《一生何求》 第1页 [现代情感] 《一生何求》作者:兰思思【完结】 她16岁,他18岁。 两人一起缩在墙角里偷偷抽菸。 他被呛得连声咳嗽, 而她姿势优雅,吞吐娴熟,把他看得目瞪口呆,“你肯定不是第一次抽吧。“ “不,”她对他莞尔一笑,“我也是第一次。” 她24岁,他26岁。 他望着前方,不看她,悠悠地问:“韩晓颖,你真的已经不记得我了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沈均诚。“ 他们谁都不会想到,年少时的一段爱恋,竟会牵绊两人的一生。 那么的, 漫不经心…… 内容标籤:都市情缘 青梅竹马 豪门世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韩晓颖,沈均诚 ┃ 配角:李真,郭嘉,韩晓宇等 ┃ 其它:青梅竹马,一生何求 你又进入我的天空 第1章 第一章(1) 午休时分,南翔公司的员工们纷纷从各个办公区域、车间涌出来,在空旷的厂区内聊天的聊天,散步的散步,抽菸的抽菸。辛劳的一天之中,也就这短短的二十分钟最为生动,也最令人期待。 韩晓颖和郭嘉一起散步到亭子最南端的一片草坪上,跟往常一样,两人背对着席地坐下,享受这初冬特有的温暖阳光,象两条疲塌慵懒至极的猫。 韩晓颖把胳膊肘搭在隆起的膝盖上,脑袋不客气地靠住郭嘉的肩膀,如果不是顾虑着远处还有同事,她真想把自己整个人都摆平在草地上。 远远望去,蓝天白云,偶有聊天的语笑声传入耳膜,何等温馨的场景,她觉得自己的心也澄净得一如此刻的天空。 “瞧,李真又在偷偷瞄你了。”郭嘉突然带着笑调侃地说道。 韩晓颖闻言便朝二十米开外的露天抽菸区看过去,果然睨见穿着米灰色厂服的李真正倚靠在墙角,默默抽着烟,视线却时隐时现地往这边瞟。 李真长得斯文白净,是线上的资深工程师,为人真诚,修养良好,据说肚子里有些墨水,做事说话也都很稳重,至今未婚,连女朋友都没有一个,公司里古道热肠的人多,也曾帮他介绍过好几个,只是均未果,时间长了,大家才渐渐明白过来,原来他早就有了意中人。 郭嘉见晓颖的眼神有些怔怔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拿手捅捅她,继续笑道:“哎,他到底跟你表白过没有?” 韩晓颖回过神来,略略思量了下,“没有。” 其实是有过的,在某次下班时分,韩晓颖去车库取自行车,刚好李真的车子在她旁边。 她直起腰来时看见李真带着点儿紧张的眼眸正火热地注视着自己,搞得晓颖也紧张起来。 “韩晓颖,我们一起走吧,我……有话想跟你说。”李真说话有些吞吞吐吐,但还好,没有成结巴。 后来两人就一起慢慢骑着车子往城区的西边而去,那是晓颖住处的方向,至于李真,他似乎是住城南的,不过晓颖没有提出质疑,她只是闷不吭声地等他发言。 表白这种事,李真大概也是第一次做,很普通的几句话,被他说得支离破碎的,当然,晓颖还是明白了。 “能给我个机会吗?”李真最后问她。 彼时,他们早已停在了某个僻静的街边树荫下,李真眼里闪烁的点点火光在一瞬间也曾感动了晓颖,可惜,她最终还是拒绝了他,因为她明白,自己对他有的,仅仅是感动而已。 韩晓颖绝对不是自恃多高的女孩子,她的要求一向很低,就想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但她也有自己的原则——既然要跟对方厮守一辈子,总得找个值得彼此付出的人罢,她不希望半路分道扬镳,如果是那样,宁可没有开始——尽管这似乎是无法单凭个人意志就能控制的事情。 而当时,看着李真眼里燃烧的火焰,她除开感动之外,竟然还产生了一丝胆怯,她害怕一旦接受了他的感情,将来的某一天,也许自己会愧对他的这份热情,或者,还在害怕别的什么,一时之间无法理得清楚。 “我们,不太合适。”很简短的一句话,却了结了一段可能发生的姻缘。 她说话的时候,带着点愧疚的表情,这种事,似乎只要发生了,就难免有一方会心怀愧疚。 李真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但他没有失态,过了会儿,轻柔地说了一句,“没关系。” 此后,他果真没纠缠过晓颖,很斯文地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但只要她有什么麻烦,他总能在有意无意间出现在她身边,给她适当的帮助。 他的行为象一股轻柔的微风,包括那句不失风度的“没关系”,此后便长久地萦绕在晓颖周围。 然而,时至今日,她还是很清楚,她不爱他,尽管他很好。 晓颖拨正了脑袋,不再回看李真,她伸出手来,慢慢地揪地上略显枯黄的草根玩。 “其实李真人挺好的,一看就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将来肯定也会是个好老公。”郭嘉今天的话特别多,“晓颖,你不是一直想过安定的生活么?考虑一下他好了。” 韩晓颖侧过身来,用一对又圆又长的杏眼来回打量郭嘉,似笑非笑,“他贿赂你了?” 第2页 “什么呀!”郭嘉白了她一眼,还不解气,双手按住她的肩,推拿一般狠狠搡了两把,忽然扭头朝李真看过去,扑哧一声笑出来,“哎,那傢伙紧张了,他不会以为我在欺负你吧?” 晓颖推开咯咯笑个不停的郭嘉,站起来道:“不跟你疯了,回去吧。” 两人并肩朝厂区内走,郭嘉还在兴致昂然地盘问晓颖,“你倒是说说看呢,到底对他哪里不满意?” 晓颖当真仔细想了想,继而绷紧了唇线,摇头道:“说不上来。” 郭嘉立刻又拿白眼使劲翻她。 “我不喜欢他抽菸的姿势。”晓颖只好很无厘头地补充了一句。 李真抽菸时,烟身夹在食指跟中指之间,其实是很标准的姿势。韩晓颖当然不会告诉郭嘉,她喜欢的姿势是大拇指跟食指持烟,抽菸的人眯起眼睛,用眼缝间的那道微光来打量面前的一切,有点痞痞的味道,又有点惊心动魄。而李真,太正统了,正统到寡然无味的地步。 果然,郭嘉张大了眼睛,把她瞪了半天,实在无法理解她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最后不得不批判地下了个结论,“韩晓颖,你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生物。” 晓颖咧嘴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很好看,面庞上洒满了明丽的光芒,仿佛全世界的欢乐都集中到她这张脸上去了。 可是谁又是能光凭外表就可以被准确判断出来内心的呢? 晓颖高中时的同桌江桐菲就曾经对她说过,“你没有变坏真是一个奇蹟。” 江桐菲是晓颖上学期间唯一一个还能说上几句知心话的同学,她后来如愿以偿考上了大学,如今在s市的某个知名机构里做事,整天忙着打飞的,不过偶尔回来,还会记得跟晓颖约见一面。 的确,韩晓颖的身世具备了成为一个坏女孩的充分条件,9岁前后,父母亲相继离世,她被唯一的亲人——在外省做生意的叔叔接过去抚养;19岁,叔叔跟婶婶离婚,一年后,她专科毕业,搬出了叔叔的家,自己租房子住,直到今天。 在她成长的道路上,能够真正关心她、时刻注意到她心灵需求的人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而她的成绩又一向不拔尖,总是在中游偏下的地带浮动,因此连老师都甚少关心过她。 可是晓颖生得漂亮,肌肤胜雪,身材匀称,眼睛大到让人觉得晃眼,又天生一副好脾气的模样,高二上半学期,就陆续有不三不四的社会小青年盯上她,跟她套近乎。 只要她愿意,她很容易就能滑进那个虽然堕落却绝对比枯燥乏味的校园生活有趣得多的世界。 但是幸好,她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心底的这股坚持的力量是从哪儿生出来的,亦或是,她天生就自带而来的? 第2章 第一章(2) 吹着暖气坐在办公桌前的冬日午后有种漫漫不知何所向的味道,身处其间,会不由自主地散漫起来。 硕大的库房内,老老实实坐在办公桌前的人没有几个,靠窗的数排物料架下,偶有蓝色布衫的人影蜷缩在那里打盹儿,时光仿佛象缓慢流淌的糖浆,又甜又稠。 象这样公然偷懒睡午觉的情况在一个月前的南翔是看不到的,虽然公司规模不大,但厂规着实严格,上一任总经理郑总把这块地盘治理得井井有条,他曾经在日本呆过一段时间,引进的管理模式都是日式那套,哪里出了问题,先不谈别的,打扫了卫生再说。 工场清洁自不必赘言,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有条不紊、赏心悦目,国内的客户但凡参观过工厂的,哪个不是要交口称赞一番。 只是,公司管理得再好,毕竟也不是总经理的,董事长一个命令下来,他就得走人,听说这次因为一些特殊缘故,郑总拒绝了董事长的调令和挽留,直接辞职了。 大约是走得格外灰心,对公司的管理自然松懈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地步,只求新上任者尽快到职,他也能爽气离开。而管理这个东西类似于“病去如抽丝,病来如山倒”的架势,辛苦维持格局的那股力量一旦抽离了,整个构架哗啦啦泻得比山洪还快。 郭嘉从右四排的物料架边走回来,把一张抄着数据的纸递给韩晓颖,她们正在做常规盘点。 韩晓颖接了纸条,把纸上的数字跟电脑里的对了一下,很快就皱起了眉头,“拍不拢,差二十来件呢!” “没事!”郭嘉一点也不慌,变戏法似的把手心里抄着的一个数字朝她照了一下,诡谲地对她挤挤眼睛,“加上这些够不够?” “那是肯定够了,都超了。”韩晓颖抿嘴笑起来,又朝左右望了望,低声问她,“哪儿来的?” “找供应商要的呗,为的就是以防万一。”郭嘉坐下来,桌子上有她买的话梅,随手捻了一颗,扔进嘴里。 “他们怎么肯?”韩晓颖有些担心,“这么做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瞧你紧张的!”郭嘉见怪不怪地朝她摆摆手,伏在她耳边道:“咱们这么多量,他赚得海了去了,跟咱巴结着呢!我这还算好的,就是怕对不拢才跟人张口,我又不假公济私,你怕什么!” 韩晓颖想想也是,自己的顾虑似乎有点多余。 第3页 以前她总觉得库房管理不难,真的自己干上了,才发现有些地方头疼得很,尤其是盘点数字对不上的时候,天知道是什么原因。 直接物料跟间接物料是在一个大仓库里存着的,分管的人又不同,真正是人多嘴杂,她和郭嘉专管间接物料,文具材料、劳保用品,哪样都是好东西,眼馋的人多着呢。真要有人拿了一两件,她们查也查不出来,即使查出来了也不好跟人翻脸,都是熟人,为了几件小东西还真拉不下脸来。 门口有人进来,紧接着,一个清亮的嗓音骤然在两人耳边响起,“郭嘉,领文具!” 来到眼前的女孩身材高挑,打扮入时,是郑总的秘书高楚楚。 物料架前几只偷睡的懒虫纷纷活动起来,装模作样地就势做找东西状,韩晓颖在心里暗笑,其实高楚楚正眼都没往他们那儿瞧。 郭嘉早已接过楚楚手上的领料单,转手就丢给晓颖做电脑登录,自己则跟楚楚扯起闲话来,“新总经理还没到啊?不是说这周二就会来的吗?” 楚楚的兴致并不高,耸肩道:“说是明天会来。谁搞得清,人没到,可是电话倒是来了好几个了,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要那样的。这些文具也是刚才发邮件给我,非要今天准备好的。” 郭嘉和楚楚关系不错,这时候忍不住打听起来,“新总经理到底什么来头?听说是董事长的独生子,真的假的呀?” “不知道。”楚楚很干脆地回答,“没确定的事不好乱讲。”她顿了一下,“不过也姓沈。” 郭嘉一下子把眼睛瞪大,没等她接着发问,晓颖突然插进来,把手上的单子伸到楚楚面前,疑疑惑惑地问:“这个字是?” 楚楚接过来瞧了一眼,“是‘均’,均匀的均,沈均诚。” 郭嘉也把脑袋伸过去,“这是新总经理的名字?”她的目光在用途那一栏里迅速浏览了一下,果然是。 看清楚了,郭嘉不由感慨地对楚楚道:“你分得可真够仔细的。” 楚楚嘴角牵动了一下,仿佛一个冷笑,“那是,这么多东西呢,不是我用,也不是郑总用,当然得写清楚,免得将来有闲话。” 秘书这个职业的微妙之处就在于,它如同一件用惯了的私人用品,身上永远打着上一任老闆的烙印,所以不太容易讨新主子喜欢,楚楚自己大约也意识到在南翔呆不长了,言语间自然而然便流露出了对未来老闆的不屑,如此,她即使做不到成功易主,至少还能赢得个忠诚的名声,大不了换个地方重新再来。 郭嘉被她这么凌厉的几句话说得分明有些讪讪,只好掐下了对新总经理的好奇之心,隔靴挠痒地安慰楚楚,“怎么会呢,你这么能干,谁会说你的闲话?” “谁说得清!”楚楚不客气地哼了一声,“歷来人走茶凉,我反正已经作好随时离开的准备了。” 郭嘉寻思她这么公然唱在嘴上,搞不好已经找到下家了,也说不定就是跟着郑总走,这种事也是常有;而且,看她这么替郑总打抱不平,好似走得不甘不愿似的,这其中必有缘故。胡思乱想之际,她一扭头,看见晓颖坐在电脑前发呆,立刻蹙眉推推她,“赶紧去提货呀!” 晓颖勐醒似的“哦”了一声,慌忙起身去货架上取文具。 “话梅,吃不吃?”郭嘉殷勤地把话梅让到楚楚面前。 楚楚忙摆手,“不吃,我减肥呢。” “话梅就是帮助减肥的。” “是么?”楚楚困惑地瞅了她一眼,还是伸手捻了一颗,放进嘴里。 接下来的话题就和风细雨多了,只要不跟办公室政治沾边儿,楚楚是个开朗爽快的姑娘。 不多时,韩晓颖推着堆满文具的小车过来,跟在她身边的是管工具的老陈,四十多岁,鬍子拉碴,身上的一件蓝色制服上东一块西一块印得满是机油渍。 “高秘书,东西太多,我帮你直接运到办公室去吧。”老陈有点讨好地靠近楚楚道。 楚楚嫌恶地瞟了一眼他骯脏的衣服,赶紧倒退一步,铿锵有力地回绝,“不用!” 老陈抬起手来挠了挠鼻樑,并没有被楚楚的态度打击到,毫不在意地嘿嘿笑了两声,指甲缝里全是黑乎乎的东西。 韩晓颖冷眼旁观,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感慨,有些人也许是天生粗枝大叶,即使被人嫌弃了也不放在心上,不似她自己这么敏感,尽管外表上看不出来。 郭嘉从抽屉里拉出三四个大塑胶袋,跟晓颖一起把文具装进去,东西虽多,沉倒是不沉的。 装妥了,郭嘉不由分说拎起其中的两个比较重的袋子,“我跟你一起过去。” 这回楚楚没有拒绝,含嗔带笑地傍着郭嘉走了出去。 等那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了,库房里立刻响起个声音挖苦老陈,“看看,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了吧?老陈你真没谱,人家都快走了,你这么上赶着贴上去顶屁用!” “话不能这么说。”老陈坐在一堆电线盘上,双脚刚刚好搭到对面的物料架框子上,“越是人快倒台的时候,越不能上去踩,指不定哪天自己也有倒霉的时候,这叫‘将心比心’!” 第4页 晓颖听了这番话,对老陈顿时有些刮目相看,只可惜高楚楚丝毫无法领会老陈的心意,只当他还跟从前似的没事找事。 第3章 第一章(3) 没多会儿,郭嘉就回来了。她这一趟差使没白干,到底还是把想打听的八卦都悉数了解仔细了。 “听说新来的沈总很年轻,才26岁而已,天哪!26岁,感觉跟小娃娃差不多,不知道他能把南翔折腾成什么样呢!” 晓颖觉得她口气里的兴奋要多过担忧。 “……在国外念了几年书,最近刚回国。吓!真搞不懂,为什么一个个都要跑国外去念书?” “钱多烧的吧?”晓颖笑着插了一句。 郭嘉斜睨了她一眼,“你仇富?” 晓颖抿嘴不笑了,看得出来,郭嘉对这位沈总兴趣颇高,只是她搞不明白郭嘉是出于纯粹的花痴心理,还是真的把南翔当成自己一辈子战斗的地方,所以一点风吹草动她都能琢磨小半天。 “这么一推断,看来是沈董的儿子肯定不会有错的了!不知道人长得怎么样,要是长得象沈董的话我看还是拉倒吧!不过听楚楚说沈夫人很漂亮,年轻时候是个大美人呢!儿子一般都该象妈吧……” 晓颖把她的水杯递过去,“喝点儿水,你白乎半天,也该渴了。” 郭嘉接过杯子,眼里的光芒依旧璀璨,“楚楚说,沈总让她安排了明天下午的员工见面会,到时候就能一睹庐山真面目了!” 第二天,沈均诚果然如期抵厂,员工见面会也开了,可惜晓颖没能参加,她临时跟人换了中班,下午三点才到公司,见面会一点钟就在餐厅拉开了帷幕。 晓颖在小储藏室里换衣服,郭嘉早就耐不住性子地跑进来与她扯,“见面会你没来真是太可惜了。这个沈总,简直帅到不行!” “到底是帅,还是不行?”晓颖边换衣服边和她插科打诨。 “当然是帅啦!”郭嘉对她的淡定很不以为然,“你不知道啊,他一出场,台下的女员工们都发出一声惊唿哎!如果当时我们手上能有一根粉丝棒舞动起来的话,那跟‘同一首歌’的现场简直没有什么区别嘛!唉,行政部也真是的,怎么不提前给大家发一下呢!” “嗨嗨!你发什么花痴!”晓颖受不了她的走火入魔,“别忘了,你已经名花有主了!” “我没忘。”郭嘉悻悻地抽了抽鼻子,旋即又嬉笑起来,“我是帮你留意的!这么帅,又这么有钱的少东家,就咱们现在的这个园区里,恐怕也找不出三个来吧?你没看见啊,他往台上一站,那么自信,还带点儿傲慢的表情,真是迷得死人的!” “傲慢?”晓颖咧了咧嘴,“不太好,贬义词哎!” “那人家也有傲慢的资本。”郭嘉不可一世地翘起嘴唇,眼睛贼亮地盯着晓颖,“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晓颖已经换好衣服朝外面走去,郭嘉巴巴地跟在后面。晓颖扑哧笑了一声,她觉得她跟郭嘉就像站在福利彩票购买点前争论五百万该怎么花的傻子一样滑稽可笑,但她还是很给面子地回过身去拍了拍郭嘉的肩,一本正经摇头道:“对不起,小姐,本姑娘不喜欢太傲慢的人。” “我知道!”郭嘉嬉皮笑脸地拍了拍自己结实的大腿,“你喜欢李真那一款的嘛!” 话音刚落,门口忽然有人在喊,“杨师傅,领两副模具!” 听声音很熟悉,两人陡然把视线投射过去,走进门来的有三四个人,领头喊话的那个竟然就是李真,她们刚才聊得太投入,连有人进来都没留意到,晓颖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郭嘉看李真那一脸不自在的表情,显然自己刚才嚷嚷的话被他一丝不漏地听了进去,她不觉吐吐舌头,但目光很快就被跟在李真后面的某个人吸引住了——那正是今天下午站在讲台上出尽风头的新总经理沈钧诚。 老杨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哟,李工来啦,要领什么型号的?” 李真把填好的一张单子递过去,老杨接在手上,瞅了两眼,眸中晃过一丝疑惑和不确定,但很快就把单子撂在桌上,嘴里胡乱地嚷了句,“马上就给你拿过来!” 老杨这么利索,当然也是因为李真身后站着的那位厉害人物,尽管沈均诚什么话都没说,可他强大的气场已经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气氛肃杀,仓库里歷来盘旋的懒散作风早已消遁不见。 郭嘉坐在桌子前,眼珠子却骨碌碌来迴转,她想暗示晓颖沈总就是眼前这位帅哥,无奈晓颖低着头很认真地登记老杨刚才甩在桌上的领料单,一脸专注的表情。 郭嘉几次三番朝她看,晓颖却浑然不觉,恨得她在心头暗骂了一句“真是个死脑筋!” 沈均诚对触目所及的环境作了一番仔细的观察,他的视线从郭嘉脸上转到晓颖脸上,稍稍停留后又滑了开去,长久徘徊在那一排排物料架上。 傍在他身边的一个是物料部的主管经理周彭阳,另一个是张新面孔,大家虽然都不说话,神色里却无一不带着点紧张,唯恐哪里被新老闆揪到错处不好看。 可是稍嫌凌乱的物料架子是用多少语言都粉饰不了的。果然,沈均诚很快就发话了,“周经理,库房这块有统一的主管吗?” 第5页 “有的。”周彭阳忙举步上前答话。 “是谁?人在哪里?” “哦,库房经理叫蒋方,他的办公室在行政大厅。” 沈均诚转过身来觑他一眼,慢悠悠地道:“可以把他的办公地点直接挪到库房来吗?这样管理起来也方便。” “呃,好的,没问题。”周彭阳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南翔的资歷等级也是有严格区分的,一线管理人员中,只有达到助理经理以上级别的人才有资格在行政大厅里盘踞一块象徵身份的地盘,即使很小,但有跟没有却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如同蓝领与白领的划分。 所以,能否在行政大楼里有一块自己的位置,歷来是一线人员明争暗斗的核心。如今,沈均诚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把好不容易才爬上去的蒋方又给打了回来,这个传达的差使对周彭阳而言,一点都不容易。不过既然是新总经理开的口,眼下都巴结他还来不及,周彭阳自然也不会傻到去提什么反对意见。 去取模具的老杨忽然在角落里扬起嗓门喊道:“小韩,把推车推过来!” 韩晓颖赶忙答应一声,起身跑了过去。她瘦削的身躯在了无生气的蓝布制服中晃来晃去,竟显出几分婀娜来,李真看看她的背影,又扭头瞥了眼正四下张望的沈均诚,稍一犹豫,还是跟了过去——他想去看看有什么忙可以帮的。 觉察到李真的举止,沈均诚的目光不觉从远处收回,直直向他的后背投射过去,眼里泛起一丝不可捉摸的意味来。 第4章 第一章(4) 晓颖把推车推到模具区域,老杨还没能顺利地把李真要的模具翻找出来,那两副模具属于古董级别了,至少在近一年内无人问津过,又是被塞在架子最下层的,模具的种类本来就多,更新换代之后,老的也不敢随便扔弃,于是层层叠叠垒在一起,晓颖过去时,老杨还在挥汗如雨地搬动上面压着的旧模具。 晓颖见状,立刻蹲下身子跟他一起搬。 老杨也来不及说什么,只胡乱吩咐,“赶紧的。”他怕外面等急了,会对自己的工作能力产生质疑。 模具大多是铁疙瘩,很沉,搬动需要花费不少体力。晓颖仅仅吃力地挪开了两块,就感觉有些气喘。 “小心!”身后蓦地传来李真的低唤,与此同时,他的人已经扑到晓颖身旁,用手肘碰了碰她,示意她往旁边让让,“让我来。” 晓颖对他的突然出现感到意外,毕竟外面还有几位重量级的领导在,他这样做似乎有点儿露骨,她想坚持自己来,可李真早已不由分说地把身子插到她和架子的中间,双手抬起,两块模具轻轻巧巧地被他拎到了旁边,他常年跟设备为伴,铁块对他来说,就像玩具一样。 晓颖无法,只得让过去一点,但也没有就此袖手旁观,而是帮着老杨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货架,以便让这块区域可以看起来整齐一些——她能觉察出来老杨现在心思纷乱,气息不稳。 “这种体力活,为什么要找女孩子来做?”头顶上方又一个声音响起,带着点儿不耐烦。 老杨吓得一哆嗦,一块沉沉的模具差点儿就滑脱了手,心更是噌噌往下坠去,他没想到沈均诚会直接走到里面来。 晓颖似乎从李真进来的一刻就猜到沈均诚也不会闲着,赶紧站起来辩解,“是这样的,田斌今天临时有事跟我换班,他是专发模具的,我平时只管文具。”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尽量平和地与沈均诚的相对,尽管他比她高不少,她需要仰起头来才能对得上他的视线,这在局面上已然使她陷入微妙的劣势。 沈均诚的目光却只在她脸上飞快地熘了一下就滑向别处,他根本无意与她对视。 “是啊,沈总,韩晓颖是和我一组的,我们专门负责文具和劳保用品。”郭嘉也挤进来凑热闹,还不知死活地在众人身后给晓颖递眼色。 沈均诚没接任何人的话茬,双手负在背后,有点冷漠地注视着老杨与李真把模具一块块往旁边移,他好像对晓颖与郭嘉的辩解并不感到高兴,但幸好他没再责备什么。 终于翻到底层的模具了,时间太久,表面的机油差不多干涸了,隐约有些锈迹,老杨拿纱布手套轻轻在内层抹了几下,露出一排清晰的标註型号来,他让李真看,“是这个吧?” “没错。”李真首肯,左右手各提两片,扭头对沈均诚道:“沈总,找到了,就是这两副。” 沈均诚这才面色缓和地点了点头,众人在心里不约而同舒一口气。 晓颖站在垂着百叶帘的窗边,沈均诚跟她相隔不过数步的距离,逆光下,他的面庞轮廓分明,英俊得一丝不苟,让人徒生恍惚。只见他忽然弯下腰去,从地上拾起一枚工牌,晓颖下意识地摸了摸制服口袋,她习惯把工牌夹在口袋边沿,现在那里空空如也,想来是刚才搬模具时不小心蹭掉了,她的心里不知为何有点揪得慌。 沈均诚对着工牌端详了好一会儿。 那上面的照片还是两年前晓颖初入公司时统一照的,面相有点稚嫩。 她刚来南翔时,由于学歷方面的欠缺——在这个连本科生找工作都日渐困难的时代,她那张三流学院的大专文凭委实有些不尴不尬——最后虽然勉强被留了下来,却去线上当了几个月的质检工人,后来由婶婶从中斡旋,找人帮了忙,才转调进现在的仓库。 第6页 等他欣赏够了,才伸手过来,一言不发地把工牌递迴给晓颖,她赶紧接住,低声说了句,“谢谢!”耳根竟不受控制地火烧火燎起来。 沈均诚没什么表情,只是唇抿得更紧,眼神有点冷,“让蒋主管尽快搬过来。” 言毕,他拔腿就朝外面走去,一行人立刻紧步跟上。 临离开时,李真又不觉扭头朝晓颖望了一眼,眼眸中满是鼓励,晓颖有点虚弱地向他报以一笑。 人一走,库房里的空气立刻又恢復了昔日的松散,老杨象散架了似的倒在自己椅子里一个劲往嘴里灌水,连连摇头感慨,“这个新老总,年纪虽轻,架子倒是挺足的,面孔上一丝笑容都不见,还这么神出鬼没,看起来不好搞啊!” 郭嘉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扒拉住晓颖的肩,急煎煎地向她求证,“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是不是又帅又酷?” 晓颖到此刻心还怦怦乱跳,有点喘不过气来,面上却是绝对不肯有半分流露的,故作不以为然地拨开郭嘉的手,“太生硬了,这样对员工,好像人人都欠他钱一样。” “这是老闆相啊!当老闆的就该这样,否则压不住人!你别忘了,郑总比他还严厉呢!不过他对李真倒是很客气的,我看得出来。”郭嘉边回忆边评价。 “李工是技术人员,但凡想做实事的老总,对他们这样的人才都会很尊重。”老杨喝掉了大半杯子茶水,有点缓过来了,“蒋经理就不一样了,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反正谁坐上那个位置都一样。” “哎,是哦!”郭嘉懊恼地拍了下大腿,“蒋方要搬过来了,咱们还能有舒服日子过么,哎呀!这下麻烦了!” 晓颖抿着唇笑,“刚才是谁一口一个沈总英明的,现在知道跟他不是一个立场的了?” 郭嘉没理她,跳下桌子,嘴里念念有词地比划,她得给蒋方谋划一块宝地,既要让他本人满意,还得不影响到其他同事的情绪,也就是说,视野方面绝对不能正对着大家,否则,整天在活生生的监视下度日,早晚得患肾虚。 晓颖见她又剃头挑子一头热起来,只能在心里无奈地笑笑,郭嘉忙活了也是白忙活,因为经理的办公桌该怎么摆放不是她说了算。 李真再次来库房是在两天以后。老杨一看见他就迎过去道:“李工,上回差点没把我吓死,后来沈总没说什么吧?” “没什么。”李真也笑了,新来的老闆的确有点一本正经,“他人其实挺不错的,也是工科出身,很聪明,又好学,初来乍到,对什么都不熟悉,现在每天跟我们一起在线上耗着,真的不一般。” “哼哈!”后面传来一个不屑的声音,“光看重技术有什么用,一上来就得罪一帮元老,以后指不定有苦头吃呢!再说了,管好公司也不是得象他那样,凡事都要亲自去插手的。” 李真这才注意到库房的办公区域有了些微的改变,桌子之间排列得比以往更紧密了,在最后一排靠墙的区域,给硬生生塞进来一张豪华的大班台,跟整体的朴素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大班台后面坐着的就是刚搬来的库房经理蒋方。 沈均诚发话的当天晚上,他就被责令搬过来了,但是心里的不痛快可想而知,成天拉长了一张脸,看什么都不顺眼。 李真没跟他争辩,笑了笑问:“蒋经理,今天晚上有欢送郑总的晚宴,你去不去?” 蒋方歪着脑袋,用力揪下一根长胡茬,笃悠悠道:“去不去有什么所谓,由来只见新人笑,有谁理会旧人哭!” 他这两句半吊子诗文让郭嘉的嘴角都扭曲了,探头偷偷对晓颖道:“不得了,以后咱们得成天浸在这酸醋缸子里了,真难闻!” 言毕,还悄悄抬高手臂,鼻子凑上去作势闻了两下,露出一脸的嫌恶。晓颖忍笑不迭,她就喜欢郭嘉这快人快语的直脾气。 郑总的欢送会,小人物是没有份的,不过是吃饭闲聊时又多一个话题而已。 郭嘉和晓颖不能常常一起去吃饭,位子上总得留一个人以防万一,谁先谁后是轮流的,免得推让无休。 这天是郭嘉先去吃,直到很晚才回来,晓颖觉得自己饿得都快背过气去了。 “高楚楚辞职了!”郭嘉两眼烁烁放光,一上来就爆了个大新闻。 “真的?”晓颖一下子睁圆了眼睛,连飢饿感都消失了不少,“什么时候的事呀?” “就今天早上提的辞呈,她交给郑总的,郑总很爽快就给批了。” “那,沈总不会有意见?” “嗨,有意见也没辙,手续全都合流程的。”郭嘉嘆道,“再说,沈总也未见得肯重用楚楚,没看见他身边老有个影子似的人物么,那是他的专职助理,等同于秘书,所以,除非楚楚转岗,否则,她继续留在南翔,还真说不准将来会怎么样。” 高楚楚打晓颖进南翔就已经在秘书的岗位上了,她的骤然离开,让晓颖有点山雨欲来的感觉,尽管那对她而言依旧是隔得挺远的事情。 “那楚楚她?”晓颖想起前两天看见高楚楚时她那一副又不安又愤懑的表情,忍不住问道。 “你就别替人家操心了。”郭嘉瞧着她紧张的表情说,“她肯定早就安排好后路了,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说不定比在南翔还好呢!对了,今晚上的欢送宴是楚楚安排的,她对我说多出来两个空位,问咱俩要不要去,不去白不去。” 第7页 “啊?”晓颖僵硬地咧嘴,“我看不必了吧。去的都是经理,咱俩坐在里面算怎么回事啊!给人看见了多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郭嘉不以为然,“那么多人呢,谁会注意多出来俩人啊!咱只管找个角落,安心吃顿好的就是了。” 可是不管郭嘉怎么劝,晓颖还是坚决摇头,直到她最后恼火地说:“你再这么扭扭捏捏的,我可翻脸了啊!怎么总跟扶不上墙的烂泥似的,我又不是逼良为娼,想让你去吃顿好的你还跟我推三阻四,你有点出息行不行啊?” 晓颖被她数落得灰头土脸,心一横,也豁出去了,“行,姐姐,你别说了,横竖我陪你去,总可以了吧!” “这才乖嘛!”郭嘉脸上立刻阴转晴,喜笑颜开起来。 第5章 第一章(5) 晚宴设在喜福来酒楼,是本市的一家老字号,南翔的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一千多号人,管理层占了十分之一,这么一集中,坐了足有十桌,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郭嘉拉着晓颖早早潜入事先被包下来的宴会厅,占据了墙角最不起眼的两个位置,志得意满等着开席。 人渐渐多起来,先是把靠近主席台那一圈的桌子坐满了,逐渐又向后方延伸。没多久,楚楚跟着郑总等一拨南翔的高级主管们边攀谈边迈步进来,她特意朝远处眺了一眼,看到郭嘉和晓颖时,嘴角扯了一下,算是与她们打过了招唿。 郑总等人理所当然坐在了主桌上,楚楚则坐郑总下手,晓颖格外注意到,主桌上有三个最重要的位置是空着的,即使郑总都没有去碰触,其中一个想必是给沈均诚和他的贴身助理留着的,另外一个,她想不出会是谁。 晓颖她们这一桌的人不久也都坐满了,都是工程部的一些骨干力量,李真也在其中,他对晓颖的出现感到意外和惊喜,“你们怎么来了?” 晓颖一时口拙,下意识地拿眼去瞟郭嘉,后者气定神闲,大大方方道:“高秘书让我们来帮忙的。” 晓颖实在佩服她的“机智”和“坦然”说谎的本事,她盯着郭嘉的侧脸想笑又不敢笑。 郭嘉睨她一眼,低声辩解,“我没说错吧,是请我们来帮忙的呀,不过是来帮忙吃东西的。”后面一句低如蚁语,只有晓颖一人听见,低着头笑得双肩微颤。 李真恍然大悟,“哦——” 虽然他想不出这种纯吃喝型的宴会有什么忙要帮的,但是能看到晓颖在场,他有说不出的欢喜。 郭嘉瞄了眼李真,又瞄了眼晓颖,一脸坏笑地凑近晓颖的耳朵问:“要不要我跟李真换个位置,有他在,保管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晓颖探手就拧了郭嘉一把。 无聊地等待开席,门口却忽然有不小的骚动,晓颖远远望过去,但见沈均诚和他的助理曹文昱陪着一位瘦瘦高高的老人走进来,那位老人其实也不算很老,六十岁左右的模样,但是头髮白了不少,鼻樑上架副眼镜,既斯文又不失风度,很有气势。他一亮相,主桌和周边好几桌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站立起来。 “天哪!”郭嘉低声惊嘆,“难道那就是传说中的沈董?想不到他也会来!” 晓颖闻言不觉又放眼想仔细看几眼沈董,可惜他被一群人簇拥着早已落了座。 “你认识沈董?”晓颖瞥了郭嘉一眼,低声问。 “在杂志上见过。” 周遭的宾客也都在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正在此时,有个司仪模样的男子走上主席台简单说了几句套话,酒宴就算正式开始了。 发言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上去,但说出来的话均大同小异,无非是感谢郑总多年来的辛劳,祝福他有更好的未来云云。晓颖和郭嘉她们遥遥望着,听着,总有点隔岸观火的不真实感,跟自己没多大关系似的,当然,盘中的美味却是货真价实的。 沈董和沈均诚也都相继上去说了几句,话不长,但态度都挺诚恳,尤其是沈均诚,不知道是不是晓颖的错觉,她觉得他似乎有种愧对郑总的歉疚,深深地隐藏在字里行间。 郭嘉经过仔细比照后,偷偷对晓颖道:“沈总果然是沈董的儿子,两个人脸部的轮廓还有下颚都很象,只不过沈总是萃取了他老爹身上的精华部分,所谓‘失之毫釐,谬以千里’,沈总长这么帅,应该感谢他母亲。” 晓颖失笑,“没想到你在遗传学方面还颇有造诣。” “嘿嘿,过奖了。”郭嘉得意地挤了挤眼睛,“略懂而已。” 陆续有人去主桌上敬酒,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个不错的亮相机会,尤其是甚少在南翔露面的沈董今天也莅临现场了。相对而言,晓颖和郭嘉坐的这一桌最为单纯,清一色的技术人员,只顾说说笑笑,对职场政治那一套敬而远之,后来还是他们的经理跑过来拉了几个能说会道的过去撑了下场面。 李真回来的时候说:“郑总好像喝高了。” 郭嘉听了,立刻伸长脖子朝前看,透过密密匝匝的人群,果然觑见郑总红彤彤的一张脸,楚楚站在他身边,象守护神一样绷着俏丽的面庞,推开一盏盏持续不断涌过来的酒杯,她即将跟这家公司断绝一切瓜葛,所以凡事不必再隐忍,只是一意孤行地卫护着曾经的老闆。 第8页 “还真是!”郭嘉喃喃地说着,不知缘何,她察觉到主桌上的气氛不太一般,定睛看时,沈董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咦,沈总在替郑总喝酒呢!”郭嘉突然碰碰晓颖的胳膊肘。 晓颖学着她的样子看过去,可惜她坐的这个位置角度不怎么好,她的视力也不如郭嘉,又不肯戴眼镜,所以看过去隐隐绰绰的。她很快就放弃了,低头继续跟一枚牡蛎纠缠。 喜福来的菜餚属于广式口味,海鲜偏多,味道清淡,但做法讲究,很合晓颖的胃口,以前叔叔谈生意偶尔也会带她出来打牙祭,去的最多的就是这家喜福来酒楼,好几年前的事了,这儿的滋味令她怀念,这也是为什么她肯厚着脸皮陪郭嘉出来的原因。 “哗啦”一声,主桌那边突然传来不小的动静,惹得四方宾客都把视线投向那里,只见郑总满面通红地站着,身上不知怎么弄湿了一片,楚楚正蹙眉拿纸巾给他擦拭,郑总飞快地说着什么,神色激动,而周围的人却都露出不知所措的尴尬表情。 “没出什么事吧?”郭嘉张头张脑看着,好奇不已。 不久,楚楚和另外两人搀扶着郑总朝门口走去,郑总一边走,似乎还一边挣扎着想用力推开扶在他右手的某个经理。 一场风波很快平息,但晓颖却隐隐觉察出了空气里动盪着的某种异样气息,她一向很敏感,无论对人对事,所幸,这里的异常跟她没有多少关系。 上完水果之后,酒宴也差不多接近尾声,陆续有人离开,大多数是回公司继续当值的。 “咱们什么时候走?”晓颖扯扯正在啃菠萝的郭嘉。 郭嘉看了眼手錶,嘴里因为塞满东西,讲话含煳不清,“差不多了,过会儿就走。” 这时候,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郭嘉双手沾满了水果汁,手忙脚乱地在湿巾上蹭了几下,赶紧翻出来接听。 晓颖只听见她哼哼哈哈的搭讪,时而惊讶,时而理解,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她用纸巾抹了抹唇,收拾干净,打算等郭嘉接完电话就催促她离开。 李真坐在她右手边,时不时朝她瞟上两眼,欲言又止的神色,晓颖的余光能够感知到,她猜他一定是想送自己回去,可她不愿意。 她觉得,既然拒绝了别人,还是尽可能划清界限为好,暧昧且模煳的许可只能让对方更加沉迷。李真似乎并不明了这个道理,他习惯了当晓颖的影子护花使者,不咋唿,不叫嚣,只是默默地付出。殊不知,这样一来,晓颖的压力反而更大。 郭嘉接完电话,没等晓颖开口就道:“楚楚让我过去帮个忙,郑总醉了,要送他回家。” 晓颖愕然,“怎么不找别人?非得找你?” 郭嘉耸耸肩,“楚楚说郑总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对谁都不信任,尤其是那班经理,唉,我也搞不懂啦!不过既然楚楚开口了,总不能袖手旁观。我没说错吧,我们就是来帮忙的。” “那我和你一起去。”晓颖眨巴着眼睛说。 郭嘉上下打量着她瘦削的身形,呵呵笑道,“你?还是拉倒吧。” 晓颖知道她在笑话自己瘦弱,咬着唇有点不太高兴,郭嘉起身时又拍了拍她的肩,不容置疑地叮嘱道:“行了,你就别操心了,吃完自己回去哈!” 郭嘉一走,晓颖感觉李真朝自己瞄得更勤快了,她如坐针毡,明白自己只要一说走人,李真铁定会提出来送自己,可她没有理由拒绝他,在公司的时候,他接近自己还好说,可这一路上回去,两人孤身相对,得多别扭呃! 没奈何,她只得拉开了继续吃的架势,刚才的收拾工作前功尽弃。 好容易捱到他们这桌上终于有人喊李真一起走了,晓颖紧张地低着头,装出全神贯注的模样吃一块烤芋艿饼。李真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深深望了她一眼,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淡淡打了声招唿,离开了。 晓颖如释重负地撂下手上的芋艿饼,长长吐出一口气,她打算再逗留五分钟,等李真走远了就回去。 这五分钟里,她不时环望人丁越来越稀疏的宴会厅,有趣的是,主桌上的人除了郑总跟楚楚,一个都没走,还在热热闹闹地攀谈。 五分钟一晃就过去了。晓颖最后捡起湿巾擦了擦嘴巴和手,准备离席,手机不期然响了起来。 是郭嘉打来的,“晓颖,你还没走吧?” “没呢!马上走了。” “等下等下。”郭嘉急切地阻止她,没过两秒,听筒里又换了个声音,是高楚楚。 “韩晓颖,帮我个忙行吗?” “好的,你说。”晓颖有点意外,又有点高兴,她不想当一个纯粹吃白食的。 “帮我把帐结了吧。”楚楚道,“刚才走得急,忘记付帐了。” “这……”晓颖顿感窘迫,“我好像没带那么多钱。” 十桌酒席,怎么也得上万吧。 “不用现金,你刷卡就好啦!”楚楚扬声说着,忽然又意识到什么,“你不会没有信用卡吧?” “没有。”晓颖觉得自己一定脸红了,“一直没有去办。” 以前郭嘉也曾跟她提过,但她觉得没必要,她赚钱不多,也不乱花,只求收支平衡就可以了,犯不着提心弔胆地赊帐。 第9页 “哎呀!这可真是麻烦了。”楚楚懊恼的声音传过来,让晓颖感到很抱歉,她不是不愿意帮这个忙,的确无能为力。 “要不,我想办法去找人借一些吧。”她急中生智地想到婶婶刘娟就住在这一带,不过她在不在家就不一定了,再说也不能肯定就借得到。 “不用了。”楚楚干脆地打断了她的出谋划策,沉吟一下道:“这样好了,你去找曹文昱,沈总的助理,让他把帐结了就是了。” “哎,好。”晓颖赶忙答应下来。 断线后她才醒过神来,楚楚完全可以自己给曹文昱打这个电话的,公司的饭单,曹文昱自然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她绕开他这么麻烦地行事,恐怕也是心里有什么疙瘩罢。 容不得她琢磨太多,晓颖急匆匆往主桌边走,万一他们忽然都撤了岂不是更加麻烦。 越走越近,主桌上切切嘈嘈的交谈声也渐次清晰起来,无论男女,都是同样绵软的恭维之辞,一波波往沈均诚的耳朵里灌,晓颖蓦地想起此时正被楚楚和郭嘉看护着的郑总,心头一时也涌起蒋方前不久感慨过的名句来,由来只见新人笑,哪曾得闻旧人哭。 沈均诚默不作声,含笑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恭维,仿佛那跟他本人没什么关系,不知为何,晓颖觉得他的笑看起来竟有几分落寞。原本清俊白皙的脸庞此刻毫不掩饰地泛出红润,看样子也喝了不少。 他好像是突然之间发现了正朝他们走来的晓颖,那一瞬,他的眼神温柔而怔忡,令晓颖有一丝短暂的眩晕。 但她很快就稳住了自己,疾步走到坐在沈均诚下手的曹文昱旁边,低声把楚楚的意思交待明白了。 曹文昱自是没有二话,点头应承下来,还不忘跟她说一声“谢谢!” 第6章 第一章(6) 使命完成,晓颖走出宴会厅,折道就去了洗手间,她觉得自己的脸烫得不像话,仿佛发烧一般,有必要给它降降温。 在水池边站定,她拧开龙头,用双手捧了些许冰凉的自来水扑到脸上,整个人都被刺激地打了个哆嗦,她使劲吸了吸鼻子,这下感觉舒爽多了。 镜子里的自己眉眼明晰,目光清亮,眼眸中那星星点点闪烁着的,是惶惑还是悸动? 每次见到沈均诚,她的心头都会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的情绪。他看着她时的眼神很安静,可不知为何,她却分明能感受到一股惊心动魄的气息蕴藏其间。 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晶莹的水珠一颗颗从面颊上滴落下来,蕴湿了几缕垂下的髮丝,她抬起手,仔细地将它们撂到一边,忽然莞尔一笑,妩媚诡谲的神色与平日竟判若两人。 只是,那笑容仿佛许久以前的一点记忆的涟漪,转瞬即逝。 一切归于宁静,她又回到了现实。 拿纸巾擦着湿漉漉的脸庞,身后却无端端冒出个人影来,目光炯炯地盯着镜子里的晓颖。 她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沈均诚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朝同样是在镜子里的他客套地笑了下,很拘谨的那种笑颜,也没开口唤他,他身边没有一个跟班,她不想对他太热情。 沈均诚的脸是醉酒后的润红,一双眼睛很执着地盯住她,有股兇狠的蛮荒之气在他眼里灼烧,如同遇着仇人一般,这眼神一时把晓颖定在了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正搜肠刮肚想说些什么,镜子里的沈均诚勐地神色突变,仿佛很激动的样子,眼睛也瞪了出来,鼓起腮帮子似乎有激烈的意思要向她表达。 晓颖一下子着了慌,倏然间转过身来想逃,还没等她挪开步子,沈均诚已经手捂嘴巴冲进了洗手间,稍顷,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呕吐声从里间传来。 晓颖背靠在水池台的边沿,双手反撑住冰冷的台面,剧烈跳动的心缓缓平静下来,她对自己刚才剎那的慌乱哑然失笑。 刚要抬脚离开,眼睛却不由自主朝启开的男洗手间扫了一眼,里面的呕吐声已经没有一开始那样勐烈了,偶然传出几声虚弱的呻吟,令她心有不忍,思忖是不是该去找个人来看看。 走出洗手间,晓颖刚在走廊上行了没几步,就见曹文昱急匆匆赶过来,一见她,立刻一脸焦虑地把她拦下来盘问,“看见沈总了吗?” “他在洗手间。”晓颖答道,“好像醉得不轻。” “好,多谢!”曹文昱嘴上说着,早已与她擦肩过去。 晓颖缓步朝前走,又忍不住回首往洗手间方向望去,此刻的那里,空无一人,安静得如同鬼魅一般。 那天晚上,晓颖做了个梦。 梦里缭绕着迷濛的蓝色烟雾,她蹲坐在某个阴暗潮湿的墙角里,指间捻着一支烟,白而瘦长的烟身,跟裊裊升起的蓝雾一般妖娆。 闻到那股熟悉又呛人的烟味时,她条件反射似的咳嗽了几声。 她不是一个人,身旁还坐着个少年,面容面煳,声音却是有几分熟悉的,他似乎在笑,那种压抑的闷笑,“很久没抽了?” “是啊!”她答,语气怅怅的,同时扭过头去。 她很想看清楚他的模样,意识里,她对他应该是很熟悉的,如同一个旧时老友那样值得信任和依赖,可荒诞的是,她不知道他是谁。她努力想把他的面容和现实里的某个人重合起来,却总是未果。 第10页 他又说:“抽菸的都不是好孩子。” “嗯。”她笑着答,“所以我戒菸很久了。” “你想做好孩子?”他慢悠悠地问,依旧是微笑的口吻。 突然,周身的烟雾象薄纱似的被人掠了个干净,她惊异地看到阳光万丈,正从他们的头顶倾泻下来。 她再度转脸——竟然看清了那个人,心头的某处也如同被人掀开了似的,豁然开朗,她忍不住想张嘴叫唤起来,然而顷刻间,她醒了。 一室阳光,温暖地投射在她的床上,好似一床轻柔的棉被。她的嘴巴里干干的,很渴。 掀开被子,她下床去倒了点儿水来喝。回想着刚才梦境里的场景,感到有点不可思议,难道是她的菸瘾死灰復燃了,在梦中作祟? 曾经有那么一阵子,大概是高二刚开学那会儿,她疯狂嗜烟。 放了学,找一个无人的角落,可以一连抽掉小半包,然后去公共厕所的自来水龙头上拼命漱口,直到嘴里的烟味淡去,才踏着暮色慢吞吞地走回家。 叔叔婶婶忙得自顾不暇,当然察觉不出来她的异常,倒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弟弟晓宇,总能发现她嘴里难闻的味道,并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他比她小两岁,那时候上初三,有强烈的好奇心。 她当然缄口不言,被问得烦了,就翻脸不理他,自顾自反锁了门,躲在房间里看小说。晓宇最怕她来这招,在这个空荡荡的家里,他也很寂寞,能说得上话的人没一两个。 好在她对烟的沉迷只是很短暂的一阵,渐渐就不再染指了,好似生了一场病,烟是她弥合的良方,病好了,药当然也就无需再用。 已经九点了,今天是休息日,她不用上班,所以闹钟也没上。 手机开机时,发现了一条来自婶婶刘娟的简讯,问最近晓宇跟她联络过没有。她想了想,回过去一条,“没有,我一会儿给他打电话。” 婶婶很快又回,“好,谢谢你。” 搁下手机,她去卫生间里洗漱。 她租的这处房子面积很小,四十多个平米,不过她一个人住倒是足够了,厨房、卫生等各类设施都一应俱全,她搬过来了三年,一直都很满意。她不喜欢太大的房子,象叔叔家那样的,越是大的房子,越让人觉得空,置身其中,仿佛连整颗心都跟着空空落落起来。 叔叔和婶婶分别来过这里,不约而同觉得不满,嫌它小,嫌它旧,出门上市中心也不方便。 凭良心说,叔叔婶婶这么多年来虽然感情不睦,对她倒都还说得过去,尤其是叔叔,物质方面只要她提,他总是愿意满足她,尽管她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也绝少向人提要求。 婶婶离婚后也不再在疗养院里整天为竞争升职烦恼,她拿了那笔分手费开了家美容院,生意越做越大,摇身一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老闆娘。不过她本来就比叔叔有经商头脑,这点晓颖一直很清楚。 有了钱之后的刘娟对晓颖也大方起来,时常会给她买一些好看的衣服,虽然那些款式晓颖都不太敢穿出去,不过既然是婶婶送的,她就只能收着,以免拂了对方的一番好意。就连她找工作那会儿走头无门,也是刘娟帮着给开了个后门,让她进了这家比较正规的公司。 晓颖明白,婶婶对自己这样上心,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为了晓宇。 叔叔和婶婶离婚时,晓宇才17岁,上高二,在此之前,他的成绩一直都还可以,至少比晓颖强些,但父母离婚时对儿子的争夺大战却把他彻底宠坏。 当时实力较强的叔叔最终赢到了儿子,可是没到一年,叔叔再婚,晓宇跟后母合不来,屡次三番争吵,叔叔从中调和得精疲力尽,又捨不得把现成儿子原样奉还给前妻,矛盾纠葛不断缠绕,最终结果却是晓宇扎上坏道,三天两夜不回家,课不好好上,成天泡在游戏房里和一群社会青年混,对父母亲两头都不甩。 从生意场里缓过气来的刘娟意识到后果严重时,早已来不及,她为此唿天抢地,痛斥前夫管教失败,但又有什么用呢。 晓宇对自己的父母虽然不屑,对晓颖这个姐姐却还是很认可的,他打电话从来不会打给自己爸妈,永远只打给晓颖,父母打去的电话他也轻易不肯接。新近又跟人合搞了个乐队,专门到各类酒吧去表演,越发搞得狡兔三窟。刘娟无法,只能从晓颖这儿间接打听些儿子的消息。 晓颖对婶婶虽然同情,却不愿违背弟弟的意思,出卖情报给婶婶,当然刘娟也表示理解,这种事情,只要有一次,估计晓宇就不会再和晓颖联络,以后他的行踪就更加无法把握了。 现在的刘娟只能庆幸当初同意收留晓颖,不至于到今天与儿子咫尺天涯。 想当初,晓颖和晓宇同处一个屋檐下时,也曾相拥着躲在房间里,愁眉苦脸听两个大人用雷鸣般的嗓音和恶毒的语言谩骂对方。 有一次,晓宇烦得要命,突然对晓颖道:“姐,我真羡慕你。有的在这儿听他们胡言乱语,还不如象你那样,没爹没妈来得清静。” 晓颖听得甚为吃惊,无法理解晓宇如此怨毒的心理从何而来,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在某个娱乐场所看到尚显生涩稚嫩的晓宇胳膊上纹着青花,搂住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太妹疯狂嬉闹的情景时,她才隐约明白了晓宇的苦恼。 第11页 那么,跟弟弟比起来,她果真算幸运的么? 晓颖只能苦笑,她忘不了母亲临终时,在卧榻前拉着她的手,用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叮嘱,“对不起……以后,你……得靠……自己了……” 那一年,她还不到10岁。 从母亲阖眼的那一刻起,她就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在这世间已然变成一叶浮萍,飘到哪儿算哪儿,谁也靠不住,她只能靠自己。 自那以后,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埋在心里,不与人分享,也拒绝别人走进。 第7章 第二章(1) 晓颖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去上班时眼皮都抬不起来,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郭嘉便数落她,“你怎么搞的,在家休息了一天反而不如每天上班有精神了。夜里没干什么坏事吧,比如穿上夜行衣,出去打家劫舍什么的?” “说什么呢!”晓颖被她气乐了,“你才穿夜行衣呢!是我弟弟啊,不知道又为了什么事跟人打架,搞得一身是伤,还被拘进了局子,我昨天下午忙着给他做保释,晚上还得陪他上医院去做包扎处理,搞到老晚才回来。” 郭嘉瞪大了眼睛,“就是你那个唱摇滚的弟弟?” “他不唱摇滚,唱通俗的。”晓颖不得不再次纠正她,每次只要提到晓宇,郭嘉总会来这么一句。 “我一直就想去听听他唱得怎么样,哎,他究竟在哪家酒吧驻扎呀?告诉我,我找时间也好去捧个场!”郭嘉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算了吧,我弟弟不喜欢熟人去围观的。” “我又不认识他,算不上熟人,我就是好奇嘛,平常哪有机会认识那个圈子里的人。” 晓颖无奈地看着她,“你能不能别这么好奇,好奇有时候害得死人的。” “吓!你少咒我,我的好奇是在理智许可的范围内的,无害的,懂不懂?” 两人绕了半天话,晓颖到底没把晓宇出没的酒吧名称告诉郭嘉,其实在酒吧到底唱得怎么样,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从没去听过——晓宇不让她去,他说如果知道她在,他会觉得不自然,影响他正常发挥。 晓颖也不想去,她知道他混的那个圈子很乱,如果亲眼看见了,又没法把他拖出来,只会平添无力感。 每个人的命运还是由他自己把握比较好,年轻的孩子手上什么也不剩了,不能连自由都剥夺掉他的。这是晓颖很久以前就得出的结论,所以她能跟晓宇如两条平行线似的和睦共处至今。 “哎,对了,你那天晚上送郑总回去怎么样?怎么没听你说起?”晓颖把话题巧妙地往旁边扯了扯,避免郭嘉再无聊地围着她弟弟转。 郭嘉被提了个醒儿,立刻眉飞色舞起来,“是啊,都忘了跟你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郑总那么失态。” 话一出口,她立刻朝周围扫了一眼,声音陡然低下去,“你想想看,平时的郑总多严肃,多正经啊,可那天晚上,他又是哭又是笑,满嘴胡言乱语,我又不敢笑,只能拼命忍着。” 晓颖摇摇头,“真难为你,楚楚就不该找你去帮忙。” 郭嘉顽皮地扮了个鬼脸,“楚楚自己倒没有笑,我觉得她当时的心情好沉重啊!嗨,做秘书的跟咱们当小喽罗的到底不一样。我听楚楚说,”她的声音放得更低了,“郑总这次走得很不开心,好像是在什么场合说错了一句话才被撵走的,还是给套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据说沈董这个人生性多疑。” “不会吧?”晓颖很意外,“郑总管理南翔都六七年了,怎么可能因为一句话就落马了?谁还不会说错几句话,要都因为这个被赶走,那公司里还剩得下人么?” “理是这么个理,所以说郑总说错的那句话肯定至关重要,搞不好要人命的,可惜啊,楚楚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话。” 晓颖还是不理解,“如果真是因为说错话才走的,那他们就不怕郑总出去了,更加肆无忌惮地乱说?” “这个嘛!”郭嘉眨了眨眼睛,“郑总到底是个正人君子,想来不至于那么卑鄙吧,再说,他要是存心报復,完全可以拿这个事去要挟沈董啊!可见,读书太多的人跟小人还是有区别的。” 晓颖想了想郑总素日的为人,的确也想像不出他做小人会是怎样一副嘴脸。 “楚楚还说,新来的沈总去年刚回国,沈家那么多工厂,他原本也不是非来南翔不可的,就因为郑总要走了,才把他安排来这儿锻鍊。估计沈总在南翔也做不长,将来沈董退休了,沈家的这些产业可就全归他了,真是一颗烫手的金刚钻啊!唉,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了?” 晓颖正想斥她又发花痴,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不要在背后随便议论是非,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不用回头看,她们也知道这声音是属于仓库地头蛇蒋方的,他惯会做这种神出鬼没的勾当。 两人埋着头不说话,各自认真做起事来。 蒋方望着晓颖低垂的眼帘,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按在那张娇小白皙的瓜子脸上,怎么看怎么舒服,他清清嗓子,“韩晓颖,到我这儿来一趟。” 第12页 晓颖一惊,抬头瞥了眼蒋方,他脸上是一本正经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人心生不安。 蒋方话一说完,就朝自己位子上走,迈了几步,还不忘回头敦促她,“快点啊!” 晓颖无奈,只得撂下手中的活计跟着他走过去,连郭嘉都又厌恶又好奇地频频偷眼回望,不知道蒋方葫芦里卖什么药。 蒋方的位子与她们相隔不远,他嗓门又尖利,只要用正常嗓音说话,基本上整个办公区域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晓颖落座后既一头雾水又胆战心惊。 蒋方虽然一直是她的上级,以往在行政大厅里时却很少下来仓库,跟下属们的关系也都平平,业务上的事,他总是让分管不同领域的小头目们定期去行政大厅跟他汇报,从不亲自过问细节,多年来也从没出过什么大篓子。 大家都习惯了这种远距离的管理模式。这次他无端被贬下来,不仅他自己愤懑不平,连带一群手下也对沈均诚颇有微辞——本来好好的井水不犯河水的格局,就这么给搅合乱了。 搬进仓库的蒋方,具体事务插不进手,又不能整天游手好闲,他的所有本事都在如何应对办公室政治上,如今一下子被从那个纷繁复杂的环境中抽离,真是寂寞到想死。 既然闲着也是闲着,就关心一下下属吧。所以,隔三差五找人谈话成了他的主要工作,但基本上被他找过去的人无一不是犯了错儿而去挨训的。 晓颖初时也以为自己被蒋方揪到了什么错处,所以他要找自己训话,谁知蒋方一开口就和颜悦色地问起了她进南翔后的大致经歷。 晓颖暗忖,与其跟他云山雾罩地捉迷藏,还不如因为什么问题结结实实挨他一顿训然后干净走人来得爽快呢!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太敏感,总觉得他盯着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令她心里一阵阵起毛。 “小韩今年几岁啦?”跷着脚的蒋方突然话锋一转,开始关心起她的私人问题来了。 晓颖抿了抿唇,尽管不太情愿,还是低声回答了他,“24。” “哟,才24岁,真年轻啊!”蒋方居然摆着一张慈祥的笑脸跟她拉起了家常,连远处偷听的郭嘉都感觉自己快要晕厥了,同时隐约察觉了蒋方的老谋深算,心里有点发沉。 “有男朋友了没啊?” “呃?我……”晓颖有些尴尬,这个问题,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有啦!”郭嘉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扬起嗓门插嘴道,“就咱们公司的,工程部李真。” 晓颖的脸顿时有点红,不过她没跳起来反驳郭嘉,只是咬着唇不吭声。 蒋方脸一沉,不满地对郭嘉喝斥,“又没问你,好好干你的!” 言毕他又低头不满地瞅了眼晓颖的神色,有点不甘心地求证,“真的假的?没听说过嘛!” 老杨刚好从他们身旁走过,笑呵呵地插了一句,“蒋经理,你没看见李真三天两头往咱们库房跑呀!领个小工具又不是非他来不可,人家当然是有用意的,您往后仔细瞧着好了,哈哈!” 蒋方听得悻悻,酸熘熘道:“看不出李真这小子平时不声不响的,主意却打到我仓库里来了,什么时候得让他请个客才行!” 谈话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晓颖回到座位上,蒋方也很快蹓跶着从她面前经过,笃然往门外而去。 看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了,晓颖才扯扯郭嘉的制服衣袖,低声嗔道:“你刚才胡说什么呢!谁跟李真是男女朋友了?” 郭嘉拿眼睛瞪她,“你傻是不是?我是在救你哎,这都看不出来!你不知道蒋方是有名的色鬼,以前在行政大厅里就跟人搞七捻三,要不是周彭阳罩着他,象他这种混混能在公司里一呆就是四五年?” “我知道你为我好。”晓颖抿了抿唇,笑着道:“要不然刚才你那么说我也没否认嘛!” 郭嘉皱眉道:“我看你还是小心点儿为妙,这姓蒋的好像在打你主意。” 晓颖想起他那双泛着幽光的眼睛,心里也有点犯憷,只是点头不语。 第8章 第二章(2) 中午,晓颖独自一人去餐厅吃午饭时又接到婶婶的电话,急切问她晓宇的伤势怎么样,“你昨天怎么没告诉我?今天他爸爸给我打电话说他又搅到警局里去了,我才晓得的。” “晓宇他不让我跟你说。”晓颖只好慢慢向她解释,“婶婶你别急,他就是受了点儿皮外伤,养两天就没事了。” “我能不着急嘛!” 大概是太担心儿子,刘娟说话的口气又有点冲起来,“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你那不要脸的叔叔还非得跟我争,争到了抚养权又不好好管教他,看看晓宇现在成什么样了?”说着嗓音就哽咽起来。 晓颖在心里嘆了口气,只能拣好听的话又安慰了刘娟几句,自己也觉得有点儿烦,难怪晓宇成天躲着这对冤家父母,一激动就要对掐的。 南翔的餐厅面积不小,但装修简朴,也没有象其他公司那样把管理层区别出去的vip区域,对所有员工一视同仁,都在同一个大堂间里就餐。 第13页 都说郑总是读书人,在能体现平等的地方他向来不吝惜手笔,尽管很多事不是他能够一意办成。想到临走那晚他的癫狂和经理们急切地向新总经理示好的情景,晓颖心里也替他觉得凄凉,世间事,大概歷来如此罢。 她坐在餐厅角落里默默用餐,周围的同事扎堆聊天,比比皆是,令她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仓库是个比较特殊的部门,缩在整个工厂最幽暗的一块区域,职员们也都自成一体,成天在库房里兜兜转转,收发货物,无需走出去与人有过多接触,晓颖一直觉得这个岗位挺适合她性格的,在她内心里,对于那些热闹和喧譁,有种强烈的排斥感。 所以两年下来,她在南翔也没什么朋友,除了朝夕相处的郭嘉。 邻桌有几个女孩正肆无忌惮谈论着沈均诚。 “昨天我在三线看见他来着,和三线那个小帅哥朱凌峰在一起,我经过他身边时大着胆子叫了他一声,他还冲我点头微笑呢!” 员工们经常能在车间里捕捉到那位帅气的新总经理的身影,晓颖有几次穿越生产线时也曾看见过沈均诚,工作服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很认真地听线上的工程师讲解,仿佛完全沉了进去,那专注的神色很容易让人着迷。 南翔有几个车间都是女工居多,她们之中不乏年轻漂亮兼胆大的,藉故过去套近乎的不在少数,反正他即使察觉了,也不会指责对方什么。时间一长,大家都对沈均诚的脾气有了一定的了解——对于普通员工,他一直是很友好的。 “瞧把你美的!”旁边有女孩笑着点破她,“我看你也别拿沈总打幌子了,你肯定又是去看朱哥哥的是不是?” 没等先前说话的长髮女孩辩驳,另有一脸蛋俊俏的姑娘撇了撇嘴,很不屑地道:“朱哥哥能和沈总比吗?根本是一个天一个地!” 长发女孩分明就是喜欢朱凌峰的,听同伴这么作比较,十分不高兴,脸上的神色霎时冷下来。 她的同伴察言观色,立刻也打击起俊俏女孩来,“小周,口气不要那么大,就算他们真的一个天一个地,我们能找到象朱凌峰那样的工程师做男朋友已经很不错了。最惨的就怕找个和自己差不多的,整天上班累到半死,还挣不了几个钱!” 小周也不甘示弱,“我们这样的怎么了?难道说操作员就一辈子没出头之日了?我才不信这个邪呢!机会都是人创造出来的!” “那行啊!我们就等着看你怎么创造机会喽!”同伴们半是玩笑半是起闹地叫唤起来。 “就是,我们或许不行,小周你这么漂亮,十有八九能成,要不怎么说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呢!” 晓颖别转头去,看到叫小周的漂亮女孩正含嗔带怨地斥责同伴们瞎闹腾,脸上却难掩一丝兴奋。 晓颖按捺下性子来,继续蚕食自己盘中的食物,无论如何,她得把肚子填饱,否则下午很容易饿,现在来了个蒋方,纪律方面约束极严,连随便吃点儿零食都不允许,说会把老鼠招来。 好不容易解决掉大半,肚子里也有了充实的感觉,她才处理掉餐盘走出餐厅。 出了大楼,正准备往副楼的库房走,她忽然又想起来行政部早上急匆匆来领东西时单子上没有部门经理的签字,说好了拿回去补的,负责这单的女孩嘱咐晓颖吃过饭记得过去找她们要一下,省得她们来回跑了,晓颖只得扳转身原道返回。 她从偏门的安全楼梯上二楼,行政部位于大厅最里面,和楼梯口在对角线上,必须沿弯道走廊过去,没法横穿。 正是中午就餐时分,格子间里人丁稀疏,偶有人头攒动,也是与她朝相反方向而去,晓颖只顾闷头走路,前方蓦地传来熟悉的语声,她完全是出于本能抬头观望,却见沈均诚和曹文昱并肩从总经理办公室走出来,曹文昱边走还边在向沈均诚汇报着什么,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间或“嗯”上一声,当他的目光与晓颖的相碰触时,脚下有明显的一滞,大约是未曾料到会在此地见到她。 曹文昱正讲得投入,沈均诚忽然把头朝他略略一偏,丢过去一句话,“你看着办就行了。”就此截杀了他底下的罗嗦,而他的视线却始终投注在晓颖脸上,由始至终,不曾有过分毫移动,仿佛要借用自己眸子里的这股专注来催醒她的某些记忆一般。 在认出他的第一眼之后,晓颖就迅速垂下眼帘,避过沈均诚那幽深的凝眸,为了防止露出破绽,她缓缓抬起手臂,掩饰性地撩了下耳边的鬓髮,脚步加急,与他们错身而过。 直到越过走廊的转弯处,她都没敢回身去偷瞧那两个愈行愈远的人,她相信,沈均诚应该也不至于会转过身来打量自己。 即便如此,她多少还是有些芒刺在背的不适,好在行政部即刻就到了。 门半启着,里面传出隐约的说笑声,她正待叩门进去,偏巧一句话毫无遮掩地飞入耳际。 “你要是真有那想法,找沈总不如找曹文昱,公司里这么多决策都是他在幕后拍板,听说他可是沈董派来的钦差大臣,沈总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晓颖有点尴尬地杵在门口,背后议论领导是非的人通常都不想让圈外人知道,她此时进去,时间上很容易就推断出刚才的话已被她悉数听见。 第14页 但也绝不至于有转身避开的道理,晓颖权衡数秒,还是举手叩了几下门。 门内的两个女孩果然吃了一惊,待到见进门来的是晓颖,不觉又都舒了口气,晓颖不是办公室里的人,平时又不怎么言声,所以她们觉得没必要放在心上,不过不舒服是难免有点的。 道明来意,半分钟都没满,晓颖就捏着单子从行政部退了出来。 她刚回到走廊上,就听身后传来重重的关门声,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晓颖不做置评,只在心里略微发出苦笑。 仍然从安全楼梯下到一楼,这里来往行人少,往副楼走也近,就是要经过一段车间的走廊。 那走廊也不过是人为设定出来的,一边靠墙,另一边即是隆隆作响的机器。 走廊这端靠近楼梯,出口在另一端,她向前迈了没两步路便停住了脚步——曹文昱和沈均诚被几个女孩子簇拥在走廊中央,清脆的笑声此起彼伏,为首那个有几分面熟,晓颖略微一回忆,就想起来正是刚才在餐厅高谈阔论的周姓女子,其余几人皆是她的同伴。 沈均诚站立的角度刚好侧身面对晓颖,她不难看见他脸上挂着的淡然笑意——都说他的这种若有似无的笑容最具杀伤力,因为无人能捉摸得透——他的眼睛没有特别看向谁,只是保持微笑侧耳倾听小周说话。曹文昱站在他身旁,脸上虽也有笑,却是那种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神色。 未几,他忽然走向某台机器,缓缓俯下腰去,拾起抛落在机器边上的一枚小物件,没仔细看就递给了小周,后者掩嘴笑着接过来,脸上微有扭捏之色。 离得有点远,晓颖眼神朦胧,看不清楚他们传递的是什么,更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而纠缠,但是很显然,从小周和她同伴那一张张笑得有点紧张的脸上可以看出,这场意外应该是出于她们的故意所为。 沈均诚直起腰来递物过去的同时,视线忽然一转,很自然地挪到呆立在众人之外的晓颖身上,仿佛早就知道她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晓颖之所以没有立刻走过去,一是他们刚好挡在她前行的路上,二来,她无法否认,自己多少还是有些好奇的,当她的目光毫无防备地再次与沈均诚的撞上,瞥见他眼眸里那一抹如故的专注时,她从里到外都感到了狼狈,如同被窥伺已久的猎人嗅到了可以捕捉的气息。 借着依旧喧譁兴奋的背景,她飞也似的逃离了沈均诚的视野。 第9章 第二章(3) 回到仓库时,郭嘉的人已经不见了,田斌在替她守工位,其实是乘着此刻空闲无人,忙着用拙劣的技艺打一款小游戏过瘾。 见了晓颖,田斌遂转告她道:“郭嘉说了,让你去老地方等她。” 老地方当然就是指那块泛黄的草坪了,中午两人只要得闲,怎么也得一起出去蹓跶蹓跶,反正过了午饭时间,仓库里总是有人的。 晓颖独自在草坪上坐了一会儿,就见郭嘉蹦蹦跳跳地从远处朝她跑来,她永远都是那样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情,晓颖喜欢和她在一起,与她相处久了,或许也能沾染一些她奔放开朗的性格。 “哦!天哪!你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郭嘉一脸激动地在草坪上跪了下来。 “你中五百万了?”晓颖眯起眼睛笑她。 “中五百万算什么,买两栋别墅,包几个小白脸,一下就没了。”郭嘉大言不惭地开着玩笑,“我呀,刚在餐厅,被沈总搭讪了!” 晓颖对她的语言修辞啼笑皆非,“什么叫‘被沈总搭讪’了呀?” “笨哪!这还不懂?当然是沈总主动跟我说话了呗!” “是么?他对你说什么了,你兴奋成这样!” “他问我仓库的工作辛不辛苦?还问我对现状有什么意见?总之,就是很亲切很真诚很友好地对我进行了採访。” 晓颖睁了睁眼睛,“你没说蒋方坏话吧?” “哪能!”郭嘉白她一眼,“你还真当我脑残?那么多人听着呢,我怎么会这么白痴当众说人坏话!要说也得私下单独交流的时候说嘛,嘿嘿!” 晓颖没什么意见要表达,微笑着拔手下的草,她知道郭嘉这一激动一时半会儿平静不了。 “哎,你不觉得沈总跟郑总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类型么?郑总太一本正经了,象纠察队队长,到处找问题,现在这位沈总呢,虽然年轻,可是已经懂得走亲民路线了。今天餐厅里围着他坐的人可多了。哈!我看他那顿饭是铁定吃不成了,只好下午再补餐了。” “你操的心可真多。”晓颖笑道。 郭嘉拿胳膊肘碰碰她,“哎,你倒是说两句嘛!以前咱们议论谁你都不藏着掖着的,我发现只要一谈到沈总,你就立刻三棍子抽不出个屁来,你跟他有仇啊?” “当然不是。”晓颖失笑,“我都不认识他,能跟他有什么仇呀!”略略一顿,道:“我就是觉得郑总挺可怜的。” “得了吧。”郭嘉不以为然,“象他们这些人上人,到哪儿都活得比咱们滋润,你觉得他可怜,他还觉得你可怜呢!” “也是啊!”晓颖笑着应和。 第15页 “你说,沈总会不会把管理层来个大洗牌什么的?”郭嘉的思维永远是跳跃似的,“一个新总经理上台,不可能这么相安无事地就过去了吧,要不然那些经理为什么一个个都提心弔胆的?我听我朋友说,他们公司每次换新领导,都要动大手术,简直是惊心动魄!” “谁知道呢!”晓颖幽幽地说,这些事离她太远,她并不关心。 远处的抽菸区今天人丁稀落,连李真都没在,她猜测大概这些人现在都在餐厅听沈总演讲呢。 思绪飘远的同时,耳朵边传来郭嘉“恶毒”的祈祷,“我也没别的要求,只希望沈总能把蒋方从仓库清除出去!” 然而接下来的半个月却是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南翔渐渐从换最高领导的不安中恢復过来,生产与管理有条不紊地持续进行。 月底,蒋方在部门内召开的例会上宣布要对人员进行大调整。 整个仓库一共有员工六名,老陈管直接物料收发,配手下一名,叫赵涛;老杨管工具收发,他的手下则是田斌;晓颖和郭嘉负责间接物料以及整个库房的各类数据报表整合;直接物料和工具都需要三班倒,但晚间的工作量会小很多,所以只用一名员工留守即刻,分别由老陈跟老杨两个组的四名男员工轮流。 蒋方的新布局让人瞠目结舌,他让赵涛、田斌和郭嘉晓颖做轮岗,老杨跟老陈因为年纪较大,且对电脑一窍不通,依然维持原状。 他指着郭嘉等人道:“你们四个都是年轻人,各方面都需要多加锻鍊,别总是窝在同一个地方不思进取,咱们库房料品多,但是我看你们大概除了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的东西,对别的就一问三不知啦!这样很不好嘛!我是希望通过这次轮岗,以后不管谁顶谁的班,都能做到业务熟悉得跟自己负责那块没分别!” 赵涛和田斌面面相觑,如果换他们去收发文具,无疑要比管生产物料和工具轻松得多,于是两人都垂着眼帘默默听着,不置一词。 郭嘉哪里按捺得住,举了下手就提出强烈的反对意见,“象直接物料那些也就算了,可是工具收发向来是男同事在干的,我们女孩子哪里弄得动啊?” 晓颖闻言亦是郁闷,实在没料到蒋方会给她们来这一招,且不说工具组的活儿又累又脏,就是她们存心想干,老杨也未见得愿意收自己。 蒋方皱了皱眉,“不是有推车么?再说了,谁来领料就让谁搭把手不就得了。郭嘉,这事儿还没开始呢,你就喊苦喊累,这可要不得!” 郭嘉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一股怒火早已在胸腔里爆开,但她还是拼命忍着气分辨道:“上回沈总来库房的时候就说过,重体力活儿不能给女员工做,你这么安排,分明……” “你别拿沈总来压我!”一提沈均诚,蒋方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不管他是总经理还是董事长,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仓库这一块就是我说了算!” “我看你是疯了吧!”郭嘉憋得满脸通红,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蒋方顿时双目圆睁,凶相毕露,“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气氛太僵,老杨和老陈一瞧苗头不对,赶忙也起身打圆场,“都是为了工作,有什么话好好说嘛!” 晓颖也忧心忡忡地拉了拉郭嘉的衣摆,示意她别冲动。 老陈想了想道:“蒋经理,工具和模具就凭这俩女孩子我看真的挺够呛,要不这么着,你也别着急,先让她们换到直接物料试一阵子,看看情况再决定,你觉得如何?” 老杨听了,也是点头附和。 蒋方怒气未消,慢慢靠坐到椅背上,目光还恶狠狠地瞪着郭嘉,后者在晓颖警告的眼神下总算没有再发飙,斜签着身子,气唿唿地一言不发。 老陈跟老杨在实质上是仓库的顶樑柱,蒋方气焰再嚣张,也不是不识时务的人,当下缓缓点了点头,显得有些不耐烦地道:“行,就按你们的意思去做吧。” 言毕,他瞟了晓颖一眼,下巴略往上一抬,对老陈道:“下个月开始,先让小韩和赵涛对换。” 晓颖再次感到意外,但她立刻体察出了此时仓库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便不想再横生枝节,只得点头表示了同意。 蒋方蓦地烦躁起来,“行了,别坐着了,今天就到这儿,都散了吧。” 郭嘉再彪悍,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没靠山没实力,除了嘴上发几句牢骚,凭什么去跟一个上司对抗。 好好的一对组合就这么给拆散了。 郭嘉愤愤地跟晓颖发泄道:“我看姓蒋的大概早就看不惯咱俩整天在一起了。” 晓颖无可奈何,要在这儿有一碗饭吃,就只能服从领导分配。她开导郭嘉,“也未必是这样,老陈不是说了么,蒋方可能是怕咱们在一个地方日子久了,监守自盗什么的,他这么轮一下岗,可能也有一定道理。” “狗屁道理!”郭嘉狠狠啐了一口,“你看他那德行,是做管理的人吗?” 晓颖无奈地望着义愤难平的她。 “现在你看出来郑总管理的毛病在哪儿了吧。”郭嘉继续道,“经理们一个个把上面都护得牢牢的,可是底下结党营私的事情多的是。郑总是外籍华人,当初刚来内地时对这里什么都不熟悉,只觉得整个大陆乱得象土匪窝,工厂里的事情他摆布起来井井有条,可是一到公司外面就缩手缩脚怕得要命了,平时出去唱唱卡拉ok都要带两个贴身保镖,到后来才发现自己闹了大笑话! 第16页 “不过那时候,只要你在这地方有点势力的,他都愿意吸纳进来安排个次要点儿的职位,钱多事少,只求将来行事能方便一些,蒋方就是那会儿进来的,跟不知道哪个行政部门有点瓜葛,反正郑总的车在路上要是犯了点儿什么事,打个电话给周经理,周经理再叫姓蒋的出去,没几分钟就摆平了。你说,就这样搞事的人进公司,能不搅混水么?” 郭嘉比晓颖早一年进公司,再加上她性格活泼,跟谁都聊得来,听到的八卦新闻自然比晓颖多数倍不止。 “我呀,真想找沈总打打他的小报告。”郭嘉恨得牙根痒痒,“我看这件事沈总应该不会袖手旁观的。” 晓颖思虑了一下,摇头道:“就算你去说了,也未必有用,蒋方毕竟没犯什么错,内部调岗的事也很正常,公司有公司的做事规矩,沈总也拿他没办法的,到时候只怕还要被他反咬一口。” 郭嘉长嘆一声,忽然又道:“我觉得很奇怪,按说他对我意见最大,应该先把我换过去才对,怎么就拿你开刀了呢!” 晓颖也想不明白,但她不愿多想了,“迟早的事,先后又有什么分别?” 部门会议之后,蒋方又个别找人谈了话,除了郭嘉,其他人谈起来三言两语都很顺利。 晓颖事先好好劝了郭嘉一番,让她别再跟蒋方乍翅,“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除非你真的决心不在这儿干了!” 可郭嘉的学歷比晓颖还低,仅仅中专文凭,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到现在这个较为安稳的位置上的,现在外面的世道也不怎么好,找工作相当麻烦,她除了暂时忍气吞声,似乎也没别的法子。最终到底还是憋着气去听了几句他不痛不痒的教诲。 轮到晓颖时,蒋方倒是摆出了一副和善的面容来。 “我听说,你当初进南翔是你婶婶找周经理通的路子?” 这开门见山的一句话让晓颖难堪到脸红。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象她那一届毕业出来的学生,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学院文凭,要在工业园里的企业找一份稳当的工作不太容易,没有人从中牵一下线,光凭她自己蹦达不见得有什么效果。 刘娟常常数落她做人做事都太实心眼,不懂得看人说话,她对婶婶的批评完全接受,但也不愿意就此改变,有些事做起来或许不难,但也是要有天分的,在与人接触这一方面,晓颖承认,她的程度实在太低。 见她不吭声,蒋方略显得意地吹了吹指甲上沾染的一点不明污渍,象个大爷似的发话道:“这没什么,我是看成绩的,不管你怎么进来的,只要干得好,我都不会亏待他!” “蒋经理,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晓颖听不惯他拿腔拿调的作派,一改领导训话绝不开腔的常态,抬起头来插了一句。 蒋方对她笑了一笑,“我先调你过去呢,也是因为你前一段工作做得很不错,但是还欠缺一些经验,我不妨跟你直说好了,前两天我去开会,人事部说今年可以给每个部门一次提干的机会,老杨和老陈年纪都大了,田斌赵涛他们呢,脑子又不太灵光,郭嘉脾气又不好,唯独你,事事都不用我操心,态度也好,所以,我想把这个提干的机会给你留着,就看你努力不努力啦!” 对于蒋方吊在自己眼前的这个胡萝蔔,晓颖是不太相信的,事后她把蒋方的话一五一十跟郭嘉说了,郭嘉也根本不信,冷哼着道:“说得好像公司是他开的一样!我看你凡事得小心着他点儿,这傢伙本事没有,可是心思多得很,跟狐狸一样狡猾!” 新岗位上的事情其实跟晓颖原来做的那份大同小异,只是物料品种跟原来的不一样,需要花些时间记忆,否则很容易发错货,她生性沉静,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最大的遗憾是工作没有以前那么有趣了,因为再不能天天和郭嘉厮混在一起;另外一个不习惯就是此后需要轮三班。 上中班和夜班都很辛苦,仓库里是一周轮一次,晓颖很快就被换到中班上,从下午三点开始,一直上到深夜十一点。 一想到晚上回家,骑着车行走在黑黢黢的夜间道上,晓颖的心里难免有点打鼓,幸好她的住所靠近路口,只需要经过短短一截羊肠小道。 第10章 第二章(4) 第一天上中班,有车间里的工人来领物料,看见是她当值,少不得一番大惊小怪,没多久,线上常来仓库办事的人就都知道了,李真那天恰好也上中班,没什么东西要领,但他还是巴巴地跑了过来。 过了晚间九点,仓库里骤然安静下来,偶尔才会有一两单货要出,晓颖独自坐在办公桌前看书,倒也甚为惬意。 她新近报了个夜校的本科专业,每个周末上课,其余时间在家自习,她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看书,效果反而比在家时还好,因为神经是绷着的,容易集中,不象在家里时,书没翻几页,眼皮就开始打架,实在因为上床太容易。 书翻了没几页,李真就出现在她面前。 看见他过来,晓颖有一瞬的意外,马上合起书本,笑吟吟地起身招唿他。 李真还是和从前一样,见到她总有些腼腆,但绝不至于退缩,“你怎么转到这个班上来了?” 晓颖想,这可真是一言难尽了,她还不习惯在郭嘉以外的人面前议论领导是非,只得笑笑,反问他,“你要领东西?” 第17页 “没,不是。”李真忙道,“我……就是过来看看,对了,你晚上回家怎么走?” “还是骑车呀!” 李真盯着她,脸上有一丝担忧,“不如你下了班等我一下,我送你吧。女孩子走夜道很危险的。” 晓颖就怕他提这个,又没有合适得体的理由回绝他,只能一味推拒,“不用了真的不用。” 但李真象跟她敲定了似的道:“就这么说定了,十一点,我们在车库见!” 晓颖还想拒绝,李真已经跑了。 他一走,晓颖再坐回位子上看书时就不那么集中得了注意力了。她是真的不喜欢李真这种默默的关怀,那于她而言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要逼她就范一般,这种感觉很糟,可晓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李真彻底放弃自己。 田斌桌子上的内线分机忽然响了起来,晓颖从恍惚的神思中清醒过来,赶紧跑过去接,未及开口,听筒里传来的声音令她的心口不由自主一盪,“田斌?” “不是。”她侷促地回答,“田斌今天早班。” “你是……”对方有些狐疑地顿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似的。 晓颖深深吸了口气,“我是韩晓颖……沈总,请问有什么事吗?” 有好一会儿,沈均诚都没有说话,晓颖有点承受不住,只得主动开口道:“如果没什么事,我先挂了。” “等等!”沈均诚这才出声阻止她,“我……想校对一下f-1a图纸上2号模具的实际尺寸,你能帮我找出来吗?” 晓颖迅速提笔把他说的数据记录在本子上,嘴上飞快地答,“好的,我找到了就打电话给你。” “谢谢!”沈均诚说着,把电话挂了。 晓颖在原地匀了口气,立刻从抽屉里翻出模具台帐,按照索引找到具体模具的存放地址,仅花了三分钟时间,就把那块不算沉的小铁块给找了出来。 铁块的内环壁上刻着跟此模具相关的详细资料,晓颖就着灯光,把型号和尺寸一一抄录下来,然后,她拎起话筒,给沈均诚拨了回去。 总经理办公室的分机非常好记,两个八,一个零,但晓颖以前从来没打过,对她来说,那是个仅仅保存在纸上的数字而已。 铃声响过三下以后,沈均诚接了起来,晓颖赶忙自报家门,“沈总你好,我是仓库的韩晓颖,你要的尺寸我找到了,分别是:长28厘米,宽……” 晓颖一口气把数据报了个齐全,沈均诚不吭声,有细微的沙沙走笔的声音,不知是从听筒里传出来的,还是纯粹出于晓颖自己的想像。 片刻后,沈均诚缓声道,“好,谢谢!” 晓颖无声地咧了下嘴,“不客气。” 她准备挂电话,忽然间,沈均诚又在那头开口,“你能把这块模具送来我办公室吗?” 晓颖吃了一惊,握着听筒站在那儿有点不知所措。 大概是感受到她莫名的不安,沈均诚似乎也有些尴尬,短暂的停顿后,他解释说:“尺寸和我设想得……呃……不太一样,我需要拿实物来比照一下,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或者,”他又顿了一下,声音有点飘忽,“我去仓库取也行。” 听到他最后那一句,晓颖哑然失笑——他完全用不着亲自来取,随便找个人过来就是了。 就是这么微微一笑,她的情绪骤然放松下来。 “我现在走不开。”她徐徐解释,“库房晚上都只有一个人,如果你不着急的话,我可以在下班的时候顺道给你送过去。当然,你愿意亲自来拿也没问题。” “不用了,还是你送过来好了。”沈均诚口吻也轻松了许多,仿佛还含了一丝轻微的笑意,“我不着急。” 十一点差十分,赵涛来换班了。 晓颖去储藏室换下工作服出来,取了那块早已登记妥当且用报纸包好的模具打算离开。 赵涛对她手上拎着的不明物品表示好奇,“这是什么?” “2号模具,曹助理要的,我已经做过登记了。”晓颖边走边把事先想好的台词说出来,到了门口,忽然醒悟了什么,扭头又问,“你要看一下吗?” “哦,不用不用!”赵涛赶忙摆手。 南翔的厂房一共有两栋,一前一后,中间隔一条开阔的走道,关在同一片围墙里。 靠近正门的那栋一共三层,造得气势恢宏,一楼是车间,二楼是整个行政大厅,三楼包括了餐厅和一个小礼堂。 缩在主楼背后的二号楼分两层,底层同样是车间,二楼包括了库房和物流中心。 下了楼,晓颖从边门出来,深夜的冷空气骤然间将她包拢住,没有任何遮盖的手跟脸顿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她不觉缩了缩脖子,这才想起来居然忘记把围巾跟手套都带上了。 二号楼到主楼没有几步路,主楼右侧也有个小门,从那里进去比绕到正门要省事,晓颖见此刻侧门还开着,便走了进去,直接走楼梯上二楼。 往安全楼梯上走的时候,她的心里渐渐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象白色的迷雾,漫延至周身,整个人都有点飘飘然的恍惚感,她不得不提醒自己收敛心神。 第18页 上了二楼,站在后门入口处驻足朝内望去,深夜的行政大厅里一派静悄悄的景象,一个人影都没有,天花板上只留了最边沿的一圈壁灯,发出幽幽的白光,最顶头的总经理办公室的门紧闭着,但从磨砂玻璃中透出的光线显示,里面现在还有人。 容不得自己多想,晓颖连作了两次深唿吸,继而拽紧手上的模具,加快步子朝前走去。 举手叩门的剎那,她忽然感到自己此时的模样是那么可笑,穿着有些臃肿的棉外套,面庞冰凉,手上却提着一块铁器,仿佛要去谋财害命似的。 叩了两下门之后,她低头静静地等着,须臾,门开了,率先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融融的暖气——总经理室内自然开着暖气,紧接着,她仰起头来,看见了沈均诚的脸。 “沈总,这是你要的东西。”她庆幸自己恢復了最自然的神色,没有在他面前露怯。 沈均诚仅着一件米灰色的衬衫,单手插在兜里,仿佛若有所思。 他闻言,眼睛却不看晓颖递过来的袋子,只是盯着她的脸审视了数秒,既幽且远的眼神,说不清楚究竟蕴含了什么。 在晓颖感觉面庞上的温度正在不受控地持续升高时,才听到他吩咐了一句,“进来说话。” 总经理的办公室比普通经理的房间要大整整一倍,家具摆设也更显品味,不知道是从前郑总在就是这样的格局还是沈均诚来了以后新布置的,对晓颖来说,就是一种笼而统之的陌生。 她胡乱扫了一眼室内后,就把模具连着袋子一起放在靠墙的地毯上,那东西摆在檯面上不太合适,油汪汪的。 直起腰来时,看见沈均诚端着一杯茶水向她走过来,她受宠若惊地接了,连声道谢。 沈均诚睨她一眼,没理会她的客套,只是淡淡哼了一声。 办公室的门是自动闭合式的,此时早已牢牢关上,诺大的空间里,只有背倚在办公桌前喝咖啡的沈均诚和同样端着咖啡杯,却手足无措的韩晓颖。 如果体内的声音可以放大的话,晓颖相信,她的心一定擂得比战鼓还响。 沉默让温热的空气张力四溢,仿佛整个空间里都充满了浓烈的汽油,只消丁点儿火星,就能把一切点燃。 还是沈均诚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闷的场景,“你怎么会在上中班?” 他一说话,晓颖霎时觉得能缓过点儿气来了,“蒋经理最近做的调整,说是让我们在不同的岗位上都能锻鍊一下。” “蒋经理?”沈均诚沉吟着思索,“你是说蒋方?” “嗯。” 沈均诚皱了下眉,“他回到仓库就在折腾这些东西?” 晓颖不吭声了,她一向明白在领导面前要谨言慎行的道理。 沈均诚对她的沉默没有在意,他对蒋方并无兴趣,很快转了个话题又问道:“你来南翔几年了?” 他说话的时候,始终是侧身对着晓颖的,她能看到他眉目疏朗的五官上挂着极淡的一点表情,至于那是什么,她不太懂。 “两年多吧。”确切地说,是两年零三个月。 “韩晓颖,”他忽然极清晰地唤了她一声,这既陌生且熟悉的声音让晓颖的心不自禁颤抖了一下。 沈均诚缓缓地转过头来,直接撞上她一直在悄然注视自己的目光,“你真的已经不记得我了?” 他望着她的眼神如此清晰,又是如此梦幻,让晓颖不敢迎视,她垂下头,盯住自己杯中的咖啡,那一团黄黄的混沌水面上,照不出任何昔日的影子。 可她知道,她没有忘记,这么多年,或许从来没有忘记过。 良久,她抬起头来,重新看向沈均诚,他还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眼神,说不清是期待,亦或是失落。 晓颖有两种选择,她可以大方承认她一早就认出了他,不过那样无疑是在向沈均诚表明,之前她对他的漠视都是装的;当然,她也可以继续装失忆,把过去从两人之间摘得一干二净,只是,这实在有点困难,她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 所以,她最终选择抛掉所有伪装,微微笑了一下,胸口竟然莫名得有点痛,“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沈均诚。” 他们终于又象过去那样全须全尾地称唿起对方的姓名来,这认真的叫法仿佛有一股魔力,能够让他们坐上时光机,一起穿梭回久远的纯真年代。 沈均诚猝然调开视线,扯了下嘴角,恍如一个笑容,却淡得捕捉不到,“这个城市太小了。” 的确太小。 八年前,他与她相遇,八年后,他回来,却在这里与她重逢。 晓颖抿了抿唇问他,“国外怎么样?” 沈均诚啜一口咖啡,耸肩道:“还不错。” 晓颖一笑,“看来是个不错的选择,我那时候就说,你应该出去瞧瞧。” 她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为是在国内读书还是出国留学而烦恼。 “是么?”沈均诚又是淡淡地哼了一声,杯子在掌心里转了两圈,他忍不住再次把视线投向晓颖,“我这次……是跟女朋友一起回来的。” 晓颖感觉到他眼神里隐藏着什么东西,凛冽地、悄悄地窥视着自己。 第19页 他想看到什么?她在心里失笑,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浓郁,“恭喜。” “你呢?你怎么样?不会还是一个人吧?”沈均诚把杯子搁下,两手反撑在身后的檯面上。 “还在找。”她如实地回答,面庞上笑容不减。 他的一股子气仿佛瞬间泄掉,仰起脸望了眼天花板,再回首时脸上的装模作样一扫而光。 “韩晓颖,上次见到你时,我以为你变了,现在才发现,你其实一点儿也没变。” 晓颖含着笑的星眸渐渐朦胧起来。 她果真一点儿也没变吗?只有她自己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一个人的改变是一件谁也无法掌控的事,有时候,也许需要花上一生的时间,而有时,仅需短短的一瞬,因为遇到了某件事,或者某个人。 第11章 第三章(1) 八年前,韩晓颖16岁,是她寄居在叔叔家的第七个年头。 七年的时光,足够让父母离世的伤痛结成疤,埋藏在心里,只要不去动,就不会觉得疼。 除了喜欢看书,晓颖没什么别的爱好。对于书,她又觉得是越深奥的越好,她习惯于让自己沉浸到某个和现实没有任何关系的意境中去,思考那里面的每一句桀骜难懂的话,仿佛她就是为了破解那些密码而生。 当然,以她那点浅薄的学识和阅歷,并不能真的读懂书里的文字,但对于当时的她而言,能够有那么一段时光,忘却周遭实际的烦恼,也是一种不错的享受。 叔叔曾经在中学教过几年语文,后来因为婶婶不满家里简陋的条件,逼着他硬是投笔从了商,即便如此,也不能改变叔叔是半个知识分子的实质——家里那个双排的书柜就是明证,上面摆了很多世界名着和深奥的经史哲类书籍。 经商后的叔叔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再静下心来读书,很多书籍都蒙了尘,直到晓颖来后,她对他的书架一见钟情,叔叔见她爱读书,自然很高兴,索性把打理书架的事都推给了晓颖。 每当心绪难安时,晓颖就会悄悄熘到书架面前与书为伴。 望着那一排排安静杵立的书本,她总能感到一股来自心底的宁静,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并不是最孤独的,她躁动的情绪也会得到不少缓解。 如果让她选择,她愿意就当一本书,永远呆在角落里,什么也不用思考,只需等人来读,即使是等上一万年,于书而言,也不过是须臾一回头的功夫。 暑假里,晓宇会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去远在北方的外婆家度假,刘娟问她要不要和晓宇一起去,她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少女时期的韩晓颖生性腼腆内向,不喜欢与陌生人多接触,在学校时,仅跟同桌江桐菲比较聊得来,但现在是暑假,她和她唯一的好朋友也没什么来往。 她讨厌去陌生的地方应酬陌生的长辈,而且时间还那么长。 刘娟也没勉强她,况且,她母亲也未见得会真心喜欢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小女生。 晓宇私下里向姐姐诉苦,“其实我也不想去,外婆到现在还把我当很小很小的那种小屁孩,我吃饭稍微慢一点儿她都恨不得餵我。” 晓宇从小做事就拖拖拉拉,有点女孩腔。晓颖记得她被叔叔第一次正式领进家门时,甚少谋面的晓宇正举着一把玩具枪独自在沙发上玩。叔叔让他叫姐姐他也不叫,一双与晓颖极为相像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城市孩子特有的警觉和灵敏,忽闪忽闪盯着她看,隔一会儿,就抬起腋下夹着的机关枪,偷偷地朝晓颖的方向扫射一下,然后用很低的声音嘟哝一句,“打坏蛋。” 他觉得眼前的陌生姐姐虽然长得很好看,可她眼里有种他完全不懂的东西,那种东西在与他同龄的小孩子眼中是没有的,甚至也从未出现在过搬家以前对门那个和蔼亲切的姐姐的眸中。 他还太小,不知道这个忽然被领进家门的即将要和自己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姐姐曾经经歷过怎样翻天覆地的变故。 在晓颖专一的注视下,恐惧渐渐从晓宇的心中如藤蔓般爬起,当最终漫延到他眼里时,他开始策划逃跑了。 可是他的逃跑一点儿也不顺利,整个人没能在沙发上站稳就吧唧一下摔了下来,以一个狗吃屎的姿态狼狈地趴在晓颖的脚下,然后一脸恐慌地向上望去。 晓颖忽然咯咯笑了起来,这是自从父亲出事以来她发出的第一次如此畅快的笑,她本来以为自己早已失去了笑的功能,没想到还是会。 等两人长大后,晓颖某次忽然提到这件往事,晓宇听完很震惊,并矢口否认,他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但他记得晓颖儿时的笑声,因为那时候她笑的次数太少,可是声音很动听,象被微风吹拂后震颤的风铃。 刘娟不放心晓颖一个人在家,刚好她所在的疗养院里有个老人前不久回去休养了。 那老人年纪大了,脑子时清醒时煳涂,平时生活很寂寞,小辈又都忙着自己的事,无暇整天陪伴老人,于是老人的女儿便找院里的人询问,希望能找个人每天过去陪她说会儿话,时间不长,一个下午而已,但要求最好是年纪轻点儿的女孩子,刘娟一听就把晓颖推荐了过去。 她回来对丈夫韩振声一说,立刻引起他激烈的反对,“晓颖不喜欢跟外人多接触,你这样把她推出去,会让她紧张。” 第20页 刘娟争辩道:“我也是为她好,她老是这样窝在家里不声不响,时间长了会自闭的。” “你让她去和一个患痴呆症的老人在一起就是为她好?亏你想得出来!万一晓颖被吓着了怎么办?我看你不是为晓颖好,是看上人家给的那点儿钱了吧!” “你说什么?”刘娟当场就怒了,“你说我贪钱?我贪钱当初能嫁给你这个穷瘪三?这么多年,我在你们韩家做牛做马,我落着什么好了,你做了几年生意,你给我赚得金山银山了没有?我给你出的那些主意你一样也不肯听,如果你早些听了,至于到现在还跟人屁股后面练摊么……” 叔叔和婶婶就像一对天生的辩论家,无论为什么事都能争论上半天,而且瞬息之间话题就能被扯到生意上去。晓颖来的第一年,他们在她面前还能尽量维持风度,时间一长,就无所顾忌了,什么陈年老帐都翻出来,简直是不争个你死我活不会罢手似的。 最后还是晓颖出面阻止了这场争论,她对韩振声说:“叔,就让我去吧。” 韩振声以为她怕刘娟,手往空中有力地一噼,“晓颖你别怕,有我在呢,谁也勉强不了你!” “谁勉强她了?”刘娟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火顿时又被激了出来,“我这不也是在徵求她意见么,是她自己愿意的!” “嗯,我愿意。”晓颖重重点了点头,“叔,婶婶,我……不想老呆在家里,一个人挺闷的。” 晓颖表示愿意,韩振声也没辙了,挠了挠头皮提醒她,“可,可那老太太不正常……” 晓颖不在乎地笑笑,“没关系。” 刘娟喜出望外地松了口气,这机会是她好不容易才搞到手的,万一晓颖说不去,她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刘娟赶忙宽慰晓颖道:“是啊!老太太没什么毛病,严格来说,还不能算老年痴呆症,就是有时候有点儿煳涂而已,但她不会伤害人的。” 第12章 第三章(2) 到了约定的日子,晓颖随刘娟去了要看护的吴老太家中。 吴老太独自住在一栋面积宽敞的旧式楼房内,上下两层,独门独栋,但房屋确实很陈旧了,踩在木地板上,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叫人着实有些担惊受怕。 据说吴老太四十岁出头就守了寡,为了不让子女受委屈,坚持不再嫁,含辛茹苦把膝下的三儿两女拉扯长大。总算一番辛苦没白费,如今子女们皆已成家立业,且个个表现不俗:长子在政府做着不小的官职,次子和幼子经商,均干得风生水起;两个女儿也都嫁得挺如意,只可惜老太福薄,步入老年后数病缠身,她不愿意拖累子女,所以尽管儿子女儿都愿意与她同住,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她却仍然固执地留守在老宅内。 她对子女称辨,落叶归根,这样是最令她心安的方式。 接待刘娟和晓颖的是吴老太的小女儿赵太太,吴老太在疗养院的时候,她去得最勤快,与刘娟早已熟络,对这个细心热情的中年女护士颇为信任。赵太太的丈夫也在公职部门当头儿,对工商个体行业有不小的影响力,刘娟之所以巴结她,还真不是为了那几个看护的钱,却是冲着后面这一点来的。当然,她很聪明,在跟赵太太交往的过程中丝毫没有提过家里的任何难处。 赵太太见到晓颖,才瞅了一眼就又是惊讶又是高兴地赞嘆起来,“刘护士,你家这个毛丫头长得真不错啊!瞧这小脸蛋,清清爽爽的,我们老太太见了一定喜欢。” 紧接着,她又跟晓颖聊了几句家常,晓颖心里紧张,面上却没敢流露出来,彬彬有礼地把该答的话都答了,她不想给婶婶丢人。 赵太太见她人虽漂亮,却丝毫没有轻浮的言行,说话慢声细语,于是越发喜欢她起来,亲自拉着晓颖的手去见吴老太。 吴老太坐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下,一个穿着花色薄杉的中年妇女伴在她身边。夏天的烈日被巨大的树荫遮了个严实,槐树下铺着平整的青砖,那是一方与酷暑没有关系的夏季绿洲,而坐在藤椅里的吴老太,身材干瘦,却是这片清凉世界的主人。 这些是晓颖对吴老太一开始的全部印象。 赵太太走近她母亲,俯首靠在她耳朵边耳语了几句,又拿手指指晓颖,声音稍微大了些儿,“妈,以后晓颖会常来陪您,您高不高兴?” 吴老太瞅了眼晓颖,不摇头,也不点头,脸上却始终笑眯眯的。 赵太太走过来,笑着对晓颖道:“奶奶喜欢你呢!以后你就叫她奶奶吧。” 晓颖的作息再次规律起来,每天吃过午饭,她就在小区外的车站乘坐直达青山路的公交车,去吴奶奶家“上班。” 除了她,吴奶奶身边另有一个贴身护理,就是晓颖那天见到的在槐树下陪着她的中年妇女,姓王,晓颖便叫她王阿姨。 王阿姨的职责是定点给吴奶奶做饭、餵药以及料理卫生。晓颖一到,她就可以轻松许多,反正下午吴奶奶没什么药要吃。 赵太太并没说过,晓颖来吴家的这段时间王阿姨可以离开,不过王阿姨的家就在这附近,下午晓颖陪这吴奶奶时,她总忍不住抽空回家做掉点儿家务,晓颖对她的事从来不过问,一来二去,也就约定俗成了。 第21页 刘娟之前就嘱咐过晓颖照顾吴奶奶需要注意什么,其实也很简单,不要让她磕着碰着就行,万一出什么状况,及时打电话给赵太太,当然,火器之类的危险物品绝对不能放置于吴奶奶见得着的范围。 正如刘娟所言,吴奶奶是个没有危害的病人,她的院子里有一块花坛,里面种植了不少花草。她清醒的时候,喜欢边摆弄花草,边和晓颖聊上几句,但是话不多,晓颖直觉她是个外表和善但内心坚强的老人;她犯煳涂的时候,外人乍然之间是看不出来,因为她从不乱跑乱闹,总是静静地坐在藤椅里,眼神迷茫地盯住某处,象陷入了沉思,晓颖为她端茶过去,她浑然无觉,对她说话,她也毫无反应。渐渐地,晓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吴奶奶犯病几乎没什么规律,有时候,晓颖刚到吴家,吴奶奶还没从迷煳中清醒过来,王阿姨不放心,便会多留一会儿。 王阿姨人挺随和,就是嘴碎,她告诉晓颖,吴奶奶出身书香门第,她死去的丈夫原来是个大资本家,这栋房子就是他们家的老宅,文革时被斗得要死,后来一病不起,就这么走了,留下五个孩子,苦了吴奶奶一生。 不过话说回来,当时即使她愿意嫁,也没人敢娶,且别说成份不好,光那五个孩子就是一笔不小的负担!谁能想到她一个柔弱的小女人,居然能把五个子女教育得那么好,个个都有出息得不得了,做官的,做生意的,没有哪个不象样的,在市北这一带,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吴家。 王阿姨还说,几年前吴奶奶的丈夫平反了,这房子就归还给了她,不过那时候几个孩子都有了自己的家庭,谁也不愿意搬回来住老房子。别看这栋老房子旧,地皮值钱呢,前几年,吴奶奶的次子曾建议把这儿给卖了,吴奶奶不同意,她是个念旧的人,就连找人帮佣也要找以前认识的,王阿姨和吴奶奶一直是街坊,几十年了,吴奶奶信得过她。 晓颖听了王阿姨天花乱坠的一通描述,只是笑笑,在她眼里,吴奶奶依旧还是那个吴奶奶。 让晓颖没想到的是,吴奶奶最大的爱好也是看书,不过她年纪大了,视力不佳,所以每次都是让晓颖给她念,这于晓颖而言,一点都不能称作苦差事,反而成了她的乐趣,她像是从叔叔家那个书的海洋一下子跳跃到了另一个书的海洋,既陌生,又熟悉。 更令她欣喜的是,吴奶奶家的藏书比叔叔家的要多上数倍——她有一个单独的书房,里面全都装满了书。 吴奶奶有个书名册索引,每次想听书了,她就翻开索引找到想要的书,然后指点晓颖去找,而她总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把那本书给翻找出来。 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那棵郁郁葱葱的老槐树下,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沉浸在书中描绘的精彩世界里,那是晓颖自有记忆以来为数不多的温馨片段之一。 不过吴奶奶常常撑不了多久就会感到睏乏,下午的时光,她一定进屋打个盹儿才有精神,她睡午觉时无需晓颖陪伴,晓颖便有了一段独处的光阴,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坐在老槐树下以读书来消磨时间。 她很快就习惯了这种新的生活方式,甚至对刘娟心存感激起来,因为叔叔家那间公寓房里,没有这么美丽的槐树,也没有如此静谧的时光。 某天下午,吴奶奶照例进屋午睡,晓颖在树下的小竹椅里埋头读刚才没有读完的张恨水的小说《杨柳青青》。 一个带着敌意与警觉的少年的声音猝然在她耳边响起,“你谁啊?怎么会在这里?” 第13章 第三章(3) 晓颖错愕地仰起头来,看到一张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的脸,他穿着一身料子与款式俱佳的白色运动t恤和同系列的运动短裤,肩上斜斜地挎了只背包,盯着晓颖的双眸充满狐疑,又难掩自信与骄傲。 尽管男孩的脸上还有那么点儿没有褪尽的稚气,但这张脸用“英俊”二字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方正俊白的脸上,眉眼无一不是炯炯有神,鼻樑高挺,唯独嘴唇稍嫌单薄了一些,让他整张脸看起来缺乏了一些晓颖欣赏的厚道感。 她记得曾经在哪本相面书的上看到过,薄唇的男子一般都牙尖嘴利,他刚才那句趾高气昂的问话刚好为她印证了这一点。 她有理由相信,象他这样的男孩在学校里,绝对属于那种能令女生喧譁的孔雀类型。 “你是谁?”她把书倒扣在膝盖上,并不站起来,反问他道,“你怎么进来的?” 晓颖经常会在客套面前不知所措,但对于没礼貌的人,她反而不会觉得侷促和不自然,因为大家都可以直来直去。 男孩抱着膀子走到她正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是我先问你的,该你先回答。” 他的口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好像他逮到了一个国际间谍一般,让晓颖觉得好笑。 可是,在作了短暂思量后,她还是选择了妥协,她的血液里大概流淌着与母亲一样的息事宁人的特质,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愿意反击的。 “我是这一家请来的吴奶奶的看护。”她不咸不淡地回答了他。 “看护?”男孩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护不一直是王阿姨吗?再说了,你这么小,怎么可能出来做这种事?告诉我,你多大了?14,还是15?” 第22页 “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晓颖低声说着,重新把膝盖上的书翻过来,气定神闲地继续往下看,她是绝对不会傻到老实告诉对方年龄的——他以为他是谁,不就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么。 男孩见她对自己来了个冷处理,面子上顿时有点过不去,本已放缓和的声音不觉又抬高了起来,“既然你是看护,那么请问你现在在干什么?你看护的人呢?你把我外婆藏哪儿去了??” 他这么一嚷嚷,倒叫晓颖一下子明白了他的身份,原来是吴奶奶的外孙,难怪刚才没听到门铃响。 “吴奶奶在午睡。”她的眼眸继续凝在书本上,头也不抬地答覆了他。 须臾之后,身边再没有一丝动静,晓颖偷偷用眼角扫了眼周围,那骄傲的傢伙不知何时已经熘了。 她嘴角微微扯了一下,继续看书。 不多时,就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男孩再次来到她身边,手上却多了两盒冰激凌,他递了一盒给晓颖,声音里透着洒脱,“好吧,刚才算我错怪你了,请你吃冰激凌。” 晓颖迟疑了一下,抬头看看他,后者的脸上此时充满友好的表情,她于是伸手接过冰冷的盒子,说了声,“谢谢。” 他在她对面的老藤椅里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韩晓颖。”晓颖用洁白的勺子剜着奶色的冰激凌,缓慢往嘴里塞,香草的滋味真美妙,入口即化,但香甜长存。 十六岁的晓颖,穿着一件白底小蓝花的连衣裙,裙子上的蓝花已经洗到发白,只能依稀看见一点影子。乌黑的秀髮则用蓝色的绑髮带在脑后随意扎起,此外再无装饰之物,她浑身上下的打扮朴素到不能再朴素——除了额前那个彩色的卡通小发卡还能挑出些许亮色来,那是她用以卡住散落的小碎发的。 她很安静地坐在凳子上,清亮的双眸虽然时而扫向沈均诚,却不起一丝波澜,她纯净得一如吴奶奶花坛里那几株寂静盛放的栀子花。 “我叫沈均诚。”沈均诚也爽快地自报了家门,他望向晓颖的眸中含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好感。 其实他叫什么晓颖并不关心,她猜他和吴奶奶的众多子女乃至孙儿辈一样,都是这栋老宅的过客而已,他们隔一阵子就会上门来看看老人,光晓颖来到这儿的一周里,她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就象走马灯似的来过了好几拨,但无论是哪一拨,几乎都坐不满半小时,总是撂下买来的各种贵重滋补品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晓颖不是没见过吴奶奶暗中落寞的神色,但她会宽慰自己,“他们都忙啊!” 晓颖只是有点好奇,“你刚才是自己进来的?你有这里的钥匙?” 沈均诚闻言立刻得意地晃了晃手上的一串钥匙,“当然,我从后门进来的。不光我们有,我姨妈和舅舅他们也都有。”顿了一下,他又道,“为了防止外婆突发意外。” 他没有解释得更多,但晓颖显然明白了他隐含的意思,不觉又点了点头,“哦。” 沈均诚不知道晓颖在想些什么,但她老实的表情却让他笑了起来,眼眸也一下子柔和了不少,“是我姨妈找你来的?” 晓颖根据推测料想他口中的“姨妈”应该就是赵太太,当下又点了点头。 沈均诚的浓眉闻言不经意地挑了一下,有点不屑似的,“我猜就是她。我姨妈最喜欢搞花样了,不过真没想到,她会找了你这么个小不点儿过来。” 他上下打量着晓颖,那肆无忌惮的目光让她浑身不自在。 “你究竟几岁?上初中了吗?还是仍然在读小学?六年级?”沈均诚不折不挠地继续刺探她的年龄。 晓颖听他的猜测越来越离谱,心里暗自着恼,把勺子往冰激凌盒正中一插,继而又将盒子搁到石桌上,淡淡说了句,“我马上升高二了。”便不再染指他的“恩物”。 沈均诚对她的冷淡丝毫没有在意,得意地哈哈一笑,“跟我猜得差不多嘛!” 晓颖充满意见地瞥了他一眼,“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要不那么猜,你会肯告诉我真话吗?”沈均诚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再度快乐地大笑起来,俊朗的面庞上一脸灿烂。 晓颖对他肆意的笑声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好像是自己上了回当,傻到极点似的,这种感觉很不好。 等沈均诚从欢快的心情中平静下来时,他发现晓颖又回到了书中,石桌上的冰激凌只吃掉了一半,此时正滴滴答答淌下一缕水来。他把冰激凌盒子向她的方向推了推,“快吃啊,再不吃全化了啊!” 晓颖埋头在书本里,对他的催促置若罔闻。 沈均诚却全没在意她微妙的态度转换,他的兴趣点还集中在对晓颖背景的深度挖掘上。 “对了,你哪个学校的?我市一中的,你应该不是我们学校的吧?我从来没在学校见过你。” 晓颖依旧不答理他。 沈均诚弓下肩去,左右打量她秀气的脸蛋,目光里流露出诧异与稀奇的神色,仿佛晓颖是来自外太空的生物,值得他花心思好好研究。 对他的“探索”晓颖心里有点无奈,但又不便翻脸发作,只得保持面容平静,勒令自己把注意力都放在书上。 第23页 沈均诚研究了她一会儿,没想到她定力这样足,而且也不象是装出来的,如果换个女孩子,估计早就绷不住笑着跟他打闹起来了,他只得凑近她一点儿,换了种方式与她搭讪,“哎,你看什么书呢?” 对这个自我感觉超好的傢伙,晓颖已经抱定了宗旨不理他。 沈均诚连问她几遍都没得到回应,顿时觉得好生无趣,还没有哪个女生敢如此冷落过自己,他终究心有不甘,冷不防探手过去把书一抓,目光立刻扫到抬起的封面上那一行书名,他立刻表情古怪地念了起来,“《杨柳青青》!噫,这是什么书?” 晓颖的脸在他抓到书的瞬间僵硬起来,但她没有发作,她不擅长向别人发火,更何况这里也不是她的家。 好在沈均诚的手很快就松开了书,有点悻悻地道:“你们女孩子不是最喜欢看言情小说吗?我们班上那些女生都在看一个叫什么娟的书,反正俗透了的那种!” 他说了半天话,却象是在演独角戏似的自言自语,眼前的女孩倔强得象块石头,再也不跟他说哪怕半句话。 沈均诚的心里好像有几千只小虫子在爬,痒得什么似的,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晓颖重新捧了书后,把竹椅转了个向,侧对着沈均诚,她觉得他聒噪得象一只青蛙。 沈均诚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他知道在晓颖身边是没有什么乐趣可言了,但是这栋房子里此时能说说话的人还真没有几个,他又是个极其耐不住寂寞的人。 恰在此时,有人在阳台上喊,“小诚!” 沈均诚闻声转过头去,原来是外婆醒了,在阳台上看见了沈均诚,立刻高兴地向他招手。 沈均诚也在同一时间看见了她,亦是惊喜地嚷,“外婆!”言毕立马站起来撒腿跑过去,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撂下晓颖了。 晓颖瞟了眼他远去的身影,也是暗松了一口气。 第14章 第三章(4) 石桌上的冰激凌化成了半盒绵软的液体,但香草的味道却驱之不散,晓颖瞟了眼盒子,又朝远处的门厅张望了一眼,此时那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于是她放下书,又把盒子拿到手里,用勺子舀着,大口吃了起来,就这么扔弃了,委实暴殄天物。 吃到最后一口时,院子里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晓颖一惊,扭头瞥了眼,竟是沈均诚搀扶着吴奶奶朝槐树这边走来,她慌忙把盒子放回石桌,手背胡乱在嘴上抹了两下,赶紧起身走过去相迎。 她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想刚才那偷吃的一幕早被沈均诚远远觑在眼里,他忍着笑,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扶外婆坐进了藤椅。 吴奶奶见到外孙分外高兴,神智也比往日清醒了不少,话也骤然间多了起来,拉着沈均诚的手嘘寒问暖,又很骄傲地给晓颖引荐,“小诚今年考大学,成绩在他们学校排前三,上回他妈妈过来还跟我说,全国的大学随他挑呢!” 看得出来,吴奶奶是真心疼爱这个外孙。 按沈均诚之前的言行,晓颖以为他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现下经吴奶奶这么一介绍,心里不由不佩服起他来,因为她自己的成绩总是处在不好不坏的位置,学习对她来说,是件比较吃力的事情。 沈均诚对外婆的夸奖也没觉得有多不好意思,只是补充了一句,“妈妈希望我直接去国外读书,但是我爸不同意,他说还是在国内先打好基础出去也不迟。” 晓颖听得更加不敢胡乱插嘴了,“出国留学”对她而言更是遥远得无法碰触的词彙。彼时,她最大的心愿是能考上国内比较不错的大学,然后尽早毕业,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你爸爸那是捨不得你呢。”吴奶奶笑着道,“要我说呀,乘年轻的时候出去多走走多看看总归是好事,你自己的意思呢?” 其实,在平时与吴奶奶的简短的交流中,晓颖也感觉到了她是个很开明的老太太,如果不是有着过人的胸襟与见识,她又怎么可能把五个子女都培养得如此出色呢! 晓颖头一回在沈均诚的脸上看到一丝迷惘,“我还没想好,他们说得都挺有道理。不过,”他略微顿了一下,灿烂的笑容重新爬上面庞,“我想还是听爸爸的吧,先在国内的学校打好基础,顺便搞清楚自己适合做什么,我觉得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吴奶奶听了没再说什么,只是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仿佛他还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似的。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脸对晓颖说:“王阿姨今天炖绿豆汤了吧?去盛两碗出来,夏天喝了败火的,小诚的那一碗记得给他加两勺糖——他喜欢吃甜一点的。” “哎,好的。”晓颖脆生生地应着,起身往屋里跑去。 她不知道沈均诚的目光一直追随她的背影直至她湮没在看不清的黑色之中。 晓颖正在厨房里忙碌,身后的忽然传来传来响动,回眸看时,却是沈均诚蹦了进来。 “要帮忙吗?”他的心情似乎又好了起来,不计前嫌地凑着晓颖问。 “不用,马上好了。”两碗绿豆汤早已盛好在檯面上,晓颖正从糖罐子里舀糖搁进左手的一碗。 “喂!这边,擦擦。”沈均诚忽然无厘头地把脸伸到她眼前,用手指点着自己的嘴角对她道。 第24页 “呃?”晓颖不解,扭头看他,只见沈均诚诡谲的眼神里含着打趣她的笑意。 她有点慌乱地依言抬手在嘴角边抹了一下,再看手背时,原来那里沾了一点儿融化的奶油,此时印在手背上,成了她“不坚定”的证据,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偷吃冰激凌的事就这么给败露了。 沈均诚望着她通红的脸蛋,心情忽然很好,吹着口哨走过去,一手一只碗端起,“我拿走了啊!” 边走边还不忘回头嘱咐她,“你自己也盛一碗吃啊!” 晓颖原以为沈均诚也是吴奶奶家的过客,可是她想错了,此后,几乎每一个下午,她都能在吴家见到这位少爷的身影。 沈均诚告诉她,自己差不多每年暑假都要来外婆的老宅里住一阵,这里空气好,又阴凉,晚上睡觉连空调都不用打。他今年来得晚,是因为高考一结束就和同学一起旅游去了,他一回来就想到来看外婆,听姨妈说,外婆最近的身体每况愈下。 “我外婆挺可怜的,年纪这么大了,身边连个肯陪她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又喜欢小孩子,我记得我们小时候逢年过节上外婆家玩是她最高兴的时候。可惜,如今我们都长大了,整天就顾着忙自己的事,很少有时间来看她。我是所有兄弟姐妹里最小的一个,上了大学后,能回来陪外婆的时间也不会多了。” 说这话时,晓颖正在吴奶奶的书房里替她找书,沈均诚这几句话让晓颖对他的看法有了一些改观,原来他的心思也很细腻,并不象自己以为的那样没心没肺。 “姨妈找你来,估计就是想弥补外婆的这种遗憾吧,不过我真没想到她会找上你!你……唉。” 晓颖索书的手停顿在架子上,转脸有点不满地质问他,“我怎么了?” “你根本就不怎么说话,简直是个闷葫芦。”沈均诚说着,迳自走到她跟前,虎视眈眈地瞪着她,“我有说错你了吗?咱们在书房一共呆了七分钟,都是我不停地在说话,你所说的话,统共就刚才那一句‘我怎么了?’” 他学着她的腔调说话,结果声音嗲得连自己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晓颖把书拿在手里,没什么表情地从他身边擦过去。 “喂!你怎么还是没什么反应的?”沈均诚对她的不急不恼简直气馁。 晓颖已经走到门口了,不忘回过头来对他道:“你说了那么多话,不觉得口渴吗?厨房里有绿豆汤,可以自己去盛一碗来吃。” 沈均诚觉得自己真是败给她了。 他果真去楼下喝了碗凉凉的绿豆汤,不是因为口渴,是想降降心火。 重新回到老槐树下,晓颖已经开始在给外婆读书了,她今天选的是一本《动物庄园》。 “小诚,来,坐下来一块儿听。”外婆招唿他,同时笑眯眯地解释:“晓颖读书很好听呢。” 沈均诚闷闷地坐在外婆身边,面前的晓颖神情专注,早已沉浸到书中的世界里去了。 “那是一个苦不堪言的冬天。狂风暴雨的天气刚刚过去,就下起了雨夹雪,接着又是大雪纷飞。然后,严寒来了,冰天冻地一般,一直持续到二月。动物们都在全力以赴地赶建风车,因为他们十分清楚:外界正在注视着他们……” 听着听着,沈均诚的思绪也渐渐融入书中,他时而望一眼正在朗读的晓颖,她念了半个多小时了,但声音还是那么充沛,且不疾不徐。 他忽然觉得,朗读时的晓颖和平日里死气沉沉的她是多么不同,此刻的她,面容是那么生动,声音又是那么富于激情,连那双晶莹的眸子也比平时闪烁出多好几倍的光芒!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同一个人的差别居然会有这么大! 要怎样做才能把现实里的韩晓颖也激活呢?沈均诚的心思渐渐飘向书外,对着老槐树垂下的丝绦苦思冥想起来。 一个小时过后,吴奶奶精力不济,撑不住要去睡一会儿,沈均诚抢在晓颖前面扶了她往里屋走。 “你接着看吧。”他朝她挤挤眼睛。 等他返回时,晓颖已经把整本书看得差不多了。 “这书真有意思。”她眼睛里的亮光尚未散去,面上带着笑很自然地瞟了沈均诚一眼道。 沈均诚旋即在她对面坐下来,“这是乔治奥维尔写的一个政治寓言,你没觉得动物们的处境与所作所为其实跟人类很像吗?” 晓颖点头,“我感觉到了,你看这最后一句:‘外面的终生灵从猪看到人,又从人看到猪,再从猪看到人,但他们已经分不清,谁是猪,谁是人了。’批评得多犀利!不管是动物还是人,因为有了私心,所以本来简单的事就会变得复杂。” “我外婆最喜欢看这本书。”他盯着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晓颖没察觉他眼神里的异样,復又打量了下陈旧的扉页,版本的确老得可以称为古董了,“嗯,能看得出来。” 沈均诚想和她聊的重点显然不是这个,他微眯起眼睛,慢悠悠地审视着她道:“我发现,你只要一看书,就象换了个人似的,变得非常……活泼,但一回到现实里,所有的魔法就消失了,你又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第25页 晓颖闻言一怔,随即掩饰地笑了笑,“原来你也爱看格林童话,你在说灰姑娘的故事吗?” “我在说你。”他盯着她,寸步不让,目光中的探寻越来越深,“你是不是以前经歷过……唔,什么不愉快的事?” 晓颖的脸色渐渐地变了,她猝然低下头去。 她脸上的那种表情变幻只有在毫无提防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显现出来,尽管她已经竭力做了遮掩。 沈均诚心头没来由地一颤,他直觉自己已经触到了她的命脉,可那会是什么,他依旧不懂。 当晓颖再度抬起头来时,她的神色早已恢復了平静,平静得令沈均诚感到沮丧,仿佛一条到手的泥鳅乘其不备,又熘走了。 “沈均诚,以前有人告诉过我,唾沫也是人的精华,既然是精华,就要花在重要的地方。你觉得你做得如何?” “我,我怎么了?”沈均诚面对她冷冰冰的口吻,有点张口结舌。 而晓颖早已抱着书起身,头也不回地望门厅内走去。 被撂在院子里的沈均诚第一次感到了难堪,这种难堪和以往他从父母那里领教过的截然不同,来自同龄人对自己的冷淡,更容易令人感到打击深重,而他对晓颖却一点气都生不出来。 直觉告诉他,他在无意中把晓颖给得罪了。 第15章 第四章(1) 王阿姨临走前嘱咐晓颖,“砂锅里煎的药记得一个小时后给老太太喝一碗,这两天天气闷,她的风湿病又犯了,记住,一定要让她喝完哦。” 晓颖点头答应了,面上流露出迟疑的神色,“阿姨,这两天,吴奶奶有好几次都叫我‘阿芳’……” 王阿姨闻言脸色略略一变,随即却又嘆了口气,“唉,我只能悄悄跟你说,你在吴家人面前,尤其是奶奶面前可千万不能提起,这是他们全家人的忌讳啊!” 一番话说得晓颖又紧张又好奇,连忙点头答应。 王阿姨又是重重一声嘆息,“阿芳是吴奶奶最大的孙女,从小跟在她身边长大的,感情不同一般,可惜啊,人生得好,命却比纸还薄,就在前年,也是这样的夏天,阿芳刚上大学一年级吧,暑假里和几个同学一起出去玩,没想到途中出了意外,从山上摔下来,就这么没了……” 王阿姨的脸上露出悲戚之色,“我才不信老太太是得了什么老年痴呆的毛病呢!她呀,根本就是在阿芳那件事上急煳涂的。” 晓颖拿着吴奶奶要的书走进院子,见她独自坐在藤椅里,右手缓缓敲着膝盖,目光平视着远处的藤萝。 “奶奶,疼吗?我来帮您捶。”晓颖走过去,在吴奶奶身边蹲下,举拳轻轻给她捶了起来,举止异常轻柔。 “真乖!”吴奶奶的眼波里漾出慈爱,满足地望着眼帘低垂的晓颖,过了片刻,突然问:“阿芳,后天就考试了吧,复习得怎么样了?” 晓颖的心微微一颤,没敢抬头,低声应了一句,“还好。” “嗯,你一直很用功的,我放心你。”吴奶奶笑着说了句,又向门庭张望了几眼,“小诚今天不来了?” 晓颖一愣,含煳地答,“不一定吧。” 沈均诚来得很随意,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每次来外婆家都是挑下午。 晓颖掐准了时间去厨房给吴奶奶端温在砂锅里的煎药。厨房靠近后门,从后门出去可以直通车站,比走正门方便,手上端着药,她忍不住还回头朝那扇木门觑上一眼。 仿佛心有灵犀,门外忽然传来细微的金属碰撞的声音,紧接着,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沈均诚的身影飞快地闪了进来,背上一如既往挎着那只双肩背包。 大概是没料到一进门就能直接碰上晓颖,他很夸张地把身子往后趔趄了一下,仿佛怕与她撞着似的,紧接着就对她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嗨!”他神气活现得与晓颖打招唿。 晓颖也是措手不及,暗忖自己威力怎么这么大,就挑了这个节骨眼来厨房,就那么瞅了门一眼,他就进来了。 未及理清自己脑袋里究竟装的是什么,沈均诚却已经快把鼻子凑到她手上的碗里了。一股药香赫然传入他的鼻息,他使劲嗅了几下,问晓颖,“这是什么?” “给吴奶奶喝的药,她的腿风湿又犯了。”晓颖没敢多耽搁,话一说完就往外面走去。 “哦。”沈均诚跟在她身后一起过去,他知道外婆的风湿是老毛病了,一到特别冷和特别热的季节就得煎药来吃,因此也没放心上,反而兴致昂然地追着晓颖问:“你猜猜,我今天给你带什么来了?” “猜不着。”晓颖干脆地把话给他堵死,他总喜欢用这种手段来捉弄自己,晓颖上了他好几回当,都有经验了。 “喂,你根本就没猜嘛!”沈均诚不满地嘟哝了一句,肩膀轻轻一斜,背包很顺熘地滑落到他手上。 他一把拦住准备跨进院子里的晓颖,“哎,你别急着走啊!看看,这是什么!” 他献宝似的把包里沉甸甸的东西给掏出来。 第26页 晓颖凝神仔细着药碗,唯恐翻溅出来,却又忍不住心头的好奇,匀出余光来瞥向沈均诚的手。 他从背包里掏出来的原来是厚厚一摞书,得意洋洋地一本挨一本在她面前展示,“看见没有,《七剑下天山》!《萍踪侠影》!《倚天屠龙记》!还有这个——《穿越时空的爱恋》,《几度夕阳红》……怎么样,想不想看?想看我可以借给你哦!” 晓颖看看书,又看看沈均诚,“这些是你平时看的书?” 她眼眸里的怪异让沈均诚一下子有了捉襟见肘的侷促感,赶紧辩解道:“当然不是,我这是……是从别人那儿借来的。”他飞速扫了她一眼,有点不情不愿地坦白,“给你借的。” 晓颖怔了几秒,才慢慢说:“我不要。” 她端着药碗扭身就往外走。 沈均诚急了,“真的是给你借的!你别老看我外婆书架上那些书了,不适合你的,越看越老气横秋啊!” 可惜他的一番“金玉良言”并未打动晓颖,后者早已走到槐树下,把那碗不曾泼洒出来一星半点的中药递给吴奶奶。 吴奶奶才喝了一口就直皱眉头,象个小孩似的摇头,“真苦!我不想喝。” “喝吧,奶奶,喝下去腿就不疼了。”晓颖慢声细语地劝解她。 渐渐地,吴奶奶昏黄的眼眸里掺杂进了一抹柔色,盯着晓颖的眼神越发朦胧起来。她果真乖乖地把药喝干净了,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晓颖,那神色仿佛不是在看她,而是透过她的身体看到了另外存在的什么。 晓颖被她瞧得紧张,真担心她会又叫唤自己“阿芳”,从王阿姨那儿得知了真相后,晓颖每次听到吴奶奶提这个名字,心里就一阵难过。 正不知如何是好,沈均诚从屋里跑了出来,手上空空如也,那些他本待强行推销给晓颖的书不知被藏到哪儿去了。 到了近前,沈均诚跟往常一样,大大咧咧往外婆对面的竹椅里一坐,“外婆,您腿好点儿了没有?” 吴奶奶投向他的目光有一瞬的懵怔,随即笑着点头,“是小诚吧?学校开始放暑假了?” 晓颖跟沈均诚面面相觑,吴奶奶突然失去的记忆让他们震惊。但沈均诚很快就俯过身去,凑近吴奶奶,勉强笑了笑说:“是啊,外婆,我天天都会来看你。” “小诚真乖,和阿芳一样乖。”吴奶奶心满意足地唏嘘。 晓颖的心蓦地沉重起来。 服侍吴奶奶睡下后,晓颖去院子里给一坛植物除草,她今天一来就看见奶奶独自吃力地蹲在花坛边上用手拔杂草,但是腿部的不适让她没能坚持到最后。 除草的活儿吴奶奶本来是不肯让别人沾手的,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够有的丁点儿消遣之一,医生也曾叮嘱过家属,适当地让老人活动活动经络对身体有好处。 沈均诚蹲在离晓颖不远的地方,歪着头瞅了眼阴沉沉的天空,嘆了口气,“唉,想不到外婆的病又犯了。” “也许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晓颖难得态度这么好地宽慰了他一句。 此时,她正低着头,用一把小铲子小心地将植物间的小杂草掘去,然后用手抖去青草上的泥土,再将杂草扔进一旁的小竹篾篮里。 她很喜欢这把小铲子和那只竹篾篮子,小时候,每到春暖花开,妈妈就会带上她一起去田间挖野菜,她眼尖,妈妈手麻利,两人合作上半天,总能挖上满满一整篮子。没有什么美味比用野菜和着肉馅儿包的馄饨更鲜。 然而,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沈均诚看看她,“你知道阿芳是谁吗?” 晓颖握着小铲子的手一顿,很快又继续,没有吭一声。 “阿芳是我大表姐。”沈均诚象料到她的反应似的,没等她开口就自顾自往下说了,“她的成绩比我还好一截呢,无论是家里人还是老师,没有不喜欢她的。虽然外婆见了谁都会夸几句聪明的话,可是我们都知道,在她心里,没有谁能比得上阿芳姐姐。可惜,她才上大学的头一年就出了意外……死了。” “姨妈说,太聪明的人老天爷都会妒嫉,现在看来,还果真如此。”沈均诚摇着头,冷哼地笑了一声,仿佛在嘲弄上天的不公。 晓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合适,她并非不觉得难过,但她本身就经歷过深刻的创痛,因此,别人的伤心事能够在她心头划起忧伤的涟漪,却无法令她流露出震惊。 “你是我见过的最古怪的女生。”沈均诚盯着她平静的面色喃喃地说,“是不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打动你的心?你确定你才上高一?” 晓颖转过脸去看着他,不知何时,沈均诚已经坐在了花坛边隆起的一排青砖上,也不怕砖石上的灰尘弄脏了他漂亮的衣裤。 “你希望我有什么反应?”她有点不客气地反问他,“那是你的表姐,如果你真的感到难过,就不要把它说出来。因为——”她深深吸了口气,“能够说出来的痛,对你来说都不能算最深的痛。” 沈均诚怔住。 晓颖已经继续埋头去干没有干完的活儿了,可她说的这几句话却象有回音似的不断在沈均诚耳边迴旋。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令他越来越难以捉摸。 第27页 第16章 第四章(2) 晓颖快要离开吴宅的时候,王阿姨准时回来接替她了,晓颖便把细节一一汇报给她听,末了,又不无担忧地说:“阿姨,我觉得吴奶奶最近煳涂的次数好像比我刚来时多,你说有没有关系?” 王阿姨亦是蹙紧双眉,“我会跟他们家里人说一声的,按说药也在吃,怎么会……唉,年纪大了,到底就是不行。” 晓颖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遂把小包背好,“那我先走了,明天再过来。” “哎,好。” 刚告别完毕,人还没踏出门去,沈均诚蹬蹬蹬从木质楼梯上飞奔下来,“韩晓颖,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走!” 王阿姨讶然问他,“均诚,不吃了晚饭再走啊?” “不了,我今天还有事。”沈均诚朝她挥挥手,“王阿姨再见。” 言毕,追着晓颖跑了出去,还不忘回头叮嘱王阿姨,“外婆在书房呢!” 沈均诚和晓颖一起并肩往车站方向走,他对晓颖的默不作声已经见惯不惯了,但肩上的背包沉甸甸的,提醒着他必须要跟她把话说清楚。 这些书是他委託几个好哥们儿帮着搜罗来的,当时一听说他有这需求,尤其其中还夹带着几本言情小说,他们就惊讶兴奋地不得了,人人一副贼头鬼脑的表情,反覆盘问他是不是想泡妞了? 亏得他死守底线,一口咬定是给表妹借的,才勉强打发了那几个不比女生好多少的八卦嘴脸。而现在,一想到还得把这些好不容易借来的书原封不动再还回去,他就郁闷得想朝天大叫大嚷几句,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可以“拯救”韩晓颖,没想到人家根本不领情。 “这些书,”他不死心地用力拍拍背包,以期引起晓颖的注意,“你真的不准备看看?” 晓颖瞥了他那只背包一眼,这才说了句实话,“我早就看过了。” “呃?”沈均诚心里一松继而又一紧,没好气地质问道:“那你刚才怎么不早说?” “刚才说和现在说有什么区别吗?”晓颖眨了眨眼睛反问他,心情忽然轻快起来,跟他在一起时间长了,她也学会了卖关子忽悠他,感觉挺不错。 沈均诚被噎住了,好像是没什么区别。 “好吧,算我多管闲事!”他悻悻地说。 看他一脸垂头丧气的表情,晓颖蓦地心有不忍,嘴角动了动,轻轻说了句,“谢谢你。” 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打从听沈均诚说起这些书是专门为自己借的当儿开始,她就察觉到了泛起自心底的久违的感动,只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向他表达。 沈均诚听到她这句难得的感谢,顿时浑身一振,连眼眸都刷地一下亮了不少,却故作没听清,凑过去一点问:“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晓颖瞧他脸上的表情就明白有诈,心里暗自好笑,脚步轻盈地加快,直接越过他往前面走去,沈均诚没辙,只得收起装模作样的神色,气馁地嚷,“哎,你等等我!” 待到再次追上晓颖后,沈均诚早已把刚才那点不值一提的“挫折”抛诸脑后了,喜滋滋地问她,“韩晓颖,你喜欢什么类型的运动?游泳?跑步?还是排球?或者篮球?哦,你这身板打篮球估计够呛!对了,你们学校有篮球队吗?如果有,说不定六月份的全市联赛上我还跟他们打过呢!哎,你好像还没告诉我你是几中的,你到底哪个学校的啊?” 晓颖被他一连串的问题轰得有点耳鸣,皱了皱眉反问:“沈均诚,你在学校也是这么话唠吗?” 沈均诚明显一愣,“没有啊!” 天晓得他在学校有多爱装酷,那些女生看见他总会用仰慕的眼神盯着他的身影并偷偷议论他,他当然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尽管他的骄傲不是靠这些装点起来的,但虚荣心难免会由此进一步膨胀。 可是眼前的韩晓颖,却跟学校里任何一个女生都不一样,她的眼里根本看不到他,这让他心里时不时会生出一股酸熘熘的情绪,同时又有些不甘心。 “两个人在一起,总得说说话吧,既然你不说,只好都由我一个人说啦!” 晓颖对他的解释啼笑皆非。 “不过,即使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是哪个学校的!”沈均诚百折不挠的精神让晓颖着实佩服。 “你是五中的,对不对?嘿嘿!”沈均诚继续得意,“我找我姨妈一问就问出来了。” 他脸上洋溢着光彩,“听姨妈说,你跟叔叔婶婶住在一起,怎么回事啊?你爸爸妈妈呢?” 晓颖只顾似笑非笑地听他得意,完全没提防他会忽然提及这个话题,心骤然一阵收缩,有点发疼。她咬了会儿唇,突然脚下一滞,“你姨妈没告诉你?” 沈均诚没想到她此时的表情如此严肃,心里顿时也忐忑起来,数日前他莫名的绷脸还记忆犹新,但年轻的心总是忍不住好奇,“没有,她让我不要瞎打听。” “既然如此,你还瞎打听什么。”晓颖冷冷地抛下一句,转身就走。 沈均诚呆楞在原地,他从来没见过晓颖的脸色如此苍白,一时之间有点手足无措,迟疑片刻,赶忙又追了上去,这次他不敢胡乱与她开玩笑了,放软了口气道:“好吧,既然你不肯说,我不问就是了。” 第28页 再往前走不多几步,就能看到车站了,沈均诚要乘坐的车在对面,这点晓颖也清楚,有两次,他跟自己一起出来的时候她留意到过。可现在,他还傻傻地跟在自己身边,眼睛时不时朝自己瞟两眼,目光里透出浓重的不安。 晓颖匀了口气,觉得自己刚才的失态对他不太公平,想了想,转身对沈均诚歉疚地道:“对不起,我刚才态度不好。” 沈均诚见她反过来向自己道歉,而且一脸愠怒也早已失去了踪影,顿时觉得漫天阴云皆散去,换上了彩霞满天,他心下释然,喜笑颜开道:“没什么,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看着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得比头顶的阳光还灿烂,晓颖不知为何,心情也跟着无端好了起来,不知不觉中,也朝他笑了一下。 沈均诚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友好地对自己流露出笑意,而且她的笑容有种说不出的清纯和明丽,他只觉得眼前有什么亮闪闪的光晕微微晃动了几下,神思忽然恍惚起来。 正忽忽悠悠地陶醉期间,晓颖忽然指指对面不远处开过来的公交车,“呀!你的车来了!” 沈均诚家在南市区,从那里开到外婆家附近的车次只此一路,而且差不多要等半个小时左右才来一班,象他这样的急性子能等得心急如焚。 经晓颖提醒,他才勐醒似的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往对面的站台跑,刚一落脚,车子就进站了。 他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司机已经在准备起步向前了,沈均诚的脚刚踏上车,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停下脚步,双手勾在车门上,不顾司机的强烈抗议,从车门处伸出脑袋向对面的晓颖嚷道:“韩晓颖,我今天去游泳,你如果喜欢,下次我带你一起去!” 晓颖听得目瞪口呆,那边厢的司机已经接近暴怒了,向沈均诚咆哮着什么,而后者的眼里却只有对面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 晓颖胡乱对他点点头,又央求似的朝他挥挥手,他才向她做了个鬼脸,欢欢喜喜地跃上了车。 车子很快绝尘而去,晓颖呆呆地望着那辆载着沈均诚远去的车子,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在缓缓升起。 她忽然很羡慕沈均诚,因为只有象他那样开朗活泼的男孩,才能作出如此不顾一切的举动来。 第17章 第四章(3) 这天难得刘娟买了菜早早地回到家里,瞧她一脸喜气洋洋,仿佛有什么好事,和晓颖说话也一反平时淡淡的态度,柔和了不少。 尽管如此,晓颖一见婶婶把菜扔在厨房水池里,立刻自觉地跑过去淘米洗菜。平时叔叔忙生意,婶婶忙工作,晓宇是男孩子,从来只知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所以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的活儿几乎都是晓颖包掉的,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能由此抵消掉一些寄居在这儿的不适感。 叔叔韩政声偶尔也会出言阻止她干这些,并对刘娟颇有微词,晓颖怕他为此和婶婶起什么争执,总是面上答应下来,但过后不久,这些活儿又会很自然地回到她手中,韩政声在家的时间并不多。 晓颖在厨房里忙碌,听到刘娟在客厅里给韩政声打电话,问他晚上回不回来吃晚饭,晓颖知道叔叔的应酬一向多,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他是不会早回来的。 果然,没过两分钟,刘娟就挂断了电话,踏进厨房嘱咐晓颖,“糖醋鱼和炒花菜不用做了,你叔叔晚上不回来。” 晓颖答应了,刘娟并没有立刻就走,站在厨房门口,抱着膀子问她,“在吴家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 一转眼,晓颖去照顾吴老太已经两个多星期了。 “挺好的。”晓颖边回答,边把湿淋淋的菠菜从水池里捞起,搁在塑料篮子里。 刘娟很满意,“吴老太的身体还好吗?” 晓颖想了想,如实相告道:“这两天好像犯煳涂的次数比较多。” 刘娟一听,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真麻烦,照这样下去,搞不好还得回院里治疗。” “婶婶,吴奶奶会不会转变成正式的……老年痴呆症?”晓颖忍不住回眸问她。 刘娟瞅了她一眼,见她眸子里全是关切的神色,一丝讶异从心头一晃而过,这孩子平时并不太在意别人。 “目前只能说是有这方面的症状,还没确诊,不过这种毛病一旦沾上了,很难治得好,顶多也就是延缓发作期。所以我才建议赵太太找人多陪陪她,跟她说说话、读读报纸都是好的。” 晓颖蓦地感到意外,原来自己去陪伴吴奶奶,完全是婶婶想出来的,并非吴家人自己的主意。 刘娟并未察觉自己说漏了嘴,自言自语地道:“希望她不要发作得太快,至少也得撑过这个暑假才行。” 晓颖不太明白她话中的深意,但她是不便多问的,她现在倒是对吴奶奶的病情比较关心。 “那……这种病会发展成什么样呢?” 刘娟轻轻嘆了口气,难得她今天这么有耐心,“病情加深的话,自然煳涂的次数会越来越多,最后还会产生幻觉、幻听,彻底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区别,然后就是脑萎缩进一步加重,很多老人都是死在这上面的。” 晓颖听得恻然。 刘娟端详晓颖的神色,以为她在害怕,笑着宽慰道:“这些就不用你关心啦,反正你在吴家最多就留两个月,病情再快也不会快成那样的。” 第29页 晓颖听着她轻松自如的笑声,心里有些硌得慌。 半夜里,晓颖被热醒了,临睡前她定好时间的电风扇早已停止了转动。 浑身都是汗,她觉得渴,于是熘出房门,打算去厨房倒杯水喝。 她没开灯,担心会吵醒家里的大人,尤其叔叔的睡眠一直不好,然而客厅里却有微弱的光线,晓颖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下,那光源来自叔叔和婶婶的房间。 房门微启,灯光就从那道缝中肆意泻出,并伴随着隐约的说话声,很显然,他们都还没睡。 晓颖不想惊动他们,蹑手蹑脚往厨房的方向走,才摸到沙发边缘,她的脚忽然就抬不动了,因为她听见叔叔忽然提到自己的名字。 “晓颖这孩子已经够可怜的了,你别老利用她行不行?算我求你了。”这是叔叔苦恼的声音。 晓颖并不是存心想偷听,可她的脚不听使唤,固执地停留在原地,怂恿她听下去,或许,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境下似乎都很难无动于衷地走开。 “这怎么能叫利用呢?”刘娟不满地辩驳,“吴家的活儿一点都不累,不过是去给老人读读报刊杂志、陪着说说话而已,又不是去做佣人,人家有专门搞家务的保姆。” “如果不是你向赵太太提议,她能想到让晓颖去吗?说白了,晓颖去吴家,对老太太一点实际的帮助都没有,可是你却能够借她跟赵太太搭上关系,这我总没说错吧?”韩政声冷冷地戳穿她。 “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刘娟对丈夫站在对立面上指责自己深恶痛绝,“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如果没有我,赵太太肯帮你想办法去弄那张批条?你少做梦了!” “你做手脚搞来的东西我不会接受!”韩政声硬气地顶回去。 “韩振声!”刘娟气得连声音都发颤了,“你知道你为什么做生意永远不能成功吗?你就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韩政声一下子没了声音。 晓颖心里沉甸甸的,她为叔叔感到难过,更为自己难过,她真不该站在这儿偷听,平白给自己添堵,正想举步离开,沉默片刻的刘娟忽然又开口了。 或许是因为韩政声难得在她面前这么快就败下阵来,而她显然还想说服韩振声照着她的思路去走,因此声音柔和了不少。 “振声,咱们都别说气话了,批条已经在我手上,你不要,放弃了,自然会有别人用同样的办法要去。在这个圈子里,谁也逃不开明的暗的那些个规则。” 良久,一声长长的嘆息从韩政声胸腔里缓缓吐出,晓颖听得出来,这一次,他是准备妥协了,“利”字面前,人的坚强又能撑得了几时? 晓颖只觉得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她还太小,无法理解大人对现实的抗争其实是那样的无力和善变。 “晓颖什么时候才能不必再去服侍那个疯老太?”韩振声还在关心侄女的问题。 “这个嘛,咱们也不能过河就拆桥,说好了到暑假结束的。” 刘娟委婉地解释了一句之后,心里忽然有点儿愤懑,有些话她堵在胸口很久了,不吐不快。 “你别老觉得我这么做是亏待了她,晓颖在咱们家已经七年了,总不能永远白吃白住吧?再说了,女孩子家能干点儿将来找婆家也容易,我还不是为她着想。” “什么叫白吃白住。”韩政声本来就妥协得不情不愿,被她这几句话一激,陡然间又愠怒起来,“她是我大哥的女儿!” “是啊!她是你大哥的女儿,可她不是我的女儿!”刘娟丝毫不示弱,“你换别的女人试试去,看谁肯这么一声不吭就帮着你死去的大哥白养女儿?” 门外的晓颖听得心惊肉跳,哪曾料到刚刚已经转入和风细雨的两人,转眼就酝酿了又一场骇人风暴,而这次的风暴核心,却还是自己! “你,你胡说些什么!”叔叔愈加怒不可遏,“你别忘了,大哥临走前留下的那笔钱,如果不是因为你的主意被咱私吞下来,早就该还给大嫂了,大嫂也不至于最终落魄成那样!晓颖现在无家可归,你也有责任!” “是啊!什么都是我的责任!你大哥在外面养女人是我的责任!他跟小情人在车里胡搞,撞上车祸也是我的责任!他不小心摔进河里死了是我的责任!你大嫂心灰意冷自杀更是我的责任!韩政声,我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犹如在空气里爆裂的火花,赫然间令所有争执嘎然而止。 “够了!”韩振声压抑住自己悲愤的声音,朝妻子低吼道。 “你打我?”刘娟的声音颤抖起来,顷刻间尖锐得象一把刀,歪歪扭扭插进听者的耳朵,“韩振声你敢打我!我,我跟你拼了!” 晓颖勐地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仓促中,她还带翻了一张椅子,可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喘口气。 而在大房间里已然疯狂的那对夫妻也根本无暇理会外面的动静,厮杀得鸡飞狗跳,天地无光。 坐在床边大口喘气的晓颖忘了渴,也忘了热,后背上生出细细密密的汗意,却是凉飕飕、阴森森的。 第30页 黑暗中,两行热泪从面颊上滚落,提醒着她,自己还是活着的。 第18章 第四章(4) 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连同晓颖听到的那些让她窒息的秘密,在晨光中被悄然揭过,谁也不再提起,尽管晓颖从叔叔婶婶疲倦的面容里还能捕捉到些许残痕。 天气持续闷热,没有风的下午,连老槐树下都难觅清凉,晓颖陪吴奶奶坐在散发着老式木器味儿的二楼客厅里,吹着凉风习习的空调,继续她的朗读生涯。 这天,王阿姨走得比较晚,天气炎热,她在空调房里有点挪不开步,蹲在吴奶奶身边一边剥豆角,一边听晓颖念书。 吴奶奶没来由地谗炝毛豆,王阿姨遂特意出去买了一大包豆角回来,乘这会儿有时间,把一半剪掉头尾水煮,另一半则剥出来炒着吃。 大概是空调间里太舒服了,没过多久,躺在宽木沙发上的吴奶奶就逐渐阖上眼睛迷煳过去了。 王阿姨生怕吴奶奶着凉,便把空调关了,嘱咐晓颖和她一起下楼,两人坐在过堂口相对坐着剥毛豆,时有轻风拂过,带来一阵淡淡的清凉。 王阿姨告诉晓颖,早上赵太太来瞧过老人了,顺便还向她打听了一些关于晓颖的情况,王阿姨自然夸了她一番,言语中颇有些表功的意味,当然,跟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是用不着这些的,她这么说也是纯粹出于对晓颖的喜爱,毕竟,王阿姨在吴家帮忙也很无聊,而晓颖虽然年级小,嘴巴却极紧,从不乱讲话。 “我和吴家几十年的交情了,我的奶奶跟吴老太太的妈算起来还是远方妯娌呢!吴家这几个孩子都信得过我,小芬女儿刚出生那会儿,夫妻两个都忙得要命,我还被叫去给她看过几年孩子。”小芬是赵太太的乳名。 赵太太买来一堆吃的,多是补品,还有一些蜜饯,说是给老太太喝了煎药后过过口的,如今都堆在楼下大堂间的桌子上。晓颖抬头望了一眼那花花绿绿的蜜饯袋子,暗思这赵太太真是个细心的女儿。 她记得吴奶奶有两个女儿,赵太太最小,另外一个大女儿,也就是沈均诚的母亲,却从未曾谋面,王阿姨私下里曾跟晓颖嘀咕,吴奶奶的大女儿嫁的是个大老闆,她本人也在自家的公司里当差,平时忙得脚不沾地,即便来看吴老太,也都是晚上来。 “吴家的儿女都有出息,不过呢,要说性子脾气,还是小芬最好,你看她说话做事都是笑嘻嘻的,从不对人大声嚷嚷。秋月就不一样了——哦,秋月就是老太太的大闺女,均诚的妈——她呀,从小就要强,都说她象男孩,喜欢拿主意,脾气又大,所以她嫁到沈家去之后,听说那边的生意有一半是她在顶着呢!当然啦,沈家如果没有秋月,也做不到现在这么大,有钱不一定就能成事,很多时候,不还得有路子才行么?秋月那几个兄弟可没少帮忙……” 王阿姨也不管晓颖有没有兴趣听,喋喋不休地跟她说着吴家的陈年旧事,晓颖却听得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朝紧闭的后门瞥上一眼。 一连几天,晓颖在吴家都没看到沈均诚的人影,她有些纳闷,那天告别时他还兴高采烈的,怎么忽然就踪迹皆无了?怎么想都不象他平素里的为人风格。 晓颖的心思象被石子击中的湖面,一圈圈涟漪从中央逐渐化开去,越飘越远,连王阿姨跟她说话都没听见。 “哎,你这孩子,在想什么呢?”王阿姨嗔道,“让你去拿个小瓷面盆过来啊!” 晓颖慌忙应了一声,跑去厨房找了个盆子回来递给王阿姨,对自己刚才不慎开小差有点不好意思,好在王阿姨并不介意,继续自言自语地发感慨,“养儿养女一世辛苦又怎么样呢!就说我吧,养了两个儿子,到头来还不是全听媳妇的,谁也不肯接我过去家里住,他们对我啊,还不如吴家这几个兄弟姐妹呢!我也想开了,一个人过过蛮好。早上小芬还在说,秋月把儿子管得那么紧,只怕将来也未必会事事如意。” 晓颖听了,心中一动,“怎么紧了?” 她觉得沈均诚一点都不象个出自家教死板人家的孩子。 “你是不知道,吃饭、穿衣,她哪一样不操心,恨不能样样事情都自己给他做掉了。最近听说夫妻两个为送儿子出国不出国的事在闹呢!唉,钱多了也不全是好事。均诚这孩子得亏还?——”她的话忽然就此中止了,抬起头来,有点不自然地朝晓颖笑了笑。 晓颖心生蹊跷,却又猜不透其中原委,正仔细琢磨着她刚才那句话的意思,王阿姨手上的活计却已经忙完了。她把剥好的豆子倒进一个塑胶袋里,放入冰箱内存着,又把剪好头尾的豆角置于锅子里,放上水和盐,架在炉子上烧了起来。 “好了,你看着点儿,等水烧开了,调成小火炖个半小时就可以了,我得回去一下,今天晚了,家里一堆脏东西都还没洗呢!”王阿姨的开熘越来越顺理成章了。 王阿姨走后,晓颖端着凳子坐在厨房和楼梯交接的地方,老老实实地等水开,她没去楼上翻书出来看,心神恍惚,好像做什么事都定不下心来。 没有了王阿姨的聒噪,楼上楼下忽然寂静下来,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晓颖正发呆,后门蓦地传来叮呤的响声,她警觉地扭转脸去,心里预示到了什么,顿时浑身一振。 第31页 两秒后,门开了,走进来的人果然是沈均诚。 不知为何,再次见到他,尤其是在此之前她的心思好像一直在围着他转,晓颖只觉得心中的涟漪泛滥得更加广远了。 “嗨!”看到她,他照旧是一张轻松的笑脸,这次来,他肩上连背包都没有,两手空空的。 晓颖从板凳上站起来,扶着厨房的门框看着他,直话直说,“你有几天没来了。” “是啊!”沈均诚耸耸肩,“我妈不让我来。” “为什么?”晓颖这才看到他脸上有落寞之色。 “我妈让我考托福,非把我押在家里背单词,还说要给我去报补习班,真是烦死我了!” “那……今天你怎么还来?” 一提到这个,沈均诚的面庞上终于又有了些许色彩,“我乘我妈出去的时候偷偷熘出来的,她在家里盯了我两天,可公司的事,她更加放不下。” “你小心她打电话回去查岗。”晓颖也笑了起来。 “不会。”沈均诚朝她挤挤眼睛,“她是回去开会的,没个两小时,肯定出不来,再说了,我妈的脾气我最了解了,做什么事都很专心,她只要往会议室里那么一坐,准保把我给忘了!” 厨房里煮的豆角煮开了,热气顶开锅盖,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晓颖赶忙进去把火关小。 沈均诚跟在她身后,饶有兴趣地凑上去揭锅察看,“咦?炝毛豆啊!这个我最爱吃了,嘿,今天来得巧,有口福!” 檯面上有把勺子,他不由分说拿起来就从刚煮沸的水里捞出几个豆角,用力吹了两口,看样子不烫了,就要往嘴里塞。 晓颖听到声音,转头瞥了一眼,想都没想就伸手啪地把他手上的豆角打掉,“这个还没煮熟呢,不能吃!” 沈均诚半张着嘴巴,抽了抽嘴角,又摸摸被晓颖拍过的手背,龇牙咧嘴夸张地嚷,“好疼啊!” 