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是海》 第1页 [现代情感] 《山那边是海》作者:兰思思【完结】 自幼无父无母的女孩姚伊楠跟着爷爷奶奶长大,6性格活泼开朗,在大学里被富家子弟许志远所倾慕,两人结下短暂的友情。 原定出国留学的许志远因为伊楠想要放弃,惹得爱子心切的许母大发雷霆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让志远的哥哥梁钟鸣找伊楠谈判,想用计骗志远出国。 耿直的伊楠不肯就范,谈判破裂,但伊楠对温润儒雅,文质彬彬的梁钟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次偶然,伊楠与梁钟鸣再次邂逅,两人从此有了交集…… 山那边是海 楔子 「最后问你个问题。」她说。 他看着她,没动。 「你对我……是否有过一点儿真心?」她眺望着远处的湖景,声音飘忽不定。明知这样问很愚蠢,可她还是问了,因为她不想在以后的岁月里再有疑问,哪怕只是偶尔的困扰。 他不回答,保持一贯的缄默。 她等了一会儿,明白不会等到什么,就像那次在酒吧,他逃避而她穷追不捨。原来奔跑了这么久,不过是又回到起点罢了。 她笑了笑,感伤却又释然,没再说什么,转过身,扬手朝他轻轻地挥了挥,就像挥别生命中的一片乌云,干干净净地离开,从此再无牵挂。 山那边是海 途:芳邻(1) 周末,已近黄昏,位于城南的云玺酒店却依然热闹非凡,前台的几个接待紧张地忙碌着,来往宾客熙熙攘攘。时值秋天,正是旅游的黄金季节。 乔晶晶从午餐过后就一直站在这里,快四个钟头了,但仍能保持最甜美的微笑,难怪连一向吝惜言辞的陈副总都说:「要想在云玺找出比晶晶笑得更甜的姑娘,恐怕很难。」 乔晶晶笑眯眯地把已经做好的房卡及证件等递到满头白髮的老外手里,用英语流利地道了别。那老外向她挤挤眼,弯腰拾起身旁的行李箱,转身离开了,后面的客人立刻上前一步。 「您好,欢迎光临云玺!请问您预订过房间吗?」乔晶晶说着滚瓜烂熟的开场白。 来客二十七八岁年纪,瘦高个子,皮肤白净,眉目疏朗,有一双清澈的眼睛。他也不掏证件,大大咧咧地将手肘往台沿上一撑,嘴里悠然地嚼着什么,大约是口香糖,语气懒散,「我不订房,我找人。」 乔晶晶感到意外,看了看他背上那只陈旧而硕大的登山包以及他风尘僕僕的脸色,十足一副旅客的模样。 她笑容可掬地问:「不知先生想找哪位?」 「姚伊楠。」他慢吞吞地吐出一个名字,目光逐一扫过大堂里的每个工作人员,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晶晶更意外了,「哦,请问您跟姚小姐有预约吗?」 「……没有。」 「那么您是……」她试探地问。 「她在吗?」客人跟她一样礼貌,嘴角始终含着笑,眉宇间却逐渐涌起一丝被盘问的不耐烦。 晶晶眨了眨眼睛,忽略了他的烦躁,不慌不忙地继续问:「请问您找她有什么事呢?」 客人终于将目光重新凝聚到她的脸上,盯视了几秒,突然咧嘴一笑,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方便告诉你。」那眼里的神色说不清是戏嚯还是暧昧,却似有股电流传过来,晶晶猝不及防,竟似被电了一下,耳根迅速红了,这人的眼神真邪门儿! 也就片刻的工夫,她便稳住情绪,脑子里飞速转动着,随即礼貌地回道:「真不好意思,姚小姐正在开会。方便的话,您可以留个联繫方式,或者您也可以直接给她写个条儿,我一定转交。」此乃委婉的推托之词,她断定这人跟姚伊楠没什么瓜葛,否则根本没必要如此唐突地跑到酒店来找人,还说不出所以然来。 酒店经常会有各种莫名其妙的人物出现。年初,一位陌生的客人声称要见销售部的某位同仁。前台帮忙联络过来后,客人出其不意地甩了对方一个耳光,怒斥其是第三者插足,闹得不可开交,在酒店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因此,礼宾部很快就拟出了相关规定,要求前台对一些贸然求见者要格外谨慎。 客人耸了耸肩,含煳地嘟囔了一句,显然不相信晶晶的言辞。他伸着手,边思量边在空中打手势,那手势打得一停一顿的,一如他不顺畅的思绪,「是这样的,我……是她的一个朋友,今天刚出差回来……有……急事找她……要不这样,你给她拨个电话,告诉她我……姓孟,她一定会见我的。」说到后面终于流畅,简直信心十足。 晶晶抿了抿唇,她认识姚伊楠快两年了,还从来没听她说过有位姓孟的朋友,而且,如果真是朋友,自己直接给伊楠打个电话,让她过来不就行了,至于这么费劲吗? 为了尽早把他打发了,晶晶眼珠子转了转,很快有了主意,「孟先生,您看我这儿是前台,还有很多客人等着做check-in,这样吧,您找我们大堂的崔经理,让她帮您联络,可以吗?」 山那边是海 途:芳邻(2) 她顺手给他指了一下大堂经理的所在位置,就这样礼貌而顺利地把皮球踢掉了。任何难题到了大堂经理崔颖那儿,都将不是难题。 崔颖个子高挑,穿着白衬衫,黑色窄步裙,最标准的酒店工作服,长发一丝不苟地全拢到脑后,整张脸如剥了壳的白煮蛋,光洁无瑕,挑不出一丝毛病。她蹬着尖如锥刺的高跟鞋在富丽堂皇的lobby四处游走,背在身后的手上还握着一个粗黑的对讲机。 第2页 「你找姚伊楠?」崔颖说话时的口气总有点儿沖,虽然同样带着笑容,但她天生属于比较强悍的那一类女性。 「对。」孟绍宇将背上那只厚重的包往上提了提,嘴里的口香糖早已嚼得淡而无味,他开始口渴。 他忽然觉得有些无聊。早知道见她一面如此艰难,他就不这么冲动地一下车就跑来了,今天的行为纯属愚蠢的心血来潮。 不过既然来了,就要将戏演到底,半途而废可不是他的作风。 盘问仍在继续,「你是她什么人?」 唉,又来了! 孟绍宇无奈地挑眉,然后道:「朋友。」最稳妥也最没含金量的答覆。 「男朋友?」彪悍美女的眼睛亮了。 以崔颖的眼光来看,面前的这个男人虽然不似金龟婿之流的豪门公子,也自有他倜傥的风范,跟伊楠站在一起,并不逊色。 「当然不是!」孟绍宇讶然,世人的想像力为何总是如此庸俗而苍白?他跟姚伊楠说的话统共不超过五十句,而且句句都是针锋相对。 不过,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鼻尖,有点儿想笑,如果姚伊楠听到如此猜测,会不会暴跳如雷? 崔颖的脸上有明显的失望,语气稍稍冷淡,「那你找她干吗?她欠你钱?」 饶是孟绍宇平常油嘴滑舌惯了的,此时也不免被她逗乐了,「没那么严重……是我想找她帮忙。」他顿了顿,终于道出实情,「我是她邻居。」 「哦!」崔颖恍然大悟,心中立刻有揪到伊楠小辫子的狂喜。她早就说伊楠是假正经了,果不其然,背地里跟帅哥邻居打得火热,人家都追到酒店来了,看她以后还敢在自己面前装! 「你在这儿稍等片刻啊,我这就去唿她!」崔颖热情而爽快地说着,疾步走到门外,扬手就将对讲机举到嘴边…… 姚伊楠站在云玺酒店二十七层某个房间的窗边,双目凝视着将坠未坠的落日,周遭的云全被夕阳的余晖染红,很壮观的景象,她看得出神。如此美景之下,她耳畔却传来控虫中心胡主任喋喋不休的唠叨。他是治虫专家,对酒店里任何角落出现的小生物都会毫不留情地赶尽杀绝,为此还得到过总经理的褒奖。伊楠没说他不好,只是嫌他啰唆,每次来都不厌其烦地给人洗脑。 「你知道一对这种蟑螂一年内能繁殖多少下一代吗?」他突然发难,也许是不高兴伊楠的心不在焉。 伊楠的目光仍未从窗外转过来,夕阳实在太美了!她敷衍地应承了一句,「多少?」 其实伊楠知道答案,但不愿意给他得意的机会。 「每一对成虫一年内会产下十万只幼虫。」他一字一句地挤出答案,有点儿恨铁不成钢。 他其实没必要这样,伊楠对蟑螂丝毫不感兴趣。倒是站在她身旁的新来的实习生杨慧一惊一乍地用手捂着嘴,瞪起眼睛来嚷:「我的天,这么多!」 胡主任的神色这才有所缓和。他放弃了再教育,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里仔细观察,因为这间客房的客人今天早上结帐时抱怨看到蟑螂出没。 山那边是海 途:芳邻(3) 杨慧轻碰伊楠的胳膊,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伊楠姐,他刚才提到的蟑螂叫……叫什么来着,德国,德国……小强?」口气里有许多不确定的成分。新人总是有强烈的好奇心——对新环境里的一切都想探知清楚。 伊楠终于扭过头来。她长着一张极为秀气的脸,五官娟秀,唇角和眉眼总是弯弯的,即使不笑也让人觉得亲切;下巴窄而尖,却不显得刻薄,也许是因为面颊上那点儿恰到好处的婴儿肥;一对神采飞扬的眸子里时不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显得她是个有不少心思的女孩。 凡是见过伊楠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一半缘于她讨喜的长相,她的美不张扬,不高高在上,是一种合群的、跟人打成一片的模煳美,就像一个干净清爽的邻家女孩;另一半,则是因为她经常让人忍俊不禁的伶牙俐齿。 此时,她看着杨慧一脸未脱的稚气,遂笑嘻嘻地道:「我们不是拍周星星的电影,小强也从来没出口去过德国——这种蟑螂的学名叫德国小蠊。」 看,到底早来两年,一样听得漫不经心,伊楠还是比她明白。 杨慧有些讪讪地,朝着她憨笑。 胡主任还在房间里搜索,也听到了伊楠的话,但他并没有幽默感,只是蹙了眉很严肃地说:「一小时后我会派人过来喷药水,这个房间里绝对有蟑螂窝。」 伊楠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他是专家,当然他说了算。而她,只负责将客房部的投诉处理意见汇总上去。 进门后就一直搁在桌子上的对讲机蓦然间刺刺拉拉地响起来,很快里面传出崔颖超大的嗓门,她几乎是在怒吼:「伊楠,姚伊楠,有人找!」 伊楠奔过去回復道:「我是姚伊楠,谁找我?」 「你男朋友!」 伊楠开始翻白眼,这是崔颖今天第n次拿她开涮了吧! 反正房间里也没客人,伊楠继续大声嚷:「告诉他,我正在会前男友,让他等着!」 杨慧捂着嘴偷偷地笑,她来了不过一个月,却对两位顶头上司的斗嘴已是相当习惯。 胡主任正在掀地毯,听到伊楠的话,脸上立刻起了几分想入非非的尴尬。他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樑上的镜架。 第3页 「他等不了啦,说找你有急事!」崔颖在那头叫道,「你快点儿下来,自己跟他说清楚!」 伊楠这才正经起来,好奇地问:「到底是谁?」 「说是你邻居,姓孟,嘿嘿!」崔颖得意地笑。 「你说谁?我邻居?」伊楠明显懵了一下,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不觉呆问,「他来这儿干什么?」 「这得问你啊!」崔颖乐不可支。伊楠不用看也能猜出她是怎样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哎,别磨蹭了,没事就早点儿下来吧。让帅哥这么干等着,我可不忍心。」 伊楠的小尖脸微微扭曲。她没料到孟绍宇竟然会跑来酒店找自己,况且,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儿工作?! 「活见鬼!」她嘟囔着,想了想,还是跟房里的两个人打了声招唿,先下去了。不管什么事,总得见了面才知道,虽然她压根儿摸不着头脑。 出了电梯,转过两道迴廊,远远地,她就瞧见那一对活宝站在光可鑑人的大堂的一隅。孟绍宇已经将背上的负累彻底抛置于地上,正和崔颖聊得火热,后者时不时捂着嘴咯咯地乐,两张笑脸灿烂如花。 伊楠疾步走过去,重重地打招唿:「嗨!」那两双眼睛立刻齐刷刷地射向了她。 崔颖的眼里蕴藏着七八种截然不同的神情,恨不能马上将她揪到无人处狠狠盘问清楚。伊楠能清楚地听到她心里的八卦草在滋滋疯长,但她视而不见,只望向歪在旁边已然站成一根麻花的孟绍宇,心里想:这人若能老老实实、正正经经地行事,倒也有几分英姿,只可惜爱耍酷,把自己整成一副不伦不类的嬉皮士相。她暗暗撇嘴,替他惋惜。 山那边是海 途:芳邻(4) 孟绍宇见到她的剎那,笑容里反倒有几分迟疑。他头一次见她打扮得如此正式,有板有眼的正规,一时竟不能确定这是否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他最近一次看见伊楠还是上周六的晚上,他加完班回家,在门口翻遍了所有口袋,都没找到该死的大门钥匙,无可奈何地去敲开了伊楠的门。而当时的她,穿着很家常的白底紫碎花睡衣,长发软软地披在肩上,眼神灵动机警,又很神秘地含了一丝朦胧,如一株睡莲,格外楚楚动人,看得他两眼发直,差点儿就忘了正事。之前好歹也见过几面,他怎么就没发现她也是一个美女呢? 他的目光在伊楠的脸上来回逡巡,笑容復又爬上他的脸庞。她有一双很独特的眼睛,大而明亮,如璀璨的宝石,不经意间,就会有光亮划过,他绝不会认错。 他笑起来总有些坏坏的,仿佛对方有把柄抓在他手上。也许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儿会被这样的笑容所迷惑,可伊楠不是。 「孟先生,你找我有事?」她虽然流露出笑意,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孟绍宇将包拎起来,重新甩到肩上,如丐帮的破麻袋一般,往她的方向倾着身子低语,声音里含了一丝亲昵,令伊楠感到别扭,「你几时下班?」 「还早。」她不冷不热地说。 孟绍宇握拳凑在嘴边,假意咳嗽两声,用手指了指门外,「咱们……出去说,行吗?」 崔颖立刻会意,她再热衷于八卦,此时也知道该明智地撤了,自己夹在中间,实在有电灯泡之嫌,反正一会儿有的是机会和时间纠缠伊楠。 孟绍宇对她的热心帮助给予了高度评价,两人道别的热情劲儿简直就像失散多年依依不捨的姐弟。 崔颖离开前,不忘对伊楠挤挤眼睛。于是,伊楠知道自己还有麻烦。 伊楠随孟绍宇穿过酒店旋转门,来到泊车场附近。夕阳已完全坠落,天色显得有些阴沉。 两人站定,她望着他,神色戒备。 果不其然,他的台词跟她心里替他设想的如出一辙。 「我刚出差回来,走到半道,发现……钥匙又忘家里了。」 他的眼神很无辜,可是她懒得同情,「丢了钥匙,应该找锁匠,找我干吗?」 孟绍宇并不气馁,把肩上的包从左边换到右边,语气从容,「你知道我来这城市不久,哪里有锁匠都不清楚。除了找你,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帮我。」 伊楠觉得荒唐可笑,这傢伙怎么还真跟自己耗上了?顿了片刻,她耸肩一笑,「你不会是……爬阳台爬上瘾了吧?」 孟绍宇岂能听不出她话里的揶揄!她笑起来像只狡黠的宠物猫,还露出两颗小虎牙,十分可爱,让他对她的嘲讽想恼都恼不起来。 于是,他也望着她笑,「那倒不至于——不过偶尔爬爬,对健康有益。」 他想起那天晚上,他在伊楠的屋子里来迴转了几圈,想找个突破口。 其实两家厨房的窗户是相对着的,如果彼此都登上各自的灶台,估计双方能在半空中握个手、递个酱油什么的,然而两人都不是入得厨房的主儿,窗户常年不开,他在这边望着对面紧闭的玻璃窗,遗憾地直咂嘴。 所幸他最终发现了另一个绝佳的位置——阳台。两家的阳台也挨得极近,伊楠这边的窗户是做了全封闭的,用窗帘遮得死死的,而他那头的则是裸台,可以凭栏喝个咖啡,抽根烟,放松身心。当初也是看上这一点才租下的,他极不喜欢密不透风的封闭阳台。 孟绍宇收拢窗帘,打开落了厚厚积尘的侧窗,上下仔细观察,拿目光打量着。这里的公寓是小高层,相邻的两户人家并非共用一堵墙,而是在两墙之间空出了一道一米左右的缝隙,由厚实的水泥板连接起来,用来放空调外机。水泥板一直延伸到阳台外侧的四分之一处,他如果翻出去,拿脚在上面借点儿力再去攀附对面的阳台栏杆是完全有可能的。当然,这需要当事人的勇气,还有伊楠的支援。 第4页 山那边是海 途:芳邻(5) 思忖妥当,又试了试凭仗物体的牢固度,他遂将计划告诉了一直跟在自己身后默默无语的伊楠。 伊楠显得有点儿呆怔。除了装空调的师傅,她还没见过谁有胆量这么干的,正犹豫着要不要阻止,孟绍宇已经迅捷地闪身进了客厅,端来一张四方小凳,用来垫脚。 他单手扳牢窗沿,踩着小凳,正待抬脚跃身而出时,伊楠出其不意地探手抓住他后背的衣服,「等等!」 孟绍宇诧异地回头,心里却很快地热了一下。通过上次的接触,他感觉伊楠是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儿,否则不会容许初来乍到的自己登堂入室,此时大概她见他冒险,有些不忍,一念及此,他豪情顿生,朝她绽放了一个极为柔和的微笑,「放心,我不会有事。」 他的好些女同事还有歷届女朋友都夸他温柔的笑容最迷人,他对自己的魅力指数很有信心。 伊楠却并未接收到他的「馈赠」,而是把头直接伸到窗户外,从楼上望下去,只见黑煳煳的秋夜中,仅有沿街的几盏路灯幽幽地泛着白光,带着几分阴森。 她缩回头,用澄澈的目光注视着孟绍宇,「你家有几口人?」 孟绍宇脸上的笑容逐渐转为迷惑,「除了父母,我还有个姐姐——你问这个干什么?」 伊楠认真地听着,然后点头,「你确定你在跨出去之前不需要给他们打个电话吗?」 他啼笑皆非,「当然不需要。」如果他妈妈知道了,估计会连夜飞过来阻止。 「那么……」她慢吞吞地又问,「你需不需要把名下的资产、值钱的细软什么的做个分配,以防万一……」她的头往窗外偏了一偏,「要知道,如果你从这里掉下去,除了做人肉馅饼,不可能有第二条出路。」 他望着她隐藏在恬静后面的讥笑,总算明白了她的「恶毒」用意,一时所有的大脑神经都开始错位。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无毒不丈夫,最毒妇人心。」 …… 这些警世格言为什么他以前从来不信?! 收起适才莫名涌起的似水柔情,他耸耸肩,抱着膀子哼道:「你想得还挺周到,不过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这次轮到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万一我真掉下去了,法官一定会判你谋杀『情夫』,你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所以,姚小姐,」他朝她扬了扬下巴,「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好帮我过去比什么都强。」 伊楠本是好心,让他三思而后行,毕竟这种举止看似可行,实际还是很危险的,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安全,没想到,她一番善意的提醒,反被他吃了豆腐!她瞪了他一眼,赫然拦在他的前面,「这不行,你得给我写个书面说明,万一……那什么,我也好证明自己的清白!」 孟绍宇没想到她还认了真,实在是哭笑不得,双手叉在腰间,虎视眈眈地望着她,思索片刻,遂又道:「要不这样,我也不爬了,免得你噩梦成真,今晚我就在你这里将就一夜得了,你看怎么样?」 「不行!」伊楠当然抗议,这明明是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怎么一下就扯不清了?他还理直气壮地想霸占自家房屋,岂有此理! 「你要觉得吃亏,我可以付你房钱。」他好整以暇地捏着下巴欣赏她着急的模样。 「你干吗不去住旅馆?小区出门右拐三百米就有,我这里可不是旅店!」她斩钉截铁地回绝。 「小姐,你拿点儿同情心出来好不好?我加班加到九点,现在还饿着肚子,虽然咱俩非亲非故,可好歹也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你听说过没有?你就忍心将我赶来赶去?」他越说越来劲,索性往墙上一靠,开始耍赖,「反正我就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让我爬,要么我睡你这里。」 山那边是海 途:芳邻(6) 「哈,你还讹上我了?」伊楠一捋发梢,光洁的脑门上开始出汗,「信不信我打电话叫物业?」 「随你。哦,前两天物业上门送水你没在家,还是我帮你签收的,你不记得了?他们都知道咱俩认识。」他得意地盯着她,这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伊楠气得不轻,可转念一想,还是错在自己,没事给他开什么门呀?现在留又留不得,撵又撵不走!唉,吃一堑长一智吧。 她二话没说,恶狠狠地将身子往边上一让,「那你还是爬吧,看摔不死你!」 他胜利地嘿嘿一笑,忽然凑近她,近得她脑子里一下子警报齐鸣! 他身上的淡淡的汗味夹杂着男性特有的气息朝她扑面而来,她吃了一惊,仰头瞪着他。阳台上的灯早就坏了,她一直没时间找人来修,借着客厅的灯光,她能看见他闪闪发亮的双眸,似草原上的狼眼一般炯炯有神。刚才的一番插科打诨,竟让她忘了眼前这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而她就这么轻率地放他进门了!真是奇怪,她一贯的警惕到哪儿去了? 她虎起脸来,伸手用力在他胸前推了一把,兇巴巴地嚷道:「你想干什么?」 孟绍宇没提防她的突袭,身子往后稍稍一仰,但很快站正了。他愣了愣,才悻悻地挑眉道:「没干吗,想麻烦你让个道,不可以吗?」 伊楠赶紧闪到一边,给这位敢死队队员让出道路…… 第5页 这傢伙大概是猴子转世,手脚恁地麻利,站在水泥板上时,竟然还恶作剧地晃了几下身体,吓得伊楠脸色发白,抓住他的那只手攥得死死的,汗量勐增。然而,很快他就摸到了对面的栏杆,手一松,只几下就轻而易举地抵达对面了。 伊楠惊魂未定,看着他乐不可支地在对面朝自己龇牙咧嘴地笑,「告诉你吧,我有三年的攀岩经验,再高一点儿的楼都没问题!」 伊楠半秒也没犹豫,手脚麻利地关窗,拉上帘子,直接屏蔽掉那张可恶的笑脸。 坐在计程车里,伊楠始终板着脸,对孟绍宇爱答不理的。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她的冷淡,闲话简直是一箩筐一箩筐地向外倾倒。 「我这人就爱丢三落四,出娘胎就落下的毛病,改不了了。」 …… 「我想过了,这回等拿到钥匙,我一定去配十几把,你那里也留几把,省得我找不着就爬阳台。我倒也罢了,主要是怕吓着你。」 伊楠无语了,这样大言不惭、拿自己不当外人的主儿她也是出娘胎第一回碰到。 「对了。」他调整坐姿,往她身边略靠近一点儿,压低嗓音,似乎怕司机偷听,「你同事误会我们是情侣。」他审度着她的脸色,见她的眉头果然微微皱起,忙道,「我可是跟她解释过了,根本没有的事嘛,不过她好像不太相信。」 …… 「其实……我觉得咱俩……还挺合适的,反正一个未娶,一个待嫁,你说是吧?」他试探地、小心翼翼地吐出这串语句。 伊楠终于受不了,喘着粗气扭脸斜睨他。孟绍宇立刻噤声,装模作样地歪头对着玻璃窗理了理并不凌乱的头髮。 车子拐了个弯,驶入城北。在一个岔口前,司机大声问后面坐着的俩人:「怎么走?向左还是向右?」 「向右!」两人齐声回答,又互望了一眼,伊楠先将目光掉开。 从前在学校的时候,她很烦那些一天到晚对女生死缠烂打的男生,跟苍蝇似的在耳边嗡嗡乱飞,她一直倾慕深沉谨言的那一类男性。 山那边是海 途:芳邻(7) 虽然孟绍宇有些胡搅蛮缠,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并不讨厌他。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审美趣味也开始有了改变。这点,对她来说,应该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吧?证明她正在逐渐学会淡忘…… 可是,她心上印着的那个影子,真就这么容易被抹掉吗? 仅仅片刻的尴尬后,孟绍宇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喋喋不休,「哎,我说,你好像不怎么待见帅哥哈,这样很容易挫伤我们这类人的自尊心的。」 伊楠这次没有继续沉默,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对有钱的帅哥有免疫。」一边说,一边瞟了眼他身上那件虽然皱皱巴巴却有着顶级名牌logo的外套。不难看出来,他生活悠闲,没什么压力,家底应该不薄。 他着实讶异,不知道她从哪里得来这样的结论,「那你就错了,我可没多少钱。」 伊楠当然不会拿自己的猜测跟他辩论,转移目标又道:「我对当着我的面吻别人的帅哥也有免疫。」 她第一次见他时,他正在倾尽全力地吻一个女孩儿——或者女人,当时灯光昏暗,她看不太清。 那天已很晚了,她从酒店无精打采地往公寓赶。伊楠住在城北的一个高层公寓区,房子半新不旧,早两年这里也算高档住宅,只是现在的新房子多如牛毛,旧的房子想租出去,只能放低身价,况且地段也非黄金地段。她喜欢这里的安静与整洁。当然,老社区也有麻烦,比如那晚,她就很倒霉,因为电梯坏了。 她在底楼歇息片刻,然后匀了一口气,卯足了劲儿往楼上爬。 小区的治安还是不错的,在这里住了两年,伊楠从没听说过任何负面新闻。楼道里的灯泛着黄澄澄的光芒,给人以温暖的感觉,她独来独往惯了,并没有觉得害怕。 好不容易爬到了十五层,伊楠挥手抹抹额上的汗,尚未来得及欷歔,却听到头顶上方不知何处传来动静,窸窸窣窣的,似人的喘息,又不太像,带着几分诡异。 常听说有的公寓闹鬼,没想到今天自己不幸遇上,她顿时浑身打了个激灵,只觉得毛骨悚然。 可是伊楠又有点儿不太相信。她一向胆大,当下站在原地踌躇一番后,便攥紧了拳,一步步往上挪。 拐过一个弯,只见正上方楼梯的角落里,一幕香艷的好戏正在上演,衣香鬓影的女主被衣冠楚楚的男主抵死挤在墙上,好似一堆绵软的泥,任他蛮横掠夺。 伊楠惊讶地张着嘴,继而有少许的脸红,毕竟这样免费的辣戏鲜有机会见到。周身紧张后的彻底放松使得她有剎那的虚软,之后便只剩了啼笑皆非。 可是,这样的场景又与她记忆深处的某幅拼图骤然吻合,伊楠一时像遭了雷击似的呆在原地,无法挪动半分。 迟钝的结果是舞台上已经落幕,她却未能及时抽身。 那男子回过头来,很俊秀的一张脸,在昏黄的灯光下,眸子格外雪亮,仿佛他果真是站在舞台上,有追光如影随形。见有人欣赏,他也不慌不恼,还对观摩者颇有风度地报以一笑,「好看吗?」声音带点儿磁性,可惜笑容里含了一丝不羁的邪气。 伊楠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还是有些窘,但仅仅是短促的一瞬。她朝那两位表演者礼貌地笑笑,闪身疾步走过去…… 第6页 隔了两天,伊楠又与他在电梯里邂逅。他热情地向她伸着手自我介绍道:「我叫孟绍宇,住1604,刚搬来的。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还请多多关照……」 狭小的空间里,伊楠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得勉为其难地抬手,与他的手蜻蜓点水似的碰了碰,立刻又缩了回去。 山那边是海 途:芳邻(8) 他眼里流露出来的浓重的套瓷迹象让伊楠浑身不舒服。好在电梯很快就到了楼下,她假装赶时间,故意与他背道而驰。 对于花花公子,她素来能避则避。 听她如此一说,孟绍宇的脸上有一瞬的僵滞,隔了几秒,才干笑两声道:「原来你还记得。」他脸上的神色随即又欢畅起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其实你对我还是有感觉的,否则没必要这么耿耿于怀,嘿嘿。」 伊楠失笑,「你要觉得这么想能好过一点儿,我不介意让你误会。」 孟绍宇的眼眸更亮了,「那个,伊楠……我能叫你伊楠吧?我觉得咱俩挺般配的……哎,我跟你说真的呢,你考虑考虑吧?」 伊楠不理他,目光瞥向窗外,忽然大叫:「啊,师傅,过了!过了!」光顾着聊天,竟忘了指点道路。 司机猝不及防,立刻踩剎车,回过头问她:「要返回吗?」 伊楠忙道:「不用,就停这儿好了。」她指着墙上画着的路标对疑惑中的孟绍宇道,「看见没?那边写着一行字——修锁配钥匙。你现在赶紧下车去请个锁匠跟你一起回去把钥匙配了吧。」 孟绍宇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伊楠已经麻利地开门准备下车,又扭头瞅了他一眼,忍住笑道:「用不着感动成这样吧?怎么说咱俩也是远亲不如近邻嘛!不过说真的,邻居做到这个份儿上,我也算仁至义尽了。好了,你自己留神点儿吧,我还得赶回去上班呢!」 她下了车,关上门,刚一转身,就听到孟绍宇在身后叫她。 他迅速地摇下了车窗,露出一张百折不挠的笑脸,「我提的那个建议你好好考虑。我保证,你选我做男朋友,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他一脸的促狭。 伊楠俯身凑近他,这次没恼,反而面带笑容,「我说句实话您别生气——您也就当我弟弟合适,做男朋友,还嫩点儿!」话一说完,她就飞快地扭身扬长而去。 孟绍宇瞪着她往街对面走的身影,开始七窍生烟。他从中学初涉情场,风风雨雨十几年了,还从没失过手,没想到今天居然栽在一小丫头片子手里! 嫩?居然有人敢说他嫩?! 「先生,您还下不下去接人?」司机等得不耐烦了。 「不用!直接回去。」他悻悻地回答后,报上住址,车子重新启动。 伊楠下车的地方离小区没几步路,车子很快就到了。 结完帐,孟绍宇拎了行李利索地下车,一面往楼洞里走,一面腾出一只手将屁股口袋里的那枚大门钥匙摸出来,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笑意重新在嘴角泛起。 「姚伊楠,我要搞不定你,就枉称了『情圣』二字,以后回家我倒立着走。」他嘿嘿笑着,自言自语。 伊楠在分餐檯处领了饭盘,转过身来站在员工餐厅的一隅左顾右盼,此时正是午餐高峰期,人来人往,拥挤不堪,要想找个空位都难。 「伊楠,这边,这边!」右斜方的角落里有人朝她大声喊,她放眼望去,原来是乔晶晶。 唇角一弯,她如释重负地走过去。 「你今天吃饭怎么这么晚?」晶晶待她在身边坐定,就开始问道,显然她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伊楠皱皱眉,「别提了,本来也想早点儿过来呢,二十四楼有个客人突然投诉说在酒店被偷了钱,我刚从那边交涉完了过来。」 「听起来挺严重的,怎么回事?」晶晶边剥着橘子边问。 伊楠塞了满口的米饭,用力嚼了几下就咽下去了,一个上午她都辗转在酒店各处,忙着处理麻烦,折腾得又累又饿。 山那边是海 途:芳邻(9) 她端起小碗喝了口汤,含混地解释道:「客人把钱包放在房间里的桌上后就出门办事去了,等回来检查时才发现少了五百块钱。」 晶晶皱眉,「这个客人也太不小心了,出门不带着钱包,放在酒店也不锁在保险柜里……怎么听着像存心做试验似的。」 「我也这么觉得,可当着客人面不能这么质疑呀。结果又是调录像带看,又是查记录,连陈副总都惊动了。」 「……是不是怀疑上谁了?」 「现在还不好说,客人也很难举证,总不能他说丢五百咱就赔五百,他说丢一千咱就给一千呀!陈副总已经让我报警了,交警方处理呗。总之碰到这样的事,就是麻烦!」 晶晶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脸上露出了同情,「伊楠,在客服部做事挺累的吧?」 「可不!对了,你前一阵不是说想换岗吗?奉劝你一句,千万别来我们部门,净是些破事儿,还老得对着人点头哈腰,保持微笑,再这样下去,我都快心理变态了。」 晶晶捂着嘴笑,「我看你干得热火朝天的,你要心理变态的话,咱酒店起码得有一半人成疯子。」 伊楠白了她一眼,「我可不是跟你说笑!我这人天生皮糙肉厚的,干这种粗活儿还勉勉强强,你可不一样,脸皮儿又薄,回头被人数落几句,又擦眼抹泪的,可怎么得了?」 第7页 晶晶一张雪白的脸顿时呈紫色,朝伊楠的脑袋上敲了一记毛栗子,「你就是这点坏,老记着别人的糗事,时不时拿出来说说。」 乔晶晶是云玺前台最亮的一块招牌,谁知年中莫名地被客人投诉了,还依例扣了月奖金,委屈得不行。她此时听伊楠旧事重提,如何不羞赧?当然,那件事后来还是伊楠帮忙去做调查,澄清了,原来客人投诉错了工号。 晶晶忽然调皮地眨眼,因为她想起来可以调侃伊楠的由头,「哎,前两天有个男的特意跑到前台来找你呢!你老实交代,是不是背着我们干坏事了?」 不用想伊楠都知道她说的是谁,但仍然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疑惑」地反问:「谁?我怎么不知道啊!」 晶晶立刻惊讶起来,「不会吧?我看见他跟崔颖在一起聊了很长时间的呀,难道崔颖没去找你?不行,一会儿我得问问崔颖去。」 伊楠慌忙阻止,装模作样地说:「不用了,崔经理那么忙,有什么事她会找我的,你就别掺和了。」 事实上,她那天晚上被崔颖挤对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到后来,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有「故意隐瞒真相」的嫌疑了。 她急着转换话题,「晶晶,你男朋友是不是该从日本回来了?」 「嗯,可能年底吧。」晶晶开始喝饮料,缓缓地回答,却有些无精打采。 「怎么,你不希望他回来?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伊楠把最后一口饭送进嘴里,心满意足了。人是铁,饭是钢,她现在觉得浑身有力量。 晶晶嘟囔道:「也不是,只是觉得他最近怪怪的,电话也不常来,本来说好十月底就回国的,结果又改主意了,想在日本看看有没有工作机会。你说他要是留在日本了,我跟他还能有戏吗?我可不想扔下爸妈远渡重洋,很没意思。」她长嘆一声,「我有种预感,他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伊楠默然。晶晶虽然平常是个诗情画意的女孩,但她的这个想法伊楠还是认同的,毕竟除了感情,生活里还有很多东西要兼顾,比如亲情、友情、人际圈子,这些是与爱情并存的缺一不可的东西。如果她不顾一切选择了感情,万一有一天感情枯萎了,那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山那边是海 途:芳邻(10) 晶晶嘆了口气,「感情这种东西吧,其实挺经不起时间考验的。想想我跟他从高中就开始偷偷摸摸地交往,到现在都快八年了,可他去日本留学这两年,我就觉得彼此越来越淡漠,好像从前那些热情都是虚幻出来的一样。现在之所以还维繫在一起,大概也是某种习惯使然。」 伊楠觉察出她语气里的怅然,即便她说得如此超脱,感情这种事也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她拍了拍晶晶的后背,安慰道:「别这么悲观,还没到最后一步呢。也许,他很快就会回来。」 晶晶不语。 从餐厅出来,还有十来分钟的休息时间,晶晶拉着伊楠到酒店外面走走。她们等不了人满为患的电梯,直接走了楼梯,不期然遇到了公司副总陈菊秋。 陈菊秋生性淡漠,年轻的时候就有「冰美人」之称,但她却是从心底里喜欢这两个心思纯净且富有朝气的女孩儿。 两人跟陈菊秋打招唿。陈菊秋停下脚步跟伊楠简短地谈了一下对适才那个客人投诉事件的看法,嘱咐了几句方才离开。 晶晶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道:「伊楠,你觉得陈副总幸福吗?」 伊楠捏了捏她的脸蛋,嬉笑道:「你今天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顿了一顿,她还是回答,「幸福不幸福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别人是看不出来的,因为假象实在太多了。」 她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起一副其乐融融的温馨场面,心上划过一阵尖锐的刺痛,眉心不觉蹙紧,她不得不扭过脸去。 漫步在酒店花园的小路上,晶晶用羡慕的口吻道:「不过我还是很崇拜陈副总的,一个女人坐到这样的高位,完全可以由着自己的想法生活,不被别人约束,多好!」 伊楠失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陈菊秋的丈夫是云玺的投资人之一,十年前因车祸意外死亡,留下了一个年仅八岁的儿子。十年来,她带着儿子独自生活,有很多人给她做媒,可她都拒绝了,宁愿单身。有人猜测可能是因为她的丈夫太优秀了,她无法找到与其媲美的人,所以不肯将就,宁愿守着一份逝去的美丽寂寞地过日子。 可是,伊楠始终不相信寂寞的女人会是幸福的,尤其还是曾经尝过爱情滋味的,她自己就深有体会。 一连几天她都忙碌不堪。 这天下午,好不容易逮着个空当,伊楠想回办公室喝口水歇一歇,却在下行的电梯里遇到了崔颖。 见了伊楠,崔颖双眼放光,但表情随即复杂、焦虑,一味揪着伊楠的胳膊,欲言又止——电梯里还有旁人。 在去办公室的走廊里,伊楠先开口道:「客房部失火了?还是又有人拿木瓜汁泼你了?」 「哦,伊楠,你就知道跟我贫嘴!」她烦恼地低唿,沮丧的心情没有丝毫改变,一路拖着伊楠进了门,然后把门锁死。 伊楠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地喝着。整个下午她都在处理投诉,嘴唇都干裂了。 崔颖小跑到伊楠跟前,样子神秘、语气忧愁地说:「明德跟我说,大老闆要把云玺卖掉了。」 第8页 伊楠神色不改,「卖就卖呗,你又控制不了,慌什么?」 事实上,从去年年初yeshara的品牌突然撤出之后,云玺的口碑就在走下坡路了,客户频频流失,大批的优秀员工被同行撬走,酒店声誉连降几级,从前好歹是挂牌五星,客房率在全市常年保持领先地位,如今竟沦落到与四星甚至三星级酒店争抢客人,房价也是一降再降,简直让人心酸。虽然到今年上半年重新趋于稳定,但云玺要想恢復往日的辉煌,恐怕是无力回天了。 山那边是海 途:芳邻(11) 崔颖翻了翻白眼,「你真不明白呀?换了高层,我们这些人不都得跟着滚蛋?我在云玺干了快四年了……明德说,虽然有地方去,可到底不比这里做得熟门熟路了,也有感情的。」 她嘴里的明德姓庞,是酒店销售部副总,三十几岁的人,却总被人误会四十多了,有几分贼眉鼠眼,极为精明。 伊楠一直不明白崔颖怎么会看上他,因为奸商长什么样,他就长什么样。不过看他们两个在一起你侬我侬的,旁人也不好说什么。这种事,当事人冷暖自知。 崔颖虽然平时大大咧咧、十分强势的模样,实际上是纸老虎一只,遇到大事没什么主见,反而不如比她小两岁的伊楠沉稳。 伊楠将杯中的水饮尽,笑呵呵地道:「你家明德吓唬你呢!放心吧,新东家来了,还是要找人做事的,除非有人冒刺,一般不会轻易裁人的,酒店不比其他行当。再说庞副总的手里攥着不少客户呢,他要走了,云玺现在的客人又得跑掉三分之一,这个险谁敢冒?」 崔颖用手撑着半边脸仔细聆听她的分析,想想也有道理,更何况自己没有半分的做主权,急也是白急,遂嘆了一口气,便不再说什么。 谁知道,这消息没几天就在酒店里私下传开来,员工议论纷纷,表现出仿佛立刻就会兑现似的惶恐。而这却并未给伊楠带来太大的震撼,酒店换管理层不是新鲜事,有人心血来潮要买,有人万般无奈要卖,非要把原本安安生生的产业折腾得人仰马翻!可伊楠只是打工的,除了逆来顺受,能怎么办?再不然就是换东家,可说白了,到哪儿还不都一样?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动。 晚上,伊楠照例又是很晚到家。掏钥匙开门时,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隔壁的1604,门自然是关着的,门口也很干净,没有之前常看到的垃圾包的踪迹,大概他还没回来。不知道他是在加班,还是在泡妞? 进门脱了鞋,伊楠发现自己还在关心孟绍宇的行踪,不觉对自己的庸俗嗤之以鼻,同时也有些诧异,因为自己很少这样关注一个陌生人。也许是住得近的缘故,否则,他跟路人甲有什么区别? 不过话说回来,孟绍宇死缠烂打的功夫实在太强了,不管好歹,总是在对方的心上刻下了点儿痕迹。 沖完澡回房间已是十点了,伊楠一头扎进被子,却不能立刻睡着。她把手指按在鼻樑处,轻轻揉搓着。酒店的工作是最没「人性」的工种之一,忙起来的时候,别说休息日,连睡个囫囵觉都困难。她干了两年,觉得累了。 仰面朝天地发了会儿呆,伊楠开始考虑是否应该换个工作,进企业,当文职、秘书都行,薪水也许不如现在高,但能落个轻松自在。 伊楠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快就做决定,但先做个心理准备也好。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似乎怎么过都行,但她总想要过得好一些。 在她蒙睡着之前,手机恼人地响了起来。酒店规定,员工得二十四小时开机。她强撑着起来,摸索着开了床头灯,恨得牙痒。 电话不是酒店打来的。 「小姑!」电话里传来含混不清的叫唤,是姚敏妤。 姚敏妤是伊楠的一个远房堂哥的女儿,在南方的一座大城市读的书,大学毕业后又在那里顺利找了份工作。她只比伊楠小三岁,可是得叫伊楠小姑。 伊楠的睡眠一向不太好,此时更没好气,「你疯了?也不看看几点了!」 「小姑,别骂我,我难受。」她在哭。 山那边是海 途:芳邻(12) 伊楠愣住了,姚敏妤一向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儿。 「小妤,你怎么了?喝醉了?」她忽然清醒了,这丫头只有在不开心的时候才会叫她小姑,平常都是直唿名字的。 「我喝的是啤酒,不碍事……」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又道,「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伊楠努力让自己的思想集中,去消化她的言辞,「然后呢?」 伊楠听不到回答,只有时断时续的抽泣。 伊楠直截了当地猜测道:「他不喜欢你?」 「……我不知道。」她的语气黯然,哭泣声却低了下去,「他从来不说,不管我怎么旁敲侧击,他都不肯正面谈这个话题……我怎么办?」 伊楠在心里长嘆,如此明显的暗示,也只有局中人执迷不悟了。 「你要我怎么帮你?我让你现在忘了他,你做得到吗?不,我不会劝你做任何事,你好好想清楚,然后自己决定。」 感情这东西,旁人说一千道一万也是废话,把握权在自己,有些苦,得自己熬过来,她实在太清楚了。 「哦,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你这个自私鬼!」姚敏妤在电话那头嘟囔着,可是语气里没有埋怨的意思。 第9页 伊楠觉得好笑,论到自私,姚敏妤绝不输给自己。 小时候,姚敏妤来爷爷家,奶奶炖了一只整鸡,她跟伊楠抢鸡肫吃。最后由爷爷做主,一人一半。敏妤小,所以先咬一口,伊楠还没来得及把余下的塞进嘴里,她忽然叫停,又将鸡肫抢回去,补咬了一口,心满意足地道:「这回一样大了。」 后来她长成了大姑娘,伊楠还屡次跟她提起这事。她恼也没用,伊楠信誓旦旦地告诉她:「我会记你一辈子的。」 说来奇怪,这么多亲戚的孩子里,数她跟伊楠最谈得来。虽然上大学后她们不常见面,通电话也不勤,可每次联繫都不觉得生疏,仿佛昨天刚刚彻夜长谈过,谁也不担心会忘了谁。 伊楠笑道:「那你还给我打这个电话,不是自讨没趣吗?」 姚敏妤终于也有了笑声,虽然仍很虚弱,「我在顶楼的平台上坐了一晚上,后来想到了你,我只是想看看自己猜得到底有没有错而已。」 她的话语里有藏不住的寂寥,伊楠忽然觉得心疼,柔声说:「别犯傻了,好好睡一觉,明天醒过来就什么都忘了。」 姚敏妤沉默了。许久,她反问伊楠:「那么你呢?你已经忘了?」 伊楠的心一沉,但还是淡淡地回了她一句:「当然,我现在不是挺好的?」 两年了,她怎么可以仍不忘? 「我觉得自己像在步你的后尘。」姚敏妤黯然神伤,「那时候我还轻飘飘地教训你……真不应该。」 步她的后尘?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 伊楠强笑,「我不是第一个,你也不是最后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停顿片刻,试图找一个轻松的话题来缓解气氛,「你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吗?」 姚敏妤学的是室内设计,据说是个很赚钱的行当。 「还行。」她懒懒地回答着,又迟疑地说,「也许,当初……我不该留在这里。」 伊楠听着她怀疑一切的论调,只能好言安慰道:「你别想太多了,如果真是命中注定要遇到的劫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敏妤扑哧笑了起来,「小姑,你现在说话怎么越来越像老太太了?」 伊楠也笑起来,「我还不够老吗?」 其实细想想,她也不过二十六岁,只是心态却早已像经歷过一辈子那么沧桑了。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敏妤终于开始打呵欠,然后说:「困了,我要去睡了。」 山那边是海 途:芳邻(13) 就此结束了话题。 从本质上来说,她们是一类人,软弱也仅只有那么几秒。 接完电话之后,伊楠火速关灯,将被子拉到头顶,希望还能找回刚才的睡意,可无论怎样辗转反侧,却再难入眠。 实在忍不住了,她有些恼恨地在黑暗中坐起来,却不知道应该跟谁较真。 她心烦意乱地重新打开了床头灯,披上单衣,下床趿了拖鞋往阳台走。 阳台上的双层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她掀开一角,透过玻璃看到深秋的夜空上满天繁星,很美。 怔怔地审视了一会儿,她莫名嘆了口气,放下窗帘,重新返回屋内。 脑子依旧清醒,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伊楠有很多次这样的经验,所以她不想强迫自己。也许因为尘封在最深处的心事被人不经意间撩起,她今夜註定无眠。 她从书柜里随意抽了本书出来打发时间,是史铁生的《病隙碎笔》。以前在学校里她就是这样,特意找本高深莫测的书,翻到第三页,铁定脑子里满是糨煳,然后如愿坠入梦乡。 可现在,似乎这招也不行了,满纸的清冷没有任何障碍地直渗入她的脑海,那些空灵、飘逸的文字,如行歌一般在心间迴荡。 ……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许诺,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后的恭维,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 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总是给路。在神的字典里,行与路共用一种解释…… 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天堂不是一处空间,不是一种物质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恆途…… 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文人,思想却比健康人都通达。是否因为在经受病痛的折磨与重重险阻之后,他不得已将很多慾念都放到了地上,反而因祸得福,本性流露,比常人更接近生命的真谛? 伊楠愣愣地出神。如果磨难和挫折只是让心灵敞开,乃至最终得以自由徜徉的手段,那么她的出路究竟在何方? 两年前,她觉得离开是最明智的选择,当然,现在她也觉得那是她所能做的唯一正确的事情,仿佛离开原来的世界,就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可是,真能这样吗?也许在忙碌的白天她真的把什么都忘了,然而无眠的黑夜里,谁又能真正逃避得了面对一个真实而赤裸的自己? 一张手绘的卡片悄然从书中跌落出来,如秋叶一般坠落于地上。伊楠低头瞄了一眼,又俯身将它拾起。 画面很单调,灰秃秃的山上一片荒芜,没有绿色植被,没有飞翔的鸟儿,唯一有的,是一个登山客,弓着腰,扛着肩上沉重的包袱,一步一个脚印吃力地往山顶上攀登;而山的另一侧,他看不见的那面,是茫茫的海洋,无边无际的深蓝色。这幅画面上看不到胜利的欢欣,也读不出沮丧的失望,冷色调反衬出一派中立的茫然。 第10页 她将卡片翻了个身,素净洁白的背面,也没有冗杂的繁文,仅仅用俊秀的隶书籤了一个名字——许志远。 这是许志远在某次外出写生闲暇无聊时随手绘成的小作品,伊楠看了觉得很有意思,是他众多写意作品中比较形象的一幅。 「你看,这个登山客努力爬到山顶后就会发现那片美丽的海洋。什么叫海阔天高?这就是了。他的辛劳还是值得的。」那一天,伊楠捧着卡片津津有味地解读着。她欣赏图中登山客的执着,人就该有点儿坚持的精神。 许志远坐在离她一米开外的草坪上,歪着脑袋端详她良久,忽然一笑,「迎接他的未必是海阔天空,也有可能是苦海无边。」 伊楠白了他一眼,「你真是个十足的悲观主义者!就不能给你的作品增加点儿正面色彩吗?」 他望着她笑,眼神柔和,却没再辩驳。 这是伊楠唯一保留下来的有关许志远的纪念。从离开梁钟鸣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决意要跟那段纠缠不清的过往做个了断,不再给自己留一丝能勾起回忆的痕迹。 唯有这张图,她心中不舍,不为别的,只为她自己曾经解读出来的执着。 如今,她就像那个登山客一样,在旅途中努力攀爬,相信最终的结果会是海阔天高,无论如何,她不能失去了这个信念。 山那边是海 山:介入(1) 想起许志远,她的心上不由自主地流过一抹温柔,那种感觉有别于恋人间刻骨铭心的折磨伤痛,轻柔如羽毛,却能温暖人心。 也许,因为不爱他,才能这样豁达吧?可是他带给她的感动却是无人可以匹敌的。 那时她才读大二。在那所偏理科的学府里,男女生比例严重失调,基本上只要长得不太恐怖的女孩,从大一开始就有人伺候了。 伊楠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但秀丽的相貌足以令她从众多女同胞中脱颖而出,当之无愧地成为院花,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异性的目光追随,趋之若鹜。 从紧张而枯燥的高中生活中走出来的伊楠也似放出笼的鸟儿一般撒起欢来。身边仅有的几个女同学无一倖免地从大一下半学期开始就与人成双成对了,伊楠在眼花缭乱之后终于开始尝试,先后交往了两三个。 然而,伊楠很快就对这种学生恋爱感到乏味,与其说那是爱情,不如说是定期更换护花使者。而她对学业又看得很重,因为机会来之不易,所以渐渐地无法忍受自修或是听讲时身边总有个人干扰她。 升上大二后,伊楠一反常态,不但辞掉了旧男友,对新的追求者也一概不予理会,一心一意地扎在学业里。 大二下半学期,班里转来了一个插班生叫许志远,生得明眸皓齿,眉清目秀,又天生腼腆羞涩,在一帮五大三粗的男生中格外惹眼,一下子成为女生们议论的新目标,熄灯前后的聊天重点几乎全是围着这位新男主。 有人说他家里很有钱,因为某次看到他坐着一辆宝马来学校,车子停在校门外,他下车后就有人把车开走了;又有人看到学校的副校长有次还主动跟他打招唿,于是猜测他是高干子弟,不然怎么能够随意转校?要知道他们学校的高考录取分数线是出了名的高。 伊楠也参与这类话题。不过,她经常是以捣乱者的身份出现,双手支着脸,笑嘻嘻地调侃舍友说:「哟,开宝马啊,真了不起!我们隔壁养猪的刘二叔新近也添了匹宝马,听说还是汗血宝马嘞,跑起来贼快,连火箭都跟在后头大喘气的那种……」 每当此时,舍友们就会毫不客气地拿纸巾团、枕头朝她床上砸…… 然而许志远为人十分低调,每天除了上课,很难在校园里见到他的影子。他没什么朋友,也从来不谈论自己家里的事,看上去似乎很乖顺。可是一到上课他就神游,喜欢在笔记本上天马行空地乱涂乱画。 伊楠对他跟对班里的其他男生没什么两样,也许要更淡漠一些,因为他们几乎没说过一句话,而别人至少还有事没事地会跟她套套近乎。 所以,当她收到许志远的情书时,着实吃了一惊。拿着那张浅蓝色的信笺反反覆覆地查看,她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之前虽然收到过类似的表达爱慕的来信,但都敌不过这一次的惊诧。 他的字很漂亮,清秀的隶书体,十有###刻苦临摹过书法帖子,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现在的年轻人能写得一手好字的真不多了,这需要静下心来修炼。 严格来说,这其实也不能算情书。他的文采很好,没像其他男生那般将伊楠夸成一朵花,让身为读者的她鸡皮疙瘩当场掉一地。他用的是诗词体,很简洁的几段文字,几乎没有多少赞美之词,更像是一己的抒怀,让伊楠感到有种悲观的苍凉。她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领悟力也强,她确信许志远不快乐。 伊楠开始揣测:是不是因为他太孤寂了,而自己,虽然专心埋头书本,周围却总有人围着转,很热闹,这使他觉得她就是一颗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开心豆呢? 山那边是海 山:介入(2) 这样的猜测令伊楠不禁撇嘴。不用旁人指点,她当然也清楚许志远一定有个好家世,这从种种迹象上都能判断得出来。那绝对是与她这样出生于平凡人家的女孩儿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当然,伊楠并不排斥当灰姑娘,问题是她对「王子」没感觉。 第11页 犹豫再三,她还是决定给许志远打个电话,也许是他一手潇洒的钢笔字让她对他另眼相看,高中时,伊楠的班主任就开玩笑似的告诫班里的男生要把字练好,将来写情书追女朋友用得上,现在看起来还真有点儿道理;也许是他的忧郁让她心生怜悯,伊楠自己是快乐的,看到有人不开心,她总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开导那个人。 当然,也或许是许志远不一般的家世让伊楠多少有点儿受宠若惊,彼时她不过二十岁,自然无法免俗,和普天下所有的女孩儿一样,也有憧憬,也有虚荣心。可具体的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很久以后想起来,她只能自嘲地将这一切归结为命运。 不然,又该怎么解释呢? 如果她没有心血来潮地主动打那个电话,那么后来的一切也许就都不会发生。 伊楠照着信笺末尾留下的手机号码拨了过去,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声音里还透着疑惑,大概是因为伊楠的号码他觉得陌生。 许志远的嗓音清亮,伊楠不禁想他要是唱歌的话,应该挺好听的。他依然是腼腆的,话不多,尤其是搞清打来电话的居然是伊楠以后。 他们的话题却与那封信完全无关。彼此都还保留着羞涩,于是全都绕道走,聊得不知所谓,其实也没讲上几句,两人本来就没多少话。 伊楠本是个善于逗哏的人,可毕竟心里也有一丝隐约的紧张,夹杂着冒险的好奇与期待,于是更多时候沉默占据了电话的两头,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伊楠很快兴味索然,跟她预想的差太远了。虽然她没期望许志远像百灵一样唱出娓娓动人的歌,但也不该如此沉闷啊! 她草草奉上结束语后就要收线,许志远却在那一头突然提议周末一起出去玩。 她发着愣,不知该接受还是拒绝。他的声音紧张而诚恳,仿佛她的决定操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她被莫名地震动了,竟一口答应下来。 伊楠以前很少喝咖啡,直到在酒店工作后,因为常常加班,有时甚至日夜颠倒,不得已才依赖上咖啡。其实喝得多了,抗疲劳的效用就不大了,只是每天喝上几杯,已成习惯。 杯中的咖啡泛起裊裊的白雾,啜一口,苦涩立刻溢满口腔,但鼻息周围环绕的却是香气。 这香气在清冷寒寂的深夜很容易勾起那些丝丝缕缕的久远年代的回忆。 那个周末,许志远在她宿舍楼下等了她很久。她跑下去时,因为歉意忍不住埋怨他,「你为什么不打个电话上去,就不必这么干等着了?」 他却淡淡一笑,「既然约好了,你总会下来的,急什么。」 许志远有很多伊楠无法理解的逻辑,正如一开始她料想的那样,他的世界,她其实踏足不了,无论是现实里的那个,还是精神上的那个。 但是,也许正因为两人有如此巨大的差异,她才会对许志远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吧?谁会对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感兴趣呢? 到底是同班同学,又都是年轻人,更重要的是许志远对她有那么明显的好感,而伊楠虽谈不上喜欢他,但至少也不讨厌,两个人相处了没多久,就熟识了。 他带伊楠去了一家位置很是偏僻的咖啡馆。咖啡馆从外面看没有任何特色,隐没在浓密的林荫之中,走进去也见不到其他客人,冷清得令她怀疑这家店怎么能够维持得下去。那时候,她对于「私人会所」、「会员制」这类词还完全不知道。所以,无知者无畏,她坐在里面,并不感到拘束。 山那边是海 山:介入(3) 当她把自己的困惑告诉许志远时,他轻轻地笑起来,并非嘲笑,而是一种善意的怜惜。他没有向她解释这间咖啡馆的独特或是傲人之处,只淡淡地说了句:「这就是『大隐隐于市』了。」 一样地坐着,伊楠觉得他的举止是那样的从容自如,仿佛天生就该在这种环境里似的,而自己就不同了,对每一样东西都好奇,喜欢问东问西的,整个儿一外来入侵者。 他问她咖啡里要不要放奶昔或糖。她看他什么都没要,于是摆摆手,学着他喝黑咖啡,但是很苦很涩,她不禁皱眉。 这令她想起她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大城市工作的二伯回家带给爷爷一袋子咖啡糖块,是包在塑胶袋里的,一小块一小块的长方体,有如感冒时喝的板蓝根,码得很整齐。她小心地取了一块出来,打开纸皮,里面是白色的。她使劲嗅,有很香的味道,用舌头舔了一舔,出奇的甜。 后来,爷爷用开水泡了,白色神秘地转成了黑色,伊楠对此感到惊异。她素来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执着,于是又取了一块出来研究。她把方整的糖块掰得粉碎,总算发现在白糖的重重包裹中,原来有一小撮棕褐色的咖啡粉。 她一直以为小时候喝过的那种咖啡是正宗的,甜甜的,微苦,但绝不腻。然而若干年后的这一天,当她终于品尝到纯正的咖啡时,才知道什么样的是正宗的。 大概人都是这样先入为主,第一次遇到的,第一次动了真心的,无论是风景还是人,总会觉得是最完美、最好的。 一进大三,许多同学都忙着出去实习,既算社会实践,自己还能赚点儿零花钱,反正课业不紧,何乐而不为呢? 伊楠幸运地找到了一份外企的行政文职工作。她在学校念的是工业自动化,不过并没有想过要当工程师,家里那些亲戚也一致认为当工程师跟做力工似的,太苦,能有机会做办公室工作是最好的。伊楠当初考理科,是因为她的数理化成绩比文科要好很多,而她一看到abc或者古文诗词就头疼。 第12页 那时可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然需要靠读这些东西来慰藉自己的灵魂。 那次喝咖啡之后,她跟许志远一直走得不近不远。他并没有展开火热的攻势追求伊楠,也不怎么打扰伊楠,可能因为性格偏于腼腆内向,但两人之间却保持着一种类似于朋友的淡而亲切的联繫。这让伊楠觉得很舒服,她不喜欢老有人在身边唧唧喳喳地闹腾。 许志远爱画画,经常跑出去写生。她没事的时候也跟他到外面去跑跑,城里城外的许多小桥流水的风景都被他收罗到了画中。他也给伊楠画像。她说不出好或是不好,大概他画得比较抽象,而她打小就缺乏对美的鑑赏能力。 除了画画,他们也聊天,聊音乐,聊电影,聊书籍,但很少聊各自的家庭。 「你喜欢看什么书?」有一次他问她。 伊楠毫不迟疑地答:「闲书我最爱看金庸的,古龙的也爱看。至于正经书嘛……」她仰头想了想,「所有小学到大学的课本以及课外辅导书,这些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有那看书的工夫,我宁愿围着操场多跑两圈。」 相对于伊楠的贫瘠,许志远看过的书称得上广博,他说他喜欢从别人的思想里挖掘能产生共鸣的东西,寻找他存在的价值。 伊楠发现其实他挺能侃的,在学校里的沉闷只是没有遇到愿意倾诉的人而已。有时候他聊得深了,伊楠便觉得吃力,有点儿跟不上。 山那边是海 山:介入(4) 「伊楠,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们所在的地球在整个宇宙中也不过是一个微小的细胞……也许,我们根本就是某个人脑子里臆想出来的人物,而非真实的存在,比如小说里的人物,你觉得那是虚幻的,但说不定他们也在某处生活着,跟我们一样定时吃饭、睡觉、做事或者仰望星空,发出感慨……谁能分得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呢?」 伊楠瞠目结舌,「那……那也太抽象,太……太恐怖了吧?」她摇头,表示难以理解。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就会温和地一笑,「没关系,你如果有兴趣,可以读读这本书……」 她从他那里得到了书目,但几乎没一本能读得完整。最浅显的那本《苏菲的世界》,她只看了三分之二,就一直扔在了那里。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她宁愿当缩头乌龟,生活在柴米油盐琐碎的现实里好了。即使自己真是某本书的主角,她也要理直气壮地过自己的日子。 老这么淡泊也挺无聊的,于是某个周末伊楠提议去熘冰。 那会儿旱冰玩得熘也是倍儿有面子的一件事,伊楠不常去,却喜欢体验那种紧张刺激。学校的熘冰场很简陋,破旧的旱冰鞋,用铸铁围栏圈出一块水泥场地就算完事了。 伊楠站在栏杆外面,拿眼瞄了瞄比自己更细皮嫩肉的许志远,嘆了口气,转身道:「走吧。」 许志远对这种要与水泥地亲密接触的活动似乎心有余悸,听她这么一说,倒是暗舒了一口气,但仍然问:「怎么又不玩了?」他担心是不是自己流露出来的犹豫搅了她的兴致,他可不希望这样。 伊楠一蹦一跳地跑在前头,大声道:「咱们上校外那家去。」 离学校三公里远的地方也开着一家熘冰场,不过是室内的,木质地板,跌倒的话也比水泥地安全。 伊楠租了鞋和护膝出来,见许志远瞪着场内的一个身姿优美的滑冰者出神,便用胳膊肘撞撞他,「哎,别看了,快过来换鞋!」 她麻利地绑好了自己的,见他笨手笨脚的,便探身过去帮忙,三下两下就搞定了。她仰脸望着他,笑嗔道:「怪不得有『书呆子』一说呢!你读了那么多书,连穿鞋都不会。」 他的脸微红,腼腆地一笑,可那眼神却不生气,反而熠熠发光。 他们去的时候快正午了,人很少。伊楠在场内熘了几圈,很快找到了感觉。她扭头看到许志远双手紧扶栏杆、寸步难行的样子,不禁撇嘴,哗哗几下就熘到他身边,朝他伸出了手。 「拉住我!」她发号施令。 许志远犹豫着,「我比你重,万一把你带趴下了不好!」 「少啰唆,快拉住我呀!」伊楠朝他嚷,实在看不惯他的扭捏。 他们的手终于紧紧地握到了一起,暖暖的、柔软的、年轻的手。许志远的右手开始还拘谨地拽着扶栏,但在伊楠的带领下,渐渐地也松开了。 他听从伊楠的指挥,弓腰,屈膝,随着她一起滑动。当然,跟头是免不了要摔的,但年轻就是好,学东西快,不久他也能顺熘地旋转了。 她牵引着他,张开另一只手臂,在场中如鸟儿翱翔一样滑过。风在耳畔唿啸而过,许志远突然觉得身子越来越轻,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眼睛。伊楠清脆的声音在喊着什么,可他彻底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咕咚一声,两人先后倒地。许志远重重地摔下去的时候,终于听清了伊楠的抱怨,「哎呀,叫你减速减速,你还一个劲儿地往前沖。干什么嘛,疼死我了!」她本有机会逃脱的,可又不忍心松开他的手,由着他像失控的火车头,结果被连累了。 山那边是海 山:介入(5) 他四仰八叉地仰面躺在地上,后背生疼,脑门上布满了汗水,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畅快。他想放声大笑,如果头顶是蓝天,也许就更美好了。 第13页 伊楠愠怒的脸庞出现在视野里,打断了他的遐想,「喂,你摔傻啦?怎么不说话!」 他朝她憨憨地笑起来,动了动嘴巴,「伊楠,我今天很高兴,谢谢你!」 他的眼睛湿润而明亮,像有银色的光辉洒进去,又溢出来,灼灼地闪着。伊楠愣住了,她的心也怦怦跳动,仿佛不是自己的,如此失控的感觉还是头一回。她慌忙坐直,不再看他,过了片刻,才又恢復自然。 出熘冰场时两个人都饿瘪了,可是都觉得开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荡来荡去的,想找个合适的时机降落下来。 很久以后,伊楠想,如果那时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相处,也许她真的会爱上他。然后,他的家里人大概还是会出来阻止,可两个人的力量总强过孤身一人,他们可以共同面对,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佳话…… 可惜现实里的故事永远都不会遵循童话中的模式上演,否则童话也就失去其最可贵的地方了。 志远很少跟伊楠提他家里的事,但两个人经常待在一起,言语里难免有所流露。他曾委婉地提过他母亲的脾气不是很好,对他的期望又高,这让他很有压力,所幸父亲跟哥哥都是宽厚温良之人,尤其是哥哥,从小跟他的关系很好,有些烦恼他情愿找兄长倾诉也不想让母亲知道。 总体来说,他的家庭氛围很沉闷。因为父母不和,总是处于冷战的状态,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整整二十年。 伊楠难以想像那会是怎样的压抑。而她自己,从世俗的角度来看,也是个可怜孩子,三岁那年父亲在一次事故中意外身亡,年轻的母亲抑郁成疾,在她五岁的时候不辞而别,从此杳无音信。 伊楠成了无父无母的孩子,可这并不妨碍她快乐地成长,因为她有最疼爱她的爷爷奶奶,他们将她视作掌上明珠。 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且不富裕,然而别的孩子有的,伊楠肯定也有。 爷爷年轻时做过帐房,也算小有学问的人,在镇上颇受尊重。伊楠的嘴巴又甜,模样可人,因此从小到大,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有伯伯、婶婶亲切地跟她打招唿,伊楠也从来不会觉得别人的热情里其实还包含着对她的怜悯。 她的同学有一次就说她是神经很粗放的女孩儿,伊楠把这当成了对自己的夸赞。她不喜欢整天哭哭啼啼、伤春悲秋的林黛玉,有那工夫,还不如在操场多跑两圈,出身汗,不就什么烦恼都蒸发掉了? 志远曾经羡慕地说:「伊楠,如果可以,我愿意跟你换。」 伊楠非常诧异。那时,她对他家里的情况也略有了解——在南方做着很大的生意,势力极大,连c市也有一家大型工厂,这样的背景,是伊楠当时无法想像的。她唯一真切体会得到的是,毕业之后,只要许志远愿意,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坐上某个公司的高位,而自己,逃不掉要去挤人满为患的劳动力市场——哦,当然,像她这样名校本科毕业的,应该称为人才。 她笑嘻嘻地说:「如果可以,我也愿意。」 当然是开玩笑! 他很诚恳地说过会尽自己所能地帮她。 她相信他的真诚。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兑现诺言,就毫无徵兆地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许志远的莫名离校在同学当中引起了不少猜测,有人说他出国了,有人说他因为家庭的关系又转学了。 山那边是海 山:介入(6) 更有离谱的消息说他得了抑郁症,被隔离了。伊楠当然不信。她觉得许志远除了腼腆了一点儿,想法过多了一点儿,其他方面毫无异常。而且跟他接触了一段时间下来,她还发现其实他是个聪明通透的男孩儿。 当然,她并没有因为许志远的离开而心绪大乱,因为忙,也因为许志远对她来说只是众多同学中的一个。 伊楠唯一觉得遗憾的是他的不告而别,他至少该跟自己打声招唿吧? 传言和疑虑在时间的流淌中逐渐淡化,伊楠也很快把这事忘了。 她的实习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很多同学在短短一个学期内就换了四五家单位,而伊楠却稳坐钓鱼台,始终在那家外企忠心耿耿地做着。这其中最关键的因素是她有一个脾气很好的女上司,对她总是很耐心,从来不大声呵斥,也很少要求她加班,与其他同学在公司里的饱受苛责相比,伊楠简直像在蜜罐子里一样甜,惹得舍友们又羡慕又妒忌。 公司上下班时提供班车,有一路车会经过学校。虽然从站台走到学校要花近二十分钟的时间,但伊楠已经很知足了,多走点儿路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权当是锻鍊身体了。 那年的秋天来得比往日要早些。伊楠的公司下班一向比较晚,在车子到站她跳下车往学校方向走时,天几乎黑了下来。 路灯依次亮了起来,明晃晃地照耀着整条街道。 伊楠把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蹦一跳地朝前走着。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有点儿长,黑黢黢的一条映在地上。经过名人纪念堂时,一阵凛冽的风颳过,令人不寒而慄。 这条路不是主干道,行人稀少,以前发生过抢劫之类的意外事件,伊楠再胆大,也不愿意冒险。她缩了缩脖子,加快了步伐。 前方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在树荫的遮蔽下显得影影绰绰的,仿佛一个潜伏在暗处的怪物,伊楠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但又有一丝紧张的刺激。经过那车时,她步子放缓,转头朝车玻璃里望了一眼,其实什么也看不见,那擦得锃亮的玻璃表面只依稀映出自己的身影。她脚跟离地,做了个上跃的姿势,又俏皮地眨了眨眼,正要快速地离开,车门却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个穿黑风衣的男子赫然挡在她面前! 第14页 伊楠完全不曾料到会出现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吃惊之余,本能地向后退去,正打算扭头撒腿狂奔,可是一步都没迈出去就停顿在原地——她的胳膊被穿黑风衣的男子紧紧地拽住了。 伊楠的心里阵阵发凉,绝望地想到今天自己可能要完蛋了,「你,你……想干什么?」她控制不住自己发抖的声音,在昏暗的树荫下,也看不清对方的眉目,只依稀辨认出他戴着一副茶色眼镜。 「姚伊楠小姐?」黑风衣男子沉着的声音并未像她想像的那般凶神恶煞。 「你……你是谁?」伊楠顿感惊愕,「劫匪」怎么连她的名字都已知晓,难道不是碰巧,竟是预谋? 可是绑架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孩子有什么好处可言?她家可拿不出万儿八千的给自己赎身…… 她脑子里乱成一团糨煳,身子扭动着,来不及考虑太多,唯一的念头就是怎么脱身逃走。 黑风衣男子从她的神情中认定自己的判断无误,便说:「你不用紧张。梁先生在车里,他想跟你谈谈。」 「什……什么梁先生,我根本不认识!」伊楠胡乱地嚷着,胳膊被他抓得生疼,怎么甩都甩不掉。她于极度惶恐中又生出些恼怒来,更加奋力挣扎。 山那边是海 山:介入(7) 黑风衣无声地笑了笑,语气稍稍放缓,「上车你就知道了。」 根本没容她拒绝,伊楠就被生拉硬拽地塞进了车里。 车门在她身后砰地合上,虽然声音不大,却如一道地狱之门,瞬间让她感到绝望的窒息。 车里温暖如春,但并没有让伊楠从心底生出的寒凉和战慄止住。她胡乱朝四周扫了一眼,这里应该是后座,前面有块玻璃挡着,右手边坐着一名男子。也许因为车身宽敞,她觉得他离自己很远。 那男子看不出年纪,但显然不算太年轻了,简洁的打扮,伊楠于慌乱中仅记得他身着一件米灰色衬衫,端正的五官,谈不上英俊,却有种说不出的慑人气度。他正神色漠然地注视着东张西望的伊楠。 这人看起来很体面,不像黑社会的,倒有几分儒商的气质,而且他看人的眼神平和而疏离,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不堪的事情来。 伊楠凭着仅有的经验自我安慰似的做了判断,心里似乎安定了许多。她素来胆大,既来之,就只能安之了。她偷偷朝车门方向挪动了几下身子,直到后背抵在了门把手上,才鼓起勇气直视对面坐着的那个人,等他开口。 男子见伊楠在短短几十秒内就调整好了状态,以一副大义凛然的谈判模样看着自己,有些意外,眸中微光一闪,但转瞬即逝。他双掌交握着搁在膝盖上,平视伊楠,眼神却并不凌厉。他的开场白也干脆简洁,「姚小姐,很抱歉这么唐突地与你见面。我姓梁,梁钟鸣,许志远的哥哥。」 伊楠瞪着眼睛,惊讶得连害怕都已忘记。她哪里会料到自己今天这番恐怖遭遇竟是拜那位快被她抛到脑后的许志远所赐! 好一会儿,她才转过弯来,依稀想起许志远曾跟她提过他的确有个哥哥,只是既然是兄弟,为何一个姓梁,一个姓许? 伊楠自然不会傻到在这种时候无厘头地提出此类质疑,她关心的是对方究竟有何意图。 「很意外,是吗?」梁钟鸣的声音有种沙沙的磁性,听在耳朵里却有种娓娓道来的舒服感觉,仿佛有安神的作用。 伊楠在诧异之余,总算缓过来一口气。既然他是因为许志远来找自己,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吧?她自认没害过那位同学。只是他家人的这种见面方式实在令她消受不起,多来几次,自己恐怕会精神失常。当然,她现在也顾不上抱怨这些。 「志远他……不是离校了吗?他出事了?」她既好奇又有些担心。 梁钟鸣瞥了她一眼,也许因为她叫得如此自然且亲昵,「你跟志远关系很好?」 他注视伊楠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她却没反应过来,点头道:「是啊,他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常常一起出去玩。」 伊楠这么说,一半是事实,另一半也是想借着与许志远相处融洽来降低自己目前处境的危险性,毕竟她还没摸透梁钟鸣莫名其妙见自己的用意。 梁钟鸣的眸子略显深邃,似乎证实了什么。片刻停顿后,他才道:「本来,志远离校是因为要去瑞士留学,但是现在……」 虽然伊楠对许志远并不是恋人那样的情感,但作为朋友,她还是关心他的,此时听到梁钟鸣的语气陡转,心里一紧,眼睛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梁钟鸣没有避开她的目光,与她对视着,缓缓说道:「为了你,他打算放弃。」 「……」伊楠的脑子有短暂的卡壳,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发问,「为什么?」 然而,不用他回答,她忽然明白了,思绪一下子清晰起来:许志远对自己有意——这就是他哥哥今天来找她的原因。 山那边是海 山:介入(8) 到底年轻,没经过什么事儿,一旦想明白,伊楠的脸颊上蓦地滚过一阵热浪。对面的梁钟鸣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却没有表现出好恶来,又徐徐道:「他留学这件事对他本人以及……我们家里来说,都很重要。如今他赖着不肯走,跟母亲的关系闹得很僵。」 伊楠越听越觉得自己像个罪魁祸首,虽然竭力保持镇定,心里却仍然忐忑。偷眼察看梁钟鸣,所幸他的神情没有丝毫谴责或激动的倾向,她于是继续静静地听下去。 第15页 「他说要走也行,但必须带你一块儿出去,母亲当然不同意。」梁钟鸣一边说,一边把稍加犀利的目光扫向伊楠,仿佛她给许志远下了什么蛊,以至于他如此痴迷。 伊楠的心底涌起超乎寻常的费解。她如何能想得到那个云淡风轻的少年,那个连爱都未曾敢向自己表白过的男孩儿,竟会对她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在感动的瞬间,有一丝怪异的悚然也不期而至。 片刻后,她失笑,「这怎么可能?」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尽他所能地帮助自己!且不说他家里的意见如何,单是她自己就觉得荒谬极了。即使留学对她来说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可她不是木偶,没人可以替她做主。 短短数分钟内,伊楠的心情如坐上云霄飞车一般跌宕起伏。被折腾到了极点,她反而冷静下来,不由想到梁钟鸣今天找自己,绝不会是仅仅向她诉说他弟弟的痴情那么简单。凭着直觉和适才的一番粗略观察,她也清楚,对于许志远的胡闹,他家里的人是绝对不会贊成的。 当然,即便他们贊成,她自己也不会答应的,有得到就必定会有付出。