晓颖也察觉自己刚才的动作太不避嫌了,脸上发红,兀自辩解道:“没煮熟的豆子有毒的,吃了会拉肚子。” 豆角掉在地上,沈均诚俯身去捡,t恤口袋里掉落出一包香菸来,刚好跌在晓颖脚边。 她见状帮他拾起来,顺势瞄了一眼烟盒,牌子挺正,“你还抽菸?” “不行么?”沈均诚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从她手上把烟抢回来,重新塞进口袋里,转口问:“外婆呢?” 他可不想和她讨论香菸问题,搞不好被长辈知道了,他麻烦可就大了。 “在楼上睡觉。”晓颖淡淡地说,也不再盘问下去,好像明白他的顾虑,而她并非八卦饶舌之人。 等沈均诚从楼上探望完外婆下来,晓颖还守在厨房门口留意着豆角。他在她身旁蹲下来,眺一眼炉子上的冒热气的锅子,又看看晓颖,“什么时候能吃?” 晓颖失笑,“你就这么谗?” 和沈均诚处熟了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很开朗很好相处的人。 沈均诚抓抓头髮,“唉,我不是无聊嘛!” “你外婆怎么样?” “睡得正香,真奇怪,年纪大的人怎么还这么嗜睡呢?” “王阿姨说,她晚上总是睡不好,白天反而可以睡到安稳觉。” 又陪了晓颖片刻,沈均诚有点耐不住寂寞了,晓颖不是个擅于表达的人,如果他不说话,她可以一直泰然安静下去。 他站起身来道:“你继续守着豆角吧,我到院子里转转去,这天气,真闷!” 天气的确闷热,老天仿佛在酝酿一场滂沱大雨,却迟迟不肯下下来,徒劳得憋着,苦了世间所有的人。 豆角炖好后,晓颖盛了一些在碗里凉着,其余还是捂在锅子里,吴奶奶牙口不好,喜食烂一点的东西,而碗里那些,是她专门留给沈均诚的。 收拾完这些,她便往院子里去寻沈均诚,但老槐树下并无他的身影。 虽然没有阳光,夏日的光线依然刺眼,她用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四下扫了一圈,以为沈均诚乘自己没注意熘楼上去了,正要快速退进门庭时,忽然从斜刺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召唤,“韩……韩晓颖,咳咳,我,我在这儿!” 晓颖回过身去,在花坛与墙角的阴影里,她看到正蹲着抽菸的沈均诚。 第19章 第四章(5) 沈均诚的脸涨得通红,指间是一根早已燃掉大半的烟,空出的一只手正扬在半空向她招唿,俊朗的面庞周围烟雾缭绕,刚才那一阵咳嗽想必是刚抽进去的一口烟呛着了所致。 “愣着干什么,过来呀!”他象个小贼一样压低了嗓音对晓颖轻嚷。 晓颖没来由地笑起来,沈均诚红彤彤的脸,紧张的神色以及那眉宇间的故作深沉,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幼稚了好几岁——他实在不适合做一个坏小孩。 吴奶奶花坛里的栀子花开得如火如荼,没有一丝风的夏日午后,空气仿佛早已凝固,只有浓郁的花香从容打花瓣里溢出,静静散发着醉人的香气。 晓颖走到沈均诚身旁,学着他的样子蹲下,然后歪过脑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第32页 “你笑什么?”沈均诚让她瞅得有点不自在。 “第一次抽吧?”她抿了抿唇问。 沈均诚被她一语道破,一丝沮丧从脸上晃过,但随即就坦然了,“是又怎么样?” “你不是好学生吗?好学生也抽菸?”晓颖记得她们学校里只有那种三天两头旷课,喜欢跟社会上的不良青年厮混的学生才会把抽菸当成时尚。 沈均诚看看她,嘴巴一咧,忽然露出一脸无邪的笑容,“没抽过烟就不能算真正年轻过。” 这个论调晓颖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她发现自己并不反感,反而有种放肆的痛快。 沈均诚朝她扬了扬手上的烟,“怎么样,酷不酷?” 晓颖特别注意到他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来夹住烟身,这简单的姿势有种说不出的魅惑,介乎成熟与痞赖之间,亦正亦邪。 “跟电视里学的?”她的视线还停留在他修长白皙的指尖,这双手,只有生下来就养尊处优的人才可能拥有吧。 “嗯,古惑仔啊。”他呵呵地笑,又抽了一口,这次没有呛着,蓝色烟雾徐徐从他的鼻子和嘴巴里冒出,他的眼眸中有隐约的雾气,晓颖能看得出来,他并不享受。 “味道怎么样?”她眼里汪着笑意,用带点儿恶作剧的口吻问他。 “唔……”沈均诚思忖片刻,如实答道,“不怎么样,很呛。” 晓颖抿着唇笑了,手向他一伸,“我也来一根。” 沈均诚有几分讶异,旋即摇了摇头道:“不行,女孩子不能抽。” “我也想年轻一回。”她坚持地望定他。 “不行!”他眼神闪烁,但还是拒绝了她。 “没想到你这么老古董。”晓颖缩回手,把下巴搁在横起的手臂上,有点气馁。 过了些时,晓颖听到身边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未几,一根白色的烟不情不愿地递到她面前,沈均诚嘟哝道:“只此一次啊!” 晓颖嫣然一笑,接了过来,放在掌心里打量了好一会儿,又轻嗅了一下菸丝的气味,这才慢慢送入口中,“打火机呢?” 沈均诚怔忡且愕然地望着嘴上叼烟的晓颖,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一个妩媚的女孩做出这样的举止,对男人有着怎样致命的诱惑力。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此刻的韩晓颖跟平日里那个斯文秀静的女孩是如此不同,简直就像一对孪生姐妹,却有着截然迥异的性格。 在晓颖又一次的催促下,沈均诚终于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打火机,那是他用零花钱偷偷买来收藏的zippo,磨砂的银色机身,握在手上很有质感。 摇曳的火光在明亮的日光掩盖下,显得如此平淡和微不足道,但握着打火机的沈均诚却感觉那一点微微的烫在他体内点燃了某种他不熟悉的燥热,他忽然有点后悔刚才没心没肺地招唿晓颖过来了,他本来是想在她面前炫耀一番的,此时却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狼狈感。 打火机上的火焰成功地转移到了晓颖唇间的烟身上,她看着它迅速放亮,捲起一层灰烬,然后黯灭,把火热隐藏于灰烬之中。 她缓慢却是极优雅地深吸了一口,火苗如同鬼魅的蛇蝎一般,再度从灰烬中蛰伏而出,吐着妖娆的信子,一寸寸蚕食烟身。 粗糙辛辣的烟雾深深地浸润她稚嫩的肺部,她几乎能感受到体内那无法抑制的一颤,在紧窒的痉挛之后,她的身体骤然放开约束,竟没有障碍地接受了这暴戾的不速之客——她没有咳嗽,更没有被呛得眼泪汪汪。 数秒之后,在体内肆意运转流动的污浊之气被徐徐从体内推出,一如她的意识要求的那样。 好悠长的一口烟。 晓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原来一点儿都不排斥这个被世人斥责为“第一杀手”的恶物,她在那一口烟雾中仿佛把她一生的滋味都品尝了个遍。 没有甜蜜,唯有苦涩长存。 沈均诚目瞪口呆地望着将烟雾缓缓从口中吐出的韩晓颖,他有点被她娴熟的姿势吓着了,“你,你肯定不是第一次抽吧?” 晓颖把烟从嘴边拿下,以持粉笔的姿势握住菸蒂在半空中写字,一截截飘渺的烟雾在空中游荡,很难看出她在写些什么。 “不,我也是第一次。”她一面认真写字,一面笑着回答他。 她明媚的笑颜让沈均诚的喉咙口陡然生出一阵焦渴,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嘀咕了一句,“看着一点儿也不象。” “我以前见过我……别人抽。”晓颖脸上的笑容淡去,“他还告诉过我怎么抽才不会被呛到。” 她怅怅的面庞上有一丝虚无的游离,沈均诚蓦地感到心底有嫉妒涌出,他直觉晓颖口中的那个“他”对她来说是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他’教你抽菸?‘他’是谁?”他充满妒意地问。 晓颖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回答他,过了好一阵,才低声说,“我爸爸。” 沈均诚只觉得浑身一松,紧绷感荡然无存,他感到有点好笑,“你爸爸教你抽菸?不太可能吧?” “当然不是!”晓颖几乎是本能地扬声否定了他的猜测,随即却又停顿下来,慢慢恢復了平静,“是我缠着他问的,他说过……好女孩都不可以抽菸。” 第33页 不知为何,沈均诚觉得她说这话时,嘴边涌起的那一丝微笑中没有丝毫娇嗔的意味,反而有淡淡的嘲讽。 沈均诚对她的家庭一直怀有很深的好奇,但是晓颖对此总讳莫如深,而他竟然也第一次感觉到了忌惮,他不敢多问,唯恐象以前两次那样又触犯她,惹她变脸,他喜欢平和安静的韩晓颖,就像现在这样。 蹲得时间长了有点儿脚酸,但烟尚未燃尽,沈均诚低头瞥了眼脚下的砖,还算干净,他便顾不上白色的运动短裤,席地坐了下来。 晓颖知道厨房里有小凳子,但她懒得去拿,也学着沈均诚的样子坐下。 闷热的午后,等上许久,依然没有一丝风过的迹象,连知了都有气无力,要隔上好一阵才叫唤几声,幸好太阳并不是一直露着脸,时常有浓密的云层经过,将它遮掩住片刻,哪怕只是几秒钟也是好的,可以容地上的生命稍稍喘一口气。 沈均诚把后脑勺靠在灰白色的墙壁上,他的目光早已从晓颖脸上收回,投向了林木郁葱的前方。 “有的时候,会觉得很烦,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才活着。”他没头没脑地低诉,语气罕见的幽然。 晓颖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没想到,连沈均诚这样出身优渥家庭的孩子都会有如此想法。 沈均诚见她无话可说,自嘲地撇了撇嘴角,“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欠揍的?家里条件那么好,还说这样丧气的话。可是你不知道,就是因为这样,我跟同学和朋友连发几句牢骚都不行,人人都会骂我生在福中不知福。” “难道不是这样吗?”晓颖转过脸去笑吟吟地睥睨他。 沈均诚哼了一声,“实话告诉你,我爸妈老吵架,但是外人看他们却是一对再恩爱不过的夫妻。” “夫妻哪有不吵的。”晓颖咬了下唇,想到了自己的叔叔婶婶。 “不,他们不一样。”沈均诚争辩,“别人吵架的理由都五花八门的,可是我的父母,只为一样东西吵。” 晓颖不解地望向他。 “就是我。” 静默片刻,晓颖清了清嗓子,“可你不算一样东西吧?”她想用一点幽默来缓解仿佛越来越窒息的气氛。 但沈均诚却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样东西,一件物品。” 晓颖无法理解,“也许他们……太爱你了。” “爱”这个字眼,从她口中说出,是如此陌生,她已经有整整七年没有得到过一丁点儿来自父母的“爱”了。 现在的她甚至开始怀疑,在父母健在的那九年里,他们是否曾经全心全意爱过自己,否则,为何会双双弃她而去,把她丢在这荒凉且没有暖意的世界,任她自生自灭? 而此刻,她却在用这个她所陌生的字眼,去安慰一个比她幸运得多的男孩,还有什么比这更荒谬的吗? 沈均诚浑然不觉她心中的五味杂陈,苦恼地闭上眼睛,“也许吧,我不知道,但是我真的感觉自己象一架机器,总是被他们赶着往一个方向,不,经常是两个相反的方向走。他们赶着我不停歇地跑,不管我是不是愿意,是不是累,他们真正关心的是有一天,我能不能到达他们设定的目的地。可我不知道,我该听从哪个的意见。或者,我有没有可能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 身边没有一丝声响。 沈均诚张开眼睛,看见晓颖呆呆地望着前方,手里的烟早已化为灰烬,长长的一截将落未落,颤颤地在等着失衡的那一刻。 “你一定比我幸运。”他从幽怨的气氛中解脱出来,大概也觉得对象她这样的柔弱女孩说这些没什么用,脸上遂重新荡漾起昔日那种轻松的笑颜来看着她揣测,“至少,你爸妈应该不会逼你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吧?” 甚至,他相信她的父母或许很开明,很宠这个美丽的女儿,否则,她父亲也不会连抽菸这种“坏事”都肯教她了。 晓颖还是呆呆地坐着,没有任何反应。 沈均诚无端感到不安,他探出身子,凑近她,轻轻晃了晃她的胳膊,那截菸灰轻而易举就跌到了砖上,瞬间摔得粉身碎骨。 “哎,韩晓颖,你怎么了?”他的语气谨慎而小心。 “没什么。”晓颖仿佛才刚醒过来似的,转头朝他勉强笑了笑。 沈均诚赫然发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眸中映出的自己。 而她的眼眸漆黑且幽深,里面似乎有股无形的力量,要把沈均诚整个人都吸进去,他猝然转过脸去,避开她眼中的光芒,心突然间怦怦直跳。 耳边是晓颖恍如嘆息的低语。 “我在想,沈均诚,其实你比我幸运多了,虽然你会觉得烦,可至少,你还有父母,而我……什么都没了。” 第20章 第五章(1) 沈均诚站在外婆家的后门口,第一次发现自己踏进这扇门时居然会紧张。 他的手下意识地探进口袋,摸索到那包被他掩藏得很好的烟,心头顿时泛起一股温柔的情绪。 就在昨天,他曾经和韩晓颖一起分享过这包烟的滋味,它于他,也就有了别样的意味。 第34页 他想掏一根出来抽,手一触及烟盒,口腔里立刻条件反射般的捲起一股苦涩,他马上就放弃了,他可不是菸鬼。 掏出钥匙,他象往常一样开门,振作精神走了进去,这个钟点,外婆应该在午睡——还没有哪个假期象今年这样,他能够如此了解外婆的作息规律。 韩晓颖不在屋里,也不在院子里。 沈均诚想了想,立刻明白了她现在何处。他蹑手蹑脚爬上二楼,踏着时而发出“咯吱”声的地板走到最尽头的书房,在那里,他果然看见在窗边弓着头看书的晓颖。 “嗨!”他有点儿夸张地朝她低嚷。 晓颖抬起头来,见是他,嘴角立刻勾勒起一抹笑意,“你来啦!” 沈均诚见自己的出其不意并未吓着她,觉得有点儿泄气,放重脚步走进去,“又在看书啊,你都快成书虫了!” 晓颖难得爽快地把书一合,“不看了,在这儿呆半天了,我想下去走走。” “好啊!”沈均诚求之不得。 经过吴奶奶房间时,晓颖轻轻推门察看,刚好看见吴奶奶翻了个身,她连忙示意身后的沈均诚噤声,过了好一会儿,吴奶奶不再动弹,显然是又睡着了,晓颖这才小心地带上门,跟在沈均诚后面一起下了楼。 两人没去院子里,晓颖搬来两张王阿姨择菜用的小硬木凳,一人一个在狭窄有风的过堂里坐着,夏天呆在这种阴暗的角落里最为惬意,除了偶尔有蚊子来骚扰。 吹着阴凉的过堂风,沈均诚鼓起勇气对晓颖发出邀请,“明天上午你有空吗?跟我一起出去玩吧。”这个邀请,他已经酝酿了一早上了。 晓颖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是一无所知的无辜,“去哪儿玩?” “就是k歌,吃饭,没什么特别的。”沈均诚避开她探寻的目光,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 晓颖从他的神色中察觉到了一丝紧张,她素来敏感,心里隐约有了些预感,抿抿唇,过了片刻,低声问:“还有别人吗?” “有啊!我的几个同学都去。”沈均诚忙道。 “哦。”晓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原本的一丝悸动正火速散却。 沈均诚以为她是不想和自己的同学见面,赶紧又解释道:“不过他们都挺好的,特别热情,你不用担心……” “可是明天上午我没时间。”晓颖还是一口回绝了。 “为什么?”沈均诚一阵失望,但看晓颖平静诚实的眉眼,显然不是装出来的。 “我弟弟回来了,婶婶让我监督他做暑假作业呢!” “你还有弟弟?” “是我叔叔的儿子。”晓颖耐心解释,“他前天刚从外婆家回来,一点作业都没做,婶婶很生气,让我在家看着他!吃过午饭还要送他去疗养院,婶婶会接着监督他。” “他多大了呀?” “比我小两岁,马上升初三了。” “那也不小了啊!”沈均诚很是不满,“应该有自理能力啦!你……怎么跟你叔叔家的佣人似的。” 后面那句低不可闻,但晓颖还是听到了,她微微笑了下,没有在意,“真不好意思,我明天去不了,你跟你同学好好玩吧。” “其实,”沈均诚吞吞吐吐地,但并没有放弃,“明天是我生日。” 他本来不想说出来的,可他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晓颖。 晓颖果然很意外,“这样啊!那……” 如果只是一般的邀请,晓颖无论如何是不会接受的,但如果是沈均诚的生日,那就不一样了。他能在过生日的时候想到邀请自己,晓颖打心底里还是感激的,不是因为他显赫的家世,也不是因为他招人的外表,而是她从这里面感受到了她一向缺乏的友谊。 沈均诚很高兴地看到她再次陷入认真的思索。 片刻之后,晓颖打定了主意,“那这样好了,回去我找婶婶商量一下,可以让她一早就把弟弟带去疗养院,这样我就不用在家盯着他了。” “太好了!”欣喜之余,沈均诚又对晓颖的弟弟发出了同情之声,“不过,你弟弟真可怜。” 晓颖的目光与他对上时,两人同时发出会心而又无奈的笑容。 晚上,晓颖在向婶婶说明情况之前,先跟弟弟晓宇通了下气,孰料晓宇竟然对她苦苦哀求。 “姐,你就别让我妈带我走了,放我半天自由行不行?就半天,你也不用告诉我妈你要出去玩的事,搞不好她不会答应的。咱俩谁也不提,各干各的,到下午我再去疗养院,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样不是更好?” “你一个人在家想干什么?”晓颖狐疑地盯着他。 “我?”晓宇眼珠子转了两转,耸肩道:“睡个懒觉,看看电视,另外做掉一点儿暑假作业,半天时间一晃就过去啦!” “可是婶婶不会放心你一个人……” “我就是到死她也不会放心我一个人的。”晓宇的目光里居然折射出一丝怨毒,“姐,你难道不觉得我象个茧子吗?被你们缠得牢牢的,气都透不过来,干嘛要象防贼那样防我啊?我又没干什么坏事!” 第35页 晓颖心头一软,很多时候,她也觉得婶婶对晓宇的看管有点过于严苛,甚至蛮不讲理,可是婶婶对儿子的心理究竟又了解多少呢? 真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家长都是这么武断的,晓颖很莫名地想起了沈均诚的烦恼。 “那……好吧。”她犹豫着,最终还是松了口,“不过你得向我保证,不许离开家门!” 晓宇对她的“法外开恩”喜出望外,头点得象鸡啄米,“姐你放心,我一定不给组织上添麻烦!” 翌日一早,晓颖整装待发时,晓宇还赖在床上睡懒觉。 “晓宇,我给你下了二十只饺子,放冰箱里了,中午记得热了吃。”晓颖在门口嘱咐他。 “知道了。”晓宇嘟哝着翻了个身继续睡。 沈均诚与晓颖约好的见面地点是华泰商城门口,那里离韩政声家很近,公车坐两站路就到了。 晓颖思量时间还早,她估算了一下行程,决定走着去。 早晨的阳光虽然不如下午那样炙热,但也够晒的,幸好人行道边有一排香樟树,可以提供些许遮蔽。 走到华泰楼下已是汗流浃背,新换的粉色连衣裙紧紧贴在肌肤上,黏黏的叫人难受,晓颖这时才有些后悔没有坐车过来。 沈均诚早就等候在华泰一楼外的两道门之间,不时抬手去看腕錶,神色焦虑。他依旧穿着一身白,不过那身衣服显然和晓颖以往看到他穿过的都不一样,她感到奇怪,为什么他总喜欢穿白色,而且还能把单调的白色穿得这么理直气壮且神采奕奕的。 当晓颖的身影步入他视野时,她觉得沈均诚的眼睛陡然间一亮,象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似的发出耀眼的光芒。 那光芒是如此璀璨,又是如此神奇,它不经意地撞开了晓颖心头那扇始终闭合的门,光明藉着门缝倾泻而入,尽管那点光还不足以驱散久弥心田的黑暗,但在那一刻,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温暖。 “韩晓颖!”沈均诚喜笑颜开地朝她跑了过来。 “我没迟到吧?”晓颖羞赧得有点不太敢看他,她对自己刚才那奇特的感悟一时还无法适应。 “没有。”沈均诚再度扫了眼手錶,“你很准时——你,是走过来的?”他注意到了她红扑扑的脸颊和脑门上细微的汗珠。 “嗯,叔叔家离这儿不远。”晓颖说着,想起来自己手上的东西,“这个是给你的礼物。” “还有礼物啊!”沈均诚很开心地接过来。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别嫌弃才好。”晓颖见他一脸盎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 沈均诚打开纸袋子,里面有个手工做的小盒,手轻轻一掰,盖子就能启开,盒子里躺着的是一个皮带扣,一望而知是小店铺里淘的廉价货,比较与众不同的是,这个皮带扣上的图案是一个可爱的小狮子头像。 “你今天生日的话,应该是狮子座的,我昨晚逛街的时候刚巧看到这个,所以……” 在沈均诚那从头到脚的一身名牌面前,在他突然而来的静默面前,晓颖昨晚上乍然见到皮带扣的喜悦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点一点漫延上心头的不自信。 沈均诚深深吸了口气,“很漂亮,我很喜欢——谢谢你,韩晓颖!” 晓颖倏地仰起头来,看到沈均诚的眼神里没有嘲弄,有的只是波光粼粼的喜悦,在静谧的湖面上忽闪忽闪。 剎那间,晓颖的心头也如迷雾散去,溢满了甜美,她感受到了沈均诚真诚的谢意。 “咱们赶紧上去吧,我同学都在楼上等着呢!” 第21章 第五章(2) 华泰顶楼整层都是游戏机、点唱机和各种娱乐设施。晓颖从未踏足过这里,偶尔跟叔叔或婶婶出来逛街,都是到六楼便“游客止步”了。她一直以为上七楼来玩的都是婶婶嘴里所谓的“不良少年”,可今天她真的上来了,才发现这里到处都是学生,三三两两,脸上无一不洋溢着轻松愉悦的笑容。 沈均诚领着她穿过喧嚣热闹的游戏机阵列,朝靠窗的一排休闲座椅走去。他们刚一露面,就见七八个学生模样的少年,男女都有,七嘴八舌涌了上来。 “沈均诚!还真有你的!” “哈,果然是个漂亮美眉!” 乍一看到这样的阵势,晓颖立刻觉得紧张,她偷眼瞄了下身旁的沈均诚,后者一脸泰然自若的笑,她便收敛住自己的腼腆和不知所措,也含着笑面向他的同学。 对面众多张带点儿讶异的笑脸中,夹杂了一张美丽却布满了骄傲的脸蛋,面皮紧紧绷着,散发出浓厚的敌意。 “沈均诚,她是谁啊?哪个学校的?”那女孩的目光和晓颖的刚一对上,她就连珠炮一般向沈均诚盘问起来。 沈均诚朝着所有同学大大方方地介绍道:“韩晓颖,五中的,今年升高二。”紧接着又转头给晓颖介绍,“这些都是我同学,等这个暑假过完,我们就得各奔东西了。” 他笑呵呵地把同学们的名字一一给晓颖报了,她点着头听,而真正记住的却只有那个漂亮且蛮横的女孩子,她叫黄依云。 “原来是五中的。”黄依云抱着膀子,目光中流露出不屑,“听我舅舅说,她们学校连着两年高考都剃光头了。” 第36页 所谓的“剃光头”是指该校的高考生中没有一个考上本科的,而晓颖也明白黄依云说的并非假话,她们校长每年高考前夕都三令五申要抓紧高三学生的学习,但成效不大。 “得了吧,依云!”她的一个同学在边上给晓颖打圆场,“人家是出来玩的,不是来跟你比成绩的,你有点儿学姐的风度好不好?” 黄依云冷眼打量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瘦小,但容貌却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女孩,而在她身边站着的是神色隐含警惕地注视着自己的沈均诚,这鲜明的暗示无疑刺激了她的神经,她一下子散开紧抱于胸前的双臂,气鼓鼓地坐回了靠窗的位子,抓起喝了一半的果汁,大口吸吮起来。 晓颖的视线从黄依云身上很快挪到沈均诚脸上,他嘴唇紧抿,色不少改,看不出是生气了还是在想别的什么,那稍显陌生的面容让晓颖刚刚解放出来的欢畅一下子又沦为惴惴不安。 “别站着啦!都过去坐吧!”不知是谁嚷嚷了一句,稍显尴尬的气氛被顺利搅乱了。 沈均诚的同学诚如他之前所言,热情开朗,对晓颖这个比他们低两届的小客人也是周到客气,不论谈论什么,都会问问她的意见和想法,当然,除了黄依云,她坐在两个男生的中间,始终皱紧了眉头,一言不发地啜饮料,视线间或扫向晓颖和沈均诚,却是带着愤恨的表情。 聊天的过程中,晓颖大致明白了他们今天给沈均诚庆生的计划,上午的节目是打电玩、k歌,大家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自行选择玩耍,等吃过饭,他们还要去附近公园的水上世界玩。现在时间还早,况且象这样的聚会以后估计会越来越少了,所以他们都不急于分头行动,快半个小时过去了,大家还坐在一起东拉西扯。 一只包装精美的蛋糕盒子就放在桌子正中,那是沈均诚的同学们一起买了送他的。 有人在问晓颖,“你会游泳吗?水上世界的游泳馆相当棒呢!” 沈均诚就坐在晓颖身旁,抢先替她答道:“她还没学。” 不知是晓颖的错觉还是真的,他感觉沈均诚的目光飞快地瞟了对面的黄依云一眼,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打算找时间教她!” 此言一出,众皆譁然,黄依云的脸色更加青了。 “韩晓颖,你找沈均诚当你的游泳教练算是找对啦,他可是我们学校游泳队的尖子,去年还在全市游泳比赛中得了冠军呢!” “嗨!沈均诚,你不是说不收女生做徒弟的吗?自毁其言,记得一会儿要罚酒三杯哦!” “哈哈!他那哪里是存心当教练,我看这傢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晓颖被大家的胡闹调侃搞得面红耳赤之时,黄依云却再也忍受不了了,砰地站起来,身下的椅子被狠狠拱出去,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 “依云,你干嘛呢?”坐在黄依云身旁的一个男生仰头皱眉看看她。 “我上洗手间,不行吗?”黄依云口气很沖,抛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热闹的气氛一时被搅黄,大家尴尬地盯着沈均诚,很显然,是在等他有什么反应。 沈均诚在黄依云离去的一剎那脸色便有些僵硬,但数秒之后,他就恢復了自然,若无其事地笑着对众人道:“大家别光坐着闲聊了,想玩什么就去玩吧,今天的帐都算在我头上。” 然而,没有几个人出声应和。 “沈均诚,”坐在黄依云身旁的男生一脸严肃地唤了他一声,“我觉得你还是先去看看依云比较好。” 仿佛是直到此刻,晓颖才发觉了众人的异样,尤其是对面说话的那个男生,他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时,象带了刺儿似的,颳得晓颖的面庞上火辣辣的,让她非常不舒服, 而在此之前,她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了黄依云身上。此时她才忽然意识到,在其他人与她插科打诨时,这个男生却始终一声不吭,连刚开始和她打招唿时神情也相当冷淡。 立刻有人跟着附和道:“是啊,去看看她吧,她今天可是高高兴兴来为你庆祝生日的,别弄得这样不开心嘛!” 沈均诚的脸色很难看,任谁都瞧得出来,他在竭力压制自己随时有可能爆发出来的愠怒,那是晓颖以前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一面,她一直以为沈均诚没什么脾气,不会生气,但这个认知显然很荒诞离谱。 晓颖蓦地感到一丝莫名的紧张,她搞不明白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清楚地察觉到,自己的到来似乎并不太妙,甚至不象沈均诚事先说得那样简单,她的心微微向下坠去。 最终,沈均诚还是很隐忍地克制住了,他没有爆发,只是歪过脑袋来,对晓颖低声说了句,“你先在这坐会儿,我很快回来。”然后他站起来,一言不发地离去。 不用问,晓颖也知道他是去干什么了。她置身于一群和自己并不相熟的人群中,一贯隐藏在心底的那种不知道该怎样与人相处的无措感象不受控的洪水般涌了上来,尤其是对面还有一个男生,用一双淡漠的不太友好的眼眸打量着自己。 刚才的热闹气氛仿佛一下子都被黄依云和沈均诚带走了,剩下的人谁也不再嬉皮笑脸没心没肺地开玩笑,只是静静地坐着喝饮料,等他们回来。 第37页 “嗨!小妹妹,你跟沈均诚是怎么认识的?”坐在晓颖斜对面的一个女生忍不住好奇地盯着她问,“昨天他说会带个女孩子出来我们还以为他是开玩笑呢!” 晓颖尚未来得及回答,就听有人很故意地大声咳嗽,并不停地朝问话的女孩递眼色,示意她不要多嘴多舌,那女孩吐了吐舌头,朝晓颖扮了个惧怕的鬼脸,但她的眼里依旧闪烁着友好的光芒。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晓颖忽然不想跟着他们一起做无谓的等待,有些事她必须要弄清楚。 她放下手上的饮料杯子,又大又亮的眼睛也不再迴避什么,笔直地迎向对面那个神色淡漠的男生,“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沈均诚他…… 他们是怎么回事吗?” 尽管她没有把“黄依云”三个字说出来,但大家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面的男生听她如是发问,冷漠的眼神总算缓和下来一些,他料定她是沈均诚临时从不知何处抓来配合演戏的,可怜的是,这个美丽的小妹妹自己都不知道在演什么。 “均诚和依云从小就认识,称得上青梅竹马,他们高一的时候就在一起了,高考填报志愿也都选在了同一所学校。不过最近他们两个不知道为了什么有些闹脾气,昨天依云又说了些比较过分的话,我想,”他顿住,吸了口气才又往下说道,“均诚今天找你来,是想气气依云的。” 晓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到了桌子底下,正抓住桌布的一角,用尽了全力扭搓,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背上阵阵发凉,她忽然觉得很冷。 也许是她瞬间发白的脸色让大家心有不忍,有人起身拾起桌上的饮料罐探身过来准备给她的杯子里添注饮料,耳边还传来不知道谁的嘟哝声,“沈均诚这傢伙真是的,做事情一点分寸都没有……” 晓颖伸手挡住了那只已经伸到她杯子上方的持饮料的手,勉强笑了笑说,“谢谢,不用了。” 她把自己随身带来的一只小背包捏牢在手里,目光静静地在每个人脸上览过,礼貌地微一颔首,轻声道:“麻烦你们和沈均诚说一声,我先走了。” 在无声的众目睽睽之下,晓颖走出娱乐中心虚设的拱门,径直朝电梯的方向行去。 刺耳的电玩轰鸣声中,她一眼就望见了站在远处角落里的两个人,他们相对而立,伴随着剧烈的肢体动作,都在向对方拼命解释着什么,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但似乎都是徒劳。 晓颖一脚踩上电梯的台阶,徐徐向下而去,她的目光始终凝聚在沈均诚的身上,却是冷冷的,她在他身上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就在三天前,当他震惊地听说了她的身世时,她记得他眼里涌动而出的不光只是怜悯—— 这些年来,她的敏感带给过她太多痛苦,她是不需要,也绝对不接受任何人的怜悯的——还有很多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而正是那些东西感动了她,让她觉得自己与沈均诚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以后,不管你有什么困难,只要我有能力,一定会帮你。”这是沈均诚那天给她许下的一个诺言。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没有拉手,也没有靠在一起,只是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眼波里流动的,是这个年纪特有的纯净与真诚。晓颖觉得自己那颗被裹得密不透风的心在他明媚的阳光般的注视下,正在一点一点地缓缓瓦解…… 然而现在,她终于明白,那依旧不过是她众多幻象中的一个,而非现实。 电梯慢慢地沉下去了,最终,黄依云和沈均诚都从她的视野里彻底消失。 第22章 第五章(3) 走出华泰,日头越发炙烈,晓颖却不太能感觉到炎热的困扰,也许是商城里的冷气开得太足了的缘故,她一时还有点回不过味儿来。 低头查了下时间,晓颖讶然发现,十点刚过,可她觉得自己在里面似乎已经呆了足够久的时间。 无处可去,当然只能回家,但愿晓宇已经醒了。 仍然是步行,她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復激盪错乱的心绪。 暑假的街头到处都有孩子的身影,有的成群结队相伴而行,有的则跟着家人来来往往,她不知道真正快乐的究竟有几个。 她在日光与间或的树荫下游走,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她从没奢望过什么,既然如此,又何谓“失去”?她为自己刚才那失落到想哭的心情哑然失笑。 “……晓颖,韩……晓颖……”身后有人在唿唤她的名字,断断续续,由远及近。 晓颖停驻脚步,扭身回望,人群中,沈均诚的身影正快速向她这边移动过来,她飞快地转过头来,慌乱的心跳提醒了她,自己刚才所有的心理建设都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她竟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但等沈均诚真正追到她身旁时,她所有的惊慌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原来人是有抵御本能的。 “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他跑得气喘吁吁,语气里带点责备地问,望着她的眼里却注满了焦虑和不安。 晓颖相信,他是知道她离开的真正原因的,但既然他如此若无其事地质问自己,她也不想表现得象个吃醋的怨妇,于是淡淡一笑,“忽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事,我跟你那些同学打过招唿了,他们没告诉你?” 第38页 “你家里不是都安排好了?为什么忽然要走?”他对她的解释显然无法接受。 汗水从沈均诚开阔的额头上一点点滴落下来,它们从晓颖眼前跌落的瞬间,在阳光的折射下,泛出晶莹刺目的白光,一如沈均诚此刻的眼眸,他静静的注视让她的心绪忽然无处躲藏,她的鼻息酸酸的,可是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受什么委屈,这样的误会远不至于需要哭泣才能发泄。 她使劲吸了下鼻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对沈均诚笑了一下,“不是每件事都需要向外人汇报的,你不也一样?好了,我得走了,你也赶紧回去吧,你同学还在等你。” 言毕,她不再停留,转身欲走,手臂却勐地被沈均诚抓住,她的心骤然一盪,这是他第一次碰她。 “我和黄依云,不是他们对你说的那样!”她听到他终于耐不住地急促辩解起来,“你能不能给我时间向你解释?” 晓颖没有回头,她缺乏应对这种场面的经验,更不知道如果她听了他的解释,他们又会走向何方,因为于情于理,他都没有向她解释的必要。 “你没什么需要对我解释的,而且我现在——要回家。” 可是紧紧拽住她的那只手并没有在她说完这句话后松开她,“好吧,我送你回家。” 晓颖意外且吃惊地转过头来,看到沈均诚凝重而严肃的一张脸,他拽住她的手稍稍放松了力道,但仍然拉着她,仿佛怕她跑掉。 “我认识回家的路。”她有点无奈又有点幽默地回答他。 沈均诚瞧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拉着她就往前走。 晓颖不吭声了,她不知道该怎样拒绝一个无赖的“请求”,再说,他似乎不是请求,更象是在发号施令。 一路上,只看见一辆辆汽车从身旁唿啸而过,搅起灰色的尘土,在耀眼的日光中挥舞;知了在头顶的树梢上唱歌,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沈均诚才又开口,他在前面那段时间的沉默中理清了思绪,他需要给晓颖一个他认为必要的解释。 “我和黄依云确实打小就认识了,她爸爸和我爸爸曾经是战友,小时候,我们住在一条巷子里,小学快毕业那年,她爸爸因为工作的关系调到别的区去,她们家也跟着搬了,虽然我们不在一起上学,但因为两家大人的关系,我跟她还经常能见得上面。” 此时,沈均诚已经放开了她,把双手插在自己的裤兜里,晓颖只是默默听着,她不太清楚他为什么要讲这些往事给自己听,然而,她无可否认的是,自己听得很在意。 “升高中时,我和她都考进了一中,而且还分在一个班,很多人知道我们两家交好,就经常开我跟她的玩笑,我想,她可能有点当真了……但那不是真的,我一直想找机会对她说清楚。前一阵,她告诉我她填报的大学和我的是同一所,她希望……” 他尴尬地支吾其词,晓颖也听得很别扭,抿了抿唇,把脸转向一边。 “我不想让她误会,就实话实说了,我说我对她,从来没有那方面的意思……结果她很生气……” 晓颖的脸也微微发红,象她这种年纪,“早恋”绝对是碰触不得的禁忌词彙,她没想到黄依云居然这样大胆,而她在别扭的同时,也对黄依云产生了一丝艷羡,因为那样的事,她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去做。 “所以你就把我推出去做挡箭牌?”晓颖低声反问。 “不是!”沈均诚立刻扬起嗓门来高声否定她的猜测,“我没有拿你当挡箭牌!我,我刚才告诉她……”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晓颖有点纳闷又有点好奇地偷偷扭过脸去,却发现沈均诚的面庞不知何时已经涨得通红,他嗫嚅了数秒,还是很勇敢地把话说了下去,“我告诉她,我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他迅速瞥了她一眼,目光却不敢在她脸上多加停留,顿了一下,又低语道:“我是认真的。” 晓颖一开始没听懂,但随即就回过神来,一旦明白了,她的脸便立刻也跟沈均诚的一样红,却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这突如其来的隐晦的暗示犹如一股热浪,把她心里那层尚未来得及冻结的霜意瞬间融化成一汪水,满满得仿佛要溢出心田。 这一刻,她是如此真切地感觉到,她所熟悉的那个沈均诚又回来了。 不,面前的这个沈均诚又是她所陌生的,因为她从未奢望过他会有想要走近自己的念头! 然而,这是真的吗?她恍如梦中。 晓颖在慌乱中偷瞄了沈均诚一眼,他尴尬的表情,紧握的双拳,还有那双掩藏不了任何心绪的明亮的眼睛,此刻正折射出让她心悸的光芒…… 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怀疑他的真诚。 沈均诚没敢接下去更进一步把话说得愈加透彻,虽然在学校里,在同学们面前,他是非常活泼洒脱的一个人,但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他也会紧张,也会觉得不知所措,他还从来没有向哪个女孩真正表白过心迹。 他暗暗端详晓颖的面色,原来和自己一样,也是红彤彤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层浅淡的娇憨,仿佛浑然不知身处何种状况,沈均诚本就如战鼓般狂擂的心跳越发不受控制,同时还伴随着一点陌生的焦渴,而他最担心的,是他无法确认晓颖究竟有没有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第39页 正思忖着要不要把话讲得更直白一些时,晓颖忽然笨拙地开口了,“沈均诚,你,你的生日会怎么办?” 沈均诚一愣,旋即盯着她笑了起来,“没关系,我先送你回去,他们自己很会玩,而且……”他耸了下肩,并没多少把握地道:“他们应该会等我的。” 晓颖望了眼远处露出灰色平顶的楼房,“叔叔家已经不远了。” “那我们快走吧。”沈均诚怕她又要催促自己回华泰,飞快地拿话堵住了她的嘴。 晓颖的嘴巴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慌张,在淡淡的喜悦笼罩下,如水似雾,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滋味。 他们谁也没敢去捅破那层窗户纸,可彼此的心却绵软轻柔得仿佛可以直接升入云端! 到了楼道口,晓颖顿住脚步,回身望了眼还紧紧跟在自己身后的沈均诚,他的眼里有那么一点依依不捨和可怜巴巴的味道,象极了邻居家养的那只小哈巴狗,仿佛在随时随地抵御她即将说出的“再见”二字。 那样的神情让晓颖忽然掩口而笑,一瞬间,乌云散去,阳光明媚。 或许,所有的凝重都是自己的意识造成的,而意识往往是快乐的包袱。 看见她笑,沈均诚觉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晓颖当然不会把自己怪异的想法告诉他,否则他非朝她龇牙咧嘴不可,她望着他,又是盈盈一笑,唇边泛起一丝俏皮,“沈均诚,你口渴吗?” “呃?”沈均诚整个人尚沉浸在一股新鲜的既激动又快意的感觉中,有点跟不上她的思维。 “如果你口渴的话,可以上楼去喝杯茶。”晓颖慢悠悠地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沈均诚本已黯淡的眼神倏然间变得锃亮! 第23章 第五章(4) 开了门,晓颖从鞋柜里翻出一双接待客人用的拖鞋递给沈均诚,刘娟是个爱干净乃至到有洁癖的人,一点点污迹都能让她皱上半天眉头。 一边换鞋,晓颖一边叫唤了几声晓宇,屋子里空余回音,没人答理她,很显然,晓宇不在家。 晓颖纳闷不已,不知道晓宇跑哪儿去了。 她趿着拖鞋走进客厅,橡木色的餐桌上,显眼处用茶盘压着一张白纸,她拾起来一看,晓宇歪歪扭扭写道:“姐,我自己坐车去疗养院,你好好玩你的吧。” 放下字条,晓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跑去晓宇的房间一看,果如她所料,暑假作业和文具还散乱在书桌上,他什么都没拿,怎么可能去刘娟那里?! 晓颖真后悔听了他的鬼主意,放任自流,这傢伙有时候很能疯。 她为晓宇操心的当儿,沈均诚正站在客厅中央打量这栋房子。 屋子还算宽敞,三个房间,厨卫设施都挺齐全,客厅面积也大,看得出来,晓颖叔叔家的条件还过得去。 只是——沈均诚的目光一扫,就熘到忙碌的晓颖身上——这里再好,也不是她自己的家,一念及此,沈均诚的心里便涌出一股混合着心酸的侠骨柔肠来。 “我一定要尽我所能好好保护她。”他在心里郑重地对自己起誓。 转了一圈一无所获的晓颖回到客厅,有点沮丧,“我弟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一想到如果晓宇在外面闯祸,婶婶肯定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晓颖心里就开始起褶皱。 望着晓颖忧愁的面容,沈均诚顿时对那个他素未谋面的韩晓宇心生恶感,暗忖快上初二的人了,还这么让家里人操心,真是不懂事。 不过光厌恶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沈均诚努力把那股反感情绪往下压了一压,转而问晓颖,“要不要我陪你出去找找?” “啊,不用了!”晓颖勉强笑了下说:“随他去吧——对了,你要喝什么,茶还是开水?” 沈均诚本不打算喝东西,转念一想,如果什么都不喝,自己岂不是没有了在此逗留的理由,说不定很快就会被撵出门去,赶忙回道:“白开水就行。”白开水最不费事。 晓颖去厨房倒了杯清水出来,搁在沈均诚面前的桌上,他连忙端起来喝了一口,这一喝他才发现自己确实很渴,吞咽得有点急,没几口就呛到了。 他勐烈地咳嗽,涨红着脸对晓颖连说了几遍“对不起”,心里懊恼得要命,为什么越是在意,反而越容易出丑呢! 晓颖瞧着他的窘样,又想笑又怕他难堪,为了缓解他的尴尬,她指指三间房中离大门最远的那一间对沈均诚说:“那是我的房间,你……要去看看吗?” 沈均诚眼睛亮了亮,搁下茶杯就站起身来,“好啊!”他求之不得。 房门紧闭,但没上锁,晓颖推门的当儿,心头不知为何有点紧张,又有点羞涩,她没立刻走进门,而是往旁边站了一站,示意沈均诚先进去。 沈均诚好奇地踏步而入,他不知道,这是晓颖第一次向韩家以外的人展示自己的闺房。 所谓“闺房”,其实就是个简单窄小的房间而已,顶多十个平米的空间内,摆着一张单人床,一套略显粗糙的写字桌椅,除了窗台上一盆小小的仙人球和与之相唿应的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一挂风铃外,再没有别的装饰物了。 第40页 沈均诚人高,手一举就接住了风铃的尾部,他轻轻拨弄几下,风铃随即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他回头望着晓颖,“夜里不会觉得吵吗?” 晓颖背剪双手站在他身旁,她很快就适应了自己房间里沈均诚的存在,笑吟吟地回答,“听习惯了就好。” 沈均诚并不知道,夜深人静的晚上,当晓颖陷入恐惧和寂寞的漩涡时,风铃悠扬绵长的铃声是她最好的催醒良方。 他的目光很快就被靠墙倚立的一整排书架所吸引。 在晓颖搬过来以前,这个房间本是个书房,摆放着叔叔当老师时所有的家什,晓颖来之后,叔叔对房间进行了清理,那排书架本来是要挪到叔叔婶婶房间去的,在晓颖的请求下,被保留了下来,成为她最亲密的朋友。 沈均诚在书架前扭过脸来对晓颖会意一笑,“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我外婆家了。” 晓颖抿嘴笑着不说话。 “其实,外婆家很闷,小孩子没几个能在那儿呆得住的。甚至……包括我……”沈均诚说着,略略低下头,对自己的坦白有点不好意思,“我以前并不怎么喜欢去那儿,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两人隔着一张床相对而立,很多惮于颜面而没有说出口的话化作一溪潺潺流水,静静地在两人之间淌过,此地无声胜有声。 沈均诚那虽然年轻却已颇具风神俊逸之态的身姿与晓颖这间逼仄的房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他就站在她面前,那样真实和美好。 晓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她懵懂地意识到,仅在短短一天之内,她不仅得到了友谊,甚至,似乎还得到了从未曾奢望过的初恋的甜蜜。 而站在床对面的沈均诚又何尝不是如此,眼前的女孩,清纯端秀,水一样清亮的双眸专注凝视着自己,让他不自觉间想到了那句很有意境的诗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正是合于他理想中的对于恋爱和倾慕女孩的定义,他也在剎那间明白了为何这么多年以来,自己会对同样漂亮的黄依云毫无感觉。 他渴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只有柔弱娴静的晓颖能激发起他深藏于心的所有爱怜和关怀,只要望着她纯净无暇的眼眸,他就有种想倾尽所有也要让她开心的冲动。 大门处忽然传来粗鲁沉重的响声,仿佛有人破门而入,这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流淌的温馨与感动。 晓颖循着声音跑出去察看,却吃惊地见到晓宇顶着一脑门血出现在家门口。 “晓宇,你,你这是怎么了?”晓颖这一惊非同小可,飞奔了过去,“你上哪儿去弄成这样的啊?” 晓宇捂住脑门的手不肯放下来,嘴里嘟嘟哝哝地嚷,“王飞那个王八蛋,他妈的居然敢拿砖拍老子的脑门,看老子下次怎么收拾他!” 他满嘴脏话让晓颖一时无法适应,仿佛晓宇换了个人似的,但眼看他这副狼狈惊悚的模样,又不忍责备他,转身跑去卫生间抽了条毛巾出来给他清理伤口。 沈均诚跟在晓颖身后走出房间,看到了传说中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傢伙和他脑门上的伤势,血还在不断从指间渗出来往外冒,看起来伤得不轻,那样子颇为惊心动魄,沈均诚在厌恶的同时,对晓宇又生出几分敬佩来,因为他居然不哭不闹,还有闲情逸緻拿眼睛瞪视自己,那双大大的眼眸和晓颖有几分相像。 “姐,这人是谁?” 晓颖正用毛巾给他在手捂住的边缘擦拭,没几秒,那块洁白的毛巾就被染成了红色,她心惊肉跳外加手足无措,完全没提防晓宇的提问,一时也有点儿结舌,“他是,是我同学。” 晓宇狐疑地又瞅了沈均诚几眼,心里纳闷地嘀咕,什么时候姐姐也有胆子开始把同学往家里带了?还是个男的! 沈均诚这时走上前来,阻止了晓颖继续做无用功,果断地说:“韩晓颖,别给他擦了,赶紧送他上医院吧!” 第24章 第六章(1) 离家最近的医院走过去十来分钟就到了。 进了急诊部,晓颖守着晓宇坐在靠近大门的一排椅子里,沈均诚则帮忙排队挂号。 “婶婶知道了,非骂死我不可!”晓颖一想到刘娟绷紧的脸,就又烦恼不堪,气也更加不打一处来,“韩晓宇,你究竟在搞什么?就小半天的功夫,你居然跑出去跟人打架!你皮痒了是不是?” “你别紧张嘛!”晓宇满不在乎,“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上回我们几个把王飞揍得皮开肉绽,他不是没过几天又活蹦乱跳了!我们没你想像得那么脆弱!” “王飞到底是谁?”晓颖恼怒地问,“你干嘛和他打架?” 晓宇眼神闪烁了几下,“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告诉我妈啊!” “你快说吧!真罗嗦!”晓颖蹙眉喝斥。 “王飞是我们在游戏房认识的,比我们大几岁,估计和你差不多大。如果他上学的话,今年大概是高一或者高二吧,前提是没留级啊,不过他早就退学了。” 显然,晓宇对姐姐还是信任的。 晓颖听他罗里罗嗦说了一通,就没点到点子上,气闷道:“别扯远!你脑袋上的伤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你怎么会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的?” 第41页 “谁跟他混了!”晓宇大声抗议起来,语含不屑,“他是个最下作的地痞、无赖,我和我同学就是看不惯他在游戏房里以大欺小才合谋揍了他一顿,我们这叫——替天行道!”晓宇洋洋得意。 “哼!”晓颖冷哼道,“那你今天怎么还被他打了?” “这不是没有提防么!”晓宇神气活现的表情淡下去不少,“谁能想到他还敢来我们这一片的游戏房?看样子,他胆子不小。可惜,今天我同学都没在,那小子就伺机报復了我!” “你妈不是不让你去游戏房吗?你怎么还去?”晓颖责备道,“回头她要是问起来,我可不替你瞒着了,你这叫自作自受!” “别,别,姐!”晓宇见她脸都铁板起来了,顿时有点着慌,“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那也是你自找的!”晓颖不为所动。 “你要不救我,那就没人救我了!”晓宇还在央求,远远地,目光瞥见挂完号的沈均诚正朝这边大踏步走来,他灵机一动,嘴边忽然泛起一抹笑意,“姐,你要不帮我,那也别怪我不帮你哦!” “我要你帮什么?”晓颖没好气地反问。 晓宇朝沈均诚努了努嘴,“你才高一呢,就有男朋友了,你想想看,我妈知道了会怎么样?这可是十足的早恋,后果很严重的哦!” “你神经病!”晓颖立刻面红耳赤地反驳,“谁说我有男朋友了!” “他如果不是你男朋友,怎么会对咱家的事这么上心?”晓宇一脸的小人得志,“再说了,你们俩要不是关系不一般,你怎么肯让他进咱家的门,还进你的房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以前连女同学都没请进过家门吧?” 晓颖被他头头是道的一番论证摆得心头方寸大乱,还想争辩些什么,沈均诚已经到眼前了,“赶紧走,去外科!” 晓宇对欲言又止的姐姐得意地挤了挤眼睛,晓颖心里气苦,但碍于沈均诚在,她根本没法再辩解什么。 进了诊室,晓宇才明白伤口比自己想像得要严重,缝了四针,疼得他脸色惨白,但饶是如此,他愣是没有吭一声。医生替他庆幸,“伤口得亏是在头皮里,要是在额头上,这么俊俏的一张脸就算破相喽。” 晓宇天生有张女孩子那样秀气的脸蛋,但他平生最恨别人夸他长得秀气,当下便接口道:“在额头上才好呢,以后就是一条疤,看起来多沧桑……” 他话没讲完就被那位给他缝合伤口的中年女医师骂了一顿,晓颖在一旁瞧着他灰头土脸的神色,又想笑,又心有不忍。 沈均诚偷偷与她耳语,“你弟弟挺强的,都疼成那样了,还敢跟医生乱侃。” 晓颖笑了笑,有点怅然,“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最初认识的晓宇聪明、开朗,还带着点儿小男孩那个时期特有的腼腆,对身边的人也总能表现出礼貌友好的态度来。 后来他怎么会变得如此大胆、放肆的呢?连晓颖都想不太明白,更别提叔叔婶婶了。 叔叔整天围着生意转,对家里的关心少之又少。而婶婶的教育也不见得有多高明,生活上的要求,不管是否合理,她都一味满足,但如果晓宇的考试成绩不理想,或者老师来家里告状,她则不分青红皂白地痛斥儿子,完全不想听他的分辩和解释。渐渐地,晓宇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在这个家里,他除了偶尔还能跟和晓颖说上几句实话,对自己的父母,好似完全把心门关上了似的,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可悲的是,刘娟对儿子表面上的敷衍却根本无法辨识得出来。 结束医院里的一切时已经快十二点了,平常这个时候,晓宇应该在去疗养院的路上,今天他却想耍赖不去。 “姐,我这个样子会吓着我妈的,你还是让我在家呆着吧,我这回向你保证,再也不出去了。” 晓颖哪里还会再听他的,拉着他就往车站走,“不行!婶婶迟早会看见你,与其躲着,不如主动向她坦白,还能争取个宽大处理!而且——”她狠狠瞪了晓宇一眼,“我已经不相信你了,你昨晚上怎么跟我保证的,今天上午又是怎么毁约的?我怎么能相信你不会找机会熘回去报仇?” 沈均诚在旁边插嘴也劝他道:“就听你姐姐的吧,躲是躲不了的。” 晓宇很苦恼,问晓颖,“你真的要告诉我妈?” “不然怎么办?”晓颖不看他,却冷着脸硬邦邦地说。 晓宇手用力一甩,挣脱了晓颖的束缚,大声道:“好!让她把我骂死算了!” “韩晓宇!你别跟我耍无赖!”晓颖气得要命,“你知不知道,你出了事,婶婶骂的不光是你,还包括我!你做事能不能用用脑子?!” 晓宇被姐姐几句话一声讨,顿时颓了,垂着头站在路边一声不吭,晓颖怒极地瞪视着他,胸膛剧烈地起伏,但她要说的话还没完,“为什么你总想着一个人逞能?你就不能替你妈想想?你如果不去,她整个下午都会提心弔胆、坐立不安的你知不知道?”她看了下手錶,咬着唇气恼地又道:“已经晚了半小时了,你妈为了你,唉——” 第42页 沈均诚抬了下手臂,一辆计程车应声而止。他招唿那姐弟俩,“坐出租过去吧,可以快一些。” 晓颖还有些迟疑,沈均诚已经朝晓宇被包扎过的头指了指道:“他这个样子去挤公交车不太方便。” 似乎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晓颖推着弟弟就往车子里钻,等她坐定,才发现沈均诚早已在副驾的位子上稳当坐着了。 “你,你不回你同学那儿了?”她有点张口结舌,“已经耽误你很长时间了。” “没关系。”沈均诚回过头来向她一笑,“反正都晚了,我还是先送你们过去,万一路上有什么事也可以有个照应。”他对晓宇倒没什么好担心的,但他是真的不放心晓颖。 “是啊!一会儿还能单独送你回来呢!”晓宇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接口。 晓颖瞪了他一眼,“人家帮你这么多,你连声谢谢都不说!” 晓宇立刻往前面的椅背上一趴,头沖沈均诚,嬉皮笑脸说了句,“谢谢啊,哥!” 沈均诚笑道:“不客气,小兄弟!” 饶是晓颖一肚子郁闷,此时听他们这样一来一回煞有介事地演双簧,也绷不住笑了起来,“你们演武侠剧还是黑社会呢?” 晓宇凑近她一点,轻声说,“你该谢谢我,我没叫他‘姐夫’拆穿你……” 沈均诚在副驾上凝神想听清楚晓宇在跟他姐姐耳语什么,他本能地觉得这个聪明绝顶的坏小子一定看出些什么来了。可最终传入他耳朵的是晓宇哇啦啦一声惨叫! 他猝然回首看时,但见晓宇用手揉着自己刚被晓颖拧过的胳膊,泫然欲泣对他道:“哥,你以后可得留神我姐,她可是又狠又凶的哦!” 沈均诚朗朗一笑,颇为自信地回答:“那得看她对谁了——我可从来没觉得她凶!” 第25章 第六章(2) 车子停在疗养院门口,时间比平日还提早了五六分钟,晓颖松了口气,幸亏是打车过来,慢吞吞的公交车根本没得比,但抬头一看到晓宇那只被加工过的头颅时,她的气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沈均诚在副驾上张罗着付钱,晓颖姐弟俩身上都没带多少钱,连医药费和打车费都是由沈均诚暂垫的。 拽着晓宇下车后,晓颖拦住付完钱也准备下车的沈均诚,“你别下了,直接调头回去吧!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我跟你们一起进去。”沈均诚不由分说还是推门下了车。 “别,别。”晓颖一听就有点慌,她不敢想像精明的婶婶在见到沈均诚后会想到什么,万一她盘问起来,自己恐怕没有招架之力,“我送晓宇进去就行了,我婶婶她……她挺忙的。” 晓宇脑门虽然被拍了,但脑子一点也不煳涂,“是啊,沈哥,我妈如果见到你了,肯定会对你和我姐的关系……”他黑漆漆的双眸在两张不自然的脸上熘了一下,“产生深度怀疑!” 沈均诚无奈地皱了下眉,只得作罢,虽然他有心帮晓颖,不过如果是帮倒忙的话,就有违初衷了。 押着晓宇往疗养院里走,晓颖的心里还充满了对沈均诚的感激与歉疚,她忽然想起来,匆忙之间,自己连一句“生日快乐”都忘了对他说,可再见到他,估计最快也得是明天下午了,她咬着唇反覆思量,只觉得懊恼不已。 “姐,你真要告诉我妈我这头是怎么破的?”晓宇早已收起了嬉笑的嘴脸,愁眉苦脸地问。 离刘娟的办公室越来越近了,晓宇却是越走越慢,心里充满了惴惴不安,虽说母亲的责骂可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他还是觉得很难熬,尤其他还把握不准母亲会是什么反应。上一回他跟人打架擦破了点皮时,母亲竟然还哭了,让他在目瞪口呆之余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晓颖没好气地堵了他一句。 走完长长的廊道,再转一个弯,就能直达刘娟所在的医务室,晓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郑重地盯住晓宇,“你能向我发誓吗?” “什么?”晓宇既苦恼又困惑。 晓颖深吸了口气,慢声道:“这次是你最后一次跑出去跟人打架!” 晓宇忽然明白了,眼眸瞬间变得贼亮,仿佛照亮了他整张面庞,他啪地一个立正,“我向你发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你要再敢出去闯祸,我绝对不会再帮你了!”晓颖嘟哝着白了他一眼,心里感到几分无奈,她这么做,一方面是不想让晓宇吃苦,另一方面,更是担心婶婶反应过激,到时候发作起来,谁也落不到好,而且她总觉得,婶婶以那样的方式教育晓宇,不见得有什么效果。 “获救”的晓宇脸上一扫晦气,眉目清亮地盯着晓颖,喜滋滋地问:“姐,你打算怎么跟我妈解释呀?” 晓颖瞪他一眼,“还有脸问,快走吧!” 刘娟听到开门的响声,赶紧从清洗室里钻出来,不用看,她也知道是宝贝儿子来了,这时候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几乎都出去吃饭兼休息去了。 视线刚一接触到晓宇,刘娟立刻大惊失色,象火车头一样沖了上去,“晓宇,你怎么了?你这脑袋瓜怎么搞的……” 第43页 晓宇的脑门上方被白色纱布裹得严严实实,那样子乍一看很有几分惊悚的味道。 已经和母亲一样高的晓宇见她不管不顾迎奔过来,连忙往后退了几步,总算避过了刘娟快要碰触到他头颅的手,“别碰啊,妈,很疼的!” 刘娟愕然顿住,这才注意到晓颖也跟着来了,立刻转过去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尽管晓颖不太敢与刘娟带着狐疑和惊恐的目光相对,但她知道,说谎的时候,眼神最好不要躲躲闪闪的,否则容易引起对方的怀疑,于是只得硬着头皮,看着婶婶的眼睛解释道:“上午我和晓宇想出去买西瓜吃,横穿马路的时候被一辆摩托车撞到了!” “那人呢?抓住没有?”刘娟对向来老实的晓颖深信不疑,急切盘问道。 “当然让他跑啦!”晓宇在一边忍不住抢着说起来,“还能原地不动等着我们去抓啊!再说了,那条路上热得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就凭我们俩,哪里抓得到?妈,我没被撞出人命来你就该感谢佛祖保佑啦!” 凭藉多年的护理经验,刘娟仅凭目测就能猜出晓宇脑袋上一定缝过针了,一问,果然是,她顿时唏嘘不已,“怎么会弄成这样!真是的,好好一个孩子……” 目光扫向晓颖时,她忽然变得很不高兴,“你要买西瓜自己出去买就好啦,干嘛还要拖上晓宇?” 晓颖一时语结。 晓宇见晓颖的谎言起了作用,顿时大大放下心来,此时见母亲胡乱迁怒于晓颖,赶忙插进来捣浆煳道:“我们想多买几个嘛!姐姐一个人哪里拿得动,妈你也真是的,这种马后炮放了有什么用?” 刘娟也明白自己这样怪罪晓颖没什么道理,但心里还是很不舒服,觉得晓颖愧对自己的嘱託,虎着脸把不悦往下压一压后,才又问姐弟俩,“午饭都吃了吧?” “吃了。”“没吃。” 晓颖和晓宇同时回答,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答案,刘娟愣了片刻,一下子起疑,“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 答“没吃”的晓宇赶忙篡改答案,“吃了,吃了,我这一撞都撞煳涂了,是姐姐在医院里给我买的肉粽吃的。”他说着走上前去,用带点儿撒娇的口吻对母亲道:“可是妈,我现在又饿了。” 刘娟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儿子这么跟自己撒娇了,顿时把所有的疑虑都抛到了脑后,心疼地揽着他的肩道:“你受了伤,消耗大,吃一个粽子顶什么用啊!行了,一会儿妈给你买好吃的去。” 晓宇偷偷朝晓颖挤了挤眼睛,既是得意也是高兴。 “哦,对了。”刘娟想起了什么,拉开自己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包装精良的面包递给晓宇,“早上有人给的,说味道不错呢!你尝尝!” 说完,才意识到晓颖也在,便歉然对她笑了笑,“不过就只有一只,反正你也吃过了。” 晓颖笑着没作声,她知道刚才如果自己回答“没吃”,婶婶肯定会更加不高兴,而晓宇在婶婶这里从来都饿不着,她会变着法儿买吃食填饱他。 刘娟很快又道:“晓颖,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去吴家吧,让人家等可不太好。” 晓颖任务完成,也暗自松了口气,神经一松懈,肚子里就传来咕噜噜的动静,她赶忙朝刘娟点点头,“婶婶,那我先走了。”要紧撤离刘娟的地盘。 才出办公室走了没几步,晓宇从身后追上来,手里拿着那只未拆封的面包,“姐!等一下。” 他把面包递给晓颖,“这个你吃吧。一会儿我妈会给我买别的。” 晓颖看了眼面包,笑笑道:“不用了,你自己赶紧吃吧,回头婶婶别起疑心了。” 她疾步朝前走,晓宇呆呆注视着她的背影,手上捏着那只被拒绝了的面包,阳光热烈地曝晒下来,照耀出他心底的一片茫然。 第26章 第六章(3) 出了疗养院,晓颖惊异地发现沈均诚居然还没走,正在路边的树荫下低首徘徊。 “你,你怎么还在?”晓颖跑上前去,张口结舌地问他。 沈均诚已经等候她多时,这时忽然听到她的声音,猝然仰头看到她的人,眼里顿时流露出撞上大运似的喜悦,“你出来啦!我忽然想起来你还没吃午饭呢!所以……” 晓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哪个人象沈均诚这样对自己呵护备至,她的心里一瞬间溢满了感动,连鼻子都有点儿酸酸的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问:“如果我不出来,你就一直在这儿傻等?” 沈均诚望着她,毫不在意,笑道:“你总会出来的,除非——”他朝疗养院的方向眺了一眼,“这里还有个后门。” 晓颖被他逗笑了。 沈均诚没敢告诉她,他不过是给自己找一个等她的藉口而已。 “饿吗?”他又问。 晓颖老老实实地点了下头,她的胃里已经一阵阵涌酸水了。 “我也是。”沈均诚爽快地说,“走吧,咱们赶紧找个地方去吃点东西!” 疗养院与吴家是南辕北辙,时间关系,尽管沈均诚再三劝说,晓颖最终还是决定不正儿八经坐下来吃饭了,沈均诚无奈,只得买了几个包子和两瓶水,陪她一起坐在计程车里草草填塞肚子。 第44页 晓颖回想了一下这个非同寻常的上午,直觉比坐过山车还曲折,早上初遇黄依云时的不快至此时完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更何况她的身边还坐着沈均诚,她看着他,哪怕一句话都不说,也觉得前所未有的充实,但心里的歉然也是情真意切的。 “真是不好意思,把你的生日聚会都给搅了。” 沈均诚一点都不介意,“没关系啦,我和我那些同学经常聚会的,今天如果不是想着带你去,我也……”他勐地剎车,一口咬住了包子,差点说漏嘴了。 晓颖神情愣愣的,还没从他那半截话中回过味儿来。 沈均诚吞下包子,使劲嚼了几下,又喝了几口水,终于把包子咽了下去,他的心情也跟吃这包子一样起起伏伏的。 等手上空空如也了,他用力将双手对搓了两下,不知从哪里升出来一股勇气,要将早上那些没敢说出口的话补充完整。 “韩晓颖。” 晓颖惊觉似的回望了他一眼,却不敢与他长久对视,视线很快就调转去了别处。 沈均诚咽了口唾沫,勇敢地把手伸出去,起先是紧张的,到即将接近晓颖的手时,她好像察觉了似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往一边躲闪过去,沈均诚一着急,便不再迟疑,飞快探过去,一把就捉住了她的右手! 晓颖的脸红得比番茄色儿还纯正,她用力咬着唇,才能抑制住从心底不断攀升上来的颤慄。 “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沈均诚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的生日,我就想……和你一块儿过。” 晓颖感觉自己的眼前正在产生一沦沦涟漪,是慌乱,是悸动,也是喜悦,是幸福…… 一直到车子在吴家大院的门口,沈均诚都没放开晓颖的手,他们没有再说什么话,但彼此的心里都经歷过不小的震盪,余韵裊然,回味无绝。 司机在道旁泊好车,计费机发出咔咔的吐票声。 “到了,我该下车了。”晓颖的脸上红扑扑的,握在沈均诚掌心的手扭动了两下,不得不面红耳赤地提醒他。 沈均诚朝车窗外张望了几眼,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她,心里又有些捨不得,“要不,我和你一起进去?” “你还是回去吧。”晓颖委婉地劝他,“把你那些同学扔在商场里总不像话。而且,你不是说下午你妈妈会早回去替你庆祝生日吗?” 晓颖想起来他那些同学和气鼓鼓的黄依云,不知道他们现在在想些什么,她很庆幸,自己不用再和他们见面了。 她推门下车,刚把车门关上了要走,沈均诚又飞快地跳下车来,跑到她面前,与她相对站着。 “怎么了?”她歪着头笑望着他。 他也说不清楚怎么了,只是很捨不得就这么和她分开。 “没什么。”他第一次笑得如此憨气,“明天下午你还过来吗?” “当然。” “那好,我明天到外婆家来找你。” 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沈均诚却还不肯走,晓颖只得又道:“我弟弟的事,谢谢你!” “你说很多遍了。” 晓颖抿唇笑了,一转身,“那我进去啦!” 她往吴家大院的门口走,走了没几步,转过头去看时,见沈均诚还傻傻地站在原地望着自己,忽然之间,她觉得快乐极了。 “沈均诚!”她大着胆子扯开嗓门对他嚷。 “干什么?”他也扬起嗓门朝她嚷回去。 “生日快乐!”她用足了力气对他喊,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畅快淋漓过。 “谢谢!”他咧着嘴,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心满意足地笑了。 一进吴家的门,晓颖就看见王阿姨脚步匆忙地从里面跑出来,她脸上的神色让晓颖有点看不懂,“晓颖,你怎么才来啊!” “今天家里有点事,所以来晚了。”晓颖只好解释,她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吴奶奶还好吧?” “嗯,在书房等你呢!”王阿姨说着,目光胡乱掠过晓颖的脸。 敏感让晓颖察觉出那里面似乎有一丝异样的陌生,带着点儿疑虑和说不清楚的东西。 “那我上去啦!”晓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嗯。”王阿姨朝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沿着木楼梯往上走,即将到二楼时,晓颖不自禁地回了下头,见王阿姨还呆呆地站在楼梯口仰脸望着自己,目光一与她的对上,又慌忙移开。 二楼靠窗的平台处,有一滩新泼上去的水迹,从那里往窗外望过去,可以清晰地看清楚大门口发生的一切。 第二天中午一吃过午饭,晓颖照例先把晓宇送上去疗养院的公交车,他也不再象以往那样没精打采了,刘娟心疼他受了伤,哪里还敢逼他做功课,买了一堆补品,一大早就先拎去单位了,说好了让儿子过去是休养的,晓宇得意之余,还在盘算着什么时候能说服母亲不用让自己每天跑疗养院就好了。 “你省省吧,你妈就是太疼你,所以肯定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家里的。”晓颖劝他死了这条心。 晓宇颇为抓狂,“我真搞不懂,为什么我妈那一族的人永远都拿我当小孩子,我已经十四岁了,不是四岁啊!” 第45页 车子一来,晓颖就把嘴里还在嘟嘟哝哝发牢骚的晓宇推了上去,他返身刚要跟她挥手道别,忽然看见了什么,眼睛一亮,对晓颖大唿小叫,“嗨嗨!你男朋友来啦!” 晓颖气得瞪了他一眼,“你再胡说!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从昨晚到今天,晓宇已经偷偷和她开了不下十次关于沈均诚的玩笑,搞得晓颖快疯了,没想到临上车了,他还不忘最后恶作剧一次。 “真的耶……”晓宇无辜地大喊,可惜车门在眼前怦然关上,很快就载着他唿啸而去。 尘烟未散,晓颖暗暗松了口气,转过身来,却吃惊地看见沈均诚正微笑着站在自己身后。 “你,你怎么……”她说着,不禁扭过头去扫了眼早已空空荡荡的大马路,原来晓宇刚才没撒谎。 “我查过车站信息,我猜你就是在这里坐车去我外婆家的,所以就先跑来这里。”沈均诚得意地解释,“怎么样,时间掐得很准吧?” 从最初的讶异中醒悟过来的晓颖也是非常开心,抿嘴一笑,“我以为你会直接去吴奶奶家。” 沈均诚凑近她一些,压低声音说:“我想早点见到你。” 晓颖的脸无可抑制地红了起来,她别过头去,佯装看车子有没有过来,嘴角却始终噙着一抹笑意。 车子很快过来。 上了车,两人坐在车尾靠窗的位置,大夏天的中午,车上的乘客稀稀落落,仅有的几个也都坐在中间部位,且昏昏欲睡。 沈均诚坐在晓颖右边,没多久就心痒难熬起来,悄悄伸手过去,握住了晓颖的手。 她的手凉凉的,滑滑的,躺在他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沁人心脾的清凉,还有她身上不断散发出来的少女独有的温香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花露水的清香,时不时在沈均诚的鼻息间飘过,他有了一丝恍惚甜蜜的熏醉感。 这是沈均诚初尝恋爱的甜蜜滋味,以往,他也曾经在学校里和几个仰慕自己的女生偶有眉来眼去或者玩点儿小暧昧的时候,但没几天新鲜劲儿就过去了,所以从未放在心上。 而这一次,他能深切地感受到是如此地不同寻常,每一天,甚至每一分、每一秒,不管他在做什么事,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来。 她淡淡的,甜美的笑容从他眼前、从书上浮光掠影般地飘过,总能引发他内心最深沉欢乐的战慄。 于是他终于明白,这一次,自己是玩上真的了。 他无法确切地判断出究竟是什么引发了他身上那股从未体味过的热情,也无法说得清楚晓颖到底是什么地方吸引了自己。 是她最初对自己冷淡的态度?还是她抽菸时那副与平常截然不同的神游物外的表情?亦或是她用平静到听不出哀伤的口吻告诉自己她那令人痛惜的身世? 然而,不管他是因为什么而喜欢上了韩晓颖,都已经不再重要,因为一切为时已晚,他已然深深沦陷。 此时此刻,他所想的,他所期待的,不过是她能陪伴在自己身边,而他一睁眼就能看见她的身影,这就是他现在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幸福。 沈均诚歪过头去细细打量着韩晓颖,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陶醉,心中更是有无声的浪潮缓缓涌上来,如果能一直这样握着她的手,与她相依相伴,那么他这一生,也就别无所求了。 不,为什么要“如果”呢?他蓦地在心里纠正自己,他当然能和她相伴一生,这不是什么难题,是他可以掌控的命运!他一定能做得到! 这样想着,沈均诚握着晓颖手掌的手忍不住加大了力道,他牢牢攥着她的手,仿佛能藉此攥住属于他们俩的一生。 在沈均诚心猿意马之际,晓颖的眼神却一直流连于窗外,这样的时刻,于她而言,奢侈得犹如在梦中。 昨晚上,她的确做了一个梦,很美丽的梦境,然而,却是以破裂告终的。自从九岁那年遭逢巨大的家变开始,她对美好的东西便不再敢心存奢望。 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越是美丽的东西,毁灭得也越快,这个道理也是她从书中得来的,月盈而亏,乐极生悲。 所以,不奢望,不企盼奇蹟,是她一直以来对待生活的态度。而身边的沈均诚,显然超出了她对自己生命期许的范围。 他对她的关注,对她的呵护,让她心生感激,同时也暗存忧虑,不知道哪天醒来,他就会从自己身旁消失不见。 但是,阳光是如此明耀,生活又是如此简单,她难道真的该把自己永远圈在一个狭窄的、卑微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喘不过气来的空间里么? 她不甘心呃,不甘心!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徘徊犹豫着接受他的好意,心底,却总有一丝不知所措的阴霾挥之不去。 感受到由掌心传来的骤然而起的力道和热度,晓颖的心稍稍一动,她转过脸去,接触到沈均诚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明亮双眸,笑意不自觉地爬上了她的嘴角,那一缕忧郁的灰暗也在无形中悄然退场。 “在想什么?”他笑着问道。 “你不是说你妈妈让你在家背单词考托福吗?怎么还有时间跑出来?”她亦是回以一笑,笑容里却掩藏不住一丝戏嚯。 沈均诚咧了咧嘴,“我妈哪有时间一天到晚看着我啊!头两天是因为我不愿意,她没辙,特意抽了时间在家给我讲道理,后来我妥协了,她就不盯着我了,但是我每天要完成她给我规定的作业量,还要做好几套试卷才能自由活动。我妈晚上回来会检查,我做完了她就没话讲了。” 第46页 “那你可真够快的,一个上午全完成了?” “哪里!”沈均诚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都是晚上先突击做掉一部分的,否则,照那个规定的量,我非得从早上做到太阳落山才行。” “晓宇要是有你一半用功的劲儿就好了。”晓颖倾羡地抿了抿嘴,“我婶婶就算象你妈妈那样天天盯着他,他也不可能象你这么认真,不折不扣地做完作业。” “每个人情况不一样嘛!”沈均诚耸了耸肩,“象我,从小时间就被我妈排满了,不仅要学习课堂知识,还要参加很多兴趣班,钢琴、小提琴、跆拳道、书法、绘画、英语、围棋、游泳……多得我自己都数不过来,有一阵,我同学还给我取了个外号呢!” “叫什么?” “学习机器!” 晓颖笑了,“那你会不会觉得累?你妈妈也真捨得。” “当然累啦!可是没办法,我妈就是那样的老脑筋,她说不要求我学得有多深,但涉猎一定要广。可惜,到如今我还能坚持做的事几乎没有几件了。” 晓颖笑着听他讲完,“我是不是该向你表示一下同情?” 沈均诚乐道:“应该的。我值得你同情的地方多着呢,以后再慢慢给你讲——现在下车吧。” 晓颖讶然回头,不知不觉间,车子原来已经到站了。 第27章 第七章(1) 沈均诚有钥匙,晓颖便跟着他一起从后门进去。 王阿姨刚好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他们两个一起进门,脸上再次现出一丝很怪异的表情,晓颖察觉了,心里顿时有点不安,昨天下午王阿姨也是这样一副捉摸不透的神色。 倒是沈均诚很自然地先唤了王阿姨一声,随即又察觉家里还有其他人在,有陌生的讲话声透过木板从楼上传下来。 “我外婆呢?” 王阿姨道:“在房间里,今天你姨妈请了个按摩师过来给老太太做推拿,她的腿这两天疼得不得了。” 沈均诚一听,立刻飞也似的往楼梯上跑,人还没上去,嘴里已经欢快地大声嚷嚷起来,“姨妈!姨妈!” 王阿姨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慈祥的笑意,自言自语地摇着头道:“均诚这孩子跟小芬最亲,简直比和自己亲妈还好。” 晓颖没敢接茬,但看见王阿姨的脸色明显有所缓和,心里也不免定了一定,“阿姨,那今天吴奶奶还会要听念书吗?” “你上去问问她吧。”王阿姨脸上的笑容没有收敛,“不过看样子是不需要了。这么多人,哪有都爱听你念书的。哦,老太太如果说不用念,你就到厨房来帮忙吧,今晚上老太太的子女都会过来吃晚饭。” 王阿姨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人,喜怒不轻易摆在脸上,晓颖从她的神色中再也读不出异样了,忐忑的心情也渐渐平復,甚至有些疑心刚才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了。 楼上的卧室里,吴奶奶躺在床上,一位中年男推拿师正在用力揉搓她的双腿,赵太太和沈均诚则笑吟吟地坐在一旁聊天。 “吴奶奶,赵阿姨。”晓颖在门口唤了一声。 赵太太仰起脸来看见是她,立刻笑逐颜开地朝她招手,“晓颖来啦,赶紧进来坐!” 吴奶奶也在床上动了动脑袋,随即眉头一皱,赵太太见了,忙探身关切地询问,“妈,疼不疼?疼的话我就让周师傅轻一点儿。” “不疼,舒服着呢!”吴奶奶笑着回道,又瞅了眼晓颖,“今天就不读书了吧。” 吴奶奶这天看起来气色不错,神智也难得很清楚,整个房间里洋溢着温馨、欢快的气氛。 “好的。”晓颖忙道,“那我先下楼去了。” 还没等沈均诚出言阻止,赵太太先张口道:“急什么,在这坐会儿吧,楼下也没什么事做,王阿姨一个人忙得过来的。” 晓颖双手交缠着用力绞了几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不是太习惯房间里这股子与她没什么关系的热闹气氛,但要下楼去陪王阿姨做事,又有几分不情愿,倒不是因为她懒惰,而是王阿姨那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神总令她心生不安。 这时,吴奶奶也开口了,“是啊,晓颖,快坐会儿吧,天天让你给我这老太婆又是读书念报纸,又是端茶递水,还要服侍我楼上楼下地跑,真是难为你了。”她的目光从晓颖脸上转到赵太太脸上,“小芬,你给我找来的这孩子真是不错,踏实、坐得住。” 赵太太眉开眼笑,“我说什么来着,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很喜欢,文文静静的,也不别扭。” 晓颖让他们夸得不好意思,只得拣了张稍远的椅子拘手拘脚坐了下来,才一抬头,就看见沈均诚朝自己挤眉弄眼,她赶紧把目光转开,生怕给赵太太他们瞧见。 晓颖自身的遭遇让她过早感知到了人情的冷暖,她心里很清楚,赵太太夸自己不过是场面上的话,但如果让她们知道自己和沈均诚之间有点儿什么,那自然得另当别论了。她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尤其是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麻烦。 然而,沈均诚并不明白晓颖的顾虑,从她一踏进门开始,他的目光就像胶在她脸上似的,再也不肯挪开,在和姨妈聊了会儿天之后,他满脑子考虑的就是怎么能和晓颖单独相处一会儿。 第47页 这边赵太太正在问周师傅,“我听人讲现在还流行一种用蜜蜂蛰穴位的治疗风湿病的法子,不知道效果好不好?” “有的有的。”周师傅连连点头,“我们那儿就有。” “用蜜蜂蛰啊?”吴奶奶蹙紧了眉头,“那不是要疼死了?小芬,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就被蜜蜂蛰过,回来又哭又闹,后来还是东河巷的王麻子想办法给你拔掉的……” 在大人们闲聊之际,沈均诚慢慢挨近晓颖,低声与她耳语,“去书房怎么样?” 晓颖不安地扭动了下身子,刚想反对,孰料沈均诚已经扬起了嗓门对吴奶奶嚷道:“外婆,我让晓颖去帮忙找本书,我找了三遍都没找到!” “嗯,好,去吧。”赵太太替吴奶奶答应了,并朝他们挥了挥手。 几个人正在热烈讨论治疗风湿的最佳功效,谁也没在意沈均诚脸上那副鬼鬼祟祟的表情。 “走啊!还愣着干什么?”沈均诚压低嗓音,同时挤弄着眉眼示意晓颖。 眼看他已经走到门口了,晓颖只得也跟上去,心里莫名得紧张,仿佛是要跟着他作贼去似的。 等晓颖也进了书房,沈均诚站在门口,把脑袋探出去四下张望了两眼,很快又缩回来,把书房门阖上。 “你关门做什么?”晓颖立刻警觉起来,如果让谁发现了保不齐会生出疑心。 “你干嘛那么紧张啊?”沈均诚没理会她的质疑,光顾着笑话她了,“刚才在外婆房间我看你坐得象个木头人那样一动不动的,你不难受啊?” 晓颖错愕地望着他,她承认自己心里的确紧张,但面上应该掩藏得挺好,不至于被人瞧出来,现在被沈均诚一提点,便不再那么自信了。 “是吗?我刚才……很紧张?” “当然!”沈均诚重重点了点头,“不然我拉你出来干什么。” 他走上前去,一直走到晓颖面前,脸上的笑意不减,眸中却涌动起温柔的神色,“你刚才在想什么?” 晓颖从羞愧中醒过神来,才发现沈均诚离自己是如此之近,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那灼人的火热气息,还有他异常清晰的唿吸声。 她的脸一下子起了红晕,她最怕沈均诚这样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好像她整个人都能被他看透一样。 “没什么。”她说着就想低下头去。 一只手却及时轻托住她的下颚,不让她把头低下去,肌肤与肌肤之间如此直接的陡然相触让两人同时感到心颤,那是一种与手掌相握截然不同的感受,一时之间,暧昧的气息在空气中肆意弥散开来。 晓颖心头慢慢漾起慌乱,“你……你刚才说,要找什么书?” 她扭动脖子,想从他的束缚中挣脱出来,但沈均诚的指间微一用力,就牢牢扣住了她的下巴,让她无法再躲闪,只能直直地迎视他火热的目光。在他的头颅朝她压下来的剎那,晓颖从他炙烈的眼神里读出了迷乱,和一丝与她同样的悸动。 沈均诚毫无经验地把自己滚烫的唇贴到了晓颖的唇上,尽管举止很笨拙,但他没有丝毫退缩之意,仿佛冥冥中有什么指引着他一路走进那个他从未感知过的领域…… 其时两个人都很紧张,他的唇与她的仅仅轻贴了片刻,旋即便松开了,但他没有立刻放开她,在紧密交织的唿吸之间,他们都能从对方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影子,那样完整地映在彼此的眼睛里,同时也深刻地映在了彼此的心间。 “韩晓颖……”沈均诚凝眸注视着她,喃喃发出低唤。 晓颖漆黑的眼眸缓缓上扬,眼波流转在他英俊如斯的面庞上,带着羞涩与慌乱,沈均诚几乎整个人都压在她身上了,她的背后就是冰凉的墙,而他的手臂圈住了自己,令她根本无处藏身。 她扭了下身子,想让他醒悟到他给自己造成的困扰,可是她仅仅动了一下,沈均诚的脸色忽然就变了,刚才还充满怜惜的眸中,有一种幽深的物质在急遽堆积,那样陌生,又是那样令人惧怕,晓颖的心一下子揪到了一起。 “你……”她的话才开了个头而已,就被沈均诚吞咽掉了所有的下文! 他突如其来地重新俯下头颅,用一股蛮横的力量毫不迟疑地攥住了她的唇,贪婪地吸吮,宛如一个打猎的新手,初尝猎物的鲜美之后,便再也捨不得放开。 粗重的唿吸声中,晓颖承受着沈均诚在自己唇际没有章法的辗转,她能感觉到他似乎还想用舌顶开她的牙关,攻入更深的城池,她的心跳得仿佛快要脱离开自己的身体,而她体内此时却一丝支撑的力量都没有,随时有可能瘫软下去…… 第28章 第七章(2)-内容有增加 “咳咳,咳咳!”有人突然在门外重重发出咳嗽,紧接着传来敲门声。 晓颖心一惊,顿时清醒了不少,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勐地一把将沈均诚从自己身上推开,抬起手背来胡乱抹了一下微肿的嘴唇,有点埋怨又有点后怕地瞪着沈均诚,可是她艷若桃花的双颊却无法掩盖刚才那一瞬的动情。 沈均诚似笑非笑地回望着她,胸口还因为激动有所起伏,他摆了摆手,示意晓颖不要作声,然后自己走过去开门。 第48页 晓颖没有勇气跟上前去,一返身,正对着书架,借着假装用心找书的举止来缓和自己的情绪。 沈均诚只把门拉开了一道窄缝,然后把脑袋探出去,“阿姨有事吗?” 门外传来王阿姨的声音,“哦,是均诚在里面啊,我找晓颖,老太太说她在书房呢——她在吗?” 沈均诚听她这样说,也没有把门拉开让她进来的意思,“你找她干嘛?” “啊?哦,没什么大事,想让她帮我摘豆角呢!” “她在给我找一本书,迟点儿再下去帮你,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王阿姨的声音里透露出悻悻的味道。 沈均诚得意地把门关上,却意外发现晓颖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沈均诚,你刚才撒谎。”晓颖此时的脸色已经平静了许多,红晕早已褪却,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苍白。 “我哪有撒谎。”沈均诚笑嘻嘻地辩驳,“我就是让你来帮忙找书的,那本书叫什么来着,我想想……” 他一边嘴上讲着,一边悄没声地向晓颖挪了过去,乘其不备又将她搂进怀里! 晓颖面红耳赤地挣扎,“你放开我!” “不放!”适才那一吻,点醒了沈均诚沉埋于体内从未燃烧过的火热,他的嘴唇再度擦向晓颖的面庞,想要重拾刚才那令他血脉喷张的迷醉。 晓颖却是又惊又怕,唯恐被王阿姨突然进门来察觉,又不敢高声叫嚷,只能咬着牙低斥,“你再不放我真生气啦!” 沈均诚见她涨红的脸上果然浮起一层愠怒,不象和自己开玩笑,眼珠子转了几转,问道:“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晓颖简直哭笑不得,“生气怎么样,不生气又怎么样?” 沈均诚一脸无赖,“如果你生气,我就索性不放,反正你已经生气了!除非你说你不生气,我才放你!” 晓颖差点没被他绕晕,仔细一琢磨,才发现他的狡黠,可是身子被他紧紧搂着,他的目光还时不时贪恋地流连于她鲜润的唇边,她只得无奈妥协,“好吧,我不生气——快放开我!” 沈均诚凑近她,恶作剧似的又来回浏览了几遍她的面庞,确定自己再招惹下去真的可能会把她惹怒,才恋恋不捨地松开了她,“行了,帮我来找书吧!” 晓颖一脱离他的禁锢,立刻象泥鳅一样倏地朝门边滑了过去,她的手一搭上门把手就立刻把门打开了。 沈均诚一惊,想回过身去拉她,晓颖早有防备,灵巧地躲开,倏忽之间,她的人已经到了门外。 “你别走啊!”沈均诚压低了嗓门央求她。 晓颖的眼里闪过娇羞和一丝逃脱后的庆幸,“那本书,你还是留着自己慢慢找吧。” 说完,她转过身去,一阵风似的下楼了。 沈均诚懊恼地空攥着一只手,心痒难熬,可是忽然又觉得他的心里并非全是恼意,还有很多很多的快乐,象柔软的棉絮那样,把一颗心塞得满满的,满得令他承受不住,真想放声大笑,但好歹理智尚在掌控,他只是咧了咧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唇齿间有未散的芬芳飘荡徘徊,那是属于晓颖独有的味道,他相信自己一辈子都会记得。 在厨房里,晓颖再一次体察到王阿姨带给她的忐忑与不安,她的脸阴沉着,仿佛有什么事情惹得她极为不高兴,这样的面色让晓颖心生荒凉,她们在一起的日子虽然不长,可晓颖已经习惯了她慈祥琐碎的唠叨,而不是眼前这样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容。 王阿姨给了她一大包豆角,让她坐在过堂的凉风里慢慢地剥,两人默默做着各自的事。起先,晓颖还提防着王阿姨万一问起来刚才在书房的事,她该怎么应答,凭她的第六感,她几乎可以肯定王阿姨知道她和沈均诚在书房里干什么,一念及此,她的心虚软得连跳动的劲儿都没有了,整个人都恨不能缩成一团,就此消失。 然而,由始至终,王阿姨都没有说过或者问过哪怕一句那方面的话,而晓颖的心,并未因此轻松起来,反而越来越沉重,现在不问不代表将来也不问,直如一颗定时炸弹,你却不知道它引爆的时间,只能时刻紧绷着神经。 四点半,厨房的准备工作已经差不多,晓颖也该回家了。她上楼去向吴奶奶和赵太太告别。 赵太太正拉着沈均诚在聊出国读书的事,“你妈就是太性急,什么事情都要跟人争,依我说,还是你爸爸的意见对,在国内的学校里磨练两年再出去也不迟。” 沈均诚此刻则表现得完全象个乖巧的大男孩,一脸纯真无辜的表情,耸一耸肩道:“姨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最后总归是我妈作主。” 赵太太和吴奶奶听得都笑了起来。 “吴奶奶,赵阿姨,我要走了。”晓颖没进房间,站在门口和她们打了声招唿。 没等两位长辈有什么反应,沈均诚先跳了起来,“我送你!” 晓颖吃了一惊,提防地扫一眼已经坐在沙发上的吴奶奶和赵太太,所幸她们都没有流露出异样的神色。 赵太太笑着道:“小诚这孩子什么时候也懂礼貌起来了,呵呵!将来去大学里谈了女朋友也要这么积极才好啊!姨妈还等着给你未来的媳妇发红包呢!” 第49页 沈均诚朝她扮了个鬼脸,“姨妈你别调侃我了,等我娶媳妇,不知道得到什么时候呢!” 他说着就朝门口走去,也不理会晓颖的抗拒,不由分说推着她往外走,“罗嗦什么,快走啦!否则会错过班车的,你这人,老是磨磨蹭蹭!” 一席话说得房间里的人又开心地笑起来。 吴奶奶感慨道:“小诚真的长大了,象个哥哥了,会照顾别人了。想想他刚来的时候,才多大呀,放到地上就哭,不肯自己走……” 眼看沈均诚就要消失在门口,赵太太出其不意地沖他后背又嚷了一声,“小诚,去去就回来啊!一会儿你爸妈都会过来!” --------------------------------------------- 以下为新鲜出炉滴新增内容: --------------- 出了吴家的门,沈均诚迫不及待地牵住晓颖的手,她挣了几下没挣脱,也就放弃了挣扎,由他握着,却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你怎么了?”还沉浸在喜悦之中的沈均很快就察觉了她的不对劲。 晓颖低着头自顾自走路,没理他。 “你……不会是因为我姨妈刚才说的那句话不高兴吧?”沈均诚察言观色地揣摩。 “什么?”晓颖不解地抬起头来看向他,她不记得赵太太说过什么了。 沈均诚嘿嘿一笑,“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在大学里找女朋友的。” 晓颖这才回过神来,脸猝然一红,啐了他一口,“神经!” 沈均诚停下脚步,用双手扳住她的肩,一贯嬉皮笑脸的面庞上此时却显得无比端凝,“韩晓颖,你听着,我会等你的。等你上完高中,然后我们可以在大学里重逢,到那时候,”他深深吸了口气,“我要你做我名正言顺的女朋友。” 晓颖被他的誓言震撼住了,过了半晌,才喃喃地问:“敢问大哥,你考上的是哪所学校?” 沈均诚盯着她瞧了会儿,咧嘴一笑,报出个外省某家着名高校的名字。 晓颖一听就气馁地摇摇头,“难度太高,我肯定考不上。” “那就考h市别的学校也行啊!”沈均诚神采飞扬地继续憧憬,“只要我们能够在同一座城市里,就可以每天见面,你说是不是?” 但是晓颖却觉得那个未来太虚无缥缈,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她想摇头否定,又不忍破坏这一刻温馨的时光,只得笑了笑,“我努力吧。” 沈均诚笑得越发阳光灿烂,“我相信你一定能行的。 走了一段,晓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递给沈均诚,“这些是昨天你帮忙打车和给晓宇看病的费用,刚才忘记给你了。” 沈均诚哪里肯收,一味推託拒绝,无奈晓颖非常坚持,最后说道:“我们哪能随便花别人的钱,你要再不拿着,以后我可不跟你见面了!” 沈均诚自然不会相信她这样的威胁,但端详她的神色,又是无比认真的,他最终拗不过她,只得接了过来,心里犹有不满,兀自嘀咕了一句,“干嘛非得跟我算这么清啊!我对你来说,也不算‘别人’吧。” 晓颖瞟他一眼,“这钱也不是你的,是你父母的。” “那如果是我的,你是不是就肯花了?”沈均诚立刻揪住一个破绽,不依不饶缠着她追问,“要是这样,我明天就打工去。” 晓颖嗤地笑了出来,又有点无奈,“你不要说一出是一出好不好。”顿了一下,她正色道:“就算是你挣的,我也不能要,你还是安心读你的书吧。” 即使当时的沈均诚还不太懂得人情世故,但他能从晓颖身上体会到一股坚定的气息,那是她平素不愿表露出来的另一面,让沈均诚觉得既陌生又有几分带着怜惜的敬意。 他抿着唇端详了她一会儿,视线逐渐眺向远处,忽然脸色一变,指着前面惶惑地问:“咦?那是什么?” 晓颖诧异地转过头去观望,蓝天白云,一派和谐安详的景致,什么也没有嘛!刚想纳闷地返首询问沈均诚,面颊上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飞快的一瞬!当她的眼眸再次投射到沈均诚脸上时,发现他正诡谲而得意地笑着。 晓颖脸一红,知道自己被他偷吻了,握拳作势要捶他,沈均诚大笑着逃开。 两人欢快的笑声,象一片片洒向碧空的闪亮薄片,在空中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又清脆地掷地有声,散落了一地,仿佛俯腰可拾。 第29章 第七章(3) 晓宇脑门上的伤让他因祸得福——刘娟禁不住他死缠烂打的央求,答应放他几天假,不必每天下午都去疗养院报到,但是格外嘱咐晓颖,一定要严格监督晓宇在上午就把该做的功课做完。 “你快点做吧,拖到晚上做不完,婶婶回来又要骂人了!”晓颖对一做正经事就喜欢拖拖拉拉的弟弟很是不满。 “这题我不会。”晓宇拿笔敲了敲本子。 晓颖凑过去仔细看题目,根本不难,她很快就读懂了,可晓宇一副不肯动脑筋的表情,她只得给他大致讲了下解题思路,末了又埋怨他,“你再这样下去,早晚得把功课都当掉,小心你妈到时候揭你的皮!” 第50页 晓宇一点都不怕,笑嘻嘻地说:“姐,我妈平时说你反应慢,读书不开窍,我觉得压根不是那么回事。” “说你呢!怎么扯我身上来了!”晓颖把一块橡皮扔给他。 “你成绩不好其实是缺乏动力嘛,现在好啦,有沈哥在前面等着你,你不好好学都不行喽!” 晓颖满脸通红,抄起作业本“啪”地就给晓宇的肩膀上给了一下,“你再胡说我可不帮你想作文内容啦!” 有人敲门,声音不高不低,极有分寸,晓宇立刻怪叫着跳起来,“一定是沈哥!我去开门!” 来的果然是沈均诚,当他笑呵呵地杵立在晓颖面前时,她又是欣喜又是羞赧,“你怎么来了?” 虽然与他说着话,她的目光却不敢与他对视,只要一想起昨天在吴家书房的情景,她就忍不住脸红心跳。 “我下午可能去不了外婆家了,所以……” “为什么?”晓颖闻讯诧异地抬头盯住他,她从沈均诚的语气里听出了无奈。 “这个么……”沈均诚抬手蹭了蹭鼻樑,有晓宇在,他想说的话便有些难以启口。 晓宇正躲在他身后向姐姐做鬼脸,沈均诚卸下肩上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只让所有男孩都心驰神往的新款游戏机递过去给他,“晓宇,送你的!” “哇!x版游戏机哎!”晓宇又惊又喜,“这个型号的世面上还没得卖的,不会是进口的吧?!”游戏方面,晓宇懂得不少。 “是啊,我二舅去日本的时候带回来的。” 晓宇小心翼翼拆开包装,欣喜地抚摸了几下机身,还有些难以置信,“沈哥,你真的送给我?” “当然!” “哟呵!”晓宇一声怪叫,连谢谢都忘了说,就火速往自己房间里跑去! “哎——”晓颖拦阻不迭,“晓宇,你作业还没做完呢!” 房间里传来晓宇的嚷嚷声,“我下午一定做完!” 晓颖只得嗔怪沈均诚,“你干嘛送他这么贵重的礼物呀!婶婶知道了会不高兴的。而且,他的心思已经不在学习上了。” 沈均诚不以为然地耸肩,“你以为你们把他押在课桌前他就能好好读书了?才不是那么回事!还不如给他讲好条件,做完功课就可以玩游戏,他的积极性说不定才能高得起来!再说,”他一本正经的神色忽然变得诡谲起来,“这样一来,他不就能安静下来了?” 客厅里就剩他们俩了,沈均诚的眼眸里荡漾着星星点点灼人的热度,与此同时,他已经悄悄探手握住了晓颖的手掌,并俯首向她会心一笑。 昨晚整晚,他辗转难眠,几乎分分秒秒都在想着晓颖。 他想念她笑靥如花的容貌,想念她唇间芬芳的滋味,可是又觉得远远不够,他想得到的似乎远比他已经得到得要多得多…… 晓颖的心头亦是一热,昨天的那一吻之后,两人之间的距离仿佛又近了几分,在感情上更是比之前愈加亲厚,因为现在的他们共同拥有了一个清甜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只属于他们两个。 “我去给你倒杯水。”晓颖脸蛋红红地挣脱开他的掌控道。 她一扭身进了厨房,沈均诚哪里甘心独处客厅,略顿一顿,也迈步跟了进去。 厨房的柜子里恰好有刘娟昨天买回来的一罐菊花精,晓颖晚上尝过一杯,只觉得清香可口,她知道沈均诚喜食甜食,便打算给他用凉开水沖一杯。 她刚把菊花精的罐子取出来,沈均诚就从身后悄然拥住了她,晓颖浑身的血液都往脑袋里涌去,脸上更是热浪滚滚,昨天下午在吴家书房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在脑海里闪过,她的脸红得不可方物——如果沈均诚敢在厨房里亲她,那她以后大概每次进厨房都会脸红! “沈哥,沈哥!”客厅里蓦地响起晓宇哇啦啦的叫唤声,由远及近,似是直奔厨房而来的。 晓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遗憾的嘆息,紧接着,身上的束缚消失了,沈均诚迅速放开了她,她在心里暗松了口气。 晓宇闯进厨房时,看见姐姐正面向灶台低头沖泡一杯菊花精,她的脖颈处蜿蜒向上,直到脸颊都很红,也没象平时那样回过头来招唿他,这多少有点不寻常。 不过晓宇并未多加在意,他不是来找晓颖的,而是来找沈均诚的,此刻他全部的心思都在手中的游戏机上,只顺口对晓颖嚷了一句,“帮我也沖一杯嘛!” “沈哥,这款游戏怎么界面是日文的啊!”晓宇不无委屈,“跟我以前玩的不太一样,我首战就输得精光!” 沈均诚接过晓宇递上来的游戏机,用力一拍他的肩,“走,我好好教你两招!” 晓宇欢天喜地拥着他走了出去。 晓颖泡好两杯菊花精,却没敢立刻走出去,用双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两边的面颊,依然觉得很烫很烫,她低下头去,唇角却缓缓上扬,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晓宇在沈均诚的指点下,技艺大增,游戏一打就是半个小时。晓颖偶一抬眸望了眼客厅的大钟,不知不觉,已经快十半点了,她惊跳起来,“晓宇,赶紧去做功课!” 第51页 “再玩会儿嘛!”晓宇对新得的宝贝爱不释手,想用拖延战术。 “不行!我十一点半就得走,在我走之前,你必须把作业给做完!”晓颖不由分说一把夺过了游戏机,脸也绷得很紧。 “晓宇,做完作业我再教你几招更绝的,怎么样?”沈均诚也帮着晓颖诱惑他。 “好吧好吧。”晓宇寡不敌众,只得懒洋洋地起身往房间里走。 晓颖轻吁了口气,朝沈均诚投过去感激的一瞥,“你今天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好啊!”沈均诚求之不得,他只要能在一点后准时熘回家就可以了,他对母亲的作息还是有把握的。 “不过我们家中午只有面条。”晓颖有点不好意思,“如果你吃不惯,我们可以出去吃,哦,我请客!” “不要不要!”沈均诚赶紧摆手,“就面条好了,我喜欢吃面!” 见时间不早了,晓颖便去厨房准备,沈均诚借着帮忙的名义在她旁边守着。 晓颖把装了清水的锅子放上炉灶,又从冰箱里找出来几个番茄和鸡蛋,先打了几个鸡蛋,然后又开了水笼头清洗番茄。 她忙着做事,沈均诚也不好再胡乱缠上去,再说他很喜欢看她有条不紊忙碌的样子,早早就有了几分能干的家庭主妇的模样。 “你下午是不是有别的事?所以就去不了你外婆家了?”晓颖问他。 沈均诚灿烂的面庞稍显黯淡,“不止今天下午,以后可能都没法经常去了。” 晓颖心头一凛,“怎么了?” “我妈坚持要我考托福,嘱咐我利用假期这段时间好好在家温习,下午她可能会回去。” 这个消息对晓颖而言,仿佛一个无法言说的预兆,尽管有点飘渺,她却能真切感觉到它的存在。 她勉强朝他笑了笑,“那你怎么还跑出来?” 沈均诚瞟了她一眼,声音不高却干脆利落,“我想见你。” 晓颖的目光慌不迭地往旁边调转过去,脸旋即又红了起来,可是心里却象吞了一罐蜜似的,很甜,甜得几乎就要冲淡刚才那缓缓蔓延上心头的阴云。 “即使不能去外婆家,我也经常会来这儿看你的。”沈均诚笑着低语。 他最爱看她被自己逗得满脸通红的模样,让他想起徐志摩的那句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 能够瞧见她如此含羞带怯的神色,哪怕拼着被母亲发现后大骂一顿的风险,他也要偷偷熘出来见她。 才把番茄切开,就听晓宇又在大声叫唤,“姐,有道题目不会做啊!” 晓颖眉头一蹙,匆忙把手往毛巾上抹了抹就要赶出去,被沈均诚一把拦住,“你忙你的,我看看去。” 沈均诚的成绩比自己好太多,而且还高两级,晓颖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笑一笑道:“麻烦你了。” 沈均诚朝她咧咧嘴,大踏步出去了。 等晓颖把三碗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面端到客厅餐桌上,跑去晓宇房间叫他们出来吃饭时,讶然发现那两个又和游戏机卯上了。 “作业做完啦?” “当然!”晓宇理直气壮,“沈哥教的方法比你教的简单多了!” 晓颖有点赧然,嘟哝了一句,“我数学本来就不好嘛!” 沈均诚一见她进来,立刻站起来,“面条做好了?” “是啊,赶紧去吃吧。”一看时间,晓颖又有点火烧火燎起来。 三人围坐在桌子前,欢快地吃着香喷喷的面条,沈均诚觉得这是他有史以来吃过最好吃的面了。 因为刚才的辅导,晓宇对沈均诚的崇拜又多了几分,“沈哥,你成绩那么好,怎么还有时间玩游戏啊?” 沈均诚笑道:“该读书的时候集中精神好好听,好好思考不就行了,哪里用得着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对着书本?” “有道理啊!”晓宇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乜斜晓颖,“听见没有,不是非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埋在书堆才能考出好成绩来的——你们这叫‘强按牛头吃草’!” “有本事对你妈说去。”晓颖也瞪他一眼。 晓宇不理她,和沈均诚笑嘻嘻地谈论起来,“沈哥,考上大学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沈均诚挑了下眉,“没什么感觉。”这对他来说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转过脸去瞅了晓颖一眼,笑笑道:“也许,得等你姐姐也上了大学我才能说得出具体的感受来。” 晓宇眼睛飞快地眨,眼见姐姐的脸上蔓延起两朵红云,他立刻明白了这弦外之音,对晓颖挤眉弄眼起来。 晓颖低着头,半晌才嘟哝了一句,“我成绩很差的,不一定能考得上。” 沈均诚一笑, “我又没让你一定要考上h大,你能考上h大旁边那所专科学院也行!” “沈哥,我姐一定行的。”晓宇插嘴道:“别人的话她也许听不进去,不过你的话,我打保票,她肯定会听!” 他把平板一样的胸脯拍得绷绷作响,紧接着脑后勺就吃了晓颖一个毛栗子! 第52页 “沈哥,大学毕业后你想做什么?”晓宇又问沈均诚。 “我希望能搞建筑设计。”沈均诚的眼里有某种光芒在闪动,“即使做不成中国的高迪,至少也要完成一件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 然而,他眸中那憧憬的光芒没有持续多久就黯淡下去不少,“不过我父母肯定不会同意的,大概我以后还是会走上经商的道路吧,子承父业嘛!” 他笑得多少有点勉强,晓颖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遁下去,未来尽管遥远到还用不着他们现在就考虑,可是它毕竟存在,终有一天会到来。 “你呢?韩晓颖,你以后想做什么?”沈均诚转首望着她问。 “我?”晓颖愣了一下,她可没有沈均诚那样的高远志向。 她正愣神之际,晓宇抢着道:“我知道她以后想干什么——当一个贤妻良母呗!” 晓颖面红耳赤地又想伸手过去揍他,却被晓宇灵巧躲开。 “这个理想很好啊!”沈均诚脸上的忧郁一扫而光,他盯着晓颖的眼眸里充满温柔,“我相信,你一定能实现!” 第30章 第八章(1) 一场暴雨过后,老天爷紧绷着的一口气骤然松懈下来,天地间落下一片清凉,连空气中也蕴含着青草与雨露的清香。 晓颖陪着吴奶奶坐在院子里,慢声细语地给她读《红楼梦》。 她觉得吴奶奶有时候象极了红楼梦里的贾母,有一群将她敬若上宾的子女,所不同的是,吴奶奶无法享受儿女时刻膝下承欢的热闹,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孤身一人,由一两个不相干的外人陪着,寂寥地在这栋空荡荡的老宅里度日。 今天的吴奶奶相当沉默,从晓颖给她念书开始,她就没说过一句话,原封不动地坐在藤椅里,目光迷离地注视着前方。晓颖问她什么,她总是无可无不可地点一点头。有时候,晓颖故意读错一些地方或者停顿时间过长,吴奶奶也不再象以前那样能立刻给指出来。 她的状态不容乐观,令晓颖心生担忧,王阿姨猜测说,可能是前两天她的子女们一齐过来热闹了一晚,把她给累着了。 “好像他们谁无意中提到了一句阿芳,又刺激了老太太,结果从那以后我看她就一直不大好。”王阿姨唉声嘆气。 “别让她老坐着,扶她起来多走动走动,如果累了,就让她好好睡一觉。”王阿姨临走前嘱咐晓颖。 晓颖记着王阿姨的叮嘱,每隔半小时就会搀吴奶奶起身走走,但走了没几步,她就坚持要坐回去了。 吴奶奶神色迷濛地望着前面的某一点,看她的状态,好像完全不在听晓颖读书,不过是把那一句句书里的对白当个背景摆设而已。没有了良好的听众,晓颖也渐渐觉得乏味起来,心神恍惚间,不免开起了小差。 她已经有三天没见到沈均诚了——他既没有来过吴宅,也不再光顾晓颖叔叔的家里。 不安在晓颖的心中与日俱增,她作着各种各样的的猜测:难道是去参加了什么英语补习班?还是作业太多脱不开身?亦或是他妈妈又给他找了别的事来做? 但明明最后一次碰面时,他还和晓颖说得好好的,第二天肯定会去找她。 “我妈明天要出差,如果能找着机会,我会直接去外婆家。”那天临走沈均诚笑嘻嘻地与她耳语,“在你家里,你弟弟象个影子一样跟着你,真别扭!” 可是自那日之后,他就象人间蒸发了一样,一丝讯息也无。 连晓宇都觉察出不对劲来了,“好像几天没见到沈哥了嘛!要不要打个电话去问问?” “我没他家的号码。”晓颖心思发飘,随口回道。 沈均诚的确曾经向她提过要交换两家的电话号码,但晓颖忌惮着婶婶,没有答应,他也只得作罢。此刻想起来倒是有些后悔,早知道应该把他的号码要过来,这样至少她可以给他打过去。 可是一想到要去接触他那个对自己来说陌生到森然的家庭,晓颖又止不住发憷,她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有种抵御心理——她总是强令自己把沈均诚单列成一个个体来看待,而竭力忽视他背后的家人。 晓宇眼珠子骨碌碌转动了几下,正要说点什么,晓颖已经醒过神来,蹙眉敲敲桌子,“别胡思乱想了,快写作业吧。” 可晓颖独处的时候,却比谁都更加能胡思乱想,就像此刻。 会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她被自己这个突然而起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在心里勐啐了自己几口。 如果沈均诚真有事,肯定会传到吴家来,而这两天王阿姨神色很正常,完全不象有事发生的样子。 因为沈均诚不再登门了,王阿姨和晓颖的关系仿佛也在无形中得到缓解,她又恢復了从前那样和颜悦色的态度,这令晓颖暗松了口气。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活着真累,总是顾忌别人的感受,可是又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的手指悄悄挪动到书本最后一页,缓慢抚动,顷刻间,一张小小的白纸被她迅速覆盖到翻开的那张页面上,她的嘴巴虽然还在出声,心思却早已飘到了那页纸上。 那是两个头像的素描,虽然和真人相比有一定差距,不过光看神态和装扮,很容易就认出来一个是晓颖,另一个是沈均诚。 第53页 画面上,晓颖正对着前方,一脸笑意,密密的睫毛又长又卷,沈均诚则侧着脸,嘟起嘴巴正吻向晓颖的一边面颊。底下还有两人的名字,并排,中间用一颗红心串联起来。 这是沈均诚最后一天与她见面时送给她的得意之作。 晓颖当时一见脸就红了,作势要撕掉,慌得沈均诚赶紧抢回去,“我花了半个晚上才画出来的,你也真狠心!” “给人看见了不好!”晓颖低声嘀咕。 “我没给别人看,就是送你留个纪念。”沈均诚脸上居然浮起一丝惆怅,“等开了学,咱们就得有好一阵子见不到面了,哎——你可不许忘了我啊!” 晓颖沾染上了他的怅然,忽然也觉得前途渺茫,即使现在他们互相给予对方承诺,究竟能撑到几时,没人作得了主。 沈均诚固执起来象个蛮横不讲理的孩子,他可没有晓颖那么多愁善感,很快振作精神,非要她给自己立个誓言。 最终晓颖拗不过他,还是照做了,看着沈均诚面庞上浮起的笑意,她忐忑的心还是有了些许回暖,就算未来真的不作数,能够看到他现在满意的笑容,也是值得的。 那张画后来被晓颖偷偷藏好了,乘没人的时候,她时不时会拿出来瞅上两眼,心旌摇曳一番。 沈均诚的画功不怎么样,但看得出来他足够尽心,更何况,这种在成人眼里看似幼稚的表白,在十几岁孩子的心里,却有着弥足轻重的表述份量。 这既是他们情感的记录,也是沈均诚给她的承诺,不论这份承诺能坚持多久,她都会好好保存。 她的神思再度转到吴奶奶身上时,勐然间吃了一惊——她正把一枚飘落在自己肩上的树叶往嘴巴里塞! “奶奶,这个不能吃!”晓颖慌忙阖上书冲过去把树叶从她嘴里扯出来。 吴奶奶也不看她,直愣愣地望着前方,“嘴巴干。” “我帮你去倒杯水来!”晓颖嘴上答应着,把吴奶奶坐着的四周围仔仔细细察看了一边,确信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被她抓去吃了,才起身往厨房走去,心里不免暗暗嘆气。 厨房的储物架上有一罐已经启开的乌梅粉,是吴奶奶的哪个子女送的,王阿姨告诉晓颖,吴奶奶很喜欢这个口味,不过不能沖得太浓,因为乌梅汁很甜,吴奶奶血糖偏高。 晓颖按照王阿姨的嘱咐,小心地往玻璃杯里舀了两小勺,又用事先凉好的开水沖开,搅拌均匀,乌梅汁的甜香顿时芬芳四溢。 端着乌梅汁出来,后门忽然传来轻微的咔嗒声,有人在拿钥匙开门! 晓颖浑身一振,只觉得小半天的忧郁一扫而光,连眼睛都陡然间明亮了几分,她没有多想,就把杯子搁下,脚步轻盈地朝后门冲去,迫不及待地解锁开门,想给沈均诚一个惊喜。 门一开,噙在晓颖唇边的笑意顿时被失望与惊讶覆盖,她发现门外站着的并不是沈均诚,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中年妇女。 那女子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打扮不俗,五官端正清秀,尤其是一双眼睛,透露出清亮明晰的锐光,手上正持着一串钥匙,目不转睛地望住晓颖,乍一照面时,她的眼里也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就瞭然于心一般,眼神转而成为专注的审视。 “您是?”晓颖面对陌生人,总会有几分无措的尴尬,眼前的女子她从未在吴宅见过,但她能从对方的眉眼中依稀看到吴奶奶的影子,立刻猜出了几分端倪。 “你就是韩晓颖?”对方并没有要先作自我介绍的意思,而是直接道出了晓颖的身份,她的嗓音有些梗直生硬,与她精緻的外表不怎么吻合。 “我是。”晓颖点了点头,“您是吴奶奶的……”她几乎可以肯定她是谁了,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我是沈均诚的母亲。”吴秋月没有让她太为难,终于给自己做了简略的定义,但她没有把自己与吴奶奶联繫在一起,而是强调了沈均诚,这一点让晓颖既不解,又不安,她敏感地察觉出来,吴秋月的眼中有那么几分来者不善的意味。 “阿姨您好。”晓颖脸上强堆起一点笑容,又赶紧往旁边侧身,给她让出条道来,“您请进。” 吴秋月泰然自若地踏进门去,环顾了一圈四周,晓颖不知道她在找什么,应该不是找沈均诚吧? 如果不是头脑还算清醒,她真想问问吴秋月,沈均诚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第31章 第八章(2) 吴秋月在光线昏暗的室内来回走了几步。她并不喜欢这栋死气沉沉的老宅,也不常想到回来看看。在她的记忆里,这栋房子承载了太多的痛苦,有她拼命想忘掉的悲伤往事,她已经有很多年没在这里独处过了,尽管此地的每一个细节都让她熟悉到心悸。 如今的吴秋月,已经在这座城市的某个领域里唿风唤雨,但她却极少愿意提及自己的家庭,无论是曾经显赫的父亲尚在世的那个时代,亦或是现在她的那班兄弟姐妹。 她始终相信,自己的成就跟自己的眼光与努力有关,而并非从这个吴姓家族中获得。她从这个家族里得到的,除了痛苦,还是痛苦——她至今都无法忘记自己和家人从这栋房子里被赶出去时的悲惨情景,还有父亲奄奄一息时那急欲解脱的表情。 第54页 有时候,她甚至希望自己是出生在某个普通人家里。因为一个大家庭的不幸往往要比普通家庭多出数倍。 身后,某个温婉柔软但完全陌生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拽回现实,“阿姨,吴奶奶在院子里。” 吴秋月的唇边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却是极冷的,她转过脸来,用她在生意场上常用的锐利眼神重新打量面前这个面容苍白、身形瘦削而且显得不知所措的女孩。 她的目光有着某种极其强悍的穿透力,能从晓颖美丽的外貌看进去,直抵她的心里,就那么静静地看了几秒,她看到了她的惶恐、卑微以及不自信,她相信如果自己再多看她两眼,也许这个女孩子会就地瘫软,她太柔弱了,也太缺乏朝气。 浅淡的厌恶渐渐浮上心头,吴秋月的视线从晓颖脸上转开,一如她预期的那样,自己并不喜欢她。 吴秋月“哼”了一声,转身就朝外面的院子里走去。晓颖捧着乌梅汁的杯子,象被她的目光施了定身术一般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方醒似的跟了过去。 吴奶奶依旧坐在藤椅里,对远处走来的人视若无睹。吴秋月在她面前坐下后,才缓缓开口唤了一声,“妈——” 吴奶奶象早已入定,不嗔不喜地坐着,对女儿的叫唤充耳不闻。 晓颖把乌梅汁杯子悄悄递过去,轻声道:“奶奶,这个很香的,您喝吧。” 大概是乌梅汁甜酸的气息催醒了吴奶奶,她接过来喝了一口,慢慢品一品,又喝一口。 吴秋月盯着母亲的脸,面露忧色,“妈——”她又叫了一声。 这一次,吴奶奶总算听到了,她的脸慢慢转向秋月,视线也停留在她脸上,眼神里布满了蒙昧的慈祥。 “阿嫂,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她笑眯眯地和女儿说话。 吴秋月哭笑不得,心情却越发沉重,“妈,我是您的女儿秋月啊!难道您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 “阿嫂,去年我对冬春讲,门口那株银杏树指不定今年就能结果了,我今天去看过,果然结了呢!说给他听他还不信……” 吴秋月的脸倏地沉了下来,一把夺过吴奶奶手上的杯子,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横眉厉目地质问晓颖,“你给她喝的什么东西?” 晓颖紧张不已,“是乌梅汁,王阿姨说吴奶奶喜欢……” 没等她把话讲完,吴秋月已经不想再听,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搁,火速从随身带着的皮包里掏出一个黑色的手机。 晓颖见过她叔叔也有一个,做生意的人好像都兴用这种时尚的通讯工具,不过她叔叔的那个手机个头明显要比吴秋月的这个大一廓,她记得叔叔管它叫“大哥大”。 吴秋月蹙着眉拨了一串号码后,就站起来背对晓颖,面朝花坛杵立着。 吴奶奶怔了片刻后,眼睛晃来晃去,找到了石桌上的杯子,她探身过去想取,可是又够不着,但还是伸长了手想去够,嘴里发出哼哧哼哧古怪的声音。 晓颖不安地看看吴秋月的背影,又看看吴奶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她不觉得乌梅汁对吴奶奶有什么害处,可她又担心如果自己擅自拿给吴奶奶喝了,吴秋月发现后又会怪罪自己,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怕她。 吴秋月的电话终于接通了,她仿佛憋了一股子气在心里,现在全撒了出来。 “小芬,你怎么能把妈一个人留在家里,让个小丫头看着?你不知道她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亏你想得出来!她这种状态就不应该从医院里出来!你不要跟我争辩,你现在过来看,看她是什么样子!她根本就神智不清了,你知道她刚才叫我什么吗?说出来气死你!她叫我阿嫂!!” 听着吴秋月声色俱厉的训话,再看看执着于那只杯子的吴奶奶,晓颖心里涌起难过,她蹲下身子,不再犹豫,把杯子端起来递到吴奶奶手里。 吴奶奶慢慢笑了起来,很满足,象个刚分到糖果的孩子。 “……我知道出院是妈的意思,但是这样做的后果很严重,你知不知道!算了算了,电话里也讲不清楚,你现在哪儿,家里还是单位?我过去找你吧,咱们见面再说……” 电话讲到后面,吴秋月一开始的激动终于平息了几分,晓颖的神经却不敢松懈,依旧绷得很紧。在吴秋月面前,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味干站着。 吴秋月转过身来,看见吴奶奶又喝上乌梅汁了,顿时杏目圆睁,怒喝道:“怎么还给她喝这个!不知道她血糖高啊!” 她的叫嚷太过突然,嗓门又大,吴奶奶手一颤,杯子没握牢,一下子摔到了地上,乌梅汁水浸染了一身。 晓颖吓得心惊肉跳,赶忙拾起桌子边的毛巾给吴奶奶擦拭,哪里擦得干净。 吴秋月站在她背后,嫌恶地瞪着她胡乱慌张的模样,低声骂了一句,“真笨!” 委屈的泪水一下子充盈晓颖的眼眶,她拼命忍着,没敢让它们跌落出来,也不敢回过头去面对吴秋月。 她自问不是逆来顺受的孩子,可有些东西,就是强求不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吴秋月——亦或是因为沈均诚? 第55页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甫一划过,她便不再敢多想,只是徒劳无功地给吴奶奶擦着,在泪水模煳了的视线中,她赫然仰起头来,看见吴奶奶如弥勒佛一般的慈爱的笑容,是那么与世无争。 吴秋月收了电话,又朝呆滞的老母亲瞅了一眼,重重嘆一口气,对晓颖吩咐道:“别让她老在这儿坐着了,快扶她上楼休息,顺便给她把脏衣服换了。” 晓颖只能照办。 “对了,王阿姨哪儿去了?”秋月仿佛刚想起她来似的,皱了皱眉问,“她怎么能走开!” 晓颖吃不准该怎么回答才能不再惹面前这位阿姨生气,“她,她一会儿就会过来的。” 回答完了才发现自己底虚得要命,胡乱上前去把吴奶奶搀扶起来。 吴奶奶身子本就比她沉,如今又神智不清,叫人一拽,立刻象孩子似的想要反抗,随手乱摸乱抓,一下子把桌子上那本书扫落到地上,里面的画像也随之跌落出来,且是正面朝上,静静地飘到吴秋月的脚边。 晓颖一见之下,立刻大惊失色,可是她不能抛开手上的吴奶奶去捡,正胆战心惊之际,吴秋月已然俯身把它拾在了手里。 她先是不解,等目光扫到下面那行名字註解时,脸上顿时出现了火冒三丈的神色,一双锐目直直射向晓颖,厉声喝问:“这是什么意思?” 晓颖张惶失措,根本无从辩解。 吴秋月其实也无需她解释,狠狠瞪她一眼,低头又瞄了眼画像上那两张笑靥如花的脸,只觉得异常刺目,双手用力一分,就把纸张撕了个粉碎! 她再次看向晓颖时的眼神冰冷得能把人冻结起来,抑制住满心厌恶,沉声道:“先把老太太送上楼去再说!” 晓颖把满腹委屈都咽进肚子里,对着地上那团碎片瞟了一眼,一声不吭地与吴秋月一起把吴奶奶搀扶进了二楼的房间。 两人谁也不说话,举止还算默契地帮吴奶奶把脏衣服换下来,又将她安置到床上。 吴奶奶似乎不想睡,直起脖子来想对秋月说点什么,但眼里是白茫茫的一片空白。 秋月把母亲的肩膀按下,缓声嘱咐,“妈,你累了,睡一会儿吧。” 类似的话重复了几遍,吴奶奶终于屈服了,深深的疲倦控制住了她。 又陪伴了母亲片刻,吴秋月起身下楼,走到门边,赫然一个转身,对晓颖道:“你过来。”声音不高,却透出一股威严。 晓颖明白她定是来意不善,心里打鼓似的乱跳,又无法拒绝,只得硬着头皮起身跟了过去。 到了楼下客厅,吴秋月站定,看向晓颖的目光有如刀片,颳得她肌肤生疼,“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晓颖心里的不安在加剧,她思忖一定是和刚才那张画像有关,先前还怀着的一点侥倖心理此刻早已荡然无存。 这种东西如果给大人抓到了,确实会很难堪,尤其还是沈均诚的母亲,她的脸兀自涨得通红,垂下头颅,作好了挨训的准备。 “不过我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今天既然见了面,我想还是说出来对你我都好——你……离沈均诚远一点儿!”后面那句话,被她说得咬牙切齿,每个字都象用刀切出来的一样有稜有角。 犹如一道雷噼过头顶上方的天空,晓颖又惊又怒又慌,却发现自己浑身陡然无力。 吴秋月完全不象一个长辈教训小辈胡闹的口吻,更象是在对某个觑觎她财富的盗贼的宣战!这哪里是十六岁的韩晓颖所能承受得了的。 吴秋月不再看她,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傲然投向前方的不知道哪一点上,又补充道:“我不管你之前在想什么,但现在可以明白告诉你,他不久就要出国,我不希望有任何人任何事干扰到他。更何况你,”她凌厉的目光扫过晓颖没有血色的脸蛋,“根本没有资格!” 晓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恭送吴秋月离开的,她在一片浑噩的意识中,迈步走回院子。 开满栀子花的围栏外面,被吴秋月撕碎的纸片还残留着些许在地上,有微风拂过,纸片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翻一个身,象一只只飞倦了的不愿动弹的蝴蝶。 她蹲下身去,仔仔细细把每一页碎片都拾起来,如同对待珍宝那样藏于掌心,眼眶里的泪珠却承载不住重量,一颗颗滚落下来,跌进泥土,瞬间被吸了个干净。 第32章 第八章(3) 浓郁的煎药气味中,晓颖跟王阿姨相对无言地坐着,初见面时两人和谐无隙、什么都聊的时光仿佛一去不復返了。 王阿姨在择菜,晓颖手上捧了本书,心思却根本不在书上。 昨晚,刘娟告诉晓颖,照顾吴奶奶的事要提前结束了,吴奶奶会在下周一被重新送回疗养院。 听到这个消息,晓颖就明白吴秋月胜利了。 “也真是的,杨医生明明说在家里跟家人呆在一起比较容易控制病情,不知道她们家的人怎么想,还要送回来……” 刘娟不满地发了几句牢骚,却也无可奈何。 “婶婶。”晓颖问,“那我还要去吴家吗?” 刘娟想了想说:“这两天你还是去吧,做事要有始有终,再说,赵太太也没说让你别去,听她的意思,好像也在为这事不高兴呢!” 第56页 晓颖是真不想再去了,可最终却只能听从婶婶的安排,凡事要有始有终。 那就有始有终吧,好在那个“终”也不过两日而已。 煎药的砂锅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王阿姨赶忙起身去把火力调小,回头看见晓颖还默不作声地对着本书发呆,都快十分钟了,她那页纸一直都没翻过去。 重新坐回小板凳上,王阿姨悠悠地开口道:“我年轻那会儿,亲戚里头有个年长的阿娘在上海帮工。有一回她因为不凑巧病了,就让我帮她去上海的那户人家替两日。我去之前,她给我把规矩讲了讲,大户人家的条条框框很烦哎,很多我都忘了,不过有一条,阿娘说很重要,一定要记得。” 晓颖抬头困惑地瞥了她一眼,王阿姨并未看向她,而是垂着眼帘把发黄的菜叶仔细挑出,嘴巴里却慢慢说道:“千万不要跟主人家有什么事,给人帮工顶忌讳的就是这个。” 晓颖一下子明白了王阿姨话里隐晦的意思,她低下头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其实从吴秋月对自己的态度上,晓颖已经隐约猜出“告密”的人极有可能是王阿姨,她此时的这番话更是让晓颖的猜想确凿无疑。 王阿姨这才飞速瞅了眼她的脸色,微微嘆息一声,又道:“虽说现在时代不一样,你们都不作兴这种观念了,可是老一辈的规矩,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去得掉的,大家面上不讲,骨子里谁都会觉得那叫高攀。再说了,秋月的这个儿子得来不容易,她这些年在均诚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怎么可能……” 她的话茬一时煞住,转而向晓颖语重心长地说:“你也是傻呀,一旦有什么事,到头来吃亏的总是女孩子……” “阿姨!”晓颖脸色惨白,头低得越发下,“你别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 王阿姨眼见她尖瘦的脸蛋上逐渐升起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悲戚来,心有不忍,可是自己给她提个醒不是要害她,而是在帮她,她很清楚,吴秋月是绝不可能接受眼前这个姑娘的。 最后一天在吴家的时光很快到来。此前,晓颖再也没见过沈均诚,她有种预感,他们之间,也许就这么结束了。 或许,就这样到此为止对两人来说都好,那美好而短暂的一切于她而言,本身就象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如今不过是梦醒罢了。 吴奶奶的状况又回到时好时坏的起点。 王阿姨告诉晓颖,吴奶奶的几个子女在她清醒的时候,曾婉转告诉她要送她再去疗养院住上一阵,她听了半晌不语,让小辈们很是忐忑,他们也清楚老太太不喜欢去那儿,上一次也是她嚷嚷着要回家才在小女儿的协助下回来的。 不过吴奶奶这次却没多作坚持,最终点头默认了,或许她对自己的身体也并非一无所知。 此时,她坐在院子里,仰头望了望老槐树上垂下来的一串串白花,有点清醒似的问晓颖,“今天20号了吧?” 晓颖于混沌中感到精神一振,点点头,“是的,奶奶,今天是8月20号。” “8月20号,8月20号……”吴奶奶喃喃地重复着。 王阿姨把一碗煎药端出来,哄着吴奶奶喝了下去,见她面露倦怠之色,便附在她耳边轻声问道:“累了吧?要不要上楼去歇一会儿?” 吴奶奶微微眨了几下眼睛,“上楼去?嗯……上楼去……” 到了楼上,王阿姨扶吴奶奶躺好,看了看她青灰色的脸,双眉拧得更紧。 晓颖跟在她身后一起下楼,轻声道:“吴奶奶好像好些了,她记得今天的日期。” “是么?”王阿姨有点意外,又有点高兴,同时也觉得惆怅,“唉,也清醒不了多长时间,还是去医院放心啊!在这个家里,平时就我们两个,万一发生点什么事,咱们哪里处理得了。” 看看时间尚早,王阿姨便道:“你在这儿守一会儿,我回去做点事就来,顶多一个钟头,如果吴奶奶提前醒了,你就打电话给我,我马上回来。” 王阿姨一走,晓颖就上楼去书房挑了本书,又去吴奶奶房间里探视了一眼,她睡得正沉。晓颖悄悄带上房门,蹑手蹑脚下楼,心头很莫名地涌上来一个念头——她是不是该在吴奶奶身边守着她,毕竟这是她在吴家的最后一天。 然而,这个念头仅仅在心头滑了一下,就被她否决了,吴奶奶素来不喜欢睡觉时旁边有人干坐着。 坐在院子里,晓颖捧着刚从书房挑的一本古旧书籍,一股怅然的意味油然而生。 以后,这里的书房也不再属于她了,尽管这个书房从来就没属于她过,但晓颖习惯了一个人窝于那个宽敞的空间里,象条鱼似的在各种书籍间穿梭,那种自由自在且浑身放松的感觉,是她以前从未体会过的。 叔叔给她留下的书也不少,可惜房间很小,一走进去,就觉得逼仄拥挤,和这里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世界。 书房于她,还不仅仅是有书那么简单,她赫然想到沈均诚把她逼到墙角,强吻她时的那种心悸与血脉喷张的放肆感! 那真象一个上天因垂悯她而空降下来的岛屿,里面盛满了鲜花和诱人的果实,她一不小心品尝了,便再难忘记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 第57页 “离沈均诚远一点!”吴秋月阴冷的话语赫然从空中噼将下来,打破了所有动人的梦幻。 晓颖浑身打了个寒噤,在这个烈日炎炎的盛夏,她居然感到了一丝来自心底的阴冷。 她的心思重新回到书本上,看着那一个个细小清晰的铅字,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味道。 好似从何方传来闷闷的“扑”的一声响,稍纵即逝,晓颖的眼皮也跟着跳了一下,她仰起脸来,四处张望,表情有些怔怔的。 四周安静如昔,没有任何异常,但那声响却在耳旁萦绕良久,真切得让她心生不安。 她不放心,撂下书撒腿就往屋里跑,无论如何,得先去看看吴奶奶,只要她没事就好。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强烈的第六感应在作祟,晓颖越跑浑身越虚软,心跳不知缘何飞快得离谱,当她的脚踏上楼梯时,这种感应越发炙烈,促使她毫无停顿地一口气冲到楼上,直奔吴奶奶的房间而去! 门被她砰然推开,床上,毛巾毯揉成一团堆在床尾,一把圆扇半挂在床沿,将落未落,吴奶奶却人影皆无。 晓颖在门边大口喘气,眼里荡漾着慌乱,无暇多想,她扭转身去,火烧火燎往别的屋子里找了过去。 房门一间间被推开、检视,可到处都没有吴奶奶的身影,晓颖急得快哭了,不祥的预兆在她体内搅得汹涌澎湃。 “奶奶!吴奶奶!”她大声地喊,渐渐地,嗓音里夹缠了一丝泣音。 当最后一间书房的门半启在眼前,晓颖忽然失去了走近它的勇气。她瞪起眼睛,眸中涌动着强烈的惊惧,一步步缓慢地挪过去,如果可以,她真想转身撒腿就跑,而无需承担这揭秘的沉重任务。 可她明白,自己不能。 她终于走到了书房门口,她不敢乱看,目光率先注意到的是与她视线几乎齐平的窗边的书架。 空空荡荡的屋子里,一张平时用来坐着看书的太师椅被拉动到那排书架面前,书架顶上原先摞起的一叠用档案袋装着的大开本资料被扯出来一半,露出有撕扯痕迹的袋口,旁边则堆放着三四本相册样的硬面本,散乱搁在架子顶上,显然,有人从中翻找过需要的资料,一定是吴奶奶。 可视野里依然没有吴奶奶的影子,晓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更加害怕,她鼓起勇气,屏住唿吸走进去几步,想试着寻索一下吴奶奶的痕迹。 然而,她的脚步在她的目光投向地面时顷刻间滞住了—— 越过原先挡住视线的书桌,她无比惊恐地看到吴奶奶面朝下、身子弯曲地趴在地板上,她的脑袋刚好沖向书桌尖锐的一角,一注鲜红的血从她的头颅处缓缓流出,而她的手上,还牢牢捏着一本灰色的相册。 晓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在见到吴奶奶尸体的那一刻,她已然石化。 第33章 第九章(1) 晓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一夜,任谁来敲门都不开,急得韩政声对刘娟直跳脚,“你看你找的好差事,把好好一个孩子折腾成什么样了?!” 事态严重,刘娟这次也着了慌,她没顾上和韩政声顶牛,站在晓颖的房门外,扯起嗓门来劝她,“晓颖,这事跟你没关系,赵太太也说了,绝对不赖你,是吴老太自己不小心才搞成这样的。真要追究责任,那个老王才要负最大的责任呢!真的,你别怕,这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全家人轮番上来劝晓颖,唯恐她一时想不开做傻事,可是唇舌费尽,晓颖依然不为所动。 最后韩政声耐不住了,找来一名锁匠,把晓颖的房门锁给拆了。 三个人进门时,看见晓颖蜷缩在床上,毫髮无伤,顿时都松了口气。 晓颖不想出去见人是因为她受不了旁人的劝慰,不仅吵得她耳朵根子疼,那些宽慰的话更象一柄柄刺向心脏的利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究竟发生过些什么,所以,她宁愿独处。 她也明白家人是为自己好,可她终究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在此之前,她并非没有经歷过生死,父亲的尸体被人从河里打捞上来时,瑟瑟发抖的母亲紧搂着她,把她的双眼蒙住不让她看。眼睛见不到,并不等于心里想像不出来,恐怖不比亲眼觑见逊色半分。 还有母亲,她就是在晓颖的面前阖上的双目,那张虽然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对现世的怨愤,象一张无法改变的照片,永远刻在了晓颖心里。 然而,父母的过世虽然让晓颖感到疼痛,却都不是她能掌控得了的,唯独这一次,吴奶奶的意外,她本该可以控制,却因为一时疏忽,吴奶奶在她眼皮子底下走了,她无法原谅自己。 她的心头有一块地方,原本已经接近光亮,如今却悄然地走向灰亡,她知道,那不仅仅是因为吴奶奶的死。 晓颖成了家里的重点关注对象,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陪着她。 白天,刘娟和韩政声都要工作,看护的任务就落在了晓宇头上,他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似的,每天安安静静守在家里,给晓颖做味道尚可的煮面条或者炒饭来吃;晚上,刘娟在韩政声的竭力要求下,跟晓颖睡在一屋,防止她出什么意外。 那扇被拆坏了锁的房门日夜不休地开着,韩政声恨不能把整扇门都卸下来。 第58页 刘娟睡在晓颖的房间里根本无法安然入眠,两日下来就对这个差使十分抱怨,到了第三天晚上,无论韩政声怎么苦求,她也再不愿意过去和晓颖同住了,夫妇二人于是又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小的争执。 在他们关起门来吵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晓宇推开房门不请自入,“你们别吵了,今天晚上我去陪姐姐!” 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厌恶让刘娟跟韩政声不约而同地怔了一下,刘娟喃喃反驳,“你胡说什么呢!你是男孩子!” “我会在姐姐房里打个地铺。”晓宇说完,也不想听他们的意见,扭头径直走了。 没几分钟,晓宇果然把自己床上的蓆子卷巴卷巴抱到晓颖房里,铺开在地上,又把枕头往蓆子上一扔,自行躺了上去。 晓颖坐在床上发呆,她已经几天没说过话了,对晓宇的举止也没什么惊诧的表示。 “姐,睡吧。”晓宇拉灭了灯,在黑暗里叮嘱她。 夜深人静之中,晓宇感觉自己终于有了一点真正的男子汉气概,他不再是这个家里最小的、被认为最需要照顾的一份子了。他在黑暗中盯着看不清晰的天花板,一股陌生的豪迈情绪涌动在胸腔,他辗转难眠。 听到他竭力抑制却仍然不得不翻身的动静,晓颖忽然开口对他说:“晓宇,你回去睡吧。” 晓宇一愣,静默片刻,才回答道:“姐,是不是我影响你了?我不动了,好不好?” 晓颖慢慢地说:“你们这样看着我,是担心我寻死吧?放心,我不会。” 晓宇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翻身坐起,“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就是怕你……胡思乱想。” 晓颖居然笑了一下,“如果我要做傻事,总能找到机会的,除非你整晚上不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我。” “可是我……” “回去吧。”晓颖打断他,“你们在这儿,我反而睡不好,这些话,我没法对叔叔婶婶说。” 在这个家里,晓颖跟晓宇之间有着一种奇妙的默契,这种默契不存在于他们和任何一个大人之间,而单单存在于他们彼此之间。 晓宇相信晓颖说的话是真的。 房间里依旧很黑,但眼睛慢慢适应环境后,周围的一切都能隐隐绰绰看清个七八分。晓宇盯着躺在床上,侧身背对自己的晓颖,有点迟疑地问:“姐,你这么难过,是不是不光因为那个老太太,还因为……沈哥?” 尽管晓颖没有回答他,但从她僵硬的姿势中,晓宇觉得自己一语中的了。 过了好久,晓颖都没再说过一句话,晓宇缓缓爬起来,拎起自己的枕头和蓆子,悄然回了房间。 翌日早上,韩政声看到在卫生间里刷牙的晓颖,一口气顿时松了下来。整个晚上,他都过得提心弔胆,屡次熘出房间去察看晓颖。 大哥在世时对他帮助良多,如今,兄嫂都不在了,他们唯一的血脉如果出了什么事,他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那两个?也因此,他对刘娟的做法越发怨恨起来。 用过早点,韩政声照例嘱咐了儿子几句,就与刘娟相继离开了家中。 晓颖坐在餐桌前徐徐喝粥,晓宇三下两下就把粥跟馒头都吃光了,抹了抹嘴对她道:“姐,我有事得出去一下,中午冰箱里有挂面和一些火腿肉,你自己弄了吃吧。” 晓颖明白这几天晓宇在家里陪着自己,实在也憋得不轻,自然没有不应承的道理。 待晓宇走后,屋子里终于又空空荡荡,只剩下晓颖一人了。她在感到清静的同时,一丝寂寥的凄清也同时涌上心头。 洗罢碗,晓颖回到房间,坐在床上又发了会儿怔,思绪依旧象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她起身,从书架上随意抽了本书来看。很多纠结在心头的痛苦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排解的,不管你用多少理论和实际经验去安慰,到头来,它还是会象烟雾一样执着地缭绕上心头,怎么赶也赶不走。 唯一驱愁的方法就是做点儿别的,尽量避免去想它,让充裕的时光来沖刷这一切积郁。 窗台上的风铃时而被微风吹拂一下,发出清泠的声音,渐渐地,她完全融入了书中,连风铃声都听不见了。 日头一寸寸往上移动,已经接近12点了,而她并不觉得饿。 一本书接近尾声时,大门口也传来开锁的声音,是晓宇回来了。 她坚持翻完最后一页,然后阖上书本,终于感到了累倦,肚子里也空空的。 “姐!”晓宇在客厅里叫她。 晓颖站起身,刚要把书放回书架上,晓宇已经跑进了她的房间,“姐,有个人过来看你。” 她捧着书,不解地转过身来,只见晓宇往侧面一让,沈均诚的身影就突显在她面前。 手上的书没拿牢,扑落一声掉到地上,她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晓宇在沈均诚背后推了他一把,扬声道:“姐,你跟沈哥聊着,我去弄点吃的,饿死我了!” 沈均诚迈步走进晓颖的房间,望着她几日内急遽消瘦下去的容颜,心头感到一阵痛,他无声地把晓颖揽入怀中,紧紧拥抱着。 晓颖浑浑噩噩地趴在他怀里,起先,她只是觉得有点闷,然而渐渐地,她的鼻子和脑袋里象被一股热热的气息霸占住了,仿佛有一场强热带高压盘旋在头脑之中,随时有失控的危险。 第59页 “我都知道了。”沈均诚的嗓子有点沙哑,“可是我妈不许我出来,所以……那不是你的错,韩晓颖。那天是阿芳姐姐的忌日,外婆太想念她了,就自己去翻找她的照片,结果才出了这个意外……谁也想不到会这样,但那绝对不是你的错。” 有温热濡湿的感觉在沈均诚胸口的衣襟上弥散开来,他的心一紧,搂住晓颖的手更加用力,“如果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出来吧。” 话音未落,晓颖便“哇”地一声在他怀里哭了出来,委屈与痛苦象决了堤的洪水,汹涌奔出,肆意挥洒在沈均诚的胸前。他觉得自己的心头也是酸酸的,可他忍着,他是男人,不能在心爱的女孩面前软弱哭泣。 就在这一刻,他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只这一次,以后我绝对不会再让她这样伤心地哭泣。” 那时候的他,天真得如同一张白纸,浑然不觉未来的渺茫与现实的残酷,他唯一所想所念,就是要凭自己的力量,好好保护怀里的这个女孩。 第34章 第九章(2) 一小时后,由晓宇动手,做了三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出来,这是沈均诚第二次在韩家吃饭,依然是面条,依然是三个人围坐在一起,从前轻松的心情却荡然无存。 在沈均诚怀里的那场畅快淋漓的恸哭缓解了晓颖巨大的精神压力,她的情绪终于有所好转。 “你今天是怎么出来的?”她问沈均诚,她相信前一阵老不见他的踪影是因为他母亲严加看管的缘故。 一提到这个,沈均诚俊朗的面庞上明显阴了一阴,却还要故作若无其事,“坐车过来的呀!” 晓颖仔细打量他的面色,忽然发现他右边的脸颊有几分青肿,虽然很淡,但他肤色白,还是能够辨查得出来,她的心忽悠一盪,“我是说,你……妈妈……” “跟我妈有什么关系,我想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沈均诚抢着说道,脸色明显不自然起来。 晓颖踌躇着,没敢再问下去,但在厨房洗碗时,她还是找机会把晓宇单独叫唤进去,悄声盘问他,“是不是你去找沈均诚的?” 晓宇先是支吾其词,后来想想也没什么好瞒的,索性说了实话,“是我去找他的,他家那个保姆真讨厌,连沈哥的面都不让见就要赶我走,多亏沈哥在阳台上看到我,给我使了眼色,我就悄悄绕去后门。你猜怎么着,沈哥被反锁在楼上了!他手上又没有钥匙,最后是跳窗出来的,我在窗子底下做他的接应,嘿嘿!”一想到那惊险的一幕,晓宇顿时有些小兴奋。 晓颖越听越惊心,“他从几楼跳下来的?” “二楼!沈哥家的房子是真大,还独门独户的。”晓宇眉飞色舞地说了几句,发现姐姐的神色很不好看,赶忙又噤声了。 晓颖发了会儿怔,忽又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他住哪儿?” 晓宇为难地挠了挠头皮,在晓颖的眼神催促下,不得不实话实说,“沈哥其实早就把他家的电话号码和地址给我了,他还问我要过咱家的号码呢,不过我怕我妈知道,就没给他……” 原来弟弟和自己怀揣着的是同一个心思,晓颖想笑又实在笑不出来。 “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些?”她还是心存疑虑。 “他说,咳,他说……”晓宇对即将要“出卖”沈均诚感到很苦恼,但又敌不过姐姐执着的逼视,“他说万一以后有哪个男生追你,让我一定要告诉他……他还说等去了h大,会把那边的号码什么的也给我……” 红云蓦地爬上晓颖的耳朵根,可是旋即又褪去,现在的她浑然没有了谈情说爱的心思,她猝然对晓宇挥挥手,“你出去吧。” 晓宇临走还不忘鬼头鬼脑地嘱咐她,“姐,我可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千万别出卖我啊!” 晓颖懵懵然洗着碗筷,想到沈均诚火热的目光和吴秋月那对冰冷的眼眸,她的心里忽而一阵冷,忽而又一阵热,有种虚无缥缈的恍惚感。 吃完饭,又坐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晓颖发现沈均诚不停地在偷偷看表,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顿时心下瞭然,主动提议道:“不如你先回去吧。” 晓宇怂恿姐姐去送他,晓颖也不推辞,两人相伴着从楼道里走出来。 晓颖已经几天足不出户了,乍然曝光于烈日之下,犹如过街老鼠一般,炎热炫目的日光令她的晕眩感加深。 沈均诚悄悄伸出手去,与她的牢牢握在一起,她掌心的冰凉让他觉得舒爽,心中也倍生怜惜。 晓颖的视线不时在沈均诚脸上的那抹青肿色上流连,她几乎可以肯定,那是他挨过的一记耳光。 当沈均诚再度回过头来俯视她时,终于撞上了她盘桓在自己面庞上的惶惑不安的眼神,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晓颖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终究拗不过自己的好奇心,抬起手来,轻轻指了指他脸上的异样,“你这里……怎么回事?” 沈均诚的手在那片只要用力就会感到隐隐作疼的肌肤上碰触了一下,又赶紧把手撤回。 “没什么,不小心撞到门了。”他不擅长说谎,闪烁的眼神已经告诉了晓颖真相。 第60页 “是你妈妈打的?”她本想问得婉转一些,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竭力想掩饰的神色,她越发难过,忍不住冲口而出。 沈均诚的表情彻底僵滞,顿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去,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晓颖心里一凉,“因为我吗?” “不是!”沈均诚赶忙抬起头来,仓促地辩解。 晓颖根本不信,自嘲地笑了笑说,“你不用瞒我,你妈妈不喜欢我,我知道——是不是她不让你跟我来往,所以……你还真犟。” “我妈她……”沈均诚松开了晓颖的手,表情沉重,他忽然觉得,还是应该告诉晓颖比较好,至少,可以让她有个心理准备,“这两天,我妈一直在和姨妈商量,关于……要你赔偿……” “赔偿?赔偿什么?”晓颖惊异地反问,继而面色惨白,明白了怎么回事。 沈均诚继续道:“我妈坚持认为外婆的过世是因为……”他望着晓颖,无法启齿再说下去。 晓颖的心重重向下坠去,又象有一股强有力的劲风,瞬间穿透了她的心脏,她几乎站立不住,不得不就势扶住路旁的一棵树木。 “我对我妈说,这不是你的错,她就火冒三丈甩了我一记耳光,还说……要尽快送我出国。”沈均诚苦恼地垂下了头,“可是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出去了。” 他没敢告诉晓颖的是,母亲在得知自己早恋后简直震怒,不仅不允许他再去吴家,还限制了他的人身自由,每天不定时回来突击检查,连父亲的劝阻都无济于事。 如今外婆的意外又成了雪上加霜,母亲连姨妈都迁怒上了,对他的控制更是变本加厉。沈均诚有种不好的感觉,母亲似乎想借这件事把他和韩晓颖彻底隔绝开来,为此她不惜对晓颖“赶尽杀绝”,而他自己,除了几句徒劳的辩白,什么也做不了。 晓颖怔怔地望着他,此时,他们正站在一簇浓密的树荫下,灿烂的阳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挥洒下来,在两人的脸上都投射下晃动的光晕。 她缓缓走过去,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伸出手,在沈均诚挨过掌掴的半边面颊上轻轻摩挲。 沈均诚抬起头颅,痴痴地望着她,用手掌包拢住了她抚在自己脸部的縴手。 四目相对,彼此的目光里却失去了初相遇时的单纯与无邪,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尽的凄楚和无奈。 沈均诚忽然张开双臂紧紧揽住了晓颖,晓颖亦用同样的力道牢牢缠缚住他的腰,在这用力一揽中,她竟然品尝出了生离死别的滋味。 “你别担心。”沈均诚在她头顶喃喃地说着安慰她的话,“你不会有事的,这件事被我姨妈压着呢,她一直在劝我妈,我相信她能说服我妈的。” 晓颖却无法乐观起来,她知道吴秋月不喜欢自己和沈均诚有任何接触,而自己却不能遵守她的要求,如果吴秋月为此报復她,她是一点招架能力都没有的。她无法想像,叔叔和婶婶将会掀起怎样的大战。 晓颖打了个冷颤,除了对未来的彷徨,她心底对吴奶奶发生意外的歉疚也再次浮升起来,她觉得又悔又痛。 “对不起……对不起。”她反覆地说着这三个字,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听。 沈均诚听得难受,他松开晓颖,用力晃了晃她的肩膀,大声道:“我说过了,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韩晓颖,你记住,你一定要学会忘记!” 晓颖捧着脸呜咽,不能成语。 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孩如此痛苦,沈均诚深吸了口气,他的口吻忽然深沉起来,“如果我妈不答应放弃对你的责任追究,我就离开她!反正我已经考上了大学,以后可以靠打工养活自己!” 晓颖一下子从自己的痛楚中清醒过来,赫然阻止他,“不要!” 她摇着头,表情难过,“沈均诚,算我求你了,你不要再和你妈闹别扭了,行吗?你这样做,只能让你妈更讨厌我,让我更加良心不安!” “那么,韩晓颖。”沈均诚不顾一切地捧起她的脸,凝视着她反问:“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不要再为这件事痛苦?你已经很不快乐了,不要再往自己身上压无谓的包袱,否则你会永远都开心不起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真想俯首下去,好好亲亲她,但他硬生生地忍住了,“韩晓颖,我要你快乐起来,以前的那些事,你统统忘掉吧,只要——记得我就行了,知道吗?” 他的口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可晓颖听在耳朵里,没有丝毫反感,有的竟是安心和踏实,尽管这种宽慰无异于沙滩上的城堡。 忘掉它!这的确很难,也需要时间,但是,她可以去努力,就算是为了他! “好,我答应你!”晓颖抽了抽鼻子,重重地点了点头,嘴边勉强堆砌出一丝凄楚的笑容。 有喧嚣刺耳的剎车声在一旁的马路上响起,搅乱了两人之间涌动的脉脉温情,晓颖扭转脸去看,面色瞬间变白,沈均诚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立刻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黑色闪亮的轿车里钻出来一个衣着入时的中年女子,紧绷着脸,走到离两人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是吴秋月,她的目光只冷峻地凝视在儿子脸上。 第61页 “沈均诚,你真是越来越有能耐了!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什么时候你也学会阳奉阴违了?”吴秋月的嗓音不高一分,也不低一分,却自是透出一份旁人所不能及的威严。 沈均诚既感到不安和无奈,同时又心有不甘,“妈,我该做的作业都完成了才……” “你还学会顶嘴了?”吴秋月的脸拉得更长,但看得出来,她已经表现出了极大的忍耐,“还不快跟我回去!” 沈均诚看看母亲,又看看晓颖,他不想给晓颖再添加不必要的麻烦,最终只得不情不愿地放开了她的手,脸色灰败,“我先走了。” 晓颖无语地点头。 吴秋月凌厉的目光从沈均诚的脸上转移到晓颖苍白的面颊上,她真搞不明白,这个看起来萎靡不振的女孩究竟给儿子施了什么魔法,搞得他如此鬼迷心窍! 沈均诚走到车边,见母亲还站在原地盯着手足无措的晓颖打量,心里焦急,忍不住跺脚喊了一声,“妈——” 吴秋月这才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来,重新钻进车子。 晓颖胆战心惊地望着这一对母子唿啸而去,又在树荫下驻足良久,才渐渐回过神来。 吴秋月的目光象刀片一样在她脸上刮来刮去的时候,她真的害怕她会再说出什么伤害她自尊心的话来,可当她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冷冷地转身离去时,晓颖感到的却不是如释重负,反而觉得更加难过与悲凉。 第35章 第九章(3) 时光悄然向前,不经停留。 吴家的事故在叔叔家里再也无人提及,似乎已经风平浪静。晓颖偶尔能听到刘娟在电话里跟人悉悉索索地聊着什么,一看见她过来,立刻把声音压到最低,对着电话的表情却很虔诚。晓颖猜测那极有可能是赵太太,还是为了吴奶奶的意外。 自相聚那日以后,沈均诚再也没能和她见上一面,而吴家最终也没有正式上门来讨伐这桩难断的公案。 夏日的酷热正在悄然褪去,转眼又是开学的时节。 从表面上看,晓颖似乎已经恢復了平静,她如期去学校报到、领书,象从前一样默默地处理自己的事,不打扰别人,也不用大人操心。 同桌江桐菲兴致勃勃地和她聊起假日旅行时,她照旧安静地听着,照旧时常走神,江桐菲除了埋怨她几句,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在江桐菲的印象里,晓颖经常就是这样一副神游物外的表情。她又哪里会知道晓颖在暑假里曾经遭遇过怎样的变故。 韩政声在经过一阵提心弔胆的日子后,终于对晓颖放下心来,但他私下里不忘警告刘娟,“以后别再玩那些不三不四的花样了!” 刘娟吃了哑巴亏,作声不得,再加上与赵太太的关系经过此事后变得不尴不尬,心里对韩政声连带对晓颖更加不满起来,但是又怕韩政声找自己闹,只能憋在心里,时不时给晓颖看些摸不着边的脸色。 晓颖浑然不觉似的,婶婶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也从不去叔叔面前搬弄是非。渐渐地,刘娟自己也觉得无趣了,便把全部的注意力又集中到自己儿子身上。 晓宇被母亲盯得苦不堪言,时常向晓颖抱怨,她总是劝他忍忍,等长大了就好了。 “你反正有个人在前面等着你,你可以忍,我怎么办?前途暗无天日啊!”晓宇烦躁地捶桌子,忽然发现晓颖的脸色很难看,这才想起来,似乎又有一阵子没有沈均诚的消息了。 “姐,沈哥是不是一直没再找过你?” 晓颖冷着脸,“我的事不用你操心,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她没有把那天在路边遇到吴秋月的事告诉弟弟。 “要不要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晓宇倒是热心得很。 “不用!”晓颖沖他低嚷了一句。 可晓宇热心过了头,到底还是瞒着她偷偷给打了过去,接电话的人照旧是保姆,连问了晓宇好几遍是谁,晓宇捏着嗓子胡乱编了个名字和理由,结果对方拒绝给他转,把他气得要命! 晚上,他偷偷向晓颖汇报,“我怀疑沈哥的软禁还没解除,现在连电话都不给转了……” 晓颖怒不可遏,“谁让你去给他打电话的?不是说了让你别管吗?” 晓宇碰了一鼻子灰,又憋屈又纳闷,同时也意识到晓颖和沈均诚之间十有八九又出什么事了,他一心想替姐姐出头,岂会甘心撒手不管?! 几天后,晓宇鬼鬼祟祟塞了张字条给晓颖,上面是沈均诚要求晓宇转述的一句话,“晚上七点,我在悦来咖啡馆等你。” 晓颖皱眉望向晓宇,他连忙用手捂住脸,“你别朝我开火,这回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晓颖懒得问他们之间交流的来龙去脉,回房间就把字条扔进了抽屉,她的心却像搁在鞦韆上荡来荡去一般不得安宁。 吃着晚饭,晓宇几次三番朝她使眼色,生怕她耽误了晚上的约会。 晓颖在去与不去间徘徊,最后一发狠,把碗筷一撂,跑去房间拿出那张字条,再三看了几眼,随后将它撕成了碎片。 她从房间里走出来,刘娟正边吃饭边沉浸在一幕苦情剧中。 “婶婶,我今天的作业不太清楚,想去同学家问问。”她站在刘娟面前,第一次为自己的行为撒谎。 第62页 刘娟横了她一眼,“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我没她家的号码,再说,电话里也讲不清楚。”她低声为自己辩解。 “妈,你就让姐去呗,一会儿碗我来洗!”晓宇突然爽快地插嘴进来道,“还有啊,妈,你今天得帮我默课文呢!” 刘娟难得见儿子这么主动地提到功课上的事,顿时又高兴起来。 晓宇对晓颖使劲挤了下眼睛,为了让姐姐分身,他可是把自己的“幸福”都押上去了。 悦来咖啡馆就在叔叔家旁边一片小区的沿街店铺中,晓颖走过去只需十分钟左右,可她却生生走了近半个小时。 就在这短短的一程路上,她逼着自己把一直不敢去想的关于未来的一切都想了个遍,答案其实就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只是之前她贪恋那一点微薄的温馨,始终不敢去面对而已。 沈均诚在咖啡馆门口翘首企望,不时低下头去察看时间,今晚上的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弥足珍贵。 自从被母亲发现了他和晓颖之间的事后,她对他的管教简直到了严苛的地步,他爸爸实在看不过去,有一两次站到儿子一边替他说话,可是谁都明白,母亲一旦发起狠来,就有一种鱼死网破的决心,没人有勇气和她硬扛到底。 家里新近换了个异常严格的保姆,沈均诚的一举一动都被监控了起来,包括电话的打出打进,无一不需要经过许可才行。 这囚牢一般的生活搞得他快要发疯,只能一心一意盼望学校快点开学,他可以早日获得自由。 偏偏大学里的报到时间要比高中时晚上将近半个月,他在烦躁与思念中度日如年地过着,终于即将盼到开学的那一天。 而开学也同时意味着分离,他想念韩晓颖,希望能在走之前和她见上一面,未来的变数太多,无论如何,他要给晓颖一个承诺,只有这样,她才会放心,而自己也才能安心地离开这里。 今天傍晚,母亲被姨妈叫去商量一些事情,父亲一反常态早早回了家。沈均诚乘势想打个电话给晓宇,却被保姆在一旁询问。 父亲闻言十分不悦,把保姆斥责了一番,那新来的保姆虽然对吴秋月言听计从,却也不敢对男主人太过分,只得灰头土脸地缩回自己房里。 沈均诚没有急着打电话,而是藉机向父亲沈南章大吐了一番苦水,并提出想出去走走散散心的要求。沈南章本就对吴秋月的做法不满,只是他平日里难得有机会在家调和矛盾,此番见一个保姆都敢对儿子管头管脚自是大为恼火,当下朝儿子挥挥手,恩准了。 沈均诚喜出望外,连日来的郁闷也随之驱散了不少。 此时,他正站在咖啡馆门外左顾右盼,远远地,忽然看到晓颖那熟悉的身影正在朝这边走来,心中一阵激动,连忙撒腿跑了过去。 “韩晓颖!” 这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在晓颖耳边响起,引得她心头微微一颤,她被动地抬起头来,看到一张激情依旧的年轻面庞。 第36章 第九章(4) “嗨。”她勉强笑了笑,算是与沈均诚打过招唿。 “我妈不打算找你麻烦了!”沈均诚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好消息在第一时间告诉她,“她谘询了律师,律师说你还太小,根本够不上被起诉的年纪,而且找你去看护老人本身就不合理,再加上我姨妈和几个舅舅都反对我妈把事情闹大,她只好作罢了!” 他一边解释,一边要去拉她的手,“走,咱们进去慢慢说,里面有冷气,很舒服!” 晓颖往边上一闪,轻轻躲开了。 沈均诚怔了一下,“你……是不是在怪我一直不跟你联繫?”他的表情很苦恼,“我妈找了个特鸡婆的保姆来家里,每天象个间谍似的监视我,今天要不是我爸在家……” “沈均诚。”晓颖低声打断他,“你今天……本来就不该出来。” “你什么意思?”沈均诚的脸色变了,失望象潮水一样涌入心田,他费了这么大的劲脱身出来见她,可她居然轻描淡写就作了全盘否定。 晓颖的心里又何尝不难过,她别转了脸,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嘴里背着事先设计好的台词,“我们都太小了,根本没法控制将来的事情,既然……既然你妈妈这么,这么……”她停顿了一下,快速把下面那句话说了出来,“我看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不行!”沈均诚斩钉截铁地拒绝,他一把握住晓颖的手,急急地要将心里的话都倒给她听,“你听我说,韩晓颖,我已经想好了,我会在h市等你,不管我妈同不同意,那都是我自己的事。等我大学毕业就22岁了!我成年了,可以自己作主了!我妈她现在可以约束我,可她不能一直这样把我管下去!” “她会的。”夜色中,晓颖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沈均诚,瞅得他心里发冷。 “沈均诚,你还不了解你自己的母亲吗?”晓颖的脸上此时出现了一种与她年龄截然不符的成熟,就像沈均诚见到她第一次抽菸时那样。 “你会听你妈妈的话,最终出国留学去,也许四年,也许更长。到那时候,你还能记得起我来吗?” 第63页 “不,她不可以,她不可以永远束缚我……”沈均诚无力地辩驳着,可是他的心里,那股阴阴凉凉的寒气已经蔓延上来,吞噬了他的身心,他感觉自己象漂浮在冰冷的海水里,拼命挣扎,却无法抓到任何可以依仗的东西。 晓颖望着他愣愣的迷惘的眼神,她明白自己说的这些话击中他了,她想笑一笑,可是面皮僵硬,怎么也笑不出来。 “沈均诚,不如我们就在这儿告别吧。我祝你……前程似锦。”晓颖想不出更精彩更新颖的祝愿之辞。 她猝然转身,朝着来时的路疾步走了过去,乘着悲伤还没席捲全身,乘着眼泪还没有掉下来,她只想尽快逃离这里! “韩晓颖!”沈均诚突然大叫一声,紧接着,他飞奔了过去,兇狠地拽住她的胳膊,“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晓颖被他用力一拖,连连朝后跌了几步,最后跌进他预先敞开的怀抱里。 沈均诚紧紧搂住她,他的下巴顶在她的头顶心上,卯足了劲,每个字都象是拼着千难万险才从他肺腑中冲出来似的,“就算我出国,总有回来的一天,你要等我,你一定要等着我!我会给你打电话写信,我还有很多东西要教你!我,我还没教会你游泳!” 他的嗓音里忽然含了一丝呜咽,“韩晓颖,我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想吗?” 晓颖用力咬着唇默不作声。 她何尝不想,可是他的怀抱如此稚嫩,他的誓言又如此不堪一击,就像一个爱上了糖果的孩子,哪怕拼着牙齿痛也吵着要吃一样。 沈均诚的孩子气能支撑几年? 即使他能顽强地固执下去,但他敌得过他强悍的母亲吗?吴秋月是一道令他们两人都无法逾越的鸿沟,别说是如今未成年的他们,即使将来他们都长大了,她也没有信心和勇气去与她对抗。 再退一步,即使没有他母亲的阻拦,他们又如何敌得过后面那段长长的未知的岁月? 晓颖的心一寸一寸冷下去,冷到清醒了,她才伸出手,慢慢掰开沈均诚缠绕在自己腰上和背上的手指。 起先,他还执着地不肯放开,但她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努力着,他终于无奈地妥协了。 他放开了她。 晓颖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往回走,沈均诚心碎欲裂地盯着她的背影,看她一点一点离开自己,他不相信,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会面,潜意识里,他总觉得明天就能够看见她似的——只要他愿意。 “后天我去学校报到,上午十点的火车,你会来送我吗?”他对着即将消失的韩晓颖的背影,近乎绝望地嘶喊。 黑暗中,没有任何回馈给他。 晓颖已经走远了。 两天后,在去h市的车站上,沈均诚由母亲和姨妈簇拥着,与一同考取h大的黄依云上了火车。 “均诚,依云是女孩子,到了大学里,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啊!”不知底细的姨妈开着沈均诚与黄依云的玩笑。 黄依云的脸上露出明朗而欢快的笑容,而吴秋月似乎也并不反感这样的玩笑,她站在黄依云身旁,用手爱怜地替她拂开额前散落的髮丝,对黄依云的母亲笑道:“依云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人长得漂亮,读书又聪明,真不知道将来谁能有福气娶到她呢!” 黄依云的母亲矜持而骄傲地谦虚,“还是黄毛丫头,早着呢……” 黄依云不断地歪过脸去瞄向坐在窗口、头却始终沖向窗外的沈均诚,他对身边的一切视若无睹,只是一门心思盯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是多么希望能在那些陌生人中觅到韩晓颖的身影,哪怕她不过来向他道别,只是远远地彼此遥望一眼,他便已心满意足。 然而没有,直到所有送行的人下车,火车徐徐启动,他都没有寻到韩晓颖的人影,他的心里溢满了失落和沮丧。 后来的后来,他才终于愿意承认,在咖啡馆门口的那次约会,的确是他和韩晓颖在少年时期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个夏天,他的初恋以一种不可理喻的汹涌姿势向他席捲而来,却在最激昂的部分被嘎然切断,此后,他所有的热情都被封存在了那个时刻,宛如一首恢宏的乐曲,收尾在高音部分,始终落不下来。即使后来伤口癒合,那道疤却永久刻在了心上,无法彻底消弭。 他以为今生今世不会再遇见韩晓颖。 然而,事实证明,他错了。 曾经的誓言能否成永远 第37章 第十章(1) 咖啡早已喝光,杯子却一直持在手上,等意识復甦时,晓颖的掌心感受到的是一片蚀骨的冰凉。 沈均诚还站在靠窗的百叶帘旁边,透过帘子的缝隙望出去,只有偶尔的一点光亮在广袤的漆黑中闪耀。 “我在仓库见到你时,你表现得那么从容,我以为你早已忘记过去,忘记了我……”沈均诚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缓缓响起,“直到刚才,我才发现,你一点也没变……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让你吃惊和意外……” 晓颖低头摩挲着杯身,她不是不吃惊,不是不意外,只是不会把这些都写在脸上而已。 “韩晓颖,那时候的我在你眼里,是不是特别傻?”沈均诚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她,唇角起了一抹自嘲的笑意。 第64页 在最初分开的那段日子里,他不断地给她写信,那时候的他总以为自己能做得了主,所以即便她从来不给自己回信,他还是坚持给她寄,并不忘在每封信的最后加上一句,“我会一直等着你!” 放假时,他费尽心机偷偷从家里熘出来想要和她见上一面,可她好像存心要将他从自己的生命里抹去似的,总是避着他。 他也曾向晓宇求助过,一开始,两人之间还能保持断断续续的来往,但没多久,或许是被晓颖发现的缘故,晓宇也不再给他任何反馈信息了。 半年后,他不得不尊崇母亲的意思,满怀无奈和惆怅,漂洋过海去异地求学。 即使是到了国外,他仍然不忘给晓颖写信,向她诉说孤身在外的苦恼和对她的思念。 直到有一天,他的信被原封不动退回来——韩政声居住的那个小区被统筹拆迁,屋主下落不明。 时空终究成为阻隔他们——不,阻隔他对她思念的一道屏障。渐渐地,新的事物与新的朋友不断干涉进他的生活,替他慢慢抚平失去她的忧伤。 长大就是这样一个不断失去和不断得到的过程,谁也无法规避。 有一天,他忽然想,或许当年是自己太傻,韩晓颖早就看透了他们前面的道路,所以她做得如此决绝、干净! 又或许,她压根就没爱过自己,在那场没有来由的燃烧了他整个身心的情感中,她只是一个默默的承受者。 想得太多容易迷乱,沈均诚却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思考,即使是在很久以后的今天,明知道问这样的问题代表着愚蠢,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想要对过往岁月有个完整的交待。 晓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她低着头,短暂地思考了片刻,继而笑了笑,避过不谈,只道:“沈总,我该走了。” 这一声“沈总”再度激发了沈均诚脸上自嘲的笑容,而这一次,他是真的清醒了,不再怀有任何期待。 既然没有意义,又何须执着追究?韩晓颖的确比他冷静理智得多,一如从前。 “我送你。”他取下衣架上的外套,时间已经不早,他也不想在办公室久留。 晓颖待要推辞,却见他用力抿了抿唇,那是他不高兴的表情,也代表在这件事上他不打算妥协。她失笑,终于让步。原来从前认识过,到底是有些益处的,至少明白什么时候不可以做徒劳的努力。 他们乘电梯下楼,出了门,拐一个弯就到他专用的停车库。没等晓颖有所选择,沈均诚已经替她打开了副驾的门,她在心里笑了一下,一头钻进去。他还是那样,喜欢帮人拿主意。 他的车内开阔干净,也没什么奇香异味,连噪音都低不可闻,只有细微的暖气输送出来的一点声音。 “你没有专职司机?”晓颖没话找话,她记得以前的郑总有两个司机,轮流替他开车。 沈均诚一边启动,一边望着前方回答,“我不喜欢时刻被人监控。” 晓颖瞟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车子驶过员工停车场时,晓颖的目光朝灯火阑珊的车棚处随意一扫,忽见一个身影还在那里徘徊,是李真。 她的心咯噔一下,倏地想起来他与自己的约定,看看时间,十一点半都过了,没想到他居然还等在那儿。 那句“能不能停一下?”尚未说出口,车子已经驶出厂区大门。晓颖心思陡转,反问自己,停了车,难道她要回去和李真同行吗? 沈均诚飞快地瞥了她一眼,见她欲言又止,遂问:“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敷衍了一下,慢慢从包里掏出手机,正待要拨,忽然想起自己没有李真的号码。 “你……”她不得不求助于沈均诚,“你有李真的手机号吗?” “有。”沈均诚说着,匀出一只手,把自己的手机取出来递给她,“我晚上刚给他打过,应该还存着,你找一下。” 晓颖迟疑地接过来,咬着唇按了两下键,紧接着又顿住,“那个,需要密码。” 她把手机递迴给沈均诚,想让他自己解密,而他根本没伸手接,直接从嘴里报出了一串数字。 晓颖觉得尴尬,有好一会儿,她都顿在那儿没法动弹,她没想到沈均诚对自己这样不设防。 沈均诚似乎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扭头觑她一眼,要笑不笑地反诘,“你会告密吗?不会吧。” 晓颖笑了笑,才醒转过来,似乎是自己过于敏感谨慎了,于是低下头去解码。 “我没见过比你更能坚守的人,韩晓颖,”沈均诚仿佛感慨又仿佛无奈,“整整八年,你从来没想过要和我联络,哪怕仅仅把我当作朋友。我还能指望你‘投敌叛厂’吗?” 年少时的种种激烈情绪,都在这一句云淡风轻的玩笑中化为一缕薄烟,徐徐散去。 晓颖被他逗乐,“沈总,今非昔比,也许我正缺钱,而有人又存心想收买南翔的人呢?” 沈均诚哼了一声,“你想多了,这只是我的手机密码而已。” 他见她埋着头,小心且吃力地把他手机上的一串数字一个个摁到她自己的手机里,不觉又笑道:“我不介意你直接用我的手机拨。” 第65页 “可是我介意。”晓颖头也不抬地答了句。 沈均诚的嘴角微微扯了一下,晓颖对他的态度有了一点微妙的回归,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而他意识到了。 须臾间,晓颖已经拨通了李真的电话。 李真在车库吃了半天冷风,忽然听到裤兜里手机在响,顿时浑身一振,赶忙接起,不出所料,果然是晓颖打来的,他着急问道:“你去哪儿了?你应该还没回家吧?我看你车还在这儿呢!” “不好意思李真,你别等我了。”晓颖赶忙解释,“我搭了,咳,同事的车走的。” 电话那头有好一阵静默,晓颖觉得非常歉疚,“你快回家吧。真对不起,我……忘记跟你说了。” “……好吧。”李真终于开口了,声音里有勉强的笑意和掩饰不尽的失落,“那我走了,你路上小心。” 挂断电话,晓颖的心情始终郁郁。 李真在焦急过后的剎那沉默让晓颖的内疚感愈加强烈,想必他一定很难堪,可晓颖终是想不出什么可以不伤害到他的合适的相处之道。 第38章 第十章(2) “李真在追你?”沈均诚开着车问。 晓颖望向车窗外,没有回答他。 “你不喜欢他?”他继续凭着自己的印象猜测。 回答他的仍是一片寂然。 “我是不是问得太多了?”沈均诚耸耸肩,有点轻松又有点不在乎地笑了笑。 “沈总,”晓颖忽然回过头来看他,“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我?”沈均诚拧了下眉,很快回答:“不知道,这方面,我没什么经验。” 晓颖直觉他在说笑,只得咧了咧嘴角。 “我一直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你以前说过想当建筑设计师,想去法国或者西班牙好好深造,没个十年八年成不了气候……”她终于说出了几句埋藏在心底很久的话。 当然,那时候他说这些话时,后面还拖了一句,“到时候带你一起过去!” 时过境迁,这句话自然就不用再提了。 “你觉得这可能吗?”沈均诚笑了起来,听不出是讥讽还是无奈,“我的父母,还有家里的公司,都在这儿。” 他曾经理直气壮地和母亲发布过宣言,那还是在他刚拿到h大的录取通知书时。 “我现在不想出国!我想留在h大,好好学设计,等打好基础以后再出去,我想做国内最顶尖的建筑设计师!” “那你让我和你爸爸怎么办?”吴秋月盯住他问,“我们的公司将来让谁去挑担子?你以为爸爸妈妈都不会老是不是?” “爸有那么多得力助手呢!怎么就不能……” “那些都是‘外人’!”吴秋月皱眉,“‘外人’你明不明白?就算给他们再高的待遇,哪天有更好的机会出现,他们也说走就走了!我这些年辛辛苦苦培养你,不就是为了将来你能比我们更有出息,把公司经营得更好么?” 那一次是他和母亲之间难得心平气和且算得上对等的交流。 “小诚,就算你去当设计师,最后也不外乎开公司把自己的理想做大,成为一个出色的商人,既然家里有现成的事业给你做,为什么还要去绕一个大圈子呢?” “可我不喜欢经营,我只喜欢设计。”沈均诚嘟哝着回答,气势明显委顿了一些,在讲道理方面,他永远不是母亲的对手。 “那么多学设计的人,你以为有几个真能出人头地的?多少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最后不得不将就盘缩在某家小公司里挣个餬口的钱,这种情况我见的实在太多!”吴秋月站起身,打算结束这次谈话,“小诚,你现在的想法还是太不成熟了。你未来的路,妈妈都替你铺好了,你只要努力朝我说的方向走就行。” “可我……” 吴秋月拍拍儿子的手背,阻止他再争辩下去,“你记住,妈妈是不会让你吃亏的……” 车子即将面临一个十字路口,沈均诚问晓颖怎么走,她给他说了,沈均诚才道:“你叔叔家应该早就搬迁了吧?” “是啊!那片老城区六年前就拆掉了。”晓颖说着,想起那之后叔叔家的变故,心里难免还有些怅然。 “你仍然和他们住在一起?” “不,他们三年前离婚了。我现在一个人住,租的房子。” 沈均诚默然,隔了些时,又问:“你弟弟呢?他还好吗?” 晓颖想了想,“还好。” 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不同,只要自己觉得满意就应该算还好吧。 晓颖租的房子离公司不远,车子开过去,大约二十分钟都不到的路程,仿佛转眼就到了。 她本想在小区门口下,沈均诚坚持要送她到住处楼下,没奈何,她只得给他指点了进入小区后的路径,他车技还行,在狭窄得只容得下一辆车子的羊肠小道上歪歪扭扭开进去,到底还是顺利把她送到了楼下。 车子一停,晓颖就探手摸住了门把手,扭头对沈均诚莞尔一笑,“沈总,谢谢你送我回家!” 第66页 “韩晓颖!”沈均诚及时唤住她。 晓颖有些忐忑地僵在半启开的车门边,她本以为经过今晚的相认,他们之间大致能做到“不计前嫌”,以后也能在同一个地方和平共处。 然而,他此时的口吻里,流露出一种令她心惊肉跳的熟悉感。 沈均诚却只是斟酌着,慢慢地说,“我在想,也许你是对的。” 他的表情陷入了某种凝重的沉思。 她很早就预见到了,他是逃不开他母亲的掌控的。 怎么逃呢?他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他的过去,他的未来,以及他渴望的荣耀和成功。 他也曾抗争过,在异国他乡时,他感到异常的不适应和寂寞,于是逃了课,背上旅行包到处行走,最终还是被亲戚追了回来。 母亲和姨妈连夜赶过来见他,母亲红着眼睛数落他的不孝,姨妈也劝他,“就算你对你妈有天大的意见,可她终归是你妈妈,难道你想让她白白辛苦养你一场?你一走了之,就能真的快乐起来?小诚,我跟你打保票,你将来会后悔!” 将来到底会不会后悔,他是无从知晓了,最终,他屈服于母亲的泪水,重新做回了一个言听计从的乖儿子。 他原本活泼开朗的性格,大概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了转变,他的心里过早地塞入了沉甸甸的赘物——那些青春遗留给他的忧伤与无奈。此后的他,虽然也有过快乐和骄傲,却不復纯粹。 往事如烟,无需再想,此刻的他,心中平静无波,他喜欢这样尽在掌握的状态。 晓颖边听边回眸,在车灯泛黄的光线下,她看到沈均诚俊逸的面庞上涌动着的真诚,他的眼里仿佛有明朗的光投注到她脸上,“我希望,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在他似乎是期待的注视下,晓颖略微苦笑着点了点头,她要自己相信,和一个总经理级别的人做朋友,总是不吃亏的。 她已经走远了,沈均诚还坐在车里目送她离去的背影,那场景让他觉得恍如梦中。许久以前,他常在梦里见过她这样背身而去,离他越来越远…… 他勐地踩下油门,车子在寂静清幽的夜色里发出异常的咆哮之声。 等晓颖从三楼的过道窗户里望出去时,看见他那辆宝蓝色的车子早已远去。 回到家,晓颖简单地洗漱过后,静静躺在床上,可是思绪却不听命令,肆意驰骋。 她睡不着,起身从储物柜的最里层摸出一只方型的饼干盒子,盒子上五彩缤纷的花纹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斑驳不堪。 打开盒盖,里面塞得满满的全是信件,她随意取出一封,上面的邮票保存完好,是从大洋彼岸的某个她完全陌生的国度里寄来的,洁白的信封上,用流畅的笔迹书写着叔叔家的旧址。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顾这些信件了,甚至有整整两年都甚少想起它们来,但她知道,它们始终就在那个地方,在她心里占据着一角。 她用手很小心地抚摩了片刻那行漆黑遒劲的字体,又翻转过来看邮戳上标明的日期。 无需取出里面的信件来看,只需看一眼日期,她就能把来信的内容都背出来,因为看过无数遍了。 这曾经是她最为隐秘的缅怀青春的方式,那个短暂的夏季如烟花般绚烂,然而璀璨的光芒转瞬即逝,绚丽过后是没有止尽的寂灭。 对此,她从没有过怨言,正如她从未有过企盼一样,但何曾想过有一天,她会与自己青春里的人物重又迎头撞上。 她缓缓查看着信件,犹豫在心里翻搅折腾,现在还有必要保存着它们吗? 当倦意席捲而来,她的心意却始终没有个决断,最终仍然是把信件妥帖地收回盒子里,重新塞入柜子的里层,就象她从不曾翻出来过一样。 第39章 第十章(3) 晓颖好不容易重新轮到了白天的班,终于又能和郭嘉一起出双入对了,以前两人老捆绑在一起时没什么感觉,现在倒是觉得这样的相聚弥足珍贵。 郭嘉无意中听晓颖说起她弟弟韩晓宇去贝贝酒吧唱歌的消息,立刻嚷着非要去观摩一下不可。 “能进那个酒吧唱歌的可得有点实力才行,晓颖,你弟弟够厉害啊!不行,这回说什么你也得带我去见识见识,你要再拖泥带水的,我可真生气了啊!” 她的威胁对晓颖倒是屡试不爽,晓颖被她缠不过,只得让了一步,“那我找他商量一下。” “有什么好商量的。”郭嘉白她一眼,“咱们直接去不就行了,等他出场的时候你知会我一声就成!既然是你弟弟,捧场费我总出得起。” 两人正聊得热火朝天,蒋方突然从她们面前经过,敛眉肃目地干咳了几声,还用不悦的目光横了郭嘉一眼。 晓颖识趣地转头做事,郭嘉也只得心痒痒地闭嘴不提。 等蒋方一走出仓库,郭嘉立刻把脸一拉,开始低声咒骂这个变态的上司,“真是一尊瘟神!嗨,沈总调整组织结构时怎么没考虑把他也给干掉?” 两周前,沈均诚把中高管理层人员局部做了调整,同时辞退了几名绩效始终提不上去的经理。从消息公布之日起,郭嘉几乎每天翘首盼望调整名单上会出现蒋方的名字,然而,很遗憾,结果令她失望。 老杨恰好打她们位子前经过,郭嘉的牢骚被他悉数听进耳朵,立刻蹙眉训斥,“你要还想好好在这儿呆着,就少发几句牢骚。人家后台硬着呢!你呀,后台不硬,就知道嘴硬!” 第67页 赵涛也凑上来发表意见,“就是啊,郭嘉,我劝你别把沈总当救世主,他就算要搞掉一个人,也得掂量掂量后果,否则,这公司岂不要给搅乱套了?你看看走掉的那几个经理,清一色都不是本地人吧?” 郭嘉最听不得别人拿“本地人”“外地人”说事儿,当下冷笑道:“是啊,本地人是人,外地人就不是人了,有本事,全招本地人啊!” “别说了,郭嘉!”晓颖见她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赶紧拽了拽她的胳膊,“有什么意思啊!我们都是小兵,人微言轻,何必去做这些无谓的争执?管好自己就行了。赶紧走吧,可以去吃饭了!” 言毕,她拉起郭嘉就往门外走,身后传来老杨不高不低的一声嘆息,“郭嘉这丫头,早晚得毁在这副臭脾气上!” 坐在喧闹的餐厅里,郭嘉依然为刚才的事闷闷不乐,连吃饭都无精打采的。 晓颖打完一通电话,把手机对她扬了扬,“别不高兴啦!我和我弟弟联繫好了,明天晚上他有演出,我们可以去看!本来他还不愿意,我把好话都说尽了,他才勉强答应下来,你也都听见了的,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郭嘉的脸色这才有了几分缓和,她用简易筷子戳了几下干巴巴的米饭,嘆了口气问:“晓颖,我的脾气是不是真有那么坏?” 晓颖明白她是被老杨刚才那句话给堵了心窝子了,“也不是啦!你只不过是心直口快而已。” “有时候我跟我男朋友抱怨一些公司里的事,连他都骂我神经病、犯傻!不该管的事瞎操心!想想真灰心!” “你别这样。”晓颖按了按她的手,宽慰道:“我跟你聊得来,也是因为你性子直爽。要什么话都憋在心里,那得过得多委屈啊!” 郭嘉不为所动,继续嘆气。 晓颖笑着又道:“就算你真的傻,还有我陪着你一起傻呢!不是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么!” “所以我现在也就和你能说得上几句话。”郭嘉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许,继而又摇了摇头,“可你跟我还不一样,你比我漂亮,又比我温柔、懂事。我赶你呀,还是差远了。” 晓颖失笑,“说着说着你怎么夸起我来了。” 她朝门口处望了望,口气蓦地一怅,“即便我过得这么如履薄冰,将来的际遇也不见得会比你好。” “怎么会!”郭嘉很快就反过来安慰她了,“你这人吧,没别的毛病,就是什么事都爱往坏的一面看,这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何必呢!”她对晓颖总是对未来持灰色论调很不以为然。 这时,餐厅门口忽然传来不小的喧譁,郭嘉的目光还凝视在晓颖脸上,她分明看到晓颖的眼神里闪烁着不安与期待,心里颇为纳闷,遂也扭过头去观望。 被人群簇拥着进来的是新上任的一位财务总监。 待郭嘉重新回过头来时,晓颖已经在低头专心吃饭了。 “嗨!你刚才看什么呢,那么津津有味的!”郭嘉忍不住嘀咕。 “啊?”晓颖一脸诧异地抬头,适才还萦绕于她眸中的那一抹亮丽之色早已荡然无存。 “没什么,吃饭吃饭!”郭嘉咧了咧嘴,心里的小疙瘩并未就此平復,最近晓颖时常会这样突然间魂不守舍,问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晓颖默默地往嘴里塞着食物,把一丝淡淡的失落埋藏进心里。 她并不是经常能在公司里看见沈均诚,相反,因为办公地点相去甚远,她能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是很偶然地,当她有事不得不经过车间时,才会有那么一两次机会可以目睹到他和员工讨论问题的场景。 她走过去时,时常会装作漫不经心地向他扫上一两眼,而他对周遭的人和事皆视若无睹——无论是听取还是陈述意见,他的样子都很认真,心无旁羁。 那句“我希望我们依然是朋友”言犹在耳,但似乎真正把它记在心里的只有她自己。 现在的沈均诚自然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沈均诚了,他比八年前更坚实英挺,仪表卓然,眉宇间再也看不见少年时代那股执着的稚气,他的眼神尽管时而表现出真诚,却在光影闪烁间让人无法捉摸得透。 晓颖承认自己会时不时被过去的记忆所干扰,或许因为从前的沈均诚在她心头印上了过于深刻的记忆,以至于如今当他们再度相遇时,她常常会心生惶惑,理智告诉她,这的确是她过去认识的那个沈均诚,但触目所见的那个人却令她感觉陌生。总是要在一回神之间,她才幡然醒悟,他们之间已经被一条八年的时间长河所阻隔。 也许,这么多年活在过去里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因为晓宇的关系,晓颖不是第一次上酒吧,不过这间在本市娱乐业中颇具声名的朋克酒吧她还是首次登门。 一走进去,郭嘉跟晓颖即刻间就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湮没了。郭嘉双眸闪亮,好奇地东张西望,脸上洋溢着兴奋之色。 酒吧面积不算大,但客人不少,多亏晓宇事先给他们预定好了靠墙的一张桌子,否则以这个钟点进来,基本上只有干站着的份儿了。 她们是来看晓宇唱歌的,因此只是象徵性地点了一瓶清酒和两杯果汁饮料,即便如此,那价格已经贵得令郭嘉乍舌。 第68页 放眼望去,郭嘉发现来酒吧的女子大多穿着很时尚,这么冷的天,许多人都只着一件长袖低领t恤,紧绷绷的牛仔裤,有好几个女孩因挽起头髮而露出的后脖颈上,都绣有精緻的纹身图案,嘴上还叼着烟,一边谈笑一边吞云吐雾。 与她们临近一桌上的三四个女孩看起来还算斯文,桌面上摆了几瓶上好的洋酒。 热火朝天的舞台上,一名头戴牛仔帽的歌手正率领三四个女孩跳劲舞,下面的喝彩声此起彼伏,闹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上面那个,是你弟弟吗?”郭嘉扯直了嗓门朝近在咫尺的晓颖嚷,不这样对方根本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 晓颖连连朝她摇头,晓宇从来只唱歌,不乱蹦达。 金属打击乐器一遍又一遍刺激着人的神经,把酒吧里的气氛一再向高/潮推涌,如此轰炸机似的狂嚣持续了二十分钟,就在郭嘉觉得自己几乎要神经衰弱的时候,周遭忽然安静下来,仿佛有个人大手朝空中一揽,就将所有的纷杂都抓进了他的密闭口袋。 突然而至的宁静让郭嘉既感到松了口气,同时又好奇于这无厘头的变化,视线止不住朝舞台上投射而去。 一个身着黑色夹克衫,理着超短髮型的男孩抱着一把硕大的吉他走上了舞台,坐在事先设置好的高脚凳上,舒缓的音乐声在他身后缓缓响起—— 恰在此时,去洗手间的晓颖回来,朝台上望了一眼,旋即兴奋地揪了揪郭嘉的衣袖道,“哎,那个就是我弟弟!” “真的?”郭嘉的眼睛一下子张大,立刻就着凳子上站起来,两脚撑在高脚凳的横槓上,急煎煎地想把上面的人看清楚,无奈距离有点儿远,而舞台上的灯光又是如此耀目,只能看个大概的轮廓,是个清秀文气的男孩。 “跟我想像得一点儿也不象。”她附下腰向晓颖耳语,她理想中的歌手韩晓宇,怎么也得是个有点霸气、不拘小节的粗旷型人物,而眼前这位,显然太过秀气了。 晓宇在台上调拨了几下音节,很流畅地顺着背景音乐边弹奏边唱了起来,是一首耳熟能详的老歌,而他略带沙哑的嗓音里透出与他年龄气质完全不符的沧桑: 等待着你 等待你慢慢的靠近我 陪着我长长的夜到尽头 别让我独自守候 等待着你 等待你默默凝望着我 告诉我你的未来属于我 除了我别无所求 …… 刚才还入陷于肆意撒播热情的人们,瞬间就被他缓慢的曲调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忧伤。 晓宇连唱了两支歌,都是同样的旋律,同样的味道,酒吧里难得出现静谧和谐的一刻。 郭嘉开始明白为什么人们热衷于来酒吧了,这里是最好的宣洩心情的场所,你可以狂热,可以悲伤,甚至流泪,没有人会视你为异类,因为每个来这儿的人目的都是一样的,他们想放松,想颠覆平日里那一本正经的形象。 仿佛心有感应,邻桌上突然传来抑制不住的啜泣声,郭嘉恋恋不捨地把目光从舞台上调转到晓颖背后,刚才还斯斯文文喝酒的那几个女孩,此时都围着一名穿黄衫的同伴关切地劝询。 晓颖也扭转脸过去查看,那哭泣的女孩与她背对而坐,只能看到纤长细软的腰肢,无法见识其面容。不过,光凭那纤巧的背影,想必容貌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郭嘉朝回过身来的晓颖挤了挤眼睛,两人会心一笑,郭嘉紧接着感慨了一句,“没想到你弟弟唱得这么好。” 晓颖望台上的晓宇瞟了一眼,“等他的节目结束了,我去后台看他,你要不要一起去?” “当然!”郭嘉很高兴,“对了,你带我过去,他不会有意见吧?你不是说他不喜欢在这种地方看到熟人吗?” “不会啦!”晓颖笑了起来,“以前跟你开玩笑呢,他没这么小器。” 话音未落,晓颖的身子忽然失衡一般摇晃了几下,幸而郭嘉及时出手挽住她,才免遭摔下高凳的危险。定睛看时,原来是邻桌那名醉酒的黄衫女子要下高脚凳,脚下没站稳,仓促之间,居然胡乱抓住了晓颖当救命稻草。 事发突然,晓颖在郭嘉的帮助下稳住平衡,又赶忙伸出双手攀住桌沿,那黄衫女子却还整个人都吊在她身上。 晓颖低下头去,与她打了个照面,目光随即怔了一下,那女子也直愣愣望着晓颖,忽而笑道:“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未及回答,女子的同伴手忙脚乱地冲过来扶她,“你没事吧?摔着哪儿没有?”又赶忙向晓颖致歉,“不好意思,她喝醉了。” 晓颖笑笑,没说什么。 第40章 第十章(4) 黄衫女子一听朋友说自己醉了,非常不满,皱起眉头,使劲摇晃着手替自己辩解,“谁,谁说我醉了?我没醉!我,我......脑子清醒得很!” “我看你还是再给你男朋友打个电话吧,他怎么到现在还不过来!”被她靠住肩的一名壮实女孩忧心忡忡地劝她,其他几人也纷纷附和。 “我,我才不打呢!”黄衫女子脸上露出一股执拗的,却是楚楚动人的神色,“我,我懒得理他......他不会管我死活的,从来都不管…… ” 第69页 同伴们面面相觑,仿佛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郭嘉瞅了对面的场景一会儿,判定这是个因为失意前来买醉的女孩,顿觉兴味索然,这样的女孩现在似乎越来越多。 当她重新把视线转到舞台上时,发现晓宇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你弟弟……这就算唱完了?”郭嘉不无遗憾地问晓颖。 “嗯?”晓颖的心思似乎也没在台上,愣了一下才道:“哦,是啊!” 她伸长脖子往远处张望了几眼,又看了看时间,子夜已过,于是跳下凳子道:“走吧,我们找他去。” 这时,酒吧里闪耀的霓虹灯一下子又纷乱起来,舞台上,两个好似歌唱组合似的男女正疯狂地扭动腰肢,煽动客人重新投入疯狂劲辣的节奏中。 两人很快结了帐,擦着拥挤的人群往员工休息的地方蹭过去。到了门口,被一名保安拦住,晓颖报上韩晓宇的名字,保安沖狭小的休息室里嚷了一句什么,又对她们公事公办地吩咐,“在这儿等着吧。”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韩晓宇出现在两人面前。 见了姐姐,晓宇既不惊讶也不显得特别高兴,只对保安说了句,“这是我朋友。”保安便不再多话,一侧身,让晓颖和郭嘉进去了。 往里面走了一段,郭嘉才发现刚才触目所及不过是里间的走廊尽头而已,真正的休息室在走廊两边,分了好几间房,表演者及工作人员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晓宇推开某间房的门,一阵呛人的烟味扑面袭来,房间里横七竖八歪着三四个男子,一看见晓宇带了两名女生进来,立刻吹起了口哨。 “晓宇,这谁啊?新马仔?你手脚是不是太快啦?才来几天啊!” “都滚远点儿!”晓宇粗鲁地骂了一句,“我姐!你们几个,腾个能坐的地方出来!” “哈!你有俩姐姐呢?现在姐弟恋吃香啊,晓宇!你可要悠着点儿……”几个人的嘴里开着粗俗不堪的玩笑,腿脚却没闲着,都很给面子地站了起来。 “胡说八道什么!走开走开!”晓宇象赶鸭子似的推着他们往门外走。 郭嘉朝晓颖吐了吐舌头,“你弟弟真彪悍!” 晓颖无奈地笑了笑。 房间里很快安静下来,晓宇关上房门,重新走进来,谁也不看地问:“想喝什么?” 晓颖便给他介绍,“这我同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郭嘉,”晓颖说着,笑觑了郭嘉一眼,“就是她,一直想来听你唱歌。” 她说话的当儿,晓宇已经灵巧地跃上一张摊满杂物的桌子,脚一翘,搁在桌子对面的椅背上,边听边点燃了一根烟。 郭嘉走上去,在晓宇面前站定,大方地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你歌唱得很好听!” 晓宇并没有给予任何回应,他歪着脑袋,眯起眼睛,透过迷濛的烟雾打量郭嘉,那邪魅的眼神看起来一点都不象个才22岁的男孩所应该具备的,眼前的男孩,过于老成世故了。 郭嘉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要和自己寒暄的意思,只得耸耸肩,把手缩了回来。 等她的手刚一垂下,晓宇就张口又问:“喝什么?可乐还是……”他转过身去,在一派狼藉的桌子上捣持出两罐可乐来,忽地咧嘴一笑,“只有可乐。” 晓颖和郭嘉接过可乐,各自找地方坐下,晓颖打量着乱蓬蓬的房间问晓宇,“这里怎么样?是不是要比以前那几家正规一点儿?” 晓宇咬着烟哼了一声,懒洋洋地回答,“哪儿都一样。” 晓颖瞥了眼他的右手腕,顿一下才道:“别的倒也罢了,就是打架的事,我看你还是少参与为妙。”她的语气里不无担忧。 郭嘉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晓宇的右手腕上包着一截白色的东西,初时她根本没注意,只道是护腕,现在仔细一看,原来是包的纱布。 晓宇啪地拉开一罐可乐,扯下嘴上的烟,勐灌了一气,停下来后,又大抽了一口烟,朝晓颖举了下手腕,“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你妈很担心你。”晓颖直言不讳,“你就不能跟她见个面?” 一丝不耐从晓宇脸上一闪而过,但他立刻压制住了,闷闷地道:“我没空。” “她是你妈。”晓颖淡淡回了一句。 “是我妈又怎么样?”晓宇冷冷地一笑,“我早说了,当初她就不该把我生出来!” 房间里的空气骤然冷却下来,连缭绕的烟雾和浑浊的气流都悄无声息地隐退,唯恐被累及。 郭嘉喝着可乐,想插两句缓解下气氛,却发现无从下嘴,她对晓颖家里的事只是略知一二,知道她从小住在叔叔家,还有就是她叔叔几年前离婚了。至于她弟弟和父母之间的关系,从未听晓颖提过。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听晓颖道:“后天我休息,你过来吃顿饭吧,很久没聚了。”语气平静,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晓宇的神色也缓和了不少,“嗯,有时间我一定过去。” 郭嘉松了口气,她发现这姐弟俩说话很有意思,每说一句,旁人都要担心他们下一秒会立刻翻脸,其实最终什么也不会发生,他们之间仿佛有着很强的默契,知道点到为止,不妄怒。 第70页 从休息室里出来时,郭嘉要紧摇着头感慨,“韩晓颖,如果有人能把你激怒,惹得你跟他吵上一架,我非给那人发个奖牌不可——你也太没脾气了!哎,你长这么大,到底跟人吵过嘴没有?” “有什么好吵的。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只要你别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别人头上去就好了。” “世界和平奖真应该发给你才对!” “去你的!”晓颖被她逗乐了。 步出酒吧,两人被拂面过来的冷风激得同时打了个哆嗦。 “这个钟点,公交车是肯定没戏了,走,咱们上马路边看看能不能拦着出租吧!”郭嘉紧了紧外套对晓颖道。 穿过酒吧街就是一条主干道,街灯一路亮过去,照得整条道上都是黄灿灿的,象一条蜿蜒在城市中的卧龙。 晓颖站在马路边对过往出租招手,郭嘉则双手捂在领口处,一边跟寒风作对抗,一边左顾右盼,希望能捉住被晓颖漏掉的车子。 几乎每辆过去的计程车里都坐着人,晓颖仔细观察才发现她们走岔了道,应该在酒吧正门的那条巷子里出来比较容易拦得到车,大部分客人都是在那里上车的,难怪刚才一路走过来,发现这头异常冷清,这个认知让晓颖有点儿沮丧,她思忖是不是该跟郭嘉提议走一段回头路。 “哎,你看!”郭嘉忽然碰碰晓颖的胳膊。 晓颖顺着她指点的方向望过去,心头顿时也是一跳,就在离她们身后不远的临时停车场,沈均诚正扶着刚才在酒吧里遇见的黄衫女子朝他的车子走去。 停车场的灯光下,可以清晰看到他紧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手上却牢牢搂着醉酒的女子,生怕她忽然摔下去似的。 他怀里的女子却不领情,扭来转去跟他闹别扭,“哪条法律规定我不可以泡吧了?我还没嫁给你呢,你就对我指手画脚起来了!你自己又好得到哪儿去?我几点打电话给你的,你,你再看看现在几点了……” 她说话的声音高亢尖利,一点都不象醉了的样子。沈均诚由着她说,紧抿嘴唇不再发言,到了车旁,用力一拉后车座的门,把女友塞了进去。 郭嘉瞧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地说:“真想不到,原来沈总已经有女朋友了!不过怎么看起来不太妙呢?” 晓颖吸了吸鼻子,掩饰掉脸上的一丝异样,没说什么。 沈均诚的车子很快启动,绕了个圈,从她俩的眼前掠过,旋即滑入被黄色灯光铺设过去的街道。 “嗨!”郭嘉忽然把脸凑到晓颖跟前,“你没觉得特别失落吧?” “胡说什么呢!”晓颖笑了起来。 “现在的‘小三’可谓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我就不建议你去横插一槓了哈!” “谢谢您的仁慈!” 这时终于有一辆计程车滑到她们面前停下,的哥降下窗玻璃,把半个头伸出来沖她们嚷,“走不走啊?” “走!走!”郭嘉忙不迭地答应着,拽上晓颖就钻入车内。 第41章 第十一章(1) 南翔的行政大楼顶层是个露天高尔夫球场,出自前任总裁郑总的手笔,他初来南翔时,某次登高望远,赫然感觉这一片净白的平地就这么空着委实可惜,于是差人设计,简单添置了器具,成为一个高尔夫球场,工作之余,还可以供大家锻鍊一下身体。 想法虽好,实施起来偏差却不小,一则南翔的工作节奏奇高,别说普通员工,连郑总本人都整天猫在生产线上,哪有闲暇的功夫去顾及锻鍊;二来公司里的等级观念从建厂开始就没有淡化下来过,老总的球场,闲杂人等岂是能随随便便上去的,更何况工作时间去打球总有不合时宜的感觉,而南翔的管理层除开睡觉,似乎永远都在上班和加班。于是,设施崭新的高尔夫球场就这样被人渐渐遗忘,寂寞地铺展在顶层,任凭风吹雨淋。 晓颖拾级而上,在阶梯最高层的平台上驻足,两步之外,即是铺着绿色地毯的高尔夫球场,沈均诚站在球场一隅的围栏边,双手撑在栏杆上,背着她极目远眺。 即使是这样寒气逼人的冬季,他也穿得极少,一身笔挺的西装在冬日浑黄的阳光下益显单薄,但从晓颖的眼里看过去,又有着很难言表的冷峻与陌生。 一早上,她就莫名接到沈均诚打来的内线电话,说有事想跟她谈,见面的地点也是他约的。 电话里,晓颖没问什么事,问了也是白问,她不想刻意避开沈均诚,他应该也一样。 她款款走近他,“沈总,你找我?” 沈均诚转过身来,晓颖有点意外地发现他正在抽菸,唿出的烟雾叫冷风一搅,顷刻间即灰飞烟灭。 他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多年前偷偷抽菸时流露出来的故作深沉与兴奋,相反,他神色凝重得仿佛压根就没注意自己在抽菸一般。 晓颖的目光闪烁了几下,旋即蜻蜓点水似的从他脸上盪开,她在离他两尺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轻抬右臂,抚了下被风吹乱的头髮。 沈均诚对她点点头,“在仓库觉得怎么样?” 这似乎不是他第一次问了,晓颖斟酌了一下,直接反问回去,“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第71页 沈均诚双肘倚在栏杆上,擒下嘴上的烟,轻轻嘶了一口,沉吟着道:“蒋方为难过你吗?” 晓颖不知他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着实叫她难以回答,想了想道:“他是我的上司,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为难’二字。反正他说什么,我照做就是了。” 沈均诚扭脸盯住她,“可是郭嘉告诉我,他对你别有用心——是真的吗?” 晓颖闻言心跳陡然漏掉一拍,她的目光迎向沈均诚,说不清他眼里流露出来的神色确切的涵义是什么。 “郭嘉?”她喃喃地问,“她找过你?” “昨天傍晚,我凑巧碰到她,就聊了几句。”沈均诚直起腰来,脸上复杂的表情转瞬即逝,“她说蒋方回到仓库后一直在乱来,而且他似乎对你……” 晓颖咬住下唇,暗恼郭嘉多事,没影子的事怎么能拿出来跟人乱说呢?! “我想过了,可以给你换个岗位,物流部新近走了个人,你在仓库做了两年,跟物流那边衔接应该不是问题……” 片刻的愕然后,晓颖打断他,“那么,我以什么名义过去呢?” “换岗。” “沈总,我……”事情来得太突然,晓颖勐然间无法适应。 “你不会不愿意吧?”沈均诚盯着她问。 事实上,物流部这个新空出来的位子有近十人左右在争相申请。郭嘉看到招聘信息后也曾摩拳擦掌地想去试试,后来一看下面罗列的要求就望而却步了,顺便还推了推晓颖,“看起来,咱俩都没戏。” “你觉得,”晓颖仓促地笑了下,“这样做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沈均诚又吸了口烟,“人事部写出来的条件虽然有点儿高,但工作本身不复杂,你不用担心。” “我的意思是,”晓颖觉得他显然在迴避最关键的问题,“我这样不经过甄选程序就直接录用合适吗?” 沈均诚看着她,眼里是心平气和的淡然,“我会安排好,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晓颖笑着摇了摇头,他果然还当她是朋友,而做他的朋友也果然好处多多,可是,即使别人当面不说什么,难道背地里就不会议论了么?那些帮他操作的人就一定稳重可靠吗?在这间公司,或许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流言蜚语。 “与其给我换岗,不如把蒋经理换掉。”她无可奈何地开了句玩笑。 沈均诚却没有把她的话当成说笑,很认真地想了想,“他这样的人,放在哪里都不合适,总有一天……”他没有说下去,握住栏杆的手攥得紧紧的。 “郭嘉性子直,又常常喜欢打抱不平。”晓颖学他的样子,望着栏杆以外的广阔天宇,缓缓地说,“但是,蒋经理迄今为止并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我是说,咳,对我。再说,以我的资歷,就这么贸贸然去了新的岗位,别说我自己不太适应,周围的同事也不会感到舒服。所以,我们还是按规矩来吧……不要因为我,让你难做。” 风吹起她的长髮,露出白皙柔软的脖颈,沈均诚望着她的侧脸,一时无言以对,他其实早就料到会是这结果,她从来就不肯接受别人善意的支援,以前他和她走得那么近时尚且如此,更何况现在。 菸蒂在他指间一缕缕化为灰烬,他摁灭了最后一点余光,把它抛在脚下,“既然这样,就当我没说过。” 晓颖释然一笑,转过头来望向他,“沈总,还是要谢谢你为我着想。” 沈均诚摇摇头,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 谈话就此告一个段落。 理智告诉晓颖不该与他多相处,她腹中酝酿了片刻,刚想告辞,沈均诚忽又问:“那天你也去酒吧了?” 晓颖一愣,旋即回过神来,原来那晚她和郭嘉站在路边等车还是被他看到了,当下也坦承笑道:“是啊!真巧,没想到会碰见你女朋友。” 沈均诚觑她一眼,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以前应该见过她……黄依云。” “……是吗?”晓颖勉强笑一笑,“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了。” 其实,她在看到黄依云的一瞬间就认出了对方,有些人,哪怕隔再久,都不可能从记忆中抹除干净。她至今还记得在酒吧里彼此照面的一剎那,自己心头涌起的惊异和震撼。 沈均诚极目眺向远处房子的屋顶,背书似的喃喃解释,“她和我上了同一所大学,后来我们又一起去国外念书……我母亲很喜欢她。” 晓颖默默地听,无法置评。 沈均诚却把她的沉默当作了另外一种涵义,自嘲地笑了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很没出息?” 晓颖摇头,“每个人要走的路早就规定好了,谁也没法随心所欲,更何况,”她顿了一下,“也许硬要走自己喜欢的那条路,将来很可能会后悔。” “我觉得我已经很悲观了,想不到你比我还要悲观。”沈均诚哼笑了一声,看着她道。 “悲观没什么不好,至少,它能够使人踏踏实实走该走的那条路。”晓颖应道。 第72页 沈均诚只觉得她的话里处处都藏着玄机,乍听很宿命,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就像他们从前的那段感情,当时痛得无法自抑,不还是跌跌撞撞走了出来,如今相逢的两人,皆是完好无损。 他低下头去一笑,再抬起头来时,脸上的忧郁一扫而空,象被人从时空隧道里一把抓了回来。 他们早已不是八年前的彼此,即使是在八年前,他也没能够为了她抛开一切,八年后的今天,更该适可而止。 “我答应郭嘉会想办法帮你,不过,既然你觉得没必要,也只好算了。”沈均诚扬起唇角,打算结束这段会谈,“你回去可以向郭嘉解释一下,免得她以为我是在敷衍她。” 在他带着点儿诙谐和一丝很难察觉的忧虑的眼神关注下,晓颖点了点头,“我会对她说清楚的。” “你这个朋友挺有意思的,”沈均诚忽然又道,“她对你很仗义。” 晓颖莞尔笑了起来,这一回,神色里满是轻松。 第42章 第十一章(2) 再碰到郭嘉时,晓颖将她好生一通埋怨,郭嘉顿觉冤枉得不行,“又不是我特意去找他的,纯粹是下班偶遇嘛!再说了,他还主动跟我打招唿,仿佛很有和我谈谈的兴趣,我哪能白白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 牢骚了几句,郭嘉又得意起来,她没想到沈均诚会把自己说的话当回事,真的去找晓颖谈了。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沈总是个负责任的老闆吧!” “你可千万别再干这种傻事了!”晓颖着实替她这个脾气担心,“万一让蒋方知道,指不定又得多搞出些什么花招来折磨咱们。” “放心啦!沈总不会走露风声的。”郭嘉不以为然,“我觉得他是个讲诚信的老闆。” 一面这样讲,郭嘉的脸色却悄悄变了一下,仿佛在仔细回忆某个细节,“我从沈总办公室出来时,货运部的钱玫刚巧经过,那女人好像跟蒋方有一腿——哎,算了算了,看见也没事,她又不知道我去找沈总干什么!” 事已至此,晓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把警戒的话又给郭嘉重复了几遍,搞得她不断掏耳朵,“我老茧都快听出来啦!” 又是一个平静无波的早上。 田斌坐在电脑前吃力地研究数据报表,晓颖则趴在他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校对一摞厚厚的领料单。一周前,郭嘉也开始轮岗了,今天她上中班。 蒋方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才进仓库,脸色阴沉得象有一场疾风骤雨即刻就要降临一样。 “蒋经理!”“蒋经理!”田斌和晓颖相继唤了他一声,蒋方充耳不闻,径直朝自己的大班台走过去。 两个小喽罗对望一眼,又各自埋头做事。蒋方经常是这样一副不可一世的死相,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晓颖把领料单都校对完了,田斌的数据输入才进行到一半,虽说也是年轻人,但他刚工作时就是个干体力活儿的,对电脑操作陌生得很。 晓颖见他忙活得辛苦,忍不住想帮他,“要不要我来做?” 田斌心里是愿意的,但一想到坐在身后不远的蒋方,苦着脸摇摇头,低声道:“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免得又挨骂。” 手上暂时没什么事,蒋方在,也干不了私活,晓颖于是起身去货架上整理。 等她出来时,刚巧看见李真走进仓库来,正和田斌打招唿,他来领几件工具。 “李工,好久没看见你来啦!忙g3项目哪?”田斌笑嘻嘻地问他。 g3项目是沈均诚上任后亲自主持的一个大项目,如果成功,将极有可能把两家做大型通信设备的客户纳入囊中。如今,g3项目成了公司谈论的热点,人人都拿眼睛盯着它,这无疑是考验沈均诚能力的一次有力佐证。 李真嘴上应承着田斌,眼角的余光却早已瞟向姗姗走来的晓颖,他的脸上浮起一丝不太自在的表情,但还是笑着与她打了声招唿。 自从那天晚上在车棚没能等到晓颖后,李真忽然沉默了下来,不再频频在晓颖面前亮相。 晓颖猜测他八成是误会自己故意而为了,她很想找机会向他解释清楚,只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况且,解释了之后又怎么样呢?继续让他对自己心怀期待?这绝不是晓颖想要的结果。 既然有这么个机会能够让他主动远离自己,索性就假戏真做好了。于是她忍着,不说明、不辩解,李真也没找她询问过什么,就这样,慢慢地,他便自然而然地疏远了晓颖。 她一直觉得李真的涵养功夫是很好的,即使在意念里,两人等于已经闹翻,但当他看见她时,还是会温和地微笑,亲切地说一些寒暄的话语,仿佛他从未离她远去过。 每次见到这样的李真,晓颖便只会觉得更加愧疚,尽管仔细想来,她并未欠过他什么。 老杨从库房里推着推车过来,上面码放了几件李真需要的工具,李真做完签收,正打算告辞,手机响了起来。 “你好沈总……嗯……好,我记一下,5号小滚轴,616数控模具……”他飞快地在一张纸上走笔疾书。 通完电话,李真问老杨重新讨了两张单子,“沈总刚才嘱咐我再多领几套。” 第73页 等把全部工具都置备妥当了,老杨瞅了瞅沉甸甸的推车,“看着够沉的,你这一路高高低低推到车间得多加小心才是。” 田斌自告奋勇地道:“我帮李工一起送过去吧。” “也好。”老杨点头同意。 “小田,人家李工有现成帮忙搭手的人,我说你跟着瞎起什么哄啊!” 蒋方在座位上抖着脚,似笑非笑地发言,目光一转就投到晓颖脸上,“我说得没错吧,小韩!这忙怎么也得你来帮才行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蒋方这几句非驴非马的玩笑让在场的人无一不觉得尴尬,晓颖本不想掺合,然而老杨打了句圆场,“要不晓颖你就去走一趟吧,路上看着点儿就行,有李工在,累不着你。” 晓颖朝李真望了一眼,他没吭声,脸上始终带着和善的笑容,把几捆电线整了又整,没有要拒绝老杨好意的意思。 这样一来,晓颖再要推辞就显得过于扭捏了,索性放下手上的表单,大方站起来道: “那好吧。” “哎!这就对了嘛!”蒋方在后面乐不可支地嚷,天晓得他在高兴些什么。 晓颖和李真一左一右扶在推车把上,默默地往车间方向走。李真先耐不住这压抑的静默,开口问道:“最近还在上夜校吗?” “是啊!”晓颖遂也笑着回答,“我想早点儿把会计证考上,以后兴许有机会去做个出纳什么的。” “嗯,你性子静,做会计挺适合的。”李真点头应和。 两人谁也没提到之前的那点儿尴尬事。 又聊了几句有关g3项目的话,三号车间的门终于就在眼前了,晓颖几乎可以听到同时发自李真口中和自己心头的一声长长的吁气。 晓颖在前,先把玻璃门拉开,然后侧身等着李真推车子进去。 三号车间是南翔最小,同时也是设备最先进的车间。此时,参与g3项目的大部分员工都凑在一台机器面前听人分析着什么,站在这群人中间正在讲话的那个自然是沈均诚,看样子他是在和大家探讨问题,现场气氛轻松得很,时而还有笑声传出。 有人眼尖,率先看到晓颖协助李真推着一车子工具进来,立刻嚷道:“啊哈!我说李真今天怎么这么积极,主动要求去仓库领东西呢!原来是假公济私!” 沈均诚闻言也朝门口望过去,看到两张不自在的脸,推着同一部车子缓缓朝这边过来。 他只淡淡瞟了那么一眼,目光便迅速调回匀速滚动的机器上来。 而身边打趣李真和晓颖的人却越发多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放肆,李真不擅长抵辩,晓颖也是脸皮儿薄的,除了脸涨得通红,嘴上胡乱反抗两句,哪有招架之力。这事如果换了郭嘉,早就一拳一腿原封不动给还回去了。 李真从车上把沈均诚急等着要的小滚轴先取下来,排开取笑他的工程师,一脸尴尬地走到沈均诚身旁,“沈总,给!” 沈均诚愣愣地盯住运转的机器,浑然未觉有人在和自己说话似的,李真无意中瞥了他一眼,他脸上的神色令李真怔了一下。 “沈总……”他又唤了沈均诚一声。 沈均诚这才如梦初醒般地转过头来,神色如初,不復异样,他接过李真手上的东西,仔细瞧了瞧型号,展颜笑道:“谢谢!” “沈总,我们加班都快半个月啦!您看李真,连见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只能乘职务之便来个短暂的鹊桥相会,咱们这样为公司出力,不知道能不能得到公司的嘉奖啊?”有人乘这机会嬉皮笑脸地跟沈均诚开价。 沈均诚淡然一哂,“等g3项目如期跑出来,公司自然会论功行赏,就看你们的了!” 此言一出,群情振奋,在一众年轻人的欢唿声中,沈均诚飘忽的视线情不自禁朝身旁扫去——李真正随几人把工具从车上搬下来,而韩晓颖,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了。 第43章 第十一章(3) 回到仓库,晓颖发现老杨坐在蒋方的桌子前,两人正嘀嘀咕咕商量着什么,老杨一脸为难,但在蒋方强硬的态度面前,只能无奈地频频点头。 晓颖第一个念头就是,蒋方不知又在出什么馊主意了。 蒋方和老杨唧咕完就出去了,老杨心事重重地做事,时不时长吁短嘆两声。这一切都让田斌和晓颖觑在眼里,自从蒋方搬过来以后,仓库里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让人心惊肉跳上半天。 “老杨,蒋经理找你说什么呢?是不是又要作调整了?”田斌终究没忍住,仗着和老杨关系不错,率先开口问。 老杨横了他一眼,沉声道:“管好你自己吧,不该问的事别乱问。”他的目光顺带从晓颖脸上掠过时,她感觉到一丝不祥的预兆。 好容易捱到郭嘉来上中班,俩人话没说上几句,郭嘉就被老杨叫进了小库房。 晓颖越发觉得蹊跷,什么事不好在办公场所谈,非要背着人讲? 好在要不了几分钟,她就能明白前因后果——在工作的范畴内,她和郭嘉之间基本没什么秘密。 郭嘉这一聊,却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等她跟在老杨身后从小库房里出来时,晓颖不安地发现郭嘉的眼睛又红又肿,根本就是哭过,且满脸气不恁的神色,老杨则是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第74页 等郭嘉归了位,晓颖连忙过去探问究竟。 “姓蒋的不是人!”郭嘉咬牙切齿地说着,把攥在手里的一张纸巾搅了个粉碎。 原来,一周前的季度盘点上,郭嘉负责的那一块存货数额被发现有漏洞,为此,蒋方曾经把她揪过去狠狠骂了一顿,郭嘉百口莫辩,明明在前一天的预盘点时她把货物都点得清清楚楚的,该补漏的也都补上了,谁会想到一夜之间就斗转星移了呢? 她头一个就怀疑是蒋方做了手脚,要照她的脾气,非得当场和蒋方撕破脸大吵一架不可,但晓颖劝她不要冲动,因为她抓不到蒋方陷害的证据,即使闹也扳不动他,反而给对方落下个无理狡辩的口实。 郭嘉无奈,只得忍气吞声,权且按捺下来,先想办法把缺漏补上,至于证据,她相信只要自己留个心眼,总能找得到的。 谁知还没等郭嘉来得及反攻倒算,又一拨浪潮气势汹汹朝她涌来——一封来自供应商的匿名检举信犀利地把矛头指向她,揭发她在入货的时候三番五次向供方人员敲诈勒索,对方还附上了相关证据。 晓颖听得大惊失色,“哪个供应商会做这么无聊的事?” 郭嘉抽了抽鼻子道:“老杨没给我看那封信,说是被蒋方收着呢,不过听他复述了信里的内容,我就猜出来是谁了。老杨说,蒋方已经把有关证据往上面提交了,他建议……直接辞退我。” “怎么搞成这样?”晓颖心里凉飕飕的,没想到事态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就没挽救的办法了吗?” 郭嘉愤愤道:“蒋方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巴不得我出事呢!这对他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真怀疑,这封信是不是在他的授意下搞出来的。” “你给供货商打个电话问问清楚呢!”晓颖也跟着着急起来。 “没用的!”郭嘉虽然脾气火爆,脑子却不煳涂,灰头土脸地嘆了口气,“人家存心要搞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再说……”她的声音低下去一些,“我也确实都做过,不过没贪污到自己口袋里就是了。” 晓颖想起以前两人盘点只要一遇到缺漏,郭嘉总能得意洋洋地补上,没想到却早已埋了个隐患在里头。 可现在不是埋怨懊恼的时候,晓颖拾起电话催促她道:“不管怎么说也得先把事情搞清楚才行!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整这一招出来!你赶紧打给供货商,好好问问是怎么回事!” 郭嘉嘴巴虽硬,心里其实早就六神无主了,她在南翔安安稳稳干了三年,忽然要让她走,还是以这样不体面的方式,任谁都接受不了。被晓颖这么一打气,顿时也觉得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让人给暗算了。 她接过晓颖递过来的听筒就拨通了那个猜测中的供货商的号码,对方一听她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待到明白她打来电话的用意,更是一叠连声地矢口否认。 郭嘉讲着讲着嗓门就高了起来,“你敢做就要敢当!别跟我说没干过!我一看那几件货品名称还有数量就——” 她的声音嘎然而止,半举听筒喘息着怒声道:“他居然挂我电话!” 晓颖二话不说,夺过电话来接着打,对方先是忍住不理,禁不住晓颖三遍四遍的骚扰,最后不得不接了,“姑奶奶,您饶了我成不成?我就是个做小买卖的!你的事儿我真的没办法……” “唐老闆,我是韩晓颖。”晓颖掐断他的话开门见山地自我介绍。 这回对方不敢随便挂电话了,所谓“县官不如现管”,郭嘉如果走了,以后仓库的接洽很多都得由晓颖出面,那供货商自然拎得很清楚。 晓颖没有象郭嘉那样三句话没讲完就乱发脾气,尽量保持平和的语气道明来意,没纠缠几分钟,那供货商就百般无奈地承认了。 “韩小姐,你可千万别怨我,我也没办法啊!是你们蒋经理要我这么做的!我还要跟你们公司做生意,我,我不能不听他的呀……” 郭嘉一直凑在话筒边听,早已气得睚眦欲裂,一拳挥在桌子上吼道:“我就知道是姓蒋的干的好事!不行!我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我得找他去!” 不用猜,蒋方准是去了行政大楼,他是存心躲着郭嘉,把这烫手的山芋拱手扔给老杨。 郭嘉摩拳擦掌地打算去找他算帐,晓颖赶忙一把拖住她,劝她冷静,“你去找他,除了把事情闹大,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赶紧坐下来,我们再好好想想,总有解决的办法!” 郭嘉也没辙了,蒋方手里人证、物证俱全,搞掉她比踩死个蚂蚁还容易。 “我根本没有贪污,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公司,真是好心没好报!”她满腹冤屈。 事到如今,晓颖知道埋怨郭嘉以前的行为不慎已经无济于事,她给那个被迫告密状的供应商又打了电话,问有没有可能收回检举。 “唐老闆,你也知道这种事哪个公司都有,况且郭嘉她也不是为了自己,现在却搞得要被辞退,她以后出去很难做的。”手上没多少胜算,晓颖只能软声细语地和对方商量。 供货商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韩小姐,这完全是不可能的。咱们合作也有大半年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实在人,我也不怕跟你实话实说,你是蒋经理的手下,应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在外面做生意,顶忌讳的就是得罪他那样的!韩小姐,我劝你还是别在这儿跟我费口舌了,赶紧想想别的办法,让郭小姐的事尽可能低调处理了,换个地方重新找份活儿干更实际一些。” 第75页 希冀从供货商的角度营救郭嘉的可能就此破灭。 接下来的半天,晓颖除了安慰郭嘉外,也把帮她解困的可能性想了个遍,最后发现,能够在决断中起到关键作用,同时又有可能帮助到郭嘉的人,似乎也只剩下沈均诚了。 蒋方递交上去的处理方案已经早就到了沈均诚手上,但他还没批示下来。 顾不得想太多,晓颖决定主动去找沈均诚商量。 她事先没告诉郭嘉,一来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和沈均诚相熟的事,二来,她也不愿意让郭嘉对此报太高的期望,因为期望过高,往往预示着失望也越大。 沈均诚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韩晓颖,她尚未开口,他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来意。 上一次是郭嘉为了晓颖来找自己,而这一次,那两人却颠倒了个个儿。 简短的寒暄后,晓颖直扑正题,但很快就被沈均诚用手势制止,“我想先问一句,蒋方报告上写的那些事,都是真的么?” 他垂着眼帘,审视那份一早就躺在自己桌上的报告,继而把目光平静地投向满脸焦虑的晓颖。 报告是周彭阳递上来的,听他的意思,证据确凿,只需沈均诚签个字就行了。 “……这个。”晓颖犹豫不决,无法启齿。 “说实话。” 晓颖明白此刻隐瞒谎报对郭嘉没有任何好处,“……是……真的。” “既然这样,”沈均诚站起来,走向窗前,“恕我无能为力,公司有公司的规定,不能为了某个人而随便坏了规矩。” 他的话里仿佛还有别的涵义,但晓颖已经无暇细想,心头一凉,她也跟着站起来,“沈总,虽然郭嘉在行为上有失妥当的地方,但她确实没有中饱私囊过,这一点我可以作证,现在公司这样对她,实在很令人寒心。” 沈均诚在窗前侧转身来,阳光透过百叶帘投印到他脸上,布下层层黢黑的横状条纹,象个俊美的不徇一点私情的雕像。 他静静地听着晓颖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和自己说话,有种颠倒时空的错乱感。许久以前,他曾经哽咽着央求她别离开自己的那一幕,至今还偶尔会在心上飘过,成为年少时难以抹去的一道阴影。 等她说完了,用满怀期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时,他的的视线却倏忽一下从她脸上盪开了。 透过百叶帘的缝隙,沈均诚望着窗外依然十分明亮的天空,用缓慢的语调下了定论,“郭嘉必须得走。” 晓颖的心沉沉向下坠去。 她明白,这一回是她高估了自己,所谓的病急乱投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罢。 静默片刻后,她失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刚想开口告辞,沈均诚却又道:“不过,我可以给她个机会,让她主动辞职,而不是以被公司辞退的名义离开。” 在晓颖愣神之际,沈均诚紧接着又道:“我有个朋友在北郊开了家公司,如果郭嘉急着找事做,我可以把她推荐过去——不知道这样的处理方式,你满不满意?”他终于转过脸来看向她。 晓颖定定地望着他,一时五味难辨。 “谢谢!”最后,她喃喃地低首道,“谢谢……沈总。” 第44章 第十一章(4) 郭嘉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离开了南翔,走的时候特别失意。 没人能说得清楚这件事究竟谁对谁错,任何结果的背面,往往藏着某个逃避不开的前因,但人都是当局者迷,在踏往下一步时,无法分辨清楚吉凶。 郭嘉临走,再三嘱咐晓颖,“你得小心蒋方,标准的小人一个,而且,我总觉得他对你贼心不死。” 晓颖对郭嘉的劝诫深以为然,有好几次,她正专心做着事,偶一回眸,不无惊悚地发现蒋方正在角落里眯着眼睛注视自己,那眼里流露出来的显而易见的淫亵让晓颖既厌恶又害怕。 “沈总真应该干掉他!”郭嘉不止一次咬着牙惋惜,“既然他知道我是被谁冤枉的,何不乘此机会把蒋方一起连锅端了?我看沈总也未必看得上他的为人!” 晓颖唯有苦笑,她没告诉郭嘉,沈均诚之所以会给出如此平缓的一个处理结果是自己去找他求情的缘故。出于某种顾虑,晓颖觉得自己跟沈均诚以前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尤其是对沈均诚来说。 沈均诚在公布处理结果前曾找郭嘉谈过一次话,言语中,也没透露过晓颖从中起到的作用。 因此,郭嘉以为这一切都是源于沈均诚与自己的投缘以及他跟自己一样“爱憎分明”的性格所致。 “蒋方又没给人抓住过什么把柄,沈总即使要动他,也得讲证据啊!郭嘉,以后去了别的地方,不要再这么冲动了!” 晓颖一言一语地劝她,并真心替她担心,她和郭嘉在一起,两人的个性一个率直一个温婉,是绝佳的搭配,只可惜以后只能在生活中做朋友了。 “放心吧,吃一堑长一智,我不会白白吃这个亏的。”郭嘉总算也明白了一些事理。 凭着沈均诚的一纸推荐,郭嘉去了北郊那家公司,据郭嘉事后向晓颖反映,对方对自己感觉很满意,但她却不想立刻就去上任。 北郊的工业园上马了一年都不到,地广人稀,基本设施都没配备齐全,上下班不方便,如果搬迁到就近的区域找租房,离市区又极远,在市区一带住惯了的郭嘉感觉诸多不便。 第76页 而晓颖更清楚她的另一种心理——她是被南翔踢出门的,所以总想找个在规模实力以及待遇方面都不输给南翔的公司,来向某些人证明她并没有因此而倒霉到家,明知这种心理没多大意义,可人有时候就是脱不开受其摆布。 郭嘉又象刚毕业那会儿似的,开始频频去挤人满为患的人才市场。晓颖时常打电话给她问问情况,却总没有让她心定的好消息过来。 “放心吧,总能找到的。”挤在人堆里的郭嘉反过来安慰晓颖。 郭嘉走后的日子,晓颖过得格外寂寞,她还得时常提防着来自蒋方的干扰。 好在蒋方最近把精力都投入到了甄选新员工的工作中去了。看他那挑肥拣瘦的架势,这哪是录用员工,俨然是选妃。 等到新员工高妍入职,蒋方的注意力完全被这个身材高挑,眉眼妩媚的少妇牵制住后,晓颖一颗高悬的心总算缓缓落地。 高妍面容一般,不过身材极好,长得珠圆玉润,举止和言语却总不免流露出一副粗俗的腔调,喜欢开黄色玩笑,人多的时候尤喜搔首弄姿,大声笑起来时一点收敛都没有,大概这也是吸引蒋方的重要原因。 高妍似乎深知这一点,所以只要蒋方在,她总是极尽娇媚之能事,把个平日里很安静的仓库搅得乌烟瘴气。老杨老陈年纪一把了,自然见多识广,可赵涛跟田斌都还是小伙子,架不住高妍的挑逗,经常冷不丁就闹个大红脸。 高妍在男性面前自我感觉良好,但和晓颖在一起时,那古怪的自卑心理就难免会跑出来作弄她一下,尽管晓颖大多数时候都是安安分分做自己的事,对周围的一切没有多大兴趣,但就是她这副漠然的表情,刺激了高妍。 刚进部门时,高妍还会时常带些好吃的东西来热情地跟大家分享,晓颖却十次有九次都是拒绝,搞得高妍下不来台;而她向旁人吹嘘自己丰富的感情经歷或者开玩笑的时候,晓颖也从来不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去,只是静静地坐在位子上干自己的活儿。再加上晓颖和善的脾气,其他部门的同事过来找她说话,无一不是客客气气的,也让高妍心生妒意,心头就此结了疙瘩,从此视她为眼中钉。 晓颖也同样不喜欢高妍,不仅是两人在个性素养方面的差异,更重要的一点是她某次听人隐晦地提到过高妍与蒋方关系非比寻常,她进公司似乎是蒋方早就谋划好了的,专门在郭嘉和晓颖之间挑刺,找着谁的茬儿就让谁走,给高妍腾空位,这让晓颖每次看见高妍就如鲠在喉,有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如果高妍是个实在干活的人,晓颖兴许还能慢慢接受她,偏偏也是个来混的,业务方面一窍不通,错漏百出,老杨老陈他们抓到了她的问题连个屁都不敢放,让晓颖更加郁闷。 周末,晓颖约郭嘉出来吃饭,上了两人一致喜欢的火锅店。 吃着热气腾腾的涮羊肉,郭嘉轻描淡写地告诉晓颖,自己跟男朋友分手了。 晓颖差点没被噎着,“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搞的? “上个礼拜,没着急和你说,我自己需要先缓缓气儿。”郭嘉眼睛盯在锅子里,有点满不在乎似的。 “这……谁提出来的?” “当然是我啦!”郭嘉麻熘地把一片涮熟的羊肉饱蘸酱料,然后往嘴里一塞,“我再也受不了他那副窝囊相了!你不知道,甭管我遇到什么事儿,他没别的建议,总是让我忍,说我斗不过人家!切,凭什么每次都要我忍啊?这次为上不上北郊又和我烦了好几次,我就不明白了,我自己安安生生找份工作有什么不好?” 晓颖赧然,“你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做了?我不也常劝你忍忍,不会哪天你把我也开除了吧?” “你跟他不一样!”郭嘉瞪她一眼,“你会在我出事以后怂恿我去找蒋方服软吗?他就说得出口!” 晓颖只得嘆了口气,“你不要后悔就成。” 郭嘉怔了半天,表情到底还是有点落寞,“没什么后不后悔的,他人是不坏但是我跟他脾气就是合不来!这个真没法勉强。” 晓颖无言唏嘘,片刻之后,转移了话题,“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决定了,还是去北郊!”谈到工作,郭嘉一下子爽快多了。 “呃?是沈总介绍的那家?”晓颖张大了眼睛,感觉有点无语。 “不是不是!”郭嘉赶忙解释,“是我自己找的,公司地址也在北郊,不过规模名气比南翔都大,是家美资企业,据说是北郊工业园招商部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谈下来的一个项目!昨天刚给我发了录取通知,哦,这顿我请哈!” 看郭嘉说得这么得意洋洋,晓颖忍不住也替她高兴起来,“这下好了,总算可以安定下来了,你进去做哪一块?” “还是仓库管理,没办法,我只会这个。”郭嘉嘆息一声,语气绵延悠长,“公司提供房帖,等手续办全了我就得搬北郊去住了,看来我跟北郊缘分不浅!” 郭嘉在新公司里做得热火朝天,她把之前的失意都转化为动力,投入到新的环境中去了。前两天,她甚至还打电话盘问晓颖有关成人自考的信息,看来,一向以“懒惰”自称的郭嘉这回终于受了刺激要好好努力一番了。 第77页 郭嘉走后,晓颖因为与高妍的疏离,更加显得形单影只,生活被她过成了一潭死水,可她又何尝真心想如此。 吃过中午饭,晓颖独自在厂区外的草坪上散步,遥望南翔那枚挂在大楼正中的硕大的公司标记,她蓦地也生出一股冲动来:反正郭嘉都走了,不如她也辞职,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得了! 但这念头只在心头打了个转就委顿下去了,她感到一丝迷茫,自己之所以还迟迟不动地赖在原地,难道是心中尚有某种期待么? 那么,她在期待什么? 她蓦缓缓抬起头来,不敢对自己隐秘的心思继续钻研下去。 一辆红色跑车在草坪外的水泥道上唿啸而过,径直向厂部正门过去,吸引了数道目光。 晓颖从未在公司见过这样一辆颜色靓丽的车子,显然,它不属于本公司的任何成员。 但那辆车在门口的保卫处并未遇到阻拦,她很快就看见跑车驶过大门,徐徐停靠在临时停车场内。 晓颖百无聊赖地盯着那辆车,却有异样的感觉徐徐从心底生出。 须臾,车里钻出一位身穿嫩黄色外套的短髮女子,体态有几分眼熟,晓颖微怔,心头的疑惑忽然象被人用力推了一把,重重撞在壁上,她立刻明白了那人是谁,她似乎很喜欢穿黄色的衣衫。 晓颖失神地继续遥望过去,黄依云泊好车,举头望着大楼打了一通电话,旋即迈着轻盈的脚步往楼内走去。 转过身来,太阳依旧明晃晃悬挂于当空,周遭人群的欢声笑语也依稀可辨,晓颖把身上的外套裹紧,无端端觉得有点儿冷。 午休的时间毕竟短暂,视野里的同事们正在慢慢散去,晓颖离开草坪边上的圆石凳,远远地跟在众人背后,朝同一个方向走了回去。 一进厂区,原本方向一致的人们立刻四分五裂,呈散射状被一道道小门吸入进去。 仓库在主楼的后面,左右两个方向皆可通行,晓颖选择了阳光铺洒的一边,即将接近主楼侧门时,沈均诚陪着黄依云出其不意地从里面走了出来,晓颖躲避不及,与他们刚好迎头撞上。 沈均诚率先看到她,先是一愣,但眼里的分神随即就被收敛得一干二净,他甚至没有向特意绕开他们的晓颖有丝毫侧目。 跟着沈均诚和黄依云出来的还有两个人,分别是周彭阳和蒋方,让晓颖意外的是,蒋方竟然在与黄依云套近乎。 “我三哥那人吧,没别的,但是特仗义!只要是朋友,谁找他帮忙他绝对两肋插刀,你别不信,我说的是真的!” 黄依云听得咯咯直乐,语声欢快地道:“下次姚局请客,你也跟着一块儿来吧,既然大家都认识!以后就是朋友了!均诚,你说是不是?” “就是就是!”蒋方的一张脸笑得全是褶子,“真是大水沖了龙王庙,谁能想到我们沈总未来的夫人跟我三哥在同一个单位呢!以后有数了,大家都是朋友!是朋友,哈哈哈!” 沈均诚对蒋方谄媚的笑脸无动于衷,但也没表现出特别的厌恶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难以描摹的笑容。 黄依云一边和他们聊着,一双秀目却没有忽略即将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韩晓颖,那尖瘦的脸型和清晰的五官似乎唤醒了深藏于她内心的某种记忆,她赫然停下脚步,向后观望。 在她的面前,只有晓颖的背影,不紧不慢地朝前移动。 “怎么了?”沈均诚回首看她。 黄依云刚才还兴高采烈的面庞上出现了一丝惶惑,“没什么。” 她掩饰着回过身来,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又忍不住扭头去看,当她把疑虑的目光转向沈均诚时,发现后者的脸上不起一丝波澜,平静得如同一池没有风拂过的湖水。 第45章 第十二章(1) 一片漆黑中,南翔宽敞的自行车库里却是灯火通明。 晓颖锁好车,把包从车篓子里取出,背在肩上往仓库方向走。经过主楼侧门,两三个工程师嘻嘻哈哈从里面步出,为首的那个正是李真,他一见晓颖,自是免不了要停下脚步来和她说几句话,也不管身后的同事怎么窃笑自己。 “你今天上夜班?”他笑望着晓颖问。 “嗯。”晓颖飞速瞥了眼他身后挤眉弄眼的工程师,有点不自在,又不便立刻走开,“你们呢,还在忙g3?” g3项目如今俨然成了南翔最热门的话题。 李真点头应道,“是啊!不过接近尾声了,希望今晚能出来一个满意的结果。”他听到来自同伴们不怀好意的低笑,明白再这么漫无边际扯下去不太合适,遂对晓颖解释道:“我们要出去吃点东西,天冷,得补充下能量,呵呵。” 晓颖巴不得赶紧结束这别扭的局面,点了点头,双方就此别过,她步履匆匆往后面的副楼赶去,走得老远了,还依稀可辨那几个工程师肆无忌惮的说笑声。 g3项目的试验车间内,沈均诚和另外一名工程师夏斌还在机器前守着,忙碌了这么久,能不能出成果就全指着今晚了。 夏斌年纪尚轻,为人单纯朴实,心无城府,又热心助人。整个项目组里,除了李真,沈均诚最欣赏的就是他了,当然,仅就个性而言。 而夏斌也对这位新总经理佩服得不得了,沈均诚年纪虽轻,但说话办事都相当沉稳,且时有新想法冒出,又从不自鸣得意,更不会对工程师们颐指气使。 第78页 沈均诚和从前的郑总完全是两类人,郑总相信经验胜过实际能力,因此年轻人在他手下很难出人头地。而沈均诚则不同,他愿意倾听大家的意见,不论资歷深浅,只要你有能力,都有擢升的可能,而不需要慢慢熬资歷。 他对每一位技术人员的尊重,换来了整个项目组成员对他热烈的拥护和无私的回报,人人都能直抒胸臆,把自己最好的想法说出来供大家讨论,而不是藏着掖着,待价而沽。 门口咯啦一声响,李真等人吃完夜宵回来了,一个个面带畅意的笑容,虽然加班已过六小时,大家脸上却没有多少疲惫之色,年轻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身为总经理的沈均诚也在跟他们一起扛着呢,谁能不心服口服。 李真走到沈均诚身边,和他一样盯着连续运转中的机器,“沈总,怎么样,还正常吗?” 沈均诚点点头,似在沉思。 李真看出了他隐含的忧虑,觑一眼时间,笑了笑,“估计还得有四十分钟才跑得出来。” 沈均诚把目光从机器上收回,眼眸里的神色虽未变得轻松,嘴角还是浮起一丝笑意,提议道:“走,出去抽一根。” 两人走到车间外的空地上,沈均诚掏出烟盒,举到李真面前,两人一人捻了一支,分别点上。 春节已过,但依旧天寒地冻,尤其是过了午夜。 李真刚吃完热气腾腾的夜宵,身上的寒意被驱散了不少,他下意识地瞅了眼沈均诚,发觉他穿得很单薄,一件和自己一样的工作服,领口处看得出里面只着一件羊绒薄衫。 相对无言地吞吐了一番,李真只觉得刮到脸上的风象刀片般锐利,再向沈均诚望去时,他的脸亦在微光中泛白,忍不住笑问:“你不冷么?” 虽说沈均诚职位比李真高很多,但年纪却比李真要小上好几岁,他平时请教李真的地方又颇多,两人之间有着一种常人难以达到的默契。 沈均诚摇摇头,復又重重吸了口烟。 “很紧张?”李真望着天际稀疏的星星,揣测他的心理。他们两人什么都能聊,除了女人。 “是啊!”沈均诚也不否认,今天对他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天,身为这间工厂的当家人,嘴上把话说得漂亮远远不如成功跑出一个项目来更具说服力。 “心里没底,”他对李真坦言,投射过去的目光里却含着一丝期待,“你觉得能成吗?” 李真瞅了他一眼,笑容镇定地道:“能。” 沈均诚又注视了他片刻,慢慢也笑了起来,此时此刻,他们颇有种同仇敌忾的使命感。 一名工程师蓦地推开玻璃门,语带紧张地向两人汇报,“沈总,李工,3号机器出故障,停了!” 李真和沈均诚赶忙掐灭了菸蒂进去。 是某个不起眼的夹具,因为跑的次数太多,内表面出现了一道损路,连带使机器内其他的模具和正在跑的产品都严重偏移了标准数据,需要重新校准。 “这几件东西都报废了!”李真把夹具和另外两个被刮花的模具拎出来放置在地上,“得去仓库再领一套出来。” 今晚加班的工程师基本是一人看一台机器,不过眼下其他几台机器跑得都还顺利,李真看了眼守在旁边机器上的夏斌,随口道:“小夏,你去领吧。” 夏斌一直在担心自己这台机器会不会也出类似的故障,不过李真的使唤他还是不得不听的,当下答应了一声,抽下手套准备出去。 李真向沈均诚解释道:“问题不大,把模具换掉就可以了,不过得重新跑,出成果的时间会比其他机器慢好多。” 众人皆松了口气。 刚才和李真一起出去吃夜宵的某个工程师开玩笑道:“其实模具应该由李工你自己去领才是,今晚上不是韩晓颖当夜值嘛!” 大家闻声都笑起来,夏斌的手已经扶在门把手上了,却不肯推门出去,扭过头来期待地望着李真,他还当真了。 “别胡说了,小夏你快去。”李真蹙眉道,没心情跟他们开玩笑。 蹲在他身旁的沈均诚忽然站起来说:“我去吧,你们几个都有机器要看,我去走一趟好了。” 言毕就疾步朝门口走。 夏斌见他不是开玩笑,巴不得赶紧回来,今晚上谁的机器上率先跑出成功的产品来,谁就是g3项目的大功臣,有哪个工程师不希望这个光彩的荣誉落到自己头上呢! 李真停下手上的活儿,赫然望向沈均诚的背影,目光中不止有错愕。 “小夏,你面子好大,连沈总都肯替你跑腿!”又有人开起了夏斌的玩笑。 李真浑然未觉周遭的笑声,只是呆呆望着那扇轻轻摆晃的门,沈均诚的身影早已走远了。 他手上捏着的一柄老虎钳不知何故没抓牢,叮呤一声掉落在绿色光亮的油漆地面上。 他勐醒过来似的,重新回过头来,认真清理机器内部,眉头却拧得愈发的紧。 第46章 第十二章(2) 晓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啜了一口,又苦又涩的滋味顿时充斥口腔,她的精神也不觉为之一振。 上夜班是件苦差使,尤其是对作息时间向来有规律的人而言,要将漫漫长夜熬到东方鱼腹渐白,不靠一点外物的刺激很难办到,她又不想学人家偷偷找个地方打盹儿,公司明令禁止不说,况且在家以外的地方入睡,于她而言很没安全感。 第79页 所以,她只能靠饮滋味浓郁的绿茶来驱散睡意。 正静心读着夜校的资料,眼前一道黑影闪过,无声无息,让她陡然心惊,仰脸望去,心里的惊惧不降反升,来者竟然是蒋方。 “蒋经理。”晓颖唤他一声,飞快地把书本阖上,同时自卫似的站起身来,眸中熘过一丝警觉。 蒋方背剪双手,要笑不笑的神色,却还竭力装出一副和善的表情,“小韩啊,夜班上得怎么样,还习惯吧?” “还好。”晓颖谨慎作答,没摸清他来意之前,不敢马虎大意。 “哟!喝的绿茶嘛!” 蒋方一点也不见外地把晓颖的茶杯端起来,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气味粗糙,想来也不会是好茶。 等他漫不经心搁下杯子时,看见晓颖正满眼戒备地盯着自己。 “坐!坐!你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不要拘束,啊?”蒋方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你正在上那个什么夜课,我不会骂你,你好好看吧。” “蒋经理,”危险的气息悄然布满四周,晓颖无法安之若素,就算蒋方存心和自己打太极,她也要主动问明,“这么晚了,您这是……” “哎呀!”蒋方伸手一撸后脑勺,故作深沉地长嘆一声道:“整个公司都在关心g3能不能成功,连我们总经理也在车间日夜兼程地守着,我身为仓库的主管,怎么也得尽一份力啊,你说是不是?” 晓颖哪会相信他的鬼话,只是全身心戒备地望着他不吭声。 蒋方朝她乜斜一眼,倏然嗤笑出声,“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难不成我还能吃了你?叫你坐你就坐嘛,真是!” 晓颖被他拿话一点破,倒也拉不下脸来做得太过,眸中的警惕黯淡些许,有点讪讪地重新坐回位子上。 夜校资料早已被她挪到一边,她启开电脑,没事找事地整理着里面散杂的文件,真恨不得后脑勺也能生一双眼睛,可以时刻监控蒋方——这么晚了,他究竟来干什么? 心不在焉操作了会儿电脑,晓颖忽然注意到周遭安静到诡异,她装作不经意地回首,发现蒋方并不在他的那张大班台后坐着,甚至也不在她触目可及的视野范围内。 晓颖如坐针毡,哪有心思继续安心做事,索性起身四处走动,在靠近里间小库房的货架旁假意搜索东西,实则屏息凝神地关注蒋方的踪迹。 隔不多久,小库房里果然传出悉悉索索物品翻动的声音。 她实在猜不透蒋方今晚的莫名到来究竟用意何在,但这样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或许是白天在库房里落下什么重要的物件,此时方想起来寻找,也或者是他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在里面,非得到夜深人静的时分才方便携带出去——他大概吃准了晓颖的性子十有八九不会告发自己。 胡思乱想了片刻,晓颖的心略微定了定,正待重新回座位上去,蒋方突然从小库房里钻出来,在分隔里外的门框下驻足,并向她招手,“你进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晓颖顿时又警惕起来,“看什么?”脚下并不肯听话地挪动。 蒋方脸上立刻浮起平日里惯常见到的不耐烦与恼怒的表情,“叫你进来就进来!我要知道那是什么,还用问你吗?” 晓颖无奈,毕竟上命难违,只得硬着头皮慢吞吞跨了进去。 小库房的地上,有一包被蒋方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搜出来的物件,用塑料纸包裹得严严实实,他指着那包不明物命令晓颖,“打开来看看!” 晓颖蹲下身去,依言拆开层层包装,很快就倒抽了口凉气——是先前郭嘉帐面上丢失的那些物料! “怎么会在这儿?”她愕然发问,完全忘记了刚才还在担心的自身安全,心头倏地燃起一盏明灯,“东西全在这儿呢!郭嘉没有丢!郭嘉根本没问题!但是,是谁把这些物料藏起来的?” “这我怎么知道!”蒋方靠在门上,好整以暇地笑着反问。 晓颖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把这包东西收好,明天给老杨他们看看,以证明郭嘉的清白! 她刚抱着包裹起身,就发现蒋方的脸上早已换作一副流氓本色,他随手将门锁牢,似笑非笑地看定她,眼里流动的猥亵贪婪,即使连最愚蠢的人都能判断得出来。 晓颖蓦然间醒悟过来,既惊且怒,“是你?是你藏的,对不对?你想赶郭嘉走,所以设计陷害她!” “谁会相信你?你有证据吗?为什么不是郭嘉藏在这儿,本来想转移但我没给她机会呢?”蒋方一步步靠近过来,他的声音里揉杂进了一种与这黑夜极其相符的阴霾气息,“单凭你这几句话,我就能定你个污衊上司罪!” 晓颖象忽然看清了他以及他的企图,懊悔象蛇蝎一样吞噬她的心,手上的包裹“砰”地一声砸落在地上。 “我要出去……请,请让我出去。”她嗓音低沉地发出请求。 蒋方根本不理会她的央求,继续走向她,他瘦削欣长的身躯在小库房昏暗的灯光下却被无限拉长,倒映在灰白的墙面上,巨大而狰狞。 “就凭你刚才那些混帐话,我可以象搞定郭嘉一样让你立刻滚蛋!”他终于在她面前停驻,伸出手来,虚虚地在离她面庞半公分的位置游走,“不过,我也可以只当没听见,甚至可以让你随心所欲,不用上夜班,不用干体力活。你爱读书,没问题,没人会揭发你,你甚至,什么活儿都不用干——只要你……听话。”他的手终于揿在了晓颖柔嫩的肌肤上。 第80页 晓颖偏过脸去,躲开他的手掌,咬着牙,控制住因害怕和厌恶而微微发颤的身子,哑声道:“蒋经理,现在还来得及,你放我走,我就当……就当今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蒋方发出吃吃的笑声,“放你走?有这么便宜的事吗,你知道我等今天等了多久?你们合起伙儿来骗我,说李真是你男朋友,哼!你们也太小瞧我了!” 他忽然用手指有力地捏住晓颖的下巴,将她的脸拨正,仔细端详她清秀的面庞,黑色的幽灵在他眼中闪动,“我从回仓库第一天就发现你了,真奇怪,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长得这么好——就当老天是拿你来补偿我的不得意吧!” 晓颖唿吸紊乱,骤然抬手想再次扯开按在自己脸颊上的那只脏手,却反被蒋方擒住。 “你乖一点儿,乖乖听我的话,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否则,”他蓦地把声音放冷,“郭嘉的下场会同样等着你!” 言毕,蒋方再也按捺不住压抑已久的兽慾,兇狠地俯下头,胡乱往大惊失色的晓颖脸上亲去! 第47章 第十二章(3) 一股陌生而又骯脏的气息向晓颖的面门袭来,她本能地往旁边躲去,却被蒋方右臂一揽,整个身子都被强行拉入他的怀中,任他胡作非为。 晓颖感到体内有一注咸腥滚热的气流正由下往上沖奔而来,它撞开了她素日的懦弱与隐忍,将埋藏已久的不满和憎恨都翻搅了出来! 她不能就这样束手就擒!这个念头此刻主导了她整个身心,她忽然张大嘴巴,朝正处于兴奋中的蒋方不顾一切地咬了上去—— 蒋方“嗷”地一声叫唤,箍住晓颖的双臂顿时松懈下来,面颊上传来一阵辛辣的疼痛,他慌忙用手掌在自己脸皮上蹭了一下,再放至眼前察看。 即使是借着微弱的光线,他也能看清楚掌心里那一滩鲜红的血迹! 他难以置信地瞪向晓颖,用走样的语调朝她低吼了一句,“你敢咬我?!” 惊魂未定的晓颖倏然间回过神来——这正是她逃跑的时机,她怎能还呆呆地站在这里! 她疯了似的跑到门口,手拼命去扳门锁的机括,孰料那机括象拧着了似的,越急越转动不开。 身后,蒋方已如恶狼一般扑了过来,探手揪牢她一把头髮,狠狠地将她往后拖去,“想跑?没那么容易!” 头部传来阵阵撕扯的剧痛,晓颖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之中,她的身体再次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天地骤然间黑将下来,如同一块庞大的幕布,铺天盖地将晓颖的世界拢住,她看不到一丝光亮,听不到一丁点欢歌笑语,眼前抖动的是映在墙面上凌乱而邪恶的篇章——耳边能闻听的亦是如魔鬼般粗重的唿吸,她拼尽了自己一切力量,要挣脱那分秒之间就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凌辱,尽管她的力量是如此渺小,仿佛跌落在池塘中的雨滴,瞬间即无影无踪! “混蛋!放开我——”她发出悲愤而绝望的唿喊。 门猝然被人从外面狠狠擂响,一个声音冲破薄薄的门板传入内室,“开门!快开门!” 正在用力撕扯晓颖内衣的蒋方立刻警觉地顿住,瞪起血红的眼睛怒视晓颖,“你他妈什么时候叫的人?” 晓颖于绝望中重新看到了曙光,哪里顾得上理会蒋方,拼尽全力扯开嗓子大声嘶喊,“救命——我……” 话没说完,就被蒋方一把捂住了嘴巴,只能徒劳发出闷闷的呜咽之声。 擂门声在短暂的停顿后被垂得愈加惊天动地,“里面的人听见没有!把门打开!快把门打开!!我是沈均诚!!!” 蒋方听到这个名字,发热的头脑顿时冷却下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沈均诚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跑到仓库里来? 他一愣神之际,手上的力道自然减缓了不少,本就在奋力挣扎的晓颖岂肯放过这机会,她急中生智,屈起腿忽然向上狠命蹬去,她的动作太过迅勐,蒋方又在惊疑分神之中,没能提防,被晓颖一下子踹中命根,痛得死去活来,彻底松开晓颖,双手捂住裆部,表情痛苦地跌坐在地上。 等他忍着疼骂骂咧咧爬起来时,晓颖早已跑至门边,这一次,她没再浪费一丁点时间,瞬间启开了门锁! 沈均诚是在两分钟前到的仓库,却没有看到晓颖的人,不仅如此,仓库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这种情形委实不太正常。 他走进来四处转悠着找人,依稀听到从紧闭房门的小库房里隐约传出断续的动静,听起来不妙,直至晓颖忽然喊叫起来,他才赫然醒悟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晓颖,鬓髮凌乱,衣冠不整,脸上的泪水和尘土沾染在一起,揉成一张失措扭曲的花脸,而那双一贯柔和含蓄的秀目此刻却闪烁着狂乱而愤怒的光芒。 血就这样一下子涌至头顶! 沈均诚的双瞳急遽收缩,面色却在瞬间转为苍白,他连问一声“怎么回事”的欲望都没有,只是轻轻拨开眼前的人,旋即飞也似的沖入室内! 小库房里的蒋方暗思不妙,正在心里酝酿着可以推脱的说辞,没成想,他才眨巴了一下眼睛,沈均诚就已经沖至自己面前。他铁青的脸色让蒋方兀自心虚,不过还是拼命挤出了些许笑容,“沈,沈总,你……” 第81页 一句话没有讲完,下巴就吃到一记重重的勾拳! 力道太勐,蒋方事先又没料到沈均诚会问都不问一句就朝自己动手,顿又狼狈地重新跌回地上。他在心里骂着娘,唿哧唿哧喘着粗气,双手撑住地面,刚想站起来时,又一道阴冷的劲风向他袭来,他连躲闪都来不及,只觉得身子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朝着墙边滴熘熘撞了过去! 紧接着,一阵刺痛从身体左侧传来,他扭过头去看时,原来自己撞在一块砂轮上,幸亏砂轮是圆弧的,若是换作旁边的尖锥,他大概早就一命呜唿了。 时间也就够他看清楚自己所处的形势,沈均诚的第三拳已经风驰电掣般追到眼前,毫不吝惜力量地覆落到他身上,紧接着是第四拳、第五拳…… 由始至终,沈均诚没有与蒋方说过一句话,他仿佛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自己的双拳上,每一拳抡下去,都带着无限的仇恨,要置他于死地而后快! “别打了,沈总!别打了,要出人命啦!”蒋方处于劣势,他哪里会料到平时看着斯斯文文的沈均诚下手这样狠,心下骇然,又不敢回击,不觉叫嚷起来,“小韩,你和沈总说,说一声,这是误会,是误会啊!” 晓颖怔怔地站在门边,眼睁睁看着沈均诚一拳一拳又狠又准地砸在蒋方身上,她任由蒋方哀求自己,却始终不吭一声,眼里饱含绝情的冰冷。 蒋方望着那样的眼神,与他印象中的晓颖是如此不同,不再一味伏低就软,倒像是站在地狱门口引领他进去的女巫,他的心里很莫名地打了个寒颤,他觉得她是真的想要了自己的命。 而按住他勐揍的沈均诚,更是一言不发,通红的双目专注地盯在他脸上,仿佛专等他咽气! 蒋方极度惊恐起来,如果自己不设法尽快离开,今晚说不定就真的会枉死在这里。他不过是心痒难熬想尝个鲜而已,罪不致死罢!况且还没来得及尝到滋味就被撞破了。 “沈总,沈总,我求求你别打了!”蒋方突然哭喊起来,涕泪交流,“你打死了我,对你,对你们都没什么好处啊!让我走吧,我以后再不敢了!求求你,沈总!” 蒋方耍无赖一般的哭嚎起到了奇蹟般的效果,屋里本来闷不吭声的“打手”和“看客”象认错了人似的感到一阵惊异和嫌恶。 沈均诚的动作最终迟缓下来,赫然将他往旁边的地上勐力一搡,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来,“滚!” 蒋方抱在头上的双臂慌忙放下来,连滚带爬朝门口沖了过去,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沈均诚慢慢站起来,因为适才的那番激烈的运动,他的唿吸还很急促,脸上依然泛着愤怒的红光,他在原地与晓颖对视了数秒,慢慢向她走去。 走至晓颖身旁,他低首俯视她,眼里是根本不想掩饰的惊痛。须臾,他抬起手臂,缓缓向她的脸上伸过去。 即将要抚到她花成一片的面庞时,晓颖猝然一个转身,“我,我去洗手间。” 他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而他想碰触的那个人却已经不见了。 第48章 第十二章(4) 洗手间就在小库房的隔壁,暖气抵达不到这里,高墙上的窗户时刻开着,风由此处钻进来,撞在晓颖赤裸的沾着水的双臂上,是一种麻辣辣的痛快淋漓的冷,仿佛要把她整条手臂都冻成一根冰棍。 晓颖用毛巾蘸了凉水,使劲去擦脸上与身上的污秽,狠狠地,一遍又一遍,把白皙的肌肤擦得通红,可她还是觉得不干净,她擦不掉蒋方留在那些地方的气味和她心里充斥着的满满的羞辱。 沈均诚缓慢步入,默默立于她身后,盯着镜子里只顾低首擦拭的晓颖。 她早已听见他的脚步声,却没有一点想要避嫌的意思,面无表情地继续着他进来之前的举动。 沈均诚无声凝望她的背影,和八年前相比,她高了一些,却依然很瘦。她微弓着腰,那略略卷屈的身形里,分明隐藏着从未散去的寂寞与无助,和八年前他体会到过的一模一样。 他与她分离了八年,再回眸时,他以为她已经将他忘记——在数次匆匆的目光交锋中,他曾经怅然地这样以为——即使还记得他的模样,记得他的名字,但他于她而言,只不过是年少时期的一个匆匆过客而已。 而她终会长大,会有新的生活接纳她,会有新人给予她温暖——就象分离之后他的际遇那样——代替自己履行那未曾兑现的诺言,洗去八年前即在她身上根深蒂固的寂寞无依。 然而,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他忽然跨上前去,从背后勐地一把环抱住她,将脸紧紧贴在她冰冷的脖颈处。 “对不起。”他喉咙哽塞,喃喃低语,“对不起。”言语里的愧悔竟是那样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晓颖擦拭前颈的手陡然顿住,毛巾没拿牢,悄无声息地跌落下去,软在已然变得清澈的水中。 她静止不动,任由他抱着,水从她湿漉漉的面颊上滴落下去,在洁白的水池里晕出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她的身子勐地筛起糠来,仿佛害怕的感觉重又回到身上,晶莹的水珠一滴一滴加剧下落的速度。 那不再是水,而是她的眼泪。 第82页 “我该杀了他!”沈均诚的脸痛苦地在她脖颈处辗转。 他能感觉到晓颖剧烈的战慄,即使是他这样严密紧实的拥抱,也无法驱散她心里的悲凉和恐惧,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在她面前是如此无力。 沈均诚蓦地双手一拨,就势将晓颖在怀里转了个圈,让她正面向着自己,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与她通红的眼眸便赫然相对。 过去象卸了闸的洪水,经由这场意外变故的击破而肆意涌出,滔滔不绝的洪流里,涌动的不仅仅是痛楚,更多的,却是被压抑多时的激情。 激情如花火,溅落进两人的眸中,将枯死干涸的记忆点燃,瞬间起了火,摧枯拉朽一路燃烧下去! 在这寂静如死的黑夜里,他们彼此的心意裸裎相对,再无可以用来遮挡的障碍物。 沈均诚的双眸忽然变得幽深,眼帘垂下,视线停留在晓颖被水擦得湿漉漉的唇上,那娇艷欲滴的朱润之色犹如一剂致命的诱惑,要将他拖入深不可测的幽潭之中。 而他分明是心甘情愿的,体内灼烧着的,是年少时他从不曾缺乏,此后却被封存起来再未企及过的沸腾热血。 这一刻,哪怕是刀山、火海,只要是为了她,他都愿意去闯。 再无半分犹豫,他的头颅骤然低垂下去,吮住了那失却多年却梦魂牵绕的滋味! 而迎接他的也不再是客套与推诿——晓颖的双臂忘情地环绕上他的脖子。 她将这份感情压抑得太久,久到以为自己可以将它束之高阁。然而,唯有此刻,当情感的潮水铺天盖地涌向她併吞噬了她的时候,她才豁然醒悟,她竟一直是把他当成自己仅有的依靠与慰籍,即使分离了这么多年,即使那种感觉早已稀薄如云烟,可它终究存在于她的内心深处,而他似乎也从未离她远去。 此刻,她的双唇为他而绽放,她整个人都被嵌入他的怀抱,象他失散许久的一枚扣子,如今终于得以妥帖地重新置回心脏的部位。 沈均诚贪婪地吞噬独属于她的芬芳与甜美,以及她那隐含在喉咙口的啜泣,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流淌下来,沾湿了两张年轻而狂热的容颜…… 盥洗室的外面,一张脸在阴影中静止不动,黑黢黢的眼珠发出幽灵般的光芒。 刚才还痛哭流涕的蒋方,此时却象换了个人似的,脸上布满阴森和冷冷的瞭然。他将一切觑在眼里,却并未出声打扰,低头看了眼刚刚在小房间丢落的钥匙,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偷偷转身离去…… 此时的g3车间,平静一如往昔。 零件拆了一地,李真用一块干净的无纺布擦拭着一个小原轴承,有点心不在焉。 他久等沈均诚不回,心头不免焦虑起来,频频地看着手錶,实在按奈不住了,遂扬声对夏斌道:“小夏,你去帮沈总拿一下工具吧,你的机器我帮你看着!” 话说得委婉,听者岂能不明了其中的意思,大家心下也不无纳闷,不就是两件小工具么,沈均诚难道真是千金之躯,这点东西都提不过来? 夏斌心里也没底,早知如此折腾,他刚才就该亲自跑一趟,让领导做事,真是既不省心,更不安心。 他当即答应了,利索地往门口走去,未及启门,又被李真叫住,斟酌地嘱咐了一句,“见到沈总,你就跟他说,二号机器快跑完了。” 夏斌不明其意,爽快点了点头。 他一路跑向后面的仓库,却在辅楼侧道撞上迎面出来的蒋方,黑黢黢的夜色中,他看不清蒋方脸上的青肿,只觉得他举止遮遮掩掩的,透着奇怪。 “蒋经理,这么晚了还上班哪?”夏斌毫不起疑,笑呵呵地与他打招唿。 “你不也是。”蒋方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声哈哈,准备擦身过去。 “对了蒋经理,你看见沈总没有?他去你们仓库提货的,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嗯?啊……哦,没,我,我不知道。”蒋方说着,快步走了。 夏斌对他一系列的语气助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揉揉自己的脑袋,接着往里面跑。 到了库房,很意外地发现里面没人,他是老实孩子,不敢擅闯,在外面喊了几嗓子,见没人应自己,无可奈何地退出来。 忽然想到刚才蒋方也是从仓库里出来,既然他说不知道沈均诚在哪里,想来必定是不会在仓库了,难道是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等小夏气喘吁吁地跑到沈均诚的办公室,发现自己又扑了个空,只得再气喘吁吁地跑回车间,带着一脸的沮丧和不解走进去,随即便是一愣,沈均诚已经在车间了。 李真正把零件一样样装回去,扭头瞥了眼喘得不亦乐乎的夏斌,笑道:“你跑哪儿去了,叫你去帮忙,你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还跟沈总走了岔路。” 沈均诚也直起腰来,神色平和,“那套模具量不多,仓库的小韩帮我找了很久,我正和李真说呢,以后要多请购几套备用。” 夏斌瞠目结舌,他在仓库明明什么人也没看见,听沈均诚的意思,好像他从没离开过那里。 恰在此时,二号机器的噪音忽然静止,众人齐刷刷往机器上端的操作屏幕看过去,显示正常,工艺全部跑完了。 “赶紧打开来看看!”李真神色紧张地吩咐看管的工程师启开舱门。 第83页 大家纷纷伸长了脖子去看,小夏眨巴了几下眼睛,也兴致昂然地挤过去,刚才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被他一併抛到了脑后,既然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第49章 第十三章(1) 诺大的办公室里,只有沈均诚与蒋方相对而坐。 大班台后的沈均诚早已恢復了平日里那副淡淡的神情,仿佛对面坐着的只是依例来向他汇报日常事务的某个寻常经理,而并非是昨晚他曾经下狠劲想揍死的那个人。这令蒋方多少觉得有点梦幻——昨夜的一切宛如只是出现在他的一场梦中而已。 当然,这仅仅是他一剎那神经错乱时的想法,身体各处至今还在不断传来的疼痛无一不提醒着他那根本不是梦。 蒋方的面颊依旧花着,伤口处涂了点儿消毒药水,那张一贯趾高气昂的脸上此刻却是愁容满面,活似被生活压得苦不堪言的中年男子,“沈总,我在南翔快六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让我一走了之吧?” 沈均诚不看他,只盯着桌子上那一摞厚厚的证据,语调轻缓地道:“曹助理应该和你说得很明白了,从你做仓库主管开始,光报假帐就达二十几万。我们现在只是让你走,没有报警,更没有向你索赔,已经对你仁至义尽,我不知道你所谓的不明不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是,沈总,”蒋方瞟了眼沈均诚面前的所谓证据,“这个帐目的问题,我老早就和财务部经理解释清楚了,这假发票也不是我造的,我倒是想造,可也造不出来啊!再说了,我不是财会人员,哪能分得清真假?我,我还是受害者呢!您说,我为公司的业务付了钱,难道就因为发票有问题就不报吗?我又不是慈善家,您说是这理儿不是?” 沈均诚眉毛都没抬动一下,“那么你谎报虚报那些怎么说?”言毕,他把那摞单据的复印件扔过去。 蒋方急急翻看了几页,抓耳挠腮道:“这怎么能算谎报虚报呢?每一笔都清清楚楚,而且周经理和财务经理都签过字的!沈总,我这真没有……” 沈均诚打断他,“如果你来见我,只是想争论这些问题,那么对不起,你可能找错人了。”他摆出一副逐客的姿态,“直接去找曹助理吧,他会给你详尽的解释。” “不,当然不是!”蒋方急忙打住,脸上努力堆砌出笑容,“沈总,我也知道您不是要跟我算什么旧帐,其实……咳,其实您为了什么让我走,大家都心知肚明。” 蒋方说着,脑海里蓦地闪现出沈均诚与韩晓颖激情拥吻的镜头来,顿时浑身来劲,觉得自己的胜算又多了几分,底气也足了不少,“我是说,你跟,你跟那个小韩的事……啊,哈哈!既然如此,咱们就用不着绕圈子了,您说是吧?” 沈均诚光看着他,不说话。 蒋方以为他被自己震住,立刻又把胸脯拍得山响,“沈总,我这人性子耿直,朋友都说我有江湖义气,呵呵。所以呢,咱明人不说暗话,我看您也是爽快人,我索性就摊开来讲吧。您要我走,可以!但是,我在南翔这六年的补偿金,您怎么也得算给我吧?您放心,我一拿到这笔钱,保管乖乖走人,屁都不会放一个!您也大可不必担心我出去了会胡说八道!” 他用手指指自己,又指指沈均诚,一脸谄媚的笑,“这是对咱们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我保证不会乱讲的,您看……”他充满期待又不无威胁的双眸巴巴地停留在沈均诚脸上。 沈均诚的双眸微微眯起一些,似在思考。 蒋方紧张地盯着他,他希望能从对方的嘴里吐出他心仪的答案来,这样,他就不必铤而走险再去生事端,虽说他做惯了那样的勾当,但眼前的人可不一样,家世背景都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否则,搞不好就偷鸡不成惹一身骚。 最圆满的解决办法就是沈均诚能主动妥协,好和好散。 同时,蒋方也想不出沈均诚拒绝自己的理由来——他手上可抓着那两个的把柄呢! 一想到这里,蒋方又忍不住在心里勐啐了一口,对韩晓颖的恨意更深了一些,“这小娘们平时看着不声不响,没想到胃口那么大,连姓沈的都敢勾引!难怪看我不顺眼了!” 不过,如果她不勾沈均诚,自己现在也就失去了谈判的筹码。 这一得一失之间的计较尚未算得清楚,黑色转椅里的沈均诚忽然缓缓弓起身子,朝他的方向凑近了一些。 蒋方连忙收起乱纷纷的思绪,正襟危坐地迎视着他。 “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沈均诚慢悠悠地从嘴巴里吐出这么一句来,每个字都象是雕琢过的,带有浓重的愚弄他的色彩。 蒋方愣了片刻,好象在细细咀嚼这跟语气截然相反的涵义,待明白过来后,他简直出离愤怒了。 “那么,你是在逼我喽?”蒋方瞪着沈均诚,眼里的谄媚温顺不復存在,转而流露出兇狠的流氓味儿来。 “逼你什么?”沈均诚没有丝毫退让,甚至是带着点儿轻蔑,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你是想打官司,还是想打人?无论哪样,ok,我都可以奉陪。” 蒋方的胸膛剧烈起伏,他还藏了很多威胁的话在那里,可是,对着沈均诚那年轻却毫无惧色的眼眸,他竟然感到一丝威慑。 第84页 在那一刻,他想到了支撑在沈均诚背后的那个强有力的后台——他的母亲以及那几个在市里可以唿风唤雨的长辈,他的确有底气和自己对垒。 但是,他蒋方也不是吃素的,他咽不下这口气! “沈均诚!”他倏地站起来,“我走就走!不过,走之前,有句话我要送给你,做人做事不要太绝,你给别人留余地也就等于给自己留余地!” “谢谢!我会记住的。”沈均诚嘴角扯了丝嘲弄的笑。 蒋方攥紧了拳头,转过身,怒气沖沖打算出去。 “等一下!”沈均诚又唤住他,悠悠然道:“你刚才也说了,你很清楚我为什么要让你走。所以,在未来的日子里,如果我听到一些不入耳的混帐话,我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就经济问题起诉你。”说着,他向蒋方扬了扬手上的那沓证据。 蒋方愤而拂袖离去。 沈均诚随即把曹文昱叫进来,“今天就把辞退蒋方的手续办妥,他做假帐的那些证据你好好保管着,也许以后用得上。另外,找两个人盯着蒋方,防止他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曹文昱一一点头应承。 沈均诚用手指捏着鼻樑揉了几下,闭上眼睛道:“没别的事了,你出去吧。” 第50章 第十三章(2) 曹文昱没有马上离开,把手上一份文件递给沈均诚,“沈总,今晚的庆功宴和后天的客户招待会我都安排好了,这是两份发言稿,你看看有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 “放着吧,我一会儿再看。”沈均诚没有睁开眼睛。 “另外,关于g3项目成功后的嘉奖,这两天员工们尤其是工程部那边议论的人很多,你看……” 沈均诚这才张开眼睛,“这次出力最多的是李真,给他加两级,直接升成经理,其他的人就按我上次跟你讨论的来,你把名单拟好后给我再看一遍,没什么问题就直接交给人事部去处理。” 话音刚落,桌上的电话响起来,沈均诚示意曹文昱先出去,然后把电话接了起来。 电话是父亲沈南章打来的,他最近一直盘桓在香港谈一宗棘手的生意,赶不及回来,只能在电话里向沈均诚表示祝贺,又语重心长地嘱咐他,“小诚,你不要亏待了帮你的那些员工,这些人以后会是你做事业的顶樑柱,得好好笼络住哦!” “我会的,爸,文昱已经在拟定嘉奖名单了。”顿一下,他又笑了笑道:“这些话,您以前告诫过我很多次,我都记着呢!” 沈南章满意地“嗯”了一声,又问了些其他细碎的事务,沈均诚都对答如流,沈南章甚感欣慰,儿子是真的长大了。 “你妈妈这两天身体怎么样?”沈南章想起什么,又不放心地问。 夫人吴秋月这几年身体状况一直欠佳,身体多个部位都发出健康警报,医生说是常年操劳所致,劝她多加休息,沈南章急着让儿子回来赴命,也是想减轻吴秋月的负担,不过她是天生的劳碌命,很多事都不肯放权,对几家公司的管理难免要指手画脚,若不是沈南章再三劝诫她要给儿子机会和信心,南翔机械这一块她早就来染指了,饶是如此,沈均诚还经常得就运作业务等细节遭到她的盘问。 “老样子。”沈均诚淡淡地答道,“医生开的那些方子照常吃着,该生的气也照样会生。” 沈南章听了,只能在电话里呵呵干笑几声,父子俩对吴秋月的倔强都无计可施。 下午,曹文昱进来给沈均诚汇报,蒋方的事已经办妥了。 等曹文昱出去,沈均诚在窗前站着沉思了会儿,掏出手机给晓颖拨了个电话。 按着排班计划,晓颖今天依然是上夜班,白天在家休息。 尽管身体很疲倦,她躺在床上却睡意全无,一上午竟是发了半天的呆。下午也实在睡不着,索性不再强迫自己,挽了袖子打扫起卫生来,免得坐在那儿胡思乱想,又于事无补。 她正专注地拖着地,沈均诚的电话打了过来。 “蒋方从今天开始就不再是南翔的员工了,人事部在重新找人,目前仓库的事暂由周彭阳接管,我跟他说了,不要让女孩子上夜班,他答应会立刻做调整,你今晚不用来,在家好好休息吧。”他仿佛早就料到了她心乱如麻的状态。 晓颖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只是默默地听着,末了,才想起说一句,“谢谢。” “你跟我总是这么客气。”沈均诚低头笑笑,顿了片刻又柔声道,“晚上……你别出去好么?我想见你。” 晓颖心头连跳了几跳,同时有几股麻绳拧做一团,她犹豫着不吭声,沈均诚似乎也明白他在想什么,不催促,耐心等她回復。 最后,想见他的愿望还是战胜了其他杂念,她轻轻应了一声,“……嗯。” 天色黑将下来。 草草吃过晚饭,晓颖洗了碗,又把新买的提子仔细洗干净,用玻璃盆装起来,嫩绿色的一盘,晶莹剔透,十分好看。这个季节的提子贵得吓死人,又常常买不到好的,她挑的这一串幸好比较甜。 过了九点,沈均诚才来敲门,晓颖立刻从椅子里蹦起来,几步跑到门边,重重匀了几口气,才把门拉开,就这么一剎那的功夫,她已经把激动很好地藏于心底,神色也平和多了。 第85页 沈均诚脸色微红,在门外朝她灿烂地笑了笑,这才跨进门来,那表情与平日里在公司的深沉冷峻截然不同,颇有几分少年时候的顽皮,让晓颖一瞬间有点失神。 他经过她身旁时,晓颖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你喝酒了?” “一点点而已,今天跟工程部的人在湖玺饭店庆功,他们都高兴坏了,拼命灌酒,我就喝了一点干红,赶着过来见你,没敢多喝。” “你自己开车来的?”晓颖有些担忧地望着他兴高采烈的神色。 “是啊!”沈均诚随口答了句,回眸看见她眸中的忧虑,遂又笑着解释,“没关系,就喝了一点。平时我也不会,今天实在是高兴。” 他环顾四周,“你这里真干净。”他上次送她回来没有上来坐过。 晓颖把提子端出来,又给他沏了杯很浓的绿茶,“多喝几杯醒醒酒,让交警抓到会很麻烦。” 沈均诚见她如此关心自己,开心地咧了咧嘴,端起还烫着的杯子,吹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连啜了几口。 这绝不是什么好茶,但喝在嘴里,他直觉比曾经喝过的最上等的碧螺春都甘洌。 晓颖坐在他对面,慢慢剥着提子皮,剥好了就放进一个净白的小瓷碗里,拿牙籤签住了,准备等他一会儿吃的。 沈均诚瞧着她娴静做事的模样,有种温柔的错觉,他们似乎是多年的情侣,从未分离过。 “呀!”晓颖忽然有点懊恼地说:“葡萄好像不能和水一起吃,否则会拉肚子!” 沈均诚眸中光晕一闪,幻觉立刻消失,他不在乎地笑了笑道:“你留着自己吃吧,我喝茶就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悄悄打量起晓颖来。 在家时,她不用再穿公司里那种清一色的没有性别之分的制服,一件v字领的米灰色毛衣松松垮垮套在她身上,底下是条蓝色的紧身牛仔裤,头髮也系得很蓬松,她整个人都透露出一股慵懒闲适的气息。 沈均诚辗转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她露出的一截雪白的脖颈上,那里有一处范围不小的淤紫,很醒目。他触目望见,心里微有刺痛的感觉,忍不住把手伸了过去,想要抚摸一下。 晓颖觉察到他的手正朝自己的脖颈伸来,脸色一变,微微朝边上闪了闪就避开了。 之后两人有好一阵都没说话,晓颖依然不紧不慢地剥提子皮,也没想到要吃,仿佛那单纯就是她的工作,沈均诚则默默地啜茶。 晓颖的心思不知不觉中转到让她忧虑了一天的事上,良久后,她慢慢地道:“蒋方的事……我觉得他肯定不会甘心……” 沈均诚捧着杯子,神色也略微凝重起来,“我仔细考虑过处理他的方式,蒋方不是善茬,如果把事情闹大,他极有可能胡来,这种人很容易狗急跳墙,所以只是以帐目问题的名义辞退了他。”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蒋方在办公室里恶狠狠地告诫自己“做人做事不要太绝”,不禁哑然失笑,可见有些人是天生不知足的。 他瞥了晓颖一眼,“而且,我也不想因为他的事,连累到你……”他见晓颖始终不表态,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他太仁慈?” “不是。”晓颖抬起头来笑笑,“你考虑得挺周全的,我只是……忽然发现你和从前比,变了好多。” 沈均诚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也笑道:“这些道理都是我爸教给我的,他一直对我讲,知恩要图报,还有,如果可以,尽量不要得罪小人。” “如果依我的脾气,”他咬了咬牙,“也许我会当场打死他。” 但他毕竟还是有理智的,现在的他,不仅仅代表他自己,他的身后站着太多人和责任,使他无法随心所欲,这么多年来,他太明白这些。 轻轻从胸中吐出一口郁气,沈均诚又徐徐道:“其实,我本来已经打算让蒋方走人了,所以一直让曹文昱悄悄搜集他违规的证据,只是没想到他会攀上黄依云……” 这个敏感的名字一经从沈均诚口中说出,便如同一缕挥之不去的烟雾那样,慢慢横亘在两人之间,凝聚成一堵厚重的墙壁。 晓颖没有说话,依然专注地剥着提子皮,然而头却低得越来越下。 昨晚两人在仓库里的失控毕竟只是夜幕遮掩下不可告人的秘密,至于之后要如何收场,晓颖一点把握也没有。 在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还爱着沈均诚,而沈均诚亦如是。 然而,以后呢? 许久,沈均诚缓缓搁下茶杯,用专注的目光凝视着晓颖,她仿佛有感应一般也抬起头来,瞥见了他眼眸里的绝然,似乎拿定了某个主意。 “我想和她分手。”他的语气平静无波。 第51章 第十三章(3) 晓颖怔住,完全顿在了那里,须臾之后,才低声问:“是因为我吗?” 沈均诚没有立刻回答她,思量了数秒,慢慢解释道:“我和她不是一出去就在一起的。虽然我们都在英国念书,但不在同一座城市,而且,那时候她知道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你。” 晓颖紧垂眼帘,没有作声。 第86页 “最初几年,她交过好几个异性朋友,当然,咳,我也是……但都以失败告终。” 晓颖没有理会他语气里微含的一丝尴尬,缓缓将手中一粒早已剥好的提子置入碗中,轻声道:“她找男朋友,也许是为了气你。” 很久以前,她和黄依云在华泰顶楼那次“兵戎相见”至今记忆犹新,晓颖相信这么多年来,黄依云一定从没真的放弃过沈均诚。 “我不知道。”沈均诚长吁了口气,晓颖淡淡的态度让他有点难以捉摸,好像她真能置身度外一样,但他还是决心要把该说的都对她说清楚。 “大概是两年前,她忽然喝醉了来找我……她说,既然我们在感情方面都这么失败,不如就两个倒霉鬼凑在一起,这样,至少还能有一个人开心得起来……我当时看着她那副样子,不知怎么会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 晓颖再次默然。 沈均诚转首看向别处,“其实过了不久我就发现,什么事都能凑合,唯独除了感情……这两年来,我们时常吵架,为一些很琐碎的事,我知道,这不完全是她的错,是我……”他低了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晓颖瞥了他一眼,这气氛似乎是在暗示她说些什么,可她却找不着合适的话来讲,那缺失的八年,她过得平淡无奇,虽然也不乏追求者,但她从不回应,仿佛将自己锁进了一个瓶子,她不知道自己那样做,是不是在潜意识里等待着什么。 而这一天终于到来时,她却感受不到喜悦,更多的是惶惑和疑虑。 “其实回国后我也常常想起你来,但我不敢去找你……”过了片刻,沈均诚又开口道:“我很怕听到你已经恋爱或者结婚,诸如此类的消息……我真的没想到,会在自己的公司里遇见你。” “如果你没有遇见我,是不是就不会想到跟她分手?”晓颖这时候才仰起脸来,认真地盯着他问。 “不,别做这种假设。”沈均诚闭了闭眼睛,“我宁愿象现在这样。” 他再次凝眸望向晓颖,眼里是与她相同的郑重,“我宁愿遇见你,我想这是命运在起作用,我……很感激这样的安排。”他握住了她的手。 晓颖咬住唇,面色有几分难堪,片刻的停顿后,她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旋即起身走到窗前,眺向窗外漆黑静谧的夜色,心里却仿如有几十个小人在打架,乱得不可开交。 谁没有私心?她又何尝不是,可这私心究竟会把她,还有沈均诚领向何方?对此她一点把握都没有。 她好不容易从八年前的那场意外中挣脱出来,恢復了宁静,没想到八年后,一切都有重演的机会。 那时候,他们都还小,她以这个为藉口拒绝了他,而现在,那些曾经阻止他们走到一起的障碍,真的已经不復存在了么? 沈均诚走到她身边,他的手连同他的目光一起流连在她的头顶和髮际,最终,他伸出双臂,圈住了她整个人。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在她耳垂边慢声细语,“这些年,我时常会想起你离开我时说过的那些话,回忆得越仔细,我就越后悔,说来说去,不过是个决心而已。” 他把她的身子扳转过来,用自己的脑门顶住她的脑门,他们能在彼此的眼眸里看到自己,他笑得很轻微,却又不失坚定,“这一次,我不会再放你走。” 晓颖百感交集,却依然无法象沈均诚那样下定决心,她一向过得谨小慎微,这件事对她来说,无异于一场巨大的挑战,她很清楚,一旦接受,她的世界从此将不復平静。 “那天送你回家,我说,希望我们以后还是朋友。”沈均诚深深吸了口气,脸上的笑意变幻莫测,“其实我撒谎了——我绝不希望我们仅仅是朋友。” 晓颖的脸在他轻柔的语气中微微涨红。 “你也许不知道,”沈均诚紧紧将她靠在自己胸前,“我每天都在悄悄地想着你,每天都想见到你,可是我没法去找你。有时候看到人群中的你,我真想放下手上的一切冲过去和你说说话,不,即使什么也不说,让我好好看你几眼也是好的,可是我不能,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从我身边走过,就像一个陌生人那样!” 他的神色逐渐激动起来,“你和李真之间尽管没有什么,可每次听到别人开你跟他的玩笑,我都会妒嫉得要命!我不想再折磨我自己!” 晓颖吃惊且感动地仰脸看他,她一直以为他早将自己淡忘,如果不是因为蒋方的事,他也不会对自己重起怜惜之心。而她不得不承认,她所忧虑的,其实不过是他的决心而已。 而现在,听到他如此炙热的告白,她才忽然明白,原来这些年里,自己也并未从他心头淡去。 他的眼眸真诚且热烈,没有一丝一毫的掺假,晓颖心里有暖流淌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沈均诚用力抱紧她,象搂紧一件失而復得的宝贝,语气里带着蛮横的固执,“我绝不能让你成为别人的,哪怕只是开玩笑也不行!” “可是……”晓颖被他搂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即便如此,她的头脑还是比他冷静,“她怎么办?”她的眼里始终有挥之不去的彷徨和忧虑。 第87页 沈均诚眸中的热切褪却了些许,他慢慢松开她,表情里终于揉进了一些凝重,“我想清楚了,跟她分手与重新和你在一起是两码事。即使你不出现,我跟她……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她的占有欲太强,这一点上,她和我母亲很相似。” 他低头嘲弄地笑了一下,“我不希望自己的生命要用来应对两个同样令人疲惫的女人。” 晓颖盯着他的眼眸里没有释然。 “对,这当然不能成为我可以理直气壮甩开她的理由。”沈均诚又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和她分手这件事,跟你没什么关系。” 晓颖咧嘴笑了一下,有几分无力。 沈均诚把目光转向窗外,语气低沉,“不管有多艰难,我都会处理好的。” 窗外那漆黑的夜色仿佛预示着他们前路的艰难,但沈均诚终究只是对着那无尽的墨色无声笑了几下。 无论是多黑的夜,都无法阻挡星星的光芒,哪怕仅有一两颗而已,也足够燃起希望的光明。 从晓颖家离开时,她有些不放心地叮嘱沈均诚,“你得罪了蒋方,以后凡事要小心一点,他是个地痞,又有点势力,说不定……” “别担心。”沈均诚温柔一笑,打断她,“他胆子再大,碰我还是需要好好掂量掂量的,倒是你,天晚了就别再出去,有什么问题一定要给我打电话。”顿一顿,沉吟道:“不如以后上下班我来接你。” “不要那么招摇了。”晓颖始终觉得不安,坚决摇头,“我自己会小心的。” 一脚踏出门去,沈均诚又忍不住扭转脸来看她,目光中流露出眷恋,忽又踏回来,用力拥抱住她,迟迟捨不得放开。 他这孩子气的举止骤然间挑开了晓颖封存许久的记忆,让她在沈均诚身上找回了几分多年前她所熟悉的脾性,她忧郁的心头被他惹得拨云见日,面庞贴在他的肩头,轻轻笑了起来。 第52章 第十三章(4) 没隔几天,郭嘉忽然给晓颖打来电话,好生一通埋怨,“好你个韩晓颖,真不够仗义!‘蒋方那混球滚蛋了’这么重要的消息,居然不是你第一时间通知我的!” 她哪里知道蒋方的事对晓颖而言不啻于一场噩梦。 晓颖闻言勉强在电话这头笑了笑,“又不是什么好事,有什么好张扬的。” “对我来说就是好事啦!是大大的好事!总算老天有眼,替我报了一箭之仇!对了,知道是因为什么被开除的吗?” “好像是报假帐。” “我听人说没那么简单哎,好像是他得罪了沈总,这次是沈总的人直接开刀把他搞掉的……” “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晓颖不想就此事继续和她谈论下去,打断她道:“你好久没给我打电话了,咱们能不能别再提那个人?对了,你几时有空,到我家来吃顿饭吧,我们涮火锅怎么样?” “好啊好啊!”郭嘉劲头十足,“我好久没吃火锅了!” 两人商量好了日子,郭嘉如期上门。 晓颖正在厨房里洗菜,郭嘉愕然瞪着围了围裙,严阵以待的她道:“喂,你不会是想在家里涮吧?” “当然啦!”晓颖也回瞪着她,“不然我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有没有搞错?”郭嘉手舞足蹈地嚷嚷起来,“火锅当然要去火锅店里吃才有气氛啦!快别忙活了,走吧走吧!我请客!” 不由分说拉着晓颖就要往外跑。 “可是我这……”晓颖趔趄着被她拖出去,目光犹自不舍地扫向满满一台面的菜蔬。 郭嘉哪里容她犹豫,伸手就替她把围裙解了,“哎呀,你能不能别这么小家气啊!那些留着你自己慢慢吃吧。” 在火锅店堂里吃着滋味鲜美的涮羊肉,郭嘉的牢骚开始象这腾腾的热气一样弥散开来,左不过是老闆厚此薄彼啦,公司待遇不够公正啦,歷来哪儿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说一千道一万,只有一句话是真理——人是生活在比较里的。 “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啊!”晓颖笑着帮她做总结,“那你有没有想过再跳槽?” 郭嘉立刻摇头,“那不行,怎么也得干满个两三年再考虑,就当在外企镀金吧!而且我跟你讲啊,你老是跳来跳去的,好公司的老闆也会介意的,觉得你怎么跟猴子屁股似的坐不住,没长性,搞不好挺不错的机会,就这么给丧失了。所以人贵在什么你知道吗?贵在人品和信誉!” “你现在考虑问题比以前成熟多了。”晓颖不无嘉许地点头。 “唉!”郭嘉一声长嘆,“我也是被逼出来的。其实,在这家公司时间呆久一点,就发现还不如南翔呢!想想过去咱俩在一起的日子多舒服啊!我现在,连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韩晓颖,”她忽然深情地盯住晓颖,款款道:“看来你是独一无二的。” 晓颖拿筷子作势向她一挥,“去!我可不想跟你玩背背山!” 郭嘉復又嬉皮笑脸起来,“听你这意思,已经在异性里找好意中人喽?跟我说说嘛,是谁,是不是李真?对了,他跟你表白了没有?按说他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啦,怎么还没跟你挑破这层窗户纸?实在有点不合情理啊!看看他也不象那么窝囊的人哪!” 第88页 晓颖抿了抿唇,嗔责地瞥她一眼,随即把几大片羊肉搁进她碗里,“吃吧,这么多好吃的东西都堵不上你的嘴!” “喂,韩晓颖!我是关心你啊!我比关心我自己还关心你呢……”郭嘉嘴里塞满了食物,却依然嘟嘟囔囔地唠叨。 连日来的积郁在火锅的腾腾热气和郭嘉爽脆的语声中渐渐化为薄雾散去,晓颖的脸上终于爬上久违的明媚笑容。 吃完饭,晓颖想回去,郭嘉不肯,“我难得进城一趟,还没好好逛呢!你不知道北郊那地方荒的,跟聊斋差不多!对哦,我现在住的那地儿据说以前就是坟地,够恐怖吧!” 晓颖扑哧笑道:“那你可要小心!别夜半有鬼来敲门!” “哈!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怕个球!”郭嘉大乐着嚷,她是唯物论者,从来不信鬼神那一套。 “韩晓颖,我住那么远,一个月难得出来逛一趟街。”郭嘉忽然矛头一转又指向了她,上下打量她的穿着,又蹙眉提了提她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外套,“你算怎么回事呀,搞得深居简出的,连件像样衣服都捨不得买!再这样下去,会越来越象庵里的尼姑的,小心嫁不出去!” 郭嘉的撺掇能力向来一流,她三言两句一起闹,晓颖不从也得从了。两人去復兴街的服饰品店一家一家挨着逛。郭嘉什么都喜欢,被卖家几句好话一说,哪怕不准备买,也会不厌其烦地脱衣服试穿,晓颖则在一旁替她拎包,活似个小跟班。 等逛得尽兴了,天也擦黑了。 两人满载而归,一路往车站走。郭嘉几次回过头去察看,疑疑惑惑地对晓颖道:“我怎么感觉有人老跟着咱俩?” 晓颖一听,脸色发白,猝然扭头去看,什么人也没有。 “哪儿呢?”她慌张地追问郭嘉。 郭嘉再度回头,刚才留意的那个人又不见了。 “也许是神经过敏了。”她耸耸肩,不再放心上。 晓颖脸上的那一丝白却始终褪不下来。 回到家,晓颖还在想着郭嘉发现的那个跟踪自己的人,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其实,早在郭嘉之前,她自己就已经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为此,她减少了出门的次数,而且也一直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也许是她看错了,因为那个人似乎只是跟踪,并没有什么要伤害她的迹象。 可是,当心头的某种怀疑经别人提出来以后,原来不过是隐约的一点痕迹,即刻间就会变得象真的似的可靠。 现在,她就可以肯定,的确有人在跟踪自己! 她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打了几个圈,犹豫着要不要向沈均诚通报一声,万一哪天她莫名其妙失踪了,至少他心里可以有个底,不至于手足无措…… 她忽然从胡思乱想中醒悟过来,哑然失笑,近来真的有点患得患失,一遇到一点状况就往最坏的方面想,无可否认,她患上了轻度焦虑症。 最终,她还是决定给沈均诚打个电话,她的烦忧和害怕,只有他最清楚,也只有他能够排解。 电话很快就接通,晓颖把这几天的担忧尽数与他说了,沈均诚沉默片刻,飞快地道:“我知道了,稍后找你谈。” 短短一句话,就把晓颖给打发了,她握着冰冷的手机站在客厅中央发了好一会儿怔。 第53章 第十三章(5) 此时的沈均诚,正坐在一间格调雅致的西式餐厅里,他的对面却是满脸怒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的黄依云。 桌子上,两份西餐纹丝未动,但热气全跑光了,鲜亮的颜色散发出冷冰冰的气息,死气沉沉,叫人没有食慾。 餐碟旁甩着几张相片,沈均诚刚刚欣赏完毕,这组照片质量极差,但分辩清楚男女主角不成问题,毋庸置疑,他是这些相片里的男主角,而女主角,自然是韩晓颖。 “是蒋方卖给你的?”他觑了眼怒意十足的黄依云。 “不是!”她粗声粗气地嚷道,又有点儿赌气似的加了一句,“我雇私家侦探偷拍的行不行?” 沈均诚笑笑,“你以前好像从没有过这样的雅兴。” 他瞥了眼桌上的相片,其实连脑子都不用动,就能明了这些粗制滥造的东西出自谁的手笔。 “蒋方为了那点儿赔偿金可真是不遗余力!甚至还两次托人找我舅舅来说情……你大概是他手上最后一张王牌了吧。只是,我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来用你。”他说着,淡淡哼笑了一声。 其实,从他把蒋方打趴下的那一刻起,他就清楚了蒋方的为人,这种人素来吃软怕硬,只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真要和他动真格的,他未必敢正面迎撞,此刻看到盛怒中的黄依云,沈均诚愈加明了自己的判断。看来蒋方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把他所谓的把柄不管不顾抛了出来。 “我说了不是蒋方给我的!”黄依云又沖他一句,却明显底气不足。 沈均诚往椅背上靠了靠,没有理会她的辩白,“我猜,你从他手上买下这几张照片的价格,差不多能抵得上他想从我这里得到的辞退索赔金额了。”沈均诚嘴角带着一丝自嘲的笑对黄依云道,“你觉得值得吗?就为了这几张不知所云的照片?” 第89页 相片里,尽是沈均诚和韩晓颖说话或相对的场景,没有亲昵,甚至连拉手的动作都没有,当然,如果镜头足够好的话,沈均诚相信,可以从他们彼此的眼神里读出点什么来,但就凭眼前这几张,真的什么内容也没有。 “值不值得由我来判断!”黄依云嗓音尖利地反驳,“换作其他任何一个女人,我都不会乱猜,但如果是她,我没法不怀疑!” 她继而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上次我在南翔看到她时就觉得有几分面熟!沈均诚,我真是佩服你,你手脚够快的,一回国就找到她了!你还把她拉进你的公司!” 沈均诚摇了摇头,“我没法阻止你这样去思考问题,尽管你说的这些都不是事实。”他觉得再辩论下去徒劳无益,微微耸一下肩,表示妥协,“好吧,你说,你想怎么样?” 他拾起桌上那叠照片,“你是希望我再从你手上把它们买下来还是……” “沈均诚!”黄依云怒道,“你少和我打花腔!你还敢跟我抵赖不成?你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承认你对她一点企图之心都没有吗?” 沈均诚静静地注视着她,那凛冽的眼神里不復有平日的温和淡泊,仿佛是惊涛骇浪在那里危险地起伏。 “我不敢。”他的口气却依然平和,“恰恰相反,我的确对她有企图,这一点,想必你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黄依云愠怒的神色一下子陷入狼狈,掌心里微微沁出汗来,她突然发现她今天这样大动干戈地向他兴师问罪,简直就是自投罗网,这无疑于给了他一个要求分手的绝佳台阶。也许,她应该在目睹这些相片后仍然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看他怎么来跟自己开这个口? 可是,天晓得她这样的性子,在认出照片上的这个人,在听到蒋方添油加醋的那些描述之后,是怎么样也按捺不住的呀! “你想怎么样?”她吞了口唾沫,嗓子有些发哑。 沈均诚把烟盒掏出来,顺手捻了一根,想想不妥,重新又放回去,他的目光终于对上了她的,“依云,我们分手吧。” 黄依云眼里的色彩瞬间逃遁,她眼神空洞地望着他,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你一直在等这一天,是不是?从两年前你答应我那天开始……” “对不起。”沈均诚低下头,他确实后悔当初草率同意了她荒谬的请求,“感情的事……真的没法勉强。” “这么说,你根本就没爱过我喽?”黄依云悽然一笑,泪水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 看着他英俊依然却薄情寡义的面容,黄依云狠命把泪水咽了回去,“我们十多年的感情,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 “依云,”沈均诚不得不开口辩驳,“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但是……两年前,我只是答应你,我们可以试试,但两年下来,我发现……我们的确不太合适……依云,我很抱歉。” 黄依云赫然转脸不去看他,“沈均诚,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开心吗?你对我的感情真的一点都无所谓吗?你甩掉我,就像甩掉一块脏抹布那样迫不及待吗?” 沈均诚深深吸了口气,黄依云这一连串哀怨的质问令他心头也涌起难过。 然而,她的眼里渐渐涌起一丝怨毒,“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沈均诚刚才还充满歉意的表情一下子变得警惕起来,“你想干什么?” 黄依云用湿巾小心沾了沾并未吃过东西的嘴唇,继而站了起来,短短几秒内,她重新恢復了自信和优雅,“我想干什么?我现在怎么知道!既然你可以这么随心所欲地跟我提分手,我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地干点儿别的?” 沈均诚的眼睛赫然间眯了起来。 黄依云笑得越发灿烂,“沈均诚,我们总算也认识十多年了,我的脾气你多少应该了解,我——什么时候肯吃过亏?” 她就那样挺身傲立在他面前,俯视着他,四目相交,仿佛从前的各种恩怨都被从角角落落里强行拖曳了出来,要做一个总算帐,谁也不肯率先低下头颅。 沈均诚却慢慢地笑了起来,“依云,你真不应该和蒋方那样堕落的人打交道,连威胁的路数都跟他类似。你知道吗,他离开南翔之前,也象你现在这样威胁过我。” 黄依云的眸中,优雅的傲色瞬间被恼怒和难堪所替代,她咬牙切齿地抓起桌上的果汁就朝沈均诚身上泼去,“你混蛋!” 沈均诚脸上的笑容始终不减,听任黄依云狠狠撂下玻璃杯,愤然扭身离去。 良久,他才拾起湿巾,慢慢擦拭着身上那一处被她泼脏的污渍,脸上那一点虚无的笑意经久不散。 夜深了,晓颖睡不着,躺在床上读一本书。 她现在的藏书少之又少,而且以杂志居多,吴奶奶出事后有好一阵子,她别说看书,连书角都不敢翻动一下,搞得韩政声差点要带她去看医生,还是刘娟把他劝了下来。 “你越把它当回事,它就越有可能真成毛病,不要老盯着这事,日子长了自然就好了。” 刘娟是护士,在家里有着绝对的医学权威,叔叔也愿意听。 第90页 后来晓颖果然慢慢好了,只是好了之后,她对书的兴趣也骤然减淡,不仅是对闲书,对正经课本也一视同仁,成绩始终在中下游一带浮动,从此再没上去过。从叔叔家搬出来时,韩政声有意将那一大架子的书都送给她,也被她拒绝了。 现在,她只在辗转难眠的时候会翻几本枯燥乏味的书出来读,主要作用却是用来催眠。 可是今晚,即使是这一招也没什么效果,往往是眼睛盯在书上,心思已经不知飞去了哪里。 耳边忽然传来叮咚的按门铃的声音,晓颖打了个激灵,立刻撂下书翻身坐起,这么晚了,会是谁? 她在门这边把耳朵伏在门板上仔细地听,犹豫着是否应该出声,还是装聋作哑,就当屋里没人。 “韩晓颖,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门板传了进来。 晓颖长舒了口气,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她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沈均诚。 “已经很晚了。”她望着他,眼里却是遮掩不住的欣喜和信赖。 “想来看看你。”沈均诚踏步进来。 他一来,冷清的屋子里忽然热闹起来,晓颖给他沏了杯热茶,搁在他面前时,未经束缚的乌髮象瀑布一样倾泻在桌面上,有种奢侈的艷丽。 “我睡不着,脑子里晃来晃去都是那个跟踪我的人,我见过他的样子,个子不高,人也很瘦……”晓颖终于逮着可以细细商量讨论的人了,这些话她一直憋在心里不知道要跟谁去说。 沈均诚牢牢盯住她,不说话。 晓颖继续竹筒倒豆子似的倾诉,“你说会是什么人呢?他干嘛整天跟着我,如果想袭击我,早该动手了,我真不喜欢现在这样活受罪,就算死……” 话未说完,她就被沈均诚拽入怀中,他如饥似渴地吻她,好似在沙漠中艰难跋涉、久未遇见绿洲的旅者。 晓颖气息咻咻地从这场几乎令她窒息的长吻中解脱出来,她的手臂还绕在他脖颈上,水汪汪的眼睛犹如两颗璀璨的宝石。 “别胡说。”沈均诚这才哑声驳斥她。 他没有放开她,仍旧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就势低着头看她满脸的红晕,“那人不会伤害你,他是我找来保护你的人,怕你知道了不自在,所以没告诉你。” 晓颖圈在他脖子上的手用力一勒,整个人都坐挺了起来,她不喜欢被他虎视眈眈地俯视,“你应该告诉我的,我宁愿不自在,也好过象现在这样提心弔胆。” 沈均诚搂紧她,扯了嘴角笑起来,眸中浮起一丝歉意,“是他不专业,居然让你发现了,结果反而多事。” “你在怕什么?”晓颖乌熘熘的眼珠紧盯他的双眸,“是怕蒋方吗?” 沈均诚怔怔地凝视晓颖,须臾,他把脸埋进她浓密的乌髮,深深嗅着洗髮水的清亮味道,“我不知道自己确切在怕什么,但……我怕失去你。” 晓颖听得鼻子发酸,心下感动,与他紧紧依贴着,象两只互相取暖的小猫。 跟他在一起,她时常会感觉自己恍若梦中,然而,往往在一剎那之间,当看到他比以往更加高大结实的身躯,还有那张脸上经由岁月添加的沉稳持重,她才会赫然醒悟这不是梦,他们已然相逢在成年以后了。 相偎良久,沈均诚才又轻声说:“我跟她分手了……就在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 晓颖一震,用力推开他的怀抱,急切搜寻他的眼睛,“她怎么说?” “很生气。”他淡淡地苦笑。 愧疚一下子吞噬了晓颖的心脏,她颓然低下头去,她不想伤害任何人,到头来,该伤害的还是伤害了。 沈均诚不忍看到她这副表情,双手捧起她的脸,细细打量着她,“你别这样,我们分手是早晚的事。我早就对你说过,就算没有你,我也已经打算分手了。” 晓颖把头重新偎到他怀中,久久贴住不动,她没再说什么。 说什么都没用,说什么都象藉口,而她俨然嗅到尘腥的味道,仿佛一场暴风雨终将来临。 第54章 第十四章(1) 供货商常老闆随货物一起笑微微地进了仓库,老杨刚好和高妍在电脑前对一组数据。 常老闆一见到他就大唿小叫地打招唿,以示热情,“杨师傅,新年好!” 老杨见来的是熟人,遂直起腰来也笑道:“新年都过去快一个月啦,还新年好呢!你很长时间没来了吧,光知道差动伙计来敷衍我们!” “哪儿的话,忙!真的忙!到处跑!您不知道,我今年连过年都回不了家,被大雪困在湖北了!别的不说,可把俺老娘急得要死!” 常老闆一副苦不堪言的表情,言毕,扭头对手下一扬下巴,几个人便从推车上把几箱昂贵的水果搬下来,“一点小意思,仓库的各位每人一箱,这年拜得虽然晚了点儿,但我这份心意可是实打实的。” 高妍经老杨首肯,立刻热情地上前给搬货的人指点,把水果码在了避人耳目的角落里,她憋不住,打开上面一盒先瞅了两眼,嘴即刻咧了起来,都是好货色。 这边常老闆拖住老杨一边闲侃,一边不露声色地把几只红包熟稔地塞进他的衣兜里,又扬声问:“怎么没看见蒋经理?” 第91页 老杨嘆了口气,一言难尽,“唉,蒋经理走了,也就几天前的事。” 常老闆很是吃惊,“是么!跳槽了?上哪儿高就去了?” “什么高就?”高妍在一旁冷笑着接茬,“分明是给人戳壁角戳走的。” 晓颖正验完货走出来,听到这句话,脸白了一白,一声不吭地回座位上。 常老闆更吃惊了,“还有这等事?什么人连蒋经理都敢动?”那眉宇间倒不见几分同情,反而有些刻意掩饰的喜悦。 高妍眼乜斜着晓颖,指桑骂槐,“有什么不敢的,有些人哪,心术不正,勾搭一个甩一个,完事了还嫌人家碍眼,蒋经理心软,哪有不中计的道理!老天爷又没长眼睛,不要脸的反而越混越来劲了呢!连总经……” 老杨慌的大声喝斥,“别乱扯!让人听见就麻烦了!” 高妍双手往胸前一抱,眉毛一挑,“我怕个球!怎么着,连真话都不让说啦?横竖有本事连我也开掉,我等着呢!” 晓颖气得浑身发颤,这些话分明是针对自己的,可人家又没指名道姓,她倘若跳起来,只怕正中对方的下怀,来个越描越黑。当下也只得忍气吞声,只作没听到,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她把头垂得越发低了。 待常老闆一行走了,高妍似乎意犹未尽,走到晓颖桌子边,忽然俯下身来媚笑着道:“小韩,这次应该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们可得接着上夜班呢!你可真为咱们女人着想!” 她这么一张扬,晓颖倒把委屈的意思全收了,看也不看她,冷冷地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不明白?