而许志远的出现,对她来说完全是个意外。虽然他有人人羡慕的家世,可伊楠觉得还是走自己看得见的路要踏实些,她从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童话。 思考片刻,她扬眉问道:「梁先生希望我怎么做?」 在她考虑的时候,梁钟鸣始终用看起来淡漠的目光默默地审视她,此时听她这样反问自己,眼里竟闪过一丝欣赏。顿了一顿,他不急着发号施令,却出其不意地问:「你喜欢志远吗?」 伊楠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被一个成年男子如此直接盘问还是头一次。虽然她努力想让自己在谈判中的地位跟对方平等一些,但也许是心理在作祟,面对梁钟鸣的时候,她总觉得有几分侷促。其实他并不兇恶或是高傲,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平和的姿态,从而不让对方感到卑微。 「我们是同学、好朋友……仅此而已。」她终于找到了比较官僚的词语来打发他,虽然措辞依旧难掩幼稚。 梁钟鸣的唇边展开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面部表情愈加柔和,「既然这样,我们的麻烦也许会少一些……我要请你帮个忙。」 伊楠也是爽快人,当即道:「请说吧。」 「我打算……安排你跟志远见一次面。」 伊楠再一次惊讶,「见面?您觉得妥当吗?而且,我该跟他谈什么呢?」似乎谈什么都不合适啊。 梁钟鸣自有主意,淡淡一笑,道:「只是安慰他一下,你告诉他会在国内等他,让他安心学习就行了,之后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伊楠的脸色一下子严峻起来,「这……不是骗他吗!」 梁钟鸣微微一怔,盯着她道:「有时,善意的谎言也是必要的。」 伊楠却不认同,「他不是三岁的小孩,不至于脆弱到需要这样的安慰。如果您非要我跟他见面也可以,但我会很直接地告诉他我们之间不可能。」 山那边是海 山:介入(9) 梁钟鸣望着伊楠坚定的表情,感到有些无奈,「你对他并不了解……」然而,他似乎不愿意评论自己的弟弟,就此打住话头,隔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道,「我可以付你报酬。」 这句看似不经意的话一下子把伊楠拉回了现实,如果说刚才她还认为自己和梁钟鸣是站在同一阵线上为任性的许志远出谋划策的话,那么此时她无比深切地感受到了两人之间的鸿沟。 是的,他是有钱人,说不通的时候,还可以用收买的方式来解决! 伊楠涨红着脸瞪了他一眼,像一切年轻气盛的学生那样,转过身,用力拧开把手,迅速钻了出去。 以前看到电视里上演类似的桥段,她会觉得惋惜,甚至大言不惭,「要是我,就收了那钱。」 可在现实里,原来拒绝一点儿都不难,因为她忽然间觉得没什么比尊严更重要了。 车外的门神黑风衣发现伊楠忽然出来了,且脸色不善,连惊讶的工夫都不曾预留,就一把拽住了她,同时将头探进半敞开的车门里询问:「梁先生,谈完了?」 这次伊楠没挣扎,知道再怎么反抗也是多余,只是冷然地站着,心里又有一丝微妙的期待,不知车里的人会怎样处理这种场面。 梁钟鸣低声说了句什么,伊楠站得远,没听清。黑风衣却立刻语带不满地低嚷道:「怎么能放她走?」 「她不愿意就算了,别为难一个女孩子,我再另想办法。」梁钟鸣的声音稍稍大了些,断断续续地从车内传出来。 「可是,许董她……」黑风衣还要争辩,梁钟鸣已是微愠,抬高嗓门道:「叫你放就放!」 黑风衣僵持了几秒,才扭过脸来,愤愤地剜了伊楠一眼,终于还是松开了她。 伊楠镇静地掸了掸被他揉皱的衣服,一转身,却像刚放出笼的兔子一样拼命狂奔起来。 她一口气跑到热闹的校门口,才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遥远而幽深的巷口,忽然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居然活着从那里逃了出来!梁钟鸣的脸却如此清晰地映在脑海里,还有他那句掷地有声的话——「别为难一个女孩子……」 她的心里一暖,同时也意识到,那绝不是一场梦。 回到宿舍后,她翻箱倒柜找了好久,才把那封弥足珍贵的书信找了出来。这是许志远在寒假里给她寄的信,唯一的一封从他自己家里发出来的信。 第16页 伊楠斟酌了两天,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写了一封简明扼要的信,摆明了自己的立场,又意气风发地劝了几句,便按着信封上的地址寄了出去。 对那个年龄的孩子来说,谁也不知道遇上这类麻烦事正确的做法该是什么,伊楠也不例外。她所能做的,不过是依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从那之后,她既没收到过许志远的回信,梁钟鸣也没再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对她来说,如无意外,这仅仅只是她人生中的一个小小插曲。可是命运却偏偏给了他们重逢的机缘…… 母亲是在伊楠高二的时候突然出现的,她辗转託了几道关系才得以接近伊楠。在亲戚的暗示下,伊楠终于明白了这个对自己好得过分的阿姨的真实身份。 没多久,母亲由几个远房亲戚引着上了姚家的门。伊楠没觉得有什么,爷爷奶奶却异常愤慨,将母亲拎来的礼品一件一件往外扔。 母亲是掩面哭着逃走的,呆立在门口的伊楠从那一瞬间开始同情母亲。 当母亲再次来找她时,她没忍心拒绝,而是瞒着爷爷奶奶与她保持交往。母亲彼时早已嫁人,又添了个弟弟,丈夫是做小生意的,忠厚老实,对母亲尤其顺从,家境也还算殷实。因为歉疚,她待伊楠好得没话说,总是想尽办法讨她的欢心。然而,生分了这么多年的母女情不是一朝一夕的努力就能扭转回来的,母亲嘴又拙,只能变着法儿在物质方面弥补女儿。 山那边是海 山:介入(10) 对母亲的「馈赠」,伊楠能推则推,否则拎着一堆东西回家,爷爷奶奶难免起疑。母亲却极为敏感,以为是伊楠对自己不满意,对她的心思百般揣测,这令伊楠着实烦恼。 很快高考完了,伊楠以优异的成绩被南方的一所重点高校录取。爷爷奶奶高兴之余,却掩不住一丝愁意——因为没钱,这些年供养伊楠,再加上身体都不太好,他们根本没什么积蓄。 可是书是必须要读的,两位老人只能四处找亲戚筹钱。 母亲又来了,还带来了厚厚的一沓用报纸包好的钱。爷爷依旧没有理她,可这次他没赶人。 抽了两袋子水烟,老人长长地嘆了口气,把钱留了下来。那一声嘆气令伊楠震撼,因为里面包含了太多无奈。 在母亲和爷爷奶奶之间,伊楠不知道要怎样调和才能化解彼此的恩怨,虽然他们的恩怨完全是因自己而起。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读书,每学期都能争取到奖学金。每当爷爷看到她大红的奖状,听着她绘声绘色的描述,就会由衷地感到一切「耻辱」都是值得的。 大三的寒假,伊楠忙着打工没有回家。母亲特意从家乡拎了大包小包来看她,照例给她买了一堆自认为好看的衣服。但伊楠好歹也在大城市里待了这几年,有了自己的品位,对母亲买的衣服实在无法欣赏。 在母亲走之前,伊楠思量再三,还是把那些衣服又打包还给了她,并很委婉地告诉她以后不用再给自己买衣服了。 坐在候车室里久久不语的母亲在离别的那一刻突然眼圈红了,拉着伊楠的手追问她是不是还恨自己,恨自己抛下她这么多年…… 伊楠真的有些烦了,尤其是当那么多双陌生而带着谴责的眼睛看向自己,仿佛她是个大逆不道、惹家长伤心的女儿。百口莫辩的伊楠涨红着脸,紧抿双唇不再吭声,表情冷漠。 检票处终于放行了,旅客们放弃津津乐道的欣赏,争先恐后地涌向入口。 伊楠沉默地帮母亲把行李背好,忍耐着送她进去,然后挥手,转身,不再去看她那双通红哀怨的眼睛。 出了火车站,伊楠的心情依旧很低沉,她绷着脸坐公交车往学校赶。今天不是休息日,她是特意请假来陪母亲的。 按照常理,伊楠似乎应该恨母亲才对,可事实上她没有这样的感觉,也许因为爷爷奶奶对她照顾得实在太好了,也许因为她也早已过了渴望母爱的年纪。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不过是一个为过去忏悔的可怜的中年妇女,她对母亲只有同情。 然而,无休止的盘问、忏悔令伊楠心生倦怠,她开始怀疑自己轻易接受母亲是否正确。尤其是她对母亲的善待无形中还刺伤了对她而言恩重如山的爷爷奶奶,这个代价,真的值得吗? 伊楠在站台下了车。寒假时,无论校内还是校外,均是人很少,只有萧瑟的风一阵阵吹过来又拂过去,捲起地上早已干黄的枯叶。 四点刚过,她不想这么早就回宿舍发呆,一抬眼,看见拐角处的西提岛咖啡馆仍在营业中。这是学校附近唯一一家上档次的咖啡馆,消费不低。但许多学生谈恋爱时,咬着牙也要进来一回,因此它还得了个「情侣咖啡馆」的雅号。 也有男生邀请过伊楠,但她惜时如金,向来都拒绝。 此时,她的手下意识地伸进裤兜里,不曾想摸到一卷卷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她掏出来看了一下,不薄,一定是母亲趁她没留神偷偷塞给她的,因为明着给,伊楠总不肯收。 山那边是海 山:介入(11) 她的唇边突然泛起一丝冷笑,把钞票重新放回口袋后,像下了决心一样,脚步有力地迈向咖啡馆…… 门一开,热风迎面拂来,紧接着,伊楠被暖意整个包裹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像一粒掉落在春日泥土中的种子那样,瞬间发芽了。 第17页 侍应生殷勤地引她到角落的小桌边,然后递上价目表。伊楠翻开来,依次浏览下去,即使心里做好了被割肉的准备,但那一个个黑色的数字还是令她有些心惊肉跳。犹豫再三,她终究只点了一杯最便宜的「经典咖啡」。 等咖啡的间隙,伊楠朝四下张望。这里的装修在一个学生看来算非常不错的了,只是年头有些久,某些细节开始有斑驳的迹象。 这个季节,又是这个钟点,客人屈指可数,懒懒散散地分布着,都有充足的势力范围。她的目光滑过落地窗前那一片绝佳的风景时,不觉怔住,视线像被胶住一样,再也转不开了。 那里独坐着一个人,正凭窗读一份资料。适才进门,她很想去那个地方,只是目光在匆忙中扫到有人就避开了,未及细看,此时才蓦然间看清,竟没来由地有些惊喜。 那个男人的侧影同样耐看,依旧是干净素淡的灰衬衣,一件深色风衣搭在旁边的椅背上。他略歪着头,眉心稍皱,阅读的姿势既闲适又不失认真,手边也仅简单地放着一杯咖啡,白净的瓷器上方,缭绕的雾气裊裊升上去,又在无形中化开,连续不断。 伊楠平復心绪后,不觉轻轻笑了起来。手指在桌上欢快地弹了两下,然后她果断地站了起来。 觉得眼前赫然多出来一道黑影后,他诧异地仰起脸,看到正审视着自己、似笑非笑的伊楠。 他的眼里剎那间晃过的愕然令伊楠无端感到失望,他对自己是真的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 「不记得我了?」她撇了撇嘴,将双手用力往裤兜里一插。 梁钟鸣把手上的文件搁在桌边,微微沉吟,然后浅笑道:「……姚小姐?」 伊楠也笑了,左右摇晃了一下身子,俏皮地追问:「还记得全名吗?」 他没有回答,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空位,「坐下说吧。」 伊楠没有犹疑,迳自坐了下来,又问:「你在等人?」 他依然不回答她的问题,却反问她:「你不生气了?」 她失笑,「我为什么要生气?」 那次会面她印象最深的依旧是她离开时听到的那句话:「不要为难一个女孩子。」后来,她独自回忆时,总不免想到,她对他所有的好感其实就源于那一句话。 耸了耸肩,她又道:「我只是……被噁心着了。」 他当然明白她指的是「付报酬」那件事。 想了想,梁钟鸣一本正经地说:「说实话,我也被自己噁心着了。」 两人相互注视片刻,忽然都大笑起来。 他大笑的时候,脸上的阴郁与严肃一扫而光,温暖得令人心动。 侍应生将伊楠的咖啡拿了过来。她瞟了一眼黄澄澄的液面,问道:「这个,是甜的吗?」 侍应生愣了一下,摇头道:「不甜,小姐想喝甜的可以加糖包。」他伸手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一应俱全的辅料。 「哦,那好,谢谢。」伊楠点头,端起来喝了一口,果然没甜味,但也不像黑咖啡那样苦。 她放下杯子时,才发现梁钟鸣一直含笑望着自己。他的手里有一包糖,朝她扬了扬,「你不是要加糖吗?」 她诧异地道:「不要啊。我刚才问是担心他给我的是甜的,我不喜欢甜的。」 梁钟鸣将糖包又放了回去,脸庞上的笑容却始终没有褪去。 山那边是海 山:介入(12) 「志远好吗?」她很自然地问。 梁钟鸣也端起杯子啜了一口,放久了,有些凉了。 「他很好,已经去瑞士了。」搁下杯子,他望着她,脸色如常,「还是要谢谢你。」 「谢我?为什么?」她诧异。 「谢谢你给他写的那封信。」 伊楠释然地一笑,「啊!那个呀,我还以为他没收到呢!咦,原来你也知道?」 梁钟鸣点点头。然而,他仍旧不愿意多谈,很快转了个话题,「现在不是寒假吗?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实习呀!你呢?我可没想过会在这种地方碰上你,你应该日理万机才对吧?原来也有空喝咖啡?」她欢快地打趣他。 他很宽厚地朝她笑,仿佛她是个孩子,「刚跟人谈完生意,想到了就来这里走走。我以前……也在f大读书。」 伊楠睁大了眼睛,「呀,原来我们是校友呢!」 她眼里不加掩饰的欣喜令梁钟鸣有种久违的欢欣之感,「是啊,校友。不过,我比你早很多届。」 她心直口快地问:「你多大呀?」 他一愣,没回答。伊楠这才恍悟到自己的唐突,年龄对他们来说大概算秘密吧,赶紧耸肩,「不好意思,当我没问。」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三十五。」 伊楠情不自禁地低头拿手指掐算,比自己整整大了十四岁呢。 「很老,是吗?」他盯着她脸上的感慨笑问。 伊楠一惊,忙抬头道:「不是啦,你这个年纪应该叫……」她侧头想了想,「年轻有为才是!怎么能算老呢,真是的!」 他看着她着急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 不知不觉中,咖啡早已凉透。梁钟鸣望了望窗外,来接他的车已经安静地泊在路边,于是说:「我该走了。」 「哦!」伊楠应着,竟有一丝恋恋不捨,「那我也走了。」 第18页 他招来侍应生结帐。 伊楠看见他把自己的那份也要算上,立刻跳起来道:「不用,不用,我有钱!」一面嚷着,一面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掏出钱来。 她急不可耐的样子引得他再次微笑,不过他并没跟她争。两人各自付完帐,一起走出来。 风依旧很大。 梁钟鸣在门口紧了紧风衣,扭头问伊楠:「要送你吗?」 「我回学校,几步路而已。」 她仰着脸看他,带着些许怅然,「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再见面?」 他盯着她天真姣好的容颜,心里没来由地一动。 伊楠很快又高兴起来,「不如我们打个赌吧。」 他饶有兴趣地盯着她,「赌什么?」 伊楠狡黠地眨眨眼,「赌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 他的唇边勾起一丝笑意,「不用这么麻烦。你把电话告诉我,等下次我再过来,一定联络你。」 伊楠却摇头,「那多没意思,还是赌一赌好了。我赌我们会再见,你呢?」 「我觉得也是。」 「不行啊,意见不能一样的,否则就不是打赌了。」 梁钟鸣笑得有些无奈,「好吧,那我赌……不会。」这么说着,他竟觉得有些遗憾。 伊楠扑哧笑了,「这就成了!」 他提醒她:「少了赌注。」 是啊,把关键的东西给忘了,她仰天沉思,然后很没创意地说:「谁输了谁请客!」 「一言为定!」 伊楠欢快地跑开了。在一棵梧桐树下突然转过身来,看见梁钟鸣还站在咖啡馆门口远远地望着自己,她向他咧嘴一笑,使劲地挥手,大声嚷道:「看看咱们还有没有缘分……」 他向着她的方向又笑了起来,然而,渐渐地,他起了一丝疑惑,缘分,缘分? 缘分究竟是什么? 山那边是海 途:试探(1) 从遥远而深长的梦中醒来,伊楠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是生物钟将她唤醒,但因为睡眠不足,后脑勺隐隐作痛。 手边的书早已掉到地上,半边脸和充作枕头的右手全麻了。她吃力地抬起左手,在脸上使劲抹了一把后,弯腰把书拾起,扫了一眼那张卡片,重又夹进书里,把书放回柜子,然后半眯着眼睛找闹钟。这一看不要紧,直把她惊得一蹦三尺高——离班车到站时间仅剩十分钟了!昨晚鬼使神差,她居然忘了定上闹钟。 云玺酒店位于风景秀丽的远郊,但交通极不方便,要是坐公交车,起码得转三趟车。这个钟点又是上班的高峰期,的士出了名的难打…… 她抛开一切累赘飙进卫生间,用最快的速度洗漱、上妆。多亏她平时只化淡妆,要是跟崔颖那样非浓妆艷抹不出门,没半个小时哪里搞得定! 每天早上必饮的一杯清水也没来得及顾上,在玄关处换好鞋,她拎着手袋就冲出了门。 按了下行电梯的按钮,电梯却像停运了一样静寂不动,伊楠焦躁地跺脚,开始盘算是不是走步行梯更节省时间。好在没等她挣扎多久,电梯开始缓缓上升了。 身后传来门砰然关上的很重的声音,紧接着,短促而凌乱的脚步声朝她这边走来,伊楠诧异地转身,看到一张失魂落魄、睡眼惺忪的脸,仿佛还未清醒。 然而,孟绍宇在看到她的剎那,脸上的惺忪和疲倦一扫而光。 「呵,你要迟到了吧?」他显得很热心地开了口。 透过他同情的目光,伊楠怎么看他的眼里都有幸灾乐祸的意味,于是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不也是?」她瞅瞅腕錶,还剩三分钟班车就会到站了。她闭闭眼睛,只能祈祷它今天会晚点了。 孟绍宇用一贯无所谓的腔调道:「我?我没关系啊,昨晚回来都十点多了,早上晚去会儿老闆不会说什么的。」 电梯门打开,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孟绍宇道:「你去酒店是吧?反正我也晚了,我送你好了。」 伊楠斜了他一眼,「你有车?」如果真有这等好事,她自然不用假清高地拒绝。 孟绍宇歪了歪嘴,「没有,打车走呗。」 他看到伊楠眼里有明显的不屑,然后听她冷冷地说:「那还是打到了车再说吧。」 孟绍宇对她的态度有些悻悻的,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现在的女人怎么都是势利鬼! 出了楼洞,伊楠出其不意地朝小区门口一通狂奔,多少年没这么肆无忌惮地跑了?她听到孟绍宇在后面嚷嚷,似乎嫌她跑得太快,心里不免得意,想当年在学校的一百米接力场上她也是出过风头的! 很快就到了十字路口,伊楠被红灯拦住了脚步。班车站点在马路对面,远远地,她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在东张西望。这一带坐班车的一共就三个人,她心里顿时一定,庆幸不已,车子果然晚点了。 这个红灯格外漫长,伊楠等得心焦,每一秒都是缓慢地流过。 她的耳边很快传来孟绍宇的唠叨,他跑得气喘吁吁,「姚,姚……伊楠,你,你是属兔子,还是……还是属马的?跑这么快!」 伊楠扭头瞥了他一眼,讥讽道:「就你这个样子,还攀岩呢!你就吹牛吧!」 孟绍宇仍然喘着,却大言不惭,「我的爆发力没你强,可耐力肯定比你好。不信找个地方咱们比比两千米。」 第19页 伊楠哼了一声,转过脸来,「谁跟你比……」可是她的声音蓦地被掐断,眼睛睁得老大——酒店的班车就在对面! 山那边是海 途:试探(2) 太不可思议了,才多大会儿工夫啊,这怎么可能! 她拼命地朝班车方向挥手,希望能有人注意到她。可是车上的两个人全都昏昏欲睡地低垂着头,没人有闲情逸緻向窗外张望。 红灯显示还剩最后八秒了,但班车正在缓缓向前行驶,伊楠开始抓狂。看左右车流有短暂的空当,她一咬牙,一顿脚,拔腿就要硬穿过去…… 还没跨出去两步,身子却严重倾斜,向左边歪去,她啊地大叫一声,稳住脚下,扭过头来对拼命拽住自己的孟绍宇怒目相向。 「喂,你疯啦!红灯也敢闯?看不到车是怎么着!」他也瞪着她嚷,仿佛不相信她敢这么拼命! 伊楠甩不掉他的手,又转头急切地去搜班车的影子,却只看到一个车屁股。它在绿灯转红灯之前加足马力,绝尘而去! 伊楠的气不打一处来,「我闯不闯红灯关你什么事!刚才要不是你拦着,我早过去了!」 危险解除后,孟绍宇却没有松开她的手的迹象,慢悠悠地说:「你就算过去也铁定赶不上了,何必呢!任何时候都要安全第一!」他走到前面,对她扬了扬下巴,「走吧,我送你!」 伊楠被他硬拖着过了斑马线,来到车站,把手使劲一抖,总算将他甩开了,接着哼道:「行啊,现在就看你的了——去拦车吧。」 孟绍宇一耸肩,将肩上的背包紧了紧,潇洒地站在人行道上,扬手拦车…… 五分钟后,他沮丧而纳闷地回到伊楠的身边,「真是奇怪了,怎么每辆车里都有人?我以前拦车没这么困难呀。」 「你以前都什么时候打车啊?」 「……也就九点左右吧。」 伊楠把腕錶直接递到他的眼皮底下,「孟公子,您今天起太早啦,八点都没到呢!还可以回去睡个回笼觉!」 「嘿,也是!」他笑呵呵地挠了挠头,又问伊楠,「你回不回去?」 伊楠失笑,「说你胖,你还真喘!」她可不像他那么吊儿郎当的,上班是人生的头等大事。 一辆42路车缓缓进站,伊楠跑过去等着上车。公交车是慢了点儿,但即使是龟爬,也得赶过去。 每次搭公车对伊楠来说都是痛苦的经歷,为什么这座城市的公交车永远都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如果她是管公交系统的,铁定把每条线路的班次都翻上一倍,造福人民大众。 伊楠是最后一个上车的,紧贴在前面一位大妈的身上,右手勉强抓到投币箱的一角,还要提防着一会儿关门的时候不被门夹到,委实辛苦。 司机已经在喊:「后面的不要再上了,等下一班吧!」 偏偏有人还不死心,执意往上挤。伊楠很快就感到有个热乎乎的身子像磁铁一般牢牢地靠上来,凑得那叫一个近,连细微的喘息声都尽收于耳。 她皱眉回望,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近在咫尺的那张笑脸不是孟绍宇又能是谁? 「你上来干什么?」她对他皱眉,同时又将身体尽量朝大妈那边挪了挪,惹得大妈不满地哼唧了一声。 「坐车上班呀,还能干吗?」孟绍宇觉得她问得好笑。 伊楠哑口无言。也是,他在哪儿上班她又不清楚,不好平白无故地怀疑人家,只得悻悻地回过头,不再理他。 这辆车本就比较破旧,此时大概因为超负荷,发了脾气,车门死活关不上。司机无奈,只得站起身来朝着门的方向嚷:「最外面那位小伙子,我这车门都没法关了,你还是下去吧!后面一班车很快就来了,不好意思啊。」 很快?骗谁呀!不过公交车司机能有这么和颜悦色的,也算难能可贵。 山那边是海 途:试探(3) 「师傅,您再试试!」孟绍宇说着,又努力向前靠了靠。伊楠觉得唿吸都困难了,恼怒地扭头白了他一眼,嘟囔道:「叫你下你就下,干吗这么赖啊!」 拥挤的车厢里,很多双无所事事的眼睛都往孟绍宇的身上招唿。有人附和道:「是啊,小伙子,你不下,大家都没法走。司机都说了,下一班车一会儿就到了……」 孟绍宇终究扛不住了,看了看伊楠脑后那个梳得光熘熘的髮髻,不知怎么有点儿牙痒。他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伊楠只觉得后背一凉,知道贴在身上的「大饼」终于掉了,不禁暗自得意,嘴角在不知不觉中弯起…… 但是,她忽然发出一声惊唿,待到定下神来时,双脚已经踩在柏油马路上了。 车上有人咯咯地乐。车门很快轻松关上,唿啸而去。 「你干什么!」对着得意扬扬的孟绍宇,伊楠几乎是咆哮了,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在临下车时把自己也拖了下来!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无缘无故地拉扯她,伊楠觉得自己简直要出离愤怒了! 早上这番紧张的冲刺和心潮翻涌,令她筋疲力尽,浑身虚软,胃部开始不适,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早饭。 她非常生气的时候,话反而少了,因为不擅长在血往上涌的时候还跟人绞尽脑汁地理论,遂紧抿双唇,一言不发就往马路对面走。 孟绍宇见她的表情肃穆冷峻,怔了一下,又有些不安,便迈开长腿,紧随其后,「姚伊楠,你的肚量不会这么小吧……其实,我是觉得那辆车真的很挤,怕把你挤坏了。你想啊,下一站再有人上车,你不还得受罪吗……这样好了,等过了八点三刻,我再去拦车,一准儿好拦,坐的士怎么也比公交车快,还舒服……哎,你别不理我啊!」 第20页 伊楠终于停下了飞快的步子,因为孟绍宇拦在她面前。 他比她高了足足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地低头瞧她。她扫了他一眼,觉得很不舒服,偏过头无力地问:「你还想闹什么?」 「我没想怎么你,只要你不生气就好。」 「……我不生气,行了吧。」 他仔细审视着她的脸。直到她脸颊上的最后一道褶皱被他的目光强硬地抚平,他才展颜笑起来,松了一口气,问:「你上哪儿?」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的口气依然不柔和。 「呀,怎么还生气呢!」 「让开!」 「你到底去哪里?我送你……」 …… 伊楠坐在常去的那家永和豆浆的店里,她已经打电话告诉酒店自己会晚点儿过去。 孟绍宇精神抖擞地往桌上运食物——豆浆、油条、麻团、黄桥烧饼,还有清粥。 「看在你借我用阳台的份上,这顿我请了。」他笑嘻嘻地说。 伊楠挑眉,「您还真大方!」 她手脚麻利地挑了自己想吃的那部分拢到跟前,把其余的朝对面挪了挪,桌上立刻出现一条明显的分割线。 孟绍宇坐定后,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那一大堆,又看看伊楠,「我吃不了这么多。」 伊楠觉得好笑,「那你以为我吃得了?」 「来,来,一起吃!」他不由分说,热情地举筷夹了个烧饼就往她盘子里递。 「等等!」她尖叫着出手阻止。 一见她如遇到洪水勐兽般的表情,孟绍宇俊朗的脸上立刻出现了被冤枉的表情,「这筷子我还没往嘴里放过呢。再说了,我也没病啊!」 伊楠推开了仍僵持在半空中的那块饼,不客气道:「那我哪里知道!而且,我不吃烧饼的,您自个儿点的自个儿消受吧,谢啦!」 山那边是海 途:试探(4) 她埋头吃蘸了豆浆的油条,吃得津津有味。 他摇头嘆息,「这年头,好人难当啊!」 「……你是好人吗?」 …… 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过来,在两个人的头顶四周盘旋。其实天气已经凉快下来,早上出门还会觉得有些冷,也许是这店里的温暖吸引了它。 伊楠蹙眉,使劲挥着手,竭力要赶它走。然而,它飞了几圈后又执着地回来,在两人周围徘徊,伺机下手。 孟绍宇笑道:「在德国,你要是这样赶苍蝇,它们非愤怒地朝你冲过来不可。」 伊楠知道他总喜欢夸大其词,所以不怎么相信,「真的假的?」 「当然!」他看起来很认真,「那里的苍蝇极度兇勐,一般人都惹不起。所以,通常是客人在盘子的这边吃,苍蝇在盘子的那边吃,两者都相安无事。」 伊楠笑得打嗝,「拜託,你吃东西的时候正经点儿好不好?」 「我没开玩笑!」他有点儿委屈,「为什么我说的话你总是不信?」 伊楠于是不理他,埋头吃饭。又吃了会儿,终于胃里不再痉挛,她拿纸巾擦了擦嘴,看了一眼对面的孟绍宇和还剩了一大半的食物。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她没好意思抛下他拍拍屁股走人。 「这么说,你去德国留过学?」她敷衍地跟他扯起来。 「是啊!」他吃东西的样子倒很斯文,显得很有家教,「几年前的事了。」 「家里很有钱?」伊楠睥睨着他,大概只有家庭条件良好,才能培养得出他这样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性格来吧。 孟绍宇却摇头,「也就小康水平,我爸是大学教授,我妈在中学当老师,俩教书匠。」他打开了话匣就会滔滔不绝,「本来也没想过出国。大学毕业后我一直没急着找工作,回家小住了一阵,很惹父母嫌。有天晚上,我爸看球赛的途中去厨房倒了杯水出来,电视就已经被我换到新闻频道了。他急得跳脚,我赶紧给他按回去,但见屏幕上到处都在欢唿雀跃,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个队赢了。我爸缓缓转过身来,一脸的沮丧,然后对我说:『小宇,你想不想去国外走走?』就这样他们再次把我扫地出门。」他讲得眉飞色舞。 伊楠抿着嘴笑,「你是独生子?」 「不,我还有一个姐。我爸妈总说她比我省心多了,早知道我是这样的,当初就不生我了。」 伊楠不觉莞尔,点头道:「我也挺贊成你爸妈的意见。」 孟绍宇瞪了她一眼,旋即露出得意的笑容,一双眼睛里透出狡猾,「这你就不懂了,天性顽劣的孩子其实在行动方面要比那些听话的孩子自由得多,比如我跟我姐就是鲜明的对比,我在外头跟玩伴冲锋陷阵的时候,她只能关在小书房里乖乖念书。当然,这需要策略,如果你打小就叛逆淘气,那么父母对你的期望就不会很高,只要你不给家里惹祸添乱,他们就阿弥陀佛了。」 他见伊楠听得出神,脸上似有深意,以为她心嚮往之,啧啧嘆道:「可惜,咱俩认识得太迟了,我这些经验如今对你都起不了作用——你小时候一定是个唯父母命是从的乖乖女吧?」 伊楠干笑,低头不语,隔了片刻,又问他:「对了,你学的什么?」 「财务管理。」 「那么,」她有些不相信地反问,「难道你是会计师?」 「可以这么说,」他说,「我在一家事务所工作。」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搁下手里的食物,抓过背包一通乱翻,然后找出来一张自己的名片,态度虔诚地递给伊楠,「对了,以后有什么生意多多关照我们所呀。」 第21页 山那边是海 途:试探(5) 伊楠端详着名片上的内容,忍不住撇嘴,他跟自己想像中的会计师的形象出入太大了,「您这气质,怎么看也不像!」 孟绍宇嘿嘿一笑,继续吃东西,「是不是我得随身携带一把算盘,你才觉得相称?你呢?你是学什么的?酒店管理?」 「不,」伊楠随口道,「我大学念的是工业自动化。」 这回轮到孟绍宇诧异了,「你一个念工科的,怎么会在酒店干?太不可思议了。」 伊楠听到他的困惑,不觉怔了怔,也许跟他聊天很轻松,不知不觉中竟连防御都松懈了,以至于露出疑点。 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反问道:「这有什么,我还有一个同学当了餐馆厨师呢!」 她觉得没必要告诉他,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躲避一个人。 可是,如果那个人执意要找到她,她这么换个城市、换个行业就真的有用吗? 而她自己,在有生之年,难道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再见到他了吗? 孟绍宇把手在她面前晃了几晃,「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我可是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底儿全都交代给你了,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你坦白了?」 伊楠一愣,继而扬了扬眉,淡然道:「我?我没什么好说的。」 孟绍宇着急地嚷道:「哎,这不公平,信息交流要对称啊!」 伊楠慢悠悠地道:「是你自己主动告诉给我的,我又没逼你。再说了,你交代的这些信息对我来说价值不大,还不值得我交换。」 伊楠的脸上带着狡黠的微笑,孟绍宇只觉得心里的某处已经扭曲得要崩溃了,「姚伊楠!」他平生第一次咬牙切齿,面前的这个女人一再打破他的从容优雅。他以为自己够真诚,足以打动她了,孰料最后还是被她当成了笑话。 伊楠看了看表,然后笑眯眯地起身,「八点三刻,我得赶紧走了。您慢慢吃,别浪费。」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身姿婀娜地向门口走,这次却没有追出去,因为他不想再自讨没趣。 桌上的食物还剩了一半。他喝一口豆浆,嚼一口干巴巴的烧饼,暗自琢磨着如果尽数吃完,今天中午的一顿饭倒是可以省了。 当然,他没有沮丧多长时间,姚伊楠挑起了他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征服欲。他幻想着有一天她也会用他所熟悉的崇拜的目光仰视自己,微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重又爬上他的脸庞。 他坚信自己能做到,而且他必须要做到,因为自己的那个誓言——他可不想当倒立人。 云玺要被卖掉的传闻在经歷了一段时间的喧嚣后,终于不了了之,没了下文,伊楠也没再听崔颖提起过。 不过这种事情也未必是空穴来风。在酒店待了两年了,她明白酒店不仅人员流动大,变故也多,合併、拆分,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五点以后,伊楠彻底空闲下来。一年到头,很难得有如此休闲的时光,她本来跟几个同事约了晚上出去吃饭k歌,但站在电梯里,倦意不断上涌,她打了个呵欠,决定早些回去休息。 更衣室里,几个要下班的女孩子正在嘻嘻哈哈地聊天。杨慧的手里捏了几张列印出来的纸,正念念有词,见伊楠进来,立刻说:「伊楠姐,快说说你的星座是什么,我帮你查查来年的运势。」 伊楠笑笑说:「我不信这个,总是写些好话骗人高兴的。」 「哪里,也有提醒你不好的地方,还可以教你逢凶化吉的法子。」 「要真有那么容易,这世上岂不是没有悲惨的事情了?」伊楠打开衣柜,开始换衣服,又道,「一个人的命运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註定了,不管你怎么躲,怎么绕,都挣不开的。看过电影《十二只猴子》没有?」 山那边是海 途:试探(6) 杨慧不满地说:「你也太悲观了!什么?《十二只猴子》?没看过,是讲动物的吗?」 「不,不是讲动物。」伊楠摇头,「讲宿命的。」 那部电影是她跟梁钟鸣一起看的。那时的她,年轻而自负,浑然不觉命运的风向标,只是感嘆电影里巧妙到不可思议的轮转契合。影片中的布鲁斯?威利为了预防一个他事先知道的危机发生,用尽各种办法想要扭转干坤。然而,冥冥中早已註定,他的各种行为最终还是指向了上帝早已规定好的那个结果…… 痛苦也罢,悲伤也罢,该来的总是会来,伊楠不喜欢预支悲伤或者欢乐。既然无法改变,她觉得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坐在回程的车里,伊楠把头轻轻靠在窗玻璃上,闭起眼睛,慢慢地,慢慢地,有一张脸从模煳而朦胧的虚幻回忆中浮现出来…… 伊楠一直自诩是个聪明孩子,可她却做了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如果她一早就看清前路,当年还会那么义无反顾地撞上去吗? 也许还是会的吧!她苦笑。当初的自己,只要稍微动一下脑子,就知道那是条走不得的死胡同!是年轻给了她任性的资本和藉口。 回到公寓的时候还不到七点,伊楠先洗了个热水澡,浑身放松了一下,把湿漉漉的头髮用毛巾包上,然后裹了浴袍去厨房煮面吃。 厨房里干净、崭新。她自己没空打理,就请了个钟点工,隔两天过来做一次保洁,这在以前是不可想像的事情。爷爷奶奶要是知道了,非嗔怪她不可,这么点儿家务自己都干不了,还花钱请人!虽然从前在家里,她也很少做家务。 第22页 不过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伊楠即使想听唠叨也听不见了。一想到这里,她心里就涌起一股难言的疼痛。深吸了口气,她勒令自己不要再瞎想,无论如何,朝前看就好。 吃着面,伊楠踌躇着接下来干什么好。她其实没有早上床睡觉的习惯,几乎每天都要忙到十点以后才能回来,洗洗、收拾一下,就差不多累趴下了。 偶尔有空闲,她会翻些书出来看看。有时想想自己的业余生活,她觉得实在很贫乏。 一半还没吃完,晶晶给她打来了电话,嗓音有些哑,仿佛哭过,「别吃了,出来陪我聊聊吧?」 伊楠用手背擦了一下油光光的嘴角,一边咽着面一边含煳地道:「你总得让我吃饱一点儿才有力气陪你聊吧——哭了?谁又惹你了?你的泪腺还真发达……」 晶晶待她奚落完了,才吞吞吐吐地道:「我跟他……真的分手了。」 乔晶晶跟男友分手了——在她的预言过了仅仅两周之后,因为男友终于有机会在日本立足落户了。 挂了电话,伊楠眨巴了两下眼睛,愤愤地蹦出来一句:「什么世道!」 她们约在一间酒吧见面。 相对坐着,伊楠仔细端详晶晶的脸色,「你确定自己没事?」 晶晶绷起脸,眼神空洞地瞥向她,「那你希望我怎么样?大哭大闹,还是上吊自杀呀?」 伊楠吐了吐舌头,「得,当我没问,一问就炸锅,喝酒!」 她们要了整瓶的果酒,度数不高,对于不怎么喝酒的人来说,这样的度数刚好。 「伊楠,你说他为什么会这么自私?他在日本连女朋友都找好了,可是却瞒得我滴水不漏!哈,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要是能留在日本,就把我甩了;要是不得已回国,就把对方甩了,反正左右逢源。真噁心!」 伊楠把酒杯往她面前推了推,息事宁人地劝:「来,尝尝味道如何!」 山那边是海 途:试探(7) 「他要分手我没意见,可是他不能这么把人当猴耍!」 「你骂他了没有?」 「没有,我一个字都不想跟他啰唆。」 伊楠嘆了口气,「你这又何必呢?要不就当面骂他一顿,要不就转身把他忘了,何苦在背后喋喋不休?我这可不是帮他,我是心疼你,多伤肝伤脾啊!」 晶晶觉得委屈,「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经歷一个试试!」 伊楠低头啜了一口酒,没有言语。 空气里飘荡着低柔的音乐,伊楠仔细听了听,辨别出来是《忧愁河上的金桥》。这音乐让她有几分恍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略一定神,她又哑然失笑,过去种种,不过如烟一梦。 晶晶发泄完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颇有几分豪迈。 「伊楠,我忽然觉得爱情其实相当于生一场大病,病来如山倒,气势汹汹,让人如痴如狂,可一旦过去了,想想也就那么回事,还有点儿可笑。」 伊楠眯着眼睛瞅她,「谈一场恋爱成就了一个哲学家,也不错!」心里却想,她能这么想得开,是否因为尚未病入膏肓?停顿片刻后,她又喃喃轻问,「难道……就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晶晶愣住了,摇头道:「伊楠,我有时候觉得你很执拗,非要弄出子丑寅卯来……至少这样想的时候我不觉得难受,有没有后遗症也是将来的事,我只想享受现在无痛的这一刻。」 伊楠的心里一动。 一瓶酒很快就见底,两人都来了兴致,朝侍应生挥挥手,上了瓶威士忌。 虽然常年在酒店工作,可她们是滴酒不沾的。侍应生娴熟地开启酒瓶,又依次给她们斟上。 「满上,满上!」晶晶大声指挥着侍应生,姿势粗鲁,彻底颠覆了往日的淑女形象。 伊楠望着她直乐,「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侍应生故作从容地听从晶晶的吩咐给她们倒酒,然后忍住笑走开了。 两人碰完杯就往肚子里灌,活脱脱两个干坏事的小孩,咯咯乐成一团,又很快呛得直咳嗽,互相体恤地给对方捶背,笑到满脸通红。 孟绍宇跟着一帮人走进酒吧的时候,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被那两个张扬的身影吸引了过去。 「据说酒喝多了会产生幻影。」晶晶的脑子里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伊楠笑睨着她说:「那是醉了,你说得这么玄乎!」放下杯子,说,「我还是不喝了,不然一会儿俩人全迷煳了,回家都找不着路。」 晶晶朝她甜甜地一笑,「对,今晚你得将就我。」 琥珀色的液体盛在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中,微微颤动着。伊楠低头嗅了嗅,陶醉地微眯起眼睛来,忍不住又啜了一口。经过适才果酒的薰陶,她的味蕾已经完全适应了馥郁的酒香,仿佛做了一场热身运动,接下来便只觉得如饮琼浆。 「嗨!」头顶有欢快的男声飘过,听着耳熟。 伊楠仰起脸来,果然是孟绍宇,「姚伊楠,很巧啊,能在这儿碰上你!」他很自来熟地在她身旁空着的椅子上坐下来,又对晶晶咧嘴灿烂一笑,「你好,美女!」 晶晶的眼瞪得很大,忽然迅速反应过来,绷起脸,在桌子底下偷偷地拽了拽伊楠的衣服,凑到她耳边紧张地低语道:「上回去酒店找你的那个男人就是他!」 第23页 伊楠瞥了一眼孟绍宇脸上绽放的迷人笑容,那是他的活招牌,仿佛只要他愿意,一切都可以顺着他的意愿发展下去。她忽然很想捉弄他一下。 「可不是很巧吗,孟先生是这里的常客?今天又是陪哪位美女来的?可千万别冷落了人家,回头又得赔不是。」她边说边伸长了脖子,故作热切地向酒吧四周张望。 山那边是海 途:试探(8) 孟绍宇一点儿都不觉得尴尬,很配合地指明了自己的座位,「那边,看见没有……不过你要失望了,一个美女都没有,纯男性!嘿嘿!」 伊楠撇了撇嘴,笑得更加邪恶,「怎么,你最近口味又改了,开始对男……」她的话无端地打住了,目光直直地盯住坐在吧檯附近的一个身影。虽然他是侧对着这边,可那侧影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即使闭上眼睛,她也能感知出来——那是他!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耳朵里听不到周围的喧嚣,此刻还在正常运转着的,只有眼睛和一颗唿之欲出的心,所有死死封存在心底的记忆正在蛮横地顶开锁链,要破笼而出…… 他沙哑着嗓音低声问她:「没有别的选择了吗,伊楠?」 她的手被他攥得生疼。她低着头,死死咬住下唇,不去看他的脸,也不吭声。 后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只能疲倦地妥协,「好,你走吧,最好走得远远的,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现实不容她想太多。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伊楠看见那人正缓缓地转过脸来。她只觉得唿吸急促,全身的血都在往头顶涌,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目光贪婪地盯住他。她要看清,要看清是不是他…… 泪水瞬间充盈眼眶,模煳的泪光中,她看到那的确是他,还是那张脸,那样淡漠的神情,以及注视她时最深情的眼眸…… 她的身子勐然倾斜,一阵头晕目眩迫使她闭上了双眼。她抬手抚额,自我镇定了一番,再睁开眼时,身上所有的器官终于又恢復了工作。她的肩头上搭着晶晶的双手,耳边传来她急切的追问:「伊楠,你怎么了?」 而孟绍宇则完全如坠雾里,愕然地望着她。 伊楠来不及说话,只顾急切地去追寻那个身影。可是,吧檯处坐着的人里,却已不再有他,刚才的一幕,仿佛完全是她大脑里臆想出来的假象。 失望如潮水一般席捲全身,她忽然觉得不甘心,咬咬牙,甩开晶晶就沖了出去。 她自认为脑子是清醒的,脚底却是无尽的绵软,每一步踩下去,仿佛都不着地一般,摇摇晃晃的,可她还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向外跑。 夜凉如水,秋风拂上肌肤,带来一抹凉意。伊楠在铺满青石的路上跌跌撞撞地寻找着,就像她多年前所做的那样,执着而坚定。她仿佛重又坠入那个无休无止的梦里,不想醒来,可是理智却告诉她,必须要醒…… 晶晶紧随着伊楠就沖了出来。 伊楠并未走远,脑子的胀痛和身体的虚软令她不得不承认自己醉了。她扶住一棵香樟树,吃力地喘息着。一阵风吹来,她打着寒噤,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牙齿咯咯地抖着,绝望就这样在体内泛滥开来。她忽然整个儿地缩下去,缩下去,双手倏地捧住脸,放声大哭…… 晶晶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脚步一个踉跄,顿在了原地,被伊楠的失态惊得说不出话来。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有人停在她身旁。晶晶茫然地回头,看到同样惊诧的孟绍宇,「你……」转身又继续望着伊楠,「她……」完全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回过神来,扑上去紧紧搂住伊楠的双肩,焦急地问:「伊楠,你这是怎么了?」 孟绍宇很少看见女孩儿哭。他所认识的女性里,无论是公司的同事,还是他交往过的女友,鲜有这么不顾形象在人前大放悲声的。眼前这个哭得痛不欲生的女孩儿竟然还是一直以来他认为比铜豌豆还顽强的姚伊楠。 山那边是海 途:试探(9) 「最坚强的人往往也是最脆弱的人。」他不禁想到了这句话。 可是,什么事会令她如此失态?前一秒还在跟自己斗嘴,后一秒却赫然变了脸色? 他摇了摇头,想不明白。 走上前,他低头将手伸向伊楠,嗓音有些低沉,「姚伊楠,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他的声音很镇定,几乎没有起伏,让人觉得踏实可靠。她渐渐止住了哭泣,却仍时断时续地抽搭,乖顺地将自己的手交给他。干燥而温暖的掌心让她有了重回人间的错觉,心里的某个地方轻轻地发出一丝嘆息。 站在路边拦的士的时候,晶晶忽然呀的一声惊唿,惹得扶住伊楠的孟绍宇抬头瞥了她一眼。 「糟糕,酒吧的帐还没结呢!」人家一定以为她们是喝「霸王酒」了,真丢人! 孟绍宇低哼了一声,「别紧张,他们不会追出来的——我刚刚已经当过替罪羊了。」 「啊?」晶晶顿时脸微红,「那真是太谢谢了!」 她张罗着要给他钱,却被他阻止了,「你成心寒碜我是不是?」 晶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讪讪地缩回手。 坐在车里,晶晶小心地搂住伊楠,时不时用手掌去试探她的额角,没有想像中的滚烫,反倒是一片冰凉。 孟绍宇在前排副驾驶座上给司机指路,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异常安静沉默。 第24页 伊楠半醉半醒中,思绪始终在绵软的虚空中飘摇,心里的痛楚无处发泄。她在晶晶的耳朵下断断续续地呢喃:「你真是……乌鸦嘴,我刚才……看到幻影了。」 虽然她的声音很小,晶晶还是听清了,想笑,却笑不出来,鼻子一阵发酸,搂着伊楠的手又紧了紧。 虽然伊楠从来没有对晶晶说过什么,在她的言辞里,甚至连抱怨都很少,可晶晶能感觉得出来,伊楠的心上压着一块很重的石头,不管她笑得有多灿烂,也无法完全遮掩。 车子停在伊楠住处的楼下,晶晶轻轻推了推紧靠住自己昏昏欲睡的伊楠,「我们到了。」 伊楠头疼得厉害。她的酒量本就不大,今天因为喝的是果酒,没当回事儿,不免多喝了几杯,又混着喝了几口威士忌,酒的后劲一下子就上来了。她吃力地抬起脑袋来,眼皮沉重,低哼了一声:「我难受。」 晶晶赶紧端详她的脸色,她的脸色果然灰白不堪。晶晶立刻也慌了,忙着开车门,着急地说:「我们这就下车了。你忍一忍,千万别吐啊。」 孟绍宇早已经下车了,绕过半圈,将伊楠那边的门打开,抢先道:「我来吧。」他探身进去,半跪在后座上,双手紧抓住伊楠的腰和腿部,半拉半抱地把她弄下了车。 晶晶从另一面绕过来,与孟绍宇一起将伊楠搀扶到路边。她担心伊楠撑不住,紧张地问:「你怎么样,想吐吗?」 伊楠半弯下身子。两边都有人扶着她,她觉得自己轻如一缕羽毛,忽上忽下,没有重心,胃部极度不适,仿佛在酝酿一场###,然而就是吐不出来,也许是时候未到。 她放弃了努力,惨白着脸摇了摇头。 孟绍宇的手始终没有放开伊楠,这时对晶晶说:「不早了,不如我扶她上楼吧?我就住她隔壁,你可以早点儿回去休息。」 「你?」晶晶愕然。她对孟绍宇谈不上了解,也没有从伊楠那里得到过只言片语对他的正面肯定,他对伊楠来说究竟算什么朋友,晶晶心里可没底。看了看在他怀里瘫软如泥的伊楠,她怎么能放下心来? 孟绍宇显然看出了她的疑虑,不觉失笑,「放心,我不会对她做什么——她都这个样子了。」 山那边是海 途:试探(10) 晶晶觉得自己的心思被他看破了,难免有几分尴尬,一时没能答上话来。正在她木讷之际,孟绍宇却已经向她一点头,反客为主地说了声「谢谢」,就扶着伊楠往楼洞方向走去。 晶晶怔怔地望着他们相拥而去的身影,心中的忐忑逐渐加深,勐然间朝孟绍宇的背影叫了一声:「哎,等一下!」立刻飞奔上去。 孟绍宇搂着伊楠刚穿过防盗门,听到喊声,诧异地回头看。晶晶在电子门关闭前的一刻探手拉住门把,灵活地闪身进去,上前不露痕迹地将伊楠往自己身边拖了拖。 站在电梯里,孟绍宇再次瞥向晶晶,正巧她也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撞了个正着,都干笑了两声。孟绍宇挑眉道:「你好像不太信任我。」 晶晶轻咳了一下,「你别误会,伊楠她……到底是女生,你跟她非亲非故的,照顾起来不方便。」她心里却不由得想,男人,有几个是值得信任的? 到了门口,晶晶在伊楠的手袋里翻找钥匙。伊楠又哼唧起来,喉咙里能听到轻微的咕噜声,脸色也突然变得很难看。两人会意,手忙脚乱地开了门,以最快的速度直接将她架进卫生间。 伊楠把头凑向洗脸池,半佝偻着腰,掏心掏肺地呕吐着。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能将五脏六腑都吐干净,以求轻松。 晶晶轻捶她的背,不时伸手打开水龙头冲掉污秽。待她的胃里终于不剩什么了,晶晶才扭头对孟绍宇道:「孟先生,麻烦你递个毛巾给我。」 孟绍宇本来是退到卫生间门外等着的,听到这话,马上进来,眼睛左右瞟了瞟,从架子上抽下毛巾,递给了她。 晶晶很快又道:「孟先生,伊楠说想要洗个澡,你能帮忙放一下水吗?」 孟绍宇一直习惯用电热水器,不得不花了一小会儿工夫研究伊楠家的燃气热水器。因为煤气管阀装在厨房,他来迴转了两圈后,终于让浴缸上的水龙头里顺利地流出了热水。 喘息未定,晶晶歉然的声音再度在他的耳边响起,「不好意思,孟先生,你方便给伊楠泡一杯绿茶,让她醒醒酒吗?」她记得父亲喝多了酒之后就喜欢沏一杯浓茶,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得多放些茶叶,泡浓一点儿。」 伊楠的厨房里干干净净的,每个柜子几乎都是空荡荡的,除了一些简单的锅碗餐具,别说是茶叶,连一杯清水都找不着,真正是不食人间烟火。 孟绍宇想了一下,决定去自己的地盘上解决这个问题,人还没走到门口,又听到晶晶在卫生间里叫:「孟先生……」 他无奈地走回去,没等晶晶开口,先道:「能不能别一口一个『先生』?听着真别扭,叫我小孟就行了,叫名字也可以。」 晶晶愣了一下,在酒店保持礼貌惯了,所有不熟悉的人一概都是这么叫的。瞅了一眼人高马大的孟绍宇,她怎么也没法将他跟「小」字挂上钩,再说了,他无论怎么年轻,也总比自己大吧?若称唿他的名字,就更没道理了,且不说两人压根儿就不熟,即使是认识的,直接开口叫他名字,那种亲昵的感觉也很容易让人心生暧昧。 第25页 矛盾斗争的结果是晶晶索性不再称唿他,直接含煳其辞地「哎」一声了事,「那个,麻烦你拿两双拖鞋过来,谢谢。」刚才进门匆忙,都忘了换鞋。 孟绍宇正要走出去,晶晶忽又道:「对了,还得赶紧给伊楠找几件干净衣服出来,一会儿洗完澡要换。」 孟绍宇僵在门口,回身抱起膀子看着她,表情里有几分无奈,「到底我先做哪样?」 山那边是海 途:试探(11) 晶晶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吩咐毫无章法。虽然她是个优秀的前台,可说到照顾人,却还是个生手。短短的几分钟,她已经差遣了孟绍宇数回,此时听他反问自己,语气里颇有些不耐烦,顿时无比尴尬,「要不,要不你看着她,我去找吧。」 孟绍宇没有反对,直接走过去,从她手上接过软绵绵的伊楠。他的确不太想去女孩子的屋里乱翻乱找,即使是自己心仪的人,也总觉得那样不太礼貌。 他让伊楠半靠在浴缸边上。她还有些许意识,努力想靠自己的力量支撑住身子,却力不从心。她的脸色依旧难看,褪去外套后,里面只穿了一件低领的中袖针织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匀称婀娜的曲线。她一番洗漱后,胸襟上水迹成片,浅紫色的衣服一下成了半透明的,连里面的内衣都若隐若现。 孟绍宇只扫了一眼,就强令自己不再看那个敏感部位,但脑海里却似着了魔一般,清清楚楚地呈现出那幅赶也赶不走的景致。此刻,由于手正搂着伊楠,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她身体的柔软,还有那每一丝细微的颤动。他的唿吸开始不规律起来,急而短促。他站得离她远一些,但手上并未放松,向着还在外面忙碌的晶晶低嚷:「你找到了没有啊?」 晶晶是头一回来伊楠的公寓,这里其实跟宿舍没什么区别,除了睡觉,似乎其他功用极少。伊楠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酒店里度过,而她们聚餐聊天也都是在外面,伊楠似乎不太喜欢带同事,哪怕是朋友来自己的住处。 晶晶在她房间的衣柜里四下翻找,才片刻的工夫,就听到孟绍宇的叫喊。不知出了什么事,她匆匆找到内衣裤,又随便抓了件看着像睡衣的衣服跑出房间,直奔卫生间。 孟绍宇等她进来,把衣服放在架子上后,赶紧把烫手山芋抛还给她,走出来,顺手又把门带上。紧张躁动的心绪终于得到缓解,他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晶晶从没帮别人洗过澡。尽管伊楠能在她的提示下扭动身子配合着,她还是觉得吃力,有点儿笨拙,脑门上很快有汗渗出来。 两人经常在酒店浴室里碰面,所以裸身相对也不觉得别扭。伊楠自始至终都闭着眼睛,不愿意多说话,脑子里依旧昏昏沉沉的,无法也不愿将意志集中起来。她害怕在孤独的黑夜里面对清醒的自己,让煎熬将自己吞噬,宁愿就这样煳涂着。 草草洗完了澡,晶晶帮她套上干净的衣服后,重新叫进来孟绍宇,两人一起将她搀扶上床。 晶晶又将孟绍宇早沏好的浓茶餵她喝了几口,这才安置她躺下,给她盖了条薄毯。 她忙着照顾伊楠的时候,孟绍宇则站在书柜前欣赏一帧六寸彩照。那是酒店某个周年纪念日的员工合影,上回他进来就留意到了,但未及细看,只瞥到印在照片上首的几个烫金字,里面有「云玺酒店」的字样。伊楠站在第二排右手边上。她个子稍显娇小,置身于统一着装的同事中并不起眼,可脸上的笑容是极灿烂的。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晶晶从房间里出来,朝着他的背影由衷地说。 孟绍宇将手上的照片放下,回过身来,斜睨着她,嘴角一勾,「这么客气干什么,都不是外人。」 晶晶对他的自来熟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应对,比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让她无所适从。她只是觉得这样的男人既非她跟伊楠期望的那种类型,也是她们所不熟悉的,应该离得远一点儿比较好。 山那边是海 途:试探(12) 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了,晶晶委婉地劝孟绍宇回去休息。他挑了挑眉,道:「再坐会儿吧,我是夜猫子,到凌晨两三点睡都没事。」 晶晶跑进房间看了看躺在薄毯下的伊楠,只见她眉心紧皱,脸色仍然惨白,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出什么状况,终究不太放心,于是她打定主意留下。反正天已经很晚了,家里要是问起,她就说临时在酒店替人顶班,这也是常有的事。 晶晶认床,在外面睡不着,并且一个人陪着伊楠,多少也有点儿无聊,所以就没有执意赶孟绍宇走。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一个看电视,一个看书,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打发着漫长的黑夜。 折腾了这么久,晶晶的肚子里开始唱空城计了。她熘到厨房,希望能找点儿填肚子的东西出来,结果大失所望。 「别找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孟绍宇在她身后道,「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拿点儿吃的来,我那儿有。你喜欢什么?泡面还是糕点?」 「不麻烦吗?」晶晶又不好意思。 孟绍宇嘆了口气,耸肩道:「你是不是跟所有人都这么客气?」 晶晶只得讪笑,「泡面,谢谢。」 面是泡好了端过来的,伊楠这里连热水都没有。 晶晶吃着热乎乎、香喷喷的面条,心情也放松了不少,竟然用他的话打趣起他来,「你是不是对每个女孩子都这么殷勤?」 第26页 孟绍宇也在吃面,头也不抬地回答:「错!我只对漂亮的女孩子献殷勤。」 晶晶抿嘴偷笑,隔了片刻,才道:「难怪伊楠不喜欢你。」 孟绍宇抬眼看看她,「何以见得?她跟你提过我?」 「哦,那倒没有。」晶晶道,「是我自己感觉,你这个人比较随便。」既然他不喜欢客套,她也就实话实说。 孟绍宇哼笑了一声,似乎并不介意,「我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这是个生活态度问题,我不喜欢把什么东西都上纲上线,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好恶。有的人,虽然外表看上去很正经,骨子里却未必真就如此。」 晶晶顿感震惊,因为某些话仿佛就戳到了她自己的心上。她想,可不就是这样吗? 「你以前受过伤?」她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也许只有在这样的午夜时刻,人与人相对时,才会有几分真挚,而她此刻很有跟人探讨的欲望。 孟绍宇大笑,「你是不是肥皂剧看多了?当然啦,大多数人也许要跌过跟头才能领悟出一些道理,但也有一小撮精品天生悟性就高,懂得该怎样生活才算对得起自己。我无疑属于后者。」 不仅狂妄,而且自恋!晶晶情不自禁地撇嘴。 「你真的喜欢伊楠?」她换了一个实在一点儿的问题。如果有人能解开伊楠心上那个谜一样的结,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虽然她还不清楚眼前的人有没有这个本事,或者说合不合适。 孟绍宇恢復了他一贯的插科打诨,「我喜欢所有漂亮的女孩子。」 晶晶有些失望,哼了一声,「那我劝你还是别在她身上费工夫了。我们——都不喜欢花心的男人。」 孟绍宇已经吃完了,抽了张纸巾擦着嘴,挺腰坐起来,很惬意地倒在沙发靠背上,「你们?你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 晶晶被他的话引发了好奇心,「你凭什么说我们不是一类人?在酒店里,就数我跟她最谈得来。」 孟绍宇摇头,「那是两回事。你比伊楠单纯许多。」他的目光投向伊楠的房间,房门紧闭着,而他似乎是在努力要看穿房间。 「你了解她吗?」他轻声低喃,「你认为她是快乐的吗?」 晶晶哑然无语,这也是她心里的疑问。虽然她跟伊楠亲密得几乎无话不谈,可多数时候,都是她在倾吐烦恼,伊楠负责帮她疏导。而她,其实根本就没有走入过伊楠的内心。 「那……你觉得她快乐吗?」晶晶迷惘地反问。 孟绍宇想起适才在街边看到她的第一眼,那样明显的绝望写在脸上,与照片上她那阳光般的笑容形成如此强烈的对照,心中无端涌起一丝黯然。静默良久,他缓缓地说:「快乐是不需要刻意表现出来的。」 「你为什么要接近她?」晶晶咬着唇,很直接地问他。 孟绍宇的眼里同样是迷惘。他接近她,并没有什么目的,仿佛就是情不自禁,这既像他从前遇见吸引自己的女孩一样,可是,又不完全一样。至于那一点微妙的差异究竟在哪里,他暂时还说不清楚。 「我只是想……了解她。」最后,他这样回答。 可是,这世上,谁又能真正了解谁呢? 山那边是海 山:情动(1) 大三在忙忙碌碌中很快过去了。 自从那次在车站泪别后,母亲灰心之余也不得不听从伊楠的意见,不再心血来潮地买一堆东西跑到学校去找伊楠,但电话还是经常打的。 她家里依旧拮据,即使有母亲的援助。 爷爷被查出来有中风前兆。不管他怎么轻描淡写,伊楠和奶奶都坚决不许他再耕种田地,哪怕只是一小块蔬菜田,药自然是要每天吃的。 母亲的钱爷爷奶奶也绝不肯用一个子儿,即使她再诚心。 「你的钱,用在小楠身上是应该的,至于我们,可当不起。」爷爷冷冷地说。 对于这样的态度,母亲已经习惯了,没有太在意。能够让她认女儿,她已经很感激两位老人了。 暑假时,伊楠只回去看了眼爷爷奶奶就赶紧回来继续她的打工生活,虽然钱不多,但应付日常开销已经足够了。 伊楠的同学袁芳也是个「老」打工妹。她新近找到一家不错的公司,给总裁助理的秘书打小工,薪水比伊楠那家要高出两倍还多。 当然,钱不是白拿的,据说她的顶头上司——那位年纪不小但仍未成婚的李秘书,也许工作节奏快,压力又大,是出了名的尖酸难缠,只要揪到袁芳的错处,就极尽刻薄之能事,把她贬得连死的心都有。袁芳每每谈起这些,都是咬着牙比画的。 伊楠说:「既然这么难搞,你还不赶紧换?」 「那不行!我上哪儿找这么高的工资去?嗨,就当磨鍊情商吧。哪天我挨完训,能神色坦然地在人前晃荡,就说明离发达的日子不远了。」 袁芳的家境也很困难,底下还有个超生的弟弟。她拼了全力才读上的大学,钱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有天中午,伊楠刚与同事悠闲地用过午餐,就接到袁芳火烧火燎的电话,死活央求她帮个忙。 「真是该死,大老闆提前到今天下午要来,我那份季度总结的草稿还在宿舍电脑里没拷出来呢!唉,太用功了也不好,以后打死我我也不把活儿带回去干了……伊楠你帮帮忙,帮我回去拷一下成不?u盘先用你的。」 第27页 伊楠刚吃完饭,咂着嘴道:「你自己回去一趟不就得了?反正是中午休息时间。」 「不行啊,要让我们头儿知道非噼了我不可。」袁芳的嗓音忽然压得很低,「这两天她也正紧张得抓瞎呢,甭管你有理没理,谁让她不乐意了,都得死!我手上还有别的事儿,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哪里敢走开?」又软磨硬缠,「伊楠,这次你怎么也得帮我,回头我一定重金致谢!」 伊楠的眼睛亮了亮,嬉笑道:「怎么个重金法?」 袁芳咬咬牙,决定下血本,「就你上回在『石头记』看中的那条链子,我送你了!」 一条水晶手鍊也要两百多块呢! 「成交!」伊楠毫不含煳地应承下来。 她一秒也没耽搁就向领导请了假,蹬着自己那辆破自行车屁颠儿屁颠儿地往学校赶。 此时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骄阳炙烤的下午,伊楠飞车在空旷无人的马路上,只觉得自己是在洗桑拿,连拂面而来的风都带着热辣的火气。 从公司到宿舍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到了宿舍,她已是大汗淋漓,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给袁芳打电话。 在袁芳的指点下,伊楠找到了她要的文件,拷盘妥当,又火烧火燎地往袁芳所在的公司赶。 所幸袁芳就职的公司离学校还算近,伊楠飙车的速度又比较勐,二十分钟后,她已经能依稀眺望到远大公司硕大的烫银招牌了。 山那边是海 山:情动(2) 她看了看时间,已经一点半了,估计袁芳要急疯了,这样一想,脚下蹬得愈加有力。在那条窄窄的社区小路上,她那辆小破车的双轮快得几乎要飞起来了。 前方有个拐弯,伊楠用目光粗略一扫,没见有行人,这么热的下午,没人会犯病出来散步。胜利在望了,她嘴里得意地轻唿一声「哟呵」,车速一点儿也不减慢就直接转了弯…… 哐啷——一声清脆的车子跌落声,伴随着汽车刺耳的紧急剎车声中,伊楠已然应声倒地! 晕眩了片刻后,她晕晕乎乎地要从地上爬起来,试了一下,但没成功,这才感觉到膝盖以及手掌处传来火辣辣的疼。 摔下去的时候,她双膝与双掌同时着地,与水泥路激烈碰撞后,右手手掌早已蹭破了一大块皮。所幸她穿着牛仔裤,膝盖虽然撞疼了,却没有破,但乌青块肯定是免不了的。 很快,车上下来一个男子,火速跑过来将她搀起,很关切地查看她的伤势,问她要不要上医院。伊楠摇摇头,除了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外,身上的其他部件都还运行良好,没有骨折,也没有破相,由此她判断只是个小意外。更何况,她拿眼稍微瞟了一下自行车和汽车的位置,很容易就看出来是自己理亏在先,人家好好在主干道上开着,她冷不丁从小路上闯了出来,用的还是子弹头的速度。所幸对方因为在社区行驶,速度不快,而且看见她这个冒失鬼时异常机敏地踩了剎车,车子压根儿就没碰到她。她摔倒也是自己出于平衡的本能反应,朝一边倾斜过度所致,对方能这么和颜悦色,没有破口大骂已经很显素质了。 她惦记着袁芳的事,坚决推辞了对方的好意,扶起倒在身旁的自行车,一瘸一拐地推着朝前走。 谁料,车主又追了过来,语气有点儿焦虑,「小姐,你去哪儿,要不我们送你过去吧?」 伊楠回头看到他已走至跟前,正探手过来要帮她推车,她慌忙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我就快到了。喏,前面就是!」为了表明自己没说谎,她立刻抬手指了指几米开外远大的招牌。 车主的眼里流露出惊异,「你是……远大的员工?」 伊楠愣了一下,「不,不是!我是去找人的。」 「哦。」车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刚好,我们也去远大,不如一起走吧?我请医务室的人给你上点儿药,你现在的样子有点儿糟糕。」 「啊?不必了吧?用不着这么麻烦,我自己去就可以。」伊楠不禁暗暗叫苦,如此热心肠的「肇事者」她还是头回遇见,「我真没什么事,你看!」她急欲打发他走,竟把车停好,咬牙给他做了几个灵活的动作,证明自己的确一切正常。 车主瞧着她的模样不觉笑了起来,明明疼得眉头紧蹙,还故作轻松,这女孩真有意思! 伊楠看着他隐忍的笑意,有些窘迫地朝他扫了一眼,这才注意到他年纪也不算大,顶多二十###的样子,黄黄的皮肤,偏瘦,中等身材,五官却搭配得接近完美,让人瞧着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只是一双眼睛里却时刻透露出精明的光芒。 「你等我一下。」说着,他转身疾步走向缓慢行驶中的轿车。那是一辆黑色的车子,车身很长,从外面看不到里面坐了些什么人。不知为何,她觉得这车有些眼熟。 车主上车后,片刻又下来,似乎谈妥了什么,那车便不再等他,径直开了过去。 护士给伊楠上了些创伤药,做了简单的包扎处理后,嘱咐她尽量保持伤口干燥,一个礼拜差不多就没事了。 山那边是海 山:情动(3) 那个叫冯奕的「肇事者」在一边听着,先松了口气,遂对伊楠道:「走吧,我带你去我办公室。」 伊楠心里叫苦不迭,以她的智商很容易就看出来了,这人极有可能是远大的某个高管,万一让他发现自己是给袁芳送资料来的,这不是把袁芳往死路上逼吗?可她一时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慢吞吞地跟着冯奕向外走。 第28页 她的手机在屁股口袋里叮叮噹噹地响着。不用猜她都知道是袁芳,心里一阵着急,偷偷瞄了眼走在左手边的冯奕。他也正扭过头来看她,笑呵呵地提醒她:「你手机响了。」 其实响了这么长时间,她也不是聋子,岂有听不见之理?她当下干笑两声,故作感激地接了。 袁芳急得连声音都变调了,「姑奶奶,您在哪儿呀?我们大老闆都已经到了……」 伊楠只得含煳地应付,「嗯,放心,好……没事。」也不等袁芳说完,就赶紧挂了电话。 到了二楼,拐过一个弯,伊楠看到了洗手间的牌子后,灵机一动,装作很为难的样子道:「不好意思,那个,我可不可以先去一趟洗手间?」 冯奕的办公室就在前面不远处,他给她指了指路,说在办公室里等她。 伊楠胡乱地点着头,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洗手间…… 袁芳在空无一人的洗手间里终于见到了手上缠着白纱布的伊楠。她很吃惊,「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伊楠像做贼似的把u盘递给她,大致说了一下经过,又笑嘻嘻地低语道:「你放心,我没出卖你!嗨,真想不到你们公司竟然这么有人性,彻底颠覆了我对资本家的反感,不错不错!你还是在这儿好好待下去吧,有前途!」 袁芳被她贊得如坠雾里,美滋滋地问道:「你怎么了?没撞傻吧?」 伊楠拍着她的肩,「我没事。你赶紧忙去吧,晚上再细聊。」 袁芳也的确没时间八卦,只得按捺下心头的好奇,匆忙跑了。 从洗手间出来,伊楠开始犯晕了。她依稀还记得冯奕给她指点的大方向,至于究竟是哪间,竟然完全没印象了。 她东张西望地走过去,不时有员工从她身边经过,看看她的脸,又瞅瞅她包扎过的手,目光里充满好奇。她实在有些受不了了,就拦住其中一名员工问路,才算找到了冯奕。 使命已经完成,伊楠礼貌而真诚地向他道了谢,紧接着又要道别。 冯奕含笑道:「别急着走,我们总经理想见你。」 伊楠着实被吓了一跳,「什么,总经理?」一个小意外而已,至于要惊动总经理吗? 冯奕道:「刚才他就坐在那部车里。他很担心你,我跟他说你已经没事了,可他坚持要见见你才放心。」 伊楠本能地要推辞,「不必了,不必了,我,我还有事。真的……再说,今天的事责任也全在我自己,跟你们没关系,真的没必要这么,这么……」她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词来描述对方的热情才好。 冯奕见她急了,脸上笑意更大了,不慌不忙地道:「你别紧张,我们总经理只是想确认一下你的状况,没别的意思,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的。」 伊楠仍然为难,倒不是有多害怕,只是觉得没这必要。可她又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尤其冯奕正笑容可掬地站在那里等着领她出去,这样的重视既令她感到侷促,又有一丝感动。 走出门来,冯奕突然问她:「对了,你刚才说要找人,需要我帮忙吗?」 「啊?哦,不,不必了,她,她好像不在。」伊楠顿时瞠目结舌,只得胡乱瞎诌,也不管是不是欲盖弥彰了。 山那边是海 山:情动(4) 到了门口,冯奕替她敲了敲门后,示意她进去。 「你呢?」伊楠问他,这么孤身进去她觉得别扭。 冯奕笑着朝她摇摇头,低声道:「他就在里面。」 门很快关上了。 伊楠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后,朝四下里望了望。这办公室大得让人倒抽一口凉气,也许是因为摆设不多,除了必要的几件办公家具外,闲杂装饰物品一概没有,空落落的让人觉得无可依附。 窗边果然站着一个人。他背对着伊楠,身形挺拔,背着手,似乎正沉浸在窗外的景致里,并没回过身来。 她连对方姓什么都不知道,只得清了清嗓子,含煳其辞地说:「总经理……好。」 房间里很静,伊楠仿佛听到了他的一声轻笑。她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了眼睛细细打量他,而他已经缓缓地转过身来。 待到看清他的真面目,伊楠在片刻的呆愣之后,几乎要惊喜得尖叫起来,「咦,怎么是你?」 梁钟鸣望着她明媚的笑容,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看见她,他的心情总能好起来。 「你真的没事?」他看了看她被包成白粽子一样的双手,有些触目惊心呢。 「皮外伤而已,没事!」伊楠满不在乎地扬了扬双手,又调皮地在原地蹦了几下。结果力不从心,关节处拉伤的肌肉一下子失控,她疼得龇牙咧嘴,脚一软就跌倒在地毯上。 梁钟鸣一惊,几步过去将她搀起来,安置在沙发上,不觉嗔道:「还说没事?一会儿让小冯带你去医院拍个片吧?」 伊楠尴尬之余,还是撇了撇嘴道:「不用,我没那么娇贵。从小到大也不知摔过多少次了,过两天就没事了。」 梁钟鸣也坐下了,微微蹙眉,「你经常受伤?」 「还好啦,不过就是蹭破点儿皮,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伊楠觉得有钱人真是小心谨慎得过了头。她转了个话题,「刚才不知道是你,我还很纳闷,想来想去我的面子也不至于大成这样啊!」 第29页 梁钟鸣也笑了起来,轻松地向她摊了摊手,「你看,还是我输了。」 伊楠没想到他还记得两人打的赌,心里甚为开心,毕竟已经隔了快半年了。 「我每次去学校,只要有空,都会去那家咖啡馆坐坐。可惜,一直没遇到你。」梁钟鸣的口气里不无遗憾。 伊楠讶然,「真要遇到了,你就输啦!」 他的身子向后仰了仰,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情愿输了。」 伊楠的内心一震,扭头向他望去。梁钟鸣却微笑着问她:「说吧,想去哪里吃饭?你对这个城市现在应该比我熟悉。」 伊楠收回探询的目光,想了想,眨着眼睛道:「其实我也不熟,就知道一些吃大排档的地方。」 梁钟鸣的目光掠过她的手,恍然道:「还是等你手脚方便了再说吧。对了,现在可以把你的手机号给我了吗?」 伊楠爽快地报了一串数字,看着他存在了自己的手机里,不知为何,心里有种充实的满足感。 聊了没多久,冯奕就敲门进来,因为有个会议马上要开始了。 伊楠立刻识趣地起身告辞。 细心的冯奕特别给伊楠安排了司机送她。临分别之际,梁钟鸣对伊楠说:「以后有什么麻烦可以直接找冯奕,他很能干的。」 伊楠带着一脸的欢欣转向冯奕,却见他望着自己的眸中有微光闪过,仿佛别有深意。 晚上,伊楠免不了要被袁芳盘问一番。出于某种私心,伊楠只是简洁扼要地把过程一笔带过,没有提跟梁钟鸣见面的事,更没有道破她跟梁钟鸣之前就认识。 山那边是海 山:情动(5) 袁芳滚倒在热乎乎的竹蓆上,哀然嘆道:「你不知道我们梁总是多有味道的一个人!只可惜人家早已有家有室,连点儿幻想都没法存了。听说他还有一双儿女,大的那个已经上小学了,结婚可真早……」 伊楠听她发表完花痴言论,遂笑嘻嘻地道:「照我看,他身边那个冯奕也不错,要不你努力努力,把他给拿下?」 袁芳仰天长嘆,「我倒是想啊。可人家怎么说也是公司的二把手,我等闲人近不了身的。再说了,公司里花容月貌的女孩儿多了去了,像我这样姿色平平的,难哪!」 在她说话间,伊楠已经从底下的床铺上站起身来,扒着上铺的铁栏杆瞪着袁芳,等她唠叨完,才摇头晃脑地啧声嘆道:「瞧瞧,现在的女孩儿,个个把算盘打得这么精明,真是好可怕啊!」 袁芳转头看到伊楠一脸不怀好意的笑,才醒悟着了她的道儿了,跳起来要跟她厮打,伊楠已经咯咯笑着灵巧地躲下去了,嘴上还学着《红楼梦》里的丫鬟,捏紧嗓门细声细气地喊:「天热,姑娘戒躁啊,仔细身上出汗!」 伊楠的心里从此藏了个小秘密,像一粒萌芽的种子,被她小心地用纸包好,时不时拿出来看看,会莫名地欢喜。 可是,这粒种子最终会发出什么样的芽,又会开出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的果,在当时,她却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伊楠实习的公司在九月底举办了一次大型国际性会议。当时她跟着部门的几个同事一下子忙碌起来,后勤事务是最为琐碎也最容易出岔子的,早出晚归了一周的时间后,会议终于顺利闭幕。与会人员对这次会议表示非常满意,总部对他们大加褒奖,领导一高兴,给每个后勤人员都发了笔不多不少的奖金,差不多抵得上伊楠一个月的薪水,这下可把她高兴坏了! 「请客吧,伊楠!」袁芳从上铺探出一张笑脸来。 「才不!」伊楠不客气地拒绝,小心翼翼地把数好的钱收进钱夹,「你可别忘了,欠我的链子还没给呢!」 袁芳一下子拉下脸来,垂头丧气地道:「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好不好?」她在远大终究没能做长,之后不久还是被苛刻的秘书辞退了,许诺给伊楠的报酬也因此不了了之。 伊楠嘟囔道:「我那跟头算白摔了!」话虽这么说,她当然也不会落井下石。 想到摔的那一跤,伊楠自然联想起梁钟鸣,不免有些怅然,因为每一次见到他都好像不怎么真实,搞得如今回想起来也是恍恍惚惚、犹如梦境似的。 直到她的双掌和双膝已经恢復到没有一丝伤疤了,她都没有等来梁钟鸣的电话。 失落是难免的,尽管伊楠也说不出确切的理由来,但人的情绪似乎很难由理智来控制。好在她是什么都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人,一阵子后,她的生活被各种各样有意义或没意义的内容闹哄哄地充斥着,渐渐地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轻易不再去想它了。 