没关系没关系,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好好谢谢你!”高妍笑着走了回去,没有谁能够象她那样,把“谢谢”二字说得如此咬牙切齿。 不久,关于晓颖傍上某位公司高层的八卦在员工们中间广泛地流传开来。当然,所谓“高层”也不过是大家心知肚明的隐晦称唿而已,谁都知道“高层”代指的其实就是沈均诚。 人人都觉得,象沈均诚这样的人物,被搞出点儿绯闻来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但绯闻的女主角是韩晓颖,而非行政大厅里任何一位花枝招展的女职员,倒是着实出人意表。不过,这并不妨碍绯闻的价值和传播速度。 沈均诚处在高位,这样的闲言碎语自然很难传到他耳朵里,而晓颖受到的瞩目和压力却要大很多,甚至在在餐厅吃个饭,都有人朝她指指点点。 她再淡定,也受不了这样的“礼遇”,不过她明白告诉沈均诚是没用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歷来没什么好结果,他无能为力,只会徒增烦恼而已。 实在忍不住了,晓颖也只能找郭嘉来商量。 “这么说,你们俩的事,是真的了?”郭嘉噼头先问了这一句。 早在晓颖找她之前,她就已经风闻了这条消息,却没当回事,还以为是当初自己在的时候乱开玩笑给晓颖惹下的祸根。 但眼前的晓颖满面愁容,哪里还有半分昔日淡定的影子。 事到如今,晓颖也不便再瞒她,只得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自动略去蒋方侵犯自己那一节,那对她来说,是场提都不愿提的噩梦。 “原来你们以前就认识啊!” 郭嘉恍然大悟,继而斜瞥晓颖,“韩晓颖,你可真沉得住气,这么劲爆的内幕,到今天才说出来!” 晓颖苦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哪里会想到……” “得啦得啦!”郭嘉朝她摆手,“你不用对我解释,你没对不起我。其实我早该猜到了。”她对晓颖咧了咧嘴,“沈总几次三番找我打听你的情况,我还以为他真的是对咱们这些底层的仓库管理员有同情心呢,嘿!想不到他整个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晓颖抿了抿唇,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从震惊中恢復过来的郭嘉很快又自鸣得意起来,“我说什么来着,当初一看见他,我就觉得你们俩是天生一对!我他妈真是个天才!我是不是该改行去给人看面相?” “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好?”晓颖哪有心思再与她胡侃,蹙着眉,忧心忡忡问她,难得她也有六神无主的时候。 “什么怎么办?”郭嘉象看怪物一样对她瞪起眼睛,“跟总经理谈恋爱又不犯法!你堂堂正正大大方方谈就是了!将来等你当上了总经理夫人,就把现在那些胡说八道的人都给踢了,这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看以后还有谁敢议论你!” 晓颖哭笑不得,“你说点儿正经的好不好,沈均诚他压力也很大的,他,他……还在和女朋友谈分手的事……” “对哦!”郭嘉把眉头也拧紧了,“我光替你高兴,把这茬儿给忘了,他原来是有女朋友的!那你这,你这……唉!” 她这一声嘆息搞得晓颖浑身不自在,“郭嘉,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 “这个我可说不好。”郭嘉努着嘴,“你们俩要真对上了眼,也不能因为舆论压力就生生掐断啊!现在分手,总比将来结了婚,他再跟你红杏出墙好……不过,还真是挺麻烦的,就看沈大哥怎么处理了。” 第92页 郭嘉瞟了眼依然愁眉不展的晓颖,又道:“你如果实在觉得日子难过,就跳槽吧,换个环境,重新再来。” 晓颖也不是没想过辞职,只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如今听郭嘉这么一劝,也觉得未尝不是个绝佳的办法。 “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虽然工作还是一样烦,但从前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儿全部一笔勾销啦!” 第55章 第十四章(2) 辞职的建议,晓颖考虑了一晚上后,变得更加坚定,而且几乎是她眼下非做不可的一件事了——她无法忍受同事们异样的目光和背着她窃窃私语的场景。 她找了个机会对沈均诚说了,他在惊讶之余,根本无法接受她的想法,“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如果是因为你不满意现在的岗位,我可以帮你调整,也用不着跳槽啊!” 沈均诚好不容易才与她团聚,恨不能时时刻刻把她置于眼前,哪里肯让她就此离开。 晓颖笑得有些无奈,“要是我想做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的话,别的同事会怎么想?”她轻嘆一声,感慨发自肺腑,“以前郭嘉在的时候没觉得,现在她一走,我在南翔好像一点归属感都找不着了。” “可你还有我啊!”沈均诚寸步不让地追加了一句,紧接着,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光,狐疑地又问:“你是不是听到些什么了?” 晓颖自然矢口否认,但也温婉地解释说:“两个人在一家公司,时间长了难免会有人说三道四,除非……” “除非什么?” “我们不是真的要在一起。” “别胡说!”沈均诚皱起眉头来,双手紧紧搂住她,语气不容置疑,“我们当然得在一起,永远。” 晓颖默不作声地伏在他怀里,他的坚定是她安心的一剂良药,即使明天未必真的会如他给自己描绘得那样顺利,而她也相信自己是了解沈均诚的脾气的——尤其是他在与自己交往的方面,即使有意见,只要不是砸到他脚板的矛盾,最终他都会顺了自己的心愿。 现在的他,只是需要一点自我调整的时间。 果然,良久后,沈均诚又看了看晓颖,无奈地嘆了口气,“你让我好好想想再答覆你。” 晓颖没逼他,仅仅点了点头。 两天后的晚上,沈均诚再次踏进晓颖的家门时终于松了口,他同意晓颖离开南翔,紧接着道:“新公司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他们人事部有个空缺,待遇方面也都……” 晓颖正低头看他递过来的一张名片,扫了眼公司名字就抬头打断他,“是你们家的另一间分公司吧?” “是,有问题吗?”沈均诚挑眉,没觉得不妥。 那家公司就在邻市,和南翔的规模差不多,也是他归国后最初拟定要赴任的地方,后来因为南翔的郑总辞职,父母又暂时不想让他离开j市,才转而来了这里。 在给晓颖安排新工作这件事上,沈均诚承认自己是打过如意算盘的,既然晓颖不打算在南翔呆了,不如索性走远一点,等他把自己和黄依云乃至父母之间那团麻烦的纠葛全部理清之后,再让晓颖出现在沈家会更合适一些。 至于他们两人的见面,他可以每天抽时间驱车过去看她——从j市至邻市,走高速也就半个小时路程,一点都不远。 可是晓颖的回答却完全搅乱了他的计划,“我想自己找。” 不是她存心清高,而是她不想因为自己跟沈均诚的关系,将来的某一天在新公司里再度无立足之地——或许是长久以来对未来的悲观和始终缺乏安全感,她并不看好两人的前景。 当然这些话晓颖是没法向沈均诚直言的,她婉转地找了个台阶下来,“我第一份工作是靠我婶婶帮忙才搞定的,这一次,我想试试自己的能力。如果……”她回眸瞥他一眼,莞尔笑道:“如果我失败了,你再推荐我过去也不迟。” 沈均诚一向对她柔媚的笑容缺乏免疫力,尽管这样的结果不能令他满意,他却无法拒绝晓颖的坚持。 短暂思量后,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妥协,“既然如此,好吧……希望你能成功。”后面这句话多少有点违心。 晓颖笑着偎依在他怀中,心里暗想,她无论如何都要成功。 经由跳槽经验比她老道的郭嘉指点,晓颖没费多少周折就寻觅到了一份新工作——去一家物流公司做文职,薪酬待遇和在南翔比并没有提高多少,但独立找到工作本身对她来说就已经很值得高兴了。 晓颖辞职的消息直到她临走前三天才被公布出来,不出所料,消息在公司内流传得很快,各种议论、猜测层出不穷,不过对晓颖而言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她的心里充满了对新环境的期待,只想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中午在餐厅吃过饭,晓颖不想立刻回仓库,就算她可以让自己不在乎,可高妍那副乌鸡眼相她看着实在提不起兴致来。 在厂区外的小径上,她不期然与李真遇上,他也是独自一人在闲逛,看见晓颖,李真原本显得有些郁郁的神色随即舒展开来。 “听说你要走?” “嗯。”晓颖朝他点点头,又一笑,“我也听说你升成经理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第93页 李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好脾气地笑着道:“谢谢。” 他当上经理也就一周而已,已经有无数人向他道过贺了,晓颖大概是最迟的一个。 仔细回想起来,晓颖发觉自己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了,不知为何,这样一想,心里竟有几分歉疚。 “新工作已经找好了?”他专注地望着她。 晓颖便把新公司的概况约略向他说了几句。 “换了份工作,还是会把会计念完吧?”李真继续笑着问。 “当然会。”晓颖重重地点头,在这家公司,大概只有李真会留意到她的努力和执着。 李真望着她的眼里有种难描难画的寓意,让晓颖蓦然间又有点不安起来。 远远地,晓颖看到李真部门里那几个年轻人正从他后面追过来,以前他们经常拿她和李真开玩笑,至于现在,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目光来看待他们两个,晓颖猜不出来,但她不希望彼此难堪,尤其——她不想让李真难堪,正打算和李真打声招唿匆匆别过,他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今天晚上你有时间吗?咳,我想……”李真深吸了口气,想来提出这个邀请对他而言还是有一定困难,毕竟他曾经被拒绝过一回,但他清楚,一旦晓颖离开南翔,他再要碰上她就不那么容易了,所以,在她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他一口气把请求说完,“我想请你吃顿晚饭。” 晓颖自然没有料到他会在自己最不设防的时刻“进攻”,一时也有点错愕,呆怔了数秒后,本能地要回绝,但要以怎样的方式来拒绝他的这番热心,于她却是有点难度的,“我……你,有什么事吗?”她在语无伦次间,几乎是给了对方一个很好的引出下文的开场白,这让她又懊恼又尴尬,赶紧又补充道:“我恐怕没时间,最近都会很忙,谢谢你……” 李真没有气馁,扬起嘴角略微笑了笑,表情有些无辜,“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大家同事一场,以后说不定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我又……”他顿了一下,眼眸转而温柔,“我一直想请你吃顿饭,也不为什么……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就……” 他的以退为进让晓颖着实为难,她从小便是如此的脾气,别人对她的一点好,她都会记得牢牢的,生怕将来还不了,而李真,似乎是她成人年以来亏欠最多的一个,尽管那并非她的错。 而面对如此温厚、没有一丝霸气的李真,晓颖要张口拒绝他,的确太难。 不过是一顿饭而已,她在心里宽解自己,在李真满含期待和略微有一点失落的眼神下,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李真的眼眸在她答应的瞬间骤然放亮,那欣喜的神色于无形中又加深了晓颖的愧疚,她给了他虚幻的希望,却无法给他幸福的实质,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残忍。 但面对李真的欢悦以及那一队俨然就到眼前的他的同伴,再要想收回刚才的话已经不太可能了。 第56章 第十四章(3) 深夜十点半,沈均诚驱车回家。 g3项目成功跑出来之后,他比过去更忙了,好在有李真可以帮他。三个多月相处下来,沈均诚就发现了李真身上长期以来被人所忽视的能力,他不仅专业知识过硬,人也老成,遇事不慌,总而言之,是个担得起大梁的人。 一旦认识到这一点,沈均诚便不再事事亲力亲为,索性放权给李真,让他独立挑起跟g3项目有关的研发任务。这样,他自己也可以从这个项目中脱身出来,着手别的工作。 撇开上下级关系,沈均诚内心里是很愿意和李真做朋友的,而且,如果自己没有爱上晓颖,他也会乐意撮合他们两个,可惜,感情不是可以赠与的礼品,他也就只能对李真抱一丝微妙的歉意了。 走出办公室时,沈均诚本想顺道去看看晓颖,一看时间便放弃了,他知道她习惯早睡,不想打扰她休息。 半小时后,沈均诚回到家中,很意外地发现母亲吴秋月尚未休息,正披着外套坐在沙发里翻看一本杂志。 “妈,怎么还没睡?”他边脱外套边问。 按照医生的叮嘱,吴秋月最迟应该在九点半之前上床睡觉。 吴秋月摘下老花镜,仰头直接道:“我在等你。” “等我?是不是有话和我说?”沈均诚心里一动,脸上依然保持笑意,在她身旁坐下。 吴秋月不开口,用充满威严的目光盯着儿子,这是她惯用的手段,沈均诚明白,通常她用这样的眼神瞅自己时,说明会有一桩很麻烦的事跟在后面。 小时候,他会在这样的注视下心虚,但年龄一岁岁长上去,母亲的伎俩却越来越不管用了,他的心里不起一丝波澜,但面上惶恐的神色多少还是要有一些的,否则母亲会更生气。 用眼神较了会儿劲,吴秋月反倒不急着直扑主题了,转而先问:“你饿吗?我让阿姨炖了燕窝,还热着呢……” “不饿。”沈均诚按住欲起身的母亲,“妈,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吴秋月望了望儿子镇定的眼神,竟然有点无奈。 直觉上,她发现自己与儿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以前,他心里有什么话,不管会不会惹自己生气,都会大声说出来。可出国留学了几年后回来,整个人好像变了似的,不仅话说得少了,而且无论有什么心思,他都能深藏不露。有那么一阵子,她甚至有点后悔当年执意把他送出去,远离了自己的管教。 第94页 失落归失落,对吴秋月来说,该插手的事情她一件也不想落下,更何况眼下这事非同小可。 “你和依云,究竟怎么回事?”吴秋月拉长了脸开始质问,“我接到她妈妈打过来的电话,说你提出来要跟她分手?” 沈均诚眉心一跳,看来黄依云果然有所动作了。 “有这么回事。”他平静地回答母亲,“我的确跟依云分手了。” “为什么?”吴秋月顿时气血上涌,止不住连嗓门都抬高了。 “妈,您不会忘记一年前我曾经跟您提过这件事吧,当时是您劝我慎重考虑,再和她相处一阵,看到底合不合适再决定。现在我发现我和她真的不合适,分手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你少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哄我!”吴秋月“啪”地甩出几张照片来,冷着脸逼问过去,“你闹分手,是为了相片上这个人吧?” 沈均诚瞟了眼茶几上的物件,心下瞭然,淡淡地道:“这不能说明什么。” “不能说明什么?”吴秋月咬牙,“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谁?” 沈均诚深吸了口气,没有作声,这是他心头一个抹不开的疙瘩,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母亲横加阻拦,晓颖就不会离开自己。 “你们,你们明明已经八年没见面了,怎么会又搅合在一起了?”吴秋月见儿子垂下头,以为他无言以对了,痛心疾首地嘆息。 沈均诚两手交叉相握,目光在室内晃了几晃,又转回母亲脸上,“依云来找过您?” “她在我面前哭成了泪人!”吴秋月气不打一处,“平时那么要强的一个孩子,对着我哭得那样伤心,你,你让妈这张脸往哪儿搁啊!” 沈均诚俯身把相片拢起,收在自己手中,用温和的口吻对母亲道:“我和依云的事,我已经决定了,您就别再勉强我了。至于其他人,”他低头望了眼相片中的晓颖,“不是我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 “均诚!”吴秋月怒气不争地喝道,“我真搞不懂,你究竟看上姓韩的什么了?她长得好?长得好的女孩子多了去了,就算你不要黄依云,妈妈也坚决不能同意你把这个丫头娶进门!” 沈均诚依旧低着头,“妈,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想自己作主。”他握着相片站起来,“不早了,您得注意身体,早点儿休息吧。” 他转身欲走。 吴秋月心里发冷,这就是她呕心沥血、煞费苦心培养出来的儿子,外表谦恭,内心却对自己充满抗拒之意,甚至连她的建议都没兴趣多听! “我想不明白韩晓颖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蛊?让你这么多年来还对她念念不忘。”吴秋月冷冷地,却是平静地在他身后发话,“不过我这里有一点关于她的资料,或许你有兴趣看看。” 沈均诚停驻脚步,顿了片刻才回过身来,茶几上多出来一个档案袋,封口已经开启,静静地躺在那里。 “你找人查她?”他不相信似的盯着母亲。 吴秋月面不改色,“怎么?有人想打我儿子的主意,我摸摸她的底细都不应该吗?” 沈均诚的脸上逐渐堆砌出愤怒,但他隐忍着,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拾起茶几上的档案袋。 吴秋月以为他要看,略带得意地冷哼了一声,补充道:“如果你看完了,还觉得韩晓颖完美无缺,我也无话可说。” 沈均诚却没有探手进去取资料,“嘶拉——”几声,他把资料连同档案袋一起撕毁了。 “你——”吴秋月又惊又怒,勐拍了一下沙发扶手站立起来,行动太突然,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沈均诚甩下手里的破碎,两手往裤兜里一插,注视母亲的眼眸里是前所未有的陌生,他冷冷扫了母亲一眼,转身往楼上走去。 吴秋月稳一稳心神,往前走上几步,对着他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嚷,“她爸爸在外面搞女人出了车祸,她妈再把她撞成痴呆的爸推进河里淹死,然后自杀!这样两个神经病生出来的孩子能好吗??还有,你是不是忘了你外婆是怎么死的了!如果不是因为韩晓颖失职,她能出意外吗?韩晓颖是个彻头彻尾不祥的人!我告诉你沈均诚,只要我吴秋月还活着,她休想踏进沈家的门!你给我死了这条心!” 耳边传来重重的门阖上的声音,之后一切陷入死寂,这深更半夜的静,让吴秋月感觉分外揪心。 差不多同一时刻,韩晓颖乘坐的计程车抵达了住所楼下,李真陪她一起下了车。 晓颖在楼洞口驻足,不得不劝仍然没有止步意思的李真道:“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 “嗯,好。”李真嘴上答应着,脚下并没有折返,“我看着你上了楼再走。” 晓颖无奈地咧了咧嘴,不再打算跟他犟,挥手道别之后步履匆忙地走进漆黑的楼道。 李真看着她窈窕的身姿赫然没入黑暗,心里象被抽空了一样,忍不住低声喊,“韩晓颖!” 须臾,晓颖的脸庞与身形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有点惶惑不解。 “我希望,”李真下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如果还有第三次机会的话,你……不会再拒绝我。” 第95页 今晚的这顿饭,如晓颖预料的那样,最终逃不过他的二次告白,但无论李真的诚意多么无可挑剔,态度又是多么让人动容,晓颖的心里已经装得太满,委实容不下第二个人,她只能抱歉地再次拒绝了他。 晓颖能感觉到李真对自己的用心如此深沉,她既感动又觉得消受不起,于是乘此机会袒露直言,“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可以找到比我更合适你的女孩。” 或许李真也已预料到如此结果,因此并未觉得太失意,而慢慢的攀谈过程中,两人似乎也找寻到了一些情侣关系以外的相处方式。 晓颖以为他们最终能以朋友的形式收场,却不曾想李真此时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难以置辩,只得无奈地对他笑笑,折身离去。 进了屋子,当她从阳台上悄悄向下望去时,发现那辆载自己回来的计程车还停靠在道边,车灯打得明亮,静静守候着仍未归座的李真。 晓颖心里顿生唏嘘。 从下午见面到晚餐,甚至到刚才分别的那刻,由始至终,李真对她的态度跟过去丝毫不见两样,也没有任何一句对现下闹得沸沸扬扬的绯闻的质询,在他眼里,她似乎永远就是原来的那个她,现在和过去没有什么分别。 晓颖的心中对他油然而生感激,与之相随的,还有一缕淡淡的怅然,说不清道不明。 第57章 第十四章(4) 第一天去新公司上班,晓颖即被这里温馨热情的同事所感染,心情骤然间好了起来。 她所在的部门人不多,连经理在内也就三个人,公司规模小,事情却不少,不过上司是个有头脑的人,从业务量分配到对待下属的态度,无一不让人感到公正舒服。 郭嘉听了晓颖的称赞,只给出一句评价,“不管是公司还是部门,总归人越少越好带。不信你等着瞧,哪天你们公司壮大了,部门里员工也多了,是非自然而然就会来!” 不过那些都是未来的事,晓颖没有理由为这些莫须有的烦恼伤脑筋。只觉得新公司里样样都好,唯一不方便的一点是再也无法和沈均诚朝夕相见了。 以前两人在同一家公司时,当然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见得上面的,但沈均诚总有办法制造与她巧遇的机会,或者在车间,或者在餐厅,公众场合,他们没法好好说话,但只要彼此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心里就会有一丝荡漾的甜蜜。 沈均诚为此也对她抱怨过好几次,他自己忙得不可开交,每天下班往往时间已经很晚了,就算去看她,也呆不了多长时间。 他虽然爱晓颖至深,与她交往起来却保持着分寸,从不曾在她家过夜,在无法给予她幸福的承诺以前,他绝不想占她便宜。 然而,正处于热恋中的情侣,真要做到发乎情、止乎理,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很多时候,吻至忘情,他便会情不自禁想要从她身上索取更多。他亦能感觉晓颖在推拒和不忍之间犹豫徘徊,最终似有对自己的接纳之意,这反而令他头脑冷静下来,不得不竭力克制住自己不越过雷池半步。 即使晓颖愿意,他也必须给予她充分的尊重,他要对得起她对自己的这份信赖。 “也许我们可以早点结婚。”激情平復后,他常会拥着她憧憬未来。 晓颖闻言怅然一笑,她从不怀疑沈均诚对自己的感情,但是要解决的现实问题太多,最起码,她知道眼下他的家人尚未接纳自己——虽然沈均诚从不在她面前提及此事,但以晓颖对他的了解,如果家里那头的障碍解决了,他肯定会迫不及待地在第一时间把自己带回家去见父母。 结婚,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个太遥远的愿景。 沈均诚见她不吭声,自然也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们一起经歷过年少时的那场风波,如今回首,依然令人唏嘘。如今,他虽然已经长大成人,但真要做到当初信誓旦旦说的那样,一切由自己作主,却仍然不是件易事。没有谁是可以独立存活于这个世上的,父母、家人,这些与爱人并重的元素,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作出非此即彼的裁决。 而晓颖显然也不希望他走到那无可奈何的最后一步,“等你父母都同意咱们的事了,我就嫁给你。” 即使明知她说得在理,沈均诚还是忍不住觉得郁闷,他搂着她不动,闷闷地问:“你就这么在意我父母的意见?” 晓颖点头,“我不想你因为我跟你家里,尤其是你妈妈闹翻。毕竟她是你妈,我想,她比我更爱你。” 沈均诚心里不自在,发狠似的咬住她的嘴唇,“你的意思是,你还不够爱我?” 晓颖被他厮磨得浑身发痒,只能笑着求饶,末了又正色道:“也许因为我自己是个没有家的人,所以才会觉得有个家是多么珍贵。”她抚摸着沈均诚的下巴,硬硬的胡茬根在她掌心里游走,痒痒的。 “答应我,不要意气用事跟你父母把关系搞僵,好吗?否则,我们也不会过得愉快。” 沈均诚盯着她瞅了半晌,只得无言地点了点头。对晓颖的善解人意,他心里未尝没有感动,只可惜母亲吴秋月不会明白。 这一天和往常似乎没什么区别。 下了班,晓颖和同事们道完别步出公司,往附近的车站走去。 新公司离她住的地方比较远,又刚好有辆公交车能直达,她便捨弃了自行车而改乘公交了。 第96页 走到离车站还有十米左右的距离时,身后忽然有个陌生的声音在叫她,“韩晓颖!” 她本能地回头,未及有所反应,眼前忽然闪过一片诡异的绿色,紧接着,一桶凉飕飕的液体朝她的头顶和面门泼来! “啊——”她发出一声尖叫,却哪里来得及躲闪,幸亏头及时低下,才免遭面门被泼的危险!液体从她的头髮开始往下挂,邋邋遢遢遍布全身,周围的人也无不看得目瞪口呆,骇然驻足观望! 她本以为泼上身来的是硝镪水或者浓硫酸,但脸上、身上并没有烫辣似火的感觉,反而觉得黏煳煳的,还有一股刺鼻的油漆味儿。 在晓颖惊慌失措、浑身发颤的当儿,她听到那个泼油漆的人恶狠狠地沖自己低喝了一句,“离沈均诚远一点!”之后便逃得无影无踪。 须臾,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子朝这儿火速沖了过来,向着泼油漆的歹徒逃离的方向追了几步,又剎住脚步,回眸看了眼身上滴着油漆,浑身直打哆嗦的晓颖,遗憾地咬住下唇,疾步返身朝她走了过来。 “韩小姐,你没事吧?”他取出一块手帕想给她擦拭,但看了看局面,显然于事无补,只得缩回手,掏出手机来打电话。 晓颖听到他用飞快的语速向谁汇报了这里发生的一切,然后,在一连串“嗯啊”之后,他收了线。 “韩小姐,我先送你上医院。” “我,要,报,警!”晓颖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男子一怔,有点踌躇,咳嗽了两声说:“沈先生已经知道了,他会处理的,你需要尽快去医院。” “麻烦你替我报警。”晓颖终于控制住自己的结巴,勉强顺熘地把要求又复述了一遍。 男子扫了一眼她全身,又朝周围看看,思忖片刻,重新取出手机来,拨通了110。 警车即刻赶来,在现场迅速录了口供,又听了听周围群众的反映,便把晓颖拉上车子,直奔附近的医院。 沈均诚赶到医院时,医生正在拿特殊的药水给她处理头髮里的油漆,刺鼻的味道呛得晓颖泪流满面,她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换掉,改穿了一件病号服,手臂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红色,也是被药水洗出来的。 他无声地站在她身旁,幽深可怕的怒意在眼眸里流动,手掌在无意中早已攥得发青,指关节隐约泛出白色。 “头髮里这些不太好搞,就算清洗掉了,头髮也受到了损伤,得养上好一阵才能恢復得过来了。唉,这么好的头髮,可惜了!”清洗得差不多了时,医生望着仍有一些油漆痕迹的头髮,不太满意,摇头感慨。 陪同晓颖来医院的男子把沈均诚拉到外面走廊低声解释,“太突然了,我一发现不对劲就拔腿跑上去,但已经晚了……真对不起……韩小姐要求报警,我帮她报了……” “警方怎么说?”沈均诚哑声问。 “就录了个口供。没说什么,这种小案子,通常不会深查,十有八九不了了之……” 晓颖的头髮终于处理完毕,医生帮她挽起来,又叮嘱她道:“回去最好把它绞了,等长出新的来才好看。” 沈均诚始终一言不发盯着她,见她起身,这才疾步走过去,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给她披上,哑着嗓子柔声道:“我送你回家。” 第58章 第十四章(5) 到了晓颖的住所门口,只见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很时髦的黑衣黑裤,越发衬出苍白的脸色,正闷头抽菸。 “晓宇。”晓颖有气无力地唤了他一声,没想到这种时候他会跑来找自己。 听到动静的晓宇早已仰起头来,却见晓颖神色异常,再仔细看时,才发现她浑身都不对劲,那样子实在狼狈极了,顿时大吃一惊,“姐,你这是怎么了?” 一惊尚未散去,待他睨见扶着晓颖步上台阶来的沈均诚时,脸上的惊诧愈加深重。 “你是……沈……沈哥?”他的神色仿佛撞见了鬼。 八年的时间,让三个曾经的少年都长大成人,而沈均诚与八年前相比,无论是身材亦或气质,都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如今的他,仪表卓然,举手投足之间再无一丝过往的顽劣气息,但那张成熟面孔的轮廓以及眉宇间特有的熟悉感却不是岁月可以轻易磨灭的。 况且,晓宇对少年时期的沈均诚又印象至深——他曾经是姐姐的保护神,后来又化为乌有。 沈均诚当然也在第一时间认出了韩晓宇,他和晓颖有太多相似之处。这个当年自己为了追晓颖,曾经“收买”过的不谙世事的小男孩,如今也已跨入成年,虽然与主流社会的生活模式格格不入,但沈均诚还是立刻从心底里接纳了他。 晓宇与沈均诚之间的交集没有痛苦的纠结,回忆起来全是有趣搞怪的经验,比如沈均诚偷偷嘱咐他密切关注晓颖身旁可能出现的“情敌”,还有他被监控起来那一阵,为了能和晓颖见上一面,大胆的晓宇特意在楼下协助他从窗户里成功“越狱”,林林总总,如今回忆起来,让人不禁莞尔。 两人一照面,不约而同想起了从前一起“战斗”时的情景,禁不住相对笑了一笑。晓宇没搞清楚状况,也从未听晓颖提过沈均诚回国的事,但眼下显然不是追问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他必须先弄清楚姐姐搞成这样是怎么回事。 第97页 进了门,沈均诚把最近发生的事拣要紧的给晓宇讲了一番,他白皙隽秀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杀气。 “我给我姐打了好几个电话她都没接,我担心她有事,就过来看看,没想到……让我查出来是谁,非宰了他不可!” 或许是因为心理作用,瞧着晓宇那一脸与他外相併不相符的兇狠之色,沈均诚的面颊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再也坐不住,索性站起来,对那姐弟俩道:“我要出去一下,有点事没处理完,很快回来。晓宇,照顾好你姐姐。” 下了楼,沈均诚坐进车里,面如寒冰,没有耽搁一秒地给黄依云拨了电话,“你在哪儿?我要见你。” 尚在单位里加班的黄依云完全没料到沈均诚还会给自己打电话,以为是吴秋月劝架卓有成效,他回心转意了,心头涌起一丝窃喜,立刻软声道:“我还没下班呢!不然你说个地方我过去找你好了,一起吃饭怎么样……” “那你在你们局里等我,我马上过来!”沈均诚没有理会她带着娇嗔的邀请,简明扼要讲完就掐了线。 黄依云把手机连连摇晃了几下,歪着头思忖些时,对沈均诚电话里冷淡却很急迫的语气感到不解,他似乎不象是来找自己和解的。 那是为了什么? 沈均诚踩下油门,车子在路上风驰电掣般朝着前方飞奔而去。此时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期,他一路畅行无阻地抵达黄依云所在的单位。 把车停靠在路边,他一面推门下车一面又给黄依云打电话,“我就在你们单位门口,你马上下来!” 黄依云连句话都没说上,沈均诚就已经把线掐了。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作响的忙音,她再次发怔,沈均诚还是第一次用这样恶狠狠的口气跟她说话,他的脾气一向都不错。 “有病啊!”她不满地嘟哝着,不再奢望他有好事找自己,但还是很快收拾好了包下楼。 天色尚未全黑,黄依云步出单位那道雕花大铁门,就看见沈均诚在一挂刚发出新芽的藤蔓植物下焦躁地来回踱步。 “我来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黄依云走到他面前满不在乎地说。 但她的目光一触及沈均诚眼里的怒火便悚然心惊起来,虽然明知他不会拿自己怎么样,她还是自卫似的把双臂抱在了胸前。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他虎视眈眈瞪着她 “我?我做什么了?”黄依云嘴硬心虚,自忖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她不过是把那两张相片出示给吴秋月欣赏了一下而已,作为受害方,她完全有权利这么做。 “你还跟我装!”沈均诚不是易怒的人,但此刻只觉得胸腔里有一团火在灼灼燃烧,“是你找人拿油漆泼了韩晓颖是不是?你就这么恨她?你恨她你就能这么做?你读的那么多书都读到哪儿去了?我以前一直觉得你虽然脾气差了点儿,但还不至于这样卑鄙,我真是,彻头彻尾看错了你!” “喂!你说够了没有?”黄依云气得大嚷起来,“什么拿油漆泼?什么卑鄙?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难道你不是吗?”沈均诚匀了口气,竭力压住怒火,冷冷地看着她,“你这样做,只能证明你的狠毒和愚蠢!” “沈均诚!”黄依云狠狠咬住下唇。 从小到大,还没有哪个人捨得用如此恶毒的词语来形容她,她的自尊心受到严重挫伤,与此同时,一股蛮霸之气也油然冲上心头,“我告诉你,这件事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是!我是恨她,我希望她倒霉!可是沈均诚,如果我要动手,”她吸了口气,目光剎那间变得犀利,“我不会用这么没种的手段!我会让她……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沈均诚眼里的愤怒渐渐褪去,转而由惶惑和更深的不安代替,“我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 “是吗?”黄依云笑了,“那么,你最好时时刻刻守着你的宝贝!” 她的笑容里忽然浮起一丝悽然,“沈均诚,不要以为我是真的很爱你。”她偏过脸去,在渐暗的暮色中,她姣好的面容被一抹淡淡的忧伤所笼罩,但她没有表现出软弱,“这么多年……我只不过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不肯认输……你说得没错,我读过书,知道轻重,我其实也想明白了,为了那个女人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得。所以,现在不是你来跟我说我们之间完了,而是我要对你说这句话!” 沈均诚沉默不语,只是看着她。 黄依云的脸上重新有了几分色彩,“现在,你陪着你心爱的女人提心弔胆去吧!我倒是很好奇,会是谁帮我做了这样的事?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 在他带着一点困惑和歉然的复杂目光下,黄依云维持住自己的骄傲,扬首挺胸从他眼前走过,往小道后面的停车场疾步而去。 沈均诚重新回到晓颖的住处,那姐弟俩正在煮东西,晓颖的头髮变得比男孩子的还短,是晓宇帮她剪的。 他张开手掌,在晓颖那已经吹干了的寸板头上轻轻拂过去,根根竖直挺立的髮丝组成了一个小黑绒球,在他掌心中微微发颤。 第98页 做完彻底清洁后的晓颖平静多了,她没问沈均诚出去干什么了,淡淡地问他,“你吃过晚饭了没有?” “还没。” “一定饿了吧?跟我们一块儿吃吧。” “好。” 稍顷,晓宇端了两碗面条出来,放在沈均诚与晓颖面前,“沈哥,我刚才在问我姐有没有结什么仇家,她真是迟钝到让人想摔锅子,居然一个都排查不出来。难道是倒大霉撞上神经病了不成?” 晓颖起身,进厨房端了另外一碗面和一碟蔬菜出来,又听到晓宇在问沈均诚,“你和我姐之前在一家公司,你对她的情况应该了解吧?她平时什么都不跟我说,光知道对我问这问那!” 沈均诚看看晓颖,后者低头默默吃面,他遂摇了摇头,“目前还不清楚,不过我会让人去查一下。” 听他这么一说,晓宇放心多了,瞧了眼和晓颖坐在一起的沈均诚,忽然咧嘴笑起来,“真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你们还能在一起,我开始有点相信缘分这回事了。” 沈均诚朝他笑笑。 “不过,姐你这么一个人住着,是不太安全……唔,要不要我找个女孩子过来陪你?或者,你可以和你那个姓郭的什么同事住一起啊……” 晓宇平时被晓颖说教的次数很多,难得有一次反过来的机会,他哪肯轻易放过。 “不用了。”晓颖嫌他罗嗦,打断他道:“我喜欢清静。” 沈均诚也道:“我会每天来看她。” 晓宇见他们俩异口同声否定,心头不免一乐,沈均诚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他姐正式由沈均诚接管了,不劳自己操心。 等弟弟走后,晓颖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清洗,沈均诚跟在她后面,默默地看她做事。 良久,他在她耳畔低声解释,“我刚才去找过她了……不是她干的。” 晓颖身子僵了片刻,又恢復了自如,继续低头洗着锅碗瓢盆。 沈均诚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环抱住她,艰难地抿了下嘴唇,“也许是蒋方,我会找人好好 ……” “不,不是他。”晓颖忽然打断他,语气里有微微的森冷,而她不再想遮掩什么,直截了当地说:“……是你母亲。” 犹如一滴冰水滴落在心间,阴冷的感觉缓缓渗透开来。沈均诚张开嘴想解释几句,忽然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其实他确定不是黄依云之后,就隐约猜到了有可能是谁,但他不愿意相信,所以他把蒋方拎了出来,并真心希望这件事是他做的。 “你怎么知道?”他嘶哑的嗓子干巴巴地反问。 晓颖把碗筷放在水笼头下面沖刷,潺潺的水声中,她轻柔的声音象被刀割过似的时断时续,“八年前……她在你外婆家……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离沈均诚远一点!”这句恶狠狠的话至今还在晓颖耳边盘桓,在泼油漆的歹徒说出这句话的剎那,她就明了了一切。 他深深吸气,半晌,勉强笑了一下,“刚才晓宇在的时候,你怎么没说?” “我不想让他知道,他脾气急,知道了肯定会乱来。”晓颖洗干净手,转过身来正对沈均诚,她清亮的双眸静静地注视着他,“被泼的那一刻,我确实很愤怒,所以坚持要求报警,不过现在想想……她终究是你母亲……” 沈均诚端详她的面色,心头一紧,禁不住抓牢她的手,“你是不是又想跟我说再见?” 晓颖盯着他紧张的神色,慢慢笑了起来,“不,我不会再屈服了。沈均诚,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地想要和你在一起,所以……你应该感谢你母亲。” 沈均诚死死瞅着她,忽然狠命将她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第59章 第十五章(1) 车子驶入别墅大门,银灰色的移门在后方徐徐闭合。司机把车停在别墅楼下的正门前,扭头对后座上闭目养神的沈南章道:“老闆,到了。” 沈南章应声睁开眼睛朝外张望了一眼,熟悉的景致重又扑入眼帘。 在香港逗留了近一个月才算把事情搞妥,回到家中却没有多少欣喜,反而感到头疼——早在返程前他就得知,夫人和儿子之间的冷战又开始了。 每次那母子俩闹分歧,他在内心里其实是很愿意站在儿子一边的,无奈秋月性子耿直,不肯吃亏半分,最后他不得不凡事依遂了她来平息风波了事。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身不由己,需要做出一些违心的举止来谋求所谓大局上的安定。 不过这次冷战的起因多少有些特殊——沈均诚为了个多年前就认识的小姑娘,跟黄依云闹了分手。 无论是从现实亦或是与老友的关系考虑,沈南章都认为儿子这么做是不应该的,所以,他虽然尚未听取两人的“陈词”,态度早已摆得很端正——他当然还是站在吴秋月这一边。 令沈南章欣慰的是,他人还没走进家门,沈均诚和吴秋月已经闻讯出来迎接自己了,看着那两个熟悉而亲切的身影朝自己迈步过来,这些年的风雨也象过电影似的在眼前一一掠过,他庆幸自己终究能保全这个他付出良多的家庭,至于矛盾,总能找出解决或者调和的办法。 第99页 晚餐也是吃得无风无波,吴秋月追问他在香港办事的细节,继而是沈均诚向父亲汇报公司的近况,一顿家庭晚餐俨然成了工作汇报餐。 沈均诚说话的时候,吴秋月偶尔也会插进来点评几句,沈南章揣摩两人神色,没看到有刀光剑影的痕迹,不免心存侥倖,寻思或许在他踏入家门那一刻之前,两人已经达成和解,冷战也早已结束了。 餐毕,保姆奉上水果和清茶。 沈均诚这才开口道:“爸,妈,有件事想跟你们说一下。” 他的语气颇为郑重,沈南章啜着茶,不露声色应道:“唔,你说。” 正在剥一枚柑橘的吴秋月则顿了手,警觉地抬起头来紧盯住儿子的脸。 “我打算搬出去住。”沈均诚语气平稳地发出宣告。 沈南章还没来得及开口,吴秋月先急了,脸一沉,愠意十足地质问:“你不会是想搬出去和姓韩那个丫头同居吧?” “唉,秋月,你急什么,让孩子把话说完嘛!”沈南章撂下茶杯,嗔怪地瞥了妻子一眼。 沈均诚没有回答母亲的质疑,保持平和的神色沉吟着又道:“我在国外这几年,已经习惯一个人生活了。妈妈身体又不是很好,我有时候回来晚了,很打扰她休息,所以……” “你不用拿这些藉口来煳弄我们!”吴秋月听得火起,哪里按捺得住,她侧身面向沈南章,“你听听你听听,他现在多会说话啊!明明是嫌我们碍眼,说得却好像是处处为我们着想似的!你,你也不好好管管!” “咳,搬出去住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沈南章打了个哈哈,见妻子面露怒色,紧接着又道:“不过小诚啊!如果真如你妈说的,你是为了那个叫韩什么颖的姑娘要折腾这一出,那爸爸也不会支持你的!怎么说,咱家与黄家是世交,你这样对依云,我们如何对黄家交待啊?” “爸,我和依云已经分手,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沈均诚的态度很镇定,“至于我搬出去怎么住,我想,我已经成年,有权利决定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告诉你们一声,不是要徵求你们的同意,只是出于尊重。”言毕,他站起身来,打算结束这次谈话了。 沈南章听完儿子的一番话,先是一愣,继而心头一阵窃喜,他一向认为做大事的人一定要有些风骨,不能一味唯唯诺诺,以前他总是担心吴秋月对儿子管教过严,容易养成他畏手畏脚的毛病,如今看起来,他似乎是多虑了。 但吴秋月的面色提醒他,她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只得清清嗓子,不痛不痒地打一个圆场,“小诚,你这么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点儿?” 沈均诚朝父亲一笑,仿佛听出他口气里潦草的敷衍。他转身往楼梯口走去,没几步又回过头来,“哦,忘了告诉你们,我打算后天搬。” “沈均诚!”吴秋月早已一怒千里,她不再指望丈夫出面阻止,一个箭步沖了上去,“你不要逼人太甚!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当妈的?!” 沈均诚的脚已经踏上楼梯第一层台阶,闻听母亲的质问,他还是转过身来,投向吴秋月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阴冷,“妈,我也很想问问您,您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儿子?” 他说着,居然又一步步踩了回来,“八年前您怎么羞辱韩晓颖的事我就不提了。可是八年后,您居然指使人拿油漆去泼她!您,您还有一点当长辈的尊严吗?” 吴秋月被他一下子戳穿,脸蓦地涨得通红,她未尝没有一丝羞愧,但更多的还是愠怒,她这么做,完全是被这个不听话的儿子逼的! 沈南章在一旁听得如坠雾里,待到沈均诚揭发母亲的卑劣行径时,他睨向吴秋月的目光也变得凝重起来了。 沈均诚努力调匀自己的唿吸,暗示自己不要过于激动,他答应了晓颖,不跟父母闹翻,即使要离开,也得留几分余地,尽管他对母亲的行为感到寒心。 看着沈均诚再无半分留恋往楼梯上走的背影,吴秋月的心里涌起一阵绝望,这么多年了,她辛辛苦苦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将来的某一天,有个莫名其妙的女孩子过来把儿子从她身边抢走吗?而这一天,似乎已经逼迫到眼前了! “沈南章!早知如此,”她感到天旋地转,脸上的血色也在瞬间褪换成苍白,“当初我们就不该把他抱回来……我们根本就是养了一头没心没肝的白眼狼!” 沈南章闻言脸色遽变,转过头来急欲阻止妻子再说下去,却陡然惊见吴秋月摇摇欲坠地扶住了沙发的扶手。 “秋月——”他骇然大叫起来,同时扑了过去! 沈均诚走得缓慢,母亲那几句话悉数被他听了去,他放在心里慢慢地回味了几遍,脑子里蓦地轰轰作响,他赫然转过身来—— 楼梯下,惊慌失措的父亲已然揽住晕厥的母亲,正朝他这边惶恐地瞪过来! 耳边仿佛有数万匹马在奔腾,掀起黄沙百丈! 他的世界,一下子纷乱了起来。 第60章 第十五章(2) 清晨的病房外,沈南章唤住欲回公司的儿子,“小诚,你看你妈妈这身体……你搬出去的事还是缓缓再说吧。”一夜的忙碌,沈南章满脸倦色。 第100页 在父亲近似于乞求的目光中,沈均诚艰难地点了点头,但眉间那一丝抑郁始终挥之不去。 沈南章岂能不清楚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思量了一下,谨慎地解释道:“昨晚上,你妈妈说的那些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她,咳,你知道她的脾气,急起来口不择言的!” “爸,”沈均诚紧盯住父亲的眼睛,“我……到底是不是你们的儿子?” “当然是!”沈南章语气虽然温和却是斩钉截铁,目光中更透出坚韧,“这一点,你完全不用怀疑。” 沈均诚审视父亲的表情良久,脸上才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好,我明白了。” 沈南章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默默发出一声长嘆,他不知道沈均诚对自己的解释究竟有几成相信。 过去,沈南章总是能轻而易举就摸透儿子的心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沈均诚内心的一部分却逐渐封闭起来,即使是对他这个慈祥有加的父亲都未曾完全敞开过,沈南章觉得自己越来越无从了解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儿子了。 而那个一直以来被沈、吴两家妥为隐藏的秘密,似乎也到了必须揭开的一天——无论他是否愿意。 出了医院,沈均诚没有驱车去公司,而是转道回了家。 吴秋月住院,连保姆都赶去医院帮忙了,诺大的家里冷冷清清。 他挪步上楼,在母亲的房间外逗留了片刻,一咬牙,再无半点犹豫地推门进去。 吴秋月的房间干净整洁,她一向喜欢自己整理东西。 沈均诚记得,她有一些老习惯,这么多年都改不过来,比如床前一定要放双拖鞋,又比如她喜欢把屋内柜子的钥匙搁在席梦思与床板之间—— 他脱掉外套,将之甩在床上,然后用力扳开席梦思的一角,手探进去摸索了片刻,果然掏出来一串小钥匙,由一件扁扁的银质饰物穿起来,一晃当就发出丁零噹啷的响声。 床旁有矮柜,柜门上了锁。沈均诚把钥匙放在掌心挨个观察了一遍,遂俯身要去核对锁与钥匙之间的关系。 手指捏住疑似的一枚,即将插进去时,他却踌躇了。 小时候,他因为顽皮,也曾偷开过母亲的柜子,可惜还没等他拉开柜门,就被父亲抓个正着,将他好生训斥了一通,幸亏父亲没有多嘴告诉母亲,替他省下一顿哌躁,从此以后,他就再没不规矩过。 想不到时隔多年,他还会铤而走险,去做儿时就已根绝的“坏事”。 但这又不仅仅是行为上是否妥当的问题,更让他畏惧的,是打开来之后所取得的真相,他不知道自己有无勇气承受得住。 不知不觉中,沈均诚已是纠结得肝肠寸断,连额上都有密密的汗冒出来,活到这样大,除了年少时与韩晓颖的那次分离,他还从未象现在这样慌张无措过,而这一次似乎尤甚当年,因为他要探寻的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本源问题。 “你在怕什么?”他不断反问自己,“真相早就存在,你要做的不过是去了解,跟真相本身没有关系!” 这样想着,他的手终于果断地伸了出去,把钥匙准确无误地插进锁孔,左右转动几下,却发觉打不开来——不是这把。 他短暂地调整了下唿吸,接下来的行为就没有一开始那样艰难挣扎了,他逐个把整串钥匙都试了一遍,终于找到正确的那枚,随着“咔嗒”一声清脆的轻响,柜门启开了。 柜子里和母亲的房间一样整洁,珠宝、存摺、契约、各类证件,层层叠叠有条不紊地码放着。 吴秋月是不相信保险箱的,她说那无异于暗示窃贼财物放在何处,但她又不放心把这些要紧的东西交给别人看管,最后统统放置在自己房间里,睡觉的时候等于枕着它们入睡,很有安全感。 沈均诚没敢随手乱翻,目光逐个浏览了一遍物件,最后停留在一沓文件样的纸张上。 他小心地把纸张沿着柜壁抽出,飞快翻阅起来,都是些合同、股份之类的东西,他仔细梳理了一遍,确定没有可疑之处后,又把它们原封不动放了回去。 文件旁边是一个装证件的透明盒子,红绿蓝各色都有,他心头一动,顺手将其抽出,放在地板上,然后依照次序把证件一样样翻出来,户口簿、结婚证、数张房产证…… 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最底部的一本紫红色小簿子上,簿子的封面,那大大的“领养证”三个字犹如一道强光,刺得他眼都睁不开来。 他盯着这三个字看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将它翻开,无形中,手在微微颤抖。 证件里面的内容与他预料的如出一辙,所有被父母隐瞒掉的信息都被坦白无虞地摘录其中,简明扼要,却似一把插入他心脏的刀子,又狠又准,鲜血淋漓而出。 他的手骤然间乏力,领养证“扑通”一声从手上滑落下去,而他的人,早已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 下午三点,沈均诚伏首趴在办公桌上,任由电话铃一遍遍地响,他就是不伸手去接,心里感到的是一种残忍的快感。 未几,办公室的门又笃笃被叩响,曹文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沈总,我是文昱,您在吗?” 沈均诚不堪其扰,慢慢坐正,哑声道:“进来!” 第101页 曹文昱捧着一堆文件应声而入。 整个上午,沈均诚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拒绝任何人进来,连午饭都没有胃口去吃。 但别人他可以不理不睬,唯独助理曹文昱不行,他任性的时候,他该履行的职责都由曹文昱在不折不扣地帮他运作着,且不带一句怨言。 曹文昱进门,照例什么也不多问,只管把需要他签字的合同、文件一一呈上去,边给他解释边看他签字,末了又道:“讨论新项目的会议二十分钟后在大会议室进行,这一份是会上将要讨论的重点,电子版本我已经发至您的邮箱,这份我列印了出来,做了一点标记,您可以参考一下。” 说着,一份三页纸的彩打文件映入沈均诚的视野。 曹文昱是沈南章送给他的最好的工作礼物,他谨慎、仔细、低调,并且时常能给沈均诚一些善意的却往往是至关重要的提醒。 在这样的助理面前,沈均诚没法再撒手不管,他嘆了口气,点头接过。 临走,曹文昱瞅瞅他的面色,又轻声提醒,“会议三点二十分开始,到时间我会给您打电话过来。” 曹文昱一走,沈均诚用力揉了揉自己几近瘫痪的面部,然后起身调制了一杯咖啡,一边提神,一边坐下来细读曹文昱做过笔记的文件。 无奈不管他怎么努力,那些平日里看着亲切有力,且时常能激发起他豪情壮志的文字,此刻却如一只只萎靡的虫子,黑黑软软地趴在纸上,了无生气。 二十分钟后,他如曹文昱所愿,老实坐进了大会议室。 一屋子都是跃跃欲试的年轻人,g3项目的成功,如同建立了一个无需多加说明的标准,人人都明白,只要好好努力,就有破格晋级的可能,这位新总经理看重结果,并言出必行。 提问和发言都是空前踊跃,而沈均诚的思绪却始终游离在整个会议内容之外,就像灵魂出窍的感觉那样。 “沈总,沈总……”有人在悄悄唤他。 他如梦初醒地看过去,是曹文昱。 “呃,什么?”他一脸恍惚与困惑,不明白曹文昱为何要叫唤自己。 曹文昱有些尴尬,只得压低了嗓音悄悄给他作註解,“咳,那个,梁工问你,材料方面是取传统型还是……” 数道目光好奇而又诧异地向沈均诚袭来,他忽然如坐针毡。 “文昱,”他打断曹文昱的解释,又看看众人,脸上终于显出歉然与倦色,“不好意思,我不太舒服……” 众人张口结舌看着他收拾了一下面前的笔记等物准备离开。 “会议继续,文昱你来主持。”他退到门边,又转身对大家一颔首,“对不起。” 第61章 第十五章(3) 沈均诚驱车回到家中,保姆正在煲汤,晚上还得给吴秋月送过去,见他这么早就回来了,甚为讶异。 “均诚,我炖了鸡汤,你要不要喝一碗?” 沈均诚摇头,直接上了楼,把自己关进房间,衣服也不脱,四仰八叉躺在床上。 时间尚早,阳光得意地从窗户里播洒进来,仿佛这世界永远是属于它的。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睁睁看着阳光逐渐由得意转向凄凉,最终直至绝望,并一点一点被收了回去…… 沈南章回到家中时,沈均诚已经坐在了底楼的客厅里,脚边搁着一只行李箱,是他出国求学时就用惯的那只。 “小诚!”沈南章在他跟前站定,有点无奈而心痛地望着他。 沈均诚苦笑了一下,“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们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文昱平时不会多嘴,但是今天……你状态实在不佳。”沈南章也不想和他拐弯抹角,傍着他坐下来,象小时候那样伸手揽住了他的肩,尽管现在的沈均诚要比他高大结实得多。 沈均诚歪过脸去瞥了沈南章一眼,后者的眸中溢满了慈爱,这是一双真正的父亲的眼睛。 他的心勐地一抽,感到一阵绞痛,可惜,不过是幻象而已。 他用力吸了口气,要把那难忍的疼痛压下去,“爸……”然而,这一声“爸”如今唤在口中,也是充满苦涩的滋味,“我全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沈南章平和地反问。 沈均诚痛苦地低下头去,“我……我,不是你们的亲生儿子。” 揽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忽然变得很有力,沈南章轻轻一声嘆息,“是不是亲生,真有那么重要么?你是我们的儿子,这就已经足够。” “不!”沈均诚用力摇头,“我想了一天,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你们收养我,是想要一个继承者,可以继承你们的事业,可以按照你们的意志把公司掌管下去。所以,从小到大,我做的每一件事,都需要你们的审核,需要严格照你们的指示去走,否则,你们就会不高兴。我……说不好听一点,活得一直像个傀儡,没有自我……” 他重新看向沈南章,面庞微微扭曲,喃喃地重复,“我今天……想明白了很多事……” 在沈均诚那样的眼神注视下,沈南章忽然无言以对,多年来他对妻子的言行乃至教育方法的纵容,最终得来沈均诚这样一个定论,是否也算因果报应? 第102页 “小诚,我和妈妈,我们都……爱你……”沈南章艰难地想要解释,却被沈均诚摆手阻止住了。 “您别说了。”他很快站起来,左手搭在箱杆上,一脸疲乏之色,“谢谢你们这些年来对我的养育之恩,可是我现在很累,我只想做一个简简单单的人,我……想做回我自己。” 沈南章被他的言语震住,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沈均诚往门口走去,俄而又见他在门边驻足。 沈均诚略略侧身,目光却未投向沈南章,而是转向门外的一处地面,“对不起,爸……你们的恩情,容我将来有机会再报。” 沈南章很想问问他,这个将来究竟有多远?他又会给他们什么样的机会? 然而他最终什么也没问,他能理解沈均诚此时的心情,他更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别说沈均诚是他们领养的,就算他真的是自己与秋月所生,如今也已然成年,做父母的即使不同意,又岂能阻止得了,又能如之奈何——秋月拼得一身力气也没能挽留住儿子,自己反而进了医院。 沈均诚拖着行李箱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霭沉沉之中,沈南章呆呆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忘了追出去,甚至忘了出言阻拦。 同样的暮色里,晓颖在厨房里安详地煮饭,她刚接到沈均诚的电话,今晚他会过来吃晚饭。 晓颖在家才休息了一天就去上班了,除了受到一点惊吓外,她的身体并无多大损伤。 被袭的事她自然是不愿意提起的,但车站离公司很近,出事时附近又有不少相邻公司的职员,大家议论之间,很容易就定位出来被泼的人是谁。 面对同事们关切的问询,晓颖只以意外来搪塞,当事人的谨言与淡然让关注热情很快冷却下来,反倒是她那一头超短的头髮成了旁人津津乐道的时尚,无数人都贊她髮型漂亮,晓颖不知道是该笑好还是哭好,不过看称赞者的眼神里并无讥讽之意,她自嘲也算是因祸得福。 待炖肉的砂锅里飘出香气时,门铃也适时响了起来。晓颖脸上如同放光似的亮了一下,慌忙洗干净手跑出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沈均诚,手上还提着只挺大的黑箱子,见晓颖愕然地瞪着自己,他遂向她报以一笑,“我离家出走了,你愿意收留我吗?” 晓颖皱眉笑了笑,“你开什么玩笑啊!” “是真的。”他的口气平淡至极,表情却无比认真。 晓颖一呆,沈均诚已经拎着箱子踏进门来,顺势俯首凑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抿唇含笑入内。 他的言行与表情透出有几分诡异,仿佛在刻意隐藏着某种情绪,而不似从前那般协调从容。 晓颖见他不象戏弄自己,立时感到不安,“你……跟你妈吵架了?” 沈均诚随手把箱子搁置在窗台下,直起腰来时,他面窗而立,久久没有回过身来。 “到底怎么回事?”晓颖意识到严重性,边解围裙边在他身后惴惴问道。 “说出来你会信吗?”沈均诚唇边泛起嘲弄的笑意,“我……是沈家领养的孩子。” 晓颖手上抓着围裙,半张着嘴僵在原地,她彻底被震懵了,犹如做梦一般,怎么也无法把他刚才说的话和现实联繫起来。 沈均诚慢慢转过身来,不出意外地接触到晓颖极端错愕的表情,而他此时的眼神却让晓颖的心陡然间疼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在沈均诚脸上见到如此痛楚的迷惘,以往的他,是多么骄傲自信。 “他们瞒了我这么久,”他面庞的肌肉微微抖动着,脸上终于有了生动的表情,却是极其痛苦的,“我根本什么都没想到,我一直以为我……”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也别……”晓颖几步走上前,动了动唇试图说些话来安慰他,可她自己脑子里也乱得很,象被硬塞进去一团麻似的理不清楚。 沈均诚缓慢地把她拥进怀里,继而紧紧搂住,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心一意偎贴着她。 他搂得那样紧,就好似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拥有。 第62章 第十五章(4) 一顿晚饭吃完,沈均诚把该讲的故事前前后后都给晓颖讲述了一遍。 人是需要抒发的动物,再大的惊痛通过语言发泄出来后,心里会感觉轻松不少。 沈均诚亦是如此,更何况冷静下来思量,这件事于他而言未必坏到极点,乍闻之时,他所无法承受的不过是个巨大的心理落差而已,但正因如此,他才能撂下原本一直背负在肩上的责任与包袱,此刻顺理成章地与心爱的女孩厮守。 晓颖给他的空碗里盛了碗汤,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 沈均诚就喜欢她这种淡然无波的态度,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大惊小怪。 “我想辞掉南翔那边的事。”他沉吟着道,头脑已经冷静了下来,“等把手头的工作交接完就走,然后……看看能不能另外找份事做。” 这是他考虑了一天的结果,在得知自己的身世真相后,他再也无法象从前那样泰然留在沈家。 “你父母……咳,我是说,他们……能同意吗?”晓颖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第103页 沈均诚低头喝了几口汤,抬头时轻轻道:“我不会再回去了。”口气很淡,却有难以撼动的固执。 晓颖端详了会儿他的神色,又问:“不觉得可惜?”她知道他一向很有抱负。 沈均诚沉默地笑笑,“不,不觉得。以前的沈均诚,其实不是沈均诚自己,而是沈南章和吴秋月的儿子,仅此而已。” 此时的他,除了事件本身带给他的震惊外,余下的念头便是急欲砸碎自己过去二十多年来辛苦塑造的“模范儿子”的形象,他忽然发现自己在潜意识里其实已经厌恶这个身份很久了,他是多么迫切地想要逃离过去的生活。 他的目光中却仍有几分无法消弭的怅然,“我不是沈均诚,我……竟然不知道我是谁。” 一只手悄悄从桌面上伸过来,紧紧握住了他的,他抬眸,看到晓颖安静如往昔的眼眸,那眸中的沉静感染了他,一股暖意从心底油然而生。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曾经是谁,但在晓颖这儿,他至少还有一个明确的身份——他是一个爱她的人,也被她所爱。 初春的夜晚,寒意犹在,但毕竟不似冬季那样阴冷了。沈均诚坐在阳台的矮脚凳上,唿吸着清冷的空气,慢慢考虑对未来的打算。 晓颖端了杯茶水走出来递给他,杯身不冷不热,刚好暖手。 “谢谢!”他朝她一笑,感觉两人象一对配合默契的老夫老妻。 如果真能就这么一晃到老也是种不错的人生,至少,可以与相爱的人长相厮守,可以少操很多心。 “这个也给你。”晓颖向他晃了几下手中的钥匙,莞尔道:“以后这个家里有一半财产都属于你了,不过你要好好干活哦!” 沈均诚眯起眼睛来笑着接过,“老闆,你不怕我捲铺盖逃走?” “不怕!”晓颖就势在他腿上坐下,“我手里拽着一根能拴住你的线,如果你跑远了,我就收线,把你拉回来,然后……” “然后怎么样?”他把茶杯搁在地上,全心全意搂住她,前后微微摇晃着,仿佛两人都置身于摇篮里。 “当然是好好教训你一顿!”晓颖说着,扭头捏了捏他的鼻子。 沈均诚笑起来,蓦地俯首吻住她。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长久盘踞在沈均诚心头的障碍——他再也不用因为家庭的原因而克制对晓颖的爱意,汹涌的情感一旦破浪而出,所有拦阻的堤坝都被沖得粉碎。 从此以后,他终于可以抛开一切顾虑好好爱怀里的这个女孩,倾尽自己的所有保全她,让她幸福,因为,他有了能够承诺她的条件。 两人在漆黑的夜色中极尽缠绵,象一抹熊熊的烈焰,点燃彼此,甚至照亮了黑夜。 “那你可要好好抓住手中的线,不要松开……”他亲吻她的耳垂,直至她意乱情迷,“永远不要松开……我要你,一辈子……抓紧我……” 夜色弥深,晓颖那间小小的卧室里黑着灯,室外的光线透过仅拉了一半的窗帘倾泻进来,依稀照出床上火热缠绵的两人。 沈均诚的吻沿着晓颖的脖颈一路蜿蜒而下,她觉得肌肤在阵阵起栗,她很想仔细看看他此时的表情,却因为害羞,眼睛始终半睁半闭。当他炙热的唇触及她的敏感部位时,她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呻吟,本能地伸出手去想要推开他,“不要。” 借着微弱的光线,沈均诚看到她那一脸不自在的表情,她的面颊想必已经红透,可他哪里停得下来,俯身上前,伏在她耳垂边,哑声安慰她,“宝贝,别怕。” 昏暗中,触觉变得异常灵敏,渐渐地,晓颖觉得身体里仿佛起了一团火,随着他的唇与手所到之处,肆意翻滚。她听到他逐渐粗重的唿吸声,时而在耳边,时而在胸前…… 她试着放开自己,让身体坦然接受他的洗礼——她是爱他的,她也愿意向他奉献自己。 但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刺痛还是撕碎了她本已模煳飘摇的意识,把她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到某一点上,并清晰地将之转化为一声失控的叫唤,由喉咙口直接送了出来,“啊——” 眼泪未及流出,沈均诚的吻已经密密地织了过来,意识再次化为朦胧的烟雾飘散开去。她伸出双臂,象搂住海里的浮木那样死死勾住他的脖子,听到他在她耳垂断断续续地倾诉,“韩晓颖,晓颖……我爱你……” 他一直在努力软化她,他能感觉得出她的紧张,而她的紧张也仅仅因为这是她的第一次。 在此之间,沈均诚并没有心怀类似的奢望,因为他无法用自己都没能遵守的规则去约束她,无论她的过去怎样,这是他想一辈子疼爱的女孩,他只想好好拥有她便已足够。 而此时此刻,当他发现她仍然纯洁得如同一张白纸,作为男人,他无法不感到震撼和感动。他竭尽所能地要减轻她第一次的痛苦,象对待一朵易折的花,一块易碎的玉那样,呵护她,疼惜她。 晓颖的心渐渐觉得安全,疼痛也在最初的锐利之后如潮水一般缓缓退去,她感觉自己正在慢慢进入一个崭新的领域,海风如梦似幻地包裹住她,让她不由自主放松下来…… 第104页 在激情的巅峰,晓颖的耳畔依稀传来沈均诚类似于痛楚和幸福的极致呢喃,“韩晓颖……我终于……拥有你……” 他说话的语气与腔调,象极了晓颖记忆中那个既骄傲又有些青涩的少年。 一幕幕往昔在晓颖眼前掠过:黄昏里他牵着她的手往车站走去,他紧紧搂住她安慰她别哭,他大声向她作出承诺,还有他语含哽咽想用尚显稚嫩的力量挽留住她…… 而此时,抱着她的沈均诚的嘆息声中竟有种虔诚的满足,晓颖的眼眶剎那间湿润。 第63章 第十五章(5) 激情过后,两人相拥着躺在床上,晓颖枕在沈均诚胸前,手指轻轻在他半敞的胸膛上画着圈,声音里还是有难以掩饰的羞赧,“我怎么感觉……象做梦一样。” 也许因为她曾经很多次在梦里见到过他,而当她真的与他重逢并拥有他的时候,现实反而变得如梦一般不真实了。 “傻丫头。”沈均诚低首亲了亲她的面颊,搂紧她一些,“好吧,我特许你停留在我的梦里,但前提是这辈子都不能再醒过来,嗯?” 晓颖被他逗得咯咯直乐,她惬意地闭上眼睛。双手环抱住沈均诚时,她的心忽然踏实了下来,仿佛找到一个渴望已久的家。 半夜里,晓颖蓦地被一阵闷哼惊醒,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拧开檯灯,看见躺在身边的沈均诚满头都是汗,身子微微动着,却无法从梦魇中醒过来。 “沈均诚,你怎么了,快醒醒!”晓颖赶忙把他摇醒,“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沈均诚陡然从梦中回到现实,仍有些后怕似的,目光懵怔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当接触到晓颖焦虑的面庞时,才虚弱地对她笑笑,伸出手去把她拉进怀中,“我梦见你又跑了,我怎么追都追不上。” 晓颖趴在他胸前,耳朵刚好紧贴在他胸膛上,她能清晰听到他的心正剧烈跳动着。 “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晓颖轻声安慰,把自己的手掌与他的手掌紧紧相贴,继而缠绕在一起。 “我也不可能让你离开我。”沈均诚抿着唇微微笑了下,容颜有点飘忽虚无。 晓颖渐渐明白过来,他的惶惧与不安或许并非因为自己。 “你……是不是在为别的事烦心?”她终究还是把疑虑说了出来。 “什么?” 沈均诚看看她,故作不解。 晓颖在床上坐直了身子,“你觉得这样合适吗?我的意思是……就这么离开他们……毕竟,他们把你养到这么大。” 沈均诚脸上掩饰的痕迹渐渐淡去,他明白,自己的心绪瞒不过晓颖,静默了片刻,他反问,“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望着灰白色的天花板,眼眸里交错着迷茫与空洞,“回去?接着做南翔的总经理?就因为我有一个身份是沈家的养子?不,我做不到。” “从前,我把沈家的事业当作自己应尽的责任,所以,尽管不喜欢,我也一样会接受。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不光因为那不是我自己想要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有一天别人指着我说,他委曲求全,就是为了得到沈家的财产。” 晓颖把头轻轻靠回他的胸前,沈均诚伸出手去,缓慢地抚摸着她那一头毛绒绒的短髮。 “至于养育之恩,”他顿了一下,手指在晓颖柔滑的肌肤上走过,“如果有一天他们愿意承认你的存在,我会和你一起,象普通人对待父母那样尽我应尽的孝道。” 他的手指游走过她的手臂,最终与她的手掌绞缠在一起,晓颖没再说什么,心头落下一声嘆息,有点无奈,有点彷徨。 沈均诚翻了个身,把晓颖压在身下,细细地吻遍她的周身,那撩人的热度立刻勾起数小时之前令她面红耳赤的记忆,晓颖想要阻挡,却被他不由分说的热情再度吞噬,而在他略显急迫的动作中,她敏感地觉察到,他似乎急欲藉此来掩盖某种正在逐渐蒸腾起来的情绪,是愧疚,亦或茫然? 深夜的病房里,沈南章还在陪伴迟迟无法入眠的吴秋月,病痛以及丈夫带来的令她震惊的消息同时折磨着她的肉体和精神。 “他怎么能这样对我?二十六年了,我养了他整整二十六年!你怎么不替我问问他,他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他,他到底有没有良心?!” 沈南章坐在床边,低垂着头,不置一词。 激愤中的吴秋月搜肠刮肚地歷数儿子的种种不是,紧接着,她就发现,沈均诚所有的叛逆行为无一不是因韩晓颖而起。 “那个小狐狸精,简直是个妖孽!”她转而咬牙切齿地诅咒起晓颖来,“她害了自己的父母和我妈不说,现在还要来抢走我的儿子!南章,你就忍心看着她把小诚拖走吗?” “秋月!”沈南章不得不劝她道:“事到如今,你光埋怨是没用的。你还看不出来么,小诚是真的喜欢她,你何不就……” “我不会同意!”吴秋月的眼里露出怨毒的神色,却是直接冲着沈南章而来,“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拼着不要这个儿子,也不会向他们妥协!” 她嚷得太激动,引发了一串剧烈的咳嗽,没多久就听见护工在外面敲门。 第105页 沈南章赶忙走过去开了门解释,“没事没事。”三言两语把护工打发走了。 他走回来的时候,发现吴秋月正用满含深意的眼睛盯着自己,那眼神里有股他莫名惧怕的东西。沈南章的心没来由地一跳,赶忙转开视线。 吴秋月却已经疲倦地靠回床头,面庞上布满愤懑,“从小到大,恶人都是我来做,你总是帮着他!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他甩甩手就这么走了,你还在替他说话!” 沈南章为难地嘆了口气,“让他在外面歷练歷练也不是坏事,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吃不了苦又回来了呢!任何经歷都得他自己去体会了才有说服力嘛。” 他自我安慰似的一番话却换来吴秋月的几声冷笑,“哼,我算想明白了,他回不回来都没关系,我譬如从来没养过这个儿子!” 沈南章不再吭声,只是偷偷觑了她一眼,却见她仍然是一脸难平之色。 翌日,沈均诚如往常那样准时来到公司。 人还没踏进办公室,就见曹文昱从走廊那头匆匆过来,一看见他,眼里顿时闪过欣喜,“沈董来了,在您办公室。” 沈均诚没觉得意外,父亲是个一流的商人,永远能保持冷静的头脑以应对各种随时可能发生逆转的局势,哪怕是对儿子——他大概一早就猜到沈均诚有了退离之意。 进了办公室,果然看见沈南章高坐在桌前,沈均诚神色如常,开口唤了他一声“爸爸”。 沈南章很高兴地站起身,“小诚,我在等你。” “我整理一下手上的工作,办完交接再走。”沈均诚没与他欣悦的眼眸对视,脱下外套挂在窗边的衣架上。 沈南章望着他,沉默了片刻才道:“小诚,不要意气用事,公司需要你。” 沈均诚闻言笑了笑,“您随便请个职业经理人来管理都比我强很多。” “可是没有人会象你一样用心,把公司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管。” 沈均诚扶在衣架上的手顿住,他低下头去,轻声道:“……那是从前,以后……我未必做得到。” “你不试怎么知道?”沈南章走近他,眼里充满了鼓励,“实际上没有任何东西有改变,我还是以前的我,公司依然是公司,你也一样,不要想太多。” “不,爸爸。”沈均诚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来时,沈南章从他的眸中读出了前所未有的隔膜与疏远,“对我来说,一切都改变了。” 他不想再任由自己陷入没有意义的感伤,很快收起那一缕不知所措的怅然,疾步走向办公桌。 他还有很多事没处理,如果要走,他希望交给继任者的是个较为干净清楚的局面,而他又绝不希望自己的交接期超过一周。 “小诚……”沈南章的口吻里,无奈多过责备。 “爸,”沈均诚站在桌前,低首望着一份资料,平静地对父亲道:“这些年,我几乎没干过一件自己真心想干的事……所以这一回,请让我随心所欲一次吧。” 沈南章哑然看了他一会儿,不再说什么,转身默默地推门出去。 沈均诚猝然抬眸望向父亲离去的身影,心里的愧疚象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然而,多少次,他是被父母的好意“绑架”着往前走的,这怨愤的心理他到现在都记忆犹新,他必需给自己换口气。 公司的事,沈均诚快马加鞭地处理,花了三天时间就全部搞定。 这三天里,有无数个问询电话打给他,他统一推给曹文昱去处理。 沈南章还是每天都来,换着方式试图感化他,可最终,依然没能留住沈均诚。 “不去看看你妈妈?”沈南章已经无计可施了,但他明白自己是不能跟他翻脸的,吴秋月已经唱了红脸,他如果再暴怒,就没有一丝迴旋的余地了,再说,他对沈均诚也暴怒不起来。 沈均诚正在整理办公室中的私人物品,闻言还是僵滞了一下,但随即答道:“等过一阵吧,我现在去看她,她未必高兴,等她消了气我再去也不迟。方便的话,您帮我给她带个话,请她务必保重身体。” 沈南章唯有苦笑。 黄昏时分,沈均诚回到晓颖的住处,她早已煮好晚饭,正翻看着杂志等他。 沈均诚把公事拎包往地上一抛,一本正经地对她宣布,“韩晓颖,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唯一的僱主!” 第64章 第十六章(1) 沈均诚没有急着出去找工作,过去的每一天,他几乎都是跟着计划走的,时间宝贵得如同奢侈品,一分一秒都不敢浪费,他的弦也总是绷得紧紧的。 而现在不同了,他的手上忽然拥有了大把时间,他想干什么都可以,他捨不得把这个时间自主权立刻交出去,于是决定给自己先痛痛快快放个假再说。 脚步一旦放慢下来,他才发现,除了每天在生意堆里打转外,生活似乎也有很多种过法,比如晓宇,白天睡觉,晚上精神抖擞去唱歌,舞台上的风光虽然显得有些虚幻,但也不失为一种另类的色彩,同样令沈均诚着迷。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带晓颖出去,看电影,k歌,泡吧,打球,逛夜市…… 第106页 两个人好像回到了高中那会儿,拼命要把那时遗失的乐趣找补回来。不,这样的日子比高中生活有趣多了,因为没有学业压力,可以畅快地唿吸自由的空气。 在这样甜蜜的时光滋润下,晓颖也变得活泼开朗起来,她现在非常爱笑,震颤的风铃声在沈均诚的耳朵边迴旋,他感到一种久未有过的满足与幸福。 晓颖也会问他很傻的问题,“你为什么喜欢我?” 沈均诚把头枕在她腿上,惬意地闭起眼睛来微笑着思考,“在你面前,我不用装——不用装好学生,好儿子,好上司,甚至连‘酷’都不用装,而且,时不时还能干点儿小坏事……” 说着,他忽然翻过身来出其不意地挠晓颖痒痒,把她逼得连声求饶,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 笑过后,她忽然收敛神色,盯着趴在自己身上的沈均诚,缓慢地说:“可是,说不定有一天……你会后悔。” 沈均诚与她四目相对,眼眸里流淌的神色清澈纯净,“我唯一后悔的,是当年就那么轻易放你走了。” 渐渐地,笑容重又回到晓颖嘴角,她俏皮地嘟了嘟嘴,“你不放又能怎么样,难道你能养我?” 沈均诚恢復了仰面躺下的姿态,笑呵呵道:“我可养不起你,现在是你养我的时候!” 他们的日子过得的确有些颠倒,晓颖每天朝九晚五,沈均诚则在家里睡到日上三竿,待晓颖下班回来,他已经拖好地,洗好衣服,煮好饭等着她了。 晓颖对他的能干甚为惊讶,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只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儿。 沈均诚对她的偏见很是不满,“小姐,我好歹也在国外独立生活过七年,你以为我是带着佣人去的?” 他还会用很标准的伦敦腔跟她点头哈腰,“may i help you, ms?” 晓颖于是笑称他为“田螺先生”。 吃过晚饭,晓颖负责洗碗。 等走出厨房时,她蓦地感觉两肩酸疼,大概是在公司里打电脑打多了,忍不住伸出手去,自己给自己捶了两下。 沈均诚正坐在桌边摆弄刚买回来的榨汁机,他看到杂志上说女人每天喝新鲜果汁对身体有好处。 听到晓颖的呻吟声,他抬头瞥她一眼,“过来,我给你按摩一下。” 晓颖笑着走过去,不相信地盯住他,“你还会给人按摩?” 沈均诚向她挤了挤眼睛,“我会的东西还有很多,你等我一样样给你演示吧。” 他把晓颖按坐在椅子里,两手在她的左右肩上分别用力,力道由轻至重,晓颖止不住娇嗔连连。 沈均诚给她捏了会儿,忽然俯下身去,在她耳畔低语,“你这声音听得我骨头都酥了。” 晓颖脸一红,转过去要敲他的头,被他闷笑着避过。 “你跟谁学的?按的穴道到底准不准呀?”晓颖对他的手法始终心存质疑,“哪天我得去找个盲人按摩师比较一下。” 沈均诚乐道:“你想找盲人按摩啊!早说嘛,我把眼睛闭上不就行了?” 晓颖被他逗得咯咯直笑,“沈均诚,你以前好像没这么幽默的嘛!” 话音刚落,她的身子就整个嵌进了沈均诚的怀抱,他热热的唿吸在她耳后根吹着,搅得她连心里都痒丝丝的。 “你知道吗?你笑起来声音特别好听,以后,我会给你讲很多很多笑话,我想天天听见你的笑声。” 她仰起脸,身子还没来得及反转过去就与他吻在了一起,甜蜜的气息随着他灼热的唿吸,丝丝缕缕渗透进她的心里,她有种被幸福击中的眩晕感。 不出去乱逛的夜晚,他们会选择很没出息地早早爬上床,躲在被窝里肆无忌惮地聊天嬉闹。 和沈均诚在一起,晓颖感觉到的是前所未有的浑身放松,这种放松自然还远甚于与郭嘉在一起,因为她和沈均诚之间几乎没什么不可以聊的话题,从年幼时的到长大以后的。 沈均诚偶尔使坏,会给她讲一段需要拐几个弯才能明白的黄色段子,晓颖的迟钝总是让他如愿发出悲悯,“韩晓颖,你这几年究竟是在哪里过的?你不会是被锁在真空里了吧!” 晓颖不服气,从被窝里伸出手臂去揪他的耳朵,“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你耳朵不保!” 等沈均诚给她解释清楚了,色迷迷地盯着她看时,晓颖通常会满面通红,把脸埋在被子里发出吃吃的笑声。 沈均诚则撑着半边身子对她侧目, “韩晓颖,你实在太单纯了!单纯得让人髮指!” 他忽又感到好奇,“你从上学到开始工作,就从来没有喜欢过别的人?从来没想过跟男生……那样?” 晓颖笑够了,仰躺在床上,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从来没有。” 她的视野里蓦地出现沈均诚的脸,他炯炯的双目因为离她太近而被放大了数倍。 “那你想过和我吗?”他涎着脸继续逼问她。 晓颖的脸一下子又红了,“没有。” “我不信!”他驳斥得铿锵有力。 晓颖知道这种事和他争也是徒劳,不如以攻为守,于是伸出手去掐住他的脖子,“那你呢?你是不是很早就想那些事了?” 第107页 沈均诚也不瞒她,老实作答,“是——那时候特别想你,可是不敢。” 说着,他的眸中充满了柔色,俯下头来,怜惜地吻了吻晓颖的鼻尖,接着是她饱满滋润的双唇。 “从十八岁开始,我就做着同一个梦。”他的嗓子忽然有点暗哑,情慾象流水一样在他眼眸里涌动。 “什么样的梦?”晓颖有些不解。 沈均诚的吻从她的嘴唇渐渐下移,游走在她的颈脖与胸前,他低声呢喃,“就像现在这样……” 晓颖心跳加速,他的唇和手正在她身上搅起风浪,要让她陷入疯狂。 她一把抓住他的双手,今晚,她感到体内有股强烈的气流在翻涌,她突然不想永远处于被动的承受状态。 在沈均诚尚未回过神来之际,她已经翻身上位,脸依然是红扑扑的,却不再似从前那样娇羞拘谨到手足无措,“我想……试试……” 沈均诚的眸子里晃过一丝错愕,继而变得愈加幽黑深邃,他微眯起眼睛,嘴角含着一点笑,坦然放手,纵容她为所欲为…… 然而,她难得的胆大与淘气却似一个不懂章法的小孩,只知一味戏水,却懵然无知于跋涉者的干渴。 情不可抑的那一刻,他再也无法忍耐,发出低沉的呻吟,勐然间一个翻身,把倔强的晓颖压回身下,兇勐索取,直至达到快意的巅峰。 这本就该是属于男人的征服游戏。 第65章 第十六章(2) 继续幸福,周末愉快! ------------------------------------- 晓颖不知道沈均诚是怎么发现那只被她藏在橱柜角落的盒子的。 某天她回到家时,看见那只象徵着她心灵深处最隐秘一块的盒子静静躺在客厅的桌上,沈均诚的手指在上面犹如演奏钢琴一般弹跳。 她在门口换了鞋,咬着唇走过去,沈均诚的目光始终专注在她脸上。 “干嘛动我东西呀?”她谴责的语句里其实没有一丝生气的成份,反而显得有点心虚。 “里面装的是什么?”他好整以暇地偏过头去,继续盯住她似要躲闪的眼眸。 “没什么。”她轻描淡写地说着,抱着最后的一丝侥倖,伸手想把盒子掳进怀里。 沈均诚手指用力一勾,盒子滴熘熘向着他身侧滑去,躲过了晓颖的抢夺。 “你还没回答我。”他的眼眸突然似海一般深邃。 看着那样的眼神,晓颖忽然气馁了,“你都看过了,还问我做什么?” 沈均诚缓缓站起来,与她面对面而立,继而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慢慢地说:“我一直以为我寄给你的信你都没收到。我没想到,你的定力居然这样强……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他垂下视线,投向掌心里握着的一枚小物件——用胶带小心拼缝起来的一张漫画像,画像上的男孩和女孩,脸上因为拼接的细缝太多,如同两个久经风霜的老人一样沧桑,还有几小块区域,因为碎片丢失,被补上了别的纸张,白色与白色之间也有微妙的颜色差异,但就手工而言,这几乎称得上是沈均诚见过的最精妙细緻的作品了,他的眼眸在接触那上面的内容时,无可避免地柔软下来。 “你生气了?”晓颖被他驳得无话可说,只能谨慎地这样问他。 那时候,除了沉默,她确实不知道该怎样回应沈均诚,从来没有人指点过她,而她也已经对两人之间存在的可能性完全死心,她承认自己不是个勇敢的女孩,从来都不是。 “不。”沈均诚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那丝微笑里却是阳光意味十足,看得晓颖心生惶惑。 “我一点也不生气。”他搂住她,脸上的线条柔和得无以復加,“我很高兴,韩晓颖,以前我一直觉得我跟你之间,永远是我在追,你在逃,你从没明确告诉过我你的真实心意。” 他俯下头去在她唇上轻轻啜了一口,忽然变得很开心,“但是看到你保留的这些信我就明白了,你是爱我的,一直,对不对?” 晓颖的眼眶霎时也湿润了,手指点一下他的鼻子,“傻瓜。” 两人赫然紧紧拥抱在一起,忘情吸吮对方的热情,那相同的热度在他们身上同时燃起一把火,熊熊烈焰在心头燃烧。即使有一天,他们都会被燃成灰烬也在所不惜。 自从沈均诚买了榨汁机后,晓颖每天回家都可以喝到不同口味的果汁,她觉得自己都快成沈均诚的小白鼠了。 “多吃水果有好处。”沈均诚总是这样说。 “既然这样,直接吃水果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榨汁?”晓颖喝着口感并不算佳的果汁反问他。 “那榨汁机不就浪费了?”沈均诚对她眨了眨眼睛。 晓颖扑哧笑起来,知道他又在逗自己。 有天她接过沈均诚递上来的黄灰色的一杯汁水,才喝了一口就冲进洗手间吐了出来,大声问他,“这是什么呀?好苦!” “木瓜汁。”沈均诚说着,自己端起杯子来嗅了一口,又放到唇边小心翼翼地舔了一点点品尝味道,皱眉一思索:“可能靠近籽儿的内胆没有去除干净。” 第108页 晓颖漱了口出来,还觉得有点噁心,“为什么要给我喝这个?好奇怪的东西!” 沈均诚还在研究变味的原因,漫不经心地答道:“当然是因为有好处了,而且据说功效很神奇。” 晓颖好奇起来,“什么功效?” 沈均诚不说话,目光却紧盯住她的胸部,脸上慢慢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晓颖懵懂了片刻,也回过神来,脸立刻涨红了,白他一眼,“神经。” 晚上,沈均诚躺在床上看书,晓颖还在为喝木瓜汁的事耿耿于怀,坐到他身边,闷了一会儿才问:“男人是不是都很在乎那个?” 沈均诚没反应过来,“哪个?” 晓颖眼神晃动了几圈,才很不好意思地指指自己的胸。 沈均诚无声地笑了,“怎么,你自卑了?” 晓颖瞪起明晃晃的眼睛看着他,“你是说我的很……”她的声音一下子放低,又不甘心又羞赧地问,“很小吗?” 沈均诚笑着抛下书,坐了起来,故作正经道:“小不小,要量了才知道。” 说着,他的手就朝晓颖伸了过去,即将碰到时,手背上被晓颖用力拍了一下,她咬着牙笑骂,“沈均诚,你要是再戏弄我,我真生气啦!” “我怎么敢戏弄你呢!”沈均诚一脸冤枉表情,“其实我是不在乎你大小的,不过我在想,等天气热起来我要教你游泳呢,到时候一穿比基尼,有那么多人看,所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向她暗示“面子”的问题。 “我才不去学呢!”晓颖跳上床,爬到沈均诚背后,把脑袋搁在他肩上,“我这么笨,胆子又小,如果老学不会,肯定会被你笑话的。” “我有这么坏吗?”沈均诚无奈地牵住她的手。 “有!”晓颖振振有词,“以前没发现你人品这么差,是不是出去几年,学坏了?” 沈均诚嘿嘿笑着,把她拖进怀里,象抱孩子一样抱着她,手搭在她臀部,轻轻拍打,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你在国外上学的时候,有没有教过女孩子游泳?”晓颖忽然又问。 “当然有。”沈均诚面不改色地答。 晓颖嘴巴动了动,刚想说什么,就听沈均诚继续道:“那时候,我们常在一起玩的有五六个国内出去的,男女生都有,一说去游泳,大家兴致都很高,不过有两个女孩子不会游,就来找我们教。” 晓颖听得警惕起来,“游泳馆里都穿得那么少,你们没使坏吧?” 沈均诚笑起来,“我反正是没有,我那个关系最铁的哥们儿就乘教别人的机会偷偷量过人家罩杯,上了岸,还低声跟我嘀咕,‘靠,才a+,下次不教了’!” “你们这帮人!”晓颖笑着拿拳头在他胸前捶了两下。 沈均诚抓住她的手,表情严肃地叮嘱她,“咱们可有言在先,你如果学游泳,只能由我来教,否则被咸猪手揩了油自己都不知道!” “我不学,可以吗?反正万一哪天掉到水里还有你救我呢!”晓颖拉长了声调,随手拾起他刚才在看的书,一瞅名字,居然是星云大师对佛经的註解,她便学他以前对自己的口吻调侃他,“你怎么想到看这样的书,老气横秋的!” 沈均诚闲在家里,没事就喜欢去附近的书店逛逛,每次回来都会带上几本书,因此晓颖住处的藏书不知不觉也在丰富起来。 “尘缘中的人,读读方外人的开解,可以对自己的观念有所启发。” “什么是‘尘缘’?”晓颖故作不解,把脑袋凑近他,笑嘻嘻地与他近距离相对。 沈均诚止不住笑了,眼里漾满了柔情,低下头去,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口,“你就是我的‘尘缘’。” 晓颖心满意足地重新躺倒在他怀里,细细咀嚼着这句话,过了许久,才问:“如果有一天,我先你一步离开,你会不会去五台山出家当和尚?” “不会。”沈均诚飞快地用语言打断了她浪漫的遐想,他的手指还在她柔软的耳垂边轻轻摩挲,嘴上却道:“我会再去寻觅一个‘尘缘’。” 晓颖愣了一下,待到琢磨出他话里的涵义,立刻翻过身来与他扭打到一处,“沈均诚,原来你都是花言巧语骗我!” 她趴在沈均诚身上,使劲挠他的痒,直到他大喊“投降”才恨恨地松手,嘴角却还带着不解气的笑意。 其实她的力量那样小,沈均诚只需稍稍一翻身,就可以反败为胜,但只要两个人嬉闹,他总是让着她,让她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只为看到她欢欣的笑颜。 闹够了,他才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搂着,“小傻瓜,刚才我跟你闹着玩的。” 晓颖当然也知道,惬意地把头往他怀里钻了钻,能够这样互相拥有的感觉真好。 耳畔,是沈均诚深情的低语,“这辈子,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晓颖唇边绽放的笑意微弱了一些,她不止一次听到沈均诚关于一辈子的誓言,她不怀疑他的诚意,但一辈子太长了,她总有种把握不住的感觉。 第109页 “不,不止这辈子,我要你的下辈子也属于我。”沈均诚却没有意识到她的悲观,他有点霸道地圈住她的身体,虎视眈眈盯着她,向她索要下辈子的承诺。 晓颖只能失笑,“下辈子也许我不会再做人呢!” “那我也有办法找到你。”沈均诚笑嘻嘻地,他总是这样满怀自信,“如果可以选择,你下辈子想做什么?” 晓颖想了一想,“唔,我想做一棵树,不用颠沛流离,能够在一个地方安稳呆上一世,即使碰到厄运,也没有疼痛感。” 她语气里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嚮往让沈均诚有点难过,但他没有安慰她,故作轻松地挑了挑眉毛,“这样啊!” 旋即,他含笑盯着她道:“那么我就做一只鹰好了,等飞累了的时候,可以上你那儿去歇歇脚。” “可是我们根本语言不通,你怎么知道哪棵树是我呢?”晓颖笑着给他出难题。 沈均诚没有立刻回答她,他的手在她脸上缓慢摩挲了一阵,才柔声说:“命运会指引我的,我一定能找到你,因为老天知道——我有多爱你!” 晓颖被他的话给震住了,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悲凉,也许是因为察觉到命运的不可测性,也许是因为此刻沈均诚脸上的坚定与执着,可是,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光凭满腔热忱就保存得久的呢? 第66章 第十六章(3) 到了周末,晓颖也不用上班了,两人就去逛公园。 一走进公园就看见有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跪在路边向行人乞讨,模样实在邋遢,蓬头垢面,骨瘦如柴,人人都避而远走。 沈均诚却没有。他把口袋里所有的零钱都掏出来,走过去搁进她那只同样骯脏不堪的搪瓷饭盆。 折返身来时,看见晓颖仿佛思量似的盯着自己。 “如果她是骗人的怎么办?” 沈均诚回头重又打量了老太太一眼,继而耸耸肩,“我宁愿被骗,也不想错过帮助她的机会——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 晓颖无语,与他相携着走入公园深处。然而不久,她忽然紧紧拥住了他,令沈均诚讶然,“怎么了?” “没什么。”晓颖把脸闷在他胸前,过了会儿,她復又仰起脸来,朝他嫣然一笑,“忽然发现,你原来是个好人。” 沈均诚失笑。 早已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公园里奼紫嫣红,煞是好看。正玩得高兴,晓宇突然打电话过来,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 “有什么事你就说嘛!”晓颖从未见过晓宇如今天这般扭捏,心里觉得奇怪。 “我,那个,我今天能上你那儿凑合一晚吗?睡沙发或者打个地铺什么的都行啊!” 晓颖看看不明就里的沈均诚,一时难以作答,“你怎么了?是不是又捅什么篓子了?” “当然没有!你想哪儿去了!”晓宇大声反驳,继而又放低嗓音,“你不方便就算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等等!”晓宇急待挂电话,被晓颖迅疾叫住,“你过来吧。有什么事等来了再说!” 晚上,晓宇果真上门来了,经不住晓颖再三盘问,吞吞吐吐把实情都给她倒了出来。 原来,他常去唱歌的某间酒吧的老闆娘对他很有意思,话里话外暗示了好几回,今天上午竟然还藉故把他约去直接表白了,吓得晓宇落荒而逃,连住处都不敢回。 沈均诚在一旁听得抿嘴直乐,“她喜欢你,你怕什么呀!大不了拒绝她就得了。” “哪有那么简单!”晓宇作出苦不堪言的表情,“我是藉口上洗手间熘出来的,这会儿估计她正发动手下满世界找我呢!你不知道,老闆娘势力大得很,脾气又暴,手腕又毒,我只能躲着她点,真要得罪了她,哪天被人剁了都算是白给!” 晓颖顿时担心起来,嘬着嘴,紧皱眉头,“那你躲过今晚,明天怎么办呀?” “唉,过一天算一天,明天的事等到明天再想啦!”晓宇的脾气从小到大就是这样。 晓颖琢磨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私下里问沈均诚,他倒是没她那样紧张,笑呵呵地劝慰她,“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再怎么说也是个老闆,不至于为了这种事兴师动众,我看晓宇不好意思拒绝人家才是真的,就让他躲几天,等风头过了就没事了。” 当晚,晓颖把自己的床让给了弟弟,她跟沈均诚则在客厅里一个睡沙发一个打地铺,晓宇很过意不去,“床还是你们俩睡好了,就当我不存在!” 他说得很是自然流畅,晓颖却止不住红了脸,掩饰地训斥道:“让你睡哪儿就睡哪儿,哪来那么多废话!” 晓宇浑没在意姐姐的红脸是怎么回事,只是朝沈均诚偷偷做了个鬼脸,“沈哥,看见没有,多少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我姐是个厉害角色,你现在一定见识到了吧?” 沈均诚但笑不语。 一晚上沙发睡下来,晓颖只觉得腰酸背痛,打地铺的沈均诚也好不了多少,两人一大早就醒了,互相大眼瞪小眼,无语凝噎,唯有苦笑。 晓颖进房间把唿唿大睡的弟弟晃醒,“你这样总不是个办法,要不然,你回你爸或者你妈那儿去躲两天呢!” 第110页 晓宇翻一个身嘟哝道:“你要我去找他们?我情愿被乱刀砍死!” “那你就没什么好朋友之类的,可以给你个地方落落脚?” 晓宇睁开眼睛来,不堪其扰,“哎呀,那些人老闆娘基本都认识,嘴巴又不牢靠,几句话一问就问出来了,我怎么能相信他们?!” 被晓颖这么一闹,他的睡意也渐渐褪去,头枕着胳膊,正儿八经和姐姐商量起来,“你跟沈哥有没有什么特铁的哥们儿可以容我过去住几日,你这儿的确小了点儿,再说我一住下来,你们俩都不方便。” 他说得挺坦然,晓颖还是禁不住再一次臊红了脸,绷一绷面庞道:“那你准备躲到什么时候啊?” “等老闆娘物色上了新的目标就行了!”晓宇笑着道:“她什么都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前不久刚跟我一哥们儿拆了,三十多的人了,心里空虚,眼这么一斜就瞄上我了!” “晓宇,你还是别在这圈子里混了,怪乱的,正经出来找份工作干着,作息也都有规律,不是挺好的。我知道你贪玩,可这么多年玩下来,也该腻了罢?” 晓宇嘆了口气,“我倒是也想啊!可谁要我呀!” “你慢慢找,总能找着,怕什么!再说,你还可以重新去念点儿书,你爸你妈不会不管你的,他们要知道你肯回去读书,一定高兴还来不及呢!” “哟!姐,读书这事您就饶了我吧,我是真读怕了,干点儿别的兴许还能考虑考虑……” 正说得热闹,沈均诚走了进来,笑问:“谈得怎么样了?” 晓颖回道:“正在给他找个可以躲一阵的地方呢。” “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沈均诚笑着说。 “谁?”晓颖姐弟俩同时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他。 “郭嘉。” “郭嘉?”晓颖怔了一下,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 “可她是女孩子啊!” 晓宇也坐直了身子,“你说的郭嘉,是不是上回和你一起去酒吧找我的那个?” “就是她。”晓颖睨了弟弟一眼,“你还记得她呢!她挺喜欢听你唱歌的。” 晓宇眯了眯眼睛,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郭嘉虽然是女孩子,”沈均诚继续道:“不过她很仗义,这个忙,我想她一定肯帮的。而且她又住在北郊,跟晓宇做事的地方刚好在对角线上,既然要躲,当然得躲远一点了。” “你怎么想?”晓颖也没主意了,看着晓宇问他。 “我怎么想没什么,关键是你那同事怎么想的。”晓宇满不在乎地道。 半小时后,晓颖跟郭嘉通完电话,走回来晓对宇说:“她同意了,你今晚就可以搬过去。” “行啊!”晓宇也挺爽快,“把她地址给我吧。还有,她几点下班,免得我去得早了要干等。” 地址写归写,晓颖终究有点儿不放心,叮嘱弟弟,“郭嘉人是好,不过你也不能在人家那儿乱来,知道吗?否则将来我跟她连朋友都没得做!” “放心!”晓宇把字条卷了卷塞进口袋,“你那同事五大三粗的,她不欺负我,我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第67章 第十六章(4) 一顿晚饭吃得心不在焉,沈均诚见晓颖几乎没怎么吃菜,遂给她碗里夹了块鱼,顺口问她,“在想什么呢?吃饭都走神。” “你说,”晓颖蹙着眉,心里的不安开始加剧,“我这么把晓宇往郭嘉那儿一推,是不是不太好?” “不会。”沈均诚回答得泰然自若,“他们两个的脾气应该能合得来。” 他的眼里有一丝狡黠的意味让晓颖心里起疑,“你怎么这么肯定?郭嘉就算再爽朗,到底也是女孩子,晓宇脾气又不好……” “你就别操心了,他们即使成不了情侣,最起码还能成哥们儿。” “情侣?”晓颖被一口汤呛得眼泪直流,“你说晓宇跟郭嘉……成情侣?亏你想得出来,郭嘉比晓宇大了三岁呢!” 沈均诚笃然吃着饭,笑呵呵地道:“只要两人合得来,年龄大小又有什么关系。你相信我一次,他们一定能处得来,等着瞧吧。” 晓颖本来还只是担心晓宇给郭嘉添麻烦,被沈均诚这么一搅合,她简直惶恐了,忽然脑子清醒过来,追着他又问:“你胡猜的吧?你不是说你对恋爱的事完全没经验的么?” 沈均诚乐不可支地反问她,“我那么随便一说,你就信啊?” “你又骗我!”晓颖撂下饭碗就要起身过去找他算帐。 沈均诚大笑着用手格开她的“欺凌”,很轻松地把她降服,拍着她的背哄她,“好了好了,吃过晚饭,我把我所有的过去都向你招供,总可以抵罪了吧?” 晓颖悻悻地回自己的位子继续吃饭,嘟哝道:“我还没无聊到对你的荒诞情史感兴趣的一步!” 沈均诚忍着笑偷觑她一眼,明白她嘴上虽这样说,心里想必是酸熘熘的,于是殷勤地给她添了碗汤,顺势找了些别的闲话把她的思绪牵引掉了。 第111页 终究是不放心,上床之前,晓颖给弟弟打了个电话。 她才刚开了个头,晓宇轻松自如的话语就从听筒那头传了过来,“我们挺好的。我请你同事在外面吃了顿饭,刚回来。不过她酒量不行,好像喝醉了,哈哈!” “啊?”晓颖吓了一跳,“晓宇,你别乱来啊!郭嘉她酒量是不怎么样,你不要灌她……” 话没讲完,听筒里传来郭嘉的嚷嚷,“晓颖,你,你别听他胡说,我根本就没,没醉,我呀,我还……能喝!”舌头明显大了好几圈。 晓颖还想问两句,电话不知道给谁挂断了,耳边仅剩下短促的嘟嘟声。她无奈地撂下手机,却见沈均诚头枕双手躺在床上对着自己吃吃地笑。 “你笑什么呀!”晓颖皱眉在床沿上坐下,“我怎么老觉得这件事有点太……”她真后悔自己出于一时的私心把晓宇“赶”出去,这不是摆明了她厚此薄彼么? 沈均诚坐起来,伸手把她拉进怀中,“你就别担心了,晓宇又不是小孩子,我看他在待人处事方面的经验比你还足呢!还有郭嘉,难道你认为她跟人打交道的功力不如你吗?” 晓颖瞅他一眼,又仔细想想,这才无话可说了。 半夜里,郭嘉忽然醒了,神清气爽。她动了动身子,想下床去给自己倒杯水喝,才一起身,后脑勺就象被锤子勐击了一下似的疼得要命。 摸黑走进客厅,脚下被一堆软软的东西绊到,她脚头不稳,立马栽了下去,刚好栽倒在席地而睡的晓宇背上。 “哇,好疼!”晓宇早已入了梦乡,忽然被人重重一搡,气都喘不过来,顿时惊醒。 “喂!有沙发的,你干嘛躺地上啊?”郭嘉面红耳赤地爬起来,借着月光,看清楚了晓宇只穿着背心和短裤的身躯。 没有了衣服的遮盖,郭嘉才发现,原来他一点都不瘦,肌肉象隐藏起来似的,此时发出灼灼的富有弹性的光芒。 “沙发太窄了,一不小心就翻到地上,不舒服。”晓宇嘟哝着爬起来,看看她,“你酒醒了?” “我压根就没醉!”郭嘉口风咬得紧,一转身进了厨房。 晓宇笑笑,没跟她争辩,这么一折腾,他的睡意顿时了无踪影。 过不多久,郭嘉从厨房里出来,端了两杯水,递给他一杯。 “谢谢!” 月光很好,两人也不开灯,就着皎洁的银晖席地坐在地板上。 “问你个问题。”郭嘉下巴对他扬一扬,“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为什么不肯跟我握手?” 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最终归因为韩晓宇是个傲慢的傢伙。但今天晚上的相处,令她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撇开两人的性别年龄等差异,她惊讶地发现,彼此居然挺投合! 晓宇低头笑了笑道:“我跟你们不一样,生活在两个圈子里的人,还是不要有什么交集得好,免得将来给你们惹麻烦。就是我姐,也是我去找她的时候多,我不想她跟我的事有什么牵连。” 郭嘉重重点了点头,“敢情你还是为我们着想。” “你明白就好。”晓宇也笑起来。 “你歌唱得那么好,”郭嘉又道,“有没有考虑过去参加什么歌艺表演的海选之类的,你条件不错,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红。” 晓宇摇头,“那些需要有人捧才行。我不习惯让人牵着鼻子,还是算了。” “也是。”郭嘉咧了咧嘴,“你连老闆娘看上你都不愿意委屈自己,更何况去扎那个圈子了。哎,你……”她一半好奇一半戏嚯地眯起眼睛来问道:“你就这么讨厌那个老闆娘?莫不是,她长得很丑?” “当然不是。”晓宇斜了她一眼,忽然又笑起来,“她是陪酒小姐出身,模样怎么着也差不了,现在年纪虽然大了点儿,但风韵犹存!” 郭嘉一边听,一边上上下下打量他,“听你这意思,你应该对她不反感啊!那为什么……” “她跟我哥们儿好过。”晓宇截住她的话头道,“朋友妻,不可欺,做人要有原则!” 郭嘉瞪起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大笑着说:“是是!”她把手中的水杯高举起来,“来,为了原则,干一杯!” 两只杯子怦然靠在一起,杯中的水在月光的洗汰下显得更加晶莹剔透。 第68章 第十六章(5) 傍晚,沈均诚拎着一袋子食材从超市里出来,徒步往住处的方向走,他从沈家出来得干净,连车都没开,原封不动交接给曹文昱了。 即将进小区大门时,忽听一个绵软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唤他,“均诚!” 沈均诚回头,看见姨妈正向自己款款走来。 “姨妈!”沈均诚停下脚步,也唤了她一声,不知怎的有点尴尬,他离家出走的事想必姨妈早已知道了。 赵太太走到跟前,先瞥了眼他手上的袋子,抿嘴笑一笑,“嗯,没白出去读书,懂得照顾自己,还会做菜了。” 沈均诚本来就跟姨妈亲厚,再加上她轻松的语气这么一打岔,就把无形中的一点紧张与尴尬给搅散了。 第112页 “时间还早,咱们找个地方聊两句怎么样?”赵太太看看表,笑着徵询他的意见。 沈均诚举目四顾,周边都是普通小区,没一间像样一点的茶座或者咖啡馆,他又决计不想带姨妈去晓颖那儿——他现在还揣摩不透姨妈的态度,万一话说得不好听,晓颖回来撞见肯定心里不舒服。 赵太太显然读透了他的心思,莞尔笑道:“我开车来的,走吧,咱们去枫居喝杯清茶,我会再送你回来。” 枫居的虞山茶是一绝,隐隐透出一股士子的豪情,是上年纪人的最爱。沈均诚回国后曾跟着姨妈来喝过两次,印象深刻。 啜着茶,赵太太先问:“你搬出来几天了?” “一周。” “一直没回去看看?” 沈均诚环顾左右,最后低下头去。 赵太太一声嘆息,“你跟你妈妈闹这么僵,也不全是为了你身世的缘故吧?” “……” “你妈这个人的脾气是急躁了点儿,可她对你,我该怎么说呢,大概亲生母亲都未必有她那么上心。” “我妈……他们为什么要收养我?”沈均诚终于有了逮着知情人细问的机会了,尽管这个问题最有资格回答他的人一定是吴秋月,不过以两人眼下的情形,她不可能心平气和告诉他,至于沈南章,沈均诚也同样没有勇气问,他怕与他谈得越多,自己的心肠就会越软。 赵太太摇了摇头,有点无奈,“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你妈妈结婚不久怀过一胎,胎儿才三个月的时候,她回了趟娘家,就是咱们吴家的老宅,结果夜里走楼梯时没踩稳,不慎摔了下来,不仅小产,还落下后遗症,从此再也无法生育。” 沈均诚听得拧起眉头,心中有些不忍。 “老宅里发生过很多不幸,我父亲,哦,就是你从未见过面的外公文革时在那里过世,你妈妈又出了那样的事,包括跟外婆相伴时间最长的阿芳后来也走了,所以我们都觉得住在那里不祥,纷纷搬了出来,只有老外婆死活不肯走,唉……” 沈均诚默不作声听着,无法发表任何意见,赵太太笑了笑道:“怎么不知不觉就扯远了,还是说说你妈妈吧。就因为她再也没法生孩子了,她的脾气才一天比一天古怪起来,家里的人,包括你爸爸,都只能让着她点儿。其实,你爸爸对你妈真的是很不错的他们两个年轻时也是自由恋爱结的婚,感情一直很好,不过出了那事之后,你妈就象变了个人一样,总是疑神疑鬼。说起来,你爸那样的人也算难得了,活到这把年纪,生意做得又这样大,但在外面乱七八糟的事情一件也没有。” 赵太太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类似于羡慕的神色,沈均诚隐约察觉她似乎话中有话,不过她很快又把飘远的思绪给扯了回来。 “不过,自从领养了你,你妈妈就把全部的心血都放在你身上了,把你看成自己生的一样,谁要是提一句你是养子,她就跟人翻脸,当初,几个大哥都为此看过她的脸色,唉,她那个脾气啊……所以,这么多年来,大家不约而同给你的身世保密,你又生得讨人喜欢,渐渐地,谁也不在意你究竟是不是你妈亲生的了。大概半年前吧,你妈曾经跟我抱怨过,说公司里有个姓郑的老总喝醉了酒乱说话,让她很生气。” 沈均诚心里咯噔一下,“您是说郑宪民?” “应该是吧,他是你爸爸的老朋友,不知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他也是随口这么一提,你妈于是耿耿于怀,后来竟然把人逼走了。你妈妈不是怕别的,她就是怕你知道了,会跟她不亲。” 沈均诚默不作声,想起母亲在楼梯下用颤抖的声音恨恨地骂他是“白眼狼”的时候,估计她的心里也是充满了绝望,这样一想,他陡然又有些难过起来。 “姨妈,”他颤颤地唤一声,那个盘桓在心头的疑问终究没能按捺得住,“您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吗?” 赵太太瞥了眼他紧张的脸色,遗憾地摇摇头,“你爸爸当初带着你妈妈一起去乡下挑的孩子,收养了你之后,他们还在乡下住了大半年才回来,目的也是想掩人耳目。你的亲生父母一直没来找过你。” 沈均诚的心象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攥得紧紧的,透不过气来。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其实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是不是你爸妈亲生的,已经不重要,他们培养你到这么大,又有那样庞大的产业给你去继承,我想,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懂得轻重取捨吧。” 沈均诚任她怎么说,只是垂头不语。 “均诚,”赵太太见他一味避过自己的衷劝,就是不表态,也不免苦笑,“你是为了晓颖那孩子吗?” 沈均诚啜一口茶,脸上的表情已经写明了一切。 赵太太又道:“说实话,我也挺喜欢晓颖的,虽然有七八年没见面了,那孩子人老实,长得又好,确实招人疼。”顿一顿,她才把想说的重点抛出来,“可是若要论到结婚,我跟你妈妈的意见是一致的,她并不适合你。” “为什么不适合?”沈均诚不再低眉顺眼,盯着姨妈的眼眸里折射出锐光。 第113页 或许是在此之前他听到太多来自家族的反对意见,却又无法多加辩驳,而姨妈又是长辈中最与他聊得来的,此时听到她亦是持相同的论调,沈均诚的愠意就再也遮掩不住了。 “就因为她父母的缘故?还是因为外婆的意外?!不管是她父母的事还是外婆的意外,都不是她的错!我真搞不懂,她已经很不幸了,为什么还要让她承担她根本不应该扛的压力?” 赵太太也明白一时半会儿说服不了他,其实从知道他和晓颖重逢的消息开始,她就意识到这件事不是能靠打压解决的,在她的印象里,沈均诚是个内心深处相当柔软的孩子,而晓颖又是在他年少时烙在心头的一道无法抹煞的印迹,事情变得如此棘手也在情理之中。 “好吧,就算我们不去计较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可她本人有什么地方是值得你去付出的?一个普通大专学歷的女孩子,在仓库做保管员,她将来能帮到你什么?均诚,你不要怪姨妈现实,感情这种东西说来就来,说走也就走了,真正对你有帮助的,还是一个门当户对的婚姻,这是无数过来人痛心疾首的经验和教训,你不要执迷不悟啊!” 赵太太这番话说得真心诚意,实为肺腑之言。 沈均诚笑了,“姨妈,谢谢您的一番教诲,但是说来说去,你们还是要拿物质来衡量一个人。” 他低头望着杯中缓缓下降的茶叶,他仿佛看到晓颖柔软甜蜜的笑容,心中渐渐升起一股暖意,“可是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不该是拿钱或者势力来衡量的,我喜欢的是她这个人,和其它任何东西无关,哪怕她一无所有,我也不会因为她贫穷而嫌弃她——对她来说,也是一样。” 赵太太半晌无语,须臾后,才又开口,“那么,你就一点都不顾及你父母的感受?他们虽然没有生你,但是他们养了你,把你培养成人,你就这么一走了之,良心上说得过去吗?” 沈均诚的面庞无可抑制地抽了一下,他猝然转过脸去,他当然明白,自己这样做确实很不地道,甚至在世人眼里,他可以说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 平復了一会儿之后,他重又平静地看向赵太太,“姨妈,谢谢您今天能来看我,跟我说这些话。我不会抛下他们不管,从感情上来说,我依然是他们的儿子,但是……请让我好好想想,我该怎么办。” 赵太太听他的口气明显松动下来,越来越沉重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小诚,我没看错你,我从小就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孩子。早点儿回家吧,回家了,你父母就可以安心了。至于晓颖,”她深深瞥了他一眼,“我的建议是,你先跟她分手,等你母亲消了气,说不定哪天就愿意承认她了呢!” 沈均诚岂能听不出来,这分明是缓兵之计,以他对母亲的了解,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结果,而且那样做,对晓颖也不公平,但他已经不想再跟姨妈争辩,只是向她笑了笑,没有作声。 喝完茶,赵太太如约要送沈均诚回去,被他拒绝了,“我想一个人静静,好好想一想。” 赵太太自然没敢勉强他,两人就在茶馆门口分了手。 第69章 第十六章(6) 待姨妈的车子消失得彻底没有影踪,沈均诚才在街边招了辆计程车,司机问他上哪儿,他略微停顿后报上了父母家的地址。 车窗外的景致在他眼前疾驰而过,一幕幕陈年旧事也似流水一般在脑海里滑了过去。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怀疑过他是沈南章和吴秋月的亲生儿子,也因此,他频添了很多烦恼,可正是这些烦恼,给了他一个有关家的归属感与安全感,也是少年时期韩晓颖最为羡慕他的地方,尽管他时常抱怨母亲对自己的严厉,可仔细想来,这抱怨之中,又何尝不是隐含了一丝无奈的骄傲呢? 而现在,他终于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假象,他的身世竟然比韩晓颖的更荒诞——他连生他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用力唿吸,要将胸腔内搅乱的一阵热意压下。 沈南章与吴秋月,他在心中默默念着这两个名字,渐渐地,一股类似于心酸与熟悉交织在一起的甜涩难辨的滋味涌上心头。 即便他不是他们生的,可他们难道没有养他吗?他们难道不爱他吗?他们在他身上倾注的心血就可以一笔抹煞吗? 他被自己心里升起的这一连串疑问逼得坐立不安。 “沈均诚,你真没良心!”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把他抱回来!” “我养了一只白眼狼!” 声声悽厉,在声讨着他的良心,让他矛盾的思绪陷入更深的混乱。他痛苦地抓了抓自己的头髮,为什么要让他面临如此纠缠不清的选择?! 车子驶入开往别墅区的坡道,三四分钟后,他看到沈家的别墅已经依稀可辨,那熟悉的一切,也是禁锢他的一切,包括里面的一草一木,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力量,要将他狠狠吸进去…… 他矛盾不已,既想反抗那缠在身上的重重束缚,又想什么力也不使,就这么放松自己,随波逐流…… 然而,就在此时,裤兜里的手机惊心动魄地响了起来,他懵怔了片刻,如梦初醒般地掏出来接听—— 第114页 “田螺先生,你躲哪儿去了?我连床底下都找遍了,也没看见你的影子呀!”听筒里传来晓颖欢快明朗的声音,近来,她似乎是越来越活泼了。 “我……我去买菜了……”沈均诚仓促地解释,“今天出门晚了点儿……我马上就回来。” “好勒!那我先把饭煮上!我看到冰箱里还有半只冰冻鸡,今天咱们就吃炖鸡汤好不好?等你回来,只要再炒两个蔬菜就可以了。” “……好。” 挂了电话,沈均诚握住手机的左臂无力垂下。 不知不觉中,车子已然停下,的哥回过头来,“先生,到了。” 沈均诚不敢向窗外多张望,直接吩咐道:“不好意思,请往回开吧,我,我记错地方了……” 他重新报上晓颖住处的地址,闭上眼睛,虚弱地靠在车背上,须臾,他感觉到车子转了个弯,又开始平稳地向前驶去…… 内心深处,他必须承认,他已经从最初离家的畅快淋漓中平静了下来,而姨妈的一席话,更是象伸入厚土中的铁铲,松动了地基——二十多年来,父母的养育之恩,岂能是靠几句话就抹得一干二净的? 更何况,是他欠了他们的。 晓颖的电话,却如一剂催醒剂,让他在对父母的愧疚中猝然清醒。 是呃,难道要他原封不动回到从前的日子里去吗?所有的大事都得听从母亲的安排,包括他的终身大事?! 他发过誓,要照顾晓颖一辈子,要让她幸福。他已经辜负过她一次,如今,他好不容易又把她拉回自己身边,怎能为了母亲的意志,再次将她抛在一边?他根本做不到,也耻于这样做。 如果他必定要辜负一方,那么,只能暂时先辜负养父母了。但愿有一天,他们能想明白他的需要,并送上他们的祝福,那么,他会高高兴兴地跟晓颖一起重新认回他们——只要他们愿意。 “对不起,爸,妈。”他在心里默默地念诵,紧接着的,是一声难以言表的嘆息。 晚上,跟晓颖相偎着躺在床上,沈均诚蓦地开口问她:“你觉得,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开不开心?” 晓颖不明白他怎么会忽然问自己这个问题,在他怀里拱了拱头颅,笑着道:“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在哪个城市都一样,都会觉得很开心。” 沈均诚似乎就在等她这么说,他用力揽紧她,顺口接下去道:“那么,我们换个城市生活怎么样?” 晓颖微微一愣,继而又笑了起来,“好,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她眼里闪烁着信任的光芒。 沈均诚缓缓勾起唇角,默默地笑了,他早就有了主意,“那就去h市吧,我上大学的地方,是座很美丽的城市,可惜我在那儿生活了一年没到就离开了,想起来一直觉得是个遗憾。” 晓颖静默了好一会儿,最终没能忍住,挣脱开他的怀抱,从床上爬了起来,低首审视他,“是不是……你家里人来找过你了?” “你想哪儿去了。”沈均诚躲开她的视线,心里却不得不佩服她的敏锐,“既然我们都是自由之身,为什么不乘年轻去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拉住她的手,“难道你不想去h市?” 晓颖淡淡地笑,摇头说:“不是。”她重又躺回他的怀抱,与他一样盯着天花板。 “h市可不近,去了那儿之后,你就没法经常看到你父母了,你真的……跟他们一点儿迴旋的余地都没有?” 沈均诚默默地摇着头。 “你跟他们搞成这样,是因为我吗?”晓颖依然心有不安,“是不是你妈妈……” “你想多了。”沈均诚亲亲她,“这些都是我跟他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顿了一下,他又道:“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不过你得知道,有些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所以,不要为我和他们的关系担忧。”他轻嘆一声,“重要的是,我们又在一起了,好好想想我们的未来,会觉得快乐很多。” “但愿将来……你不会后悔。”晓颖在声息呢喃间又轻嘆了一句。 她话语里的隐忧显而易见,沈均诚眉头一皱,“你怎么又来了!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扯!”他狠狠压住她,“为了让你记住这个教训,我现在要惩罚你!” 他面庞上是故作兇狠的表情,背后却隐藏着刻意的轻松,晓颖见了,脸上的阴郁顿时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俏皮的笑容和求饶的神色,“不要,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沈均诚继续装出狰狞的神色来吓唬她,“已经晚了!你今晚是逃不脱我的魔爪的!” 两人又是闹,又是笑,纠缠作一团,最终总是以无尽的缠绵与缱绻来收场。 在满足的嘆息中,沈均诚终于把所有烦恼都抛到脑后,此时此刻,即使用更多的荣华富贵来跟他换,他都不会愿意。 三天后,去h市的决定彻底定了下来。晓颖即日便向公司提出了辞呈,虽经领导挽留,但她去意已决。她在新公司时日不长,工作量也不算大,预计一周内就能交接处理完毕,但原则上,员工辞职需要提前一个月,经过商量后,双方定下来她在岗位上继续服务两周,人事部会尽快招聘新人,争取在她离开之前让继任者到岗,晓颖对此没有异议,沈均诚在为去h市作准备,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 第115页 与此同时,沈均诚积极地开始联络去h市后的工作与住宿问题,两周的时间虽然有些急迫,但他自信能够搞得定,即便工作一时半会儿无法到位,居住的问题在他们去之前肯定可以办妥。 郭嘉和晓宇是最先得到消息的人,郭嘉对晓颖发出感慨,“认识你这么多年,你终于也敢做一件不再循规蹈矩的事了!” 晓宇则皱眉认真思索了一番后,谨慎地问姐姐,“你们这样,算不算私奔?” “你少胡说八道!”晓颖白他一眼,转移话题道:“你在郭嘉那儿住了有一阵了吧,打算什么时候搬?” 晓宇看看郭嘉,咧嘴一笑,“郭大姐烧的饭菜好吃,人又勤快,住着甭提有多舒服了,我暂时还不想搬。” “那怎么行!这样很打扰人家的,你那事如果解决了,还是回去住吧,郭嘉她……” “行了行了,姐!”晓宇打断她,“人郭嘉都没说什么呢,你急什么呀!总之我们的事你少操心!” “不是……”晓颖刚要再说他几句,郭嘉走过来了,她只得忍住。 孰料房子小,他俩说的这些话早被郭嘉一五一十听到耳朵里了。 “晓颖,没事,你让他住着吧,正好给我兼职做个保镖!”郭嘉大咧咧在晓颖面前坐下,“前两天我们小区里进来一个贼,连我家都光顾了,得亏晓宇在睡觉,愣是打得对方屁滚尿流!如果没有他,我那一点儿可怜的积蓄估计早被倒腾光了。” 晓颖倒抽一口冷气,扭头睨向晓宇,“你又跟人打架了?” “什么打架?”晓宇不满地咂咂嘴,“我这叫除暴安良,伸张正义!” 晓颖干涉的结果最终不了了之,而晓宇依然我行我素地在郭嘉那儿继续住了下去,这倒是让晓颖始料未及的事情。 第70章 第十七章(1) 夜深人静,沈南章心事重重,辗转难眠,于是披了件外套起身,打算去妻子房间看看。 这两年,吴秋月的身体状况始终不稳定,睡眠又差,为了不影响她休息,沈南章只得与她分房而卧。 到了她房门前,门缝里倾泻出来的光线表明她还未入睡,此时已近午夜。 沈南章蹙眉轻轻推开了房门,带着一点责备地低唤她一声,“秋月——” 吴秋月正低头在檯灯下翻看一本相册,听到丈夫走进来,赶忙把相册藏到抽屉里,但是沈南章早就看清了相册的封面,那是一本记载着沈均诚从小到大成长经歷的相册。 他在她床头坐下来之际,神色已经缓和了许多,“怎么还不睡?又在想小诚了?” 吴秋月的面庞有点僵硬,“有什么可想的?这么久了都不见他回来,看来我们真的是白养他了,他这么没良心,我为什么还要想他?” 她充满愠意的表情下面,却有一丝无法掩藏的不甘与痛楚。 沈南章没说什么,轻轻嘆了口气,伸手握住妻子的手,这么多年来,他们的注意力都被生意和儿子牵制着,能够这样相濡以沫面对而坐的时刻却少之又少,意识到这一点,沈南章投向妻子的目光越发柔和了。 “秋月,老刘的建议我觉得你还是得听,明天我送你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好吧?” “我不去!”吴秋月冷着脸,“不就是那几个老毛病,反覆折腾有意思吗?” “我懂你的意思,”沈南章慢声宽解,“不过去年的全身检查你就没肯去,今年怎么着都不能再熘了。咱们跟老刘这么熟,他说的话还是有道理的,反正就是验个血、拍拍片子什么的,他都给安排好了,不费事,检查下来没问题,咱们也能放心,再说,还有我陪着你一起做呢!” 吴秋月烦躁地转了个身,她现在根本没心情操心自己的身体。 夫妇二人一时都静默下来,隔了片刻,吴秋月到底没能沉住气,“南章,最近你是不是一直在南翔?均诚他……” 儿子的名字一离开嘴巴,她似乎又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懊恼地唿了口气,“算了算了,不提了!总之南翔那头的事你得盯紧点儿。” 自从得知沈均诚搬离了沈家之后,倔强的吴秋月就没再向丈夫打听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沈南章也一直没把沈均诚的动向告诉过妻子,生怕搅乱了她的心绪。 但如今看起来,不让她知道而胡乱猜测似乎更有损于她的健康——她失眠的程度严重到每晚都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的地步了。 “小诚他,早就离开公司了。”沈南章缓声道。 吴秋月吃了一惊,猝然仰起脸来。 “他跟韩晓颖,打算离开这里,去h市发展……大概一周后动身……” 沈南章说完,半天没听到妻子的动静,他扭过头去,看到吴秋月一张面如死灰的脸。 “秋月……”他忧心忡忡地叫她,“你别太难过,孩子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事,至于其他……” 泪水从吴秋月的面颊疯狂滑落,她拼命摇着头,再也无法硬装坚强,“南章,我真失败!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生不出自己的孩子,连我养大的这个都留不住,南章,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第116页 多日的委屈与痛苦再也无法按捺得住,吴秋月扑进丈夫怀里嚎啕大哭! 沈南章紧紧搂住绝望的妻子,心里却充满了愧疚,他的妻子,外表如此强悍,内心原来却如此脆弱,而他多年来,竟然忽略了这一点,总是在各种问题上责备她。 此刻,看着她再也支撑不起来的腰杆,听到她痛不欲生的哭泣,沈南章突然咬紧了牙,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儿子找回来,因为他无法坐视承受了太多不幸的妻子还要再忍受一次失去儿子的悲痛! 沈均诚在黑夜中蓦地醒了过来,后背不知缘何出了一身的汗,他回忆刚才做过的梦,尽是些童年的琐碎片段,这几天,他似乎总在做着类似的梦,如同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执着做着拼图,竭力想要唤醒他。 他幽然轻吁了口气,听到躺在身旁的晓颖传来均匀的唿吸声,一颗莫名乱跳的心渐渐安稳下来。 他侧过身去打量熟睡中的晓颖,微弱的光线下,只依稀看得清她的脸部轮廓,这并不能影响他心底涌起的爱怜情绪,因为她身上的一切都已被自己铭记在心,不用仔细瞧,他也能想像得出来她所有的妩媚与甜美。 他探手过去,轻轻抚摸她的额,她紧闭的眼睛,她小巧高挺的鼻樑,还有她柔软的嘴唇,她的唇微微翘起一点弧度,想必是在梦中微笑着的。这个意识让沈均诚胸腔里霎时间充斥满了热意。 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结果么?从18岁认识她开始,他就一心想要让她快乐,让她开心起来,现在,他终于做到了。 他游走在她面庞上的手渐渐下移,蜿蜒爬过她光洁的脖颈,仍不满足,继续一路向下,而他的唿吸也渐次急促起来,在这个既满足同时却又有些空虚的夜晚,他急欲找寻一些什么来填补…… 晓颖是被纠缠在身上的炙热唤醒的,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整个人已经置身在沈均诚的怀抱里,他不声不响地用行动扩大着在她身上征服的领地。 “几点了?”晓颖迷迷煳煳地挣扎着问,有点摸不清楚状况。 “不知道。”沈均诚哑声回答着,体内的燥热再也无法抑制,他忽然一用力,将她的身子拨转过去,顷刻就被自己压在了下面。 他一个挺身长驱直入,晓颖忽然间清醒过来,她感受到了他的异样,“沈均诚,你……” 沈均诚俯首咬住她的唇,不让她盘问自己,只是激烈地发泄着难言的情绪,在巅峰时刻,他的唇忽地移到晓颖耳边,低喃了一句,“我们早点结婚,好不好?” 晓颖搂着他的双手微颤了一下,没有吭声,而沈均诚也没有逼着她要给出一个答覆,两人静静相拥在一起,彼此的心跳在寂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一大早,沈均诚把背包收拾好,往肩上一甩,又瞅瞅站在客厅里的晓颖,“你其实真的该跟我一起去的,这样的话,至少可以挑到我们都满意的房子——你不再考虑一下?” 晓颖笑着跑上前去,掂起脚亲了亲他的面颊,“只要是你看中的我都喜欢。” 沈均诚无奈地嘆了口气,朝门口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身,紧紧搂住晓颖,在她耳边嘟哝,“我最恨分离了。” 晓颖的下巴磕在他的肩上,笑得又甜蜜又无奈,“好啦!没几天就回来了!乖,路上小心!” 可是他还是不肯立刻就走,定定地望着她道:“昨晚上我是说真的。” “什么?”晓颖没反应过来,脑海里把昨晚的情景迅速盘点了一遍,很快就联想到半夜里那场被他点燃起来的疯狂缠绵,她的脸一下子又红了起来。 “快走吧。”她羞赧地推推他, “小心误了车次。” “等我们在h市安定下来就结婚。”沈均诚盯着她的眼睛,这一次却是无比认真的。 昨晚,他考虑了半宿,和晓颖结婚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他想带她去h市定居也是为了给两人创造一个清静简单的生活环境。而他不敢承认甚至不敢多想的是,他心里的担忧其实一直都在——他不知道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所以他急欲要把两人的关系落实,反正结婚是早晚的事,等他们结了婚,他的心也就安定了。 晓颖的脸红得愈加艷丽,想了想,还是婉转地岔开去,“到时候再说吧。” 沈均诚不肯放过她,搂紧她的身子,把脑门顶牢在晓颖的额头上,不让她支吾其词,“你先答应我。” 静默良久,晓颖才闭了闭眼睛,点头低语,“……好,我答应。”她答应的同时,心头涌起的甜蜜盖过了所有不安和忐忑,她终于明白,自己等这一天其实也已经很久了。 沈均诚欣喜地绽开笑容,又重重亲了她一把才依依不捨地放开了她。 “我会尽快回来,最迟周末!我会每天给你打电话的,多晚都会打,不许不接我电话!” “知道啦!”晓颖在门内朝他挥手,脸上的笑容经久不散。 和沈均诚相处的时间长了,会发觉他儿时的那些秉性似乎都逐一回復到他身上,他再也不是刚开始在南翔见到的那个斯文冷漠的沈总,冷峻的外衣正在他身上一点一点剥离。 第117页 这应该是他感到快乐的缘故罢!晓颖这样想着,深藏心底的内疚消散了一些。 这至少证明,他们逆天下之大不韪走到一起不是一无所得,他跟她,都感受到久违了的快乐。 等沈均诚的身影消失不见了,晓颖又跑到阳台上去看他,她发觉自己的小儿女心态越来越明显,可是她并不因此感到难为情,能够看着他,听到他,触摸他,是多么幸福的事呃! 沈均诚果然每天都会打电话回来,而且不止一个,关于房子的地址、周围的环境、房型、设施等等,他都会在电话里不厌其烦地给她描绘出来。 h市是旅游型城市,房价奇高,租房价格也跟着不便宜,尽管如此,沈均诚还是坚持在h市最着名的景区明湖附近租了一套价格不菲的二居室。 “每月光房租就要两千多块,那得多……”晓颖在电话里一听价格,心就立刻抽搐了,但她心疼的话还没讲完,就被沈均诚把话头截了过去。 “在h市如果不住明湖边,那跟在任何城市都没什么分别。晓颖,我们过来是为了更好的享受生活,钱的事不用你操心,以后,即使你不工作也没关系,我会养你。” 面对沈均诚如此体贴的关照,晓颖无话可说了。 然而,每到夜深人静,她的内心深处,某种说不清楚的不安正在蠢蠢欲动,似要破土而出。 她忘不了沈均诚离去的那个晚上,究竟是什么促使他变得如此热烈疯狂,还有第二天的那场突如其来的求婚,他似乎想要用他的热情来证明什么,驱散什么,尽管他什么也没说过,但敏感的晓颖还是觉察出了一点异常的味道。 也许幸福来得太容易,太早了一点,因此便有了几分虚无缥缈的不真实的色彩,她面向暮色中的窗外,夕阳西下,一轮红日灼烧得如同一枚鲜活的鸡蛋,却在徐徐往黑暗中坠落而去。 但愿是自己想多了。她在彷徨中这样安慰自己。 周五,沈均诚本该踏上返程的路线,但他临时接到一家位于h市的大公司的面试通知——这是他在去h市之前就曾投过履歷的一家外企,双方曾经在电话中聊过,对方的一位外籍高管对他很有兴趣,但他当时人在国外,且归期未定,面谈的计划便暂缓了。 等沈均诚抵达h市后,该公司的人事部给沈均诚打来电话,通知他外籍高管本周日返回h市,希望下周能找时间过去面谈。在得知沈均诚尚滞留在h市没有离开后,人事部立刻建议他不要急着赶回去,经过重新商讨后,面试时间定在周日下午——那位高管一下飞机就会赶来公司与沈均诚见面。 如此高度的重视,沈均诚自然推辞不得,虽然在h市会有两天无所事事,但也好过来回奔波折腾。他把决定告诉了晓颖,晓颖岂有不支持的道理,于是沈均诚安心地留在h市等那位高管回来。 他又怎能知道,就是这么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决定,却让他的生命轨迹再次滑向一个不可预知的拐点,而在那以后,有很多东西都已经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第71章 第十七章(2) 下了班,晓颖被同事拉去吃晚饭,这是她在公司上班的最后一个周末,同事们与她相处得都很愉快,对她的离开也觉得十分突然,均有些惋惜的意思,于是由部门领导做东,打算好好聚一聚,也算是散伙饭,而且散得很彻底,因为谁都知道,晓颖不久就要动身去h市了。 一顿饭吃得很尽兴,也有些伤感,大家在一起的时间虽然短暂,却是晓颖工作以来遇到的最和睦也最友善的一帮同事。 晓颖喝了一点酒,从饭馆出来时,有同事主动要求送她回去,被她婉拒了,她的酒量一向不错,这一点点酒还难不倒她。 她是勤俭惯了的人,所以尽管同事们再三叮嘱她打车回去,她一个转身,还是走向了就近的公车站。 在晃晃悠悠的车上颠簸了足足半个小时后,她终于回到所在的小区。 三天前,房东已经过来与她把帐单全部结清,因为跟她关系一向不错,所以又额外允许她多住几日,直到离开这座城市。 她在这儿已经住了三年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眼前熟悉的建筑与街道,此刻看在眼里,还是有几分不舍的,尽管那不舍里同时也掺杂着对新生活的嚮往与憧憬。 走到住宅楼前,促狭的过道里罕见地泊了辆黑色的奥迪,庞大的车身在昏暗的街灯下折射出熠熠的光芒。 晓颖素来对与自己无关的事都懒得在意,只瞟了一眼就折身准备进楼洞。 车门却在她身后适时启开,一个声音高高响起,“韩小姐!” 声音有几分熟悉,晓颖未及辨别,就惊异地转过头去,看到站在车门口的曹文昱,有那么几秒钟,她没回过神来,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很难想像,衣冠楚楚的曹文昱会驾车跑到这个老旧的小区里来。 但她随即醒悟过来,心里笑了笑,连沈均诚都能在楼上安然住下来,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与此同时,一股不祥的预感已经本能地由心底缓缓升起,向周身散了开去。 曹文昱望着她,只是不动,脸上的表情似在召唤她过去。晓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但略微忖量后,还是勇敢地朝他走去。 “你好,曹助理……”她笑着和他打招唿。 第118页 曹文昱也是微微一笑,没有为难她之意,很快颔首道:“沈董在车里,他想跟你谈谈。” 这一天或许迟早会来,晓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而曹文昱早已替她打开了车门,示意她进去。 宽大的车后座上,沈南章端坐在里面,车上一共就三个人,除了他和晓颖,就剩下了充当司机的曹文昱。 晓颖只在欢送郑总的宴会上远观过沈南章一次,离得远,看起来整个人隐隐绰绰的,只觉得其貌不扬,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今日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她发现沈南章并没有想像中那样严厉,相反,他的脸上还挂着一缕慈祥的笑意。 双方都没有失礼,必要的寒暄过后,沈南章吩咐前面的人道:“文昱,送我们去古坊茶室。” 一路上,沈南章用客套的语气跟晓颖拉着家常,无非是问些在南翔以及在新公司的情况,至于那些敏感的话题以及沈均诚,均只字未提。晓颖明白,扯闲话绝非沈南章找自己的本意,他应该是在等,等没有旁人的时候再把来意和盘托出,晓颖的心止不住怦怦跳跃,不得不挺直了腰杆来维持自己不软弱下来。 车子很快驶进南郊景区的古坊茶室泊车场,这里地处偏僻,又需要贵宾卡才能进入,所以,即使是在旅游旺季,也不似别的景点那样满坑满谷游人扎堆,叫人无处容身。 曹文昱陪伴两人来到预定好的包间里,又与沈南章耳语了几句后才关门离去。 茶和点心都是沈南章亲自点的,预先询问过晓颖的口味,要了一壶上好的祁门红茶和几色花点。红茶注入玻璃杯中时,红艷弥散,香雾缭绕,沈南章端起杯子来啜一口,表情中流露出娴熟的嘉许。 “小韩,今天找你来,想必你也知道是为了什么罢?”沈南章放下茶杯时,便不再与她远兜远转,直接切入主题,而他唤的这声称唿对晓颖来说也颇具意味,他叫她“小韩”而不是“晓颖”,既没有称唿全名的生疏,同时又不会被迫与她显得很亲密——整个南翔都是这么称唿她的。 尽管晓颖对他找自己的用意略有猜测,但她是绝不会主动撞上去的,当下瞅了沈南章一眼,慢慢摇头道:“沈董,我不是很清楚。” 沈南章嘆息一声,“均诚的母亲已经卧病在床多日,他连回去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我们养他一场,难免要心觉凄凉啊!” 晓颖在他沉如千均的目光中渐渐垂下头去,她明白,无论用什么样的藉口来遮掩,沈均诚的行为都是说不过去的,而她,就是促使他这样做的催化剂,面对他养父的幽怨,她连一点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沈南章继续说:“今天我冒昧地把你约出来,也不妨把话都摊开来讲,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对你呢,也没什么偏见,至于你跟均诚之间的事,我本来也不想干涉,谁没有年轻的时候呢!可是,你们的事,他妈妈不同意呃!” 晓颖只是听着,不说话。 “他妈妈对你有些意见,这个我想你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当然了,都是陈年旧帐,咱们现在不提,单说说均诚吧。” “均诚虽然不是他妈妈亲生的,她却把他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从小到大,她为他做了许多打算,包括读书、出国、往什么方向发展,每一步,她都希望他能走得好好的,不要绕弯路,更不要受到什么伤害。作为一个母亲,她对均诚可谓无微不至。” 这些信息对晓颖来说一点也不陌生,早在数年前,她就曾经从沈均诚的嘴巴里听到过,但当时的他,对养母的付出却并不感激,而是非常苦恼。 沈南章和风细雨的口吻忽然重重往后一挫,“可是,均诚是怎么对她的?他竟然把我们养育他的恩情都抛开不顾,就这么一走了之!晓颖,我很想问问你,将来你们到了别处生活,真的能心安理得吗?” 晓颖的心揪得紧紧的,她自卫似的喝了口茶,满嘴苦涩。她知道今天的这一关不好过,但她还是在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一定要坚持住,不能就这么轻易被他说服,她必须残忍一点,因为她为的是她跟沈均诚两个人的幸福。 “沈董,”她怀着满口的苦涩抬起头来,开始找到一些话来说:“沈均诚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想跟我,我们想生活在一起,但是他妈妈不肯认我……他离开家里绝对不是他情愿这样去做的,他……”她发现自己竟然语无伦次。 “那么,”沈南章微微眯起了眼睛,有锐光从眼缝中折射出来,就在这一瞬间,晓颖赫然发现他的这个神态与沈均诚是如此之象,她剎那失神。 “你也承认均诚离家出走是情非得已了。”沈南章继续道,“他离开的原因并非因为他只是我们的养子,而是因为你——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晓颖从纷乱的思绪里走出来,悚然望向沈南章,后者眼里的慈祥早已化为尖锐的锋芒,“既然你都清楚,为什么还要拖着他不放?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他过得不如意反过来埋怨你吗?他本来可以有大好的前程,如今为了你而放弃了,我想,这无论对哪个男人来说都是可惜的,将来也必定会后悔。小韩,你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才多久?加起来不过几个月而已,其中还有一半时间都是来自八年前的回忆。你真的对这样一份感情有信心么?你又对均诚了解多少?” 第119页 在沈南章一连串的质问下,晓颖只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眼里更象是着了火,干涸得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沈南章又道:“他在国外时有过一段很荒唐的时光,这些,我不知道他向你提过没有?我想,你见到的只是沈均诚最优秀的一面而已。我是他的父亲,我了解他胜过你对他的了解,如果我是你,”他把目光投向晓颖的眼睛,那凌厉的眼神仿佛要钻入晓颖的灵魂深处。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离开他,去找一个平静本分的归宿。”他长吁一口气,“沈均诚这样的人,他不会属于你,至少,不会永远属于你。” 该说的话似乎都说完了,沈南章也感到一丝疲累,他相信自己说出来的这番话是有份量的,足以敲醒韩晓颖的脑子,让她幡然醒悟她正在做着的是怎样一件离谱的错事! 没有人是不自私的,再相爱的两个人,一旦到了危及自身利益的关头,都不可能不为自己好好想一想。 人性的本质都差不多,哪怕是最微小甚至无中生有的嫌隙,也会象一根针一样,扎得人心头犯疼,乃至最终不得不放弃——他吃准的就是这一点。 他往椅子背上重重一靠,两手交叠着摆在桌上,等待韩晓颖的反应。 第72章 第十七章(3) 过了许久,晓颖苍白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恢復,她在桌子的另一端静静望向沈南章,目光清澈如水。 “沈董,您说的意思我都明白。”她深吸了口气,“但是,您和他母亲,似乎都忽略了最本质的一样东西。” 沈南章缓缓抬眸,有点困惑地看向她,他不明白,这个女孩在听完自己刚才作的那段分析后,何以还能如此镇定,难道她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盲目地要死守阵地? 他有点不悦地皱起眉头,但还是勒令自己耐心听晓颖说下去。 “你们,都忘记了沈均诚作为一个个人,他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晓颖说到这里时,忽然发现思路一下子顺畅起来,“你们把自己的好意当作他必须要接受的东西强加给他,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究竟是不是他真心愿意要的呢?我不否认,你们都是爱他的,尽管他只是你们的养子,但是,可不可以不要把他看作一件你们的私人物品来对待呢?你们能不能,尊重一下他自己的感受?” 这番话中的每一个字其实都带着虎虎的力量砸向沈南章,晓颖庆幸自己说话时始终控制着节奏和语调,没有让自己激动甚至高亢得象个声讨者,如果是那样的话,也许她没能把话讲完就会被沈南章打断——无论如何,他也是个长辈,还是她曾经的最高上司。 沈南章也确实比晓颖想像中要大度宽宏得多,甚至连表情的变化幅度也不大。他只是微有些错愕地挺起了腰。 他没想到面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其实一点都不缺乏主心骨,现在,他有些明白沈均诚为什么会喜欢上她了。 “至于您为我着想的那些担忧,”晓颖笑了笑道:“我觉得为未来忧心忡忡本身就是一件多余的事。” 她垂下头,隔了一会儿才又道:“我从十岁开始,就跟‘快乐’这样东西分道扬镳了,是沈均诚帮我重新找回了它,让我发现世界可以再次美好起来。如果有一天,他离开我,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至少,我得到过快乐。我从来就无所谓‘得’,对于‘失’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的笑容让沈南章震撼,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低估了这个女孩,她沉静的气质,坚强的内心,无一不是他所欣赏的品质,不过很可惜,他们所站的立场不同,他现在要做的,是让均诚离开她,回到自己和妻子身边,他不能不为吴秋月的健康着想。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放弃沈均诚了?” 晓颖也迎视着他,“沈董,我从来没有要强占他的意思,他留在我身边,是因为他觉得开心。如果他要走,我也绝不会强留——这个选择,我希望留给他自己来做。” 沈南章闭起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你刚才说的这些,也是均诚本人的意思?” “他没有这么说过,但是我看得出来。”晓颖望着沈南章并未发怒的神色,不知为何,她忽然对他产生了一股殷切的期望,她能感觉得出来,沈南章是打心眼里很爱护沈均诚的,他的爱和吴秋月的蛮不讲理不一样,就像现在,即使沈均诚已经在她和养父母之间作了选择,沈南章却还是能够心平气和地与她面谈,而不是象吴秋月那样找人威胁恐吓自己。他似乎有心听取善意的意见,也似乎在寻求一个皆大欢喜的解决方案。 晓颖的心重又怦怦地跳了起来,她想再做一些努力,看看能不能借他的力量让沈均诚与沈家和解,毕竟,跟沈家的关系闹得这么僵,也是沈均诚心头一个打不开的结。 “沈董,也许有些话不该由我来说……”晓颖冒昧地开了口,一时又有点踌躇。 “说吧,这里就我们两人,今晚上,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沈南章微微颔首,鼓励她。 晓颖舔了舔唇,“沈董,其实沈均诚他介意的,还是他自己的身份,他是你们的养子,如果不是他亲生父母的决定,他本来不该出现在你们家里,他可以做一个平凡的却是自由自在的人,更不会被强加太多的责任。他对我说过,他的理想并非经商,去运作一个集团公司,但他还是照着你们的意思去做了,因为他觉得这就是他的使命,是他该承担的责任。您从他的角度去想想,他其实一直在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 第120页 “那么,他喜欢做什么?”沈南章插了一句。 “这个,您应该去问他本人。”晓颖瞟了他一眼,声音放低了些许,“而且是在他有机会抓住自己的理想之前就问。” 沈南章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明白晓颖的意思,她是在责怪自己从来没关心过沈均诚的个人想法。 “所以,当他明白自己本可以不用承担这些他不喜欢的责任时,他的第一个反应当然是想逃开。您觉得他离开沈家是为了我,可我觉得,他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她顿了一下,盯着沈南章的眼睛道,“他希望得到他梦寐以求的自由。” 沈南章在心里慢慢消化着晓颖的这番话。 晓颖又道:“沈均诚从来没想过不认你们,如果你们能对他网开一面,不要非此即彼,就让他过他自己想要的生活,他想跟谁在一起就让他跟谁在一起,他不会忘了你们,他会回来孝敬你们,他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她说得神色激动起来,然而,对面的沈南章只是用沉默镇定的眼神注视着她,那深邃的双眸中没有丝毫受她话语感染的气息。 晓颖的心咯噔一下,头脑也随之冷静下来,她蓦地发现自己的话有多么幼稚,多么理想化。 沈南章掏出烟盒,向她扬了扬,“可以吗?” 晓颖忐忑地点了点头。 沈南章抽出一根烟来,点上,徐徐抽了一口,紧接着,又是一口,从他的神态中,晓颖依稀觉得,他似乎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你刚才也说了,均诚是个有责任心的孩子。每个人都该有责任心……”沈南章唿出一口烟,慢慢地道:“好吧,让我来告诉你,沈均诚为什么非要回沈家不可,为什么沈家的生意必须由他来继承。” 晓颖的眼神渐渐变得惶惑不安。 “均诚他……是我的亲生儿子。” 沈南章缓慢说出的这一句话,却似一枚炸雷,在晓颖的耳朵边轰然炸响,她懵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太太怀孕时出了点意外,导致终生无法生育。她提议说去领养一个孩子,我也同意了。但我当时因为一念之差存了个私心,我想……有个自己的亲生骨肉,所以……” 他没有把话说完整,但晓颖也多少明白了后来的事,“那他的生母……” 沈南章看看她,似乎不太愿意接着说,但话已经讲到这个份上,遮掩也已经没什么意义。 “我们订了一份契约,孩子生下来后,她从我这儿领一笔钱,然后永远不能再见均诚。我把均诚安排在乡下,过了几个月,我和我太太一起下乡去选孩子。均诚从小就长得招人喜欢,我太太一眼相中了他,没费多少波折就把他领回了家。” 晓颖愕然片刻,才喃喃又问:“那您太太她,她知不知道……” “不,她不知道。”沈南章摇了摇头,又紧盯着晓颖道:“我跟你说出这个秘密,只是想告诉你,均诚他不是偶然出现在沈家,他本就属于那儿,他是我血脉的延续。” 晓颖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又象是在听天方夜谭。 与此同时,她又赫然发现自己手中握着的胜券正在急遽减少——她从沈南章的眼眸中读出了他坚定的决心。 第73章 第十七章(4) “均诚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把他带回来,你说我可能就这么放弃他吗?他也是我太太最大的安慰,也许你现在还无法体会得出来一个不能做母亲的女人的痛苦。”他的笑容里罕见地沾满了苦涩。 “我这么说,你大概会笑我自私。”沈南章笑嘆一声,“也许等有一天你自己做了母亲才会明白。” 晓颖没有笑,她甚至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她现在唯一能明白的是,她是在和一个父亲争夺沈均诚。 可是,她真的有力量坚持到最后吗? 此时的她,只觉得浑身虚软,希望如沙子一般从心里点点流失。而沈南章的“进攻”还远未结束。 “作为他的父亲,我当然不会害他,我想你也一样,你也希望均诚能过得好,对不对?你可以假设一下,他跟着你走,和他留在沈家,到底哪个选择对他来说更明智?你可以给他爱情,若干年后,也许他会厌倦,即使你们依然能够厮守,可你知道一个男人最大的渴望是什么吗?” 沈南章在此稍作停顿,仿佛是在等待晓颖的答案,而他当然是等不到晓颖的反应的,于是接着往下道:“是成功!均诚现在只是被他自以为得到的自由给蒙蔽了眼睛,当他有一天忽然醒悟过来,他想创一番事业的时候,他已经被平凡的生活磨得平庸了,不再有斗志,即使我让他重回那个位子,他恐怕也无法胜任。但是—— 如果他留下来,尽管他心有不满,但终有一天,他会理解我们的苦心,他会成为一名出色的企业家,他会得到我所拥有的一切,以我对他能力的评估,我相信他会做得比我更成功,而这一切当中,也会有一份你的功劳——到那时,我想均诚他会很感激你今天的选择。” 晓颖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桌布的下摆,微微地发颤。 第121页 沈南章的这一席话,不能不说是击中了她的要害。她的思绪完全停留在了他规划的前一种假设上——若干年后,变得平庸无能的沈均诚终于想要干一番事业的时候,他会怎么对自己? 她可以忍受寂寞,可是她无法容忍一个自己深爱的男人怨恨自己! 如果到了那一天,她又该怎么办? 她真的在做一件错事吗? 她的脑子重新陷入混乱。 她所有的神色转变都被沈南章觑在眼中,他明白自己说动她了,不觉轻轻舒了口气。 从来没有哪件事,处理得象今天这样令他感觉艰难疲倦。 “晓颖,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我不会强迫你做决定,我只是把厉害关系陈述给你听。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应该不会辜负一个年老父亲的期望,对吗?” 晓颖垂着头,浑身象筛糠一样战慄起来,那楚楚不堪一击的模样犹如一幕旧时幻影,触动了沈南章心底最柔软的一块地方,他无奈地却又是深深地嘆了口气。 “至于你,晓颖,我会找机会劝说均诚的妈妈,也许有一天……”他蓦地住了口,他不想用虚无缥缈的承诺来点燃一个女孩的希望,那样对她而言,无疑更加残忍。 晓颖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她心里同样不抱一丝希望,吴秋月仇恨的目光已经如木板上的雕刻那样长久印在了她心里,她明白,要改变一个人的观念,某些时候比杀了他/她还难。 但她终于让自己镇定下来,仰面悽然一笑,抱着一点嘲弄的口吻反问沈南章,“如果她怎么样也不同意呢?” “这不是你跟均诚之间的永别。”沈南章心情沉重,但面对已然松动的晓颖,他不忍心再打击,缓声道:“但是现在分开,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你可以这么想,你们的感情得到了永久的保险,均诚会一辈子记得你,感激你,总好过你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感情枯萎而死。我是过来人,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人到了一定年纪,便不会把男女之情看得那么重了……总有一天,你们都会明白。” 分别之际,晓颖没有明确答覆沈南章她最终的决定,沈南章也没有逼她,他知道做这个决定很艰难,但他愿意在晓颖身上赌一把。 临离开茶室前,沈南章又嘱咐了晓颖一声,“出了这个包厢,我希望你能忘记我们之间所谈的一切。” 晓颖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淡然点了点头。 为了显示对晓颖的尊重,车子先送她回住处,一路上,她和去茶楼前一样,与沈南章并排坐在车后,但心情不再忐忑不安,也不再提防着来自沈南章的各类询问,因为一切都基本尘埃落定。 下了车,晓颖跟曹文昱也打了声招唿,刚欲转身进楼洞,沈南章又从车里探出头来,唤了她一声。 她回头,看到街灯下沈南章苍老疲惫的面容,他深深地注视着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晓颖已经读出了那眼神里的乞求。她猝然扭转身,飞也似的往楼上奔去。 曹文昱发动车子之时,目光飞速扫了眼后视镜里老闆,沈南章刚才还布满和善慈祥的面庞此刻已经凛然没有一丝神色。 他轻咳一声,“谈得还算顺利吗?” 如果沈南章出面都无法把这件事摆平,那么后面的麻烦会更加棘手,因为接下来会轮到他操刀解决。跟着沈南章十年了,他的为人秉性曹文昱已经心下瞭然,沈南章是个守信用的商人,在圈子里口碑不错,习惯先礼后兵。 先礼后兵,礼和兵绝不是孤立开来,而是并肩作战的,如果“礼”不成,那就只能上“兵”了。 沈南章良久才缓缓说了一句,“希望这孩子能明白过来。”语气里似充满了惋惜。 进了门,晓颖砰地把门关上,后背死抵住门,大口地喘着气。 屋里干净利落,几只箱子整齐地靠在墙角,整装待发。这几天她晚上闲来无事,就把要带走的东西分门别类细细地整理在了一起,反正离出发也没几天了。 然而,那原本期待喜悦的心情却被今晚的茶会破坏殆尽。 激动纷繁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但身体还是觉得绵软,仿佛生了场大病,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 她洗了个澡,把自己放平在床上,脑子里空白得如同一页纸,但她明白,自己必须从这虚空中得出一个结论来。 夜已深,只有繁星在墨色的夜空中无聊地闪烁,悠闲且不识人间愁滋味。 她就这样默默地失眠到星星退场,蓝色的天际泛出一缕白来。 新的一天周而復始,宁静地和以往没什么分别。 沈均诚一早就给晓颖打来了电话。 “猜猜我现在在哪儿?” “……你说。” “我在明湖边上!告诉你,从咱们的新家步行到明湖只要一刻钟,我刚测算过了,以后,我们每天晚上都可以到明湖边来散步,这里的风景真的很美,晓颖,你能想像得出来么?它比照片上还要漂亮!” 在他慷慨激昂的描绘中,晓颖的心却寒冷得象一个块冰,她不仅要拿这块冰来伤害自己,更将伤害电话那头的那个人。 “不过,即使景色再美,没有你在我身边,总觉得好像缺了点儿什么。”沈均诚笑了笑,柔声道:“真希望你能立刻飞过来陪我,晓颖,我很后悔,没有坚持游说你一起过来。” 第122页 泪水沿着晓颖的面庞悄悄滑落。她间或的一两声抽泣引起了沈均诚的警觉。 “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在哭?” “没,没有。”晓颖伸手抹去面颊上的泪珠,掩饰着道:“我在外面,被沙子吹迷了眼睛……” 沈均诚笑道:“怎么,你那边一大早就颳风吗?” “嗯。”泪水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很大很大……” 第74章 第十八章(1) 一出火车站,沈均诚便兴沖沖地奔向标有计程车停靠字样的方向,排在人龙里,他的心情一点都不烦躁,唇边还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笑意。 这趟h市真是没白跑,不仅搞定了住处,连他的工作问题也一併解决了——他跟那家公司的高管聊得相当投缘,对方一再要求他尽量早一点过去,给出的薪酬虽然和从前所得没法比,但对于过小日子的工薪族而言,已经颇具吸引力了。 他真想立刻给晓颖拨个电话,告诉她自己马上就到家了,他发现,离她越近,思念就越发汹涌得不可收拾。 可转念一想,自己十分钟前刚在火车上给她发过简讯,也许她此刻在忙着什么,老让她跑来跑去接电话也有些无聊。反正马上就能见到她了,一念及此,他情不自禁地咧嘴笑了笑,前方的队伍正在迅速缩短,计程车如过江之鲫,川流不息,很快就能轮到他…… 到了家门口,沈均诚来不及掏钥匙,先砰砰砸门,他想像着晓颖手忙脚乱放下手上的锅碗瓢盆或者扫把什么的,赶过来给自己开门的模样,脸上顿时现出甜蜜而狡黠的神色,他忽然生出一点淘气的心理来,故意往边上挪一挪,打算等晓颖把门打开后吓唬她一下。 过了两三分钟,也没见门开开,沈均诚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皱起眉头,重新走回门边,又试探性地敲了几下,待确定屋里没人后,他有点失望地耸了耸肩,慢吞吞翻出钥匙来自己把门打开——晓颖或许上超市去了。 屋子里比他走时干净整洁多了,确切地说,还不仅仅是干净,好像是少了很多东西。他环顾四周,仔细搜罗,是少了什么呢? 这里所有的色彩似乎都很熟悉,也很单调,因为他能看到的,都是他自己的物品——他忽然恍悟,少掉的,是晓颖的东西,她的色彩。 心骤然往下一坠,他的眉拧得越来越紧,虽然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预感是如此不妙,他把肩上的背包往沙发上一抛,一头冲进了房间。 房间里也是同样的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纤尘。他哗啦一声把衣橱打开,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装晓颖衣服的那半面空空如也! 他的脑袋里嗡嗡地鸣叫着,有点疼,但他竭力控制住,安慰自己,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应该不会——她或许是提前把衣物整理好了。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飞快地给晓颖拨过去,嘟嘟的长音让他的心稍稍安顿了一些,他一边等待一边往客厅里走,目光依旧在四处流连。 墙角立着一只行李箱,他认得,那是自己从沈家出来时随身带过来的,他走过去拎了一下,很轻,里面没装什么东西。 电话里仍然是一声声的长音,却始终没有人接,而他转过身来时,视线从餐桌上滑过,在某处短暂的停顿后,又倏地滑了回去—— 在晓颖常用的印花瓷杯下,压着一封信一样的东西,他的心扑通一声,象掉入了某个深潭,却又不得不从冰冷的水里挣扎着站起来。 他抛掉手机,几步上去就把信抓到手里。 信封上除了他的名字外,没有任何提示,他对着晓颖手写的自己的姓名凝视片刻,心就这样慢慢结成了冰——一直以来,他都在排斥可能来自沈家阻挠的念头,或许是因为不敢想,更不知如何面对,所以他才这么急切地想要带晓颖离开。 但眼下的情形已经让他预感到自己在某个关键的地方疏漏了。 他拆开信封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有点抖,如同他此刻的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只能倚在桌沿边取一些必要的支撑。 然而,心里那一点最后的侥倖还不肯就此投降,他从信封里取出一个被折成菱花形状的纸片,拆解出来时,因为有点性急差点把它撕坏。 而他的目光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落在了晓颖那一行行隽秀的字迹上,以期寻找到一个令他心安或者心碎的答案。 “均诚, 我走了,不要问我去哪里,也别问为什么,更不要来找我,我不会再见你。这是我最后的决定。 我一直相信,冥冥中必定有神明在安排,否则,我又怎么会在十六岁那年遇见你?你让我认识到在这个世上,即使再不幸的人也有机会得到快乐,只要自己好好的、认真的对待生活。 所以,虽然后来你离开了,我却因为明白了这个道理而能继续走下去。 我没想到我们还会再见面,更不敢相信你会向我求婚!也许你不知道,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很幸福。我想,就算我们最终没能在一起,有这么一段美好的日子保存在我的记忆里,也足够我好好走完这一生了。 均诚,我是相信命运的,既然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无法走到一起,或许真的表明我们之间有缘无分吧。 第123页 我不打算抱怨什么,更不会怨天尤人,一切都是我衡量之后作出的决定——我的离开对你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回到你父母身边吧,他们是真心爱你的。 你放心,我会过得很好,希望你也是。 另:那个装信的盒子在床柜抽屉里,我把里面的东西还给你,你要怎么处理都可以。 再见,祝你幸福! 韩晓颖 即日” 寥寥数行字读完,沈均诚的眼睛都红了,白纸黑字,明白无误地印证了他绝望的猜测。 可是,要他怎么去相信他所看到的! 就在他去h市以前,他还跟晓颖山盟海誓、信誓旦旦地要一起奔赴美好的未来。甚至,就在一个多小时以前,他还听到她的声音,收到她的简讯,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 可是,他又无法不相信,因为这张纸上的字迹的确是出自晓颖的手笔,那样工整,那样清秀…… 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他捡起被抛在沙发上的手机,重新拨她的号码。 “你一定要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他在心里狠狠地默念,“韩晓颖,快接电话!接电话……” “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 “不——!”沈均诚痛苦地大吼一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第75章 第 十八章(2) 沈氏集团总部的办公室内,沈南章坐在松软的黑色皮椅里闭目养神。家事永远比公事累人,在儿子没有回来之前,他註定只能继续这样疲累下去了。 有人敲门,很礼貌很有节奏,凭声音,他就能猜出是曹文昱。 “进来!”沈南章说着,挺起了腰杆。 踏进门来的果然是曹文昱,“沈董。” 沈南章朝他点点头,曹文昱走到他身旁,俯首略微凑近他,低声说了几句,其实在没有旁人的办公室里,他大可不必如此小心,沈南章猜想他是习惯使然了,而他的谨慎也是沈南章最满意他的地方。 沈南章听完他的汇报,双眸中的纷繁立刻沉淀下来,他无声嘆了口气,韩晓颖终于离开了。 那女孩子终究是知书达理的,没有逼他用别的手腕,他也确实不太想在她身上用狠招,从某个角度上讲,他甚至有几分欣赏韩晓颖。 但韩晓颖的离开并未让他就此放松神经,因为他知道沈均诚很快就会带着怒气来找他。 “均诚怎么样?”沈南章问。 曹文昱沉吟了一下,如实道:“他象疯了一样,到处找韩小姐,这会儿……也许正在往咱们这儿来……找您。” “让他来吧。”沈南章淡淡一笑,泰然道,“该来的总是要来,他得面对的也总是要面对。”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沈均诚果然披荆斩棘似的闯了进来,身上还带着一股咸腥的风暴气息。 沈南章格外注意到他罕见的不修边幅,头髮微乱,身上的衣服也有点皱巴巴的,以前的沈均诚是多么注重自己形象的一个人,想到这里,沈南章心头还是涌起一股难言的疼惜。 “小诚。”他坐在椅子里不动,很和蔼地唤他一声,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怎么想到这时候过来?” 曹文昱在门口进退维谷,不知道自己能否帮得上忙。 沈均诚整张脸都扭曲了,他两手往办公桌上一撑,气势逼人地俯视着父亲,咬牙切齿地质问,“你把韩晓颖怎么样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沈南章眼皮都没跳动一下,很平静地与他对视,“她出什么事了?” “她走了!”沈均诚竭力隐忍,从牙缝里迸出这三个字来,同时将晓颖留给他的那封信重重掷在沈南章面前。 沈南章拾起来读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看着他问:“需要我帮忙吗?” “你只需要告诉我,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沈均诚撑在桌子上的手攥成了两只拳头,这时候,如果他说话还算有理智的话,也完全是硬撑出来的。 沈南章依然没什么惊讶的反应,“你……怀疑我?” “难道不是吗?” “那么,你认为我对她做了什么?” “你逼她离开我!你,也许还恐吓了她……”愤怒中的沈均诚忽然感到背嵴上有一丝阴冷的寒气在缓缓爬上来。 他知道晓颖是要跟自己一起坚持的,会是什么让她最终作出了离开自己的决定?沈南章难道只是劝说而已,他就不可能做点儿别的什么? 沈南章从他的面色中读出了恐慌,呵呵笑了两声,继而仰脸道:“你猜得也不完全错!两天前,我的确约她见过一面……” 猜想得到证实,沈均诚的愤怒很快又抬头,“你究竟跟她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特别的,就是很平常地聊了聊家常而已。”沈南章睨着他,“这应该不犯法吧?” “不可能!”沈均诚咬牙道,“你一定说了什么重话,才会让她想离开我!” “既然你不相信我,何不去问问她本人?” 第124页 “我找不到她!”沈均诚再也按捺不住,一拳砸下去,手背不慎碰在一个笔架的稜角上,顿时鲜血淋漓。 沈南章眉头一蹙,高声吩咐曹文昱,“文昱,去拿些绷带来!” 同时他自己的手已经自然而然伸了过去,想抓起沈均诚受伤的手掌来察看,却被他坚决地躲开了。 “不必了!”他对自己的伤势若无睹,眼睛牢牢盯住父亲,“请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沈南章望着倔强的儿子,眼眸里的慈祥微冷,深深吸了口气,手撑在面颊上,脸上的表情凝重了一些,终于不再跟他玩捉迷藏的游戏,“我想了解一下你们对将来的打算……”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问?”沈均诚打断他,充满怒意地质问。 “找你有用吗?”沈南章眯起了眼睛,声音里的和善骤然收敛,“你妈妈病得在床上连躺了三天,你关心过她吗?你有来个电话问候过一声吗?” 沈均诚唿吸不匀,头略微垂了垂,“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沈南章苍凉一笑,“多好的藉口!如果你心里真的有她,你还会对她不闻不问么?如今丢了个韩晓颖,你就象丢了魂儿似的,你还怪罪起我来了!均诚,我真的为你感到寒心!” “……”沈均诚低着头,闭眼无语,他的心象被凌迟一般,绞成了无数片,每一片都是血淋淋的,每一片都觉得疼。 曹文昱取了绷带重新回来,他想给沈均诚包扎,被他拒绝了,曹文昱无法勉强他,只得把绷带搁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孩子,”沈南章缓和了口气,“爸爸不是十恶不赦的人,更不会作出伤害你朋友的事来,否则,你让我将来怎么面对你?晓颖离开,自然有她的考虑、她的道理,也许她觉得跟你在一起没有安全感,也许她为你们的现状感到不安。既然她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你又何必强求呢?” “不,这不可能!”沈均诚的脸上露出痛楚的神色,“她不可能这么容易就离开我,她不能……说走就走!” 他勐地探手将那封别离信抓回手中,然后直起腰来,对着虚空象发誓一样地喃喃道:“我会把她找回来的,即使是分手,我也要她亲口给我个交待!” 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沈均诚一阵风似的又卷了出去,曹文昱本想追出门去,被沈南章阻止住了。 “别追了,让他先冷静几天再说吧。”此时的沈南章显得异常理智。 深岛夜总会的后门口,沈均诚垂头丧气地坐在台阶上,头髮蓬乱,一件外套胡乱搭在肩上,右手还缠着白色的纱布。 晓宇推门出来,看到一向衣冠楚楚的沈均诚成了眼前这副德性,惊得叼在嘴上的烟都跌落到地上。 “沈哥,你是不是被人打劫了?怎么会搞成这样?” 沈均诚自从火车上下来后就没消停过,他四处奔走寻找晓颖,到此时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 夜,拉上了厚厚的帷幕,一出出好戏即将在这个不夜之城里上演,身旁来往的人群,多有好奇地朝并排坐在台阶上抽菸的两个男人望过来,心里一定怀有种种猜测,而沈均诚对这种异样的目光已经完全不在乎,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事只有一件,他找晓宇也正是为此而来——晓颖究竟去了哪里? 听说晓颖走了,晓宇一时没摸着头脑,有点结结巴巴地反问:“你说我姐走了是什么意思?她能上哪儿去?” 沈均诚精疲力尽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找不到她。” “她在跟你开玩笑?玩躲猫猫的游戏?”晓宇胡乱猜测着,但很快连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念头很荒诞,晓颖从来都是个懂得分寸的女孩。 “她能上哪儿去呀?”晓宇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她没有打过电话给你?”沈均诚转过脸来审视着他,其实从晓宇莫名其妙的表情中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没有!”晓宇果然连甩了几下头后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如果她打给我,我当然劝她别走啦!唉,真是的,我这刚把自己的麻烦解决,好容易可以重新出来混了,她又出事了!可这,这也太莫名其妙了,你们,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沈均诚的眼神一虚,倏地将目光转向别处,他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我爸爸找过她……” 晓宇盯着他的眼眸不动,里面却是瞭然的神情。 “对不起,晓宇,”沈均诚垂着头,“我……又让你姐姐受委屈了。” “你们……唉!”晓宇出人意料地没有翻脸,大约从沈均诚颓废的容颜中也明白他的无能为力。片刻之后,他才耸了耸肩道:“可我真不知道她会去哪儿。不如这样,我给郭嘉打个电话问问……” “不用了。”沈均诚打断他,“我已经打过了,郭嘉也什么都不知道。我连她同事都逐个问过一遍了,没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儿……晓颖走的时候,没通知任何人。” 他早就知道,晓颖如果真的要离开自己,一定不会向任何他能找到的人透露行踪,但晓宇是她弟弟,他怎么也得来碰碰运气。然而,他终究只能失望了。 第125页 韩晓颖,你的心为什么这样狠?他只能在心里苦涩而哀怨地反覆咀嚼这句话。 这回晓宇终于真切地意识到事态严重了,“沈哥,那,你说咱们要不要报警?” 沈均诚苦笑两声,“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报就报吧,可我不认为有用,她……是存心要躲着我。” “那怎么办?”晓宇挠挠头皮,显得很头痛。 “算了,我自己再想想办法吧。”沈均诚把手上的半截菸蒂扔掉,站起身来。 “沈哥,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呢?”晓宇也赶忙起身,关切地问了句,“我先带你去吃饭吧,我们边吃边商量,你看怎么样?” 沈均诚背对着他摇了摇头,“我走了,过两天会去h市找找看,说不定她去了那儿……” 他无奈地笑了笑,尽管希望渺茫,他还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丝可能性,“如果她给你打电话,一定记得通知我!” “……哎,好,沈哥你自己要小心啊!” 晓宇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恍如梦中,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不信邪地拨了晓颖的号码,结果也是关机状态。 “搞什么!” 他嘟哝了一声,正待返身进去,想了想,犹不甘心,于是又拨了另一个号码,这次通了。 “姐,他来找过我了。”晓宇的语气里流露出苦恼,“真的非这样不可吗?我觉得沈哥很可怜。”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晓颖的声音才慢慢传过来,“晓宇,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能找到我……包括郭嘉。” 晓宇朝天翻了个白眼,定定神,“你和沈哥真的一点可能性也没有了?” “……” “或许,等沈哥他们家折腾完了,你和他不就……” 晓颖语带悽然地打断他道:“晓宇,我不会跟自己的幸福开玩笑。” 晓宇默然了。 “好吧。”他轻轻嘆了口气,“只要你将来不后悔就成。” 第76章 第十八章(3) 两天后,沈均诚一无所获地从h市回来,内心却充满了更深的绝望。 冷静下来,他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愚蠢,即使晓颖真的去了h市,他又该去哪里找她? 诺大的城市,人海茫茫,没有一点目标和援助,要找一个存心躲起来的人简直等同于大海捞针。 他把h市的房子和工作都退了,外籍高管竭力挽留,可对于沈均诚来说,独自留在那座孤城里已经毫无意义。 回来后,沈均诚终日缩在晓颖的那间租房里,房东曾来讨要过钥匙,沈均诚给了她一笔钱,要顺延一个月,房东暂时还没找到新的房客,自然没有二话就同意了。 短租的租金比长租高出不少,沈均诚对此没有异议,倒是房东多嘴问了他一句,“沈先生,你是一个月后搬呢还是可能会继续顺延,如果还要顺延的话,不如现在多签几个月,我可以把房租给你再降下来一些。” “不用了,谢谢。”沈均诚直截了当回拒她,此刻的他对于未来,根本无法做任何适当的考虑,只要一想起来就钻心地疼痛,因为他期许的未来并非在此地。 他的生活潦倒到完全失去了规律,没有家,没有工作,没有期盼,望着镜中了无生气鬍子拉茬的脸,他觉得自己和一具行尸走肉根本没什么区别。 又是新的一天来临,但对他而言,那是别人的崭新,他的时间已经停滞在过去。 睡到日上三竿,沈均诚才从床上慢慢地爬起来,他没有洗漱,直接走进阳台,在小矮凳上坐下,从烟盒中抽出一根烟,啪地点上,如饥似渴地抽了起来,脚下早已堆了如小山似的一堆菸蒂,这两日,他几乎是在以烟为食。 他本有满腔的愤怒,凭藉着这股愤怒,他要把天与地都搅一个遍!然而,等他搅完了,才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晓颖没有回来,父母也依然在原来的轨迹上生活,只有他自己,落得一无所有。 他活了近二十七个年头,也曾经彷徨过、苦闷过,但从来没有象这次这样绝望过,茫茫天地间,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 他在自己营造的烟雾中痛苦地咳嗽,自嘲地想,如果再这么无节制地抽下去,或许要不了多久,他的肺就会报废。 废了就废了吧,他早已心如死灰,心灰意懒。 多年前,晓颖曾经问过他,抽菸的滋味如何?他回答,不怎么样,很呛。多年后,他重新对烟评价,还是那句——不怎么样。 然而,在这不怎么样之外,它却还有一样好处,可以帮他松懈一下持续紧绷的神经,给他此时最需要,却是最缺乏的安慰。 门铃响了好几遍,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它的存在,他以为又是房东,那老太太热心过了头,时常会跑来和他聊两句,他其实不需要这样的关照。 他站起来,抖掉身上的菸灰,又抓了抓乱蓬蓬的头髮,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不是房东,而是沈南章和曹文昱。 沈均诚愣在门边,长久以来的良好教养迫使他没有让那句略带粗鲁的“你们来干什么?”冲出口,略顿了一下后,他喊了一声“爸”。 第126页 沈南章勐然间看到他这副邋遢的外表,重重一拧眉,连身后的曹文昱也轻轻干咳了两声,目光转向其他地方。 “方便进去吗?”沈南章克制情绪,温和地问。 沈均诚思量了几秒,身子朝旁边挪动,让出一条路来让两人进门。 客人坐定,但是沈均诚无茶可奉,更无话可说。 沈南章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有节奏地轻轻弹跳,脸色已然从对儿子的失望中恢復过来,“最近怎么样?” 沈均诚瞟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沈南章看看曹文昱,后者立刻心领神会,起身道:“沈董,我在车里等您。” “好。” 屋子里很快就只剩了父子两人。 “你想好今后的打算了么?”沈南章又问。 沈均诚依然默不吭声。 长久的沉默让空气都凝结成霜。 沈南章的手忽然握成了拳,在扶手上有力地捶击一下,犹如敲定了一个决定,他站起来,“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沈均诚闻言,浑身一震,悍然仰起脸来,“谁?” 沈南章避开他眼眸中陡然凝聚起来的热切与紧张,淡淡地回答他,“你的亲生母亲。” 曹文昱开车,沈均诚和父亲并肩倚在后座上,却是相对无言,很多话,已经不知该从何说起。 车子向南行驶了将近四个小时,期间,他们还停车在沿途的一家饭馆里用过了午餐,黄昏时分,他们抵达南部沿海的一座小县城。 沈均诚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小城,看惯了繁华都市的他,乍然见到这么多还保留着二十多年前风貌的老街、旧屋、坑坑洼洼的用泥土堆积起来的路面,未免有些吃惊。这里好像与时代脱了节,被完好地封存在旧时光之中,悠闲地等着有人去催醒她。 车子转过两巡城貌,眼前才渐渐有了些许城市的气息,新筑的楼房和又宽又平的马路给了眼睛熟悉的抚慰。 大约是能体会到沈均诚的迷惑,沈南章在他身旁闲闲註解了一句,“这里是c县的经济开发区。” 沈均诚的心情忽然忐忑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将要见到的生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一直以来,他都理所当然地把吴秋月当作自己的母亲,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怀疑,现在冷不丁要去见另一位“母亲”,而且是在这个世界上与他有着最亲密血缘关系的人,他怎么样都无法泰然处之。 近乡情怯,这里,难道就是他本该存在的地方?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往衣服里缩了一缩。 按照沈南章的指点,曹文昱把车停在了一条商业街的临时停车场里。这条商业街显然才开张不久,停车场里几乎没什么车子。不少门面也还在装修,切割机枯燥刺耳的操作声不时传入耳朵,让人心神不宁。 曹文昱锁好车子,对沈南章道:“我在附近转一转,一会儿您打电话给我。”然后,他便朝那父子俩行走的反方向而去。 出门前,沈均诚还是好好梳洗了一番的,还重新换上了一身体面的衣服,他跟在父亲身后走,看着地上两个时而分开时而重叠到一起的影子,第一次发现父亲原来这么瘦削。他的目光渐渐转移到沈南章微有些佝偻的后背上,一股酸楚之感油然而生。 沈南章带着他熟门熟路一般走进了一家装修齐整且已经进入营业状态的茶馆。门口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热情周地把他们引至包厢门口。 “沈先生,廖老闆已经在里面等你们了。”迎宾小姐甜笑着嘱咐完,婀娜地一转首离开了。 沈均诚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掌心里黏黏的,已是微有汗意,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盯着沈南章的眼眸里不自觉地流露出求助的光芒。 沈南章察觉到他的紧张,没有立刻叩门进去,和蔼地朝他笑笑道:“她叫廖凤兰,是这间茶楼的老闆。一会儿进去,你不用拘泥,只是见个面,随意聊两句而已。” 沈均诚只得点了点头。门推开之际,他却感觉自己在一瞬间失却了唿吸! 包厢里的大方桌前,只端坐着一名女子,正转首欣赏窗外的景致——这个包厢大约是整间茶楼里景观最好的房间了,从窗户望出去,是一片自然湖泊,湖边树木林立,放眼远眺,远山如黛,俨然一副水墨山河画卷。 沈均诚却无心观赏这颇为精緻的景色,他的目光只在窗前匆匆掠过,旋即紧张地停留在廖凤兰的脸上。 尽管她端坐着,依然不难判断出她有着一副修长匀称的好身材。 听见开门声,廖凤兰缓缓转过脸来—— 这绝对是一副称得上美丽的容颜,尽管岁月在她脸上毫不留情地刻下印迹,而她的眉眼里似乎也蕴藏着无数与岁月无关的悲戚,当你看到这张脸的时候,首先注意到的不是她的美丽,却是这美丽背后隐藏着的种种猜测。她的憔悴让人无法准确判断出她此时的年纪。 而最让沈均诚吃惊的是,她跟他的养母吴秋月竟然有着不少相似之处,无论脸型还是五官,她几乎是吴秋月的翻版,只不过吴秋月向来都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神色,而眼前的这位廖凤兰,却似要把自己压低到尘埃里去。 惊讶让沈均诚的目光在廖凤兰脸上停留了没多久就转到沈南章脸上,他似乎从中意识到了什么,但那心头的震撼一时却还难以描绘。 第127页 “你们……来了。”廖凤兰仓促地起身,嘴角含着笑,视线却迫不及待地追向沈均诚,眼眸中赫然间水雾缭绕,但她竭力忍着,用最美的微笑来迎接他们,也许是忍得太用力,她撑住桌子的手臂在微微发颤。 沈均诚的目光与她对视了几秒就猝然盪开,他感到一股极度别扭和略有些恐慌的情绪,而与生母相见的喜悦却一丝都没有。 “呵,是啊!”沈南章也没称唿她,直接给他介绍道:“这是均诚,我儿子。”他又看着沈均诚道:“这位是,廖凤兰,廖阿姨。” 父亲的解围把沈均诚从不舒服的状态中拉了回来,他对沈南章赫然间心存感激,也恢復了自如的状态,得体地向廖凤兰一颔首,“您好,廖……阿姨。” 廖凤兰眸中的泪水总算没有失控到掉落出来,“来,坐吧,你们……坐火车来的还是……” 一番场面上的寒暄顿时化解了些许隐含的尴尬,先是廖凤兰讲了几句开茶馆的繁琐,其后她便一再把话题往沈均诚身上引,沈南章便简短地给她介绍了沈均诚这些年的状况,去过什么样的地方,拿到过哪些学位等等,他讲得轻描淡写,沈均诚却无法不注意到廖凤兰那复杂眼神里的情绪变化,有高兴,有期许,当然,也有难以掩盖的失落。 这是一场看似再平常不过的友人聚会,尽管他们之间远非这种关系,没有人捅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沈均诚也只在心里慢慢消化着他的所见所闻。 原来廖凤兰和她丈夫这几年的日子过得并不差,他们还有一个女儿,比沈均诚小五岁,如今在本省的高校读大三。 迷惑象云雾一样再次在沈均诚的心头蔓延,既然亲生父母家里的条件都不差,为何还要将他送人?! 还有,为什么他的生父不过来看自己? 难道他们要一直象现在这样无关痛痒地聊下去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沈南章带他来见生母意义何在?看他的神情,显然不是想把沈均诚送还给亲生父母。 茶饮三盏之后,沈南章终于切入正题,对廖凤兰道:“均诚他,最近刚得知自己的身世,咳,所以我带他来见见你。” 此言一出,气氛陡然凝重起来,沈均诚正在喝茶,闻言持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垂着眼帘,目不转睛注视着柔缓地沉浮在水中的茶叶片。 他相信,沈南章这句话也不过是给彼此一个捅破窗户纸的台阶而已,在此之前,他一定对廖凤兰明言过此番来意了。 廖凤兰看了看沈均诚,又看看沈南章,“你可以……让我们单独呆一会儿吗?” 沈均诚感觉到她说话时嗓子眼里象有个什么东西在滚来滚去似的,声音极不稳定。 “……好。”沈南章站起来,手在沈均诚肩上用力按了一下,随即又弹开,他推门走了出去。 第77章 第十八章(4) 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沈均诚侧过脸去,把目光投向这个给予自己生命的女人。 廖凤兰也正在盯着他瞧,视线一与他的对上,她立刻对他笑了笑,尽管那笑容显得有几分虚弱。 她静静地注视着沈均诚英俊的面庞,那五官里有着多少酷似自己的成份呃! 这么多年来,她没有一日不在想他,可是,当他就在自己眼前时,她却不敢伸手去触摸。 在得知自己另有亲生父母之后,沈均诚也曾经在梦里见到过他们的模样,如今,他的生母就坐在自己面前,他却反而有种如置梦中的不真实感。 他不想就这么干坐着,既然来了,他就要把自己心里的所有疑问都清扫干净,“您当初……为什么......要把我送人?” 廖凤兰憔悴却依然不失美丽的眼睛飞快地眨了几下,她低头去取茶杯,手没捏牢,茶杯差点被她打翻,多亏沈均诚眼疾手快,探手过去帮她扶住了。 “谢谢!”廖凤兰抽了抽鼻子。 沈均诚这才注意到,她的眼圈有点红。 “看来你父亲从来没把真相告诉过你。”廖凤兰苦笑了一下,稍顿片刻,缓缓又道:“我不养你,是因为……我跟你父亲的契约中有规定......你一生下就归你父亲所有。” “契约?”沈均诚皱起眉,细细咀嚼这两个令他颇感不舒服的字眼。 “对,就是契约。”廖凤兰悽然一笑,“二十七年前,我在家乡的合作社里当会计,不慎闯下一个弥天大祸,需要一大笔钱去填补窟窿,否则,我就得去坐牢。我到处求人借钱,可是那个年代,谁都不富裕,肯借钱给我的人就更少了。眼看交款的期限即将到了,我心急如焚。” “我不知道该不该感谢老天,恰好在那时候,有人给我牵了条线,介绍我跟一个外省来本地做生意的人认识……那个人,就是你的父亲沈南章。” 这宗陈年旧事想必埋藏在廖凤兰心里很久了,她缓缓将它叙述出来时,犹如生锈的笼头,水无法畅通地流出来一样,总是要说一会儿,停顿片刻。 然而,无论她叙述的方式多么让人难受,沈均诚唯有默默地听着,因为那是有关他身世的一切。 “我们见面后,你父亲当即表示愿意借钱给我,但是……他有个条件……要我给他一个孩子……” 第128页 沈均诚捧住杯子的手无端有些发紧,他的身子稍稍前倾,想要压住莫名的不安。 “除了答应他的条件,我已经想不出任何解决我当时困境的办法,所以……后来就有了你……” 沈均诚缓缓仰起脸来,“你是说,我的生父,他,他究竟……是谁?”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内心的判断。 “他就是你现在的父亲……沈南章。那时候,他跟我说,他太太身体不好,无法生育,可是……他又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所以……” 沈均诚感到体内的血液正以一种失控的速度往脑子里奔涌,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这凌乱的关系让他怎么也无法正视自己的存在,他究竟是什么?是别人的养子?是眼前这个女人缓解危机的筹码?亦或仅仅是一纸契约的产物?! 他恍惚间看到自己从一纸黄黄的契约中晃晃悠悠站立起来,那景象实在太过荒诞! 看到沈均诚如此震惊和羞愤的表情,廖凤兰的心也早被愧疚湮没,她深深地低下头,渐渐啜泣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这只是一项交易……我和他,我们各取所需……我没想到,把你送出去之后,我会那么痛苦……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跑去找你父亲,我求他把你还给我,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欠他的钱还给他,只要他肯把你还给我……” 沈均诚急促地喘着气,说不出任何话来。 廖凤兰憋住一口气,把更勐烈的哭腔咽了回去,在满脸羞愤的儿子面前,她怎么也不敢肆意发泄自己的情绪。 “他当然拒绝了我,他用一句很简单的话就击败了我,‘你拿什么去养他?还是想带他一起去坐牢?’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抱走,伪装成别人的孩子,再被沈家当作养子领去,我的心在滴血,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沈均诚勐然间站起来,力道之大,掀翻了他身后的那把椅子! 他实在不想再听下去,这故事不仅让他揪心,更让他觉得骯脏无比! 他真后悔,为什么要去把那层遮羞布掀开来,看到里面爬满虱子的丑陋真相!他宁愿自己是父母不要的弃子,也好过成为如此噁心的交易的产物! “均诚——”廖凤兰大叫一声,同时往外面一扑,猝然的行为让她重心不稳,连人带椅子栽倒在了地板上! 听到身后这惊心动魄的声响,沈均诚不得不停住奔向门口的脚步,扭身低头看时,但见廖凤兰正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她左边的脸颊大概被身旁繁琐的装饰物不小心擦到,泛出一点血印气来。 沈均诚犹豫片刻,到底不落忍,怒意缓解了些许,无奈地走回去俯身将她搀扶起来。 廖凤兰抬起红通通的眼睛,对着沈均诚喃喃地又道:“对不起,均诚……对不起……”尽管她也明白,几句“对不起”根本弥补不了什么。 沈均诚重重吁出一口气,心头的震撼和扭曲终于在廖凤兰狼狈的模样面前渐渐平缓下来,他静默片刻,依旧在她对面坐下。 重新平静下来后,廖凤兰又道:“你离开我的最初三年,我经常偷偷跑去找你,但是你父亲和你养母把你看得太严了,我根本没办法近身。后来我去求你父亲,求他让我见你一面……我已经把要求降到最低了,但他还是不肯答应我。每次我去找他,他就给我一笔钱,劝我忘了你,好好找个人家过日子……你父亲,其实人不坏……再后来,我嫁人了,又生了孩子,才终于……死了要把你抱回来的心。” 廖凤兰唏嘘道:“均诚,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有时候,半夜里醒来,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自己……如果时间能够回头,让我再选择一次,我……我宁愿去坐牢,也不会和你父亲签下那纸荒唐的协议。因为……因为跟自己骨肉分离的滋味实在太痛苦了……” 在她的忏悔与泪水中,沈均诚感到自己的心再也无法保持刚硬,适才的愤怒也象被泼了盆水似的,倏地熄灭了。 冷静下来想想,发怒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无法回到没有开始的状态。 他伸出手去,从桌边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来,默默递给涕泪交流的廖凤兰。 “谢谢,谢谢。”廖凤兰嘴里喃喃地说着,接过沈均诚递来的纸巾,擦拭着面庞,可泪水就像泉涌似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眼眶里泛滥开来。 沈南章叩门进来时,廖凤兰已经平静了许多,沈均诚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对缓步走进来的父亲表情淡淡的。 廖凤兰对沈南章由衷感激,“谢谢你终于让我了了多年的夙愿——让我跟均诚见上了一面。” 沈南章摆摆手,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 “均诚,”廖凤兰唤他,“你父亲是对的……当年,你若跟着我,只能过颠沛流离的生活,我什么都给不了你……看到你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我很高兴,真的……” 廖凤兰苍白的脸颊上果真露出欣慰而愉悦的红晕,那绝不是轻松单纯的表情,那是穿越了重重痛楚与苦难之后才能绽放出来的花朵,即使再美丽,也难掩苍凉。 第129页 回去的路上,父子俩跟来时一样,默默无语。 车子驶回他们所在的城市时,天空中飘起了濛濛细雨。 细雨打湿了车窗,水雾氤氲,模煳了视线,沈均诚再也无法佯装欣赏窗外的景致来避开与父亲的对话了。 他活络了一下手腕,余光瞥到沈南章闭着眼睛,仿佛沉沉入睡的模样,但他知道父亲并没有睡着,每次遇到麻烦的时候,他都喜欢让自己陷入一种类似真空的状态,可以令他将思路理清。 长久以来,对沈均诚管束最多的是吴秋月,但沈南章对他的影响可谓更深远,小时候,他是沈均诚逃避母亲惩罚的避风港;读书时,他又是沈均诚最好的指导老师;及至他长大后,遇到棘手的人际关系或者商业麻烦时,父亲的宽容、慈爱、理性、慎明,无一不是给了他最大的帮助,也是他最倾佩父亲的地方。 他悄悄转过脸去,细细打量父亲的容颜,在长相上,他几乎没有沿袭父亲多少基因,他比自己瘦,比自己普通。 他有错么?他不过是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可是,他应该那么做么?那样难道是合乎道德的么? 可即使他做错了,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评判他呢?站在父亲的角度上,他是合格的,他无愧于他沈均诚呀! 沈均诚的念头忽然又转到了养母吴秋月身上。 在这个事件里,究竟谁是真正的受害者? 廖凤兰?或者是吴秋月?这两个女人,究竟谁更可怜? 在反覆的忖量中,沈均诚发现自己的天平正无可抑制地向吴秋月倾斜过去。她不过是个无法生育的可怜人,那不该是她的错,或许,她都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背着自己做了什么!她肯定不知道! 沈均诚在这一瞬间忽然对吴秋月充满了怜悯。 而更为重要的是,她对他二十六年的养育之恩,早已超过廖凤兰生他的恩德。 尽管吴秋月对他是严厉的,有时候甚至是蛮不讲理的,可他依然无法否认,她是个好母亲,她倾其所有地爱他、保护他,让他即使是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也从来没有为衣食和玩具犯过愁。 而且——他是她所有的期待和指望,尽管这份爱跟期待太沉重,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他问自己,究竟是爱她多一点,还是恨她多一点?他回答不了自己。 在纷乱的思绪中,沈南章似有感应一般睁开了眼睛,捕捉到沈均诚黏在自己脸上的目光。 “下雨了么?”沈南章说着,转头望向窗外。 “妈妈知道……我是你亲生的儿子吗?”沈均诚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 “不,她不知道。”沈南章并没有回过头来,声音里更是不起一丝波澜。 “为什么要带我来见廖……她?” 沈南章把目光调转过来,“因为这是她最大的心愿。” 他阖上眼睛,表情里涌起一丝疲倦,“很多年来,我和廖凤兰一直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几次三番找我要把你讨回去,我只能一次次搬家,时不时就要把你藏到亲戚家里,为了这个,你妈妈一天到晚提心弔胆,她后来对你看得那么严,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在你小的时候被廖凤兰吓到的缘故。” “那她……难道就从没想过要把我送还给人家?” 沈南章艰涩地笑了笑,“她怎么捨得,你早已成了她的心头肉——因为你长得……跟她实在太象了。” 沈均诚一震,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爸,您选择廖……阿姨,就是因为她跟妈妈长得象?” 沈南章缓缓睁开眼睛,久久地注视着儿子,半晌,才轻声道:“均诚,你妈妈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无法生养自己的孩子。而这个遗憾……是我造成的……” 沈均诚倒抽一口凉气,“为什么?” “她出事的那天早上,因为一件小事责怪了我几句,我本来应该让着她点,恰巧工作上出了一点麻烦,我心情不好,就借题发挥和她大吵了一架,她一怒之下跑回娘家。那天晚上,我本该去接她回来,可是鬼使神差地,我没有去……真没想到,她会在第二天早上出事……现在回想起来,我真不该在那时候跟她怄气。” 沈南章感慨完毕,突然眼望沈均诚苦涩地笑了一下,“不过那样一来,也就不会有你了。” 沈均诚觉得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认识廖凤兰纯属偶然,如果不是遇见了她,可能我和你妈妈会真的去领养一个别人的孩子,但在见到她之后,一切都变了……她和你妈妈长得实在太象了,而我……我一直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沈南章嘆了口气,目光复杂地转过脸去对着窗外。 沈均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随着他一起沉默下来,直到他的声音再次低低地响起。 “廖凤兰和我签了协议,却一再想毁约,一开始,我很恼怒,甚至想过要给她点教训,不过最后我什么都没做…… 其实,不管是你妈妈,还是廖凤兰,都是可怜人,是我对不起她们。如今,我们年纪都大了,过去的恩怨不想再纠缠,既然你已经成人,又了解了自己的身世,我让你见见生母,满足她的愿望又何妨呢!” 第130页 “均诚,一个人年轻气盛的时候,常常会干出些不自知的傻事来,只有到老了,平静了,才会慢慢感悟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对我跟你妈妈来说,最重要的无非是亲情。” 沈均诚沉默不语。 “我老了,六十几岁的人,经不起折腾了,只想有个安定祥和的晚年,能够看着你在身边,能够放心地把事业移交给你。还有,就是你妈妈能够好好地、健康地活下去。只要能满足这些,我就别无所求了。” “……妈妈的身体,究竟怎么样了?”沈均诚艰涩地开口问道。 过了很久,才听到沈南章缓慢地声音传递过来,“她最近去做了全身体检,老刘说情况不太好。” 沈均诚心头一紧,倏地抬头盯住父亲。 “需要做进一步检查,但极有可能是……食道癌……已经到中晚期了。” 头顶蓦地一声雷响,炸飞了沈均诚的七魂六魄,“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如果证实,需要立刻动手术,手术顺利并没有其它意外的话,或许还能再活个三年五载,否则……”沈南章望着儿子的眼里终于有了明显的哀戚之色,“均诚,如果你想尽孝,现在还来得及。” 沈均诚彻底惊呆了。 车子一路飞奔向沈家。 沈均诚跌跌撞撞地跑上楼,推开吴秋月的房门,错愕地看到,母亲一头原本乌黑的头髮仿佛一夜间白头,面容憔悴,身形瘦弱。 吴秋月在床上震颤地挣扎起身,看见来的是沈均诚,顿时又惊又喜,不争气的眼泪却在眼眶里疯狂打着转。 沈均诚一步步走到她床前,在痛悔与无奈中,脚下一软,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母亲面前。 第78章 第十九章(1) 超市里新上市的李子新鲜诱人。 郭嘉站在水果货摊前犹豫良久,李子价格很贵,而且韩晓宇也吃不惯酸的东西,如果买了,就只能自己独享了,但她是喜欢与人分享任何东西的性子,想像着自己吃得酣畅淋漓,而晓宇在一旁皱着眉看自己的怪模样,她又遗憾又想笑。 掐指算起来,晓宇在她那儿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有了这傢伙在,她的日子也过得有声有色起来,而且晓宇也挺有良心,尽管郭嘉死活不要他交房租,但每次房东来讨房费以及水电煤费用时,只要他在,肯定二话不说就把钱给交了,平时也是三天两头往家里带好吃的。 他们两人合起伙来过日子,在外人眼里看着,虽然有点僧不僧,道不道的别扭,彼此却都觉得惬意舒畅,热乎得堪比哥们儿。 思来想去,郭嘉最终还是放弃了李子,转而去挑拣旁边箩筐里同样惹人喜爱的芒果。 “郭嘉?”身旁有人不确定地叫了她一声。 郭嘉扭头一看,居然是李真,眼睛立刻睁得老大,嚷嚷道:“哟,怎么是你呀?你老人家可是百年难遇啊!” 李真笑着摸摸自己的下巴,“我很老了吗?你怎么会在这儿,搬家了?” “哪有!我们那儿的超市都太小了,买不到新鲜货色,今天我下班早,就跑市区的大超市来逛逛——对了,听说你升经理了,恭喜啊!我一直看好你的!” “谢谢!”李真有点不好意思,“你换了公司,都还不错吧?” “挺好挺好。” 在老同事面前,郭嘉可不愿意大吐新公司的苦水,只拣得意的说,两人扯了会儿无关痛痒的闲话,但见李真神色不定,吞吞吐吐了一番之后,终于把话题扯到了晓颖身上。 “韩晓颖她……唔……她还好吗?” “不好。” 李真闻言一惊,“她怎么了?” 郭嘉看着他色变的表情,心里不觉感慨,晓颖要能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该多好,李真为人踏实,对她又一心一意,更没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家庭矛盾来阻挠两人的感情。 郭嘉嘆了口气,“她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怎么会这样?”李真喃喃自语,“她在新公司不是挺好的?” 郭嘉睨着他,“她给你打过电话?” “不是,咳,是我……偶尔会给她打。”道出实情的李真仿佛有点难堪,但他又只能从郭嘉这里得到他想要的信息,“最近几天我打她手机一直打不通,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情,所以,咳,刚好在这遇见你了,就想起来问问你。” “你可真是痴情!”郭嘉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她本想把真相告诉他,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反正这俩人也不可能,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再说让李真细听晓颖和沈均诚的故事也未必是享受。 “我也不知道啊!”郭嘉嘆了口气,“这回她走得也太绝了,连个招唿都没跟我打。” “她走之前连你都没说?”李真有点不相信地张大了眼睛。 “是啊!”郭嘉懒懒地答道,“可能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又不想对别人讲,就去外地躲一阵散散心吧。” 她把一只鲜亮的橙子往半空中一抛,再伸手接住,乐观地预言,“我相信,她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第131页 “她走了多久了?”李真把手插在裤兜里,蹙着眉,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 “你问这么仔细干什么?你想去找她?”郭嘉瞪起眼睛,好奇地盯着李真。 “我……随便问问。”李真有点尴尬,但显然不想放弃,目光坚持地凝视在郭嘉脸上,等着她回答。 郭嘉眨巴着眼睛仰天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倒是不长,也就一个星期左右而已。我猜,她应该是参加某个旅行团,出去游山玩水了。” 李真垂头不语,似在沉思。 “喂!”郭嘉用手肘碰碰他,现在轮到她反过来盘问李真了,“你们沈总回去了没有?” “……嗯?”李真如梦方醒似的回过神来,“你说沈总?回来了,昨天刚回公司。” 郭嘉一脸怅然,半晌才低声嘀咕了一句,“那么至少,还有一个人是回到正常轨迹上的。” 她的这句话说得很含煳,李真默默地望着她,却什么也没问,眼里有种洞悉一切的神色。 回到家,郭嘉正煮着饭,晓宇回来了,一进门就大声问:“晚饭好了没有?” 郭嘉从厨房里走出来,咂嘴奇道:“你不是说今天跟朋友一起吃,不回来么?” 晓宇抽了抽鼻子,“晚上的节目有变动,改星期五去了,他们订的那个饭馆厨子手艺极差,我一琢磨,还不如回来吃你做的红烧肉实在,就把饭局给推了。” 郭嘉刚想乐,晓宇紧接着又来了句,“你的红烧肉真是一绝!我现在每次一想到你,脑子里就先出现一盘油光锃亮的红烧肉,谗得我口水都快下来了!” “去死!”郭嘉笑骂着,顺手把一块脏抹布往晓宇头上扔去,他灵巧地往旁边一跃,躲过了。 饭桌上的一盘红烧肉,晓宇能干掉大半,郭嘉也爱吃,但考虑到自己已经长得够壮实了,不宜多吃肉类,就没跟他抢,她时常羡慕晓宇,怎么吃都不会虚胖。 看晓宇吃得津津有味,郭嘉撇了撇嘴道:“你这傢伙真是没心没肺,你姐姐失踪这么多天了,连个下落都没有,你居然还吃得下、睡得着。” 晓宇不以为然,继续大嚼红烧肉,“一种人一种命,她要那么做,别人能怎么办!我姐不是小孩子了,放心,她不会出什么事的。” 郭嘉皱起眉来研究他笃定的神色,过了片刻,她忽然凑近他,“你是不是知道她在哪儿?” 晓宇被她冷不防的靠近吓了一跳,连忙将身子往后闪了闪,“你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好不好,很影响我食慾的!” “别避重就轻!快告诉我,晓颖究竟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晓宇嘟哝了一句,“如果我知道,早就告诉沈哥了,也免得他满世界乱淘你说是不是!” 郭嘉瞅他面色不似有假,只得放弃了追问,闷闷不乐地撂下碗筷,“你说,晓颖跟沈均诚这事儿,能有结果吗?” “结果?”晓宇耸了耸肩,“现在不就是结果吗?一个走了,一个回家了。还能怎么样?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再怎么勉强也走不到一块儿去。做人要现实。”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初夏的夜晚,如果白天阳光旺盛,晚上又没有风,乍然上床,会觉得身上有些黏湿的不适。 郭嘉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近一个小时也没睡着,房间里的闷热较室外更甚,她在脑子里搜索着那台迷你型小电风扇的下落,很快就想起来被她塞储物室里了,她立刻翻身下床。 客厅里一丝声音也无,晓宇想必是睡着了,他是那种无论在什么环境下,只要头一沾枕头就能唿唿睡过去的货色。 为了避免打扰到他,郭嘉照例没拧开客厅的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绕开沙发等物,往右手的储物室走了过去。 即将摸到储物室的墙壁时,她心里一喜,放开脚步跨上前准备去推门,脚下忽然踩到什么绵软的东西,紧接着有人在黑暗中龇牙咧嘴地叫唤,“你干什么呢?踩到我的胃啦!” 原来是晓宇,睡在离储藏室三十公分都不到的地方。 郭嘉气得要吐血,一边开灯一边数落他,“你以为你是沙丘啊?整天移来移去随地乱睡!你一来我就告诉过你要睡沙发,你自己算算,你有几天是老老实实呆在上面的?” 在刺目的灯光中,晓宇眯着眼睛爬起来,揉了揉被踩疼的胃部,手一指沙发,满脸冤屈,“大姐,您自己去沙发上躺躺试试,这么热的天,简直他妈象个火炉!皮子下面包的可全是海绵啊!捂痱子还差不多!” “你不睡沙发也行,你倒是挑个固定的地方睡嘛!你挪什么挪呀!” “我挪有我的道理啊!我这是,”晓宇眼睛全睁开了,“我这是跟着风向挪!哪里有风就往哪里睡呗!” “哈!”郭嘉被他逗乐了,“敢情你还想做风向标啊!” 跟他罗嗦的功夫,郭嘉已经顺利地把小风扇从储藏室里翻了出来,顺手拽了块抹布过来擦了擦灰,“这下有救了!” 晓宇见到风扇,眼睛也是一亮。 郭嘉正待心满意足地往房间里搬,胳膊被晓宇扯住了,她回头,看到晓宇一脸央求的表情。 第132页 “你不会这么自私想独享吧,我怎么办?” “你?你不是在哪儿都能睡得着吗?”郭嘉朝他刚才睡下的那块宝地努了努嘴,“我特许你可以睡在那儿,你原地待风吧。” “不行!”晓宇虎起脸来,“我刚才虽然睡着了,可是睡眠很浅,要不然也不会被你一踢就醒!” “那你说怎么办?”郭嘉把风扇放在地上,两手往腰里一叉,“就一颱风扇,给谁好啊?” “咱俩划拳定输赢怎么样?” “滚蛋!”郭嘉气愤地嚷道,“风扇是我的!” “那……”晓宇挠了挠头皮,与她面面相觑,忽地咧嘴笑道:“咱俩只能睡一块儿了。” 第79章 第十九章(2) 十五分钟后,郭嘉和晓宇并排躺在靠近电视机柜的客厅地板上,整个客厅就那儿有个三相插座,可以插风扇电源。 当然,在地板跟人之间还隔有一条薄薄的单人席,那是郭嘉屡次搬家多下来的剩余物资,因为是竹篾的,很凉快,她一直没捨得扔,没想到最终便宜了晓宇。 只是,此刻这蓆子压在身下,一点清凉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火烧火燎的,哪怕头顶还有风扇在卖力地给他们输送着劲风。 “哎,你过去点儿!”郭嘉不耐烦地推推晓宇,“你都快碰到我了!” “我再过去就滚地板上了。”晓宇嘟哝着,“你要嫌地儿小,咱们上床上睡去?” “滚你的!”郭嘉粗鲁地推了他一把,只觉得越发热,连汗都出来了,她一赌气,索性侧过身去,把自己摆成一个较薄的立面,大好地盘都拱手让给了晓宇。 “你别这样嘛!过来点儿,过来点儿。”晓宇怕她生气,当真往身后退了退,“我让你还不行么?” 等了几秒钟,见郭嘉没动静,晓宇又探手过去触了触她被睡衣裹得严实的后背,“嗨!别这么小气嘛!睡过来点儿呀!” 郭嘉反掌打掉他的手,“别碰我!你烦死了!” 晓宇眨巴着眼睛,反而得寸进尺地爬过去察看,“你到底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说了别碰我啦!”郭嘉见他没皮没臊地探头过来看自己的正面,且一脸无辜的表情,简直火冒三丈。 她勐地一把将他推开,“得得!我烦不过你,我走!” “别,别走呀!”晓宇不由分说就拽住了她的腿,“你要走了,我不就成那什么雀占鸠巢还是鸠占雀巢了?你让我情何以堪啊!” 两人一个要走,一个不让,拉拉扯扯中,郭嘉到底是女孩子,力气没有晓宇大,脚下一个不稳,竟跌到他怀里去了,她又羞又急,连忙挣扎着起来,孰料晓宇的双臂忽然间牢得象铁箍,死死圈住了她,任她怎么摇撼都纹丝不动。 “你什么意思?”郭嘉冷着脸,瞪着他问。 晓宇的双眸里哪有一丝睡意,灼灼地闪烁着锐光,让郭嘉一下子联想到夜猫子的眼睛,她突然觉得此时的晓宇有几分陌生,还有几分致命的邪魅。 “没什么意思。”他话音刚落,便象狼一般俯首突袭过来,在郭嘉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她的唇已经被晓宇吸吮住了! “混蛋!你他妈的快放开我!”郭嘉只觉得周身有股火焰轰得一声把自己推上了高空,她无暇多想,怒不可遏地奋力抗拒,嘴里含混地发出一连串脏话! 晓宇对她的又抓又挠连带恶声怒骂视若无物,只是专心致志地吻她,直到她浑身瘫软下来,再也没有一点力气挣扎…… 清晨第一缕曙光透过窗帘送入房间内,郭嘉紧闭的双目赫然睁开。 她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可好像哪里有什么不对劲,她动了动四肢,久违的精疲力竭之感立刻控制住了她,而她身上那件一向裹得严丝密缝的睡衣也没了踪影。 一侧首,她才发现不仅自己卧在床上,身边还躺着个可恶的晓宇,他正撑着头,津津有味打量自己。 记忆迅速復甦,昨晚种种蜂拥至脑海,郭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奔腾流淌,七手八脚爬了起来! “你干什么去?还早,再睡会儿嘛!”晓宇挑眉,气定神闲地招唿她。 郭嘉狠狠瞪他一眼,火速把掉落在地上的睡衣套回身上。 “这可不象你啊!”晓宇继续说风凉话,“有胆做,没胆承认!” “谁没胆承认了!”郭嘉顶回去一句,然后迅速眨起了眼睛,感觉自己好像把自己给卖了似的。 晓宇吃吃地坏笑起来。 郭嘉一股怒气顿时一泄,垂头丧气躺回了床上。 昨晚的事,最开始确实是晓宇主动,可她自己也没坚拒到底,更要命的是,闹到后来,她似乎还挺投入,这一点想必晓宇也有所察觉。 她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直至情绪稳定下来,才有气无力地郁闷,“我怎么会上了你的贼船?” “是你经不住美色的诱惑,”晓宇似笑非笑,“而且,不是你上我的贼船,是我上了你的贼船——这可是你的床!” “我又没请你上来。”郭嘉没好气地反驳。 第133页 “还是躺在床上舒服。”晓宇重新平躺好,舒服而惬意地感嘆了一句。 他把手伸过去,自来熟似的要圈住郭嘉的脖子,被她毫不客气地一掌拍了回去,此刻的她,可是一点风花雪月的情调都激不起来了。 “如果让晓颖知道昨天晚上的事,她非昏过去不可!” 一念及此,郭嘉就懊恼地使劲把头往枕头上撞,她至死都没想过会和一个比自己小的男人发生关系,而且这个人还是她最好朋友的弟弟! 她忽然把脸从枕头里抬起,恶狠狠地瞪着一旁神态悠闲的晓宇咬牙切齿,“你真是个混蛋!” 晓宇宽宏大量地朝她一笑,安慰她道:“放心吧,我姐没那么脆弱!” 郭嘉继续哀号,为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感到羞愧难当。 “好了,你就别自责了。”晓宇看着她那副悔不当初的模样,“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那就对我负责好了。” “对你负责?”郭嘉惊恐地回眸看他,直觉他是想敲诈自己,“你要我怎么对你负责?” 晓宇大笑着翻身起来,捏捏她的脸庞,“大不了我们结婚,你觉得怎么样?” 话没说完,郭嘉就把手上的枕头朝他砸了过去,对他大吼一声,“结婚?你少跟我开玩笑!” 晓宇用手接住枕头,抛到一边,“你嚷那么大声干嘛?是不是想让整栋楼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郭嘉白他一眼,整了整衣服准备下床,不再跟他胡扯,心里却依然象是被揉进了一团乱麻似的,理也理不清。 晓宇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脸上难得有了些正经的颜色,“我不是开玩笑,我刚才说的是真的。” 郭嘉还是拂开他的手,趿了拖鞋心烦意乱地往房间外走,“这件事没有任何可能。” 走了几步,一个念头忽然从心头划过,她勐地顿住,转过身来,只见晓宇还坐在床上,两手撑住床沿,呆呆望着自己。 她满腹狐疑地盯着他,小心翼翼盘问:“昨天晚上……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早就有这预谋了是不是?” 晓宇沉思的表情换作了一脸无赖的笑容,耸耸肩,双手一摊,“有关系吗?你不是也很喜欢?” “流氓!”郭嘉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转身就去了洗手间。 洗手间里,郭嘉虎虎生威地刷着牙,晓宇慢慢走过来,抱着膀子靠在门框上看她。 “你为什么不肯嫁给我?我觉得咱俩挺般配的,我喜欢吃你做的菜,你爱听我弹吉他唱歌……” “我比你大!”郭嘉含着满口泡沫对他吼。 “年龄不是问题。我们不就差了三岁么,人家差三十岁的都有结婚的。” 郭嘉噗地吐掉泡沫,又胡乱漱了几口清水,对晓宇的无所谓感到很烦躁,“我们是两个圈子的人,你自己不也说了,还是少接触为妙。” “可你并不反感我,不仅留我住在这里,还跟我……” “你闭嘴!”郭嘉脸涨得通红,把牙刷狠狠扔进牙缸里,一提昨晚的事,她心里就堵得慌,好像做了件十恶不赦的错事似的。 她胡乱洗完了脸想走出去,但晓宇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口,拦住了她。 郭嘉深吸了口气,隐忍地望了望天花板,双手往腰里一插,嘆息一声,“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又不漂亮,又不温柔,也没……” “喜欢就是喜欢,没有理由。”晓宇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郭嘉的,但他跟她相处得越久,就越觉得她好,不想离开她,于是找各种理由一天天赖着住了下来。 郭嘉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平心而论,她也不反感晓宇,甚至内心深处可能真的有点喜欢他——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毕竟晓宇天生长着一副讨女生欢心的模样,为人又讲义气,不象她平常遇到的那种小家气的男人那样,事事都要跟女人计较,即使嘴上不说,眼里也会流露出市井气来。 可她觉得她跟晓宇在一起完全不现实,比晓颖和沈均诚的事更不靠谱,她必须说服晓宇。 “好吧,最重要的一点,”郭嘉磨了磨牙,尽量想把话说得委婉些,但可能性似乎不大,“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一个固定的住处,尽管我没什么钱,但基本的衣食住行可以保证没有问题。你呢?你能给我这种安全感和稳定感吗?” 晓宇刚才还从容笃定的表情忽然起了波澜壮阔的变化。 “还有,”郭嘉还没说完,“我不想精疲力尽回到家以后,还要时不时替你包扎伤口。以前我们只是朋友,我就算关心你,也有个限度,不会为了你终日提心弔胆,我……” “你别说了!”晓宇冷着脸打断她,眸中的热情骤然冷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转身出去,郭嘉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数秒之后,大门传来怦然阖上的重响,晓宇走了。 郭嘉的心也跟着凉下去半截,晓宇临出去时受伤的背影让她心有不忍。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刚才忘了告诉他,她其实也是喜欢他的,可是,生活是现实的,除了相互的喜欢,应该还要有别的东西才能支撑得起来。 第134页 她要的东西晓宇根本提供不了,她不能跟着他一起疯。 她重重地吁出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地说:晓颖,你究竟去了哪儿? 第80章 第十九章(3) 韩晓颖站在g县最大的超市结帐队伍里默默等候着,真没想到王记超市遍布如此之广,触角已经伸到了g县这个边远县城了。 不过话说回来,晓颖离开这儿时,g县还是个以农耕为主的村社,一晃十三年过去,当她重新踏上这片故土时,发现它居然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农民们都搬进了楼房,原来的农田早已变身为一个个工业园区,造满了厂房和水泥马路,大片暂时没有租售出去的空地上,不再是如她印象中那样长满了绿色的庄稼,取而代之的是长及人腰的杂草。 她去自家老宅看过,那里已被夷为平地,一条八车道的马路气势恢宏地从眼前铺盖过去,一切都跟从前两样了。 这些年,晓颖从来没回过g县,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亲戚,有也是远亲,平时根本不来往。即使她现在回去找他们,估计彼此都不认识了。 老房子拆迁的事也是叔叔代她回来处理的,那时候她还在上学,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 叔叔当时在电话里问她意见,要房还是要钱?她没要这里的房子,于是拆迁款就全部折了现,叔叔给她打进她的户头,金额不多,五年前的拆迁条件并不优厚。 不过钱多钱少她也不太在意,她一不买房,二不消费奢侈品,只是静如死水般过着自己的日子。 从叔叔家搬出来另外找地方住的时候,韩政声找了个机会,私下跟她提起当年“不小心”遗漏在他公司帐户里的那笔钱。 “你爸当年跑来找我,想跟我合作开发不锈钢窗的业务。但是我和他做的产品完全不同,归拢不到一起,所以我劝他另立门户,他同意了。那时候他起步没多久,对未来还没底,就懒得去登记註册搞个正儿八经的牌照,所以往来的营业款什么的都借用了我的帐户,他出事后,我也没细查,以为帐都结清了。最近会计告诉我说有笔数目很久了都拍不拢,我估计是你爸的,大概有个十来万吧,你看,我打到你帐户上去怎么样……” 一番谎言被他说得听上去似乎挺合情理。 晓颖淡淡笑了笑,“不用了,叔叔,这些年我在你家里住着,什么开销都是你给的,这些钱,就当是我爸给你的补偿吧。” 叔叔哪里肯依,跟她推来推去,但晓颖最终还是没拿,她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了,很多事,她都看淡了。 父亲的丑闻,母亲不明不白的自杀,这些事于十多年前曾经在本就不大的g县掀起过波澜。 她还记得街坊匆匆忙忙闯进家里来告诉母亲父亲的尸体从河里被打捞上来时,母亲失手打碎了持在掌中的一只瓷碗,此外,还有她面无人色的惨白表情。 谣言象疯长的草一样在左邻右舍传开——头脑痴呆、行动不便的父亲是被母亲推下河去的,因为她恨他!因为他已经成为她们母女俩的累赘! 晓颖不知道别人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她也从来不敢去问母亲,自从父亲出了车祸后,母亲就变得沉默寡言且性情诡谲。很多时候母亲都在发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 这个疑团一直到母亲过世晓颖都没能弄明白。 她也不想弄明白了。逝者已矣,如果他们是彼此欠了彼此的,那么现在也都该还清了。 来g县的念头是她决定和沈均诚分手之后没多久就决定的,因为她知道自己在j市是不可能继续呆下去了。 其实她更愿意去的地方是h市,但她害怕沈均诚会去那儿找她,她之所以要离开他,也是怕自己再面对他时会心软,会被他说服,然后继续回到从前那既欢乐又背负着包袱的生活里去。 既然要重新开始,那就分得彻底一些吧。 除开h市,剩下的她还算有点熟悉感的地方,就是g县了,尽管这里有许多她不愿意回忆的往事,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心早已平静下来,回去变得没有那么艰难了。而她在内心里又是个极度渴望安全感的人,她会由衷惧怕完全陌生的地方,除了g县,她已别无选择。 打点完行装,给沈均诚写下那封诀别信之后,她没有立刻就走,她一直留到沈均诚发简讯告诉自己他即将到站才缓缓撤离了租房。 她背着包,手上拎着箱子下来,却仍然迟迟捨不得离去,站在楼下一处视线很难抵达的障碍物的阴影里,她眼睁睁地看着沈均诚风尘僕僕,步履矫健地往楼道内沖。 当她转过身来时,泪水早已充盈眼眶…… 不能想,不能想!她使劲提醒自己,把思绪拉回现实。 队伍一点点地缩减,终于轮到晓颖了,她把货品从篮子里一件件取出,放到结算板上,余光瞥见收银机的背后贴着张招聘告示,这里在招理货员,目光在那上头定了一定,她飞快浏览起来。 g县的经济开发这两年才刚起步,属于跟风,没什么特色,所以也拉不到多少有份量的企业进驻。那些在工业园里落户的所谓企业,不过是本地干得还不错的家庭作坊挪进去充充门面而已,规模小,要的员工也不多,尤其是后勤方面的,许多都被管理层的亲戚们占据着,趋于饱和。 第135页 晓颖初来乍到时不清楚,挺有冲劲地往一些企业里投了简歷,但都被拒绝了,对方回说她不是本地户口,他们要以本地人为优先。 一转眼,她来g县已经快两周了,房子好解决,可没有工作,光靠存款上那个有限的数目过活,往后的日子会很难维持,她不免焦急起来。 结完帐,晓颖顺手抽了张招聘说明,边看边往服务台的方向走,无论如何,得先有份工作才行。 在服务台向工作人员说明了来意,对方很爽快地交给她一张申请表,她就着柜檯填完,没有多少把握地交了过去。 “回去等消息吧。”工作人员收下她的表,利索地回答她,“如果有意向的话,两天内就会通知你的。” 压根没用两天,第二天一早,超市就有人打电话过来让她去面试,跟一个管理人员模样的领导聊了几句,看得出来,对方对她挺满意,当场就拍板录取她了。 晓颖翌日即去超市上班。 去了才明白自己的工作找得如此顺利,原因是本地的很多年轻人都不太愿意进超市来做事,但王记超市对员工的年龄要求又颇高,所以这里的很多工作机会理所当然就让给了外地来g人员。 就这样,在晓颖抵达g县的第三周开始,她成了一名超市的理货员。 第81章 第二十章 午后,晓颖站在超市的铁梯架子上,把一罐罐饮料从箱子里取出,整齐地码上货架。 她的搭档小童在下面喊话指挥她,“椰汁再补30罐,红茶饮料20,凉茶和柠檬水各25……” 补齐了货,晓颖从梯子上下来,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她抬起手腕来用袖子轻轻拭了拭。出于安全考虑,即使是再热的天,理货员也必须穿长袖,反正超市里冷气足。 工作日的下午,人流量稀少,晓颖跟小童可以站着稍事休憩。小童是这里难得一见的本地员工,三十多岁,却长着一张娃娃脸,加上性格开朗,跟晓颖在一起时,俨然如同龄人。两人关系也确实不错,虽然才同事了三天而已,小童已经把自己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晓颖,而对晓颖的背景,她却知之甚少,因为晓颖难得聊到自己。 “你真的是从j市过来的?”小童对晓颖从一个大中型城市跑到偏远的小县城来很难理解,总觉得这背后一定藏着什么让她耳目一新的原因。 “嗯。”晓颖反剪双手,后背靠在货架上,沖小童笑着点了点头。 “j市多好啊!经济发达,就业机会也多。”小童百思不得其解,“你干嘛不留在那儿?” “我老家在g县啊!”晓颖答,半开玩笑地说,“叶落归根嘛!” “嗨!你才多大!”小童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 一名身穿短袖浅灰色格子衬衫、斯文白净的男子出现在两排货架的入口处,小童歪着头和晓颖说话,那人的身影刚好落在她的视线里,肩上挎着背包,目光陌生地在货架上扫来扫去。以小童多年的阅人经验来判断,十有八九是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 “对了,今天早班,你可以去幼儿园接囡囡了吧?” 晓颖不想跟她再探讨自己的事,遂把话题转到小童女儿的身上,果然,小童的眉眼里立刻有了生动的色彩,“是啊!我和她奶奶说好了,今天我去接——哎!” 她说着说着,忽然压低了嗓音,偷偷扯扯晓颖的衣袖,靠近她耳边一点低语道:“那人一直在看你。” 就是穿短袖格子衬衫的男子,他似乎对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饮料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可是目光偶然间转到晓颖身上时,就再也挪不开了。 小童对他虎视眈眈的眼神侵袭感到愤愤不平,晓颖确实长得好看,但这样不管不顾盯着人家打量,也太招人反感了! 晓颖得了她的提示,很自然地也扭过头去察看,这一看,她却整个人都愣住了! 李真原先还是带着狐疑的脸上一下子绽放出笑容,“韩晓颖,真的是你!” 晓颖完全陷入了不知所措之中,“李真,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童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天哪!原来你们认识啊!我说呢……”后面那句话自然无法直接说出口。 仓促间,晓颖不忘和她解释,“他是我以前的同事。” 一位超市主管恰好经过,晓颖在对方凛然的视线下只得按捺下向李真细细打听的欲望,面上挂着歉意的笑容,折身继续干活。 李真也意识到此处不便多聊,想了想,便问晓颖:“你几点下班?” “三点。” “那么我……”李真四处张望了几眼,笑笑道:“我随便逛逛,三点过来找你。” 晓颖忙点头,“哎,好。” 他乡遇故人的感觉似乎不错,虽然这个故人对晓颖来说有点特殊,但她心里还是禁不住漾起一圈圈欣悦的涟漪,她在这儿过得实在太寂寞了。 小童对李真也很好奇,乘着干活的当儿,对晓颖穷追勐打,那些问题她回答不了,因为她也同样想去问李真,好在小童很快就被主管叫去另一个货柜,晓颖总算耳根清静下来。 李真果然在超市里一直转悠到晓颖下班,才跟着她一起前往她临时租住的地方。 第136页 坐在公交车上,晓颖还是没从乍然碰到他的震惊中恢復过来,“我真的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李真道:“我请了一星期的假,出来走走散散心。” 晓颖笑起来,“可是这里没有什么好风景,连人文气息都少得可怜,你如果想散心,应该找个……” “不,”李真打断她,表情郑重,“我请假就是想来g县。” 晓颖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似乎是太高兴了,竟然忘记了李真对自己曾经有过的情感。 “我记得你以前提过你的家乡是这儿,一直想来看看。”李真顿了一下,轻笑两声,“g县真不能算大,随便走走都能碰上你……这算不算是一种缘分?” 他的眼眸再也不象在南翔那时候似的带着压抑的遮掩,里面折射出来的光芒不亚于车外的阳光,灼得晓颖有点心慌。 她不得不赶紧把话题岔开,“你请这么长时间的假,公司肯批?” 李真低下头,手指闲不住地摆弄着背包上的带子,“跑g3项目的时候,沈总欠了我两个多星期的假,他答应抽时间还我的,正好最近手上的事少。” 他看看晓颖,笑道:“假期这种东西兑换要及时,否则拖着拖着可能就会没有了。” 晓颖强笑了两声,过了片刻,轻轻问,“沈……沈总是不是已经回公司了?他……还好吗?” 李真闻言抬眸静静地注视着她。 晓颖忽然发现了自己的愚蠢,或许,她可以向任何人打听沈均诚的动向,唯独除了眼前这个人。 她眼神闪烁,掩饰着撩了撩鬓边散落的髮丝,“我也是听,听郭嘉说的,说沈总不久前……离开南翔了……” 她越说越艰难,心里不断后悔提这个话茬,可不提又不甘心,就象一株长在心田里的杂草,无论拔还是不拔,都会觉得疼痛。她太想知道沈均诚的现状了,她可以交流的这几个人中,还有谁比李真更有发言权? 还好,李真没有继续看着她为难下去,很直接地截过话头来接下去道,“他回来了,回来了没几天……一切都好,跟从前没什么两样。” 晓颖于无形中松了口气,终于又有他的消息了,这些天,每当寂寞的时候,她就会猜想他在干什么?心情怎样?他会不会颓废? 现在,终于由别人口中得知了她所关心的信息。短短四个字“一切都好”让她觉得自己的痛苦没有白废。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她向李真发出微笑时,那笑容里竟然带着点感激的成份。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让沈总离开南翔,甚至离开家。”李真却并未结束他要讲的话,“对他来说,这其实是不太明智的行为,他在经验方面虽然有所欠缺,但他有能力,也有远见,可以做点实事出来。当时听说他离开了,我一直觉得很遗憾,好在,他终于又回来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晓颖的脸,她一边听,一边向他虚弱地笑了笑,表示贊同。 “不过,我听说他回来还有另一个原因。”李真又道。 晓颖的心扑通一跳,目光虽然不敢与李真对视,耳朵却竖得笔直。 “他母亲……得了食道癌。”他轻轻地说,“我请假的这周,沈总也不在公司,他陪母亲去s市动手术了。医生说……她以后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晓颖枯坐在硬邦邦的公交椅上,身子僵硬,几乎快成为椅子的一部分,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想法都没有。 朦胧间,她感觉有一个长着双翼,轻若鸿毛般圣洁的光晕从白茫茫的一片中缓缓升起,升起,飞向苍茫的天空。她看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当车子勐然一个急剎车,尖锐刺耳的车轮摩擦声把她从恍惚中拉回来时,她渐渐明白了那个消失了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她对沈均诚所抱有的最后一丝幻想的希望,这丝希望是她不敢承认,在白天绝不愿面对且深藏在她潜意识里的,只有在夜深人静,她寂寞到绝望的时候,才会从心底跳出来安慰一下她自己的。 如今,也彻底破灭了。 李真在晓颖的住所一直留到晚饭过后才离开。 两人聊了不少南翔的事,晓颖发现李真并不象她想得那样刻板,他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很有见地,甚至一针见血,让她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她本来想请李真出去吃的,但他一再坚持不必那么麻烦,她平时怎么过的,他客随主便就行。晓颖自己也没怎么在外面吃过,恰好家里的储藏还算丰富——她昨天刚从超市里採购了一批特价商品回来,于是两人就在家里做饭吃。 晓颖很感激李真没有对她来g县的原因多加追问,尽管她可以随意编个理由去搪塞他,但说谎不见得是件舒服的事。 在g县能够遇到过去生活中的熟人不容易,李真的出现让晓颖由衷高兴,这种情绪甚至抵充掉了两人之间一直存在的那点微妙的尴尬。 g县的消费水平不高,晓颖租住的房子设施陈旧,但临近商业区,离晓颖工作的超市又近,步行十分钟足矣。以同类价格在j市租到同等条件的租房可能性为零。 第137页 李真住的宾馆则在g县的西面,距离商业街较远,那里是新近开发的城区,辅助设施都还没跟上,周围连找个吃饭的地方都困难。 “我是通过网络订的酒店,看宾馆内部装潢不错,而且g县也不大,所以觉得订离中心区远一点的宾馆也无所谓,而且网上的介绍对周边的不方便只字未提,呵呵……早知道,真应该订在老商业区。”李真笑着对晓颖解释。 晓颖知道西郊有个新城,她刚来的时候也去那里蹓跶过,除了崭新的建筑物,别无他物,但要说到宾馆内部的质量,老城区的酒店就没法跟它比了。 “那家宾馆很漂亮,是g县唯一一家按五星级标准管理的。我们这片的宾馆你恐怕找不到那么满意的。”晓颖当真替他考虑起来,“或者可以这样,以后你在这儿吃过晚饭再回去,这样问题不就解决了?” “好主意!”李真笑道,“只是,每天都来打扰你,会不会让你觉得太麻烦?” “呃?”晓颖一愣,很快就意识到李真误会了,她所谓的“这儿”是指商业区,而不是她的“家”,一时有些语结,“这个么……咳,当然没关系啦,反正,反正我也是一个人。” “那就先谢谢你了。”李真也不客套,笑着先道了谢。 等李真离开后,晓颖又回到一个人的状态,她慢慢打扫着房间,想到李真明天还会来,心里有些喜悦,又有些烦恼。 喜悦是因为李真的到来多少可以驱散她心头的寂寞,烦恼的则是他显然对自己没有死心,否则又何至于无端端跑到这偏僻的小县城来? 她就是这么矛盾的人,或许,是个人都会矛盾,有欲望,又害怕付出。 寂静的夜晚,是晓颖最难捱过的时光。那种由内心深处喷薄而出的孤独感钻入骨髓,细细折磨着她。很多念头也会在此时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它们切切搓搓地给她提着各种建议,愤愤不平的,无辜的,或者邪恶的、丑陋的。她与它们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无声战斗,精疲力竭。 沉沉睡去之时,沈均诚俊逸的面容恍惚从模煳的水面中浮起,他含着笑朝她走来…… 晓颖咬着唇,大拇指紧紧攒在手掌心里,掐得自己生疼,一步步往后退去,意识如此清晰地提醒自己,他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不要贪恋,不要贪恋! 沈均诚向她伸出手,眼里溢满了乞求,“来吧,晓颖,跟我走,不要丢下我……” 她陷入疯狂的矛盾。 突然,有个看不清楚轮廓的身影在沈均诚背后发出低沉的嗓音,“沈均诚,你母亲死了!她死了!” 沈均诚的眼神渐渐转为惊恐,他伸向她的手蓦地缩了回去,象看恶魔似的盯着她,然后,他大叫了一声,勐然间消失在空气里。 晓颖觉得唿吸越来越稀薄,她掐着自己的脖子,那里好痒,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同时在她喉管里慢慢向上爬!可她无法把手伸进嗓子眼里去,她难受得要命! 昏暗中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子朝她走来,面目模煳,可她能听到他在对自己狞笑,“吴秋月已经死了,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事么?你终于可以得偿所愿啦!她是你咒死的,是不是?一定是你!哈哈哈……” 他的笑声象世上最丑陋的噪音,折磨着她的耳膜和神经,继而摧残了她整个的人! “不,不,不,我不想这样,我不想……”她一边朝身后退着,欲躲开那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责难,一边捧着自己的脖子,拼命摇头否认,“我不想她死,不是我,不是我……” 她一个转身,想撒腿逃离这里,可是突然间发现身后是万丈悬崖,而她早已收不住脚步,头冲下即栽了下去! “啊———”她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她在黑暗中坐起来,大口地喘着气,一身的冷汗。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梦,她怔怔地把抬起双臂,继而把整张脸都深深埋进手掌里。 然后,低声啜泣。 第二天下午,李真果然又来找她了。 他还带来了几样崭新的工具,坐了没一会儿就跑进卫生间修理水池笼头。 原来昨天李真上洗手间时无意中发现水笼头漏水,他便留了个心眼,晚上去五金店买了几样必须的工具,打算今天过来给她整修好。 他花了半个小时把笼头拆卸下来,找出问题,擦洗干净后包上密封带又重新装回去,等晓颖从厨房里出来时,笼头已经焕然一新。 此后,这间房子里其他的设施故障也陆陆续续暴露出来,作为一名资深工程师,李真有着一双灵巧能干的手,似乎没有哪件东西在他手上是恢復不了的。从台盆笼头到热水器再到煤气灶,他整个成了义务上门的免费家装维修工。 看着李真热络地东修西检,晓颖又是感激又是不安,“真不好意思,一来就让你帮忙修东西。” 李真不过朝她温和地笑笑,“举手之劳。” 就因为这一桩又一桩的“举手之劳”,晓颖不得不一次次请李真吃饭,多数是在晓颖家里,偶尔也下馆子,不过每次结帐,都被李真抢先。 第138页 超市工作时间短,晓颖头一个月都是上白班,三点钟以后就没事了。 她去上班,李真就背上自己的包四处闲逛,但只要她回家,李真基本已经在门口等她了。两人一起吃过晚饭,坐着聊会儿天,李真才告辞回旅馆休息。 一连数天,无不如此。 李真不说什么,晓颖也不好出言赶人,再说,她从心底渴望有个人可以在此时陪伴自己,驱散掉一些回家后的刻骨寂寞,哪怕只是暂时的几天而已。 他们之间的谈话也渐渐由客套转向越来越自由深入的相互了解。 晓颖由聊天中得知,李真的经歷其实也不顺畅,父母在南方老家,家境普通,他上面还有个姐姐,已经结婚生子。 李真完全是靠着自身的努力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他的父母为人都很忠厚,对李真从来没有过多的要求,尽管如此,晓颖还是能从他的话语中深切感受到,李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孝子。他不仅敬重父母,还十分注重他们的感受,所以,尽管父母从来不曾催逼过他有关恋爱结婚的事,他自己还是很希望能尽早给父母一个交待。 每次聊天一扯到这种敏感话题上时,出于本能,晓颖都会尽快拿别的事来把它岔开。李真自然能感觉得到,但他不急不恼,只是静静地等待下一个时机。 晓颖知道他来g县的真正用意。每念及此,她就会陷入矛盾重重的焦虑之中,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她觉得李真会带给自己压力,而是她害怕自己会架不住他的执着而答应他。 答应他,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她做好这个准备了么? 晓颖不无凄凉地发现,她的心如此空茫,她无法想像能和沈均诚回到从前,却也不能坦然将他驱逐出去,接受另一个男人的爱意。 某个黄昏,他们早已吃过简单的晚餐,呆在宽敞的阳台里,有晚风拂过,夕阳在地面上洒下一片金黄。 李真倚在栏杆边,俯视这座小小的县城,大片低矮的房子中,偶有高楼矗起,显得有些突兀滑稽。 “这里其实挺不错的,我今天去郊外走了走,很多地方都还没被开发,保持着原汁原味的农村风貌。可惜由商业中心区向外扩散的改建工程越来越密集,也许过不了多久,整座城市就会变得跟其他城市一样,没有自己的特色了。”李真面带一点遗憾地侃侃而谈。 晓颖坐在门内喝一杯自己调制的冰柠檬茶,听他分析得煞有介事,不觉笑着反驳了他一句,“g县可不是旅游城市,难得有你这样认真观察它的过客。” 她不过是随口调侃他一句,说完了,却发现哪里有点不对劲,仿佛味道变了。 李真顺势转过头来,逆着光,晓颖看不太真切他脸上确切的表情。 在他的身后,那轮缓缓西坠的硕大红日犹如一个明艷辉煌的光环,衬托着李真,而他只是静静地凝视她,没有一句言语。 在那一刻,晓颖象被某种第六感击中了一般,她仿佛一下子抓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宁静与安全,一个可以默默陪伴自己的人,一个可以容得下自己的地方。 她在她自己的幻觉里默默与他对视,直到他无可避免地向自己走来。 他走到她面前,停住,蹲下,继而握住她的手。 她的神情依然朦胧,无法从刚才巨大的视觉冲击中恢復过来。 “晓颖,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他的嗓音忽然变得暗哑,“我来g县,完全是来碰运气的……我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好。” “可是我……”晓颖的心颤抖着,那包裹着心脏的层层防御发出令她绝望的瓦解声,“我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好,我……” “不,你什么都不用解释,”李真飞快地打断她,“我只想知道,你……愿意吗?” 晓颖陷入疯狂的纠结,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撑着呢?她为了谁需要去撑? 赫然间,前几天晚上那个可怕的噩梦再次涌入她的脑海。 没有人的时候,她常常会涌起如梦中一样的念头——常常会想到吴秋月的“死亡”,这种念头让她感到自己很罪恶,可是又欲罢不能,它们在她意志薄弱的时候跳出来捉弄她,刺激她,她不得不花上数倍的精力将它们压制下去,自己却差点精神崩溃。再这样下去,她觉得她的灵魂快被恶魔蚀骨吸髓了。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她得给自己找到一个归宿,隔断心底最后一丝对沈均诚的留恋,让自己的心从此平息下来,也赶走那个盘踞在体内的如鬼似魅的恶魔。 真的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沈均诚。 她的视线渐渐凝聚到眼前的李真脸上,他还在等她的答覆,面庞上除了期待,还有一丝刻意掩饰的紧张。 她想起他第一次象自己表白时是在路边,他也是这样一副满怀悸动的表情,她的心头蓦地涌上来一股感动,这份感动,不仅仅只是因为他对她的爱慕,还包括了这两年来他对她那些无时无刻不在的关心与帮助,尽管她拒绝他,可是她无法忘却他对自己的种种好处。 时至今日,她对他,依然还是只有感动。 然而,在经歷了那场与沈均诚伤筋动骨的爱恋后,这份感动对她而言,意义非凡——它让她感受到了眼下她非常渴望的宁静与淡泊。 第139页 “如果还有第三次机会,希望你不会再拒绝我。” 现在,这个机会真的出现了,它摆在晓颖面前,等着她的裁决。 晓颖忽然勐力闭上眼睛,心头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脱落,掼在地上发出破碎的声音,既是决裂,也算重生。 就让她的生命从此汇入潺潺细流吧,她是真的需要。 在疼痛浮上心头之前,晓颖没有多加犹豫,她微颤着,几乎是带着一点决绝地向李真的怀里靠了过去! 他满怀欣喜地迎上去,轻拥住她,继而将她有力地揽紧。 偎依在李真怀里时,一个莫名的念头还是止不住蹿入晓颖的脑海,他们的怀抱有区别么? 李真的唇很合时宜地压了下来,晓颖没有给自己找到答案的机会,眼睛一闭,她接受了来自他的亲密,也在心底切断了所有与过去相连的纽带…… 以下接出书版 =============================================== 这个人,一种冷冷的绝望的陌生感忽然攥紧了她的心,仿佛之前的一切勇气和决绝都消失殆尽。 不,不!我不能这样。她慌乱地提醒自己,默默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她回眸再次审视李真梦中的睡颜,他清晰的五官,安宁的眉眼,都是她所不反感的,尽管她也不爱。 可是爱又带给她什么呢? 除了给她带来快乐之外,更多的却是无尽的伤痛。 她终于勉力说服自己,压下想要反悔的心意,翻一个身,背他而卧。 许久,她无声地嘆了口气心情缓缓静下来,尽管心里有一块地方,像被掏空了似的,不能想,不能碰。那个洞就让时间来帮她吧,帮她重新长好,否则,即使是最不经意的小小触碰也会像寒冬的风吹过,在心里留下哀怨、落寞又悽厉的响声。 翌日,李真的假期已到尽头,他必须赶下午两点的火车回到j市,晓颖刚好轮到休息,她陪他去土特产市场买了些东西,又一起吃了午饭,最后送李真上了火车。 关于两人的未来,李真没有急迫地下定论,临行前,他只是抓住晓颖的手,微笑着用力握住,说了一句:“我还会再来。” 32 四个月后,李真正式向南翔提出了辞呈,收到辞职信的沈均诚震惊之余,对李真的行为又觉得十分意外,他知道外面有不少猎头公司对企业资深技术人员不无垂涎,用尽手段想把他们挖去。但以他对李真的了解,他并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员工,何况,沈均诚给他的待遇一点都不比外面的低。 他把李真叫到自己办公室,细细盘问:“你究竟怎么回事?先说要休假,两个星期不见你人,现在又说要辞职!能不能给我一个可以说服我的理由?如果是工作方面有不合理的地方或是对待遇有不满,你尽管跟我说,我们之间,应 该没什么不可以敞开说得吧?” 李真朝他笑笑,“都不是,沈总,无论是工作还是待遇,都没有问题。我也知道你一向看重我,但我不得不说声抱歉,因为我要离开j市了。” “离开j市?”沈均诚越发讶异,“打算去哪儿?” 李真踌躇了片刻,淡然笑着说:“去h市。” 沈均诚的心头犹如被什么东西勐击了一下,心神忽然有些恍惚,他看了看李真,后者的脸上并无异样,一如既往的从容平和。 “我在j市工作了八年,如果继续留下来,不出意外的话,或许会一直这样平静地过到老,但是我不想那样,我很想换个地方重新试试,生活太平淡了,有时会觉得无聊。” 沈均诚眯着眼睛审视着他,“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想的。” “是么?”李真笑笑,“人都是会变得。” 沈均诚无言以对,他把李真的辞职信重重的抛在桌上,“如果我不让你走呢?”他忽然有点愤懑。他是那样信任李真,而李真却忽然之间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你一走,本该你负责的那些事该由谁来承担?你告诉我,谁能代替你?只要你说得出个名字,我立刻放你走!” “赵亮,赵亮可以。”李真很快地回答,同时走到他跟前。“沈总,工程部其实有还几个潜力不错的工程师,只要你耐心挖掘,很多人可以帮你——我在工程部,并非最出色的。” 沈均诚迎视着他镇静无波的眼眸,半晌说不出话来。 晚上,郭嘉拎着熟食上门来找李真,晓宇早就先他一步到了。 进门已看见被收拾得空空荡荡的房子,郭嘉止不住大叫起来:“喂!李真。你不过啦?不是才刚辞职吗?按我的估计,南翔怎么也得挽留你一个月吧!” 李真道:“我的辞呈公司已经批了,我会在两天内把手上的业务都移交掉,然后尽快赶去h市——晓颖现在身体不方便,我想早点过去陪她。” 郭嘉啧啧地咂嘴,“我早就跟晓颖说过,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模范丈夫,还真让我说中了!不过我真的蛮佩服你的,能以那么快的速度把晓颖搞定,而且在你们俩结婚之前,你连孩子都有了,真是一箭双鵰啊!” 李真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淡然一笑,“兵贵神速。” “嗯嗯,是够神速的。”郭嘉继续道,“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会会咬的狗不叫’……” 第140页 “你这叫什么话嘛!”本来沉默的晓宇忽然蹙眉横了她一眼,“说得真难听。” “你急什么,我也就是一比喻。” “你这比喻有欠妥当。” “话糙理不糙……” 李真听着他们俩唇枪舌剑地斗嘴,笑着插口道:“如果你们能一起过去陪晓颖就好了,有你们在,肯定很热闹,她就不会总觉得闷了。” 郭嘉跟晓宇互望一眼,又赶紧各自调开视线。 “我去干什么?”晓宇闲闲地嘟囔,“我在h市人生地不熟的。” 李真张罗好晚饭,一边放碟子摆筷子,一边笑道:“我知道,你们都忙,也就那么一说。来,都坐下吃吧。” “唉!人生哪能事事如意。”郭嘉嘆了口气,“不过她能找到你,真的是挺福气的。” “不,”李真纠正她道,“是我找到她。” 三个人围在桌边吃饭,晓宇还带来一瓶红酒,每个人都倒了一杯,算是预先恭祝李真双喜临门——新郎、父亲一起当。 郭嘉问:“你们的婚礼时间定了吗?” “就这个月底吧。晓颖说不想太费事铺张,我也是这个意思,就在h市简单办几桌尽个意思就行了。晓颖不方便乱跑,老家的酒席暂时不办,等孩子生下来再说,我家里人都没意见,到时候他们会去h市参加婚礼。”李真说着,看着晓宇道。“晓颖这边的亲戚也就你们家了,她还在犹豫要不要通知你父母,他们都挺忙的,而且这一通知,肯定又得让他们破费,所以……” 晓宇放下手中的鸡腿,拽起纸巾擦了擦手,道:“他们,哼,不通知也罢,通知了也不见得会去……” “不管怎么样,招唿还是得打一声的。”郭嘉从旁劝道,“到底是长辈嘛!去不去就跟晓颖无关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李真点头,“看晓颖怎么决定把。” 晓宇端起杯子,对李真说:“李哥,以后你就是我姐夫了!来,姐夫。我先敬你!” 李真笑着举杯与他在空中对碰,随后一饮而尽。 酒足饭饱之后,郭嘉抢着要洗碗,被李真拦下,“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洗呢?你跟晓宇坐一会儿,我很快就能收拾完。” 郭嘉见抢不过他,只得住手,环顾客厅,已经没有了晓宇的踪影,他在他们抢活的时候熘进阳台抽菸去了。 烟雾迷濛中,郭嘉来到他身边,与他一样看向灰暗的天际。 此时,他们俩的脸上,刚刚那一副嘻哈轻松的表情已经荡然无存。 “你说,小颖跟着李真会幸福吗?”郭嘉低声问。 “应该会吧。”晓宇重重喷出一口烟,他的心思仿佛不在这上面。 郭嘉无声嘆息,这似乎就是最终的结果了,可连她这个旁观者都有那么一丝不甘心,“可是,她跟沈……唉。” 晓宇直起腰来,睥睨了她一眼,对她那副忧心忡忡的表情感觉既觉好笑又有点感动。烟雾缓慢飘入郭嘉的鼻息,她完全是无意识地把脸撇过去一点,晓宇见状,悄然掐灭了手上的烟。 “其实我一直挺佩服我姐的。”晓宇双掌攥紧了栏杆,“她从小到大都特别沉得住气,也没因为什么而懊悔过,即使是高中时和沈均诚分手,我也没听到她哭过或者抱怨过。她从来只朝前看,因为回头不见得有值得留恋的东西。” 郭嘉听得入神,连晓宇悄悄投注过来的目光也浑然未觉。 晓宇忽然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话说回来,即使过去让人留恋,但如果怎么样也留不住,那又有什么揪住不放的理由呢?” 郭嘉向他望去,晓宇却在瞬间把视线挪开了。他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望着夜空,笑道:“所以,我相信我姐的选择。” 郭嘉在静谧中沉默下来。 即将从李真处告辞出来时,李真忽然笑望着郭嘉和晓宇道:“晓宇,你是不是还住在郭嘉那儿呢?” 郭嘉眼皮一跳,听见晓宇胡乱应了一声。 “小颖时常提起你,她对你总是不太放心。我这次从h市回来,她让我跟你说一声,郭嘉是她最好的朋友,也等于是你姐姐,”李真的话虽然还是对晓宇说的,但是视线却转向了郭嘉,“你住在她那儿可以,但千万不要给它捅什么篓子。” 郭嘉浅笑道:“说得那么严重干什么,晓宇他没……” “你跟我姐说,”晓宇断然打断她,“我还没有浑球到那个地步。再说……”他蓦地垂下头去,“我已经打算从她那儿搬出来了。” 郭嘉怔愕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言声。 从李真的住处出来,晓宇跟郭嘉一前一后默默地往小区外走。其实,那天晚上之后,晓宇就没有再回过郭嘉的租房,但他在她那儿住了有些日子了,东西不少,他一直没去打包,郭嘉便以为等过了一阵子,两人之间的尴尬过去后,他还会再回来。但听他刚才的话,看来他是真的不打算再去她那儿住了,不知怎地,她的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失落。 第141页 眼看就要出小区门口了,郭嘉忍不住叫了他一声:“晓宇——” 晓宇本就走的疲沓,听到叫声,便懒洋洋地停了脚步转回身来。 郭嘉几步追上去,抿了抿唇,问他:“这几天……你都住哪儿了?” 晓宇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露齿一笑,“怎么,你关心我?” “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打算搬走?” “嗯。”晓宇不再看她,脸上的笑有点无赖,“其实,我早就没事了,我赖在你那儿,就是捨不得你天天置备的好吃好喝。” 郭嘉匀了匀气,“晓宇,如果你愿意,你还可以在我那里住下去,我们就跟从前一样那么过。至于那天的事……就当它没发生过,我不会……” “跟那天晚上的事没关系。”晓宇歪着头听她解释,渐渐地,脸上的笑容收敛了,“我只是……忽然看清楚了我自己。” 他注视着郭嘉的眼神里有种难掩的感伤,跟平时的嬉皮笑脸截然不同,仿佛又回到她第一次在酒吧看到他唱歌时的状态。郭嘉心里感到一阵难过,她明白,是那天早晨她说的那些话伤了他的心,此后,他再也没有真正对自己笑过。 “我没别的意思,我……”她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能弥补那天自己说的那些话对他造成的伤害。 晓宇慢慢走到她眼前,抬起手臂,手掌轻轻抚上她的脸庞。眼神里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温柔。郭嘉一时也懵怔住了,呆望着他,竟忘记了躲闪。 他缓缓俯下头。在月光下,他清秀的容颜在一瞬间令郭嘉感到迷惑,她迎着他袭来的方向,徐徐闭上眼睛…… 一个专注而认真的吻。 结束时,郭嘉察觉到自己的眼角似乎有些湿润,她看到晓宇幽深的眼眸,有点明白了这个吻的含义。 晓宇放开她。朝后退了几步,目光始终凝聚在郭嘉脸上,仿佛还在期待着什么。 在那样专注的眼神凝视下,郭嘉的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浪,她真想推开一切压抑自己的阻力,肆无忌惮地向他跑过去,然后紧紧拥住他,收回从前说过的那些话,从此与他浪迹天涯。 晓宇还在继续向后退去,可郭嘉的心只是徒劳地挣扎着,脚下却无法挪开半步。 “晓宇——”她有点哽咽地唤他。 晓宇突然对她朗朗一笑,伸手向她挥了几挥,一个转身,再无半分犹豫地快步跑了。 郭嘉在原地驻足,呆呆地看着他消失在墨色中的背影,情绪久久无法平静。 两天后,郭嘉下班回家,发觉晓宇已经来过了,他把所有属于他自己的东西都拿走了,屋里收拾得一干二净。桌子上,摆着一枚大门钥匙,是他归还给郭嘉的。 月底,晓颖和李真的婚礼如期举行,即便一切从简,李真还是坚持该有的仪式必须都有。 没有任何悬念,郭嘉被指定做晓颖的伴娘,晓颖很快就打来电话与她确认时间。 “礼服只能你自己去挑了,花了多少钱,到时候告诉李真,让他给你报销。”晓颖在电话里笑吟吟地对郭嘉道。 “还用你说。”郭嘉毫不客气,“我一定挑最贵的来买!这笔钱李真该出的,你别忘了当初我可是一直在你面前说他好话的,对不对?” 晓颖笑道:“你对我说有什么用!等报销的时候,直接跟他说就行了。” 笑声中,郭嘉的心里没来由生出些沧桑感来,她渐渐敛住笑,缓慢问道:“晓颖,你真的想清楚了?就这么……嫁给李真了?” 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大概也只有最要好的朋友才会敢这样充满疑虑地询问,因为郭嘉至今难忘晓颖在“失踪”了数月后,忽然打来电话说她打算结婚了,惊得正准备下车的郭嘉差点没从公车上摔下来! 消息太突然,尽管她再三盘问,晓颖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她和沈均诚的分手,她的离开,沈均诚的回归,仿佛都是自然而然就发生的事,可郭嘉怎么也不相信晓颖的心里会真的不起一丝波澜。 电话另一头半晌没有动静。 过了片刻,晓颖勉强的笑声传进了她的耳朵。 郭嘉迫不及待地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喂,你肚子大不大?别婚礼上搞得太显眼,让人一看就知道你俩是‘奉子成婚’哦!” 晓颖有点不好意思,当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手放上去轻轻揉了两下,“还好,不怎么看得出来。我选的礼服都是下面比较宽松的,应该……应该不会露出什么破绽吧。” “没事!”郭嘉大咧咧道,“那天有我在呢!我罩你!” 谈话终于恢復了先前的轻松愉悦,郭嘉牢牢管住自己的嘴,不敢再造次。 晓颖想到了什么,“对了,婚礼那天,我叔叔婶婶都有事脱不开身,晓宇只能一个人过来。不过,他那人有时候很没谱,连日子都搞不太清楚的,郭嘉,我想请你帮下忙,你能不能跟他一起过来,反正你们俩也熟。” 笑容在郭嘉的脸上凝滞了片刻,她声色不改地哈哈一乐,“行啊!小事一桩,没问题。” 第142页 当晚,郭嘉就给晓宇打了电话,跟他约好一起去h市,她话说得大方明了,晓宇自然也只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地答应了下来。 “票,我去买,买好后由我收着,我会电话告诉你时间和车次,咱们星期五直接在火车站碰头就行了,省得你跑来跑去。”郭嘉利落地吩咐。 “还是我去买吧。”晓宇难得这么主动,“你白天不是还要上班吗?我时间比你充裕。” 郭嘉一沉吟,想想也是,就没跟他客气,又问:“哦,你买结婚礼物了” 没有?“ “呃?我。。。。。。还没。”从晓宇的口气里听得出来,他显然已经把这茬儿给忘了,“你买了什么?” “我也没买呢!”郭嘉皱了皱眉,“想不出什么好点子,我打算明天晚上再去商场里逛一圈,无论如何得决定下来!” “那。。。。。。”晓宇象像抓救命稻草似的嘀咕了一句,“我能跟你一块儿去买不?” “呵呵,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懂礼貌了!”郭嘉听着他小心翼翼的口吻,忍不住乐道。 晓宇听出郭嘉是在寒碜自己,他咬了咬牙,本想回击几句,最后却绷不住笑了。他明白自己之所以喜欢郭嘉,就是因为她这个泾渭分明不拖泥带水的脾气。 第二天下了班,郭嘉没有立刻赶回家去,她跟晓宇约好在时代商厦的底楼吃肯德基,之后就从一楼开始往上逛,争取买下两件能合心意的新婚礼物来。 在肯德基等晓宇的时候,郭嘉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和晓宇见了面两人都觉得尴尬。 她可不希望自己跟晓宇之间停留在老死不相往来的境界上,他们之间,除了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应该还有点儿别的—当初,他们过得不是像哥们儿那样快乐吗?为什么不能回到从前? 及至晓宇泰然地在她对面的椅子里坐下,大口吸着饮料,啃着汉堡,几句玩笑话一开,两人之间的关系又如从前。前两天晚上他决别似的一吻,一下子就遁去十万八千里,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郭嘉这才在心中长舒一口气,一切总算都归了原位。 填饱肚子,两人按原计划开始犁地似的逛了起来。时代一层多是豪华首饰、化妆品之类的东西,看在眼里闪闪发光,可惜两人都买不起,估计晓颖也不会要,她平时身上就没什么装饰物,护肤品也只用最简单的那种。 二楼到五楼是分门别类的服饰、鞋子,看得两人眼花缭乱。晓宇倒是相中了几件衣服,指给郭嘉看,她瞥了两眼就摇头,“一点都不衬晓颖,不好不好!” “不是给她,是给你穿!你不是要挑礼服吗?”晓宇横她一眼,“去试试,我觉得挺适合你的。” “我?”郭嘉瞪起眼睛,重新换一种目光上去端详,最后还是退下阵来,咂嘴摇头,“我没觉得适合我啊!这颜色太艷了,穿在身上得多别扭!” “没品味。”晓宇嘟哝了一句,没有强按牛头吃草,继续跟逛。 经过男装柜檯时,有个人听到郭嘉唧唧喳喳的声音,不经意抬起来来瞥了他们一眼,之后,那道目光就再没离开过他们。 “唉,为什么商场里的衣服都这么花哨呢?难道现在的女人都是穿成花枝招展的样子去上班的?我也没见我们公司有穿成这样的呀!”郭嘉已经把苦恼由买新婚礼物转移到买自己的伴娘礼服上了。 晓宇推推她,“走吧,先上楼,搞定了礼物再下来挑,你现在肯定已经头昏眼花了。” “也是也是。”郭嘉忙不迭地附和,逃也似的往楼上蹿。 六楼是儿童服饰和玩具,两人从电梯上一脚踏出来,立刻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互相对视了一眼,灵感喷薄而出。 “买婴儿用品吧!这个晓颖绝对用得上!”郭嘉几乎是尖叫着对晓宇嚷。 晓宇得意地打了个响指,两人一拍即合! 从奶瓶、奶嘴到小围脖和小肚兜,郭嘉几乎买全了她能想像得到的所有婴儿用品,甚至还包括了几大袋子纸尿片! 晓宇手上提满了大大小小的购物袋,跟在郭嘉身后直哼哼,“看不出来你这么了解小孩子的需求—比了解你自己的身材还了解。”后面那一句只是卡在喉咙里含煳滚了一下,没有真的放出声来,但他的嘴角因为这句话而微微上扬,想起刚才郭嘉试衣服时呆若木鸡的窘样就忍不住想笑。 郭嘉的目光被几排婴儿小内衣吸引住了,叫住目不斜视准备朝前走的晓宇:“哎,等下等下,我再挑两件小内衣!” 晓宇转身,向她扬了扬手上众多的袋子,“已经买很多啦!这些都够我姐生俩孩子用了!” “说不定就是双胞胎呢!”郭嘉眉飞色舞地开着玩笑,一弯腰,已经埋头悉心挑选去了。 晓宇大包小包地等着郭嘉。 身旁有个人影站住,向他点头微笑,“晓宇。” 晓宇瞥了他一眼,“嗨。。。。。。沈哥。” 沈均诚看着他,又看着横挑竖拣的郭嘉,“很巧啊!你们在买东西?” “咳,嗯,是啊!你呢?”晓宇强打起精神来应对,同时向沈均诚背后望了两眼,看样子,他是一个人来的。 第143页 “我也是……买东西。”沈均诚抿嘴笑了笑,笑容有点不自然,“最近怎么样?” “呃?还行……挺好的,呵呵,不错。”他语无论次心不在焉地答着。 “你姐姐她还是没什么消息?”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没、还没有。”晓宇仓促地答着,目当不断瞄向郭嘉,只希望她能仰着看自己一眼,这样他就可以趁沈均诚不注意递她一个眼色——为了省事,有些话,还是少说为妙。 可惜郭嘉太投入了,她完全沉浸在对那个尚未出世、连性别都没人知道的小东西身上;如果是男孩,蓝色的内衣肯定穿着很好看,如果是女孩的话,应该选粉色的,但是,如果她很黑呢?什么颜色合适? 一想到李真跟晓颖皮肤都挺白,郭嘉觉得小孩子长得黑的机率很小,虽然她始终觉得如果是个男孩的话,长得黑一点会比较帅气。 最后的最后,郭嘉左手提着粉色的一套,右手提起蓝色的那套,终于直起腰来,笑嘻嘻地摆布给晓宇看,“这两套怎么样?不知道晓颖是生男孩子还是女孩,所以就两套都买下来……” 她说话的语速一向快,看到晓宇一脸踩了狗屎的表情,她的视线火速移向他旁边个人,紧接着,下面的话就像被斧头拦腰折了一下,铿锵有力地断掉了——虽然为时已晚。 晓宇和郭嘉的目光齐刷刷地朝沈均诚射了过来。 沈均诚承认自己此刻地表情太过僵硬,因为他还没能从“晓颖是生男孩还是女孩”的震撼中恢復过来,他的眼眸转身晓宇,“晓颖她……怎么了?” 晓宇已是骑虎难下,可他还是想强撑过去,眼神闪烁,顾左右而言其他,“没什么,沈哥,你……你要买什么?这一层好像都是儿童商品……” 沈均诚忽然扑向他,揪着他的衣领拼命把他朝后推去。 郭嘉吓得魂飞魄散,手上的衣服抛落在地上,她连看一眼都顾不上,也飞奔着跑了过去,“沈均诚!你想干什么?你别乱来啊!” 沈均诚把晓宇推到一根雪台的四方柱上,狠狠地瞪着他,“告诉我,晓颖她究竟怎么了?” “沈均……沈总,你放开他!”郭嘉已经追到他们身旁,焦急万分地央求沈均诚,“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诉你!” “闭嘴,郭嘉!”晓宇沖她吼了一句,视线重又转到沈均诚脸上,后者的眼睛已经开始发红。 “她到底怎么了?”沈均诚的牙齿在咯咯作响,心里充满了末世降临一般的绝望感。 “沈哥,我姐要结婚了。”晓宇平静地注视着他。他想,这样也好,至少可以替晓颖给他一个交代。 “不可能!”沈均诚惊怒交加间,心如针扎。 “婚礼就在后天。”面对沈均诚悠然发红的双眼,晓宇停顿片刻,决定用一触残忍的真相打消他最后的念想,“沈哥,我姐已经有了别人的孩子。” 沈均诚的表情在瞬间冻强,他疑视着晓宇的双眸半天没法转动,仿佛被人旋了定身术。 良久,他嘴唇巅巅地动了几下,“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终于失控了,他痛眼从晓宇嘴里吐出的这句话,甚至开始痛恨晓宇,用手肘死死顶住晓宇的脖子,仿佛这样就可能让晓宇把那句话原封不 动地吞回去! 晓宇的脸涨得通红,可他没有还手,“是真的,千真万确。” 他眼眸中由始至终的平静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让沈均诚绝望不已。 “沈均诚,你快放开他!”郭嘉眼见晓宇被挤压得气都喘不过来了,顿时又惊又急,在一旁不顾一切地嚷起来。 沈均诚仿佛有点清醒了,他略略放松了一些力道,但并没有就此放开晓宇。 “晓顾她……和谁?”他的嗓音在轻微地颤抖。 “你认识的,李真。”晓宇缓缓地说。 沈均诚的心像被刀狠狠剜了一下,剧烈的疼痛感促使他不得不闭起眼睛。所有的碎片都被串联起来,形成了一幅完整的图案,剎那间,他什么都明白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哑声问:“她……在哪儿?” 沈均诚的反应让晓宇也很难过,可是他必须守住最后的防线,他不起给晓顾生事,尤其在她婚礼前夕,“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沈均诚突然问瞪住晓宇,“你其实什么都知道,对不对?晓颖她一直跟你保持着联络!你……”他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吗?”晓宇的情绪也激动起来,“您还能跟她在一起吗?你能和她结婚吗?就算你不顾家人的反对娶了她,你能保证她在你家过得幸福吗?” 他以同样充满怒意的眼睛瞪视沈均诚,那目光里有洞悉一切的锐利,“沈哥,我再叫你一声哥。因为你对我姐确实好得没话说,可是你那个妈呢?” 沈均诚一震,仿佛被人抓住了软肋。 晓宇压低了嗓音,几乎是在同他耳语,“我什么也不说并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懂,你别忘了我在哪里混的!” 第144页 沈均诚布满血丝的眼里闪过一丝疑问。 晓宇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道:“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指示人拿油漆泼我姐的人是谁?” 沈均诚浑身僵硬,挤压在晓宇身上的力道骤然松懈下来。 晓宇轻吁了口气,“你什么都给不了她,为什么还要抓着她不放?” 沈均诚颓然松开晓宇,神色茫然,“我……我只是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失神地肯了看晓宇,又转头看了郭嘉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就那样失魂落魄地走了。 郭嘉惊魂未定。望着沈均诚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她扭过头去,看见与她一样盯着沈均诚的晓宇,他的眼神里亦是充满了同情和许多难言的情绪。剎那间,郭嘉有些恍惚,她觉得晓宇此时的神情前所未有的成熟、冷静,她听到自己心房里传出怦怦的剧烈心跳声,而当晓宇终于把目光从远处收回,再次投到她脸上时,她慌忙调转开自己的视线。 “你刚才跟他在说什么?”郭嘉喃喃地问。 “没什么,就是劝了他几句。”晓宇努了努嘴,盯着她道,“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吼……我不想让沈哥知道我姐的事……” “你别说了,我明白。”郭嘉朝他柔和地一笑。她俯下腰去,拾起地上散落的纸袋子,“走吧,陪我去挑礼服,我现在脑子清醒多了。” 33 周六一大早,郭嘉锁好门窗,拖着隔天夜里就收拾妥当的行李箱出了门,直奔火车站,她跟晓宇约好在火车站广场会面。 晓宇比她先到,两手空空,一点出门的样子都没有。郭嘉前前后后把他打量了好几眼,才满腹狐疑地问:“你就这么去参加你姐的婚礼?你的行李呢?” 晓宇双手往空中一翻,“礼物不是都在你那儿了吗?除了那个,我没什么东西要带啦——只要带够钱不就行了?” 郭嘉瞟了他一眼,摇摇头,跟他一起并肩进站。 “我来拿吧。”晓宇挺体贴地从她手上接过行李,“喂,你拿的东西也不多嘛,就这么一个小箱子而已。你的礼服呢?” 昨晚上,到底还是晓宇做主,给她挑了一件橙色的吊带装,款式简洁大方,很能体现出郭嘉开朗活泼的性格。在晓宇的游说下,郭嘉半信半疑地试穿了,效果当真还不错。 郭嘉朝行李一努嘴巴,“都在里面!” “啊?你就把它团在这么小的箱子里?那礼服可是丝的!” “这有什么!”郭嘉满不在乎,“我难道一路上举着它去h市不成?” “那你可以把它穿在身上过去嘛!”晓宇笑着打趣。 “去你的!” 上午九点,火车准时出发。 “到h市要几个钟头?”郭嘉看着车票随口问,“你买的是特快吧?” “大概四个多小时——票数应该写着的吧?”晓宇调整了一下坐姿,眼皮耷拉着,准备睡上一觉。 郭嘉仔细看了看火车票,一扭头就看见晓宇缩着脖子,闭着眼睛的嗜睡样儿,不觉蹙起眉头,推推他,“你有没有搞错,大上午的就睡觉?” “昨晚上跟人排练到很晚,困死我了,别跟我说话,让我好好睡一会儿。” 说话间,他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郭嘉长嘆了口气,看看车窗外徐徐往后倒去的建筑物和树木,又回首瞧了瞧睡得不亦乐乎的晓宇,出发前的愉悦无形中减了几分。 晓宇这一觉直睡到中午。他醒过来时,郭嘉不在位子上,自己的肚子里咕噜噜唱起了空城计,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早饭都没吃过。 没多久,就见郭嘉提着两盒饭晃晃悠悠从车厢那一头走了回来。 “你醒的还真是时候,来,吃饭吧。”郭嘉把饭盒往小桌上一放。 火车上的简餐虽然性价比极低,但香飘四溢,足以激发起晓宇的胃口来,他吃的畅快,三下两下菜就光了,正想嚷嚷几句厨房小气之类的话,一根鸡腿凭空而降,搁在了他还剩一半的饭上,他转头瞟了眼郭嘉。 “我减肥呢,吃不下。”郭嘉粗声粗气地说着,继续吃自己的饭。 晓宇愣了一会儿,低声道:“谢啦!” 郭嘉看看他,犹豫了片刻,慢吞吞地问:“你就不能找份作息规律点儿的工作?熬夜太多对身体不好。” 晓宇瞧着她笑了笑,“大姐,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跟我姐那样喜欢朝九晚五的。” 郭嘉抹了抹嘴,无言以对。 吃完饭,郭嘉把垃圾收拾了,又去服务台买了两罐饮料回来,看见晓宇正盯着车窗外发呆。 他把饮料递给他一瓶,顺着他刚才的视线向外张望了一眼,“是不是快到了?” “快乐。”晓宇说着,又忍不住偷偷盯住郭嘉的脸打量了一会儿,“如果,我是说如果........” “什么?”郭嘉不解地看着他。 “如果我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你是不是愿意.....”晓宇说着,尴尬地咧起嘴,有点懊恼,又有点庆幸,因为这个问题他已经考虑过很长时间了。 第145页 郭嘉明白她的意思,她收回木管,过了好一会儿,才摇头笑了笑,道“不,如果你那样做了,你不会感到快乐的。我不想勉强你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所以,还是不要这种假设比较好。” 晓宇听了,亦是沉默了很久,最好仰起头来朝郭嘉笑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很对,很对。” 郭嘉低头摆弄手掌心里的饮料瓶盖子,一下又一下,自己也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失望。 到了站,两人一起下车,再次回到没心没肺互相乱侃的状态中。 晓宇仰头望望h市碧蓝的天空,“都说这里在全国居住环境优良城市中能入前三,果然如此,连空气都这么清新,来来,赶紧多唿吸几下!”他深深地唿气,吸气,清理掉肺部的污浊。 郭嘉大笑着推他一把,“走啦!外面大把空气给你吸,别这么迫不及待的!” 两人顺着拥挤的人流朝出口处走,晓宇忽然看到了什么,目光一定,他盯着前方,把手上的行李转交给郭嘉,“你在出口处等我。” 说着,头也不回地拨开人群,朝前面挤去。 “啊?你干吗?喂!你去哪儿呀?”郭嘉莫名其妙地冲着他的背影问,可他很快就不见了。 晓宇疯狂地在人堆里穿来穿去,但一个不小心,还是把跟踪目标给丢了。他站在离出站口处几步之遥的中央,目光像扫描仪那样在过去的游客脸上扫来扫去,神色焦虑。 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韩晓宇。” 他猝然回头,看到拎着箱子的沈均诚似笑非笑地站在一块巨大的gg牌下面,“你是在找我么?” “沈哥!”晓宇急切地嚷着,“你来干什么?” 沈均成淡淡一笑,“在h市有业务,过来谈生意,不行么?你呢?你来干什么?怎么每次都这么巧,我们总能碰上?” “沈哥,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晓宇烦躁地盯着他,“算我求你了,你就放我姐一马不行吗?你跟她已经分开了,你也回家认了你的父母,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你为什么还要去骚扰她?” 沈均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握住行李箱杆的手攥得紧紧地,“晓宇,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我还爱她!她也一样她也爱我!”他说的咬牙切齿。 “那又怎么样?”晓宇也怒了,“不管你们曾经好到什么程度,现在都过去了!我姐她容易吗?她从小就没有父母,一心想安安生生过日子,可是她碰上了你,你说你爱她,结果怎么样?她一次次受到伤害!我不想评价你父母和你的家庭,我也知道你对她是真心的。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恳求你,她已经有了李真的孩子,她没福分跟着你,你能不能。。。。。。能不能就让她好好过平静的日子?” “晓宇!”沈均诚的眼里布满了血丝,“我承认你说得都对,我也劝过我自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假装她去了远方,不会再回来,可是我不能!”他一拳砸在gg牌上,“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她,我没法让自己对她视若无睹,我做不到!” 看着沈均诚痛苦的脸,晓宇拧紧了双眉,“可是你即使想做,你也什么都做不了。” “我可以带她走。”沈均诚平静了一些,眼里重新燃起希望,“我会把她安排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等有一天,等时机合适的时候,我。。。。。。会跟她结婚。”他说着,忽然浑身打了个哆嗦。 时机合适的时候,什么样的时机?他不敢多想。 “我不能放弃她,晓宇。”沈均诚喃喃地解释着,“我会说服我父母的,总有一天,我会的。。。。。。” “现在不是你父母的问题!”晓宇只觉得心烦意乱,“沈哥,我姐要结婚了!她要跟李真结婚了!你明不明白?这已经不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了,就算你现在愿意娶她,也不可能了!你能不能清醒一点儿?” 郭嘉一路寻寻觅觅地朝这边走来,看到站在gg牌下跟人说话的晓宇,立刻放下心来,疾步走过去,“晓宇,你怎么。。。。。。” 话音末落,她的视野里就出现了沈均诚倔强痛苦的脸,一愣,竟然连招唿都忘记打了。 “沈哥,你回去吧,求你了,行吗?”晓宇还在央求沈均诚。 沈均诚慢慢拨开他拦着自己的胳膊,一字一顿地说:“无论如何,我也要再见她一面。” 他拎起自己的箱子,没有再理会晓宇,默默地朝出口处走了过去。 郭嘉这才噌噌跑到晓宇跟前,结结巴巴地问呆怔的晓宇:“他。。。。。。他怎么也来了。?” 晓宇深吸了口气,对郭嘉扬下扬下巴,“我们走吧。” h市的风景确实如写意画中的精品那样让人心神俱醉,但坐在计程车里的两个人却谁也无心欣赏这如画的景致。 “晓宇,你说沈均诚来h市的消息,要不要跟晓颖说一声?”郭嘉犹疑不定,她思考了很久,觉得两难。 “不用了。”晓宇很干脆地回答,“告诉了她也不顶事,只能让她不安心,她现在怀着孩子呢,情绪不能激动。” 第146页 “但是。。。。。。”郭嘉皱着眉,“万一明天沈均诚上酒店去闹事怎么办?” “他又不知道办酒的地方在哪儿。”晓宇心不在焉地答道。 “如果不知道,他跑到h市来干什么?而且,我看他那个样子,好像什么都清楚似的。真奇怪,会是谁告诉了他?” 晓宇见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出其不意地揽住她的肩,用力往自己的身上一靠,“你就别操心了,总之明天有我呢!他即使来也没什么,如果客客气气的,我们就敬他一怀,他如果胡来的话。。。。。。”他声音略略一沉,“那我跟他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 郭嘉被他搂得别扭,使劲挣了几挣,晓宇觉察到了,主动放开了她。郭嘉尴尬地清清嗓子,又回味了一下他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勐醒似的提醒他,“喂!你可别又想着打架啊!” 晓宇笑着哼了一声,没说话。 李真和晓颖的新房买在h市东面,位于一个很普通的住宅小区内,从周边的设施和风貌上看不出一点h市的特徵来,就好像任何一座城市都有一隅。不过,李真是个讲求实际的人,晓颖也不想铺张浪费,因此两人对新居都挺满意的,尤其这里还跟李真上班的公司很近,他们公司提供的班车每天早上八点准时经过这里。 晓颖早就不工作了,在家安心待产,她的妊娠反应很严重,头两个月吃什么吐什么,人整个儿瘦掉了一圈,熬过第三个月后胃口才稍微好一些,如果不是因为身体的关系,他们的婚礼会办得更早一点。 郭嘉一看见晓颖,就心疼地咂嘴,“哎呀,你来本就瘦,现在这么一折腾就更瘦了!等你肚子里那个小傢伙出来,我一定替你伸张正义,结结实实揍一顿为你报仇,哈哈!” 李真在一旁听她这么口无遮拦地形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跑厨房间忙活晚饭去了。晓宇则皱着眉使劲咳嗽,只有晓颖,一点都不在意,高高兴兴勾住郭嘉的胳膊,边听她瞎扯边傻笑。 “你得多吃点儿!”郭嘉叮嘱地,忽然又把头俯在她耳边问,“怎么这么快就有了啊?” 晓颖脸一红,腼腆地支吾其词,“我也没想到。” 郭嘉仔细盯着她的肚子看,“四个月了,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呀!四个月……”她嘴里喃喃有词地默念着,忽然朝晓颖诡异一笑,“你过来.” “干什么?“晓颖不明所以,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但还是笑着凑了过去。 晓宇见她们说个话都鬼头鬼脑的,明显嫌弃自己在旁边,哼了一声,甩手也走出房间,去厨房与李真闲聊去了。 郭嘉低声问晓颖:“这么说,你跟李真四个月前就那啥啦!那时候你不是才去g县不久么?你不仗义啊,行踪不告我们,怎么就告诉他了?” “不是我告诉他的。”晓颖红着脸争辩,“是他凑巧去了趟g县,正好在我上班的那间超市里碰到我。” “李真去过g县?”郭嘉恍然大悟,“难怪了,我还一直奇怪你们俩什么时候搅合在一起的呢!不过……”她眼里闪出一丝带有狡黠的深意,“看不出来,这个李真还蛮有心计的嘛!好端端的,他怎么会去g……” “在说我什么呢?”李真笑呵呵地出现在房间门口,打断了两人的热聊。 “夸你聪明哪!”郭嘉从床上蹦起来,叉着腰对李真上下左右地打量,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郭小姐,我是良民,从来都规规矩矩的,你能不能不用这种眼神盯着我?” 郭嘉扑哧笑起来,指着李真对晓颖道:“他还说他自己规矩!” 晓颖也笑着站了起来,“好了,你就别开他玩笑了。” “这么快就夫唱妇随啦!” “吃饭吧。”李真向郭嘉举旗投降,走过去扶晓颖,那小心殷勤的样子让郭嘉瞅得连牙都酸了。郭嘉替晓颖开心,漂泊了这么久,总算有个可以停靠的港湾了。 吃着饭,郭嘉问起第二天婚礼的情况,李真便说:“除了我父母和姐姐全家,没有其他亲戚。”他扭头看了看身边的晓颖,笑着道:“我们想等晓颖生完孩子再回去补办。” 晓宇也笑,“姐,你看看,你未来的公婆多通情达理。” “是啊!”晓颖笑道,“他们上午还在这儿呢,吃过饭说要出去逛逛,我让李真陪他们一块儿去,他妈妈也拦着不让,一定要让他在家陪我,还说怕打扰我休息,晚上就不过来了,明天一早再过来帮忙!” “那他们住哪儿?”郭嘉问。 李真忙道:“我给他们订了宾馆,我这里的房子太小了,五六个人根本住不下。对了,你们的房间我也给订好了,一会儿我送你们过去。” “不用了,李哥。”晓宇笑着看看晓颖,“你父母都没能劳动您大驾,我们怎么敢,你别折杀我们,你把地址给我就成了。” 晓颖道:“那宾馆挺近的,吃过晚饭我也正好出去走走,顺便可以送你们过去。” 吃罢晚饭,李真去厨房洗碗,晓颖和郭嘉坐在客厅里继续聊,她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话匣子一打开便没完没了。 第147页 晓宇闲着无聊,就去阳台抽菸解闷。 “将来孩子谁给你带?”郭嘉问晓颖,“你婆婆?” “我想自己带。”晓颖检点着郭嘉给她带来的婴儿用品,件件都精緻可人,令她爱不释手,“李真他妈年纪不小了,让她帮我带孩子,别说李真了,我也挺不放心的,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呵呵,李真是他们家唯一的儿子吧?他父母这么晚才有的他,一定很得宠!“说着,她伸长了脖子朝厨房门内张望了两眼,”嗯,人家那么宝贝一儿子,在你这儿当佣人使唤,你也真够能耐的了!“ “什么呀!”晓颖笑着敲了她一下,停下来想一想,“不过,你这么一说,好像他爸妈是挺宠他的,吃饭的时候还一个劲给他夹菜呢,拿他当小孩子一样,李真自己都觉得尴尬。他说他小时候在家,他妈什么事都不让他做的,后来他出去读书,真是被害惨了,手忙脚乱锻鍊了一年多才学会生活自理。” 两人理好东西,郭嘉看着她,由衷说了句:“晓颖,你能这么幸福,我真为你高兴。” 晓颖听了,朝她抚媚一笑。从那笑容里,郭嘉看不出任何惆怅与疑惑的气息,她也就把那几番都涵到喉咙口的话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婚礼那天,天气晴好。 经过一早上的紧张忙碌,上午十一点,小娘娘晓颖和伴娘郭嘉终于婀娜多姿地出现在酒店大堂里,新浪李真和伴郎郎晓宇早已守候在那里。 晓宇第一次穿这么端庄正式的礼服,他最不喜欢被束缚的感觉,浑身都感觉得别扭,可因为是姐姐的婚礼,只能认了,一边和素不相识的来宾们寒暄,一边紧张关注着门边的动向。 当郭嘉陪着晓颖走进旋转门时,李真和晓宇同时觉得眼前一亮。 穿着洁白婚纱的晓颖固然美得如出水芙蓉般纤尘不染,走在她身旁的郭嘉却也不逊色于她,橙色礼服衬托出她脸上爽朗奔放的笑容,再加上在婚纱店里花了一个多小时上的精緻容妆,晓宇觉得她简直跟平时那个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郭嘉判若两人,她的光彩以前只是隐隐闪烁在他心头,此时此刻,则务必鲜明地焕发于所有人的眼前。他只看了她一眼,就赶紧调开目光,可脑海里,那一抹鲜亮的橙色却再也挥之不去。 到了跟前,李真先拉住晓颖的手,眼里满是怜爱,低声问她:“累不累?” “还好。”晓颖淡淡笑着,嘴巴朝郭嘉一努,“看看郭嘉,今天漂不漂亮?” 李真刚才只是随意扫了国家一眼,这时候经晓颖提醒,便仔细打量起她来,继而笑着称赞:“恩,可以直接上杂志封面了!” 郭嘉走到晓宇身旁,见他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并未关注自己,心里有点失望,但还是对他说了句:“谢谢你啊!帮我挑的礼服,他们都说好看呢!” 晓宇这才转头看着她,咧嘴嬉皮一笑,“甭客气。” 郭嘉顺着他的目光四处张望了几眼,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悄声问:“有没有看见他来?” “没有。”晓宇脸上的表情凝重了一些,“但愿他已经想通了。” 两人友谊大道没一搭说了一会儿话,那头李真已经过来张罗着要入席了。 酒宴设在h市一家高档酒店的中餐厅里,餐厅不大,但环境布置得赏心悦目;浅棕色墙面上,排着几幅世界名画的复制品;餐桌上的摆设也无不精緻周到。在近大门处,有个音响设备俱全的舞台,可供婚礼时使用。 到场的来宾除了李真的家属和晓宇、郭嘉以外,其余基本上都是李真新公司的同时,拼拼凑凑做了五桌。 客人虽少,但婚礼仪式还是很正规,怕晓颖累着,李真选择的都是最简单的利益,由他的上司当证婚人,总算把个超级简单的婚礼温馨有序地办了下来,晓宇和郭嘉又嫌气氛不够,于是厚着脸皮去每桌上敬酒。 李真的同事中也有不少能闹的,被两个年轻人把火一点,纷纷烧着了似的拼起酒来,晓颖坐在主桌上看他们闹得不亦乐乎,不知怎么总有点神思游离,仿佛隔岸观景,而自己并非剧中主角。 李真忽然凑近她耳边低语:“你发现没有,晓宇挺护着郭嘉的,人家敬酒过来,都是他在喝,我看他喝了不少,脸都白了。” 晓颖定了定神望过去,果如李真所言,递给郭嘉的酒总是被晓宇拦腰接过去,一饮而尽。 “呀!他不会喝醉吧?”晓颖立刻替弟弟担心起来,推推李真道,“你去帮他挡一挡吧,他喝醉了酒很难受的。” 李真离席过去,晓颖的不放心却又多了一层,忍不住站了起来,跟在李真后面打算一起过去。 李真回头,诧异道:“你来干什么,回去坐着吧。” 晓颖朝他一笑,“我怕你也喝多了,我得提醒着你点儿。” 李真回身牵着她的手,笑道:“在你眼里,我难道就这么没有自制力?” 恰在此时,餐厅门口人影浮动,有人走了进来。晓颖与李真以为是客,同时回过头去看,此时酒宴已经进行到一半,大家吃喝正酣,似乎没有哪位客人是请了没来或者被他们漏请的。 待看清徐徐走来的人时,晓颖的脸色事先变了,李真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到握在掌心的那只手瞬间冰凉,且微微发颤。 第148页 李真松开晓颖的手,笑意盎然地迎了上去,“沈总,什么风伴你给吹来了?” 沈均诚亦是一身正装,双手空空地与李真在空席位旁相遇,两人的手也随即在半空中牢牢握住。 正闹酒的晓宇和郭嘉听到动静望过去,新头均是已经,晓宇把手上的酒杯随手塞给郭嘉,也大踏步地朝这边走来。 沈均诚的脸色不是很好,但唇边还能噙着笑,目光凝在李真脸上,抬手指了指舞台上为婚礼搭建的心形拱门以及那硕大的新郎新娘的名字,“这就是你跟我辞职的原因?” 李真也不否认,只是笑容里有几分刻意的抱歉。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沈均诚继续笑着问他,“难道你怕我会因此不让你走?” “当然不是。”李真抬头望着他。沈均诚的眼神冷冷的,与他嘴角的笑搭配在一起,是如此的不协调且生硬。 “我妻子她很喜欢h市,我也很早就想换个环境……”他斟酌着给沈均诚解释,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他感觉沈均诚面庞的肌肉在听到“妻子”二字时,很明显地抽动了一下,“这些跟工作没有多少关系,是属于比较死人的理由,所以……” 李真忽然觉得这样对他解释很滑稽,沈均诚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上司,而他出于该死的习惯,正在用一种满怀歉意的口吻对他说话,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被领导揪住似的。他收住话头,转而问道:“沈总,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结婚?” “赵亮告诉我的。”沈均诚很坦白,笑着道:“你不是说他是个值得信任的员工吗?果真如此。” “沈哥!”晓宇几步就走到两人跟前,目光警觉地再沈均诚脸上扫视。 “你们……认识?”李真十分意外地瞟了晓宇一眼。 “是啊!”沈均诚含笑回答,“很久以前就认识,我还认识……他姐姐。”他说着,实现终于无可避免地投射到一袭新娘盛装却容颜惨澹的晓颖脸上。 四目相对,周遭的喧嚣与吵杂统统消逝,这世上仿佛只剩下两双眼睛,以及那眼眸中的彼此。 晓颖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失态,可眼眶里,有热意在慢慢凝聚,模煳了她的视野…… 这几个月以来,她一直在学着忘记,忘掉过去与沈均诚之间的所有,学着放下,想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她破碎的心在李真的关爱中慢慢修復,终于决定嫁给李真了,准备开始过平平常常的日子,她以为她平静的生活就在眼前。 然而,这一切辛劳和努力都在此刻,因为沈均诚的到来而被击得粉碎。 他就站在离她咫尺的对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眼神里充满绝望而痛楚的期待,于是她明白,他从未远去,他在她的心里,从过去到现在。 而她于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有个声音在心底始终绵绵不绝:“过去吧,过去找她!什么也别管,什么也别想,回到他怀里,就像从前一样!走吧!走吧!走吧!” 她的脚步果真失控地往前一小步,在蓬起的婚纱裙摆里面,很细微的一小步,也许仅仅是身子动了一下。 但是沈均诚还是察觉到了,他看到了她眼里的挣扎和晶莹的泪意,他的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地向前买了两步,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其实,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是抱着即将失去她的心境来这里与她告别的。 是的,这是她跟别人的婚礼,他当然已经失去了她,可当他看着她,看着那曾经完全属于他的一颦一笑时,他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心底的抽痛像汹涌的波浪阵阵袭来,让他窒息,让他抓狂。 他在疯狂的犹豫中望向她,只要她愿意,只要她肯跟他离开,只要她有一点这方面的表示,他一定不顾一切带她走,哪怕与全世界为敌,他也在所不惜。 那挪动的一小步对晓颖来说,就像海的女儿踏在刀剑上起舞般痛楚,只是,这疼痛并非来自足底,而是源于小腹。 那突如其来的刺痛感像一枚针勐的扎进皮肤里,让她倒抽一口凉气,混沌的脑子也一下子清醒起来。 她已经有了李真的孩子,一切都已成定局,再也无法回头,她怎么能反悔?怎么能? 或许,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会因为见到他而动摇,想要推翻所有的努力,所以,她决绝地把自己交给李真,不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 这世上,永远没有回头路可走,如果非走不可,也无非是在一条布满荆棘的路上,拼得一身血肉模煳,最终鎩羽而归而已。 她更不愿意有朝一日,他们因为这一路上的艰辛坎坷失去量多,而最终落得个相看两相憎的悲惨结果——那是绝对有可能出现的场景,因为他们为此付出了太多。 无论是他,还是她,都已经没有心气再飞回到从前,那意味着他们要跟更多的障碍抗争,而她已经累了,她不想跟着他一起飞了,只想找个枝条栖息。 “原谅我吧!”她在心里疯狂地对他喊,“原谅我,沈均诚!” 郭嘉也看到了,瞬间面如土色,哆哆嗦嗦帮她把衣服穿好,又将她按坐在小木凳上,“你坐在这别动,我……我去叫李真过来。” 第149页 晓颖也没了主意,双手紧紧揪住裙摆,心里乱成一团麻。 郭嘉飞也似的跑回宴会厅,四处搜索李真,却没有发现他的身影,没奈何,她只得找到晓宇,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晓宇的面色立刻也沉重起来,站起身来随她疾步而去。 酒店楼层的走廊上,李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与他们正好迎面撞上。 郭嘉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铁青的脸色,仿佛跟从前的李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原本满怀焦虑的心不由自主咯噔一下,竟有点发懵。 李真在见到郭嘉和晓宇后,脸上的异常迅速退去,恢復了往昔的自然,“怎么惶惶张张的,晓颖呢?” “晓颖她……她可能……”郭嘉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李真的脸一下子发白,几乎是低吼着问:“她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 “她在休息室,她……那个……出血了,不知道会不会……” 没等郭嘉的描述完,李真已经转身往休息室飞奔而去。 一小时后,晓颖躺在了医院病床上,晓宇和李真的姐姐都惴惴不安的守在她床边,她刚刚做完检查,结果还没出来,郭嘉和李真去诊室等消息了。 李真的姐姐叫李牧,是个挺朴实的女子。对晓颖很关心,见她一脸担忧的表情,便拿话语开导她,“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我怀小宝的时候,每天都得去厂里上班,还帮人家提包装货,五十个一包,得好几公斤呢,不也好好的。” 晓颖对她报以感激的一笑,但眉眼里的愁绪仍然没有得到缓解。她需要这个孩子,这个小生命是她未来生活的定心剂。 她不知道如果孩子没有了,她还有没有勇气跟李真继续坚守下去。 她不敢再往下想,转过头去,向着有窗的一边,从那里可以看到外面蔚蓝的天空。 又过了些时候,房门被人用力推开,郭嘉眉开眼笑的跑进来。在晓颖床边坐下,叫唤道:“医生说你没事!就是得在医院观察几天,确定情况稳定了才能回去。” 身边的几人同时松了口气,李牧笑道:“我就说的吧,不用担心。” 晓颖看着郭嘉,唇边终于绽出由衷的笑容,手在腹部轻轻的揉了几下,对郭嘉道:“谢谢你。” 郭嘉笑起来,“你谢我干什么,咱俩谁跟谁啊,还说这么见外的话。” “李真呢?”晓颖抬头朝门口望了望。 “哦,他还在和医生聊呢,我一听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就先赶着过来把好消息告诉你了。” 诊室里,医生一边开药方,一边叮嘱李真,“你太太这次是侥倖,送来得及时,要是再晚一点就麻烦了!她之前就有流产先兆,虽然现在已经出了三个月的危险期,还是得处处小心。” 李真一一应承下来,看着诊断书上那句“因情绪不稳动了胎气……”他的心里忽然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有种钻心的刺痛。 “李真!李真!”有人在诊室外叫他。 他醒觉过来,拿上病歷和诊方,跟医生道了声“谢谢”便走了出来。 门外站着的是喜气洋洋的郭嘉,“哎,没什么事吧,你老婆找你呢!” 李真摇摇头,和她一起回到晓颖的病房。晓颖正跟晓宇和李牧聊着什么,憔悴疲劳的脸上却如同陇上了一层轻柔的光,她的笑虚弱却温暖。 李真在门口看了她好一会,直到郭嘉在后面催他,他才挤出笑容走了过去。 晓颖的眼睛搜索到他,目光立刻凝到他的脸上,李真还穿着婚宴上的礼服,即使是这仓促混乱的一天,也没搅动他的从容,让他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慌乱来。 “我们先出去吧!”郭嘉及时起身,“李真,让你老婆好好睡一觉吧,她折腾了这小半天,也该累了。” 李牧也道:“是啊,保胎就是得多休息,李真,我也走了,正好跟爸妈说一声,他们快急坏了。” 众人都识趣地退出了病房。 李真在晓颖床前的小方凳上坐了下来,默默注视着晓颖。 “对不起……”晓颖迎视着他,慢慢说出了这三个字。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这三个字到底有什么意义。她有对不起谁了吗?她做错了什么? 可是,当她接触到李真那双平静如斯的眼眸时,不知为何,这三个字竟会自然而然地涌到唇边,并被她说了出来。 郭嘉也看到了,瞬间面如土色,哆哆嗦嗦帮她把衣服穿好,又将她按坐在小木凳上,“你坐在这别动,我……我去叫李真过来。” 晓颖也没了主意,双手紧紧揪住裙摆,心里乱成一团麻。 郭嘉飞也似的跑回宴会厅,四处搜索李真,却没有发现他的身影,没奈何,她只得找到晓宇,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晓宇的面色立刻也沉重起来,站起身来随她疾步而去。 酒店楼层的走廊上,李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与他们正好迎面撞上。 郭嘉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铁青的脸色,仿佛跟从前的李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原本满怀焦虑的心不由自主咯噔一下,竟有点发懵。 第150页 李真在见到郭嘉和晓宇后,脸上的异常迅速退去,恢復了往昔的自然,“怎么惶惶张张的,晓颖呢?” “晓颖她……她可能……”郭嘉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李真的脸一下子发白,几乎是低吼着问:“她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 “她在休息室,她……那个……出血了,不知道会不会……” 没等郭嘉的描述完,李真已经转身往休息室飞奔而去。 一小时后,晓颖躺在了医院病床上,晓宇和李真的姐姐都惴惴不安的守在她床边,她刚刚做完检查,结果还没出来,郭嘉和李真去诊室等消息了。 李真的姐姐叫李牧,是个挺朴实的女子。对晓颖很关心,见她一脸担忧的表情,便拿话语开导她,“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我怀小宝的时候,每天都得去厂里上班,还帮人家提包装货,五十个一包,得好几公斤呢,不也好好的。” 晓颖对她报以感激的一笑,但眉眼里的愁绪仍然没有得到缓解。她需要这个孩子,这个小生命是她未来生活的定心剂。 她不知道如果孩子没有了,她还有没有勇气跟李真继续坚守下去。 她不敢再往下想,转过头去,向着有窗的一边,从那里可以看到外面蔚蓝的天空。 又过了些时候,房门被人用力推开,郭嘉眉开眼笑的跑进来。在晓颖床边坐下,叫唤道:“医生说你没事!就是得在医院观察几天,确定情况稳定了才能回去。” 身边的几人同时松了口气,李牧笑道:“我就说的吧,不用担心。” 