吃过晚饭,她照例抱着几本书跑到宿舍附近的楼里去上自习。 理科楼是最靠近伊楠宿舍的一栋教学楼,木质结构的楼板,因为年头很久了,平时只给成人高復班用。上楼梯时,脚踩得木板咯吱咯吱作响。不过就是这一栋破旧的楼,来得晚了,还不一定能抢到位子。许多学生情侣把这种幽静偏僻的自习区当成了最佳约会地点,成双成对地割地为巢,窃窃私语。 伊楠在两对情侣中间空着的位子上泰然坐下来,翻开书本,静心研读,像角落那种绝佳位置是轮不到她的。 山那边是海 山:情动(6) 她的手机放在一旁座位上的背包里,并调了震动。她读书素来认真,因此丝毫没有察觉那从包里传出的蜂鸣似的嗡嗡声。坐在她身后的男生实在忍不住了,用本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提醒:「同学,你手机响了。」 第30页 伊楠这才惊觉,一边探手去拿,一边扭头感激地道谢,正好看见他身边的女孩子在狠狠地拧他腋下的肉,疼得那男生龇牙咧嘴。 伊楠忍住笑,瞟了一眼手机屏上的号码,很陌生。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把嗓音压到最低,轻轻地「餵」了一声。 「姚小姐?」 话筒里传来似曾相识的声音。她有些疑惑,「您是……」 对方轻声笑了起来,「这么快就把我忘了?」顿了一下,方才报上大名,「我是梁钟鸣。」 伊楠脸上紧绷的笑意尚未退却,赫然轻唿,「啊?原来是你呀!」乍然而起的惊诧很快就被心底涌起的欢欣盖过,「我还以为你忘了我了呢!」 她的欢喜之中难以掩盖那一丝嗔怨,仿佛是在撒娇。梁钟鸣的心里又是一动,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本来早该联络你,不过……有事耽搁了。」他解释得很浮泛,语气里却难掩疲倦。 伊楠虽然平时粗枝大叶的,却也不是不通世故之人,当下忙道:「没什么,我开玩笑呢,您忙正事要紧。」 他在那头轻松地笑了笑,「已经忙完了。你在做什么?现在有空吗?我想……我应该兑现那个诺言。」 伊楠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很快被期待涨满了,「有,当然有空!」心情一好,嘴上又开始管不住了,「您老人家请客,我哪敢不去?」书也没心思看了,空闲的那只手已经在忙乱地归置东西,「哎,我到哪里去找你呢?」 梁钟鸣失笑,「别急,慢慢来,你在学校吗?还是我去接你吧?」 新老校友很容易就商定了碰头的地点。 伊楠连宿舍都没回,兴沖沖地背着包一路狂奔至边门的小巷口。结果证明,自己出来早了。 巷口的小报亭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看铺子的大爷在听弹词开篇,半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路边的几棵法国梧桐在夜色里时不时掉下几片落叶,无声无息地跌落在地上。八点了,在巷子里穿梭的人不多,一切都静谧而萧索。 原来,秋天早已悄悄来临了,又是一个凋零的季节。 梁钟鸣驱车驶入老街,远远地就看见通往学校侧门的小巷口处,一个女孩儿正站在幽白的路灯下伸长了脖子翘首以待。洁白的灯光肆意洒向她的头顶,他清楚地看到她净如白瓷的姣好脸庞,光线在她的下颌和脖颈处交错出阴影,使得她整个人像一幅素描一样干净爽利。 他觉得这情景如此熟悉,仿佛一直在记忆的深处。 到了他这个年纪,很难再有如此忐忑的心境。正在怔忡时,他忽然想起来,在志远的画室曾见过一幅素描,画上的那个女孩儿正是伊楠,连衣服都不曾改变。 车子一点点地接近伊楠,梁钟鸣的心里却隐约惶惑起来。他曾答应过志远,会照顾好「他的」女孩儿,可在当时,他的允诺纯属权宜之计,他又怎么会想到自己真的会再次与她相遇? 如今,他与她来往,真的只是因为志远的关系吗? 他还没来得及想太多,车子已经停在了伊楠的面前。她一早猜出是他,笑吟吟地俯身,往正徐徐落下的车窗玻璃里张望。 梁钟鸣朝她点了点头,「上车吧。」 伊楠拉开车门,轻快地坐了进去。 山那边是海 山:情动(7) 两人相视而笑。隔了片刻,他才问:「去哪儿?」 伊楠挑眉,「去美食街的大排档吧,那里的东西可好吃了。」说完,又歪头望着他,「你不嫌弃吧?」 梁钟鸣踩下油门,仿佛下了决心似的道:「好,就去大排档。」 说是大排档,其实也没他想像的那么惨不忍睹,是在屋子里的,卫生条件也差强人意。 伊楠晚饭吃得早,此时早已饿了,津津有味地吃着一碗粉条。她见梁钟鸣光看自己吃,却不怎么动筷,问道:「你怎么不吃呀?味道不错的。」 梁钟鸣拗不过她的热情,只得拿筷子挑了几下自己碗里的面,也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伊楠很快解决了自己的粉条,擦净嘴角,右手托着脸静等梁钟鸣。 「还要不要再来点儿什么?」 「我饱了。」伊楠捂着嘴应景似的打了个嗝,满足地对他笑笑。 如果是在别处,跟别的人在一起,他会为对方这样的失礼感到窘迫。然而,伊楠是他所接触的人当中最具烟火气的,她的任何举止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 他放下筷子,「我也饱了,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吧?」 伊楠立刻朝他瞪眼,「你才吃了几口啊?这可不行!得吃完啊,浪费可耻!」 梁钟鸣怔住了,看了看她一脸严肃的神情,遂笑着摇了摇头,「很少有人跟我这么说话。」 伊楠有些尴尬,举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我凶吗?」很快又坦然,咧嘴道,「我又不求着你什么,干吗要怕你?」 他笑了,「也许你求我,我会答应。」 伊楠的眼睛一亮,狡黠地盯着他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他立刻有上当了的感觉,但依旧觉得开心,「没问题,你说。」 「现在没想好呢,等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告诉你。」 他终究没吃完那碗面,伊楠也没再勉强他。两人步出小餐馆,缓缓朝前走去。 第31页 老街的路灯有好有坏,看来久未修理了,他们时常隐没在昏暗的夜色里,谈话却是轻松而欢快的。 「……奶奶叫爷爷去买米,说是商场限定三天内特价。爷爷是个急性子,话听了一半就跑出去了。结果爷爷买回来后被奶奶骂了一通,牌子根本都不对,还比我们平常吃的米都贵。」 梁钟鸣看着她笑,不觉问:「你一直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伊楠点头,「我爸爸很早就过世了,妈妈又嫁了人。」 她简短地讲了自己的身世,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忧伤。然而,梁钟鸣听了,却恻然无语,默默地走了好一会儿,才问她:「你……恨你妈妈吗?」 伊楠听他这样问,于是认真地想了想,「我也说不上来……不过,她那时候那么年轻,爸爸又走得早,她也挺不容易的。」然后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爷爷奶奶对我很好,还有我们镇上的那些乡邻也特别照顾我。每年我拿了奖学金,爷爷都要我带些这里的特产回去送人,呵呵。」 他仔细审视她的脸,上面的确没有怨愤或者不平,这让他感到震动,心里有难言的情绪挥之不去。她不过是个小女孩,却能想得如此豁达,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养育他多年的母亲…… 当然,那是不一样的。他悄然暗嘆。 他的目光掠过伊楠光洁、欢欣的脸庞,她笑容里的灿烂和毫无保留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 尽管没有任何约定,但梁钟鸣每次来c市,都会抽空与伊楠见面。 仍然是热闹纷飞的大排档,仍然是漫无目的的闲聊,不见得爱吃,他只是喜欢看她神采飞扬地说话,每一次,都是种享受,是紧张劳碌之后的彻底放松。 山那边是海 山:情动(8) 有时,他临时脱不开身,也会派冯奕先去接她,然后送到指定的地点——大都是些普通的餐饮店,然后给她点上满满一桌菜,陪她聊上一会儿。等梁钟鸣到了,他遂自觉地离开,即使受到力邀,他都不会留下来与他们一起用餐。久而久之,伊楠知道了他是个极为识趣的人。 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食物,伊楠会半开玩笑地问梁钟鸣:「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非洲难民?」 梁钟鸣认真地思索,然后笑着回答:「不,一个小妹妹。」 每逢此时,伊楠就会撇嘴,他又在自己面前「倚老卖老」了。 偶尔,他们也会聊起远在异国的许志远,梁钟鸣的语气总是淡淡的,但又不乏爱护之意。 「他很好,去了那边后,人也开朗了许多,参加了不少活动,滑雪、赛车,都爱去尝试……他最近正在筹备一个画展,要我们年底都过去捧场呢!」说完,目光又有意无意地在伊楠脸上飘过,似在观察着什么。 伊楠倒是真心替他高兴,「是吗?他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搞不好,将来又是一个梵?高!」 她绘画方面的知识实在有限,但记得许志远喜欢梵?高。 有一次,她突然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他跟志远不是一个姓,明明是亲兄弟! 梁钟鸣的脸上顿时有轻微的尴尬,虽转瞬即逝,却被伊楠看在眼里。 「我随父亲的姓,志远随母亲的。」他很淡漠地做了解释,脸色却有些阴沉,低头,默默啜了一口咖啡。 伊楠迅速吐了吐舌头,感觉自己问得有点儿唐突。可是没办法,她平时是随意惯了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不过,大多数时候两人的交流还是很愉快的。梁钟鸣最喜欢听伊楠讲学校的趣闻逸事,碰巧她提到的老师正是他也认得的,便会适时做一些补充。有时,伊楠还会带一些集体照给他欣赏,让他辨认他认识的老师,他找得认真仔细,当准确无误地认出来时两人会像捡到宝一样开心。接着,他又会感嘆:「老了,都老了。」 是啊,他自己不也正逐渐步入不惑之年吗? 到了他这个年纪,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再在心头掀起波澜。对于伊楠,他也仅是怀着宠溺和怜悯。他曾答应过志远照顾她,既然有此机缘,他也不介意把这种关系维持下去,虽然有一点,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那就是他贪恋伊楠那阳光一样明媚的笑颜。那样的笑容,他在风华正茂之时,曾经在另外一个女孩子身上领略过,痴迷过,也失落过。他没有弟弟那样的执着和勇气,甚至连争取一下的想法都不曾有过,因为他始终保持清醒,明白自己的位置和职责。 如今,他看着她,心底总能被撩拨起一缕若有若无的荡漾心绪,那感觉与爱无关,却同样温暖和煦,提醒着他,原来他也年轻过。 伊楠一直不明白,那时的梁钟鸣是怎么看自己的。后来,她曾问过他,而他总是浮现出最柔和的微笑,抚摩着她的发顶,「你就是个孩子。」 她有些丧气,却无法否认,她自己最开始不也一直拿他当半个长辈一样敬重的吗? 从小到大,伊楠并不缺爱,可她缺少一个能听懂她说话的人,在她困惑的时候给予指点,在她偶尔沮丧的时候给予鼓励,不指责她的幼稚狂妄,也不打击她的意气风发。梁钟鸣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伊楠喜欢向他诉说自己的那些琐碎的烦恼,然后听他给出建议。他的意见总是条理清晰,分析问题也一针见血,他的智慧令伊楠讶异,也由衷地钦佩。当然,这种景仰与爱无关。 第32页 山那边是海 山:情动(9) 爱是什么?对那时的伊楠来说,爱是第一眼时就能许定的钟情,是想到对方就满身战慄的悸动,是奔腾的激流,是燃烧的火焰。 可是梁钟鸣给她的感觉永远是安宁平和的,他是一块温润的玉,一潭宁静的水。他对她,是一个特殊的个体,介于长辈与朋友之间。 一度,她曾在心里用「忘年交」这个词来形容两人的关系。连梁钟鸣自己都说,以他的年纪,做她的叔叔都绰绰有余了。但伊楠很快就把「忘年交」这个词否定了,因为她不喜欢听他说自己老,事实上他也并不老。他所谓的老,是比照着她说的,他越说自己老,就越显得伊楠年轻幼稚,这不是她期望的。 伊楠一直努力为两人之间这种云淡风轻的「友谊」找一种合理的解释。直到有一天,在书上读到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她豁然开朗,将这句引为经典。 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不正是她跟梁钟鸣最贴切的写照吗?没有名利的交换,更不涉及欲望,他们的友谊甚至比清水还清,伊楠坚信这种友谊能长远地延续下去。 年轻而未经涉世的女孩儿,总希望能有这样一份特殊且纯净的秘密,来满足她的憧憬。她为此还自鸣得意过好一阵。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跟梁钟鸣之间的感情潜移默化地发生了变化呢? 临近毕业,同学们都陷入了找工作的疯狂之中。伊楠也希望能留在c市,再怎么说这里也是省城,有小城镇无法媲美的各种机会。 梁钟鸣曾婉转地问过伊楠是否需要他的帮忙,伊楠一口拒绝了。这并非是清高,她只是天真地认为,如果自己接受了对方的好意,那么好不容易维持到现在的友谊就会蒙上尘埃,不再纯洁。 她实习的那家公司虽好,但因为只是一个办事处,又非总部的重要支柱,便好似一潭死水,太过风平浪静了,时光在这里总有凝滞住的感觉。当然,在这里养老是很不错的,只是对伊楠这样刚踏出校门,正摩拳擦掌准备有番作为的年轻人来说,实在不是很适合。 她跟同学一起进入了人才市场汹涌的滔滔洪流中。几经翻腾、涤盪,她终于如愿找到工作,在一家新兴的生产型企业里做工程部助理。 毕业后,伊楠又与几个要好的同学合租了一间房,热热闹闹地住着,仿佛只是从一间宿舍挪到了另一间。当然,这一间明显要自由得多,再没有宿舍老师的管头管脚。 新环境和新工作令伊楠振奋不已。更让她激动的是,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向家里、向母亲伸手要钱了,相反,她还可以给爷爷奶奶钱。 第一次领工资时,尽管钱没多少,她还是豪迈地请了一次客,请客的对象自然是梁钟鸣。 在包厢柔和的橙黄色灯光下,服务生给他们开了一瓶香槟。梁钟鸣望着伊楠闪亮的双眸和红扑扑的脸蛋,微笑着道:「嗯,能赚钱了,是大人了。」 他上午刚到c市,开了一整天的会,此时连笑容也略带疲倦,但心情是轻松的。 以往一起吃饭,每次理所当然都是梁钟鸣埋单。而这一次,伊楠扬言她来,颇有些扬眉吐气之感。 伊楠心满意足地嗅了嗅杯中的美酒,一脸的得意。 「爷爷奶奶是不是高兴坏了?」他用公筷往她的盘子里夹菜,她的胃口一直不错。 伊楠嫣然笑道:「爷爷说这两天头都不怎么晕了,我还笑他心理作用太强烈了呢!」 梁钟鸣端着酒杯,含笑听她讲着。他能体会到一家人那种简单的快乐,不由心生艷羡。 山那边是海 山:情动(10) 很多时候,快乐不是用金钱即可堆砌起来的。他这些年来最深切的体会是财富越多,快乐反而离他越来越远。 和她在一起时,时光总是太短,不经意间就飞逝而过。最终,他还是趁伊楠上洗手间的工夫,偷偷结了帐。 出来时,伊楠的嘴依旧不满地嘟起。他看在眼里,又是好笑又是疼惜,顿了一下道:「给爷爷奶奶买些东西吧,这可是你第一份薪水呢!」 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感动是因为她那份清空囊包的心意,又隐约觉得太重,自己有些受不起。 伊楠当然不会像他那样想得如此深远。她做事一切凭直觉,很少会探究原因,直到那一天,那一刻,一切赫然改变。 多年后,伊楠也曾努力回忆,那天的事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如果她只是心血来潮,那么后来的纠缠又是为了什么? 她想了许久,却只能摇头。感情,没有办法找出泾渭分明的路,它总是悄悄地沿着自己固有的轨迹行进,不听人指挥,也不受理性的控制。 梁钟鸣曾经跟她提及过他的家庭,寥寥数语,却足以令她明白他有着怎样完美的生活。 也许,她的错误正是自认为很理智,所以才会那样心安理得地走在他的身边,而丝毫不感觉到怪异和微妙。 有那么一阵子,他突然来得很少,也不怎么联络伊楠。而她正处于对新工作、新环境不适应的苦恼之中,跟周遭的同学诉苦,却因境遇类似而都束手无策,除了抱怨泄愤,别无他法。 伊楠的情绪逐渐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迷,可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似乎不完全是因为工作的原因。 直到她再次接到梁钟鸣的电话,心头有什么东西悄悄地落下,她才隐约明白自己的焦躁不安原因何在。 第33页 那天,走在梁钟鸣身旁的她变得异样沉默,连梁钟鸣都感觉到了,于是话语的主动权由以往伊楠的手里移到了他那一边。 从来都是她讲,他听,现在突然变换了位置,他极不适应。这不同于开会或者在员工面前讲话,他第一次发现其实自己没有多少应付这个年纪的女孩儿的经验,尤其是当她安静下来的时候。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最后他实在忍不住,揣测着问她。 伊楠最开始的确是有些怨气,虽然明知道很没道理,而更多的是她对自己感情的迷惘,那是一团全新的、同时也是模煳的影像,她分辨不清。希冀夹杂着恐慌的情绪令她格外安静。 她摇摇头,竭力想压住心底腾升起来的那股陌生的情绪。没想到适得其反,她因此更加烦躁。 「我们去酒吧好吗?」她突然没头没脑地提议。 梁钟鸣很意外,低头看她。伊楠只是一味垂着头,低声解释道:「我们同学都去过了,我也很想去见识一下。」 他还是纵容了她,因为她不开心,尽管他不清楚缘由。 酒吧是近两年才在这座城市里兴盛起来的。他对此没什么精深的研究,一无必要,二无兴趣。 他领着她进了一间看起来比较朴实的门面。推开门,他才发现判断错误,里面又吵又闹,喧嚣刺耳的音乐,疯狂摇摆的人群,dj站在舞台中央,声嘶力竭地喊着。 梁钟鸣皱了皱眉,想退出去,却被伊楠拦住了,「就这儿吧,挺好。」 今晚,她需要一些刺激来平復纷乱的心境。 他们坐在吧檯边的椅子上,点了两杯啤酒。 伊楠咕嘟咕嘟勐地一通喝,很快杯子就底朝天了。她酣畅淋漓地抬手抹抹嘴角,朝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的梁钟鸣咧嘴笑了起来。 山那边是海 山:情动(11) 他只是那么闲闲地坐着,脸色沉静,却有着旁人无可比拟的翩然风度。和周围激情四溢的年轻人相比,他更像一个温暖的港湾,无论什么风浪都卷不走他沉静的微笑,也打破不了他稳笃的心境。 伊楠看得有些痴迷,可是她确定自己没有醉,只是一杯啤酒而已! 「我还想再来一杯。」她伸手拍拍台面。 梁钟鸣却向服务生做了个阻止的手势,「给她来杯橙汁,谢谢!」 他看得出她的眼眸里已经透出些迷煳的醉意,不觉拧起了眉。他一直把她当成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儿,脾气也是直来直去、最容易把握的那种。只是今晚,他忽然发现,这个小女孩儿正在不知不觉地蜕变,像所有女人一样,变得不可捉摸,喜怒无常。 一股前所未有的气息在四周悄然蔓延开来,仿佛稍不留意,就会跃出他的掌控,他的心像被一只手攥紧了一样,陡然间不安起来。 喝着冰冷的橙汁,伊楠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含嗔带笑地给他讲述自己小时候的一桩糗事,「我六岁那年,有一天,家里来了客人,奶奶忙得团团转,于是支使我去小卖部打黄酒。黄酒的味道真香啊,我一路走,一路喝……」伊楠说着,止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后来,在家里久等我不回的奶奶又赶着爷爷出来找我,结果发现我已经醉倒在半道的小桥上了。」 梁钟鸣莞尔,原本悬在半空中的心缓缓放了下来,这样伶牙俐齿的伊楠才是他所熟悉的。 伊楠出神地盯着他满面的笑容,眼神迷离。他笑起来真迷人,没有一丝的冷漠,仿佛冰雪都被融化,只余了漫山遍野盛放的鲜花。而这鲜花,是为她开的吗? 她为自己这莫名的想法心中一颤,脑子里像闪电划过后的天空,瞬间雪亮无比。在那一刻,她看清了躲藏在自己内心里的一个隐秘,在那样强烈光线的照射下,它再也没有办法躲闪、逃避!她发现,它其实一直都在那里,不为人知地、怯怯地蜷缩在角落里,不敢抬头,不敢出声…… 他还在笑着想像那个年幼的女孩儿如何酩酊大醉倒在桥边,即使在亲人的怀里,依然无法从酣睡中醒来,那样子一定可爱极了! 「我喜欢你……」她喃喃地说了一句。 音乐很吵,他只看到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依稀传入耳中的声音很模煳。 然而,他听清了,仿佛与内心某个深藏着的欲望不谋而合…… 他手中的杯子蓦地一抖。有那么几秒,他一直没动,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伊楠也不敢动。世界在那一瞬间忽然安静下来,她听不到周围的嘈杂和喧嚣,唯一能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心跳,那样剧烈,仿佛随时有可能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可又是那样缓慢,慢得每一个节拍都拖泥带水,软弱无力。 她定定地望着他,等待着。下一秒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她猜不出来。 原来,她这样在意他的反应。 梁钟鸣终于缓缓转过脸来,朝她生疏地笑了笑,掩饰掉那一丝虚弱,「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因为酒精,也因为过度紧张,伊楠已经有些晕眩了。她盯着他含笑的脸庞,他眼里那一抹显而易见的忧虑,犹如一盆冰冷的水朝她迎面浇了上来! 她毫髮无伤,还是那样安静地端坐着,可是心已经湿了。 她以为他至少会给她一个回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发生! 第34页 她愣愣地望着他,看他姿势优雅地结帐,与人微笑着客套…… 山那边是海 山:情动(12) 她只觉得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话就这样被悄没声息地带过!胸腔和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开始膨胀,心里突生出一股执拗,她一定,一定要让他知道,过了今晚,也许她再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了…… 结完帐,他脸上带着沉稳的笑意,适才的那一丝无措早已被压到角落里,再难抬头。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不偏不倚地走在用理性铺好的道路上,不曾有过半步差池,过去不会,现在不会,永远也不会。 「我们走吧。」他笑吟吟地看着她说。 伊楠坐着没动,只是用眼紧盯着他,目光中带着难以名状的狂热和混乱,「我喜欢你。」她终于又清晰地说了一遍。 他蹙着眉笑了笑,「你真醉了。」 他伸手去扶她,却被她用力甩开了。 眼泪涌出眼眶的同时,她的心里却感到一片冰凉。刚才那股熊熊燃烧起来的炙热火焰又一次轻易被冷水浇灭,她感到从上到下都湿漉漉、凉飕飕的。 她知道自己正在干傻事,而他一丝不乱的表情和始终荡漾在唇边的微笑就像一面犀利的镜子,照出她的愚蠢和荒诞。 她勐地站起来,头有轻微的晕眩,可是她咬牙稳住了。她逼近他一些,用尽了力气,几乎是恶狠狠地对着他嚷:「你听见没有——我喜欢你!」 喧嚣的音乐戛然而止,也许是两首曲子交替之间的停顿。而她那句响亮的宣言被数人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不少眼睛正朝这边张望,好奇地寻找那尖厉声音的来源。 梁钟鸣终于避无可避,想装傻都不行了。他侧着脸,经过短暂的思考,然后扭过脸来,「伊楠,我不太明白……」 伊楠忽然彻底清醒了。她看着他思索过后的表情,听着他不愠不火的语调,尽管他还没开口,她却已经知道答案了。 四周安静得如此诡异,那股强大的沉默像一块巨石一样朝她压迫过来,她只觉得心脏越来越沉重,就要喘不过气来了! 她干了怎样愚蠢透顶的傻事! 还没等梁钟鸣反应过来,伊楠已经失控地沖了出去! 她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于是越发加快了步伐,一口气跑出去老远,仿佛后面有勐兽追来一般,很快让自己隐没在一条老弄堂的黑暗之中。 她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地喘着气,觉得非常混乱和疲倦。这样也好,这样她还不至于立刻体会到那羞窘难当的滋味! 天还很热,即使是繁星满天的夜晚,空气里涌动的也全都是燥热。这个季节,一切都不安而躁动。 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她拿出来一看,果然是他。她看着那上面显示出来的他的名字,曾经令她那样欣喜和期待的名字,现在只觉得刺目。 她狠狠地按了挂断键,然后直接关机。难堪开始在心头捲起,越聚越浓,她只能强令自己拒绝思考。 在弄堂里七拐八弯后,出口处竟然是护城河,这个地方,她一点儿也不熟悉。可是今晚,她并不在乎。 沿着护城河,她又走了很远,什么也不想,不去想怎么收拾这个局面,更不去想他现在在哪儿——是不敢想。 渐渐地,连行人都看不见了,路灯也变得昏暗起来,她看看表,果然很晚了。 她不想继续流浪下去了,但除了租住的地方,她想不出第二个去处。 她在就近的公交车站上想了一番,依然理不出头绪,脑子里乱乱的,没法静下来思考,哪怕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车来了,她看也不看就跳了上去。 车上人很少,司机有些纳闷地特意瞟了她一眼,也许是她的神色太古怪了。 她挨着窗坐下,目光空洞,思绪混乱。她突然希望这车能够带她远离这个城市,还她以往的宁静欢乐…… 车停了,司机扬起嗓门催促她下车。 她迷惘地起身走下去,环顾着四周,心底虽有失落涌起,但理智就这样一点点地回来了。 这个地方她认得——汽车总站,以前她坐车时常经过这个地方。这个时间,她还赶得上开往西郊的最后一班公交车。 伊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拖着疲惫的双脚,她慢吞吞地上了楼,走进熟悉的现实中。 舍友都睡觉了,她连洗漱都懒得做,直接推门回房。 床头柜上压着一纸留言,字迹潦草,是同舍的晓晴写的,「伊楠,有位梁先生打了几次电话找你,要你回来后速给他回电话,他有急事找你。」末尾还附有一行小字:「你要跳槽了?」 伊楠捏着那张纸,刚刚平静下来的思绪又汹涌翻腾。她无心理会同学的猜疑,只是专注地考虑一个问题:要不要给梁钟鸣打电话? 她当然清楚他这么着急找她是为了要确认她没事。她冰凉的心底终于泛起了一丝暖意,可是这暖意很快就被无边的羞窘和沮丧所吞噬! 那原本自己不清楚、但其实早就在心间萌芽的欲望,那内心深处最隐蔽的秘密,就这样被自己轻易抖了出来,她怎么可能再与他坦然相对?而以后,他又会怎样看待自己?! 伊楠的身体再一次陷入冷热夹击的煎熬中,像发烧,又像掉进了冰窟。她脸朝下倒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良久,双肩开始抖动,有压抑不住的啜泣从掌心泄露出来,在这漆黑的夜里,难堪而绝望…… 第35页 其实没过多久,时间就已经接近凌晨了,她终于再度平静下来,前思后想,还是给梁钟鸣发了条简讯。无论如何,她不希望他担心自己。 「我没事。以后,请别再来找我。」 她没有等来梁钟鸣的只言片语。 也许,她的决定对他来说,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 山那边是海 途:靠近(1) 伊楠团坐在沙发里,膝上摊开了一本书,左手执一杯咖啡,慢条斯理地啜着。 她想起晶晶对自己的抱怨:「本来是我失恋,按常理你该安慰我的。结果倒好,你先把自己灌醉了,又哭又闹的……末了还要我这个倒霉蛋照顾你,姚伊楠你真不仗义!」 伊楠的嘴角扯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心里却是温暖的。虽然晶晶满腹牢骚,可伊楠知道她是真的关心自己。更难得的是,晶晶从来不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莫名其妙跑出去,为什么要哭,又是为什么这样伤心……这些问题她从来不问。 她知道伊楠不愿意说,所以不问,只是委婉地劝她:「伊楠,你累了,神经老绷着,谁受得了?别这么拼了,该休息的时候还得好好休息。」 伊楠也很听话。这个周末她没有加班,而是推开诸多琐事,安心在家休息,只要留在酒店,工作就永远都做不完。 她觉得房间里有些闷,就走到阳台上向外张望。 刚下过一场秋雨,空气格外清新,整个城市就像洗了脸,顿时眉清目秀起来。 伊楠俯身看了看楼下,几处观景亭里人迹疏落,水池边的几株桂花开着黄灿灿的花,连空气里都沾染了清甜的香味。 她决定下楼走走。 高层公寓区里能有这么大一块休闲区域算是很难得了。功能区域也划分得甚为清楚:露天游泳池、网球区、铺满了鹅卵石的迂迴小道、喷泉、观景池上架着小木桥……亭台楼阁都有了,其余地面都用草坪铺盖起来。游泳池里的水早已抽干了,几个半大的孩子在里面玩泡泡球,笑声朗朗。 伊楠转了两圈,同样的景色看多了也会觉得无聊,遂在亭子里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重新翻开书来看。 亭子四周种满了香樟树,间或插着一株桂花。偶有风过,树叶沙沙作响,落英缤纷,又有桂花的香气阵阵袭来,是极为清爽的气息。 「……出家沙门者,断欲去爱,识自心源,达佛深理,悟无为法,内无所得,外无所求……」 她默默诵念着,脑子里却在思考:唯有认识自己的本心,方能断欲去爱,那么她自己的本心究竟是什么?又终将归于何处? 正想得出神,手上的书却蓦然凭空而起,她一惊,转头去看,只见书已经被孟绍宇抓在手中。 她未及站起,就微愠着嚷道:「快把书还我!」 孟绍宇并不理会,一面躲她伸过来的手,一面去看书的封面,还把书名念了出来:「佛——说——四——十——二——章——经。」 伊楠早已站起,虎起脸来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跟小孩子似的?快给我,你不会感兴趣的。」 孟绍宇见她真恼了,懒懒地将书递还给她,在她对面的长凳上坐下,直视着她,「你怎么知道我没兴趣?前两年我就看过了。」 伊楠不相信,也不打算跟他多说话,把书小心地整了整,重新坐好,接着往下看。 她那晚的丑态被他尽收眼底,现在伊楠的心里是有些别扭的。她知道他跟晶晶两个人守了自己几乎一夜,一直到凌晨两点,他才被晶晶劝了回去。 晶晶后来跟她说了许多孟绍宇的好话,说他风趣、幽默,为人也体贴、和善等等,以至于伊楠怀疑他们是否趁她睡着之际密谋了什么。她等晶晶说完,直接道:「你把他说得这么好,干脆我帮你们牵线得了。」 晶晶立刻摇头晃脑地拒绝,「那不行,朋友夫,不可欺。」 「『夫』你个头,我跟他八竿子打不着。」 山那边是海 途:靠近(2) 「慢慢打,总能打着的。傻子都看得出来他对你有意思。」没有外人时,晶晶的一张嘴又岂肯饶人? 因此,伊楠再见孟绍宇时总有几分不舒服,虽然明知跟他之间不会有什么。孟绍宇也没有就那晚的事对她有过任何盘问或嘲笑,在这一点上,伊楠是感激他的。 孟绍宇悠然道:「这种书,包括诗词、古籍,不是靠看就能琢磨出意味来的。只有把它背熟了,印在心里,触景生情的时候,才能体会出真味。这就是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吧。」 伊楠这时方抬头正视他,「想不到你还挺有见地的。」她读的时候的确觉得吃力,很多禅句都无法参透。 孟绍宇笑笑,忽又道:「你怎么会看这种书?按说你也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不至于啊!心里有障碍的话,其实应该去看医生,否则容易走死胡同。」 伊楠白了他一眼,立刻打消了与他深入探讨的念头。这人,正经不了三分钟。 孟绍宇继续信口开河,「巧得很,我在学校修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学,自认为给人排忧解难还能出份小力,如蒙不弃,我愿意免费出诊。」 伊楠嗤笑不已,「你还真能耐!可惜我没病,你是不是觉得很遗憾?」 孟绍宇嘿嘿笑着,身子往旁边一歪,枕着胳膊就躺倒了,直嚷着困。 第36页 伊楠讥道:「没睡饱你起这么早干什么!」 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作势要睡,嘴里还在喋喋地向她解释道:「我刚刚站在阳台上看见你在楼下转圈,以为你有什么事想不开,这不就赶紧跑下来关心关心你!」 「那我还真是受宠若惊。」伊楠笑着,淡淡地回了他一句。她对他的信口胡诌渐渐习以为常了,若是认真恼起来,反而令他得意。 他睡着的样子很好看,安安静静的,长长密密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眼睑处形成两道黑影,更衬得皮肤白净,有一种透明的感觉。伊楠不禁想:这个人应该没受过什么委屈或是挫折,俊气的脸上没有一丝烦恼,在阳光下也能坦然入睡。她望着望着,竟心生羡慕。 他动了一下,忽然睁开眼睛,低声问:「你在观察我?」 伊楠的偷窥冷不丁被他撞见了,饶是再怎么镇定沉稳,也没能压住从耳后根袭来的热浪。她无法辩解,索性低了头佯装认真看书。 经书本就要在心静的环境里才能看得下去,此时她哪里读得进去? 孟绍宇瞅在眼里,只觉得她好笑,但也没再追问她。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但他也了解到伊楠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直脾气,死缠烂打的话,反而会如越绷越紧的皮筋那样,容易断裂。 他直起身来,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提议道:「好容易有个休息日,咱们别老在家里窝着了,出去玩玩怎么样?」 他这话听起来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仿佛他们是一家子似的。伊楠干脆利落地回绝,「我没兴趣。」 「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那我问你,看经书是为了什么?无非是为了解放心灵对不对?可你呢,对什么东西都排斥,也不接受别人的好意,这种态度根本就有违佛旨。」他一拧眉,眯着眼睛回忆,「经书上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这样刻意地划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人可以交往,什么人应该迴避,就是『着相』了。」 伊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着相?你倒说说看,究竟何谓着相?」 孟绍宇斜了她一眼,「这你都不懂?」他细细想了想,发现还真有些难以解释,咳了一声道,「这么说吧,但凡刻意为之或刻意避之,都算是着相。」 山那边是海 途:靠近(3) 「那要怎样才能做到不着相?」伊楠又笑着问他。 孟绍宇朗声回道:「不故意挑起欲望,也不人为扼杀心里的欲望,忘掉一切束缚,接受你遇到的任何境遇,包括所有的事和人——比如,有人邀请你出去逛逛,如果你闲着没事,为什么不呢?」 她听得很认真。可他后面的话锋陡转,在数秒的怔忡后,她才会意,脸上的笑意弥深,他还真够能绕! 「哎,你笑什么?到底去不去?」他见她面露笑意,不觉也笑了,知道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去哪儿?」她终于松口了。 与其说她是妥协,不如说是被说服了。有些问题,她总觉得像一团模煳的影子一样无法认清,而到了他那里,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迎刃而解了。她开始感觉到他存在的价值。 孟绍宇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来,「随便哪里都行,哪怕是走街串巷也比闷在这儿强吧?而且,我最近添了辆车。」 伊楠欣然起身,道:「那好,我上去换身衣服咱们就走。」 他坐着没动,笑眯眯地道:「麻利点儿啊,我在楼下等你。」 伊楠换了衣服下来,只见孟绍宇正在楼洞门口等着她。 「走吧,去看看我的新车。」他说得煞有介事。 能够开着车在城里兜兜风也不错,伊楠嫣然笑着,紧随其后。 小区有地下泊车场,但车位严重不足,于是又在每栋楼前的草坪处硬是分割出来小块区域做补充,车子也早已停得满满当当的。 一路过去,孟绍宇歷数车牌,「别克——美国车,帕萨特——德国车,本田飞度——日本车,哦,到了,这是我的车!」他突然停了脚步,手指着一处空当对伊楠道。 伊楠朝两边望了望,不确定他究竟是指哪一辆车,于是问道:「哪辆呀?」 孟绍宇走近一些,指了指夹在两辆汽车中间的一辆银灰色电动车,道:「这辆呀!小是小了点儿,难怪你看不见。」 伊楠一瞬间笑弯了腰,「这,这也叫车?」 孟绍宇泰然自若地上前解锁,一边驳斥她道:「怎么不算?这车可比汽车好,走街串巷灵活着呢!还环保,速度也快,前两天,我在路上分别超了一辆qq和一辆宝来!」说话间,他已经将车推了出来,发动了之后,遂对伊楠扬了扬下巴,催促道,「上来呀!」 稍一犹豫,她还是坐了上去。 孟绍宇等了半天,见她垂着手没动静,遂嘿嘿坏笑道:「你最好搂紧我啊!一会儿我飙起车来,你小心一头栽下去!」 伊楠已经笑到无语了,但她终于还是张开了双臂,轻揽住他的腰。车子平稳地向前驶去,很快就出了小区门。 她有些担心地在他身后问:「会不会被交警发现了拦下来?那样会很糗的。」 他没回头,大声道:「放心,我知道小路,很安全的。」 中小城市就是这点好,交通没有大城市那样拥堵且管得不严。两个人在城市的各条小巷里穿梭,仿佛要将这座有着南风古韵的城市里所深藏的底蕴都挖掘出来。 第37页 电动车的速度并不快,但因为开得顺畅,所以依然有风从耳畔唿啸而过。 当穿过一条老旧的古巷,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坦途时,他们才发现已经到了郊外。 伊楠有些忘形,大声叫道:「我忽然想起了《天龙八部》里的乔峰,我的理想跟他一样,去塞外放牧——可惜永远也实现不了!」 孟绍宇回头朝她嚷道:「这有什么难的?将来我带你去纽西兰,租一大片农场,养一大群牛羊,天天让你赶着它们去吃草,保管累死你!」 山那边是海 途:靠近(4) 两人同时放声大笑,开心得简直像回到了孩提时代。 伊楠在车后仰起脸来。深秋的晴天,碧空湛蓝如洗,她闭上眼睛,任微风拂过脸庞。她感觉自己的心也在一点一点地上扬着,飘起来,再飘起来…… 她的脑海里忽然涌起了疑问:上一次自己笑得如此畅快究竟是在几时? 云玺这一阵又走掉了不少员工。酒店要被收购的传闻在沉寂了一段时间后,又在内部广为流传,只是版本改了数次,而官方始终没人对此做任何正面回应。 大家就在这样不稳定的状态下忐忑地过着日子,能谋到更好出路的,自然也都往高处走了。 伊楠站在初冬的风里,无动于衷地听着母亲的抱怨。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小军不肯好好上学,整天熘到网吧去打游戏,因此被学校开除了。 「当初要不是没办法,我怎么会抛下你嫁到那种人家去?上樑不正下樑歪,没有一个争气读书的料儿,迟早我得被他们活活气死。」母亲怨愤地数落着,似乎还哭了,「小军要是有你一半出息,我真的死也闭眼了。」 伊楠忍不住打断她,「妈妈你别这样,多跟小军聊聊,他慢慢会懂事的。」 伊楠说的话其实也很无聊,可是母亲就是愿意听,她希望得到伊楠的宽慰,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她对伊楠的愧疚。 「还有,你别老在周伯伯面前说以前的那些事,他会难过的。」 「哎,我听着呢!小楠……你什么时候回来一趟吧?妈妈……想你了。」 她心里动了动,低声答覆道:「知道了,妈。」 她是该回去一趟了,自从料理完爷爷的后事,她就一直没回去过。爷爷的坟上,是不是长草了? 站在电梯里,她却频繁走神,也不知道脑子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这阵子,伊楠的状态总是不好,兼之入冬后酒店的生意越发惨澹,于是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频繁地加班了,就听从晶晶的劝说,能早走则早走。当然,每天离岗前,职责范围内的巡视是不能不履行的,她始终是个责任心很强的员工,哪怕没人监督也一样。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了。她走出电梯,却发现四周有些眼生,原来自己是进了贵宾层,显然刚才按错了楼层,这里不是她管辖的范围。 摇摇头,她转身重回电梯,余光却扫到斜对面的电梯门缓缓开了,几个身着黑色西服的男子鱼贯而出。大约又是什么vip客人,她思量着,站定,伸手按了要去的楼层。 缓缓闭合中的电梯门,总让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天方夜谭》,似乎喻示着什么,芝麻开门,芝麻关门…… 她的目光透过渐渐缩小的缝隙,无意中瞥见了门外正在经过的那群人,三三两两地走进视野,又迅速没去。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她却捕捉到了某个穿黑色西装男人的细节,臂弯里搭着一件同色系的风衣,头髮微长,坚毅的脸部轮廓,笔挺的鼻樑,唇边有一个小小的弧度,然而那绝不是微笑。不用看脸的正面,伊楠也能想像得出他脸上的漠然,像封存了数千年的冰川,冷硬而无色彩。 可是,伊楠知道,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那片荒漠会呈现怎样迷人的景致,仿佛风轻拂过草原,一切都焕发神采。 只有那么一瞬,时间却就此定格…… 伊楠突然浑身一颤,仿佛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她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去,然而门早已关闭了,她无法掰开。她伸出手狂按刚才的那个楼层,可是电梯不听使唤,我行我素地向下滑去…… 山那边是海 途:靠近(5) 她像一只绝望的困兽在狭窄的电梯间里挣扎着,看不到镜子里自己疯狂的脸……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返回贵宾层的。然而,当门再度被拉开,她疯了一般冲出来,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 茫然四顾,周围没有一个人影,走廊上的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她仿佛从现实步入了梦境,却找不到回去的路。 伊楠一口气奔回办公室,飞速打开电脑,进入酒店的客人信息系统。她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手指微颤,终于将那三个字准确地输入电脑。她瞪视着屏幕,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唯恐漏掉了什么。 然而,片刻之间,她就颓丧地倒在椅背上,因为系统提示:查无此人。 她该怎么解释刚刚看到的? 她再一次看到了他。这一次,她根本没有喝醉,难道疲劳也能产生幻觉?还是,他在她心里,从未真正远去? 离开之后,伊楠狠了狠心,把与梁钟鸣有关的一切都销毁了。她没有办法不这么做,唯有如此,才能忘得彻底,断得干净。 可是,他的一个手机号码却始终刻在她的心上,那不是撕或者烧就摧毁得了的。她知道,只要稍稍拨动心弦,那串熟悉的号码就会流畅地跃入大脑,怎么也忘不掉,仿佛是用刀刻在了心上似的。 第38页 他说他会永远为她保留那个号码,即使这辈子她不再打给他。那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连线。 伊楠缓缓地抬起右手,一点一点地伸向桌上的电话。每往前探一分,她就与他近了一点儿,只要轻轻按了那几个数字,他们就可以再次连接起来…… 她的手终于碰到了电话。可是剎那间,她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手,脸色灰白。 只要轻轻按下去,这两年的努力也许会在瞬间灰飞烟灭,她怔怔地坐着…… 伊楠拎着刚从超市里选购的一袋新鲜蔬菜往公寓赶。途经小区门口,她一眼瞥见角落的报亭竟然还亮着灯,以往她回家,基本上只能瞧到一个黑煳煳的四方轮廓。报亭里透出来的黄澄澄的灯光,在初冬的夜里显得格外温暖,伊楠的脚步滞了一下,忍不住转身回去挑了几本休闲杂志。今晚,她不再需要深奥难解的参禅一样的阅读,她要彻底放松。 到了公寓楼下,伊楠在电子门前站定,正待输密码,肩上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却没敢回头,身子一动不动的,连按在密码盘上的手都顿住了。 孟绍宇的声音旋即在她的耳边响起,「嘿,我好像没有施定身术啊!」 伊楠一听是他,暗舒了一口气,身子松懈下来,很快开了锁走进去,一边向跟上来的孟绍宇慢吞吞地道:「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 到了电梯边,孟绍宇按了上行钮,等电梯下来。他饶有兴趣地问:「是什么故事?」 「有个人在草原上走,突然有什么东西搭在了他的肩上。他一扭头,竟然对上一双狼的眼睛。狼见他转过脸来,就一口咬向他的脖子,鲜血爆喷……之后,他就成了狼的美餐。」 孟绍宇摇着头,「真残忍!」然而,他闪亮的眼睛眨了眨,随即眯起一些,「你把我当成狼了?」 伊楠斜睨着他,「你不是吗?」 电梯下来,门开后,他们走了进去。 孟绍宇耸肩,「随你怎么说吧。反正在你眼里,我就不是好人。」他低头瞥到她手上的杂志,立刻抢过来,哗啦啦地翻着。扫了几页后,他拿眼瞄瞄她,「想去旅行?记得一定得叫上我啊!」 伊楠刚想跟他要回来,听他这么说马上皱了皱眉,索性把手里的袋子也一股脑儿地塞给他,拍拍手道:「一起拿着吧,到家门口还我。」 山那边是海 途:靠近(6) 孟绍宇盯着她,当然明白她的用意,呵呵笑了起来,嘴上却道:「荣幸之至!」 他单手将袋子整个提起来,隔着半透明的塑胶袋审视了半天,腆着脸问伊楠,「这该是咱们今天的晚饭了吧?」 这时,伊楠已经从电梯里出来,走向自己的公寓。开了门,她反身将袋子和书从孟绍宇手上接过来,纠正他道:「不是『咱们』的,是我的。」 孟绍宇抵在她家门上,死皮赖脸地纠缠,「姚伊楠,别这么小气嘛!难得今天大家下班都这么早,凑在一块儿吃,多热闹!」 「还早?都七点了!」伊楠紧绷着脸,「幸亏你不是我老闆。」 门被他拿身体顶着,没法关,伊楠无奈,顿了一下,忽然觉得多个人吃饭也许不是坏事,于是仰脸问他:「你没什么病吧?」 孟绍宇马上利索地答:「没病!没病!上个月刚做过体检……要不要我把体检报告拿来让您过过目?」 「免了。你先回去,做完饭我叫你。」 「好啊!」孟绍宇乐呵呵地交出战场,「够爽快!」 伊楠在家做饭的次数屈指可数,只要愿意,她的一日三餐,甚至住宿都可以在酒店解决。只是连续两次被「幻象」所困扰后,她对自己的精神状态产生了怀疑。她需要改变,需要彻底放松,于是越来越不想泡在酒店,哪怕回到家也不过是一个人面对空空的四壁。 以前在家里,奶奶烧得一手好菜,由于她一心想把伊楠培养成贤妻良母,所以很早就教会她煮饭、烧菜、煲汤。不过那真的是太久以前的事了,伊楠只能凭着模煳的记忆,买了材料回来,本打算一个人消受,既然有人愿意当白老鼠,更好。 她刚把米架上锅,把菜洗好,门铃就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不用猜,她就知道是谁。她擦干湿淋淋的手跑去开门,唇边情不自禁地扬起一抹笑意,正如孟绍宇所说,一个人的确太寂寞了。 她开了门,只见一脸清新的孟绍宇笑眯眯地跨进来。他似乎沖了个澡,连衣服都换了。 「做得怎么样了?」他开口就问。 「才开始,且得等呢!」伊楠在他身后把门关上,又跑进厨房忙活了。 他随脚跟进去。见炉子上正蒸着饭,他不觉嚷道:「咦?你怎么用高压锅煮饭的?我跟你说,我在商场见过一种电饭煲,体积不大,全自动的,很管用。样子么……」他拿手比画着,也不管伊楠看没看见,继续道,「有点儿像吸尘器。」 伊楠边把洗净的菜捞到盆子里,边笑道:「那是不错,又能煮饭,又能吸尘。」 「我不跟你开玩笑,真的。」他手一扬,打了个响指,「改天我买个回来。反正就俩人,买个最小号的,能煮两人份的饭就可以了。」他越说越当真。 伊楠不客气地推开他,把右边灶台上的盐罐子拿了过去,「少来,我没准备长期请你吃饭。」 第39页 「你别一副不待见我的样子,大不了以后我按月付饭钱给你。」 「我可不想给你当老妈子。」 孟绍宇睁大了眼睛,「你想冤死我?就你这样的,给人当老妈子?怎么也得是如夫人啊!哈哈……」 他笑得很开心。伊楠却脸色一阵发白,手上举着的盐勺没抓稳,细盐撒了一地。她很快蹲下身去,用手掌在蓝灰色的地砖上用力地将盐归拢,一声不吭。 孟绍宇也蹲下帮她,见她的神色有些异常,觉得自己玩笑开大了。 伊楠低着头边忙活,边慢慢地道:「你还是在外面待着吧。」 孟绍宇听她的嗓音有些变调,心里顿时惴惴不安,居然什么也没敢反驳就乖乖地退了出去。 山那边是海 途:靠近(7) 好心情需要努力培养才能有所收穫,然而一个小小的打击就能将其销毁殆尽。 伊楠对着地上散乱的盐发了会儿呆,一时兴味索然。可等着吃饭的人还在外面,她没道理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就把人赶走。 嘆了口气,她起身继续做饭。如果厨师的心情会融入饭菜之中被食客品尝出来的话,她只能觉得抱歉。 简单的两菜一汤,伊楠却用了近一个小时。 伊楠将饭菜端上桌时,孟绍宇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用白纸素描,神情专注。 「可以吃了。」伊楠朝他喊了一声。 孟绍宇嘴上答应着,手里却停不下来似的走笔如飞。 伊楠走到他身旁,低头去看纸上的内容,原来他画的是自己,已经基本画完了,正在补充光线的明暗度。画中的她轮廓清晰分明,一双眼睛尤其传神,显然不是信手涂鸦。也许是平常看他懒散看惯了,冷不丁窥到他的长处,伊楠难免有些意外之喜。 终于完工了,孟绍宇扬手将画递到她面前,笑嘻嘻地道:「怎么样,像不像?」 伊楠举在手里左右端详了几下,嘴上却问:「这纯粹是你的兴趣爱好,还是你的副业啊?」 孟绍宇起身,拍了拍手,面露得意之色,道:「兼有吧。有个朋友开画廊,向我约过几幅,据说反响还不错。」 「是吗?」伊楠瞥了瞥他,很直接地问,「你一幅画能卖多少钱?」 「俗人!艺术不是论斤卖的。」他边说边走向卫生间。 伊楠笑了,「我也没说你的画只能被废品站收购啊!」 他从卫生间里探出头,直着嗓子道:「别担心,你这幅不但不收钱,我还可以免费帮你裱起来!」 两人坐下来吃饭。伊楠打趣他,「你一定给很多美眉画过像吧?然后一个个顺利地俘虏到手?」 她不知怎么又想起那晚在楼梯角落里见到的那一幕,但再审视面前的孟绍宇,只见他脸色纯净,气质优雅卓然,怎么也不像个随便的人,可见人是不能光凭外表来判断的。 孟绍宇听她调侃自己,脸上开始显出无奈,顿了一顿,才道:「我不是生而为花花公子的,只是没遇到合适的人而已,所以得一个个找来试啊。」 伊楠抿着嘴乐,然后故作关切地问:「你也不小了吧,二十八还是三十了?也该试出来了。对了,前两天看见有个女孩送你回来,你现任女友?」 孟绍宇盯着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没有女朋友!」 伊楠一看这架势,唯恐他乘势耍无赖,赶紧给他盛了碗汤,热情招唿:「来,喝汤,多吃点儿!」 孟绍宇却不肯就此放过机会,一边接过她递来的汤,一边不满地道:「你说我哪里不好了,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好歹也是个白领,你怎么就这么瞧不上我?」 伊楠耸了耸肩,知道不讲明白他不肯罢休,于是干脆道:「你别费劲了,我只喜欢专一的男人。」 孟绍宇把脸从汤碗上抬起来,眼睛眨了眨,道:「那你恐怕要失望了,现在哪还找得出这样的男人来!」 伊楠一时怔怔地,仿佛有些心灰意冷,隔了片刻,才轻声问:「是不是男人都想当段正淳?」 「段正淳是谁?」 伊楠闭上眼,嘆了口气,嘟囔道:「咱们有代沟,算我没说。」 孟绍宇大笑起来,「我蒙你呢,金大侠的书谁不知道啊!不过,男人的确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他用筷子夹了些蔬菜放在自己碗里,却没有立刻吃,想了想又道,「不过段正淳也没什么不好,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至少他对着每个女人的时候,都是一心一意的。」 山那边是海 途:靠近(8) 伊楠见他居然对段正淳颇有推崇之意,暗自冷笑,「这么说,你是他转世的不成?」 孟绍宇愣了愣,遂又笑嘻嘻地道:「我比他差点儿,人家怎么说也是个王爷。」 伊楠哼了一声,「还算有自知之明。」 「你喜欢谁?」他反问伊楠。 「我?」伊楠愣了一下,随即答道,「乔峰!」 他一听,立刻啧啧地咂嘴,摇着头道:「你是典型的小女生情结,所以会喜欢悲情英雄。这年头,也许像段正淳那样的情人能找着一大堆,可是乔峰……呵呵,反正我是没见过。」 伊楠有些不服气,「这世上,总会有的,总会有这样一个人,只是……」她勐地住了口,眼神无端空洞起来。 她蓦然间觉得烦躁,不想再谈。孟绍宇也似乎从她的话语和神色之间读出了什么,很自觉地剎车转而聊开了别的话题,而她却开始漫不经心起来。 第40页 一顿饭的时间,孟绍宇对她手艺的赞美之词已是不计其数,伊楠的脸上却了无得意之色,也不敢轻易接他的话茬儿。待到吃得差不多了,听他又开始给自己戴高帽子,她这才谨慎地开口道:「你不会是……想借着夸我以后经常过来蹭饭吧?」 孟绍宇连连摇头,拿手指点着她道:「你这人,疑心太重!」 伊楠被他一语道破心思,也有些不好意思,一时沉默起来,她记得自己以前不是这样的。 吃完了,孟绍宇抢着收拾饭碗,这倒令伊楠很惊讶,「你还会洗碗?」 「废话!」他拿白眼斜着她,「我从高中开始就住校,什么粗活没干过?」 伊楠乐得逍遥,看他乐颠颠地忙碌着,也算她辛劳一场的回报吧。 她倒了两杯饮料,自己捧着一杯边喝边看刚才买回来的杂志。 等了足够长的时间,仍未见孟绍宇从厨房里出来,她想像不出他干家务会是什么样子,于是端着杯子踱了过去。 碗早已洗好,垒成一堆放在操作台上,孟绍宇挽了袖子,正用干毛巾逐个擦拭,干得煞有介事。伊楠难得看到他这样一副认真的神色,心里某处蓦地一动。 不得不承认,她跟孟绍宇在一起时感觉很不错。不用费心去猜度对方的心思,也不必在意他是否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心情沉郁,这种全身心放松的感觉是她从未体会过的。 然而,这快乐是否与爱情有关,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联繫?她不是十分清楚。她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讨厌他,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很享受跟他在一起的时光。跟他在一起时,没有那种伤筋动骨的痛苦和疲倦,而这,正是她极度渴望的。所以,对着孟绍宇时,她潜意识里偶尔也会遗憾,如果他没有这个毛病,也许她真的愿意与他尝试。 然而,有些原则性的东西是不能变的,比如她不想爱上一个花心大萝蔔,那绝对是自找麻烦。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纯粹的朋友。 啜了口手上的饮料,伊楠在他身后开口道:「对了,请教你个问题。」 孟绍宇回头瞅了她一眼,脸上重又堆积起戏嚯,「不敢当,请说。」 伊楠慢慢地抚着手里的杯子,有些支吾,「你上回说……你以前也读过四十二章经,我只是想问问你,有什么办法……可以……真的忘记过去?」 她说得断断续续,其实心里已经后悔不该这样贸贸然地去跟他探讨如此敏感而深奥的问题,也许是他刚才那个温馨的背影给了自己错觉。 孟绍宇将手里的最后一个盘子擦净,搁好,然后转身,双手反撑住台面,定定地望着她,目光却异样深沉。 山那边是海 途:靠近(9) 伊楠的心里没来由地一紧,几乎不敢与他对视,唯恐被他窥破内心。她迅疾地别开了目光。 孟绍宇却什么也没有说,忽然大踏步走了出去,像风一样卷进阳台。伊楠错愕地瞪着他的背影,情不自禁跟了过去。 厚厚的窗帘被孟绍宇有力的双臂扯开,他的力气过勐,以至于有些地方被微微撕裂了。伊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怔忡之间,竟忘了阻拦他。 很快,他已经将玻璃窗也一扇扇地打开来,久未曾动过的窗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清冷的风扑进来,伊楠打了个哆嗦,瞬间清醒过来,忍不住叫道:「你想干什么呀?」 孟绍宇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才回过身来注视着她。他的眼睛如此闪亮,在黑暗中,伊楠能看到他眸中有光在闪烁。 「是不是觉得很冷?」 伊楠没好气地走过去关窗子,反问道:「你说呢?你有病是不是?」 「关着窗自然会很温暖,」他在她的身后悠然地说,「可是别忘了,任何空间都有通风透气的必要。」他顿了一顿,又平静地道,「心也是一样。」 伊楠怔住了,扶着窗的手僵在那里。半晌,她才扭过脸来看他,眼神逐渐柔和。 他眼里的调侃和油腔滑调早已荡然无存。他没有走近她,隔着清冷的风,她听见他低沉的嗓音缓缓又道:「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能用游戏的心态去看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过去是忘不了的?」 伊楠在他清亮的眸子的注视下,转头望向遥远的星空,不禁想起小时候自己特别喜欢和爷爷一起睡在夜空下辨认星座。同一星空下,她还能找回童年时的那种清明平和的心境吗? 她一觉睡到自然醒。 这天是周六,伊楠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从床上弹跳起来,而是仰面躺着,缓缓睁开眼睛。 上午九时的阳光灿烂如金,透过窗纱执着地投入眸中,她不觉眯起眼睛,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刺眼的强光是因为阳台的窗帘没有拉上。 昨晚,孟绍宇离开之前建议她就这样拉开窗帘睡一觉试试。他正经得像个心理医生,让伊楠觉得好笑。 「如果没有安全感,就想想隔壁的我,你一敲墙我就过来了。」他微笑着如是说。 伊楠刚想反驳他——两家根本不是共用一堵墙,当中隔着一米左右的大空隙,她若真有什么事,把墙敲穿了他也未必能感觉得到——但转念一想,不禁哑然失笑,自己竟然会跟着他的逻辑走下去!她能有什么事呢? 她也很震惊。也许,人果真会有很多东西是无法隐藏的,就像她未曾想过闭塞的阳台其实是自己闭塞心灵的一种表现,而孟绍宇却察觉到了。难道真的是旁观者清吗? 第41页 她从来都不是胆小鬼,她放不开的不过是自己的心而已。 事实证明,她一夜无恙,睡得死沉,连梦都没有光顾。 伊楠翻身下床,走上阳台,逐一打开窗子。清新的空气很快渗透进来,晨起的微凉让阳光一晒,已是无影无踪。 伊楠侧头望了望邻家的阳台,没有孟绍宇的身影,不知道他是否还在酣梦中。 这是她第一次在晨光里打量他住所的一隅。阳台很干净,没有窗子或者别的任何障碍物,维持了交房时的原样,阳光和微风可以肆无忌惮地穿行;靠左手边,摆了一张小圆台和两张藤椅。这个小区的阳台都设计得格外宽敞,即使置了家具也不显拥挤。 她不禁思忖:他会和谁坐在那里畅谈闲聊? 她正喝着牛奶,酒店来了电话,说临时到了一个旅行团,人手不够,要她立刻过去。 山那边是海 途:靠近(10) 伊楠匆匆喝完牛奶,换了衣服就出门。 她等电梯的时候,一身运动装的孟绍宇从楼梯走了上来。见了她,他目光定了定,仿佛有些陌生,但很快就恢復了自如,笑嘻嘻地道:「气色不错,看来睡得挺好。」 伊楠对他友好地笑了笑。经过昨晚,她见到他时有了几分亲切感。平心而论,他若是真诚起来,的确可以让人觉得很舒服。 她注意到他额上有一层薄汗,遂问:「大清早的,你跑哪儿忙去了?」 「晨练啊!」他作势原地小跑了两步,反问道,「你呢?穿得这么光鲜,准备去赴约?」 伊楠的心情很好,一边朝电梯里走,一边点着头开玩笑道:「正是,见男朋友去,拜拜。」 她在电梯里转了个身,面朝外站着。等了片刻,门迟迟不关上,她讶异地探头出去察看,不曾想孟绍宇的头也向这边伸来,两人差点儿脑门儿相撞。原来他的手指始终按在电梯按钮上。 伊楠吓了一跳,皱眉道:「你又搞什么?」 孟绍宇紧抿着唇,显得很不高兴,「这话得我问你。」他下巴一扬,有些不客气,「你出来,咱们好好说清楚。」 伊楠先是诧异,继而笑了,站着不动,「您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不就昨晚一起吃了顿饭,聊了几句吗?又没怎么着,他还真的顺竿往上爬了?! 他的眼睛忽然深邃起来,令伊楠捉摸不透。她很快收起微笑,淡淡道:「麻烦你松手,我赶时——」话音未落,她眼前有阴影赫然晃动,还未来得及惊唿出声,就被他老鹰捉小鸡似的给拖了出去。 伊楠在他面前一贯自诩有淑女风度,此时被他这样像物品一样拎来拎去,一张脸顿时因为羞恼而涨得通红。他把她拎到自家门前,死死地按在门上,热乎乎的身子一下子就紧贴上来。他身上的气息整个儿轰然包拢过来,伊楠一时头昏脑涨,几乎无法唿吸,心里又开始生出悔意——面前的人如此直接,根本就是一匹狼,而她却昏了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当成羊。 孟绍宇低垂着头凝视着她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找出蛛丝马迹。他的脸色诡异得很,没有一丝笑意,让伊楠觉得陌生,又有几分害怕。定了定神,她伸手使劲推他,低叱道:「放开我!你发什么疯?」 他的头忽然俯下来,向伊楠的脖子凑近。她大惊失色,想要唿喊抗议,嗓子却中了邪似的一下子失声,发不出半点儿声响。她举在半空的双手梦醒似的重新乱挥,却被他伸手随意一撩,扣住了手腕,直接压在了墙上。她还没有弄清他的意图,他的唇已经沉沉地覆了上来。 伊楠拼命挣扎,无奈身子被他挤压住了,动弹不了,唯有喉咙里,尚能发出含煳不清的抗议,却根本无济于事。 他的吻娴熟而热烈,似乎蓄谋已久了,吮住她的双唇肆意索取。伊楠的脑海里出现了许久前见到的那一幕,忽然从慌乱中生出一阵愠意。她略缩了一缩身子,不再反抗。可是,孟绍宇忽然发出一声低哼,伊楠的唇上勐然间一阵轻松,原来他已迅速撤离了。 伊楠气喘吁吁地镇定着自己,一面拿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他,只见他的脸上布满错愕。她目光移动,停留在他的唇上,那里有鲜红的血在缓缓渗出。 孟绍宇抬起左手,在唇边轻轻一抹,然后低头看了看指间触目的红色,目光有些呆怔。半晌,他才轻笑了一声,「姚伊楠,你果然狠!」 他向后退了几步,彻底松开了她。 山那边是海 途:靠近(11) 伊楠没有感到一丝胜利的喜悦,有点儿理不清思绪。隔了片刻,她才冷冷地道:「觉得很好玩,是吗?你是不是以为……人人都热衷于你喜欢的这种游戏?」 他站在原地,沉默不语,望着她,眼里竟有一分落寞。伊楠突然感到心烦意乱,掉转目光,扭身决绝地往电梯口走去。 空气寂静得有些迫人。她背对着孟绍宇,觉得不可思议,事情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 电梯终于再度上来了。她等着门开的时候,听到他在身后蓦然开口,语气轻佻,「你对我也不是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吧?刚才我听到你的心跳声都快赶上擂鼓了。」 伊楠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后蹙起眉,一声不吭地步入电梯。转回身时,电梯门尚未闭合,她看见他抱起了膀子,就站在对面,恢復了嬉皮笑脸的模样,只是那一脸笑容极不自然。她的目光停顿在他受伤的唇上,原本有着漂亮弧线的唇角此时因为色彩浓烈,显出几分狼狈。她的心毫无徵兆地抽搐了一下,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做得过分了。 第42页 门完全关闭了,这一次,她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伊楠站在电梯里,像木头似的僵滞着,依然能感觉到身体的紧绷。她瞪着头顶斜上方在缓慢地跳动着的橙色数字,心底深处的一团酸意正在执着地拱上来,她的眼圈逐渐变红……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开了。有人搬家,提着大包小包,笑眯眯地等她出来。 伊楠吸了吸鼻子,将泪意逼回去,朝对面的人勉强笑了笑,擦身而过。 换了衣服出来,伊楠在走廊遇到也赶来加班的晶晶。晶晶连连看了她好几眼,「你怎么搞的,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没睡好吗?」 伊楠暗自苦笑,一个小时前还有人夸她气色不错的。她干咳了一声,「是,夜里做了个噩梦,被一匹狼狂追。」 晶晶捂着嘴笑,「但愿不是你隔壁的那匹狼。」 伊楠的心微微动了一下,咧着嘴横了她一眼。 她最近总是没来由地羡慕晶晶,晶晶已经很快从那段感情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反倒是自诩洒脱的自己,还常常会被过去困扰。 虽然晶晶时常摆出一副沧桑的姿态来,也许她的心依然是完整的。只有伊楠知道,一个真正被情伤过的女孩儿,脸上绝不会现出如此无知无畏的勇气,就比如现在的她,从一场感情的战役中走出来,虽然保得性命,一颗心却已是千疮百孔。那些伤痕,即使癒合了,疤痕却不会那么容易消失。即使终有一天,疤痕也没了,但总会留下淡淡的影子,提醒着自己:这里,曾经痛过。 有些痛,在当时其实并非那么撕心裂肺,就像她走之前,还跟梁钟鸣面对面地吃过一顿饭,当然,他并不知道那是他们最后的晚餐——伊楠没敢把自己接下来的行踪透露给他,既然要走,就走得决绝一些,不再拖泥带水。 他们淡淡地聊着,一如从前的那些快乐时光,仿佛生离死别只是这晚宴上随意杜撰出来的、一个仅供消遣的娱乐故事,一段荒唐不堪的梦。 然而,在分离的岁月里,那种刻骨铭心的痛逐渐袭来,好似麻药失效后依然疼痛的伤口。她只能庆幸,幸好他不在身边,断绝了自己反悔的可能。 她从不知道,医治「失去」这种病需要花费如此多的精力和时间,也许是之前她过于投入,以至于抽身太难。 山那边是海 山:说服(1) 她再见梁钟鸣,是在半个月以后。 伊楠所在的恆久机械有限公司恰巧生产与远大的产品相配套的零部件,恆久一直希望能与远大合作,只因规模小,始终未得远大的青睐,但这个局面在恆久新的总经理李岩上台后开始扭转。 伊楠不太关心这些与她关系不甚密切的事情。她的处世原则一向简单,有工作就好好做,有朝一日干不下去了,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但对于远大,她承认自己是敏感的,即使仅仅看到那两个字,都足以令她的心跳比平日里加剧一倍。一种混合着亲切与难堪的复杂情绪,在远大的宾客即将来访考察之时笼罩在她的周围。 即便如此,伊楠仍能镇定地掩盖掉不安继续做事,因为她深知,梁钟鸣不太可能出席此类场合。 为了迎接这位潜在的巨大客户,恆久上上下下做足了功课,都忙得不亦乐乎。全公司的各部门一周内置备下的文件资料,足以把恆久的歷史酣畅淋漓地演绎个遍。 远大查得甚是仔细。伊楠的同事往会议室进进出出送资料的同时,也倍感欣慰,这一周的劳碌总算没有白费。 伊楠是工程部总监刘涛的助理。一个电话打来,她就明白该自己登场了,赶紧抱起一沓早已准备妥当的文件往三楼的大会议室跑。她的任务其实很简单,也就跑这么一下,把文件送进去就完事了。 但当她在那间宽敞明亮的大会议室里看到座上宾梁钟鸣时,脸色立刻就变了。 他们正聊到关键处,几乎没有人抬头看她,除了刘涛。他朝她挥手示意,她立刻向他走过去,脚步有点儿发颤,目不斜视地搁下资料正待转身逃开,却听刘涛道:「小姚,去给梁先生换杯热茶过来。」 刘涛一向心细如髮,平日里深得伊楠敬佩。然而,此时他的细心对伊楠来说不亚于当头一棒! 一杯茶泡得毫无章法,她颤巍巍地端了进去,目光慌乱地往四下一扫,一咬牙,硬着头皮向梁钟鸣走过去。 她依然不敢看他,却能听到他正低声与人交谈。她竭力压住将要失控的心跳,小心地将茶放下去。交谈声停止,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滑向她的脸庞,立刻心里和脸上同时滚过热浪。尔后,她听到他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声:「谢谢!」 他温雅平和的声音没有一丝改变,就仿佛她只是素昧平生的一个公司小职员,仿佛他们之间曾有过的那段情谊是她凭空臆想出来的。但他不知道,他云淡风轻的一句道谢,在她心头掀起的是怎样绝望和难堪的波澜! 她的手再也控制不住地抖了抖,托盘里盛满滚烫茶水的瓷杯顿时失去重心,迅疾地朝一边滑了过去…… 梁钟鸣来不及惊诧,就本能而仓促地站了起来,眉心紧拧。他的身上已被沾湿了一片,更麻烦的是左手被热茶烫得微微发红。 伊楠连道歉都已忘却,周遭传来的愕然低唿和众人纷纷起身的骚动令她恍如梦中,只会呆若木鸡地杵在一旁,直到刘涛带着责备的声音传来,「小姚,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行政部找些药来!」 第43页 她蓦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又闯祸了,未及收拾悔意,便拔腿往行政部方向疯跑。他们公司小,没有医务室,行政部的药箱也简易得可怜。伊楠好不容易找了瓶尚未过期的烫伤药膏,又拿了些纱布,急急忙忙赶回会议室,梁钟鸣却不在里面了。 她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二楼和三楼之间来回奔跑,极度混乱中,终于有人告诉她:「梁先生在总经理办公室。」 山那边是海 山:说服(2) 伊楠的脚步在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外顿住了,她迟疑着要不要敲门进去。 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一定给恆久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工作是再怎么都难保了。 然而,她此刻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唯一困扰她的是梁钟鸣究竟会怎么想她。她不是故意的,可是,他也会这么认为吗? 她的双手在这紧张到窒息的思索中不知不觉地握紧了。她突然把心一横,跨前一步,在门上轻叩了两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她屏息凝神,听到里面有答覆声,这才推门进去,与此同时又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头脑尽量保持清醒。 她走进去,眼睛先飞快地环顾了一下,里面寥寥数人——总经理李岩、自己的上司刘涛以及梁钟鸣,还有那个随时跟在梁钟鸣身边的冯奕。 梁钟鸣坐在沙发的正中,面含微笑,仿佛没事人一样,他们聊得如沐春风。显然,刚才那场小意外并没有如伊楠担心的那样,对公司产生破坏性影响,她的心稍稍定了定。 她的脸色想必是很难看,除了梁钟鸣,人人都以为她是被适才的意外吓傻了。当着客人的面,总经理的语气还算平和,但责备是免不了的,「小姚,过来给梁先生赔个不是。你也不小了,做事怎么还这么莽撞呢?」 她只得走过去,在离梁钟鸣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垂着头,踌躇半晌,终究低低地嗫嚅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自酒吧分开后他们第一次见面,即使并非出自她的意愿,但对于他的态度,她多少还是心怀期待的——虽然为了维护自己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她已经单方面宣布断绝来往了,但她其实一直想知道,在那之后梁钟鸣究竟会怎么看自己。 此刻,无论他开口说什么,她相信都能从他的话语里得到一些反馈。于是,她半垂着眼帘,紧张而窘迫地站在他面前静静等候着。 梁钟鸣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文件上,仅是笑了一笑,淡然道:「没什么。」没有责备,没有宽慰,仅此而已。 在短暂而尴尬的沉默后,李岩立刻识趣地朝伊楠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伊楠却像被定住了似的没有立刻转身。梁钟鸣语气里的疏离再次把她打入冰窟,心底涌上来的寒凉让她生生打了个哆嗦。原来,从前那些亲切的关怀全都是假象,一旦意识到她有可能成为一个甩不掉的麻烦或负累,他就可以像抖落身上的一粒灰尘那样轻而易举地与她形同陌路! 她终于明白了,一直以来,自己在他的世界里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一个他疲惫无聊时可以逗趣开怀的工具。而她竟然傻到向这样一个人袒露心意!更令她觉得羞耻的是,他的态度其实早就摆明了,而自己,居然到这一刻才真正粉碎了所有的幻想和期待! 伊楠的眼圈倏然红了,只觉得无地自容,她的自信和年轻的骄傲在这个人面前被彻底击毁了!可是她不能哭,绝不能在他面前哭! 她轻轻抽了抽鼻子,努力吞咽下那一丝已爬至喉咙口的啜泣,抬起头,居然还挤出了一个微笑! 在众人诧异而不解的目光中,她隐忍着走上前,将手里的药品递向坐在梁钟鸣身旁、始终脸色叵测的冯奕,哑声道:「麻烦您给梁先生用一下,谢谢。」 冯奕略微一怔,还是很有涵养地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伊楠出人意料地朝大家深深鞠了一躬,扭头径直走了出去。 山那边是海 山:说服(3) 在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已经做好了辞职的打算。既然傻事已经做下了,后悔于事无补,就让她勇敢地承担这难堪的后果吧! 二十二岁的伊楠在走向自己座位的时候,心中涌起来的是因为悲怆而产生的豪迈! 不要紧,她还年轻,还可以从头再来,无论是工作还是爱情! 然而,她又怎会料到,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伊楠就将一纸辞职书递到上司刘涛的手里。 她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刘涛颇感意外,很自然就联想到了泼茶事件上。以刘涛的眼光看来,伊楠虽然初出道不经事儿,但性格绝不至于如此脆弱,否则当初也不会从五名高才生中脱颖而出,被他相中了。 然而,毕竟人不可貌相,没人能百分之百看准另一个人,时间是最好的检验。昨天的意外其实远大的几名高管压根儿就没把它当回事,可伊楠杵在总经理办公室时那副惶惧委屈的模样实在令刘涛失望。如果她连这点儿小事都经受不起,此时主动要求离开,对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只是眼下远大的审核才刚开始,他根本没时间分神,于是打算暂时将此事压下,日后再说。 