晓颖看着郭嘉,唇边终于绽出由衷的笑容,手在腹部轻轻的揉了几下,对郭嘉道:“谢谢你。” 郭嘉笑起来,“你谢我干什么,咱俩谁跟谁啊,还说这么见外的话。” “李真呢?”晓颖抬头朝门口望了望。 “哦,他还在和医生聊呢,我一听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就先赶着过来把好消息告诉你了。” 诊室里,医生一边开药方,一边叮嘱李真,“你太太这次是侥倖,送来得及时,要是再晚一点就麻烦了!她之前就有流产先兆,虽然现在已经出了三个月的危险期,还是得处处小心。” 李真一一应承下来,看着诊断书上那句“因情绪不稳动了胎气……”他的心里忽然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有种钻心的刺痛。 “李真!李真!”有人在诊室外叫他。 他醒觉过来,拿上病歷和诊方,跟医生道了声“谢谢”便走了出来。 门外站着的是喜气洋洋的郭嘉,“哎,没什么事吧,你老婆找你呢!” 李真摇摇头,和她一起回到晓颖的病房。晓颖正跟晓宇和李牧聊着什么,憔悴疲劳的脸上却如同陇上了一层轻柔的光,她的笑虚弱却温暖。 李真在门口看了她好一会,直到郭嘉在后面催他,他才挤出笑容走了过去。 晓颖的眼睛搜索到他,目光立刻凝到他的脸上,李真还穿着婚宴上的礼服,即使是这仓促混乱的一天,也没搅动他的从容,让他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慌乱来。 “我们先出去吧!”郭嘉及时起身,“李真,让你老婆好好睡一觉吧,她折腾了这小半天,也该累了。” 李牧也道:“是啊,保胎就是得多休息,李真,我也走了,正好跟爸妈说一声,他们快急坏了。” 众人都识趣地退出了病房。 李真在晓颖床前的小方凳上坐了下来,默默注视着晓颖。 “对不起……”晓颖迎视着他,慢慢说出了这三个字。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这三个字到底有什么意义。她有对不起谁了吗?她做错了什么? 可是,当她接触到李真那双平静如斯的眼眸时,不知为何,这三个字竟会自然而然地涌到唇边,并被她说了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李真才伸出手,慢慢托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又放下来,轻轻一笑,“你没事就好。” 一周后,晓颖安然无恙地出院。 而在远方的另一端,几乎是在晓颖离开医院的同事,沈均诚父子正护送吴秋月进手术室。 长达四个多小时的手术,父子两始终枯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里守候着,从正午至黄昏。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沈南章偶尔也会主动开口和身边仿佛入定了似的儿子说几句话。 “上个周六,你去哪儿了?连文昱都不知会一声?” 虽然是询问,但沈南章的口气是柔和的。如今,他对这个失而復得的儿子竟也有了几分微妙的忌惮,也许是较之从前,沈均诚更加沉闷了,他把什么都放在心里,让人无法捉摸。 沈均诚怏怏地睁开眼睛,却不回答父亲,只是盯着前方的某一点,继续发呆。 等了片刻,见沈均诚始终不吭声,沈南章嘆一口气,放弃了追问。他抬起手,犹豫了几秒,最终落在儿子的肩上,“等你妈妈出了院,我打算多点时间陪陪她,以后公司的事情,就要你多操心了。” 沈均诚终于有了反映,点点头,“我会的,爸。” 黄昏时分,吴秋月完成了手术出来,沈均诚和沈南章齐刷刷起身迎了上去。 第151页 “手术很顺利。”医生噼头一句话让父子俩同时松了一口气。 “但是还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至少半个月,希望不会有併发症之类的意外。如果一切顺利,半个月之后,吴总就可以回家修养了。” 这半个月的陪护工作,基本都是沈南章在做,沈均诚则被派去权利运营公司。 在此之前,沈南章一直在就某些关进事务给儿子做着指导,让他能够尽快进入集团负责人的角色。 只要把精力集中起来全力以赴,沈均诚还是能做出一番成绩。如今,他所能皆以消愁的,似乎也只剩下工作这件事了。 况且,还有曹文昱在全力配合他,因此,尽管整个沈氏集团旗下有四家制造工厂,沈均诚凭藉各方面支持尚能应付的过来,一旦遇到暂时无法解决的疑难杂症,他还可以致电向父亲求教。 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沈南章始终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在观察儿子的能力和潜力,知道吴秋月病倒之后,他才下了大决心,不在循序渐进地把儿子往高位上引。联想到从前自己创业时候的艰辛,他觉得自己对儿子实在太宠爱了,总也捨不得让他染指棘手事务,总是想把事情做得顺手一点再移交给他,而这其实是剥夺了沈均诚快速成长的机会。 在对儿子倾囊相授的过程中,沈南章也感觉到了沈均诚做事的沉稳与用心,他深感欣慰,自己的儿子是能做事的,他有坚韧的毅力和执着的干劲,所欠缺的只是一些经验,而这些,是谁也无法帮得了的,只能靠他自己去亲身实践才能获得。 从业务中腾出手来的沈南章,开始全心全意陪伴妻子。结婚近三十年来,除开新婚那会儿的甜蜜时光,仿佛知道此刻,两人才又意识到彼此的重要。 许多个黄昏,沈南章推着坐在轮椅里的吴秋月在医院的草坪上缓缓散步,落日就在远方的树梢间静悄悄地下坠,偶尔传入耳际的有孩子的欢笑声,鸟儿的叽喳声,黄昏就是这么温馨与宁静。 走得累了,沈南章便在草坪随处可见的长椅里坐下,和妻子并排瞭望远方。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可以清晰地瞥见吴秋月黑髮中隐隐夹杂着的白色髮丝。 她也老了。 沈南章心里不免升起对时光流逝之快的无奈感嘆。他还记得当年,他第一次捡到吴秋月的惊艷,还能感受到彼时那怦然跃动的不规则心跳,一切都进的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歷歷在目。 可是,定睛一看,原来他们都老了。 “男章。”吴秋月不回头,轻轻唤了他医生。 “我在” “均诚。。。 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吧?”她波澜不惊地问。 沈南章霎那间石化成了一座雕像,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吴秋月依然没有回头,说话的口吻就像是在轻轻嘆息,“他的母亲——我是说他的生母,不是你后来找的那一对——曾经来找过我。我一看见她,就生母都明白了。。。刚开始,我也想过要和你闹,甚至想到过离婚,可是我没有勇气……这些年,我一直没跟你点破,是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会失去你……” “对不起。”沈南章无言以对。 “不,别说对不起。”黄秋月从轮椅里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的丈夫,“是我对不起你,我没能给你生下骨肉。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你发脾气,给你气受,你都忍了……你不过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而已。”他的喉咙忽然哽咽了,“我怎么能怪你……” 沈南章身子前倾,把妻子的头揽进怀中,紧紧搂住,歉疚地喃喃忏悔,“对不起,秋月,对不起……” 当初,他们说好去领养一个,是他沈南章存了私心。 原来秋月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装得很好,其实哪个女人在这种事上泰然自若?可她依然尽心尽力抚养着均诚,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那样。 他突然想起与秋月初遇时,她是那样明媚,那样爽朗,她也曾对自己很温柔,很多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柔情化为了冰水?她对他的爱里掺杂进了不为人知的恨? 沈南章忽然打了个喷嚏,他不知道,如果他一早就能体会到妻子这些年来深藏在心底的痛苦,他是否还会执着的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是否还会瞒着她去做那样的事? 秋月的痛苦,不都是因为自己引起的么? “我不怪你,南章,真的。”黄秋月替丈夫抹掉那地看在眼里无比心酸的泪水,“过去的事,我们谁也不要再提,我现在觉得……很幸福。我们,还有均诚,我们是一家人,我真的很幸福。” 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过往多少事,都在那两双泪眼婆娑的眸中化为一缕青烟,随风而逝…… 第四章 不想失去你的微笑 34 光阴荏苒,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逝,一转眼,三年过去了。 早在两年半之前,晓颖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李家上下都为添了个孙子感到高兴万分,李真也将儿子视如珍宝,为他取名为李智,取“理性、智慧”的谐音。 生养孩子的初期,晓颖确实经过一阵手忙脚乱的阶段,好在李真托人帮忙请了个能干的月嫂回来料理,晓颖自己也能吃苦,好歹算是把一个毫无经验却闲得鸡飞狗跳的时期给挨了过去。 第152页 如今已是两岁半的李智长得眉清目秀,像极了晓颖,他天资聪颖,十个月不到就会开口说话,刚满一岁就能稳步行路了。 李家二老每次见到这么聪慧的孙子都合不拢嘴,“像李真,太像了,李真小时候也很聪明,街坊都说这孩子将来有大出息呢!” 在母亲的教导下,三岁不到的李智能背唐诗,能轻松进行十以内的加减运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太喜欢黏着母亲,以至于晓颖为了想做点儿事,每次都不得不绞尽脑子跟他斗智。 “干脆送他去託儿所吧。”晓颖几次向李真提议,“我也不能老这样闷在家里呀。等拿到本科学歷,我无论如何得出去找份工作。” 晓颖正在攻读会计专业的自考本科,已经接近尾声。 李真对她的想法不以为然,他觉得工作的事用不着那么急,还是先把孩子管好再说,家里也不等她赚钱回来用。 李真自己因为踏实的工作和过硬的技术能力,早在半年前就晋升成为公司的技术总监,薪水养活一家三人绰绰有余,还能贴补一些给家里的老父老母。这方面,身为媳妇的晓颖很识大体,从来不对他往家里寄钱说三道四,因此李真并不瞒她。 不过他反对归反对,也没有把话说死,晓颖心里就存下了这个念头,只等毕了业就出去找事做。 秋季将至,公司的订单如雪花一般飞来,车间里加足了马力生产。李真深知帮私营老闆做事必须尽心尽力的道理。所以三天两头加班,儿子和家务自然一股脑儿都抛给了晓颖。 这天傍晚,正是工人用完餐的时间段,李真没事在车间里转悠,忽然听到砰的一声闷响,好像是什么东西炸裂开来的动静,他暗唿不妙,赶紧循着声音飞奔过去,但见某台机器旁站着一个呆若木鸡的女孩,双手平摊,其中一只手正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血。 “你怎么样?”李真冲过去,想也没想就把她的手拽过来。 鲜血淋漓的手掌中,幸好只有一条歪歪扭扭的细口子,长约四五厘米,伤的不深。 “走,我带你去医务室!”李真扶着她往门口走。 医务室里晚上只有一个值班室的护士。这时候也没在,估计吃饭去了,幸而门开着,李真就找了些消毒棉来给那女孩擦拭。 那女孩受了惊吓,一脸惨白,口都开不了的样子。 “没什么大事。”李真安慰她,“只是伤了些皮肉而已——你叫什么?哪个部门的,刚才怎么会在那里?” 被李真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女孩又见他神色和蔼,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便结结巴巴地说了。 女孩名叫周婷,是个实习生,在质量部做检测员,来了一周还没到。刚才和她看同一条线的某个操作工急着去吃晚饭,见她好说话,就临时托她看管一下机器,只教给她一点简单的操作技术。 看着不复杂的几个动作,轮到周婷来做时,也许是因为太紧张,竟然做的磕磕巴巴,极不利索,一个操作不慎,竟让两个电极相碰发生了小炸裂,她吓得当场就懵掉了! “我会不会被开除?”包扎妥当后,周婷惴惴不安地问李真。 她清秀的脸蛋上写满惊恐和不安,那神情莫名触动了李真,他宽慰死的向她笑笑,但是没给任何承诺,因为那不属于他管辖的范围。 三四天后,当他在车间里再度遇见周婷时,她的脸上已经恢復了年轻女孩特有的明艷,和上次面如土色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她追上来感激地对李真说:“谢谢你,李总监,我的麻烦解决了。” 李真不置可否地一笑,反问她:“你就这么希望留在这里?” 周婷有点不好意思,但想了想,还是决定对这个暗中帮助了自己的总监说实话。 “我男朋友也在h市,我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个工作机会留在这里,否则,我就得回家,我跟他的事。。。。。。估计就不大可能了。” 说完,她的脸蛋红红的,看着李真的眼里却是充满了信任与景仰。 那天,李真难得早回家,跟晓颖和儿子一起吃了顿像样的晚饭。 吃着饭,李真忽然笑着对晓颖说:“我在公司见到一个女孩,跟你很像。” “呃?”晓英正围着儿子打转,没怎么在意李真的话,笑着敷衍他,“我本来长得就普通嘛!” 吃饭时间是晓颖最觉头大的时刻,因为李智吃个饭转的比陀螺还忙,她得不断地停下筷子去管束他。 李真摇头。“不是长得像,是。。。。感觉像。” 他没能继续表述下去,因为听众都跑光了——李智端着一管小塑料枪趁晓颖不注意熘进阳台,对着下面的街道扫射。嘴里发出砰砰的发射声,米粒被喷了一地。晓颖追在他身后,筋疲力尽地哄劝他回饭桌。 李真望着阳台里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 夜已深,晓颖还趴在客房的写字桌上埋头温习功课,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轻响,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李真进来了。 “快十二点了,怎么还不睡觉?”李真含着薄责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晓颖抿紧了嘴,把头从书本里抬起来,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无奈地说:“我也没办法,白天小智缠得我根本没法看书。”她朝身后已然紧闭的房门瞅了一眼,不放心地问,“小智睡得好么?” 第153页 李真在她身旁的椅子里坐下,顺口道:“早就睡熟了,像只小猪。” 晓颖闻言也笑起来。 “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李真把手搭在她白皙的勃颈处轻轻地摩挲。 “我打听过了,满两周岁的孩子可以进苗苗班,小智都快三岁了,咱们小区有现成的幼儿园,我想。。。。” “我不是说这个,”李真打断她,“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把自己搞的这么辛苦,其实,你只要把家里管好,把小智带大就算尽到责任了,赚钱养家是我的事。” 晓颖不以为然地笑了两声,“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还记得吗?那时候在南翔,我告诉过你我在读会计专业,你还让我加油。。。” “那是以前,”李真也笑起来,“那时候你甚至连我女朋友都不是。但现在不同了,你是我老婆,我不想我的老婆这么操劳。”他凑到她耳后,轻轻在她耳垂上吻了一下,低声说,“会老得很快的。” 晓颖经他这么一吻,浑身却打了个激灵,她明白,这是李真的暗示。果然,下一秒他已经起身将她拽入怀中,如饥似渴地亲了上来。 晓颖心里有些烦躁,她还有三分之一的功课没有复习完,被他这么一搅和,今晚肯定又得泡汤。她试着想推开他,孰料李真却将之视为欲迎还拒的把戏,越发纠缠的紧,两人拉拉扯扯就从书桌旁转移到了床上。 “等等,等等。”晓颖好容易得到一个喘息的机会,赶紧低声嚷叫起来,“今晚不行,我。。。” 李真双眸一黑,亲吻更是如疾风骤雨般落下来,晓颖微弱的抵抗最终淹没在他来势汹汹的热情里。。。。。 第二天早上,李真精神抖擞地起床穿好衣服,又瞥了一眼大床上唿唿酣睡的小智,俯下身去,在他脑门上亲了一下,走出房间。 晓颖穿着睡衣在厨房里忙碌,她很早就起来做早点了,头髮蓬乱披散到肩部,一脸没有睡好的疲倦神色。餐桌上放着薄粥、鸡蛋、面包等餐点。 李真做下来,慢慢吃着,瞟一眼晓颖,随口道:“下午跟小智一起睡一觉吧,我看你脸色不怎么好。” 晓颖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粥,拿汤匙慢慢舀着送进嘴里,“我打算送他去周阿姨家几天,下个星期就要总复习了,我不能老逃课。如果月底考试再砸了,我今年就别想拿到毕业文凭,又得拖一年,我可不想前功尽弃。” 李真对她的固执感到无奈,笑着摇了摇头,“随便你吧,只要小智不跟你闹就成。” 小智不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本来晓颖在家给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一番劝慰后,他原则上也同意了母亲的决定,孰料到了周阿姨家门口,他忽然小嘴一撅,反悔了。 门铃已经按过,可儿子的号哭声正上演得如火如荼,晓颖一头汗,嘴上无力地哄劝:“小智不哭,小智是男子汉呀!怎么可以耍赖皮呢!” 周阿姨把门打开,看到门外站着的束手无策的晓颖和紧闭眼睛哇哇大哭的李智,不禁笑了起来,“晓颖,赶紧进来吧,进来再说。” “晓颖,你太宠小智啦!”周阿姨以一个幼儿园教育工作者的口吻劝过晓颖。 晓颖笑着虚心接受,但有些事要改变真的很难。她想,自己对小智的宠爱,也许是因为她实在不愿意她曾经歷过的辛酸童年再度降临到儿子身上,这实在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转移补偿。 好在周阿姨很有办法,几句话一激,再加上两件玩具一引逗,小智的注意力暂时被吸引了过去。周阿姨向立在门口的晓颖连使了几个眼色,她立刻会意,赶忙蹑手蹑脚偷偷熘了出去。 “小孩子都是见了妈妈爱撒娇,你们一走,他没辙,也就老实了。”这是周阿姨以前就宽慰过她的话,她也曾在离开后又悄悄从窗户里观察小智的反应,发现果然如周阿姨所言,那小傢伙一见母亲不在眼前了,抹干净眼泪就跟别的小朋友玩去了。 终于回到久违的课堂。 听着课,晓颖的思绪却禁不住飘忽了出去,不禁想起来李真前两天晚上跟她说的那些话——“你没必要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其实,你只要把这个家管好,把小智带好就算尽到责任了,赚钱养家是我的事。” 也许李真的话带着很大成分的大男子主义,但不可否认,晓颖能从他的话语里感受到他的体贴,只是她似乎天生就不是个能随波逐流的人,她的心底总有一份不安,或深或浅,但从未远离过她,那是来自她对未来的焦虑,仿佛是天生的,已经扎根在她的血液里了。 她嘆了口气,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老师的讲课中。 另一座城市。 星期六,在j市一家高档咖啡馆内,郭嘉正在进行她的第n+1次相亲。然而对面坐着的相亲对象是在让她倒胃口:四十岁模样,厚玻璃片眼镜,头顶全秃,声音里也含着一副老相。更让她抓狂的是,在聊天的过程中,她得知对方曾经结过婚,老婆去年因车祸身亡,留下一个年仅四岁的儿子。 如此重要的信息,媒人在向她阐述对方基本信息的过程中竟然只字未提! 她不禁对把自己引到此人面前的某同事咬牙切齿,不错,她今年二十八岁了,老了,即将剩下了,可还没惨到要去给一个四岁男孩做后妈的地步吧? 第154页 侍者送上了他们刚才点的烤松饼,一阵浓郁的奶香味儿暂时缓解掉了一点郭嘉的郁闷。 这家咖啡馆倒是挺高档的,这么高级的场所,她还是头一回来,地点是对面这位中年鳏夫定的,一会儿自然也是他来结帐了。媒人说他经济状况良好,令她颇为心动的信息,只是她当然明白,要想享受这份荣华富贵,前提是她得跟他有戏! 律师正在给她讲一个他成功拿下的案例,郭嘉则心猿意马地想像了一下跟他同床共枕的情景…… 她忽然把手上的杯子重重往桌上一顿,眉头也扭曲成一团——决不能够!想像出来的场面让她觉得噁心! 律师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常举止吓了一跳,手还挥舞在空中,嘴巴却半张着,完全忘了自己讲到哪儿了! “你怎么了,郭小姐?”律师关切地注视她的面庞。 “没什么。”郭嘉龇牙咧嘴地笑了笑,利索地收拾完包包,起身道:“赵律师,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没做,我得先告辞了,拜拜!” “哎——那个,我能给你打电话吗?”赵律师显然对她挺满意,紧追着她问。 郭嘉也不回头,对他扬了扬手,飞也似的跑出了门。 一到大街上,她二话没说,先打电话给媒人,噼头盖脸一通吼:“你要搞清楚,我是找老公,不是卖身!还有啊,别指望我给人当后妈,我可不是软肠子,到时候把人孩子往死里虐,人家还得找你这媒人算帐呢!”没等对方有反应,她已经啪地一下把手机盖合上了。 站在街灯如昼的大街上,郭嘉双手插在腰间,并没有因为刚才那一通电话而觉得解气。其实,她也清楚自己这样对人吼不应该,可是她现在心理严重失衡,需要找个替罪羊发泄一下。 自从半年前,她下决心要把自己嫁出去之后,她的心理似乎就没有平衡过。事实证明,婚姻这东西功利不得,越是着急,越是容易与初衷背道而驰。短短五个月的时间,她经歷了不下十五次相亲,平均一个月三次,可现在站在被林荫遮蔽的街道上,她的前景依然一片茫然。 一片发枯的树叶晃晃悠悠飘落到她脚边,秋天来了。 她想到了旅行,想到了晓颖。 她给晓颖打电话,悦耳的铃声响了一阵后,晓颖那似永远也睡不醒的声音自听筒里传出来,“郭嘉,有事么?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我想请假去你那儿散散心,你最近有空陪我么?” 晓颖没有多加考虑就爽快应承下来,“来吧来吧,我刚拿到本科文凭,正琢磨着想请你过来玩呢!过来这个时段,等我找到工作以后,可就没那么自由了。” 郭嘉的心情这才畅快起来,笑道:“你就放马后炮吧,我耳朵边轰轰地吶。” 她们在电话里没几下就把时间商定好了。 郭嘉行动一向快,周六约好时间,周日下午她已经到h市了,去晓颖家更是熟门熟路。 开门后,郭嘉人还没进去,就被晓颖一个熊抱揽进怀里,她大笑着调侃,“没想到你结了婚,也会变得这么开放啊!” 小智吮着一根棒棒糖站在鞋架旁悠闲地看大人亲热。郭嘉眼睛瞟到他,立刻放开晓颖迎了上去,一把将小智抱了起来,惊讶不已,“怎么才半年不见,已经长这么大啦?” 晓颖对小智努了努嘴,“快叫阿姨。” “阿姨!” “哎——小智真乖!”郭嘉使劲亲了他两口,“快让阿姨瞧瞧,小智将来肯定是个大帅哥呢!” 郭嘉比照着小智和晓颖的眉眼,“他跟你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嘛!我瞅瞅,哪一点比较像李真。” 找了半天也没找出来,郭嘉只得嘆道:“看来你们家李真是个‘妻管严’,连小孩子长什么模样都由你决定了。” 晓颖扑哧一声笑起来,“有这种说法么?你一来就开始胡扯!” 郭嘉把小智放下,“李真呢?今天不是星期天吗?” “他公司里很忙,每天都要加班的,不过我跟他说了今天你会来,他答应赶回来吃晚饭。” 说话间,晓颖已经把事先预备好的水果、零食等一股脑儿取出来,搁在客厅的茶几上,两人坐在沙发里有滋有味地聊着。 “对了,你现在和晓宇还能见得上面吗?”晓宇忽然杀出个问题来。 郭嘉闻言心头一跳,又很快稳住,摇了摇头,道:“没有。” 她确实已经很久没见过晓宇了,最近一次见到他,居然是在电视上,他和他的那个演唱组合上了地方台的综艺节目。 晓颖嘆息一声,“这傢伙,自从签了那家什么娱乐公司之后,忙得脚不沾地,平时连给我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有时候我给他打过去,还不一定能接得着,感觉像卖给那家公司了一样。” 郭嘉故作不在意地问:“他在那儿干得还顺心吗?” “谁知道呢!”晓颖摇头道:“他自己的事一向都懒得跟别人说,不过偶尔也会听到他说很烦。上个月我给他打电话时,还听他唠叨了一句,说是想转行做编曲,不想在台前蹦跶了,也不知道进行得怎么样了。” 第155页 郭嘉强撑着笑了笑,两手往沙发上重重一拍,“不管怎么说,他好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如今也算名人了。” “做名人有什么好,名气越大,束缚也越多,我劝他早点脱身出来,找个好女孩把终身大事解决了才是上策,平平淡淡才是真嘛!你说是不是?” “他怎么说?” “他?”晓颖眉头一挑,完全没在意郭嘉的紧张,“他说想嫁给他的人他不喜欢,他想娶的人又未必愿意嫁给他,所以他这辈子註定了要独身!你说这话气不气人?” 郭嘉垂着头,一只橘子在掌心里颠来倒去地把玩。 “我婶婶现在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我,让我劝他换个稳定点的工作,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但是你也知道,他那个人脾气死掘,别人说什么都没用。唉,真是让人操心——不说他了,你呢,你怎么样?相亲有成果了么?” 郭嘉懒懒地往沙发上一靠,“别提了,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我都快灰心了!”她脑袋一歪,看着晓颖,“我都怀疑自己这辈子嫁不出去了!” 晓颖推了她一把,“别胡说!你怎么和晓宇一个口气! 晓颖准备晚饭的时候,郭嘉就陪着小智在客厅里玩,欢笑声洒得满坑满谷。晓颖举得郭嘉是真心喜欢小孩子,这一点倒是跟晓宇挺像,每次他一来,总是围着小智打转,等到离别的时候,简直难捨难分。 开饭前,李真准时到家。郭嘉已经从晓颖口中得知他晋升总监的事了,见了面免不了要恭维他几句。 李真遂笑道:“郭嘉现在越来越会说话了,我记得你以前好像只会调侃我。” 郭嘉赶忙摆手,“岂敢岂敢,您现在是总监哎!我调侃你?开玩笑,谁借我胆子啊!” “我听出来了,你还是在调侃我!”李真乐呵呵地回道。 晓颖把饭菜摆上桌,招唿大家过去吃。 正吃着饭,李真有电话进来,他取出手机看了一眼,立刻起身往阳台方向走,“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 晓颖没在意,倒是郭嘉盯着李真的背影琢磨了好一会儿。 晚饭后,李真主动要求洗碗,让晓颖陪着郭嘉在客厅里聊天。郭嘉对晓颖吐了吐舌头,“你训练老公真是有方,眼神都不用递,他就明白该干什么了。” 晓颖笑笑,没接茬,李真一年在家洗碗的次数不会超过三次,基本都是有客人来家里的时候。 等李真洗干净碗出来,刚好看见郭嘉站在沙发跟前,一边扭动腰肢一边跟晓颖聊天。 郭嘉见李真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赶忙解释道:“吃得太饱,坐不下来了,运动运动,消消食。” 李真笑道:“那还不如下楼在小区里散个步呢,外面空气可比家里新鲜。” “好主意啊!”郭嘉瞪起眼睛,对晓颖道,“怎么样,走不走?” 晓颖笑呵呵地站起来。 “我也要去!”小智见两个大人兴致勃勃往门口走,根本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顿时急了起来。 李真一把将儿子抱起,“让妈妈跟阿姨逛,我们两个一起玩好不好?” “不要不要,我要妈妈!”小智嘟起嘴。 “妈妈和阿姨是女孩子,我跟你可是男子汉哦!我们可以玩打手枪的游戏,妈妈可不会陪你玩这个。”李真诱惑儿子。 小智听得心动了,看看已经在开门,且一手热络地挽住郭嘉的母亲,又看看抱着自己、正全心全意等待自己的父亲,天平终于有所倾斜,“那好吧,我去拿枪!”说着,哧熘一下从李真怀里挣脱下来。 走下楼梯的郭嘉笑着对晓颖道:“看不出李真对儿子挺有耐心的,我以前一直觉得他比较严肃,真没想到!” “他平常跟小智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偶尔凑在一块儿,讨好小智还来不及呢,哪里严肃得起来。”晓颖嘆了口气,“我对小孩子心肠也硬不起来,我们家只有慈父慈母,没有个能树立威严的家长,等小智长大了,恐怕会越来越难管。” 一路边聊边走,渐渐就出了小区,外面的街道宽敞,行人又少,两人并肩缓行,甚是自在。 郭嘉忽然笑道:“你别嫌我多嘴哦,我猜,刚才咱们吃饭时李真接的那个电话,十有八九是一女的给他打的。” 晓颖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看他脸色就知道啦!”郭嘉眨巴了一下眼睛,“他看到号码的剎那间,整张脸都微微动了一下,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反正就是觉得不一般。”她凑近晓颖低声道:“我劝你多加留神一些,李真现在也算成功人士了,在公司里又身居高位,难保不被人盯上,这种事啊,我见得太多了。” 晓颖笑了一下,没放在心上,“别人我不知道,不过李真肯定不会的,我相信他。” 郭嘉讶异地啧啧赞嘆,“真不明白你这种自信是打哪儿生出来的。小姐,时代不同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啦。就算你在感情上相信他,我劝你在精神上还是要保持高度警惕,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小心没坏处啊!” 第156页 “好好,听你的,我都听你的。”晓颖说不过她,只得笑着敷衍。 郭嘉仔细端详她的表情,半响嘟哝了一句:“你就口是心非吧。”紧接着又苦口婆心地劝,“喂,给你句忠告,自己的老公自己看紧。还有啊,你得多关心他呀!” “我不关心他了吗?”晓颖皱起眉头,“家里哪件事不是我在操心,他只要把班上好就成了,这还不够?” “当然不够啦!”郭嘉白了她一眼,“他平时想写什么你知道吗?”他有几个朋友你了解不了解?” 晓颖苦笑着撇了撇嘴:“他上班那么忙,每天早出晚归,一天也没机会说上几句话。再说,你也知道他的脾气,不喜欢多讲话,空闲时间,都是用来看书什么的。他好像也没多少想法,我们俩在一起,就是很平淡地过日子而已。” 郭嘉若有所思,“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哪里有点不对劲呢!” 她见晓颖神色紧张起来,立刻解释道:“哦,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他真的有花花肠子啦!其实我跟你的感觉是一样的,他确实不像那种会主动噼腿的人,但是你要知道,你不招惹别人。别人说不定还主动来招惹你呢!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顿了片刻,她又思索着道:“我之所以觉得他不对劲,是因为他时常给我不同的印象,有时候很简单,有时候又好像很……复杂。” 这个问题,郭嘉其实已经琢磨很久了。她至今难忘李真和晓颖的婚礼上,在她发现晓颖出血后火烧火燎去找李真时,却见他从某个小包间里铁青着脸走出来的情景。虽然只是短短的几秒,但那张极度阴郁的脸,她至今记忆犹新,完全颠覆了她对李真温和友善的良好印象。 “对了,他对你跟沈,咳,沈均诚之间的事了解多少?”郭嘉又问。 晓颖眉心一跳,“沈均诚”这三个字已经许久没在她耳朵边响起过了。 “我也不知道,结婚前,我本来想跟他说的,但是他说他什么也不想听。” “这就更加奇怪了。”郭嘉咬起了手指甲,“你和沈均诚在南翔的时候,公司里不就有传闻么?好在后来你辞职了,传言也就不了了之。但李真那么关心你,不可能没听说过呀!真搞不懂,他这算是过于大度呢,还是在害怕什么?” 晓颖被她分析得也心事重重起来,这的确是她跟李真之间一个未解的结。时间久了,结上蒙了尘,好似被掩盖起来了一样,但只要稍稍一拉绳子,她就明白,那个结还在那儿。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郭嘉忽然耸耸肩笑道:“管它呢!看样子你现在很幸福,这就足够了!以前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说不定李真本人根本没往这上头想过,哈哈!” 她使劲往自己脑袋上敲了一下,“你别见怪啊!我呀,纯属吃饱了撑的!” 晓颖也轻轻咧了咧嘴。 “对了,我听到一个消息。”郭嘉飞快瞟了一眼晓颖,“我听说,沈氏集团打算来h市投资建厂,沈均诚会亲自负责这个项目。” 刚才还神思游离的晓颖,好像一下子清醒了,极不自在地问:“真的假的?” “应该不假,都上报纸了。南翔这两年人员流动挺大的,以前认识的那几个老员工都跳槽了,不过还有两三个在呢,我先是听他们提了提,后来又在新闻上看到,肯定假不了。”她低头察看晓颖的面色,“喂,这事对你没影响吧?” “能有什么影响?”话虽如此说,晓颖笑得有点虚弱,“h市这么大,也不一定碰得着。” 郭嘉戏嚯地笑,“你就没想过,说不定他来h市就是为了你?我可是听说,这几年他身边的女朋友走马灯一样地换,但没一个长久的,至今还没结婚,搞不好他心里还……” “别胡说!他结不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晓颖拉长了脸飞快打断她,再也笑不出来了,心里突然乱糟糟的。 郭嘉咧了咧嘴,果然不再说话,但她看晓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到现在还是那么在意沈均诚。 真是冤孽!郭嘉在心里嘆道。 35 郭嘉在h市盘桓了一星期,把满腹牢骚一股脑儿都倒给晓颖后,心情果然好了不少,周日晚上,她一身轻松地路上返程。 李真开车送郭嘉去火车站,等他回到家里,晓颖已经陪着儿子上床了,小智在她身边睡得既踏实又安详。 洗完澡,李真进房间,站在床边端详了小智一会儿,含着笑微微俯下身去,疼惜地轻抚了一下他的小脸蛋,对晓颖轻声嘆道:“他真是越长越像你了。” 晓颖放下手上的书,往床里面挪动几下,让李真也上床来,与她一起并靠在枕头上。 李真伸手揽住她的肩,两人互相静静偎依着,自从有了孩子后,他们似乎难得有如此和谐美好的时光。 “晓颖,你觉得跟着我……幸福吗?” 他突兀的问话让晓颖微微一怔,断面往他身上又靠紧了一些,闭上眼睛笑笑,“当然。“ 李真转过脸来,静静审视着她。晓颖感觉到了他灼灼的目光,睁开眼睛,又伸手碰了碰他清爽的下巴,“你怎么了?” 第157页 “没什么。”李真唇边慢慢绽开笑容,他低着温柔地吻了一下晓颖的面颊。 晓颖道:“过两天小区幼儿园的苗苗班可以报名了,我打算给小智报上。” 这一次,李真没再提反对意见,只是淡淡问了她一句:“你已经决定了?” “嗯,等他上了苗苗班,我就打算出去找事做,接送小智的阿婆我也已经找好了。” 李真重重吁出一口气,没表态。过了许久,他抽回挽住晓颖的手,拍拍她的肩,没什么表情地说:“睡吧。” 晓颖的心里蒙上了一层怅怅的薄纱,李真不贊成也不反对的态度让她感到十分不舒服,因为这意味着他保留自己的意见。 其实很多时候,他都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来处理两人这间的分歧,他从来不会对晓颖发怒或者大声抗议。但某些时候,晓颖情愿他有什么事都放在面上说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声不响。 即将入睡的朦胧时刻,晓颖忽然想到郭嘉对李真的评价,“他…..很复杂。”她像被什么东西点了一下似的,在这寂静的黑夜里感到了一种心惊。 她偷偷转过身去,在昏暗的光线中打量李真.他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似乎早已睡熟。 一个多月后,小智正式成为幼儿园苗苗班的一员。 没有小智在身边,晓颖终于可以得空好好整理头绪,为找工作做准备了。 她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整理好自己的履歷表,又在网络上浏览了h市相关的企业信息,试着投了几份出去。 下午三点还没到,她就已经守候在幼儿园门口了-----在找到工作以前,她还可以亲自来接儿子放学。 这是小智第一天上幼儿园,园门一开,晓颖随着众家长一起往里面涌,听到身旁有人在嘟哝,心里也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小智能不能适应幼儿园的生活。 终于到了小智班级的门口,透过窗子望进去,但见二十几个小朋友排成了两队,正在等候家长来接。老师叫到谁的名字,谁就可以出来。晓颖伸长了脖子在队伍中找小智的身影。 终于,小智的名字也被点到了,他先是慢慢往外走,及至看到母亲熟悉的容颜时,立刻像只被放出笼的小鸟一样朝她飞了过来! “妈妈-------“ 晓颖也张开双臂,急切地将他抱入怀中。但她很快感觉不对劲,赶紧把小智从自己肩上扒拉下来仔细察看,他两个眼睛是湿漉漉的,显然是哭过。 “小智,你这是怎么了?“晓颖不安地把手给他擦眼泪。 听到妈妈的询问,小智却哇的一声又哭开了,委屈得不得了,“他们,他们欺负我…..” 听到哭声,年轻的班主任秦老师走过来解释开了,“是这样的,李智妈妈,他今天和小朋友为了抢一个玩具争起来了。” 秦老师蹲下身子,程度地对小智道:“李智,在幼儿园里要懂得分享,玩具不是你一个人玩的,要大家一起玩嘛,对不对?” “可是,他……他打我。”小智抽抽搭搭地控诉。 “小智是男孩子,男孩子就应该勇敢,怎么能一有点事情就哭呢?”秦老师继续耐心开导。 秦老师站起身来,有点直言不讳,“李智妈妈,你们家李智太娇弱了,是不是平常在家太宝贝了呀?以后你得好好让他锻鍊锻鍊才行啊!小孩子太宠了不好的。“ 这天,李真只加了一会儿班就回来了,到家时小智还没上床,晓颖就把儿子在幼儿园的经歷向他简单提了提。 李真走过去把小智抱到膝盖上坐好,同样几个问题,由他笑眯眯地问出来,小智不知不觉地把前因后果都跟父亲说了。 “他打你了?“李真睁大眼睛,双眸里一派同仇敌忾的怒意。 “嗯!”小智重重点头,指指自己的胳膊和脑袋,“他打我这里,还有这里!” “来,爸爸告诉你!”李真把儿子在膝盖上转了个向,然后抓起小智的小手。紧握成拳,“下次要是再有人敢欺负你,他打你哪里,你就打他哪里!” 说着,他包住小智拳头的手有力地往空中送了出去。左一拳,右一拳,打得小智咯咯直乐。 “儿子,记住了吗?” “记住啦!”小智奶声奶气地嚷道。 晓颖双手抱在胸前,冷眼看父子俩一个教一个学。待到李真含笑的双眸朝她望过来时,她对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是教他以暴制暴。” 李真当时没说什么,等小智睡着了,他才跟晓颖解释了几句。 “我小时候因为长得小,也经常被人欺负,后来实在是把我惹急了,我开始挥拳揍人。每次只要打一架,我从来不手软,非要打到对方趴下求饶才肯放手,自那以后,就没人敢轻易和我动手了。所以使用暴力也不全是坏事,关键看你用在谁身上,当然不能殃及对你好的人。但是,如果有人伤害了你,一定要狠狠回击,直到他再也不敢侵犯你为止。”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暗中折射出来的冷冷的光芒忽然让晓颖觉得很陌生。 和李真在一起生活了三年,晓颖才慢慢发觉自己原先对他保持的很多印象其实都是误解。比如,大多数时候,他的确很温和,但在对待一些原则性问题上,他又很强硬,这些在他们偶尔谈论如何解决公司里的某些纠纷时,她能深切从他的态度上感觉出来;又比如,以前晓颖总觉得他是个处处为别人考虑多过为自己考虑的人,结了婚之后才发觉其实他也很自我,只是他把这种自我隐藏得比较深,外人看不出来而已。而晓颖与他朝夕相处了三年,即使隐藏再深的东西,也难免有走光的时候。 第158页 当然,对晓颖而言,这些都算不上严重的问题,人无完人,谁都会有点脾气,更重要的是她确信李真爱她,光凭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她踏实地生活在他的世界里了。 晓颖陆陆续续往外投了数封简歷,两周后,有家名为柯兰机械的公司给她打来电话,他们在招聘一名出纳,希望她能过去面谈。晓颖喜出望外,整整两晚上没睡好觉,脑子里全是面试时可能被提及的问题和她自己准备的答案。 李真见她连睡觉都在喃喃自语,不觉诧异,“你怎么紧张成这样?” “我有几年没出去工作了,不知道还行不行?”晓颖忧心忡忡,“要不然,你先帮我排演一下吧,假设你是面试官。”她把自己准备的一摞纸塞到李真手上,“你问,我答,这样效果可能会好一点。” 李真随手把纸张搁在床边柜上,拉着晓颖重新坐下,“睡吧睡吧,别再想了,你这样搞下去会神经衰弱的。反正能不能成功都没关系,就是你一直在家没工作,我也养得起你。” 晓颖哪里听得进去,仍然惴惴不安,“我这次应聘的是会计,以前从来没干过,不知道人家会不会要求有工作经验??????” 李真见她快魔怔了,只能无奈地嘆一口气,拉好被子,果断地把檯灯关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 晓颖整晚上都睡得迷迷煳煳,睡眠很浅,第二天起床自我感觉当然不会好,后脑勺还隐隐作痛。 但该做的事她还是照做,一大早起来做早点,拎儿子起床,忙得像打仗一样,等她重新复习了一遍自拟的考题,衣着光鲜地站在家门口准备外出时,已经接近九点了。 面试安排在上午十点。她一路给自己打着气,按照人事部给她的地址,打车到了柯兰。 公司很漂亮,从铁栅栏的缝隙里望进去,整栋行政大楼位于一片绿色的草坪之中,大楼廊下的台阶前还有几根硕大的圆柱,坚定巍峨地撑起身后那更为雄壮的建筑物,有点像中世纪的欧洲建筑。 晓颖在门卫处做了登记,领完访客证后,在保安人员的指点下走向那栋很像礼堂的楼宇。 她查过这家公司,简介上说它的前身是一家英国老牌企业,在华投资不顺利,后来被国内的某家民营企业收购了,又过了几年,连名字都换了。但公司原先的大楼还在,继续使用着。应聘八字尚没一撇,晓颖却已经打心底里喜欢上了这样别致的楼宇。 还没等她从对柯兰良好的第一印象中回过神来,财务部的两名面试官便用一堆专业问题将她砸得头晕目眩。她可以把书本上的知识背得头头是道,可那些实际操作方法却不是靠死记硬背就能掌握得了的。 短短二十分钟的面试,几乎击溃了晓颖全部的自信,她无不沮丧地跟两位面试官道了别,走出会议室。看来,她与这家漂亮的公司是没什么缘分了。 沿着走廊往大门方向走,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笃 笃声。 “韩小姐,请等一下!韩小姐!”身后有人唿哧唿哧跑着追上来。 晓颍驻足回曚,是人事部的一位姓路的行政专员,刚才和他们一起坐在会议室里面面试的,但除了几句开场白之外她就没再发过一句言。 “你,是在叫我吗?”晓颍有点不敢相信地问。 “是啊!”路小姐笑吟吟地对她说,“我们范总想见你。” 晓颍震惊不已,“范总?他是······” “我们市场部的副总。” 晓颍愈发摸不着头脑,自己和市场部能扯上什么关系,“我,他······” “快跟我走吧,他现在就在办公室等着你呢!”路小姐也不多解释,笑着催促。 路小姐把晓颍引在一间办公室的门口,向坐在外间的秘书低语几句,秘书即拎起内部分机打了进去,须臾,她挂掉电话,示意晓颍进去。 晓颍一头雾水地走过去敲门,听到里面有应答后,方才惴惴不安地走了进去。 宽敞的办公室里,一名中年男子坐在舒软的黑色椅子里,看见晓颍进来,他很热情的起身向她走了过去。 “是韩小姐吧?你好,我叫范之浚,很高兴见到你。” 面对范之浚伸出的手,晓颍稍作迟疑,才抬起自己的手来与他相握,“范总您好。” “坐吧,坐下说话。”范之浚边说边引她来到小圆桌前的椅子里坐下,“你是来我们公司应聘会计的,对吧?” 晓颍赫然,“是啊,不过好像不够格,我在经验方面太欠缺了。” “呵呵,我刚看过你的简歷,你以前在j市的南翔公司做过?” “嗯。”晓颍点了点头,当她的目光接触到范之浚时,忽然发现这似乎并非是一句寻常的问话,因为他的眼里闪烁着点点光芒。 “有什么问题吗?”她不安的盯着范之浚问。 “我······可以问你几个关于南翔的问题吗?”范之浚双手交叉相握着搁在小圆桌上,目光炯炯有神地注视着晓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方便的话。” 第159页 “嗯······这个,”晓颍措手不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好,“您想了解什么呢?” 范之浚也不绕圈子,“南翔应该是沈氏集团旗下的子公司吧?” “对。”晓颍的眼镜飞快地眨着。 “哦,你别紧张。”范之浚笑着道,“其实是这样的,我也不怕实话对你说,我们最近在准备一个大项目,跟j市的沈氏集团有关。你在南翔做过,估计也听说了沈氏近期打算来h市投资建厂的消息吧?我们柯兰的零部件刚好能够与他们的产品匹配上。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很难得的合作机会!沈氏在国内机械行业内一直处于领先水平,他们的董事长沈南章先生深谋远虑,做事很有魄力,可惜我们柯兰起步晚,几次想和沈氏洽谈。都因为时机、价格等方面的原因没有成功。不过,如果沈氏在h市建厂,对我们来说,可谓天时地利俱全,如果还没法拿到投资项目的话,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我都无法跟上级交代。” 听到这里,晓颍总算明白了范之浚的用意,“您的意思是,你们想和沈氏合作,但是目前还在筹备阶段?” “对!我们对这个项目抱着志在必得的决心,但因为h市做同类产品的企业很多,竞争肯定很激烈,当然了,我们又我们的优势。不过为了能够让竞标顺利,我需要通过一些别的途径来巩固我们的获胜的筹码。”范之浚的脸上露出微笑,“韩小姐,我刚才也说了,沈氏来我市投资,对柯兰而言,是天时地利皆备,现在唯一有所欠缺的就是人和了。”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我认为你正式我寻觅的‘人和’因素之一了。” “可是我······我只是在南翔做过,我对沈氏集团不了解。而且我在南翔的时候,也不过是个仓库管理员而已---我能为您做什么呢?” 范之浚的身子略微往前一倾,“沈均诚这个人,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晓颍在他全神贯注的凝眸下停顿了片刻,这才虚弱地回答道:“知道,他以前是南翔的总经理,不过我跟他······不熟。” “这次来h市办厂,他是全权负责人。”范之浚对她的神色并未在意,他满意地将身子向后一退,重新靠回椅背上,“不熟不要紧,只要认识就够了。为了能拿下沈氏的项目,我在公司市场部特别成立了一个项目小组,小组正缺一个助理,韩小姐,不知你对这个职位有没有兴趣?” “我,我······”晓颍全然没了主意,事情变化得完全出乎她意料,“我是来应聘会计的。” “我知道。”范之浚笑意盎然地道,“不过恕我直言,以你现在的资歷要出 去找份会计的工作,恐怕有困难。而且你在家里闲置了三年,之前做过的事又比较低端,要想重新出山找份好工作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是,如果你在我这儿哪怕只做一年,”他紧盯着晓颍,手轻轻一抬又一落,“这就好比踏上了一块跳板,它会带给你质的飞跃,今后无论你想去哪家公司,都会顺利很多。而且,我现在就可以承诺,一年后,如果你还在我们公司,还以进财务部为最大的目标,我会尽我所能帮你推荐。” 范之浚见她茫然无措,以为她心有所虑,遂又朗朗一笑,接着道:“你是在担心什么吗?放心,我不会要你违背业务条款或者职业道德,让你提供所谓的秘密情报--前提是你真的有啦,呵呵!因为你不是这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还有,藉助你直接和沈均城拉上关系显然是不现实的,不过没关系,我需要的是一个熟悉沈氏集团、熟悉南翔的人,在我们做项目的过程中可以给予一些适当的建议,避免我们多走弯路就行,你看,这份工作其实不难吧。” 晓颍听得心头怦怦直跳,她不是不心动,可她如果答应下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重新和沈均城见面? 他们已经有整整三年没见过面,中间甚至连联络都不曾有过。 她该避开他么?还是接受眼前这桩从天而降的好工作,至少,这看起来应该是一件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 “你······能让我想想吗?”晓颍咽了一口唾沫,轻声问道。 “当然可以。”范之浚笑道,他看的出来,晓颍的心思活络了。 不过令他不解的是,她犹疑的反应和他原先所预料的出入甚大。在召见晓颍之前,他就通过她的履歷对她有了一个大致的定位,自认为提出的条件是相当有诱惑力的。 他没想到晓颍并未喜形于色,反而还要时间考虑!难道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会计对她的吸引力如此之大? 范之浚之前也没想到能在h市淘到一个从南翔出来的人,他直觉这对柯兰来说是一个号兆头。尽管晓颍在南翔时的地位比较低,但兵在没用之前,无法预料他的作用究竟是大是小的,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一个微小的失误而留下遗憾。 对于晓颍,他希望把她圈在自己的工作小组里,一方面是希望能从她那儿得到一些关于南翔的不为人知的信息---他本人对分析信息并相应作出决定很有自信;另一方面,也是防患于未然,如果晓颍真的有用,文艺她被竞争对手挖过去就麻烦了。商业竞争,如果志在必得的话,那真是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你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会死在哪根蜘蛛丝上。 第160页 所以他宁愿先下手为强,把韩晓颍稳住再说,至于她是否真的有用,那就是另一说了。 结束与晓颍的谈话后,范之浚亲自送她出门,并奉上一张自己的名片,“我希望,你考虑的时间不要太长。” 晓颍是实诚人,听他语气急切,当下就给了承诺,“最迟后天一定答覆您。” “好,一言为定!”范之浚朗声笑道。 接下来的时间里,晓颍尝到了选择的痛苦。 她的脑子里被两个对立的声音吵得烦恼不已。 一个说:“这职位不错,我相信你短期内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工作了。” 另一个说:“再好也不能去,你没听说范总么,将来很有可能会跟沈氏甚至跟沈均城打交道!” 一个说:“跟沈均城打交道怕什么,你们两个早就各归各路,选择一点关系都没有,连朋友都不是了,除非你心里有鬼,你怕见到他!” 晓颍苦恼地捧着自己的脸,“我是在怕他吗?也许,也许······可是,我怕他什么呢?” 晚上,李真回来,想起来她曾经提过今天去面试,顺口问了她一句:“结果怎么样?” 晓颍垂着眼帘,无精打采,“不怎么样,他们要有会计经验的。” 李真笑着安慰了她几句,但能看得出来,他其实挺高兴。 第二天下午,等家里没人,晓颍给范之浚去了电话。 “考虑地怎么样?”范之浚在电话里笑吟吟地问。 “对不起,范总,”晓颍艰难的一说一顿,“我,我恐怕要辜负您的好意了。” “你是说你不会来?”范之浚很失望。 “是的······”晓颍低声说,“我······还是想找一份跟财务有关的工作。” 好半响,对面才传来范之浚怅然的声音,“韩小姐,我很欣赏你的执着,但是······唉,你这样的决定,让我非常遗憾。” “对不起。”晓颍也觉得万分抱歉,深深的沮丧之气笼罩在她心头,她甚至有些恨自己的怯懦。 渐入深秋,拂上面颊的晚风中有了些许寒凉之气。晓颖从超市里出来,踱步往家的方向走,不疾不徐,有点百无聊赖。 一个月前,她向李真宣布了准备出去工作的计划,然而她的求职之路并不平坦。 h市是以旅游业为主的城市,适宜的人居环境吸引着全国各地的年轻人来这里就业,生活。所以此地人才市场的竞争分外惨烈。晓颖几乎把简歷给近段时间在招聘的公司全投了一遍,收到的回覆却寥寥无几,不是说她学歷不够过硬,就是经验方面欠缺。她又不愿意再回到最底层做起,那样的话,她辛苦读来的一张文凭岂不如同废纸一张? 况且,如今的她也不再像三年前那样,为了生存而工作,她希望能跻身于办公室,起点高些。只要给她一个平台,她一定会踏实地干,一步一步朝职业理想努力。 可惜,没有哪家公司愿意给她提供这样一个平台。 李真偶尔听到她抱怨两句,总是语气轻松地安慰她,“就当你之前的学习是打发无聊的时间好了,这样不就心理平衡了?” 他的安慰根本慰藉不了晓颖,反而激起她更加强烈的想要出去工作的情绪。某些时候,她会恍惚觉得,李真就是希望把她锁在家里,不让她与外界接触,他想完全占有她,以一种温柔却让她窒息的形式。 下午,看了一会儿会计方面的专业书籍,晓颖觉得昏昏欲睡,她不想任由自己被这种懒散的情绪控制住,于是捧着书走进阳台里,背风点燃一根烟。 其实,她很早以前就戒菸了。这么多年,也甚少想到过再抽,毕竟女孩子抽菸常常会让人侧目和反感,而晓颖不想成为一个别人眼中特立独行的人。 但结婚后她一直闷在家里,有时候会无聊到想发疯,所以会偶尔抽上一两根排遣一下情绪,当然是瞒着李真的—她不敢想像李真如果知道她抽菸会是怎样一副表情,他自己也没有多大的菸瘾,只在必要的应酬时才会抽上几根。 没精打采翻了几页书,一张名片从书本中掉落到地上,她俯身捡起来,“范之浚”三个字赫然映入眼帘,重新点燃了她从未寂灭的渴望。 仅仅是三五分钟的时间,她的脑海里犹如岩浆在翻滚,与其在家无聊混日子,不如放弃考虑,先抓住机会做了再说。 掐掉菸蒂,合上书本,她几乎是跑着回到客厅,把手机翻出来,按照名片上的提示拨号码。 一串数字顺利拨完,她的手指滑向确定键时,有过短暂的犹豫,也许这对她而言,是个分岔口,一旦选择下去,后果会是怎样,她毫无把握。 但当她再度抬起头来,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屋子,一股寂寞到烦躁的心绪再次攥住了她,她一使力,手指不再犹豫地按了下去。 她的心被自己撩拨得狂跳不止,在范之浚接起电话以前,无数道顾虑还是不争气地涌入脑海。 “他会不会笑话我?” “如果他早就不需要人了怎么办?” 第161页 “我这样打过去会不会显得很滑稽,我......” 电话通了,范之浚沉稳的声音传了过来,“喂,请问哪一位?” 晓颖来不及多想,赶忙开口道:“范总您好,我.....我是之前去贵公司应聘过的,我叫韩晓颖。” 对方顿了大约三五秒之后,忽然爽朗地笑了起来,“哦,原来是韩小姐,你好!” 晓颖松了口气,幸好对方对自己还有印象,否则她不知道有多尴尬。 “范总,恕我冒昧,我......我是想问一声,”害怕与期待,后悔与紧张在她口舌上形成一串串障碍,让她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您上次,咳,提到的......那个职位,不知道还......还......” 她听着别扭的声音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真恨不能立刻把电话掐了!但她这次不想再做逃兵,无论如何,她需要一个结果—要么让自己死心,要么重新开始求职之旅。 其实在此之前,她已经有意无意对柯兰公司,以及那个职位做了无数美好的设想,这也是她今天鼓起全部勇气给范之浚打电话的原因之一。 “韩小姐,”范之浚终于打断了她,及时接过她磕磕巴巴的话茬,他缓慢地,悠扬地对她说了一句,“随时欢迎你来柯兰。” 36 车子转了个弯,柯兰公司那栋漂亮的建筑以及大片草坪即映入眼帘。 “你应该弦学会开车,这样下班回来就可以自己开车了。”李真手捏方向盘,对晓颖建议道。 晓颖笑着摇摇头,“我没胆子开的。公司行政部的人说他们提供班车,离咱们小区不远就有站台。你以后也用不着天天送我上班,我自己坐车来就可以。” “反正顺路,捎你过来很方便。”李真坚持。 他把车停在路边,等待晓颖下车的过程中,他转过头去自习瞟了一眼珂兰,确实是家环境不错的公司,与h市整体的景致很协调,只是它看起来更像可以供人参观的博物馆,而非一家生产制造产品的企业。 李真在心里对自己的这番评价发出笑声,他的上司曾经笑话他不解风情,只知道钻研技术,或许有点儿道理。 晓颖在车门外弯下腰跟他挥了挥手,嘴里说了句什么,很轻,他没听到,估计是路上小心之类的话。隔着车窗,他向她微笑点头,而后看她走进门内。 她很快就成为绿色草坪上一个靓丽跃动的小点。几年过去了,她依然那样美丽,而她发现自己依然那么爱她。 或许,她永远都不会了解他有多爱她。 李真静静地注视着妻子的身影,知道彻底看不见了,才重新发动车子往前驶去。 柯兰公司内,晓颖加入了范之浚直接领导的项目组。 距离他向她侃侃而谈柯兰计划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而项目组其实才刚成立,连晓颖在内,一共有三名成员,除了晓颖是范之浚直接招进来的,其他两位都还担负着别的职责,沈氏项目于他们而言只是个副业。 进公司三天后,晓颖又进一步了解到,范之浚的副总并非想像中那么让人钦羡。早在半年前,他因为一项决策失误而失去高管的信任,如今手下无兵,等于被架空了,随时有走人的可能。而这种大势将去的徵兆,在他面试晓颖时竟一点偶读没有泄露出来,令晓颖在震惊的同时也对他的沉着大为佩服。 明白了范之浚面临的危险处境,她也就更加清楚他誓要拿下沈氏的决心,一旦成功,他就算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就可以扬眉吐气、稳固根基。到那时,即使他要告别柯兰,也不是以一副失败者的姿态灰熘熘离开了。 就目前而言,晓颖是唯一一个专属于范之浚领导的全职下属,其他两人不过是假借个名义划过来给他的团队充充数的。鑑于此,晓颖便成了协助范之浚的首席项目助理,帮助他搜集所有与沈氏相关的资料与信息。 在晓颖来之前,范之浚其实已经独自做了不少工作,他手上几乎收集了沈氏公开资料的全部,包括沈氏已经沈均诚负责南翔时的运营情况。他也尝试着以及柯兰公司的名义与沈氏的关键负责人接触,无奈手上可供实际利用的资源太少,沈氏内部又没有可靠的人帮忙引荐,接洽工作便一直处于停滞状态。 即便如此,晓颖眼中的范之浚也从来没有气馁过,他每天都会有新的点子产生,尽管很多都要到跟沈氏有了实际合作后才能兑现,晓颖还是感觉到了他的用心与对企业营销的敏锐嗅觉。 从个人情感上来说,晓颖是很愿意帮助范之浚达成他攻下沈氏的目标的,这种情绪在看到柯兰一些中层管理者对范之浚抱着阳奉阴违的敷衍态度时尤为强烈。 晓颖相信,只要自己肯给沈均诚大哥电话,他和范之浚见一面聊上一聊的可能性会很大,如果那样,即使范之浚最后不一定会成功,但至少能令轻视他的职员们的态度有所改观。 但晓颖到底还是有着清醒的约束自我的理智,他清楚自己凭着那层特殊的缘故进入柯兰,她竭力想忽视自己能进公司的真正缘由,而把重心放在倾力协助范之浚上,按照他的步骤一步步朝前走。她要让自己相信,只奥他们用心、肯干,不需要协助外力也一样能成功。 重返职场后,人是充实了,但麻烦也不少。 第162页 每天下班以后,晓颖得先去阿婆家把小智领回来,然后就着周末预先买好的生冷食材做一顿简单的饭菜。李真还是很忙,他不回来吃,晓颖也没心思多做。 晚饭后,她还要给小智洗澡、讲故事,然后哄他睡觉。只有等小智睡着了,她才算彻底解脱,不过通常时间已经不早了。 这天因为晓颖允诺小智吃完饭可以带他去超市玩——冰箱里的蔬菜和水果已经不剩什么了——小智便吃得特别快。没多一会儿就把个空饭碗朝晓颖一照,雄赳赳气昂昂地等着她表扬。 晓颖瞥了一眼他沾满腮边的白色饭粒,忍着笑嘱咐他把脸擦干净,看到儿子干脆利索地跑去洗手间,晓颖在心里感嘆,物质诱惑果真力量强大。 碗具都没来得及洗,晓颖就拉着儿子出发了。 小智在超市城挑起东西来总是没完没了,什么都好奇,恨不能样样商品都撕开瞧瞧里面装的是什么。晓颖选好自己要购买的物品后,好哄歹哄,又以一部汽车模型为代价,才把小智成功地从货架前拉开。 结完帐走出超市,晓颖一手提着沉甸甸的袋子,一手紧紧拉诠小智,谨防他乱跑,真是吃力又费劲。 下了台阶,小智忽然指着对面一辆蓝色的车对晓颖嚷道:“妈妈,看,爸爸的车!” 晓颖定睛望过去,果然有点像,再侧过身看了一眼车牌,还真是。 她喜出望外地拽着儿子过街:“坐爸爸的车回去,这样咱们就轻松多了。也没细想他怎么会把车停在这儿。 到了车前,还没等走近,就见车的副驾门忽然被推开,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笑眯眯地从车里钻出来,復又转身朝车内甜甜一笑,说了句什么,才合上车门穿街。 晓颖呆了片刻,直到李真先看见她,下车朝她走过来,她才想起来要有所反应,有点仓促地笑了一下,问:”你怎么会来这儿?” 李真脸上倒是没什么反常的表情,笑着解释:“刚才那个是我们部门的助理,她今天刚好跟我们一起加班,说想来超市买什么东西,我就顺道载她过来了。” 他一把抱起儿子,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玩具汽车:“哟!小智又添了部新车啊?” “嗯!”小智得意地点头,“这辆是紫色的,我现在有七种颜色啦!” “上车吧,咱们一起回家!”李真把小智塞进车里,又来帮晓颖提东西,她还有点怔怔的,由着他把袋子搁到后备箱里。 忽吃李真笑道:“上次我跟你说在公司见到一个人,长得很像你,其实就是她。” 晓颖这才有了点儿反应,回眸向超市方向望去,只捕捉到对方一个娇俏的背景。她失笑,“我没觉得像,她比我年轻多了。” 上了车,晓颖在后座上搂着儿子,听李真又道:“她叫周婷,是今年刚来的实习生,人很老实,也肯用心做事。”说着扭着瞥她一眼,“这一点,你们俩是不是挺像的?” 晓颖对着车窗外笑了起来,心头的疑虑也慢慢消散开去。 一早,晓颖刚到公司,范之浚就把她叫到办公室。看他一脸兴奋的表情,晓颖又诧异又期待。 范之浚向她扬了扬手上的一份东西,“这是我刚到手的最新资料——沈氏派驻h市新工厂的主要管理层人员名单,你快过来看看,有没有你认识的人?我可是听说,沈均诚选择的管理层大多是他从南翔带过来的!” 晓颖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似在毫无预兆的前提下被出了一道难题,但她还是很快走过去,把那张纸接了过来。 名单上基本都是生面孔,晓颖的目光逐一浏览下去,心渐渐定了下来,她不认识,也就无须插手了。 但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冷不丁跃入她的视野——夏斌,当年他和李真一起在南翔的工程部,且也喜欢跟着旁人调侃李真和她。晓颖看了看他的头衔,如今已是工程部经理,原来也高升了。 “怎么样?”范之浚满怀期待地盯着她问。 “呃……”晓颖内心十分挣扎,她是真的不想踏足进去,但抬眸之间,当她的视线触及满怀期待的范之浚时,一股歉意之情油然从心底升起。 她来这儿是干什么的?如果她没在南翔待过,范之浚又怎么可能给自己机会?如今正是她该报答他的时候,但是,她又怕自己一脚踏进去之后,也许会牵扯出许多她本不愿意再碰触的东西。 她的心乱作一团,而她迟迟不答和脸上纠结的表情也给了范之浚明显的暗示,“晓颖,你是不是认识其中的什么人,说出来无妨,我不会逼你去跟对方联络的,但是至少我们可以分析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我始终坚信,做营销就是跟人打交道,如果你无法清楚地掌握你要接触的那个人,就算手上有再多资源,也铁定打不赢!” 晓颖咬着唇,终于说服自己,不再佯装局外,她的手指慢慢往下划拉,最后轻轻落在夏斌的名字上,有点艰难地道:“这个人……我以前认识,不过隔了三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 没等她说完,苑之浚脸上已经溢出喜悦的神色,他朝空中狠狠打了个响指“这可是个关键人物啊!晓颖,我就知道,我把你招进来不会有错——来,快跟我说说,他是个怎样的人,看我们能不能在他身上打开缺口!” 第163页 晚上,李真回来吃晚饭,他似乎有什么心事,连儿子和他说话都心不在焉。 他很少有这样的状态,晓颖在一旁瞧着奇怪,还没等她发问,李真就推了饭碗步入书房,很晚都没出来。 等小智睡下了,晓颖想起以前郭嘉对自己的叮嘱,前思后想了一番,遂悄悄下床,往那间客卧兼书房的房间走去。 李真在灯下埋头读一份杂志,但他显然没有在认真看,因为晓颖发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灯罩上方。 晓颖走到他身后,把双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揉搓起来,“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我看你今天回来以后一直闷闷不乐的。” 李振大概没想到晓颖会这么主动地关心自己,由衷一笑,拉她在身后的床沿上坐下,用温柔的目光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今天……有人给我打电话。” 晓颖不明所以,含着笑不解地看着他,“谁?” “沈均诚。”说完,他目不转睛地盯住晓颖。 晓颖完全没有提防,一时之间,脸上的笑容和她的脑子有些脱节,幸亏她及时醒悟过来,收敛笑意,喃喃地问:“他……他打给你做什么?” 其实晓颖刚才那微妙的一瞬凝滞并没有逃脱李真的目光,他顿了片刻,把视线转向别处,慢慢给她解释,“这个周末他会来h市,想约我见一面,没说什么原因,只告诉我务必要去。” 晓颖这时已经恢復过来,在李真面前,她不想流露出任何让他觉得可以的迹象。三年的夫妻相伴,她已经摸到了一些他的脾气,他本人,决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大度和无所谓。 “也许,是想跟你聊关于沈氏在h市投资建厂的事吧?” 李真闻言,目光刷地一下转向晓颖,“你怎么会知道?” 晓颖一时失言,侷促地撩了一下髮丝,“哦,我也是听公司的同事说起的,他们对沈氏也……也很有兴趣。” 李真的脸色不似刚才那么和顺了,淡淡哼了一声,顺势仰躺在床上,陷入沉思。晓颖单手撑在床上,俯首望着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李真忽然又问:“周末我和沈均诚的会面,你要跟我一起去吗?”他瞥向她的眼眸里有幽幽的光芒在忽明忽暗地闪烁。 晓颖睨到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勉强笑了笑,道:“我去干什么?我跟他又没什么可说的。” 她很快站起来,走向门边,“今天有点累,我先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恩。”李真没有从床上爬起来,远远望着她,淡淡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回到房间,晓颖始终心神不定,沈均诚要见李真,究竟是为了什么?按理,只可能是业务方面的问题,可晓颖无法说服自己安心下来,有其实李真提到这个话茬时那副难以形容的表情,好似他什么都明白。 小智忽然翻了个身,小手在四周胡乱抓摸,晓颖赶忙探手过去与他手掌相握,小智这才消停下来,小脸蛋上显出满意踏实的神情,再度沉沉睡去。 晓颖把脸紧贴住他的脸蛋,听着他均匀流畅的唿吸声,她烦乱的心绪渐渐平和下来。 周日晚上,李真如期去h市着名的天堂食府赴宴,在一间豪华的包间内,他见到了久违的沈均诚。 沈均诚亦是只身而来,显示出对李真的尊重与重视。 包厢门一开,李真才在门口现了身影,沈均诚已经大踏步迎上来,一脸饱满的笑容,走到近前,伸出手来,与李真的紧紧握在一起,“幸会,李总!” 李真也笑着回应,“沈总,你真会开我玩笑!”当年沈均诚尽管比他还小上几岁,但也是习惯随大家的叫法,喊他“小李”。 “哈哈!怎么会!如果你不离开南翔,现在肯定也早就升成副总了,不过你有今天的成绩,我不用多想也猜得到。” 尽管李真内心保持这相当的警惕,但这一番恭维之词停在耳朵里也极为受用,他不觉又是摇头又是笑。 三年不见,沈均诚越发显得身形俊挺,更让李真讶异的是,他比过去要外向开朗得多。 从前两人在一起合作时,沈均诚给他的印象就是务实,肯在产品上花心思,费工夫,但那时候他欠缺的是在交流沟通方面的能力。一个过于孤傲的人在生意场上是不太受欢迎的,除非他后台够硬。 想必这三年里他得到了不少锻鍊机会,性子也被磨砺得圆滑了不少,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他已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嫩瓜总经理了,眼前的沈均诚,早已今非昔比。 菜是沈均诚点的,李真一味谦让,况且他对这些吃吃喝喝的东西也不怎么在意。 沈均诚娴熟地点了几道特色菜,又格外为李真点了盘麻辣鸭舌,笑着解释道:“我觉得以前大家一起吃饭,你最喜欢这道菜,每次都是你包掉!” 李真没想到他这样细心,感激地笑了笑,道:“没想到你还记得。” 沈均诚感慨地往椅子背上一靠,“以前的很多事,我都歷歷在目。” 他这句话仿佛弦外有音,李真不免多瞟了他一眼。不过沈均诚的脸上并无其他深意,显然,他今天找李真,就是来谈公事的。 第164页 李真自己开车,因此坚持不喝酒,只要了杯果汁,沈均诚只得独自品味红酒,欣赏窗外精緻的夜景。 “我很就没有来h市了。”他把椅子转过去,用持着酒杯的手指指某个方向对李真道,“看见没有,有尖顶的那栋建筑,是h大——我的母校。” “沈总也是h大毕业的?”李真询问的目光投向他,“那学校很不错。” “没有,我只在那儿读了一年书,就转道去英国了。”沈均诚耸了耸肩,“不过,我一直把这里看成自己的第二故乡,总想着有一天能来此地生活。”他说着,笑着把酒杯放下,“这个愿望即将实现。” 李真挑眉笑望着他,笑容下面是深藏不露的僵硬。 沈均诚俯身凑近他,很认真地盯着李真,半晌,才缓缓道:“我在这里的高新产业租下了两栋厂房,手续方面也都办得差不多了,新公司会在下个月正式成立,李真,过来帮我吧!” 沈均诚的眼里仿佛又燃起过去他们一起跑g3项目时的激情,那火热的雄心也确实曾经感染过李真,只是,如今的他,却对沈均诚建厂的真实原因深表怀疑,他迎视着沈均诚满含期待的目光,但笑不语。 一道道菜陆续上来,李真的耳边是沈均诚用充满激情的语调一直讲述他宏伟计划的声音。 “新公司的设备全部是从德国和瑞士新购来的,规模比南翔扩充了一倍不止。我打算先拓展沈氏在东南部市场的占有率,这里有不少能够跟我们的产品相配套的零部件加工商,当然,这仅仅是我在h市建厂的第一步。我还想再这里成立一个沈氏最先进的研发中心,我不想让我们的产品永远跟在日本和欧美一些公司的屁股后面,为什么我们只能做代工?为什么我们不能有像样的新品开发出来?” 李真啜了口饮料,在沈均诚燃烧着火焰般的眼神注视下,他咂了下嘴,不太乐观地说:“沈总,恕我直言,你的想法是不错,但是,要知道,你的第二步,我是指研发新品这一块,可能不是短期内就能见效的。你们沈氏这次投了不少钱进来,董事会难道真的能只问耕耘不问收穫?” 沈均诚笑道:“我明白你的顾虑,不过,正是因为我见到的急功近利的例子太多了,所以才会花心思去考虑要怎么样才有可能让沈氏走得长远一点。我不希望目前看起来风光的沈氏在若干年后也在众人的视野里销声匿迹,就像五年前的普贸和常欣公司那样,一味跟风,人云亦云的下场只能是消亡。所以,我希望通过这种未雨绸缪的方式,为沈氏将来可能遇到的瓶颈期做准备。” 李真为他这一番肺腑之言深深感动,他没想到沈均诚竟然有如此远的眼光与抱负。 “怎么样,李真,过来帮我。”沈均诚幽深的眼眸再度看向他,“我知道,你是个能做事的人,我很需要你。研发中心总监的位置,我特意为你留着。除了年金,我还给你预留了一部分股份,虽然不是很多,但只要公司发展起来,分红也是相当可观的。” 果汁杯在李真的手中扭来转去,像一只绞尽脑汁挣扎的小兽。沈均诚的目光从李真的脸上移至他的手上,他耐心地等候,一丝自信的浅笑荡漾在他唇际,他相信自己开出的条件无人能抵抗。 李真手上的杯子终于停止了扭转。 “沈总,谢谢你的美意。”李真搁下杯子,双手交叉相握在一起,“但是,我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也在目前的公司里做的很愉快,我。。。。。。不想换环境。” 沈均诚怔住,他没想到等待自己的会是这个结果,他紧盯李真的面庞,“是条件方面还有不满意的地方?” “不不!”李真摆手,“你提供的条件对像我这样资歷的人来说已经非常优厚,甚至大大超过了我的预期和能力。只是,”他顿了一顿,表情诚恳地看定对方,“我这个人,怎么说呢,我想要的是一个安定平静的生活环境,能够跟家人在一起过过小日子足矣。钱的方面,多一点少一点关系都不大。” 沈均诚从他的脸上读出来久远的记忆,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李真时,他就是这样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那样。 一般失落的情绪渐渐在心头蔓延开来,沈均诚忽然想到,当年李真帮他,或许也不是因为什么事业心,他不过是在那个职位上,老闆需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而已。如今,他已经不在自己麾下,自然也不用再对自己言听计从了。 说到底,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不,或许他们根本就是一种人,只是李真有的选择,而他没得选。 “但是,沈氏对你来说不能称之为新的环境吧!”沈均诚不死心,还试图说服他,“我带来的几个人里,有两个是你以前认识的,林凡和夏斌,你还记得吗?这个项目也会由我亲自主持,难道你以为我会为难你?” 李真笑着摇头。 沈均诚吸了口气,沉吟片刻,又道:“这样吧,只要你能来,研发部的人选随你挑,这样还不行吗?” “沈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真的很抱歉,我。。。。。。还是没法接受。” “为什么?”沈均诚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倩影,瞳孔勐地收缩了几下,再定睛望向李真时,他眸中的急切与焦虑也消退了不少,转而变得深邃复杂。 第165页 这个夜晚,他竭力避免提到晓颖,甚至想控制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把她和李真连在一起,他告诫自己,他是来谈他的远大计划的,他要成功,就得不计前嫌地网罗能够帮助到他的所有人才。 然而现在他才发现,不是自己不想谈就可以的,他和李真之间的主动权,根本不在他的手上, 载满红酒的杯子重新回到手中,沈均诚缓缓匀了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不再那么急躁地逼问李真,而改成了闲适的口吻,“能说说你不想来的真实原因吗?” “沈总,我很感激你对我的信任,但是我深知,世间万物只有保持平衡才能生存下去,你给我开下那些条件,总不见得是无偿奉送给我的吧?在将来的某一天,你必然希望能从我这里得到相应的回报。如果我无法达到你的预期怎么办?甚至,如果有一天因为我的缘故而让你的投资打了水漂怎么办?这些都是我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沈均诚微微一笑,“你对自己就这么没有信心?” 李真摇头,“信心不是靠嘴皮吹出来的,我不想妄自菲薄,但也没有自傲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步。你砸过来的担子实在太重,我没有胆量去扛。” “你。。。。。。不再考虑一下?”沈均诚晃悠着手中的酒杯,瞥了他一眼。 李真遗憾地笑笑,“不好意思,我担负不起你的期望。” 沈均诚使劲吸了口气,哼笑着点了点头,“好吧,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勉强。不过,我不认为你拒绝了我,就是我们之间联繫的终结,来!”他把杯子高高举起,“我相信在未来,我们还有许多可以一起探讨的地方——你的意见对我来说,仍然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 “但凡能用得到我的地方,一定尽力。”李真也笑着把果汁杯举起来,跟沈均诚的酒杯在空中轻轻碰了一下。 晚餐结束得比沈均诚预计的要早很多,因为李真几次偷偷低头去察看腕錶上的时间,沈均诚见状,故作轻松地调侃道:“怎么,家里有事,急着回去?” 李真闻言抬头亦是一笑,“就太太和儿子两个人在家,小孩子太皮,我怕她一个人管不住。” “哦?”沈均诚笑了一下,目含深意地望向他,“其实,你比我幸福的多,有家有业,生活稳定,不像我,整天还在忙忙碌碌,不知道为了什么奔波得如此狼狈。” “这个么,也是看各人的,不是有句话叫‘求仁得仁’么?”李真目光平和地迎视着他,“沈总是要干大事的人,站得高,看得远,志向也肯定不在这些儿女情长上,对吧?” 沈均诚似乎听出了点言外之意,笑着哼了两声。 李真把杯中的果汁一饮而尽,再次看了一下时间,“沈总,我真的该回去了。” 沈均诚还翘着腿坐在床边,举起手中的酒杯对他扬了扬,“改天再出来一起聚聚,不要开车,我们可以尽情喝酒,好好聊。” “一定。” 李真穿上外套,走到门边,忽然又站定,回首对沈均诚笑道:“什么时候等沈总有空了,来我家吃顿饭吧,我太太做饭很有一手。哦,你跟她—不是早就认识么?” 沈均诚含笑的表情有点凝住了,但他没有回答,只是再次扬了扬手上的杯子。 走出去数步之远的李真,在恍惚中回味着刚才与沈均诚的每一句话,以及提到晓颖时他那张不再从容不迫的脸,他的唇角边渐渐泛起一丝解气的笑意。 他至今还记得三年前,在他和晓颖的那场婚礼上,沈均诚步履匆匆的赶来,眸中却只有晓颖一人。那旁若无人的眼神,那明目张胆的靠近,明眼人即使再蠢也能猜得出曾经发生过什么,而他李真—当天最该被瞩目的新郎,却像一堆垃圾似的被人撂在一旁。 那种被凌辱的滋味,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对沈均诚的恨意,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深深地扎根在心底的。 今天的晚宴,沈均诚对当日之事只字不提,眉宇间也丝毫未见歉疚流露出来,仿佛当它从未出现过一般。 他或许是真的忘了—像他那样的公子哥儿,又有几人能对一个普通女孩有过真心,不过图个一时新鲜罢了—可他李真,永远都不会忘记,因为那是你此生所遭受过的最大的耻辱。 包厢内的沈均诚缓缓起身走到窗边,面向玻璃外站着,h市美若西子的夜市此时在他眼里也不再勾魂夺魄。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本着极大地热忱想要邀请李真加盟,才发现对方根本不想在和自己产生瓜葛,他甚至从李真临走时的眼神里读出了仇恨的味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震惊。 如果李真并非他想像的那么温和宽厚,晓颖现在过的日子,会离幸福很近么? 他靠在墙边,俯首就可以见到窗外流火一般的行往车辆,在点点街灯的光晕里,他仿佛看见了晓颖婀娜瘦削的身姿…… 李真回到家,晓颖还没睡,坐在沙发里看书等他。 “小智睡了?” “嗯。”晓颖盯着他,欲言又止。 李真端起茶几上晓颖的水杯,咕咚咕咚连喝了好几口,浓腻的果汁让他喉咙发干。 第166页 “怎么样?”晓颖的试探的目光向他投射过来。 “不错。”李真淡淡一笑,“菜很丰盛,沈均诚一向大方。” 晓颖默默地拾起水杯,走到饮水机边蓄满。 “喂,对了,如你所愿,他邀请我去沈氏在h市的新公司。”李真对着她的背影道,“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晓颖直起腰,过了几秒钟才转过身来,“这个得你自己拿主意。” “他开的条件很丰厚,要不要听听?” 晓颖终于咀嚼出李真语气里的异常了,她把水杯放下,瞥了李真一眼。他的眼里有狼一般敏锐的气息,仿仿佛再使劲嗅着什么。 “你以前从来不跟我谈论这些。”她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唿吸变得平稳,“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有意见。” 这些年,他们偶尔也会有论及到沈均诚的地方,虽然少之又少,但是只要一提到他,李真的态度就会变得和平常不一样,说不清楚是什么,反正就是不太自然,甚至还会半开玩笑的讥讽沈均诚几句。晓颖一直觉得以前是自己太敏感,又因为多少有些底虚,她从来不跟李真就此话题深入下去,今天她才发现原来不是自己多虑。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没能给出合适的语句出来,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她沉默的转身就要往房里走。 “你是希望我去,还是不去?”李真却不依不饶,紧追她逼问了一句。 晓颖在门边隐忍的转身,迎视他近乎挑衅的目光,“如果你想去,我不会拦着你,不过我想你心里一定有了主意是不是?你……不会愿意去的。” 李真慢慢笑起来:“没错,你猜的很准,我的确不打算去----知我者,莫若妻。” 37 周二范之浚把晓颖叫进办公室,眉头紧蹙的神情让晓颖意识到沈氏那边的进展一定不太顺利。 果然,范之浚开口道:“我让小江和沈氏对外接洽的肖小姐联络了好几次,但是对方怎么也不肯松口给我们一个见面的机会,只是让小江吧咱们的宣传资料传真过去一份,这明显是在敷衍我们嘛。” 范之浚说完,又沉重地嘆息一声,“看来沈氏手里捏着好几个有意向的供货商呢!” 她边说边瞥了晓颖一眼,用探讨的口吻道:“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不是和他们技术部的夏斌认识么,可不可以以私人的名义请他出来吃顿饭?我相信,只要我们能搭到他们其中的一条线,事情就会好办得多,我对咱们的产品很有信心!” 晓颖为难地咬紧牙关,可是看到用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范之浚,回绝的话还真是很难说得出口。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句话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 晓颖进柯兰以来,范之浚一直很照顾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她争取福利,说话做事也从来都是商量着办,体现出对她的极大尊重。她偶尔为了儿子要早走一会儿,他也从来没有过二话。 现在是她该付出和回报范之浚的时候了,况且她从进柯兰开始就应该预料到,这个请求,范之浚早晚会对自己提出来。 现在的她只能庆幸范之浚要她联络的不是沈均诚本人。 “好吧。”她放弃挣扎,硬着头皮应承下来,“我试试跟他联繫一下,不过我们真的很久没联络了,不知道......” “没关系没关系,就算他拒绝也没事,我们还可以再想别的办法,不过眼下这条路的确是最快捷的,放着不走很可惜啊!”范之浚眼眸亮亮地鼓励她。 晓颖觉得他实在该去搞公关。 回到位子上,晓颖前思后想了十分钟,确定自己没有后路可走,只得把手机掏出来,三下五除二就搜索到夏斌的号码---她的手机上留存了不少南翔同事的手机号,也许是出于某种微妙的怀旧心理,一直没捨得删除,但是对方是否已经换号,她就不知道了。 她试着用座机拨了夏斌的号,居然是通的,响了三四声后,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点差异,大约是没想到h市会有人知道他的旧号,“请问哪位?” 来不及调整自己的情绪,晓颖深吸一口气,赶紧答话:“是夏斌吗?我是韩晓颖,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对方足足愣了五秒钟才有所反应,“你是韩晓颖?李真的夫人?” “对啊!”晓颖听着他一如往昔的嗓音,不觉笑了起来。 夏斌比她想像的要热情的多,问了李真的近况,并一再要求和李真见个面好好聊聊,当年他们可都是同甘共苦过的铁哥们儿。 “李工那一走还真绝,跟我们这拨以前的同事全都断了联繫,我们倒还老惦记着他呢!”小夏感慨不已。听口气,他八成还不知道沈均诚已经找过李真了。 对他的邀请,晓颖只得先胡乱敷衍着,她摸不透李真对与旧同事见面究竟有几分热情。 随后,晓颖把柯兰公司的简况以及范之浚给夏斌引荐了一下,她没有按范之浚的交代以私人名义请对方出来吃饭,她希望能够让范之浚直接跟对方见上一面,以刚才谈话的热络度,她觉得有把握。 第167页 夏斌仿佛第一次听到柯兰公司似的,口气明显迟缓下来,“原来你们公司也有竞标意向呀!其实是这样的,招标的事不是我在负责,那边的负责人是肖雨欣,沈总的特别助理,由她直接向沈总回报,我只管技术这一块而已。” “那么,”晓颖的手指用力绕着电话线,“你能帮忙引荐一下吗---如果不麻烦的话。” “哦,这个当然没问题!”夏斌再次热络起来,“你把你们公司的资料尽快传给我,我抽空去给雨欣推荐一下,她人挺不错的。不过能不能入选,这个我就没办法啦!” 晓颖笑道::那是自然!哦,对了,夏斌,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斟酌着,下面的要求比上一个显然难度更高,“你觉得有可能肖小姐出来跟我们范总也见个面吃个饭什么的吗?我是觉得,当面聊的效果肯定比看纸面资料要好。” “哦……”夏斌认真思索了一番,“我不能给你打保票,不过我和她说的时候会尽力帮你约,这样你看行吗?” 晓颖自是感激不尽,“那真是太谢谢你了!改天一定请你出来,咱们好好聚一聚!” “还用说嘛!”夏斌也很高兴,“哎,韩晓颖,你能把李工现在的手机号给我一下吗?我想给他打个电话!” “呃,这个……”晓颖一下子噎住,她实在不想让李真知道自己现在在为什么忙活,否则只怕他心理又会不舒服,可不告诉夏斌好像又说不过去,完全没有合适的理由可以拒绝。 最终,晓颖只得把李真的好吗给了夏斌,心情怏怏地结束了这通电话。 下午,夏斌拿着晓颖传给他的资料兴沖沖地去找肖雨欣。 沈氏的新厂房还在装修,临时办公室设在产业园管理委员会的某栋楼宇内,因为是临时租用,哪里得空就挪哪里的房间给他们,所以四五个办公室,分别在不同的楼面上。夏斌所在的技术部在五楼,而沈均城和他的助理肖雨欣的则设在顶层十二楼。 夏斌敲门近了肖雨欣的办公室,没想到沈均城也在,两人似乎实在讨论晚上和管委会官员聚餐的事宜。 夏斌见他们商量得热络,自己不便插进去,就想先告辞,等过会儿再来,话才刚出口,即被沈均城制止:“进来说吧,我们聊得差不多了。”他不想让夏斌来回跑。 肖雨欣也把笔记本合上,笑吟吟地站起来问他:“你难得跑我这儿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夏斌飞速瞟了沈均城一眼,后者好似没有要立刻离开的意思,他手边的一杯咖啡才喝了一半而已,他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夏斌。 夏斌本打算跟肖雨欣私下商量的,谁知道现在得当着沈均城的面说,一时有些嗫嚅,沈均城显然也读出了他的为难,眉毛一扬,“是不是和你雨欣有悄悄话要讲,我不方便在场?”言毕,他站起来,半开玩笑道,“那我先走了。” “不是不是!是公事!”夏斌脸都红了,就算他对肖雨欣有好感,也架不住被人这么调侃,更何况公司里还盛传肖雨欣与沈均城关系非比寻常,他这么搅进去算哪门子事! 肖雨欣对沈均城的玩笑仿佛也不太高兴,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復又坐下,缓缓道:“都是公司的事,用不着瞒沈总,小夏你还是赶紧说吧,免得沈总误会。” 沈均城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满,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再回首时,他看到夏斌紧张的脸庞,他知道这小伙子脸皮薄,开不起玩笑,不过这也正是沈均城欣赏他的地方,他认为做技术的人还是心思单纯一些比较好。 沈均城口气放柔了一些,“说吧,到底什么事?” “是这样,有家叫柯兰的公司想,也想来投咱们的标……”事到如今,夏斌也没选择了,如实和盘托出,反正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沈均城早晚会知道。 他走上前把柯兰公司的资料递给肖雨欣,“我看过了,他们的产品方面,跟咱们的要求很匹配。” “柯兰?”肖雨欣皱着眉想了一下,“好像是有人给我打过电话,他们那个负责人是姓江吧?” 夏斌有些愕然,“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 沈均城在一旁听得蹊跷,“小夏,你怎么会想起来帮他们牵线?”在他的印象里,夏斌可不像会多管闲事的人。 “是这样的,沈总,”夏斌的眼睛亮了亮,“柯兰负责跟咱们合作这个项目的人里有一个以前在南翔做过,就是她给我打了电话,想让我帮忙引荐一下。我觉得只要他们的产品不错,倒是也未尝不可,所以就……” 沈均城心下莫名一紧,“谁?” “哦,她叫韩晓颖,以前在南翔仓库做保管员的,她先生就是李真!”见沈均城突然起了关注之意,夏斌立刻也来劲了,“沈总,李真您还记得么?他原来也在h市,如果能把他请过来的话……” 沈均城双手抱在胸前,半晌没言语,脸上的表情叫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肖雨欣察言观色,适时打断了夏斌,“这家柯兰的资料我早就看过了,感觉一般,h市像他们这样的工厂太多了,我们可以慢慢挑。” 第168页 “雨欣,”沈均诚忽然开口,“你安排一下和柯兰那边尽快见个面。小夏, 到时候你跟着一起去谈,查查他们的实力究竟如何,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也可 以参与,我…想对柯兰有个全面的了解。” 他这一番话说出口,面前的两人都目瞪口呆。肖雨欣一向自诩很了解沈均 诚在业务方面的倾向性,谁料此刻却完全失去了条理,不免有点惊讶地愣在那儿。 而夏斌错愕过后,立刻感到一阵欣喜,连忙点头,“没问题,沈总!我会和乔工一起过去谈,等时机合适,就去他们生产线上好好转转!” 沈均诚朝他笑笑,旋即又扭过头来望着肖雨欣,“雨欣,你有问题吗?” “哦,没、没什么。”肖雨欣回过神来,勉强点了点头,乖巧地应承下来, “我尽快去办。” 夏斌刚要告辞出来,沈均诚又在身后将他唤住,沉吟了片刻才道:“你先别 急着去给李真打电话,人家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如果真的要请他过来,我会亲自约他。” “我明白了,沈总。”夏斌忙又点头。 “还有韩……晓颖那儿,你也先别声张,所有接洽的事都交给雨欣,你只作为技术监管到时候跟着过去谈就是了。“ 夏斌未及细想,也都一一答应下来。 他是第一次给人牵线搭桥,没想到沈均诚会如此重视.只觉得如饮琼浆般的舒畅。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本想给晓颖先打个电话通通气,但转念一想,万一让沈均诚知道自己没按他的要求做,指不定会反悔,于是只得作罢,反正接 下来的成效,韩晓颖立刻就能看到。 晓颖把跟夏斌的沟通结果向范之浚作了简短汇报,他对她不吝辞色地嘉许了一番。晓颖看得出来,他对这番沟通的结果抱着极大的期待,这也在无形中给了晓颖压力,她默默走出范之浚的办公室,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在从郭嘉处得知沈均诚即将来h市的消息时,晓颖除了在心里翻腾了几个个儿以外,并未觉得对自己的生活会产生多大影响,然而在一连串由偶然促成的必然之中,她发现自己正在慢慢地踩进一潭摘不干净的泥地,想要抽脚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即使当初她不选择进柯兰,也不可能和沈均诚毫无瓜葛 他不是才来没多久就主动约见了李真么? 郭嘉还猜测,沈均诚来h市很有可能是针对自己,晓颖本来不信,现在却 有些动摇了,沈均诚对李真的看重究竟是因为什么?李真的价值似乎还没有 要到可以让他不计前嫌或者不必隐讳地挖回沈氏吧, 她在心烦意乱之间,隐隐嗅到了风暴的气息,而这并非来自于她对自身的 担心——担心自己和沈均诚的感情死灰復燃—~而是来自李真对她若隐若现的 猜忌中。她能做的却只是默默地隐忍,因为一旦自己沉不住气,就会引来李真 更深的误会。 下了班,她匆匆步出公司边门,从这里出去到就近的公车站很近,那里有 直达小区的车次,比班车方便。如果等班车,至少得迟十五分钟。她不愿意等, 因为要先去阿婆那里接小智,每次她去得晚,小智都会埋怨自己。 一辆黑色的豪华加长型轿车从她身旁经过,突然放缓车速,极慢地向前滑 行,她不经意地朝它瞥了一眼,窗玻璃上贴着膜,完全看不到车内的人,她把 拎包往肩上提了提,脸上流露出一丝警惕的表情。 她很快就拐进右边的一条马路,再回首时,她舒了口气,那辆车没有跟过 来。车站就在眼前,她不觉加快了脚步。 黑色轿车中的沈均诚坐在车后座上,双眸始终向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旁的肖雨欣已经把一会儿要和官员们商谈的几个重点问题又给他梳理了一遍, 见他没什么反应,抿了抿唇,问:“沈总,你觉得还有什么需要添加的吗?” 沈均诚过了片刻才转过脸来,笑着说:“他们能满足你刚才提出的那几点就 已经很不错了,做人千万不可贪心。” 肖雨欣见他神色如常,顿时放下心来,妩媚一笑,悄然嗔道:“原来你在听呀!” 沈均诚用手指点了点窗外示意她,突兀地道:“那里就是柯兰。” “嗯?”肖雨欣闻言探首翘望,透过柯兰正门看进去,视野里出现一片苍翠 的草坪,有点像公园。 她不免纳闷,沈均诚什么时候也变得充满诗情画意了,居然为了看草坪而 让司机特意减速。 又是忙碌而平凡的一天。 厨房里, 晓颖做着晚饭,是不是会受到小智的骚扰,他再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他一会儿是警察,端着枪来回巡视;一会儿又是小偷,探头探脑地东躲西藏,当然,多数情况小智都是演警察。那逼真入戏的神情消解了晓颖心头不少的烦恼,她一边做事一边和他说话。 等她把晚饭置备妥了从厨房端到客厅的餐桌上时,刚好看到小智骑在一个绒布玩具老鼠上,扬起小拳头重重地砸向小老鼠,他那仇视的眼神让晓颖蹙紧了双眉,一个三岁都没到的小孩,心里哪来如此恶狠狠的仇恨? 第169页 “小智,你怎么可以这样打老鼠?它不再是你的好朋友了吗?” 小智仰起头来看妈妈,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干净清澈,“妈妈,它现在不是我的朋友,它就是我要抓的那个小偷,所以我要教训教训它!” “那你好好跟它讲道理嘛!为什么腰打它呢?”晓颖走过去,坐在儿子身边,抚了抚小老鼠的脑袋,做出疼痛的表情,“你想想,它该多疼呀1” “爸爸说,看见坏人就得打!不可以同情他们,不然他们还会干坏事!”小智用奶声奶气的嗓音清脆地回答。 晓颖顿时觉得心里又被什么东西赌上了,很不舒服,她抢过小老鼠,正色地对儿子道:“小智,那妈妈告诉你,就算是对坏人也不能光用拳头解决问题。否则将来也许它还会用同样的方式反击你,难道你就打算和它一直这样没完没了地打下去?” 小智的眼睛连连眨了好几下,他也有点迷煳了,“可是,爸爸说的......” “爸爸也不一定事事都对。”晓颖说着,心里忽然对李真动了气,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教孩子的,“算了,赶紧过来吃饭。等爸爸回来我们再好好跟他说说。” 天气转凉,晓颖特别给李真炖了银耳甜品,既可以滋补身体,还能当夜宵填肚子,李真在公司吃晚饭通常都很早。 晓颖陪着李真一起喝甜品,慢慢把小智打玩具的事跟他说了,李真埋头听着,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瞅了一眼他略带阴郁的脸色,晓颖忽然想起白天自己一直在担心的事,此刻端详李真的神情,越发觉得是真的,她斟酌再三,还是没耐得住,与其让他这样阴沉沉地不置一词,不若挑开了明说,她心里又没鬼。 “小夏......是不是给你打过电话了?”她故作漫不经心地主动开口问。 “小夏?”李真疲倦冗闷的神色一殓,满腹狐疑地瞟了妻子一眼,“哪个小夏?” 晓颖忽然语结,看李真疑惑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她只得硬着头皮把今天找夏斌的事简略地给李真复述了一遍。 她裁开了个头,李真眼里俨然一派警觉之色,晓颖又不擅掩饰,被他几个换件问题一盘问,兵败如山倒,李真很快就把来龙去脉弄了个清楚瞭然,脸上一是风云变幻,阴晴不定。 “范总是希望能通过我认识夏斌的关系牵到一根线,之后的事他自己就能搞定。”晓颖还在竭力淡化自己在这中间所起的作用,“不过小夏现在搞技术,也不知道他的引荐有没有用?” “你们范总真是病急乱投医。”李真忽然对她笑一笑,神色里有几分诡异,“不过他碰到你,也算是踩了狗屎运。” 晓颖脸色微变。 李真把身子缓缓靠向椅背,脸上的笑还在蔓延,“其实,你为什么要这么麻烦绕一个大圈呢?直接打给沈均诚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晓颖勃然变色,倏地站起身来,自从他去和沈均诚见过一次面之后,整个人好像脱胎换骨了似的,她再也无法忍受他这阴阳怪气的态度。 “你到底什么意思?” 李真不急不恼,慢条斯理地舀着浓稠的银耳羹,悠闲地往嘴里送,“我开个万县而已,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晓颖的胸脯还在因为气愤而剧烈地起伏,她迫使自己慢慢平静下来,既然那个埋在两人心头的结还在,她不妨趁今晚把话都说清楚。 过了好一会儿,她觉得自己能够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了,才又道:“我和沈均诚之间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们......” 哐当一声响,李真把手上的调羹扔进碗里,他左右望了两眼,勐地站起来,一把揽住晓颖的腰,将她反身压在桌子上方,同时单手掐住她的下巴。 晓颖目光中充满骇然,难以置信地瞪着一向斯文的丈夫,他何曾有过如此粗鲁的举止! 她仿佛到此时才发现他的脸色是如此之差,完全是疲惫和怒意,眼里更是布满了血丝,而他兇狠的神色简直是想把晓颖一口吞下去! “记住,永远不要跟我提你和他之间的任何事!”他一字一顿地发出警告,“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说毕,他狠狠地把她的脸往旁边一拨,甩下她,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晓颖惊惧地注视着他很快就消失的背影,无法从震愕和害怕中解脱出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李真如此失态,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李真对她过去跟沈均诚之间的事情竟然是如此在意! “唉,真搞不懂,他这算是过于大度呢,还是在害怕什么?”郭嘉对李真的评价又一次涌入晓颖的脑海。 那时候她和郭嘉一样困惑,而此时她好像有点明白过来。 李真并非大度,他把她的过去视如洪水勐兽,因此他拒绝听到任何有关那方面的消息。 过了许久,晓颖才缓缓抬起手臂,抚摸了一下自己被弄痛的下巴,而她的心也在同一时刻勐然间揪紧了。 夜色笼罩了一切,而明湖上的点点霓虹却好似永远都不会熄灭,它们点缀着这片美丽的湖泊,把它烘托成一座炫目的不夜城。 沈均诚持杯站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前,他的这间房处在整栋建筑的最高层,窗户正对明湖,放眼望出去,明湖犹如一颗悄然遗落人间的珍珠,镶嵌在美人的颈间,让人目醉神迷。 第170页 一袭晚装打扮的肖雨欣也端着高脚杯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欣赏明湖夜景。 今晚,她的情绪格外高涨,因为她在饭局上的巧妙周旋、穿针引线,管委会的头头答应了他们两个本来几乎会崩溃的条件。合理规避某些税收和增加出口额度,几乎是每家公司都垂涎的肥肉,只是要把这些好处分配给谁,却是要经过多方面权衡才能定得下来,不是靠一两个人嘴上说说就能打动官员们的心。而她肖雨欣,却成功做到了。 当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手上握着的是沈氏的一笔巨额投资,工厂是租用的产业园里的标准厂房,已经在装修,如果谈不拢撤资的话,沈氏固然有损失,但对产业园的管理者来说,更加得不偿失。 招商局的赵副局答应给他们试着去申请时,肖雨欣就明白事情基本上已经定了,她得意地暗中朝沈均诚挤了挤眼睛。 “沈总,你可是得了一员虎将啊!”罩副局盯着雨欣撩人的身姿哈哈大笑着道。 沈均诚既然举起酒杯,迎着对方的被子重重碰撞了一下,附和着对方朗声笑起来。 其实,从他在某个展销会上第一次看到肖雨欣激情四溢地给人推荐产品时,他就嗅到了她身上那种能够感染别人的独特气质,他把她挖过来,并委以重任,事实证明,她没有让自己失望。 “沈总,你的公寓已经定下来了,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高档小区,等周末把新购的家具搬进去以后,你随时可以入住。” “谢谢!”沈均诚对她微微额首,继而又用下颚对窗户略略一场,笑着问她,“觉得明湖美吗?” 沿着湖堤的一圈银色路灯泛出晶莹洁白的光,让人安宁惬意。 沈均诚仿佛看到三年前的自己,正沿着那条白色链子一样的光亮兴沖沖地行走着。 那时候,他正在为自己和晓颖的美丽小窝而奔波,以为那会是他最终的归宿,温馨而幸福。又怎么料到,三年后,他会站在离那所小公寓不远的酒店最高层里回首往事,敬歔尘世的无奈和命运的飘忽不定。 “嗯,很漂亮!”肖雨欣回答,目光却流连在沈均诚俊朗的侧脸上,室内的光线很暗,他的面庞上有忽明忽暗的投影,但是线条清晰,稜角分明,这样的男子,想必会有很多女人为他迷失。他就像她杯中的酒,保存得越久,越醇香可口。 肖雨欣忽然觉得心里一热,脸上也像烧起来似的,火红滚烫,她转过脸去,用低哑的嗓音轻柔地问:“今晚……要我留下来吗?” 沈均诚的思绪被她这句话从久远的回忆中扯了回来,他略略发证,现实与记忆有点对不上号。过了片刻,他看着窗外,用与她一样低的声音说:“不用了,谢谢!” 其实,留她住宿也未尝不可,但今晚,他体内沉积了太多回忆的影子,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只能对她抱歉。 他没有听到肖雨欣的回应,须臾之后,他转过脸去,刚好捕捉到她还在凝视自己的眼睛,“对不起,”他仓促地又补充了一句,“我今天有点累。” 乖巧的笑容慢慢爬上肖雨欣的脸庞,尽管显得有些瘦弱,“没关系。” 她温柔地凑近他,在他唇上轻轻印了一吻,“那么,晚安。”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38 下午,晓颖正在影印室复印两份资料,范之浚的秘书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她,“呀!晓颖,原来你在这儿啊,范总到处找你呢!” “哦,好,我复印完资料马上就去!”晓颖赶忙道。 资料是给范之浚的,正好一併带过去。 进了办公室,但见范之滩一脸激情,“晓颖,过来坐!” 晓颖把资料递给他,而他根本无意多看,语声朗朗地跟她讲道:“刚才沈氏的肖雨欣给我打来电话,说看过我们的资料,对咱们的产品很有兴趣,希望有时间可以见个面好好聊聊,我乘机约了她今晚吃饭!晓颖,看来是你打给夏斌的电话奏效了,晚上你务必和我一起去!” 这结果既在晓颖意料之内,又让她颇感诧异,因为进行得实在太顺利太快了,但是对饭局,她心存为难,“范总,还是你们去谈吧,业务方面我也不太懂,去了没什么话说。而且,咱们也不知道夏斌是怎么说的,万一让肖小姐发现是有私人关系在里面,可能对夏斌本人的影响也不好,还是慎重一些为妥,您觉得呢?” 范之浚本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听晓颖这么一分析,似乎还有点道理,毕竟现在八字还没一撇,确实鲁莽不得。 “那么。。。。。。你给夏斌再打个电话,探探他的口风如何?” “好,我会的,但晚上的饭局我实在。。。。。。” “行,你不用去了。”范之浚笑着向她摆摆手,爽快地揭穿她,“我知道,你是放心不下儿子嘛!” 晓颖也笑了,放下心来。 告辞出去时,范之浚又在身后叫住她:“谢谢你,晓颖!“ 晓颖从他的声音里读出了明显的感激之意。 她之所以这么坚决地推却,一方面固然有避嫌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顾忌着李真。 昨晚上他的勃然变色让晓颖大感意外,也深邃到了他内心那个已然打得很牢固的结。 第171页 她彻夜无眠,把过去、现在以及未来通通想了一遍,最终决定向李真、向他们的家庭妥协。三年来,他们过得平静如水,她不想因为横生枝节而毁掉这个得来不易的家。 她找时间给夏斌打了电话,夏羡慕自然按照沈均诚的交代给了她一番冠冕堂皇的解释,但私底下还是兴奋难耐地补充了几句贴心话。“我也没想到沈总会对你们公司这么重视,要不就是因为你们柯兰确实不错,要不沈总就是想借你来拉拢李真。晓颖,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哦,呵呵!“ 晓颖的心顿时乱成一团麻,“对了,小夏,你昨天和李真打过电话吗?” “没有!”夏斌很干脆的一句回答让晓颖懊悔到想撞墙,“沈总让我别找他,他说如果真要请李真过来,他会亲自出马—你看,沈总对李真多看重!晓颖,我觉得你可以和李真先通通气,我觉得沈总去找他是早晚的事!” 晓颖唯有苦笑,结束了通话,她心绪难平,看来很多事想躲是躲不了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到了点,她与范之浚打了声招唿,依然按时下班。 范之浚的办公室里坐着项目组的全体成员,小江和王凯都在,范之浚正给他们部署晚上饭局上的话题该怎么切入。 小江见到晓颖,笑着调侃了一句,“你不去,我们几个恐怕撑不住啊!” 晓颖平时跟谁都和和气气的,所以尽管一个项目组里的人因为分工不同而跟范之浚有明显的亲疏,但彼此见了面开个玩笑却是常有的事。 “小江,你别开我玩笑了。”晓颖当下也笑着回应了一句,“技术上的事我真的一窍不通,明天等着听你们的好消息。” 夜色已深,李真却还没回来,晓颖心有不安。 昨晚两人吵过之后,他就去隔壁的客房睡了一宿。早上晓颖起床做早饭时,发现他已经一声不吭地走了。 以往还从没有过这样严重的情况,李真和晓颖的脾气都属于温和型,一旦其中的一个多啰嗦了两句,另一个总是很自觉地不接口,宁愿把意见烂在心里,因此三年来两人别说吵架,连偶尔拌几句嘴的机会都不多。 待小智睡下后,晓颖关上房门,进了客卧,在灯下心不在焉地看书,手机就搁在她视野可及的范围内,她频频扫了它好几眼,到底还是鼓起勇气把它取过来,两个人闹别扭,总得有一个先找台阶下,她不喜欢老是这样把郁闷窝在心里。 彩铃响了好几声李真才接听,晓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一些,“还在加班?怎么一天比一天晚了?” 李真静默了片刻,好像淡淡吁了口气似的,继而平静地说:“没有,跟……朋友在外面,晚一点再回去。” “哦……”这个答案让晓颖措手不及,李真循规蹈矩惯了,不是上班就是宅在家里,即使出去吃饭聊天,也多半是公司活动或者同事间的必要应酬,还从没听说他有个好到晚上一起出去的朋友。 “那……”晓颖转念一忖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如果真有那么一两个可以说说话排遣下情绪的朋友,说不定还是好事,至少可以缓解下他紧绷的神经,晓颖觉得以他那样的性格,朋友其实是很有必要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她的口气愈加缓和。 “还不知道。”李真听到她轻柔的语气,却忽然有些生硬起来,顿了几秒,终又有些颓然,“小智睡了?” “嗯。” “你也早点睡吧,我再过一会儿就回去。” “好的,你路上小心。” 收了线,晓颖无声嘆一口气,对着手机发了一会儿怔,復又将它抛到一边,重新看起书来,这一回要比刚才专心得多。 李真把手机收好,坐在他身旁的周婷早已停止了啜泣,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盯住他,满面愧疚,“我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没有的事。”李真转头瞟她一眼,周婷俏丽的面容上湿漉漉的,经过刚才那一番痛哭流涕后,早已狼狈不堪。 周婷感激地接过来,默默地擦着脸上的泪痕。 她今天的情绪的确很失控,相恋三年的男友在毫无预兆的前提下忽然向她分手,理由是他爱上了别人。 昨天晚上,他把租房里所有属于他的东西都打包搬走了,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给她,就那么避之不及地要离她而去,她一时激愤,在他即将步出家门时,忍不住上前和他撕扯,竟被他用力一推,撞上了矮桌的一角,膝盖上青肿一片,而他扬长而去。 今天上班期间,周婷始终神思恍惚,无法集中精神到具体的事务中去,开会做记录时更是屡屡出错,她的失态很快就为李真所察觉。 到了下班的点,他特意留她加了一段时间的班,直到他忙完手头的活儿,才让她和自己一起走。 他把车驶到一条偏僻的岔口,停在路边,和颜悦色地问了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周婷的眼泪随即刷刷流了下来。 之后,他花了大概半个多小时聆听周婷断断续续的哭诉,直到晓颖那个电话打来。 “现在感觉是不是好多了?” “嗯。”周婷使劲点了点头,又迅速抬头瞥了李真一眼。理智恢復过来,她感到一丝歉意。 第172页 “真对不起,让你在这儿听我胡言乱语,耽误了你的时间。我知道,刚才一定是你太太打电话来的,你……你们都是有家庭的人,我……”周婷说着说着,悲从中来,眼里瞬间噙满了泪。 看着她那副悲不可抑的悽惨模样,李真心有不忍,手慢慢伸过去,停留在她头髮上,轻轻抚了两下她的后脑勺。这有的暧昧的举止令周婷的哭泣骤然停止,也在剎那间提醒了李真,他有些尴尬地将手收回,一片阴云逐渐遮上心头。 周婷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擦拭泪痕,不再抽泣,车里的气氛让人难堪。 其实,从她在车间手掌被划伤开始,她就能体会到李真的若有似无的关心,他帮她解围,在她以为自己留守无门时又主动接收了她,让她成为他的部门助理。从心底而言,她对他的感激是不足以用言语来表达的,尽管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赢得李真如此宽厚的对待。 如果说他对自己心有所图,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因为李真从未对她有过 他从车上的纸巾盒里抽了张纸递给她,“擦擦吧。” 不当的举止和言行,甚至连暧昧的眼神都没有过,更何况,公司上下谁不知道李真有个美丽的妻子和一个活泼的儿子,他爱他们胜过这世上的任何一切,他几乎就是公司里公认的模范丈夫的代表。 也正是因为这样,周婷对他的赶集和信任才愈加深厚,她像尊重一位长辈那样尊重着李真。 但是,所有这些看似固若金汤的防御都被他刚才那轻轻一抚击溃了。 大约过了三四分钟,李真率先冷静下来,眼眸盯着车前方,用往日里惯用的长辈口吻,心平气和地劝道:“有些人根本不值得你为他这样伤心,他离开你,对你来说是好事。你应该感到庆幸,可以早一点认清他的真面目。以后你也得长个记性,找男朋友,最重要是他的人品,知道么?” “明白了。”周婷乖乖点头答应下来。 她从他平和且沉稳的语气里得到了某种安慰,而刚才那一幕仿佛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她不再胡乱猜想,眼前的李真跟她之前认识的李真没有什么分别,一样的关心她,一样是她的主心骨。 范之浚领着他的团队和沈氏那边的接洽进行得十分顺利。一顿晚宴让宾主双方对彼此都有了深入的了解,由此也约下了沈氏来参观柯兰厂房的具体日期。 这个结果在柯兰内部掀起不小的风浪,原先谁都以为范之浚已是垂死挣扎的过气人物,没想到还能折腾出这样大的动静来,连公司的高层都被惊动了。总经理亲自找范之浚面谈,商量应对沈氏前来考察的事宜,并重新给他的项目组分配了人力物力等资源,范之浚终于把属于自己的部分实权又夺回手中。 私下里,他对晓颖由衷说了一句:“我越来越深切地意识到,把你招进柯兰是我这一年来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情——晓颖,你是我的福星!” 而晓颖从小江那里得到的反馈却比范之浚要生动的多。 “啊!真没想到沈氏的肖雨欣原来是这么一号人物!以前在电话里听她的声音,感觉冷冰冰的,见了面才知道,居然是个大美女,而且说话做事那个分寸把握的,我敢说,我们柯兰绝对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得过她!” 小江一句话说完,就意识到在晓颖面前这么高度赞美别的女人不太合适,赶紧又加一句:“你例外,你例外!” 晓颖只是笑笑,她一向有自知之明,还不至于要狂妄到去嫉妒一个自己根本不是其对手的职业精英,她很快就岔开了话题。 “范总说,下周三沈氏回来参观咱们的工厂,来的会是些什么人呀?” “这个对方没明说,我们也不便多问,显得不信任人家似的。”小江想了想“昨晚一起吃饭的那几个,像肖小姐,夏经理,还有他们一个专管产品的经理,姓朱的,这几个应该都会来。反正这下子柯兰要好好闹一闹了。刚才范总还说呢,咱们乔总要亲自审核参观流程,到时候他还会亲自接待沈氏的来访人员!这个项目,终于有了翻身之日啦!” 小江猜得一点也没错,为了这个项目,柯兰上下就像打仗一样,先是整个办公大厅和车间内外掀起了搞5s的浪潮,紧接着是对生产流程的规范,从书面文件到具体操作,来了一次彻头彻尾的大检查,偶有员工抱怨,这阵势简直比当年isp质量审核还严格。 经过一星期的周密准备,沈氏来访的日子终于到来。 沈氏的来访者预计十点到公司,九点半,范之浚已经携项目组成员早早等候在办公室内。为了给参观者留下最佳的印象,他连夜又草拟了一份问答表,一早分发给大家,以免在与客户沟通过程中因为一点不起眼的错漏而因小失大。 十点还差五分的时候,乔总的秘书亲自登门前来告诉范之浚,乔总已经到达公司,一会儿会和他们一起去见客人。 自己主持的项目能被总经理这样重视,范之浚高兴之余又有所顾虑,“不知道沈氏来参观的人里级别最高的会是谁,如果只是几个小兵将,咱们乔总亲自出面合适吗?” 乔秘书微微一笑,“范总不用担心,我们乔总已经打听清楚了,沈氏的总经理沈均诚会亲自来柯兰。” 第173页 范之浚问询一呆,同时心头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在体内缓缓蔓延开来。面上却不得不笑着表示,“那有劳乔总了。” 柯兰的项目对范之浚而言,或许很重要,但对沈氏来说,似乎还没重要到必须由沈均诚亲自出面的地步,既然如此,他来的目的是什么?晓颖不敢往下想。 当她的目光不经意地从范之浚脸上划过时,意外地发现他的笑容里似乎掺杂了某些不悦的成分。 十点过五分,范之浚的秘书进来告诉大家,沈氏的人已经到了,在最大的会议室里。 范之浚立刻召集下属跟他一起过去,晓颖走在最后面,犹犹豫豫地想找藉口避开,但看到大家一脸郑重的表情,只得打消了临阵脱逃的念头,低眉垂目跟着众人一起往外走。 听到有人进来,会议室内的几人同时把目光转向门口,乔总更是热情地起身给他们引荐,“沈总,来,我给您介绍,这位就是我们柯兰的营销副总范之浚范总,范总在柯兰服务了有七个年头,是现下所有高层管理者中资歷最老的一个,我们特地把贵公司的这个项目交给范总来运营,也是希望凭藉他的经验和实力能让咱们两家公司的合作顺畅哦!” 那边,沈均诚已经站起身来,跟迎向他的范之浚在走廊里重重握了握手,宾主双方再度落座。 晓颖拣了张离客人最远、同时也最不起眼的位子,小心翼翼把自己藏了进去。可惜,椭圆的桌子就那么长,不管她怎么躲闪,视野里,众人的身影都能一览无余,包括沈均诚在内。 沈均诚坐在沈氏来宾最正中的位子,与晓颖刚好在对角上,她只需稍稍仰头,就能捕捉到他的目光。这个尴尬的角度让晓颖不得不时刻望向他的左右两边,以避免与他视线对接时而失态。即便如此,她还是在视线的左闪右躲中看清了久违三年的他。 在温暖如春的空调间里,他只着一件银灰色的衬衫,袖口处的纽扣一丝不苟地锁紧,头髮依然理得很短,他的着装品位跟三年前似乎没什么不同,而他谈笑自如的态度以及那张老练沉稳的脸却令她感到陌生。即使他的视线偶尔滑过她的面庞,晓颖也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来自过去的触动与影响。 他与她,坐在这间办公室里,就像两个素不相识的人那样,陌生,而且充满了距离。 当晓颖的目光触及他随意摆在桌上的双手时,她的心才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似的,终于有了点疼痛的感觉——他纤长白皙的手指上干净得没有一点赘物,她下意识地碰触了一下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婚戒。 很多时候,正是这个平时不甚在意的小东西,在关键时刻提醒了自己——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之间早已被一枚小小的戒指隔开,从此不再有半点瓜葛。 晓颖深深吸气,迫使自己从恍惚中抽离出来,注意力放到时下大家正在关注的热点上。 听到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和调侃此起彼伏时,晓颖意识到,这场合作的前景应该还不算太坏。 她再一次抬起头来时,目光刚好落到紧挨沈均诚坐着的女子身上。 这大概就是肖雨欣吧,沈氏来访的宾客中,唯有她一名女性,从开篇到现在,她说过的话比沈均诚都多,且每次临末总能掀起小高潮,惹得众人朗声大笑。 笑声中,肖雨欣的目光不时向沈均诚瞥去,那略带得意的眼眸宛如一个考了好成绩等待家长表扬的孩子。 看着那样的眼神,晓颖忽然明白了肖雨欣潜藏的心思。 明知自己的心态很无聊,晓颖还是控制不住偷偷地瞟了沈均诚一眼,想从他脸上得到某种印证,没想到他的目光也恰好朝这边投射过来—— 这猝不及防的四目相触令他脸上的笑容有了短暂的凝滞,犹如一首流畅的歌曲,当中忽然漏掉一个音符,使整首歌产生了断裂。 晓颖霎时怔住,忘记了自己为何要去看他,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而沈均诚几乎是在失神的同时就飞快地把所有思绪及时拉了回来,他甚至没有遗漏掉乔总那个关键的提醒。 “对于我们而言,沈氏将是我们力争的未来最大的客户之一,不过反过来说,说不定我们哪天也会成为沈氏的客户呢,哈哈!这方面的业务我们已经有专人在接触了,从这点上来讲,柯兰和沈氏的合作绝对是双赢!” 沈均诚笑道:“如果是这样,自然最好不过。沈氏初来乍到,除开原先的那些业务量,在客户拓展方面,当然希望能有飞跃性的提升。h市是东南沿海的经济重地,具有物流、资源等多方面优势,也是基于这一点,我的团队才甘愿抛家离口跟着我过来闯荡!”他转首觑了一眼肖雨欣、夏斌等几人,诙谐地说,“你们都听见了吧?等沈氏厂房装修完毕,记得第一个就要把乔总和范总请过去哦!” 肖雨欣莞尔一笑,“就是不知道乔总时候肯不肯赏光?” 乔总哈哈大笑,“一定,一定!” 在热闹的谈论声中,沈均诚含着笑,微眯起眼睛,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对角上的那个角落。 晓颖低着头,她的膝盖上想必是放了笔记本之类的东西,专注的申请显示出她在记录着什么,沈均诚只能看见她微垂在鬓边德几缕髮丝,低首时显现出来脑后那一个绾起的髮髻。 第174页 她坐在众人的背后,在被热闹笼罩的阴影里,一脸孤独,如同他初遇时见到的那样,如同他在南翔与她重逢时的那样。 隔了三年,他终于再次见到她。而她的身上,似乎依然披着寂寞的外衣,静静地游离在喧嚣之外,默然地临水看花。 他的心,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感受了许久不曾光顾过的疼痛。 简短的见面仪式过后就是参观车间,由乔总亲自带领讲解,范之浚一下子沦为陪衬,连晓颖这个旁观者都读出了其中的异样气息,她悄然忘了一眼范之浚,后者虽然还在勉力笑着,但笑容已多杀有些牵强。 他精心准备的参观进程表还在项目组各成员的桌子上郑重摆着,却已形同废纸一张。 只是职场上需要理智,不能意气用事。范之浚无论如何得撑着,在必要的时候,像乔总的随从那样主动上前给客户做些註解。 中午照例是隆重的饭局,由乔总的秘书预先在公司附近的鲍翅馆定了席位。同去的一共有十多号人,坐在一桌嫌挤,分成两桌又坐不满,不过为了让大家吃的舒服点,乔总还是要求坐了两桌。他和范之浚都在主桌上,晓颖与本部门的几员虾兵蟹将都去了旁边的那一桌,这样的安排倒是让她松了口气,至少不用连吃饭都紧绷着神经了。 “真实的,命名是范总过来搞的项目,现在被乔总这么一揽,算怎么回事啊?咱们不是白忙活一场?你们就瞧号吧,季度末考核绩效,这个单子绝对不会落在咱们头上!”小江既是替范之浚打炮不平,同时也是替自己愤愤然地低声嘟哝。 王凯扫了一眼主桌上欢声笑语的人们,嘆口气道:“现在说这个话也忒早了点儿,标还没有投,合同还没签呢!不过话说回来,万一这事要没成的话,你就等着看乔总怎么往后缩吧。” “得了地了!”小江给自己的杯里倒满了可乐,又给身边的晓颖加满,“不说这些没有的,咱们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好好吃他一顿再说!晓颖你说是不是这理儿?” 晓颖笑着点头,举起杯子跟他们俩碰了碰杯。 菜餚合口,但晓颖的胃口被心情所影响,始终无法像小江跟王凯那样大快朵颐。 席间,她去了趟洗手间,在水池边照着镜子洗手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心底油然浮起。 四年前,她再另一家餐馆里,也是像现在这样站在水池边打量自己,而在餐馆的另一端,同样坐着沈均诚。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的她,对前路会怎样迂迴曲折一无所知;那时候的她,脸上虽然也如现在这般平静,但在平静之下,难掩一丝对未来的憧憬,毕竟年轻,年轻就是本钱。 而现在,她该走的路已经艰辛的走了过来。现在,她是别人的妻子,是一个男孩的母亲,后面将会怎样,对她来说已是毫无悬念。 她用湿漉漉的手整理了一下散落的髮丝,对着镜中美丽如往昔的自己,却再也笑不出来。她从身旁的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很快擦干净手走出洗手间,不再容许自己有一丁点的心猿意马。 两面都是白墙的走廊这一头望过去狭长而幽深,日光从对面走廊尽头开着的窗户里照射进来,晃得晓颖眼晕,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下一下视线,待到把手放下来时,眼前却多了一个人。 逆光下,她看不清楚对方,以为也是想上洗手间的客人,遂侧身避让,想让来客过去,而对方却站着不动。 晓颖侧过身去的一剎那,她的心跳也如失控似的急剧加速。 “嗨!”沈均诚与她面对面,脸上洋溢着从包厢里带出来的笑意。 “嗨!”晓颖努力想撑起自然的微笑,“没想到,我们……”她承认自己此刻的心情很侷促,连说出来的话都是杂乱的,“我们……又见面了。” 其实,这句话她本打算用一种诙谐的语气说出来的,毕竟三年后的今天,无论是她,还是他,都不可能再燃起像从前那样的激情。 他们的感情,早已熊熊燃烧过后化为一堆灰烬,仅能供彼此在无人的场合下,默默缅怀。可是一旦被她说出了口,竟仿佛带了几分心酸与惆怅,听在自己耳朵里,都不免觉得鼻子酸酸的,她赶紧把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再怎么样,也不能在此刻,在这里,在他面前落泪。 “是啊!”沈均诚低头笑了笑,復又将视线投到她脸上,“我要谢谢你帮忙牵线,让我们找到一个不错的供应商。” 晓颖使劲吸了下鼻子,成功地用笑击败了体内不断涌动的泪意,“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希望合作能成功。” 明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在这里,明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才如此重视柯兰,而她却连一句真心感激的话都无法说出口。 一旦说出来了,就表明她都懂得,然而,她又怎能坦然接受他施与的这一切? 沈均诚目不转睛凝视着她,语气逐渐变得轻柔,“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嗯。”晓颖重重地点着头,仿佛要用坚定证明自己的现状,“当然,我很好——你能?” “还行。”他淡淡地答。 不知为何,沈均诚在她浓重的笑容里读出了一抹心酸的味道,她似乎是在竭力掩饰着什么。 第175页 “你爸爸妈妈身体都挺好的吧?”晓颖继续以刻意欢快的声音问道。 沈均诚的脸上略微一黯,过了几秒,才道:“我父亲还可以,母亲……已经不在了……去年年初走的。” 晓颖一呆,“那真是……”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句来表达,心里同时涌起许多难以分辨的滋味,“真对不起。” 对于她的遗憾,沈均诚只能笑笑,这是一个不愿再触及的话题。 身边偶然有上洗手间的客人经过,沈均诚朝走廊的另一头迈步过去,晓颖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双脚仿佛被一股魔力所牵引。 两人在窗边停住脚步,她察觉他还有话要说。 “前一阵我找过李真。”沈均诚脸上的感伤很快平復下去,神色却依然温和,“我想拉他来沈氏,但他拒绝了我。” “我听他提过。”晓颖不觉垂下头去,“他……在现在的公司处习惯了,所以……” “他对你好吗?”沈均诚突然问。 “嗯?”晓颖一怔,她的思绪还沉浸在如何给李真找一个比较合适的藉口上,被他这么一打岔,有点发懵,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 “挺好耳钉。”她着意腔调,“他不善言辞,但很照顾家里。” 沈均诚似乎是释然地笑了,“听说你们……咳,你们的儿子很可爱,他叫什么?” 终于滑入了一个令晓颖觉得心安的话题,她脸上的笑容到此时方有了真切的意味,而这一切都被沈均诚一丝不落的看在眼中。 “李智,快三岁了,很调皮。”她露出一点无奈又满足的表情。 ”有时间带他出来见个面吧,我是说,你跟李真,你们全家一起。”沈均诚说着,目光望向窗外,“我会在h市逗留很长时间,在这里几乎没什么朋友。” “好的,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一定出来,好好聚聚。”尽管知道这个承诺实现起来有不小的难度,但此时此刻,晓颖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的心情也从最初的无措中渐渐平静下来,仿佛遇到的只是一个经年不见的老朋友,那种感觉,不再是如履薄冰似的战战兢兢。眼前的沈均诚,给了她三年前完全不同的沉稳与安实之感。 或许,这才是他们现在应该接受的相处之道。 “看到你现在这样,我……很高兴。”沈均诚盯着她,说了句言不由衷的话。 而晓颖,在掩饰掉对过往的一切情感记忆之后,听到他能这样对自己说,她感到的是踏实与安全,遂也笑着道:“你也要抓紧,早一点结婚,有个家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沈均诚不知道她对于“家”的定义究竟如何,但他明白她一向很看重家庭,或许,她对家庭的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对爱情的渴望,所以当年她能那么决绝的把自己给嫁出去,挤成全了他的家庭,也给了她自己一个家。 万千感慨,却是一言难尽,沈均诚把所有的心绪进藏心底,谐趣地笑着说:“短期内希望渺茫。以前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在四十岁前结婚,能够给妻子和家庭幸福的机率不大。” 毕竟曾经跟他亲密相处过,晓颖对他偶尔的幽默印象深刻,自然不以为意,摇着头抿嘴笑笑。 她抬起手錶扫了一眼时间,没想到两人不知不觉聊了十多分钟,不安的表情立刻浮上面庞,“我们是不是该回包厢了?” 沈均城朝她一颔首,“好,你先回,我等一等在过去。” 他大概是担心被人撞见不太好解释,他们在这里聊了这么一会儿,竟然没被熟人发现,也真是幸运。 她心下释然,“那我先进去了。” “好。” 沈均城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手缓缓伸进裤兜,掏出了烟盒。 造化就是这么捉弄人,年少轻狂时,把什么都不妨在眼里,觉得只要是自己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结果撞得头破血流。 如今,他年届三十,在生意场中歷练了这么几年,手腕越来越老练世故,身上的血性却在教教消失。到最后,不得不向命运低头,无奈且麻木。 众生皆苦,他见见能体会出佛家这句禅意中的苦涩来了。 他的这些体会无法向旁人诉说,即使是晓颖,如今也不再为他敞开心扉,聆听他的私语。 烟雾缭绕中,他恍惚见到了养母吴秋月,满面病容,却神色安详。 她走的时候很平静,所有家人都围在她身边,没有一个缺席,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觉得自己这一生也算“圆满”了。 真的“圆满”了吗? 当她孱弱的视线投向沈均诚——她养育了近三十年的儿子时,那双湿漉漉的眼眸中有的不仅仅是欣慰,还有遗憾和歉疚。 沈均诚并不十分恨吴秋月,即使她屡次拆散了他和晓颖,这么多年,她对自己付出的爱已深深植根在他的血液中。 而他对她仅有的那点怨愤也在她去世前半年,两人的某次促膝长谈中消弭殆尽了。 那一天,他们全家一起去参加黄依云的婚礼,她嫁给了一位j市新晋的变通局副局长,年轻帅气,且前程似锦,完全符合她的择偶标准。 第176页 站在台上的那对俊男靓女不断赢得台下宾客的阵阵喝彩与掌声。 黄依云能得到幸福,对沈均诚而言,也是一种心灵的解脱,他由衷为她高兴,但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身旁吴秋月的脸时,却觑见了深深的落寞。 几天后的傍晚,沈均诚陪着母亲在小区里散步。 . 医生嘱咐过他们,要让吴秋月多在外面走走,透透新鲜空气,而且最好能 有冢人的陪伴。 这些叮嘱,沈南章父子都铭记在心,平时两人再忙,也总会有一个人提早回家陪着吴秋月。 吴秋月身体虚弱,走不了几步就想找个坐的地方歌一下,沈均诚便扶她坐到网球场边的长椅里稍事休息。 “小诚,你今年是不是三十一了?” “要按您的算法,是该三十一了。”沈均诚笑着答道,吴秋月都是按虚岁算“依云比你小一岁吧?”秋月思忖着道,“人家终于结婚了呢 你呢?” 沈均诚依然只是笑,“这种事只能慢慢来,急也急不得的。” 从吴秋月问他年龄开始,沈均诚就隐约意识到她想说什么了。 关于他的终身大事,一直以来都是吴秋月最重视的问题,即便是身体状况差成这样,只要有这方面的信息,她都会热衷去打听一番,并几次三番给沈均诚推荐合适人选。 沈均诚不忍拂她的意,每次也就敷衍着去见个面,但事后总有理由推掉,令吴秋月每每失望不已。 她也曾怀疑过,沈均诚或许还在惦记着那个叫韩晓颖的女孩子,自己养大的儿子自己最清楚,沈均诚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其实至情至性,如果他是个绝情冷酷的人,那么当年他离家出走后就不可能再被沈南章劝解回来,到她床前认错忏悔。 可凡事都有两面性,他能够顾念于自己对他的养育之恩,当然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忘却一段感情。他善良、孝顺,同时也很固执,对此,吴秋月别无良策。 “可是我着急啊!妈没别的指望了,就想在走之前能看到你成家立业。”秋月嘆了口气,“你爸说你做事很努力,都不用他操什么心,所以这立业我是一点都不担心你。” 短暂的停顿后,她幽然继续,“小诚,有些话你可能不想听,但我还是想对你说,我怕我的日子不多了。” “妈——” “这两年,你在外头玩得很疯,我听很多人提过,我跟你爸爸都没说过你什么。你年纪轻,贪玩可以理解,可是,你总也该收收心,把家给成了是不是? 你总得给妈一点昐头吧。我,唉,我真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妈,您别胡说,您的日子还长着呢!”沈均诚握紧母亲的手。 “天命难违,我自己的身体怎么样,我自己心里有数。”经过这场大病,吴秋月倒是看开了许多东西,“其实,这世上也没什么值得我牵挂的了,除了你和你爸爸。” 她的手也回握住沈均诚的,目光慈祥而专注地盯着他,“小诚,你能跟我说句实话吗?” “什么?”沈均诚不解地笑着,“您尽管问,妈。” “你……恨不恨妈妈?”吴秋月双眸紧紧盯着儿子脸,这是她久埋心底却一直无法启口的问题,可她又实在不甘心把这个疑团带到棺材里去。 沈均诚失笑,“怎么会呢,妈,您想多了。” 吴秋月暗暗嘆息一声,“你即使没有恨我,肯定也在怨我吧,当初我执意不让你跟韩晓颖在一起。” 沈均诚无言地低下头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她么?” “……” “我是吓怕了。”吴秋月把目光从沈均诚脸上调开,“她和你生母很像,都是不声不响的性格,可是骨子里却有股让我害怕的力量,她们都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沈均诚面庞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听出了吴秋月声音里的一比战慄。 “小诚,你不知道你母亲当年来找我,她求我把你还给她时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我夺走了她的命一样。她即使不说话,那双眼睛也能替她表达,我真的很害怕见到她……后来是你爸爸出面,才让她打消了讨回你的念头。” 沈均诚低下头去,久久不语。吴秋月察觉到了,她瞥了他一眼,脸上显出几分歉然的笑意,“原谅我这么说你的亲生母亲,现在回过去想想,她其实也挺可怜的,如果换成是我,大概……我也会跟她一样。” “人都是自私的,那时候的我,也只想着自己的不幸,哪会替别人考虑呢!·”她枯瘦的手指在沈均诚的手背上摩挲了几下,“我这一辈子,因为有了那个伤痛,所以一直没法从里面解脱出来,也一直不太相信别人,我觉得自己好像总在跟别人争夺你,你的生母,甚至你爸爸,还有……韩晓颖。” 415 “我在你外婆家第一次看见她时,就感到了某种威胁。在那之前,照顾你外婆的王阿姨也对我旁敲侧击过一番,再加上她长的那个模样,叫我怎么不疑心她的动机?她不过是个出身贫寒的小女孩,却想仗着自己的容貌拖住你,我当然不会 容忍这样的事发生!所以我……” 第177页 “妈!”沈均诚隐忍地唤了她一声,“都过去了,您别再提了。”他不想听到从母亲口中说出来的任何诋毁晓颖的话语,那对他而言,简直是种折磨。 吴秋月端详着他刻意避闪自己的神色,不禁苦笑两声,“事到如今,你果然还在想着她。” 沈均诚深深吸了口气,松开母亲的手,望向远方的眼眸中隐隐流露出烦燥。 暮色弥深,他调匀自己的唿吸,復又平静地对吴秋月道:“妈,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不,我还有话没说完。”吴秋月推开他伸过来的手臂,表情执着地道。 沈均诚怔了一下,只得重新坐下,却不再与她的目光对视。 “小诚,你现在是不是还喜欢她?”吴秋月的问题果然又回到韩晓颖身上。 沈均诚只是默不做声,他既不想惹母亲不开心,也不愿意违背自己的意愿说瞎话,既然如此,沉默是最好的解答。 “因为你还喜欢她,所以你总也看不上别人,我说得对不对?” 沈均诚耐不住了,转眸望向吴秋月,后者眼里适才的激动早已退却,取而代之的是宁静与祥和,这样的眼神,在以前的吴秋月那里是很难看得到的。 “妈,您到底想说什么?”沈均诚有点无奈。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还喜欢那个女孩子……就去找她吧。”吴秋月缓慢地把这句话说出来,与此同时,心头的一个结也像瞬间松懈了下来,她有了安心的感觉。 心情平静下来后的吴秋月对自己在过去岁月里的过激举措不是没有懊悔的,但人往往是这样的,不到最后一步决不肯低头认错,而她的性格更是刚强,在彼时的情境下,哪怕挣个鱼死网破她也未见得会服输。 唯 有到了现在,当她因为缠身的疾病对世间的一切都看得淡然之后,才摆脱了以往的自傲与固执,多了宽恕与悲悯。 对于韩晓颖,她也是思想斗争了很久,才慢慢愿意接受那个她本不喜欢的女孩。因为她也是刚刚明白,真正爱自己的儿子,不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他的身上,让他走自己指定的所谓阳光大道。其实,放手,让他自己去感受,去飞翔是最好的方式。 如果韩晓颖的确能够让他感到幸福,她又有什么理由拦着,不 让他们彼此靠近呢? 她等了许久,沈均诚却没有如她预期中那样发出惊喜或者感激的声音,他的沉默令吴秋月觉得可怕。 沈均诚低下头,把脸埋在自己掌心里,吴秋月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似乎整个身段都在微微颤动,她不安地把手臂搭到他肩膀上。 “小诚,你怎么了?你,不会是不愿意吧?" “太晚了,妈。”他依旧没有抬起头来,沉闷的声音断断续续从指缝里流出,“她......早就已经......嫁人了。” 安静的慕空中,仿若闪过一道惊雷,吴秋月搭在沈均诚肩上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她用力闭上眼睛。 造化弄人,过去之人不可追,现在之心不可安,未来之事不可知,人生皆苦。 这一刻,她才算真切体会到了沈均诚的痛苦。 39 下午一点,范之浚的秘书能么通知项目组成员到办公室开会。晓颖恰好和小江在一起,两人一同前往范之浚办公室。小江发了一句牢骚:“也不知道会有个什么说法,眼下盯着这块肥肉的人太多了,我可不想替他人做嫁衣。” 进了办公室,晓颖发现范之浚神色如常,他按着上午发给大家的那份新项目进程表一项一项分配任务。 虽然心存疑虑,但以晓颖的性格是不可能在这方面多言的。王凯则是心无城府,领导照说,他照做就是。唯独小江,心里藏着不满,见众人都不言声,只有先忍着。 等一个议题讲完,下一个议题还没来得及接上的当儿,小江按捺不住了,“范总,我有个问题想先搞清楚。” “你说。”范之浚停下手头的活,和颜悦色望着他。 小江挠了挠头皮。“这个项目落谁头上到底定了没有啊?别咱们现在搞得这么熟络,到头来是剃头担子一头热,白忙一场,那叫怎么话说的呀!” 王凯听到他如此公然地对项目提出质疑,不觉蹙眉想阻止他往下说,这分明是在怀疑范总在这个项目里的地位。 范之浚脸上的僵硬之色一晃而过,迅疾得几个下属都没来得及看清,他很快笑了笑,道:“谁告诉你们会白忙活一场,在座的不都是这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吗?” “那......”小江还心存犹豫:“季度未考核的时候,我们能把这个项目中取得的成绩算在自己头上吗?不会有人出来跟咱们抢吧?” 范之浚朗声大笑,用手上的签字笔点着小江调侃道:“你小子算盘打得真精明!是不是我说不一定,你就不准备卖力了?” “话当然也不能这么说,但是......”小江倒也实诚,挠着头皮只管拣紧要的话说。 “你们可以放心!”范之浚手上的笔一挥,要给自己的团队餵一颗定心丸,“早上乔总找我谈过了,他言之凿凿对我说,沈氏项目是我们拉进来的,会坚定不移地按在我们头上,自前进展顺利,但毕竟还没到最终定论的时候嘛!只要我们能中标,别说季度未考核了,乔总还允诺会额外给大家奖励!总之不会让我们的努力白费!” 第178页 小江这才大松了口气,“范总,听您这么一说,我也就放心了。得!我们都听您的,您让我们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都干!” 王凯接口道:“是啊,范总,上午沈氏的肖小姐还打电话来向我们要一些特殊产品的资料呢。我听说和沈氏持续接触的公司不下五家,其中有好几家都是沈氏还没来h市之前就闻得风声预先动作起来了,但进度方面好像都没咱们柯兰快。咱这应该算是后来居上了吧,我觉得咱们的胜算很大啊!” “嗯,肖小姐是个人物,一旦决定要做事了,那节奏真是,我都有点儿跟不上。”小江对肖雨欣印象深刻。 “他们这么着急也是有原因的。”范之浚道,“沈氏最近在准备一个访谈节目,他们想在开标之前造造声势,这对柯兰来说当然也是好事,等于免费的活gg,你们一定要配合好他们,跟紧点儿。” “范总,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开标?”晓颖问。 “具体时间还没发通告,不过我估计就在这个月,”范之浚说着,目光逐一看着在座的每一位下属,“别的说什么都是虚的,关键就是看最后能不能把标夺下来!” 正群情激动地说着,晓颖的手机在衣兜里不断震动。她悄悄掏出来瞟了一眼,是幼儿园打来的,心头一紧,她赶忙起身跟范之浚打了声招唿吗,走到外面去接听。 电话是小智的班主任秦老师打来的,声音很不客气,“是李智妈妈吗?李智在幼儿园里闯祸了呀!他跟小朋友抢玩具,抢不过人家就拿玩沙用的小铲子砸人家脸,把别的小朋友的脸都划破啦!” 晓颖听得心惊肉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李智他打人?他胆子没那么大的,怎么会……“ “哎呀,你就别和我争论了,赶紧过来一趟吧,被他划伤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一会儿就过来了,这件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事到如今,晓颖已经顾不得跟老师计较态度了,她苍白着一张脸重新回到范之浚的办公室,万分抱歉地和他告假。 “怎么回事?”范之浚很意外。 晓颖只得把事情原委简短地给他解释了一下,小江和王凯也都在一旁皱眉听着。 范之浚立刻表示理解,“那你赶紧去吧,我本来还有几件事情想和你好好谈谈的,等明天再说好了。” 晓颖急匆匆赶到幼儿园,一到教室门口就看见小智被秦老师按着小脑瓜站在墙边,小智对面站着的是一个比他高小半个头的胖男孩,此时,他的母亲正蹲在他面前心疼地仔细察看儿子的伤势,嘴里不断发出啧啧的声音。 “我已经让校医给他的伤口消过毒了,校医说小孩子力量小,只是伤着了点皮肉,应该没什么大问题。”秦老师在一旁软声细语地解释,眼角瞟见李智,气又不打一处来,“李智这孩子就是没分寸,也不知道平时家里大人是怎么教的!” “秦老师,”晓颖一脚踏了进去。 秦老师转头看着她,眸中的愠怒尚未散去,抬手一指胖男孩,“你看看李智都干了些什么吧!他要是手偏过一点,就把人家眼睛弄瞎了,到时候这个责任谁负得起呀?” 老师的话说得刺耳,晓颖却无从辩解,赶忙带着一脸紧张地凑到胖男孩妈妈的身旁,跟着一起察看了一下他的伤势,除了那道明显的出血伤痕外,还有一小块皮肤组织溃烂,估计是被沙铲大尖头撞到的,好在面积不大,就黄豆大那么一点,而且已经上了消毒药水,红红的一大块,在胖乎乎的面庞上显得格外醒目,她只得连声向对方妈妈道歉。 “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我跟你们一起去,医药费什么的都我来。” 胖男孩的妈妈倒还算和蔼,隐忍地嘆了口气,说:“既然校医讲没事,医院就不用去了。小孩子打架是常有的,不过你儿子这个脾气好像有点大,才三岁的孩子,怎么手段就那么狠呢?你是他妈妈吗,可得好好管教着他点呀!” 晓颖惭愧不已,“我会的,今天实在是不好意思!” 胖男孩的妈妈领着儿子离开后,秦老师余怒未消,把晓颖拉倒走廊一角继续告状。 “我不妨实话对你说,李智这个孩子我真是管不了。人家小朋友上课都是乖乖坐在座位上的,他倒好,一个人下来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还影响别的小朋友上课,老师说他几句他理都不理。现在小孩子都是爸爸妈妈的宝宝,我们作为老师,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你叫我们怎么办好?这些也就算了,他不该跟人打架呀,你看看人家小朋友,个子比他高,人比他壮实,可你们李智打起架来真是不要命的。今天这个还算运气,没伤到要害部位,可是以后呢?你们也不能把孩子扔给幼儿园就什么都不管的,小孩子的教育问题你们家长也有责任的呀,你说是不是,李智妈妈?” 晓颖无言以对,除了聆听老师的教诲别无他法。她瞄了一眼站在教室墙角有点心不在焉的儿子,一脸漠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晓颖觉得他又可气又有点可怜。 而面前秦老师喋喋不休的话语让晓颖又心烦又担心——老师当着自己的面对小智就已经相当不客气了,如果她不在呢? 第179页 “秦老师,要不,我看这样吧……”晓颖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打断秦老师的话,“这个星期李智暂时就不来上课了,我会在家好好教育他的。” 她并未真的打算在家陪李智,而是想先把小智送周阿姨那儿去待一阵再说,她实在不忍心让儿子在幼儿园里被老师和同学另眼看待。 秦老师一听立刻很爽快地点头回道:“也好也好!我知道你们家长平时工作忙,但小孩子的行为习惯也马虎不得,希望等他回来的时候,能懂得怎么和别的小朋友友好相处了!” 这天,晓颖提前把小智领回了家。小智大概也知道自己闯祸了,跟在妈妈身旁一声不吭。 坐在公交车上,晓颖问他:“为什么要跟别人打架?” “是他先打我的。”小智很委屈,“我拿花片搭小猪窝窝,他走过来就抢,我不让他抢,他就打我。” 他仰起头来看着母亲,“妈妈,别人欺负我,我为什么不可以还手?爸爸就对我说,有人打我,我一定要打回去的。” 晓颖瞧着他一脸的迷惑不解,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才好,只得紧紧搂住了他。 她从来捨不得动儿子一根手指头,今天虽然小智闯了祸,究其原因,也不完全是他的错。 她搂着儿子,想了好一会儿才反问他:“那你把人家小朋友的脸刮伤了,你心里开不开心呢?” 小智沉默着,等晓颖再三催促,才听到他慢吞吞地回答道:“不开心,他以后肯定不会跟我做好朋友了。” 回到家后,小智特别乖,晓颖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也不再讨价还价或是耍小花样了。晓颖知道他是被下着了,心里也着实心疼,但为了让他有个教训,她脸上仍是严肃神情。 做晚饭时,晓颖思量着是不是该给李真打个电话说一声,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说不定他现在正忙着,小智的事情虽然重要,也不至于紧急到要在电话里讲。 好在李真这天回来得不晚,他进门时一眼就瞧见坐在沙发上摆弄玩具枪的儿子,顿时又意外又高兴,“小智还没睡呢?今天看起来很乖啊!” 小智抬头瞥他一眼,蔫蔫地叫了声“爸爸”。 晓颖把炖好的银耳端出来给李真吃,顺便把小智在幼儿园的事低声与他讲了几句。李真当即放下碗筷,走过去把老实坐在沙发里的小智抱了起来,“来,告诉爸爸,究竟怎么回事?” 对着爸爸,小智的神色明显要比对着晓颖时活跃了几分,但他还吃不准爸爸对这件事的态度,所以断断续续把自己的遭遇又说了一遍。 李真一点都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好儿子,别怕!你没做错什么,他打你你当然要反击啦!不然不就是傻瓜了吗?” 小智被他一鼓舞,心里的压力一下子减轻了不少,咯咯地笑了起来。 晓颖在旁边听得不悦,隐忍地唤了一声:“李真!” 李真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朝她笑了笑,转头又对小智道:“不过呢,虽然咱们没错,还是要注意方法。你是要给他点教训,不是真的想伤害他,对不对?” 小智使劲点头贊同。 “所以以后和小朋友打架不能用危险的工具,知道吗?你得用拳头!”李真挥了挥自己的拳,“用拳头说话才是真的勇士!等你长大了。,爸爸带你去学拳击好不好?保证你能打赢很多人!” “好!”小智用稚嫩的声音响亮地答道。 等小智睡下后,李真对晓颖道:“我看小智暂时还是别去幼儿园了。” “我也这么想,秦老师今天的情绪看起来很激动。”晓颖无奈地说,“我明天一早会送他去周阿姨那里。” 李真一听就恼火起来,“我的意思是让他在家里,跟着你!小智现在需要的是母亲,是你,不是什么不关紧要的陌生人!” “你让他怎么跟着我呀?”晓颖也很生气,“我要上班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真哼了一声,“你那个班不上也罢,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你的责任是管好小智和这个家!别的都得往后排!” 晓颖心里忽然发凉睁大眼睛盯着他瞧了好久,最后重重点一点头,“我明白了,你娶我,不过是想找个保姆而已。” “你胡说什么!”李真被她的她的抢白气坏了,腰杆挺得笔直,“那么我也想问你,到底是家庭对你重要,还是工作对你重要?” “都重要!”晓颖咬着牙回答他,“你可以在家里待待看,看你受不受得了!每天除了陪儿子就是做三顿饭!” 李真也眯着眼睛大量了她好一会儿,仿佛在拒绝她的怨愤,“难道你就这么不愿意陪着我的儿子?你出去工作究竟是因为寂寞还是别的什么?” 晓颖从自己的憋闷中回过神来,望着李真那别有用心的眼神,她明白他们两人的思路又走岔了,她转过脸去对他摆了摆手,“算了,我不想跟你吵,我累了。” 她起身,走到房间门口,又扭过头来对李真道:“我会请一周的假,在家里好好陪小智,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 第180页 她说完就进了房间,把门关得死死的。 李真在沙发上看着她消失的身影,勐然间把脑袋往身后的沙发背上一靠,脸上布满了阴云。 第二天一早,晓颖照例在厨房里忙碌。李真从客卧中穿戴齐整走了出来,瞥一眼桌上早已盛好的粥与剥掉壳的鸡蛋,心头悄悄一软。 