伊楠眼看着刘涛的神色从最初的惊讶到短暂的踌躇,最后又恢復了平静。 第44页 「小姚,辞职不是件小事,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这样吧,你先冷静几天,等远大这档子事过去了,咱们再好好谈谈,啊?」 未等伊楠张嘴申辩,他已经很快转到正事上去了,又是打电话又是叫人来,彻底将伊楠晾在了一边。 走出他的办公室,伊楠怏怏不乐,着实感到郁闷。她本想来个快意恩仇,没想到一掌击在棉花上,自己使那么大的劲儿,别人根本没在意。 目光扫了一圈大厅,看同事都忙忙碌碌地穿来穿去,她的心里又止不住涌起眷恋。她才刚刚适应并熟悉了这里,却因为一个莫名的理由要走,究竟是否值得? 既然暂时走不了,活儿还得照干,伊楠再觉得别扭,在刘涛手下做事,也不敢造次。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等竟是半个月。 这期间,公司的工作重心自然是应付远大的审核。梁钟鸣除了那次出场后就再也没露过脸,倒是冯奕时不时来点个卯。 这位远大的总裁特助看着面和心善的样子,其实比总裁都难对付,但凡被他揪到破绽的地方,必定要刨根问底,穷追不捨。找出问题后,如果不按他的意思解决,远大没人敢在审核栏里签字。一来二去,同事们都摸到了他的脾气,分外忌惮起来,私下里称他是笑面虎。 然而,大家又很快发现这位人人头疼的笑面虎对伊楠却格外客气,只要是她递过去的资料,他几乎不怎么为难就直接pass了。 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渐渐地,不管是本部门的,还是别部门的,找伊楠递资料的同事越来越多。 他们公司小,同事之间的关系都不错,拂了谁的面子都不好,况且伊楠也无非就是跑个腿儿,只要客户收,她就送。 刘涛何等聪明的人,冷眼旁观,就觉察出这其中必有奥妙。当然,热衷于八卦实非他的本意,哪怕冯奕真的看上了伊楠,与他也没有多大关系,他的目标是顺利通过审核,把远大拿下。李岩跟梁钟鸣在国外读书时有过几面之缘,他借着这层关系,前一阵子又全身心地努力了一把,恆久才得以跻身远大供应商竞标的行列,但毕竟产品本身最有话语权,接下来能不能真正入围还得靠恆久自身的实力。因此,只要有一线可能,刘涛都不愿意放过。于是他果断地遏制住了公司内部关于伊楠与冯奕关系的各种猜测,还格外提拔伊楠做了远大项目的特别助理,逢大会小会都拉着她一起去听,对她辞职的事更是只字不提。 山那边是海 山:说服(4) 伊楠对自己的处境唯有用「哭笑不得」来形容,一个即将要离开的人,居然在最后时刻受到重视,而归根结底原因竟是远大! 伊楠对冯奕并不陌生,但也谈不上熟悉,因为在以往的接触中,大多数时候他都像一件摆设,隐没在梁钟鸣的身后,从不突出自己,惹人注意。如今,她看着冯奕彬彬有礼、笑容可掬地对待自己,实在猜不出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作为梁钟鸣最亲近的下属,她跟梁钟鸣的关系,冯奕想必是清楚的,但他从来没在伊楠面前提过一个敏感字眼。而从他的笑容里,伊楠也找不出一丝嘲讽或是耍弄,这让伊楠心上盘桓良久的难堪和别扭逐渐淡化下来。 伊楠对冯奕本来印象就不坏,再加上恆久这边的推波助澜,所以审核接近尾声时,她几乎成了冯奕在恆久的临时秘书,只要他来,很多协助工作理所当然就由伊楠来承担。 在半个月的共同努力中,伊楠也有了莫大的成就感,但她并未忘记自己辞职的事。对她来说,说出去的话等于泼出去的水,没法轻易收回。而且就眼下的局势来看,远大迟早会成为恆久最大的客户,这也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她很有可能与梁钟鸣再度狭路相逢。即使这种可能性极小,但它毕竟存在,伊楠不想被这股无形的压力所干扰。因此,走,是她唯一的出路。 当形势越来越明朗时,伊楠觉得是时候跟刘涛好好谈一谈了。 当她一脸凝重地走进来,刘涛就隐约明白了她想谈什么,特意放下手里的事情,客气地给她让了座,还亲切地主动拉了几句家常。 伊楠单刀直入地再次提出要走,但刘涛早已准备好了一套挽留之辞。 在试探、规劝和利益诱惑三管齐下中纠缠了一个多小时,刘涛惊异地发现,这女孩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固执,他说得滔滔不绝,她也诚恳地听了,末了还是摇头。 由此,刘涛更加断定她离职的目的绝不像她表面所说的那样简单。就最近半个月来看,她的表现优异,且在同事与客户中间左右逢源,称得上顺风顺水,又何来「工作不适应」之说?! 不过,人家要走,作为上级,挽留归挽留,也没必要死拦着,要找个助理还不容易?但问题是远大的项目尚未尘埃落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要是把伊楠放了,指不定到手的鸭子就飞了,这谁说得清楚?这个风险他可不愿意担,此时此刻,一动不如一静。 刘涛的一番盘算自然没法向伊楠说明。于是,他又开始玩太极,婉转表示会把情况向上面汇报,要等人事部核定、总经理批准等等。伊楠本就对这些流程不怎么熟悉,见领导言语松动,以为有了定论,于是见好就收。 起身离开时,一股酸楚之意又莫名地从心头卷过,伊楠觉得自己此刻真是无语话凄凉,虽然这凄凉纯粹是她自找的。 第45页 两天后,远大正式结束审核。当晚,由恆久做东,在大酒店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晚宴,除了梁钟鸣,几乎所有被邀请的合作人员都到了。 审核的具体结果还要等一阵才能出来,但主宾双方在席间把酒言欢的场景已经昭示了一个良好开端。 如此重要的场合,伊楠自然也在场。但她的心态则跟兴高采烈的众人不同,庆功酒也喝得少,想到自己不久就要离开这个热闹的组织,那笑容里无端就增添了几分勉强。 散席后,冯奕主动提出送伊楠回去,她婉言谢绝了。虽然她与他合作默契,但私下里,两人却没什么交往,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梁钟鸣身边的人。如今,伊楠只要一想到那个名字,心里就会泛起难过。冯奕虽然在公开场合从不避讳地对伊楠示好,但旁人也没见他正儿八经地约过伊楠,于是两人的关系又多了几分扑朔迷离。 山那边是海 山:说服(5) 关于自己跟他的传闻,伊楠并非毫无察觉,也谈不上有什么压力,但被人误会总不是件舒服的事。 冯奕对她的拒绝倒也不以为意,不紧不慢地随着她一起向外走。伊楠只得强打起精神来敷衍他,「冯助理这阵子辛苦了。」 冯奕笑道:「怎么忽然客气起来了?」 伊楠瞟了他一眼,正好撞上他含笑的目光,咧了咧嘴,转而问:「恆久这次审核应该能通过吧?」 冯奕自然不会正面回答她,沉吟着道:「恆久规模虽小,但胜在灵活,而且跟远大同城,在物流运输方面占很大的优势,相信上面会充分考虑的。」泛泛的几句话压根儿没说出重心,伊楠也只是含煳地点头。不久的将来,这些都不再与她有关。 「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冯奕依然笑呵呵地,却话外有音。 伊楠也笑了笑。她以为他是指审核结束后他将不再频繁踏足恆久,孰料他却忽然道:「我听说,你打算辞职?」 伊楠顿时怔住了。这件事刘涛还没跟她明确说,也曾叮嘱她暂时不要急着外传,没想到冯奕却知道了。 她没好意思问冯奕消息的来源,但既然自己主意已定,也没必要否认,当下郑重地点了点头,心里却不再像适才那样轻松自如了。 伊楠跟他相处了这段时间后,知道他为人城府很深,且自控力极强——但凡跟在高层身边的人物,嘴巴通常都很紧,试探旁人隐私更是最大的忌讳。因此,伊楠隐约觉得他提这个茬儿并不是问问这么简单。 难道,是梁钟鸣的意思?!这样想着,伊楠的一颗心就不自觉地怦怦跳动。她有点儿恼恨自己的神经过敏,却又对此无可奈何。 前方转了个弯,就要进入一条步行街了,冯奕却没有告辞的意思,反而与她相伴而行。伊楠心乱如麻,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其他的,只有脚木然挪动着,脑子里各种念头风起云涌。 而冯奕接下去的那句话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这么说,你是真不打算再见梁先生了?」 伊楠的脚步再也挪不动了。在某个僻静的街角停顿下来,她控制住心中所有的忐忑和紧张,目光牢牢锁定眼前这个高深莫测的男人,半晌,才哑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她忽然有种被人戏耍的感觉,自己在明处做着自以为是的傻事,而在她不知情的暗地里,却有几个观众在津津有味地欣赏着。 相对于她的慌张和愠怒,冯奕要放松得多。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脸上没有任何嘲弄,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连同他的声音,「我记得自己刚毕业那会儿,在分配的单位里做得十分憋屈,干活的人拿不到多少钱,天天看报喝茶的老油条却混得比谁都滋润,没事儿还喜欢欺压一下新人。有一回,我实在无法忍受,终于爆发了一场,然后甩手走人。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却并不好过,工作不好找,没钱交房租,再后来,连饭都快吃不上了,真可谓穷得叮噹响。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梁先生,他教会我很多东西……」 伊楠懵懂地听着他云山雾海的一番话,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些。她一直以为冯奕会揭开她心头的疑虑,没想到他根本不按牌理出牌,一时愣在了原地。 冯奕对着怔忡的伊楠报以善意的一笑,「我只是想告诉你,对于个人来说,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不要因为意气用事而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 「我没有意气用事。」伊楠喃喃地反驳,声势却软了下来。她又何尝没想过辞职以后的日子光有豪情壮志解决不了温饱问题? 山那边是海 山:说服(6) 「真的?」冯奕关注着她的反应,不知不觉中,语气里含了些许笑意。 伊楠紧咬下唇,可终究没能忍住,直截了当地提出质疑,「是不是,他跟你说过什么?」 冯奕的眼眸中有笑意堆积起来。他望着面前这个还不太懂得掩饰自己的女孩儿,挑了挑眉,淡然道:「你觉得他是这样的人吗?」 伊楠的脸突然涨得通红,有些话即使没有明说,可是彼此心里其实都清楚,谁也不是傻子! 她转身就走,却听到冯奕的一声有力的叫唤:「姚小姐!」 她本该不理会他直接走人的。可是不知为何,他声音里有股慑人的力量,迫使她把步子缓下来,又或许,她并没有参透刚才那番谜一样的谈话的深意,而这深意对她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那就是——藏在幕后始终不置一词的梁钟鸣,究竟对自己持什么态度? 第46页 伊楠并非没有想过,她跟梁钟鸣之间,无论过程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即使他对自己也有感觉,又能怎样呢?她还没自信或者无耻到妄想他抛开家庭跟自己发展未来。所以,一度伊楠也认可他对自己不闻不问的态度,虽然令她心凉,可亦是理性之举。唯一困扰她的,是自己飘忽不定的心突然被吊起来,意识清醒地悬置在半空,如今想要归于平静,却始终不上不下。 女人毕竟还是感性的动物,尤其像她这样初涉情场的女孩儿,心头燃起了一把火,想要指望它迅速自行熄灭,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对于那个让她耿耿于怀的答案,无论之前有过多少自我宽慰,她都无法否认自己其实是很渴望看清它的真面目,哪怕那答案并不像她希望的那样,但真能抓在手里,她也就踏实了。 就这么一迟疑之间,冯奕已经再次来到她的身边。 他们停留的地方,刚巧有一个茶馆。仿古的木质排楼,二楼的窗外飘着一面黄澄澄的旗子,上书一个大大的「茶」字,两边分别垂下一盏红艷艷的灯笼。灯笼里面当然是电灯泡,但因为有风,那光就显得闪闪烁烁、忽明忽暗的。 冯奕在她跟前站定,语气柔和而又深沉,「你觉得这样一走了之是最佳选择吗?这么做究竟对谁有好处?」 伊楠抬起头,眼神迷茫地望向他。冯奕却转头望着那茶楼的入口,门边有个穿旗袍的姑娘守候着,笑容机械。 「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依旧是淡淡的口吻,长吁了一口气,才轻声道,「进去吧,他在里面等你。」 「谁?」伊楠惊愕不已,以为自己没听清,直愣愣地瞪住冯奕。 可是他相信她明白。 「216包厢。」他简短地说,「有些误会,摊开来讲清楚比埋在心里要好,你说呢?」 直到此时,伊楠才明白冯奕之前费这么多周折,无非是奉命拉自己去见梁钟鸣一面。可是他也清楚,如果直接提出,出于面子,她一定不肯,所以才会如此迂迴曲折。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心理较量,而伊楠,显然跟他不在同一水平线上。 从头至尾,冯奕都没有捅破最后那层窗户纸——究竟他对伊楠与梁钟鸣的事知道了多少。这在无形之中给伊楠留足了面子,至少让她可以往好的方面去寻找合理的逻辑:因为泼茶事件,她跟梁钟鸣产生了一些不快,为此她要离开,而冯奕出面调解。虽然这是一个牵强的逻辑,但此时此刻,伊楠却是如此需要它。 看着伊楠仍犹豫不定的神色,冯奕最后道:「梁先生是个重情义的人——对你、对我,都一样。」 山那边是海 山:说服(7) 即使已经坐在了灯火通明的包厢里,伊楠仍有些恍惚和怀疑,怀疑自己是否该来。但是,这世上的事似乎总是遵循着一物降一物的规则在行进着。她是谁命中的劫,她尚不清楚。可是如果说梁钟鸣是她的劫,她一点儿都不觉得过,更何况他的出现令她如此震惊,完全无法抗拒——他不去出席公司的晚宴,却在这里专门等候着她! 对面的梁钟鸣依旧风度翩翩,沉稳笃定。唯有她自己,紧张到难以自持,脸上连一点儿自信的笑容都保不住。 从她傻乎乎地将一颗真心毫无保留地捧到他面前时,她就已经失去了谈判资本。 梁钟鸣给她斟了杯茶,这才温和地开口,「前一阵有事脱不开身,一直没能过来,你还好吗?」语气波澜不惊。 伊楠脸色僵硬地盯着手上的茶杯,默然无语,倔犟的脸庞上却掩饰不住仓皇和戒备。梁钟鸣看在眼里,怜惜油然而生,轻轻嘆了口气。 本来准备了不少婉转的託词,然而看着眼前的伊楠,他忽然不想跟她耍任何花腔,那些都是生意场上应付狡诈的对手用的,而伊楠显然不是。 「伊楠,你了解我吗?」他低声问。 伊楠心头一凛,他终于切入主题了,可是自己,之前打的那些腹稿居然毫无用处,对于他如此简单的一句问话,竟然无从回答。 是啊,她了解他吗? 她认识他两年了,从最开始对他有好感到后来情不自禁地逾规,看到的永远是这样一个梁钟鸣:彬彬有礼,和蔼亲切,容忍她,甚至宠溺她。 可是,她所看到的梁钟鸣是真实的那一个吗? 梁钟鸣见她犹豫着回答不出来,遂轻笑了一声,「你看,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怎么会真的喜欢上我呢?」 伊楠的脸蓦地红了。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这个尴尬的问题,可她心里却没有适才那样慌张,反而逐渐平静了下来。她明白,只有跟他彻底地谈一次,自己才有「治癒」的希望。 于是,她收起赌气的成分,打算认真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 「你……是好人。」她斟酌再三,如实说道。 梁钟鸣唯有苦笑,这是他迄今为止听到的最令他悲哀的评价。「好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意味着懦弱、无能,在他看来,这绝不是对他的夸赞。 他深吸了口气,幽然道:「我二十四岁涉足商界,到今天已经超过十个年头了。这期间,有过成功,也有过失败;遭过别人暗算,也算计过别人……所以,我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 「不!」伊楠辩驳道。因为她始终记得,那晚在车上他对黑风衣男子说过的那句话——「不要为难一个女孩子」。如果他不是好人,怎么会说得出那样的话来?! 第47页 梁钟鸣定定地注视着她,逐渐收起笑容,挺起腰板,向椅背靠去。他的目光并不严厉,却深沉似海,任你怎么揣摩,都无法明白那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而在这样目光的凝视下,伊楠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她竭力控制住慌乱,唇角抿得紧紧的。 他对伊楠摇摇头,「不,我没你想得那么好。事实上,对你来说,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幻影。」 「幻影?」伊楠迷惘地瞪着他。 梁钟鸣扭过脸去,不再直视她,却继续缓缓地说:「伊楠,你只是太寂寞了,从小到大,没有人守在你身边听你倾诉。你的爷爷奶奶即使愿意,他们也不会懂你的心思。而你恰好遇到了我,于是,你得到了一个耐心的听众,仅此而已。」 山那边是海 山:说服(8) 伊楠愕然地听着,觉得似乎有道理,又似乎不对劲。难道她连对自己的感觉都把握不准,需要别人来指点了吗? 她仔细地思量着,然后仰起脸,很坚决地否认,「不,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是真的……喜欢你。」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变低了,因为羞涩。可她不喜欢他那种指鹿为马的说法,更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意,哪怕她爱上他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他始终侧着头,所以伊楠无法捕捉到她决然否认时梁钟鸣眉宇间轻微的一跳。 他很快转过脸来,平静地直视着她,「你对我有好感我能理解,但这跟你所说的那类感情无关……伊楠,你还年轻,不懂得爱究竟是什么,等有一天真的遇上了,你会明白的。」 伊楠迎着他的目光,直愣愣地道:「我知道我跟你没有可能,可这并不妨碍我对你产生感情,我只是,只是……」她尽力控制自己唿之欲出、勐烈跳动的心,执着地要将最后那句话倾吐出来,「我想知道,你对我,是不是……」 尽管那句在心头盘桓了良久的话到了嘴边,但她发现要将它说出来是多么困难。此时此刻,她已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并且不管答案是什么,结果都是註定的——正如她自己所说的,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可能。 她在一瞬间忽然鬼使神差地想明白了,于是那句艰难的问话终于在即将出口时被她咽了回去。 「我只是想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很可笑?」 这是一个同样让她痛苦和难堪的问题,交付出去的真心得不到相等的回应,没有哪个女孩能若无其事。 梁钟鸣凝在她脸上的目光里逐渐注入了温柔之色,「我从来没觉得你可笑……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能跟你一样年轻,能回到刚出校门那会儿……」 明知这不可能,他的眼里还是流露出嚮往。他心里的温柔如同这夜色般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连双眸都被渲染了。 伊楠望着梁钟鸣,忽然感觉到绝望,因为她非但没能藉助这次会面彻底粉碎心中的念想,而且她从他的脸上发现了另一个真实——他脸庞上流过的是最令她痴迷的留恋。可是,她清醒地知道,那种留恋绝不属于自己,透过她,他看到的是当年的景象。即使他不说,伊楠也能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没有资格了。」他终于喃喃地说。 伊楠猝然收回目光,在低下头的一瞬,眼角悄然湿润,心头传来一声喟然嘆息,就这样吧。 这也算一个答案,即使没有她想像的那么直接,却殊途同归。 伊楠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孩,更何况,梁钟鸣对她来说,终究只是水中月、镜中花,割捨是迟早的事情。 心,依然是痛的,却不再似从前那般没着没落地煎熬。痛到最低谷,就会慢慢好起来的,她坚信这一点。 再仰起脸来时,她已经恢復了昔日明媚的笑颜,不是正午时分的灿烂光芒,却似雨后升起的那一轮红日,还沾染着晶莹与湿润,带着一抹婉转的凄楚。 梁钟鸣看得有些怔忡,觉得她陌生起来。 在与梁钟鸣的促膝长谈之后,伊楠撤回了辞职信,这让刘涛大大松了口气。他棋走险招,事先把伊楠想走的消息透露给了冯奕,没想到果然奏效了。至于内幕究竟如何,这不在他关心的范畴之内,目的达到了就好。 两周后,恆久如愿通过了审核,成为远大的产品供应商。 不久,在刘涛的推荐下,伊楠进入市场部,并破格提升为部门主管,专门接洽与远大有关的各项事务。 山那边是海 山:说服(9) 这样安排的用意显而易见。同事背地里难免有所议论,然而,当着伊楠的面却没什么好说的,因为她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某些时候,关系比能力更重要。 如今的伊楠,不仅恆久尽人皆知,名气更是传到了远大。谁不知道冯奕对她信赖有加,而冯奕又是梁钟鸣的钦差大臣,于是对待伊楠想不客气都不行。 当然,伊楠绝不是恃宠而骄的人。该做什么,怎么做,她都恭谦有礼地听从客户的吩咐,遇到不明白的和为难处也从不自作主张或是盲目应和,而是回去请教工程部的###整改的可行性,再加上她对谁都是一副笑呵呵的表情,无形中就成了两家公司间的最佳润滑油。许多老工程师都觉得,棘手、难处理的麻烦经过她几番沟通调解,也都能迎刃而解。连总经理李岩都不止一次在刘涛面前夸过伊楠,当然顺带也表扬了一下刘涛的伯乐潜质。 第48页 伊楠虽然粗线条,但绝对是个聪明的孩子。挫折对她来说,虽然痛苦,却也不失为学习的良机。她从梁钟鸣那里就学到了很重要的一点——忍耐,这缘于他简单的一句话,「如果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想着要走,你觉得普天下够你走几回?」 伊楠明白,别说普天下了,连大半个中国她都没有勇气闯荡下来,不仅因为能力有限,更关键的是她还有牵挂。她怎能忘记回报将自己养大的爷爷奶奶?怎能置他们的晚年于不顾,为了一己私慾任性而为?! 既然如此,她别无选择,跌倒了,再爬起来,拍拍屁股,舔舔伤口继续向前走吧。这个道理她是在一夜间明白过来的。年復一年的时间积累也许并不能顺理成章地使人成熟,但是,一个让自己彻悟的契机却能成全心灵的转变,伊楠便是如此。 对于梁钟鸣,撇开心头难言的情绪,她依然是感激他的,俗语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也只有他,能劝得住自己。他的理智自持也不得不令伊楠刮目相看——也许换个人,有漂亮女孩儿主动送上门去,欢喜都来不及,或者趁势先捞一把再说的也大有人在,但像他这样不但不落井下石,还耐心为自己解开心结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她一直将他视作良师益友,过去是,现在更是。 至于那份已经萌芽的感情,既然无法立刻磨灭,也只能悄悄压在心底,等待时间来化解。 尽管伊楠成了远大的常客,但并不能时常见到梁钟鸣。他是大忙人,要管的事实在太多了,而远大也不止c市这一个工厂。 虽不常见面,电话联繫偶尔还是会有的,他跟从前一样对伊楠嘘寒问暖,尽「长辈」之谊。只是两人再怎么谈笑风生,都无法回到以前那种心无芥蒂的状态,彼此都有所保留和提防,这当然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有时甚至会猜测:梁钟鸣不再频繁来c市是否是在刻意避开自己?不过,她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想法,甚至觉得自己很可笑。她对于他怎么可能有这样大的影响力?! 她去远大的次数多了,也常能听到一些小道消息——似乎每家公司都不乏这些让员工们津津乐道的关于高层的八卦题材。据说真正执掌远大的并非梁钟鸣,而是他的母亲许欣宜。这是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女子,长相美貌非凡,年轻时追求者不计其数,即使现在,已逾六十岁的她出入公众场合,仍能招来艷羡的赞嘆,其美貌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她的传奇并不只是因为美貌,更多的是缘于她的聪明才干。许欣宜的父亲原是南洋着名的华裔富商,有三个女儿,许欣宜排行第三。虽然许欣宜年纪最小,人却是极聪明的,打小就深得父亲喜爱,常年跟随其父左右,深谙经商之道。如果不出意外,许家未来的掌门人非她莫属。然而,世事难料,她却因为自己的婚姻问题跟父亲决裂了。 山那边是海 山:说服(10) 许欣宜的两个姐姐所嫁之人非富即贵,而她却对一个既无背景又无家世的穷小子情有独钟。如果这个穷小子有才华倒也罢了,偏偏身无长物,除了一副温开水样的脾气,几乎没有值得称道的地方。这令许父既不解又恼怒,怎么劝解都无法改变女儿的心意,从此就将对许欣宜的期望冷淡了下来。 没两年,许父过世,家产也进行了相应的分割。许氏的大部分资财都落到了长女手中,许欣宜继承到的遗产跟两个姐姐相比少得可怜,可见父亲对她有多失望。她什么埋怨也没有,咬牙认了。 此后,许欣宜凭着手里仅有的那点儿资产和异常锐利的投资目光成为首批闯入沿海城市的淘金者。经过二十多年的不懈努力,她终于创下了枝繁叶茂的远大集团,在业内被广为称道,风头之劲,甚至盖过了两个姐姐。 不过,能见到许董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一来,c市的工厂只是远大资产的一小部分,这里的最高指挥官仍是一手创建了该厂的梁钟鸣;二则最近几年她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拼命了,许多事正逐步转给儿子料理,自己则深居简出,常年待在四季如春的南方,乐得享清福。 伊楠印象里的许欣宜除了传说中的这些光辉特质外,却还有着另外一面,那就是许志远曾经跟她提过的——他母亲性格暴戾,脾气不好。不过,这似乎也没有什么矛盾的地方,但凡有杰出成就的女强人,哪个不是雷厉风行? 但令伊楠奇怪的是,她所听到的这些传闻中,很少有涉及许志远的。当然,彼时他尚未踏足远大的运营,比起退居幕后的母亲,他更加神秘莫测。 对于这些拼拼凑凑得出来的小道消息,伊楠总是微笑着听过便算了,从不评头品足,毕竟无论是许董事长,还是那位曾经与她有过短暂友谊的二公子,都离她甚为遥远。此时的伊楠正处于向上走的时期,领导重视她,工作也干得如鱼得水,与之相伴的,自然是薪水的节节攀升。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恆久五年来的歷史中,伊楠的升迁速度绝对是空前的。 这也令她常常有了福祸相倚的感嘆。不久前,她还因为贸然的表白,几乎连饭碗都要丢弃了,又怎么会想到瞬息之间,峰迴路转,前途无限美好? 这一切,除了梁钟鸣,伊楠知道自己还需要感谢一个人,那就是冯奕,是他协助自己度过了一场危机。 每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三,是伊楠定点回访远大的日子,而冯奕只要在公司,总会亲自接待她,一点儿都不避讳旁人的议论。当然,供应商不比客户,待遇太高也容易招来非议,所以中午用餐时,冯奕也仅是在公司的餐厅里招待伊楠,而不是去外面的酒店。 第49页 即便如此,坐在贵宾席里的两个人仍能惹来数双眼睛的好奇。看着冯奕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伊楠有些按捺不住了,半开玩笑道:「冯助理,你不觉得咱们该避避嫌吗?」 短短半年,他们已经成为远大八卦排行榜上最惹人注目的一对,且褒贬不一。 冯奕抬头瞟了她一眼,淡然一笑,「避嫌?有这必要吗?你越躲躲藏藏,人家越觉得你有鬼,索性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还自在些。再说,」他顿了一下,唇边的笑意泛滥开来,「我看你也挺沉得住气的,任凭风浪起而能岿然不动,冷静得我都快看不下去了。」 伊楠扑哧笑出声来,「我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完全跟你学的。」 山那边是海 山:说服(11) 冯奕眸中有光一闪而过,笑容依旧不减,「是吗?不知道对你来说,我究竟是『朱』还是『墨』呢?」 伊楠含着笑低下头,兀自道:「这可难说得很,得具体看什么事儿,不是有句话叫『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吗?」 事实上,伊楠还是很佩服冯奕的,不仅有能力——c市的这家工厂从建厂初期他就参与其中,可谓有他一半的心血,而且他为人极为低调隐忍,据称梁钟鸣一度想提拔他当副总,都被他婉言谢绝了,宁愿做个名头可大可小的助理,为梁钟鸣守护好他最有根基的一方。因此,梁钟鸣可以很放心地将工厂大部分的运作事务都交到他手上。 但是,伊楠总觉得自己看不透他,在他温文尔雅的笑容后面,似乎隐藏着些什么。就像他对她,在人前表现得殷勤暧昧,一旦两人独处时,他却完全换了个人似的,客气依旧,而亲昵不再。 冯奕听她如是说,遂扬声笑起来。他如此聪明,又何尝不知道她话里有话?他当然知道她对自己是感激的,同时也是疑惑的。 伊楠很希望他能解开自己心中的谜团,即使不明说,用一两句点化一下也是好的。但很遗憾,每到此时,他通常都会换一个话题,不再继续。 果然,他很快压低了声音,闲闲地提了另外一个话茬儿,「今天下午梁先生会过来,晚上……一起聚一聚?」 伊楠的心突地一跳,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冯奕对她的异样视若无睹,慢条斯理地吃着盘子里的食物。 「不……用了吧?」伊楠本能地想回绝。她已经有些日子没见梁钟鸣了,思念是有的,可如今见了面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会徒增尴尬。她明白,如果自己真的要放下,避开是最好的方式。 伊楠以前冲动和不假思索的脾气,也是在那次对梁钟鸣的唐突表白之后骤然收敛的,因为她发现有些事情当时脱口而出十分畅快淋漓,但事实上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住后果的。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甚至可以说得到圆满解决,可每次她只要一想起当初自己的冲动表白,羞愧就会不请自来。 冯奕不以为然地说:「就吃个饭,不耽误你时间。况且,」他的眸中似乎含有深意地扫了她一眼,「这也是梁先生的意思。」 伊楠默不作声地扒拉着米饭,心里矛盾而纠结——去吧,总有些尴尬;但如果不去,又似乎说不过去,毕竟是梁钟鸣主动提出的,自己拒绝,是不是显得太幼稚小气,好像心里有鬼一样…… 过了片刻,她听到冯奕轻声道:「下了班我去接你。」 伊楠这才抬起头来,清了清嗓子,故作坦然道:「不必了,我自己去就可以,你告诉我地址。」 最终,去的念头战胜了不去,因为她不想当缩头乌龟。与此同时,一丝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欣喜正在偷偷地渗入她的心田。 伊楠是踩着点准时到达餐馆的。在前台报上名号,迎宾小姐遂领着她前往包厢。这里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高档的餐厅,但因为离市区远,胜在清净,周边环境也尚可。 到了包房门口,迎宾小姐退了下去。伊楠在门外做了一次长长的深唿吸,缓解了一些紧张的情绪,这才走上前,抬手准备叩门。她的手指还没有触到门板,房间里赫然传出一声怒喝,「你放肆!」 伊楠吓了一大跳,抬起的手僵在半空,呆若木鸡。 这声音,她不可能听错,的确是梁钟鸣的。而此时,房间里除了冯奕,她想不出还会有谁。 山那边是海 山:说服(12) 伊楠认识梁钟鸣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暴怒的口气,他针对的竟然还是自己的心腹冯奕。很显然,她来得不是时候。 伊楠正在门口犹豫辗转,踌躇不定,门却哗啦一声拉开了,脸色铁青的梁钟鸣出现在门口,很快就看到了站在门外不知所措的伊楠,脸上的阴郁顿时被惊愕所替代。 伊楠仓促之间,只得先挤出一丝笑容来,「梁先生……」 梁钟鸣连招唿都没打,只勉强对她点了个头,然后生硬地转过脸去,望向疾步走出来的冯奕,似乎在用眼神质问他。 冯奕对他的谴责视若无睹,也没有一丝被斥责过后的灰头土脸,朝着伊楠沉着地微笑道:「你来啦!」 看到这样的情形,伊楠很快就明白过来,今天把自己招来的人根本不是梁钟鸣,而是冯奕! 心情瞬间一落千丈!她磨砺得再有涵养,此时脸上也挂不住了。无暇去揣测冯奕的用意,她一句话都没多说,忍住一腔悲愤和沮丧,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第50页 冯奕只愣了两秒,就立刻追了上去,「伊楠,姚伊楠!」 梁钟鸣怔怔地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那一头,不知不觉中,插在裤兜里的双手紧握成拳…… 今天是极为不顺的一天。 早上赶飞机前,他跟太太严景玲一起去探望母亲许欣宜,是为了一个新的投资项目而去的。 许欣宜这几年成了甩手董事长,很多场面上的事都不再轻易出头。然而实际上,凡是涉及大宗用钱的地方,没有她的同意是没法干下去的。 尽管去之前心里多少有了些准备,但面对她轻描淡写的否定,梁钟鸣还是十分心寒。事实上,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无法赢得母亲的信任和疼爱。然而,更令他难过的是,他在她面前连辩解的权利都没有,因为她不需要理由,只给出结果。 严景玲给许欣宜带去了几件从国外淘回来的新奇玩意儿,两人聊得甚为开心。景玲是许欣宜闺中密友的女儿,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这些年来她的脾气越来越古怪,唯独跟向来温言软语的景玲没有翻过脸。 聊得正欢的许欣宜突然扭头斜睨着干坐在一旁的梁钟鸣,道:「钟鸣,我怎么听说冯奕最近跟个女孩子搞得挺热闹?」 梁钟鸣心头一震,本能地道:「哦?有这事?」 许欣宜冷道:「亏他还是你最器重的人,连这点儿事都不清楚!你小心那间工厂哪天被姓冯的连窝端了。」 梁钟鸣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这怎么可能呢,冯奕他……」 许欣宜打断他,「你不用急着为他开脱。他的事我本也管不着,只是听说他相中的女孩儿凑巧就是从前引诱志远的那个,所以你要奉劝他消停点儿,别给我捅什么娄子!志远总有回来的一天,他的状况你不是不知道,我不希望再惹什么麻烦。」 这番话虽然她是笑着说的,却称得上声色俱厉。梁钟鸣的心头积郁,忍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妈,我不知道是谁给您说的这么不切实际的消息,但他跟那女孩儿根本没有……」 景玲在旁边屏息凝神地听了会儿,此时见丈夫还要申辩,忙插嘴道:「钟鸣,你少说两句吧!人家的事,你又怎么吃得准?反正留心点儿就是了。」又朝他连连使眼色,「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去机场了,别误了航班。」 梁钟鸣嘆了口气,压下心头的委屈,跟着太太告辞走人。 坐在车里,景玲忍不住埋怨他,「你母亲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跟她硬顶?」 山那边是海 山:说服(13) 梁钟鸣闷声道:「那也不能无中生有。」 景玲瞟了他一眼,脸庞上现出些许笑意,「那倒未必。冯奕为人一向低调谨慎,连你升他当副总都捨得推掉,他可不是一般人。这回却闹得满城风雨,在人前都不避嫌,我看这事###不离十,也难怪有人到许董面前去搬嘴。」 梁钟鸣的心头蓦地感到烦躁,双唇用力一抿,陷入了沉默。 上了机场高架,他的心绪才有所缓和,转而又对景玲道:「收购天亿的项目我还是希望做下去,机会难得。既然她不愿意,我想……找你哥谈谈。」 景玲很吃惊,睁大眼睛盯住他,「钟鸣,你疯了不成?这样一来,许董一定不会饶你的。」她见丈夫神色坚决,只得软言相劝,「我知道你想做点儿事情出来让她对你刮目相看,但做生意不是赌气,万一你赔了呢?要知道,老太太能走到今天一半靠的是运气,还有一半靠的是强硬的手腕,你别指望她到时能帮你。在她面前永远只有一次机会,你别忘了你父亲的教训!」 梁钟鸣的心头顿时被一片阴云笼罩住了,这也正是他下不了决心的原因。想到父亲当年的惨状,他不觉打了个寒噤。 景玲审度着他的脸色,知道他心中亦是摇摆不定,于是趁热继续劝导,声音却低下去许多,「你也不想想,她还能争几年……总得找个得力的接班人吧?志远那孩子又不争气……退一万步说,她真的不顾理智把志远拉上去了,凭你们俩这么多年的手足情,还有我家的鼎力支持,你有什么可愁的……到那时再独立也不迟啊!不管怎么说,现在都还不是时候。」 太太的规劝令梁钟鸣无话可说。他筹备了这么长时间,本想背水一战,不料末了只是在湖面上打了个水漂儿,连浪花都不曾溅起来几滴。 冯奕在伊楠冲下楼前及时拽住了她的胳膊,硬把她拖到了偏僻的走廊拐角。 伊楠用力甩开他,对他怒目而视,「你为什么要骗我过来?」 「我没骗你,他确实想见你。」冯奕平静地回答。 「你骗人!」伊楠咬牙切齿地朝他吼道,「冯奕,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他根本不知道我要来,你……」她突然难以说下去了,因为所有的猜测都只是一个模煳的疑团,她根本不清楚冯奕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最终,她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冯奕精明的眸子始终关注着她的神色变幻,此时方徐徐道:「对,是我替他叫你来的。」他轻吁了一口气,「我早就说过,梁先生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一直以来,他都活得太累了,直到……遇见你才变得开心一些,所以我想……」 伊楠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猝然打断他,「别说了,你真让我噁心!」 第51页 冯奕并不觉得难堪,低头笑了笑,「是吗?我让你噁心了……我以为,你对他的爱不该是这么狭隘的。」 刚才还红彤彤的脸上顿时血色全无,伊楠不敢相信地瞪住冯奕,潜意识里所有的怀疑与担忧都在这一剎那得到了证实:眼前的这个人,什么都知道! 「冯奕……」她喃喃自语,再也无法控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因为这个心思深沉的男人令她感到不寒而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利用我?」 冯奕见她的脸色都变了,不觉耸耸肩,换了副轻松的口吻道:「伊楠,你别把我想得这么可怕,我没别的意思。而且……好吧,我承认,是我会错意了,我向你道歉。」 山那边是海 山:说服(14) 伊楠闭了闭眼睛,原本存在的侥倖心理一下子荡然无存,就好像她悉心呵护的一件宝贝被砸了个粉碎一样。与尘埃落定后心潮的平復相伴而来的是熟悉的疲倦感,她觉得很累,转过身去,慢慢地道:「你不必道歉,是我傻而已,我只希望从今往后……你别再在我面前演戏了。」 她一步一步地往楼下走去。这一次,他没再拦着。 快到楼下时,她听到他问:「你不会又想走吧?」 伊楠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她咧了咧嘴,想笑却没能成功。 转了个弯,她的身影终于彻底消失。冯奕勾起的嘴角渐渐抚平,抿紧,再无一丝笑意。 第二天一早,因为产品质量问题,伊楠随恆久的几个工程师跑了趟远大。是常见的零件表面光洁度问题,恆久事先已经做好了整改方案,会上没有太多争议,谈得还算顺利。会议结束,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来。 走廊上,另一队人马正三三两两地往会议区这边来,为首的恰是梁钟鸣。他正俯首聆听身旁的一位经理讲解着什么,冯奕就跟在他后面。 伊楠远远地瞥见了,当即不露声色地滞缓脚步,混在人堆里,低着头想就此避过。 偏偏冯奕一眼就瞄到了她,隔着一米远,朗声唤道:「姚小姐!」 伊楠心头捲起一阵恼恨,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抬起头来,勉强朝他微笑颔首,目光掠过已到会议室门口的梁钟鸣,只见他眼光深邃地瞟了自己一眼,脸上的一缕笑意若有似无。 冯奕几步就走到了伊楠跟前,背剪着双手,笑意盎然地凝视着她,「怎么过来也不通知我一声?」 眼看他气定神闲地跟自己装模作样,伊楠恨得牙痒痒。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深知即使甩脸子,丢的不过是自己的人,搞不好还称了他的心!思忖片刻,她遂压下心头的火气,盈盈一笑道:「冯助理这么忙,我怎么好意思叨扰?」 他们这一说话,伊楠就掉了队。同事们逐个越过她,走到了前面,有两个还不时回头观望,笑容里别有深意。 周围很快就没人了,梁钟鸣也早已带着下属进了会议室,走廊上一时只余了他们两人。 伊楠这才拉下脸来。她没心思跟他周旋,于是对挡在面前的冯奕低声道:「麻烦借过,我还有事。」 冯奕低低笑了一声,戏嚯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不错,才一天而已,长进了不少,开始有涵养了。」 伊楠只觉得心头的火被他撩得越来越旺,但仍强忍怒意,咬牙道:「我没工夫陪你玩,让开!」一面说着,一面朝斜里跨去,意欲突破他的拦截。 正在纠缠间,梁钟鸣的声音从不远处响了起来,「冯奕!」 伊楠慌乱地抬眼向前望去,只见梁钟鸣站在会议室门口,目光深沉地紧盯着这边。看到两人如此暧昧,他向来儒雅的脸庞上便多了几分阴郁。他没有跟伊楠打招唿,顿了一顿,朝着冯奕沉声道:「时间到了,进来开会!」 冯奕的唇边还残留着笑意,目光锐利地射向梁钟鸣阴晴不定的脸,握拳凑在嘴边轻咳一声,又扭头对脸色难看的伊楠从容一笑,「回头再找你。」这才悠然往会议室门口走去。 伊楠发作不得,僵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才举步前行,心里滚过难言的酸楚和愤懑。她不明白这一切是因为什么,仿佛无形中有张巨大的网轻而易举地将她兜住,让她挣脱不开,又窒闷难当。 她忽然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怀疑,待在如此难受的氛围里,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磨鍊自己吗?如果确实如此,是否值得呢? 山那边是海 山:说服(15) 会后,冯奕随着梁钟鸣进了总裁办公室。 梁钟鸣坐在松软的皮椅上,修长的指尖从手中的文件上一划而过。他根本无心读下去,遂往桌子上一甩,居高临下地望着坐在对面的冯奕,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开口:「昨天晚上的事……对不起。」 冯奕跟着他在商界闯荡了八年,这八年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任劳任怨地扶持自己,且从不居半分功劳。而昨晚,他第一次对冯奕发了火,只因他触到了自己的底线。 「没什么。」冯奕释然地一笑。他就是这点好,从不记仇,更何况老闆先向自己低头认错了,遂爽快地道,「我也是太着急了点儿。」他的笑容忽然有短暂的停滞,声音低下去几分,「您没有对不起我什么,我只是担心……您对不起自己。有些机会,错过了就很难再来……」 梁钟鸣脚下微一用力,转椅便偏向一边。他凝视着窗外惨澹的、银灰色的天空,良久,干涩地笑了笑,再转过身来,脸庞上已无一丝痕迹。 第52页 一见他这种表情,冯奕便知道,再废话也是多余了。他暗暗嘆息一声,充满了无奈。 梁钟鸣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问:「你跟姚伊楠是怎么回事?」 冯奕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这个话茬儿,心中一动,立时反问道:「您觉得我们是怎么回事?」 梁钟鸣不再看他,垂着眼帘,提笔在那份文件上涂涂改改,嘴上道:「我不知道你想搞什么,但这件事已经传到许董耳朵里了。」 冯奕一挑眉,「哦?原来许董也知道,我还以为她真的再不管事了。」 梁钟鸣把笔往桌上一撂,有些不悦,「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话也拐弯抹角起来了。」烦躁蓦地涌上心头,他皱眉道,「伊楠是个单纯的孩子,如果你对她没那个心,最好不要去招惹她,否则……对谁都没好处。」 冯奕看着他波澜不惊地说出这番话,心里竟没来由地可怜伊楠——如花似玉的年纪,却将一腔热情全浪费在一个不可能的人身上。当然,梁钟鸣从来没跟他提过什么,只是伊楠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又如何瞒得过他精明的眼睛? 冯奕尽量舒展着身子,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既然许董提出来了,想必会有所指示,您说吧,我听着呢。」 梁钟鸣深吸了一口气,对他的态度感到微愠,但又不便多数落,思忖了一下,简洁地说:「你跟恆久那边打声招唿,给她换个岗位吧。她现在老往这儿跑,太过惹眼。」 冯奕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扫荡殆尽,眼里有精光迅速聚敛。他感到愤怒,怒梁钟鸣的不争——他还是这样,唯她的命是从,哪怕是件小事,也会含着屈辱,不折不扣地去完成! 双手紧握成拳,冯奕却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紧盯着一脸严肃的梁钟鸣,「梁总,您把我看得太有能耐了,姚伊楠的升迁完全是恆久自己的意思,我又怎么干涉得了?!再说,即便我去说了,以那丫头心高气傲的脾气,您觉得她能甘心吗?」他冷冷一笑,「许董这么算计,真是未雨而绸缪啊,是不是……许公子要回来了?」 梁钟鸣的脸色一下子僵硬了。他不得不承认,冯奕的嗅觉一向是灵敏的,某些时候甚至高过自己。 冯奕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并无深究的意思,却悠悠地道:「姚伊楠的事,我去说未必有用,但是您去,一定行。」 梁钟鸣的眉心猝然拧紧,不满地低唤道:「冯奕……」如果这种事都要他亲自出面,成何体统? 山那边是海 山:说服(16) 冯奕笑着摆了摆手,挺起腰凑近他,「我的意思是,您去找姚伊楠本人谈,别人的话她未必听得进去,但您的话,她肯定会听。」 他话语里含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仿佛证据确凿,梁钟鸣的心冷不丁晃荡了一下,手里的笔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痕。 冯奕的目光扫过那道显而易见的痕迹,嘴角不觉地弯起。他看了看腕錶,站起身来,眸中含着深意,却极为恭谨地回道:「梁总,您还有别的事吗?我跟启华的邱部长约好十点见面。」 梁钟鸣的眼睛还怔怔地盯着那道泄露他心事的划线,淡淡地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地说:「去吧。」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道斜长的身影,那是伊楠的,她正盘腿坐在半旧不新的地板上,面前散乱地摊满了报刊、碟片、小饰品等杂物。她埋着头,不紧不慢地整理着。 与人合租的房子人员交替频繁,一年下来,几个同学陆续都搬走了,剩下的几乎全是伊楠不认识的人。她工作又忙,与不熟悉的人混住在一起,难免有诸多不便,权衡再三,遂出来找了个小套间。她搬出来已经快一周了,直到周日才真正空闲下来收拾收拾。 她毕业不过一年的光景,想不到东西还挺多的。伊楠虽然性格外向,骨子里却是个恋旧的人,很多东西都捨不得扔弃,只得找地方收藏起来。这一点,她跟爷爷倒是很像。 一想起爷爷,伊楠就忍不住心存愧疚。她有小半年没回家了,虽然每个月一领薪水,就会一天都不耽搁地把至少二分之一的钱给他们寄回去,但心里隐约觉得爷爷奶奶现在渴望的大概不是她的钱,而是希望能常常见到她。当然,他们是不会直接跟伊楠说的,反而总是劝她安心工作,对她的杰出成就自然也感到欣慰和自豪。每次从家里返回c市时,二老眼里流露出来的不舍和担忧让她觉得格外难受。她也提出要把他们接来一起住,但二老异口同声拒绝了。他们不想给孙女添麻烦,况且在乡下住惯了,换个地方实在不容易适应,年纪大的人,对乡土有着异常的执着。 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也是她难得的休闲时光。 好像有人敲门,轻而谨慎的笃笃两声,伊楠顿了一下,静心听,什么也没有。估计是有人敲邻居的门,她的新居,还没来得及通知新朋旧友。 她低头继续整理,不去理会。 可是,隔了片刻,又传来笃笃两声。这回听清了,确实是在敲自己的门,她有些讶异地起身,胡乱套上拖鞋就跑过去。 门一开,站在外面的人着实令她吃了一惊。她不相信似的喃喃唤了一声:「梁先生?」 梁钟鸣朝惊愕中的伊楠温和一笑,见她没有让道的意思,遂问道:「方便进去吗?」 伊楠如梦初醒,赶紧闪到一旁,「啊,当然可以,请进。」 第53页 他走进门,却在玄关处停了下来,扫了一眼室内。伊楠见状,仓促地解释道:「新搬的家,咳……很乱。」 梁钟鸣笑了笑,未加评论,先问了句:「是不是要换鞋?」 「没事,没事,不用那么麻烦。」伊楠拼命摇着手。 可是,他始终站在门口的垫子上不肯进来,委婉地道:「地板很干净。」 伊楠今天的确打扫过,地板还擦了两遍。僵持了片刻,她只得硬着头皮拉开门边狭小的鞋柜,翻出来一双夜市上淘到的兔宝宝拖鞋,不好意思地递过去,「就只有这个了。」 望着这双憨态可掬的拖鞋,笑容再次爬上樑钟鸣的脸庞。他若无其事地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山那边是海 山:说服(17) 拖鞋干净温暖,厚实、可爱的动物头像踏在他的脚下,有种异样的温馨。 伊楠早已扑过去,将散乱在地板上的零碎物品飞快地往旁边的纸箱里扔——刚才她就是从这纸箱里把东西一件件掏出来的。汗颜之余,她庆幸自己今天打扫得还比较卖力,室内称得上窗明几净。 趁她收拾的空当,梁钟鸣站在客厅里打量着四周。房子很小,也就三四十个平方,家具简单且陈旧,左端靠墙处安置着一张硬木沙发,角落里的简陋小几上搁着电话机,对面是放电视机的柜子。靠窗处的小方桌应该是吃饭用的,两边各摆了一把椅子,不过看起来应该是多功能的,因为桌子的一角还堆放着几本书和笔记本之类的学习物件。再过来,就是相邻的厨房和洗手间了,从门口望进去,设施倒是一应俱全,过道却窄得似乎转个身都困难。卧室也只有一个,从外面看进去很小。他没有细看,而是走到窗边,倚墙而立,回身望着仍在忙碌的伊楠,问:「怎么会想到搬家?」 伊楠头都没来得及回,手脚麻利地要将地板清理出来,胡乱答道:「哦,原来的房子太吵了,人多嘴杂的。我这一阵子经济还算宽松,所以也就奢侈一下了,呵呵。」 她很瘦,即使穿了一套宽大的浅灰色运动套装,也没能掩住纤细的腰身。外套上有个帽子,双肩处还垂下来两根系带,她仍是一副学生模样。因为是在家里,长发只拿一个手绢似的髮带松散地束了一下,零散的碎发垂盪在耳边,有种清秀的韵致,但她欣悦的回答让梁钟鸣感到一丝酸楚。 终于打理停当,地板恢復了体面,伊楠这才舒了一口气,直起腰来。见梁钟鸣始终站着,她连忙给他让座,又慌不迭地问:「要喝茶吗?」 「不用,你别忙了。」他说的是真心话。 可伊楠还是冲进了厨房。过了片刻,她端了一杯清水出来,讪讪地搁在他手边的桌子上,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忘了不是在公司,我这里……只有白开水,还是凉的。」 梁钟鸣笑得有些无奈,「我都说不用了,你也坐吧。本就来得冒昧,再让你忙乱,该我抱歉才是。」 伊楠于是也在凳子上坐下。桌子很小,他们这样近距离相对坐着,气氛忽然就侷促起来。刚才的一番忙乱没能缓冲乍然见到他的震撼,此时空闲下来,伊楠更觉得没着没落的。她朝他笑了笑,紧张而干涩,「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尽管这样的氛围梁钟鸣也不太习惯,但相对于伊楠的无所适从,他还是要沉稳许多,「冯奕告诉我的。我刚好路过这里,所以顺道上来看看你。」 伊楠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消散开来。此时的她,除了慌乱,心头还有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喜悦。她从未奢望过,有朝一日梁钟鸣会踏足自己的生活区域,他对她来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然而现在他就这样真实地坐在自己面前,微笑着跟她说话,她全部的身心都沐浴在细细密密的喜悦之中,已无暇顾及其他。 「啊!我想起来了。」她忽然毫无徵兆地跳起来,把梁钟鸣吓了一跳,「我早上炖的红豆汤还有小半锅呢。我去给你热一碗,放上糖,味道可好了。」 她急不可待地起身又要往厨房里去,却被梁钟鸣及时抓住了胳膊,「不用了。」 即使隔着衣服,她也能感觉到梁钟鸣拽住她的手很用力。她被迫停住脚步,脸上渐渐起了一丝红晕。 山那边是海 山:说服(18) 也许察觉到自己的突兀,梁钟鸣很快松开她,温和地笑了笑,「坐着陪我说说话就好。」 伊楠只得坐下来,一时之间,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来开场。她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尴尬,也无法不觉得遗憾,因为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他面前口无遮拦,想到什么说什么了。 梁钟鸣适时地开口,打破了僵局,「你爷爷奶奶怎么样?身体都还好吗?」 听他这么问,伊楠心里放松了一些,点头应道:「我也很久没回过家了……总是忙。」愧疚再一次从心底升起。 「嗯,再忙也得回去看看他们,老人家年纪大了,更容易牵肠挂肚。」梁钟鸣说着,沉吟了一下,又缓缓地道,「伊楠,我有个朋友,在l市新成立了一家公司,正在招管理人员,我想荐你过去。如果你现在辞职,可以腾出一些空当,正好回趟家,你觉得怎么样?」 伊楠一时没反应过来,困惑地抬头望着梁钟鸣,半晌,才喃喃地问:「……你说什么?」 梁钟鸣无法正视她澄澈的双眼,避过她眼中的探询,可是语气依旧平稳柔和,「那家公司无论规模还是发展前景都比恆久要好,我觉得……」 第54页 短短的数秒钟,伊楠像从云端直接摔进了谷底。速度太快,她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却已经明白了,「为什么……要让我走?」 梁钟鸣心里一沉,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即使对自己再仰慕,也不是那么好哄的,她的确聪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意图。他转过脸来,视线对上她微微发冷的眼眸。他还是试图表露得不着痕迹,「我希望你能有更好的发展,恆久未必适合……」 「梁先生!」她猝然打断他,冷飕飕的触感正在从心底缓慢地爬上来,逼得她咄咄逼人,「当初劝我留下来的人是你,现在劝我走的也是你,我只想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伊楠……」他斟酌着,忽然感到语结。他知道自己无权命令她做什么,更清楚今天来的目的并不容易达到,可是他没有办法……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令她明白,因为有太多的内情他无法和盘托出。 伊楠的手指用力绞着衣服的一角,竭力克制住因为无尽的失落带来的寒冷,哑声低语道:「请你说真话,好吗?」 如果,他直接说厌烦看到自己,她不会介意。她害怕的从来不是被拒绝或者被伤害——那些都可以用时间来医治,她真正害怕的是触摸不到真相! 梁钟鸣终于再度开口,「你跟冯奕……」他目光闪烁,艰难地措辞,感到自己无比可耻。纵横商场十多年,他从来没觉得这样难堪过,然而这也许是最容易找到的一个藉口,「……影响不太好。」 伊楠脸上惨澹的笑容比哭泣还难看,她瞪着面前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他脸上的面具到底有多厚,她衡量不出来,心里一阵阵发寒。 他难道不清楚她的心吗? 不,他当然明白! 他明白,可是他还用如此丑陋的理由来打发自己!如此坦然地坐在自己面前「误会」她跟别的男人! 她不该爱上他的,没有道理,没有逻辑!爱上这样一个男人,只能註定一次又一次狼狈地跌倒! 可是,她爱上了,甚至,还让他知道了! 所以,她活该受这样的羞辱! 她控制着因为愤怒而失控的战慄,直接走向门口。 梁钟鸣没有流露出惊讶的神色,静坐在椅子里,视线追随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伊楠拉开门,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心底不断升腾上来的愤懑和酸楚,然后回身望向他,声音异常凄冷地说:「谢谢你特意上门来告诉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现在,请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山那边是海 山:说服(19) 他没有立刻站起来,目光深邃,她眼里那抹显而易见的受伤的神色还是不经意间灼痛了他。他知道自己伤了她的心,还一而再,再而三。 这当然不是她的错。可是,他只能让她走,不光是因为母亲的关注,还有一些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的处境已经够复杂了,他不想有朝一日局势无法掌控。 伊楠已经松开了门把手,却依然倔犟地伫立在门边,等着他出去。 梁钟鸣终于走了过来。只是短短的几步路,却在伊楠的心里被无限地放长,她注意到了每一个细节,他滞缓的脚步,每一步都仿佛心事重重……是因为她吗? 不会,当然不会…… 她心如死灰,忽然发现什么理由、什么解释,统统都已不重要。她已没有心情再去追本溯源! 此时此刻,她唯一清楚的是自己的确踏入了一个离奇的旋涡,那里面的人个个怀着极深的心机,不是她能参悟得了的。也许,离开,对她来说不失为一桩好事。 无论对的、错的,就让一切都过去吧,她决定放自己一马。 他与伊楠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一下子唿吸困难,不得不背转身,半向着墙壁,心里赫然间有种被掏空的感觉。理想和现实永远都是两回事,她说服得了自己放弃,却无法立刻得到身心的解脱。 这一次,他们是真的离别了!她心中残存的念想,不管是荒诞还是奢望,都已被逼到没有退路,让她无法沉湎在幻想里,不得不清醒地面对现实! 鼻子一阵发酸,她死咬住嘴唇,右手紧紧压在墙上,勒令自己不去看他的背影,等待门关闭的声音。 她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嘆息,然后,门砰然关上了!与此同时,她闭上眼睛,眼泪就这样疯狂地倾泻下来。 然而,蕴藏在她体内的哀恸尚未完全宣洩出来,身子却忽然被粗鲁地拨转过去,下一秒,她整个人都被抵在墙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梁钟鸣滚烫的唇已经侵袭下来…… 他久久辗转在她的唇上,那些压抑得太久的渴望在这一刻尽数释放开来,便有了些不管不顾的味道。 透过蒙的泪眼,伊楠终于看清了那个狂热亲吻自己的人的确是梁钟鸣。她的眼泪流得愈加肆意,可是哭泣尚未冲破喉咙,就已经被他吞噬殆尽。他强悍地吸收着她所有的热量,仿佛要就此将她化作一缕轻烟!往日的温文尔雅早已不復存在,此时的他,只是一个兇狠的掠夺者。 梁钟鸣的脑子里同样一片混乱。明知自己迈出了错误的一步,可是他如此贪图眼前的一切。他蛮横地驱逐着理智,放任自己听从魔鬼的诱惑,焦灼而饥渴地紧拥住怀里这个爱着他的年轻火热的躯体,催眠一般宽慰自己:就此一次,就此一次…… 第55页 所有的委屈都化作绵长的泪水,从伊楠的眼眶里滚落出来,滑过脸庞,沾湿了两张疯狂的脸庞! 她爱他爱得如此辛苦!又如此卑微! 伊楠紧紧勾住梁钟鸣的脖子,开始笨拙地回吻他。 对于感情,女人永远有着最灵敏的嗅觉。他的吻热烈得如同末日来临一般,带着深深的绝望,这绝望也感染了她。脑海里突然闪过电光石火,她勐地用力推开梁钟鸣,目光灼灼地审视着他。 他的脸不再似往日那样从容淡定,而是显出几分茫然和凌厉,近乎狰狞,可是她不觉得害怕。尽管唇边有撕裂的疼痛,她听到自己沙哑的嗓音在说:「我爱你!」 他的眸中掠过一道光芒,重新紧拥住她,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心口处。她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悲怆地重复了一句,「我爱你。」 他觉得异常酸楚,怀里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屡次向他表示爱意,而他却无法给她同等的回应。他不清楚自己今天的放纵会给两个人带来怎样的后果,可是真的不忍心再对她视若无睹。 「我爱你……你呢?」伊楠靠在他胸前,慢声轻语。 梁钟鸣听了,浑身一震,她终究还是想要一个答案。 伊楠感觉到了他的异样,从他的怀中仰起脸来,面颊上依旧是湿漉漉的。她紧盯着他的眼睛,期待他的答覆。 他眼里的狂热黯淡了一些,理智逐渐循着原路找回来了。他艰难地启口,「我……不能。」 她依然紧盯住他,不放过他眼睛里流过的任何痕迹,「是不爱,还是不能?」 明知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她却依然渴望知道答案。她不想得到什么实质性的结果,只想要一个真相,一个一直以来她都无法释怀的疑团的真相。只要得到了,她就愿意无怨无悔地离开。 也许,大多数时候人们都是这样跟自己做着无谓的挣扎与较量,反倒愿意忽视那显而易见的答案。大凡痛苦,也就是这么来的吧。 梁钟鸣迎视着她灼热的目光,犹如看到落入陷阱的麋鹿,对峙着外面的世界,还天真地充满希望。他无从回答这样死局一般的问题,皱了皱眉,俯下头颅,重新噙住了她的唇…… 伊楠从他的吻中读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的双臂再度圈上他的脖子,牢牢地勾住了他。她深深地明白,以后,不会再有机会了。 山那边是海 途:山雨(1) 一连几天,孟绍宇踪迹全无,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屋门终日紧闭,没有一丝人气。 伊楠的心里有些惴惴的,担心他是不是被自己气着了。虽然她比孟绍宇还小两岁,可自认为心境要比他苍老许多,也总是下意识地拿他当弟弟看,所以即使这事错不在自己,是他唐突在先,但她终究有些歉然。毕竟她不讨厌他,甚至,也许还对他有几分好感。 念头辗转了几个回合,伊楠又自嘲起来,既然对他没那个意思,以他那霸王硬上弓的脾气,两人闹翻也是早晚的事,想两全其美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撂开了也好,省得以后麻烦。 她这样开导着自己,很快又心安理得起来,然而这中间夹杂着一丝微妙的失落,尽管她没有察觉,抑或不愿意承认。 酒店的工作依然让人忙碌。最近一阵子,仿佛有股暗流在悄然涌动。高管们开会时也不再慷慨激昂地展望未来了,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是讳莫如深的神色,似乎藏着很重的心事,有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这让底下做事的人疑窦与好奇并生,纷纷猜测各种可能。 伊楠跟崔颖有次在办公室也聊起了这事,崔颖说:「我得抽空问问明德去。」 可是之后她也没有了下文。也许,这次酒店真的会有什么大动向,以至于连庞明德都把嘴闭得牢牢的。 伊楠倒不担心,觉得最不济就是离开酒店重新找事做,以前也不是没经歷过,所以除了偶尔跟人闲扯上几句无关痛痒的猜度外,并没有真正重视过。 那天下午,她正在洗衣房协调一桩客户衣服被洗坏的投诉,对讲机里传来前台的叫唤,说陈副总找她。 处理完麻烦,伊楠便匆匆赶往陈菊秋的办公室。 她跟陈菊秋走得并不近,纯粹的上下级关系,但都很欣赏对方。伊楠一直觉得她是一潭温润的水,包容着酒店里形形色色的人,却又不乏刚毅,话不多,但短短几句,总能击到点子上。 她敲门进去,只见陈菊秋正站在窗边沉思。陈菊秋见了伊楠,面露微笑,招唿她坐下。 「想喝什么?」 伊楠的屁股还没沾到位子,立刻又蹦了起来,「我自己来吧。」 陈菊秋的办公室里有台咖啡机,伊楠走过去调制了两杯,两手各执一杯,端到沙发跟前的小几上。 陈菊秋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道:「来,坐我这边。」 伊楠笑吟吟地依言坐下,心里甚感诧异,今天陈副总好像有点儿不对劲,无端端地竟要拉家常。 陈菊秋含笑端详着伊楠,眼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慈爱。伊楠一直很清楚她对自己关爱有加,这两年在酒店虽然做得辛苦,但也很开心,其中有大半的原因是陈菊秋的暗中关照。 「你来云玺……有两年了吧?」陈菊秋问她。 「嗯,到年底就整两年了。」伊楠说着,心里也有颇多感慨。 第56页 时光流逝的速度总是比人预想得要快。而她当初进云玺,纯粹是歪打正着。 两年前,伊楠背着背包,凄惘地来到这座东部小城市,工作和生活都是两眼一抹黑。她也曾去人才市场挤过,但这里的企业排外倾向比较严重,同样的条件和资歷,甚至只要在不触及底线的前提下,本地人占绝对优势。 伊楠其实不缺钱,梁钟鸣在她户头上存的钱够她一辈子吃穿不愁了。可她不愿意动那笔钱,仿佛只要她用了,他们的感情就彻底变质了,虽然她知道没有办法再把钱退还给他,他那样的人倘若固执起来,也是不可理喻的强硬。 山那边是海 途:山雨(2) 无所事事了近一个月后,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伊楠看到云玺酒店要招聘一批销售人员。虽然那个职位跟自己的专业、工作经歷风马牛不相及,她还是本着宁滥勿缺的心态去报了名。 笔试下来,她没被筛掉;首轮面试之后,她依然在候选名单里。伊楠忽然有了信心,虽然酒店这个行业对她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但她对在企业里朝九晚五其实也没有多少兴趣,反正都是赚钱餬口,何不尝试一下呢?这样想着,她遂收起了玩玩的心态,开始认真对待。 最后一轮的面试官有两个,其中一个就是陈菊秋。主要发问者是当时的销售总监,伊楠依稀记得他姓赵,而陈菊秋则始终保持着旁观姿态。 伊楠天资聪颖,脑子反应快,这是她最大的长处,也是为什么能坚持到最后一轮的关键。 然而,赵总监的年龄也不是白长的,几个回合一交锋,伊楠就彻底败下阵来,主要是经验太少了。 伊楠倒也没觉得特别沮丧,本来就有点儿像玩闯关游戏,失败的可能性远大于成功,能走到这一步,也算小有成就了。因此,面试临近结束时,伊楠又恢復了玩游戏的心态,彻底放松下来。 她分明看到赵总监在她的面试单上一左一右画了两条斜线,不觉咧嘴笑了笑。不难猜出,那应该是个叉。 在一旁沉默良久的陈菊秋此时突然问了她一个问题,「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原因促使你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又选择这样一份完全不熟悉的行业吗?」 伊楠脸上短暂的呆滞使陈菊秋的目光略微深邃。但伊楠很快就收起了彷徨失措的表情,向陈菊秋报以灿烂的一笑,「我只是不想总被所谓的命运牵着鼻子走,所以希望通过主动改变航线来重新塑造我的命运线。至于选择酒店这一行嘛,是因为……我以前看过一部韩国电视剧《情定大饭店》,特别着迷,所以希望有机会亲身体验一下。」 她这一番胡诌令陈菊秋严肃的脸部弧线变得柔和,伊楠发现,这位虽然雍容却分外冷漠的职业女性原来微笑起来这样迷人。 在伊楠的履歷上,亲人一栏竟完全空白,陈菊秋对着那团空白涌起难言的情绪。 赵总监摸不着头脑,目光疑惑地在两人的脸上扫过。在没有摸清副总真正的意图前,他也不能胡乱下定论,只得拿笔敲着案卷,耐心等待结束。 陈菊秋道:「如果……我们让你来酒店工作,但要从底层做起,比如前台……或者大堂之类的,你会愿意吗?」她紧接着又解释,「以你现在的资歷和经验,立刻上手做销售,恐怕有点儿难度。」 这个结果伊楠倒是没料到。不过她想了想,觉得也未尝不可,越是底层,越容易学到东西,于是欣然点头。 一周后,伊楠在云玺的前台开始了自己崭新的工作歷程。 喝了口咖啡,陈菊秋又道:「伊楠,我没看错你,正如我当年料想的那样,你是个聪明而且勤奋的孩子。」 伊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然,那笑容里更多的是感激。 想起这两年来在酒店的种种遭遇,伊楠脸上荡漾的感激的笑意更深了。她生性直爽,又初来乍到,没少惹笑话,麻烦也惹了一大堆,几乎每次快玩不下去的时候,总是陈菊秋出面替她解围。 「伊楠,我一直觉得你跟我年轻的时候很相像。」陈菊秋放下手里的杯子,又道。 「嗯?」伊楠愣了一下,她可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陈菊秋显然读懂了她脸上的困惑,微笑着道:「是啊,人是会变的,我现在……跟年轻那会儿比简直可以当做两个人。」她轻嘆一声,语气带着些许怅然,「年轻的时候,我也很拼,有和你一样不服输的性格,只要下决心做某件事了,就一定要把它做好。」 山那边是海 途:山雨(3) 陈菊秋口气闲散,脸色沉静,可伊楠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同寻常。以往她每次来这间办公室,不是处理麻烦,就是聆听教诲,紧张且高效,而像现在这样慢半拍似的扯闲话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当然,即使心里有什么疑问,伊楠也不会立刻提出来,难得副总有倾诉的欲望,她乐意当听众。 「后来,我遇到了邱光辉……」陈菊秋的声音轻柔起来,视线越过办公室里的重重障碍物,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多年前的事。 虽然这个名字乍一听觉得陌生,伊楠还是通过陈菊秋的神色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她说的就是自己的丈夫,云玺酒店的第二任总裁。 伊楠恍然大悟,原来陈副总当年也演绎过灰姑娘的桥段。也难怪,即使人到中年,陈菊秋的风姿绰约也是不用装点就可以轻易让人感受到的,更别提年轻时候该会是怎样的风光无限了。只是,佳人犹在,昔日爱侣却只剩了空空的回忆…… 第57页 陈菊秋没有在温柔的回忆里沉溺多久,回眸看了看有点儿不知所措的伊楠,苦笑了一下,又很快释然,「你不用想着要怎么安慰我,对我来说……都过去了。」她说到后面四个字时,已然恢復成了杀伐决断有条有理的陈副总。 陈菊秋重新站起来,走向窗边,从这里望出去,正好是风景优美的山湖景致。她背对着伊楠缓缓道:「下个月,我会正式离开云玺。」 伊楠震惊,但心中的疑惑又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释。愣了片刻,她喃喃地问:「这么说,云玺真的会被卖掉?」 陈菊秋回身,朝她点了点头,「新的投资人很快会入驻酒店。我估计,他们会来一次大换血。」 「新的投资方……是哪家?」 「这个,我目前还不能说……伊楠,我只想问你,你还希望在云玺干下去吗?」 伊楠一时心乱如麻,即使心中早有准备,然而一旦猜测成真,还是有些措手不及,侥倖心理人皆有之。 「我……」伊楠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想起不久前崔颖的焦虑,毕竟人是有感情的,潇洒地挥挥手大约也只是在理想里可行而已。伊楠也不例外。 至于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局面,伊楠也深知不是该自己问的。但对于陈菊秋,她依然关心,「那副总您……有什么打算?」 「我?」陈菊秋笑了笑,「去德国陪儿子读书。他快考大学了,几次打电话来都埋怨我对他不够关心。」母爱从她的表情里流露出来,让伊楠看着感动。 「我就他一个亲人了,不想再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强撑下去。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好好地陪陪他。 「这个消息,暂时先不要透露出去。」 「我明白。」伊楠点头。她当然知道,今天陈副总的这番倾吐是缘于对自己莫大的信任,毕竟酒店变动的官方消息还没有出来。 「伊楠,如果你希望继续留在云玺,我可以跟投资人打声招唿。」陈菊秋望着她道。 伊楠的眼角有些潮湿,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情,更不知道该如何报答陈菊秋。她向陈菊秋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副总。」不为别的,只为她两年来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照。 直起腰来时,她又补充了一句,「副总还是不用麻烦了,我希望能和其他同事共进退,如果单单我留下,滋味并不好受。」 陈菊秋凝视着她,良久,含笑点了点头。 不知不觉中,已是深秋,一早一晚就有了寒意。 付完帐,从计程车上下来,一阵冷风迎面吹过,伊楠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连忙裹紧外套往楼里沖。 山那边是海 途:山雨(4) 电梯上行至十六楼,停住了。她刚踏出电梯门,就听到了细微的嘈杂声,目光很自然地被吸引过去,然后她顷刻间僵在那里。 1604的门大开着,孟绍宇正站在门口竭力将一个双臂死缠住他腰际的女孩儿向外推让。 「宇哥,你不能这样,我,我真的是很喜欢你。」那女孩儿语气里满是央求,看样子很年轻,也很时尚,可描画得极精緻的脸庞上却依稀可辨泪痕闪烁。 孟绍宇听到电梯响动,一抬眼看见了伊楠,一贯无所谓的脸竟然涨得有点儿红。他狼狈地望着伊楠,眼里似有焦灼,张嘴想叫她,伊楠已经生硬地把脸转开,径直朝自家门口走去。孟绍宇讪讪地住嘴,低头瞧着缠在怀中的烫手山芋,闭了闭眼,復又耐心地安慰道:「你先放开我,行吗?我们找时间再好好谈……」 伊楠本应觉得好笑,这是她第二次撞见他的尴尬事了,可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些惴惴的感觉,仿佛有阴云飘过。