他走进厨房,晓颖正把切片面包放进烤箱里烤,李真在她身后干咳一声,她的手也随之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李真走过去,轻轻拥住妻子,“有没有觉得我们最近吵架的频率有点高?” “我不想跟你吵。”晓颖淡淡地回道。 “我也是。”李真吻了吻她的耳垂,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表现得这么温柔了,“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晓颖在心头嘆了口气,转过身来,拥住他。其实从他搂住自己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原谅他了。 “小智年龄还太小,外面的事根本不懂得怎么处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我很担心他们老师会对他产生偏见,到时候只怕小智的心理压力太大,提早送他去上学反而得不偿失。”李真心平气和地向妻子解释,“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你能回来继续带他一年,等他心智都足够成熟,可以没有问题地上学了,你再出去工作也不迟。” 晓颖在他怀里沉默良久,最终妥协地点了点头,“我会好好考虑的。她这样说着,眼前却不自觉地浮起范之浚那张殷切的充满干劲的脸,虽然跟着他做事才短短一个月,她却真的被他身上那股永不言败的士气鼓舞了,这或许也是一直以来她自己所缺乏的。 然而她很快就嘆了口气,跟工作比起来,的确是家庭的地位在她心目中更重要一些,她不想成天看到李真紧蹙的眉头和阴郁的表情,既然如此,就得做出选择。 “等我把手上的事料理完,我就……”这么一说,她的心头竟涌起了不舍。 而这不舍究竟是源自对柯兰,还是对范之浚,还是对沈氏的那个项目,她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李真听到她明显是在让步了,心情顿时愉悦起来,人也大方了不少,“我没有逼你立刻回来,我知道你做事有责任心,你自己把握好就行了。如果真的没办法,就让小智去周阿姨那里待几天也没事。” 这个早上就在温馨和谐的氛围中度过,晓颖的心终于重获宁静。 估摸着范之浚到办公室的时间,她给他打了个电话过去,提出了请一周假的打算。 范之浚没想到事态会这么严重,劝了她几句,晓颖的话语里越发有了请辞的意思,范之浚急了,只得退而求其次。 “晓颖,沈氏的招标就在眼前,我们的准备工作正进行得紧张,你可不能说退就退啊!行,你要请假就请吧,你那些活儿我让秘书接受干就成。” 晓颖少不得又要说上一箩筐感激和抱歉的话。 “不过你这个假休归休,我还是要麻烦你和夏斌保持好联繫,那是一条最坚固的线。如果没有这条线,我们现在连沈氏的船舷都搭不上去。” 晓颖别无二话,自是答应下来。 等小智起了床,晓颖敦促他刷牙洗脸。吃毕早饭,他有点犹疑地问晓颖:“妈妈。我今天是不是不用去幼儿园了?” 晓颖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严肃的神色,和颜悦色道:“是呀,我和秦老师的意思呢,是想让你先在家里待一阵。” “哦。”小智乖巧地点点头,隔一会儿却又问,“是不是因为我打了陈晨,老师才不让我去的?” 晓颖摸摸他的小脑瓜,无奈地笑笑,“不是,是妈妈不放心。”她不知道那么复杂的缘由该怎么向一个三岁都不到的孩子解释。 “那我以后还能去幼儿园吗?”小智仰起脸来,期待地望着妈妈。 晓颖有些意外,“你喜欢上幼儿园?”她想起刚开始送小智去的时候,他的态度可是非常抗拒的。 “嗯,我在幼儿园里有好几个朋友呢!我要是不去,他们也许会忘了我的。”小智的表情相当遗憾。 这下轮到晓颖矛盾了。 “小智,这个问题你让妈妈好好想想再说。今天妈妈带你去儿童乐园玩,好不好?” 小智本来还不快的脸蛋一下子春光明媚,双眸瞬间变得铮亮,“妈妈,你真好!” 一个上午,晓颖就陪着儿子消耗在h市公园内部的儿童乐园里,看着小智爬上爬下欢天喜地游乐的情景,她只能在心里欣慰的感嘆,或许只有小孩子才能做到无忧无虑,只要有得玩,就可以把所有烦恼抛在脑后。 中午,母子俩就在公园里的一个面食店吃了些东西,因为换了地方吃饭,小智比平时乖了许多。 非节假日,公园里人不多,气氛很好,吃过饭,晓颖便领着儿子在林间散步,去广场餵鸽子。没多久,小智的精神就有点不济了,晓颖看看时间,他平时这个钟点应该在睡午觉。 “小智,你是不是累了?” “不累!”小智虽然在不断地揉眼睛,嘴巴却挺硬,“妈妈,我还想去玩一次过山车。” “这样吧,我们今天先回去,你需要休息一下。等明天上午我们再来这里好不好?如果你现在坚持要玩,那明天妈妈就不带你出来了。” 第181页 小智嘟起嘴,象徵性的耍了几下赖皮,但在晓颖的一再坚持下,也只能怏怏同意了。 坐车回去的路上,小智扛不住,小脸往晓颖肩上一靠,唿噜噜睡了过去。 到了小区附近的车站,晓颖抱着儿子下车,才往前走了一小段,就听到身旁有汽车鸣笛的声音,短促刺耳。她怕惊醒儿子,有点不满的回头瞥了一眼,没想到车里露出一张脸来,居然是夏斌。 夏斌见自己没认错人,赶紧从车上跳下来,与他同车的几个同事在车里问他:“夏经理,要不要等你。” 夏斌回头吩咐:“你们到前面十字路口等我吧。”扭过头来时,笑呵呵地瞅了一眼小智的背影,“你儿子啊?” “是呀!”晓颖也笑起来,“上午在公园里玩,这会儿撑不住了呢!你上哪去?” “我刚从你们公司回来,没看见你,你们范总说你请了一周的假。” 晓颖用手轻轻拍了拍小智的后背,无奈地笑道:“小傢伙在幼儿园调皮,唉,你们招标的事进行的怎么样了?” “哦,雨欣说月底就开标,到时候会通知你们范总的。”夏斌挑了挑眉,压低嗓音,“招标的事原则上当然得是按流程走了,不过我觉得沈总这次的倾向性很明确,十有八九柯兰会是其中之一。” 晓颖听得内心一动,慌忙把凝在夏斌脸上的目光移去。 夏斌全然没在意,继续亲昵地嘱咐道:“当然了,我这个只是猜测,你可千万别跟你们那得人说,要不然事情捅出去就麻烦了。” “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晓颖朝他笑笑。 夏斌深色轻松下来,“本来打算要跟李真联繫你的,没想到这阵子忙的脚不沾地。哦,对了,这个周末你们都有空吗?要不大家一起出来聚聚?” “好啊!”晓颖道,“你直接和李真约吧,反正我随时有空。”迟疑了一下,又问,“就你和我们吧!” 夏斌爽快一笑,“应该是,具体怎么安排我跟李真商量好了。三年多没见了,感觉很多话想跟他聊啊!” 他们俩的说话声终于吵醒了晓颖肩上的小智,他先是动了一下身子,很快就睁开眼睛,直起腰来四处观望。 “小智醒了?”晓颖拍拍他,又指着夏斌道:“叫叔叔。” 小智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显然还没从睡意中醒过来,眼神戒备的盯着夏斌,闷不吭声。 夏斌笑嘻嘻地凑上去逗他,“你叫李智啊?” 他仔细打量着小智的眉眼,忽然有一种很莫名的熟悉感像锤子似的重重在他心头撞了一下,他失声叫道:“哎呀——” 晓颖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夏斌旋即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赶忙掩饰着笑道:“这孩子长得真不错,将来一定是个帅哥!” 小颖抿嘴乐道:“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夏斌笑着,又仔细瞟了小智几眼,那第一眼时的悸动却慢慢散去,他觉得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了,不觉对自己的一惊一乍哑然失笑。 回过头,公司那辆车就停在拐角处,默默地等着夏斌,他于是向小颖告辞:“我得走了,咱们就算说定啦,这个周末,时间我会跟李真约。” “好!”小颖与他挥手道别。 抱着儿子往小区方向继续走时,她的脑海里还浮现出夏斌刚才乍然看清小智时的诧异模样,却是百思不得其解。她把小智抱远一些,仔细瞅着他,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 “妈妈。”小智还没完全清醒,眷恋地伸出小胳膊,重新搂紧了母亲的脖子。 40 回到沈氏的临时办公室,夏斌在自己办公室前面的走廊上巧遇沈均城。他刚从技术部转悠出来,见夏斌回来,免不了驻足与他聊上几句。 “我刚去柯兰拿了样品回来!”夏斌把手上的袋子朝沈均诚扬了一扬,“他们范总亲自领我们去线上随机挑的,说这样测出来的数据会更加真实。我觉得范总这人很实在,不像很多搞营销的那样只会打花腔。” 沈均诚思量着点了点头,没发表意见。从那次去柯兰会面的场景上来判断,他对范之浚的前景并不抱乐观态度,小颖又是范之浚的下属,以后不知道会怎样。想到这里,他轻轻地嘘了一口气。 “哦,刚才回来的路上我还碰见了李真的夫人韩晓薇了。” 夏斌心思单纯,到了h市,又颇受沈均诚器重,基本上大事小事都习惯向他汇报一番,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较旁人要亲近几分。 夏斌就把小颖儿子的事给他提了一提,沈均诚听在耳朵里,心倒是略略放下一些,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她儿子还会和人打架?小孩子自己没事吧?” 夏斌也笑道:“没事,歇在家里倒好了,他妈妈专门带他出去玩呢!”说着,脸上浮现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来。 沈均诚的注意力正在高度集中,瞥他一眼,感觉他似乎有话要说,“怎么了?” “哦,那个,”夏斌嘶了一口气,到底将那股想要把心里的猜疑和盘托出的冲动给压了下去,虽说是玩笑话,但他还是懂的分寸,话到嘴边又给吞了回去,“那孩子长得真漂亮!” 第182页 沈均诚也没觉得他这么说很突兀,仿佛有点出神,顿了几秒,轻声问:“是不是和他妈妈很像?” “恩…像极了!”夏斌瞅着他的面色,不知为何心里有点发慌,他挠了挠头皮,“哦,对了沈总,我打算约李真他们这个周末出来聚一聚,您看您要不要也一起来?” 沈均诚沉默了片刻,耸肩道:“可以啊!” 到了家,小颖正儿八经要哄小智睡一觉时,他却睡意全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嘆气,“妈妈,我睡不着呀!” 小颖看了看钟,快三点了,只得爬起来,不再勉强他,怕怕小智的屁股,“算了算了,起来玩吧!” 小智立刻眉开眼笑,一骨碌翻身下了床,很快,客厅里就传来他热闹的“打怪兽”的吼声。 小颖双手撑在床沿上,想到又得话一年时间呆在家里,成天与淘气的儿子搅合在一起,脑子里顿时有点胀胀的。她不知道自己如果继续宅在家里,等有一天她终于有机会出去了,还能不能找到工作。 “妈妈你有电话!”小智忽然捧着她那只在唱歌的手机冲进房间来,这孩子心情好的时候,还是挺懂事的。 “谢谢小智!”小颖煞有介事地摸摸他的头表示感谢,随机扫了一眼手机上的号码,很陌生。 小颖没精打采地接起来:“你好,哪位?” 耳朵里听到的却是个很熟悉的声音:“是我,沈均诚实。” 小颖浑身一震,连嵴椎骨都在无形中挺直了,“你…有事?”每次听到他的声音,她都无法让自己心平气和。 “我刚才听夏斌说你没在上班,没什么问题吧?” “没,没问题。”晓颖没想到他会打来电话和自己扯这些,“我儿子还小,可能我。。。还得在家多留一年。。。”因为慌乱,她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沈均诚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这么说,你在柯兰干不长了?” “我。。。还不知道。”提到这个问题,晓颖的心思真实剪不断理还乱,但她不习惯撒谎,尤其是对电话那头的这个人,“应该是吧。” 话音刚落,她陡然想起范之浚还在全力以赴地筹备着一句,沈氏的项目,赶紧补充了一句,“不过,既是要走,我也会在做完你们那个项目之后才走。”她不希望因为自己而影响了范之浚的努力。 沈均诚轻轻笑了起来,“你放心,跟柯兰的合作我们肯定会继续的,你们范总人不错。” 听到他如此解释,晓颖才察觉到自己刚才说的话实在太拿自己当回事了,脸上顿时火烧火燎地发起烫来,她讪讪地道:“那就好,范总他,咳,他对你们公司真的算很用心了。” “小夏说这个周末要跟你们全家见个面。”沈均诚似乎不想和她聊公事,很快换了个话题,“他邀我一起去,我答应他了。” “你跟李真。。。”晓颖说得吞吞吐吐,“他上次不是拒绝你了么?” “那没什么。”沈均诚无所谓地说,“毕竟我们从前一起做过事,如今又跑到同一座城市来,哪怕没有继续共事的机会,也可以像朋友那样相处。” 晓颖听了,沈默起来。 “有问题吗?”沈均诚敏感地感觉到了她的异样。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问吧。”他语气平和。 晓颖深吸了口气,“你,为什么来h市?” 这回轮到沈均诚沉默了。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晓颖的耳边只有小智端着玩具机关枪反覆扫射假想敌的亢奋的声音在迴荡。 “不为什么。”沈均诚终于开口了,语气淡淡的,“突然想来,所以就来了。” 晓颖抿嘴不说话。 “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和李真见面?”沈均诚很真接地道出她心头的疑虑。 晓颖想表达的正式这个意思,她舔了舔嘴唇,很艰难地轻声解释:“我不想让他误会。” 沈均诚又静默了许久,才缓缓地说:“我明白了。” 数秒之后,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沈均诚连“再见”都没有说,就挂断了。 晓颖扔下手机,只觉得心头那个空洞正在急剧扩散。 夏斌邀请李真根本没费什么劲,一个电话就搞定了。两人三年多没见,隔着电话线照样聊得风生水起,只因在南翔时曾经共同拥有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挂了电话,周婷刚巧敲门进来交份文件给李真,见他脸上带着笑,不觉大着胆子打趣道:“李总,是不是遇到什么喜事啦?” 李真接过她手上的文件,对她一笑,“喜事没有,不过,这个周六我不加班!” 周婷吐了吐舌头,低声嘟哝了一句:“曹工他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没等李真出言嗔责,她已经飞快闪出门去,一双俏皮的大眼睛里满是笑意。 李真进来明显感觉到,自从周婷失恋哪天自己安慰过她以后,两人只见的距离好像忽然被拉近了不少。她单独对着自己时,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神色怯怯小心谨慎的,偶尔还会和他开开玩笑。而李真对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抱着一点点宠小孩的心理,在条件许可的范围内,他愿意纵容她的淘气——也许此前她给他的印象太瑟缩胆小了。 第183页 转眼就到了星期六。 李真驱车带上晓颖和小智去明月楼与夏斌会合。 这栋酒楼是今年年初新建的,占了明湖边新开发景区的一角,视野独特,自成一景,很受喜欢小资情调的年轻人欢迎。 与夏斌同来的也是年轻人,叫方文,是夏斌现在的下属,跟着他孤身来h市,都是年轻的单身汉,两人平时住得又近,夏斌有什么私人活动,只要条件许可,都习惯叫上他。而且方文也是从南翔抽调过来的。对李真很仰慕,只是他进南翔的时候,李真早就离开公司了。 “只要一提起g3,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大哥,哈哈!” 夏斌亲热地和李真挽着肩膀,“你知道吗,这两年g3跑的很顺利,你走后顶上去的赵涛常跟人说,都是因为李真基础打得好!难怪连沈总部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呢!哦,对了,他今天本来也想来的,临时有事走不开。还特意托我带了点礼物给你儿子。” 言毕,转头对方文嚷:“沈总让咱带过来的东西呢?” 方文从车子后备箱里提出个大礼包来,里面全是花花绿绿的玩具,他咧着嘴把礼物捧到李真一家人面前。 李真笑容不减,“沈总真是太客气了!”也没多推辞就替儿子收下。彼时,晓颖早已和夏斌他们打过招唿后领着小智玩水球去了。 三个男人在湖边找了排干净石凳坐下来抽菸,夏斌兴致很高,凑近李真低声道:“我看出来了,沈总很想邀你加入沈氏呢!” 李真抬头望了一眼展览的天空,无声一笑,没有接茬。 “哎,怎么样?”夏斌朝他肩上轻捶一拳,“来吧,咱们一起干,还跟从前在南翔一样!你知道沈总的为人,连我都升了,他肯定亏待不了你!” 李真笑着摇头,“我年纪大了,没你们那么有干劲,只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做到退休我就知足了。” “你不是吧?”夏斌皱起了眉头,“你也不比我大几岁呀!今年顶多三十五而已,男子汉大丈夫,正是干一番事业的时候!” 李真 ,依旧只是笑。不远处,小智和晓颖正躲在透明的大水球里嘻嘻哈哈推着球在水面上走,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眸中漾起的全是眷恋。 夏斌顿时醒悟,遗憾地对方文咂了咂嘴感嘆道:“看见没有,成了家的男人跟咱们这种光棍汉到底还是有区别的,人家每天老婆孩子热炕头地等着,哪像咱们,不管到哪儿都是孤零零一个,只能靠拼命上班来打发时间了哈!” 方文嘻嘻一笑,“我和你还不一样哦老大,我是真的孤家寡人,你在公司里,好歹还有肖小姐可以惦记着!” “你少胡说!”夏斌斥道,“我跟她半毛关系都没有!” 战火忽然就烧到夏斌身上去了,连李真都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小夏,有合适的得抓紧,你这娘们儿脾气是得改改了,再拖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媳妇儿啊?” “我真没有!”夏斌苦不堪言,“这都哪儿跟哪儿呀!人家肖雨欣肯定看不上我!” “哦,什么样的女孩子?居然连我们玉树临风的夏斌都看不进眼里?”李真愈加来劲地打趣他。 “哎呦喂,人家可是沈总身边的大红人,地位就跟从前的曹文昱差不多的,你说我跟她可能么?”夏斌一脸烦恼,转过头去又止不住拿持烟的手用力指指方文,“我可警告你们啊,要再这么乱开玩笑我可跟你们急了啊!” 方文见他来真的了,才没敢继续嬉皮笑脸,嘟囔了一句:“又不是我们开的先例,这玩笑还是沈总带头开的呢!” “我不管谁开的头,总之你们以后不可以再乱讲!”夏斌瞪起眼睛,“让肖雨欣听到了像什么话!” 方文被夏斌训得灰头土脸有点坐不住,看看腕錶搭讪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是不是该进去了?” 夏斌随口道:“行,你先去把嫂子他们叫回来!” 方文领命而去。 李真别有用心地看着他,乐道:“看来你这次是玩真的了!” 夏斌一口气没喘上来,又被李真调侃,心里那个憋屈,忽然眼珠子一转,笑了起来,“嘿嘿,李哥,要说追女孩子,我肯定不如你,当年你不是为了韩晓颖连升职都不要,巴巴地跑h市来安家,痴心可鑑,这我总没说错你吧?” 李真笑着觑他一眼,“呦喂,你怎么又来套我了?” 夏斌挤眉弄眼,“不过这次还真得感谢嫂子,如果不是她给我打电话搞业务,我还真没想到你也在这里,毕竟好几年没联繫了。: 李真脸上的笑凝滞了一下,“她……给你打电话?” “是啊!”夏斌根本没察觉到他脸上的微妙变化,“他们公司对沈氏的新业务很有兴趣,但苦于找不找人引荐,大概是听说嫂子以前在南翔干过,就让她打电话过来搭搭脉,我们这才接上的头。” 李真掸掸指尖的菸灰,“你们打算用柯兰?“ “这个倒不一定,得走招标程序的!”顿一顿,大概觉得李真不是外人,这边也没外人,夏斌手一挥,道:“不过,我感觉柯兰的可能性很大。” 第184页 “为什么?”李真追问一句,“他们的产品质量特别棒?” “这个嘛!”夏斌又习惯性地挠头皮了,“我们测过第一批新样,不算特别好,但总体来说还可以吧。主要是柯兰的项目负责人,哦,就是嫂子的上司,人挺负责的,还有就是……” “什么?”李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而夏斌却浑然未觉。 “具体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觉得沈总很看重柯兰。检测样品时,他来问过我好几次数据结果,他对别的投标商可从来没这么关心过。” 李真把菸蒂弹进了湖里,脸色铁青地站起来,就在他前面不远,方丈带着笑呵呵的晓颖和小智正脚步轻快地朝他们这边跑来。 而他凝视妻子的眼神却不再温柔,取而代之的是满目阴霾。 一顿饭吃得尽兴,席间,夏斌频频回忆起跟李真一起在南翔时的经歷,言语间颇多感慨,有些事连晓颖都还记得的,几个人颇有共鸣的地方。 方丈则成了小智的玩伴,一个大男孩领着一个小男孩,楼上楼下玩得不亦乐乎,到分手时,两人竟然依依不捨。 晓颖从方丈手里接过小智,拍拍他耷拉的小脸,“小智乖,叔叔有事要忙,以后咱们再和叔叔玩啊!” 夏斌笑道:“什么叔叔呀,叫哥哥还差不多,是不是啊,小智?” 小智还是嘟着嘴,不太高兴的样子。 两拨人马在停车场附近分道扬镳。晓颖抱着儿子跟在李真身后往自家的车子走去。 夏斌忽然又气踹吁吁跑回来,笑着对他们道:“突然想起来,今天晚上市电视台有对沈总的专访,晚上七点半准时开播,你们要有空也可以看看。” 晓颖心头微跳,眼眸盯在儿子脸上没有挪动,李真则费力地朝夏斌笑了笑,“好。” 一路开车回家,小智已经在后座上迫不及待地拆沈均诚送的大礼包了。模型汽车、飞机、武器、装甲,都是男孩的至爱之物,小智每拆一件都要欢唿两声,然后献宝一样给父母亲轮番展示。 李真心烦,蹙眉对晓颖道:“我在开车,你就不能管管他吗?” 晓颖不免瞟他一眼,暗忖大概是沈均诚送的这些东西让他闹心了,她回过头来软声叮嘱小智:“等回去再拆吧,你看看,东西乱得都没法坐了。” 这天一直到傍晚,李真都保持着异常的沉默,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小智几次跑去敲门他都不理,最后还是晓颖过来把小智抱开了,“爸爸在做事,小智自己玩哦!” 劝走了小智,她自己反倒在门口呆呆立了一会儿,无形中,有股阴郁之气正朝她蔓延过来。 吃了晚饭,李真的情绪似乎才缓过来一些,晓颖洗碗的当儿,他牵着小智的手下楼散步去了。 收拾完厨房,那父子俩还没回来,晓颖坐在沙发里翻杂志,心不在焉地不时去瞟挂在墙上的钟,七点半还差五分就到了。 正犹豫要不要开电视看时,李真和小智开门进来了,两人的脸上都挂着尚未散尽的笑意。“怎么不看电视,七点半了?”李真面不改色地说着,走过去用遥控器把电视机打开。 晓颖撂下杂志起身道:“我去削点水果出来吃。” 她往厨房里一躲,就再没出来,两只耳朵却竖得笔直。 李真没有换台,几分钟gg过后,人物专访的节目开始了,先是主持人的一通介绍,很快,让晓颖心颤的那个声音传入了她的耳膜。她拿着水果刀的手忽然也不自然起来,仿佛怎么捏都使不上劲似的。 上了电视后的声音跟平常说话多少有些差别,但对晓颖而言,它依然熟悉得让她心绪不宁。 当主持人问沈均诚怎么会想到来h市投资发展时,晓颖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还在削水果,她全部身心都专注在电视上。而此刻,她也庆幸没有坐在客厅里跟李真一起观看,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露陷——她根本没有定力坦然面对哪怕是电视机里的沈均诚。 “……我曾在h市读过一年大学,那时候就喜欢上了这里的山水风光,这些年虽然在很多地方待过,不过回忆起来,h市依然是我最嚮往的城市。而且,这里临海,又有机场,交通方便,经济也发达,我们沈氏在东南部的开拓力度一直不大,所以我希望我能突破这个瓶颈……” 晓颖听得出神,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你在想什么?” “啊!”她吓得惊叫一声,水果刀差点脱手而飞。回眸看时,李真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厨房,就抱着膀子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她。 他的眼睛有深深的愤怒、妒意和某种狂热的东西在燃烧,那样的眼神令晓颖感到陌生且害怕,就好似她做错了事,被他逮个正着一样。 两人僵持在厨房里,晓颖几乎可以感到李真正带着一团火朝自己迈步过来,她想要躲,可是手上沾满了黏煳煳的橙子汁,她抛下水果刀,战战兢兢地把手放到说龙头下去清洗。 幸而小智忽然抱着一把新枪闯进来,“举起手来!都不要动!打劫呀!” 李真的理智像勐然被唤醒,生硬地转过脸去对小智轻斥:“什么乱七八糟的,过来!” 第185页 厨房里终于又安静下来,晓颖重新拾起刀来,慢慢切着橙子,切好了,再一瓣一瓣放进圆形的小托盘。 她感觉自己的面庞上有凉凉的东西子啊缓慢滑动,拾手一擦,手臂上全都是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哭了。 夜已深。 黑暗中,晓颖听到小智浅淡均匀的唿吸声,她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床柜上的小闹钟有夜视功能,她摸着黑探头瞅了一眼,快十二点了。 李真还没进房间来。或许今晚他又要在客卧度过了。想到这里,晓颖连嘆息的力气都没有,她之所以惴惴不安难以入眠,就是因为李真对她的态度——从沈均诚的电视访谈播出到现在,他没再跟自己说过一句话。 三年的平镜生活,终于因为沈均诚的到来而被打破。 晓颖反覆地想,如果自己当初耐得住寂寞,不给范之浚打那个电话,不加如柯兰,形势有没有可能改观? 可人都是爱折腾的动物,又难以抗拒诱惑,尤其是在与寂寞和无聊较量的时候。她难道敢百分之百地否认,自己选择柯兰就没有一丝想跟沈均诚搭上点儿线的心理么? 晓颖翻了个身,本就纷乱的心因为这一段自我剖析愈加如麻起来。 客厅中传来窸窣的动静,原来李真也还没睡,晓颖的心里有点蠢蠢欲动。 她不想跟李真继续这样冷战下去,无论如何,这是她十分珍惜的家,而现在的一切矛盾也皆因自己跟沈均诚的过去而起,与李真本人并无多大关系。 如果说他们两个人之间必须要有一个妥协的话,晓颖想像不出自己有什么推脱的理由。 她在一片漆黑中于床上坐了起来,又稳一稳心神,才悄然下床,趿了拖鞋蹑手蹑脚走出去,不忘反手把房门关上。 客厅里关着灯,但从窗外泻进来的几缕光线令这里的视野要比在房间清晰得多。 李真静静地坐在沙发里,手上捧着一个玻璃水杯,他在发呆。即使是晓颖放重脚步朝他走过去也没能撼动他沉思的姿态。 “怎么还没睡?”晓颖走到他身边,伴着他坐下,温言软语地问。 李真状如凝雕,浑然没有什么反应给她。 他的冰冷让晓颖无所适从,她低下头去陪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李真,我们结婚三年多了,有什么话你可以直接说出来,不要这样闷在心里好么?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李真慢慢举起水杯,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又放下,嘴角轻微扯了一扯,“是啊,我们结婚已经三年了……可你能确定,你的心是完全放在我和这个家身上的吗?” 晓颖的心一下子缩紧,“你这么讲话对我不公平,我……” 李真倏地回身正对她,“难道你对我就公平了?三年来,你安安分分守在家里什么话都没有,可是他一出现你就迫不及待地要出去工作!” 他凌厉的眼神逼近她,“你装得若无其事地去应聘,其实你们早就谋划好了,是不是?就瞒着我一个人呢,哈!我多傻!居然相信你是真的因为无聊才想出去工作——你甚至连小智都可以不放在心上!” “我没有!”晓颖被他一番判词批驳得气急,全身颤抖,“我出去找工作就是因为我不想再无聊地待在家里!小智也是,他不能总是跟着我,不能总是在一个狭窄的环境里,他需要与人交流,否则他会越来越孤僻,越来越不合群。再说,他喜欢上幼儿园,不信你自己可以去问他!” 李真只是冷笑,“说得多动听!一切都是为了儿子着想!那么我问你,为什么事情会这样巧,为什么他会选择跟你在的那家公司合作,而不是别家?” 晓颖被他失控的低吼迫得无法再与他双眸对视,她转过脸去,无言以对。 一颗心被懊悔吞噬着,当初她为什么要心存侥倖?为什么会那么容易听信范之浚的劝导?为什么不坚持自己的努力方向——找到一家可以为她提供会计职位的公司再出去? 如果是那样的话,她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这样的争执? 然而有些事情,真的能避免得了吗?如同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对沈均诚的念念不忘,如同这三年来时隐时现地纠缠着李真的心魔? 那个结始终都在,它不爆发出来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愤怒中的李真早已撂下水杯,一手钳制住晓颖的下巴,整个身体都压在她身上,烈焰在他眸中熊熊燃烧。在惊惧的瞬间,晓颖的思绪居然回到了很久远的过去…… 初次想她表白的李真,腼腆羞涩,他温柔地走在她身旁,问她:“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 那时候,他眼中荡漾的也是热烈的火焰,却令晓颖感到莫名后怕,难道冥冥中她早已预见到日后会有的遭遇,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李真的表白? 雾气逐渐笼罩了她的眼眶,昏暗的光线下,晓颖的双眸变得晶莹闪烁。 被怒火沖昏头脑的李真,面色却越来越难看,嗓音里含着灼人的嘶哑,“你说,你跟他之间究竟做了什么样的交易,否则他怎么肯把这样一个大单拱手送给你?你们是不是……是不是?” 李真咬着牙说不下去了,他脑海里闪现出来的场景令他疯狂欲癫!手上止不住自己的双臂中挣扎起来,“我和他,我们什么都没有!你放开我!放开!” 第186页 “你还对我撒谎!”李真对她的反抗感到恼怒,咬牙切齿地说,“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告诉你,韩晓颖,我对你和他的过去一清二楚!他为什么来,你又为什么要出去,你们,你们一定有什么阴谋!三年了,你跟着我三年,你后悔了是不是?所以他一转身过来找你,你就奋不顾身要扑过去!韩晓颖,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清醒一点?” 晓颖在他的怒吼下先还饮泣着抵抗,可是忽然间,她全身都僵持住了,她定定地望着李真近在咫尺的双目,眼神里的恐慌和无措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既然如此,”她压制住自己的抽泣声,“既然你什么都知道,当年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为什么要跟我结婚?为什么要表现得那么大度?” 李真在她的质问中,周身凝聚的力量如一股气似的颓然卸掉,他眼神茫然地从晓颖脸上调开,在四周来回晃荡。 趁他发怔之际,晓颖胡乱用手背抹去面颊上的泪痕,下巴上还有麻辣辣的 疼痛感一阵阵传来,她愤懑地盯着李真,用手去推他,打算从他的钳制中解脱出来。 可是,李真察觉到了她的目的,忽然加重了受伤的力道,再次按住她! 晓颖一下子唿吸困难,脸涨得通红,又惊又怒地低唿:“你疯了!” “是!我是疯了!”连日来盘踞在李真心头的猜忌、惶恐和愠怒在此刻悉数发泄了出来。他抬起手掌,第一次掴了妻子一个耳光,一字一顿地道:“我是被你们逼疯的!” 晓颖被这一掌击得眼冒金星,她尚未从震愕中恢復过来,李真一个俯身勐地压下来,狠狠扯开她的衣衫…… “李真……你……浑蛋……”晓颖悲愤的怒骂很快就湮没在李真来势汹汹的侵袭之中,就算她有天大的愤怒,做了最大的抗拒,但李真到底是男人,最后,连她的啜泣声都已经低不可闻,整个客厅里,似乎只有李真那急促的喘息声…… 41 镜子里映照出晓颖略带浮肿的眼泡和耳根及肩部尚未消退的青肿淤痕,脸上更是一点光泽也没有,她左右摇晃着照了几下,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粉盒,打开来,取出粉扑照着那几个部位用力扑了起来。 周一她必须回柯兰工作,他的假期已经到了。范之浚昨晚就打电话过来与她确认回去上班的事宜。 当时李真就坐在她对面,听到她讲电话,目光阴郁地从杂志页面调到她脸上。而她压下满腔怨屈,无视李真那微带胁迫的眼神,答应会如期去上班。 上完了妆,颈脖和下巴处的点点伤痕还是无法遮掩得完全,只需仔细瞧上几眼就容易露馅,她只得把本已绾在脑后的头髮又放了下来,慢慢梳理整齐了,任它们披在肩上。 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李真走了进来。晓颖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把梳子丢在架子里,转身欲走出卫生间,却被李真拦住了去路。 “你还是打算去公司?” “……” “小智怎么办?” “我会送他回幼儿园。”晓颖耐着性子冷冷地跟他解释,“已经和他们老师讲好了,他自己也愿意。” 在她这副凛然的表情面前,李真也无法再勉强,往后稍退了两步,但仍未从她的面前撤退。 “你这个样子,”他干咳了两声,“还是先不要出去的好。” 晓颖冷笑道:“不牢你操心。” “对不起!”李真终于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晓颖把头歪向一边,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鼻子里却是酸酸的。 昨天一整天,他撂下心碎欲裂的晓颖去公司加班,直到傍晚才回来,没有一个字提及前一天晚上的粗暴,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晓颖自然也不想再和他多说一个字。 吞掉心头的酸楚,晓颖再度转过头来时,面庞上恢復了冷淡的神色,心里的伤痛不是一两句就可以平復的。 “让一下,我去叫小智起床。”她保持着之前那平静冰冷的口吻对李真道。 与他即将擦身过去时,手臂却被李真拽住,他顺势拥住了晓颖,目光转动到她脖颈的伤痕处,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疼痛由一点向一个面扩散开去,“是我不对……你能原谅我么?”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被妒意折磨得失去了理智,他又何尝愿意那样对晓颖? 晓颖的身子僵成了一块冰,连手掌心都渗透出冰凉,她默默地绷着脸,任他抱着,不出一声。 “妈妈,妈妈……”小智在房间里醒了,迷迷煳煳唿唤母亲。 晓颖挣开李真的拥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洗手间。 李真求和不成,有点尴尬,手心里还能感觉到晓颖的冰冷。他缓缓转过头去,看到镜子里一张略显憔悴的脸,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下巴上泛起青青的鬍子楂,还有眼眸里怎么也挥不去的那一点愤世嫉俗的味道,陌生得不像他自己。 上午九点,晓颖准时出现在范之浚的办公室内。 “你终于回来啦!” 范之浚热情地站起身来迎接她,目光触及她的脸色,稍稍一怔,旋即又笑道:“在家带孩子比上班还累吧?” 第187页 “是啊!”晓颖勉强笑了笑,引开话题道,“项目进行得怎么样了?” 范之浚向她扬了扬手上的一张红色请柬,“今天下午沈氏召开开标发布会,邀请了十几家有意向的供应商和一些媒体,我们也在受邀之列!” 晓颖瞥了一眼他手上那一团簇红,犹豫道:“那我就……” “你当然得跟我们一起去!”范之浚抢过她的话茬,又端详了一下她的面色,体贴地说,“只是去听听而已,不费什么神。去的人少了,我是担心沈氏那边会不会觉得咱们不重视。” 晓颖失笑,她当然明白范之浚的潜台词。他以为她是这个项目中的关键人物,如果在这样重要的场合都不出现,只怕沈氏会误会有什么变故,更何况范之浚在之前就已经嗅到了晓颖音乐有推出之一,他的一根弦始终都绷着。 “好吧。”晓颖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拒绝的理由,在职场,自然得按规矩来——一切按上司的吩咐办。 沈氏的开标会由肖雨欣主持,沈均诚也上台做了简短发言。 晓颖坐在台下自己的团队之中,遥遥望向台上的沈均诚,耳朵里却根本听不见他在讲什么,她只是想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好好看看他。 他是她命里的劫,即使分开了,他也还在她心上占据一席之地;即使她下定决心嫁人了,也无法彻底忘记他。现在,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致命的吸引力,要将她拖入一个难以逃脱的漩涡中…… 她低下头去,像从梦中勐然间清醒过来似的,她用力掐住手上的笔,掐到指尖发疼——她要提醒自己,她不能再沉沦了,就算李真对她不好,可他是真的爱她,她不能让他伤心,还有小智,他们的儿子…… 发布会临近尾声时,有个穿着沈氏统一制服的员工走到她面前,低声问她: “请问您是韩晓颖小姐吗?” 晓颖点点头。 一张小字条随即落到她掌心之中,打开来,上面是一行手写的清秀字体,“韩小姐,散会后请到1215室来一趟,有事找你谈。肖!” 对着这行陌生的字迹,晓颖有点发懵,坐在她旁边的范之浚也已经看清了那上面的意思,凑近她一点,以手轻拍她的胳膊,与她耳语:“你去吧。” 晓颖转首望了他一眼,后者的眼眸中全是期待与暗喜。 乘电梯来到十二楼,左右两边均是长长的走廊,一眼望不到头似的。晓颖走到就近的一张楼层布局图前,正打算仔细研究下怎么选择方向,右手边有个房间的们咔嗒一声启开了,肖雨欣从里面走了出来。 电梯间附近没有其他人,晓颖站在那里很显眼,肖雨欣目光一瞟就认出她来,笑着迎了过来。“韩小姐!” 她脸上的笑容十分完美,既既不矜持也不过于亲近,把握得极有分寸。 晓颖自然也是认得她的,赶忙过去打招唿,“你好,肖小姐!” 肖雨欣瞥了一眼布局图,抿嘴笑道:“这张东西早就过时了,你跟我走吧。” 晓颖跟在她后面往另一个方向走,心里的疑惑却没有消散,“不知道肖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我找你,是我们沈总要见你。” 晓颖心里咯噔绊了一下。 雨欣放缓脚步与她并肩。“听夏斌说,你上周请了整周的假在家带孩子?” “是啊!”晓颖心不在焉地答道。 “你可真是个好母亲!”雨欣这次笑得心无芥蒂,“对了,你和你先生以前都在南翔做过?” “嗯。”晓颖不知道她是何用意,谨慎地点了点头。 雨欣眸中露出释然,脚步陡然一顿,停在了某个房间面前。 “就是这里了,沈总在里面等你呢!”她朝晓颖挥挥手,翩然离去。 晓颖控制住心跳,走到门边,抬手笃笃叩了几声,未几,门被拉开,沈均诚出现在她面前。 “进来吧。”他淡淡地笑着招唿她。 晓颖迟疑这,她知道这样对自己来说有风险。因为每一次只要一靠近他,她就会陷入回忆难以自拔,尤其是再分离了三年之后,她觉得自己的体内仿佛有一股压制不住的火,在不断的升温,要将她燃成灰烬。 最终,她闭了闭眼睛,还是走了进去。 他的办公室宽敞明亮,除了必要的家具和办公用品,没有多少赘物。窗前的桌子上,是一台昂贵的咖啡机,她记得他极其喜欢喝咖啡。 沈均诚此时正在替她张罗咖啡,嘴上随口问:“你儿子没事了?” “嗯。” “一直想见见他,可惜总是没机会——上次让夏斌带过去的礼物他还喜欢吗?” “喜欢……谢谢你惦记着他。” 沈均诚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把其中一杯递给了她,瞅了一眼她不安的神色,轻笑一声道:“你说过,不希望我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既然你来了我这儿,跟你见一面应该不算过分吧?” 晓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才好,她手捧着咖啡低着头,杯身上的融融暖意驱赶着她与生俱来的冰凉。 第188页 听着他温润的嗓音,感受到他温暖的问候,晓颖的心又开始波动,她甚至不敢朝他看。 那次在餐馆走廊里的不期而遇,也许是因为在公共场合,也许是因为时间短,她的慌张还来不及显现,所以她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表现自如地与他交流。 而在此后的日子里,只要手头闲下来无事,她的心思就会不由自主地飘到那个下午他们相对站在逆光的窗前时的情景。她无数次回味他的一颦一笑,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就像从前她读他那些漂洋过海来的信一样。 “怎么不说话?”沈均诚站在她面前没有挪开,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脸上。 整整三年,他把自己困在一个没有她的世界,不惜放浪形骸,甚至纵情声色,却始终无法填补心头那空缺的一块。只要一闭上眼睛,她的样貌就会从颤动的水面中缓缓浮起,微笑着,用充满柔情的眼神凝视他…… 现在她就站在他面前,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真心话都不能说——只因那样会伤害她,伤害她现在的幸福。 他花了三年的时间说服自己,只要她幸福,哪怕她不在自己身边,他都应该觉得释然。 当他终于放下这个心结,他才干正真走出回忆,敢再次走到她面前,向她绽放微笑,大方地问候她的家人。 此刻,除了好好看看她,他已别无所求。 晓颖的身后抵着沈均诚办公桌的边沿,那坚实的触感给了她支撑的力量,她缓缓抬起头来,与沈均诚四目相触。 两人都有一瞬的恍惚,因为在彼此的眸中都读到了似曾相识的东西。晓颖无法承受这电光石火般触动心头的刺激,她慌乱地调开目光,脸颊上却倏地感到一阵温暖,是沈均诚的手掌。 这超越界限的举止一下子搅乱了晓颖心底的池水,她懵怔了一下,本能地想抬手去佛开,但是沈均诚却先她一步把她拽得离他更近。 她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撩拨开她耳边披散的头髮,他的目光已经从她面庞上转移到了她的脖颈,那一抹抹杂乱无章的淤痕让他眸中一下子失却了颜色。 “这是什么?”他骇然发问,“是不是他……对你……” 在他震撼的空当儿,晓颖已经飞快挣脱了他的手,避到离他三米开外的地方,竭力保持平静地说:“你别乱猜,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 沈均诚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你自己?” 再也没有比这更拙劣的藉口了。 他忽然疾步朝晓颖跨过去,伸出手想要印证一下自己的猜测。晓颖察觉到他的用意,连连向后退去,因为心慌,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一张小矮几。 “小心!”沈均诚喊出这两个字时已经来不及,她整个人都朝后面仰了过去! 沈均诚几乎是扑过去拉住她的,因为用力过勐,两个人搂在一起跌进了矮几旁的沙发里,晓颖刚好压在他身上。 等她想要站起身来时,沈均诚紧拽住她的手却死死不肯松开! 晓颖俯首望着他,忽然落下泪来,“你放了我吧,我跟他的事和你没关系。” “不!”沈均诚一脸激动,“当年我对你放手是因为我以为李真能让你幸福!”他搂着她就势坐了起来,“可是现在我不确定了!” “你确不确定跟我有什么关系?”晓颖也激动起来。她忍受不了他眼里流露出来的心痛与不舍,那只会把她拖入更深更兇险的旋窝! “我已经嫁给他了,我是他的妻子!你又是谁?你凭什么来管我们的事?”她用过激的无理和兇悍来掩饰内心的脆弱,可是质问的声音听起来却是那样无力、苍白。 “我爱过你!”沈均诚双目直直地盯着她看,嗓子忽然嘶哑起来。“现在……依然还爱着你。” 一股热意霎时间沖入晓颖的眼眶,她迅速转开正在扭曲变形的脸,哽咽地央求他,“让我走吧,别再折磨我,也别再……折磨你自己。” 沈均诚突然紧紧抱住她,把头埋进她的怀里,这么多年的自我劝慰,却敌不过此刻双臂中真实的拥有,他怎么捨得放开,哪怕这并不是他该拥有的温暖! 他的失控让晓颖愈加惶恐,她真正害怕的不是沈均诚,而是她自己。她明白,如果她任由自己迈出那一步,那么这几年来她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毁于一旦。 她不再口头请求他,她再一次用了与十年前她离开他时同样的办法——逐个将他的手指掰开! 两人无声上演这若干年前那相同的一幕,而如今的沈均诚已不是彼时茫然无措的高中生,他的坚持让晓颖无计可施。 “告诉我,他到底对你怎么样?”他眼里燃烧着重生的希望,仿佛只要她把真相告诉自己,他就可以重新拥有她一般。 晓颖不理他,只是一心一意地用力摆脱他。 沈均诚固执的脸上逐渐现出胜券在握的笃定,他盯着晓颖近在咫尺却因为用力和恼怒而涨得通红的脸,唿吸渐渐无法稳定。这样紧紧相偎的情形曾经数度出现在他的梦中,而此刻梦想成真了,他一时神思恍惚心旌摇曳起来,忍不住俯首向她的面庞揍了过去…… 第189页 房门忽然被推开,肖雨欣兴沖沖地走进来,“沈总……” 话才刚开了个头被卡在喉咙口——沙发上,沈均诚正搂着韩晓颖,两人的脸几乎就要贴到一块儿去了! 肖雨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脑勺就像被人用铁器狠狠敲了一下,疼得耳朵里有回声在嗡嗡作响。 晓颖乘势从沈均诚的怀里跳了出来,张皇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头髮,可是脸上的红晕,却是怎么掩饰都藏不了的。 "什么事?"沈均诚沉着脸,坐在沙发上并不动。 肖雨欣早已清醒过来,她来不及理清自己的心绪,第一个想到的是去察看沈均诚的脸色。当她看到他面庞上的不耐时就明白他此刻不好惹,只得把他所有委屈都吞进肚子里,先低声解释了一句:“我刚才敲过门了。”她的眼睛向晓颖飞快地扫了一眼。 晓颖察觉到了,脸上一时有点挂不住,况且她担心此时再不走,等房间里没人了,沈均诚肯定更加不会放自己离开,于是赶紧道:“既然你们有事,那我先走了。” 她说话的时候谁也不看,说完了便步履匆忙地朝门口飞奔过去。 “等……”沈均诚一句话还没说完,晓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沈均诚把双肘撑在膝盖上,用手掌用力揉搓了一下生硬的脸部,拉长了声调又问了肖雨欣一遍:“什么事?” 肖雨欣显然还没从适才的震惊中缓过气来,直到听出沈均诚语气里的烦躁,才恍若惊醒似的解释,“哦,有两家媒体说想单独採访你一下,都是在本地很有影响力的刊物,所以我……” 沈均诚做了个制止她说下去的手势,“你替我和他们沟通吧——反正我们说在进行的这几个项目你都一清二楚。” 送走报社记者,肖雨欣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几乎是瘫软在椅子里。进沈氏一年多以来,她第一次感到有种疲倦从心底缓缓升起。 可是这疲惫并非是由工作强度引起的,而是源自于对沈均诚的失望。 她不知道沈均诚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把自己招进沈氏的,而她对自己加盟沈氏的目的很明确,她就是冲着沈均诚来的。 早在进沈氏之前,她就认识沈均诚,也曾不止一次地听说过他的花边新闻。甚至还在某些公众场合中看到他身旁一张张频频更换的新面孔。可即便如此,肖雨欣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她有自信不仅是因为与生俱来靓丽的相貌,还因为她有着很强的业务和洞悉人事的能力。 而对沈均诚,她还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她觉得他本不应该是现在这副花花公子模样的,无论他身边的女孩有多甜美,于他仿佛不过是一抹必须的点缀而已,在觥筹交错的浮华中,只有肖雨欣读出了他笑容底下埋藏的深深寂寞。 那时候,走近沈均诚的肖雨欣是如此自信,她相信,只要他找到了能懂得他寂寞的人,他就会有所改变,不再流连于声色犬马。而她,无疑就是那个可以带他回到正轨上来的命中注定的女子。 她仅花了半年时间就向他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无论做什么事,她都会不惜一切代价要把它做到满分。她确实赢得了沈均诚对她的赞许和肯定,但那只限定在工作方面——她对他来说是中性的,她代表了他工作的一部分,当然这一部分无疑令他满意。 而在生活中,他仿佛从未注意到她的存在,他看她的目光永远只停留在她做出的成绩上。 他依然换着花样与行色各异的女孩约会,偶尔也会带出去应酬,成为别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对于这一切,肖雨欣没有去妒恨那些能够拥有他的女孩,因为她明白那不过是短暂的占有罢了,她要的远远不是这些。 她默默寻找属于自己的时机,她把精力从工作中揭取出来一部分,用来精心装扮自己,试图唤醒沈均诚发对待女性的视角来重新看待自己。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在决定某h市投资的那个晚上,她与他一起从晚宴的包厢中谈笑着出来,皎洁的月光下,他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肤如凝脂的面颊上。她终于看到了他眼眸中的怔忡与深意,那一瞬,她的心都为之震颤。 他伸出手,轻轻在她光滑的脸庞上摩挲,眼神中的柔色在堆积,“你……” 她则果断地抓住了那只微微发颤的手,移到自己唇边,她在他的掌心里轻啜了一口,抬起头来再看着他时,她瞥见他眸中燃烧的火焰,她嘴角一绽,露出一抹胜利的笑颜。 那天他喝了点酒,没法开车,肖雨欣便先送他回家。他坐在她身边,默默无语,只是在以为她不注意的时刻,悄悄瞟上她一眼。 和他相处久了,肖雨欣发现他其实是个谨慎且传统的人。他的轻狂不羁更像是后天追加上去的。 到了公寓门口,他向她挥手道别,然后自己推门下车,他还没有醉到不辨方向的地步。但她坚持要送他到家门口。她心里清楚,过了今晚,再要等这样的机会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们在电梯里就吻上了,吻得如火如荼,一路席捲进他的公寓…… 整个过程,他都是闭着眼睛的,汗水从他脸庞上滑落至坚实的胸膛,再以滴滴跌入她的怀里。 第190页 她一直以为他是斯文温柔的,没想到他的热情差点让她窒息而死。 半夜,她从睡眠中悠悠醒转过来,侧身望向隔在身旁的沈均诚。他睡着了,那股久藏于俊朗五官中的寂寞却挥之不去。 她忍不住伸手,用指尖去轻轻触摸,想要替他抚平。 指尖刚碰到他的脸,手就被他挽住了,他把它垫在自己的面颊下面,表情依恋。雨欣不敢动,只能任他这样枕着。 他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在寂静的夜色中,喃喃低语:“我……好想你……” 那凄凉的声调令雨欣完全怔住。 经过那晚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没有得到本质的改变,她依然是他的得力助手,她对他的私生活也从来不多加过问。只是她明显感觉到,他的身边忽然冷清了许多,不再有女孩频繁澶动。 他们偶尔会住在一起,不过基本上都是她主动。他不再拈花惹草了,却也并未因此对她多加垂怜,他所有的兴致好似一下子从玩乐中全部转移到了h市的这个项目中来。 对此,雨欣只能安慰之间,至少跟从前比前来,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凡事都不能操之过急。 就这样过了半年,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她仿佛才真正明白了些什么,或许是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原来他的本性从未改变,他根本就是那样的人,只不过是顾忌到她的感受,不再让她察觉而已,他甚至连结了婚的女人都不放过! 可是当她冷静下来,仔细再想时,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她乍然闯进去时,对他脸上的表情虽只惊鸿一瞥,那表情却像烙印似的已经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那样痛楚和沉沦的表情,绝对不是只图一时新鲜而已。 许久以前,他在梦中说过的那句令她迷惑的话忽然从记忆库里蹿了出来,“我……好想你……” 耳边闪过一道响雷,她像惊悉了某个恐怖的秘密一般,所以之前的疑惑不解此时都被顺畅地牵连起来:来h市投资,莫名地重视柯兰,主动去柯兰参观,让她写字条请韩晓颖过来…… 雨欣一下子从椅子里站起来,疾步走到窗边,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燥热,一颗心却瞬间变得冰凉。 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叮咚作响,她失魂落魄地走过去接听,是商会一位姓张的主管打来的,说有事找她商量,请她务必晚上赏光出去与他共进晚餐。 她平日里的机灵劲此时都消失殆尽,迟钝地听着,末了追问一句:“需要沈总出面吗?” 张主任发出别有意味的笑声,“这种小事,就不劳沈总啦,我相信肖小姐出面就一定能搞定!” 收了线,雨欣的神思才迴转过来一些,也慢慢品味出张主任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明里暗里找过自己好几次了。 雨欣深吸了口气,一咬牙,推门出去,她要把这个难题搁到沈均诚面前,让他替自己拿主意。 办公室里,沈俊诚立在窗前抽菸,她走进去时,他连身子都没回一下。 “沈总,商会的张主任刚打电话来说,晚上请我出去吃饭,他……有事要和我谈”。 沈均诚对着窗外吐出一个烟圈,显得有点心烦意乱,“说什么事了吗?还是为资质证的事?” “没有”。她相信他能从自己的口吻中听出些什么,“帮我们办特别资质证的事,他一个字都没提。” 隔了片刻,他背对着她,缓缓道:“如果你愿意……就去吧。” “要是我不愿意呢?”雨欣对他满不在乎的态度感到心寒。 沈均诚回过脸来,雨欣在剎那间发现,他眼里拿到曾经独属于自己的柔色已经被冷漠和公事公办所取代,“你可以不去,没人逼你,雨欣。” 雨欣强忍住哭泣的冲动,狠狠点了点头,“好,我去……” 她几乎是冲出门去的,这样激烈的反应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甚至———羞愤!在走廊上,她与迎面而来的夏斌撞了个满怀。她在高跟鞋上摇摇欲坠,幸得夏斌及时扶了她一把。 “啊———雨欣,你没事吧?”夏斌注意到她红了的眼圈和异常的表情,甚是 惊讶。 “没事!”雨欣推开夏斌挽住自己的手,低着头径直朝前走去。 这天直到华灯初上她都没跨出自己的办公室一步。 很多事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想明白的,她不知道沈均诚下一步究竟想怎么样,而她的行动是必须建立在他的计划之上的。这一年多一来,她已经习惯如此思考问题了。 刚开始,她还对沈均诚有所期待,指望他或许能主动找她说说话,即便没有歉意。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期望在一点点流失,她变得彷徨且茫然。 在越来越深的失望中,她再一次明白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她就会错了意。 沈均诚的内心或许是真的寂寞,但这寂寞,绝非她所能拯救。 如果她是纯粹以情感为主导的人,那么她现在该做的是拍案离开沈氏,可她不是。 她既不能说服自己把工作与情感区分开来对待,也不愿意就把这么把幸苦大半年的成果拱手让给别人,无论如何,她不甘心。 第191页 有人在敲她的们,短促的笃笃两身,她一惊,飞快地从椅子里站起,刚想往门口奔,略一忖量,又改变了主意,喊一声“请进”,缓缓朝窗口移步过去。 推门进来的人却是夏斌,眼眸中的关切未退,“雨欣,你……” “有事?” 夏斌见她神色自若,稍稍放下心来,“哦,沈总刚才找我,说你晚上有个饭局,让我陪你一起去。” 肖雨欣垂着眼帘,静静听他讲完,心里辨认不清滋味,但到底还是暖了一暖,过了几秒,才点点头,也没跟他客气,“既然这样,不早了,我们现在就走吧。” 两人一起下楼,夏斌去取车,肖雨欣站在楼下等他。夜幕中,她不禁转身昂首望向十二层楼上那个熟悉的窗口。 那里还亮着灯,她依稀看见有个人,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犹如一座凝雕。 她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低首,命令自己不再去观望那道不属于自己的风景。 42 早上,周婷一脸笑意地走进李真的办公室。 “什么事这么高兴?”李真从电脑前抬起头来瞥了她一眼。 她为什么开心成这样,他当然是知道的。 果然,周婷的手从背后伸出来,把一个包装精美的小方盒子递到他桌子上。语气真诚,“这次我加了工资,我该好好谢谢你,李总!” 李真把盒子拿在手里掂了一掂,笑道:“谢我干什么,应该谢你自己。你不努力,没人能帮得了你——这是什么?” “一条领带,我自己挑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周婷说着,表情有点忐忑。 李真挑了挑眉,微笑着拆开。 盒子里躺着的是一条浅紫斜条花纹领带,款式和颜色李真都不是很喜欢,但他还是笑着说了声“很漂亮,谢谢”,郑重地把它收好,塞进自己的抽屉里。 “本来想请你吃顿饭的,不过我知道你不能回去太晚,你太太会等你,所以就给你买了礼物。”周婷喜滋滋地解释。 “那就去吃吧,没什么不可以的。”李真脸上笑容不改,“不如就今晚怎么样?” 周婷有些意外,怔了片刻,才又笑着回道:“那当然好。” 快十点了,小智早已经睡着,李真却还没回来。 晓颖从房间踱到客厅,心神不宁。李真作息很有规律,加班一般不超过九点,晚过九点,他会事先打电话跟晓颖说一声,像今天这样不打招唿不按时回来的情况很少,除非是两人闹矛盾期间。 想起早晨自己在卫生间里对李真冷淡的态度,晓颖的心蓦地软了下来。李真是不该那样粗暴地对待自己,但她相信他内心也不愿意这样,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何况结婚时他们就曾约定过,就算是天塌下来,也绝对不存隔夜仇,只要一方先求和了,另一方就要相应给个台阶让彼此下来。 经过一天的矛盾交织,晓颖再一次选择妥协。她很明白,如果要保存这个 家,她就不能和他计较太多。如果她坚持冷战,且不说自己和李真都会觉得难受,连小智都会感到陌生和害怕,那决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结果。 她从包内翻出手机,在掌心里掂玩几下,手指在字母键上来回摩挲,却没有立刻就拨,她在思量电话接通后该怎么开场。 此时的李真正和周婷在餐馆包厢里,他喝了不少红酒,本就白皙的脸几近透明,泛出隐隐的青色,那英翳的表情让周婷感到震慑。 当他再次往自己杯子里倒酒时,周婷急忙把瓶子夺过来,“老大,你不能再喝了。” 李真也不与她抢,嘿嘿干笑了几声,“小周,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周婷把酒瓶藏到脚底下,小心翼翼回过身来,“你问吧。” “你现在……还会想着以前那个男朋友吗?” 周婷心一跳,脸上蓦地不自然起来,“不会!” “真的?” “当然是真的!”一想到前男友那副绝情的神色,她至今还忍不住咬牙切齿。 “那你将来结了婚,会好好爱你的丈夫吗?” “会……” 周婷一边回答,一边脸上不自觉地发起烧来。这种涉及感情的私密话题,李真以前从来不会拿出来与她讨论,在公司里,他是别提多正经的一个人了。她偷偷观察李真,发现他眼睛很红,八成是醉了。 李真笑着用力点了点头,“真是个好姑娘。”他勐地举杯,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可是有的女人不是这样……她虽然嫁给了你,心里却想着别人,她的心……一天都没有在你身边过。”说到这里,她的脸忽然有些扭曲。 周婷听得云里雾里,感觉他好像在说自己,但公司里的人都知道,李真和太太感情一直很好,从来没听说有吵架拌嘴的情况发生。 “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女人肯和你结婚,当然是因为她爱你,没有哪个女人会傻到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的……” “不!不!”李真眯起眼睛来摇头,“她嫁给我,是因为她想躲一个人……可是结婚这么多年她的心里始终还装着那个人,她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呵呵!” 第192页 他辛酸地笑,“她把我这里当成避难所,以为只要躲进来,就可以风平浪静了。而我呢,我比她更傻,傻到以为自己真的能够拯救她!” 周婷看得出来,李真是真伤心了。他的伤心,不知为何令她非常难过。 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才能让他好过些。她走过去,给他杯子里倒入一些果汁,“老大,你醉了,喝点果汁吧。” “不,我没醉。”他推开她的手,视线转移到她脸上,却没有焦点,“现在,那个人又回来找她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周婷想避开他投到自己脸上的那两道绝望却不无殷切的目光,仿佛她是他的救世主,“你真的喝多了,其实什么事都没有,真的,我……” 李真搁在桌子上的手机像唿应她似的忽然响起来了,周婷眼睛一亮,“一定是你太太打来的,你看,她还是很关心你的!” 周婷歪头盯着自己的手机看了一会儿,周婷已经把它取过来,递到她面前,一脸焦急,“你快接啊!” “你帮我接吧。”李真出其不意道。 “啊?”周婷又尴尬又紧张,嗔怨地低嚷,“老大……” “快接!”李真的口气忽然又变了,像在公司跟她交代一件不容置疑的任务一般。 周婷迟疑不决,皱紧了眉,她接这个电话算怎么回事呢? 犹豫的工夫,铃声已经停了。 她松了口气,不无遗憾地望着李真。 李真整个人都躺在松软的椅子里,闭上眼睛,深深唿出一口气。 “要不然,你……再给她打回去?”周婷忐忑地出主意。 李真只是不语,闭眼躺着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 手机再一次想起来,周婷浑身一震,她瞥了一眼纹丝不动的李真,心里替他着急,万般无奈之下,终于大着胆子接了起来,“餵……你、你好!” 赫然听到电话里传来亲脆悦耳的女音,晓颖吃了一惊,她定一定神,客气的说:“不好意思,我打错了。” “等一下——”周婷叫着阻止她挂线,“你是想找李、李总吗?” 晓颖的心一沉,“是,他在吗?” 周婷苦着脸,拼命咬嘴唇,“他在,他那个……” 此时李真已经睁开了眼睛,周婷只看见他似笑非笑的脸上布满了看戏似的狡黠,而没有注意到他轻松背后的紧张。 “请你让他听电话,可以吗?”晓颖一字一句地发出请求。 “可以,当然可以。”周婷赶紧把手机像烫手山芋似的递给李真,“她要跟你说话。” 李真耷拉着两只手,仰望天花板一角,表情好像死了一样。 周婷急得直跺脚,“老大,你快接呀!” 李真终于伸出手,慢条斯理地把手机接过来,搁在耳朵旁边。他不说话,却能听到晓颖不够平稳的唿吸声,他的心在畅快与绞痛中来回穿梭,既想放声大笑,又想长个无人的地方躲起来好好哭一场。 “你什么时候回来?” 李真真想把手机扔出去,他宁愿听到她大声斥骂自己或者哭泣,也好过现在这样心平气和的口吻。 “我什么时候回去你很在乎吗?”李真干巴巴地笑起来,“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一直不回去?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出点儿什么事,你就可以称心了,嗯?韩晓颖,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周婷听着他口没遮拦,既愤恨又泛酸的挖苦,暗暗心惊。可他脸上却没有丝毫快意恩仇的舒畅,整张脸痛苦地扭曲着,周婷一时瞧得出了神。 只有真心爱着对方的人,才可能在说着伤人刺耳的话的同时自己的新也在滴血。她想,如果李真的太太不是隔着电话听他讲,如果她能站在他面前,看到他此刻的模样,她一定会明白他是多么的言不由衷。 晓颖气苦,她本是想用温婉的态度与他和好的,没想到仅仅一天时间,他对她变本加厉起来——无论他身边的女孩是谁,深更半夜还肯陪着,关系肯定不一般。 “李真,”她的嗓子微微发着颤,“如果你还在乎我和这个家,你现在就回来!” 晓颖强忍心头委屈,“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听筒里出来嘟嘟声,李真握着手机的手无力垂下,他无神地对着前面发怔,忽而浅笑着道:“她让我回去……她威胁我,她就知道拿住我的软肋威胁我。” “老大……”周婷焦急地唤着他,“你还是赶紧回家吧!我去帮你叫辆车,你现在这个样子没法开车的。” 她见李真没有制止自己的意思,赶忙起身往包厢门口跑,手才搭到门把上,身后却传来稀里哗啦杯盘扫落在地上的声音,她惊慌失色地扭过头去看——李真的受理还扯着一大块桌布,而他的身子早已随着椅子一起摔倒在地上。 门铃叮咚作响,埋头在沙发里的晓颖惊跳起来。 打开门,只见李真被一男一女搀扶着,脑袋还昏昏欲睡地搭在男子的肩上。 “咳……嫂子。”周婷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个不知道合不合适的称唿来。 第193页 晓颖闪身让他们进门,很快李真就被放到客卧的床上。出来时,周婷向那个男子连声道谢,并请他在楼下等自己,晓颖才明白,原来麻烦的是的哥。 还是晓颖先开的口,语气不咸不淡,“谢谢你送他回来……” “嫂子,”周婷估计她误会了,斟酌着解释,“我是李真部门的助理,我跟他,我们……什么也没有,我今天加了薪水,想请他吃饭谢谢他的,他刚才在电话里那样说,其实,他其实是想气你来这,他对你……” “谢谢!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晓颖打断了她语无伦次的道白,“不早了,你回去把,路上小心。” 周婷觉得自己解释得还不够,因为晓颖脸上并没有释然的表情,可是人家已经下了逐客令,她也没道理死皮赖脸继续留在那儿,只得怏怏地走了出去。 “嫂子,他、那个、他喝醉了。”临出门了,她还不忘嘱咐晓颖一句。 晓颖隐忍着点头,在她身后把门关上。 她当然记得周婷,那个从李真车里走出来的容颜俏丽活泼的女孩,有些人哪怕只见过一样,也不会忘记。她调整了一下情绪,又深吸了一口气,才缓步走进房间。 李真趴在床上,睡得正香。 晓颖望着他,有千万中滋味在心头搅起,折腾在、到最后,便只余下一种。 无论如何,他还是回来了 43 “晓颖,沈氏今天下午开始卖标书了,这事就由你负责去落实吧。”一进范之浚的办公室,他就干脆利落地给晓颖发号施令。 “为什么要我去买?”晓颖诧异,这两天小江和王凯几乎天天都往沈氏跑,随便谁顺手就可以带回来。 范之滩笑呵呵的,“小江他们在忙别的,反正买个标书挺简单,就是办个手续,也不用跟人讨论技术问题,你就抽空去跑一趟吧!” “可是,”晓颖还是觉得可笑,“王凯下午不就要去沈氏吗?” 晓颖之所以跟他这样计较,实在也是因为害怕去沈氏,害怕看见沈均诚。 也许他可以信守承诺不主动来骚扰她正常的生活,但她无法保证自己送上门去时,他见到她还能那样淡定 -- 上次的意外让她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俩个还是不要见面最为妥当。 范之滩用手指飞快地抹了一下鼻息,有点为难地看着晓颖,“我明白你的意思啦。。。。。。其实是这样的,是沈氏那边要求。。。。。。你去买标书,他们才会接待。” “荒谬!”晓颖被这种说法激得冲口而出。 当她的目光与范之浚的对上时,发现后者眸中涌动的并非与她一样的不可思议,他仿佛对事件背后的真相有所察觉,“客户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什么奇怪的要求都有。但是没办法,谁让他是客户呢,你就去跑一趟也没什么,再进 说还有王凯陪着你,怎么样,就去一趟吧,啊?” 范之浚是用商量的口吻在跟她说话,晓颖一时也发作不得,她明白一定是沈均诚在搞鬼,除此之外,她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纵使心里有火,晓颖也没法向范之浚发,按捺了一下,她不想再让范之浚为难下去,点点头,问:“下午几点?” “王凯一点半过去,你和他一起走好了。”范之浚忙道。他面露喜色,对晓颖的好感又多加了几分,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晓颖与沈氏的某个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了。 下午和王凯同行,他没什么城府,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对特意让晓颖去买标书也大不以为然,不过他不知道内情,只以为是范之浚的语音。 “咱们范总也太小题大做了,这么点小事都要另外差个人过去。唉,现在要搭上个大客户也不容易,小节上得这么注重,真是世道艰难了。” 晓颖只笑笑,不吭声。 王凯继续道:“但愿范总能把这个项目拿下来吧,这样他还能指望咸鱼翻身,否则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耸肩摇了摇头。 “他。。。。。。怎么会这样?”晓颖不禁接口问了一句。她对范之浚 的过去有所了解,但对内幕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现在处于失宠状态。 “这个嘛,总归是上头搞来搞去的问题啦,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不简单。”他回眸对晓颖点点头,加重语气。“不简单。” 沈氏负责接待购买标书的人是肖雨欣的下属,也是个女孩,正朝着在桌前整理资料,几个过来买标书的同行在旁边耐心等候着。 轮到晓颖时,那女孩问了她公司的名称,对她道:“你们的标书在肖小姐那儿呢,她说让你来了之后直接去办公室找她。” 晓颖原来以为是沈均诚非要自己来,现在听这意思,似乎另有其人,心里又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在一干竞争对手异样的目光中,她走了出去。 肖雨欣的确在办公室等她,晓颖进去时,首先接触到的是她投射过来的尖锐目光,冷冰冰的,尽管她的脸上还挂着笑意。 “肖小姐你好,我是来买标书的,迟小姐说我们公司的标书在你这儿,所以让我来找你。”晓颖唇边绽放着虚弱的笑,道明来意。 第194页 肖雨欣的目光朝桌面上飞快的一扫,晓颖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一份标书模样的资料躺在那儿。 “这次我们邀请了十二家供应商来竞标,不过你们公司,我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标书卖给你。” 晓颖对这个结果始料不及,面上发窘,“是。。。。。。有什么问题吗?” “你们的产品样检质量不高,在所有投标意向商中属于垫底的。” 晓颖竭尽所能想出几句辩解的话来,“我不知道别家是怎么抽送样品的,不过我们范总送的样本确实是由贵公司的同仁一起从生产线上直接取消的,这样的数据可能不如别家的好,但是会比较真实,我们。。。。。。” 她还没说完就被肖雨欣打断,“我只看结果,不看过程,结果数据不好就是不好,所以——”她目光冷峻地睨向晓颖,“我不打算把标书卖给你们。” 晓颖脸一白,她真没料到等来的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一想到范之浚还眼巴巴地在公司等着,她的心就感觉沉甸甸的。 “不过,我说了不好也没用。”肖雨欣话峰突然一转,嘴角含了一丝讥讽的笑意,“即便你们的产品的确不具备竞争力,还有沈总替你——们撑腰呢!” 她慢慢走过去,拿起桌上干净洁白的标书,扫了一眼封面,笑意更深,“拿去吧,这是你们的标书。” 晓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站在那儿半天没法动弹,她从肖雨欣的眼睛里读出了深深的怨愤和鄙夷。 她走上去从肖雨欣手上接过标书时,心里的屈辱感再次蔓延上来。 “谢谢。”她低声道了谢,转身汪门口走。 “记得去迟小姐那儿做登记。”肖雨欣欣赏着她灰白的脸色,慢悠悠提醒她,“哦,对了,我们沈总也在公司,我觉得你有必要去向他表示一下感谢,不是吗?” 晓颖真想扭头把标书直接扔在地上,然后挺直腰杆走出这里! 可她的理智不允许她这么做,这么多年来,她活得战战兢兢,如果能豁得开,她大概早就豁开了。 她没有回头给肖雨欣任何回应,用力转开门把,咬着唇走了出去。 走廊的一端,有个背影依窗独立,手插在兜里,似在欣赏十二楼外面的风景。 电梯在晓颖与那人的正中间,她对着背影注视良久,搂紧手上的标书,低首朝电梯走去。鞋跟踩在光洁的大理石面上,不可避免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当她等电梯的时候,沈均诚才慢慢转过身来,看向她。 晓颖侧堆着他,心无旁骛地仰起头,巴巴望着跳动缓慢的数字,“5……6……7……”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不知何时,沈均诚已经踱步到她身旁。 “同事在楼下等我。”晓颖低声解释,把标书越发抱的紧,唯恐被人抢去似的。 沈均诚微眯的眸牢牢盯在她并不镇定的脸上,忽然出其不意一把将她的手腕扣住,转身朝自己的办公室里走去。 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被他拖牢的晓颖却是大惊失色,踉跄着就差没栽倒在他身上了。她不得不用抓着标书的那只手去推开沈均诚,防止自己真的跌倒,结果标书散落了一地! “等一下,我的标书!”晓颖压低嗓音嚷道。肖雨欣的办公室在同一层楼面上,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把她再度招惹出来。 沈均诚停住脚步,手却没有松开她,随着她一起往回走了几步,看她弯下腰去把凌乱的纸张逐一拾起来。 她垂着头,沈均诚看不到她此刻脸上的表情,而她柔软的腰肢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一下弯着,零落的鬓髮从耳际垂下,在风中无措地飘荡,他的心里忽然飘过一阵酸楚,他缓缓走上前,帮她一起把标书捡干净。 “谢谢。”她直起腰来时,才轻轻对他说了一句,眼眶里却全是泪。 沈均诚猝然转开目光,与此同时,牵绊住她的那只手也骤然松了开来。他有点清醒了,他不得不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又在伤害她了,“对不起。” 晓颖用手指轻轻抹去眼眶中的泪水,强笑着摇了摇头,她总是这么不争气,总是在他面前,就这么容易落泪。 “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她静静地注视着他,“我还是……去你办公室说吧。” 合上门,沈均诚指指沙发,神色有几分颓废,“坐,你想跟我说什么?” 晓颖站在进门的地方,没有挪动步子,标书已经安全回到她手上,但她忽然对它失去了欲望,甚至对它有点厌恶。 “我刚好从肖小姐那儿来,”她慢慢地解释,“她告诉我说,柯兰的样品质检数据不好。” 沈均诚无声地吁了口气,走到沙发跟前坐下,像是在认真思索着什么。 “你没必要这样。”晓颖看着他道,“你这样,让我很难做……范之浚范总,他如今把我看成了救命稻草,我怕我最后承受不起……” 沈均诚极干脆地打断她,“这跟你没关系,柯兰是我看中的,它有潜力,一两个样品数据说明不了什么。” 第195页 晓颖并未释然,但沈均诚的话也无懈可击,她只能点点头,“如果是这样最好不过,我希望柯兰能够通过公平竞争中标,而不是别的。” “你放心,我自己的公司,我当然不会儿戏。选择柯兰,我有我的道理。”沈均诚勉强继续宽慰她,笑容有些生硬。 “回去以后我会试试看,能不能在公司内部申请调岗,实在不行,我可能会辞职。以后,我不会再来这里,也请你……你们不要再用这种方式让我过来,有什么事,直接找范总或者王凯他们就能解决。” 沈均诚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 “为什么?”他站起来,一步步逼向她,“你不让我去找你,ok,没问题!没什么你连正常的工作交往都要取消?你明知道我有多想见你,韩晓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残忍了?” 看到他想来温文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晓颖的心有种凉飕飕的感觉,像被一支箭穿了个对过一样,她看出了他眼中隐忍已久的痛楚和蓄势待发愠怒。 她没有往后退,试图用语言让他清醒过来,“沈总,我跟你说过很多遍,我是个有家庭的人,我没办法再回到过去,我要对我的家人负责,我……” “够了!”沈均诚朝她低吼,他的耐性已然用尽,“我知道你已经结婚了,你跟别人结婚了!你用不着一遍又一遍提醒我!” 他把她逼到墙根,她的脚下像被胶住了一般无法挪动开来,只能被他用双臂圈住,她望着他几近暴怒的眼神,不安和难过牢牢控制住了她,可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你知道我每天都得跟自己苦苦争斗吗?我想见你,可我不敢明目张胆去找你,因为我不够资格!我该这么办?你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办?” 他松开她,后退了一步,面色依旧铁青,咬着牙继续道:“你说的没错,我把生意送给柯兰做就是因为你!你在柯兰,这个项目跟你有关,我想让你开心!我想让你过得好一点,难道我这样做有错吗?”顿了一下,他近乎恨恨地又嚷道,“生意对我来说算什么呢?它只是个打发时间的消遣而已!你以为我真的那么有雄心壮志?不,我没有!我没有!” 他吼累了,眼眸里忽然生出许多悲哀来,他看着晓颖的眼睛里充满了悲哀,“你一直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的,对不对?我只想过简单的生活,和我最爱的人在一起,每天早晨醒过来第一眼就可以看见她,可以做好吃的东西给她吃,可以好好保护她……听她无忧无虑地笑。” 晓颖听着听着,喉咙里忽然被什么东西哽塞住了,泪水很快就模煳了视线。 “可是这些年来我苦苦挣扎,却依然什么都抓不住,我真的不知道该这么办才好……我没法再爱上别人,我又不能去破坏别人的家庭把你抢回来。” 泪水顺着晓颖的面颊滑落下来。 沈均诚看着她,慢慢伸出手替她拂去脸上的泪痕,他用恳求的语气缓缓地说道:“就让我离你近一点,不行吗?至少,我难受的时候还可以看看你……” 晓颖再也控制不住,她失声痛哭,“你不要这样!沈均诚,算我求你了,你可以找到比我好很多的女孩,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为什么要把自己捆绑在过去?” 沈均诚用力搂住她,把她哭泣的脸轻轻压在自己胸膛上,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脖颈,欷歔一般地低嘆,“也许因为我们相识得太早,你已经成了我生命里的一部分,怎么都没办法割捨……我也……不想去割捨……不可能了,一切都太晚了……” 晓颖伏在沈均诚怀里,哭得昏天黑地,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他这一席话给搅碎了,揉烂了。如果可以,她真希望时间可以就此静止,他们就这样拥抱在这里,哪怕只能凝成一座雕塑,哪怕一万年的时间如水一般从身边流淌而过,她也在所不惜。 可是,她能吗? 时间不可能为谁停留,生活还得继续,而他们彼此肩上的责任已经不再一致,他有他的,她有她的,各不相干。 她用力分开与沈均诚贴得没有一丝缝隙的自己,顷刻间,她看到了沈均诚的眼圈也是红红的,还有眼睛里那一道道心碎一般的血丝。 晓颖不敢多看,胡乱抹了抹湿漉漉的脸颊,拾起自己的东西就想逃开。沈均诚没有再阻拦她,默默地看着她,直到她走向门边—— “如果他对你不好,一定让我知道。”他说。 晓颖没有回头,哑声回答他:“不,他对我很好。”“你不要骗我。” 她没再回应他,拉开门迳自走了出去。 她不是他,她已经有了一个家,一个爱自己的丈夫,一个可爱的孩子。如果毁掉这个家,她也必定无法心安,所以即使再艰难她也得撑下去。 黄昏的微风中,晓颖坐在阳台里发呆,或许是下午哭得太厉害了,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小智在客厅舞枪弄棍,不时传来物体掉落地面的声音以及小智懊恼的咿呀声,他最近在幼儿园里过得不错。 晓颖没有像以往那样出声制止他,她今天实在太累了,身心俱疲。 第196页 “妈妈,你的电话!”小智忽然抛下宝剑,捧着晓颖的手机蹭蹭蹭跑进阳台,状若邀功之臣,他对母亲今天的“法外开恩“既诧异又忐忑。 “是不是爸爸?”小智歪着头,讨好地看着母亲。 “不是。”晓颖捋了捋他的小脑瓜,“是郭嘉阿姨——小智乖,自己玩去。” 小智确定母亲没生气,开心地小嘴一咧,风一样沖回客厅重新跟假想敌厮杀去了。 “最近怎么样?”电话里传来郭嘉生龙活虎的声音。 “还好。”晓颖有气无力地答道,“你呢,还在相亲?” “嘎?早不干那事儿了,你就不能说点开心的嘛,存心噁心我是不是?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郭嘉咂嘴嫌恶她。 晓颖的唇角沾染了一丝笑意,听到郭嘉熟悉爽脆的声音,她的心情才稍稍有所好转,“你要努力啊!” “放心,我今年的大计就是把自己推销出去。”郭嘉笑呵呵地充满了自信,“咦,你的嗓子怎么听起来沙沙的,是不是感冒啦?” “没,”晓颖抽抽鼻子,“郭嘉。” “啊?” “找男朋友不要那么功利,等你确定他真的适合你再嫁也不迟。”晓颖盯着远处那一轮色如蛋黄的落日,幽幽劝说道。 郭嘉沉默了片刻,“你怎么忽然伤感起来了,不会是……跟李真吵架了吧?” “怎么会?”晓颖强笑着否认。 “沈均诚在h市怎么样?他去找过你吗?”郭嘉快人快语,“说真的,我还挺担心你们仨的,想当年你结婚,沈均诚跟丢了魂似的,现在又哪儿都不去,偏冲着你在的那块地儿跑,我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儿……” “郭嘉,你说我该怎么办?”她需要有人倾诉,否则她非疯掉不可! “什么怎么办?”郭嘉懵了一下,但一听她那抖抖的语气就暗忖不妙。 “沈均诚他,”晓颖咽了口唾沫,把哽咽一併吞了回去,“他找过我了,他说……他说他还爱着我……” 郭嘉两眼往天上一翻,所有的猜想都得到证实。 晓颖还是没忍住抽泣,她拼命咬住自己的衣角,才不让哭声变得肆虐,“郭嘉,我现在真的好痛苦……我不想看到他那个样子,可是我无能为力,我真的,真的……”她痉挛地说不下去了。 “晓颖!晓颖!”郭嘉越听越不对劲,“你要冷静啊!那个这事李真知道吗?他什么反应啊?” 晓颖一口气沉下去,又吸上来,却迟迟没有回答郭嘉。 “他知道了?”郭嘉小心翼翼地猜测。 电话那头还是沉默。 根据郭嘉的经验,晓颖的沉默基本等于默认,她在心里一声长嘆,“完了!” 晓颖的啜泣断断续续传入耳膜,郭嘉把手掌紧握成拳,旋即又张开,“晓颖,你听我说,你,你可不能跟着乱啊!你得想清楚才行!哎呀,沈均诚这人怎么这样啊!” “你别怪他!”晓颖忍住抽泣,否定郭嘉,“这不是他的错,他什么也没做。” “是是!他没错!”郭嘉对晓颖的执迷不悟觉得可气又可怜,本来还想给她上几句严词厉句,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哭声,心一软,又缩了回去。 “别哭了,你打算怎么办呢?”郭嘉嘆一口气道,“你……不会想跟李真那个……离婚吧?” 晓颖的啜泣反而勐烈了起来,“我不可能和他离婚的,你知道的,李真他……我们还有小智。” 郭嘉哑然。 小智在客厅里间或听到母亲的哭声,疑惑着走出来,看见母亲的脸上果然挂着泪水,眼睛更是红红的,吓了一大跳,怯生生地问:“妈妈,谁欺负你了?” 晓颖在儿子纯净无辜的眼眸里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影子,她混乱的思绪渐渐开始理清,她抹了抹脸,用力抱抱小智,“宝贝,妈妈没事!” 小智柔软的小手圈在她脖子里,轻轻说:“妈妈,小智以后听你的话!” 晓颖忍着泪拼命点头,她为自己刚才一瞬的失控,甚至完全忘记了儿子的存在而感到愧疚。 长长的一声唏嘘后,晓颖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郭嘉,我没事了,不用为我担心,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得去做晚饭,下次再跟你聊。” “晓颖!”郭嘉及时换住她,“不要太为难自己。” “我知道。”晓颖的脸上还残留着泪水,但她努力绽放出微笑,“谢谢你,郭嘉,你总是愿意听我发牢骚,我没事了,真的。” 郭嘉正捏着手机,咬着嘴唇在椅子里发呆,晓宇举着湿漉漉的两只手从厨房里钻了出来,直接走到她面前,“来来,快给我把袖子挽起来,按你的指令,菜我马上就洗好啦,接下来看你的手艺啦-咦,你这什么表情啊?丢魂了?” “刚给晓颖打电话了。”郭嘉懒洋洋地帮他袖子搞定,“本来是想找个机会高笋她咱俩的事,没想到,唉!” 第197页 晓宇眼里闪烁着警觉,“她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了?” 郭嘉便把沈均诚去找晓颖的事都说了,“我估计李真心里肯定不痛快,正和晓颖闹别扭呢!你想啊,依晓颖那脾气,优势她都喊没事的,我刚才问了几句,她居然还哭了,这事肯定闹大了!” “沈均诚去找我姐了?”晓宇紧蹙起眉头来,“这什么人哪,都三年了,还不死心?” “这倒也罢了。”郭嘉略带深意地瞥了他一眼,“要命的是我觉得晓颖也没忘了他,这俩人真是前世里的冤孽!” 一顿饭吃得晓宇心事重重的,连素来很喜欢的红烧肉没咂摸出回忆里的滋味来。 等郭嘉洗好碗出来,他噼头问了一句:“你最近能请到假么?我想去看看我姐,也很久没跟她见面了。” 郭嘉明白他是不放心晓颖,其实她也很替晓颖担心,电话里她哭得噎气的声音还在耳旁时隐时现。 “行啊,只要想去,假总是请得着的。”她爽快答应下来,又问,“你能脱得了身?” “我是自由置业者,创作人,当然得经常出去跑啦!”晓宇说着,头一歪把一根烟点上,“明天商务你把假期青蒿了赶紧告诉我,下午我去买车票。” “嗯,对了……咱俩的事,可怎么跟晓颖说呢?”郭嘉神色忽然扭捏起来,她一贯爽快,但跟晓宇的事实在太让人跌破眼镜,尤其是在晓颖面前,她无法想像晓颖知道后会是怎么的表情。 “实话实说呗!”晓宇吐一口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就老实告诉她,你在相亲的时候犯傻,差点被大色狼占了便宜,多亏韩晓宇有事经过,见义勇为,英雄救美——噢,你不算美人,该叫‘英雄救女’,把你从色狼手里救了下来!” 一个揉得稀烂的纸团朝正讲得兴致勃勃的晓宇面门飞了过去,他用手挡了一下,笑着继续往下说:“没想到你这位英雄不仅疾恶如仇,还相当狭义,眼看你相亲无数还是遭遇失败,心生怜悯,就把你给收了,这也算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又一个纸团飞了过去! 晓宇刚半道把它噼了出去,郭嘉本人已经像个火车头一样向他沖了过去! “等下等下!”晓宇大笑着逃窜,“这位姐姐也忒性急了,天还没黑呢就想那种事儿!再怎么地,也容我把这根烟抽完嘛!” 他比郭嘉灵巧,连窗沿都蹦得上去,郭嘉只能叉着腰在窗下咬牙切齿,“有本事你一辈子别下来!” “那我可捨不得!”晓宇身子一斜,手一松,人稳稳地跳到郭嘉跟前,这菜不再跟她说笑了,用力将她一搂,“真生气啦?来,啵一个!” 郭嘉一边被他吃着豆腐,一边恨恨道:“下辈子我要再找个比我小的,我他妈就不是人!” 晓宇痴痴地笑,“咱们先把这辈子好好过完再谈下辈子的问题,姐姐!” 郭嘉闻言,一脸恼恨再也绷不住,禁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无数次相亲带给她的固然有难堪和不爽,却也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找个相爱的人过一辈子,比其他任何东西都重要。更何况晓宇虽然仍旧没有像她那样进入朝九晚五的常规生活,却也为她改变了不少——他退出了原来那个混乱 的圈子,可以有充裕的时间留给身边的人。 郭嘉看到的不仅是他生活上的改变,同时也看清了他的诚意。 44 晓颖跟着范之浚往他办公室方向走,沿途遇见不少员工,一个个都很客气地和他们点头打招唿。 沈氏项目招标的消息在柯兰公开后,在这个规模本就不大的公司里,几乎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范之浚身上。“咸鱼翻身”,背地里人人都这么认为,但是表面上,大家却不再敢像过去那样忽视他,指不定哪天他又重新执掌大权了呢。虽然谁也说不准这种事究竟会不会发生,不过谨慎无坏事,职场上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大了。 进了门,范之浚也没和她来虚的,郑重地盯着她问:“你想调岗,是不是因为眼下有什么顾虑?” 晓颖也没什么特别有说服力的理由给他,只把事先打好的腹稿慢慢说出来:“我在你这能做的都已经做了,项目到最后阶段,结果也不是我能掌控的,所以,我是想,如果方便的话,”她抬头瞥了范之浚一眼。“您曾经说过……” 范之浚明了她的意思,抢先道:“对,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我之前答应过你,等沈氏项目落实下来,我会想办法帮你调去财务部,我给你的承诺,我还记着呢!不过沈氏这头的事还没完,我觉得你可以再等等,等结果出来再说,也就这两三周的事情。“ 见晓颖脸上没有现出认同的表情,他沉吟片刻,有点沉重地与她说了句实话:”晓颖,不是我现在不想帮。公司是看成绩的,咱们现在连分数都还不知道,我即使向上面帮你开这个口,也不见得有用。我,哎,今时不同往日了。“ 晓颖从他的嘆息声中听出了一抹苍凉的意味。范之浚现在的处境确实既微妙又危险,他像是走在一条钢丝上,脚底下是万丈悬崖,如果能借着沈氏项目顺利蹚过去,便可安全着陆,否则只怕随时会跌落下去,生死未卜。 第198页 对方有难处,她也不好咄咄逼人,况且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她提出这个旧约完全是为了给后面那个真正的目的做个铺垫。 ”范总,既然这样,那么我还有一个请求。“ ”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得到。“范之浚忙道。 ”我想从沈氏这个项目里退出来。“晓颖轻声却很坚持地说,”我可以帮你做一些日常事务,但是涉及沈氏的事,您还是交给小江和王凯他们吧。“ 范之浚深深嘆了口气,又瞟了一眼晓颖,“这个嘛……” “范总,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项目走到今天,我也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关于我……跟沈氏的一些特殊关系方面的传闻。”晓颖向他解释,“这些话如果多了,万一沈氏的人顾虑影响,很有可能会做出我们期待以外的判断和抉择。我考虑了几天,觉得还是跟你说清楚比较好。” 范之浚似陷入了沉思,其实事情的真相究竟怎样,他未必不之知,只是晓颖既然这么说了,又言之在理,他没有一口回绝的道理。 “那好!”他仿佛下了决心一样绷紧了嘴唇,“就依你的意思来,原则上去沈氏交涉、沟通的事你可以不插手了,不过一些相关内务,不需要你的出面的,比如跟沈氏有关的文件处理,这个你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那是自然。”晓颖松了口气,“谢谢范总。” 周末了,办公室里藏不住的笑声此起彼伏。晓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却感觉不到一丝轻松和快意,她用双手使劲揉了揉脸,想让自己振作起来。想当初在家里闲的得发慌的时候,她似乎也没像现在这样烦恼过。 回味上午在范之浚的办公室里与他的一席话,她的心理又重燃起了希望。范之浚给了她最大的让步,只要熬过这一阵,等沈氏的项目落实下来——以他对范之浚的了解,他觉得这件事的可能性极大——他一定会想办法帮她调岗,到时候她可以在新的岗位上安心锻鍊一段时间,然后再找机会跳离柯兰。 她知道自己的计划不够厚道,但是除此之外,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人都是自私的,软弱的,她做不到事事都走在平稳的规则线上,她更没办法像沈均诚那样固执的坚持,因为她缺乏他那样的自信和安全感,从小便是如此。 一想到沈均诚,她的心又是一阵绞痛。如果他能够无情一点。或者像自己一样决绝一点,那么是不是他们彼此都会好过一点? 她使劲甩了甩头,不再纠结这个没有出路的问题。 桌上的手机在响,她瞥了一眼号码,是李真。 “今晚上我回家吃饭,跟你说一声。”听筒里,李真的声音又恢復了平静。 “好,知道了。”晓颍亦是淡淡地回答,然后利落收线。 他们最近又到了从前那种平淡如水的生活模式之中,日子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两人心里都明白,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其实已是暗流汹涌,只是谁也不愿意主动去破坏这份宁静而已。 晓颍以前一直觉得,电视剧里那些已婚女子一遇到家庭问题总是以“为了孩子”为藉口而委曲求全地留在男人身边是编剧们拙劣的煽情手段,直至事情降临到自己身上,她才明白,作为一个母亲,总想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她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小智对大人之间的这些恩怨一无所知,他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也是晓颍忍着委屈为他撑出来的温馨港湾。 李真没有爽约,到了下班的点准时回家,和妻子儿子吃了一顿难得温馨的晚饭。晓颍话虽布多,对李真的问题也是有问必答,两人之间的气氛比从前冷落了一些,但较之前不久的剑拔弩张却是要好很多。 削水果的时候,晓颍心里的安全感又稍稍回笼,她在水池边发了一会儿怔,感觉事态正在向好的一面发展,虽然缓慢,但还是给人以希望的。 她端着削成片的雪梨出来,招唿玩得正兴头儿的小智过来吃。李真顺手捻了一片塞进嘴里,又几步过去把小智抓来,“小子,块过来吃水果,小心惹你妈妈不高兴揍你。” 小智蹬着两条小腿反抗,“妈妈才不会打我呢!” “妈妈不揍爸爸揍!” “爸爸饶命啊!” 客厅里又了久违的笑声,在这样的温馨氛围中,晓颍对李真说:“我今天和范总讲好了,以后······我不用再管沈氏的业务,范总还答应过段时间帮我申请换岗。”她的解释有明显主动示好的迹象。 晓颍的想法很简单,既然选择要跟这个人过一辈子,不管心里对过去有多么不舍,还是要好好珍惜眼前的人,努力过好眼下的日子。 李真垂着眼帘不看她,“为什么不直接辞职?” 他骤然冷却的声音令晓颍怔了一下,她顿了一会儿,道:“我现在辞职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况且小智在幼儿园也挺适应的······” “你留在家里没人会嫌你多余。”李真冷哼了一声。 晓颍听得很不是滋味,“我三十岁都没到,总不能老闷在家里不出去吧,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 第199页 “你也不想想这个机会是怎么得来的。”李真的嗓声忽然尖利起来,虽然声音不高,但语气里的刻薄让晓颍着实惊诧,“亏你还说得出来。” “我做什么了,你至于要这么说我么?”晓颍压制住心底的不高兴,隐忍地低声回击。孩子在旁边,她不想让他察觉父母在争吵。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李真扭过头来正视她,晓颍这才注意到他眼眸里充斥着的慢慢妒意,她的心刷地凉了下来,原来在他面前,公司的事提都不该提。 可是到了这一步,懊恼也来不及了,晓颍只能听凭他把怒意发泄出来。 “韩晓颍,你去柯兰的时候会不知道他们对沈氏有意思?你的上司为什么要把这个机会送给你?还不是希望从你身上榨取一点利用价值!你被他牵着鼻子走到现在,居然还对他感激涕零!你有没有脑子的?” 李真从来没用如此尖酸的语言评价过她,虽然他的嗓音不高,可每句话、每个字都像尖刀一样扎进晓颍的心里。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刻薄,更因为他的话有一大半是对的。 而在此之前,晓颍还不断地在心里给自己粉饰,她几乎就要骗过自己了,偏偏被李真毫不留情地说了出来,她怎么能受得了! 可是李真还没有说完,“如果你不是没脑子,那么你是故意装煳涂,是吧?你知道迟早会和沈均城见面,所以你在柯兰摆足了架子,就等他上钩,然后你们两个可以旧情復燃!” “李真!”晓颍倏地站了起来,浑身颤抖着,“你不要血口喷人!” 趴在地板上搭模型城堡的小智听到动静,不觉抬头瞟了父母一眼,小脸绷得有点严肃。 李真也站起来,与晓颍面对面对视着,他的眼睛有点发红,“我希望我是血口喷人,可究竟是不是,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跟他,关在办公室里不是一次两次了吧?”他咬牙切齿,“你们在干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晓颍只觉得手足冰凉,连舌头都开始发硬,“我们、我们什么也没干!”她的嗓音听起来软弱无力,连她自己听着都心生不屑。 李真用力瞪着她,她脸上仓皇的神色像一剂毒药,注入他的血液,让他周身觉得沸腾和刺痛,爱与恨在他眼睛里交缠。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想让我相信你们是清白的,那么就立刻辞职回家!只要你回来,你和他之间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计较,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好好过日子。” “那么你呢?既然你这么不信任我,我是不是可以对你和你的助理也提出一些质疑呢?” “你说周婷?”李真表情呆滞了一下,继而换成嗤笑,“我和她什么也没有,我们只是很正常的同事关系。” “你怎么证明?”晓颖咬着牙沖他嚷,她的五脏六腑都被悲愤控制住了,她再也无法忍受李真高高在上的口吻和态度,“你送她上超市,又单独和她出去吃饭,我给你打电话,居然是她接的!你还喝得醉醺醺的让她把你送回来!你觉得这些都正常吗?” “我和她确实什么也没有!”李真怒道,“你不要转移话题,现在我在跟你谈你的问题!” 晓颖发出一声难以克制的冷笑,“不管是我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我没看出有什么本质区别。李真,不要把自己放在道德的高地上对我扫射,你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本来以为胜券在握的李真突然发现晓颖和自己平起平坐了,她的眼里荡漾着的,是他之前看她的眼神,同样的猜忌与憎恨,除此之外,还有一丝淡淡的鄙夷。他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闷得透不过气来。 他走近她,及门上的青筋在隐隐跳动,“我再说一次,我和周婷之间什么也没有!你不要见着风就是雨!” “见风就是雨,难道你不是吗?”晓颖的唇边依然含着讥讽的笑意,“李真,你不觉得你是典型的只许州官防火,不许百姓......” “啪—”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在客厅里赫然响起,打碎了晓颖嘴里的残句,也让整个室内安静下来。 李真的手还扬在半空中,表情是震怒后的木讷,而晓颖则捂着左面半边脸颊,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怔怔地注视着他! 小智在客厅一隅也停下了手上所有的活动,怯怯地跪在地上注视着父母之间激烈的冲突,一声都不敢吭。 孩子是最灵敏的生物,从父母唇枪舌剑开始,小智就提心掉胆,特别乖巧地自己玩,没有去劳烦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或许,他本来希望自己和安静可以缓解父母的怒意,可惜他们早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 晓颖错愕的表情在一瞬间让李真清醒,她的左脸迅速红肿起来,与此同时泪水也迅速沖盈了眼眶。 “对不起......”他喃喃地低语,有点后悔自己下手太重,杨在空中的那只手转道向她的脸伸付出,试图安慰她。 辛辣的疼痛加深了晓颖的屈辱和愤概,她勐然推开他的手,泪水大颗颗地从面颊上滑落下来! 这就是她选择的丈夫,如果道理讲不通,还可以用掌掴、用拳头让她顺从!她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仿佛直到最近才认识他的真面目。在此之前,他隐藏的多好,过去的一切都绝口不提,他甚至让晓颖以为他是个多么大度的男人。 第200页 原来,那一切不过都是假象而已,此刻他狰狞的嘴脸让她感到害怕和厌憎! “是不是很疼......”李真尴尬地退砸烂,而是充满了愧疚,“晓颖,我......” 晓颖已经不想再听他的任何解释了,他总是这样,发怒后道歉,然后在发怒,再道歉,周而復始,不知悔改! 她拨开他试图再次圈搂住自己的双臂,奋力朝门口冲去,狠狠推开门,席捲而出。门在身后发出剧烈的砰然撞上的动静,震得屋子里的一大一小都浑身发颤。 “晓颖—”李真追出去数步,停止在闭合的门前。他转过脸去,看到角落里惊恐地瞪起双眼的儿子,儿子眼眸的警戒与瑟缩让李真感到心头刺痛。 “小智,你好好待在家里,爸爸去把妈妈找回来,好吗?”他换了一副柔和的嗓音和儿子说话。 “嗯。”小智用力点点头。 李真勉强地扯了一下嘴角,算是一个安慰的微笑,旋即拉开门追了出去。晓颖并未跑远,她跑到楼底下,站在门洞口茫然四顾,不知出路在何方。可是她不想停留,她突然对这个整天进进出出的六洞感到万分的厌倦。 她随便选了个方向,跌跌撞撞朝前走。她的脸有种木掉的失控感,一半在水里,一半在火里,满腔的冤愤无外诉说,只能通过走路来发泄。 天渐渐黑下来,周围的行人寥寥无几,晓颖感觉到他们投过来的诧异目光但她已经不在乎了,这时候即山崩地裂,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晓颖——韩晓颖——”有人叫背后唤她,是熟悉且厌恶的声音。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李真的嗓音是如此空洞且讨人嫌。 她加快了脚步往前奔跑,无奈浑身乏力,很快即被李真赶上。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她甩出去的身子也随之跌了回来,正好被他搂了个正着。 “走开!让我走!”晓颖开始踢他,撕扯他的衣服,甚至垂首去咬他箍住自己的双臂。他就像一根默默无闻的绳,在她最软弱的时候绑住了她,然后越缚越紧,她觉得自己快被他勒死了。 她一口咬住李真裸露的手腕上,他闷哼了一声,还是没有放开她。晓颖的口腔里突然溢满了一股难闻的血腥气,她呆呆地松开嘴,垂眸望去,李真的手腕上有一圈清晰的齿印,鲜血正顺着齿痕缓慢渗出。 血点醒了晓颖,她一下子安静下来,唇角哆嗦着,她惊悸地望向李真。后者只是专注盯着她,眼里没有暴怒,没有惊惶。他伸手去抹晓颖嘴边的红色,这一次她没再躲闪。 她的神情看上进心来像某种受到惊吓的小动物,眼睛里是空的,一如苍茫无物的原野。李真突然想起在g县第一次遇到她时的情景,那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好像灵魂被抽空,只剩下一副躯壳。 那时候他就有种强烈的意愿,想要给她的眼眸里注入色彩,想重新燃起她昔日的笑颜,他以为自己做到了。 可是眼前的晓颖,比三年前更狼猾不堪,他的心感到一阵撕扯般的疼痛。 他勐力用她入怀,紧紧地抱住她僵直的身躯,痛悔不已,“是我不好,我不该向你发脾气,更不该动手打你......我只是害怕,我怕失去你,怕你离开我和小智......再也不肯回来.......对不起!” 晓颖的身子在他怀里无法控制地筛起糠来。 “跟我回去吧,晓颖,小智还在等着我们。” 晓颖放声大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哭得这样份心,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让眼泪来洗刷一切,尽管眼泪洗刷不了一切。 45 郭嘉和晓宇从火车站走出来。 “天气真不错!”郭嘉由衷地赞嘆,又转首望了一眼晓宇肩上那只大背包,“嗨,要不要我帮忙!” 晓宇人长得瘦,但力气一点也不小,对郭嘉笑了笑,说:“你想寒碜我是不是?” 郭嘉也笑起来,“你真是个好舅舅!一年也不知能来看你外甥几回,每次都买这么多东西,你要改拿麻袋装,指不定就把行政执法那车给招来了。” 晓宇轻轻捋了一她的短髮,笑斥道:“少跟我贫嘴,咱们不是一个段位上的,别输了又耍赖!” “谁耍无赖啦!”郭嘉急赤白脸地跟他争辩,却被晓宇单手一拖,径直了路边的一辆计程车。 一路上,两人嘻嘻哈哈唇枪舍剑,直到车子即将驶入晓颖住的小区时,郭嘉的忐忑才又升上来,她心虚掖了晓宇的衣袖,“哎,一会儿见了晓颖到底该怎么说呀?” 这已经是她不知道第几次在担心了,晓宇一把搂住她,“你要真觉得不好意思,就交给我吧,我和我姐说去。” “那敢情好。”郭嘉轻轻松了口气,旋即又问,“对了,你打算怎么跟她说呀?” 晓宇开始抓狂了。 已经到晓颖家门口,郭嘉却缩在晓宇背后,瞅着他按门铃,晓宇对她如此胆小行径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等了好一阵,也没见有人来开门,郭嘉在他身后嘟哝道:“真该事先打个电话过来的,搞不好是有事都出去了,不过咱们来得也不算晚呀,九点还没到呢。”话音刚落,门就开了,一身家常打扮的李真出现在两人面前。 第201页 “姐夫!” 郭嘉也立刻闪到与晓宇并肩的方位,咧嘴笑着与李真打招唿:“嗨,李真!” 李真没想到门外站着的会是这两个人,超初一怔,之后忙让两人进门,脸上挂着一点不知所措的表情。 晓宇把背上的包卸在沙髮脚边,“我姐呢?还有小智,今天应该不用上幼儿园吧?” 李真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侷促道:“哦,都在,不过还在睡觉呢!你们坐,我去叫他们。”言毕就进了房间。 晓宇台起手腕来看了看表,对郭嘉轻声笑道:“这都快九点了,还在睡呢!” 郭嘉瞪起眼睛,伏在他耳旁小声道:“你有没有发觉李真的神情很不自然?” “还好吧......”晓宇没她那么敏感,仔细想了一下刚才李真的反应,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他环顾四周,家里还和从前一样井井有条,时钏在墙上滴答行走,饮水机亮着灯,窗边的一盆不稳中有降名的花草泥土湿漉漉的,显然也是刚浇过水,还有餐桌上放着的几只干净空碗,看样子,李真正打算去盛早点来吃,晓宇之前的担心,到了此时,被这浓郁的家庭氛围一冲,明显淡化了许多。 李真很快回到客厅,“他们都醒了,正穿衣服呢!哦,你们是刚到的吧,坐的车次真早。” “是啊,买了早上五点多的车票。其他时间都没座位了,最近不是旅游旺季嘛!”晓宇解释着。 “饿不额?我这儿煮了粥,有多的。”李真问他们俩。 “不用,我们在车上吃早点了。”郭嘉笑着拒绝,“你就甭跟我们客气了,太见外!” 李真闻言扫了她和晓宇上眼,大约是觉得他们坐在沙发上傍得有点太过亲昵。不过他没说什么,周到地给他们倒了水,然后拾起碗朝厨房走。 “那我就不客气了。” 不知为何,郭嘉总觉得他表情不自然,笑容像是强装出来的。 穿好衣服的小智先从房间里冲出来,在两人面前愣了片刻,突然乖巧地喊道:“舅舅!阿姨!” 晓宇一见到他立刻乐开了花,伸出双手腾空将他抱起,又转了好几个圈,惹得小智开心得咯咯直乐,“小智真乖,还是记得舅舅,哈哈!一会儿带你出去玩!” 他放下小智时,感觉到空气里有一丝异样,因为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的郭嘉一脸愕然呆立着。 晓宇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一眼,他就感觉血在汩汩地向脑瓜里涌! “你们,怎么突然想到过来,还连个电话都不打?”穿戴整齐的晓颖含笑走过来。她的半边脸又红又肿,尤其是左眼,原来又大又漂亮,现在大约是因为疼痛,不得不眯着,两边极度不对称,冷不丁瞅见,很容易吓人一跳。 郭嘉张口结舌,“晓颖,你的脸......” 晓宇已经朝她走了过去,一张脸霎时板得铁青。 “不小心摔了一跤......”晓颖避开弟弟的目光,把左脸转过去一些,弯腰抱起跑到脚边的小智,故作不经意地转开话题,“小智,有没有叫过舅舅?” “叫过了。”小智单手搂着母亲的脖子,眼眸却望向晓宇,“妈妈撒谎,妈妈没摔跤......” “小智!”晓颖惊惶呵斥。 晓宇和颜悦色地对小智道:“小智说得对,不管小孩还是大人都不可以撒谎,快告诉舅舅,妈妈怎么会这样的?” “是爸爸打的。”小智嘟着嘴,低声告诉了晓宇。 晓宇倏地转首望向厨房——李真正端着两碗粥走出来。 “小智,快点吃早点!”李真的嗓音平静如昔。 晓宇已经一阵风似的沖了过去! “晓宇!晓宇你干什么——”晓颖慌忙入下小智也冲上前去。 李真只感觉有股劲风袭面而来,紧接着他就被推到墙边,手上的粥碗没抓稳,扑通一声掉落下去,白花花的粥洒了一地。 晓宇下死劲把李真往墙面上挤,李真做过几年体力活, 手劲也不小,两个男人在墙边撕扯扭打,但终究是李真底虚,在心理上先落下几分势来。 “为什么动手打她?”晓宇咬着牙怒声质问,“就算我姐有哪里不对,你也不能这么对她,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晓宇!你快放开他!”晓颖在弟弟身手用力拽他,想把他从李真身上拖开,无奈力气太小,压根撼动不了晓宇。 小智没想到会因为自己的一句实话而让两个大人打起来,他看一眼被压在睛方的父亲,又看一气势汹汹的舅舅,哇的一声叼啕大哭起来。 郭嘉慌忙把他抱到身边,一边哄他,一边紧张地关注墙边的局势。 晓宇还在愤怒地斥责,“结婚时你是怎么承诺的?你别以为我们都忘记了!你既然娶了她,就该好好对她!” 晓颖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跺着脚嚷:“晓宇,你不要再胡闹了!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不用侈插手!快点放开他,他是你姐夫,听到没有!” 李真从头到尾除了作一下微弱的抵抗外,没有说过一句话。晓宇见他始终不接招,僵持了数秒后,终于悻悻地松开了揪住李真胸襟的手。 第202页 李真缓缓直起腰来,伸手掖了掖快被搡成一团的衣服,衣袖管上还沾了面积不小的粥迹,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谁也没看,迳自走进了卫生间。 “你这炮筒脾气真得好好改改了。”晓颖气不打一处地勐力推了一把弟弟,“你多大了呀,还一说一跳的!” 晓宇不服气地嘀咕一句:“谁让他对你动手的!再怎么有意见,也不能对女人动手啊!我最看不惯这种人!” 郭嘉抱着小智走过来,小智已经不哭了,两只乌熘熘的眼晴从东看到西,把每个大人的脸都熘了一遍,可依然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事。 “小智乖,和舅舅玩去!”郭嘉把小智递给晓宇,又沖他递了个眼色,然后挽住晓颖,“赶紧吃早饭吧,吃完了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在这里谈论敏感话题显然不合适。 晓颖摇了摇头,“我什么也吃不下。”她瞥了郭嘉一眼,“你们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就是来看看你。”郭嘉吞吞吐吐地道,“你上次......”话说了一半,立刻警惕地往卫生间方南望了上眼,压低嗓音说,“我一直不放心,晓宇也是。” 晓颖嘆了口气,低头想了想,“那你等我一下。”她折身去了卫生间。 郭嘉几步就走到晓宇跟前,龇牙咧嘴地低斥道:“你是来和事的还是来惹事的?拜託你下次不要这么冲动好不好!你这样只能让他们两个越走谫远!” 晓宇的冲动劲儿一过,未尝没有后悔。以前他和李真还是挺客气的,这个姐夫也一向待他不错,此时再被郭嘉一通训斥,顿时也有点灰头土脸,“行了行了,有完没完啊!” 没多会儿,晓颖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对郭嘉道:“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去。” 晓宇抱着小智也起身想同行,被晓颖制止了,“小智早点还没吃,你留在家陪他——还有,韩晓宇,你必须向你姐夫道歉!” 夏普于一脸冤屈,但在姐姐的瞪视下,只能紧闭又唇,难堪地坐回了沙发。 郭嘉陪着晓颖走出小区,拣了条行人稀疏的接到漫无目的地行走,在不断前行的过程中,晓颖把连日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郭嘉。 说完了,她感觉心里舒畅了不少,终于可以有个人听她肆意倾诉了,而此刻她曾经凌乱甚至动摇过的慾念也都沉到了湖底,心里是一片苍凉的平静。 “昨晚我和李真都说开了,日子还是得照样往下过,毕竟我们有小智,而且他......”晓颖静默了两秒,“他自己也说,他这样对我也是因为太在乎吧,以后应该不会了。” 他望着前面的十字路口处,几个半大不小的初中生嘻嘻哈哈过街而来,思绪莫名地飞到李真第一次向她表白时的场景。 那时她曾对他眸中的火热有过抗拒之心,生怕有一天会辜负,可惜她走着走阗忽然迷失了,以至于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郭嘉伴在她身旁,她确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几个人,没有谁对谁错,怪只怪造化弄人,点钷了鸳鸯谱。 “那你打算怎么办?”郭嘉问她,“我是说,咳。对沈均诚。” 郭嘉听她刚才的意思,也明白晓颖不可能做出离婚的抉择来,原则上郭嘉也贊同她的选择,只是对沈均读,郭嘉也是充满同情。她现在终于相信,痴情的男人还是有的,只是太稀少而已,但如果真的遇见了,是福是祸却是很难预料。 “我不知道。”晓颖低下头。 话虽如此说,她心里又何尝不明白,她註定是要愧对沈均诚的,她对他的愧疚,或许从他们刚认识开始就已经命中注定了。 两人在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些生的食材,又慢慢往回走。临近中午了,而晓颖现在的状态并不合适光顾饭店。 重新回到家中,但见李真和晓宇各自坐在沙发两侧,正陪居于正中的小智玩耍,虽然远没到谈笑风生的地步,但刚才的剑拔弩张则已消失,看样子他们是和解了。 时间已然不早,晓颖去厨房料理午饭,郭嘉本待要一起去帮忙,去被晓宇抢了个先,“姐我来帮你!” 他朝郭嘉使一个眼色,郭嘉立刻明白了什么,乖乖退下陪小智。李真见她留在客厅,虽然没啥可主的,郭嘉又不便指责他什么,只得拼命逗小智,全心全意与小智一起玩他提议的各种游戏,小智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厨房里,晓宇说是帮忙,其实根本就是袖手旁观。 “姐,你跟他......真没什么事了?” “没事了。”晓颖心平气和,“夫妻过日子哪有不吵不闹的。” 晓宇耸了耸肩,嗓音略低了一点,“那沈哥他有没有再来找你麻烦?” “没有。”晓颖洗着菜,语重心长地对弟弟道,“我的事,你真的别管了,吃完饭你和就郭嘉一起回去吧,你们在这儿,李真他......” 她朝厨房门口张望了一眼,小智咯咯的笑声间或传进来,她嘆了口气,“只会更不舒服。” “你没事就好。”晓宇也有点讪讪的,同时看到姐姐如引镇定的状态,他也大大放下心来,估摸着自己刚才是鲁莽了点儿,“我刚跟姐夫道过谦了。” 第203页 晓颖朝他温和地笑笑——这个滴滴,虽然从小到大不省事,对自己确实好得没话说。 “那我们吃完饭就走,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小心。”晓宇快刀斩乱麻。 “放心吧,我都快三十的人了,知道分寸。”晓颖心头也轻松了不少,嗔责地瞥他一眼,“倒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啊?每次一跟你谈个人问题就逃得远远的。” “我不是已经解决了嘛!”晓宇眉头都不带眨一下的,“客厅坐着的那位就是我未来的老婆大人!” “啊,谁呀?”晓颖一愣,根本没反应过来。 “郭嘉呀!” 噹啷一声,晓颖手上的小刀没捏牢,掉落在地上,她张口结舌,“你,你刚才说谁?郭嘉?” “是啊!”晓宇面不改色,“你怎么惊讶成这样?”他俯腰她把刮刀拾起来。 “不是,我,你们,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呀?”晓颖确实震惊,怎么也没料到这两个人能凑到一块儿。 “具体时间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处着处着就有感情。” “你、你是认真的吗?”晓颖仍有怀疑,“你可别耍人郭嘉玩儿啊!” “我怎么了我!”晓宇抽了抽鼻子,“我还以为你是担心我年纪小吃亏呢!感情你捨不得郭嘉啊!” “她跟你可不一样!”晓颖天上色道。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她和你一样正义凛然!”晓宇笑嘻嘻地说着,脸色蓦地一敛,难得流露出正经的神色来,“我打算和她结婚。” 晓宇说话时面颊上挂着的真读让晓颖不由得不信,但她仍不由自主又问了一句:“你说真的?” “当然。”晓宇双手往裤兜里一插,嘴角微微翘起,“我本来也不想这么早就结婚。可你也知道,郭嘉现在天天盼着自己能嫁出去呢!” 他耸肩笑道:“我要不再抓紧点儿,指不定她哪天脑子一热就跟人跑人。” 晓颖以前一直想像不出来弟弟的另一半会是什么样的,没想到最后他也确实吓了自己一大跳! “你,咳,那你跟郭嘉在一起后,不可以再胡来了啊!”晓颖想了半天,只说了这么一句。 晓宇皱眉叫冤,“我都多少年不乱混了!你说得我好像那什么似的!” 客厅里,郭嘉正与小智热闹地玩着猜拳刮鼻子的游戏。晓颖走了过来,她脸上神色令郭嘉感到紧张。郭嘉下意识地朝她身后望了一眼,晓宇并未从厨房里出来。 晓颖在她身旁坐下,牵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慢慢说道:“恭喜你,郭嘉!” 由衷温暖的笑容缓缓爬上了晓颖的面庞,郭嘉的眼眶无端有些湿润。 46 柯兰毫无悬念地入围沈氏三大中标供货商之一,沈氏借先拔供货商的机会在h市藉机造势,柯兰的名字也频频出现在与沈氏相关的各类媒体上,着实风光了一把,比自己出钱打gg都招摇。 在沈氏项目上的成功令整个柯兰都为之一振,而作为此项目的把舵人范之浚更是为全公司瞩目,人人都认为他能藉此机会翻一把牌。 范之浚心上的一快石头终于安全落地,不管以后怎么样,他总算实现了扬眉吐气的心愿。 消息公布后的翌日上午,范之浚就把全部门的人都召集过来开会。一见他脸上轻松的表情,大家就都猜出来肯定是有好事。果然,范之浚打算晚上让本部门的人好好聚一聚,算是庆功。 众人散开后,范之浚毒留晓颖说话。 “这次能把沈氏拿下,你居瘦功,晓颖!”范之浚由衷感激地对她说。 晓颖一时无语,只想苦笑,这样的恭维她不听也罢,因为范之浚并不知道在此背后她承受了多少委屈。 范之浚觉察到她僵硬的笑容里似有难言之隐,不过他既不便也无意打探紧接着又道:“关你你调岗去财务部的事,我一早就把报告打上去了,相信不久就会批覆下来。虽然我没法给你打保票,但鑑于你在沈氏项目中不可忽视的功劳,我相信上面一定会给出满意的答覆的。” 直到这时,晓颖才笑得真心实意起来,这对她来说,的确是个不错的消息,也更让她体会到范之浚是个不错的老闆,守信重诺,她真读地向他表达了谢意。 然而谁也没。仅仅过了两天后,公司里就掀起了一股令人震撼的波涛。 这天下午,晓颖在走廊上与范之浚迎面碰上,他脸色铁青,晓颖叫他,他只是很生硬地点了下头。 晓颖从未见他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心中诧异,音忖一定是有什么变故,一时她也不安起来,又不便主动前去问询。她私下里问了王凯和小江,他们也都称不清楚。 就这样满腹怀疑地挨到下班,晓颖心里惦记着儿子,急匆匆收拾了东西要走,范之浚却突然给她打来电话,让她去他办公室一趟。 非常时期,晓颖也不好说走就走,而且她有预感,范之浚一定有重要的事要告诉自己,否则他也不会掐这个点要她过去,一定是前思后想之后才决定告诉她的。 晓颖一路猜测着朝范之浚的办公室走去,忐忑不安中不忘给接小智的阿婆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会晚点过去。 第204页 叩门进去,只见范之浚背向大门,呆呆地站在窗边,听到开门的动静也没立刻回过头来,和平日里那个客气周到的范总判若两人。 “范总。”晓颖惴惴地唤他一声。 范之浚这才缓缓回身,脸上一片灰败之色,仿佛一下子老去五六岁。 “晓颖,我要走了。” “走?”晓颖大吃一惊,“你要去哪里?”她原本以为是项目的事被乔总抢了头功,却不料事态比她想像的要严重得多。 范之浚深吸一口气,“今天接到上面的调令,要我去b市的柯兰分部担任副总。”说到这里,他淡淡哼了一声,“说是升职,其实和驱逐有什么分别?b市的分部属于柯兰几家办事处中最破落的一个,连间像样的办公室都没有!” 他嘲弄的口气与其说是愤愤不平,不如说是带着一点解脱后的轻松。 晓颖完全被震住了,原来乔总的手段这样狠,不光要抢夺现成果实,甚至还容不下替他培植果实的这个人。 她揣摩着范之浚的神色,谨慎猜测,“你不打算去?” 范之浚点点头,“是啊!我已经向乔总提出了辞呈,他说要考虑几天。” 他的视线转向晓颖,忽面困轻松一笑,尽管看起来更像是装的,“你的事我也跟乔总提过了,并向他着重强调了你在这个项目里的重要性。如今和沈氏的合作才刚敲定,相信他会好好考虑的,所以你不用担心。” “范总,我......”晓颖听着他和颜悦色的安排,心里有些难过。她真想不明白,为什么做事这样卖力的人还会被公司赶走,这样岂不叫职员们寒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范之浚仿佛读懂了她神色里的不平,“这也不完全是乔总一个人的意思,他做不了这个主,这是......上层集体利益权衡下来的结果,其实我早就料到这一天了,只是......”他欲言又止。 临走前,他又叮嘱她:“这件事上面还没有公布,暂时不要外传。”晓颖自是点头答应。 晓颖心情沉重地离开范之浚的办公室。 范之浚能如此及时地把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自己,也说明他对自己的信任,这样一想,晓颖更难过。不管范之浚曾经做过什么,对他来说,他都不失为一个好老闆。 和往常一样在厨房煮着晚饭,晓颖的心里却像烧开的壶水寻沸腾不已,很多在获悉范之浚出局消息后没来得及形成的念头,此时一一涌上心头。 虽然范之浚在临走前不承诺在乔总前面又推荐了她一把,但是以乔总如此功利的为人,一旦明白沈氏选择与柯兰合作的真实原因,他会愿意放手让自己置身事外吗?不,这几乎不可想像的前景。 范之浚在时,犹于形势软语相逼她一趟趟去沈氏,今后换上乔总,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一来,自己留在柯兰,恐怕会是非不断,永无宁日。 想到这里,晓颖不觉黯然,家里风平浪静没几天,没想到公司又出来了,莫非这就是天意? 她开始认真考虑起李真的建议来,如果自己真的要脱离是非,还自身和家里一个宁静,那么真不如就此辞职算了。 晓宇他们离开后,李真对她的态度确实好了不少,两人恢復到从前相敬如宾的状态。这样的局面来之是易,她不能不珍惜。 她和李真,即使当年结合时并无爱情的成分,可厮要守三年,至少也有一份相濡以沫的亲情。 与其换岗,不如辞职,一了百了。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经成形,就挥之不去。 心底有一口气缓缓涌上来,直抵喉咙口,再轻轻吐纳出去,形成悠远的一声长吧。 两天后,范之浚因为个人原因向柯兰提出辞职并得到批准的消息公之于众一时间,公司上下议论纷纷,有猜他是被夺权,有猜他是因为攻不下沈氏身价飙升被旁人挖走的......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最后一天在柯兰上班的范之浚,进进出出时脸上都带着轻松解脱的笑容,于是舆论一下子又倒向他必定是高升了才肯离开柯兰的猜想。 临走前,他召见最多的职员还是晓颖,这几乎是他在柯兰后期唯一一个忠心耿耿跟随自己的下属了。 “我到现在才明白一个道理——当大势已去时,无论你做多少怒都没办法晚会颓势,因为现在那个“势”已经不是你的“势”了,你做得越多,意味着你最终失去的也越多——这就是职场政治。” 这番话让晓颖永远铭记在心。 他回眸,投射到晓颖脸上的目光恢復了昔日的平静,“不过也没什么,天下的路千条万条,总有一条可以让人走下去。” 范之浚走后的翌日,原先属于他下面的人手全部回到原来的部门,连秘书都被调走,整个组织架构等同于解散,只余下晓颖一个人孤零零吊在半空,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小江和王凯都替晓颖着急,“赶紧找个落脚点再说吧,你跟哪个部门比较熟,去找找他们经理吧!” 晓颖只是笑笑,没有行劝,她心里早有计划,之所以按兵不动,是想看看柯兰接下来究竟会如何安排自己。 两天后的上午,晓颖被乔总郑重请去了总经理办公室。一番热情寒暄后,乔总直奔主题,向她传达了新的安排:去新的营销部做分管沈氏项目的主管,新资上调两级。 第205页 果然,他对事件的来去脉把握得门儿清。 “对不起,乔总,我也......打算辞职了。”晓颖平静地道出心意。 乔总脸色一变,“怎么?你对新岗位不满意,还是......”他的眼眸里闪烁淹猜疑,“范总之前和你说过些什么?” “不是。”晓颖笑得无奈,这种转移猜忌是否已经成为职场老手分析问题的本能了? “是因为我自身的愿意。”她调匀唿吸,缓缓道,“我家里没人带孩子,我即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有点分身乏力。其实范总在的时候我就曾经跟他提过这个意思,但当时因为项目没有结束,他不肯入我走。如今既然连范总也走了,项目运行又很稳定,我觉得现在离开,应该没什么顾虑。” 乔总对她的说法根本无法相信,或许是之前范之浚转述她想调岗的心意时太过火了一点,与眼前提出辞职的晓颖相比,实在宛如两人。 然而不管乔总如何劝诱,晓颖只是以家庭为由,坚持辞职的请求。她不想解释太多,语言不过是多余的粉饰,而且往往表达不了真相。 就这样公公用了一周时间,晓颖又恢復了职业主妇的身份。 李真得知她辞职的消息后,松了口气,非常高兴,连着几个晚上都推掉加班早早回家与妻儿团聚。 夜晚,与李真相拥而眠的晓颖却迟迟无法入睡,她感觉自己在转了一个大圈之后重又回到他怀里时,却再也感觉不到从前的温暖。 进入深秋,幼儿园里流感频发,小智也被牵连了。小智先是流了两天鼻涕,晓颖给他喝了感冒沖剂有所缓解,谁知好了没几天,鼻涕又出来了,还伴有轻微的咳嗽,晚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晓颖也跟着提心弔胆,一晚上没睡好。 早晨迷迷煳煳中,感觉李真悄悄走进房间,她蓦地惊醒,睁眼看了看身边的小智,发现他唿吸平稳,睡得很香,略略放下心来。 “今天别送他去幼儿园了,在家养两天,等好了再去吧。”李真一边娴熟地打领带,一边低声嘱咐晓颖。 晓颖答应下来,她也是这个意思。 “早点都忘了煮,你今天吃什么呢?”晓颖有点谦然,因为担心儿子的睡眠,她把闹钟都关了。 李真把手按在她肩上轻柔地笑笑,“我出去随便买点什么对付一下就行了,你在家好好看着他吧。” 李真走后,尽管脑子里昏昏沉沉,晓颖却再也睡不阗,于是下了床,去厨房煮了点粥,又做了份小智最爱吃的蒸蛋。 小智这一觉睡得着实深沉,到九点半都没有起来,只偶尔翻一两个身。晓颖不忍叫醒他,隔一会儿就去摸摸他的用料,只觉得越来越热,她心知不妙赶紧用体温计给他测了一下温度,三十九度半,果然发烧了。 晓颖顿时着了慌,手忙脚乱把儿子叫醒:“小智,快起来,妈妈带你上医院去!” 迷煳中的小智睁开眼来看看面色慌张的母亲,又闭上眼睛继续睡了过去。 晓颖无法,只得吃力地组昏昏沉沉的儿子穿好衣服,抱着他准备出门,却发现慌乱中自己还穿着睡衣,赶忙又把小智放到床上,换好衣服,顺便把需要随身携带的东西一併塞进手袋。 抱着儿子火烧火燎地下楼,手机在包里唱个不停,她只得腾出手来接听,没想到是沈均打来的。 “我听说了柯兰的变故。”他深沉的嗓音自己听筒里传了出来,“你辞职和范之浚有关吗?” 晓颖这时候哪有心思谈这些,“不好意思,我,我现在很忙,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她匆忙想掐断电话,却被沈均诚察觉出异样,“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哦,我有急事,先挂啦,以后再打给你!”她前言不搭后语的敷衍。 “等一下!”沈均诚同声阻止,语气也变得焦急起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晓颖略顿了一下,她了解沈均诚的性子,与其让他乱猜,不如告诉他实情,“我儿子发烧了,我正打算送他去医院!” “你现在人在哪里?” “刚出门。”说话间,晓颖已经钻出楼洞,正朝小区大门疾步而去,“关于柯兰的事,以后再向你你解释吧。” 她其实早就猜到沈均读会打这个电话,也早就预先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想有机会好好和他谈一谈,只是眼下不是时候。 “你在小共门口等着我,我马上就过去,你别走开!” 晓颖一愣,赶紧拒绝,“不用!不用!我......” 话没讲完,耳边已是嘟嘟的忙音。 她右手抱着儿子,左手握着手机,在原地僵持片刻,略一回神,赶忙又给沈均读拨回付出,无论如何,她不能让他掺和自己的家事。 晓颖在小区门口犹豫不决,既想拦一辆车一走了之,又担心沈均诚到了之后空等,真是烦恼不堪。 也就过了七八分钟的样子,一辆车身光洁的黑色商务车由远及近,朝着晓颖这边驶过来。 驾车的沈均诚看到一脸烦恼的晓颖抱着孩子站在路边频频观望来往车辆时,唇角不觉泛起一丝笑意,他对她何其了解。 他把车子准确的停泊在她面前,没有一秒单个便推门下去,替她拉开后座的车门,“上车吧!” 第206页 晓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沈均诚把手往小智脑门上一贴,脸色微变,“很烫,的赶紧上医院!” 这句话令晓颖脸色发白,什么话也不敢罗嗦,乖乖爬进了车内。 车子里就他们两人外加一个孩子。 看着衣冠楚楚的沈均诚充当司机为他们母子俩驾车,晓颖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他低声嘀咕了一句。 沈均诚没有回音,专心开车。过了片刻,他淡淡回了她一句:“你的一却对我来说……都不是秘密。” 晓颖转过头望向车外,不再做声。 到了儿童医院,沈均诚把所有跑腿的活儿全揽了下来,只让效应陪着孩子坐在尘世门口守着。晓颖担心小智,也就顾不上和沈均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 她偶尔太某事瞥见沈均诚在队伍里的身影,蓦地触动了那久远的记忆——十六岁那年,他们也曾经像现在这样忙碌于医院,只不过当时为了晓宇,而现在却是为了她和李真的儿子。 十多年的岁月如水那般一晃而过,可中间的纷纷扰扰却多得难以数清,早已物是人非的今天,唯一没有改变的,或许只剩下沈均诚对他的那番真情了。 晓颖忽然觉得嗓子有点哽咽,急忙低下头去,佯装察看儿子,他无法确保自己不会当众掉下泪来。 医生诊断小智患了肺炎,需要住院治疗。 住院手续很快办妥,但小智的换洗衣服还有一些日常必需品都还在家里,沈均诚劝晓颖 别折腾了,“需要什么,告诉我一声,我出去跑一趟,全部买齐了回来。” 事到如今,晓颖也没法跟他再客气,索性拉了张单子给他。沈均诚拔腿要走,晓颖又在身后唤住他。 他回头,看见晓颖手上捏着一叠钞票,“这是买东西的钱,还有刚才你垫付的医疗费用。” 沈均诚表情僵了一下,默默走过去,缓慢从她手上接过。 晓颖的目光不敢在他有点受伤的脸上多加停留,只低语了一句:“谢谢。” 沈均诚无声苦笑了两下,转身离去。 等他重新回到病房时,小智已经清醒地坐在床头,手背上打着点滴,争一口一口吃晓颖餵过去的米粥,两只又大又亮的眼睛滴熘熘打转,透出一股子灵秀的聪明劲儿,漂亮的脸蛋果然很像晓颖。 沈均诚一走这是她们俩第一次进门,小智好奇的目光立刻向他投射过去,这是他们俩第一次打照面。 “醒了?”沈均诚不擅长和孩子搭讪,脸上堆着笑问候了他一句,一边把採购回来的物品一一拿出来。 “小智,快叫叔叔!”晓颖吩咐儿子。 “叔叔!”小智嘴上叫唤着,眼眸里还是有点迷煳,“妈妈,这个叔叔是哪里的,从来不认识。” 沈均诚闻言笑了笑,“我姓沈,是你妈妈的朋友,以后就认识了。” 沈均诚买的东西太多,吃穿用度无一不包,甚至连玩具都有,简直够小智在这儿住一个月的了,可用的柜子又太小,塞满之后,剩余物资只得搁置在床尾,好在小智人小,不占地方。 “你怎么买这么多?”晓颖瞧着他展示出来的东西,有点瞠目。 “有备无患!”沈均诚忙的一身汗,遂把外套脱下,搁在床尾的栏杆上。 晓颖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支吾着措辞,“那个,今天会不会耽误你……你平时一定很忙吧?” “不会啊!”沈均诚一脸轻松,俯腰拾起一个包装完好的模型汽车,边拆边道,“有什么事他们会打电话给我的。” 他这一停留便至日落黄昏。 小智醒着时,沈均诚就手把手教他玩买来的新奇玩具。除了舅舅,小智还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如此有耐心、肯全心全意陪他玩的大玩伴,他很快就对这个初次照面的叔叔有了好感。 望着那两张一大一小却连笑容都有几分类似的脸,晓颖心头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似的生疼。 如果当初她不是那么软弱,如果当初她能咬牙坚持下去,那么今天不就…… “不不!”她在心里惶恐的否定这种假设,她感到有种罪恶感。 无论如何,人只能朝前看,不能往回张望。朝前看,或许会因为未知而获得前行的勇气,而回首只能领自己追悔莫及。 下午,在晓颖的坚持下,兼之小智身子也扛不住,他依依不捨地放下玩具,钻进被子里乖乖睡了,临闭上眼前,还不忘用目光寻找一下沈均诚。沈均诚会意,对他笑着轻语,“好好睡,醒了叔叔再陪你玩。” 他宠爱地摸了摸小智的脑袋,忽然有种错觉,躺在被窝里的这个小不点儿,仿佛是自己的孩子。这种感觉着实奇妙,原来他以为自己会因为小智是晓颖和别人的孩子而别扭。 心头如有一根微妙的细丝滑过,未及抓住,晓颖又在他耳边催促,“你公司里真的没事?” 他回身,笑笑说:“真没什么事。” 他当然明白晓颖是在变着法儿赶自己走,可他很笃定,坐在床沿,和她面对面,继续笑侃着道:“其实总经理是最好当的,具体事物都让别人干了,我每天只要批批文件签签字就可以了!是个人就能做的事儿!” 第207页 晓颖扑哧笑出声来,她又何尝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 “我从柯兰辞职不是因为范之浚。”她主动提起这个之前被打断的话茬,目光转向熟睡中的小智,“我跟李真两个人都出去做事的话,小孩子就没人照管了,总是托给别人对他的成长也不好,所以……”她低头笑了笑,有点无奈,“可能我真的只适合当个家庭主妇吧。” 沈均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以后怎么打算?总不能永远闷在家里吧?” “没想那么多,还是等……小智长大一点再说了。”她的口气是完全不抱希望的。 沈均诚用力抿了抿嘴唇,“我近几年会常驻h市,如果你以后有什么想法,不妨……” “不,”晓颖最怕听他提这个,她转头瞟了一眼沈均诚,看到他凝视自己的眼神,却不敢多加注释,“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不能总是麻烦你。” 那句关键的话已经涌到嘴边,还是被她用力咽了回去。她怎么能当着沈均诚如此专注真诚的眼神说出那样的请求,她又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去要求他呢? “我知道你不希望我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沈均诚仿佛读出了她的潜台词,他不再看她,“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作为一个你的朋友那样存在,这样也不行么?” 晓颖有点难看地低下头。 “怎么说,我们也是从学生时代起就认识的。”沈均诚勉力笑着,故作轻松道,“现在又恰好跑到同一座城市里,就像普通朋友那样偶尔见个面打声招唿也不算过分吧?” 他的这番话说得无懈可击,可是晓颖明知不是这么回事,他在她身上可谓煞费苦心,然而此刻被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她一时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她没法告诉他自己最大的顾忌是李真,他的猜忌心是如此之重,即使沈均诚刚才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真话,可只要他们之间还存有一丁点儿的联繫,李真就不会安宁。 她还在胡思乱想之际,沈均诚却有意无意地扯起了少年时代两人遭遇的那些趣事,比如他性急吃豆角结果挨了她一掌之类的,点点滴滴,想不到他都还记得。 那是晓颖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段时光,即使短暂的如流星闪过天空,也足以令她在回忆起来时心生温暖,流露出最真实的微笑。 那也是她和沈均诚共有的一段美好回忆,无论是谁,提到哪一个细节,无需赘言,对方便已瞭然。 然而在一串串轻微会心的笑声中,晓颖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记忆中残留的东西越多,对现实造成的威胁也越大。 刚刚被她摒弃的请求又像水面的浮球那样一盪一盪地游了回来。她心思飘忽,寻求着开口的机会。 而气氛是如此温馨和谐,沈均诚的脸上浮现着久违的带点纯真的笑容,那想必是他周围的任何一个人都无缘见识的。 晓颖在这样的笑颜下心神恍惚,她没有勇气破坏眼下的温柔气氛,更没有勇气去魔煞他面颊上那一点或许连他都不自知的单纯微笑。 47 阳光不知不觉转为金色,小智从梦中醒来,一骨碌爬起身,瞅了瞅病房内,只有母亲的身影。 “叔叔呢?”小智懵懂的问。 “他有事先走了。” 其实沈均诚还是被晓颖变相“赶走”的,当她有点为难的提了一句“李真可能会提前下班来医院”之后,没过五分钟,沈均诚就起身告辞了。 他的表情似乎很正常,但晓颖还是感到很别扭,她不喜欢这种夹缠在两个男人中间的感觉,那句始终难以启齿的话在沈均诚走后变得更加坚定起来。 “那他明天还会不会来?”小智 满怀期待的盯着母亲。 晓颖不忍破坏他的希望,“不一定吧”。 她也不算撒谎,因为她几乎可以预感到沈均诚明天肯定还会再来。 “小智,”晓颖在儿子床边坐下,声音里透着一丝难堪,低声嘱咐道,“一会见到爸爸,不要说起叔叔来的事好不好?” “为什么呀?”小智果然忽闪着大眼睛,好奇地问她。 “嗯,”晓颖咬着唇措辞,但她是决计不会教儿子撒谎的,“总之如果你提了呢,叔叔以后就肯定不会再来看你了。” 小智连着追问了几遍,晓颖只说结果不提原因。小智犯难地皱起小眉头着实考虑了一番,最后想见叔叔的念头压倒了一切,他答应了母亲这奇怪的请求。 小智在医院里一连住了五天,白天自然由晓颖照料,李真下班后会直接过来,一直呆到深夜。他一来,晓颖就可以腾出手来做些别的事情。 过了晚上十一点,李真因为第二天还要上班,通常会先离开。他疼惜晓颖,曾经执意留下来陪护儿子一晚,结果第二天精神不济,脸色很差,此后晓颖便坚持不再让他陪了。 小智住院期间,除了第二天沈均诚有事没过来之外,其余四天,他几乎天天都能见到这位和颜悦色的大朋友叔叔。 有时候沈均诚去的晚了点儿,小智还会惦记他,这令晓颖颇为感慨,小孩子投入真是值得,因为回报立竿见影。 更令晓颖惊讶的是,小智竟然还会和沈均诚发嗲——他对李真都没有这么亲昵过! 第208页 每当李真和小智单独在一起时,晓颖难免会神不守舍,担心小智不小心说出沈均诚的事。幸好小智记得她的叮嘱,从来不主动提起,李真也没有丝毫疑心。 她有时也想过与其这么提心弔胆的防着,不如索性对李真坦然说明,但一念及他阴晴不定的脸色,觉得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他们两个不会碰面。 出院前一天晚上,李真问晓颖:“明天要不要我过来接你们回去?” “随便你,看你能不能安排得开吧。” 李真把第二天的计划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上午事情是不算多,但有个比较重要的会议,不知道会拖到几时?” 晓颖无所谓道:“那就算了,我和小智打车回去也行,反正东西不多。” 李真笑着扫了一眼柜子上和床尾的大件小件,“还不多呢,小智住个院,你都快给他把病房装点成儿童房了。” 晓颖开口不得,只能干笑笑。 “那我就不过来了。”李真最后决定道,“不知道会议几点结束,免得你们等我——只能辛苦你了。”他把手搭在晓颖肩上。 晓颖背对着他,望着睡着了的儿子,无声咧了咧嘴。 翌日上午,晓颖还在餵小智吃早点,沈均诚就进来了,他是前从医生那里得知了小智今天可以出院的消息。 “我手头上的事都安排好了,一会儿送你们回家。” 晓颖也不推辞,“那行,中午一起出去吃顿饭吧,我。。。。有话想跟你说。” 沈均诚有点意外的瞅了她一眼,晓颖脸色平静,看不出异常,他便笑着道:“好啊,难得你请客。” 接下来的时间,有沈均诚负责在病房陪小志,晓颖则去办出院手续。 走出病房,她的心情一点儿不轻松——因为接下来的那顿午餐,以及吃饭时她要说的话。 可她又必须这么做,她不想一天天无限期地拖下去。 然而她难受的不仅仅是自己提出的无理请求,而是她几乎肯定,只要她坚持,沈均城十有八九会答应的。 她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不断挑战着他的底线,把他逼得离自己越来越远,却又不得不这样做。 所有手续办妥,差不多也快到了中午。沈均城抱着小智,晓颍则两手都拎满了小智的日常用品和玩具。 在电梯口等了许久,电梯慢腾腾的不见停,可等电梯的人却越来越多,晓颍见沈均城一直抱着小智,有些过意不去,便道:“不如走楼梯吧,反正也就四层楼。” 沈均城抱着小智走在前面,走到一层转角楼梯的平台处,迎面遇见正步履匆匆往上走的李真。 沈均城的脚下顷刻间滞缓,晓颍紧随其后,发现他的异常,目光随即向前一扫,脸色立刻发白。 “爸爸!”唯有小智发出欢乐的唿喊。 李真脸上的僵硬一闪而过,带着沉着的笑缓缓走近,“沈总,今天这么有兴致!” 沈均城有些尴尬,掩饰地笑了笑,“我给晓颍打电话,得知小智住院了,所以顺道过来看看。” “哦,你找她有事?”李真说着,不露声色从他手上把小智接了过去。 沈均城很快恢復了自如,“是啊!想找她······问些柯兰的情况。” “她早就辞职了。”李真说着,目光投向晓颍,她的面庞上又出现了他所熟悉的那种不安。 “我也才知道。”沈均城干咳着答道。 “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李真却不再理他,转首望着晓颍,有点冷冷地问。 晓颍现出诧异的表情,赶紧撂下手上的杂物去翻手袋,继而蹙眉,“我的手机不见了。”她急忙返身,“可能落在病房了,我找找去。” “别找了!”李真唤住她,“丢了更好,我给你买新的。” 晓颍飞快扫了沈均城一眼,他侧身站着,不时给来往的行人让路,仿佛并未留意她与李真的对话。 “我去去就来,你在大门口等我。”晓颍嘟哝似的嘱咐了李真一句,还是往楼上跑去。 病房里空无一人,保洁员大概还没来得及处理卫生,晓颍在两张床的周围自己搜寻,最后在自己睡的那张床的夹缝里找到了那个粉色的手机。 等她跑到医院门口时,只看见李真抱着小智等候在玻璃门外,沈均城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走了。”晓颍硬着头皮问李真。 “嗯。”李真淡淡哼了一声,也不解释,径直走在前面,往停车场而去。 上了车,果如晓颍所料的那样,李真并不主动开口,对她的提问也能简则简。晓颍知道他心里介意沈均城的事,暗暗嘆了口气,“沈均城他也是凑巧,顺便就送我们······” 才开了个头,就被李真截住,“回家再说。” 晓颍值得缄默。 小智坐不住,有点担忧地悄悄对母亲道:“叔叔说明天要带我去游乐园玩的,他明天会来找我们吗?” 晓颍有点紧张,抚抚他的头,“叔叔和你开玩笑!明天妈妈带你去好不好?” 第209页 “叔叔从来不骗我!”小智的小脸挺严肃,“他那天说会送我一个奥特曼,后来就真的送了!” 晓颍捂口不及,飞快觑了一眼李真僵硬的后脑勺,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心知今天的这一关将极其难过,可这样的事确实容易让李真误会,他也有理由生自己的气。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日子看来又要不保,晓颍烦恼地心里盘算着,要怎样才能说服李真相信自己。 她把视线投向窗外,本来打算和沈均城在饭桌上把这件事做个彻底了结,如今看起来又不可能了。 任何事,该做的时候拖着不做就会后患无穷。 到了家,晓颍忙着给小智煮东西吃,见李真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遂问:“我去煮面,你要不要也吃一点再回公司?” 李真鼻子里出气地哼了一声,“我不饿,你先把小智照料好再说。”他提上手提电脑的公文包进了书房,随手就把门关上。 晓颖咬了咬唇没吭声,先给小智做了点儿吃的,好歹哄给他餵了下去。把小智安置好后,她赶紧又回厨房下了两碗面,一碗给李真,一碗给自己。 她在书房门口驻足敲门,里面没有回应,晓颖便直接按下把手将门打开,一股呛人的烟味顿时扑面而来。 李真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正吞云吐雾,窗子一点没开,公文包随手甩在靠墙的单人床上。 “吃饭吧。”晓颖声音轻柔地道,“吃了饭还得回公司吧?” “不饿。”李真嗓沙哑。 “不饿也得吃一点,否则容易胃疼。” “不想吃!” 晓颖退出去,呆呆坐在沙发上,他不出来吃,她也没有胃口了。 小智抬头看看母亲,又瞥了一眼敞开的书房门,烟味顺着这个宠大的缺口张牙舞爪地扑入客厅。 “妈妈。”他有点紧张的唿唤母亲。 晓颖苍白着脸朝他宽慰似的笑笑,却没有说话。 小智便低下头去,重新玩起了手上的奥特曼,今天的气氛又不一般,他已经察觉出来了。 过了片该,晓颖重振精神,端着那碗面条再次踏进书房。她不想继续冷战,有什么话还是摊开来讲最好。 李真不再抽菸,青灰色的脸却绷得很紧,听到晓颖走近,也不答理,只一味枯坐着。 “再不吃就坨了。”晓颖好言好语说着,把碗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她在他身旁的椅子里坐下,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门边,房门是微合着的,她不希望小智听见两人争吵。 “沈均诚确实来医院看过孩子几次。”她清了清嗓子,直奔主题地解释,“我没告诉你是担心你想多了......今年中午,我本来想请他吃饭,顺便把话讲清楚,我和他......我们不能走得太近......我是希望,这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 她的眼前陡然晃过沈均诚在办公室里痛楚的盯着自己的双眸,心里像被刀子划拉过一般,赫然痛了一下,她赶紧掐断那要命的记忆,勒令自己回到现实。 493 李真慢慢转过身来,一双冷目朝她扫了过来,“你以为我和小智一样大?你随便说几句话我就能乖乖相信?” 晓颖心一沉,明白自己那些解释又是投向湖面的石子,不起任何作用。有时候,要改变一个人的想法,的确比登天还难。 “我没有骗你,我会和他说清楚的,以后我们......” 哗啦一声,李真将那碗面扫落到地板上,瓷碗碎裂的声音和那一陀还冒着热气的面挣断了两人之间越拉越紧的那根弦。 “韩晓颖,不要再找藉口了!”他赫然站起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晓颖,“我们在一起有三年了,可是我却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了解你!” 他慢慢凑近她,眼里的迷惘和愤懑在堆积,“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这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的手捏住了晓颖的下巴,眸中有迷恋同时也有厌弃,口气却咄咄逼人,“你一次又一次也见面,一次又一次把我当傻子!你以为我还会再上你的当吗?你真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他最后迸出的那几个字让晓颖惊怒交加,同时也陷入深深的绝望,“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没有对不起你!” “我知道你跟他没上床!”李真咬牙切齿,“可是我要告诉你,别以为没上床就算出轨!你们!你们两人眉来眼去以为我看不见吗?我只是觉得奇怪,他一个整天拈花惹草的公子哥儿,为什么会对你一个已婚女人念念不忘?