她佯装镇定自若地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进去,然后火速将门关上。 在门上靠了好一会儿,她依然没明白适才在看到那一幕的一瞬涌上心头的难言情绪究竟代表了什么。她有些心烦,皱了皱眉,不打算再深究,于是慢吞吞地把拖鞋换上,又将包甩进沙发里,刚脱下大衣挂好,门铃就急促地响了起来。 伊楠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她嘴角动了一下,不去理会,踱着步去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新买的牛奶,往小锅里倒了一些,准备热了喝。据说每晚喝一杯,有助于睡眠。 牛奶才热到一半,孟绍宇已经开始砸门了,伊楠能听到他近乎咆哮地大喊:「姚伊楠,你再不开门,我可踹了啊!」 伊楠既无奈又气恼地关掉了煤气,疾步走到门口,匀了匀气息,才哗啦一声把门拉开。 门外,孟绍宇凶神恶煞般的脸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立马缓和下来。他端详着伊楠冷冰冰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询问:「生气啦?」 伊楠不耐烦地仰起脸问:「你想干什么?」 他凑近她一点儿,睁大了眼睛,目光像扫雷一样在她脸上逡巡,「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伊楠横了他一眼,被弄得啼笑皆非,「别无聊!有什么事快说。」 她的反应似乎在他的预料之内,他好脾气地拿手指了指门内,「我可不可以进去再说?」 「不能!」 「……那么,咱们上我那屋说去。」他还真有点儿皮厚。 伊楠气极而笑。孟绍宇见她笑了,虽然不明白她是因为什么,但也很狗腿地随着她一起笑起来……可是,他倏然神色一变,机警地抬手撑住正在合拢中的大门,同时将半边身子挤到门框上,哇哇叫道:「夹住了,我被夹住了,好疼啊!」 第58页 伊楠对他的无赖行径实在感到没办法,忽地松了手,略一沉吟,身子往后一退,冷道:「进来吧。」 她了解他的脾气,不达目的不罢休,如果不让他把想说的话说完,估计一夜都不得安生。也许,她该考虑搬家了。 孟绍宇见奸计得逞,不觉面露得意,又唯恐她改主意,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蹿进去,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 伊楠把他晾在那里,自己去厨房把牛奶倒入杯子,端着杯子悠闲地走出来。 孟绍宇立刻热心地跑过去要接,嘴里感激地念叨着,「哟,您真是太客气了,谢谢啊!」 伊楠不慌不忙地将持杯的手往边上一闪,睥睨了他一眼,淡然道:「这是我的,渴了自己回家倒水喝去。」 山那边是海 途:山雨(5) 他没有强抢,讪笑着重新落座。 「门我也让你进了,现在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了吧?」伊楠在他对面坐下,啜着牛奶悠然地问道。她紧接着又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我还有点儿事没处理完,十点半要睡觉,所以……只能给你五分钟。」 孟绍宇立刻不满地抗议:「五分钟哪儿够!」 「长话短说!」 他瞪着她,而她面无表情。 「姚伊楠……我,」他挠了挠头,第一次感到解释也是一件颇为困难的事,「刚才的那个女孩子……我早就跟她分手了。」 伊楠低头盯着杯子,若有所思。 「前几天我出差,在飞机上又碰到她。本来之前都说得好好的,好聚好散,当不成情侣还可以当哥们儿。没想到今天晚上她居然跑来找我,我当然告诉她没可能了……」 客厅里一时有些沉默,伊楠等了片刻,这才抬头问:「就这样?」 孟绍宇盯住她,点头道:「是,我就是想跟你说清楚,免得你误会。」 伊楠笑了,「我没误会。」她刚才就看出来主动的是哪一方了。 孟绍宇随着她笑,暗暗舒了口气。 「我的意思是,」伊楠缓缓地又道,「那女孩子其实挺不错的,对你又这么痴情,你不妨考虑一下。」 孟绍宇的笑容逐渐收起。 他一绷起脸来,脸庞上的稜角格外分明,线条稍显凌厉,仿佛截然变了一个人,连带说话时的嗓音都有些低沉,「姚伊楠,我对你是认真的。」 伊楠耸耸肩,并不畏惧他的这副表情。在她眼里,他还没有那么大的杀伤力,只是忽然间看到他这么严肃觉得有些好笑。她昂起下巴,傲然地反问他:「那么,你对谁是不认真的?还是……你是不是对每个想交往的女孩儿都会这么说?」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他的脸色陷入阴霾,眼里仿佛掠过一抹挫伤的神色。他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人,所以,伊楠能清晰地把握他的心情变化,立刻识趣地住了嘴,心里有些懊悔自己的尖刻,万一真的把他惹怒了,到头来吃亏的仍然是自己,而且还给了对方放肆的藉口。 不过,这次伊楠猜错了,他什么也没做,紧抿双唇,沉默了片刻,竟起身向门口走去。 伊楠有些错愕,因为这不像他的风格,在她的概念里,孟绍宇不适合玩深沉或者深情。 他在门口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恢復了往日吊儿郎当的表情,抱起膀子似笑非笑地望着伊楠。 一看他这副表情,伊楠的心便暗暗放了下来,在沙发里维持着坐姿,含笑提醒道:「五分钟已经过了。」 「还剩一句。」他挑着眉,信心重又回到他的眼里,「你那天不是问我有什么办法可以忘记从前吗?」 伊楠心头蓦地一跳,握着杯子的手紧了一紧,听他继续道:「这几天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眼光紧盯着伊楠的脸,孟绍宇能看出来她淡然微笑的面具下其实有着怎样的不自然。他不疾不徐地道:「……重新开始。」 伊楠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她抬眼瞟向他,慢吞吞地道:「的确是不错的主意。」 他靠在门上,也笑着道:「那么,我们目标一致了?」 她起身,将手上的杯子搁在几案上,缓步走向他。 孟绍宇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松懈的身体也在无形中绷紧。他站直了,期待地迎向她。 伊楠依旧笑着,左手却伸向他身后的门。他不明所以地往旁边一让,那门已被她拉开。 「谢谢你的指点,我会好好考虑。」 她立在一边,意思已很明显——变相的逐客令。 山那边是海 途:山雨(6) 他眼里的亮光迅速黯淡下来,耸了耸肩,没再争辩,就乖乖地朝门外走去。 伊楠刚要关上门,却又被他用手顶住了。 「你……」伊楠有点儿无奈了。 他涎着脸,发扬厚脸皮精神又追加了一句,「考虑考虑我,怎么样?」 纸往往包不住火,只是个时间早晚问题。 伊楠刚进办公室,崔颖后脚就紧跟了进来,嘴里埋怨地低嚷:「伊楠,我在后面叫你,你怎么不理我?」 原来的办公室在改造,伊楠就搬到三楼一个储物间的隔壁凑合一阵子,这里虽然环境不好,但比较安静。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笑着调侃道:「一定是你喊得太淑女,我没听见。」 崔颖却无暇理会她的玩笑,整个人凑到她面前,一下子遮住了她所有的视线,一本正经地道:「出大事了!」 第59页 伊楠有时候觉得这位姐姐跟孟绍宇颇有相似之处,搞不好还真是失散的同胞姐弟——只要有想告诉你的消息,甭管你有事没事,都要在第一时间倾倒给你。 「又怎么了?」伊楠波澜不惊地盯着面前这张画得有点儿夸张的脸,远看真应了那句话「眉目如画」,一旦距离过近,反而令人生出恐怖。 崔颖一字一句地向外吐露:「云——玺——真——的——要——卖——了!」 伊楠一点儿也不意外,淡淡地哦了一声,见崔颖干瞪着自己,赶紧装作关切地追加了一句,「终于要卖啦?」 「可不是嘛!过两天尤总就要公开发布消息了。」她直起腰来,瞥了一眼伊楠,嘆道,「你还真是泰山压顶不弯腰咯!」 伊楠对她眨眨眼睛,「咱们都是小喽啰,能怎么办呀?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是洪水发得实在太大,就脚底抹油开熘呗!」 崔颖耷拉着脸,有些遗憾地说:「你是不知道,本来其实不用卖的。唉,都是陈副总……」 伊楠心里咯噔一下,不觉问道:「这跟陈副总有什么关系?」 崔颖压低了嗓音,「还记得几个月前我跟你提过大老闆想卖掉云玺的事吗?」 伊楠点了点头。 「据说当时是找着了个不错的买家,对方出价大方得能吓死人,可惜陈副总不同意。」 「为什么?」 「副总的意思是云玺是她先生大半生的心血,她不想就这么卖了,留在身边,也是个念想。你也知道副总那个脾气啦,固执起来没人劝得住,连大老闆对她都无可奈何。你想啊,大老闆又不是只有云玺这一桩生意……」 伊楠仔细回想陈菊秋那天找自己谈话的情景,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破解这其中的变故,却只是徒劳,她除了透露给自己这一消息外,并没有涉及太多的内部秘密。而伊楠唯一的感觉是当时的副总看起来有些疲倦,是那种从心底生出来的倦意。 崔颖兀自往下絮叨,「她忽然一改主意又肯卖了,还特着急,非卖不可。结果可想而知,听说这次谈的一家价格缩水了五分之一,大老闆气得够戗。」 「……她为什么会改主意?」伊楠困惑地问。 「这谁知道啊!」崔颖绷起脸,拿手指敲着桌面,没多久,还是没按捺住,俯下身凑近伊楠,「有人说,跟她老公的案子有关。」 「嗯?」 「我也是听明德说的。」崔颖露出一丝掌握秘密的得意,然而她并不擅长保守秘密,「邱光辉,就是副总的先生,十年前不是莫名其妙地遇车祸死了嘛!副总一直不甘心,断断续续查了这么些年,总也没什么头绪。」 这事伊楠也隐约听说过,那时候陈副总与邱董伉俪情深,这在云玺并不是新闻。 山那边是海 途:山雨(7) 崔颖话锋一转,「不过,就前一阵子,没想到案件竟突然有了眉目。」 「是吗?」伊楠睁大了眼睛,也感到好奇。 其实屋里并没有其他人,崔颖依旧谨慎地将手拢住伊楠的耳朵,用极低的声音道:「反正个中的曲折就不提了,据说是因为一个女的。」 「……什么意思?」 崔颖蹙眉,「你是真不懂假不懂?还能有什么意思,二奶呗!」 伊楠怔住了。 「好像当时邱光辉就是要去看那位地下情人,结果车在路上出了事。不过话说回来,这位邱董也是个人物,这种事情居然能瞒了这么多年。听说那二奶替他生的孩子都快小学毕业了,难怪副总这次反应强烈……」 她讲得正来劲,一低头,却见伊楠神色迷惘,于是伸手在她肩上推了一把,「哎,你怎么了,听傻啦?」 伊楠的反应异样的迟钝,半晌才仰脸对崔颖勉强地笑了笑,却没有做任何评论。 她心里有轻微的苦涩瀰漫开来。竭力平定心绪后,伊楠迅速将话题转开,「对了,新的投资人什么来头?你听说过吗?」 「名头不响,应该成立了没多久。不过据说有些背景,还在香港上了市,不到一年时间,已经在国内吃下好几家规模不小的酒店,实力雄厚啊!其实说真的,咱们云玺现在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关键是没人肯花心思,希望收购以后能有起色,不然真是可惜了……」 隔了没几天,总经理尤总果然公开宣布:云玺被人收购已成定局,新的投资人下月初会入驻酒店。在抛下如此重磅炸弹后,他郑重其事地致力于安抚工作,不止一次告诫大家不要慌乱,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每个人做好分内事即可。 然而,表面上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工作仍在继续;私下里,伊楠却听说尤总在偷偷拉拢一批人,准备出去自己干。大概他早就得到消息了,谁愿意傻呵呵地等着当砧板上的肉? 更有跳去别家酒店当经理的同僚趁机过来挖人,从前这儿的人是三请四请不挪窝的,因为云玺有良好的口碑和优厚的待遇,如今人人蠢蠢欲动,竟有些树倒猢狲散的凄凉。 伊楠在员工餐厅门口的走道里与胡主任迎面碰见了。他眼镜片后的双眼依旧雪亮清澈,见了她,很有分寸地点头微笑,不比平常多一分热忱或冷淡,稳如泰山。 伊楠知道他只在抓虫子时才表现出热情,可是现在忽然对他生出几分好感来,相对于其他人的焦灼,他的平静难能可贵。 第60页 晶晶对这一突变有些不安,吃饭的时候,忧心忡忡地问伊楠是怎么想的。 「看看再说吧。」伊楠低头吃着饭,口齿含煳不清。 那天,陈菊秋主动提议帮她去打招唿,其实即便没有这个做后盾,伊楠也并不着急,因为她早已没有了读书时那么远大的抱负,走一步看一步吧。 「都说新高层会大换血,现在是人人自危,好多人在偷偷地活动。这才短短几天时间啊,天天有人离职,剩下这些要不就是云玺的老员工,念着旧情,要不就是年龄偏大,实在无处可去。唉!真要被炒了,一大家子靠谁养活去!」 听她这么一说,伊楠也有些郁郁的。 晶晶瞅着她的神情试探道:「你觉得……咱们要是去找副总谈谈,会不会有戏?」 伊楠一愣,回望了晶晶一眼,「谈什么呢?」 晶晶仰着一张天真的脸,道:「请她跟新投资方那边磋商一下,看能不能发布个声明什么的,稳定一下军心。现在酒店上下说什么的都有,再这么乱下去,云玺真的要垮了。」 山那边是海 途:山雨(8) 伊楠失笑,「合同都签完了,副总也很快会离开,你觉得现在去谈会有用吗?」 成效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伊楠自从听说了邱光辉的事后,再见陈菊秋,心里会有一丝莫名的怯意。她有点儿心虚,生怕愧对了副总这两年对自己的厚爱,尽管副总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也曾对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起过贪念。不管用多少藉口来粉饰,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的,她无法再麻痹自己。 凌晨两点多,伊楠从梦中痛醒,只觉得肚子里刀绞似的刮来刮去,额上更是冷汗涔涔。她艰难地下床,哆哆嗦嗦地从药箱里翻出来一板诺氟沙星,就着冷水咽下去一颗,又浑身颤抖着回床上去重新躺平。以往闹肚子,她都是这么自救的。 疼痛的间隙,她开始搜寻导致自己这么倒霉的罪魁祸首。答案很快被锁定了。 这天晚上,她下班早,不巧在门口撞上了孟绍宇。他则似乎一直在守株待兔,见了她,遂热情地拉她去隔壁吃所谓的泰国美食,据说是他们公司有同事从泰国买回来的材料,并细心煮好了分发的。 伊楠觉得定是某个与他交情甚笃的漂亮美眉温柔相赠,心里多少有点儿别扭,于是左右推託。然而,她再执拗,也拗不过孟绍宇的牛皮糖劲儿,最后只得不情不愿地去了。 伊楠不能接受那些太奇怪的味道,自然是没吃饱,回来又自己搞了点儿面凑合了。上床前她就觉得胃里隐隐约约地不舒服,以为睡一觉就会没事了,结果终究没能煳弄过去。 二十分钟后,症状仍然没有丝毫缓解的倾向。伊楠先前还想忍着,以为会好,然而渐渐地也感觉到了不妙,不仅整个腹腔像被一群舞枪弄棒的小人盘踞住了,连胃里也开始不消停地翻腾起来,且来势兇勐,锐不可当。她来回跑了几趟卫生间,上吐下泻,没过多久,就像蜕了层皮一样。 她不禁怀疑,即使自己能撑到天亮,是否也会只剩一副骷髅了? 她忍着痛,草草换好衣服,又拎上了自己的手袋,这才不客气地去捶1604的门。 孟绍宇睡得比较沉。伊楠已经开始拿脚踢门了,他才慢慢吞吞地过来把门打开,头髮乱蓬蓬的,睡眼惺忪,状似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看到半弓着腰、龇牙咧嘴挡在自家门口的伊楠,他顿时吓了一跳,瞌睡虫全跑了。 「你怎么了?遇到鬼了?」他边说边上前想搀她进屋。 伊楠虚弱地往一旁闪了闪,低声催促道:「快送我上医院,我肚子疼。」 孟绍宇只怔了两秒,就回过神来,火箭一样朝屋里冲去。伊楠倚在门边,听到他混乱而啰唆地唠叨着:「你等着!我换身衣服马上来……该死,这裤子怎么套不上?!哦,还得带点儿钱……」 在门外听着不大的屋子被孟绍宇折腾得桌球作响,最后他终于狼狈而焦急地再次出现在视野里,伊楠有点儿想笑,可鼻子里却莫名的是酸楚。 他关上门,没有一丝犹疑,抓住伊楠的双手,然后身子一转,伊楠只觉得头晕目眩,之后自己整个人就已经到他背上了。 尽管衣服穿得多,年轻的身体隔着无数布片碰在一起的剎那,伊楠还是感觉到了孟绍宇轻微的一颤,之后就稳如泰山了。 出了小区,孟绍宇驮着她站在萧瑟的街头拦车。凌晨时分,车子极为稀少,等了快十分钟了,也没见有计程车经过。夜里风大,吹到人身上只觉得寒冷,他不时回头问:「冷不冷?你别睡着了啊!会感冒的……」 山那边是海 途:山雨(9) 伊楠开始还尽量绷着身子,以免敏感部位接触带来尴尬,可她被腹中的绞痛早已折磨得没了力气,不得不缴械投降,彻底趴在他背上。意识蒙间,她哼哼唧唧地应付着他的问题。若在平时,她一定会嫌他烦,可这样的夜晚,如此特殊的时刻,他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却像一注暖流直灌心田…… 好歹拦到了车,车子奔了最近一家医院。所有手续都由孟绍宇代劳了,伊楠只需要专心致志地感受疼痛即可。 打完止痛针,她被送去病房输液。等到都安置妥当了,已近四点,正是最黑暗的黎明前时分。 两人都已经被折腾得精神抖擞,毫无睡意。 第61页 还是止痛针有效,伊楠虽然脸色苍白,浑身虚软,但腹中疼痛的偃旗息鼓足以让她感到重生的欣悦。 「你果然是个出色的耐力型选手。」她躺在床上,笑吟吟地夸赞坐在一旁翻看她病歷的孟绍宇。 他得意起来,「那是,我的优点还有很多,等着你慢慢发掘哈。」他忽又没头没脑地将脸凑向伊楠,近得让她一阵眼花,立刻抗议地叫起来:「你想干吗?」 见她如此慌张,孟绍宇忙后退一点儿,「别紧张,我就是想採访採访你。」 伊楠皱了皱眉,「有话好好说。」 孟绍宇悠然道:「你现在应该明白,有个男朋友还是很有用的吧?最起码在你遇到麻烦的时候,有个肩膀可以依靠。」 他说着,很自然地伸出右手搭在她的肩上,展开迷人的笑容诱惑她,「怎么样?你考虑考虑,咱们是不是可以把目前的关系提升一下了?」 伊楠盯着他,凝视了片刻,缓慢而镇定地把自己肩上那只手拉下来,「不好意思,咱们只能做兄弟。」 孟绍宇瞪视她良久,有些气馁,悻悻地道:「做什么兄弟呀?你也不是男的。」他归回原位,继续读她的病歷,又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合着我这半天白忙活了。」 伊楠听着他的牢骚,慢吞吞地道:「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故意在我吃的东西里下药了……」她本想再接着开玩笑,可是话一出口,就觉得有点儿过分,于是后面越说越轻。 「姚伊楠!」孟绍宇果然被气得咬牙切齿的。 伊楠一阵心虚,立刻赔着笑道:「算我没说。」这次也的确多亏了他,伊楠心里有数,所以言语上柔和了不少。 也许是真气着了,他的脸色隔了好一会儿才缓和下来,竟然幽幽嘆了口气,「我要是跟你计较,早就一口鲜血喷你脸上了。」 伊楠没吭声,但心里想:我又何尝不是? 输完第一瓶点滴时,伊楠就让孟绍宇回去,但他执意不肯。这期间,医生来查过两次房,天亮时分又验了次血,然后告知他们最起码还要住院观察两天。 伊楠这才着急了。今天是新投资方正式在云玺酒店露面的日子,她这一缺席,难免会在新高层面前给自己部门带来不好的影响。 「周医生,您看我能不能配点儿药自己回家静养?」伊楠试着与主治医生商量。 周医生摇头,「你感染的是霍乱,哪里那么容易就能出院?!记住,以后不熟悉的东西不要乱吃。」 伊楠的目光立刻含着火气朝孟绍宇发射过去,他避而不看,等医生走了,才蹙眉纳闷道:「怎么我吃了就没事?」 事已至此,伊楠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在床上歪着脑袋横了他一眼,「你一定事先吃解药了吧!」 伊楠在医院里老老实实地躺了三天。本来孟绍宇还想请假陪她,这回他显得很真诚,「我承认,你这毛病客观上是由我间接引起的,我该对你负责!」 山那边是海 途:山雨(10) 伊楠听着他这话分外别扭,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负责不负责这种话很容易让人产生歧义。她朝他挥挥手,「行了行了,你也别自责了,我正好可以在医院里休养一阵。这里条件还凑合,我也没缺胳膊少腿,你还是该干吗干吗去吧!」 她死劝活劝,好歹把他打发了。当然,每天下了班,孟绍宇还是会照常来她床前报到。 酒店的情况伊楠是从晶晶嘴里了解到的,她一得知伊楠生病,当天下午就抽空熘出来了。 晶晶一边削着苹果一边给她爆料,「新老总果然厉害,一来就宣布了改组名单,基本上总监级别以上的管理层都成了炮灰。这让下面的经理们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把刀就切到自己身上了!」她说着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总监里硕果仅存的一枚,你猜猜是谁?」 伊楠直听得眼前血肉横飞,哪有心思猜,急道:「你别跟我卖关子,快直说吧!」 「庞明德呀!」 伊楠左右转了转脑袋,然后与晶晶对视着一阵大笑,「的确不难猜。」 庞明德是出了名的钻营,也许,在最初得到消息时就已经开始做小动作了。 伊楠嘆道:「这大概就叫求仁得仁吧。有些人也许不屑像他那样做,所以应该料到最后的结局。至于庞总监,呵呵,大概哪里都需要这样精明的人才来撑场面。」 晶晶很不以为然,「上面那些人翻来覆去的倒也罢了,只要别折腾底下做事的人就好,不过……」她面露忧色,「我看这批新来的不像省油的灯,听来听去那意思就是要颠覆云玺的歷史,重塑新品牌。我还听说,」她压低了一点儿嗓音,「等移交手续完毕,云玺会搞一次特大的翻新,目标是成为市里最高级别的酒店,申请都已经打上去了。」 伊楠眨了眨眼睛,「哟,这次看来玩大了。」她继而笑呵呵地挥手道,「你也别太担心了,有我陪着你,怕什么!」她往后一倒,「估计我这次是彻底完蛋了,新主子上台,连面都不露一下,嘿嘿,我等着回去直接捲铺盖走人了。」 两人漫无边际地聊了会儿,终究也没个定论。晶晶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伊楠,她不要,「医生不让乱吃东西。」 晶晶也没客气,就自己吃了,边吃边还八卦,「真没想到,新来的总经理不仅年轻,长得还很帅呢!相当有味道。」 第62页 「呵呵,你又开始花痴了!」话题一转,伊楠也轻松了不少,「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帅法?」 「那我哪里形容得出来?等你出院了,自己去看吧。」 伊楠抿着唇笑,「嗯,即使滚蛋,帅哥也总要见我一面的。」 「你呀,嘴上说得轻松,其实心里想得比我都多。」晶晶不以为然地数落她,「八字连一撇都还没有呢,你就已经在那里考虑一捺之后的事了。你这么能干,冯总一定会欣赏你的。」 「冯总是谁?」 「新来的总经理啊!」 伊楠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晶晶,拿手指戳戳她的胳肢窝,一脸的促狭,「叫得可真顺熘啊,全名叫什么呀?」 晶晶咯咯笑着左躲右闪,「别,你知道我怕痒……我告诉你,叫——冯奕!」 伊楠脸上的笑容倏然间冻住了。 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冯奕才从文件柜前徐徐转身,手上还把玩着一个小摆件儿,带笑的眼眸投向一步步走进来的伊楠,语调缓慢而轻扬地开口,「姚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伊楠在他的桌子对面站定。皮质的转椅朝一边倾斜着,她把手搭上去,扶在椅背上,还能感觉到一丝余温——上一个谈话的职员应该刚离开没多久。 山那边是海 途:山雨(11) 她努力调整着情绪,终于得以回应他一个笑容,「是啊,冯总。本以为还有留下来的机会,现在看来,我不得不走了。」 她毕竟不再是几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即使内心再波涛汹涌,脸上却仍能保持必要的平静,只是一双清亮的眸子难掩警惕的神色。 冯奕却轻笑两声,悠闲地在老闆椅上坐下,小小转过一个弧度,又转回来。伊楠注视着他,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志得意满了。两年的时光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他仍跟以前一样淡定从容,也许更加沉稳了。 「你也坐吧,站着说话多累。」 他将手上的玩意儿随意搁在桌子的一角,轻吁了一口气,道:「伊楠,你一点儿也没变,还是一碰到麻烦就想逃,其实根本没这个必要。」 伊楠维持着笑意听他讲话,尽管那甜美的笑容里隐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虚弱,因为他把话说得如此直接。 她又如何能够忘记,两年前他千辛万苦地在候机大厅里逮到她,将她拖到就近的一家咖啡馆里,苦劝她留下时的情景? 「伊楠,你不能走!梁先生需要你!」他直接定论。 伊楠眼神空洞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喃喃地反问:「我不明白……我能帮他什么?」 「你可以的!」冯奕一反常态地激动,「他现在需要你,需要你在他身边!」 咖啡馆设在大厅一角,除了靠墙的两面,余下的均用玻璃搭建而成,通透敞亮。伊楠别过脸,失神地盯着外面的人来人往,无动于衷。 冯奕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吗?伊楠,梁先生……很爱你。」 这是伊楠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有关梁钟鸣对自己感情的描述,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震了震,可是并没有如冯奕期待的那样激动地转过脸来。她木然坐着,纹丝不动。 冯奕放缓了语气,他明白,有些事急不得。 「伊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天,我跟梁先生同在一部车里,我看见他望着你的眼神里充满欣喜,像遇到了一个老朋友。他千叮万嘱要我将你带进去……后来我才知道,你们居然早就认识。」 「他那么忙,可是每次去那里,都不忘让我安排跟你见面。我也总是尽力给他挤时间,因为看得出来,只有和你在一起,他才是真正放松和开心的。你被撞伤那次,他急得要发疯了。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经过,却头一回看见他紧张成那个样子。他哪里都不肯去,一直守在你身边,直到你醒来……他爱你,所以他一直要你离开他,因为自始至终,他都在为你着想。」 伊楠蓦地闭上眼睛,泪水悄然滑落,热热地,滴在衣襟上,化作湿软的一团。 「你爷爷奶奶出事后,他放弃了让你走的打算,说会照顾你一辈子,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困难,也会把你留在身边。他好不容易下了这个决心,你却要走……伊楠,你知道他过得有多难吗?一直以来,他有多难……你既然那么爱他,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离开?」 伊楠双手掩面,痛苦地哽咽着,那些尚未癒合的伤痛被轻易地揭开,再一次鲜血淋漓。所有的一切,都源于她的任性和自私,她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留下来?即使留下来,她也不会再感到开心。 冯奕咬咬牙,仿佛下了决心,再开口时,语气就低沉了很多,「伊楠,有件事也许你并不知道,梁先生……不是许董夫妇的亲生儿子。」 伊楠终于把湿漉漉的脸从掌心中抬了起来。她瞪着冯奕,眼里充斥着诧异与震惊,牢牢锁定在冯奕脸上。而他亦紧紧盯着她,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山那边是海 途:山雨(12) 「梁先生是他们领养的孩子,而许志远才是许董亲生的。就因为这一点,不管梁先生有多努力,他都没法成为远大真正的主人。」冯奕的口气里难掩愤慨,「梁先生宅心仁厚,从来不会想到要替自己争什么。可是我觉得这不公平,这些年他为远大做了多少事、立下多少功劳我看得清清楚楚。难道到头来,他就只能白忙一场吗?不!绝不能!」 第63页 伊楠眼看着他脸上一点一点坚毅起来的神色,有些迷惑,又有些恍然。 「伊楠,他现在情绪非常低落,什么都不想争,甚至连继续留在远大的愿望都没有。可这里有他多少心血啊,难道就这么拱手让人?!你留下来,我们一起帮他,给他信心,好不好?」 伊楠睁着闪亮的大眼睛,依旧无所适从,原本滚圆的一张脸如今已被折磨得脱了形,连颧骨都已微微凸显。 她只觉得头痛欲裂,现在连自己都顾不上了,哪里还有力量去做别人的后盾?她缓缓地低诉道:「他并不是一无所有,不是吗?他还有家庭,不是吗?」 她的心里泛起一阵绞痛,是啊,他还有家庭,而自己,几乎什么都不剩了!亲人、尊严、自信…… 「可是他过得一点儿也不好!」冯奕几乎是在低吼,并且不顾一切地抓住她的手腕,试图把她从迷梦中摇醒,「你知道吗?他的婚姻只是一桩交易!如果他不娶那个女人,许董根本就不会信任他!」 伊楠怔怔地说:「你说……他不幸福?」 冯奕听着她犹豫的语气,仿佛抓住了破绽,连连点着头,非常肯定地回答:「是,他一点儿也不幸福!」他深深吸了口气,「他答应过你的那些事情,一定会实现,我跟了他这么多年,我信他!你那么爱他,难道你不相信吗?」 伊楠的脑海里闪过那幕四口之家其乐融融的情景,犹如一道刺眼的强光直射过来,迫使她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冯奕紧张而期待地盯住她,耐心地等着,等待一个关键的转机。 她终于睁开了湿漉漉的双眼,长长的睫毛因为沾了泪水而更加乌黑醒目。她定定地望着冯奕,眼里的激动已如潮水般退去。 「我承认,一直以来,是我在做错事,连累了每一个人,所以……我不会留下来。」她沙哑的嗓音令他怔住了,「冯奕,我们……谁也帮不了谁,也请你不要……再把希望放在我的身上。」 她凄楚的眸中折射出一道冷光,照得冯奕心头一寒。原来,她虽然痴迷,却并不愚钝。 冯奕脸上的热切期待迅速消失。他缓缓向后靠去,将阴冷的质问抛给她,「这就是你的做事方式吗?惹下麻烦,然后半途而废,离开?」 伊楠低头不语。过了片刻,她轻轻地,也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她不能妥协,已经做错了,不能一错再错! 失望至极的冯奕最终丢给她一句冰冷刺骨的话,「姚伊楠,你逃吧!可我要告诉你,有些麻烦既然已经惹上了,你就是逃到天边,也有再撞上的一天!」 现在,麻烦终于找上门来了! 冯奕的脸上却没有多少预言被证实后的得意之色。他略昂起下巴,恢復了一贯的矜持,「云玺跟远大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收购这家酒店的投资人——也就是我的新任老闆是互通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它是海外的投资基金,专门收购濒临危机的实业,并注入资金和引进良好的管理团队,来达到挽救和重振的目的,继而再将运营良好的企业卖出去,从中赚取差额利润。说起来有点儿复杂,简而言之,也算倒爷的一种,只是做得比较大。而我,专门负责酒店这一块。」 伊楠仔细听着,一时没回过味儿来。 冯奕又道:「至于梁先生,呵呵,我想,你也许不见得想听到他的消息。」 他语气里含着一丝淡淡的嘲弄,好似一根极细的针冷不丁就刺到伊楠的心上,引起一丝锐痛。她眉心抖动了一下,目光闪烁着滑向一边,暗暗咬了咬唇,但还是低声问了句:「他还好吗?」 冯奕紧盯着她早已失色的脸庞,半晌才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双手交叉握着托住下巴,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地道:「好或是不好,得看从哪个角度去评判。」他起身,踱向窗边,语气低缓,仿佛真的只是在谈论一个不相干的人,「他还在远大。不过,你离开后没多久,许志远就回国了,现在是远大的董事长。」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顿了一顿,近乎自言自语,「最年轻的董事长……而梁先生,现在是在为他的弟弟打工。」 他陈述完毕,在窗口静默地逗留了足有一分钟,仿佛沉浸到了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之中。 伊楠心里的那一丝锐痛开始不断扩张,瞬间蔓延了整个身心。 难道她又错了吗?梁钟鸣是因为自己的离开而灰心了吗? 久违的惶然再一次徜徉在心间,压迫着她,让她有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她不禁想,如果时光倒流,她会选择走另外一条路吗? 两年前,她认为那是一条不归路,所以她折过身,原道返回。 可是,究竟哪条路才是真正的归路,又会归向何方呢? 山那边是海 山:浮木(1) 冬日的正午,阳光透过高耸的密林洒向地面,偶尔会有几声鸟啼,清脆婉转。 这个季节,山上游人很少。梁钟鸣牵着伊楠的手又越过一个山头,终于到达了山顶。 「啊,一点儿云都没有,真扫兴!」伊楠四下搜寻着,很快就失望地叫起来。 梁钟鸣松开她的手,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笑着道:「想看云就不能睡懒觉,太阳一出来,当然全散了。」 伊楠傍着他坐下,依旧遗憾地鼓着嘴,「那你不早说?我还以为这里的云海是一天到晚都有的呢!」 第64页 梁钟鸣笑着摇摇头,解下背上的挎包,取出两瓶水来,递给伊楠一瓶,关切地问:「累不累?」 这一路攀上来,身上已微有汗意,伊楠拧开瓶盖,咕嘟咕嘟地灌着水,含混地回答:「还好。」 喝饱了,她习惯性地抬起手背擦擦嘴角,仰脸望着梁钟鸣,心里既充实又觉得遗憾,因为跟他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少之又少。这一次,若不是他出差,而她又正好赋闲在家,两人很难有携手同游的机会。 「工作的事,真不要我帮忙?」他转过脸来,看着她问,她的眼睛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伊楠摇头,低头拨弄着瓶盖子,「我想自己找。」 前不久,她刚辞了恆久的工作,因为不想让梁钟鸣为难。她始终没问他真正的原因,即使问了,他也未必会说实话。她总觉得他像一潭幽深的水,藏得太好,让她捉摸不透。但是没办法,他偶尔为她泛起几片水花,就会让她无可救药地迷恋。 她自己也的确不想在恆久待下去了。短短一年的时间,她的「名气」已经响彻整个公司,这并非她的本意,但长此以往,难免会被谣言困扰,不如索性换个环境重新开始。 梁钟鸣向来不会替她强作主张,当下也只是点点头,隔了几秒又补充一句,「有问题,可以随时找我。」 伊楠忽然朝他笑道:「也许,我不想那么快工作呢!」 听她这么一说,梁钟鸣倒来了兴趣,「哦?那你想做什么?」 伊楠把目光投向视野广阔的远处,脸上露出些许怅然,「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老想着早点儿出来赚钱,等真的工作了,又开始怀念读书的时光了,人真是矛盾的动物!」 「你想读书?」 伊楠从自己的思绪里跳出来,回头望着他笑,「是不是很不切实际?」 梁钟鸣学着她的样子,将瓶盖子在手掌里翻来覆去地摆弄,「怎么会?有想法总是好的。」他当真考虑起来,「如果你是说真的,我可以送你去英国,你想学什么都可以。」 伊楠望着他,心里的感动不言而喻,忍不住把脑袋轻轻搁在他的臂弯里。梁钟鸣身子一震,却没推开她,隔了片刻,右手迟疑地抬起,最终还是悄然落在她的髮际。 「如果去英国,还能不能看见你?」伊楠喃喃地低语。 「当然不能,你得专心读书。」 「那我还是不去了。」她回答得很决然。 「傻丫头,别任性!」他的口气无奈而宠溺。 伊楠仰起脸来,眼光在他脸上凝视,带着希冀问:「你不想看见我吗?」 望着她晶亮的眼眸,梁钟鸣无端地感觉有些渴。他掉开目光,举起水瓶,勐喝了一口,才缓声回答:「不……但你得有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希望我的生活里有你。」即使明知不对,伊楠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人总是这样,得到了一点儿,就会希冀更多。 两个人都开始沉默。 他的脸始终朝着虚无缥缈的天际,伊楠只能看到一个坚毅漠然的侧面。她终于惶惑起来,双手轻轻抓住他的臂膀,好似溺水的人要揪着一段虚幻中的浮木。良久,她低声说:「你放心,我不会打扰到你的。」 山那边是海 山:浮木(2) 她说得那样卑微,无可奈何,却又是如此心甘情愿,梁钟鸣的心开始隐隐作痛。她所有的困扰都源于他。 再次回过头来,他眼里的一切感情色彩都已抹净,恢復了昔日的沉稳。在她面前,他不能乱,否则只会一团糟。 「伊楠,总有一天,我们……得分开。」他有些艰难地说。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面地指明两人的出路,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伊楠还是忍不住难过,「那你为什么现在对我这么好?」 「我只是……想陪你走一段。」他轻声回答,尽量将语气放缓。 伊楠的眼眶有些湿润,可是却没什么可以跟他辩驳的,没人逼她,反而是自己一直在强求着他! 她把脸重新埋进他的臂弯里,静静地伏着。她想,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可惜,这毕竟只是个奢侈的梦想。 夜深了,伊楠却躺在酒店的床上难以入睡。他们的行程计划了三天,弥足珍贵的三天,而今晚一过去,便只剩两天了。 来之前,伊楠以为自己会非常快乐,却没料到这快乐里竟有赶不走的遗憾和惆怅。每一分,每一秒,心里都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她,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又少了一些。 她重复计算着,悲哀渐渐替代了残存的欢乐,侵袭了整个身心。 房间里迴旋着电视节目的聒噪,那热闹的爆笑声只能越发衬托出她的孤寂。她意兴阑珊地仰面躺倒,直愣愣地盯住天花板,许久,终于意识模煳…… 正迷煳间,急促的敲门声传来,伊楠一下子从浅睡眠里惊醒,来不及穿鞋,赤着脚跑到门边,就听到梁钟鸣在外面轻声唤她的名字。 伊楠赶忙拉开门,看到穿戴齐整的他虽然脸上还保持着笑容,却掩盖不了那一丝焦灼。 「你睡了吧?真不好意思,把你叫醒了。」 伊楠忙让他进门,瞌睡虫也一扫而光,「没事,怎么了?」 梁钟鸣站在门边没有往里走的意思,歉然道:「公司方面突然出了点儿意外,我……得立刻赶回去。」 第65页 伊楠的心头卷过一阵强烈的失落,可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勉强笑了一下,「没关系,你忙你的。」 她越是显得乖顺,梁钟鸣就越觉得愧疚,「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帮你安排机票。」 「哦,不必了。这里环境很好,我难得来,还想多玩几天。」伊楠故作轻松地道,「你别管我了,忙正事要紧,我自己会回去。」 梁钟鸣有些踌躇。毕竟她是一个人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如果出了事情,他不会原谅自己,「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我顺路送你去机场,你直接回c市。」 「真的不用了,我会安排好的,你赶紧走吧。」伊楠轻轻地将他往门外推,「别耽误了航班。」 梁钟鸣被她赶到了走廊上,有些无奈。虽然不放心,但他确实没有时间再纠缠,只得道:「那你记得每天要给我打电话,让我知道你在哪里。」 「知道了,你真啰唆,快去吧!」伊楠挤出最后一丝笑容来,看着梁钟鸣无奈而又不舍地转身,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关上门,这才把脸拉下来,慢慢地走到床边,一头扎了下去。 到了重症监护室的门口,梁钟鸣一眼就看到了早已守候在那里的冯奕。他脚步加快,踉跄着跑了过去。 素白的被子下面躺着苍老而瘦削的父亲,他双目紧闭,一脸悲苦之色,与往常无异。梁钟鸣紧蹙眉头,心里异样地哀恸。 「见过肖医生了?」冯奕在一旁轻轻问道。 梁钟鸣点点头,冯奕遂不言语了,想必肖医生把该说的都说了,那些残酷的话他无须再转述一遍。 山那边是海 山:浮木(3) 在父亲的床前静静伫立了片刻,梁钟鸣才问:「许董跟志远呢?什么时候会来?」 冯奕犹豫着,吞吞吐吐地说:「昨晚上一得到消息我就通知老郑了……」 梁钟鸣见他迟迟不往下说,锐利的眸子扫向他。冯奕干咳两声,才又继续道:「老郑的意思是,许董没说要来,至于二公子……」 梁钟鸣一听说母亲不来,双拳立刻握紧,沉声喝问道:「志远呢?」 「……许董……不让他来……说怕刺激他……」尽管说得低而轻,冯奕的语气里也难掩愤慨。 梁钟鸣浑身颤抖起来,咬着牙低声道:「她就这么恨他?他都快死了,她就……」他痛苦得说不下去了。 床上的病人稍稍有些响动,冯奕一惊,及时制止了梁钟鸣的话,又按铃唤来了护士。病人的病情并没有什么进展,只是唿吸出现轻微的波动。 冯奕领着梁钟鸣来到医院外的草坪上,这里其实是个疗养院,环境很好。两人在露天长凳上坐下,各自燃起一根烟,就像多年前遇到困境时那样,默默地抽着,以平復心绪。 许久,梁钟鸣才恢復了平静,闷声道:「你想办法,把志远接出来。」 冯奕很为难,「这恐怕……你知道许董对他看得很严的。」 梁钟鸣斩钉截铁地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一定要让志远回来!」他垂下头,神情重又陷入了阴霾,「他毕竟是爸爸的亲生儿子,难道连死都不能见上一面?」 冯奕脸色凝重,思虑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咬着牙回答:「好!」 梁钟鸣抬头望着前方,眼里渐渐地堆积起仇恨。坐在他身旁的冯奕没有漏过他神色变幻的一丝一毫,心中不禁欣喜,因为他知道梁钟鸣终于被激怒了。 一整天,父亲的状况都不稳定,时而清醒,时而煳涂。醒着的时候,他会吃力地拽住梁钟鸣的手问志远的下落。 梁钟鸣心里难过,只能反覆安慰他,告诉他志远很快就会过来。 老人的眼睛偶尔带着期待飘向门口,梁钟鸣读出了另一种含义——父亲还在等她来,等那个不近情理、狠心的女人。 他的心一阵阵抽痛,可是他无法告诉父亲,让他别等了,因为她永远也不会来了。 月明星稀的晚上,伊楠独自蜷在床上出神。她在家里待了足足两个星期了。 梁钟鸣离开后,她没在那个小镇多加逗留就直接回了家。奶奶一见到她就心疼地直嚷:「哎呀,小楠,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伊楠的眼泪差点儿就要掉下来了,张开手臂紧紧抱住奶奶,在她肩头呜咽着喊了声「奶奶」。 她像一只飞倦了的小鸟,如此渴望亲人的怀抱。 伊楠没敢把辞职的事告诉爷爷奶奶,只推说专门请了假回来看他们的。「失业」对他们这样年纪的人来说是很严重的事,意味着丢了饭碗,她不想让他们再为自己的事操心。 奶奶做了一桌子好吃的,一家三口又团圆在那张老旧的饭桌前,这样的情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爷爷的身体却是大不如从前,走几步路都透着吃力。伊楠很担心他,几次三番地盘问吃药和就医的情况,又劝他少操心农活。爷爷听了不以为然,笑着道:「人老了,就更应该多动动,否则全身都会不得劲儿。你呀,就别老盯着我了,倒是你奶奶,前阵子老嚷着肚子痛,让她去检查又不肯。我跟她说别老吃隔夜的饭菜,她就是不听。」 奶奶在旁边听了,不免要跟爷爷争上几句,「都老头子了,还爱嚼舌根。」又对紧张的伊楠道,「我好得很,你别听他胡说,你还是劝他把烟戒了吧。」 第66页 山那边是海 山:浮木(4) 「哈哈,戒菸?那我活着还有什么乐子啊?我可不干!」 伊楠听着两个老人唇枪舍剑、你来我往,脸上却都笑嘻嘻的,没有一丝烟火味儿,不免想到那句「少年夫妻老来伴」,郁郁寡欢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温暖的笑意。 那天晚上,伊楠记起梁钟鸣走之前的嘱咐,思前想后,还是拨了他的电话,想告诉他自己到家了。 电话响了很久却没有人听,她有些失望,然而也没有再打。 乡间的生活虽然平淡,却如涓涓细流般过得也快。这里有太多熟悉的印记,让她觉得安心,一颗躁动的心逐渐平復,不再那么计较得失了。也许正因为有了一定的距离才能够看得清楚吧! 梁钟鸣给她来过一次电话,在她回家后的第三天。 虽然他语气柔和,伊楠仍能感觉出来他心情很差,声音听上去极为嘶哑,仿佛几天没睡好觉了。也没有多余的话,他只是问了问她的状况,听说她已经在家里,遂放下心来。他没有告诉伊楠匆匆离去的原因,她也没问。她再爱他,也深知自己不该涉入他的生活。她跟他,就像水面上两个独立而成的波纹,泛起的一圈圈涟漪最终碰撞上了,但中心的两个点却永远也不会交融。 他说过,他只是陪她走一段。他对待她的每一步都是温婉渐进又隐忍克制的,可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他好,于是对他的那份感情就越难割捨,仿佛绕进了一个死局。 她对着夜空怅然嘆了口气,看了看桌上的手机,拾起来,犹豫着,心里有某种渴望,想听听他的声音,号拨了一半,还是按捺住了。他也许在应酬,也许在家里,一定有这样那样的不方便。 伊楠想了想,转而给他发了条简讯,寥寥数语,无非是几句平常的问候。只有她自己清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她心里直接飞出来的一样。 同一片星空下,梁钟鸣在园子里抽完一支烟,正准备回屋,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他掏出来,按了几下按钮,然后读到了那条简讯。 他长久地对着那行字出神,没有多少表情,但眼神渐趋温柔。 他进了屋,只见偌大的客厅里,景玲仍坐在沙发上生闷气。 梁钟鸣暗嘆一口气,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想了想,仍心平气和地道:「明天你先回去,我还得再待两天,把这里的杂物理一理。」 景玲忍耐着听他说完,倏然间转身面对着他,换了一副激愤的表情,「我知道你跟你父亲感情好,从前你背着你母亲来看他,我说什么没有?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犯得着在这种小事上跟她较劲吗?惹恼了她,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梁钟鸣半低着头,脸色越来越青,有怒意在胸腔里涌动。景玲见他始终不吭声,不觉蹲下身来,双手轻轻抚过他越发憔悴、瘦削的脸庞,心里微微感到疼,于是软声劝道:「钟鸣,听话,跟我回去吧?老太太养育了你这么多年,必定不会薄待你,她的脾气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父亲走了,她心里也不好受,可她能向谁发泄呢?如今她一连催促了三次让你赶紧回去,你偏偏僵着不走,这不正好给了她一个发作的理由?!她本就对你……」她突然卡住了,不再往下说,抚在丈夫脸颊上的手垂了下来,轻轻嘆了一口气,「钟鸣,她一个女人走到今天不容易,你要体谅她。」 梁钟鸣缓缓地抬起头,周身的怒意已经悄然散去,可那眼神分明是寒的。他没有看向妻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因为说什么都是多余,没人会懂。 山那边是海 山:浮木(5) 最终,他只是有些倦怠地对妻子道:「不早了,你先去睡吧。」 景玲感到一丝寒意。她不明白一向温厚的丈夫怎么会突然变得这样固执?她好话都已说尽,他却仍然无动于衷,这还是那个与她相濡以沫了十年的丈夫吗?为什么他们在一起越久,她反而觉得越摸不透他? 十六岁那年,她随做生意的父母迁入内地,在深圳初识梁钟鸣。那时,他还是一个大学在读的学生,话不多,却俊朗儒雅,谦和有礼,比她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哥哥要沉稳许多,深得父亲赏识,也在她的心头撩起涟漪。每次去许家,她的目光都会不自觉地在人群里搜索那个白杨树般风度翩然的身影,却常常失望而归。 后来,她出国留学,那个影子也渐渐模煳起来,读书时有太多新鲜的东西足以转移她的注意力。 二十二岁,她学成归来,回到家中,惊喜地发现梁钟鸣正与父亲在客厅里侃侃而谈。她也终于明白他在自己心上从未真正走远。 他们从相恋到结合可谓一帆风顺。光阴如梭,一转眼已是十年。 这些年来,她周旋在婆婆与丈夫之间,竭力充当着调解制衡的角色。许欣宜待自己有如亲生女儿,所以景玲深信,即使她脾气古怪,也不能不看在自己父母的面上好好安置梁钟鸣。然而,她没有料到,最先沉不住气的竟是自己的丈夫。如果他因为父亲的死破罐子破摔,那么,她这些年的努力究竟意义何在? 站起身来,她紧紧地盯着神色漠然的梁钟鸣,「你好好想想吧。」也不再多劝,道理其实他都明白。 走在楼梯上,她半道又扭头看了一眼沙发里的梁钟鸣,只见他呆呆地坐着,默然无语,神色寂寥。她忽然心生恻然,他并不是那种冲动不明事理的人,相反,大多数时候他都能很好地克制自己的情绪。或许,他需要的不过是一场发泄而已。 第67页 她提步轻轻地迈上台阶,明天,他一定会跟自己回去,她相信。 梁钟鸣久久地坐在沙发里,望着四周熟悉的一切。他五岁离开孤儿院后即来到这里,童年和少年的时光几乎都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 很久以前,这里也曾有过欢笑和热闹。父母虽非亲生,却都待他不错,尤其是养父,终日笑呵呵的,和气宽厚。他没有许欣宜那么忙,所以梁钟鸣的记忆里总是他陪伴自己的时候多。父亲带他出海捕过鱼,带他去野外打过猎……他们到过很多地方,他最让他记忆犹新的,是他们曾经像一对牛仔那样,在草原上肆无忌惮地纵马狂奔,那是梁钟鸣回忆中最美好的日子。 后来,弟弟出生了,他没有感到嫉妒,反而替养父母高兴,因为他们总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有了这个弟弟,家里就美满了。 然而,事情真是这样吗?他眉心蓦地一跳,想起那个破碎的清晨,他从梦中惊醒,惊诧地跑到父母的房间门口,只见门大敞着,地上七零八落地散着很多杂物,很多都已经摔得稀烂,父亲跪坐在地板上,垂着头一声不吭,养母和弟弟不见了。 父亲很颓丧地告诉他,自己做了不可原谅的错事。 隔了几日,有人来接他去新居,他忐忑不安地看看父亲,父亲摆摆手,劝他走。 「爸,你跟我一起去吧?」他惶恐起来,预感到有大的变故。 父亲的样子沮丧极了,「不了,你母亲……不会原谅我的。」 即使后来搬去了新居,他也以为只是暂时的,又怎会料到父母这一分开,竟是整整二十年? 山那边是海 山:浮木(6) 他常常去看父亲。父亲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这栋房子里,像丢了魂一样,见了他,总是先开口问母亲的情况。他觉得很难过,因为父亲对母亲的关爱是那样显而易见的,可是母亲根本不屑再见到父亲。十四岁的他想不明白,有什么事情是不可原谅的呢? 母亲对他去见父亲的行为一开始并没说什么。直到有一天,他忍不住替父亲说情,却被母亲赫然止住,勒令他以后再也不许去见父亲,否则就不是她的儿子。 在震怒的母亲面前,他退缩了。在这个家里,母亲永远是神,她创造了一切,而父亲和其他人,都不过是点缀而已,年少的他很清楚这一点。 可他还是会去看父亲,背着人,偷偷地去看。父亲给予他的,是在母亲那里再难得到的慈爱。 父亲也想念弟弟。然而只有逢年过节,他才能见得着那个孩子——母亲虽然蛮横强硬,却好面子,大节大礼上不肯在人前输掉半分,至于人后的闲言碎语,她一概不理。 父亲只能从他这里得到关于弟弟的只言片语。每当看着父亲眼里流露出来的渴望和惆怅,他都会倍感难过。 他也曾听人私下议论过父母要离婚。后来,母亲出于种种考虑没有同意,他们这样的婚姻延续了二十年,以父亲的离去而告终。 梁钟鸣的拳头渐渐握紧。父亲是抑郁成疾而亡故的,可是直到临终,母亲都没有来过,她是铁了心要让父亲怀着寒意离开了!一个人的心怎能坚硬至此?! 他记得父亲创业那阵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他很清楚父亲话语里的含义,虽然他不看好父亲——父亲永远也比不上母亲的才能,没有她的睿智,更没有她的狠辣。 后来,他果然输了,惨败而归! 他怀着最后一丝希冀去求母亲拉父亲一把。当时,母亲正在喝茶,神态悠闲,「哦?他还开公司了?当初开业的时候怎么不说来找我商量商量啊?现在快倒闭了,倒想起我来了,呵呵,他当我是什么?」 他看着母亲有条不紊地说话,饮茶,微笑,眼神凛冽,一颗心坠入冰冷的深渊。 他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人只要被她憎恶了,就再也别想得到怜悯或者宽恕,求她的结果,只会让自己的尊严遭到更惨烈的践踏! 自那以后,父亲越来越孤僻。他离群索居,终日在这岛上的屋子里混沌度日,房子渐渐老旧、凌乱。每次来,梁钟鸣都会花时间把这里仔仔细细地整理一遍。虽然他早已成家立业,可这里才是他一切温情的发源地。 也许,很多事人们都已经忘了,那些播洒在这间屋子各个角落里的欢笑和快乐,的确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他,永远都会记得。 伊楠的第二份工作找得出奇的顺利,在一家外企当助理工程师。也许在恆久太风光招摇了,总觉得不踏实,所以这一次她决定从底层干起,扎实地打好基础。 这天,一下班她就像火车头一样往车间外沖,同部门的工程师小丁立刻紧随其后,一边跑一边叫她的名字,「姚伊楠,哎,姚伊楠,等一下。」 伊楠在更衣室门口及时剎住了脚步,扭头望着气喘吁吁地跟上来的小丁,「什么事?」 她眼里分明很焦急,可又有掩藏不住的星星点点的喜悦,小丁看得出神,期期艾艾地道:「晚上……有空吗?」 「啊?」伊楠很惊讶,问,「又有聚会啊?不好意思,我今天晚上真没空。」他们部门单身的年轻人居多,伊楠才来了两个星期,大家就熟得称兄道弟了,时常也会借些由头出去聚个餐什么的。 山那边是海 山:浮木(7) 第68页 小丁面露失望,随即又不死心地追问:「那明天呢?」 伊楠一只脚已经踏进门里了,手也麻利地解着工作服的扣子,扬声道:「不知道啊,最近可能都没空。你们去吧,别管我啦……」 伊楠并非故意推託,因为梁钟鸣回来了。 他们整整一个月没见面了,连电话联络都少了许多。伊楠有了新的开始,不禁想,这样也好,渐渐地淡出,总有一天,她可以真正将他从心底抹去,还自己一份平静。所以,当他毫无徵兆地打电话过来,约她晚上一起吃饭时,她有过犹豫,犹豫着是否再与他来往。可是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骤然加剧的心跳和如潮水般涌上来的喜悦是如此明显,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多么渴望见到他。 她向自己妥协了。无论如何,再见他一面,即使这不亚于饮鸩止渴,饮得越多,中毒越深,可她又怎能抵挡得了他温和低柔的声音? 她甩甩头,决定不去想未来,也不再让灰色蔓延。快乐如此短暂,她想保持它的纯粹,哪怕明天醒来,发现不过是个梦,至少梦里她曾真实地拥有过。 梁钟鸣比她到得早,她推门进去时,看见他已经在包厢里翻着菜谱等她了。 「嗨!」她在门口神采奕奕地招唿了一声。 梁钟鸣闻言仰起头来,目光落在她如花的笑靥上,唇边的笑意也随之徐徐展开。他明显清瘦了不少,像经歷过一场大的变故,仍可追寻到某些惊心动魄的痕迹,伊楠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竟隐隐觉得有些心疼。 落了座,他给她斟茶,「怕你饿得等不及,菜我已经先点了。」他不疾不徐地解释。伊楠笑着点头,还是跟从前一样。 很快,菜一道道地端上来,仍是她喜欢的那些口味,只是今天他还多要了一瓶红酒。 伊楠看着他斟酒,有些好奇,「你今天不开车?」他是个谨慎的人,以往跟她见面,也从来不用司机,都是独来独往的。 「怕我喝醉?」他似笑非笑地给伊楠倒了一许,又把自己的杯子注满。 酒还没有喝,伊楠却有些脸红,讪讪地举起杯子嗅了嗅红酒特有的清爽果香,眼睛再次瞟向梁钟鸣,小心翼翼地说:「你瘦了。」 他眼神蓦地一黯,却笑意弥深,「是吗?你倒是胖起来了。」 伊楠立刻伸手捏捏自己有点儿嘟起的下巴,全是在家里混吃勐睡的恶果,嘆息道:「那我今天不吃晚饭了,减肥!」 梁钟鸣挑了挑眉,「减肥?有个办法效果不错。」 「是什么?」她被勾起了兴趣。 「你不吃,但得看着我吃。」原来他也会开玩笑。 「啊!这招好狠毒啊!」她咯咯笑起来。 思念是个奇怪的东西,不见他时,朝思暮想,仿佛天地无光,一旦他就在眼前,却又激动不起来,心底那些痛苦的渴望与纠结的想法立刻遁得远远的,仅仅觉得宁静而踏实,只希望此情此景可以永驻。 伊楠真的饿了,他点的菜又很合自己的胃口,很快就将减肥之类的玩笑抛诸脑后。梁钟鸣除了欣赏她香甜的吃相,却极少动筷子,而是专注地喝酒。一瓶红酒他饮了大半,伊楠只是陪着意思了一下。他越喝越畅快,忍不住唤来服务生又要了一瓶。 对于自己在意的人,再粗线条的人也会变得敏感起来。伊楠能感觉得到,这次他回来,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或许是他目光瞟过她时格外的温柔,让她情不自禁地心神一漾,产生了某种错觉;然而,有些时候他一旦沉默下来,心里似乎被别的事情所缠绕,漫不经心之余,又透出些沉闷。 山那边是海 山:浮木(8) 梁钟鸣于她,永远是个猜不透的谜,她却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他问伊楠工作怎么样,她回答说不错,又挑了些有趣的事讲给他听,逗得他开怀大笑。伊楠却在他的朗朗笑声中感到一丝怪异,因为他眼里笑意全无。 他的酒量惊人的好,一瓶多红酒灌下去,也只是脸庞微红,而话竟难得地多了起来,没什么头绪,仅仅是一些细节描述:他小时候怎样讨厌拉小提琴,但为了让母亲高兴,还是很努力地每天坚持着;他随父亲出海时曾见过成群的海豚在海面上飞跃…… 他的声调时而激越,时而怅然,唠叨得不像原来的他。伊楠听得迷煳,却很快恍悟——他是醉了。 见他还要往自己杯子里倒酒,伊楠便不太客气地夺下他手上还剩了一半的酒瓶,放得远远的,然后给他换了一杯清茶,嗔道:「再喝你就醉啦!」 梁钟鸣的眼神有些游离,看看她,又看看面前白瓷杯里浅色的茶水,忽然皱起眉,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探手去抓酒瓶。 伊楠吃了一惊,急忙揽住他伸过来的手臂,低嚷道:「你真的不能喝了!」 他被她使劲扳回椅子里,眼中竟流露出孩子气的遗憾和茫然。她的手还扣在他的臂弯处,可是瞬息之间,他已经反客为主地将她拖入怀中! 她狼狈地撞在他的胸膛上,脸顿时涨得通红。情急之下,她用脚抵住桌腿想借力起身,却没料到醉酒的人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竟被他牢牢地箍住了上半身。她越挣扎,反而在他的怀抱里陷得越深。 他们的脸近在咫尺,彼此的唿吸都像放大了数倍似的在耳边唿唿作响。梁钟鸣凝视着她眸中隐约跳动着的两簇灼人火苗,扶在她后脑勺上的手稍稍往前一揽,他们的唇就碰触到了一起。他先是试探性地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却如燃起了一把火,那火焰肆意蔓延,剎那间吞噬掉了残存的理性! 第69页 他的身子勐地向前倾倒,顺势将伊楠压在了杯盘交叠的桌上。她来不及惊唿出声,他炙热的唇已经带着火一般的热度碾压下来!他紧紧拥着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专注于这一吻,辗转反覆,却仍觉得不够,竟似恨不能将她一口吞掉…… 他那样用力地揽住她,攫取着她身上所有的热度,仿佛她是他陷于绝望深海里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伊楠渐渐地惶恐起来,最初的感动被他疯狂举止中传递过来的彻骨的痛楚给打散了! 他还是弄疼了她!她发出模煳的呜咽声,可他不管不顾,像疯了似的钳制住她,一味地掠劫! 伊楠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而亡了。她拼命地挣扎着,后背蓦地感到一阵湿冷,是自己压在了刚才的那杯清茶上,茶水浸透了她的毛衣!她灼热的脑子突然冷静下来,冰冷在周身蔓延,逐渐侵吞了之前的潮热。她吃力地伸出一只手,在桌上来回划拉,餐碟坠地,发出清脆刺耳的破裂声,他终于被震慑住,浑身陡然松懈下来。 服务生听到响声,不明所以地敲门进来,又像撞到鬼似的慌不择路地撤离了。 梁钟鸣的身子仍半压着伊楠,却不再使力。她吃力地探手钩住椅背,就势在他腿上坐起来。他被迫向后靠去,半闭着眼睛,面如死灰。 唇上火辣辣地疼,伊楠用手指轻轻地抚摩了一下,有些肿,还沾着湿痕,想必是刚才挣扎的时候急哭了。她却顾不上自己,伸出双手,捧住梁钟鸣的脸颊,焦灼地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山那边是海 山:浮木(9) 他任由她抚摩着他的脸,却不肯睁开眼睛。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对不起。」 伊楠心里莫名一动,他宁愿像刚才那样发泄,也不愿告诉自己缘由。她呆呆地凝视了他一会儿,心情低落,双手松开了他的脸庞,抽了抽鼻子,怅怅地道:「我该走了。」 梁钟鸣眉心一拧,心里某处有种被抽空了的疼痛。他睁开眼,一瞬不转地盯着伊楠。她扭身正待从他腿上下去,腰却被他及时揽住,于是她重又回到他的怀中。只是这一次,他不再鲁莽,动作轻柔了许多,也没有再胡乱亲她。他弓起身子,慢慢地把下颌搁在伊楠瘦削的肩上,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 阵阵酸楚从心底涌上来,伊楠迟疑了一下,终是没忍心推开他。她能感到他身上席捲而来的忧伤,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这样静静地与他相拥。 过了很久,她的脖子酸到不行了,不得不与他分开,才发现他竟然靠着自己睡着了。 伊楠看着他那副憔悴的样子,怎么也不忍叫醒他,小心地让他伏到桌上,自己安静地守在旁边。 她觉得口干,于是啜了一口冰冷的茶水,唇上的麻栗尚未散尽。想起刚才那一幕,她像梦醒似的眼热心跳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服务生已经进来委婉地说过几次要下班了。伊楠试着叫醒梁钟鸣,而他睡得正沉,睏倦如此浓烈,仿佛几天几夜都没睡过好觉。 伊楠没办法,斟酌再三,还是咬咬牙,给冯奕打了电话。 听着她吞吞吐吐的口气,冯奕却没有兴趣深究,简短地问了地址,就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他的目光在伊楠狼狈而窘迫的脸庞及身上流连了几圈,却什么也没问,两人连扶带拽地把半醉半醒的梁钟鸣弄上了车。冯奕给伊楠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示意她进去,「我先送你回去。」 伊楠连连摆手,「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你们赶紧走吧。」 冯奕略一沉吟,便没再坚持,自行钻进车里。伊楠又不放心地趴在车窗上叮嘱他,「他喝了很多酒,你留神点儿,好好照顾他。」 冯奕注视着她,似乎有口难言。伊楠揣摩不出他眸中的含义,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开始抬头,正要挥手跟他说拜拜,却听冯奕说了句:「谢谢!」 她觉得意外,这似乎是他们翻脸后冯奕第一次对她语气诚挚地说话。 摇下车窗,冯奕还想说点儿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他扭头看了一眼后座上闭着眼睛的梁钟鸣,终于低声道:「你别怪他,他父亲……刚刚过世。」 伊楠呆住了。 冯奕很快发动了车子,没给她追问的机会,微一颔首,便扬长而去。 伊楠挺直了腰,在清冷的夜色中踌躇前行。 醒来的时候头疼得厉害,手机不知道已经响了多久了,梁钟鸣不得不艰难地撑起身子,手伸向床边的柜子,摸索到手机,然后接了起来。是冯奕,问他还去不去公司,说有事要商量。 他想了想,道:「你来我这里谈吧。」 他住在郊区的酒店,靠近风景区。他对酒店很挑剔,不喜欢市中心繁华地段的喧譁,现在住的这一间房凭窗即可眺到青山绿水,景色宜人。 房间里没有钟。有时候,他很讨厌时间这样东西,但此刻,他需要知道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窗帘被拉开的瞬间,灿烂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漾进眼眸,他承受不了如此强烈的光线,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好一会儿才有所缓解。 竟然已是下午一点了,他对着腕錶苦笑了一下。 山那边是海 山:浮木(10) 沖完澡,他又叫了点儿酒店的东西来吃。一切妥当之后,冯奕才到。他是掌控时间的天才。 第70页 「没事了吧?」一进门,冯奕就笑吟吟地问。 梁钟鸣穿着休闲的衣服,从冰箱里取出来两罐饮料,搁在小圆桌上,淡然道:「没事。」他打开其中一罐,先喝了一口,又将另一罐递给冯奕。 冯奕摆摆手没有接,他不习惯在冷天喝冰饮。他目光含着深意瞥向梁钟鸣,似笑非笑地道:「昨天晚上要不是姚伊楠给我打电话,我都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梁钟鸣经他这么一提,昨晚的记忆立刻在脑海里復甦,脸上有瞬间的僵滞,但很快恢復了自然,面无表情地坐下,对冯奕的话未加理会。 冯奕见他不接话茬儿,便知他不想多谈,于是轻咳一声,切入了正题,先按惯例把最近公司的几项主要事务向他做了简短的汇报。 梁钟鸣漠然地听着,时而点一下头。冯奕是个出色的助手,把所有的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正事说完,冯奕并没有走的意思。 梁钟鸣手持饮料走进阳台,闲散地靠在铁铸的栏杆上边啜边眺向远处。冬天日照时间短,虽然四点还不到,却已有些日薄西山的味道了。 冯奕走到他身后,望着他挺拔的背影,迟疑了一下,问道:「律师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梁钟鸣明白他是指公布父亲遗嘱的事,也清楚这才是他真正想要跟自己谈的事情,但他没有回头,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 冯奕沉吟着,又问:「那么,许董那样急着招你回去是为了……」 梁钟鸣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上的饮料罐。他背对着冯奕,所以冯奕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等了许久,没有听到他的答覆,冯奕也不敢贸然追问,一时陷入沉默。 踌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又道:「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讲。」 梁钟鸣转过身来,双肘继续撑住栏杆,一罐饮料捏在左手里轻轻晃动着,神态慵懒,「你跟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其实,伯父这次的事,虽然……却是个契机……」这句话他在心里酝酿很久了。 梁钟鸣的眼眸中倏地闪过一丝寒意,但他没有发作,眼帘低垂,沉声道:「说来听听。」 冯奕暗自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说服梁钟鸣不容易,但只要有机会他都不会放过,「这两年许董的行径让董事会里很多人不满,这次伯父的事一定也会引起他们的愤慨,不如……咱们先动手。」 他边说边留神梁钟鸣的反应,见他并无不耐烦之色,心中暗喜,语气由最初的谨慎逐渐转向激昂,「你手上的股份虽然少,但我们可以让陈季和跟陆老谈谈,他们一直都很赏识你,由他们牵头事情会好办得多,还有……你父亲这边肯定会有你一份。这样算算,我们大概能有七成把握,况且几个工厂也都是你在主事,有了这些后盾,我们不怕跟她掀牌……」 梁钟鸣终于没能抑制住从喉咙里滚出来的冷笑,「冯奕,你凭什么这么自信?别以为这几年她不管事,就真的老煳涂了。还有董事会里那些人……你太天真了,同情能值几个钱?」 冯奕不服,「梁总,你怕什么?是因为伯父的那次失败吗?可那是不一样的。如今你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都占,目前远大的运营又全在你手上,不趁现在动手,有朝一日,许志远真的回来了怎么办?」他越说越激动,「任何时候,被动都会挨打!」 梁钟鸣愠怒地低斥道:「够了,冯奕!」他深吸了一口气,倦怠地道,「还不是时候。」他再无赏景的心情,直起腰回了房间。 山那边是海 山:浮木(11) 冯奕跟着他走进去,神情却越发激愤,「不是时候?!为什么总不是时候?你这样一次次地忍让究竟是为了什么?还记得三年前收购艾丰的那个案子吗?多少人想把它收入囊中,连陈季和都说了会鼎力支持,私下里许诺只要你吃进,他可以担保你拿到至少三成的股。可是你呢?为了老太太一句话就放弃了……」 梁钟鸣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不得不强硬地打断他道:「你不用再说了!」他咬了咬牙道,「总之,我不会做对不起许家的事!」 「是,你没有对不起许家,可是许家对得起你吗?」冯奕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了,「梁总,这些年我跟着你打拼江山,吃过多少苦就不用多提了,这些都没什么,我心甘情愿,可我就是看不惯她待你如防贼一样!与其这样被她猜疑,你为什么不干脆……」 「你要我做贼,是吗?」梁钟鸣赫然间气息不稳地逼视着他,一贯温和的眼里也有火焰在燃烧,「冯奕,我早就说过,从前我一无所有,也不在乎再次一无所有,但我绝不做忘恩负义的事!」 房间里的暖气还开着,温度却一下子降到冰点,浓重的寒气四散开来。 冯奕对他的一再隐忍既愤怒又失望。在长久的眼神对峙之后,他忽然幽幽嘆了口气,低缓而深沉地问:「那么,姚伊楠呢?你打算怎么安置她?」 梁钟鸣本已和缓的唿吸陡然间又急促起来,两道寒光射向冯奕,「你什么意思?」 冯奕没有退缩,「瞒不了许董的,她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她对你太太可比对你贴心。」他停顿了一下,才一字一句地道,「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就这样被她们操控在手里?」 梁钟鸣感到胸口窒息,眉心扭曲,咬了半天牙,只吐出来一句:「这事跟伊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第71页 冯奕淡淡一笑,「有没有关系,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无论如何,她已经卷进来了。」他侧过身,眼前浮现起许久以前第一次见到伊楠时的情形。那个笑容如阳光般灿烂的女孩儿,而今犹如网中的猎物,出现在他的面前,心底的某处竟在这本该得意的时候抽搐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一朵即将枯萎凋零的花。但是,那道扭曲的褶皱很快就被他用力抚平,再无一丝难受,嘴角勾勒出一抹凌厉的笑意,「梁总,你捨得让她受委屈吗?」 这是他第一次在言语中如此直接地说出梁钟鸣和伊楠之间的事。他只觉得自己的整张脸被一双充满怒意的眸子牢牢锁住,对面的人脸色阴沉,胸膛的起伏很大。 冯奕意识到自己终于揪住了梁钟鸣的软肋,但并不担心会激怒梁钟鸣,只因他问心无愧。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让梁钟鸣做站起来的决定。他们有多年的默契,冯奕能够准确洞悉梁钟鸣的每一个心思——他何尝不想干出一番事业来?却因为优柔寡断,一次又一次地错失良机。因此,冯奕对梁钟鸣的感情里既有尊敬以及知遇之恩,同时也含着一丝怜悯和轻蔑,尽管后者仅存在于他的潜意识中。 他用各种言语来激励梁钟鸣夺权,与此相伴的,是他自己的野心在一次次的激励中被诱惑了出来,且越来越膨胀。冯奕触碰到了可以攀上顶峰的梯子,而梁钟鸣竟捨弃不用——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宽厚令他无法做出违背良心的事。这令冯奕既愤怒又无奈。 然后,姚伊楠出现了。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刺激,冯奕觉得这也许会比以往的任何手段都有效——梁钟鸣虽然外表冷漠,其实很重感情,如果伊楠真能赢得他一星半点的感情,那么他一定不得不为将来考虑。 山那边是海 山:浮木(12) 在冯奕更为长远的打算里,哪怕梁钟鸣与伊楠成不了气候,借伊楠的力量撼动一下目前看似稳固的局面也是好的,先破再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他现在犯愁的,是梁钟鸣不愠不火的脾气。 梁钟鸣终于开口了,「冯奕。」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低沉,「我说过,这件事跟伊楠没有任何关系,谁要是敢伤害她,或者……利用她,我绝不轻饶!」他的口气不容置疑,最后闭上眼,第一次带着厌烦对冯奕下了逐客令,「你走吧!」 冯奕没有任何惶恐地起身,嘴角顽强地勾起笑意。这是一场吃力的谈话,主僕二人都撕开了脸皮赤裸裸地威胁对方,可他心里没有任何忐忑,反而有种成功地从钢丝上走下来的坦然。他的感觉一向敏锐,这一次,又赌对了——梁钟鸣的紧张已经向他昭示了伊楠在他心中的地位。 直到他开了门,梁钟鸣都没再睁眼看他。冯奕站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长嘆一声,最后说:「那么,想想你父亲吧,是谁把他这一辈子给毁了的。」 冯奕走了,梁钟鸣还埋头坐在圈椅里,手上捏着的罐子却在慢慢变形,最终拦腰一软,凹陷下去一大块,于是有液体溢出来,淌到桌子上,再滴滴答答地顺着光滑的表面坠向地毯…… 整个傍晚,梁钟鸣都机械地坐在那张椅子上。 冯奕的话不无道理,如果他跟伊楠继续来往,迟早有被察觉的一天,尽管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可是,谁会相信呢?不是连冯奕都在谋划着名利用这层暧昧做文章吗? 梁钟鸣在思绪纷乱中又燃起一根烟,郁郁地抽着。烟雾缭绕中,伊楠的一颦一笑虚浮地出现了,她是怎么进入自己的生活的呢?她就像一滴水,莽撞地跌落到一块冰上,拼尽全力融出一小摊水来,让他感觉到了些许久违的润泽与温热,虽然那点儿热度对他来说还远远不够。 做出决定时,他还是感到了一丝不舍,因为已经习惯了身边有她,尽管连他自己对她的角色定位都晦暗不明。不是理不清,是他拒绝去想,很多东西,想多了就容易超出掌控,绘出一条惊心动魄的曲线来,困扰彼此。 他将尚未燃尽的菸蒂果断地掐灭,长吁了一口气,觉得有些遗憾——以后再难感受到她用笑容传递给自己的暖意了。 然而,理智已经强悍地復甦,他给自己找到了坚持的理由。不管未来如何,伊楠都不该被牵扯进来,他不希望看到她有任何不测。 他拨着伊楠的电话号码,打算速战速决,即使她误会或怨恨自己,也比现在这样迷恋自己好。 等待的空当,他第一次感到喉咙干涩喑哑,心情如这迅速昏暗下去的天色一样黯淡。 「我就猜着你会给我打电话。」伊楠的声音如他想像中那样明快。 「是吗?」他艰涩地应承着。 「你不会是想为昨天的事向我道歉吧?」伊楠本想开玩笑,话一出口,蓦地觉出暧昧之意,立刻红了脸,所幸他看不见。 昨晚的失态赫然映入脑海,他也感到了几分尴尬,低声道:「确实应该道歉。」 伊楠清清嗓子,故作轻松道:「道歉就免啦,不如——你再请我吃顿饭吧?昨天我都没吃饱。」 「伊楠,我们……」梁钟鸣艰难地斟酌着,那句「到此为止」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忽然改变了主意,「好,你想去哪里吃?」 还是当面谈吧,他想,至少可以有个缓冲,不似电话里这般突兀,况且他也确实想最后再见她一面。 山那边是海 山:浮木(13) 第72页 伊楠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高兴地说:「天冷,我们去吃大排档怎么样?有火锅,很暖和的。」 大排档?梁钟鸣愣住了,多遥远的词彙,在心里勾起一抹温柔的回忆,「好啊!」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约定了时间,他换了衣服出门,独自开着车。 他以为自己会迷路,其实没有,那条记忆中的道路熟悉得就像刻在脑子里一样。 在街角泊好车,他四处张望,寻找伊楠的身影。 隔着街,她朝他笑着挥手,大声地喊:「你弄错方向啦!」 他朝她耸耸肩,也绽开了微笑。 他们跟从前一样,扎堆在闹哄哄的食客中,漫无边际地聊着,无关痛痒。他和她,仿佛就是这世间最普通不过的一对朋友,可是彼此的心里却有柔情缓缓淌过。他不自觉地起了留恋之意。 吃饱喝足后,他们在行人稀落的街上散步。 梁钟鸣一直伺机寻找合适的机会开口,然而每次话到嘴边,瞥见伊楠带笑的脸庞,又生生地吞了回去。他开始神色不定,心不在焉。 一个话题告一段落,两人忽然都沉默下来。 脚下的路仿佛很长,没有尽头,梁钟鸣心中的眷恋不舍也越来越浓烈。他蓦地一凛,不得不提醒自己,该结束了。 未及开口,他却听到伊楠轻声道:「冯奕都跟我说了。」 他怔了一下,不知道她指的什么。 伊楠抬头悄悄瞟了眼他沉郁的脸,「人死不能復生,你也……别太难过了。」 梁钟鸣旋即明白过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 伊楠却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小时候我老问爷爷爸爸上哪儿去了,爷爷就骗我说,他去了好地方。后来大了,才知道爸爸早就不在了。他得了很重的病,活着的时候每天都觉得痛苦,所以我想,爷爷其实也没骗我,他走了,也就解脱了。」 梁钟鸣寂然无语。她的安慰于他而言并无实际效用,可他还是被感染了,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且越搅越乱。 静默中,伊楠试探着,轻轻抓住他的手,然后用力握住。她的掌心滚烫,一波波暖流顺着他的手腕直达心脏。梁钟鸣的心头蓦地翻过一个波浪,湿热的潮水溢出堤岸,溅得到处都是。 他的世界永远都是由理性和逻辑堆砌起来的,他习惯了做各种各样的判断题,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是否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她的一腔热情毫无免疫力?! 有时,他会觉得伊楠在自己面前显得如此笨拙,她青涩的表白,她望着自己时眼里不加掩饰的热切……这些都会令他心惊肉跳——那些于他而言本该掩藏起来的东西,为何到了她那里会被如此大胆、直接地表达出来呢?! 然而,沉淀下来的是什么呢?除了被惦念的喜悦和温暖,他又何尝没有过一丝羡慕?是的,他羡慕她的张扬和坦率,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像自己,遇到任何事情的本能反应总是先隐去真实的情感,然后在理性的引导下做出自认为合乎逻辑的选择。 他突然惶惧起来,仿佛迷失了方向。他不能任由这种局面发展下去! 他触电似的把手抽回去,不容自己犹豫,直接开口道:「伊楠,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伊楠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安慰他,突然听到他沙哑含混的嗓音,不觉仰起脸,疑惑地看向他。然而,他的表情不是悲伤,而是闪烁不定。 身后传来闷闷的摩托车轰鸣声,像蓄势待发的狂兽,蠢蠢欲动。 他的眼光还凝在她的脸上,可自己的脸庞却是扭曲的,似乎他正在做着的不是澄清一个逐步走向混乱的事实,而是在亲手毁掉一件心爱之物。 山那边是海 山:浮木(14) 「你怎么了?」伊楠从没见他有过这种痛苦的神色,一时也手足无措起来。 摩托车的声音越来越近,迫使她转过脸去看。一道刺眼的强光晃得她骤然间闭上了眼睛,再睁开双眸时,耳朵里的轰鸣声已越发大了。 伊楠心里突然一沉,有不好的预感,因为那车竟像电影里武者斩出的剑,瞬间就要来到眼前了! 电光石火之间,她的嗓子眼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目光惊慌失措地掠过梁钟鸣,他却还在自己的思绪里挣扎,表情痛楚而纠结……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根本来不及将涌到嘴边的警告喊出来,那车已经不偏不倚地朝梁钟鸣唿啸而去…… 伊楠的心在剎那间被抽空了,冰凉的感觉从脚底嗖地就蹿了上来!她想都没想,抬起手肘就将梁钟鸣奋力向外推去! 惊愕的梁钟鸣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脚步踉跄着连连朝侧方向退去,最终一个趔趄,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可他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眼里的惊异迅速被恐怖替代。他仓皇而吃力地爬起来,疯了一般朝伊楠冲去! 几乎在他跌下去的同时,摩托车的车把带上了还没来得及闪开的伊楠。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她像一个被抽动的陀螺那样转着圈跌了出去,最后头重脚轻地栽向绿化带的边缘…… 稀稀拉拉的行人在最初的目瞪口呆之后终于清醒了过来,路上一片譁然。在喧嚣中,摩托车车主趁势逃遁,很快消失在街角。 伊楠在昏过去前的那一刻听到梁钟鸣在吼自己的名字,不禁感到庆幸,因为他安然无恙。可是这放松的心绪尚未散开,脑后尖锐的刺痛就将她整个儿俘虏了。「该死!」她在心里嘟囔了一句。只是这一句之后,她眼前便开始发黑,脑子里像有熊熊火焰,世界就此颠倒混乱,然而喧嚣过后,只剩了白茫茫的一片…… 第73页 49.溃决(一) 醒来时,率先看到的依旧是那茫茫一片的白,伊楠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不过是单调的天花板而已,不是梦里令她绝望的无垠苍白。 她试着转头。也许是因为骤然醒来,眼睛有点儿模煳,她定了下神,才看清挂在头顶的点滴瓶,塑料管通往她的左手,液体正一滴一滴地缓慢渗进她的体内。她挣扎着试图爬起来,才动了一下,周身立刻很痛,简直动弹不得,脑子里更是嗡嗡作响,像置身于一口刚被敲过的钟内,余音不断。 她紧皱眉头,轻吁一口气,旁边立刻有人回应她,「你醒了?」沙哑的嗓音里含着一丝惊喜。 她的视野中很快出现了一张稜角分明的脸,眉眼间溢满焦灼,却还强露笑意。这张脸比任何镇静剂都能令她安心,她对着他足足盯了十秒,才舔一舔干燥的嘴唇,道:「我渴,大叔,能给我倒点儿水喝吗?」 梁钟鸣怔怔地望着她,忽然笑了起来,而这一次,却不再是那种勉强的笑容。 主治医生和护士相继赶来,给她做了几项必要的检查,都松了口气,「醒过来就好,没什么大碍,但是肯定要好好休养一阵才行。」 梁钟鸣送医生到门外,又窃窃私语了一番才折身回来。 伊楠被折腾得彻底醒了,脑袋在枕头上转动着,也不似刚才那般晕眩,也许是之前睡得太多了。 她盯着梁钟鸣,问:「你们在偷偷说什么呢?不会是我得了绝症,想瞒着我吧?」 他低斥道:「你胡说什么?」 她发现他严厉起来也挺能唬住人的,心里却不害怕,反而感到温暖,因为他的在意。抿了抿嘴,她嬉笑道:「不好意思,我韩剧看多了。」 他有点儿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去给她倒水。 伊楠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像在梦境里似的。慢慢地,她回忆起来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便越发觉得像在做梦。 他端着玻璃杯过来,小心地扶她起来给她餵水。尽管动作轻柔,还是触碰到了她疼痛的地方,她不觉低哼了一声,他立刻很紧张地问:「还疼吗?」 伊楠半偎在他胸前,头顶正好抵在他的下颌上,可以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心里立刻被异样的情绪所涨满。她咧嘴笑了笑,很违心地摇头,「不疼了。」 这一笑,就觉得脑门上紧绷绷的,她探手摸了摸,原来绑了纱布。 梁钟鸣用手指轻轻在纱布上抚了抚,心疼地说:「脑袋磕在水泥沿上,蹭破了皮,身上也有几处蹭伤和骨折,不过医生说不严重。」 伊楠有些疑惑又有些担忧,「究竟是什么人要对你……」一想到那车子冲上来时的狠劲儿,她不禁哆嗦了一下。 梁钟鸣的眼神微微一寒,整张脸都沉了下来,低声道:「还不知道。」 「你得小心一点儿。」伊楠忍不住叮嘱道。这一次他纯属侥倖,多亏自己反应还算敏捷,可是,难保下一次…… 听着她关切的话语,梁钟鸣轻搂着她的胳膊蓦地收紧,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有一种异样的疼痛。他没有回答她,只是把杯子凑到她嘴边,哑声道:「来,喝水。」 没几口就把水喝光了,伊楠转头望向窗外。天已是漆黑,远远的,有几栋亮着霓虹的高楼,在彩色亮光的闪烁中忽明忽暗。 「几点了?」 梁钟鸣看了一眼腕錶,「快十一点了。」 伊楠很惊讶,「我居然昏迷了这么长时间?」 梁钟鸣勉强笑了笑,她没失忆,已经是万幸。他将她轻柔地放下,像哄小孩子一样,说:「早些睡吧!乖乖睡觉才会好得快。」 确实很难受,脑子里像有零件脱线了,每次转动时都嗡嗡作响,伊楠没再坚持,皱着眉躺下了。梁钟鸣仔细地给她盖好被子,见她闭上了眼睛,刚要抬脚离开,手却被她拽住了。 「你别走。」刚说出这一句话,她就感到沮丧,因为他说过,他迟早会离开自己。可是现在,她害怕一个人待着。 她的手很凉,也许因为在挂点滴的缘故。他的心又开始揪疼,反手握住她,将她柔软的手掌整个儿包拢住,柔声道:「你睡吧,我不走,陪着你。」 病房里仅开了一半的灯,他们被笼罩在昏暗的这一边,明暗之间的交界线模煳不清。借着那一面的光亮,伊楠目不转睛地望着梁钟鸣,心里渐渐有悲凉涌上来。也许因为她总是在不断提醒自己那终会到来的离别,所以即使此刻他们相偎相伴,她还是会觉得凄凉和酸楚。 她和他,终究只能在这样昏暗的世界里徘徊着,永远也走不到明处。 她累了,渐渐地,眼皮撑不住,还是睡着了。即使在梦中,她的眉眼还是紧紧地皱着,像有千重愁绪化不开。 梁钟鸣的眼睛盯着输液管,仿佛是看那些冰冷的液体如何一滴一滴地流淌进伊楠的身体里去。他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想给她多一点儿温暖。 这个女孩儿,从认识他开始就没有真正开心过,可她还是像飞蛾扑火一样义无反顾地扑向了自己,她说这是缘分,怨不得任何人。可是,他欠她太多,越来越多,他该怎么还? 正在这时,门口有人敲门。 梁钟鸣小心地把伊楠的手搁到被子里,然后走过去开门。 冯奕没进去,站在门口,低声问:「怎么样?」 第74页 梁钟鸣走出来,轻轻将门掩上,方道:「刚睡着。」他的动作和声音都是那样轻柔,仿佛伊楠是个刚出生的婴孩,不能受到一丝惊扰。 伊楠的病房靠近走廊尽头,门外就是一个超大的圆弧阳台,透过敞亮的落地玻璃,可以眺到整个城市的夜景。 两人靠着栏杆站定,冯奕将手上的资料依次递给他,「找了认识的人,刚从交警支队调出来的录像资料……卢警官说从连续的画面上可以判断,这绝对不是摩托车失控所致,而是一起蓄意……」他斟酌着,没有把那两个毛骨悚然的字眼吐出来。 梁钟鸣久久地盯着照片上那个骑在摩托车上的模煳背影,沉默不语,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冯奕又道:「当时车速太快,从现场资料没法辨别出车牌号……而且,用来当作案工具的多半是来歷不明的车……」 他讲了一半,抬起头来,却见梁钟鸣审视的目光紧盯着自己,那里面有陌生的敌意。他怔了怔,旋即失笑,挑眉道:「你不会是怀疑我吧?」 梁钟鸣眼里的凌厉渐渐散去,随后移开目光,转向漆黑的夜空,天很黑,连星星都不曾出现。 当然不会是冯奕,他没有必要这么做。梁钟鸣只是恼恨自己的预言,仅仅一天就实现了。 他把资料递还给冯奕,神色缓和,却没有发表任何见解。 冯奕接过来,松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猜测道:「难道是许董她……」 梁钟鸣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不会。」 「那么,您太太……」 梁钟鸣一皱眉,断然道:「绝不可能。」他想起千钧一髮之际伊楠决然推开自己的情景,行兇者是沖自己而来! 冯奕想了想,觉得也是。梁钟鸣生活作风素来检点,深得家人的信任,况且他跟伊楠的事还有自己这块盾牌罩着,外界的传闻也都是围绕着伊楠跟自己,这也是当初他谋划的高明之处。 「难道是万盛的那帮人在搞鬼?」商场上的事,无非是利益二字。纠来缠去,真的有人动了怒,这样做了,倒也不稀奇,并非没有先例。只是如此手段,不但狠了点儿,还相当拙劣。 见梁钟鸣始终不说话,冯奕调整思绪,恢復了笃定的神色,「卢警官说肯定会有线索,但是需要时间排查。」 梁钟鸣终于扭头看向他,「这几天,安排两个可靠的人守住伊楠。不管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我要她平安,绝不能再出任何意外。」 冯奕愣了一下。梁钟鸣平静地迎视着冯奕探询的目光,也明白冯奕眼中的意思,此刻自己流露出任何一点儿对伊楠的关切都足以令冯奕想入非非。但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眼里闪烁着冷光,「你好好查,有眉目了告诉我。」 冯奕的眼里逐渐堆积出光芒,但很快又收敛了。他没有多说,只是极简短地吐出一个字,「好。」 50.溃决(二) 黑色的铸铁镂花大门缓缓推开,车子无声地驶入,旋即打了个转弯,沿着一条小迳往地下车库的方向行驶。 伊楠坐在车里,有点惊讶地望着眼前掠过的一栋栋尖顶的别墅,她的脸几乎要贴到窗玻璃上去了,背对着冯奕,讶然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啊?干嘛带我来这里?」 冯奕笃悠悠地靠在车后背上,她的反应早在他预料之内,「梁先生说这段时间你不能乱跑,得好好养着,安置在这里是最妥当的。」 伊楠终究有些忐忑,「这是他住的地方?」 冯奕听得出她语气里的不安,顿了顿才道:「不是。」 伊楠扭过脸去狐疑的瞥他一眼,见他一副不愿意多说的样子,只得也忍住不问。 她跟冯奕之间,那层微妙的隔膜始终存在,虽然她明白他的一切出发点都是向着梁钟鸣,可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消弭对他的警戒。 进了客厅,冯奕将伊楠的随身物品逐一搁在地板上,这才开口做了些许解释,「这房子是梁先生新租的,你只管住着,有什么问题可以告诉我。」又指了指站在一边的一个四十岁上下年纪的中年妇女,「这是陈阿姨,她会照顾好你。」 陈阿姨立刻满脸笑容地向伊楠点点头,她是个干净清爽的妇女,脸上一团和气,却带点职业色彩的。 对于这样的安排,虽然从梁钟鸣告诉她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有所预料,但难免还是觉得别扭,她不习惯在这样空空荡荡的大房子里住着,他开始想念自己的小窝,虽然究且乱,可是远比这里舒适,更重要的是,她这样贸然住进来,究竟是以何种身份呢。想到这里,她飞快地瞟了一眼陈阿姨,后者出了微笑,脸上没有多余的内容。 她抿了抿唇,有点艰难地问:「我,可不可以还是回自己那里?」 冯奕双手插在裤兜里,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可以啊,你先给梁先生打个电话吧,我听他的吩咐办事。」 伊楠一听立刻就哑声了。 她在医院里呆了一周就浑身不舒服,几次三番想出院,医生却不肯放,说没有梁钟鸣的同意她不能离开。伊楠无奈,只得打电话给梁钟鸣,他三天前离开c市回了总部。 她百般抱怨,只差泫然涕下,梁钟鸣实在拗不过她,只得仔细谘询了医生,又与她约法三章,这才让她从枯燥的白色中解脱了出了,而住宿安排,是约定的一条。另外两条是不准随意乱跑;身体恢復之前不能急着去上班。伊楠身上的伤还没全好,想乱跑也不成,上班更成了奢侈,她在医院的时候就请了一个月的长假,至于那份她还算满意的工作到底保不保得住,就只有看天意了。- 第75页 伊楠明白,跟冯奕辩论徒劳无功,转念一想,回家也的确诸多不便,反正腿伤一好她立刻离开就是了。 别墅依山而建,私密性很好,住在里面,感觉像跟外界彻底隔绝了一样,虽未临水,但窗外的满目青葱却也够赏心悦目的了。 伊楠就这样住了下来,出了冯奕每 天过来瞧瞧她的状况外,她能接触到的人就剩陈阿姨了。 陈阿姨话不多,如非伊楠搭讪,她很少主动开口,显然受过专门的训练,脸上却始终带着盈盈的笑意。她照顾起人来更是周到细緻,什么都不用伊楠操心,递茶送水十分殷勤,倒另伊楠颇不好意思。 陈阿姨还做得一手好菜,但服伺伊楠一个人显然有点浪费,饭菜太少不好做,伊楠生性不拘小节,嘱咐她简单点就行,然而每次上桌,摆在面前的总是标准的三菜一汤,伊楠坐在长方形的餐桌一角,竭力招唿陈阿姨一起来吃,而她只是微笑着不动。 冯奕虽然冷言冷面,心思却也细腻,每次来都会给伊楠带些新上市的水果,精緻的她心,有时也会应她的要求捎几张当红电影的碟片过来给她解闷。对伊楠的诚心诚意的道谢却显得有点漫不经心。有时而会在交谈里貌似不经意地问起梁钟鸣是否给她来过电话,每当此时,伊楠就会格外警觉他的神色,然而,他似乎并无暧昧之意,眉宇间反而流露出焦虑之态,伊楠不免想到最近的一系列变故,梁老先生的过世,摩托车突袭,还有梁钟鸣急匆匆返回深圳。直觉告诉她,一定有事发生。可她是不方便向梁奕打听的,一来没立场,二来,想要从滑如泥鳅的冯奕嘴里套取情报她还没这个自信。 仅有一次,那是在伊楠的腿卸掉石膏板以后,她在客厅里来回走了两圈,确定没什么大碍了,心情大为舒畅,终于可以结束冬眠的日子了! 一扭头,看到冯奕脸上也含着些许笑意注视着自己,不觉莞尔道:「我一会儿收拾一下,你送我回去好么?」 冯奕的笑容即刻冻住,咻然间熘得无影无踪,「不行!」 他的口气斩钉截铁,令伊楠恼恨,「为什么不行?我跟梁先生将好了,腿一恢復就可以回去。」 冯奕的面色稍软下来,沉吟着道:「你现在回去不安全,再住一阵,等撞你的嫌犯抓到再说吧。」 伊楠愣了一愣,「怎么,还没查出来么?」 「嗯。」 伊楠试探地又问:「那.......你知道会是什么人干的吗?「 冯奕瞥了她一眼,」不好说,做生意的人有一两个仇家也是常有的事。你不用担心,有消息会告诉你。「 伊楠点了点头,暗暗瘪嘴,这算冯奕信息量最大的回答了。 虽然没有立刻离开,但伊楠的心已经不在这里,整天闷在这偏安一隅,她觉得自己快憋出心病来了,她想念自己的蜗居,还有那些新结识的同事。 她给梁钟鸣打电话,告诉他想走,梁钟鸣却和冯奕一样的意思,让她再等等,等他回来再说,伊楠更加郁闷。 不过她没有郁闷多久,两天后,冯奕打来电话,说梁钟鸣回来了,他的口气里竟含一丝遮掩不住的兴奋和激扬,让伊楠感觉他好像在迎接一场期待已久的战斗似的。 挂了电话,伊楠突然也有些悸动----梁钟鸣终于要回来了! 她没打给梁钟鸣询问,但直觉告诉她,今天他一定会过来,于是她特意吩咐陈阿姨晚饭多做几个菜。 然而,等到八点半,也没有半个人影光顾这栋凄冷的别墅,伊楠兴味索然,她看了眼始终放在四方几案上的手机,今天一个电话都没进来过,她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委屈和怨满缠绕住了她。 陈阿姨从小房间出来,望着缩在沙发里的伊楠,谨慎地问:」姚小姐,晚餐.....「, 虽然伊楠没告诉她加菜的原因,她又岂能猜度不出,但唐突的话是绝不能说的,只能委婉提醒伊楠时间不早了。 伊楠决定不等了,让她把饭菜端上来,虽然一点胃口皆无,却吃了许多,想借食物来驱赶那些本就不该存在于体内的怨气。 她觉得憋闷,早早回房,洗了澡,趴在散发着淡淡的kui子花香气的枕头上,为白天的欢喜和自信感到悲哀。 」我这算什么呢?」她不停地反问自己,却始终想不明白,手里的遥控器泄愤似的来回按着,电视屏幕在柔和的壁灯下被迫不停地闪烁...... 51 溃决(三) 此时的梁钟鸣,正与冯奕关在关在远大的总裁室里相对着吞云吐雾。冯奕的眼里光彩熠熠,比梁钟鸣要激动的多,「真没想到会是全部!梁总,我早就说过,伯父一定会帮你,果真被我猜中!」 梁老先生的遗嘱公布了,谁也不会料到,他竟然将名下股份都转给了长子梁钟鸣!只有梁钟鸣心里明白,父亲是对整个家庭彻底绝望了,他最后所能做的,也就是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来向许欣宜表达失望和怒意。然而,他也许并未考虑到,如此一来,是把梁钟鸣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在董事会里的地位因为手上控股的赫然增加而显得举足轻重,只需再联合两三个中小股东就有能力与许欣宜抗衡,长期稳定的一言堂格局就此被打破,而这正是冯奕等待了许久的契机。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冯奕只觉得一颗心跃跃欲试。 第76页 梁钟鸣脸上却无多少得色,掸了掸菸灰,沉静地反问:「你认为呢?」 冯奕坦然道:「咱们可以去找陈季和跟陆铭,只要他肯跟咱们联合,就能把你推上董事长的位置。」他发出冷冷的笑意,「许董老了,该休息了。」 梁钟鸣眯起眼睛,思量着问:「如果,我现在不动,你觉得她会怎么走棋?」 冯奕断然道:「即使许董退下去,也不会主动让位于你,唯一的可能是推出许志远,她学慈禧太后那样,来个垂帘听政!」 梁钟鸣笑了笑,「你就这么不看好我?」顿了一下,他慢悠悠道:「我倒是——想赌一局。」 冯奕一惊,「梁总,虽然现在时局有利,但稍有迟疑就可能翻天覆地,你不能再举棋不定了啊!」他皱起眉,不得不道:「如果许董属意于你,也不必拖到现在了。」 梁钟鸣勐吸一口烟,迟迟不语,他想起从律师行听完遗嘱回来,景玲对自己的千叮万嘱,「钟鸣,你要稳住,千万不可以轻举妄动,老太太既然公布了你父亲的遗嘱,说明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这时候一动不如一静,你要相信她,也要相信我!」 现在,两派截然不同的意见摆在他面前,他该听从哪个? 也许是感应到梁钟鸣心底的犹疑,冯奕担忧的唤了他一声,「梁总,您完全有实力靠自己登上高位,又何必等她恩赐呢!生意场上无父子,这次您再不能有妇人之仁啊!」 「妇人之仁?」梁钟鸣听到冯奕这个冲口而出的形容,忍不住想笑,原来在他最得力的助手眼里,自己也不过是个优柔寡断没有胆识的懦夫,他透过蓝灰色的烟雾看向冯奕那张因为野心勃勃儿显得过于急迫的脸,嘴角扯起一丝浅淡的嘲弄,稍纵即逝,「暂时什么也别做,等等再说。」 「梁总!」冯奕失声叫道。 梁钟鸣朝他摆手,神色转向不耐,「别再说了,她毕竟养育我多年,我尊重她的意愿。」 冯奕曾经那样感怀于梁钟鸣的宽厚豁达,此时却成了恨铁不成钢,定定的坐在他面前,痛心疾首。 梁钟鸣明白他心头的失落,却不欲再劝,有些事他没必要向冯奕解释,他从小跟着养母,深谙她的脾气和出牌方式,如果没有成竹在胸的把握,她是不会肯公布遗嘱的。而眼下的情形,自己等于被动的给推到了舞台的中央,追光之下,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格外惹人注目,稍有不慎,就会引来她的猜忌,在这迷雾一样的氛围中,他唯有选择以静默应对一切可能来临的狂风骤雨。他甚至听从了景玲的建议,在律师处办完各项手续就立刻离开深圳总部,躲开任何可能的是非,也做足安心俯首的姿态,好让流言蜚语无从生起。 当然,他承认冯奕所言的方式最为干脆直接,然而,一旦踏出那一步,也就意味着他将背负不孝的骂名,从此与许欣宜走上势不两立的道路,那绝对是一条泥泞不堪的辛苦路,如果有别的路可以走,他绝对不会轻易陷在这条途径。 冯奕没有沮丧太久,他是个称职的职业经理人,其实对梁钟鸣的反应也早有预料,不过,他是不肯轻易言败的人,坚信天无绝人之路,以他睿智的头脑总能想出办法来。因此,他放弃在此刻与梁钟鸣做无谓的争执。机会总会有的,尤其是在这动盪不安的时期。 他很快又振作精神,用另一个话题来缓解二人之间渐趋紧张的氛围。 「卢警官那边有了一点眉目。」 梁钟鸣看了看他。 「车子是在西郊的一条小河里找到的,崭新的铃木,本市买的,也找经销商调查过了,登记的资料太简单,只记录下了一个姓氏,姓王,显然也是假的,他本人对买主没太大印象。。。。。。」 梁钟鸣将冯奕新收集的资料逐一翻看了一遍,随后往桌上一撂,长长吁出一口气,像要释放掉胸中所有的晦气,紧接着,他转过脸来,望着冯奕的目光平静无澜,打断他道:「不用查了。」 「……为什么?」冯奕再次讶然。 梁钟鸣却不愿再解释,疲倦地挥挥手,「照我说的去做吧。」 冯奕久久地望着他,眼里的惊异逐渐褪去,换成了审视的目光。在他的印象里,梁钟鸣向来谨慎过头,做事情也瞻前顾后,而现在,有危险在暗处伺机靠近,他却撤消了所有的防护。 难道,他心中早已瞭然?! 「是谁?你知道了,是吗?」冯奕紧盯着他问。 梁钟鸣朝他无声的笑笑,「冯奕,有句老话还记得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冯奕的心里堆积起重重疑惑,他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这个老闆,而近来,他的这种自信在不断锐减。 他自信有敏锐的洞察力,梁钟鸣似乎在酝酿着什么,而他却一无所知…… 「冯奕,志远那边安排妥了吗?」梁钟鸣没有让他沉思多久,转过脸来与他对视。 冯奕如梦初醒般地从自己的思绪里拔出来,「哦,已经送他回去了,放心吧,许董不知道。」 一提起许志远,冯奕就禁不住头痛,这次自己像联邦特工一样将他偷召回国,既要看住他不乱跑,又要防着别让许欣宜知晓,真是费尽了脑子。不了中途还是让这个狡猾的小子耍了一道,他趁人不备熘去了西藏,把照管他 的两个保镖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回来说是给父亲祈福祷告去了,说只有那里才能净化人的灵魂,唉,他这脑子……」他瞥了眼梁钟鸣,及时剎住了话题,在他的印象里,梁钟鸣还是挺维护这个弟弟的。 第77页 梁钟鸣按灭了手里的菸蒂,顺手捏了捏鼻樑,神态疲乏。 冯奕立刻识趣道:「梁总,时间不早了,不如我送您回去早点休息。」他说着抬手看腕錶,已经十点了。 梁钟鸣没有睁眼,低声道:「你先走吧,我一会儿自己回酒店。」 冯奕在门口又禁不住回头望了梁钟鸣一眼,他的脸上仿佛写满了矛盾,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门在身后悄然阖上,冯奕自己的眼眸却显得愈加闪亮和坚定。 房间里萦绕着浓重的烟味,吸入肺中有中浑浊骯脏的感觉。梁钟鸣枯坐在椅子里,脑袋有点昏沉沉的,装了太多东西,已经囿于运行。他随手抓起冯奕留在桌上的那叠案卷,又仔细地翻阅了一遍,然后冷漠地放下,再次陷入沉思。 良久,他缓缓地拉开抽屉,动作谨慎得仿佛里面藏了一枚炸弹。 然而他探手从抽屉中取出的不是什么危险物品,而是一张六寸大小的相片,表面泛着光,显然是刚印出来的。灯光下,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上面是一个戴着头盔的英俊少年,威风凛凛地跨坐在一辆摩托车上。 52溃决(四) 夜色深沉。 梁钟鸣没有回酒店,他去了山麓的别墅。从车库里缓步出来,他没有走檐下的那条小廊,而是沿着由草坪铺成的小径绕了个大圈,然后回首望向夜色中的别墅,寂静无光,仿佛无人居住似的,若非周围交错点缀着的几盏灯散发出来的光影,这庞然的建筑在黑暗中实在难掩森然诡异。 房子是几年前就买下的,当时过来建厂,有个搞房地产的朋友以半卖半赠的形式给了他——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朋友,他帮过那人一把,对方一直想找机会回报而已。 他极少来住,在c市总是来去匆匆,而这里又是如此大而空旷,一个人的时候,那种寂寞会油然而生,所以宁愿住酒店。 有一阵,他曾计划举家迁往c市,以远离那个让他憋闷的环境,然而景玲不愿意,她讨厌这里潮湿的气候,尤其是冬天,阴冷得令她难以忍受,宁愿常年待在四季宜人的南方,反正生意上的事不用她担心。 他没掏钥匙,上了台阶直接按铃,等了片刻,门开了。 「梁先生。」开门的陈阿姨掩住哈欠,恭敬地给他让路。 「姚小姐呢?」他走进去,将车钥匙等物扔在几案上,然后脱下风衣,递给陈阿姨。 陈阿姨赶紧接过去,轻声说:「已经睡下了。」挂完衣服转过身来,看见梁钟鸣正往楼梯上走,她眨了几下眼睛,立刻恢復了之前的低眉顺眼,关了灯,很快退到自己的领域里去。 在门口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抬手敲了敲门,也许敲得过于轻柔,里面没有回应,他略一踌躇,握着门把手一用力就按了下去,门顷刻间被推开。 电视机还开着,几乎没有声音,房间里光线昏暗。伊楠穿着一件粉绒睡衣,侧着脸趴在枕头上已经睡着。一只捏着遥控器的手半垂在床沿,仿佛随时都有掉到地板上的危险。 梁钟鸣没有走过去,站在门口审视着床上的伊楠,已是隆冬,又在山上,夜里寒气重,她却连空调都不开,被子也没好好盖着,一副任性孩子作风。他移动的双眸越来越温柔。走到床柜前,拾起浅灰色的遥控器,把空调打开,短促的调控音没有惊动熟睡中的伊楠。 他又上前想给她掖掖被子,脚却怎么也挪不开步,离得太近,他怕自己犯煳涂。 目光掠过她早已卸掉石膏板的腿时,心彻底安定下来,看来她是真的没事了。 也不知站了多久,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有点傻气,嘴角牵动了一下,他转身,准备离开。 遥控器跌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同时震动了两个人,伊楠仰起脸,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门口那个熟悉的背影,她愣住,「你来了?」 梁钟鸣只得止住脚步,回身回答她:「过来看看你,吵醒你了?」 伊楠已经在床上坐起来,嘴上却道:「没有。」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手按在门把手上,又朝她笑了笑,「那你早点休息吧。」 伊楠望着他,还像在梦中似的,没头脑地道:「明天我就回去了。」 他愣了一下,这次却没强留,点点头,「好。」 两人隔着一定距离相视沉默,暧昧开始在空气里发酵。 梁钟鸣先清醒,干咳了一声,「你睡吧,我走了。」 「嗯。」 他打开门,忍不住又转身,见伊楠还是呆呆的看着自己,他的心开始不规则的跳,声音放沉了些,像个老者,「快躺下,记得盖好被子,夜里凉。」 伊楠点头,却并不照做,「你先走,我再睡。」 他抿了抿嘴,没有坚持,很快走出来,给她把门带上。 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倚在门框上,感到一股久违的热意在周身涌动。他在心里低吟了一声,醒悟过来才发现居然是在唿唤她的名字。 是这静谧的夜晚让他感到格外寂寥么,所以他对她产生如此深切的渴望。 背上一松,他吃惊得转过身去,门开了,伊楠站在面前,眼眸晶亮,喃喃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喉咙里蓦地一阵焦渴,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嗓音,「你怎么还不睡?」 脑中蓦地滚过眩晕,再清醒时,两个身体已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第78页 她的娇躯温热香软,有栀子花的味道。血全往脑子里涌去!他忽然放弃了自律,低下头,不管不顾地去搜寻她的唇。好似柔然的桔瓣,带着难以形容的清甜,诱惑着他不断深入,贪婪的索取。 这是他第三次亲她,然而,他们都有些恍惚,仿佛已经有过无数次,否则,何以这样驾轻就熟? 吻到情浓处,他自然而娴熟地抄手将她抱起,两人滚在床上,身体依然紧密的贴合,用尽了力量去给与对方,慾念像卸闸的洪水一样奔涌出来,锐不可当。 「我的腿已经好了。」她在铺天盖地的热吻中含混的嘟囔。 「我知道。」他喘着气回答。 「我明天就该走了。」 「你说过了。」 「我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吗?」她的声音依旧浑浊,可是奇怪,他能听清楚她发出的每一个音节。 他停下来,眸中有火焰在燃烧,「不。」他说。 从她奋不顾身推开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明白他再也无法将她等闲视之了。也许在更早以前,她就已经盘踞了他的心,只是他不敢承认而已。 他紧盯着她,声音含着颤慄,终于嘶哑的答:「我爱你。」 53回家(一) 西行列车平稳的行驶,窗外的景致分秒轮换,然而,凋零的季节实在泛善可乘,伊楠从背包里抽出一本书,靠在窗边打发时间。 她请了十天假,打算回趟老家。 冯奕对她的请求没有感到意外,反而很体贴的问她:「是不是觉得心里很乱?」 在他面前,她无需掩饰,很直白的点头。 冯奕沉吟道:「我能理解,不过我查过你在云玺这两年的表现,陈菊秋又一再夸奖过你,说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留下来。」 伊楠唯有苦笑,顿了一顿,道:「我需要时间考虑。」 冯奕在她的假条上做了批覆,然后递迴给她,神色有如帝王,含笑道:「我对你有信心。」 伊楠转身走向门边,心里有个声音在喟然嘆息,「可是我没有。」 列车徐徐慢下来,伊楠从书本中抬头,无谓向窗外望了一眼。原来是靠站了,这是辆慢车,沿途有数个站需要停靠,也不知究竟到了哪里,她没留心,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有客人着大包小行李陆续下去,更多的旅客又涌了进来。 伊楠的深思其实也不在书上,飘来晃去的,连她自己都抓不住。 她一直疑心自己有点人格分裂,表面的她并非真实的那个她,也许她的确像母亲多一些,母亲是性情中人,做事容易冲动,又常常好懊悔,可是如果重来一遍,多半还是会那样,明知是刀山火海,也回义无反顾的往前沖,宁愿撞得头破血流后再灰熘熘的下来偷偷疗伤。 她讨厌这种宿命论的观点,她需要寻求一种可以摆脱的力量,,所以,她想回去看看爷爷奶奶。 她想,只要能看到他们,她狂躁烦乱的心就会得以缓解,才能拿定一个正确的主意。 五小时后,伊楠抵达了家乡,这是座落在东部y市的一个小镇,素有鱼米之乡的美誉,只是如今城市的脚步肆意蔓延,再难以象从前那样一出站就满眼的田园风光了。 母亲和她现任的丈夫周伯亲自开车来接她。 坐在后车厢里,母亲不断地追问她:「累不累?」又心痛地盯着她的面庞说:「小楠,你瘦了许多。」她的手在半空中挥了一下,还是讪讪地放下来,伊楠知道,她其实想抚摸一下自己的脸,可是又不敢。 吃过晚饭,她把给大家的礼物拿出来分,每个人都有。可惜小军不在,他被母亲送去寄宿学校了,据说管教很严。只要一聊起这个不争气的孩子,母亲的唠叨就没完没了。 伊楠不得不适时打断她,「妈,明天早上我想去给爷爷奶奶上坟。」 母亲吞咽掉下半截牢骚,头点的像雨打残荷,「要的,要的。」她一个转身就忙碌起来,紧赶着去烧几样菜做祭品,这里的风俗规矩。 爷爷在医院弥留的那一个月里全靠母亲帮着伊楠一起照料。他自中风倒下后就没再说得出话来,眼睛也是浑浊无神,跟植物人差不多,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母亲老了,从前的恩怨逐渐逃去,却多了不少感慨,择着菜,向伊楠道:「你爷爷也真不容易,操劳了一辈子,都没怎么享受过,他这毛病,唉,全是让你奶奶给急出来的。」 伊楠揭开锅,一股白雾立刻扑面而来,带着肉的香味,她作势咳了几声,回头问:「妈,是不是可以了?」 母亲起身拿筷子戳了几下,又将锅盖盖上,「还得再煮会儿,不烂呢。」她回到那张窄小的木凳上,继续手里的活儿,未几,又幽然嘆了口气,「好在有你这么争气的孙女儿,两个老的也闭得上眼了。。。。。。」 她忽然觉得厨房里很安静,仰头看时,伊楠已经不在了。 天刚亮,伊楠就穿戴整齐了要出门。尽管一再推让,母亲河周伯还是执意亲自送她过去。 到了山下,伊楠坚持一个人上去,母亲眨巴了几下眼睛,虽然不放心,也只能妥协,「那我们在山下等你。」 伊楠点了点头,接过母亲递上来的装满祭品的篮子,朝山上望了一眼,深吸一口气就往上攀。 第79页 爷爷奶奶是在一个月的时间里相继去世的,伊楠将他们合葬在了一起。山路弯弯曲曲,很难辨认,可是,那条通向他们小径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她记得爷爷下葬那天下着雨,道路泥泞,她上山的时候几次滑倒,满身泥污。她一直没有哭,麻木地爬起来,继续走,无视别人关切或怜悯的眼神。最后一掊土洒下去,盛着爷爷骨灰的盒子就彻底看不见了。她始终想不明白,一个那么高大的人,到最后为什么小小的一只盒子就能装下?! 她在爷爷面前长跪不起,周围的乡亲无一不唏嘘落泪,没人知道她其实是在深深地忏悔,祈求爷爷的原谅。 如今,爷爷奶奶的坟上果然青草萋萋,她用随身带来的小锄头仔细的除去杂草,然后找了块平整的砖石将祭品一一摆开来,又将蜡烛和香火点上。 她跪在泥土地上,给两位老人恭谨地磕了几个头,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问:「爷爷,你原谅我了吗?」 空谷幽静,尽管太阳已经出来,初冬的山上还是有逼人的寒气。两年了,她的心情较之过去平静了许多,就这样坐着,脑海中流淌而过的是往昔的岁月,那些她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的日子,虽然贫寒,却不失快乐的日子。 「知道了,要做个好人。」年幼的伊腩坐在他的脚边,拖长了音调,心不在焉的敷衍着爷爷。她的手里抓了一把花生米,一粒一粒往嘴里扔,等着门前的老榆树往下掉钱串子,她可以蹿出去捡。 她望着碑上爷爷正乐呵呵的笑脸,喃喃地问:「爷爷,我没有做到你理想中的好人,你失望吗?」 爷爷想必是失望的,所以,他不开口说话,伊腩一直守在他身边,等他原谅自己,而是,到合眼他都没再说过只言片语。 三炷香燃尽,伊腩不得不走了,她不想让母亲等太久,她趴在地上,又默默地磕了几个响头,起身离开。 =======================(以下部分又居然手打组贡献) 54. 回家(二) 坐在车里,母亲小心翼翼地提议,「小楠,你好久没回来,带你去镇上逛逛,好么?」 伊楠不忍拂了她的好意,朝她笑笑,「好。」 镇上变化了不少,许多原先的私房都已拆迁,一律盖成了高楼,伊楠不免感慨,「这样一来,好像全国各地变得哪儿跟哪儿都一个样了。」 原先的老宅也早已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八车道的宽阔马路,威风凛凛地迎接着各方来客。 「那里会建成一个工业园。」母亲指着不远处跟伊楠解释。 伊楠记得她指的方向曾经是一片竹林,竹林里面还有一条小溪穿过,小时候,她常跟大几岁的孩子一起去溪边抓鱼。 都不见了。(橘园枫花血月手打) 「高尚必堕落,敛聚必消散,缘分终分离,有命终归无。」这世上的一切,到头来,不过都是一场空。 中午在小饭馆里吃着饭,伊楠意外地接到了孟绍宇的电话,一旦确定她目前的所在地,他立刻噼头盖脸地谴责开来,「有你的,姚伊楠,你还真一个人逍遥快活去了啊!合着我辛辛苦苦照顾你一场,你连个行踪都不跟我通报一声!你太不够意思了!」 伊楠听着他叽里哌啦的哌噪,由衷地想笑,能在这里听到他的声音,她倍感心暖,很多次她介于梦幻与现实之间,总是他拉回自己。于是她很坦诚地告诉他,自己不是去旅行,而是回了趟家。 他一聊起来就没个完,把端坐一旁的母亲给勾起了好奇心,待她收了线,立刻笑吟吟地凑过来,「是不是男朋友?」 看着母亲脸上殷切的期待,伊楠的笑容便掺进了几分尴尬,「不是啦,普通朋友而已。」 母亲见她淡淡的,也就不再多问了。虽然伊楠从来没跟她提过,她却不难猜出女儿的心上有个伤疤,那段绝望而混乱的日子里,伊楠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开口,令所有人束手无策,直到那个衣冠楚楚的男子出现。 伊楠在他怀里恸哭的模样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忽然酸楚不已,她很明白,不管自己现在有多努力,都已经错过了走进女儿心里的机会,她难过什么,高兴什么,她一概不清楚,这辈子,也许再也不会了。 可是她又替女儿高兴,从今往后,毕竟有人能照顾她,疼惜她了。 然而,梁先生离开了。不久,伊楠也走了,留下她不明所以地感到茫然和失落,却又无从问起。 伊楠在她母亲家连呆了三天,把几个从前常来往的亲戚都拜访了一遍,几乎每个人都惊嘆她变了,变得漂亮洋气了,伊楠微笑着接受这些由衷的恭维,不再似从前那样得意洋洋,她的沉静让亲戚们有些无所适从,不过大家都能理解,他们把这些改变归咎于两年前她同时失去爷爷奶奶的那场重大变故。 她在堂哥家听说了侄女姚敏妤的近况,那丫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在闹辞职,搞得家里也跟着鸡飞狗跳,堂哥十分郁闷,央伊楠有空开导开导她。 该走的地方也都走了一遍。伊楠以为出来可以缓解情绪,却不料到哪里都差不多,她的结在心里,旁人再热闹也帮不了自己。 于是,闲逛到第四天,她决定买次日的火车票回去。 母亲当然无比遗憾而热情地想要留她多住几日,这个女儿从小就跟她生疏,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气质非凡,跟她年轻时候简直南辕北辙,她不禁怀疑伊楠究竟是不是从自己肚子里蹦出来的,这样想着的时候,她伤感之余,也多少带点儿沾沾自喜,无论如何,伊楠不仅是两个老人的骄傲,也是她的。 第80页 孟绍宇再度来电话时,伊楠正在绞尽脑汁搪塞母亲的挽留。 「猜猜我现在在哪儿?」话筒里传来他得意洋洋的声音。 「我哪里知道!」伊楠嘴上说着,有点预感不祥,这傢伙有时候很疯。 果然—— 「还有整一个小时,我就到y市啦。」他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伊楠的脸一下子挎搭下来! 晚饭后伊楠就启程赶往火车站,母亲在追在后面问要不要让周伯去接一趟,她咬牙切齿地回绝了。 天色一黑,整个小镇就开始凄悽惶惶起来,拂上面庞的风还真有点风霜刀剑的味道。伊楠裹着过膝的一件格子呢大衣凛然地站在风里,并不觉得有多冷,胸腔里有股燃烧的怒火正在给她供着暖,她这辈子还没遇到过如此自以为是,牛皮糖似的人物! 有火车进站了。出站口很快人头攒动,孟绍宇个子高,身上裹得严丝密缝,简直像去南极考察,伊楠很容易就认出他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迅速交会,他立刻神采飞扬,朝她灿烂一笑,表情欠扁。(橘园枫花血月手打) 伊楠站在原地不动,等着他随人潮涌出来,又屁颠屁颠晃到自己跟前儿。 「哟,待遇不错,您亲自来接我啊!」他照例嬉皮笑脸。 伊楠本来很想踹他两脚解解气的,可他真站在面前了,她的怒意却不知为何怎么都攒不到一块儿。 笑容依旧没有,绷起脸,她弯腰将他手上一个纸袋子接了过来。 孟绍宇简直受宠若惊,整了整肩上那只状似邋邋遢遢的背包,笑嘻嘻道:「到底是在你的地盘上,有东道主风范啊!呵呵,人都温柔了不少——哎,等我一下!」 他匆匆忙忙地跟上她的步伐,然后亲热地解释,「我可是特地为你请了一周的假期,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这几天该怎么过哈!」 「你别费劲了,我明天就回去。」 「别介!我这刚来你就要走——」 「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诓你来的。」 「那是那是!哎,这地儿不错嘛!人杰地灵的……」 伊楠在他的罗嗦中拦到了一辆黑车。两人坐进去,孟绍宇又道:「你不请了10天假的嘛,你要在这儿呆腻歪了,咱们索性往别处玩去,你想怎么样,我都随你!」 伊楠白了他一眼,不接话茬,直接问:「你住哪儿?」 孟绍宇愣了愣,装傻,「不知道啊。」 伊楠立刻往前倾了身子,甜甜地问司机,「师傅,咱这镇上最贵的旅馆在哪儿呀……」 孟绍宇一把揪住她,「哎,那个,我人生地不熟的……」 正拉扯间,伊楠的手机响起来,是母亲,问她人接着没有,孟绍宇还在她耳朵旁抗议着,声音很大,伊楠自然瞒不住,只得回说是。 母亲当即爽快道:「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接家里来住吧,反正地方也大……」 她嗓门大,坐在一旁的孟绍宇听得一清二楚,捧着白净的一张脸,可怜兮兮望着她。 那样子让伊楠莫名其妙地联想到某次在路上看到一个漂亮妇人怀里搂着的京巴狗,当时她与她们擦肩而过,那只可爱的小狗狗眼里流露出来的神色与此时的孟绍宇无异。 她实在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再也无法假装强硬,但仍努力板起脸来道:「见了大人要有礼貌,不许胡说八道,四六不着,听见没有?」 孟绍宇喜不自胜,对她的「训诫」一概照单全收。一路上嘴巴就再没合上过,愣是把一个清冷的夜晚搅得热闹而纷乱。 母亲见伊楠领回来的居然是这么个帅气的小伙子,顿时又惊又喜,那热情劲儿比待伊楠更甚。 孟绍宇嘴巴甜,左一个「阿姨」,右一个「伯父」,叫得伊楠直起鸡皮疙瘩,抽空扯着他悄悄问:「阿姨能跟伯父并称么?」 孟绍宇朝她挤挤眼睛,凑着她耳朵低语,「童言无忌!」 母亲偷眼瞧见这一对小儿女如此卿卿我我,脸上早已笑成了一朵花。听说孟绍宇想在近处游玩,母亲立刻热情地向他推荐,「去甘露寺吧,明天刚好是十五,有庙会和集市,热闹着呢!」 孟绍宇嘴上敷衍着,眼睛却巴巴地瞅着慢条斯理喝茶的伊楠,直到她放下茶杯站起来,淡淡道:「要去就早点休息,赶晚集没什么意思。」 孟绍宇顿时心花怒放。 55. 回家(三) 集市设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愣是摆出了两排长长的铺子,卖的大都是些廉价货色,赶集的人很多,图的就是这个热闹。 伊楠跟孟绍宇挤在人堆里,只能跟着大部队缓缓流动,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叫卖声,吆喝声和讨价还价的声音。 有个卖瓷器的铺位前架了部人字梯,一个男人趴在上面挂好了音箱,就着里面传出来的减价「诗朗诵」有节奏地打拍子,模样陶醉。 孟绍宇朝某个卖盗版碟的铺子多张望了几眼,那贩子立刻揪住他,递给他几张封面颇为香艷的片子,供他挑选。伊楠忍着笑,撇下他兀自向前走。 未几,孟绍宇扒着人群急追过来,在她身后郁闷地哼哧出声,「我的样子真有这么猥琐么?」 伊楠扭头瞥了他一眼,幸灾乐祸地笑道:「要不人怎么老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呢!」 走过闹哄哄的集市,再拐一个弯,就来到那座千年古寺。(橘园枫花血月手打) 第81页 古剎刚翻修过,处处透着新意,香火倒是兴旺,来往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伊楠跑去买香烛,孟绍宇跟在她一旁,挑选已毕,她扭头看到孟绍宇在掏钱包,赶忙拦住,「这个得自己来才灵验的。」 孟绍宇翻了翻眼睛,「我不是要给你买单,我也要烧啊!」 伊楠立刻闹了个大红脸。 两人捧了香烛来到大雄宝殿下的烛火台,各自虔诚地敬了三炷香,又去殿堂内拜了大佛,伊楠默默做完一切,回身去打量孟绍宇,见他还伏在蒲团上跪拜,不知道他想求佛保佑些什么。 完事后,两人又在寺内转了一圈,寺院不大,但后面有块新修葺的小湖泊,栽了不少花草树木。他们拣了块石头坐着歇一会儿。太阳很好,没有一丝风。 孟绍宇打开他背上那只几乎从不离身的包,敞开口递给伊楠,「想吃什么,随便拿。」 伊楠朝里面张了一张,干粮、零嘴儿、饮料一应俱全,「呵呵,你还挺懂得享受的!」 「那是!」孟绍宇大言不惭,「活着可不就是为了享受嘛!」 伊楠挑了一包薯片,撕开了口慢慢吃着,又问他:「你刚才许愿了?」 「嗯。」他瓮声瓮气地答。 伊楠笑笑,「想不到你这么时髦的人也信这个。」 孟绍宇把玩着瓶盖,眼里难得没有了戏嚯,慢条斯理道:「有些事不是靠自信就能成功的,所以我祈求一些运气。」 「哦?举个例子呢!」她依旧笑呵呵的。 孟绍宇的目光不觉凝住了她,慢悠悠道:「比如你。」 伊楠没有防备,心头突地一跳,这才意识到他们两个正面对面地坐着,他眼里那副热辣辣的神色令她不怎么吃得消,猝然间转开了脸,不再与他对视,暗自后悔提了这个话茬。 孟绍宇见她一味逃避的样子,心里升起一丝黯然,但他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也想努力一把。 「伊楠,有时候我经常会想,究竟你经歷过什么样的事呢?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你变得这么消沉?」 也许,她习惯了那个总是嬉皮笑脸的孟绍宇,而此时,他陡然间暗哑下来的嗓音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低着头,干巴巴地嚼薯片,仿佛很不在意的样子,却根本食不知味。 「对你的过去,我有过很多种猜想,真的,像编故事一样,编了一个,觉得不满意,再推翻了重来……然后,我发觉自己竟然有些妒嫉,妒嫉你从前那些事,你遇到的那些人……是不是觉得很可笑。」他先自嘲地笑了一笑,「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而你,第一次让我有了挫败的感觉。」 就这样听着他将那些话缓缓道来,伊楠的心开始有了沉甸甸的分量,又未尝没有一丝感动,她匀了匀有些不太平稳的唿吸,仰起脸来,竭力保持自然地对他笑了笑,故作轻松地道:「我真该感到庆幸,居然能成为你的挫折,不过,也许你会很失望,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既没什么可歌可泣的过去,也不值得你这样去费神思量。」 孟绍宇眼里的热意并未就此褪去,他对着她摇头,然后用很沉痛的语调缓缓道:「晚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他说得如此哀伤,仿佛在读一则讣告,可眼里却闪烁着一丝淘气的光芒,伊楠静默了会儿,突然笑出声来,「你就装吧!」 孟绍宇原来绷着的脸也在剎那间打破了严肃,跟着她笑起来,仿佛刚才只是跟她开了个玩笑。 伊楠望着他那张纯净的脸,紧张的心情松弛之余,又涌起一丝淡淡的失落。 然而,未等她咂摸出心头泛起的那复杂滋味来,孟绍宇却蓦地收住了笑容,出其不意地伸手过去,一把紧握住伊楠的左手。 「伊楠。」他说,「我知道你一直不快乐,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不快乐其实是自己造成的。」 伊楠刚刚放松的身心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有些窘迫地扭动了两下,想要把手挣脱出来,但他抓得很紧,宽大的掌心如此炙热,那道热流仿佛要顺着她的掌心灌输进她的心里。 「你读那么多书,无非是想要忘记一些不开心的事,可就是你这种刻意的行为,反而让你把过去记得更牢、更深。」 伊楠完全怔住,因为他说得不无道理。 「我早就跟你说过,最好的遗忘方式就是重新开始,可惜,你当我在讲笑话。」他的脸上泛起的 55. 回家(三) 深沉一下子让他成熟了许多,「我追了这么远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说,那个提议,我是当真的。」 孟绍宇对她明里暗里也不知有过多少次表白,可是以往,他总是半真半假地说笑,伊楠也就权当玩笑来听,从没想过要去回应。而像现在这样正儿八经地提起还是第一次,她一时心乱如麻。内心深处,她不得不承认,尽管她还远没有爱上他,可说一点儿也不动心那绝对是假的,面前的这个人,英俊、帅气、开朗,一笑起来,更是像阳光一样毫无保留,让人无法不怦然心动。然而,他给她的第一印象太过刺激,她终难相信他会为了一棵树放弃一片森林。 他的双眸还紧盯在她脸上,在那样热烈的注视下,她实在是避无可避,终于犹疑地应对了一句,「你觉得……我们能走多远?」 孟绍宇当然知道她的犹豫是因为什么,不觉低头一笑,「你是希望我现在就跟你山盟海誓吗?我当然可以给你承诺,但是……你会信吗?况且,这也不单单取决于我一个人。」(橘园枫花血月手打) 第82页 伊楠不觉咬住了下唇,她没想到他骨子里竟是这么理性的一个人,仔细想想,确实如他所言,普天下轻许承诺的人到处都是,可是真正能够兑现的,又有几人? 望着伊楠矛盾纠结的表情,孟绍宇不觉悠然道:「不过就是跟我试着交往而已,又不是让你上刀山、下油锅,瞧你这悲壮的脸,至于嘛!」 他恣意地取笑她,眼里却难得一派温柔之色,伊楠被他挤兑地有点难堪,忍不住抬脚踹了他一下,「去你的!」 孟绍宇哈哈大笑,双腿一绷,站了起来,同时连带着把伊楠也拉了起来,手上微一用力,就将她拽到自己怀中,灼灼的目光近距离地凝住她,「怎么样,想清楚没有?」 伊楠望着他不吭声,她独自苦撑了两年,却没什么进展,而他短短几句话就给她一个新的努力方向。 「反正,我跟那个人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为什么不试试呢?」她在心里这样诱惑着自己,一股新的期待和熟悉的旧痛同时涌上心头,撕扯着她,她忍不住蹙眉。 孟绍宇看到她眉宇间又开始习惯性地拧起,这种看似很坚强实则很脆弱的表情总是能在他心头撩起温柔的涟漪,让他忍不住想替她抹平那不知名的伤痛。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一向自诩洒脱不羁,分手比翻书还快,却会对这样一个倔犟的女孩念念不忘、掏心掏肺地喜欢,只能自嘲,没办法,遇上了就是遇上了。 她迷惘的眼神惹得他心头像有上千只蚂蚁爬过,情不自禁地向着她的唇边俯首过去,伊楠却仿佛惊醒了似的,生硬地往旁边一挣,躲开了他的热情,他暗地里嘆息一声,也没有勉强她。 两人俯身收拾了东西准备往寺外走,伊楠这才轻咳着,声音里难掩一丝尴尬道:「我们……试归试,你可别在我妈面前胡说八道啊!」 孟绍宇盯着她,隔了一会儿,才咧了嘴大乐,「行呃,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我小时候算过命的,先生说我天生妻管严,哈哈!」 伊楠瞪了他一眼,终于也绷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56. 恋爱(一) 火车抵站的时候,正值拂晓,天空还不十分明朗,唯有路灯在雨中闪着晶莹的白光,愈加增添了几分寒意,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雨,蒙蒙地,像极小的飞虫那样扑到人脸上,却是冰凉的一点。 两人都没带伞,直接从火车站里沖了出来,一路上孟绍宇不满地唠叨着这个城市的车站应该好好改建一番了,规划得一点都不合理,打车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他的满腹牢骚全是源于肩上和手上挂满的东西,整个人成了一个挂物架,而一旁的伊楠除了肩上的一个背包外,什么也没有。她也要求过自己来拿一些,孰料孟绍宇死死攥着就是不肯撒手,振振有词地道:「这怎么行,要让你妈知道了,成何体统。」 尽管伊楠一再撇清,母亲还是认定了孟绍宇跟她关系非同一般,而他那张能把死的吹成活的的嘴巴也哄得老太太晕头转向,临分别时,说话的口气和望着他的眼神俨然与看待准女婿无异。 母亲给伊楠准备了一堆土特产,什么咸肉、香肠、南北干货,以往伊楠是肯定不要的,她不喜欢丁零噹啷地提着这些累赘物去挤火车,况且也没工夫吃,可这次母亲却一股脑儿地把东西全塞给了孟绍宇,朝着她嗔道:「有小孟在呢,累不着你!」 孟绍宇的眼睛一下子大放光芒,岂肯错过这立功的机会,硬是力排「众难」,在旅客们嫌恶的目光中把这堆准丈母娘的「爱心」给弄上了车。 临近年末,车票开始紧张,他们只买到了夜车票,五个小时的车程,伊楠几次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地朝孟绍宇倒过去,一旦碰着他的肩,又赶紧不好意思地拨回来。后来,他终于忍无可忍,将她的脑袋重重地掳到自己肩膀上,搁平整,闷声道:「靠着就靠着呗,害什么羞啊!」 伊楠也实在是困了,又想到如今两人的关系已经晋升至情侣了,的确没必要矫情,遂未挣扎,老实地倚住他,没多久,竟踏踏实实地睡了过去。 孟绍宇的肩让她靠着,却再无半点困意,唯恐一个不小心她的头颅摔落下去,于是强撑住眼皮,心甘情愿地做支柱。 四周都是静静的,所有的人都在以各种各样的姿势打着瞌睡,连个唠唠嗑的人都没有,他低下头,看到伊楠随意搁在腿上的一只手,忍不住牵过来,放在自己掌心里观赏着。 她的手指很纤细,跟她的人一样瘦弱,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每根手指都很光滑,没有一点瑕疵。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静下心来留意过女孩子的手,以往的生活太过热闹嘈杂,整个人是浮在上面的,无论看什么还是做什么也都是匆匆忙忙,粗糙地一笔带过,却从未想过,原来仅仅是一只手,也能牵动自己心底最柔软的一处,让他的心在一瞬间涨得满满的。他忍不住将手掌包拢起来,紧紧地握着这只暖而软的手,心里止不住落下一声嘆息。 火车站拦车并不难,他们很快就将凄风冷雨挡在车外,不顾伊楠的反对,迅速将她包裹住,面露得色道:「不早告诉你了么,找个男朋友好处多着呢!你累的时候他就是你可以倚靠的肩,你哭的时候他就是一块干净的小手帕,你生病的时候他……」 伊楠抖得更厉害了,不得不飞快地打断他,「拜託,别这么文艺行不行,惹我一身鸡皮疙瘩。」 第83页 司机一直抿着嘴乐,此时忍不住插口道:「这小伙子有意思,将来一定疼老婆,姑娘,你好眼力啊!」 孟绍宇拿肩轻轻撞了撞伊楠,朝着她挤眉弄眼,「你听听!要不怎么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呢!」 这么一插科打诨,适才在火车上的那点睡意顿时荡然无存,听着孟绍宇满嘴跑火车地跟司机浑侃,伊楠的心情也逐渐轻松起来,时而随着他们呵呵傻乐一番,有时目光不经意扫过,总能瞥见孟绍宇那双晶亮的眸子含笑投向自己,好似一波热意从心头搅过,她觉得温暖了许多。 到了家,把东西一一归置妥当了,孟绍宇还粘粘煳煳地不肯过去,伊楠一时也没感到累,于是破天荒淘了米煮起粥来。 两人坐在沙发里等粥,神经一放松,话也多了起来,不知怎么聊到了云玺,伊楠咬了咬唇,忍不住道出了自己想辞职的想法。 她在云玺有过两年快乐的生活,可惜好景不长,分崩离析在所难免,她不想看着昔日一起战斗过的同事们作鸟兽散,更不想留在高深莫测的冯奕身边,回到从前那种迷雾一般的日子里去。(橘园枫花血月手打) 离开的念头一旦生成,竟像扎了根似的坚决,尤其当她决定跟孟绍宇开始之后,更觉得有必要离那段过去远远的,也许冯奕的出现真的纯属偶然,但谁能保证呢?经过了那样刻骨铭心的伤痛之后,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涉足进去,如今的她,迫切需要的是一份安宁的生活。 当然,这些内心深处的想法她是不会告诉孟绍宇的,她愿意与他开始的另一个原因也是他从来不会追问她的过去,这让她觉得欣慰和轻松——她不想把那些惨痛的过去当故事一样讲给别人听。 孟绍宇颇为意外,随即猜想:「该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吧?」 伊楠摇头,「觉得累,想换个环境,从头开始。」 情知事实没这么简单,孟绍宇还是没有多问,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主动与他分享自己真实的想法,但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他做了个鬼脸,想以一种谐趣的方式来沖淡她脸上浮起的烦闷,「呵呵,真看不出你平常那么谨慎稳重,想不到革起命来比谁都彻底!想好辞职后去哪儿了吗?」 伊楠又摇头,有些惆怅。 孟绍宇俯身像个哥们儿一样拍拍她的肩,鼓励道:「不着急,好好想清楚再定,反正你有的是时间。」 伊楠却等不及了,她打定了注意,就不想再像钟摆一样摇来摆去,所以,重新回去上班的第一天,她就向冯奕提出了辞职。 「想清楚了?」冯奕的表情倒没有太多的惊讶,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伊楠笑笑,没有回答,手上的那份签了字的辞职信顽强地递在半空中,等待冯奕的接收。 冯奕仿佛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将辞职信接过,打开来浏览了一番,再抬起头来时,他眼里的如释重负令伊楠更加意识到自己决策的正确。 撇开个人的主观因素,她明白冯奕也是希望自己离开的,她有种预感,云玺会是他大施拳脚的地方,而自己,因为过去的那段特殊境遇,会令他有所忌惮——没有人愿意在发号施令的时候身旁有个熟知自己的人旁观;更何况,伊楠是陈菊秋力荐的人,而对云玺未来的主人而言,一个跟过去的主子交情过深的人一方面也许意味着忠诚,但同时也可能成为累赘或者眼线,所以,除非万不得已,他们往往情愿用新人,这就是为什么新管理层要大换血的原因。 现在,自己主动提出离职,等于给双方一个台阶,也省得将来有可能撕破脸皮,伤了和气,这是冯奕绝对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毕竟梁先生于他而言,意义重大。 伊楠的辞职就这样出乎意料地顺利,她跟冯奕在和谐友好的氛围中谈妥了几点:伊楠可以等找到工作后再离开;在云玺改组完成前,伊楠离职的消息暂时保密——毕竟云玺还在照常营业,而频繁的员工流动已经造成军心不稳,第一轮大刀阔斧的改组属于不得不行之举,而如何留住现有的员工将会决定云玺在接下来的改建和重塑工作的根基是否牢靠。因此,冯奕接下来的重点会放在稳定大局上,他要把负面影响减到最低。作为伊楠合作的回报,他会支付她额外的三个月薪水——当然,他清楚,其实她并不缺钱。 57.恋爱(二) 这恐怕是伊楠自进云玺以来最为悠闲的一段日子了,她不再是客服部的骨干,每天的工作只是帮助携勤,打打杂,对于酒店正紧锣密鼓进行中的人员调整、培训计划、开业大典以及惹人 注目的改建大计,她完全成了旁观者。 敏感时期,人人注重自保,闲言碎语也仅限在熟悉的小圈子里偷偷议论,没人敢公开讨论或者直接向当事人问询,伊楠觉得耳根清净了不少,唯有晶晶,几次为她的冷遇打抱不平,只是 看伊楠一副悠哉悠哉的神色,也只能嘆其倒霉,怒其不争了。 伊楠陷入了空前的轻松,每天踩着点儿上下班,对煮饭也开始有了热情,可惜孟绍宇却三天两头要加班,他苦着脸向伊楠抱怨,都是因为上次请假去追她,耽误了不少事情,现在只能被 老闆客户催逼着赶进度了。 不过他诉苦伊楠基本是不会同情的,看他有滋有味吃着自已辛苦了一个傍晚煮出来的饭菜,她总疑心自已是被他的花言巧语矇骗住了---明明从一开始就清楚他的目的,明明是抗拒到底 第84页 的,怎么一眨巴眼,还是沦落成了他免费的煮饭婆?! 这天下午,伊楠的新上司---客服部翟经理让她跟着一起去参加下午五点的会议,着实令伊楠意外了一把,因为这个会议主要是讨论庆典细节的,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过,这样半道杀 进去,实在有些莫明其妙。 翟经理没有给她太多解释,只说是人手不够,让她临时帮一下忙,他说话时口气比较疏冷,伊楠直觉他其实不想让自已去参加,暗暗奇怪会是谁的主意。 参加会议的是所谓典礼置备小组的成员,由策划、礼宾、客服等多个部门的主要负责人组成。典礼据称很隆重,包括上午的酒店改建奠基仪式和晚上的一场盛大酒会。 大家对伊楠的出现均小小惊讶了一下,谁都知道她在新管理层到任后的「不合作」态度以及随之而来的冷遇,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参与到这个连冯奕都重视的项目中来,实在是让人大跌眼 镜。 伊楠并没有向往日开会那样精神十足地揣着笔记本去,她拣了个靠边的位子坐下来,其实无心搅合,纯粹是应个卯儿,同时心里也存了几分好奇。 他谦和的笑容并没有感染到大家,短短两周的接触,他的果断和杀伐决断的气度让酒店所有的部门负责人都对他那儒雅温和的形象彻底颠覆,而他凡是都爱亲力亲为的风格更是令下属不 敢存有马虎之心。 大典两天后就要开演,筹备工作早已做得七七八八,今天开会也主要是将当天的行程细节在逐个过一遍。会议由策划部几个主要负责人介绍,冯奕听,一旦抓到某个破绽或漏洞,他会要 求立刻停下来,想办法弥补,知道前后一致再接着往下进行。这样开会,自然不可能速战速决,在座的都明白冯奕今天特别花一个傍晚的时间拖着大家过一遍足以显现出他对庆典的重视,所 以都不敢有不满或怨言,尽心尽力地听,恰如其分地给意见,纠正和协调。 伊楠始终抱着事不关已的心态,兴趣了了地旁听,对任何意见均不置一词,冯奕似乎也只是抓她进来充个数而已,每发现一个新问题,他都要问一遍与会者,但从来不打扰伊楠,只是一 双眼睛时常有意无意地瞥向她。 会议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细节也才讨论了一半,她开始不耐起来。手机在桌上蓦地振颤了两下,有短消息进来,她立刻伸出手去,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拿至台下,然后打开来查看。 原来是孟绍宇,他今天不加班,约她出去吃晚饭,她算了算时间,应该没什么问题,于是简短的给他回了。 谁知会议结束时已近七点,伊楠按耐不住的焦躁,正准备随众人一起撤离会议室,身后却传来冯奕的一声招唤,「伊楠,你留一下。」 数双眼睛同时看向伊楠,不知她是祸是福,伊楠心里却有所准备,她直沈冯奕今天把自已叫进来就不简单,看来,答案即将揭晓。 很快,会议室里只剩下了冯奕与她两个人,冯奕的脸上一如既往读不出任何徵兆,他理了理自已的东西,然后踱步过来与她一起往外走。 「今天的会你觉得怎么样?」两人并肩漫步在走廊上,冯奕先问。 伊楠不置可否地笑笑,会上,他基本是在手把手地指导下属如何将细节步骤划分清楚,使操作流畅。这里毕竟不是远大,有着一帮从生产线上摸爬滚打出来的能把每件小事都做精准的团 队。他自已何尝不清楚,却为何要反过来问她的感受?! 冯奕对她笑容背后说要表达的意思倒也瞭然,两年未见,虽然她沉稳不少,但对于自已真实的想法却依然不会,或者说不屑掩饰的性格并没有多少改变。 「你们部门的老杨要走了,所以我跟翟经理建议典礼的事可以找你帮忙,另外施设部的谭副总也跟我抱怨了几次,说手下没有能人,酒店改建的招标工作进展迟缓,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参与,我觉得没人比你更合适。」 伊楠闻听,不觉失笑,「冯总,您是不是忘了,我也是快要走的人了。」 冯奕却是一副风云不改的面色,只是微微显得有些沉郁,而他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伊楠吃惊不小。「关于你辞职的事情,我想,暂时不能批给你。」 他没有迎向伊楠带着警惕的错愕目光,背剪了手,只顾自已说下去,「伊楠,你如道云玺现在表面上虽然相安无事,实则已是暗流涌动,不少岗位上人心涣散,对于新管理层的宽抚,大 家听归听,心里却都在谋划自已的出路,稍有风吹草动就恨不得脚底抹油。而我们初来乍到,对很多情况都没有摸透,因此云玺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安定。」说到这里,他定住脚步,转过身来 正视着伊楠,眸中反射出真诚的光芒,「伊楠,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帮我。」 这样的结果太令伊楠意外,她静默了好一会儿,在冯奕期待的目光中,才缓缓问道「为什么出尔反尔?」 如果她之前不认识冯奕,如果她没有在过去的岁月里见识过冯奕的城府,也许此时她已经被他感动了。 只是,伊楠何其清楚,面前的这个人,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也许永远是两回事,她看不透他,但也不会再被他愚弄。 冯奕的目光灼灼地盯着伊楠,洞悉她脸上每一分神色变化,最后,他看到的是与他料想所一致的倔犟和戒备,不禁微笑起来,这和确是他印象里的姚伊楠,有着一般人所不具备的执着和 第85页 勇气。 「好吧!」他打消对她的锁视,也卸下了官方的面具,「我知道你喜欢听实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有人要你留在云玺。」 乍然听到他句话,伊楠的心跳在瞬间失控,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已已经随着他进入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是谁?」她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自已的情绪,强自镇定地问。 「这个我暂时不能说。」冯奕笃定地在自已的老闆椅里坐下,看着伊楠紧张得近乎苍白的面色,勾了勾唇角,象恍然大悟似的说了句,「哦,你别误会,不是梁先生。」 他的直白让伊楠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有好一阵没说得出话来。 冯奕远远地欣赏着她的窘态,脸上的笑意逐渐褪去,心里突然觉得沉甸甸的。 伊楠很快收敛住尴尬的神色,冷冷的回击:「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想走,难道你能拦得住?」 冯奕仰着头,狭长的双目微微眯起,依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当然,没有人在逼人,你完全可以离开。不过......难道你一点儿也不好奇么?」 伊楠哼了一声,无动于衷。 「云玺正在经歷一场大的变革,我们致力于将新云玺建成全市乃至全国一流的酒店,这需要很大的财力以及人力的投入。我不能保证你留在云玺一定会飞黄腾达,但比起在其他地方,这 里的机会只多不少。伊楠,我知道你其实很想做出点成绩来,但在云玺也一如鱼得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留下来试试呢!也许,你会有不一样的感受,但无论如何,一开始就把路掐断绝对 不是明智之举。」 伊楠的脸上开始阴晴不定,冯奕稍显阴骘的眼眸虽然含着笑意,却异常凛冽,但是,光光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伊楠也是。 最终,她对冯奕报以一笑,结束了自已各种离奇的猜测,每次对着他,她就会不由自由地随着他的思路行走,而现在,她醒悟了。 「冯总,我可以去做你要求我做的合理范围内的工作。」 冯奕含笑望着她,没有流露出一丝惊喜。 「我也可以尽最大的努力来帮你,但是---这仅仅限于一个月内。不管你批不批我的辞职,一个人期满后我会离开。」 冯奕始终带着笑听着,没有失望或愠怒,他对她的了解并不比她对他的少。 「而且,」伊楠微微扬起头,「我留下并非因为你刚才的那番话,我只是想为云玺再尽几分力。」 这里毕竟是她重获新生后战斗和生活过的地方,有着太多无法磨灭的温馨记忆,她骨子里的怀旧和留恋情绪始终飘来盪去缠绕着她。 气氛一时有点剑拔弩张起来,然而冯奕看了眼腕錶,朝门的方向略偏了偏头,「一起吃晚饭?」 他没有对她掷地有声的抉择加以评论,证明他心中有所保留,在双方强硬的时候绝不冒进强逼,以免把局势弄拧,这是他聪明的地方。 伊楠见他面色和缓,也无法再保持凛然的神争,淡淡道:「不了,我已经约了人。」 他没勉强,顺着台阶下了,「那么,我送你。」 伊楠还是婉言谢绝,她不想再与他多呆一分钟,每次跟他拼智力,她都会心神出鬼俱伤,太累了,她只想赶紧离开。 望着伊楠匆匆离去的背影,冯奕再一次陷入沉默。 差一点,差一点他就可以将这个女人从眼前彻底挥去。 她的存在,总让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担扰。如今不比两年前,那时候,他需要她介入,因为时局不稳犹如一艘摇摆的船,只要浪头再勐烈一些,就可以将船上原有的布局打乱,重新来过; 而现在,已是尘埃落定,前面的路明晰可鑑,稳定便成了最重要的砝码。 他再度疑惑,收购云玺,再遇伊楠,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偶然?! 58.恋爱(三) 孟绍宇订的餐馆临近繁华地段,伊楠一路紧赶慢赶,还是遭遇堵车,等她到达指定地点时,八点都过去了。 闹哄哄的食客中,但见孟绍宇懒洋洋地趴着,下吧抵在桌面上,正拿牙籤搭各种各样的图案玩,白色的细杆子滩满了一桌,惹得近旁的几个女孩不时回眸注视。 伊楠走过去先主动道歉,「真对不起,开会耽搁了,路上还堵车,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了。唉,菜点了吗?」 孟绍宇没事人似的直起腰来,指了指自已的杰做,要伊楠欣赏,「看看,怎么样?」 伊楠这才发现他并不是胡乱搭的,居然是一副有模有样的浪画图案,不觉笑道:「挺漂亮的。」又瞅了瞅空空如也的牙籤罐子,抿嘴道:「一会儿服务生可能要多收你服务费,你把整罐的牙籤都废了。」 孟绍宇陶醉地紧盯了会儿自已的作品,忽然手轻轻一抹,哗啦一下就把牙籤全拔拢到了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它们泰然放回罐子里,摊着手道:「哪有?什么都没少么。」 伊楠诧异地瞪住他,对他的孩子行径哭笑一得,「哦,我又忘了,你是无赖出身。」 孟绍宇毫不介怀地嘻嘻一笑,对伊楠扬扬下巴,「你今天花打算请我吃什么?」 「呵,明明是你叫我出来的,怎么又成我请你了?」 「今天我生日呀!」 伊楠意外地瞪起眼睛,「真的?那你不早说?」心里倒有些歉然起来。 第86页 服务生过来给伊楠上茶,又帮孟绍宇续了点水儿,礼貌地问他们是否可以点菜了。 「这顿我请,你来点吧。」伊楠把菜谱递给孟绍宇。他也不客气,接过来就翻看,一边看一边熟练地报菜名,很快点完,把菜单往服务生手里一扔,「麻烦快点儿啊,可饿死我了!」 伊楠查了查单子,又对服务生道:「再给我们加碗面吧,要长寿面,不是寸寸断那种。」 服务生领命离开,伊楠见孟绍宇抱着膀子含笑盯着自已,遂解释道:「我们家乡的规矩,生日一定要吃长寿面,才能岁岁平安。对了,如果我没记错,你今年......」她故意作凝神思索 状,「也该二十五了吧?」 孟绍宇暌她一眼,恶狠狠道:「二十八。」 伊楠抿嘴偷笑,她总说孟绍宇看起来比自已小,这是他最受不了的地方,他哪里就幼稚了?! 一顿饭吃得倒也有声有色,只是伊楠偶尔会开开小差,她无法不被冯奕的那番话搅乱心思。 究竟是谁会指名要她留在云玺呢? 晚饭后时间其实已经不早了,伊楠坚持要给孟绍宇挑份生日礼物,于是执意拉他去逛附近的商场,孟绍宇虽然不想让她破费,却也捨不得放弃与她闲逛的机会。 两人漫步着穿过熙熙攘攘的步行街,又钻进一条狭窄的民巷,伊楠心里还藏着事儿,所以并没有留意到一旁的孟绍宇逐渐沉默下来,瞅着她的目光闪兴烁烁又光芒十足。 巷子里几乎没有行人,两旁的居民房也显得格处安静,仿佛没人住似的。这里是老城区,地段金贵,迟早会被拆掉了筑高楼,青砖瓦房的老楼其实也别有一番韵味,光直的一面墙上到处 蔓延满着看爬山虎,显示出勃勃生机。 在一个郁郁葱葱的墙角,孟绍宇出其不意地拥住了伊楠,她吃了一一惊,赫然从自已的思绪中清醒过来,一看他的面色,就明白他想干什么,顿时有些窘近,两时平时唇枪舌剑惯了,这 突如其他的热情让伊楠不太习惯,她别开脸,向着远处,本能地低语,「有人。」 