就因为你们从前认识,还是因为你们曾经好过?如果不是你主动勾搭,他还会记得起你来吗,嗯?” 他的手将她的下巴往一边重重一送,晓颖便趴在椅子边的床沿上。她爬起来,眼里也失去了求和的欲望,冷冷一笑,“李真,我也终于知道,原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你说你不了解我,我又何尝了解过你!从前那个温和礼貌的李真真的是你吗?千里迢迢跑去g县找我的李真又是不是真的你呢?” 晓颖悽然一笑,“还有现在的你,会使用暴力,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你,我不知道究竟哪个你才是真的!” 那只手掌在空中颓然落下。 第210页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有多完美,我也不求你多完美。”晓颖的鼻子瞬间酸酸的,“我只希望,你我之间能多几分信任,我们好好把日子过下去一把小智养大……” 暴戾从李真的眼眸退却,他在信与不信、原谅与不甘中挣扎。那矛盾的神色令晓颖动容,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触摸到他最真实的一面了,她尝试着伸出手去,慢慢靠近他…… 然而这时,她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先是在客厅,很快声音又近在咫尺。她回头,看见小智捧着她的手机站在门口,怯怯地盯着站在房间里的父母,“妈妈,你的电话。” 晓颖尚未有所反应,李真的脸色却是变了几变,先她步跨了过去,从小智手上抓过手机来。他只扫了眼屏幕上的提示就开始唿吸粗重,但他还是执意按下了接听键。 这个时候,除了沈均诚会打来电话,晓颖想不出还会有谁,而李真勃然转变的脸色也为她印证了这一点。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心里竟有点绝望和自暴自弃的味道。 听筒里,传来沈均诚满含焦虑的声音,“李真他有没有为难你?” 晓颖听不见,只能从李真铁青的面色上徒劳地判断沈均诚可能会说些什么。 李真一语不发,握住手机的那只手缓缓从耳边滑落,却没有垂下,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那个漂亮的粉红色手机就朝墙壁上摔了过去,顷刻间粉身碎骨! 李真疯了似的夺门奔出,晓颖的耳边很快就传来惊心动魄的合上门的声音,震耳欲聋。 小智在李真冲出去的剎那间被吓得跌坐在地上,此刻他正两手撑住地,一脸惊恐地望向呆滞的母亲。 晓颖忍着满心凄凉,走过去把儿子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 “妈妈一”小智用双臂圈住母亲的颈脖,喃喃叫唤,完全不知所措。 泪水顺着晓颖的面颊流淌下来,一串串滴落在小智稚嫩的肩上,她把嘴牢牢贴在儿子的肩上,将呜咽隐藏。 她已经不想关心李真耍去哪里,只是悲戚地思索着一个问题,这样的日子,究竟要熬到几时? 把小智哄睡下之后,晓颖拖着疲倦的身躯去隔壁书房收拾地上的残碎物品。 她开门下楼,打算把装着垃圾的袋子直接扔到楼洞外的垃圾箱里。 见了扎眼。 刚走到楼下,隔着楼宇的玻璃门,她一眼看见站在门外花圃边抽菸的沈均诚,他侧身对着楼洞,不时抬眼上望,神色犹豫。 晓颖怔怔地站在门这边,心里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滋味,可是脚步却再也迈不出去。 沈均诚偶然垂眸,发现玻璃门内依稀有人,却静止不动,他略一定神,看清了轮廓,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凝重起来。两人隔着门互望,像挣扎在两个世界里,水与火的交融,让人既想疯狂。 又害怕那冰火两重天的折磨会焚毁了彼此。 有住户在门外按了密码进门,经过晓颖身旁时,目光好奇地扫了她一眼。 玻璃门徐徐合上,即将关闭的剎那,一只手及时将之拉住,沈均诚走进来。 晓颖脸上的泪痕已干,但红肿的双眼掩藏不了她哭泣的事实。 他走过来,目不转睛地盯住她。 他逼过来时产生的热度将晓颖灼醒了,没等他开口,她就飞速后退了两步,仓促地解释:“我,我去扔垃圾……”一个转身,就朝门外疾步跑去。 等她丢完垃圾返身时,发现沈均诚正站在门内望着自己。她忽然恍惚不已。 仅仅几秒钟而已,他们就交换了彼此的世界,却始终无法共存于同~个空间,这难道就是他们的宿命? 她为自己一瞬间产生的错乱念想感到迷乱,不得不深吸两口气,确认自己有能力应对了,才又走了进去。 “你怎么过来了?”她竭力笑着,想粉饰太平。 沈均诚的脸上却一丝笑意也无,“我担心你。 简短的一句话,再次让晓颖的唿吸陷入急促,她皱起眉,掐了掐眉心,低头就往电梯口走,“我什么事也没有,你回去吧!” 沈均诚紧紧跟在她身后,“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李真他人呢?我想跟他好好谈谈!” “你想谈什么?”晓颖警觉地望向他。 沈均诚嘴角扯了一下,“你不觉得他一直在避开我吗?可有些问题,不谈根本没法解决。” “你别再管我们的闲事了!” “如果你们之间根本没事,我就是想插进来也无从下手!” 晓颖忽然火了,在电梯口倏地一个转身,“沈均诚,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以前一直好好的,就是因为你的出现,李真他对我才……” 她闭了闭眼,终究不忍向他开炮,“算了,不说这些了,你赶紧走吧,我不想他再有什么误会。” 她一抬手,摁下电梯按钮。 沈均诚没有挪步,紧盯她的侧脸,慢悠悠地道:“如果他足够自信,如果他足够信任你,他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我来h市后第一次和他见面就发现他不对劲!晓颖,这么多年来,他从来就没信任过你!” “那也是我跟他之间的事,不劳你操心。”晓颖盯着电梯跳动的数字,冷冷回答。 第211页 沈均诚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委屈求全地跟着他,就因为你嫁给了他,就要忍受他的折磨?”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晓颖恼火地反问,“难道你非要把我的家拆散了你才满意?” 电梯降下来,门启开,晓颖头也不回地一脚踏进去。 沈均诚紧步跟上前,拽住她的胳膊,拖得她反转了一个身,正面朝向自己。他炙热的眼神流连在她面庞上,他唇间吐出来的语句却是恶狠狠的,“是!我希望你离开他!我不想你跟他好好过日子!你们离婚我会很高兴!”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响亮地甩在沈均诚的面颊上,中止了他恶魔般得咒语,也打消了晓颖的怒气。两个人谁也不再说话,只是怔怔地互望着对方。 “对不起,对不起……”晓颖望着沈均诚脸上那清晰的五指印,又悔又痛,忍不住伸手过去,想要替他抚平。 沈均诚及时捉住按在自己面庞上的那只手,隔了这么多年,她掌心里的温度依然没有丝毫增加,总是让他产生要帮她捂暖的冲动。 “你知道这三年来,我国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每次只要一想到你和别人在一起,我就,我就……”沈均诚的嗓子陡然沙哑了,“我给你打电话,你什么也没说就挂了。我在办公室里想了又想,到底该不该来找你……可我还是来了……曾经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越是努力,就会离你越远?” 晓颖心里发酸,别过脸去不敢看他。我一件事……” “你说……不管是什么,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答应你!”他平静地回答,潮水在心头慢慢退却,他觉得自己也在随着那潮水往后飘,离她越来越远。 晓颖的面庞上渐渐浮起悲戚,“如果可能,请你一离开这里……行吗?” 沈均诚盯着她的脸,半响没有说话,心很沉很沉,也很静很静。 “好一…我答应你。”他最后笑着说。 哓颖的泪水却决了堤,疯狂地从脸颊两端倾泻下来。 48 最后一杯红酒被李真灌下肚,他向来白哲的面庞上无可抑制地出现了一圈红晕。 “还有酒没有?”他晃晃酒瓶子,有点不耐地问坐在对面的周婷。 “老大,你不能再喝了。”周婷慌忙把原本是为自己点的一瓶果酒藏到桌子底下,两种酒混在一起唱,会醉得更厉害。 李真觑见她藏酒的动作,探手想去阻止,终究晚了一步,他的手抓了个空,却也不恼,居然低头笑了两声。 “刚才,我们、我们说到哪儿了?”他使劲皱起眉头,竭力回忆,“哦,对,说到晓颖她……”他的脸色又黯淡了一些,“她迟早会离开我…..我有这种预感……” 这是周婷第二次看见李真在自己面前失态,她感到难过极了,这种难过甚至盖住了第次见到他时的无措,还有一些她自己也无法辨识清楚的情绪。 “你别胡思乱想了。”她试着开口安慰他,却是些陈词滥调,“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更何况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别扯淡了!”李真忽然狂暴地喝断她,身子勐地前倾,一张涨红的脸怒气沖沖逼到周婷面前,他兇恶的气势把周婷吓得一时呆愣在了原位上。 “我不需要任何同情,你的,或者是她的!我要的是她安安分分守在我身边,是心甘情愿,而不是因为我和她是夫妻,或者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他激动的神色在周婷委屈的红眼圈面前渐渐委顿下来,他清醒了一些,颓然垂下头颅,“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火,我真的,真的……” 周婷抬起手臂来抹了抹眼眶,她忽然觉得不耐烦到了极点,“你们夫妻间的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你要和我说这些?你那么爱她,为什么就不能跟她坐下来好好说清楚!” 话冲出了口,她才赫然察觉自己的口吻里居然有一股酸酸的味道,她悚然心惊,自己是怎么了? 她想起自己失恋那天在李真的汽车里哭得伤心欲绝的情景,那时候,他默默守候着她,为她排解抑郁的情绪,没有半点厌倦。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涌起一阵愧疚,紧接着却又是一阵愤然,难道他当初安慰自己就是为了今天能够以同样的方式缓解他的压力? 不不!她在心里连声否定自己,她不能用如此阴暗的心理去猜测他! 她的目光再次转回李真身上,他曲臂伏在杯盘狼藉的桌上,整张脸都埋藏于臂弯里,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她只觉得此刻的他,很孤独很寂寞。 周婷的心忽然又酸了起来,他们这样,算不算得上同病相怜? 她曾经为他对自己不露声色的照顾而沾沾自喜,为他居然会向自己诉说家事上的烦恼而觉得受宠若惊,可当这一切沉淀下来之后,她心头盘桓更多的,却是带着点儿苦涩的不是滋味,一如此刻她品尝到的那样。 也许,在她决意向他吐露心事的那个傍晚,甚至更早——在他帮她包扎伤口的那个时刻开始,她对他的感情就不再是普通的员工对上司那样简单,他在她的眼里从此变得不一样了。 第212页 她不敢再往下想,收起混乱的思绪,简单收拾了一下,想要离开这里。 “李总,我先走了。”她没有再多看他一眼,拎起位子上的小背包,起身就往包厢门口走去。 身后没有一丝动静,她的手搭在门把上,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扭过头去偷偷瞥了他一眼。 李真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趴在桌子上~动不动,那样子像极了一个茫然无助的婴儿,即使是心肠再硬的女人,大概也不会忍心抛下他不管。 周婷轻轻吁了口气,就是这最后一回眸,让她的心彻底软了下来。 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崭新的办公室内,沈均诚坐在皮椅里,望着落地窗外 单调的风景,一根接一根地抽菸。 他并非正襟危坐于办公桌前,而是坐在了桌子对面用来招待客人的椅子上。 有人敲门,听节奏就明白是谁。 “进来。”他头也没回。 进来的果然是肖雨欣,她没有像过去那样流畅无阻地走近,而是生涩地站在门边,仿佛对周遭环境尚觉得陌生,其实这里的一切,无一不是她亲手布置的。 “沈总,你找我?”连语气都很客套。 沈均诚坐在椅子里转过身来,朝她点点头,“过来坐,有事和你商量。” 雨欣迟疑了片刻,拘谨地依言过去,在他指定的椅子里落座,默默地等他开口。 凑得这样近,烟味因而显得越加浓重,雨欣略略皱眉 ,他以前抽菸从没这么凶过。 沈均诚见状把指间的菸蒂迅速灭在桌角的菸灰缸内,并起身把窗户打开,未及回过身来,先悠悠道:“傍晚的时候我在厂区里走了走,很多地方都差不多了,细节方面也做得不错,这次真是辛苦你了。” 这样的赞誉雨欣听得太多,并不能引起她心头的涟漪,不过沈均诚以如此的方式开头,还是令她紧绷的面庞于无形中舒缓下来。 沈均诚不急着回到座位上,他轻靠在窗边,转头望向雨欣,“如果,我把这边的工厂交给你来打理,你有没有信心?” 雨欣吃了一惊,错愕地仰起头来迎视他,“沈总,你…… 你什么意思?” 沈均诚不看她,幽幽注视着窗外,眼神中有几分木然,“我不打算在这儿逗留太久,一旦找到合适的人选,我会立刻离开。” “可你来之前不是这么说的!”雨欣不知不觉站起来,“你说要重点打造h市的这家工厂,你还说你会亲自动手……” “我改变主意了。”他淡淡地打断她,漠然的面庞上看不出端倪。 雨欣却激动起来,“为什么?你说过要把沈氏的重心挪到h市来,所以我们来之前做了那么多规划和部署,来之后又花了那么多心思打通各个环节!现在马上就可以进入运转阶段了,你为什么忽然要走?” 沈均诚走近她,在她对面慢慢坐下,“雨欣,我离开不代表我们之前的努力白费,从前制定的战略不会改变,这儿的一切也都会按照原计划往下走,只是,我不会直接参与而已。” 他的表情里终于掺进了一丝倦怠,“别问我为什么,你只要回答我,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雨欣心头大乱,能够独立经营一家前途可观的工厂自然是她多年来最大的夙愿,这一点,想必沈均诚早就瞭然于胸,而他此刻竟然会如此信任自己,她不是没有感动的。 可独当一面的同时,也意味着她就要和沈均诚分离,这又有违她进沈氏的初衷。 尽管她早就明了沈均诚的秘密,可爱上一个人本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要把这个人从心上拔除更是难上加难,内心坚强的她,也只能在日復一日的痛苦中缓慢煎熬,而迟迟捨不得抛下他潇洒地离去。 “如果我说不愿意呢?”她突然想试探一下他的底线,这也是她从来没敢尝试过的一件事,“你是不是会就此把我扫地出门?” 沈均诚笑了,他落寞的神色依旧,到底添加了几分柔色,也许是被她脸上难得的孩子气所打动,“不,雨欣,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这两年,她为沈氏,甚至可以说为他沈均诚付出良多,他心中有数,“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如何事?”雨欣喃喃地重复他的话语,脱口便问,“也包括你么?” 沈均诚的笑容僵滞了一下,然而这一次,他没再选择迴避,她的心意,他又何尝不清楚。 “可以——包括我。”他继续笑着,慢慢给予她肯定。 他注视她的眼眸里有很明显的诙谐意味,因为他们这样谈论的口吻,仿佛是在交易一件商品,而那件商品,正是他这个人。 而在雨欣看来,却似有一股悲哀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浮游其间。 沈均诚再度把头歪向一边,望着窗外单调的漆黑轻吁了一口气,有几分怅然,“到我这个年纪,或许真的应该考虑成个家了……” 雨欣的心怦怦跳动起来,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有点怀疑,眼前的场景是否只是源于她的一个梦。 沈均诚很快又笑了几声,仿佛从某个思绪中甦醒过来,“如果我母亲在世,一定会很高兴听到我这样说。” 第213页 他看着她,“雨欣,假如我向你求婚,你会愿意吗?” 尽管他的眼神恬淡得看不出多少情感色彩,可雨欣的眼眶还是湿润了,她微微哽咽,“你一直知道答案的……” 沈均诚怔怔地望着她,看眼泪从她面颊上滑落,她用手指将之勾去,他只是一直盯着她看,几乎出了神。 “我不想和你分开。”雨欣抑制着啜泣,走到这一步,无论真假,她都不得不向他表明心迹了,因为过了今晚,或许她再也抓不住类似的机会。 “所以你到哪儿,我就愿意去哪儿……我那么努力地工作,也是因为想向你证明我自己!沈……均诚,我一直……爱着你。” 沈均诚的眼里忽然出现了一种瑟缩的意味,好像是被火烫了一下似的,他在椅子里坐正身子,思量了好一会儿,仿佛打定了一个主意,缓慢而谨慎地开口道:“雨欣,我可以娶你,但结婚之后,你不能再插手公司的任何事务。这边的工厂,我也会再找人。” 雨欣刚才还激动的心情一泻千里,转进了一个连自己都未料的港湾,一切都和她想的不对味儿。 “为什么?”她从小儿女的情爱心态中甦醒过来,她想不明白沈均诚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沈均诚漠然地笑着,“我说过了,今天晚上,你只需要回答我愿意还是不愿意,我不负责解答为什么。” 雨欣完全怔住,他的口气太过冷静,甚至连平日里谈生意的热情都不如,她心里满不是滋味。 大约是感觉到自己刚才过硬的语气可能伤着她了,沈均诚笑了笑,缓和口吻解释道:“做人最大的忌讳是贪心,所以,”他略顿一顿,“你只能在‘我’和‘工厂’之间选择一样。” 雨欣沉默了。 沈均诚起身,走到窗边,“不用急着现在就答覆我,给你两天时间,你好好考虑。” 如此荒诞的选择题,肖雨欣一时半会儿也确实拿不定主意,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审慎的沈均诚,竟然会如此轻率地给她许下婚约,而他提出的限制条件又是那样不合情理——在众多下属中,沈均诚应该不会找到比她更忠诚更能干的助手了。 她向他告辞离开时,沈均诚再度给予了她一个牵强的微笑,目光交错的瞬间,雨欣忽然从他的笑容里读出了自暴自弃的味道。 直到扶着李真走进家门,周婷的思想斗争都没有消停过哪怕一秒,反而愈演愈烈,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对不对? 从饭馆出来时,李真已然醺醉,根本没法开车,周婷只得拦了部出租把他塞进去,想和上回那样送他回家了事。 李真虽然醉了,还远没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一听要送他回家,立刻扬声拒绝,不管周婷怎么劝他咬紧牙关就是不肯松口。 的哥见他们如此磨叽,顿时不乐意了,把车停在路旁敦促她赶紧拿个主意。慌乱间,周婷只得报了自己的住址。 到了租房楼下,的哥收了钱,忙不迭把他们甩在路边扬长而去。周婷苦着脸,扶住李真站在原地,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 李真在车里就不舒服,胃里一阵阵翻腾,到了此刻再也忍耐不住,勐地一把推开周婷,蹲在路边尽情呕吐起来。 吐干净了,他踉跄着站起来,酒也醒了不少,仰头望一眼灯火稀疏的楼房,笑问:“这里是你家?” 周婷点头。 “我能上去……坐一会儿吗?” 周婷飞快地眨着眼睛,苦笑两声。 进了门,她先扶李真在粗陋的沙发里落座,然后忙着去给他绞热毛巾,沏热茶水。 李真的目光追随着不断穿梭于厨房和卫生间的周婷,每当她的一项新服务抵达时,他就仰头好脾气地说一声:“谢谢!”那歉然的神色和餐桌上勃然大怒时的李真判若两人。 等周婷最后一次从厨房里端着给自己倒的一杯清水走出来时,发现李真已经趴在沙发睡着了。 她在沙发旁边的小矮墩子上坐下,水杯擎在手里,没喝上一口就搁在一边,片刻之后又被她重新拾起。这样反覆了几次,她才察觉自己正陷入焦虑中。 难道今晚就让他在沙发上睡一夜不成?但如果不这样,又能怎么办? 周婷嘆了口气,脑子里像过电影一般,把两人从相识一直走到今天的种种情节重演了一遍,或许这也算缘分吧。 她去房间的柜子里取了条柔软的被子出来,前两天她刚晒过,鼻子凑上去嗅一嗅还有一些阳光的味道。 把被子盖在李真身上后,周婷心里的忐忑这才消去,去卫生间匆忙洗漱了一番,尽量避免搞出大的动静来,然后关了客厅的灯,悄悄熘进房间。 就这样吧,熄灭房间灯的时候,她撇撇嘴角,坦然接受了对李真的收留。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得房间里越来越闷,索性起床拉开窗帘,老式窗户的木框里映出一轮爬上柳梢的月牙,怎么看都觉得像个童话世界。 她觉得渴,刚才那杯水她一滴也没喝。一念既起,便再也无法按捺下去,她悄悄开了门,打算把桌上的水杯取出来。 昏暗的光线下,可以捕捉到沙发上李真沉睡的轮廓,他睡觉的时候很安静,不像她前男友那样爱打唿噜。 第214页 她一步步朝他走近,他的身子连一点起伏都没有,夜色中,也听不到任何唿吸声。 她的心里不知怎么起了一点恐慌,一个荒诞的念头徒然闯入她的脑海——他会不会已经停止唿吸了。 她像个既害怕又好奇的孩子那样凑近他,他的鼻子被他的左臂挡着,她轻轻掰开他的手,把手指探到他的鼻子底下,稍作停留。 他当然还活着,热热的唿吸挠得她指尖发痒,她放心了。 她把手指抽回来的瞬间,他动了一动,醒了。 李真在睁眼的剎那,眼眸中最清晰的场景是周婷的脸,因为她还没来得及改变跪在他面前的姿势,她的脸几乎要贴牢在他手臂旁的沙发面上了。 “你醒了?”她的口吻是欣喜的,刚才,她自己把自己吓得不轻。 “我在哪儿?”李真一脸纳闷地爬起来。随着他的动作,后脑勺立刻传来撕扯一般的痛感,他的嘴里禁不住发出咝的一声。 “在我家啊!你喝醉了,不肯回去。”周婷站起来,很快把客厅的灯拧开。 刺目的光线让李真感到眩晕,他赶紧抬手遮挡,周婷只得又把灯关掉。眼睛一亮有了主意,她旋即跑去自己房间,把大灯打开,这样一来,光线既不至于太耀目,也足够他们互相瞧得清楚对方的神色。 李真的意识慢慢恢復过来,他看了看腕錶,凌晨一点了。 晓颖会着急吗?她会不会在到处找他? 他冷冷地哼笑了一声,他的手机一直揣在裤兜里,可惜,从离家到现在他所接到的电话无一不是从公司打来的。 面前的玻璃小几上有杯水,他随手端起,啜了一口。周婷看见,她赶忙过去从他手上把水杯夺去,“太凉了,喝了胃会不舒服的,我给你兑点儿热水去!” 他又像几小时前那样看着她来回忙碌的身影,嘴边噙着一丝浅淡的微笑,却不似之前那样歉疚,竟惨杂了一丝暧昧,因为他忽然记起来今天自己执意上周婷这儿来的原因了。 等周婷把一杯温热的水递到他面前,朝他露出暧昧的笑容时,他不动声色地接过,却没有喝,直接放回小几上,手却并未就此缩回,而是向前一探,揪住了周婷的胳膊,把她用力拉进自己怀里。 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徵兆和迟疑,以至于周婷做到他腿上,被他双手包拢住时还有些呆呆的,没能立刻回过神来。 李真却没有浪费哪怕一秒的时间,他已经在吻她的面颊了。周婷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她用力推了他一把,李真便停了下来。 他没有放开她,双臂依然圈着周婷,但没有使多大力,仿佛是给她选择,她如果存心要离开,只要用点力站起来就行了。 但她没有。 两人僵持着静坐了片刻,她回头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李真垂下眼帘,不吭声。 如果他用强,周婷一点会反抗到底,可他现在这副模样,反而叫她心声恻然。 “你心里一定很不痛快吧?”她追问,“就像我那次失恋时一样,对不对?” 苦涩在李真心头蔓延,他很想告诉她,那根本不是一个级别上的,他比她要痛苦得多,因为他付出了太多,走得已经太远。 可即使他说了,她也未必能理解,她太年轻了,年轻到以为一场失恋就足以毁灭一个世界。 他久久的沉默令她无从开口,于是她也不说话了。 她返身正对着他,抬起手来抚摸他的面颊,然后,凑过去,主动吻住了他。 她的心里没有一点后悔,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是甘愿向他奉献的,哪怕他只能获得短暂的欢愉也是好的。 亲吻搅动了李真体内隐藏的燥热,他做不到无动于衷,脑子一热,便紧紧拥住她,热烈地回吻。 他感觉到她的手在自己的胸前摸索,衬衫口子一粒粒被笨拙地解开。 火在体内持续燃烧,他按耐不住,反身将她压在沙发上,眯起眼睛盯着她,“不后悔?” 周婷噎住,这个时候,脑子怎么可能清醒,她拒绝回答,只是用更加勐烈的动作来向他证明诚意。 她半裸的娇躯已然呈现在沙发上,呈现在李真的眼前,他却赫然停了下来,怔怔地盯着她看了几秒,随后直起腰来,轻轻替她把衣衫掩好。 他坐着,双肘撑在膝盖上,使劲揉搓自己的脸,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对不起。。。。” 周婷很受伤,躺在沙发里,好半天没能动弹,泪水沿着眼角慢慢流下来。 等足够清醒了,李真回首,替她抹去脸上的湿润,又用被子将她裹紧了,连被子带人一起抱起来,朝房间里走去。 “我就这么差劲吗?”她的眼睛红红的,委屈得像个孩子。 他无言以对,脸上早已恢復了如常的神色,还有万分的愧疚与温柔。他把她抱上床,隔着被子再紧拥她一下,“好好睡,我走了。” 她嘴一咧,哭了起来。 他刚站起来,这会儿只得又坐回去,哄孩子似的为她抹泪,“别哭,我。。。。我不走了,好不好?” 哭的累了,她终于睡了过去,脸上的泪水犹在。 李真默默守在她床旁,望着简单干净的面颊,心中五味杂陈。 第215页 他喜欢她吗? 如果说一点都没有,显得太假。可他对她的喜欢却阴暗得不可告人,他帮助她,接近她,并乐此不疲,只是因为他在韩晓颖身上得不到的回报,他想在另一个酷似韩晓颖的人身上找到。 然而,就在刚才,他带着想要破坏她的邪噁心里侵占她时,却赫然看清楚,她不是韩晓颖的影子,她是周婷。 早上六点,晓颖听到大门口传来开锁的声音,不用问,是李真回来了。 她在床上迟疑着,拿捏不定要不要出去迎接,顺便搭讪几句。 李真一夜未归,按理,作为妻子的她应该主动质问他几声,可不知为何她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 小智在床上翻了个身,胖乎乎的小腿一下搭在她的脖子上,眼睛也没睁,唿噜唿噜地继续睡。 房间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李真似乎是在卫生间里洗漱,她犹豫再三,披衣下床,慢慢走了出去。 李真一脸倦色地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时,发现小颖已经端坐在沙发上了,她的气色也好不到哪儿去,想必晚上也没睡好。 “我们,谈谈?”小颖先开口。 李真走过去,在距离她一公尺的地方坐下,用手指捏了捏鼻樑,“谈什么?” 小颖低头裹紧了外套,“你,对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李真苦笑,他侧首望向她,“倒是你。。。” “我从没想过要把这个家拆掉。”小颖转眸迎接他的目光,平静地回答。 李真懵然盯住她,半晌,双手用力绞搓了几下,点点头:“好。” “既然如此,”小颖站起来,背对着他,“我希望以后即使做不到信任,也能给彼此留点面子——就算是为了孩子!” 李真默默目送她的背影离他而去,那紧绷的线条第一次让他感到了陌生的气息。 太阳照旧每天早上升起,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汇聚在滔滔车流里的沈均诚感觉到自己是如此渺小。 诺大的天空下,睡会在意谁的失意或者忧伤?没有人的痛苦值得别人缅怀,只除了当事人自己。 这座城市,他三次带着满怀希冀而来,却不得不三次怀着无限惆怅离去,他渐渐开始相信命运这东西是确实存在的。 不记得是谁说过,如果你开始信命,说明你已经老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失笑,自己好歹也天真过这么多年。 是时候把天真抛下,轻装上路了,只是,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究竟会停在何处。 不管停在何方,那一站将不会再有这么多纠葛和烦恼,当然,也不会再有韩晓颖。 这样的结果,是好,抑或是坏?他已经无所谓了。 往新址搬迁的工作尚未开始,办公地点目前仍在管委会的大楼里。 沈均诚乘电梯上楼,他来的很早,整个楼层都还静悄悄的。然而,推开房门时,发现肖雨欣已经端坐在他的办公桌面前了——她是唯一有他办公室钥匙的下属。 “这么早?”他挑挑眉,走到桌前坐下。雨欣展颜对他笑了笑,沈均诚这才注意到,她今天的妆容格外精緻。“我已经考虑好了。”她果然是个精干爽快的人,一开口就直奔主题。沈均诚眉心一跳,下意识地从抽屉里掏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根,向她扬一扬,“可以吗?”雨欣点头。打火机噼啪作响,沈均诚娴熟地把烟点上,又用力吸了一口,徐徐将烟雾从口中吐出,这才对雨欣笑着点了点头,“说来听听。”“我想选你。”雨欣吐词清晰得令人无处迴避。沈均诚举着烟的那只手顿在半空,尽管他脸上还挂着笑意,却遮掩不住一瞬变得僵硬的表情。雨欣不知道该发出笑声还是该觉得难过,好在她早已拿定主意。“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对吗?”原来刚才那句话只是开了个头而已,“所以,我决定——选工厂。”沈均诚又楞了几秒,才如释重负地轻吁了口气,哑然失笑到:“雨欣,你这个关子卖得实在有点。。。。。。”此刻,他脸上的笑容在雨欣眼里是如此迷人,富有魅力,而她却无比深刻地明白,这样的笑容绝对不可能属于自己。“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她收起那些没有意义的小儿女心态,潇洒地耸了耸肩,“选工厂,我或许有一番作为,如果选你,”她淡淡的眼神里有一丝幽怨晃过,“大概我也只能徒有你的躯壳在自己身边,不见得有多快乐,搞不好彼此还会成为对方的包袱。所以我觉得,做人还是要实际一些。”沈均诚笑道:“你果然比我头脑清楚。”“好吧!”沈均诚拍拍扶手,像要抖掉那上面的灰尘似的,随即站了起来说:“从今天开始,这个位子——就是你的了。”雨欣抿唇一笑,自信满满,眼眸里再没有了昨晚上那样哀戚的神色,让沈均诚无端觉得欣慰,他发现,其实她比自己更适合在商海里浮沉。 下午,雨欣再度光顾沈均诚办公室的时候,她已经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沈总,柯兰新近又有大的人事调动,新老总也有意插手直接事务,导致他们内耗严重,我们的工程师已经接连两次收到他们完全不同的意见反馈了!之前那位范之浚倒是个做事的人,可惜被他们自己挤掉了,现在这种情况,虽然能继续合作下去,但时间长了,难保不会拖累咱们。”沈均诚拿手指点点她,“现在你是这儿的老大,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不用处处向我徵求意见,以你自己的方式来——我关心的是结果,不是过程。”雨欣闻言,明朗地笑了起来,然而,那笑容里到底还是掺杂了一丝心酸,只是外人无从察觉罢了。 第216页 农历新年即将来临,整座城市都充满了暖融融的过节气氛。今年的春节,晓颖註定要陷入忙碌——弟弟晓宇和闺蜜郭嘉的婚礼打算在年后举行。在晓宇的劝说下。郭嘉也同意把两人的爱巢筑到h市来,以后两家人可以互相有个照应,这对晓颖来说,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婶婶或许是年纪大了,很多事情能逐渐看开,再加上她也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无论她怎么坚持,儿子也不可能朝着她的期许往前走,因此,对这桩婚事,她一反常态没有提任何意见,并由晓颖牵线,终于得以和儿子及未来的儿媳见了一面,恢復了正常邦交。经济方面,叔叔和婶婶各拿出一笔钱来给晓宇置办婚事,他不客气地收了,三方皆大欢喜,他在h市买房也确实用得上这笔钱。房子的事已经有了眉目,晓宇和郭嘉都是粗枝大叶图方便的人,所以干脆买了别人装修好的二手房,请保洁公司做了一番清洁后,只要稍加装饰,再添些必要的家具和生活用品就能直接入住了。他们二人忙着在j市料理琐碎的后续事务,软装修的事义不容辞地落到了晓颖肩上。正值幼儿园放寒假,小智天天在家缠着晓颖,搞得她不管上哪儿都得带着他,想送他去周阿姨那里待几日,他又死活不愿意。李真见晓颖实在脱不开身,而乡下的老父母又都惦记孙子,于是提议送小智去老家呆几天,等晓颖忙完手上的活儿再接他回来。晓颖虽有些捨不得,但顾念眼前的实际和李家长辈的期望也只能同意,是李真选择了个周末,坐火车把儿子送了回去。 小智不在身边,晓颖做事的效率顿时事半功倍,但是一到晚上就影影绰绰有落寞之感。她习惯了有小智的欢声笑语来填充整个空间的氛围,现在他一离开,她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好似被掏空了。 某天晚上,李真回来,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晓颖,她打开来,看见纸盒里躺着一只崭新的手机,款式、色泽无一不是她中意的类型。 “还可以吗?”李真笑着问她。 无须言说,这是李真在用委婉的方式向她表达歉意,她原先那只粉色的手机被他摔烂后就一直懒得去买新的,只用以前的旧机子凑合着。 “很喜欢。”她也笑着回答他。笑容完美得近乎客套。 看着她的笑颜,李真暗暗舒了口气,连日来萦绕在他们身边的危机终于圆满解除——就在数日前,他从夏斌口中得知,沈均诚已经把公司託付给肖雨欣,独自离开了h市。 只是,本该觉得如释重负的他,此刻却丝毫没有轻松之感。 或许,变得人不仅是晓颖,连他自己也在悄悄的发生转变,就如此刻,当他看着晓颖的笑容,却再也无法感觉到长久以来的那股对她的眷恋之情。 第五章 你我天空何时相连 49 办公室里,李真坐在电脑面前,盯着屏幕上的一封邮件发呆。 有人敲了敲敞开的门,引他把视线掉转过去,门口站着的是周婷。没等他开口,她已经自行走了进来,迳自在他对面坐下。 李真如梦初醒似的干咳两声,“你已经……决定了?” “嗯。” “怎么不直接告诉我?”李真干笑着指指电脑屏,“需要这么正式吗?” 周婷也笑了笑,“想让你先有个心理准备。” 她脸上的孩子气较之以往消散了不少,看起来有几分成熟,李真觉得自己仿佛是刚刚认识她一般。 "下一份工作找好了?” “是啊!” “会离开h市?”李真的视线闪烁着,竟然不敢与她的对上。 “暂时不会。”她毫不扭捏,“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会有感情。” 李真手肘撑在桌子上,双臂竖得像根标杆一样笔直,在自己和周婷之间隔开一道屏障,可他依然觉得不安全,莫名的焦躁在身体里横冲直撞,而对面女孩脸上的镇静更在无形中刺激了他。 “为什么忽然想到要走?”他有点颓然地问出了这句本该紧锁在心头的话。 周婷清澈的眼神专注地凝视着他,她相信他是明了答案的,可是既然他问出口了,她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你。”她垂下头,“以前,我一直把你当成一个大哥样的人,不管我在这里遇到什么麻烦,我总是很放心地想,我还可以找你,你肯定会帮我的。” 她说着说着,忽然很怀念那段心无芥蒂的时光。她一心所想的只是要让他对自己的工作表现满意,看到他赞许的笑容,她就会感到单纯的欢乐。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顿了一下,“你有你的生活,我也该……去找我我自己的。我想,我的运气不应该总是那么坏吧。” 她说着又笑了一下,李真却没能笑出来。 接下来,两人一起沉默。 同事们在办公室门口来来往往,间或有好奇探寻的目光投射进来。李真正了正身子,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无限期地沉湎于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中了。 “以后有什么需要,还是可以来找我。” 周婷莞尔,“谢谢你,老大!不过,我不能老麻烦你。” 她轻柔的拒绝让李真赫然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长大了。 第217页 周婷的主动转身让李真怅然着失,整个上午,他都有点进入不了状态,他一直不太愿意承认,一个小姑娘就可以将他的心绪扰乱至此。可是,当他在餐厅里看到周婷和一群年轻的工程师围坐在一张桌子旁有说有笑地聊天时,他的心里确实觉得很不是滋味。 午餐过后,李真没有急着回办公室,在楼宇的阴影里找了一个无人的角落默默地抽菸。 风大,烟雾被四散吹开,像他此时的思绪一样凌乱。他自我宽慰,一切都会过去,时间是最好的解忧良方。 况且,他现在的生活不是已经恢復平静了么,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腰间的手机猝然响起,在这样寂静的空间里冷不丁地响起,他被吓了一跳。 他取出手机,瞥了一眼号码,顿时有几分意外,是老家打来的,他赶忙按下接听键。 听筒里立刻传来母亲结结巴巴的声音,“阿真,你能不能……能不能请假回来一趟啊?” “怎么了,妈?”李真被她焦虑的口气搞得心头一阵阵发紧。 “小智……小智出事了!” 李真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 最后一个螺丝钉打完,工人从窗台上跳下来,向双手叉腰认真监工的晓颖请示:“这回不歪了,也够牢了吧?“ 晓颖走上去伸手轻挽窗帘垂下的流苏,金褐色的绸缎散发出富贵温暖的气息。这是郭嘉指定要换的布料和款式,说是看着很喜气,此时晓颖将它扶在 手里,也改变了原先的看法,觉得顺眼多了。 “可以了,麻烦你们了。”她笑着松了口。 家具和电器会在接下来的几天中陆续到位,今天下午无事,她又不想回家一个人待着,遂打算跑一趟小商品市场,淘一些实用又好看的小玩意回来点缀一下。郭嘉对这些小细节向来不看重,她在电话里提过几次,郭嘉都忘了选购,最后不耐烦了,就回她说:“这么多东西呢,我哪里记得住,你看着办吧。” 晓颖在市场里正逛得高兴,她是最喜欢这些不贵重但极具生活气息的物件的,不期然李真这时给她打来电话。 “忽然接到个任务,要出一趟差。”李真匆匆交代她,“我这会儿在家里收拾几件衣服,晚上就不回来了。” “哦。”晓颖嘴上答应着,又觉得有点意外,“要去几天?” “不好说,挺麻烦的。”李真仿佛是在忙碌,说话断断续续的,“等到了那边我再给你电话吧。” “也行。” “你自己在家,不要太忙碌,注意身体。”李真忽然又补充了几句家常关照。 晓颖很久没听到他如此温情脉脉的关心自己了,心里微微一漾,低声道:“你也是。” 挂了电话,晓颖站在商场上行的电梯上,对着掌心里把漂亮的新手机发了片刻呆,好似哪里有点不对劲。 电梯徐徐升上去,三楼到了,琳琅满目的饰品映入眼帘,她暂时抛开那一丝不可捉摸的不安,定神迎了上去。 傍晚时分,李真风尘僕僕外加心急如焚的回到老家。 早在旅途中,他就已经把小智出事故的来龙去脉都搞清楚了。 原来是姐姐李枚的小叔子阿泉开了辆摩托车打算把小智接过去住一晚,没成想车子开到一个岔口时,旁边的小路上忽然冒出来一辆拖拉机,阿泉为了避免与它撞上,不得不紧急踩剎车并及时调头,却因为力道过勐,车子脱离控制甩了出去。阿泉自己从摩托车上摔了下来,更惨的却是小智,被甩到了田埂上,当场摔昏,身上多出流血,火速被送去医院抢救,至今尚未脱险。 李家上下急得手足无措,明知这样的事瞒不过,只得由李母出面打电话告诉了李真。 李真一踏进家门,就看到低头垂泪的老母,其余人等都还在医院里守着。 “阿真,这事可怎么跟晓颖说啊!”李母不停地抹泪,“都怪我不好,我不该把孩子交给别人。。。。。。” 李真心情沉重,却不得不安慰母亲,“妈,您先别着急,我还没告诉晓颖,先看看情况再说吧。。。。。。”这样不幸的消息他不敢更不忍让晓颖知道。 “小智现在哪儿呢?” 李母忙道:“在县医院抢救,你知道的,那里可是咱这儿最好的医院了,一出事他们就赶紧给送那儿去了。” 李真一秒都不想耽搁,“妈,我现在就去!”他顾不上旅途倦累,扔下行囊,拽过院子里的一辆破自行车就往外推。 “哎,好!”李母嘴上应着,又赶忙道,“要不要吃点再去啊,已经不早啦!” “我不饿!”李真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那你路上小心点儿!”母亲的声音遥遥的传入耳边,而他早已风驰电掣般踩着车子唿啸远去。 到了医院急救室门口,果然看见父亲、姐姐、姐夫,还有阿泉。 阿泉的脸上和身上也都做了包扎,但伤得不重。他一见李真,顿时满脸愧悔,张了张嘴想说几句,李真飞快的怕了一下他的肩,阻止他道:“什么也别说了。” 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他也没心思听这些。 第218页 姐夫小赵赶过来向他汇报最新进展,“刚才主治医生陈主任出来过一趟,说要输血,这里的血库根本没血,我们几个都去验了血型,最后是用的阿泉的。” “谢谢。”李真对阿泉点点头。阿泉不敢当,愧疚的摇了摇头。 “那个开拖拉机的也被我们抓住了,已经报了案,现在正。。。。。。” 李真扬扬手,打断了小赵喋喋不休的诉说。他在门口的椅子里坐下,神色疲倦,“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请让我安静一会儿。” 小赵尴尬的咽了口唾沫,又斜了自己的弟弟一眼,只得不再吭声了。 几个人在急救室外或坐或站,默默等待着抢救结果。李真的父亲老李从来了这儿就沉默至今,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对香火尤其看重,如今宝贝孙子生死未卜,他仿佛也跟着被抽去了魂魄一般。 终于,急救室的门再度被推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师满面严肃地走出来,小赵赶忙张口叫唤:“陈主任……” 李真一听,立刻站起来冲到最前面。 “我儿子,他……他怎么样了?”他已经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了,可是嘴唇依然无法遏制住颤抖。 陈主任大致扫了他一眼,“还需要再输30的血。” “用我的吧!”李真立刻伸出手臂。 “你是什么血型?” “o型。” “那不行!”陈主任一口否定,“患者是b型血,我胶只能给他输入同类血型,他妈妈在不在?” 李真表情怔怔的,仿佛有点没反应过来。阿泉抢前一步道:“主任,还是输我的吧!” 陈主任挡开他的手臂,“你也不行,刚才已经抽了40血了,不能再抽了!” 情况太紧急,陈主任一时也没别的辙,上下打量了老李一眼,咬了咬牙,点头号道:“赶紧的,我什么毛病都没有,救孩子要紧!” “大伯,我跟你一起去!”阿泉紧跟上去,“万一不够,还可以抽我的!” 小赵担心弟弟,也随他们一起进去,走廊里一时只剩下了李枚和李真。 李枚的一颗心提在半空始终下不来,让阿泉去接小智到家里来玩的主意是她出的,事发之后,家人虽然没有对她说过什么,但她心里却一直沉甸甸的无法得到解脱。 看到年迈的父亲还要被抽血,李枚心里很不好受,她本想跟去看看的,一转首看见李真失魂落魄似的埋坐在椅子里,心里翻腾了几下,决定留下来陪着他。小智命悬一线,现在是李真最悽惶恐惧的时刻。 李枚在他身旁坐下,想要抚一下弟弟的肩宽慰他几句。手伸到半空中,却有些顾忌地不敢向前,最终讪讪收了回来。 “对不起,阿真,我……” 李真头都没抬,抬起左臂朝她有气无力地摆了几下,示意她加紧再说下去,李枚心里的难过愈加凝重。 从小到大,她的这个弟弟都很有主心骨,他性子沉。话不多,但拿定主意的事从来不会退缩,他的脾气个性与身为姐姐的李枚截然不同,因此,两个小时候还挺玩得来,长大后距离便越来越远了。再加上李真高中开始住校离家,李枚也早早嫁了人,工作后虽然李真每年都会回家探亲一次,还时不时寄钱补贴家用,每次都不忘给姐姐捎上点儿什么,但姐弟间的感情到底生疏了不少,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话,不过李枚以这个弟弟为荣却是千真万确的。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李真缓缓直起腰来,李枚这才注意到他脸色惨白到可怕的地步,仿佛受到天大的打击似的。他刚进医院时,也是一副焦急的神色,却远非此刻这样毫无生气。 “我出去……抽根烟。”李真说着,站起身来。 李枚也站了起来,想跟上去,“阿真,你别太着急,小智应该……”可说出口的话总是没有多少分量,好似她是在替自己辩解似的。 李真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些什么,只是在往前走了一段后,赫然觉察李枚还跟在身边,“姐,我想一个人……” 李枚只得停下了脚步,眼睁睁望着李真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往走廊的另一端走。那恐寂的背影让她觉得弟弟好像忽然老了许多,她动了动嘴唇,眼前忽然有点模煳。 生死攸关的等待让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李枚在急救室前的长廊里不知转了多少个圆,才看见父亲在小赵和阿泉的换扶下走了出来,她急忙迎了上去。 “爸,小智怎么样?” 抽完血的老李面上看不出什么异状来,但紧皱的眉头号和缄默的神色无疑已给出答案,阿泉小心翼翼地扶他在椅子里坐下。 这边小赵接住妻子的疑问,答道:“正在输血。”略顿了一下,:能不能脱险,要看这次输完血会不会醒来。” 李枚咽了口唾沫,这样的煎熬实在太令人痛苦了,“还要等多久才能有结果?” “这个谁也说不好。”小赵拽了她一把,低声嘱咐她,“你先坐下来吧,都到这份上了,急也没用。”他四下扫了一眼,“李真呢?” “他......他说出去走走。”李枚一脸愁苦地在丈夫身旁,平静了没多久,即伸出一只手紧攥住小赵的手腕,掐得他生痛,“万一小智他......我,我们......” 第219页 小赵也是心烦意乱,扯开她的手,“我找李真去!” 还没等他步出走廊,急救室的门噹啷一声被推开,陈主任带着两个护士从里面疾步走出。李家的几个人齐刷刷起身,瞬间都失去了唿吸,数道目光紧紧盯在为首的陈主任脸上,如同等他宣判。小赵闻听动静也迅疾回过身来,再也挪不开脚步。 陈主任扯下口罩,“孩子刚刚醒过来!” 老李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浑身像散了架似的,阿泉也是面露喜色。 李枚更是如蒙大赦,泪水一下子冲出眼眶,嘴里喃喃低语一句:“老祖宗保佑!” 陈主任目光朝四下一扫,“孩子爸爸呢?” “我去叫他进来!”李枚一个箭步到最前面,越过如释重负的家人,顷刻间冲出大楼! 这家县医院的规模虽然比其他乡镇卫生所要强不少,但环境还是蛮简陋的,大门口除了一个面积尚算开阔的停车场外,便只有几株稀稀落落的玉兰了。 李枚在门口的台阶外朝几个方向张望了两眼,很容易捕捉到了李真的身影。 李真独自站在最靠边的一株玉兰树下抽菸,那里连张椅子都没有,时而有冷风吹过,脸上像被刮掉一层皮一样疼痛,可他混然不觉地站着,脚下是三两个长长的菸蒂,显示他出来后就没有停止过抽菸。 李枚追到他眼前,气喘吁吁地嚷道:“阿真,快跟我进去,小智醒了!刚才陈主......” 话未说完,她忽然错愕地停顿,因为,在明如月光银浑的路灯下,她清晰地看到李真脸上挂着的两行清泪。 “你,你怎么......”李枚的心头震撼难当,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弟弟哭。 李真从小就甚少在人前流泪,他性子倔强,不肯符输,即使吃了亏也不会跑回家去和父母耍泼撒娇,十多岁时便是如此,更别提成年以后了。 如果不是此刻亲眼所见,李枚几乎要认为李真是个缺乏泪腺的人。 李真也没料到自己失态的样子会被姐姐瞧到,他迅速抹去泪痕,近乎掩饰般地开口:“小智醒了?”嗓子几乎嘶哑,脸上也没有李枚预期中的欣喜若狂。 “是啊,陈主任让你赶紧过去。”李枚喃喃地转述,始终搞不明白李真这番激动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真把手上燃了半截的烟丢在地上,踏脚上去重重踩灭,神情也在这短暂的过程中迅速恢復正常,再开口时,虽然依然异样,到底自如了许多,“进去吧。” 五分钟后,在小智的病床前站了一帮人。小智的视线缓慢地从他们欣慰的脸上掠过,但因为他还太虚弱,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片刻之后,陈主任单独召李真出去,随自己一起进了办公室,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 “幸好是冬天,孩子穿得多,而且倒地的时候没有磕到头颅的致命部位,实在是个奇蹟!不过,孩子虽然醒过来了,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没有后遗症现在还不好说。”陈主任直言不讳,“咱们医院的条件有限,某些检查我们没能力做,所以,我建议先让他在这儿再观察几天,等可以挪动了,你还是将他转去省里的大医院再好好做一次检查。” 陈主任长吁一口乐,脸上这才稍流露出一丝笑意,“你儿子命还真大!” “陈主任,”李真踌躇着,有点吞吞吐吐,“小智的血检报告能....能给我看看吗?” 陈主任一愣,继而道:“哦,当然可以,你一会儿找护士长要吧,你儿子的病歷资料都在她那儿收着呢!”他观察了一下子李真的的神色,“怎么,你是不是有什么疑议?” “不......不是。”李真勉强笑了笑,“我想跟h市那边的医院联繫一下转院 事宜,万一对方要看的话……包括在这儿拍的片子和检验报告之类,都得先预备起来。” 陈主任释然,推了推眼镜框,“那我和刘护士说一声,让她尽快把诊断报告等资料补出来,这孩子的事,还真不能拖。” 拿全了报告,李真找了个无人的角落缩着,一页一页仔细翻着,翻到尽头,他勐然间把一叠报告攒在掌心,几乎要捏成碎片。 他仰起头,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心头暮然间溢满了苦涩。 家人们此刻都团团围在小智床边嘘寒问暖,他应该觉得庆幸,没人发现自己完全走样的表情,可他现在除了痛楚外,其余感觉全都陷入麻木。 等他终于把脸上的每一丝褶皱都抚平后,才发现自己浑身无力,仿佛要生病了一样,可他刚强的意志不容许他倒下去。他俯首,看到小智的病例还扭曲在掌心,像一个柔弱的婴儿,只要他稍稍用力,便会就此毙命。 小智,他的儿子……疼痛再度向他袭击过来,痛得他无法唿吸,他忽然很恨,恨不能把手上的资料撕成碎片! 不,不,他不能! 他在心里大声朝另一个自己抗议,那是他的小智,三年来与他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他的儿子啊! 这一切,应该都是梦吧! 他吞咽掉苦涩的滋味,迫使自己重新冷静下来,手颤巍巍地放松,像刚才抚平脸上的褶皱那样,谨慎仔细地揉平了病理报告上的褶皱。 第220页 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吧,把眼下的这一切,无论是真是假,都让它们停留在梦中吧。 联繫h市的医院不难,李真只需打个电话给相熟的同事帮忙问清楚转院流程就行,不到半天时间就搞定了,但具体手续还是需要病人家属携病歷资料等亲往办理才行,况且这件事也无法再隐瞒晓颖了——她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打电话去李家和小智聊上两句。头天夜里,李真的母亲骗她说小智去里李枚家,当晚会住在那儿,晓颖不疑有他,又担心会骚扰到李枚夫妇,反正她找儿子没什么大事,无非是确认一下安全而已,便没有打电话过去。 在小智出事后的翌日上午,李真给晓颖打电话说明了真相。晓颖大惊失色之下,当天便花高价从黄牛手上买了张车票赶过来。 李家上下对她的态度无不小心翼翼,效应也不是无理之人,虽然心痛儿子无端吃了这么大一个痛苦,可想想人家也不是故意的,而且李枚一见她就忏悔个没完没了,如此情形下,晓颖岂能再发难,最终还是通情达理地把这一页揭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小智安然无恙。 晓颖刚到,李真就藉口回去办转院的手续,没和晓颖说上几句话,当晚就坐车回h市了,众人对他的态度也不以为意,只当他是为小智的病情着急,只有晓颖感觉到意思异常,因为李真和她说话时,连看都不看自己,那样子,却不像是内疚,反倒有点暴风雨来临前的阴暗一般。晓颖不解其意,兼之此刻她全身心都扑在了儿子身上,那一丝莫名的感觉在脑子里一晃就无影无踪了。 李枚和晓颖的婆婆都主动请缨要陪晓颖一起去h市做孩子的护理,被晓颖婉言谢绝了,她只想独自好好照顾小智。李枚过意不去,执意前往,最后是李真出面把姐姐劝下了,他对家里人操持这件事似乎毫不热心。 三天后,小智被顺利转入h市儿童医院。转入的第一天即做了全身检查,令晓颖欣慰的是,除了是在县医院里查出来的那几处伤之外,再无其他伤患,但住院养护仍然是免不了的,而且时间不会短。 晓颖只得把郭嘉和晓宇新房的事暂且抛下,一心一意奔波于家和医院之间。 到了周末,郭嘉和晓宇提前赶来,他们在j市的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本来想等郭嘉把社保的资料领全了再过来的,但听闻小智出事,两人就都待不住了,直至与晓颖在医院见了面,了解到小智情况稳定,他们才大大舒了口气。 “全身检查做完,医生说不会留下后遗症,我就放心了。”晓颖摸着儿子的头笑道:“要不然,将来连媳妇都娶不到就麻烦了。” 郭嘉乐道:“小智长这么帅,将来好姑娘一准都爱嫁他,你愁什么啊!” 小智已经在能在床上坐起来玩耍了,此时挺大人们调侃自己,遂嘟起嘴来,表情认真地说:“我才不要娶媳妇呢,女孩子很烦人的!” 晓颖和郭嘉听得咯咯直笑。 晓颖把新房的钥匙还给郭嘉,又细细说明了整理的进展,郭嘉自是道谢不迭,抬手看表时,发现时间已经不早。 “呦!都快八点了,李真呢?他晚上不过来吗?” “哦,”晓颖才醒觉似的撩了一下鬓边的髮丝,“他这两天工作忙,所以就 不过来了。” “星期天还忙成这样?也忒离谱了吧!”郭嘉不满地嘀咕。 晓宇的眉头也紧皱起来,晓颖见状忙道:“也不一定,他的时间掐不准的,有时候说不来,但兴许提早结束也就来了。” 仿佛有感应似的,病房的门恰在此时被推开,李真应声而入。见到郭嘉和晓宇,他神色明显一愣,继而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啊!”郭嘉张口就道。然而,她忽然发现李真的脸上掠过一丝僵硬的表情。 晓宇也走上前和李真打招唿。 小智一见李真,立刻叫唤起来:“爸爸!” 李真嘴上和晓宇搭讪着,也不走过去,只是站在原地朝小智笑笑。郭嘉多少觉得有点蹊跷,她悄悄观察晓颖,后者脸上倒是风平浪静,一丝异样也没有。 李真正跟晓宇解释:“最近忙着赶一批货,时间被排得密不透风,简直一点空都挤不出来,今晚上也是好不容易才抽了个空当熘出来一会儿。”他看看表,“等一下还得赶回去。” 他一面说,一面从公文包里掏出两盒小点心来,一盒递给郭嘉,一盒递给小智,“同事去日本出差带回来的。” 郭嘉接过点心,吐了吐舌头,“你们公司生意可真好啊!” 李真的脸上照旧挂着笑,“没办法,生意好,我们这些干活的就得跟着折腾。” “爸爸——”小智有了点心并不满意,在床上扭啊扭的和父亲撒娇。 李真犹豫了一下,这才走过去,伸手揉了揉小智的头髮,低柔地问:“小智觉得好一点了吗?” “好一点了。”小智仰头,“爸爸,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总得把病治好了才行啊!小智要好好听医生和妈妈的话,这样好得快,知道吗?” “嗯!”小智重重点头,对李真忽然绽放出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李真躲闪不及,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被刺痛了一下,他飞快地缩回了手,有点狼狈地对晓宇道:“你们……你们宾馆订了没有?” 第221页 “没有。”晓颖抢先道,“我让他们睡咱们家了。” 说着,她迅速疾瞥了李真一眼,“反正我也不回去住,家里空房间多的是。” 郭嘉端详着李真的神色,半开玩笑地说:“李总,你要觉得不方便我们就……” “哦,没什么不方便的。”李真很快打断她,“这样也好,你们住过去,家里还能有点人气,呵呵。” 郭嘉被他最后那两声假笑搞得极为不舒服,连晓宇都觉察出哪里不对劲了,连着瞄了李真好几眼。 李真已经抬腿往门口走去了,待在这几人中间令他有如坐针毡一般的不适。 “哎——”晓颖在身后叫住他,“你今天晚上大概要到几点?”她看看郭嘉和晓宇,“我让他们给你留个门。” “不必了。”李真回头对晓宇勉力一笑,“你们自便,不用管我。我今晚很忙……不一定回得去。” 50 李真走后,郭嘉瞅空子偷偷把晓颖拉出去说话。 “我怎么觉得李真怪怪的啊!你们不会还在冷战吧?” “没有。”晓颖淡淡道,“早和好了,他不是一直就这样的脾气吗?” 从老家回来后,李真就是这样一副霜打茄子似的模样,整天没精打采,晓颖以为他是烦心事比较多所致,也没太放心上。 “不是不是!”郭嘉蹙眉回忆刚才的情景,“以前你们就算闹别扭也不是现在这样的,他不会……不会连小智都迁怒在里面。可是刚才,我发现他对小智都很冷淡,简直都不像个当爹的,太反常了!” 晓颖想想,确实如郭嘉所言,李真近来对小智的态度相当让人费解。 以前小智如果生病,李真只要有时间,都会尽可能多留在病房里陪儿子,有时候要晓颖三催四请他才肯回家休息。可这次则完全不同,他不再积极地一有时间就来医院报到了,仿佛总有这样那样的藉口阻止他在医院多待一阵。 即使是坐在病房里,他也显得沉默寡言,看向小智的眼神更是闪烁不定,仿佛撞了邪一般。 可这些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在担心自己责怪他或者他的家人吗? 晓颖摇摇头,不欲多想。 和李真重归于好后,她没能指望他能像从前那样继续疼爱有加、无微不至。有些东西很脆弱,一旦挑破了,就没有復全的可能,但有一点,她还是相信的,那就是她和李真的感情,应该够他们平平淡淡走完一生。而她希冀的,也仅此而已,至少,这对小智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郭嘉的疑虑还在列限加码中,“你确定他在外面没有那个,呃......”她挠了挠头髮,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有点懊恼,但不知为何,以她那点对男人的敏感,她总觉得李真不像他表现的那么简单,某些时候,他能藏得很深。 一道阴影从晓颖心头掠过,但她很快就对郭嘉笑了笑,“你想多了,我们之间现在真是什么事也没有。”顿一下,又补充一句,“我想他最近是累坏了吧。” 小智睡着后,晓颖把家里的钥匙组郭嘉,嘱咐他们早点回去休息,那两个坚持要多陪她一阵,于是三个人低声商量起办酒的宾客名单来。 郭嘉和晓宇的新房既然在h市,婚礼索性也就在h市办了,两家大人届时都会赶过来,另外还有一些往来的朋友,为数不多,兼之郭嘉和晓宇都讨厌繁文缛节,所以整场婚礼简单之至,如果不是郭嘉的父母坚持要像样点把女儿嫁出去,他们恨不得连婚礼都省了。 三个人聊得嘴巴发干,晓颖便提了空水壶出去打热水。 郭嘉等她一走,就拽拽晓宇的衣袖低声问:“沈均诚咱还请不请?他不是就在h市吗?” 这敏感的问题连晓宇都直皱眉头,论省事,当然是不请最妙,但沈均诚和自己也算打小就认识,还曾经帮过郭嘉,甚至可以说是郭嘉和他的间接媒人——如果当初他没有提议让晓宇去郭嘉外躲躲的话,今天大概也就没他们俩这一出了。 郭嘉的心情也和他一样复杂犹豫,而且内心里,她其实一直是向着沈均诚的,这么重大的日子,又在同一座城市,跟他连个招唿都不打,委实说不过去。 “我看还是......”晓宇嘴唇躇了半日,理智占了上风,他不想再给姐姐惹麻烦,“算了吧。” 可郭嘉不愿意,“我觉得咱们不能因为顾忌李真的情绪,就都跟着对沈均诚视而不见吧!这是咱两的婚礼,又不是他李真的。再说了,我觉得我们请沈均诚,他也不见得会来。但咱总得跟人打声招唿吧,至于来不来就是他们的事儿了!” 晓宇想想觉得郭嘉的话也在理,只得点头同意,“那,一会儿还得和我姐说声,万一他真来呢?” “来就来呗......” 晓颖打完水进门,见他俩满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很是诧异,“怎么了?” 郭嘉站起来,帮她把杯子摆开,每个杯子都丢了几片茶叶,“是这样的晓颖,我们......我们打算给沈均诚也发张请贴,他不是在h市么?不打招唿说不过去,你觉得呢?” 晓颖徐徐往杯子里注水,神色谈然,“不用请他了,他已经不在h市了。” 第222页 “啊?”郭嘉和晓宇都很意外,“什么时候走的?” “元旦。” 沈均诚是乘元旦傍晚在航班离开h市的,临上飞机前,他给晓颖打了个电话,当时她正在准备晚餐。 “我走了。” “对不起......” “说什么呢!”沈均诚笑了一声,“也许这样是最好的结局。” 两人沉默了片刻,沈均诚又道:“回去后,我打算尽快结婚......以后,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晓颖的眼眶在不知不觉中湿润,她忽然明白,沈均诚之把以要打这个电话,并非纯粹为了告别,而是要藉此让她放心——这一次,他是真的要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你......”她悄悄用手指勾去泪痕,努力笑道:“你将来一定会很幸福。” “也许吧......”他温柔和笑声里带着几分欷歔的呢喃,“你也是。” 要幸福,就要把过去的通通遗忘,从今往后,他们俩都要学会这么做。 晓宇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走了就算了,大不了下次咱们回j市,补盒喜糖给他......对了,他是回j市了吧?” “不知道,我没问。”晓颖把茶水递给他。 “他……”郭嘉好奇不已,“不什么要走呀?” 晓宇使劲斜了她一眼,抢着道:“当然是忙生意呗!你以为是咱俩,一天到晚游手好闲的。” “嗨!谁游手好闲了,这不才来嘛……”郭嘉的思绪被晓宇成功地转移了过去。 小智在闲上动了几下身子,大概是他们的嗓门高了一些。晓颖笑道:“行了,别吵了。喝冤魂这杯茶,赶紧回去睡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郭嘉和晓宇结婚那天,小智已经康復得差不多了,但医生嘱咐过晓颖还需要静养一阵,因此晓颖强行把小智按进了童车里,推着他走来走去与人寒暄,这让一向好动的小智极为不舒服。 好在婚礼来宾不多,拼拼凑凑也不过五桌人而已。韩振声是带着老婆孩子一起来的,被安排坐在主桌的位子。 晓颖已经有几年没到叔叔了,冷不丁打照面,才发现叔叔老了不少,曾经满头的黑髮,如今已夹杂了不少白丝。 婶婶刘娟比叔叔到得早许多,她迄今未婚, 孑然一人,但性子脾气没改多少。想到要和前夫以及那位曾经的“小三”碰面,她特意浓妆艷抹打扮了一番,可惜岁月不饶人,再怎么打扮,又怎能敌得过比她小上十多岁的“小三”那张薄施脂粉的脸?晓颖在一旁瞧着都替婶婶有几分难过。 刘娟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主桌上,十年前的宿怨至今未散,敌意明显地刻在她苍老的面颊上。在儿子的婚礼上,她一丝笑意也没有,只因为对面坐着让她痛恨的人。 晓颖觉得这局面委尴尬,私下里找晓宇商量,看能不能给他们把位子调开。晓宇苦笑着摊手,“你说劝谁下来好?劝我爸吧,阿姨不乐意!劝我妈……你说能劝得动吗?” 晓颖想想也没辙,只得作罢,这似乎是每个遭遇父母离婚的孩子难免要经歷的尴尬和痛苦。 撇开这头痛的一幕,婚礼的其余部分进行得都十分顺利,俗套的婚礼模式让晓宇颇不习惯,但只要瞥见对面盛装下笑厣如花的郭嘉,他就觉得这些别扭实在不算什么了。 婚宴上最忙碌的人要数晓颖了,仪式虽简,还是有不少琐碎的事务要准备,她几乎就没好好坐下来吃过东西。她只得把小智抛给李真,嘱咐他好好看管。 李真和小智正好挨着刘娟坐,刘娟一见小智,居然十分喜欢,兼之这桌上除了他们俩,就没有别的可以说话的人了,而刘娟又是个闲不嘴的人,拉着小智与李真家长里短地聊,李真的态度却始终淡淡的,让刘娟颇觉无趣。 小智很快就坐不住了,他不敢直接向父亲开口,只偷偷央求刘娟,“姑婆婆,我想去外面玩。” 刘娟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一把将他抱起来,走时,她才想起来得和闷头饮酒的李真打声招唿:“小李,我带小智出去透透气啊!” 李真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 小智早就腻歪了不是坐推车就是被人抱,他执拗地从刘娟怀里扭身下地“我要自己走!” 他生怕刘娟不依,一脱离她的怀抱,立刻像个小火车头似的撒了欢地往前奔,没承想一头撞在上菜服务生的腿上。服务生手上的菜盘子当即失去平衡,汤汁洒了一地,小智也被绊倒在地毯上! 刘娟惊叫一声,惹得李真转头,一眼瞥见趴在地上的小智,他立刻搁下酒杯想冲过去抱他。但没等他起身,晓颖早已大惊失色地从不远处急匆匆赶过来。李真只是眼神冷冷地打量着晓颖,最终坐着没动。 小智只是滑了一跤,除了毛衣上沾到一些汤渍外没什么大碍。刘娟很过意不去,对晓颖连连道歉,晓颖自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只是目光掠过李真时,十分不满——他最终也没有动弹,而是重新拾起酒杯,一口一口慢慢地啜,仿佛发生的事与他浑然没关系。 刘娟陪着晓颖去休息室给小智换衣服。没几分钟,正在敬酒的晓宇不知道出什么大事了,也忙跑进来询问。 第223页 “没什么,小智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晓颖身他解释,又忍不住催促他出去。 晓宇揉揉小智的头,嗔道:“你这傢伙,一天到晚淘气,老惹你妈妈担心!一会儿回去,好好坐在你爸爸身边,听见没有?” “哎呀,晓颖!”刘娟实在憋不住,这时候不觉开口问,“小李这人究竟怎么” 么样啊?我看他话都不说,光会喝酒,连孩子跌倒了都不关心,真是的!” 晓颖心里也不痛快,只能勉强笑着向婶婶解释:“他平时也这样。不太爱说话。” 刘娟继续嘀咕:“真没见过这样当爹的,就是你叔叔吧,对晓宇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这孩子是不是他亲生的呀!” “妈——”晓宇又是难堪又是恼怒地阻止她,“你还是赶紧回位子上吧,这儿没您什么事!” 刘娟撇了撇嘴,但终究没说什么,绷着脸出去了。 晓宇嘆了口气,看着晓颖道:“我妈就是这样的人,你别放心上。” 晓颖摇摇头,有点疲倦,“李真他最近的确有点……晚上我跟他谈谈吧。” 李真在酒宴上喝得酩酊大醉,根本没法开车,是晓宇差人拦了计程车才送他们一家三口回去的。 到了家中,李真先是一通狂吐,等晓颖把地板上的污秽收拾干净了,发现他已经躺在沙发里睡着了。 李真这一觉睡得着实扎实,醒过来时外面天都黑了,晓颖正在卫生间里给小智洗澡。 他强忍头痛,坐了起来,看着腕錶,已经接近七点,没想到自己会睡这么久,不过他最近的睡眠一直都不太好。 晓颖鬓髮凌乱地拎着小智从卫生间里出来,见他不声不响地坐着,遂一怔,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开口,倒是小智先叫了声“爸爸”。 李真点点头,“要睡觉了?” “妈妈只许我在房间里玩。”小智嘟嘴不满地向父亲告状。 “房间里暖和!”晓颖轻斥一声,一个下午,她被儿子折腾得筋疲力尽。 等把小智安置妥当,晓颖从房间里出来,顺势带上了房门,问李真:“你饿吗?刚才晓宇还打电话来让我们去吃饭,我见你一直没醒,就推掉了。” 李真摇头。 晓颖在他斜对面的小矮墩上坐下,神色正经,“李真,我们是不是该好好谈谈?” “谈什么?”李真的表情仿佛还没从梦中清醒过来。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李真的神志清醒了些,投向晓颖的眼眸闪烁难测,他轻轻哼笑了一声,“我能有什么心事?” 晓颖不想和他继续打哑谜,直截了当地道:“从老家回来以后,你好像心里就藏着什么,和我根本就没讲话,不光是对我,对周围的人都一样……”晓颖的语气里多少是含着一丝委屈的,“你连对小智都不冷不热的,我真的不知道你究竟……” 李真的神色变了几变,逐渐僵硬起来。 “李真,我们不是已经讲好了,既然要好好过日子,就不能一天到晚给对方脸色看,你现在这样,真的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好吧,就算你对我有意见,可是你不能对小智……” 李真忽然站起来,用力过勐,他只觉得脑子里一阵阵犯晕,他伸出一只手来对晓颖使劲摆了几下,近乎发狠地制止她,“你别再说了!” 他这突然生硬起来的架势令晓颖错愕,晓颖尚未反应过来,李真已经扭头进了书房,并一反手,把书房的门也关死了。 晓颖在矮墩上坐着,心里既沮丧又委屈,垂着眼帘,只觉得鼻子酸酸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她才站起来,默不作声地进了她和小智的房间。 小智见到她,立刻一阵欢唿,“妈妈,快来和我一起玩!” 晓颖强打起精神朝他走过去,她的婚姻走到现在,能让她稍感安慰的也只剩下小智了,只要和他在一起,就算再苦再累,她也觉得值得,并由此坚信自己一直以来的选择是正确的——她需要这样的动力来为自己打气。 深夜,小智已经唿唿睡熟,然而,躺在他身边的晓颖却辗转难眠,心情异常沉重。 或许,所谓的破镜重圆,很多时候只是个表面现象而已,当事人不能太认真,因为那道裂缝始终还在,而且永远也不能弥合无痕。 她不知道的是,在一墙之隔的书房里,李真亦是同样无眠。 他坐在书桌前,桌子上除了一个堆满菸蒂的菸灰缸,还有一份医院的检测报告,扉页合着,但里面的内容他早已读过好多遍。 李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在纷乱的思绪里艰难地找寻着一条可以供他们的婚姻继续向前走的道路。 他的心在告诉他,无论如何,是到了要好好了结的时候了。 h市的婚宴结束后,按照郭嘉父母的意思,原班人马还得去郭嘉的老家重来一次。只是晓宇这边的家长只有刘娟一人能前往——韩振声一参加完h市的婚礼就携全家回去了,他能来参加婚礼并送上祝福已经是他夫人做出的最大让步。 晓颖自是没有二话,肯定要一同过去,李真则以工作忙为由推脱了。他的态度早在晓颖预料之内,倒也没觉得多失望,当然小智也被她一併带走,留在家让李真照料她着实不放心。 第224页 一路上,郭嘉几次与晓颖嘀嘀咕咕,为李真这喜怒无常的脾气和晓颖未来的境遇担忧。晓颖除了无奈,还觉得很讽刺,她和李真好歹已经走过了三年多的婚姻之路,却要让刚结婚的闺蜜操心。 她不喜欢太麻烦别人,尤其夫妻二人之间的事,说给别人听也只是口头髮泄而已,于事无补,所以她只是一味轻描淡写地遮掩。郭嘉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来,只得耸耸肩作罢。 在郭家办婚事,因为有一条街的热心街坊来帮忙,郭母本人又很能干,晓颖完全插不上手,她只需安心照料好小智就可以了。 婚宴办了两天,郭家来了一堆亲戚,吃得颇是热闹,相比之下,韩家寥寥数人实在看和可怜。晓宇忽然油然生起感慨,见四下无人,搂住郭嘉道歉,“会不会觉得嫁给我很没面子?” 郭嘉直乐,“你这话真好玩,我是嫁给你,又不是嫁给面子!你看看我爸妈多高兴。自从我哥办完婚事后,家里很久没这么热闹了!真不知道你在瞎想些什么!” 晓宇释然笑起来,他其实是紧张郭嘉的感受,他自己平时可没这么多愁善感,当下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扳过郭嘉的身子,轻柔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在郭家一连住了四天,到第五天早上,对乡下生活十分不习惯的刘娟执意要回去,再加上郭嘉和晓宇还得准备两日后的蜜月旅行,所以大家婉拒了郭嘉父母的竭力挽留,一行人踏上返程。 刘娟在火车站与儿子、媳妇等依依告别,话讲到动情处,眼圈都不觉红了,她拉着郭嘉的手郑重嘱咐:“以后晓宇就托你多照顾了……” 郭嘉从没遇见这样的场面,一时又尴尬又感动,笨拙地答应了几句,总算从婆婆的抽噎声中解脱出来。 晓宇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把刘娟送上了开往j市的火车。 重新回到郭嘉他们身边时,晓宇不觉擦汗摇头,“我妈怎么越老越啰嗦了呢!年纪一大,唉……” “有你这么说自己妈的吗?”郭嘉白了他一眼“以后记得常回去看看,她一个人过日子也挺不容易的!” “郭嘉说的是!”晓颖笑着附和。忽闻手机铃声在包里唱响,她神思一震,赶紧翻出来接。 不出她意料,电话果然是李真打来的。 这几天在郭家,晓颖故意忍住了不打电话回去,她不想一次又一次碰壁,而且对李真的态度也着实有些气恼,内心深处,她又存着一点期许,希望李真会主动打个电话来问候一声。 所以,他的这个电话虽然来得迟了一些,晓颖还是感到些许安慰的。 李真在电话里的声音平和了不少,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还要待多久?” 晓颖心一软,就照实说了:“今天就坐车回去了吗,到家大概晚上八点左右!” “郭嘉、晓宇和你们一起回来?” “是啊!他们后天要去海南旅游呢!” 李真略一沉吟后道:“那就让他们一起过来吃晚饭吧,我今天会早一点回家,晚饭我来准备。” 晓颖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哦……好,那我跟他们说一声。” 她打电话时,郭嘉一直对着她的脸横看竖看,此时见她一脸喜悦地挂了电话,不觉笑道:“一定是李真打来的吧,他说什么了,你高兴成这样?” 晓颖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他让你们今天都过去吃晚饭,你们一定要去啊!”她弯腰抱起小智时,觉得自己蓦然间轻松了许多。 晓宇点了根烟,似笑非笑地道:“姐夫的面子,我们当然得给!” 火车晚点的缘故,抵达h市已经快九点,小智早蜷缩在晓宇的臂弯里睡着了,郭嘉也觉得疲倦不堪,只想早早回家休息,遂对晓颖说:“你夫君请我们吃饭的事要不就留到明天吧,我现在只想睏觉,一点都不饿,火车上的零食都填饱了。” 晓颖不便勉强,只得从晓宇怀中接过儿子,那两人便在街边给他们母子拦了辆出租,帮着把行李什么的装进了后备箱。看着晓颖钻进车内,门还没关上。晓宇低腰歉然道:“姐,跟姐夫打声招唿吧,我们明天一准去。”车子驶远了,郭嘉见晓宇神色不定,推推他问:“怎么了?”晓宇咧了咧嘴,“我其实很想去他们家瞅瞅,李真究竟想干什么。”“还能干什么,不就请我们吃顿饭嘛!”郭嘉不以为然。晓宇摇了摇头,“恐怕没那么简单。”“那......要不我们现在过去?”郭嘉也紧张起来“算了!”晓宇笑道,“你不是累了嘛!赶紧回去休息吧!反正就隔一晚上,出不了什么大事!” 51 快快要到家的时候。晓颖给李真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晓宇和郭嘉不过来吃晚饭了,并叫他下楼来接应一下。李真没抱怨什么,一一应着,仍然是平和的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晓颖却忽然由心底生出一股忐忑的情绪来,也许因为今晚的李真太反常。终于回家了,打开门,家里被收拾得错落有致,晓颖一边在玄关换鞋,一边有些惊诧地浏览四周,餐桌上几碟菜餚也摆得整齐好看,并用碗倒扣着保温。李真抱着仍在睡梦中的小智随后进来,在晓颖身旁请示她,“是叫醒他还是继续让他睡?”“让他睡吧,在火车上吃过不少东西了.”李真就把小智抱进房间,出来时,见晓颖站在餐桌前一脸惊诧地问他:“你不会还没吃晚饭吧?”“我不饿。”李真笑了笑道,“本来想等大家一块儿来吃的,不过既然他们没来,那就……我们俩吃吧。” 第225页 “好。”晓颖亦是一笑。 李真去厨房拿碗筷,晓颖则帮着揭去菜盘子上的碗。等待的时间长,菜餚还是凉了,晓颖仔细看了看每盘菜,都是李真的拿手菜,当年她怀孕的时候,李真经常烧给她吃的。 温柔的涟漪在晓颖心头不知不觉荡漾开来。 “晓点酒吧。”李真从厨房出来时顺便拿了瓶干红出来。 气氛很安逸,他们夫妻二人很久没有这样独处吃饭了,不过细细想来,以前他们单独在一起吃饭的次也极少——他们甚至没有好好谈一场恋爱就匆忙结了婚,婚后又总是围着孩子在打转。 晓颖莫名地感到一丝歉意,瞅了一眼坐她对面默默喝酒的李真,努力笑了笑,道:“我们,好像很少像现在这样在一起吃饭。” “嗯?”李真挑了一下眉,回过神来,想了想,“是啊!很少。” 他的眉宇里隐茂着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怅然,晓颖不太明白那是什么,只道他和自己一样,为曾经的过去感到有些遗憾。 “以后我们也可以经常出去下下馆子什么的,咳,我是说,就咱们俩。”晓颖不知道自己说这番话为什么喉咙会有点发紧,也许她和李真之间,一直以来缺乏的就是那种情人间的浪漫甜蜜。 李真仅是笑了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从靠近自己手边的一碟盘子里夹了块鱼片递到晓颖的碟中,“这个炒鱼很嫩,你怀孕的时候特别爱吃。” 晓颖把鱼片塞入口中,细细咀嚼那久违的滋味,当年初婚时两人和谐亲密的景象渐渐从脑海里闪过,心里一时颇多感慨。 她一直在等着李真开口,她相信他精心置备这一桌饭菜肯定不是心血来潮,因为他从来都不是冲动之人。 但是直到彼此都吃得差不多了,李真也没讲过一句关于他们自己的话,只是专心喝酒,吃菜,间或说上几件无关痛痒的新闻或趣事来调剂一下显得过于冷清的气氛。而今晚的李真喝酒也极有节制,一併干红仅喝了两小杯就收手了,晓颖也不太爱喝酒,只是倒了些许陪陪他尽个意思而已。 酒足饭饱之后,晓颖负责清洗碗碟,李真的烟没了,于是下楼去买。 晓颖独自洗碗,仔细回想今晚这顿看似普通却怎么都不似平常的晚饭,仿佛里面蕴含了很多意味,而她却无法猜得透李真的意思。 可是,这些年,她又何曾真正明白过李真? 把碗放进碗柜里时,晓颖不觉哑然失笑,她总是习惯于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不过是李真烧了顿晚饭而已,她却浮想联翩,能有什么事呢? 晓颖洗罢碗,李真也回来了,坐在书房里不知道在看什么。晓颖见时间不早了,遂回房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去卫生间洗澡。 等她洗好澡出来,只见李真坐在沙发里,面色有些凝重,“有件事,我想和你说一下。” 晓颖一怔,只得走过去在他斜对面坐下,“什么?” 李真从玻璃小几上的文件夹里取出一份薄薄的资料,缓缓递过去,“这个,你最好看一看。” 晓颖困惑地接过来,扫了一眼资料封面,居然是“亲子鑑定报告”,一阵不安蓦地席捲全身。 “这、这是什么意思?” “你翻开来看看就知道了。”李真语气深沉。 晓颖控制住紧张,一页页往后翻着,目光急促地逐一浏览,她的唿吸逐渐紊乱起来,脸色也越来越白,直到瞥见最终的结论,她的心跳在瞬间骤然消失,纸张闷闷地从她手上滑落下去……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李真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小智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他是谁的孩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这、这不可能……”晓颖慌乱地否定着,但眼里流露出来的惊慌显示地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 她与沈均诚的了断,以及她和李真的开始,前后不过两三周的时间,而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而她,竟然会后知后觉到这种地步! 抑或是她从来就不敢往那方面想。 不,她应该想过,在怀上小智时她也曾经有过怀疑,不过照时间上推算,她和沈均诚的最后那一次是在她的生理安全期内,孩子不应该是他的。 然而,眼前的白纸黑字证明当初是她推算错了! 她心中那一道道努力打造出来的坚固城墙正在哗啦啦倾覆之中,她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和听到的,却又不能不相信,如同一道闪电在漆黑的夜空中闪过,照亮了所有原本隐没于黑暗中的真实! 她终于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心里滋满了苦涩,她无话可说,也确实没什么话好说的。 而在这一刻,她也恍然之间明白了李真最近的飘忽和难测——没有一个男人能在了解真相后还能泰然处之! 李真弯腰拾起检测报告,他现在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痛苦难受了,任何事,都是在犹豫徘徊的时候最受煎熬。 当然,伤感还是有的。 “你一定很好奇我是怎么发现的,”李真徐徐地说,“当初去做婚检时,我就知道咱俩的血型一样,都是o型,所以小智出生后,我一直觉得没必要去验血,他除了o型,不可能事别的血型。” 第226页 晓颖痛苦地低下头去。 李真停顿片刻,继续道:“知道小智出事后需要输血,我才从医生那里得知他不是o型,而是……b型。” “……” “尽管也知道不太可能,可我还是担心医生会搞错,所以,回到h市后,我私下里又请医生给小智重新验了血,证实了小智的血型……他的确是b型血,而不是我们一直以为的o型,但是……我还是不放心,于是,我又去做了亲子鑑定……” “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晓颖蓦地仰起脸来,通红的眼睛飞速瞥了李真一眼,那眼里有瑟缩、歉意和更多的仓皇,李真不紧不慢的语气对她而言是种深深的折磨。 李真惨澹地一笑,“你也很吃惊,是吗?不过,你在吃惊之余,会不会还有一点高兴呢?” 晓颖脸色发白,嘴唇哆嗦了两下,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你和他之间的事,我早就知道,从你……第一次上他的车开始。”李真眉宇间微微抖动着,他不得不稍事停顿后再继续,“也许你早就忘记我在车库里吹着冷风等你的那个晚上。“ 晓颖木木地听着,现在他说什么她都只能听着。 ”我看着他的车从楼后开出来,心里好像就有了种预感。然后,我接到你的电话……那天晚上,我难过极了,我知道你的心不在我这儿,以前没有,以后……也更加不会。“ 晓颖的鼻子有点酸涩,她不敢抬起头来看他,这是李真第一次在她面前剖白他的内心,即使是在他们婚后那段短暂甜蜜的时光里,他也甚少提到自己对晓颖的情感,他是个习惯把感情藏在心底的人。 ”再到后来,有关你和他的各种传闻在公司里多了起来,我很明白,跟他比,我一点胜算都没有,也就是那时候,我下了决心,要把你放下。“ 李真幽然发出笑声,”可惜,我没能坚持到最后……你离开南翔后,我还是忍不住从各个渠道打听你的消息。“ 也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此时的李真,面庞微微有些发红,”我承认我对你一直念念不忘,而且,我总觉得像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和你长久的,我对你太了解了,你要的是一个安定的家庭,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所以,我觉得我还是有机会的。“ 晓颖震惊于他的心机和对自己的了解。她不知道这些年除了感动,对李真是否还有一点爱。 又一声自嘲从李真鼻腔了发出,”你想笑话我傻也没事,不过后来的事态确实证明我预料得没错——你不能被沈家容纳,我以为我的寄回来了。“ ”郭嘉说你很有可能是出去旅行了,我费不少心思查了好几家旅行社的客人名单,都没有你的名字,以我对你的了解,我觉得你不是一有点什么事就要靠旅行来散心的人。你想躲开他,一定会找个踏实的安稳的地方长期停留,所以,我决定去c县碰碰运气……我如愿找到了你,当时我认为自己运气太好,不过,现在看来……“他摇了摇头。 李真又长长吁出一口气,可是他要讲的话还没讲完,"其实这些年,我们俩过的都很辛苦,我是说……"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部位,”心累。“ ”我以为只要能和你结婚,只要有了孩子,一切就能安定下来。可是我没想到他会那么执着地对你,而你……大概一天也没忘记过他吧?“ 虽然依旧是嘲讽的口吻,但此时的李真已不復有怒气,更多的是努力过后的挫败感,”更让我没料到的是,原来连我们的孩子也是……其实我早该想到 的,他跟我,长得根本……一点也不想……“ 他努力想要维持的镇静再也无法持续下去,面部肌肉剧烈抖动了两下,惨然笑道:”算了,多说无益。“他把玻璃几上的文件夹拾起来翻开,取出两份他早已准备好的文件,递给晓颖时,手还是忍不住颤动了一下。 她攥着这两张薄薄的纸久久说不出话来。 李真双手交握,整个人都倾覆在自己的膝盖上,低垂双目望着有些泛旧的地板,木然地说:”签字吧,签了我们俩就……都解脱了“ 他本来想把姿态放得高一些的,曾经他是那样嫉恨沈均诚,记恨他在晓颖心中占据的地位,也一次次将这种嫉恨转化为怒气撒到晓颖身上。今晚,他本想大度地向她为自己过去的粗暴总结性的道个歉,以一种”恩人“的姿态放晓颖回到沈均诚的身边去,这样,即使他在这场婚姻里已经输了个精光,至少还能保有几分面子。 可是真到了此时,他却什么欲望都没有了,唯一能感觉到的仅仅是疲倦而已,他的心,在晓颖身上累了四年,到此刻终至麻木。 签字笔就搁在玻璃小几上,晓颖只需要将其拿过来,在协议书的最后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那么她和李真之间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她托着这似是千钧重的薄纸,感觉自己已被经逼到墙角,心里的愤恨是如此强烈,它们汇聚成一股强烈的气流,疯狂地想要冲破理智的在阻拦喷射出来! 第227页 ”可是为什么?“晓颖竭力压制情绪,嘶哑着嗓子颤巍巍地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去g县找我?“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充满排山倒海的恨意,这股恨意远远盖过了因为小智的身世而带给他的对李真的歉疚感。 她恨他对自己的念念不忘,她恨他每次遇事的冷静,她恨他头头是道的分析,她更恨她对自己的不解! 如果当初他没有去找她,她迟早会发现自己已经怀了身孕,那么一切就会改写——她或许会不顾一切地去找沈均诚,或许会找个地方默默地养大孩子,但绝对不会再嫁给他,然后像现在这样,演绎如此荒谬的一幕! 为什么他能准确掐算出她的心理、她的选择,却掐算不出这最终的结果? 如今,她还要为自己辜负他良多而背上沉重的精神枷锁! 多么可笑、可嘆、可悲的结局! 李真把脸庞埋进双掌,良久,有断续的声音从他的指缝里流出,“因为......我 ......一直......爱着你......” 晓颖僵化地坐在矮墩上,体内的气流横冲直撞地闯了出来,可是最终,它们没能形成怒气, 而是转化为无穷无尽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倾泻而出。 她失声痛哭! 这是李真第一次直言不讳地向她表白他对她的爱,尽管她一直都明白,可是心里 明白和亲耳听到的效果原来是如此不同! 她对他难道真的只有怨恨吗?四年的朝夕相伴,她对他难道真的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这句断续的表白软化掉了她所有的怨愤和懊悔,它让她满心充斥的本来就已杂乱无章的思绪愈发混乱! 在她断人心肠的哭声中,李真感觉自己捂住脸的双掌也在渐渐濡湿,他的双肩微微抖动,他听得出来,小颖 的哭泣中蕴含了太多的复杂情绪,而他有何尝不是如此。 心底隐隐生出一股想要去安抚她的冲动来,但他硬生生地控制住了。 他们已经错误地走到今天,再也无法回头。 回头,只能是继续纠结在往昔的恩怨里,他成人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大度,也根本做不到所谓的 不计前嫌,他是那样在意身边的风吹草动,那种猜忌的日子至今想来都令他害怕。 他曾经的获得都是他一相情愿、小心翼翼努力得来的,而他也绝无勇气再来一次。 他更缺乏沈军诚那样长久的执着--那样久的执着,或许只有对这份感情充满把握的人才能坚持 得下来吧,而他并没有。在这场三个人的角逐中,他似一个硬插进来的队员,从开场 到终场,只能旁观,而融入不了角色,他厌恶这样的处境。 那么,就到此为止吧。 当他把脸从手掌抬起来时,表情已是如初的淡定和镇静,耳边,晓颖的啜泣也渐行渐止。 他起身,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走过去递给她,坐得离她近了一些,现在,他有能心平气和地与她说话了。 “我可以忍受替别人养孩子......离婚,既是我个人的意思,也是......我父母的意思。”他轻吁了口气, “我是家中的独子,父母是农村人,延续香火的观念比较重,小智的身世早晚会让他们知道,我不希望到时候他们对 你有想法......我也不能因为你,把这件事隐瞒下来。所以,请你......” 他的目光落在她攥在手里的纸张上,他明白,这个决断对晓颖来说不会很难,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而已。 晓颖盯着那页纸,哭得皱巴巴的面颊上忽然现出一丝悽怆的笑。毋庸置疑,今晚的一切又是李真事先安排好的,他 就是那样的人,总是能冷静地谋划,而击出的每一掌都叫人无处躲藏。 不过,她已经没有了责备他的欲望,诚如他所言,爱也罢,恨也罢,都已成过去,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了结的仪式而已。 “好”,晓颖抬手擦去脸颊上的泪痕,慎重点了点头,“我签。” 她跪在小几前,抬起笔来,刷刷舞动了几下。李真倏地把目光从纸上掉转开去,心底地某处隐隐抽筋了。 两份协议重又回到李真手中,他扫了一眼结尾处,晓颖娟秀的字体赫然在目,与他的手写体字并列在同一行上,他不忍多瞧,飞快地夹进原来的夹子里。 “明早一早我会收拾东西搬走,这里的房子你和小智先住着,哦,如果你想要的话,也......” “不,我不要。”晓颖打断他,她也已经恢復了平静。 李真笑了笑,没再勉强。晓颖如果回到了沈均诚身边,这样的房子对她来说确实也是多余,他继续道:“还会有些手续要办,等我和律师联繫好了, 会给你电话......你想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堵可以。” “你......你打算住哪儿?”晓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先住两天宾馆,过后再说吧。” 晓颖沉默了,她本想开口说自己和小智可以先去晓宇那儿住一阵,这样李真就不必搬了,但一转念,明天就搬过去,晓宇他们肯定会吃惊不小,更何况还有小智,她该怎么对他解释这突然发生的一切呢? 想到小智,晓颖的心里又涌起一阵难言的痛意。 第228页 “李真,能不能拜託你一件事?”她乞求一般地看着他。 “你说。”李真低头拨弄文件夹子。 “我们能……能晚一点再对小智坦白吗?他……他现在还这么小……” “可以。”李真深吸了口气。对小智,他的心情同样复杂,从一心一意的宠爱到不敢面对,不亚于从天堂滚落至地狱,可他又怎能将从前那些父子间的欢乐从心头一笔抹杀呢? “你可以先告诉他,我出差了,而且这次出差,时间会很长……至于以后,可以慢慢再来。” “谢谢。”晓颖还是忍不住落泪。 52 手机在柜子上一刻不停地响,而床上酣睡的两人都纹丝不动。 “是你的电话吧?”晓宇迷迷煳煳地推了推郭嘉。 “不是,是你的。”郭嘉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这个音乐明明是你手机上才有的嘛!”晓宇嘆了口气,身子还趴在床上,却努力伸长了手臂去够床柜上那个烦人的小东西。 抓在手上看时,才发现的确是自己的手机,晓宇嘟哝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把音乐调成和你一样的啦?真是,什么人呢,这样很容易混淆的。” “这叫……情侣……套装……”郭嘉扯了扯嘴角,眼睛都没睁。 晓宇嗤笑着接了电话,是晓颖打来的。 “姐,这么早就要请我们吃饭啊!我们早点还没吃呢……” “你们今天不用过来了。”晓颖深吸了口气,“我这里有点事,今天回比较忙。” “啊?什么事啊,要不要我们过去帮忙?”晓宇诧异。 “不必了。”晓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子倦意,“我自己能行,总之最近两天你们自己好好过吧,别过来找我就是了。” 晓宇觉得不对劲,“姐,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你可别瞒我啊!我跟郭嘉搬h市来不就为了大家有个照应吗?你……” “过两天再和你细说,我……我最近真的很忙。”晓颖匆忙应付着,“不说了,先这样把。” 没等晓宇在开口,线就被晓颖掐断了。 郭嘉朦胧中听了个七七八八,此时睁眼睛皱眉问晓宇:“他们又吵架了?” “不是。”晓宇紧蹙双眉,“我怎么觉得比吵架还严重?” 他掀开被子,一跃而起,“不行, 我非得过去看看不可。” 郭嘉也连忙爬起来,“等一下,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晓宇制止她,“时间还早呢,你再睡会儿吧,有什么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前往幼儿园的路上,小智正盘问妈妈:“爸爸出差什么时候回来啊?” “要很长时间。” 小智眨了眨眼睛,很不高兴,“妈妈,昨天你为什么不叫醒我,我很久没看见爸爸了。” 晓颖僵硬地笑了笑,“他不让我叫醒你。好了,小智,反正他迟早会回来的。”她朝十米开外的幼儿园望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很快就可以结束这令人,崩溃的纠缠了。 “我想给爸爸打个电话,可以吗?” “好,晚上吧,现在你该进去上课了。” 把儿子送入班级后,晓颖没有像以前那样躲在小智看不见的地方再偷偷打量他一会儿,她很快出来,在清晨嘈杂的混着浓烈汽油味的路边,迷惘而惆怅地嘆了口气。 天蒙蒙亮时,李真就起来收拾行李了。晓颖也是一宿未眠,很早起床。帮着李真一起整理。 李真从衣橱中取出这个季节必需的替换飞搁在床尾,晓颖则一件件折好后整齐地码进行李箱。两人配合默契,看起来和以往李真每次出差前的情形没什么不同。 等一切置备妥当,李真弯腰拎起箱子,在晓颖的默默的注视下,他稍显拘谨地扫了一眼房间,最后目光停顿在小智脸上。 小智睡得正香,浑然不知这个家在旦夕之间已经遭遇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孩子的身上曾凝聚了李真无尽的爱意,而如今……他不忍多瞧,猝然转身走出房间。 晓颖眼睛酸涩地尾随其后,李真适才变化的神色尽数被她看在眼里,她明白他的感受,也因此愈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见李真直接往大门口走,晓颖略略怔了一下,“我做了早点的,你不吃吗?” “不了。”李真低头换鞋,“赶时间,我在路上随便吃点就成。” 晓颖明白他是想躲开自己,心下黯然,顿了片刻方又问:“住处你……联繫好了?” “嗯。”李真简短地回答,不欲多说的样子,随机启开了门,即将出去时才转首望定晓颖,“我会再给你电话,你这边如果需要我帮忙地也……咳,也可以找我。” 晓颖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走了。” 门就这样悄然合上,从此,她和李真就将成为两个不相干的人。热闹过后的寂静总是让人难以忍受,晓颖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第229页 她迫使自己停止胡思乱想,想得太多,于现实并无益处,而她也相信,未来即使再艰难麻烦,她也终能闯得过去。 回到公寓,看见在家门口打转转的晓宇,晓颖倒不是十分惊诧,她了解弟弟的脾气,只要他想知道的事,即使天塌下来也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见到晓颖,晓宇顿时流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 “姐,小智上学去了?”他先笑着问,他一来就发现家里没人,猜测十有八九是晓颖送孩子去幼儿园了。 “嗯。”晓颖没多少表情地开门,“进来吧。” 晓宇望了一眼她的背影,有点吃不准晓颖的心思,进了门,他活似侦探一般把里里外外都打量了一遍,也没发现一丝打架斗殴的蛛丝马迹。 “姐夫上班去了?”晓宇没话找话。 晓颖没搭理他,把外套解开挂在衣架上,蹙眉故意反问:“不是让你今天别来了吗?你这么早过来,有事?” “没啊,没事。”晓宇双手插在兜里,闲闲地在沙发里坐下,“就是因为没事,所以过来看看——姐,你说你这两天准备忙什么来着?” 晓颖岔开话题,“早点吃了没?” “没呢!” “我这儿有多的,我去给你盛碗粥吃吧。” 须臾,晓宇津津有味地喝着粥,听见姐姐慢条斯理地在一旁说道:“有件事跟你说一下,我和李真……离婚了。” “噗——”晓宇把一口粥都喷到了桌上,咳个不停,“你,你们……”一张脸涨得通红,连句话都说不完全。 晓颖赶紧拿了块毛巾给他擦拭。晓宇连喘了几口气,才算缓了过来,立刻问:“这是谁提出来的?到底怎么回事?你们闹别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从来就没提过离婚的,怎么这……昨天刚回来就……是李真提的,对不对?” 想起昨晚晓颖接完李真电话后喜上眉梢的模样,晓宇几乎可以肯定离婚是李真的意思。 相比晓宇的震惊,晓颖反倒平静得多,她轻吁了口气,“你什么都别问了,本来不想这么快就告诉你的,既然你来了,让你早点知道也没什么……千万别让小智知道,就连郭嘉,能瞒着也先瞒着吧,我想好好安静一阵。” “那小智怎么办?” “他跟我。” “这不可能!”晓宇用力一捶桌子,“李真他那么疼小智,怎么肯放手?难道是……”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眼里却闪着灼人的怒气,“他外面有人了?” “不是!”晓颖几乎是本能地替李真辩护,“他没有。” 晓宇还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你至少得让我知道一下原因吧。我这真的……真的是想不通啊,姐。” 晓颖手肘撑着面颊,眼帘低垂,那个真实的原因,她实在是无法启齿,而她太了解晓宇的脾气,说不定他会在第一时间去找沈均诚,可是她还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做。 “原因就是……我们两个再这样吵着过下去没什么意思了,不如好聚好散。” 晓宇当然不会相信,然而,无论他怎么盘问,晓颖的嘴就像是用蜡封住了似的,一点口风都不露。 “好吧。”晓宇无奈地耸了耸肩,“如果你们觉得离婚能解决问题,那就……”他郁闷地吸了口气,瞥了晓颖一眼,没再往下说,这事似乎也用不着他表什么态。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晓颖干脆地说,“还在想。” “那这房子……”晓宇环视了一下四周,眼光里透露出现实。 “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我都不会要。” “你……”晓宇有种怒其不争的感觉,嘟哝一句,“真搞不懂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晓颖在心里苦笑两声,昨晚之前,连她自己也没搞懂。 晓宇果然守诺,即使是和郭嘉独处旅行也没有向她走漏一丝关于晓颖离婚的风声,直到两人蜜月回来后,郭嘉才从晓颖那里得到消息,惊讶自是不在话下。但她一反常态,没有像过去那样对任何八卦都表现出浓郁的兴趣和刨根问底的执着来——这对晓颖来说是个伤痛,而她,不愿意做给朋友伤口上撒盐的缺德事。尽管她和晓宇一样,对两人离婚的原因百思不得其解。 又过了一周,李真才打来电话,告诉晓颖说律师已经联络好了。 手续方面没有产生任何纠纷,两人是协议离婚,不但没有像过去许多夫妻那样为瓜分财产闹得脸红脖子粗,反而还为财产分割问题互相推让,律师颇为纳罕。 最终,晓颖仍然没有接受任何属于李真的财物,即使按照法律规定,她可以分得婚后财产的一半,可她觉得自己亏欠李真太多,因此自愿放弃对家中财产另一半的所有权。 办完手续,两人并肩默默步出律师楼。李真几次想张口问问她接下来的打算,又怕听到让自己烦心的答案,所以想想还是作罢。 既然即将成为路人,就从这一刻开始学会不再关心她吧,他是不相信那种“分手后还是朋友”的论调的,要断,就要断得彻彻底底,清清楚楚。 第230页 到了大门口,晓颖道:“我会尽快搬去晓宇那儿。” “不用那么急。”李真赶忙表态。 晓颖笑了一下,“我跟晓宇说好了,若让你住宾馆也不太合适。”顿一下又迟疑着道,“你有时间的话,方便和小智见个面吗?他……他很想你。” 李真胸膛一热,转瞬又是一凉,勉强笑了笑,“好,我尽量找时间。” “麻烦你了。”晓颖歉疚地低语,“孩子还小,一时适应不过来……” 李真觉得眼睛有点酸涩,他竭力控制住情绪,“那么,就明天吧,明天上午……我回去一趟。” 明知这样的见面对自己而言是种折磨,但想起小智可怜巴巴的神情,李真还是不由得心软。或许,他可以慢慢适应晓颖的离开;但小智,那个从小就被他呵护在掌心的孩子,他不清楚自己需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完全把他从心里抹去。 星期天,李真如期而至。与小智重续父子天伦。至于爸爸为什么出差还能跑回来看自己,小智可没多想,见到爸爸就很开心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李真带小智去公园玩,走了没多久,晓宇和郭嘉就赶过来帮晓颖搬家。 打包了两个行李箱和三大包衣服,其余全是小智的玩具,足足占了四五个纸箱。 车子启动前,晓宇又探出头来问晓颖:“你们应该回来吃晚饭的吧?” 晓颖点了点头,晓宇措辞中那“回来”二字忽然让她心生伤感,她和小智的家,以后究竟在哪里? 重新回到楼上,整理过后的房子孤寂清冷,虽然硬体一样没少,但失去了小智那些花花绿绿玩具的点缀,这房子和宾馆也没多大区别。 晓颖在每个房间又走了一圈,所有的家具都是她当年和李真一起亲自挑选的,熟悉得闭上眼睛都能细数每一条纹路。 这里曾经是她一直以来悉心呵护的驾,哪怕遭遇烦恼,遭遇痛苦,也不曾想过,要将之抛却。 可惜,世事难料,此刻站在屋子中央,以离别的眼光来打量这里的一切,晓颖才明白,世上根本没有永恆。 临近傍晚,李真才带着小智回来,从小智的神色上看,这一天他玩得很尽兴。 李真手上还拎着满满一大包,打开来,里面又是一堆玩具。 “他已经有太多玩具了,你不用再给他买了。”晓颖有点无奈,这么多东西拿到晓宇家,也不知道能不能塞得下,他们家面积也不大。 “这是最后一次……”李真低首,有点黯然地悄声回答晓颖。 一段淡淡的惆怅重又罩上晓颖心头,她不再说话了。 小智试着新买的玩具枪撒了欢地往阳台上跑,李真才又道:“我跟他解释过了,我说要去外地工作一年,这里的房子要卖掉,所以你们俩都得暂时住到舅舅那儿去,等一年后,我……再回来接你们。” “他信了吗?” 李真苦笑,“我猜他十有八九没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嘴上答应得挺好,一转头又要我下个礼拜再陪他出去玩。” 晓颖想笑,可是鼻子里酸酸的。 李真望着阳台的方向,既像释然又像惆怅地说:“他还太小,过个一两年,或许他连我是谁都已经想不起了。” 晓颖努力把难过的泪水咽回去,不看李真,低声道:“一会儿我们就走了……这几年,谢谢你对我们母子的照顾。” 李真缓缓地把目光从小智身上掉转过来,盯着晓颖清秀依然的面庞,良久,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离别的时刻终将到来,没有晓颖想像中那么撕心裂肺,因为两个大人配合默契,小智没有任何负担地跟着妈妈离开了曾经的家。 走之前,他还念念不忘叮嘱李真:“爸爸,你要早点来接我和妈妈呀!” 李真闻言,脸倏地扭曲了一下,幸好还能控制住自己,使劲点点头,“一定。” 晓颖如梦似幻地抱着儿子上了计程车,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景致,想着自己即将面对的前景,她忽然很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这座城市里生活过两三年,否则,为何漂泊的感觉会再一次紧紧攥住自己? 她的心里空落落的,抓不到一点真实的感觉,不得不用力搂住小智。 小智小小的身子热乎乎的,他柔软的小手不客气地想要推开妈妈的束缚——她妨碍他玩玩具了——现在,似乎也只有他,能够给晓颖带来一点真实的存在感,撑着她继续前行。 由不得她想太多,晓宇的家转眼就到。 上楼,按门铃,数秒之后,门打开,露出晓宇和郭嘉两张笑脸。 “小智!来,舅舅抱!”晓宇不由分说从晓颖手上把小智抢了过去。 郭嘉也笑嘻嘻地走上来勾住晓颖,“喂,我第一次下厨,你一会儿吃了可别嫌弃啊。” 踏进门去,这里是一番新的热闹天地,晓颖在郭嘉和晓宇的暖暖招待中到底还是绽露出了一丝笑意,心头那点儿彷徨也暂时被抛之脑后。 黑暗中。身旁的小智传来均匀的唿吸声,只要跟妈妈在一起,他到哪儿都能睡得着。 晓颖轻轻爬下床,就着黑披上外套走出房间,打算给自己倒杯水喝。隔壁房间似乎还亮着灯,有光线从底部门缝中倾泻出来。想起自己叨扰的是一对新婚夫妇,她的心里就很过意不去,不过,如果晓宇娶的不是郭嘉,她是怎么也不会搬过来的。 第231页 站在窗边刚喝两口水,身后就传来房门轻启的动静,晓颖转首,看见与她一样披着外套的郭嘉走了出来。 郭嘉拧亮客厅里的灯,立刻看清窗边的晓颖,惊诧地挑眉,“原来你在这儿啊,我正想去看看你睡了没有呢!” “睡不着,出来透透气。”晓颖笑着道,“没有打扰你们吧?” “什么话!”郭嘉白了她一眼,“你先别走,等我一下。”她旋即进了自己的房间。 片刻之后,郭嘉重新走回客厅,手上多了条厚实的绒毯,她朝晓颖招手,“来,到沙发上做一会儿,我也睡不着。” 晓颖欣然与她一起蜷缩到绒毯下面。 “哦,对了郭嘉,等我一找到工作就会搬。”晓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题。 “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啊!”郭嘉皱眉斜她一眼,“才来了一天就提要走,你什么意思啊!” “可老住在这儿,挺影响你们的。”晓颖讲话还算含蓄的,但其中的意思想必郭嘉能懂。 “影响什么呀影响?你分明就是把我跟晓宇都看扁了!”郭嘉眉头皱得更紧了,“我警告你韩晓颖,以后别动不动就提搬走什么的,咱俩连朋友都没得做!” 晓颖被她逗乐了,“不做朋友,你始终还是我弟媳啊!” “你——”郭嘉瞪她一眼,不觉也撑不住笑起来,“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 晓颖笑着抬起她的手摇了两下,“晓宇呢?” “他在写首歌,他总是晚上才有灵感。” “这傢伙做了十几年的夜猫子,到现在还没改啊。” “嗨!我随他去,真是他的福气。”晓颖由衷地夸她,又轻轻嘆息了一声,“真没想到你们俩会在一起。你当初离开南翔留我一个人在那儿时,我还很是感伤过一阵。” 郭嘉嘿嘿笑了几声,“要不怎么说咱俩有缘呢!”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在南翔初次相遇时的情景,不觉会心而笑。 趁着气氛融洽,郭嘉不失时机地询问:“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从离婚那刻开始就一直困扰着晓颖,不过眼下她已经平静多了,“尽快找份工作,好好把小智养大。” “就这样?”郭嘉瞪着她。 “还能怎么样?”晓颖笑了笑,“光这个任务就够我忙活的了。” “那李真他……真不管孩子哪?”郭嘉纳闷兼不平。 “他管不了。”晓颖轻轻说了一句,“他可是小智的爸爸!怎么能把抚养的任务一股脑儿全推给你呢?他对小智……” “郭嘉!”晓颖仰脸叫了她一声,“是朋友的话,就不要再问了,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说。” 晓颖脸上歉疚混合着迷茫的表情让郭嘉困惑不已,但她明白晓颖的脾气,如果不是真心想说,任何人都甭想从她嘴里撬出东西来。 “好吧。”郭嘉咧了咧嘴角,“不说这个,反正你婚也离了,愿不愿意都是你自己的事。可你……你总不能一直这么一个人下去吧?你才三十岁而已。” “我没想那么多。”晓颖拨弄着绒毯一角,“我只想尽快找到一份工作,可以养活小智。” 郭嘉动了动嘴角,几次想忍,还是没能忍住,于是试探性地低声问:“你……有没有想过……去找沈均诚?” 她问这问题的时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在晓颖脸上,所以她可以肯定自己绝对没有看错——晓颖的唇角很明显地牵动了一下,但她飞快别过去头去,掩饰掉眸中的神色。 “不,我没想过。”她摇了摇头。 “为什吗?”郭嘉想不通,“你应该还爱着他吧?他就更加别提了,当初都能追你追到这儿来。现在你都离婚了,他一定也还没结婚,你们凭什么不能在一起?难道是因为小智?沈均诚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他不会薄待小智的!” 晓颖深深吸了口气,“郭嘉,你不明白,沈均诚……是因为我才离开h市的。” “什么意思?” “是我要他走的,因为他在……李真就没法跟我好好过日子……”晓颖始终侧着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 郭嘉半晌没言语,许久后才又问:“他竟然答应你了?” 晓颖沉默地闭了闭眼睛。 “天!”郭嘉喃喃自语,“我真没见过还有比沈均诚更痴情的男人,你们……唉!” “他走之前告诉过我,会把从前都忘掉,会……尽快结婚……我已经对他自私无情过一回了,我现在怎么能再自私地去骚扰他?” “可,如果他没结婚呢?”郭嘉急了,“如果他只是嘴上说说,可心里还在等你呢?你想想看,他那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为什么不可能继续……” “不!不可能!”晓颖使劲摇头,“他这一次是说真的,我能感觉得出来。”她的眼里忽然充满了凄楚,“他也是人,他挣扎了这么久,当然也会累,我们俩在一起……实在太让他心累……你叫我怎么有脸……有脸再去找他……” 第232页 泪水始终没能忍住,一滴滴从面颊上滚落下来。 她回首自己的这两段感情,忽然悲从中来,每一段她都很努力,可是却没有一段能善始善终。 她又怎么能够在刚刚伤害完李真之后,再若无其事地回头去找沈均诚? 而在内心深处,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是,她是何等害怕——当她拍去身上的尘土重新走向沈均诚时,却发现他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还有小智,如果沈均诚知道了真相,以他的性子,他肯定不会丢下小智不管,到时候她该怎么办,硬生生拆散别人?那她岂不是又要伤害一个无辜的人?否则,难道让沈均诚养着他们? 不,这些都不是晓颖想要的。他们三人早已在这段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里伤痕累累,她相信他们和自己一样,都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憩,永远都不要再碰以前的伤痛。 她宁可自己与小智相依为命,过随遇而安的日子,也不想在那些是非纠葛中让自己再次受伤。 晓宇正坐在床头看一份杂志,郭嘉推门进来,呵着气往床上钻。 “和我姐在聊天?”晓宇在房里早就听到门外传来的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了,因此,他一直没出去打扰。 “嗯,快过去点,冻死我了。”郭嘉一面催促,一面挤到晓宇身边,他热乎乎的身子很快覆盖住自己,感觉舒服极了。 “她怎么说?” “唉,一言难尽。”郭嘉偎在他怀里把刚才的谈话拣重要的给他复述一遍。 “我看她是铁了心要孤独终老了。”郭嘉摇头嘆息。 晓宇沉默了一会儿,拍拍她的胳膊道:“得先把她离婚的原因搞清楚再说,我总觉得她这个婚离得太奇怪。” 53 李真走出厂区,在门口朝四下扫了一圈,街道对面的树荫下,站着双手插在兜里的晓宇。两人隔着马路对视一眼,晓宇先对他一颔首,主动跑了过来。 这是李真与晓颖离婚半月后第一次见到晓宇,刚才他在办公室里接到晓宇的求见电话,着实意外了一下。 “李哥。”晓宇开口唤他,语气很平静。 李真却戒备地笑了笑,“怎么,还想找我来打架?” “不,有件事想问问你,问完就走。”晓宇结婚之后,到底成熟多了,“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 “你是不是想问——我们为什么要离婚?”李真直言不讳。 晓宇坦然点头,“对。” 顿了片刻,李真反问:“你姐姐是怎么说的?” “她什么也不肯说。” 听到这个答覆,李真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感觉,既酸楚又有些许暖意,晓颖毕竟还是为他留了几分面子。 那件事对他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他一向自负聪明,没料到会栽在这种事上——不知不觉替别人养了三年的孩子。 “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 晓宇沉声道:“如果你们离婚合情合理,我不会多嘴,但现在给我地感觉,好像姐姐亏欠了你什么,搞得现在净身出户,不但没有房子没有钱,还有一个孩子要养。换成你是我,难道你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我不是想窥探你们的隐私,更不是想为她来向你争取什么,我姐的脾气我知道,下了决心要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说到这里,晓宇轻嘆了口气,“李哥,我就是想搞明白,我姐她究竟欠了你什么?” 李真淡淡一笑,眼里却一丝笑意也无,“晓宇,我不明白,你你是以什么立场跑来这里问我。连你姐姐都不愿意告诉你的话,你又凭什么认为能从我这里打听得到?我和晓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也不认为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他作势看了一眼腕錶,想要了结他们之间的谈话。 “李哥——”晓宇意味深长地唤了他一声。 “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为我姐和沈均诚的事不痛快,我跟沈哥也是打小就认识,我本来以为他会娶我姐,没想到……这些就不提了。当年我姐说要嫁给你,我二话没说就喊了你姐夫,因为我觉得你是靠得住的人,你可以照顾她一辈子。现在弄成这样,我想也不是你真心愿意的。” 李真不想听他数叨这些陈年旧事,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 “我说这些,不为别的,如果你对我姐还有你点点情分的话,如果你希望她” 往后还能好好过下去,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晓宇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在李真脸上,迫使他无法直视,“算我求你了,行吗?” 韩晓宇从来没这么低三下四地求过人,这是仅有的一次。 李真沉默良久,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晓宇,你对你姐姐比对你老婆还好。” 晓宇的目光没有在他揶揄的笑声中转开,他迎视着李真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回道:“因为从小就是她对我最好,什么事都是真心为我着想,还为我顶罪,替我挨骂。我一直觉得她这样的认应该过得很幸福,可惜,她的路走得比我还艰难。” 李真脸上的笑容淡去。 “我姐的身世你想必也都知道,她从小没有父母照顾,一直缺乏安全感,也吃过不少苦,这种感觉也许你不能理解,可是我都看在眼里……我没别的想法,只希望从今往后她能过得好一点。她的事,我只要能使得上劲的,我都不会不管。” 第233页 晓宇说的这些其实他都能理解,晓颖之所以能够吸引自己,也是因为她那宁静安逸的性子,总是小心翼翼地过自己的日子,不给人添麻烦,也不刻意表现自己,不算计谁,也不打扰谁。他一直希望能改变她,至少能让她过得开心快乐一点。可惜他错了,能够改变她,给她带来快乐的那个人并不是他李真。 离婚后的这段日子,他数次扪心自问:他恨韩晓颖吗?还是仍在爱着她?尽管他无法理清这恼人的命题,但有一点,他还是清楚的,他从来没希望过晓颖受到伤害,哪怕是他在婚内的那几次施暴,也也无一不是在他暴怒之下的失控行为,事后没有一次不后悔的。 他们已经分道扬镳了,分手后,他会重新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那么晓颖呢? “她……”李真迟疑地问,“她没去找沈均诚?” “没有。”晓宇坚定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他情不自禁地问。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李真不知道是该觉得高兴还是悲哀,原来,他对晓颖还是了解的,她觉得对不起自己,所以决不会在离婚后主动去找沈均诚。 良久的沉默之后,李真终于缓慢而艰难地开了口:“小智……他……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晓宇的双眸由困惑不解到瞬间瞭然,最后,他把双手重新插进兜里,向侧身对着自己的李真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李真只觉得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在晓宇这波澜不惊的四个字里悄然放下。 原来,所有的压力不过是自己造成的,是他一直把那个秘密看得太重了。 晓宇已经告辞,转身走了几秒,忽又折返身来,对着李真道,“谢谢你,李哥。” 李真从他的双眸中读出了久违的真诚与感激。 望着晓宇渐行渐远的背影,李真缓缓吁了口气,他对晓颖终究是有过怨愤的,但平静下来之后,他承认他并不愿意看到她此后孤老终身。 有时候,放开别人等于放开自己。 天气晴朗的星期日,有风,但温度回暖了,站在阳光下望整个人感到暖融融的。 晓颖和郭嘉他们带小智去公园放风筝玩。 三个大人轮流放,皆出了一身汗,最后只剩下郭嘉陪着小智站在草坪中央看护已经稳稳噹噹升入高空的老鹰。 晓颖姐弟二人坐在草坪边的长凳上边喝饮料边休息。 “郭嘉说你最近有点着急上火。”晓宇啜着冰凉的可乐笑道。 “是啊!”晓颖跟弟弟向来不隐瞒什么,有点无奈,“她这么快就找好事情做了,我这儿总是好事多磨似的。” “是好事当然就得多磨磨啦!”晓宇乐道,“没事,我小时候不知道吃了多少顿你煮的饭呢!现在让俺媳妇煮几顿饭给你吃吃也是天经地义,你不用那么着急,工作得慢慢找,免得找得不好后悔。” “我和你们不一样。”晓颖嘆了口气,视线转向远处兴高采烈的小智,离婚之后,她总觉得自己愧对儿子,“我还有孩子要养呢!” 晓宇也用一种崭新的目光盯着远处小智的身影,笑着对晓颖道:“想不到小智已经长这么大了。我记得当年在医院产房外第一次看见他时,还是个粉红色” 的小肉团呢!” 晓颖咧了咧嘴,“既然你和郭嘉都这么喜欢小孩子,不如早点生一个了。” 晓宇摇头,“养个小孩很费神的,我跟郭嘉,我们自己都还像小孩子呢,过两年再说吧。” 他说着,目露深意地看了晓颖一眼,“最近没给李真打电话?” 晓颖明白他话里的含义,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没再打过,想想老这么拖延下去对小智也不好,还是……慢慢让他从小智的生活里淡去比较好……” 她说得有点忧伤,浑然没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泄露出来的异常。 远处,郭嘉笑靥如花的脸扭转过来,对晓宇诡异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復又被小智神情严肃地唤了回来,“舅妈,你要看好的哇,不然老鹰掉下来怎么办?” “掉不下来的,掉下来了我赔!”郭嘉摸摸小智的头。 晓宇又啜了口可乐,慢慢开口道:“我去找过李真。” 晓颖怔了一下,倏地扭转头去看他,“什么时候?你找他干什么?” “上个月中旬吧。”晓宇视线依然集中在郭嘉的方向,顿了片刻,才又缓慢地道,“我都知道了。” 晓颖的心咚咚地剧烈跳动起来,身上亦是一阵冷一阵热,像冬日里勉强遮住寒风的那层窗户纸冷不丁给劲风穿透了似的。 “小智……是沈哥的孩子吧?”晓宇这才扭头瞧了一眼,很快又回过头去。 “不要告诉他。”晓颖艰难地出言叮嘱,这个她预备永远埋藏在心里的秘密就这样毫不经意地给人道破了,令她有种恍若梦中的感觉。 “不会。”晓宇耸肩道,“这是你自己的事。” 晓颖闻言松了口气。 “你应该……自己去告诉沈哥。” 第234页 晓颖愣住,本能地抵抗,“不,我不想……” “你应该让他知道。”晓宇用力捏着可乐罐身,柔软的铁皮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的目光有力地穿透了晓颖的怯懦,“”他有权知道——他有一个儿子。 “不不,我不能……”晓颖依旧使劲摇头。 “你在怕什么?” 晓颖闭起眼睛,闷声良久才道:“我做不出来,我已经对不起李真了……” “你明白李哥他为什么要离婚吗?”晓宇正色地盯着姐姐,“他离婚不是为了要和谁赌气,而是要放自己一马,也放你一马。如果他真觉得你欠了他的,他不会和你离婚,更不会把小智的身世告诉我!” “不管你怎么说,我已经决定了,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晓颖已无意听下去,绷着脸想收尾。 晓宇有点气闷地吁出了口气,像刚才那样仰靠回长椅,两人一起望着前方依然兴高采烈的郭嘉和小智。 “姐,这么多年来,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每一次我都会站在你这边,无条件支持你,因为我向来觉得每个人都最清楚自己要什么,更清楚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过得好。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可能错了。” 晓颖浑身一震,默不做声地听他讲下去。 “你选择离开沈哥,你决定嫁给李真……你的每一步都让你离幸福远一点,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这样?你和沈哥,包括李真,你们三个人这几年过得这样辛苦,难道你真的从来没想过真正的原因?” 晓颖气息堵塞,低着头不吭声。 “因为你一遇到麻烦就想躲开,从来没想过要好好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晓宇再度看向她,“姐,躲避绝对不是好办法,你可以躲一次两次,但不可能躲一辈子!” 他用手指着远处的小智,“将来如果小智问你爸爸是谁你怎么回答?如果他因为你没有好好去争取而使他失去和亲生父亲团聚的机会来埋怨你,你又怎么办?” 晓颖的心开始摇摆,晓宇的肺腑之言犹如当头棒喝,把她从长久的困顿中拉了出来,可她还是无法下定决心。 “姐,你不能永远这么被动,等着别人来发现你,拯救你。如果你再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艰难,有些事,是要靠争取才能实现的。你和沈哥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 “如果……”晓颖终于艰涩地开了口,“如果他已经结婚了怎么办?” 晓宇深深地盯着她,终于明白了她内心深处真正害怕的东西。 “不管他现状怎么样,结婚或者不结婚,你都该告诉他真相,至于怎么拿主意,那是他的事。” 晓颖的唿吸已经完全紊乱,原本已经被她用各种理由说服的一个决定,如今却轻而易举被晓宇击破,她一时心头大乱。“不要总是替别人顾虑了饿,姐!你已经为别人想的太多了。先想想你自己吧,一个人只有先爱自己,才能更好地爱别人啊。他们又真因为你的牺牲而过的好了吗?”晓颖终于找到了还击一下的机会,“我只求自己过得心灵安宁.”晓宇笑了,手一摊,“好啊!那么,问问你自己,这几年,你过的安不安宁?还有,你把一个秘密藏在心里,将来的日子你会过得安宁吗?”晓颖哑然。最后,晓宇仰天长嘆吁出一口气,像是规劝,听上去却更像感嘆,“人这一辈子,无论如何,总得勇敢一次.”寂静的午后,家里空无一人,晓颖独自坐在没有一丝风的阳台里,身旁的小方桌上搁着她的手机。她抽了许多根烟,嘴里干的几欲冒火,把最后一个菸蒂摁灭在脚下时,她忽然也有点恼恨起自己的懦弱来—她无法容忍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自己继续这样漫无目的地枯坐下去。她果断的抓起手机,不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将那个早已烂熟于胸的号码一字不差地拨了出去,然而很快,她握住手机的臂膀就沮丧地垂了下来,沈均诚的号码早已成了空号,看来,他离开之前的确是决心切断所有与她相关的联繫了。就这么放弃了吗?她扪心自问。两天前晓宇那撼动她心头的一番话再次萦绕在耳边。五分钟后,她终于拨通了夏斌的号码。隔了这么久听到晓颖的声音,夏斌似乎很意外也很高兴,“啊,是你啊,晓颖!很久没有见面了,你跟李振都还好吧?我前一阵子给他打电话,他好像把号码换了......”李真和她离婚后补救就把手机号换了,晓颖猜他是不想被以前的人骚扰盘问。看来每个想重新开始的人都会有类似的举动,只是他把新号码也留给晓颖了。晓颖含煳其辞地和夏斌扯了几句,好不容易把话题转到沈均诚身上,“听说你们沈总......他已经回j市了?”说完才发现自己掌心里黏黏的,“哦,早回去了!”夏斌爽朗的交代,“我们这儿的事都搞得差不多了,自然得回去,这不,走了快两个月了吧!”“他......他......”晓颖只觉得浑身都开始冒汗,可是有什么东西在嗓子眼里跃跃欲试,最终成功脱围而出,“他结婚了没有?”“啊?”夏斌闻言一愣,“你说沈总?好像没有听说啊!”我.....我也是听人随口提起的。晓颖的脸涨得通红,幸亏夏斌看不见,她不得不再次说谎,“以前我在柯兰,他那个......你们都挺帮忙的,所以我想,我想......他如果结婚的话.....”夏斌听着明白过来,以为晓颖想送礼,遂笑道“是啊,那时候的确,要不是沈总拍板,你们不一定能拿下,虽然现在,咳......不过我真没听说他结婚的事,他回去之后就很少跟我们直接联繫了,有什么事都是找雨欣。哦,雨欣现在是我们这儿的一把手,总经理.”他说着,忽然眼前一亮,“不如我帮你问问雨欣吧,沈总如果结婚,她肯定第一个知道。哟,我看见她了,你等一下哈!”晓颖一个激灵,赶紧叫嚷着阻止他,不用了!夏斌!真不用了!夏斌已经在朝着肖雨欣的方向走过去,闻言又顿住脚步。晓颖竭力笑着,“我只是随口问一声,谢谢你,我还有事,先挂了!”她慌不迭地把手机丢回方桌上,继而用手掌死死蒙住自己的面庞,只觉得自己又鲁莽又愚蠢。只要她稍稍努力,就可以得到沈均诚更多确切的消息,可是即将碰触到现实的那一刻,她再次怯场了,她放弃了。一个月后,晓颖终于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私营企业里做会计。这似乎是她多年来一直努力达成的心愿,可真的实现了,她却感觉不到喜悦。或许,很多事都是如此吧,激励自己往前沖得不是那个结果,往往是过程,以及一颗永葆青春充满活力的心。但无论如何,找到工作都是值得庆贺的事。所以,到了周末,晓颖一下班就跑去超市买菜,今晚她执意要求郭嘉把厨房让给自己。正挑着西红柿,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对面响起,“这个土豆都长芽了,没法吃。” 第235页 晓颖闻声仰起脸,与无意中也抬起头来的李真目光撞了个正着,他的身旁还站着个梳马尾辫的娇俏女孩,晓颖认得她,是周婷。 “可是我就喜欢吃土豆嘛!你看看,没一个不长……”周婷娇嗔的话语在目击了李真与晓颖尴尬相对的剎那也嘎然而止。 “嗨!”晓颖先扬起微笑与他们招唿。 李真显得不太自在,僵硬地朝她点点头。反而是站在他身边的周婷,挺大方地向晓颖回了个笑容,“你好。” 双方都干巴巴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但又似乎必须找点什么赖说一说,以沖淡这狼狈的气氛。 李真清了清嗓子,问晓颖:“你……小智还好吗?” 晓颖点头,“挺好的,谢谢!我刚找了份工作……做会计。” 李真的视线一直在晓颖周围晃悠,就是不愿与她对视,却在听到她最好这句话的时候,终于着陆在她脸上。一时间,很多过往的片段同时涌上两人的心头,万千滋味却已是无从说起。 周婷扬起装土豆的袋子,既像对李真说又似对晓颖,“我去称一下。” 晓颖回过神来,赶忙也道:“ ,我也该走了,还得回去做饭。”她不知道自己这样急于撇清是为了什么,言毕,连西红柿都没挑,就跟两人道了别匆匆忙忙往收银台方向走。 直到走出超市,站在金黄色的夕阳余晖中,晓颖也没有理清自己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是失落,是难过,是高兴,还是惆怅? 然而,在这么多数不清的情绪中,她终究还是感到了一丝显而易见的轻松,如同卸下了一个长久背负在肩上的包袱。 晓颖做了几道拿手菜,一家人吃得很满意,她和郭嘉、晓宇还喝了一点红酒。小智跟着大人一起莫名地高兴,看见他们喝酒,便也想喝,晓颖没同意,小智撅嘴不满,“爸爸就肯让我喝的,可惜他现在不在。” 晓颖眼眸里好容易燃起的光亮顿时黯淡下来。 夜晚,等小智睡下后,郭嘉又偷偷过来找晓颖聊天。晓颖实在忍不住,就把白天在超市碰到李真和他的新女友的事和郭嘉说了。 郭嘉盯着她问:“你怎么想?是不是觉得很气愤?” 晓颖失笑,“怎么会?我们都离婚了,他能重新开始自然是最好的。 “通常能说出这么大度的话来的前妻,只能证明一件事——她爱前夫不够深。“ 晓颖唯有苦笑。 郭嘉拍了拍她的手,“你看,连李真都抛开从前一心一意去追求当下的幸福了,你怎么就一点想法都没有呢?“ “我……”晓颖低下头,“可能是这些年来折腾怕了,我现在只想好好过两天安生日子。” 郭嘉沉默了片刻,又问:“你能保证你将来不后悔吗?” 晓颖怔怔地望着她,她当然无法保证。 “天晓得你还在等什么?”郭嘉仰天嘆息,“如果我是你,早就第一时间飞过去找他说清楚了!” “可是……” “哪来那么多‘可是’!”郭嘉打断她,“如果有那么多‘可是’,我和晓宇今天也不可能走到一起!晓颖,你不要总是想很多,但从来不去做。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还爱他吗?” 晓颖不敢迎视她的眼眸。 “如果‘不是’,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如果‘是’……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在郭嘉渐渐升高的嗓门中,晓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退缩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了。 是啊,不过就是去见他一面而已,她能得到什么?她又会失去什么?如果真的像她嘴上讲的那么不在乎,她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好吧,我……”晓颖张了张口,在郭嘉怨怒的眼神里,声音低不可闻,“你让我好好想想。” 54 进了站,晓宇把手上的行李包递给晓颖,再三打量她的脸色,“真不用我陪 你一起过去?”晓颖笑笑,对他的担忧瞭然,“放心,我不会开熘的 。”她又对郭嘉一点头,“今天星期二,幼儿园会早一刻钟放学,记得别迟到了。”“包在我身上!”郭嘉笑嘻嘻地对她挤了挤眼睛。火车从远处开进站,带来一股劲风,人群骚动起来。晓颖扭头叮嘱还磨磨叽叽不肯离开的那两人,“你们赶紧回去吧.”“等你上了火车我们再走.”晓宇道。晓颖无奈地摇头。上了车,她坐在位子上,透过车窗看到弟弟和郭嘉还滞留在站台上,目光忧虑地在人群中搜索自己,她的眼眶不知缘何有些湿润。在她多舛的命运里,还是有不少让她感动温暖的亮点,譬如眼前这两个坚实的后盾,没有他们,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得过最艰难的那些时光。也是他们,一再地为她鼓劲,让她重拾面对过去的勇气,为了能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地区j市,晓宇推掉了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宣传活动在家帮她带小智,而郭嘉,今天更是专程请了假来送她上火车。她明白他们在担心什么。“放心吧,我不会,真的不会。”她抽了抽鼻子,隔着玻璃无声地对他们说。酸楚过后,晓颖心底的某处豁然开朗,好似被阳光照了进来,暖暖的,很柔软,也很温馨。火车徐徐开动时,郭嘉才看清了在窗户内频频向他们挥手的晓颖,她的神色看起来有几分激动,这令郭嘉越发紧张起来。“晓宇,你真不打算告诉她?”晓宇揽紧了她的肩,“她被动了那么多年,也该主动一回了。而且这件事,得靠他们自己解决.”“万一她不去怎么办?”晓宇笑道:“应该不会,她还不至于怯懦到这个地步.这俩人从十几岁开始,绕了也有十多年了命运这东西......”他抬头望了一眼耀目的阳光,“他们应该在一起,他们会在一起的......”他笑得如阳光般灿烂,“就像你和我一样.”郭嘉耸了耸肩,隔了片刻,忍不住又喃喃自语了一句:“可是,我真怕她不去。”三个多小时以后,晓颖踏上了久违的j市大地。坐在计程车里往郊区行驶的路上,一幕幕熟悉的场景跌跌撞撞涌入晓颖的眼帘,这里的一切和四年前没太大的分别,过去和现在相重叠,有太多记忆要在这解禁的一刻破茧而出。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晓颖的心跳得愈加不规则起来,出发前武装起来的那些淡定和沉静在此刻仿佛都派不上用场。“前面是左拐吧?”司机忽然开口问她。“啊!对!”晓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指点,“沿着那条道一直往前开到底,然后再右拐,过第二个红绿灯就到了.”她背书一样地说完,算算时间,顶多还有七八分钟,她就可能会见到沈均诚.可是见到他之后第一句话究竟该说什么,她还没想好.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再度打乱了她的腹稿,她接起,是晓宇。“姐,你到哪儿了?”晓颖顿时又好气又好笑,“马上就到南翔门口了.”真没见过这样的,一路上不知盘问了她几次,生怕她开熘似的。“啊?还没进去啊!”晓宇嘟哝着,“火车没晚点吧?”“刚在解放东路堵了一会儿车.”晓颖解释着,又忍不住道,“你别再给我打电话了行不行?你再打,我真不去了啊!”“别,别!千万别!”晓宇吓了一跳,“我这就挂了,挂了!”被他这么一打岔,晓颖紧张的心情倒是缓解不少,再抬头,发现南翔已经近在咫尺了。她顺手把手机关了,接下来的时间。她需要安静。眼前的南翔和三年前不可同日而语,行政主楼是重新整修过的,后面的铺楼早已拆除,一座比主楼更恢弘的大厦拔地而起,周边搭着脚手架,有施工人员的身影出没在夕阳的余晖之中。晓颖对于眼前所见并不吃惊,因为在来之前她早已从夏斌那里得知,沈氏在市区的总部因为政府动迁需要搬迁,沈均诚便把分散的两块厂区集中到南翔,重新买下南翔后面的一块空置地皮,准备在两年内再盖出一个新工厂来,届时规模会比原来的厂区大出整整一倍,保安室里是两张新面孔,听了晓颖的自我介绍和找人要求,疑惑地给她拨了一个内线电话,另一个则在门口朝着远处的停车场张望了一下,“沈总好像出去了吧......老郑开的车......出去都快半个小时了......”内线是打给沈均诚秘书的,保安简单几句话就核实了同伴的猜测,“他确实出去了。”他上下打量晓颖,“既然你是他朋友,怎么不直接打他手机呢?”正盘问着,桌上的电话零零响了起来,保安赶紧拎起来接听,嗯啊了没几句话就把听筒递给晓颖。“请问你是韩小姐吗?”一个悦耳的陌生女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显得有点着急。“我是”晓颖感觉自己的一口气都被提了起来。“啊!太好了!”那女孩松了口气似的低唿,“那我让保安带你进来吧.”“请问他在吗?”晓颖追问道。“沈总不在。”女孩挺遗憾,“他在一小时前刚离开公司,要去一趟a市,大概三天以后才能回来.不过我忽然想起来,他以前曾经跟我说过,如果有位姓韩的小姐找他,一定要留住她,然后第一时间通知他.”晓颖忽然控制不住眼泪,扑簌扑簌留了一脸,把身边两个保安吓得目瞪口呆。“你先上来吧,我这就给他打电话!”晓颖用手胡乱抹了一下脸,“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几点的航班去a市?”“晚上六点十分起飞,现在应该还在路上。韩小姐,你先上来吧,我们......”“不用了.”晓颖于泪光盈盈中挤出一个微笑来,再次让两个保安目瞪口呆,“我自己去机场找他!”机场在临市,从此地驱车过去行程大约是一小时,再加上候机安检需要差不多一小时的时间,晓颖了解沈均诚,他凡事都喜欢提早。这么一算,只要她能在五点半以前赶到机场,就能和他见上面!虽然时间紧迫,晓颖还是决定冒险试试,她忽然一刻也等不了地想要见他,更别提三天了。出了保安室,她随便招了辆停在马路对面的计程车跳上去,讲妥价钱后,车子风驰电掣般朝高速驶去。在风一样的速度中,晓颖忽然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如此没有拘束,没有顾虑地追随梦想而去......车子顺利下了高速,看路牌,已然到了邻市的地界上。去机场的马路修得平整宽敞,天色渐暗,马路两边的霓虹彩灯依次亮起。春天的晚风从半开的窗户钻进来,撩动晓颖的髮丝,那微痒的感觉直至心底,她忍不住想对着火树红花微笑。司机来这里的机场想必很多次了,为了替晓颖赶时间,特意抄了一条小道,可以免去绕来绕去的辛苦。没想到开至半途,却因为一起车祸被堵住了去路。前方的车子排成了长龙,后面还有车子源源不断接上来,效应他们进退维谷,除了等待别无他法。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逝,从原来的充裕渐渐变得紧凑,又过了片刻之后,晓颖终于明白自己再这么等下去,今晚肯定没戏了!“师傅从这里到机场还有多久?”她伸长了脖子,焦急地问司机。“开过去大概也就十来分钟吧.”司机愤愤地捶了一下方向盘,“可是照这个堵法就难说了。早知道就不走这条路了,宁愿在上头绕几圈!”司机几次下车去前面打探,一次比一次沮丧,车祸的情况似乎很严重,不堵上个把小时很难疏通。晓颖再次往窗外忘了一眼,除了前方那乱成一锅粥的车祸现场和两排紧密的车龙,几乎没什么行人。她咬咬牙,从钱包里掏出几张钞票递给司机,“这个是车钱,你收着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过去!”司机愣了一下,及时接过来,“走?倒是也行,不过这路上......”“是沿着这条道走到底吧?”话没说完就被晓颖打断。“哦,对!走到头就能看到机场了。”司机见她去意已决,只得改口指点,“路上小心点儿,车多!”晓颖已经推门下去了,转瞬间,她的身影便在司机视野里消失。自从告别学生时代以来,晓颖就没这么撒欢地跑过步了,等她全身微汗地冲进候机大厅时,却被告知前往a市的航班已经开始办理登记手续。 第236页 她在安检处成都几排队伍里急切地搜罗沈均诚的影子,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也许他已经进去了!晓颖不无绝望地想到,他做什么都很守时。情急之下,她跑过去和安检人员商量能不能放她进去找个人,对方拿异样的目光瞪着她,拒绝了她的请求。晓颖在大厅里徘徊了几圈,忽然一跺脚,返身朝楼下的谘询台奔去。“小姐,我想问一下,xx航班还有多余的机票出售吗?”她顾不得擦一擦脑门上的汗,这辈子她还未如此疯狂过。“对不起,xx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我们无法替您办理登机.”年轻高挑的女孩用甜美的嗓音答覆她.”“那,今天还有去a市的航班吗?”晓颖仍不死心,“我有急事赶着去a市!很急!”“我帮您查一下,请稍等.”须臾,女孩抬头报导,“明天早上八点.如果您需要订购机票的话,可以去那边的票务柜檯.”她伸手指了指对面示意晓颖。深深的失望包裹住晓颖全身,她还要等整整一个晚上。但她很快就振作起来,如果没有别的选择,那就这样吧,或许,这就是命运,沈均诚追了她这么久,现在是时候她反追他一次了。她很快扬起笑容,对女孩说了一声,“谢谢!”往票务台走的时候。她终于想起来应该和晓宇打声招唿。还有,a市,那么大,她似乎应该先问一下沈均诚的秘书他具体的行踪,可是,她没有他秘书的号码,看来还得找夏斌......她一边掏出手机,一边在脑子里纷乱地盘算着,然后,等她再一次仰起脸看向前方时,所有的思绪都被冻结,再也运转不起来--在离她不远的候机厅入口处,沈均诚正驻足望着她,目光一瞬不转。身旁所有的喧嚣仿佛都被抽空,世界一下子宁静下来。晓颖不清楚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们已经面对面站在大厅的一隅。“我......我打算去买张机票。”晓颖嘴上胡乱地解释,原先打好的腹稿不知道被她塞进了脑子的哪个角落。“你想去哪儿?”沈均诚双手插在裤兜里,神情悠闲,唯有闪亮的双眸中透露出晓颖所熟悉的笑意。“去......a市......”晓颖的声音越来越低。沈均诚的眼眸倏地幽深许多,里面的笑意被掩藏许久的温柔所替代,他看了看远处,“听说你向夏斌打听我?”晓颖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只是......”沈均诚俯首看着她,打断她,直接回答道:“我没有结婚.”他的每一个字都吐词清晰得令晓颖无法正视他的眼睛,“我、我......”沈均诚深吸了口气,终于决定不再欣赏她的尴尬,经管她娇羞的容颜依然令他有怦然心动的感觉。“晓宇给我打了电话,我......都知道了.”晓颖的心咚咚地跳着,又仿佛有股强烈的气流压着她的舌头,禁止她往外吐出一星半点的语句,她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才道:“他说过不告诉你的.”“他怕你临阵脱逃,所以让我截住你.”秘书打电话告诉他有个姓韩的小姐找上门来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试着给她打过去,可是她的手机关机,他在机场不知如何是好,辗转联繫了几个人,终于联络上郭嘉,进而才找到晓宇。“你......没有登记?”她傻傻地盯着他问,欣喜在胸腔里无限制地扩散。“我在等你......一直.”他双目澄清地望定她,仿佛能望进她的心底。晓颖还是感觉自己的眼眶被不争气的雾气蒙住了,但她明白,那不再是因为委屈或者哀怨,而是源于喜悦和甜蜜。沈均诚缓缓伸手出去,把双目湿润的晓颖轻柔地搂进怀里,久久拥着,不发一语。他们之间,已经无须任何言语,他们需要的,仅仅是这样没有距离的相依相伴。如果能够在未来的每一天都如此相互偎依,此生足矣。“小智,叫爸爸”“叔叔”“是爸爸” “叔叔.”“小智......”晓颖咬着唇,无奈地瞥了沈均诚一眼.回j市已经半个多月了,小智却依然改不了口。“算了,叔叔就叔叔吧。”沈均诚笑着把一脸委屈的小智抱起来,“小智,明天叔叔带你去见爷爷好不好?”小智眨巴着眼睛不吭声。晓颖闻言抬头望着沈均诚。“我爸明天就从香港回来了。”沈均诚解释道,“本来香港那边的老朋友想留他多住一阵,不过我给他打过电话后,他就急着要回家了。”和沈章南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四年前,晓颖至今记忆犹新,因此难免有点尴尬。沈均诚笑着安慰她,“别紧张,就见个面而已,我爸他很想看看孙子。”沈南章比四年前苍老了许多,晓颖乍一见到,心里还是暗暗吃了一惊,原先灰白的头髮如今已是全白。尽管彼此都认识,沈均诚还是给双方做了引见。面对晓颖的称唿,沈南章含笑颔首,那笑容里不无歉意和温和。沈均诚把蜷缩在晓颖怀里的小智挖出来,小傢伙歪过脑袋打量着满头白髮的沈南章,一双漂亮的眼眸里充满了好奇与警觉。沈南章激动得伸手想要把小智接过来,“好孩子,你叫小智?”小智赶紧搂住沈均诚的脖子。“小智,叫爷爷。”沈均诚提示他。“不!”“没关系,没关系!”沈南章忙摆手,“不要勉强他,他还小嘛!”言毕,又忍不住探首去望小智,“小智,爷爷这儿有好多有趣的玩意儿,你想不想瞧瞧?”半小时后,小智和沈南章已经双双坐在客厅地板上玩起了火车钻洞的游戏。沈均诚领着晓颖在各处走走,见她不是很热心,便道:“你要是不喜欢这儿,结婚后我们还住在外面。”晓颖从二楼望下来,刚好看见沈南章低垂的白髮苍苍的后脑勺,他正陪小智玩得带劲。“你爸爸会有意见吗?”“我们可以常回来看看他。”午饭时,沈南章频频劝小智和晓颖多吃菜。“晓颖,你和均诚早点把事办了,早点回家来住吧。自从他妈妈走后,这个家里一直就很冷清啊!”“爸,”沈均诚瞅了一眼晓颖,“我们......不一定住回来。”沈南章一呆,脸上出现一丝落寞的表情,很快又恢復了自如,“哦,那......也好也好,你们都大了,怎么方便怎么来吧。”他低头吃了几口饭,忽又仰起脸来,“晓颖,过去的事,我......”晓颖忙打断他道:“沈伯伯,您别说了,过去的事不用再提。”“是是,”沈南章勉强笑着,心情确仍是有些郁郁,“你说的对,都不提了。”“爸,过两天我想带着晓颖去给妈妈上坟。”沈均诚又道。“好啊!”沈南章点着头,“是该去看看她。”黄昏时分,晓颖打算带着小智回去,沈南章颇有点捨不得。晓颖叮嘱儿子:“小智,和爷爷说再见.”“爷爷再见!”小智响亮地嚷,这一回毫无心理负担。“哎哎......小智再见!”沈南章猝不及防,那一声脆脆的“爷爷”竟让他眼眶微湿。去拜祭吴秋月的日子,天朗气清,沈均诚领着晓颖一路攀爬上山,在吴秋月的坟前,简单做了仪式。“你妈妈也许......不想看见我.”“不”沈均诚拥住她,“她很早以前就接受你了,只是对我们为您来说......还是太迟了.”晓颖闻言,伸手紧紧挽住了沈均诚。坐车返城时,晓颖接到郭嘉的电话,“你们俩打算什么时候发请帖啊?”晓颖瞥了一眼沈均诚,笑道:“打算过两天去领证,婚礼什么的再说--你和晓宇还打算回来吗?没你们在身边,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第237页 “甭跟我矫情!”郭嘉笑骂道,“你现在一家团圆,别提有多热乎了!我们就不跟着过去给你点灯泡啦!再说,我们在这儿过得也挺滋润,短期内不想动!哎,对了,你猜昨晚上我们出去吃饭碰见谁了?”“谁”“李真啊!”郭嘉挺兴奋,“还有他的小女朋友!天哪,真没想到他的女朋友那么小,简直像个刚毕业的孩子,看起来娇滴滴的,我估摸着李真以后有苦头吃了。”晓颖只是笑着听,不作回应。沈均诚觉得奇怪,等她收了线才好奇地问:“说什么呢?一个电话讲这么长?”“没什么,郭嘉讲八卦呢!”她看着场窗外的景致,不自觉地笑了笑。半年后,沈家。饭桌上,沈均诚对父亲道:“爸,下周我和晓颖打算出去走走。”“你们去你们去。”沈南章爽朗地回道,“我会照顾好小智的。”自从沈均诚一家搬回来住后,沈南章的气色好多了,人也开朗了不少。“我也要去!”小智嘴角沾着饭粒,一听妈妈要离开自己,立刻不乐意了。晓颖看看儿子,“要爬山呢,小孩子爬不动......”“我爬的动!”小智不依,从饭桌上跑下来,熘到沈均诚身边,拽着他的衣角来回摆,“叔叔,我要去嘛!”半年相处下来,他知道纠缠沈均诚比纠缠妈妈有效多了。结果自然如他所愿,沈均诚很快把他抱到膝头上坐着,用商量的口吻对晓颖道:“就带小智一起去吧。”当着沈南章的面,晓颖做声不得,事后才埋怨沈均诚道:“你老是纵容他,会把他宠坏的”沈均诚不以为然,笑着安慰她,“你放心,等他长大了,学习不好,我照样揍他屁屁!决不手软!”“你就吹吧!”他们去了庐山。一座座山脉延绵起伏,很多地方都没有缆车和观景车代步。两个大人尚且怕得气喘吁吁,更别提小智了。“妈妈,我累了,你抱我一会儿吧。”小智牵着晓颖的手,愁眉苦脸地请求。晓颖正想说他两句,沈均诚已经拦在头里把身子矮了下来,“小智,趴在我身上来,叔叔背你”趁妈妈还没有翻脸,小智机灵地爬上沈均诚的背,之后,任凭妈妈怎么埋怨,他只是搂住沈均诚的脖子不松手。好不容易登上龙首崖,这里有个供人休憩的凉台,晓颖想把小智从沈均诚背上扒拉下来。“不嘛不嘛,我要去看那里!”小智指着不远处的峡谷兴奋地嚷。沈均诚只得继续背着他,找了块视角绝佳的地方,一大一小望向远处。“哇!好深啊!”小智从沈均诚的肩膀上探出头去,眼睛瞪得大大的,搂在他脖子上的小手更是丝毫也不敢放松,“要是从这里摔下去怎么办?”沈均诚笑道:“不怕的,叔叔背着你呢!小智很安全的!”他的耳朵根子忽然觉得热热的,像温热的唿吸,紧接着,小智糯糯软软的声音有点含煳地传了过来,“爸爸......”沈均诚浑身一震,“小智,你.....叫我什么?”“爸爸。”这一回,小智叫得清晰一点,嗓音里还有一丝羞涩挥之不去。毕竟,他犟了大半年的时间,而沈均诚也几乎习惯了以“叔叔”自居了。“再叫一遍。”“爸爸,爸爸,爸爸......”小智喊了无数遍,越叫越流畅,动听的声音几乎溢满了山谷。晓颖正坐在木凳上喝水,视线时不时扫向远处的那一对父子。她忽然听到那两人欢快的笑声,仿佛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她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笑了起来。喝够了水,她收拾好包裹,起身朝他们走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