他果然上当,转过头去打量,「哪儿有?」臂上却很快被一股力道推了一把,再回过脸来时,怀里的人已经机灵地躲闪开去,留到几米开外的地方,朝着他嗤嗤地笑,他立刻着了恼,撒 腿就追,伊楠脸色一变,也赶忙奋起「逃亡」。 两人各揣着一股紧张的情绪在巷子里闷声不语地展开了追击,待孟绍宇在大厦高楼的阴影里将伊楠成功俘获时,两人已经笑弯了腰,这番运动彻底松弛了身体和神经,伊楠忽然觉得连带 心头缠绕的那丝郁闷都被蒸发掉了。 孟绍宇这次却不再饶她,直接俯首,着心甘情着力地吻了下去。伊楠放弃了挣扎,也许想到迟早会到这一步,既然愿意跟他开始,她就不想别别扭扭的。 他吻得很深很持久,带着娴熟的技巧和火热的温度,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的又臂紧紧箍住伊楠,生怕她再逃走似的,他那股孩子气般的固执和蛮横的热情让她既无奈又感动,渐渐地, 她有些恍惚起来,仿佛看到几年前的自已,是否也是如他这般自信和执着?! 放开她时,伊楠的脸上潮红一片,一双眼睛如蒙上了一层雾气,湿润而惘然,他心里的那股怜惜之意再次涌起,忍不住在她眼睛上也轻轻啄了一口,然后摸摸她滚烫的双颊,哑声问:「 还敢不敢说我比你小了?」 伊楠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时,那眼里的惶惑就彻底消失了,她望着孟绍宇那张纯净俊朗的笑颜,心里不由暗嘆,「我毕竟还是喜欢他的。」 可是,喜欢跟家的差别究竟有多大呢? 那晚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两人在门口依依不捨,孟绍宇拉着她的手就是不肯放,「要不,我住你这边得了。」 乘伊楠的腿还没噼过来,他赶忙又补充一句,「我睡沙发!」 结果还是被轰了回去。 洗了澡出来,伊楠正准备上床,门铃又叮咚响起来,她跑过去,在猫眼里张了一张,又是孟绍宇。 门一开,他站在外面笑嘻嘻地望着伊楠,衣服还没换,脸上一派桃色。 「怎么了?」她皱眉。 「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晚安。」他语气温柔,眼里柔情肆溢。 瞧着他一脸陶醉眷恋,伊楠真不知该怎么对待他好,「行了,说也说过了,可以回去睡了吧?」 「再亲一个!」他得寸进尺。 伊楠又好气又好笑,思忖了几秒,还是息事宁人仰起脸,由着他在自已唇上印了一下。 孟绍宇心满意足地看着她关门,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自已屋里,这一晚,註定睡不着觉了。 凌晨两点,伊楠再度被门铃唤醒,她在床上费力睁开眼睛,第一个念头就是孟绍宇,不觉怒从心头起,平生最恨别人搅自已的清梦,他还有完没完?! 她披了外套就往外沖,也没往猫眼里张望,就直接拉开了门! 一看到门品婷婷站立着的人,她怒气沖沖的神色一下子荡然无存,转而被震愕替代,「怎么是你?」 59 侄女(一) 姚敏妤一手拖着箱子,一手扶着挎包,灰头土脸就往门里闯,伊楠见她神色不恁,赶在她后面追问:「你来怎么也不给我个电话?你爸妈知道你上我这儿来吗?」 第87页 敏妤手一松,身上的行李就被一股脑儿地卸在了客厅一角,她仰天倒在沙发里,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伊楠蹙眉拿脚轻轻踢了踢她的腿,「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要睡床上睡去,小心在这儿着凉。」 敏妤这才闷闷地道「别烦我,我快死了!」 伊楠哼了一声,给她倒了杯热水过来,「就算死,也得给我好好说清楚!」 她审度敏妤的面色,揣测着问:「你又捅篓子了?」 敏妤天生性格张扬好动,象个男孩子,从小到大,没少给父母惹麻烦,在亲戚里口碑并不佳,也就伊楠跟她合得来,因为两人骨子里颇有几分相似。 敏妤朝她干巴巴地笑了笑,「是呃,我现在是又失恋又失业,两袖清风,一把辛酸泪,这个样子回家,非被我爸拿棍子打出来不可,所以只好投奔你来了。」 伊楠倒吸一口凉气,「怎么搞的?」心里暗暗后悔,其实不久前就感觉这丫头不安分,只是自已这一阵不知所谓地忙乱,对她竟没有关心一下。 敏妤瓮声瓮气道:「你还记得上一回我打电话给你的事儿吗?」 她当然记得,敏妤告诉自已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 敏妤瞟了伊楠一眼,「他是我老闆。」很快又直起脑袋来道:「他有老婆。」 伊楠心里咯噔一下,有种失重的感觉,「你不是早就想清楚了?」 敏妤苦笑,「说说当然容易了,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能说忘就忘么。他对我总是若即若离,意意思思的,可是我一旦迎上去,他就又往后缩了,真让人受不了!」她重重唿出了口气 ,「昨天上午我逼着他给个明确的答覆,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呢?」伊楠觉得自已说出来的话有几分虚弱。 「他说他从来没对我有过非分之想,哈哈,多有趣!一个时时处处都会对你流露出过分关心的男人,居然说我没那个意思,真高尚!」她的笑声尖利刺耳,令伊楠极不舒服。 敏妤蓦地收住笑声,也许觉得自已在这样寂静的清晨很突兀怪异,而她眼圈却在一瞬间红了起来,抽了抽鼻子,她故作轻松道:「我下午就辞职了,晚上坐火车直奔你这儿。这下好了, 以后终于可以眼不见为净了。」 伊楠知道她心里其实很难过,却不愿意别人安慰她,就像当初的自已,宁愿找个无人的地方恸哭一场,也不需要别人怜悯的目光。 她提手捏着敏妤的手,平静道:「也好,你在我这里散散心,等过一段跟爸妈说清楚了再回去。」 敏妤却摇头,「不,我不想回家。」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在这儿找份工作,正好可以陪陪你,怎么样?」敏妤说着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 伊楠也笑起来,「随你,只是我这儿太小了,就怕你住着嫌挤。」她租的是一套单身公寓。 「不事,我睡沙发好了,你这里弄得真干部,比我原来的狗窝强多了!」 伊楠见她满脸当真的神色,欲言又止,推推她,「还是去床上睡吧,咱俩都瘦,挤一挤没事。」 敏妤没有推辞,简单沖了个澡就爬上伊楠的床。 两人很久没有这样缩在一个被窝里聊天了,虽然都很累,却毫无睡意,东一榔头西一棒的扯着。 敏妤到底意难平,她跑到伊楠这里来一半是冲动,一半也是因为觉得只有伊楠才能真正理解自已,她时断时续地给伊楠讲着这几年跟那个老闆的零零总总,言语里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强悍 ,伊楠心底也柔软不已,敏即再不羁,终究也是个姑娘,也有柔肠百转的时候,虽然她那份热情同样用错了对象。 「伊楠,你真的想退了?」敏妤抒发够了,忍不住又转而盘问伊楠。 伊楠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顿了半响才道:「想不想得通,不都得这么过。」 「他就一直没来找过你。」 伊楠笑得有些苦涩,「他找我干什么?」心里却不由想到,即使他找到了自已,又能怎样呢?他那么理性的人,哪里可能会做这种无谓的事情。 敏妤也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牵过伊楠的手,枕在头下,喟然嘆道:「小姑,你别难过了,有我陪着你呢!」 两人同时想起小时候那些幼稚的誓言,不禁都笑起来,尽管这笑声里溢满出酸楚。 敏妤其实也知道,自已那点痛跟伊楠的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区别就在于她彻底陷入过那堆泥淖,而自已,从头至尾,都只是在试探和猜疑阶段徘徊。 想到这一点,她不禁觉得,不能也许真该感谢一下始终止步不前的老闆,那毕竟是条不归路,而她现在剎车,还不至于伤得太重。 门铃再度响起的时候,睡在靠外的敏妤先醒了,她歪头看着蜷在一旁睡得正沉的伊楠,低声叫唤了两声,伊楠毫无反应,她不忍叫醒,爬起来去开门。 门一开,里外的两个人都表情惊诧。 「你找谁?」敏妤好奇地盯着面前这个白净帅气的男子。 孟绍宇退后一步,仔细辩认了一下门牌号,又低头审视穿着伊楠外套的敏妤,谨慎地问:「你......不是姚伊楠吧?」 敏妤觉得好笑,「当然不是!」 孟绍宇立刻松了口气,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我说呢,怎么才一晚上下上见,就变模样了!」他边说边自来熟地要跨进门去,把手上的纸袋朝敏妤扬了扬,「看,我给她送早点 第88页 来了。」 敏妤不客气地将他拦住,「等等,你是谁?」 这话问得孟绍宇一愣,只得在门口收了脚,理直气壮道:「我是她男朋友啊!你又是谁?」 敏妤彻底震惊,「男朋友?!我怎么没听她说起过呀?」 孟绍宇心头立刻捲起不悦,盯着眼前这个面容秀美却目光锐利的女孩,反唇相讥,「我还没听她提过你呢!」 「一大早你们吵什么?」身后传来伊楠疲倦而又无奈的声音。 敏妤扭头向着伊楠嚷,「有人冒充你男朋友!」 孟绍宇一听气又上来了,「哎,我说你怎么说话哪,谁冒充啦?」我本来就是嘛!」 敏妤哪里肯信,这么大的事伊楠不可能瞒住她,刚要再给他顶回去,却听伊楠道:「让他进来吧。」 孟绍宇立刻得意起来,斜了敏妤一眼,哼着小调就进来了。 敏妤朝着伊楠直眉瞪目地问:「他,他真是你男朋友?」 「嗯。」伊楠一脸平静地哼唧了一声,慢吞吞进了洗手间去洗漱。 敏妤心里顿时别扭不已,看来小姑受的刺激不小,一下子连审美观都彻底颠覆了,居然找了这么个浮夸气十足的小白脸! 孟绍宇跑进厨房,把在楼下豆浆店买来的热气腾腾的食物逐一摊开来,又热情地招唿敏妤,「那个谁,我买的多,你也来一起吃吧。」他是什么都来得快也去得快的人。 敏妤朝他瞪了一眼,也没跟他之客气,坐下来就抓了吃,待伊楠出来,见她这副县长粗犷的模样,忍不住皱眉道:「你牙还没刷呢吧?」 「吃完再刷!」敏妤含混地答,心里还是不太舒服,因为伊楠的隐瞒。 伊楠也察觉出来了,逐没多言,坐下来跟他们一块儿吃。 「对了,这是我堂哥家的孩子,姚敏妤。」伊楠给孟绍宇介绍,又拿手指了指孟绍宇,「他叫孟绍宇,就住隔壁。」 「哈,原来是近水楼台啊!」敏妤作热恍然大悟。 孟绍宇立刻展开迷人的微笑,对着敏妤道:「你好,既然是伊楠的妹妹,那也就是我的妹妹,以后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吱声。」 敏妤不领情,白了他一眼。 伊楠道:「谁说她是我妹了?」 孟绍宇正往嘴里塞烧饼,不解地望着伊楠,「那她是?」 「我侄女。」 孟绍宇的眼珠子一下瞪出来,嘴里一口饼呛得不行,连咳了几嗓子,饼悄洒了一半张桌子,惹来敏妤嫌恶的目光。孟绍宇却完全不理会她的表情,一个劲嚷道:「咳咳,那,那我这辈分 可大了去啦,以后你得管我叫姑父吧!」 「切!」两个女孩同时鄙夷地嘘他。 孟绍宇也不着恼,兀自陶醉在这一重大惊喜中。 60 早上的时间尤为珍贵,匆匆一晃就足以让人兵荒马乱起来,孟绍宇很快就撤回去收拾东西,伊楠没吃多少也回房换衣裳了,唯有敏妤好,自由人一个继续坐在桌前优哉游哉。 伊楠换了衣服出来,急急忙忙地嘱咐敏妤:「你跑想吃什么自己弄,出去吃也行,小区外有餐馆,晚饭等我回来一起好了。」 敏妤应着,见她在门口换鞋,按耐不住又问:「哎,我说,你们俩开始多久了?」 「一个星期。」 「哦。」敏妤心里顿时舒服不少,原来还在试用阶段呢,看把那小子得意的。 「你不会来真的吧。」 伊楠皱了皱眉「什么真的假的?」 敏妤翻翻眼睛,只得作罢,她能感觉出来伊楠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以前的伊楠跟自己多像啊,高兴起来,叽叽喳喳无话不谈,可自从经歷那次情变之后,她就象干坤大挪移一般,消沉了许 多,让人有点捉摸不透。敏妤暗忖,自己刚来,还是省些口舌为好。 伊楠再次成了大忙人,庆典筹备的工作繁冗琐碎,翟经理因为冯奕的一句推荐,索性把伊楠推出去了作了部门代表,自己乐得退居幕后。而施设部的谭副总更是迫不及待地要拉伊楠进门,仿 佛少了她,招标工作寸步难行似的。于是伊楠上午出现在筹备组,下午又猫在施设部开着没完没了的讨论会,晚上常常要加班整理一次次会议下来的要案记录,忙得不可开交。 若在平时,这种跨部门工作的方式不管搁在谁身上,都会引发不可调和的矛盾,只是如今的伊楠只给了自己一个月的限期,在这弥足珍贵的日子里,她的心态跟平日完全两样,人们看到的是 一个任劳任怨且客气热情的伊楠。 对于伊楠的突然间「蹿红」,议论在所难免,不过大家也见怪不怪了,这年头,谁甘愿就这么被晾着呀,要么立马走人,要么动脑筋改换处境,伊楠不过是走了后面那条路子罢了。 晶晶却不认同那些流言蜚语,她相信尹楠还是这样的女孩,绕是如此,心里还是存着疑问,很想找尹楠聊聊,只是见伊楠整天陀螺一样连轴转,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只得暂隐忍下来。 午餐时分,晶晶终于逮到了伊楠,押着她一起去餐厅。 一路上,晶晶忍不住奚落她,「前一阵还嚷着要放松呢,怎么一转眼又成了拼命三娘了?」 伊楠调侃地盯着她笑道:「这可是冯部交待的事,你说我能马虎么?」 第89页 晶晶脸红了一红,知道她在打趣自己,自从冯奕来公司后,她就没少在伊楠面前夸他,当然,也仅止于赞美而已。 「哎,他们都说招标是块肥缺,你跟着谭副总算是坐上了直升梯,可要好好把握啊!」晶晶挤着眼睛回击尹楠。 尹楠笑着摇头,「肥不肥都跟我没关系,现在云玺到处缺人手,我不过是被抓了两次壮丁而已。」她不愿意在此话题上深谈,转而问晶晶,「你呢?培训计划昨天公布出来了,有没有去申请 ?」 晶晶嘟嘴道:「申请什么呀,估计上面都内定好了,就那么几个名额,还不得打破头?我呀,才不去凑那个热闹呢!」 「也不能这么说,申请是员工的态度问题,审批是管理层的决策,如果你真有意向,还是应该主动一点,不就填张表格么?」 晶晶眼珠子动了动,听进去了,反问,「那你呢?」 伊楠笑道:「你真是,什么事都喜欢看我。」顿了一下她又道:「我先按兵不动,再怎么也不能跟你争啊!」 晶晶白她一眼,知道她不肯跟自己说实话,也只能作罢,转而道:「对了,庆典宴请的名单出来了吧。我可是听说连政府的头头脑脑都过来,这下云玺可要翻身了。」 「希望如此」伊楠笑着道,与晶晶一直捲入热闹的餐厅。 宾客名单一出来,伊楠就仔细浏览了一遍。的确有数位政府高官在列,而云玺这边出席人员中职位最高的是一位叫罗德的亚裔华人,头衔是互通金融集团的执行总裁,也是云玺的投资人兼: 名誉董事。看着名单上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伊楠心底的一丝不安去并未就此淡去。 冯奕真是值得信任吗?云玺的收购人真的跟梁钟鸣一点关联都没有么?以冯奕跟梁钟鸣那么牢固的君臣关系,伊楠想像不出会有什么力量可以将他们分裂开来。还有,那个要将自己留在云玺 的人究竟会是谁呢? 这一系列的疑问在伊楠的以上缠绕出一个结,让她想安静下来都不可得。女人的直觉永远都是奇怪而可怕的,从她听到冯奕名字的那一刻起,她就预感到,从前,困扰过她的那个漩涡又回来 了,一切绝不可能象表面流露出来的这样简单。 伊楠想得出神,连晶晶在耳旁跟她说话都没有听见,一转头,瞥见她似怒似嗔的双目,才幡然醒悟一般道:「你刚说什么?」 「真不知道你脑袋瓜里一天到晚都装的是什么。」晶晶嘆了口气,兴致降下去不少,朝一个热闹的点努了努嘴,「喏,刚才冯总走过,还朝我们点了点头,你象瞎子一样理都不理人家,得亏 他大度,换以前的老总,又有文章做了……」 伊楠依言望过去,果然见冯奕和一群礼宾部的女孩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一派喜气,看得出来,他对经理们虽然苛责严厉,对干事跑腿儿的小职员却要和善得多,难怪在普通员工中好评如潮 。 在他那张温暖的笑脸上,尹楠看不出一丝黑暗的阴骘。她渐渐疑惑起来,是否自己的第六感纯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恶果? 但愿所有的猜测都是她的无端臆想吧!最后她这样安慰自己。 在多功能厅忙到天彻底黑下来才得以收工。宴会由礼宾部和客服部共同负责,但礼宾部的人这两天忙着为赴宴的客人安排行程和接机住宿等繁冗的具体会务的事便自然而然落到了客服头上。 伊楠天生闲不住,看到有人抓瞎就忍不住上去帮忙,而一旦投入工作,她是比谁都认真专心的人。 忙碌既让她劳累,同时也会带来充实的成就感。 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蓦地想起敏妤,赶紧给她挂了个电话,这么晚了,她也懒怠回去做饭,更没指望那丫头下厨,心想还是把她叫出来吃饭得了。 谁知敏妤在电话里泰然答覆她:「我已经吃过了,你的那份给你留着呢,赶紧回来吧。」 伊楠不禁失笑,敏妤的独立生存能力比自己强,她根本就是白操心。 开锁进门,房间里灯光大亮,空调也开上了,一室的温暖,伊楠心头也骤然间起了融融的暖意,这屋子再不是她独自住着的时候那样冰冷寂静了。 敏妤和孟绍宇在桌子旁相对坐着,正在欣赏一本画册,伊楠惊诧于他们的言笑晏晏,想起早上两人还横眉冷对呢,年轻人就是善变! 听到门响,两人同时抬头,敏妤先叫了声,「哟,劳模回来了!」又低头津津有味地翻看,手里还抓着个不知什么东西啃着。 孟绍宇立刻乐颠颠地跑过来迎接她。 伊楠笑着低声问:「你给我侄女施了什么魔法,她居然能让你进门。」 「笑话,没有我,她能吃得上晚饭?」 「必胜客呗,你饿了没?我给你微波一下去。」 伊楠看了眼茶几上那垒起一摞纸盒子,却没什么胃口,她天生不爱吃这种咸不咸甜不甜的外来的馅儿饼,「你们吃吧,我泡面好了。」 「别啊,泡面吃多了伤身体,你要不爱吃,我给你重新买去,说吧,你想吃什么?」 说话间,伊楠已经进了厨房,一边从橱柜里取新近买的面,一边道:「不用麻烦了,晚饭不宜吃过多,我随便对付着就行。你看你,都快成我这里的小厮了,我哪敢当啊!」 第90页 孟绍宇从后面拥住她的腰,嘴巴凑在她耳边低喃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么?」 伊楠只觉得耳朵根一阵麻,挣扎着低声道:「别这样,敏妤在呢。」 「怕什么,她看不见。」孟绍宇不依不饶,手上的劲又加了几分,火热的唇肆意在伊楠的颈脖间游走。 伊楠一时叫唤也不是,挣扎也不是,正尴尬地抵御着,敏妤却一脚踏了进来,一见这情状,立刻抱起膀子斜靠在门边,「呵呵,老话说得还真没错,果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伊楠脸一下子就红了,奋力一挣,孟绍宇只得悻悻地放开了她。转过头来对敏妤横了一眼,并不觉得尴尬,只闲闲地道:「大人的事,小孩子懂得什么。」 敏妤朝着他泰然走出来的背影吹了声口哨,「哟呵,还真把自己当长辈啦!」又朝绷着脸的伊楠道:「小姑,你可得留神着点儿,我怎么越看这位越象狼啊!」 61转折(一) 庆典那天吹起了刺骨的西风,气温骤降十度。让所有站在云玺门口参加改建剪彩仪式的宾客都冻得面色青白。幸好阳光 还算灿烂,人人都说是好兆头。 伊楠穿着酒店单薄的制服,混迹在员工队伍里,也是冻得鼻尖发红,连脑子仿佛被冷藏了,运行起来缓慢而迟钝。 剪彩的一派贵宾中,除了两名政府官员、冯奕和另一位酒店副总,站在最当中,个子瘦长的那个中年男人据说就是投资人罗德,看着像个混血儿,一罐鹰钩鼻在那张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出 。也许本身不苟言笑,此时笑起来多少有些不自然,至少伊楠这么认为。 冯奕的发言可谓鼓舞人心振奋士气,把云玺更是抬到了一个改善市政建设的高度上来―――云玺的改建不光涉及酒店本身的拓展,更将带动周边的辅助设施一齐上轨,似乎还跟某几个市政工 程挂了钩。 伊楠望着冯奕那张神采奕奕的俊美面庞,再一次恍惚,此时的他,可是那个比较真实的冯奕? 这天註定是繁忙而琐碎的,剪彩仪式后又在多功能厅里召开媒体见面会和新云玺形象展示会。酒店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穿梭忙碌的员工们脸上无不洋溢出久违的振奋和士气。 晶晶也被 从前台临时抽调过来协助现场,跟伊楠一起在场内维持秩序。面对这样壮观的场面,她由衷地赞嘆,「冯总真厉害,我觉得云玺会在他手上迅速成长的。」 伊楠见她眼里流露出来的满满的倾慕之色,又望了望站在不远处与风各宾客侃侃而谈的冯奕,笑着挑眉不语 午餐过后,宾客们被安排去附近的景区参观。伊楠则至宴会厅作最后的排查,确保晚上的酒会不出纰漏。 由于之前的准备工作做得比较仔细,此时便格外轻松起来,她一边走马观花,一边好心情地同身旁几个女孩说些玩笑话。 大家正乐不可支的时候,冯奕突然给她来了电话。 「酒会准备得怎么样?」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是轻松愉悦。 「差不多了。」伊楠笑吟吟地回答。 「唔,那好,你现在替我去办件事。」 「什么?」伊楠立刻浑身一绷,不知怎么搞的,每次听到他提要求神经就会自动痉挛。 「去机场接个人。」 「……是谁?」她愈加警惕。 也许听出她的戒备,冯奕顿了一下才笑道:「你不用紧张, 也是个客人,因为有事晚到了,但今晚的酒会他必须要参加,我这里走不开,所以只能麻烦你去。」 伊楠稍觉放松,但仍不想淌浑水,「没有其他人可以派了吗?」 冯奕重重吁了口气,「没有。」也许觉得自己口气过硬,又补充道:「你去我最放心。」 伊楠也体会到自己这样对领导似乎有点不敬,如今她跟冯奕仅仅是上下级关系,再要牵扯以住的纠结是自己不对,于是没有再辩驳。 冯奕把客人的航班号抵达时间等都告诉了伊楠,却没有把名字告诉她。 「客人姓名?」伊楠走笔如飞在本子上记着。 「paul」冯奕念了个洋名儿,立刻又道:「你举着云玺的牌子在出口处等就好了他会主动找你的。「 伊楠干脆利落地收起笔,耸耸肩,他怎么说自己怎么做吧,挂了电话,冯奕的眉头还是没能舒展开来,要不是那个人指明要伊楠去接,他才不会做这种愚蠢的安排。 他心里的不安在加剧,开始不确定这个在他看来胡闹惯了的人究竟会不会搅出什么波折来。 想了一想,他又拔通了一个号码,想了几声后对方接了,一个醇厚的男中音低声发问:「有事么,冯奕?「 「梁总,他下午会到,但指明了姚伊楠去接机,我已经安排了,您觉得会不会……」 梁钟鸣沉默了几秒,淡淡道:「让他去吧,不过图个新鲜,没什么。」 冯奕听他如此说,也就松了口气,他相信他的判断,只是心里不知为何还是感到有些惶感。 机场在边郊,与云玺正好东西相对,算上堵车时间,赶过去大约需要一个多小时,伊楠没敢耽搁,火速申请了商务车就上了路,终于在航班到达半个小时进入到港大厅 时间尚早,她拎着公司牌子先习惯地走去查看航班信息,滚动屏上显示她接的那班机将于二十五分钟后抵达。 第91页 伊楠找了个位子心定地坐下来,把牌子靠在一旁,来来往往的等人不免都要朝她多看两眼。伊楠以他们的目光端详了一下自己这身笔挺的工作服以及那枚暴露身份的牌子,也有些不自然起来 她把接机牌反压在旁边的空位上,抿了抿唇,安心等候。 枯坐干等似乎是这世上最无聊的事,伊楠不知朝着出口处扭了多少回脖子,才把班机从天空盼到了地上。 有客人陆陆续续地出来,伊楠振了振声色,重新拾起牌子,汇入接机队伍中。 虽然明知与对方互不相识,她还是睁大了眼睛去辨认,忽然又觉得有趣,仿佛在玩一场暗号游戏。 她唇边的微笑被一名戴着墨镜的年轻男子适时捕捉到,他在镜片背后仔细端详着那张熟悉的脸,目光缓慢移动,看清她手里的牌子,证实了他的猜想,唇角一翘,他低着头随旅客一起涌出来 。 「姚伊楠!」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伊楠本能地回过头去,看到一张陌生的笑脸,大大的墨镜遮住了他整个眼部,她有些讶然。 那人嘴角扯着笑,对着伊楠迷茫的脸,口气肯定道:「不知道你要接的人就是我么?」 伊楠张了张嘴,有点被揪到错处的侷促,机械地回以一笑,「您好!您是?」 男子的目光似乎在墨镜后面审视着自己,即使隔着那一层黑黝黝的镜片,伊楠都能感觉到一丝肆意火辣的味道,她有些不舒服起来。 他终于将墨镜摘下,一张清秀白俊的面庞袒露在伊楠面前,那脸上的轮廓和神色有几分似曾相识的味道。「怎么,不认识我了?」男子微笑着盯住她。 伊楠的目光仍然暮怔,脑海里却似电影的蒙太奇一般来回飞速地切换,她终于露出恍悟的惊喜,「啊,你是志远!许志远!」 「bingo!」许志远见她猜出来了,不觉得意地打了个响指,面庞的笑意更深。 那遥远年代的美好记忆一下子如灌水般倾泻了出来,他们第一次去喝咖啡的情形,在江南古镇写生的零零总总,此刻如此鲜活地映在伊楠的脑海里,她由衷地向他微笑,但是很快,那笑容像 被冻住似的僵了一僵。 伊楠是在志远彻底离开后才遇到梁钟鸣的,因此,一直以来,许志远和梁钟鸣在她的记忆里是分开保存的,尽管她知道他们是兄弟,却不太能够把他们真实地联繫在一起,所以,在见到志远 的瞬间,内心深处被激活的是那段美好纯粹的校园时光。 然而很快,她从幻梦中甦醒过来,她想到了眼前的这个人还有的另一个身份―――梁钟鸣的弟弟。 现在,弟弟出现了,那么,梁钟鸣呢?! 志远见伊楠面色突变,遂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看见我好像不太高兴。」 伊楠惊醒过来,面前一笑,「怎么会。」她很快恢復到职业状态,无论如何,许志远现在最关键的身份既非她的昔日同窗,也非梁钟鸣的弟弟,而是云玺的客人。 「你的行李呢?」她问。 「直接送酒店了。」志远笑吟吟道,她的眼睛始终凝视在伊楠的脸上,仿佛看不够似的,伊楠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却只能装作不知。 「既然这样,那我们走吧,车子在外面等着呢。」 「好!」他爽快地回答。 62转折(二) 或许是记忆的痕迹太过深刻,在伊楠的印象里,志远永远都是一副腼腆内向的小男生模样,所以当看到他挥手将司机「赶」下车来,大胆地车在高速上飙车时,伊楠多少有些目瞪口呆之感, 这才意识到志远早已今非昔比,他的一言一行无不流露出只有富豪子弟才有的娴熟流畅和漫不经心,她不觉想到了冯奕对他的评价―――远大最年轻的董事长。 的确,此时坐在她身旁的不再是数年前与她畅谈古今的那个青涩少年,他早已蜕变了,蜕变得与伊楠印象中的那个人面目全非。 志远显然没有她那么思绪混杂,由衷地嘆道:「好久没这么舒服地飙车了,在家里我妈老是唠唠叨叨的。」 「你母亲也是关心你啊!」他的每一句话都能够与伊楠记忆中的过去准确契合起来,她记得他跟母亲关系一直不怎么好,而在看来,他的家庭危机应该算解除了吧。 志远扭头飞速瞥了她一眼,「我知道,以前不懂事。总是跟她大吵大闹,其实天底下,只有母亲才会真正关心自己的孩子。」他的语气不知怎的有些阴郁,伊楠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好在志远也察觉了,立刻转而道:「你呢,这几年过得如何?我最初听说你在云玺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来找冯奕才得到证实,他还跟我说,你打算辞职。」 伊楠心上的一个疑问似乎有了答案,她有些不确定地问:「不会是你……」 志远忽然朝着前方大笑一阵,然后扭头飞快地向她挤了挤眼睛,「有猜对了!是我要他把你留下来的。」 伊楠心中五味杂陈,竟分别不出自己是高兴多一些还是无奈多一些,她千算万猜都没想到会是志远,她旋即又回过味来,「你跟云玺是……什么关系?」 冯奕凭什么要听许志远的?! 志远又朝她挤了挤眼睛,「罗德你知道吧,云玺的直接投资人,也是互通投资的理事,我们许氏有不少钱都在互通,由罗德帮着运营管理,投资酒店其实用的就是许氏的钱,嘿嘿,换而言之我是云玺最大的股东哦!」 第92页 伊楠半知半解地听着,心里想到的,却是冯奕那言之灼灼的话语,「云玺跟远大一点关系也没有。」不禁冷笑,没关系?其实关系大了去了。 听着志远一口一个「远大」,「许氏」俨然一副主人的口吻,伊楠却不由想到梁钟鸣,心里腾升起一股莫名的酸楚。 仿佛心灵相通一般,志远像想起什么,调皮地笑了一下,忽又道:「我离校那年,我大哥没为难你吧?」 伊楠本也微笑着的脸色明显不自然起来,她没有吭声,突然意识到,今天接这位故人,牵扯了太多的回忆,美好的,残酷的都不顾自己的意愿涌了出来,令她心烦意乱。 志远以为她是默认,遂无奈地解释,「大哥这人最听我妈的话,当时……」他顿了一顿,仿佛想到了自己的年幼荒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闹得太兇,我妈才会逼大哥去做那样的事…… 」 眼见伊楠脸色越来越难勘,他又连忙辩解,「不过我大哥是个很好的人,他应该不会太过分的,他答应我的……」 伊楠不得不生硬地打断他,「别再提了,他没为难我。」 志远又转头扫了她一眼,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大哥人很好,我也一直很信任他,我记得当时还请他照顾你来着,他也没原则地答应我了,呵呵……」 伊楠的心情沉到了谷底,并非怀旧的惆怅,而是一种强烈的别扭感。 还有对冯奕的恼怒与不满――她像站在一扇半推开的神秘之门前面,正犹豫着进入还是逃开,身后却有人使劲推了她一把,她既恼怒又慌张。 志远却只顾开着车感慨下去,「可惜后来我人在国外,等能够回来已经四五年过去了。」他的语气里竟也含了一丝沧桑的味道。「伊楠,我一直在找你。」 伊楠干笑两声,她不是不知道志远对自己曾有的心思,只是现在提来是多么不合时宜,她已无法将过去与现在连贯地粘合在一起。 却听他很快又道:「我找你是希望能跟你声对不起,为我曾经带给你的困扰,我知道我给你惹过不小的麻烦,我妈在某些地方是比较小气的。」 伊楠感到十分怪异,自己的思维仿佛跟他运行在完全不同的两条轨迹上,却妄图在同一件事上达成一致。 「你母亲并没有为难我。」她不得不再次澄清。 志远只道她不好意思跟自己抱怨,兀自道:「你真的是个善良的女孩,可是我听说你因为我的事不仅离开了原来的公司,后来还离开了c市,为了这件事我也跟母亲吵过,甚至……唉,总之现在都过去了,不过这次能够遇见你,我真的觉得幸运,希望能够弥补你。」 伊楠听着他含煳其辞的解释,渐渐明白过来。 同一件事在不同的层面上,根据不同的需要会产生无数个版本,自己跟梁钟鸣的那段秘而不宣的往事在许家的檯面上如此解释,也许是最令人满意的版本了吧。 谁又能想到某些结果的产生根本不是表面推断出来的原因所致呢。 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志远道:「对了我大哥也在云玺,你们还没见面吧。」他开着车,眼睛始终盯住前方,因此没有注意到伊楠一下子变得苍白的面色,自顾自呵呵笑道:「即使见面,估计 都不认得对方了。不过晚宴上我一定拉他过来向你郑重地道歉!」 一到云玺,罗德早已等候在门口,他一改清高的姿态,大刺刺地揽住志远的肩膀,亲热状似父子,说的却是一口流利的英语,「嗨,paul!你果然还是老样子,喜欢自己开车!你妈妈要是知 道了,非k你不可。」 志远笑嘻嘻地也拿英语回嘴,「我不说你不说,她怎么会知道,除非你告状!」 两人哈哈大笑往台阶上走,志远忽又扭头对身后的伊楠挤了挤眼睛,「酒会上见!」 罗德也随之留意了她一眼,伊楠勉强回以一笑,脸色异样。 气喘吁吁地到了总经理室门口,却吃了个闭门羹,她只得冯奕的秘书,秘书却告诉她,「冯奕不在。」 「他去哪儿了?」伊楠只觉得脑子里喧嚣不已,声音也突然尖利起来。 「这个……」秘书一下子为难起来。 「快告诉我!我找他有急事!」伊楠控制着嗓子里传来的颤抖,眼里灼灼地逼问。 秘书虽是新来的,却很有眼神,平常见冯奕待伊楠客气周到,也不想得罪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她,「他在3201」。 伊楠丢下一句「谢谢」就直奔电梯。 贵宾层永远都是静悄悄的,伊楠提着一口气踏足在绵软无声的植绒地毯上,脚下的一幅幅华丽询粒的彩色图案在灯光的映照下清晰地近乎狰狞。 她在门口站成了一座塑像,早已没有了适才的狂热,兴起的手迟迟没法敲到门上去,仿佛只要一打开,她就会被巨大的黑洞所吞噬…… 冷与热同时侵袭着她,手心和背上已隐约有汗意,许是刚才的一通狂奔所致。 恍惚间,门却忽然开了眼前现出冯奕的脸,见到是她,原本浅笑的脸一下子冻僵,一丝惊异失措的表情一晃而过。 他皱紧眉,向她低喝:「你来这里干什么?」 伊楠在极度浑噩中还是清晰捕捉到了他脸上的不安,直觉强烈地拽住了她的心脏,让她一下子喘不过气来。她的目光越过冯奕投向室内,其实只能看到米色的墙纸,她努力调匀唿吸,直勾勾 第93页 地望向冯奕,什么也没说,而他顷刻间就明白了她眼里的神色,眉宇间阴云密布,身子牢牢把住了门,连手都在不由自主中紧握成拳。 这诡异的僵持终于将门里的人惊动了,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然后,伊楠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冯奕的背后。 隔着冯奕,两人遥遥相望,那张脸,曾经数次出现在伊楠梦里,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眼眸在最初的一刻似乎瞬间燃亮,之后又迅速暗淡下来,只余下柔和以及那道永远难掩的倦意。 伊楠眼睛和鼻息处有热意迅速堆积,可是眼眶却出奇的干涩,仿佛再也流不出泪来。 他的眼眸深深地凝视着伊楠,低声说:「让她进来吧。」 冯奕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多了一些认命的味道,他苦笑了一声,把门拉直,伊楠的眼前一下子空旷起来。 她抬起脚,踏下去的每一步都带着异常的艰辛,而每一步也都沾满了回忆的印迹,那些曾有的没有时光携着朗朗的笑声遥遥传来,仿佛就迴响在耳旁。 以至于她无法辨别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63.谁能救赎(一) 天色逐渐暗下来,下班时间到了,伊楠赶一组给客户的数据晚了会儿,班车显然是赶不上了,她索性慢吞吞地收拾了东西往楼下走。腿伤彻底恢復后,伊楠重新回到那家外企,她感到庆幸 ,自已在试用期内休了近一个月的病假,回去居然还有自已的位置。同事们待她也与往日无异,尤其同部门的几个小年轻,纷纷热情地埋怨她不肯透露养病的地点,他们也好去探望一下,尽 尽同事之友谊。唯有小丁,看她的眼神闪闪烁烁,不再似平日里那样跟她有意无意地套近乎了。 才出公司门口,手机就响了,是梁钟鸣。 「还没下班?」 伊楠心情立刻很好,语气带些娇软,「是啊,加了会儿班,你呢?」 「你回头,往左边看。」 她惊讶地扭头,发现他那辆黑色的奥迪不可思议的停泊在离自已十几米远的人行旁道,越过车窗,驾驶座上有个眉目疏朗的清俊男子,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已,不是梁钟鸣又能是谁! 「上车吧。」他借着电话柔声道。 伊楠惊喜交加,挂了电话三步并两步地蹦了过去,然后火速拉开副驾的门,一头钻了进去。这是他第一次事先不打招唿,主动跑到公司来接她。 两人在车里相对凝视,伊楠在他眼里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已沉沦的影子,暗嘆一声,自已是真的没救了。 梁钟鸣也含笑望着她,眼里流露出浓郁的宠溺,突然伸手捏了捏她的面颊,「怎么,看傻了?」 伊楠脸一红,扭头正对着前方,自从与他有过最亲密的接触后,两人之间本来若即若离的那层面纱仿佛被一下子撕裂开来,每每对着他,亲切与羞涩几乎是同时并存的。 这一阵他一直逗留在c市,伊楠偷偷算了一下,按照常规,他一周前就该回总部了,然而,他迟迟不走,是为了自已吗? 这个猜想让她心慌意乱,又有掩不住的窃喜。她故意忽略那个关于「以后」的命题,现在的日子比蜜还甜,即使将来回味时只能体会到苦涩,她也捨不得为此丢弃。 「晚饭想去哪里吃?」梁钟鸣打着方向盘问她。 伊楠瞟了眼略带倦意的面色,想必每天在外面应酬也是很辛苦的事,于是托着腮道:要不,我做饭给你吃吧。 梁钟鸣很意外地瞧了瞧她,同时也觉得高兴,于是欣然同意,他把车驶入一条主干道,看方向,伊楠就知道他是想往别墅开,立刻脱口道:「还是去我那里吧。」 梁钟鸣怔了一怔,扭头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伊楠迎着他的目光,故作坦然地耸肩道:「我做饭嘛,当然是自已那里最趁手啦。」 梁钟鸣挑挑眉,也笑了。 伊楠其实对他那栋豪宅一直心存芥蒂,在感情上,她向他盲目地投入,而在职物质上,她却竭力要与他分得清清楚楚,唯其如此,才能昭示出她对他的感情是真的,不带任何目的,而别墅 里的一切无一不在提醒着她,他们存在的差距,唯有在自已的小屋里,她才能享受那一份属于自已纯粹的快乐。 梁钟鸣当然清楚她的心思,也从来不说她什么,只是有时候看着她那副倔强而固执的模样,他实在有种难以言表的酸楚。 经过小区附近的超市,伊楠突然喊停,她很快跳下车,俯身朝车内的梁钟鸣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去买东西,很快的。」 还没踏上超市的台阶,梁钟鸣在身后唤住了她,伊楠不解的回头,他已经推门出来,「我跟你一起去。」 伊楠愣了一下,随即会过意来,向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超市规模很小,以便民服务为主,油盐酱醋一应俱全,有一半的地盘都被搭建起来成菜场的模式。此时早已过了买菜的高峰期,客人稀落下来,店员正在将一批卖得差不多的蔬菜作修整。 梁钟鸣第一次来这种生活气息极浓的地方,他颇有兴致地跟在伊楠身后,看她娴熟地挑选蔬菜,偶尔上前帮忙,却总是被否定,「这个看着齐整,实际上是老菜帮子了,你看,要选这种颜 色浅一点的才好嘛!」 梁钟鸣眨了眨眼,将手里的一棵菜放回原处,在这方面,他不是专家,可他愿意尝试,连伊楠带着浅淡埋怨的嗔责听在耳朵里都是如此舒心悦耳。周围间或有下班归来的年轻夫妇一起购物 第94页 ,他们混在其中,仿佛也是极普通的一对,生活简单得只剩了眼前碧绿油亮的蔬菜,这种平馨温暖的感觉是他从未体会过的。 来得晚,菜有些落市了,伊楠埋头认真地挑挑拣拣,梁钟鸣却像个孩子似的是不是递点东西过来,请她品鑑。她絮絮叨叨地给着意见,突然像意识到了什么,勐然间噎住,眼睛瞪着身侧的 梁钟鸣,未几,无可抑制地咯咯大笑起来! 梁钟鸣一如既往的衣冠楚楚,浑身散发儒雅温厚的气息,可他的手里,此时却毫无形象地抓了两个还沾着泥巴的土豆,正兴致勃勃地举在伊楠面前,脸上挂着学生等候老实评判的期待! 他被她笑得有点暮,不觉低头端详了一下自已,的确不伦不类,顿时也尴尬起来,丢下手里的土豆,讪讪地拍了拍手,见伊楠仍是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不觉探手朝她的鼻子刮去,故意沉 声道:「不许笑!」边说自已却撑不住地也笑了起来。 伊楠直笑道眼里有泪花闪烁才算勉强停顿下来。 「真的像梦一样。」她满足地嘆息。 这何尝不是梦中才有的情境---她与梁钟鸣在这样一个杂乱却又到处透出家常温馨的地方,像最平凡的情侣那样为一顿晚饭精挑细选。 最美好的往往就是最普通的那一个个瞬间。只是,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到,也并非所有人都会珍惜。 那一声嘆息像一道残存的余火灰烬悄然落在梁钟鸣心上,他生生被灼了一下,有什么意识被灼醒了。 然而,醒来,只会觉得更痛而已。 64 只要是真心想做好的事,伊楠都能做得很出色,她的厨艺令梁钟鸣对她刮目相看,伊楠不免得意起来,自已终于有可以超越他的地方了---适才在厨房,梁钟鸣很希望帮忙,然而,他的笨拙 和厨房捉襟见肘的拥挤让伊楠不得不善意地把他赶了出去。 吃着饭,伊楠明知故问,「你在家一定从没做过家务吧?」 梁钟鸣想了想道:「是啊,没时间。」 他笑得有点迷惘,其实也不是没时间,只是他似乎从小就对这类琐碎的事务没兴趣,情愿多花些时间在有产出的地方。婚后,别说是他,连太太严景玲都鲜有染指厨房的时候。 家常菜不必饭店里的菜餚那般浓墨重彩,却自有温馨可口的一面,伊楠还总能找出些有趣的话题来逗梁钟鸣开怀一笑。 「我们部分的秘书最厉害,拿出来那张差点就要被丢掉的二十元优惠券拍在桌上对服务员说,不能浪费了,给我们一人来一根黄瓜也好啊!服务员很为难,说他们的黄瓜不按」根「卖的, 最后争来争去,连大堂经理都出来了,上了三小喋腌黄瓜了事。」 梁钟鸣笑呵呵地听着,夹了一筷子生拌黄瓜,品了品道:「你做的可比饭店的好。」 「那是自然!」伊楠摇头晃脑,「以后我们就在家吃好了,还经济实惠。」 梁钟鸣微笑的脸上微微滞了一下,復又温柔道:「好。」 伊楠的目光一直流连在他脸庞上,所以并未错过那瞬间的凝滞,她的心没有任何提防地从甜蜜中跌落出来,剎那间,乌云遮住了阳光,连微笑都已然失去光泽。 他们哪有「以后」可言?! 眼前的温馨不过是海市蜃楼,看着美丽,转眼便如梦纪泡影。口中的菜不再滋味十足,品着品着,一捺竟嚼出了苦涩。 那种无依无傍的感觉再度向她袭来,她不禁自问,自已留在他身边,究意是为了什么? 没有天长地久的结局在等着她,甚至没有过半份许诺,哪怕是甜蜜的谎言,梁钟鸣也没有给过她,可她执着地留在这里,贪恋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 她怔怔地想,是的,她的确应该离开了,或许,早就该离开,可是,却迟迟不肯行动。犹如看到一个飘在半空中的美丽的肥皂泡沫,明知它迟早会破碎,然而它完好存在的时候,总是希望 它能再多停留一会儿,再多看几眼它饱满而轻盈的身姿...... 欲望,是深藏在每个人心中的毒蛇,诱惑着人们迈向贪婪,即使明知前方等待自已的是无尽的深渊,却依然不步驻足,因为心存侥倖,以为再往前踏一小步并不危险,却不知危险并非一蹴 而就,它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 真正的危险,从来都不是外界的力量,而是来自于内心。 吃着差不多了,梁钟鸣踌躇了一阵,还是将一个信封递到伊楠面前,她看着他,目光不解。 「是银杏花园的一套房子,咳......给你买的。」他解释地有点尴尬,因为第一次做这种事。 伊楠盯着那个厚实的信封很久没有反应。 「伊楠......」梁钟鸣有些不安。 「哦。」她醒过来似的,对他笑笑,又将信封推回去,「不用了,我住这儿挺好的。」 她一言不发地收拾了碗筷进厨房洗刷,把梁钟鸣晾在客厅。 他呆坐了片段,起身走到阳台里。 初冬的夜里已是寒气逼人,触目所及,点点灯火从各家各户的窗子里透射出来,仿佛很温暖,其实遥不可及。 他的手下意识地伸进裤兜,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并没有带烟在身边。他甚少抽菸,只在遇到难题的时候。 他现在的难题是伊楠,而这个难题,也许比任何商场或利益的纷争更加令他伤筋动骨--还未相处解决的方法,便已柔肠百结蜡。 第95页 他见识过不少与自已身份处境类似的人在外面的风流行径,也不是没人劝过他,甚至连诱惑都无处不在。并非他清高,只是这些年来似乎没有人可以走到他心里去,他犯不着为了一时的激 情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却从没料到在临近不惑之时也会走上同样的道理了。 他们的开始也许与别人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同,他也始终无法将伊楠与那个刺耳的词语联繫在一起,但又怎么否认,他们之间的一切跟这世上最龌龊的行径在本质上其实并两样! 那么结局呢! 他感到些许头疼,那个他不愿想由不得不去面对的命题。 心底又何尝不清楚---其实所有的结局都早已註定,只是等着他去履行过程而已。 夜似乎又深了一些。 他迈步进门,身上被风吹得冰凉,屋里的暖意也仅仅是拂去了最外层的那一缕寒气。 伊楠还在厨房里忙碌。她背对着他,低了头,正奖一摞沖干净的碗半举在池子的小方将水滴干。她依旧瘦,纤细的身形在他心上捲起强烈的怜惜。 他走过去,伸手圈住她的腰,把脸埋在了际,喃喃地说:「伊楠,让我为你做点什么。」 听到他这样的话,伊楠的心还是禁不住颤抖了一直,即使他爱她,也无法改变什么。 难道,她希望他为自已改变吗? 不!她从一开始就明白,他给不了承诺,她也要不起。 她转身,眼里不再感满哀伤,平静如水,「给我点时间,我会做好......离开你的准备......你放......」 还没说完,唇就已经被他用国封缄住。 他发狠地吸吮,掺杂着疼痛与不舍,竟然还有一些不可理喻的恼恨--原来她跟他一样理智! 既然都有理智,为什么还要开始? 这样的开始,如何才能风平浪静地停下?! 夜半,伊楠蓦地醒来,梁钟鸣已不在身边。 月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洒进房间,形成一道银白的阶梯。一切仿佛就此静止。 脑子开始活跃起来,她失眠了。 她真的有这么潇洒吗?真的不在乎跟梁钟鸣的将来吗? 他们的断裂的交点会在哪里?如果那一天到来,她是否有力量去承受? 她突然发现,原来她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她要的,其实更多。 流下的眼泪和月光一样皎洁冰冷,她孤寂地缩在床上,象被人抽空了灵魂的一具行尸走肉。 谁能拯救自已? 65 一杯上好的龙井轻轻搁在伊楠面前,她抬起头,正对上冯奕高深莫测的眼睛,耳边是梁钟鸣沉稳的声音,仿佛遇见的只是多年前的老友,语气温各又不失距离,「我还是第一次来j市,这 里不错,四季分明,风景也好,很适合生活。」 伊楠的心悸已经在适才的几步路和刚开初的黯然里得到缓解,她曾经以为再见面时自已会失控,事实证明,那只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她的定力远大于自已的期望,啜一口龙井,她低头笑 笑,若有所思地问:「是么?投资这么大一家酒店都不需要亲自过来察看一下的吗?」 她的目光毫不避讳地从梁钟鸣脸上又滑到冯奕脸上,含笑的眼眸中折射出一道嘲讽的冷光。冯奕端坐在梁钟鸣身旁,一贯矜持有度的的面庞掩不住一丝忧虑,那表情看的伊楠想发笑,却又 怎么也笑不出来。 冯奕在她的目光中干咳一声,询问地望着梁钟鸣,低声道:「我......先出去一下,一会儿再过来。」 梁钟鸣点点头。 走到门口,他又忍不住转身,望望梁钟鸣,再望望伊楠,欲言又止,他当然清楚,站在自已的立场,其实说什么都不合适,于是干脆开门离去。 房间里只剩了两人,于是气氛却丝毫没有松懈的徵兆。 梁钟鸣抬手持了面前的瓷杯,呷上一口,似在稳定心神,又轻劝咳了一声道:「你别怪冯奕,是我不让他告诉你。」 伊楠望着他,恍若梦中,时间果然是一部残酷的机器,可以将从前那些惊心动魄的痕迹都抹着一干二净,她又何曾料到过,有生之年,自已还能跟梁钟鸣这样心平气和地相对而坐。 「这么说,之前我看到的都不是幻影了。」她喃喃自语,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梁钟鸣端着杯子的手顿住,伊楠牢牢叮嘱他的眼睛,「你早就见过我,是吗?」 他的眼中一如从前那般风平浪静,象静谧难测的海,在伊楠执着的凝眸下,似有风过,终于搅起些许波澜,他倏然转开脸去,嘴角噙着一丝涩涩的笑,「伊楠,我老了,人年纪一大,就不 大能忘记过去的事情。」 伊楠低下头,似水年华在这句话蹉嘆中从心头流淌过去,她眼角有了些湿意。 梁钟鸣看着她,「我的确见过你几次,但我不想打扰你,更不想影响到你的生活,所以我让冯奕保密。」 伊楠深吸了口气,不去细想他话语里的深层含意,她没有足够的承受力,她急需要转换话题。 「我听志远的意思,云玺......其实太是远大收购的,对吗?」 「不是。」梁钟鸣摇头,「不过,要说一点关系都没有也不尽然。」 对面的伊楠静静地听着,眼里还是流露出少许关切,那不加掩饰的神色将梁钟鸣带回从前的时光,他需要提防所有人,唯心史观独在她面前,他完全不设防,这样的领悟在他心上勾起了久 第96页 违的酸楚。 他起身,走到窗前,眺向窗外极佳的东湖景致,继续述说:「远大只是许氏的实业部分,许氏作为互通基金的大股东,还在做着许多其他方面的投资,只是不再参与到实际的经营中去,酒 店也是许氏投资的项目之一,是许董上任后的一个杰作。」 「许董?」伊楠困惑地重复着这个称唿,「这些酒店跟您有关系吗?」为什么会交给冯奕搭理? 梁钟鸣凭窗回眸,朝她柔和地笑了笑,「对,许志远董事长。」他缓慢地吐出这串令伊楠有些陌生的称唿,无波的语气里听不出愤怒还是惆怅,又将目光转向远处,」酒店收购以互通的名 义进行,但互通不需要一分钱出来,以其名号及管理模式投资入股,而在实际的资金投入中,」他停顿片刻,还是说道:「由我跟许氏按比例出资,志远入董事长,冯奕也是他聘请来的。」 伊楠喃喃道:「这么说,您也是......云玺的股东之一?」 「可以这样讲。酒店业具体的经营不用我直接介入,但志进承诺,五年后整个酒店集团都将归到我个人名下,作为--我放弃远大董事长的补偿。」 伊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想起冯奕跟她提起同样的信息时那一脸不甘和愤懑,而眼前的梁钟鸣,面色平各,竟是一副事不关已的神色。难道,真如冯奕所说,他因为自已的离开而心 如死灰了? 伊楠哆嗦着抬手去取茶杯,深思恍惚间却拂手将茶杯推翻,温热的茶水沿着桌面迅速流淌下来,她懊恼地低唿了一声,慌忙站起来避开,却已是来不及,墨色的裙摆和光洁的腿上还是被濡 湿了一片。 梁钟鸣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到她的狼狈,立刻紧步过来,帮她把杯扶起,又抽了几张纸巾,很自然的俯下身要帮她擦拭,伊楠赶紧退后一步,低声道:「我自已来。」 梁钟鸣还半蹲着的身子,伸出去的手一下子僵住,那露出来的一截手腕上拢着一串佛珠,伊楠的余光瞥见,记忆如洪水一下子冲垮了堤岸,她的意识有片刻的崩溃,泪水充盈眼眶,她不得 不低下头去,故作忙碌地收拾自已。 梁钟鸣醒过神来,缓缓起身,将纸压在湿漉漉的桌上,他想说些什么来缓冲适才自已不假思索的冒昧,脑子里却有片刻苍茫的白,他重新看了看伊楠,眼神发怔。 伊楠再次仰起脸来时,已经恢復了自然的神色,她突兀地朝梁钟鸣笑笑,「你......还留着?」 他明白了她的所指,「哦,是啊」抬起手来自已看了一眼,淡淡道:「习惯了。」 泪水还是顺着伊楠的面颊流淌下来,她背转身子,悄悄用手指勾去泪痕,梁钟鸣直直地盯着她将她一切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嗓子眼发干,一下子也苦涩无比,他多么想上去将她搂在怀里, 再感受一下那个温暖的躯体。 然后,他不能,他们都为冲动付出过代价,尤其是伊楠,她对他倾注的所有感情最后都转化成了施加在她身上等量的痛苦,他不能再拉她去苦海里承受一次,他不忍心。 他强笑道:「真的很有用,这两年我无病无灾。」 伊楠始终背对着他,不愿意他看到自已流泪,可是她啜泣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她竟忍都忍不住。 梁钟鸣痴痴地盯着她,一时也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阻隔他们的那道鸿沟。他情不自禁地朝她的方向跨进一步,「伊楠......」 门被敲了两下,惊醒了房间里几欲失控的两人。 伊楠赶紧收起哽咽,飞快地抹掉泪痕。 进来的是志远,震惊地望着面庞上仍沾着湿痕的伊楠,然后瞪向梁钟鸣,「哥,你在干什么?!」 冯奕象离弦的箭一样冲进来,一贯温文尔雅的他此时也有些狼狈的气喘,进门就嚷:「伊楠,你怎么拿错了文件?怪不得梁先生要骂你。」 伊楠对志远的闯入也心生惧然,不知他是否会瞧出端倪,无暇细想,先配合着冯奕,将他手上的资料递给梁钟鸣,低眉顺眼道:「对不起,梁总。」 梁钟鸣的脸上显得有些生硬,接过资料,坐在椅子里,慢条斯理地看,并不加解释。 志远一把将伊楠拽到身边,细细端详她,「他真没为难你?」 伊楠不动声色地抽搐被他紧拽住的胳膊,赶紧摇头。 志远却没有松气,不满地对梁钟鸣道:「哥,你怎么还找她麻烦呀,过去的事就算啦!伊楠现在只是我的老同学。」 他的口气直如向家长撒娇的孩子,哪里有半分掌控着集团公司董事长的模样,伊楠瞥向冯奕时,看到他的脸上也流露轻微的鄙夷。 梁钟鸣仍然不理他,兀自看文件,神色淡漠。 志远见他无动于衷,也觉得没面子,盯着梁钟鸣的眼里含了一丝挑衅,「今晚的酒会我要伊楠做我的女伴。」 没等其他人开口,伊楠赶紧道:「志......哦,许董,今天晚上我有个约会,已经跟冯总请过假了。「 冯奕何等聪明,立刻会过意来,忙在一旁及时补充:「是啊,许董,伊楠的假我都已经批了。」 志远皱眉,很不甘心地问:「什么约会这么重要啊?」 伊楠脱口道:「是我男朋友,今天他生日。」 第97页 话一说完,所有人都静默下来。 伊楠不知道自已怎么会慌不择路地编了这个谎,可旦说了出来,原本乱糟糟的心竟一下子安静下来。 冯奕的眼里一丝如释重负,他飞快地瞥了眼梁钟鸣,他正转过身去看窗外,仿佛很不经意。 志远在短暂的意外后,随即耸了耸肩,表情遗憾,「那好吧,我争不过你男朋友,只能改天再请你了。」他侧过身,对着椅子里的梁钟鸣道:「哥,你听到了吧,人家现在有男朋友了,你 不必再疑神疑鬼了。」 梁钟鸣用文件点了点对面的桌子,对志远平静地道:「坐下吧,有话跟你说......「 他开口的同时,伊楠似乎能感到屋子里的每个人都象松了口气,气氛恢復了些许轻松。 冯奕乘势携了伊楠一起告辞出来。 两人心事重重地走在寂静的廊道上,冯奕忽然开口,「对不起,我不是诚心要瞒着你。」 伊楠淡然道:「我明白。」 「我......不希望大家再为过去的事纠缠。「 伊楠停住脚步,没有多少表情回答:「我也是这个意思。」 冯奕手插在裤兜里,微微一笑,「那么,我们达成共识了。」 伊楠没接茬,隔了片刻,才道:「酒会我就不效力了,你另外找人吧。」 「当然。」 伊楠得到答覆,加快脚步很快超越了他。站在熟悉的大堂壁面前,她在心里默默地想,能够救赎自已的,永远只有自已。 66,能够救赎自己的,永远只有自己(二) 敏妤正津津有味地上着网,门口传来响动,她转脸看去,居然是伊楠回来了,不觉讶然,「咦,这么早,不是说今天也要加班吗?」 伊楠换了鞋走进来,像泄了气的皮球往沙发里一倒,「不加了,罢工!」 敏妤回头继续对着电脑,嘟囔道:「有人没工作,有人还不知足。哎,晚饭还没着落哪!」 伊楠仰头望着天花板,「都快七点了,你不饿吗?」 敏妤笑嘻嘻地回答:「我把你冰箱里能吃的现货都干掉了。」 伊楠哼了一声,不跟她计较,「走吧,我请你出去吃。」 敏妤立刻来了精神,利索地关着电脑道:「好啊好啊,我还真饿坏了。你今天遇上什么喜事了,这么大方……」 出门时,敏妤下意识地朝对门张望了一眼,有点遗憾道:「可惜了,你那跟班还没回来。」 伊楠斜睨了她一眼,她忙摆手解释,「你别误会啊,我可不是惦记他,前两天你加班他天天过来猫着等你,都快把咱那沙发坐出一个坑来了。」 两人乘电梯下楼,敏妤又道:「不过话说回来,小白脸虽然油嘴滑舌,人还挺细心,我这两天的晚饭也都是他供的,嘿嘿。」 伊楠冷哼一声,「这么大人了,懒得跟头猪一样,小心将来没人要。」 敏妤神色一黯,「没人要就没人要呗。」 伊楠话一出口立刻自悔矢言,忙打岔道:「你也调查了这么些天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敏妤嘟着嘴,倒也不生气,「别以为我在家闲着呢,我都投出去好几份简歷了,现在房市正往上走,装修公司聘人可积极了,有两家我都去面试过了。」 「怎么样?」 「等最后的结果,应该能有一家成的吧。」 伊楠领着敏妤去了小区对面新开的一家商场,六楼有家西式餐馆,环境优雅,格局设计地也不错,私密性很好,食客却不多。 敏妤用专业眼光在厅里搜罗了一圈,赞赏道:「不错,欧式风格,不过就这地段,这客流量,能运转得下去吗?」 拿到菜单她才吓得吐了吐舌头,那价格贵的!心想:人少不要紧,宰到一个是一个。 两人点完了餐,敏妤道:「就咱两吃,其实楼下那个茶餐厅就行了,你至于这么破费嘛!」 伊楠喝着柠檬水,眼眺落地玻璃窗外霓虹初上的城市,淡淡道:「这里安静。」 敏妤伸长了脖子,左右端详伊楠的脸色,「你不会是要向我吐苦水吧?」 伊楠睥睨着她,「怎么,你在我那儿白吃白住的,听我唠叨几句都不愿意吗?」 「愿意,愿意,谁说我不愿意了!」敏妤点头哈腰地笑道:「你呀,就把我当垃圾桶,可要使劲往里头扔,千万别手软!」 伊楠被她逗乐了,「你就贫吧。你才认识孟绍宇几天,这嘴巴怎么油得跟他如出一辙了?」 敏妤立刻脸现鄙夷之色,「别拿我跟他比啊!他跟我就不在一个层次上!」 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一下子勾起了敏妤的食慾,也不讲究淑女架子了,狼吞虎咽地一通狂填,再抬起头来时,才看到对面的伊楠无精打采地往嘴里慢吞吞地塞着食物。 敏妤拿湿毛巾擦擦嘴角,「行了,有什么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伊楠低着头,拨着碟子里的菜餚,轻声道:「我上个月回家了。」 「嗯,你不是告诉我了嘛!」 「我去看爷爷奶奶了。」 敏妤听出伊楠声音里的萧索,想起她爷爷奶奶走后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也是恻然,静默了片刻,安慰道:「别想了,他们养了你这么出息的孙女,哪怕是走了也是含着欣慰离开的。」 敏妤缓缓摇了摇头,「不,我不配做他们的孙女。」 第98页 敏妤明白,她是在指她跟梁钟鸣那件事,嘆了口气说:「反正他们也不知道,你又何必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呢,这不没事找事吗?」 伊楠还是摇头,「你不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们也许不会走得那么快。」 敏妤的眼睛一下子瞪出来老大,死死盯着伊楠,喃喃地问:「你……什么意思?」 还没等来伊楠的解答,她的手机却欢快地响了起来,她心不在焉地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把手机摸索出来,看了看提示,对伊楠一龇牙,「是你的孟相公,一定是找你的,要不你接?」 伊楠摆了摆手,她今晚只想对敏妤一个人诉说,因为她是唯一了解自己那段过去的人。 敏妤会意,往后仰着身子接了电话。 孟绍宇果然是来打听伊楠下落的,敏妤不耐烦道:「不早跟你说她加班了嘛,不信你自己打电话问她嘛!」 孟绍宇闷闷道:「她电话关机呀。不然我至于要麻烦你吗?她这两天到底在忙什么呢,披星戴月的,连面都见不着。」 敏妤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再加上这几天糖衣炮弹收多了,也不好出言太狠,频频拿眼瞄伊楠,伊楠却只是摇头。 她嘆了口气,打断孟绍宇的牢骚,「行了,她一定是在会场里忙着呢,不能随便接电话,你等她忙过这一阵再找她吧,啊!」 「她真没事儿?」 敏妤哂笑道:「能有什么事儿呀!你放心吧,有我帮你看着呢!过两天记得请我吃大餐哈!」 孟绍宇在电话里立刻开心地哈哈直乐,「没问题啊,你替我效力,我还能亏待你么?」 挂了电话,敏妤无奈地又是一声长吁,「我还真是犯便宜,不就吃了几顿饭,居然义务当起间谍来了。」又板起脸对伊楠道:「我看出来了,这傢伙对你真是上心了。你可别辜负人家!」 敏妤的直觉告诉她,伊楠现在的心还在飘忽不定,否则她不会即使答应了孟绍宇却还是对他若即若离。 伊楠拿手撑着面颊没吭声,此时她没心思去思考跟孟绍宇之间的那点事儿,她需要的只是倾诉,把她苦苦憋在心头的那最后一点秘密分摊开来,期望有人可以跟她一起承受,那样,也许她才可以真正喘过气来。 67突变(一) 奶奶走路不慎摔伤了腿,被送进医院治疗,两个老人本想瞒着伊楠,免得她知道了瞎着急。怎么也没想到做全身体检的时候,奶奶竟被诊断出来得了肠癌,已到中晚期。 爷爷这回瞒不住了。 伊楠走出病房,穿过长长的廊道,下楼梯,然后看到爷爷闷头坐在医院边门的台阶上,手里的一管烟迟迟没有点上,只是托着,整个人像泥塑似的一动不动。 伊楠步履沉重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双目红肿,显然刚刚哭过,她开口时,嗓音嘶哑,「我们得救奶奶。」 爷爷依然没动,侧着身望住台阶下的一个空罐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医生说,如果动手术,会有治癒的希望,否则,很可能……拖不过今年……」伊楠再次哽咽住,说不下去了。 爷爷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终于开口,说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事儿,「小楠,哪里有橄榄汁卖,我得去买。」 伊楠止住抽泣,呆呆地看着爷爷,不解其意。 爷爷喃喃地又道:「前两天你奶奶念叨起想喝橄榄汁,我得,我得给她买去……」 他蠕蠕地站起身,许是坐了太久,腿脚不灵便,趔趄了一下,伊楠慌忙探手扶住他,担忧地喊了一声,「爷爷!」 爷爷转过头来向着伊楠,本就沧桑的面庞似乎一夜间又苍老 了许多,眼里因为承载了过多的愁苦而显得空洞无神,他颤声道:「小楠,好好陪陪你奶奶,她这辈子……不容易……」 眼看爷爷的眼圈骤然间红了起来,伊楠的脑子轰的一下就像炸开了锅,她直起嗓门就嚷:「你,你是不是不想救奶奶了!这怎么行?!我要救她,我非救她不可!」她喊得泪水涟涟,心里的惶恐和愤懑却未减掉一丝一毫。 爷爷的眼里溢满了绝望,唇边泛起一个哀哀的苦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没钱!」 那紧随其后的一声喟然嘆息像一记重拳敲打在伊楠的心上!她明白,爷爷肯定早就跟医生谘询过治疗方案,手术需要的那笔钱对日子一向过得捉襟见肘的他们来说不亚于一个天文数字! 那么,他是真的要放弃了!放弃相知相伴了多年的奶奶!! 望着爷爷佝偻的背影,伊楠突然间红了眼,她冲上去一把拽住爷爷的胳膊,「我们去借,爷爷!我们借钱给奶奶治病!将来等奶奶好了,我再挣钱还给人家,啊?爷爷!我可以的,真的!」 爷爷的脚步一下子顿住,心里涌起的热流同时在眼中淌过,这个孙女他们没白养,有这份孝心足以令他感到欣慰! 只是一剎那的工夫,他的眼中又恢復了原先的绝望与寒凉。并非没有想过借钱,可他明白癌症不是有了钱就能打包票治癒的病,那绝对是个无底洞,自己也是时日无多的人,他不想让自己跟老伴成为孙女的负担,更不想让伊楠在未来的日子里被身上背负的欠债压得喘不过气来! 狠狠心,他用力甩开伊楠揪牢自己的手,背佝偻地愈加厉害,他努力挺了挺腰,继续往医院大门外走。 第99页 伊楠瞪着眼睛注视着爷爷漠然而悽苦的背影,心里有莫大的恐惧在迅速扩张——她要失去奶奶了,这世上待她最亲厚的人之一,从她牙牙学语开始便伴着她,给她温暖和无限关爱的奶奶!她还没来得及尽孝心,她就要…… 伊楠浑身打了个寒噤! 不!绝不能!! 她恐怖地摇着头,用力打压住心头的惶惧,她要留住奶奶,一定要留住! 她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在濒临崩溃前的一刻搜寻到那个熟悉的号码,然后没有一丝犹豫地按了下去。 一声声的「嘟——」音显得格外漫长,伊楠在等待中有剎那的茫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是在干什么。 电话通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传递过来,压得极低,「伊楠?」 这个声音让她紧绷的神经蓦地松懈下来,彷佛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可以让她倚靠一样,她的眼泪在瞬间无声地沿着面庞往下流淌。 梁钟鸣却很快道:「我在开会,一会儿给你打过去好么?」 伊楠握住手机,眼泪流得肆无忌惮,有点发怔,半晌才抽着鼻子回道:「好。」 梁钟鸣显然听出了她的异样,不确定地问:「你怎么了?」 伊楠心里有难掩的失落,彷佛从梦幻中清醒了过来,是呃,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慌不择路地想到求助于他? 她曾无数次发过誓,不要接受他的一点额外馈赠,她跟他,不管身份、年龄、地位有多么悬殊,至少在精神领域里,在两个人单独面对的时候,他们是绝对平等的。 直到今天以前,她都不折不扣地做到了。 她平復了一下纷乱的思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我没事,你忙吧。」 电话那头静默了片刻,未几,梁钟鸣的声音再度响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的声音里不无担忧,刚才她明明听到她有哭泣的声音。 伊楠的心里矛盾不堪,在说与不说之间挣扎徘徊。 「伊楠,你有事瞒着我?」梁钟鸣的声音充满了焦虑,他沉声道:「我不是告诉你,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说出来,也许我可以帮你。」 「我……」伊楠犹豫再三,终于心一横,冲口而出,「我想跟你借一笔钱。」 此时此刻,奶奶的命比她的尊严重要地多。 梁钟鸣心头骤然一紧,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奶奶……」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死死咬住下唇,不再让自己失控。 梁钟鸣却全明白了。 伊楠深吸了口气,断断续续道:「手术费……加上后续治疗费……需要……至少十五万。」 梁钟鸣沉默了片刻,道:「把你的银行卡信息发简讯给我,一会儿我就安排给你打钱过去。」顿了一顿,他又缓声道:「伊楠,你放心,只要能把奶奶的病治好,钱不是问题。」 伊楠肿着眼圈,品味着他话中的那份暖意,在电话这边重重点了点头,轻声道:「谢谢!」 梁钟鸣的声音忽然飘远,有人在跟他低声讲话,很快他的声音又传过来,「我得进去了,晚点再给你电话,别着急,一切有我。」 一股暖流迅速贯穿了她的全身,她忽然决定向自己的自尊妥协,因为——危难的时候有个肩膀可以依靠是那么令人心安和温暖。 68突变(二) 梁钟鸣回到客厅,许欣宜正和景玲聊得开心,见他进来,欣宜不觉打趣道:「接谁的电话这么神秘啊,还巴巴地跑到外头去,你这是想瞒着谁呢?景玲,你可得留神着点儿,别是他外头有什么猫腻,真要那样,我这个当妈的先饶不了他。」 景玲笑道:「瞧您说的,钟鸣可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冯奕打来的,是吧,钟鸣?」她说着暗暗朝梁钟鸣使了个眼色。 梁钟鸣强笑道:「是啊,工厂打来的,出货上有点小问题。」 许欣宜不置可否,呵呵笑着喝了口茶,她今天似乎心情不错,跟梁钟鸣夫妇聊天始终面带微笑,但梁钟鸣脑子里的一根弦却绷地紧紧的,没有丝毫懈怠。当一个人的行为比较反常时,说明正是有问题发生的时候。 「冯奕是个聪明人,他跟了你这么长时间,里里外外也的确帮了你不少忙啊!」欣宜忽然把话题扯到冯奕身上,梁钟鸣更加警觉起来。 果然,许欣宜话锋一转,「可惜啊,一个人的聪明如果不肯用在正经事上,那就只能称作小聪明了。」她站起来,在偌大的客厅里缓缓踱步,走到桌台边,用手怜惜地拢了拢一束白色的百合,慢条斯理地继续道:「前两天,陆威跟我提到说冯奕跟他有接触,想请他牵头在董事会里给你做个提名,问我知不知道这是谁的主意。」梁钟鸣忽然感觉背上刮过一阵冷飕飕的风,他扭头看看景玲,后者的脸上也是极不自然,他脑子里的叫嚣开始剧烈起来。 许欣宜拢好花,满意地回过身来,扫了一眼坐在沙发里局促不安的梁氏夫妇,顿了好一会儿才又笑道:「我跟他说,我不清楚这是谁的的主意,但肯定不是钟鸣的意思。我平生最恨有人干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生生地把一个家搞得家不像家,人不像人。钟鸣是我儿子,他明白这一点。」 景玲立刻陪着笑开口接茬道:「是啊,妈,钟鸣一直跟我说您掌管这一大家子不容易,他只恨自己分身乏术,不能替您再多担着点儿,怎么可能做这种拆台的事情。这冯奕啊,还真让您说对了。」她忍不住朝梁钟鸣瞥了一眼,「的确只有那么点儿小聪明。」梁钟鸣保持缄默,他既不能为冯奕作任何辩解,也不能与面前的两个女人一起同仇敌忾地指责冯奕,虽然他明白,这事十有八九确为冯奕所为。他太了解冯奕了,为了一个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地运作,只是这一次,他竟然敢瞒着自己偷偷动作,心里也不禁起了几分愠意。 第100页 「钟鸣,我知道现在到了一个非常时期,孩子们都大了,我呢,也老了,是时候退休了。」梁钟鸣屏住一口气,他等待许久的时刻终于来临——许欣宜开始肯正面与他谈这个棘手却又不得不解决的问题了。 许欣宜却不性急,吩咐阿姨把炖了半天的甜品端上来给那二人品尝,又是一番没有营养的谈论之后,她才缓缓切回原来的主题。 「你跟志远都是我儿子,你是长子,才能又在志远之上,按说我应该把位子让给你。」 梁钟鸣一听这口气,心里早已明白自己的归宿,他短暂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经不再惶恐不安,反而是一片海样的静谧。倒是一旁的景玲,握着碗的手有一丝极轻微的颤慄,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许欣宜的脸微微沉下去,继续说道:「可你父亲这次却把事情做绝了,他把名下所有的股份都给了你,他是打定主意只认你这个姓梁的儿子了。」她的口吻越来越凌厉,让景玲心惊肉跳,她禁不住微微侧身,偷偷打量丈夫的神色,梁钟鸣只是默然听着,没有太多表情。 许欣宜长嘆一声后道:「他这是要逼着我效仿他啊!许家的股份只能还留在许家!否则,呵呵,倒拂了他的一番心意。只是,这样一来,这董事长之位,我就更难定夺了。」 此言一出,谁都明白大局已定,许欣宜审视的目光和严景玲凌乱的眼神一併投向如入定一般坐着不动的梁钟鸣,彷佛他才是那个真正拿主意的人。 许欣宜的语气又恢復了原先的柔和,淡淡地问:「钟鸣,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梁钟鸣很想放声大笑,笑父亲的「报復之举」,笑妻子的天真,笑冯奕的自作聪明,也笑自己心头那点可怜的幻想,现在好了,尘埃落定,他再也不用这么心累了。 许欣宜望着他,有半天没有出声。 「噹啷」一声响起,景玲手上的碗碟掉到地砖上,发出清脆的摔裂声,她赶紧俯首去收拾,紧张地低语,「我去叫张妈来。」 梁钟鸣的目光没有从许欣宜脸上挪开,他很清楚,她还在观察他,揣摩他话中的真实程度,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失落或是愤怒。他将一个真实的自己牢牢地锁在内心深处,只是那样平静地与她对视,接受她的检验。 许欣宜终于开口,「这太委屈你了。」 梁钟鸣淡淡地笑了笑,「妈,您放心,等志远回来,我会好好帮他。」 许欣宜终于露出笑意,「是呃,有你帮着志远,我就放心多了,这孩子从来只听你的话。」 那天出来天色已黑,许欣宜晚上有个应酬,就没留他们晚饭。 景玲早已将家里的司机唤了过来,她对梁钟鸣的状态完全没把握,不放心他开车。 一路上两人各怀心事,都没有交谈。 快到家时景玲才探手握住梁钟鸣,轻轻叫了他一声。 梁钟鸣回头,眼里充斥着倦意,他看到妻子一脸的委屈与关心,遂安慰地笑了笑,道:「这样也挺好。」 景玲的眼泪却掉了下来。 回到家,夫妇二人胡乱吃了点东西,梁钟鸣始终情绪低落,景玲便推着他去洗浴,早点休息。 梁钟鸣沖了澡,郁郁地坐在床上,他想起了什么,抓过电话就给冯奕打。 冯奕心情很好,寒暄过后就给他汇报这两天的工作,听着他条理清晰的分析,他突然失去了声讨他的欲望。 如果不是自己心内亦有所想,冯奕会这么大胆猖狂吗?况且,这些年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他对许欣宜的精确判断,他一再地劝自己掌握时机,出发点也都是为了让自己上位。他又如何指责得了他?失去了冯奕,他还能再找到一个实心实意对待自己的帮手吗? 而接下来的局势,不过是自己换了一个老闆,心里的那点期待被彻底打破而已,他既没有得到也没有失去。 「这次过去,许董有什么新动静吗?她还想拖多久?」冯奕在电话里语气依然关切。 梁钟鸣心头涌起烦倦,顿了一下道:「冯奕,收手吧。」 电话那头一阵静默。 他深吸了口气,打算把这个消息告诉冯奕,「我刚从她那里回来,都定了。」 「……是许志远。」 「嗯。」 又是一阵静默。 「她知道你在搞小动作,冯奕,这次我可能……帮不了你。」 冯奕突兀地笑了笑,「对不起,老闆。」 梁钟鸣有点难过,「别这么说,你是因为我……」 冯奕忽然打断他,「梁总!」他顿了几秒,「别就这么放弃。」 梁钟鸣无声地笑,而冯奕看不见。 冯奕继续道:「我走可以,但你一定要挺住,留在远大!许志远根本没什么能耐,他怎么管理得了一个集团公司。你不要放弃,好好留下来。」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来日方长。」 「冯奕,我今天很累,不想再谈这个。」 冯奕道:「好,那您早点休息。」 即将挂断时,梁钟鸣突然想起了伊楠,「等等。」 冯奕又把电话贴回耳朵边,「什么?」 打完电话,梁钟鸣睡意全无,他看了看表,九点都不到,他从没这么早睡过。 推开房门,他想去看看自己的一双儿女。 第101页 女儿小安在房间了看书,见了他,微微一笑,「爸爸。」 小安今年十一岁了,文静秀美,无论长相还是脾气都跟自己酷似,话不多,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看书做事。 梁钟鸣上去摸摸她的头,在她床边坐下,「看的什么?」 「苏菲的选择。」她向梁钟鸣扬了扬封面,补充一句,「叔叔寄给我的。」 「是吗?」梁钟鸣温柔地注视着女儿洋溢着欢乐的脸蛋,感到些许温暖。 「叔叔说这本书是给小女孩看的,他从前送给过一个同学,可惜她没耐心看完,他希望我能坚持。」小安得意地对他挤了挤眼睛,「还剩20页了。」 梁钟鸣笑了,「好好看吧,爸爸不打扰你了。」 「嗯。」 他离开前,小安在床上对他挥挥手,「爸爸晚安。」 他又去看九岁的儿子多多。 多多趴在桌子前,正在拆卸一件玩具,手边一堆工具,显得像个小工程师。 「要我帮忙吗?」梁钟鸣为微笑着问。 多多抬头看是父亲,恭谨地叫了一声,「爸爸。」 「要不要帮忙?」他看着多多冥思苦想的模样,又重复了一句。 「谢谢爸爸,不过我想自己来。」多多说。 梁钟鸣长年在外奔波,两个孩子由景玲一手带大,景玲是个严母,从不溺爱孩子,所以孩子们从小就被培养地很独立,谦和有礼,也不像同龄孩子那样喜欢腻着父亲。他轻松之余,又难免产生一丝遗憾,因为一双儿女跟他都不怎么亲。 梁钟鸣在自己宽敞的家中慢慢踱了个圈,心情似乎好转了一些,他重新上楼,走在阶梯上,不知为何又想起伊楠,想起她哽咽的嗓音,心里蓦地被揪紧,也许,只有她是真正需要他的人。 他在阳台上燃起一根烟,最近好像越抽越多,他对着空旷的远处泛起苦笑,这丝笑长久挂在他嘴边,渐渐又变了味儿,掺进一丝极冷的寒意来。 回卧室前经过书房,半敞的门内,是景玲压低了的嗓音,「嗯……他已经睡下了……我明白的,妈……他可能也早料到了……」她柔声低语地讲着,脸上却没有一点温软的神色,那语调跟她的整个人都是脱节的,可是她倏地浑身一颤,转过身来,看到梁钟鸣面色低沉地站在自己身后。 景玲张了张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你……」醒悟过来,赶紧朝着电话低声说了句什么,啪地挂了,勉强扯起笑意,「不是睡了吗?」 「你在跟谁打电话?」梁钟鸣咄咄逼人的看着她。 景玲目光闪烁了一下,却不再慌张,「我妈妈刚打过来,问小安考试的事情呢!」 这个谎扯得不算高明,梁钟鸣依旧死死盯住她。 看着他这副表情,景玲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厌烦,转身朝门口走去。 梁钟鸣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向里一拖表情多了几分凌厉,「你是在跟她汇报吧?」 「『她』是谁?」景玲狼狈地站稳了脚跟,甩开他的掌控,冷冷地皱眉反问。 梁钟鸣突然朝她暴喝一声,「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站在她面前,瞪起的眼里彷佛能喷出火来,再也没有了平日里的从容淡定,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你早就知道结果了,是吗?你们都已经商量好了才在我面前演戏!你把我当傻子,你就这么希望看我的好戏么。」 景玲的眼圈忽然红了,「钟鸣……」 梁钟鸣伸手做了个阻止的姿势,仰起脸来,深吸了口气,「她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么帮着她?你们,究竟要算计我到什么时候?」 景玲的泪水顺着面颊缓缓淌下,「那么你呢?这些年,你真心待过我吗?你把我划到她那一边,连睡觉做梦都在提防着我,你有没有问过我心里的感受?!」 梁钟鸣俯首望着她,一时怔住。 「我劝过你多少回,凡事要沉住气,我为的什么?为的就是不要让她抓到你什么把柄!可是你呢,你连商量都不跟我商量就让那个自以为是的冯奕在外面搞事!你难道不知道,老太太如果没有十成的把握她能公开遗嘱吗?董事会那些人早就给她收买定了!」 梁钟鸣望着景玲义愤填膺的神色,依旧有些怔怔的,半天才说了一句,「我没让冯奕这么做。」 景玲冷笑,「谁会相信你?冯奕可是你的人!」她闭上眼睛,「如果不是我在她面前替你遮掩辩解,你以为她会轻易放过你?钟鸣,」她长嘆一声,「你什么时候也变天真了?」 梁钟鸣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景玲平復了心神,走上前去,轻轻搂住他的腰,面庞在他肩上缓缓地摩挲,带着爱怜和酸楚道:「钟鸣,我们做了十年的夫妻,如果我再不帮着你,就没人帮你了。」 梁钟鸣身子一颤,许多久远的温情如流水倒转回来,心头感到些许暖意,他伸臂反搂住妻子,犹如徜徉在梦中,喃喃道:「我们离开远大,离开许家,好不好?」 景玲的背嵴僵硬住,她抬起头,望着梁钟鸣,眼里却温柔不再,「你努力了十多年,就这么轻飘飘地放弃了?」 原来,她也有同样的不甘心! 梁钟鸣在心里苦笑。 「再说,离开了这里,你能去哪儿?自己创业,还是给别人打工?你想过没有,这个时侯你离开意味着什么?所有的人都会猜测是你跟她决裂了,那些要做远大生意或者依附于她的人——你打拼了这么多年的这个关系圈,谁还会再接着为你效力?还有她,她能允许你将来成为志远可能的竞争对手吗?她宁愿养着你,看住你都不会肯放你远走高飞的。」她说出来的每句话都体现出她缜密的逻辑。 第102页 梁钟鸣清醒了一些,搂住景玲的双臂有些松弛,原来离开许家,他一无是处,他的宿命难道就在于此么? 景玲却靠得更紧,低声而有力地说:「我会帮你的,帮你要回应得的那一份。」梁钟鸣伸手抚在她髮际,他有多久没跟景玲这样亲昵了?恍惚间,眼前的妻子却逐渐幻化成了另一个人,那个有着如花笑靥的女孩,正用崇拜而陶醉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景玲伏在他肩上还在喃喃诉说着什么,而梁钟鸣却已无心听下去,他的脑子里又涨又乱,他觉得很累,更无法继续思考,否则难免会失控。 他松开景玲的那一瞬间,却无比清晰地捕捉到她最后一句话。 「志远比她好对付得多。」 他突然顿在那里,无端打了个寒颤。 69突变(三) 奶奶醒了,护士正在给她换点滴瓶。伊楠走过去,俯身扶她在床上坐起来,又给她背后塞了两个枕头,然后轻轻摸了摸奶奶的额头,故作欢快地问:「奶奶,感觉好点了没有?」 奶奶的腿还上着石膏板,动弹不方便,这令她极不习惯,嘆了口气道:「要是能早点下床就好了,老是这么躺着,人都快僵掉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嘛,您还是耐心养着吧。」伊楠劝慰着,在离去的护士身后将门掩上。 「你爷爷呢?」 「哦,他一早就出去逛了,说是去买点好垂得。八成又是菸瘾犯了找藉口呢。」她语调保持愉快。 奶奶皱皱眉,有些无奈,「小楠,你也不劝劝他,菸酒这些东西他不能多碰的。」 伊楠心里酸楚,却不得不强笑着点头答应。 她给奶奶削了个苹果,用牙籤签了,一片片递给奶奶吃,老人的脸上布满了慈祥而满足的笑容。 「小楠,什么时候把男朋友带来给奶奶瞧瞧啊?」 伊楠心里一跳,嗔道:「我哪有啊!」 奶奶眼里汪着笑,「要没有,就赶紧找一个,你年纪也不小了。」 伊楠笑笑,心头无端拢起一层阴影。 「前一阵乔婶还上门来给你说亲呢。」 伊楠失笑,她在外面读书工作了这么多年,差点忘了家乡还保留着这个老风俗,有热心的媒人喜欢来来回回的说亲。 「那小伙子也是大学生,如今在省城里当上了公务员,家里条件都过得去……」 伊楠不得不打断她,「奶奶,这种事要看缘分的。」 心里却有几分黯然,有时候,缘分也许未必是好事。 奶奶被她抢白了一句,停顿了一下,片刻却又笑起来,「是呃,我孙女眼界高着呢!」 伊楠抿了抿唇,又给她递上几片苹果,声音软下来一些,「这些事急不来的。」 奶奶也不在勉强,「放心,我没有要勉强你的意思,你爷爷一早就回乔婶了,他说孙女的事儿她自己做主,我们管不了。」 伊楠抿嘴笑了笑,「还是爷爷开通。」 奶奶盯着她道:「你爷爷呀,其实心气儿也高着呢,他总指着你能有个风风光光的归宿,将来我们走了,你也不至于……」 「奶奶——」伊楠又急又恼地打断她,「你怎么尽说这些没影子的事儿!」 见她真恼了,奶奶只得投降,「好了好了,我就不说了。」 伊楠心里有些堵得慌,手机忽然响起来,她看了看,居然是冯奕,脸上立刻拂过一丝紧张,起身对奶奶道:「您先坐一会儿,我接个电话。」 奶奶纳闷地看着她的背影,嘀咕了一句,「什么人的电话还要背着我接啊!」 伊楠已经推门出去了。 「伊楠,梁先生吩咐的钱我已经给你打过去了。」 伊楠一愣,她没想到梁钟鸣把这事交给了冯奕,不过转念一想,不交待给他,又能给谁呢? 她轻声说了句,「谢谢!」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冯奕,会感到一丝羞惭。 冯奕只是笑笑,又道:「你别急着跟医生谈手术的事,那边的医疗水平不是很好,我已经在联络s市的几个专家,一旦确定,我们立刻把你奶奶转到s市治疗,这样成功的希望会更大。」 伊楠怔怔地听着,眼里有热热的雾气在凝聚上来,鼻子也在瞬间肿胀起来,又说了一声,「谢谢你,冯奕。」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 冯奕笑道:「别谢我,你直接谢梁先生吧,不过他这两天很忙,一直在开会,所以全权委託了我。」 伊楠举手勾掉眼眶的几滴泪痕,抬起头来,正好看见爷爷步履蹒跚地往这边走,她匆匆低语了几句就立刻收线,迎着爷爷走过去。 爷爷还处于云里雾里的状态,一脸的沮丧,「我没买到橄榄汁。小楠,这两天我把整个小镇都转了个遍,可是他们都说没有。」 伊楠顾不得安慰他,拽着爷爷坐在就近的椅子里,眼里闪耀着晶亮的光彩,连声音都藏不住兴奋,「爷爷,奶奶有救了!」 爷爷原本混浊无神的眼里掠过一丝困惑,不解而木然地望着激动中的伊楠。 「我借到钱了,手术需要的钱!」 「你,你跟谁借的?」爷爷清醒了,错愕地瞪着她。 「我,」伊楠脸上的表情呆怔了两秒,立刻道:「哦,是我现在公司的老闆借给我的。」 爷爷疑惑的目光在伊楠脸上转了几转,伊楠赶紧又道:「我跟老闆说了,会努力工作还给他的,而且,而且我五年内都不能离开公司。」她不擅长说谎,可是现在却不得不临时编一个哄住爷爷。 第103页 爷爷的眼里终于有些许释然,却又不十分相信,「小楠,老闆肯借钱给你是好事,不过,以后做事你要留个心眼。」 他没说得很透彻,伊楠心里却瞭然,她沉重地点点头,心头更是阴霾不堪,她无法想像,如果爷爷知道自己跟梁钟鸣的事会做何感想。 连自己都不曾想过有一天会跟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搅合在一起,可是,谁能敌得过命运之轮呢? 冯奕当天夜里就到了,他的办事效率一向极高。在医院与伊楠和奶奶的主治医生碰了下头,很快就安排妥了转院的事宜,第二天一早由专车运送奶奶直接开往s市。 对于这样的安排,奶奶难免生疑,所以还是由那位张医生出面解释,说奶奶的腿伤有感染,需要高精密的医疗设备做诊断,小医院没有,所以急需转院。好在s市离得并不远,而奶奶的注意力则全放在了冯奕身上。 从冯奕在爷爷奶奶面前露脸的那一刻开始,两个老人就像是在黑暗中见到了点燃的火把,心里一下子通透无比,看着冯奕对伊楠软声细语的模样,他们更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连日来愁眉不展的爷爷脸上也难得地柔和下来。 伊楠知道误会了,可她没法去揭穿,她不忍让他们失望,尤其是奶奶,看着她望向冯奕的眼里那慈爱的光芒,伊楠哪里有勇气去扑灭。 仅有两个人的时候,伊楠才很不好意地对冯奕解释。 冯奕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淡淡道:「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我也只是替梁先生办事。」 他看她的眼神,似轻蔑,似怜悯,也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是她做贼心虚,她咬了半天唇,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s市的医疗条件的确比小镇要好太多,为了这个手术,专家几次会诊,伊楠都没让爷爷去听,怕他受不了,她坐在冯奕身边听着,哪个医生皱一下眉,她的心都要失跳好一阵,最后还是冯奕拿主意,定方案。 手术不宜拖太久,安排在两天后。 在此期间的一切费用都是冯奕在支付,伊楠想起梁钟鸣打钱的那张卡,主动掏出来交给冯奕,他却没有拿,「你收着吧,以后会有用。」 伊楠偷偷去查过,梁钟鸣给她打了30万,远远高过她的要求,她站在atm机前,对着那一长串数字发了好一会儿怔,然后取出,藏好。 70.倾覆 手术前一天的晚上,不管伊楠多么不情愿,爷爷还是勒令她回宾馆休息,由他自己在病房陪着奶奶。伊楠明白他的心理,他是在紧张明天的那场手术,他怕奶奶推进去后再也出不来。 在责任书上签字时,医生例行公事地最后讲解了一遍,主要传达的意思只有一个,手术不包百分之百的成功。 伊楠在宾馆里无心睡眠,狭小的空间容不下她的焦躁,她索性换了衣服出门,想去外面的街上走走,透透气。 才下楼梯,就在走廊的拐角处迎面撞上冯奕,他见她这么晚还往外走,有些讶异,「你去哪儿?」 伊楠手插在衣服口袋里,愁容惨澹,「睡不着,出去随便走走。」 冯奕本是要回房间的,听她这么讲,不觉折过身来,跟着她一起向外面去,「那我陪你一起走吧。」 伊楠一下子拘谨起来,「不用,你回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就好。」 「你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在外面闲荡不安全。」冯奕解释着,不容置疑。 伊楠心里没来由地一暖,但她实在不习惯和冯奕一起散步。只是现在之势骑虎难下,她又不好意思改变主意说不逛了,那样用意也太明显,与他并肩往外走。 围绕宾馆一圈都是霓虹闪烁的好去处,夜里出来活动的人比白天还多。两人在靠边漫步,与平常情侣无异,只是彼此的脸上都有些端疑。 「还在担心你奶奶?」 伊楠点了点头,低着沿着一条笔直的缝隙走猫步。 「不用紧张,我们是在全国最好的医院,给你奶奶动手术的又是最好的主刀医师。」 话虽如是说,伊楠仍然难解心头忧虑。 冯奕也知道此刻不管向她夸什么口都是白搭,于是不再继续聊这个沉重的话题。 「在欧易工作怎么样?」 伊楠怔了一下,把思绪从愁绪中抽出,回道:「还行。」 「bob对你还算照顾吧?」他又问。 伊楠愣了愣,bob就她的部门经理,「他对我很客气,怎么你认识他吗?」 冯奕笑了,「跟他曾经在一个项目上合作过。」 伊楠疑窦顿生,「这么说……我进欧易……」 冯奕明白她的意思,也不隐瞒,「我的确跟他打过招唿,不过bob,他本人对你也很满意。」 伊楠不知道是该沮丧还是高兴,现在想来还真是一点儿都不奇怪,她的简歷投进欧易的第二天就接到面试通知,三天后就被告知录取了,顺利得不可思议。 她咬了咬唇,低声问:「这是梁先生的意思?」 冯奕觉得她问得有点傻气,于是,默不作声。 伊楠忽然站住不动,他停下来望着她,挑眉问,「怎么了? 「冯奕……」伊楠鼓起勇气来抬头看着他,「我是不是觉得……我很可耻?」 冯奕释然,表情再自然不过,淡淡地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第104页 不由伊楠不这么想,她跟梁钟鸣的事,他是唯一的见证者。 冯奕沉吟了一下,坦然道:「如果你跟别人,也许我会。但是你跟梁先生,我不会这么觉得。」 伊楠哼了一声:「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冯奕的语气依然是淡淡的,却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梁先生是我认识的商人中素质最高的一个,虽然为了做成生意他也会耍手段,拉关系,但跟其他人比起来,他要干净得多。这些年我看到太多生意场上的龌龊,他是我唯一愿意死心塌地追随的老闆。」 伊楠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心下愈加黯然,「可是我跟他……」 冯奕转身,面向她又道:「他是个负责任的人,所以从不轻许诺言,但是你放心,他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伊楠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哪有立场要梁钟鸣一个承诺呢? 可是冯奕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准确地拨到了她心内最敏感的 那根弦,她有些不捨得破坏 每个人都需要做梦,不管这个梦将来能不能实现,但前提是先要有。对开冯奕适才的那番劝解,她虽然不敢相信――毕竟不是出自梁钟鸣之口,但无可否认,她听着觉得舒服了不少。 这也是冯奕第一次心平气和与她谈论如此尴尬的问题,伊楠又在这两天里见识了他为奶奶的事尽心尽力的场面,心里早已暗暗存下感激。 「冯奕,你有女朋友吗?」她突然问。 冯奕意外地一愣,然后摇头。 伊楠很少在他脸上捕捉过此刻的迷惘,一点都没有了平日里那副令人讨厌的精明相,忍不住又问:「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冯奕回过神来,不觉笑,带着一丝戏嚯睨向伊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感情有了着落,就恨不得替全天下的单身做媒?你们女人怎么都是一个德性!」 他这句话让伊楠陡然红了脸,而他话中毫无恶意的嗔怪却在无形中接近了两人的距离,她嘟哝了一句,「你也不少了吧?」 冯奕眼神黯淡了一些,仿佛在思忖该不该说,隔了许久,才低落道:「我以前……的确有过一个女朋友,我们感情很好。」 伊楠的好奇一下子被他勾了起来,「那后来呢?」 冯奕眯起眼睛,像在仔细回忆,毕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我还没跟着梁先生,在一家国有企业做售前,与我搭档的销售就是她,也刚去不久。她长得不算漂亮,但很缌善良,我们都是小角色,为了一张合同风里来雨里去地追客户,那段日子真的很辛苦,当赢下第一张单子的时候,我们高兴地忘乎所以。虽然那张单子金额小得不值一提,我们还是出去庆祝了一番。后来就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感情也越来越好。 伊楠听得入神,心里却有种不祥的预感,「后来……是不是出事了?」 冯奕完全沉浸在了记忆中,没有回答她,继续道:「我们恋爱的第二年年底,讲好了元旦去见双方家长,那时候经济不景气,销售压力就格外大,十二月中旬了,我们离目标还差着一大截。没办法,完不成指标,年也别想过好。只能继续啃那几根硬骨头,结果……」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伊楠的心也随之一紧。 「她求胜心切,中了客户的圈套,被……」 伊楠不忍听下去。 冯奕脸上的痉挛只是那么一瞬,就恢復了自然,「后来她觉得对不起我,主动要和我分手,我不答应,告诉她我不在乎,可她居然辞了职跑掉了。我没去过她家,甚至连她家在哪里都不知道,我求遍了所有认识她的人,希望可以找到她。」讲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了。 「你找到她了吗?」伊楠急切地问。 冯奕终于点头,「三个月后……不过,她已经结婚了。」 伊楠倒吸了一口气,「她嫁给谁了?」 冯奕摇头,「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事已至此,我没有再逼她,我尊重她的选择。」 伊楠在冯奕淡然的脸上还是读出了曾有的愤怒,绝望和忧伤,她不禁想,他在变成今天这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之前,是否也曾是个笑黡灿烂的阳光少年? 社会和经歷改变了太多人,将人们一夜之间从幼稚变为成熟,从梦幻拉进现实,也从理想转而功利。所有的变化都是有原因的吧。 那天晚上,冯奕送伊楠回到宾馆房间门口,又叫住她。 「伊楠,我们这辈子碰见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所以……要珍惜。」他盯着她的眼眸意味深长。 伊楠再一次惶惑,如果她自己沉溺于一段不可自拨的感情里尚情有可原,那么冯奕这样竭力替一对没有多少希望的男女拉拢又是为了什么? 她躺在床上,那个疑团始终不得其解,渐渐淡化了她原来的紧张焦虑,昏沉沉睡去的前一刻,她还在思忖,这个冯奕,究竟是正是邪? 71、倾覆(二) 手术出人意料地成功,当奶奶被安然无恙地推出手术室时,伊楠看到爷爷居然喜极而泣,一张沧桑的脸上无声地布满泪痕,她也激动地偷偷抹泪。 医生说手术后还需要留院观察至少一周,如果一周内没发生意外状况,说明病情基本稳定。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一切都很顺利,併发症的概率毕竟不大,但仍不能掉以轻心,伊楠和爷爷始终悬着一颗心终于放了回去。 第105页 冯奕使命完成,手术完成后的当天傍晚就急着离开。临走,爷爷奶奶万般不舍,他们早已把他当成未来的孙女婿,追问下次什么时候再来,伊楠在旁边看到这个乌龙越搞越大,顿时又着急又不好意思。 幸亏冯奕的周旋功夫好,几句安慰的话一说,两老又眉开眼笑了。 伊楠送冯奕从医院出来,他上车前接了个电话,简短的几句对话,伊楠就猜出对方一定是梁钟鸣。果然,冯奕很快把手机递给她微笑着说:「梁先生从深圳过过来,你还是亲自跟他说吧。」 伊楠激动地接过了,听到电话那头会来的那声既熟悉又亲切的叫唤,差点掉下泪来,迫不及待地把奶奶手术成功的好消息告诉了他。 梁钟鸣也很高兴,顿了一顿说:「伊楠,我订了后天去s市的机票。」 伊楠愣住,听到他的声音低柔地继续说:「我想见你。」 伊楠站在到港大厅视野最宽阔的一角,眼扯着梁钟鸣随最早出来的一批客人往外走。刚开春,晚间还有沉重的寒意,而他却只着一身单薄的深色西服,一件风衣搭在臂弯里,右手拖了个小皮箱。 伊楠没有立刻迎上去,她伫立在不显眼的角落,目不转睛看着他在大厅的正中停下脚步,四下望了望,轻轻皱眉,又低头看表,每个动作都透出稳笃而成熟的魅力。 当他们的视线穿过一切障碍物连接在一起时,隔着遥遥的人群,两人相视笑了。她跑到他面前,仰脸对着他满足地微笑。 梁钟鸣伸出手指勾起,在她鼻子上轻轻一刮,那是他们之间表示亲昵的动作,怜惜地说:「你瘦了。」 「减肥成功!」伊楠心情好,跟他开起了玩笑。她要帮他拿皮箱,他没让,她两手空空闲不住,最后硬是把臂弯里那件风衣给抢过来挽着了。其实一出大厅就觉得冷,她又赶紧还给他,央他穿上。 梁钟鸣孤身过来,当然也没有车,于是和伊楠一起去坐的士。对排得井然有序,很快就轮到他们。 坐在计程车里,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始终没分开。 「你出来 ,奶奶那边没问题吗?」 伊楠道:「有一个专门的护士,爷爷也二十四小时不离榻前看着呢。我说今天累了,要早点休息,爷爷立刻赶我回来了。」这几天她过于焦灼,的确没睡到多少好觉,「其实爷爷也很累,可他不肯离开奶奶,生怕转个身就有出纰漏,唉!」 梁钟鸣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 伊楠笑着点头,心里踏实多了。她问梁钟鸣晚饭吃过没有,梁钟鸣说在飞机上吃了点儿,但不解饿。 「那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梁钟鸣想了想道:「先去酒店,你住哪儿?」 到了宾馆房间,伊楠先把窗子打开,她喜欢给室内通通风,而酒店总是习惯将门窗关得牢牢的。迴转身来,见梁钟鸣还在打量房间,遂问道:「怎么样?」 他笑笑,「还行。」反正就住一晚上。 「那一会儿下楼时我给你在我旁边开一间好不好。」她乐得不必再为住宿奔波。 梁钟鸣看着她,慢吞吞道:「不必了,今晚我就住这里。」 伊楠怔了一下,随即会过意来,脸微微红了。 梁钟鸣将她搂进怀里,用手指摩挲着她净白如瓷的面庞,他俯下头,将思念透过缠绵悱恻的一吻传递过去,伊楠热烈地回应着他,两人紧紧相拥,在唇舌交缠中忘乎所以…… 临出门前,伊楠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串檀木念珠,做工并不精细,给梁钟鸣郑重其事地拢在手腕上,他抬起手来仔细察看了两眼,挑着眉,用眼神询问伊楠。 「是我去庙里替奶奶祈福时顺便也给你求了一个,可以保平安的,你别嫌弃它不好看,都说很灵验的。」她红着脸解释,样子很虔诚。 梁钟鸣心里感动,用手指抚摸着一颗颗深褐色的珠子,低声道:「我一定好好戴着。」 两人没有打车,手挽手随意行走,要找一家看得顺眼的饭馆。在这陌生的城市里,他们无所顾忌,一路酣畅地交谈大笑,仿佛就是红尘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对情侣。那个夜晚,是伊楠记忆中最轻松美丽的一夜,他们不再去纠缠困扰在心头的关于将来或者随时地都可能面对的离别,抛开一切烦恼,尽情地享受这分难得的时光。晚餐过后,他们漫无目的地散步,误入一个居民区,硕大的广场上,不少居民正在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梁钟鸣是第一次见识这样庞大的队伍在户外跳舞,饶有兴趣地驻足观望。 伊楠拉拉他,偷偷问:「你会跳舞吗?」 梁钟鸣带笑的眸子在她脸上划过,随口道:「会一点儿。」 伊楠的眼睛亮了亮,「我读书时也学过一点儿,要不……我们也来跳吧。」 梁钟鸣震惊地望着她,顿时失笑,「我们?在这儿?」 「是啊!就现在,好不好?」她求他,「反正也没人认识我们。」 他一见伊楠那种苦苦哀求的眼神就会不由自主地心软,禁不住她再三纠缠,脑子一热,竟厚着脸皮答应了她这个荒唐的要求。伊楠开心不已,望着她眸子里洒满了星星点点的喜悦,他不禁酸酸地想,为什么她的愿望总是这样渺小,带着他无法理解的不实际?也许,她身上吸引自己的真实这年轻的浪漫与疯狂。他们没有加入那支整齐有序的队伍里去跳,而是在广场的对面,一片小型的空地上,这里路灯昏暗,行人稀疏,仿佛独然于世。他们跟着音乐缓缓地旋转,走步,经过开始的凌乱,两人越来越有默契,每一步都是那么顺畅滑熘。他们四目相对,仿佛天与地只剩下了彼此,再也不会有凡尘琐事来惊扰…… 第106页 这一刻,如此美好,伊楠在心里暗嘆,「不管将来如何,我会永远记得今天。」 72. 倾覆(三) 早晨起床,伊楠睁开眼,就见梁钟鸣撑着头在一旁看自己,眼眸温柔。她心中一暖,凑上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今天我们做什么?」梁钟鸣回c市的航班订在晚上八点。 梁钟鸣缓缓道:「我想看看你奶奶,好么?」 伊楠吓了一跳,「为什么呀?」 「就是很想去见见养大你的两位老人。」他拨弄着伊楠的长髮,「我觉得他们很不容易,一直听你提起,现在他们就在附近,不去看看说不过去。」 伊楠有些为难,「可是,这好像不太方便吧……」她盯着他的眼睛,「我该怎么介绍你呢?」 梁钟鸣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就说我是你下属,特意过来拍领导马屁的。」 伊楠扑哧笑起来,「哪有你这么富贵的下属和我这么寒酸的领导呀。」她心里其实挺感动的,因为梁钟鸣的一番心意,想了想道:「还是说你是我领导吧,本来我就跟爷爷廛是公司老闆借给我的钱,这回见了你,他准就信了。」 伊楠爬起来穿衣服,又道:「你的钱,我会想办法还你的。」 梁钟鸣本来脸上挂着笑,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忽然很别扭,用力将拽回来,狠狠地亲她,「我说过了,用不着你还。」 伊楠挣扎了几下,没有跟他抵抗,反正离还他钱的日子还早着呢。 爷爷奶奶对这位突然之间提着礼盒果品前来探望的「债主」感到受宠若惊,诸位地说着感激的话语。对梁钟鸣诚挚热情的态度更是觉得震惊,频频地拿眼睛瞄伊楠,她这次遇到的贵人似乎好得有点离谱。 梁钟鸣坐了没多久,就有电话进来,她看了看手机屏,眉心蓦地一皱,跟伊楠打了声招唿就出去接了。 爷爷手足无措了一番,此时方想起来给贵宾连茶水都没倒上一杯,赶紧起身张罗,又发现水壶里已经没水了,他提勒着水壶就有去打水。 「爷爷,你别忙活了,我们领导不会喝的。」伊楠劝他省些力气。 爷爷很固执,「他喝不喝是他的事,我们不能怠慢了人家。」他还是兴沖沖地推门出去了。 奶奶还躺在床上,说话轻声软语,一双眼睛却有些闪闪烁烁,望着伊楠,象要看出些什么来。 「小楠,你跟冯奕都在这个领导手下做事吗?」 伊楠替奶奶掖掖被角,胡乱应力一声,奶奶似乎放心了一些。 梁钟鸣先推开门,却不进来,眉宇间旬拧着一股气,对伊楠道:「你出来一下。」 伊楠只得走出去,听梁钟鸣道:「出了点事,我得提前回去。」 伊楠也紧张起来:「没什么大事吧?」 梁钟鸣忙道:「是客户那边的问题,应该不要紧,我早点回去跟他们见一面就成。」 伊楠不敢耽误他,幸好他也没什么行李,出门时小皮箱已经随身带着了。 他们进去,爷爷还没有回来,梁钟鸣于是向奶奶告别。伊楠跟出去送他。 到了楼梯口,梁钟鸣拦住了她,「你回去吧,多陪陪爷爷奶奶,有什么事迹的给我电话。」 伊楠依依不捨地望着他,却什么也不能说,抿着嘴,点了点头。 她的脸上有一丝可怜兮兮的味道,梁钟鸣嘆了口气,把她拉进怀里,用力搂了一搂,又咬牙放开,「我在c市等你。」 他转身匆匆下楼,伊楠呆呆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才艰难提步回去,他一离开,整个世界都仿佛抽空一般。 回到病房,爷爷已经坐在床边,听到推门声,他扭头看伊楠,神色却非常怪异。 「爷爷!」伊楠怏怏的情绪仍未调整回来。 爷爷突然站起身来,脸一绷,对着伊楠道:「你跟我来!」他的口气之严厉前所未有,伊楠瞧着他竟呆住了。 爷爷已经走到门口,回头见她没有动静,不禁扬起了嗓子道:「你听见没有。」 奶奶在床上低弱地喊了一声,「老头子,你别冲动!」 伊楠惊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木然地走向爷爷,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他们出来时都没有去注意一下病床上的奶奶和她略显紫涨的面庞。 爷爷拉着伊楠的手冲到医院后院后门的一处亭台,这里背阴,几乎没什么人。 「出什么事了,爷爷?」伊楠的声音有点发抖,她是第一次见爷爷沖自己发这么大火。 爷爷立在一棵老槐树下,定了定火气,直愣愣地盯着伊楠问,「刚才来的这个,你跟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伊楠心头「咚」地撞了一下,陡然明白过来,爷爷一定是猜 到了什么,可她怎么敢直言相告,硬着头皮道:「还是说过了嘛,他只是我老闆,我们没……」 「你还敢瞒着我!」爷爷朝她吼了一声,「他是你老闆?他为什么那么好心借钱给你?啊?他要是真的好心,他为什么, 为什么……搂着你?」 伊楠脸色一下子煞白,赫然低头,不再敢去看爷爷,她知道,刚才在楼梯的那一幕爷爷给发现了。 「小楠,」爷爷的嗓子颤抖地不像话,「你是不是为了…… 为了给你奶奶治病,才跟他……「他说不下去了,心口一阵阵地绞痛,面前的这个是他最心爱的孙女呃,可是,他们终究还是拖累了她。 第107页 伊楠终于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爷爷,她看到了爷爷脸上的痛苦,却并未察觉他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慄的面庞,她不忍看到爷爷如此失望自责的表情,急欲将事情掩盖过去。 「爷爷,钱的确是梁先生借给我的,但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他,我们是真心的,他从来没逼过我。」 爷爷震愕地望着伊楠,她不擅长说谎,她脸上的表情没有 一点掺假的迹象,他有点煳涂,顿了半晌才问:「他有老婆 孩子了,是不是?你该不会是在横插一桿子吧?」 伊楠象被凿子在心上狠狠凿了一下,刚才她刻意避开提到 这个令她心痛的问题,可是爷爷却一针见血地问了出来,她能感到心里的血在汩汩地流出来,不仅因为这是事实。更重 要的是她明白从来独善其身要强自尊的爷爷绝对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她缓缓地抬起脸来,目光闪烁,按耐住所有的痛楚对爷爷摇头,「不是,他对我也是真心的,将来他会对我好的……」她这么说着的时候,已经心如刀绞,她在向爷爷展示的是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未来。 爷爷的目光怔怔地停留在伊楠的脸上,心头的那阵绞痛正在加剧,他想,这个孩子是怎么了?他最引以为傲的孙女是什么时候中了邪魔,而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小楠。」爷爷嘶哑地唤了她一声,「爷爷从小是怎么教你的?」 伊楠浑身冰冷地杵在爷爷面前,用极低的声音回来一句,「 做个好人。」 「啪」的一声,闷而有力的掌掴在伊楠的脸上,她眼冒金星,捂着热辣辣的半边脸错愕地望着爷爷,他眼里闪烁的冰冷让她害怕和陌生。 爷爷绝望地望着她,「你们两个如果直的理直气壮的,他为什么要在电话里对别人撒谎说在开会?」他还待说下去,却因为激动引发一阵勐咳,面庞迅速涨得通红,伊楠惊惧地跨上前去,想要扶他一把,却被爷爷憎厌地推开。 「小楠,你,你太……」爷爷的眼前突然模煳起来,脑子里象漩涡在不断地迴旋,啸声刺耳。他使劲摇拨着脑袋,想要把眼里在的障碍物和恼人的纷扰甩掉。 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女孩尖声细气的叫唤「姚伊楠,哎,可找着你们了。」 伊楠没有扭头,她的全部担忧都还在犹豫身上,她看出了他的异样,却无能为力,只是绞尽脑汁想再为自己作些解释。 然而越着急脑子就越耽于思考。 直到护士上来拽住她的手,焦急地嚷道:「快跟我走,你奶奶出事了!」 伊楠这才梦醒似的倏然地转过身,瞪着她,「她怎么了?」 「哎呀,她不知怎么搞的从床上摔下来了,正在抢救呢,哎……姚大爷,你,你……」护士的声音从焦急一下子转为惊恐。 爷爷没能控制住周身往上奔涌而去的血液,井喷霎那间在脑子里爆发,他的身子晃了一晃,终于铁塔一般轰然倒了下去,淋漓的鲜血沿着嘴角缓缓流淌而出! 伊楠听到护士的失声尖叫,赫然扭过头来,那一抹在爷爷嘴角的血腥和他紫涨的面庞象一幅最恐怖的画面永远定格在她脑海里! 心底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坍塌,伊楠被砸得晕头转向,她张着嘴,眼前再次呈现没有色彩的苍白,她的世界就此崩溃…… 敏妤含着一口橙汁,瞪起双眼,迟迟没有咽下去,直到见伊楠又在将酒当白开水那样往嘴里 灌,才咕咚一声吞掉了饮料,直起腰来上去抢杯子,「嗨,嗨,这是42度的威士忌呀,不是水,不带这样喝的。」 伊楠已经灌下去了一半,揩了揩嘴角,并没觉得多辛辣,她心里原苦比这酒的滋味要浓烈的多。 敏妤嘆了口气,「当初我们只知道太婆婆开刀后伤口感染导致併发症才离开的,太公为了这事急得中了风,真没想到当中还有这么一段曲折的渊源。」 伊楠低着头,默不作声,那沉积在心底又被搅起来的陈年旧痛并未因为她的宣洩而平息下去一点。 「所以,」敏妤瞥了伊楠一眼,「你后来就跟姓梁的彻底分手了?」 伊楠还是没吭声,她把手边还剩着一点的柠檬汁端起来,啜了一口,带着一点淡淡的清凉,仿佛可以洗刷伤口。 可是,那些已经造成的伤痛,直的洗刷得了么? 梁钟鸣赶到s市医院的时候,伊楠已经不吃不喝了两天,整个人象遽一株急枯萎中的栀子花,瘦弱而焦黄。 伊楠的母亲正坐在床边餵她喝粥,「小楠,吃一点吧。」她把盛粥的勺子往伊楠嘴里塞,可是稍顷,粥就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她母亲把碗勺往柜子上一扔,抱着她的身子就哭起来。 梁钟鸣一步步走过去,立在她面前,可她的眼神没有焦点,头都没有动一下。伊楠的母亲听到响动,抬起头来,看到 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站在身旁,愕然地起身,「你是?」 梁钟鸣没理她,他的眼里只有伊楠,她现在的这个样子让他心如刀绞。他在伊楠母亲让开的一角坐下来,主动把自己送入伊楠的视野,伸出双手,搭在她肩上,然后稍一用力,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低声道:「伊楠,我来了。」 他的怀抱里有她熟悉的气息,曾经如此温暖,让她如此眷恋。她被他从虚无缥缈的世界唤了回来,终于有了一些意识。 第108页 梁钟鸣紧搂着她,手在她背上轻轻抚动,伊楠的母亲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可她没敢上前阻止,这个男人身上有种说不 出来的气势,不容置疑。 怀里的伊楠动了一动,未见,肩膀开始颤抖,有悉悉嗦嗦的 声音传来,病房里的两个人凝神屏息,终于听出来是她在哭泣,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同时暗松 了口气,能哭出来就好。 伊楠的母亲欣慰之余,又疑窦顿生,这个人究竟是谁? 从奶奶过世到爷爷病倒,她一直都是一副木呆呆的样子,象被抽走了魂。直到此时,所有的伤痛才被唤醒,悉数宣洩了 出来。伊楠的哭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简直是嚎啕大哭。 梁钟鸣没有劝解,只是默默地抚慰她,让她尽情发泄。 伊楠在恸哭中嘟嘟哝哝地反反覆覆说着一句话,梁钟鸣没听清,可是她不停地念叨,他终于忍不住把她的脸盆起来,拨开面庞上凌乱的鬓髮,她憔悴的样子让他不忍多看,她还在神经质地重复,他皱了皱眉,把耳朵贴紧她的嘴。 伊楠的牙齿格格地抖着,她不停地说着那句话,象着了魔,梁钟鸣忽然听明白了,后脑勺上象被人用榔头狠狠砸了一下。 「这是……报应。」伊楠又清晰地复述了一句。 梁钟鸣勐地一把将伊楠拽进怀里,「我不许你这么说。」他深深地吸气。 要排挤掉胸膛里所有的积郁,一字一句道:「如果直的有报应,那就让我一个人担,如果真的有地狱,让我一个人下!」 伊楠听到了他的「宣誓」,嘴里的那句忏悔一下子打散,只余哀哀恸哭。 母亲抹着泪悄悄走出去,她的女儿,应该可以活过来了。 伊楠趴在桌子,酒精的作用下,她的脑子终于有了放松的感觉,在晶莹的灯光下,她看着眼前的水杯里纯净无暇的波光流动,喃喃地道:「我已经错过一次,我不能再错了。」 73.别跟自己过不去 玛奕的手指在光洁得能映出倒影的大班台卜轩轩扣动,他的思绪也在这一动作中胶着地行进,不得不拖慢了声调道:「我知道你着急想走,不过这件事我之前就跟你提过,许董他——」 伊楠打断他,脸上保持着微笑,「我没什么可着急的,只是按流程办事而已,一个月前我向公司提出辞职申请,现在离我正式离开还剩一周,我需要见到我的离职批覆。」 冯奕干咳了一声,面上终于露出一些无奈,「许董不批,我能怎么办?」 伊楠的笑意深了一些,「冯总,我又不是公司的高层,辞职用不着董事会审批吧,只要你决定不就行了。」顿了一下,她又慢声道:「我想,在未来的日子里,你也不希望继续看到我在云玺出入,是么?」 她的话可谓一针见血,冯奕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但眉宇间旋即锁得更深,他不能不顾及许志远的意见——那个在他心里被百般鄙薄的乳昊未干的小子。冯奕深知他的背后是谁,他努力了这么久,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更不想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惹恼了从来不按牌理出牌的许志远,使自己多年的处心积虑功亏一篑。只是眼前的伊楠对他来说,也是个麻烦,只源于她跟梁钟鸣的那段过去,从那天两人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他们根本没有忘记对方,如果还留她在云玺,不啻于在身边扶了一个定时炸弹。而对于伊楠辞职的请求,冯奕也旁敲侧击过梁钟鸣的意见,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按流程走。 望着冯奕两难的神色,伊楠知他虽然行动,却仍犹豫不决,遂直接道:「如果你是因为担心许董那边的问题,我可以向他解释。」 冯奕心里泛起苦笑,在他的印象里,许志远就从来没听过任何人的解释,当然,除了梁钟鸣。他只是有些奇怪,这次许志远对伊楠胡搅蛮缠,梁钟鸣为何听之任之,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莫非是为了避嫌? 想到这里,他念头顿时转了过来,伊楠执意要走,不管别人态度如何,她都不会留下来,既如此,索性此刻给她签了,即使许志远回来责问自己,也是木已成舟,总不见得他会为了这桩小事向自己发难,他好歹也解决了两个难题里的一个,而且是自己跟迫切的一个。 一念及此,冯奕的神色便轻松了许多,他拉开抽屉,取出藏在里面的伊楠的辞职信,当着她的面又浏览了一遍,略一沉吟,提笔刷刷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送回给她,伊楠一边接过来,一边如释重负地朝他笑笑。 「其余的手续,我会交代给人事和财务部,一个星期内办完应该没问题,所有允诺给你的条件也都会兑现。」冯奕也因为做完了决定而轻松许多。 伊楠泛泛地点了点头,礼貌道:「费心了。」 她走到门口时,听到冯奕又叫了自己一声,不觉扭过头来。 「还有一周,希望能风平浪静地度过。」冯奕深陷在皮椅里,半开玩笑地说了句。 伊楠没有笑,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回答:「会的。」 吃饭的时候,遇到晶晶,她按耐不住喜悦之色地告诉伊楠,第一批培训名单已经出来了,她也名列其中,「知道吗伊楠,我在人事部有内线,能进第一批的以后回来都有升迁机会,哇,我盼了这么久,终于也等来了春天。」 伊楠真心实意地恭喜了她,晶晶抓住她一通摇,「谢谢你,伊楠,要不是你提醒,我可能真错过了。」继而捧着脸陶醉,「去香港哎,三个月哪,等回来云玺的翻新也应该差不多了,到那时,一切就是新的开始。」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扭头瞪着伊楠,「对了,人事部说原来也安排你去的,你怎么推了呀,不然多好,咱俩还能做个伴。」 第109页 伊楠埋头造饭,还没想出来答案,晶晶已经自问自答了,「不过你培不培训确实也都无所谓,冯总怎么着都会重用你。我还听说——」晶晶的眼光里泛起狡黯的光,「你跟云玺最大的股东是昔日同窗,对不对?」 伊楠一惊,「听谁说的?」 晶晶泄气道:「你连我都瞒啊,行政部那帮女孩子都传开了。」 伊楠没再搭讪,隔了一会儿,才道:「晶晶,有些事等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说吧。」 晶晶见她脸上淡淡的,知道她不愿意多讲,也就识趣地闭了嘴。 这天是周末,酒店内外又开始有股喜气洋洋的味道在蔓延,这是自收购风波以来首次出现如此积极的气氛,伊楠虽然对很多事不再象从前那么关心,却也能感觉到冯奕的新政开始卓有成效了。 临下班前,她先接到敏妤的电话,这个丫头终于落实了工作,在一家规模不小的装潢公司里做设计。 「看来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啊!」伊楠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好起来,她吩咐敏妤去买些蔬菜,「晚上我下厨,给你做顿好吃的庆祝庆祝。」 敏妤在电话里调笑,「要不,你再请我去那个特安静特贵的餐厅庆祝一下,我不介意再回垃圾桶的。」 伊楠笑骂了一句,「你找死!」 那天跟敏妤说开后,伊楠也觉心头轻松了不少,当然敏妤功不可没——她没少拿自己那套「人活着就得自私一点儿」的歪论开导伊楠。伊楠虽然无法认同她的全套理论,却也吸收了不少精髓,比如:「不要总是没事找事跟自己过不去。」 伊楠有时也会想,她之所以过得这么沉重,的确是心头背负的包袱太重,而很多慾念都是互相矛盾的,取一必须舍二,而对于过去的事,她再怎么追随,也已于事无补,何不放自己一码? 回到家,敏妤果然买了一堆吃的,把她家那只原本空荡荡的冰箱给塞了个严严实实。 「我算一次性还了你的债了哈!」敏妤跷着脚,趴在沙发里看报纸。 两人隔着厨房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门铃响了几下,敏妤放下报纸,边走边嚷:「伊楠你信不信肯定是小白脸来了。」 门一开,果然是孟绍宇,一脚踏进来,满脸的不高兴,「嗨,谁小白脸,你说谁哪?」 敏妤嘻嘻一笑,转身跳回沙发,「谁蹭饭谁小白脸儿!」 孟绍宇大概连家都没回,把手里的公文包很自然地往沙发几案上一搁,就蹿进厨房,敏妤在他身后又朗朗地唱了一句:「那啥进村啦!」 「小屁孩闭嘴!」孟绍宇从厨房弹出脑袋,恶狠狠地冲着她咆哮了一句,一转身,面对伊楠,立刻眉开眼笑,「姚大人,您这阵子辛苦啦!」 伊楠听着他跟敏妤拌嘴,嘴角的弧度就在不知不说中上扬, 炉子上正炖着排骨,她一边切着胡萝蔔一边笑道:「听敏妤说,你上天分地的找我, 什么事啊?」 孟绍于走过去,拣了块胡萝蔔就往嘴里塞,「这个生吃营养好。」又道:「我很有什么事,想你了呗.』他仰着头,掐指算了一算道:「我们足有83个小时没见面啦!83哪!」他摇头嘆息。 「哟,算得还真精准!」 「怎么样?」他笑嘻嘻地把脸凑近,「搞劳一下吧?」 伊楠正持推开他,忽听客厅里的敏妤大叫一声,「姚伊楠!」 两人都僵住,孟绍宇懊恼地直起腰来,对伊楠龇着牙无声地变幻了几下嘴型,然后怒气沖沖走出去。 「嗨嗨,哪有你这么没利貌的,叫小姑,知道不?』他睨着沙发里的敏妤开训。 敏妤却视而不见,一脸的兴奋,高声道:「伊楠,你们酒店上报啦!」 伊楠立刻从厨房走出来,敏妤举着报纸自给她看,高声谈道:「据悉,除在新收购的酒店翻新上投资过亿这一重大举措外,互通集团还将对酒店管理层进行整合重组.培训,以国际先进的管理理念和模式来运营酒店,将互通集团酒店业打造为业内的航空母舰——」她越读越咋舌,眼睛只瞅着伊楠,「是不是真的?你们酒店要咸鱼翻身啊?对了,可不可以介绍点生意给我们公司做做啊?上亿哪!我分个零头也好啊!」 伊楠白了她一眼,「你可真人精,还没『过门』呢,就开始为东家着想了!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搞你的家庭装潢吧。再说,我都快走了。」 敏妤道:「唉,真搞不懂你,明明有转机,你却还要走。」 伊楠不语,转身回厨房。 孟纪宇闲得无聊,把那张被敏妤很快丢弃的报纸接过来,嘻嘻读了一遍,忍不住嘟囔:「没见过这么烧钱的,这个互通集团怎么会也是一草莽英雄昵,想不通啊!」 敏妤仰脸瞟瞟他,鄙夷地反驳,「你懂什么?」 孟绍宇嗤笑道:「我不比你懂?」 敏妤忽然想起来他是干什么的了,遂放下手里的杂志,饶有兴趣地问:「那你倒是说说看,它能有什么问题?」 孟绍宇皱眉道:「你看啊,互通从去年下旬开始收购酒店,到今年年中已经完成了五家酒店的收购,整个一个火箭速度,他在收购前有没有做过评估考核?这个姑且不提,单说他收购之后,就急着先搞内部整合、人员培训、酒店翻新甚至是重建,这就好比本来挺好的一副牌,非要给它打乱了,重新洗一洗。如果只是一家这么搞也就罢了,问题是几家同时搞,在短时期内,只有投产,不见产出,这在企业运营上是中铤而走险的作法。」 第110页 敏妤咬着手指想了想,「既然你都看出来了,别人也不是傻子,这么干有什么好处?」 「好处当然有啦,併购、整合这些手段可以刺激互通在股市的融资力度大幅提升,圈到更多的钱,然后再用这些钱来弥补酒店前期改造的投入。如果我预料不错的话,报上所谓的数亿投资回报应该是期待从股市里赢出来的。」 「这也没什么不好啊,相反,我觉得互通的人还挺聪明,这不是无本生意吗?」 孟绍宇耸肩,「小聪明罢了,这种建立在预期效益上的投资表面上看合理,其实根基不牢,股市兇险,是最不可预测的市场,万一出现负面影响,就很容易一泻千里,到时资金鍊断裂,就等于把自己给套死了。我看作决策的这位老总要么是傻瓜,要么是极端自负的人,对未来充满信心。」 伊楠在厨房里也竖着耳朵听,她无法不去猜测这个决策是谁作出的,梁钟鸣还是许志远,或者许欣宜?除了志远,另外两个也是商界老江湖了,尤其是梁钟鸣还向来以谨慎为上,按说不可能出现如此大的悠忽呀。 伊楠百思不得其解,她从里间出来,困惑地道:「据我所知,云玺现任的总裁可不是那么刚愎自用的人,也许——他有别的考虑呢?」 孟绍宇见把伊楠也吸引出来了,心里有点高兴,忙道:「是啊,我瞎猜而已,互通毕竟是基金公司,有雄厚的资金来源,怎么可能玩不转昵?除非——」 「除非什么?「伊楠紧盯着他。 孟绍宇见她认了真,眨着眼道:「除非有人故意要设个局呗!」 「设局?」敏妤跟伊楠同时重复了一句。 孟绍宇点头,「我以前见过一个案例,合资强势的一方为了拖垮另一方,就不断加大投资,直到榨干对方的钱,逼他交出法人股,然后清扫出门。」 敏妤头一个搬嘴:「跟说书一样!」 孟绍宇斜了她一眼,嘟哝道:「不是说了嘛,就是书上看来的一个案例!」 伊楠的心头好像被人搬了块石头压在上面,突然说得沉甸甸的。 孟绍宇见她一脸愁容,笑呵呵地拍着她的肩,「放心吧,你们云玺应该不会出现这种典故,即使有,到最后不过是投资人内部的更替,跟酒店没多大关系.再说了,你不是要走了嘛!」 一句话点醒了所有的人,敏妤重新抬起自己的杂志,嘀咕道:「听得我头疼,替人操那份闲心干嘛! 伊楠怀揣着疑团再次回到厨房,这回孟绍字紧随其后,美其名日帮忙,其实是羊头上摸摸,狗头上扰扰,除了捣乱没干别的。 伊楠当然不可能凭孟绍宇刚才的一通瞎扯撩开迷雾见天日,可自觉告诉她,某个地方不对劲。 74.是否真能好聚好散(一) 孟绍宇和敏妤各缚一个小背包,无所事事地站在台阶下方的杏坛广场。不远处,大雄宝殿外的香火堂正燃得如火如荼,宝殿背后就是二百一十八级登云阶梯,再抬头,便可见苍松翠柏的三山环抱中,一尊巍峨大佛顶天屹立,头颅微俯,笑看苍生。 孟绍宇目不转睛地盯着混迹在善男信女中表情虔诚的伊楠,她正对着殿堂,将一柱香高举过头顶,再深深的拜下去…… 阳光慷慨的洒向广场每个人的身上都像拢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仿似也沾染了神圣的佛气。 敏妤仰头灌了口纯净水,神色不耐地朝香火缭绕处张望了一眼,嘟囔了一句:「怎么还没好。」 「应该快了,耐心点儿。」孟绍宇安抚她。 他双手抱在胸前,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伊楠,她祈祷已毕,正将祈福香往炉子里插。 敏妤瞅瞅他专注的眼神,再看看远处,却见伊楠返身又向宝殿处迈步而去,遂幽幽嘆了口气,「唉,自从爷爷奶奶过世以后,她就特迷信这个,其实,求佛还不如求己呢!她年年烧香拜佛,也没见有什么起色。」 孟绍宇把目光转回来,有些不满的朝她皱皱眉,小声呵斥道:「佛祖面前你还敢这么胡说!」顿了一顿,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怎么说也是一种心灵的慰藉。」 敏妤闻言,立刻斜了他一眼,慢吞吞道:「想不到你还挺了解伊楠的嘛!」 孟绍宇咧嘴一笑,「一般一般,全国第三。」 敏妤也乐起来,眼珠子转了两圈,嬉皮笑脸地凑近他,兴致勃勃地问,「哎,那我问你,你究竟喜欢她什么呀?」 「这个怎么说呢。」孟绍宇眨了眨眼,又眺向远处的人群,熙熙攘攘的殿门处,依稀可以瞥到伊楠半个身影,他一边思索一边慢悠悠的道:「反正就是在人群里能一眼就把她给认出来,看到她会觉得……特别亲切,就象……」他略歪着脑袋,拧眉想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见到自己久违的亲人那样。」 伊楠跨进了殿堂,彻底消失在孟绍宇的视野里,他的目光便有些游离,却仍怔怔的锁定在适才的那一个点上,俊朗的五官不再有一丁点儿平日里的嬉皮笑脸,纯净的面庞上带着一丝淡然的惆怅,在明媚的晨光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动人气息,敏妤一时看得有点发愣。 她旋即就回过神来,干咳了两声,「那她对你呢?也是同样的感觉?」 孟绍宇回过头来,脸上的凝重顷刻间烟消云散,「这个你得问她呀!对了,什么时候问到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第111页 敏妤嬉笑道:「我凭什么要给你当间谍啊!有好处没有?」她朝他摊开掌心,一脸的拿捏相。 「没问题没问题!」孟绍宇说着,手忙脚乱地在裤兜里掏,不一会儿,敏妤只觉得手心里轻微一凉,定睛看时,居然是一枚一元硬币,不觉又好气又好笑,立刻扔还给他,「你打发叫花子呢吧!」 「这是定金,还望您不吝赐教啊!」孟绍宇笑嘻嘻道,随后眼巴巴的望定敏妤。 「唉!」敏妤嘆息一声,也正经起来,「看在你平常老请我吃饭的份上,我不妨直言相告吧。其实……伊楠从小就没有爸爸,她喜欢那种年纪大一点的,老成持重又体贴温柔型的男人,至于你嘛!」她瞟了瞟他,摇头道:「有差距啊!」 孟绍宇闻言眯了眯眼,敛住眸中的精光,「她以前……是不是喜欢过一个年长的男人?」 「可不是嘛!」敏妤简直痛心疾首,张着嘴刚要说,突然象被人点了穴似的顿住,「你不会是在套我吧?」 孟绍宇正目光灼灼地期待她说下去,冷不丁被她戳破,嘿嘿笑了两声,假意不在乎道:「我是那样的人么?你不想说就算了。」 敏妤暗想,虽然自己跟伊楠关系近,可这种事还是不要胡乱讲为妙,搞不好弄巧成拙,将来自己岂不成罪人了?她硬生生的按耐下来,撇嘴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再说都过去了,你要在乎的是她的现在跟将来。」 伊楠拾级而下,脸上是一种宁静的满足,见两人相谈甚欢,不觉插口问:「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孟绍宇和敏妤都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出来了,敏妤可不想让伊楠知道自己在背后议论她,立刻道:「我们在谈接下来去哪里玩,你有什么意见?」 伊楠心情不错,环顾四周道:「这里不光风水好,景色也不错,三面环山,正面临水,要水,咱们去湖边走走?」 敏妤背着她向孟绍宇咧了咧嘴,做了个很冷的动作,恰被伊楠扭头撞见,蹙眉笑道:「干什么鬼兮兮的,我知道你想逛街,放明天不行吗?好容易出来一趟,唿吸唿吸新鲜空气也是好的。」 孟绍宇也道:「是啊,今天天气多好,适合郊游,这么着,咱们先一路逛过去,什么时候饿了,我请客吃湖鲜怎么样?」 敏妤长嘆一声,「我是弱势群体,没有话语权,你们怎么决定我怎么做就是了。」 其实三个人都许久没在山水间倘徉了,很快兴致就吊了起来,一边欣赏湖光山色,一边贡献各自觉得好玩的奇闻轶事倒也有种怡然的清闲。 临近中午,他们突发奇想,不去下馆子了,找了处露天的农家乐烧烤,寓吃于乐,等晚上再找餐馆好好撮一顿。 伊楠的好兴致一直延续至接到许志远的电话为止。 「伊楠,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辞职?是不是我大哥逼你的?那天下午在房间里,是不是他又威胁你了?你快告诉我啊!」电话里,许志远一迭连声急促的盘问让伊楠无从插口,她从木凳子上站起身,往湖边走近一些,孟绍宇手里忙活着烧烤,目光却闪闪烁烁地向她投过去。 伊楠直到许志远的牢骚彻底停当,她确定现在是他等自己开口的时候才解释道:「是我自己要走的,跟你大哥无关。」 志远根本不信,心情依然激愤,「我妈跟大哥总是拿我当小孩子来管,我受够了,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会保护你!伊楠,你绝不能走!」 伊楠听着他斩钉截铁的语气,简直有口难辩,只得再次重申自己的心意,然而,说着说着,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牵强,的确,志远对这件事的理解逻辑要比她本人的合理得多,因为他并不知道那段深埋在几个人心里的关于过去的秘密。可她实在想不出来还能给出什么别的更有力的说辞来。 「你在哪儿?我想立刻见到你,我们当面谈。」志远见电话里说服不了她,干脆道。 伊楠很为难,「我在外面呢,跟朋友一起,不方便啊!」 「那晚上吧,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好好聊聊。」 伊楠不得不硬起心肠道:「不必了,我已经决定了。」 志远忽然很伤感,「伊楠,你在怪我吗?四年前我没有能力阻止我母亲的胡搅蛮缠,我为此内疚到现在。如今我觉得可以为你做些什么了,可是你连跟我一起吃个饭都不肯。」 对于志远,伊楠一方面觉得无柰,同时也有些感动,多年前他对自己表现出来的诚挚跟热情以及此时此刻他甘冒大不韪地再次扬言要保全自己。她不想就这样冷冰冰的跟他再见,她做不出来,心一软,她低声道:「那好,晚上见。」 志远大喜,「你喜欢在哪里,我立刻叫人去定位子。」 伊楠便随口说了个不常去的餐馆,避人耳目。收了线回到座位上,孟绍宇先问:「谁啊?看把你为难的。」 「哦,公司领导。」 「想挽留你?」敏妤立刻接口问,她从伊楠刚才的语气里不难猜测出来。 伊楠点了点头。 「哈,看不出你还是一人才啊!」敏妤乐呵呵的打趣她,挤挤眼睛道:「依我看,你可以乘机要求把工资涨一涨再留下来,多好的机会啊!」 伊楠不睬她,心事重重的出了会儿神,道:「晚上我不跟你们一起吃了,得赶回去,领导要面谈。」 第112页 敏妤偷眼看了看孟绍宇,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又不表态,遂不满的嘟囔道:「你不都辞职了吗?还面谈什么呀?难不成真的想留下来?」 孟绍宇却挑了挑眉,开口道:「得去,毕竟在那里干了两年,有什么不满和牢骚乘这机会好好吐吐干净,这叫—好聚好散!」 敏妤翻着白眼,道:「你这是正话还是反话啊?」 两人拌着嘴,伊楠却坐在一旁凝神思索,心不在焉,连吃到嘴里的肉都没品出滋味来。 75是否真能好聚好散(二) 晚上七点,伊楠准时推开水晶坊包厢的门,志远已经端坐在位子上,见了她,立刻含笑起身相迎,「伊楠!你来啦,随便坐吧。」 伊楠对他的热情觉得多少有些别扭,或者说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愧疚—她瞒着他曾经发生过的他根本不了解的一切。而他却为着自己所认知的理由为她不遗余力地争取,虽然他有把事情越弄越拧的趋势。 包厢十分宽敞,一张十人座的圆桌很夸张的横在中央,上面已经摆了一圈精緻的冷碟,对着这张华丽的大圆桌,伊楠的胃口更是缩减至无。 坐下来之后才听到志远的解释,「这地方我第一次来,也怪我没跟人交待清楚,只说要订水晶坊,她们还以为设晚宴呢,结果拨了这个豪华间,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可以换小的。」 伊楠赶紧摆手,「别麻烦了,就这儿挺好。」她的来意也不在吃上,只想解释清楚了尽早离开。 志远便笑着让她点菜,两人免不了要推来让去一番,总算把菜色搞定。 等上菜的间隙,包厢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志远深吸了口气,又徐徐唿出,伊楠能感觉出来他似乎有一丝紧张,就像当年在学校,他偶尔会朝她腼腆地笑一样,那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在心里徐徐飘过,她一时恍若梦中,觉得一切都如此不真实。 「伊楠!」他唤了她一声。 伊楠控寻的目光投向他的面庞,才发觉其实一切都变了,他的目光不再似以前那般澄澈宁静,那里面跃动着的是此时的她所不懂的东西,仿佛忧郁,又仿佛——急躁。但又似乎只是一剎那的感觉,稍纵即逝,因为他始终是含着温暖的笑意望着她的。 「关于你辞职的事,冯奕跟我说了,我的意见很简单——不会同意。」 伊楠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志远已经把手一摆,「你什么都不用解释,我心里清楚得很,今天把你请来就是想解决问题的。」 伊楠惊诧地瞪着他,许志远的脸上却是一副尽在把握的神色,隐约流露出一丝得意,「一会儿还会有个人过来。」 瞧着他一脸神秘的样子,伊楠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唿吸皱紧,本能地想要说些什么来阻止,然而一时之间又找不出合适的说辞来,思绪渐趋混乱,还没理清,身后的门已经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她没有回头,却直觉有种熟悉的气息在逼近,她眼睁睁地看着志远轻扬微笑,站起来唤了一声,「大哥!」 伊楠的脸色赫然间变了。 耳边传来梁钟鸣那经久不变的磁性男中音,连一丝厌倦之意都令伊楠如此熟悉,「你又在搞什么?」 伊楠低头饮了一口微凉的茶水,先苦后甜,继而是挥之不去的涩意,她始终没有抬头去看梁钟鸣,眼角的余光却能感知他在志远的另一侧坐了下来,他应该已经看到自己了,所以也很快保持沉默。 志远坐在两人的当中,犹如某场赛事的裁判,并不轻松,他素来忌惮不怒而威的大哥,今天能有这样的胆识把两人请到一起实属不易。 间伊楠和梁钟鸣没有人有拍案离开的意思,志远不觉暗松一口气,立刻抓过桌上的红酒瓶,先给梁钟鸣面前的杯子里斟满,接着是伊楠和自己,这一过程中,没有任何人有说话的欲望,志远忽然觉得他正努力撑起的不过是一台独角戏而已。 他没有沮丧,左右各瞥了一眼,清清嗓子道:「我想你们应该都明白我今天请你们过来的目的。」 伊楠继续盯着面前的茶杯,而梁钟鸣继续保持沉默。 「你们一个是我最亲的人,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喜欢做选择题,一定要二选一,我希望,」他咽了口唾沫,滋润一下干燥的嗓子,然后勇敢地说道:「希望你们能把过去不开心的事都忘掉。」 梁钟鸣的面色逐渐阴沉,志远瞄到了,心也跟着略略下沉,但硬着头皮说完,「也希望大哥你能给伊楠一个留在云玺的机会。」 在他的发言后面是死一般的寂静,在这可怕的静默中,又似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在酝酿膨胀。 志远心一横,把手上的杯子举了起来,「如果你们能给我个面子,就把这杯酒喝了,然后既往不咎。」他说完,自己先扬脖把整杯红酒灌了下去。 伊楠有些坐不住了,她转动头颅,先看到了志远通红的面庞,然后对上樑钟鸣似海一样深沉的眼眸,她猝然低下头去,这样的场面犹如行刑,她真后悔一时心软答应了志远。 「姚小姐。」梁钟鸣盯着她终于开口了,语气是一贯的温和而疏离,「许董的诚意你也看到了,云玺……希望你能留下来,还请你慎重考虑,可以吗?」 志远通红而尴尬的脸庞顿时增添了几分亮色,感激且难以置信地瞅了一眼梁钟鸣,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的表态。 第113页 伊楠望着前面,怔怔地若有所思,直到志远轻轻叫唤了她一声,才把她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她转脸对志远展开一丝笑颜,「对不起,我离开云玺绝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因为梁先生对我有过什么不敬之词。对于未来,我已经有了自己的规划。我打算出去念书。」 她说着,目光快速掠过梁钟鸣的脸,他低垂着眼帘,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 志远明亮的眸子迅速黯淡下来,「读书?去哪儿?」 伊楠抿了抿唇,低声道:「英国。」 这回连志远也沉默了,他发现自己的作法其实很愚蠢,以为把他们拉出来就可以谈和,却不知梁钟鸣如果真有威胁到伊楠的利器,她是完全可以摆出这样一副自愿的姿态来的。 他给自己又斟满了一杯酒,适才那杯的酒劲正在脑袋里蓄势待发,一时有些昏昏沉沉的,他咬咬牙,还是把这一杯给一股脑儿倒了进去,他宁愿要那种晕乎乎的感觉,也好过让自己喘不过气来的郁闷积压在胸膛里。 这第二杯酒灌下去简直恰到好处,身子顿时轻盈地漂浮起来,象踩在云层里,绵软舒服,他忍不住想再来一杯,手刚摸到酒瓶,就被梁钟鸣夺了过去,他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严厉,「你胡闹什么!」 志远忽然间没有任何徵兆地就势向梁钟鸣倒过去,瘦白的手死死揪住梁钟鸣的衣领,「大哥!你早就烦我了是不是?你一定觉得我很累赘是不是?」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伊楠震惊不已,她没料到刚才好好的志远会像个歇斯底里的人一样撒酒疯,她迅速地瞥向梁钟鸣,恰好捕捉到他眼里霎那而过的一丝嫌恶,那样的表情伊楠以前从来没在梁钟鸣脸上看到过,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是如此陌生。 志远简直是在嚎啕大哭,「不是我要抢这个位子的,你知道吗?是妈硬要把我按在上面,不是我!这些年,我为了让你开心,能做的我都做了,远大实际不还是你说了算?我不过训是个傀儡,你跟妈两个人的傀儡,!还有酒店,我知道你看重冯奕,妈把他赶出了远大,我又把他招到酒店来委他重任,你说我做得还不够好么?为什么你要这么恨我?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恨我,你……」他呆滞而狂乱的目光突然投向伊楠,颤抖的手臂逐渐抬起来,指着她断断续续道:「你连她,连她都……」 梁钟鸣先还冷冷地听着,突然面色大变,臂上勐一发力,将志远掀回位子上,厉声道:「你闹够了没有?「然后一秒都没耽搁地从兜里取出手机,很快按键,接通,沉声道:「老俞,你立刻上来!」 昏昏沉沉中的志远还是听清了他的声音,他的脸上,惊惶与瑟缩交替,最后却惨然一笑,「我知道,你们又要把我锁进黑屋子里去了,没关系!锁吧,我习惯啦!」他双臂上举,骇然大笑,「来啊,快来锁我呀!」 伊楠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那个被唤作老俞的人很快进来,长得魁梧结实,梁钟鸣也不起身,指指志远道:「他醉了,送他回去吧。」 老俞立刻心领神会,上来就搂住了志远的上半身,姿势娴熟。 志远突然又乖顺起来,由着他半扶半架地将自己往门外拖。到了门口,他扶住门框,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姚伊楠,连你也要离开我吗?」 伊楠不觉站起身,无措地望着志远,他没有回过身来,似乎并不期待她的答案,仅仅停留了两秒,就被老俞彻底架出了包厢。 他的那句话象回音一样余音裊裊地迴旋在伊楠耳边,竟让她心生恻然。 76.是否真能好聚好散(三) 房间里就剩下她和梁钟鸣两人了,可空气中的压抑并未因为志远的离去而舒减。 服务生忽然忙碌起来,连着走了几趟,给他们端上来热气腾腾的菜餚,每个进来的人脸上都带着谨慎而小心的笑意,似乎都明白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乘热吃吧。」梁钟鸣温和地招唿她,像没事人一样。 伊楠摇摇头,低声道:「我吃不下。」 梁钟鸣略一迟疑,起身用公勺舀了好几道菜往她盘子里放,「不饿也要吃,你又瘦了。」后面那句话他说得很低,却触动了伊楠心底深处的某根心弦。 她记得几年前她们就曾经常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吃饭,那时候的她是多么快乐无忧。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口气,却已物是人非。 鼻子有点塞住的感觉,她低头认命地吃着盘子里的水晶虾仁--这里的招牌菜,酸涩地想,自己何曾抵挡住过他温柔的关切呢? 梁钟鸣望着她乖巧的模样,眸中仿佛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雾气,他跟她一样,联想到的也是某个遥远的过去,如此相似的情境。 「志远会不会有事?」伊楠闷声问。 他怔了一下,淡然地笑了笑,「他刚才的样子吓着你了?」他慢慢吃着餐碟里的食物,缓缓解释,「放心吧,他没什么事,不过是跟我耍脾气而已。」 「志远从小性格就有些古怪,不太喜欢顺着大人的意志行事,连上学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母亲望子成龙,可是脾气又急,一旦冲突起来,就会採取一些极端的手段,最常用的就是把他锁在小黑屋里,那时候他才五六岁,他的恐惧可想而知。」他很自然地回忆起第一次从小黑屋里解救志远时看到的一张极端惊恐的小脸。 第114页 「虽然他不是我的亲弟弟,但我还是很疼他,每次他倒霉,我都会想方设法给他解围。没想到反而把他给宠坏了,他总是觉得凡事有我这个哥哥替他顶着,跟母亲的对抗也就更加有恃无恐。」他的脸上现出一点无奈和冷漠,因为一下子想到了许多不愉快的事,父亲的担忧,母亲的猜忌,还有弟弟周而復始的胡闹,但他并不想告诉伊楠这些陈年旧事,于是就此打住了话头。 伊楠也只是安静地听,无法发表什么意见,那毕竟是别人的家事,而她适才的不安却在他低缓的语调里逐渐消弭。 梁钟鸣突然自嘲地一笑,「很多人都认为我在妒忌自己的弟弟当上了董事长,包括志远他自己。」 伊楠放下手中的筷子,定定地看着他道:「我不信你是这样的人。」 梁钟鸣与她默默对视着,忽然露出明朗的笑意,伊楠心里酸楚,她知道他这个大哥不好当,即使他什么都不争,什么也不说,流言蜚语依然不会放过他。 「其实,做什么事,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他爱怎么说怎么说,何必介意呢!」她试着安慰他。 梁钟鸣轻吁了口气,笑意荡漾在脸上,然后他似乎不太想听到这样的安慰话,话锋陡然一转,「为什么想去英国念书?」 伊楠顿时张口结舌,她刚才那么说纯粹是信口捻来,一经说出来才懊悔不迭,因为那曾是梁钟鸣给她的建议,她如此耿耿地记在心里,岂不表明对于过去,她依然没有忘怀么? 适才的一通闲聊,本以为这章就无风无浪地揭过去了,没想到他会旧话重提,伊楠只觉得耳朵根又热又烫,支吾着道:「还没决定,只是……有这个打算而已。」 梁钟鸣并不深究,慨然道:「英国是个不错的留学地,不比美国那样浮躁功利,可以静下心来读书。」 伊楠暗暗舒了口气。 看时间差不多了,她坚持要走,梁钟鸣遂为强留,结了帐起身道:「我送你吧。」 伊楠客气了一番,也就客随主便了,临出门时,她无意间回身瞥到桌上三只醒目的酒杯排成一个漂亮的弧度,当中那只空空如也,两边的两只依然是满杯的红酒,分毫未动。 一路向南,两人说着平常的客套话,把最真实隐秘的一个过去的自己牢牢藏在心里。伊楠发现很多想法似乎都是意念里的东西,比如她以为这辈子不再有可能跟梁钟鸣碰面,不再会在一起吃饭,更不可能再同坐一辆车,而这一切,在短短的几天里就都被打破了,而她自己,也没有想像中那么激动或者尴尬。两年的分离,足够让她编织意见最得体的外衣,在这种不被期待的时刻从容不迫地拿出来穿上,她们也能谈笑风生,尽管那笑是浮在最表面的,与内心的真实相脱节的,它会让人有种疲累的感觉。 「你男朋友对你好吗?」梁钟鸣忽然问,手上依旧稳稳地开着车,目光直视前方。 伊楠有些侷促地撩了瞭鬓边的髮丝,抿了抿唇道:「挺好的。」 梁钟鸣便沉默下来。他的沉默有太多的意味可以让伊楠去琢磨,可她什么也不愿猜也不愿想,她宁愿还是维持刚才的那份哪怕是虚假的客套与热闹。 「他在会计事务所工作,人很开朗,跟他在一起感觉很轻松……」伊楠搜肠刮肚地想着孟绍宇的好处以便来证实自己现在的幸福。然而,当她瞟向梁钟鸣的一瞬间,忽然就住了口,他的脸庞是僵硬而尴尬的,这让她不由不反省到自己所提到的孟绍宇的每一个优点似乎都有「谴责」梁钟鸣的嫌疑,她觉得自己不是那样的意思,可是为什么一说出来就变了味儿了呢? 梁钟鸣却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扯出一丝笑意扭头迅捷地与伊楠对了一眼,轻声道:「恭喜你。」 伊楠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然而时光不由人的心意决断,只在该停的时刻停顿下来。 小区里不让外来车辆入内,两人就在门口道别。 伊楠见梁钟鸣锁了车有随她一起进去的意思,忙委婉地阻止,「梁先生,你忙你的,我自己进去就可以。」 梁钟鸣仰脸望了望幽冷干净的星空,用悠闲地口吻道:「我不忙,很久没看到这么清爽的夜色了。」 夜凉如水,伊楠伴着梁钟鸣缓缓朝小区里走。其实有很多次,她做梦都梦见过这样的情景,只是一旦化为现实,那梦中的种种渴望与无奈竟似找不回来一星半点,甚至连喜悦都不曾在此刻光临她的心田,是否压抑太久,以至于消弭殆尽? 多年前,他安静地伴随在自己身旁对伊楠来说是莫大的满足,连他的沉默都是那样意境悠远,只是如今,她已经不再习惯他的沉默,这种改变也许是因为她不想再跳入以前的那份情怀里,时过境迁,一切过去,也许只有深埋在心底才是最美的,当你有一天将它重新展开来时,才会发现所有的感怀其实已经泛黄,离自己渐行渐远。 「伊楠,如果你不知道云玺有我介入,是不是就不会辞职?」梁钟鸣突然发问,令伊楠措手不及。 其实这个问题他早就该问的,却迟迟没有,直到离别的这一刻。 伊楠低下头去思索了一会儿,最近她似乎一直就在辞职的问题向许志远反覆做着解释,以至于快要忘却自己真正离开的原因,她想,是因为他吗? 第115页 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即使她否认,以他的聪明,也不难猜出。 梁钟鸣怔了一会儿才长嘆一声,「我还是干扰到了你。」 他低柔磁性的嗓音里那一抹显而易见的歉疚还是感染了伊楠,她心底深处的涟漪微微漾起,定住脚步,伊楠转身正对着他,她眼里的光芒与这夜空中的星辰一般璀璨明亮,那刻意掩盖起来的热切与信任也在眸中若隐若现,梁钟鸣一时唿吸滞怠,这种感觉,有多久不曾经歷过了? 「我走没关系。」她轻轻地说,「不管到哪里都能过。可是你不一样。」她深吸了口气,想起他的委屈与消极,如今她不仅无法帮他,连安慰都不能再给他,「我不想因为我的存在影响到你,我想你一直都能……平平安安的。」她说这番话时不知缘何竟感到酸楚,象被某种不安的情绪控制着,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浮上来了,好似一个漩涡,要把他们两个都卷吸进去,吞噬殆尽…… 伊楠打了个寒噤,随即听到梁钟鸣关切的声音,「你冷吗?」他的手习惯性地去解自己的大衣扣子,仅仅解了一粒就清醒了似的不再继续,手缓缓垂下来,可是眸中的激情并未因此而褪去。 她对他总是怀着百分之百的关心,他一直知道的,他的心再一次绞痛起来,所有温柔的回忆哗啦一下从闸门中泄出,一下子击溃了他营筑了许久的堤坝,他突然有了放弃的冲动,沙哑地唤了她一声,「伊楠--」 伊楠扭头望去,看到敏妤和孟绍宇目光齐刷刷地瞅着这边的自己与梁钟鸣,表情惊讶,她的脑子嗡的一下,有种失重的感觉。 敏妤已经一蹦三跳地沖了过来,「哟,你回来了!怎么不上去,还磨蹭啥呀?」她的目光狐疑地在梁钟鸣脸上转来转去,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果然,没几眼,记忆库里同一张脸孔被调了出来,有这种气质的男人并不多见,她一下子白了脸。 伊楠定了定神,强笑着说:「你们怎么下来了?」 孟绍宇脚上还穿着家常的拖鞋,抱着膀子踱过来,笑道:「你侄女晚饭没吃多少,现在又嚷着饿了,带她下来买宵夜呢!」话是对着伊楠说的,可犀利的眼神却始终凝在梁钟鸣身上,「这位想必就是云玺的领导吧?」 梁钟鸣一眼就猜出来他是谁,矜持地一笑,迎着他略具敌意的目光道:「很遗憾,云玺没能留住姚小姐。」 孟绍宇打量他的同时他也也在打量孟绍宇,看他以如此随便的穿着出现在伊楠住宅的附近,他隐隐明白两人的关系已经非同寻常,尽管这既是合情合理,再正常不过的结果,也是他所希翼的--伊楠一定会找到一个好的归宿,可一旦亲眼看到另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世界里还如此亲密,他的心竟像被尖刀划过一般刺痛,疼痛过后是比以往更冷的寒意,他庆幸刚才没有一时沖昏头脑说一些不该说的话,而眼下的情景他也不愿意再多加欣赏,遂对着伊楠道:「那么,我先走了。」 他口气里的舒冷令伊楠难过,但她又无从解释,只得点了点头,看他转身离去,背影萧索。 77 并非无动于衷(一) 敏妤跪在沙发上,虎视眈眈地瞪着反覆按动遥控器的伊楠,直到她受不了地转过头来。 「你这是干什么,想拿眼神杀死我?」伊楠玩笑道。 「我看你打算什么时候向我坦白。」敏妤气哼哼道,刚才孟绍宇在,她硬是忍着没盘问,本以为只剩两人的时候伊楠会给自己一个解释,孰料她气定神闲就是不开那口。 电视里正在上演一出苦情戏,一群面黄肌瘦的孩子追着满面悽苦的母亲喊「妈妈回来!」 伊楠目不转睛地欣赏,隔了好一会儿才恍悟似的发现敏妤又怒又怨的眼眸,故作不解地反问,「你想要我坦白什么?」 敏妤见她还跟自己揣着明白装煳涂,只恨得牙痒,直截了当地点了出来:「你说,刚才送你回来的那人究竟是谁?」 伊楠面无表情地向着电视屏幕,却保持沉默。 「他不是你领导,是你过去的那个……是不是?」敏妤再也忍不住地戳穿她。她跟梁钟鸣有过一次谋面,在伊楠处理完爷爷奶奶的后事回到c市后。 那时候敏妤还在念书,听说了如此重大的变故,她特意逃课跑去安慰伊楠。 彼时的伊楠也远没有现在这般坚强,常常动不动就落泪,也是在那个时候,她见到了对伊楠关怀备至的梁钟鸣。还没等她为伊楠从此有了依靠感到高兴,伊楠的一句话把她惊得如遭电击,「他有家庭。」面对刚从生死线上回来,瘦的只剩一副骨头的伊楠,她没敢做任何谴责或者规劝。 「你知道了还问。」伊楠淡淡地说着,手里的遥控器反覆按着,来回翻找频道,屏幕闪烁,光影交叠,泄露出她的烦躁。 敏妤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他,他真的来找你了?难道……他离婚了?」 伊楠面无表情地道:「你想像力还真丰富。」顿了一顿,才勉强解释了一句,「就是他收购了云玺,所以我要走。」 敏妤张着嘴,眼睛瞪得老大,脑子里更是转的飞快,「他为什么会收购云玺,中国这么大,他跑哪儿去不好,这……也太巧了吧?」 伊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她也不是没想过,但她没有问过任何人,即使真的与她有关,对自己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第116页 「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敏妤的想像力总是异乎寻常,一句话把伊楠也逗乐了。 「你电视看多了是不是?还阴谋!」她把遥控器甩在沙发里,放弃了搜索,本就没什么目标,「阴谋也好,阳谋也罢,反正我已经辞职了,不会再去关心。」 「可是,」敏妤依旧忧心忡忡,「如果他是针对你,你跑哪儿去都没用啊!」 伊楠皱眉道:「你别瞎想了,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她的声音低下去,却仍很坚定,「他从来不会害我。」 她起身去倒水喝,嘴上继续道:「再说我暂时也不想工作,打算再去念阵子书。」 「念书?上哪儿念去?」 「可能去国外吧。」伊楠的声音从厨房里飘出来。 敏妤愣了愣,又扬声问:「你跟小孟商量过了?」 伊楠端着水杯出来,边喝边又在沙发上坐下来,漫不经心道:「没有。」 电视停留的频道正在播放小品,笑声连连,伊楠顶着屏幕,努力想把自己融进去。 「姚伊楠,我还真没见过比你更自私的人。」敏妤忽然在旁边咬牙切齿地说。 「你不也一样?不是你说活着就得自私一点的么?」伊楠玩笑着回了她一句,久久不闻她出声,不禁转脸去看,敏妤黑着的脸上怒意十足。 伊楠吃了一惊,「你干嘛呢,这是?」 「我跟你不一样!」敏妤真的很生气,「如果我有个对我这么好的男朋友,我一定会先跟他商量,我会顾及他的想法和感受!可是你呢?你什么时候想到过孟绍宇,什么时候把他放在重要的位置上了?!」 伊楠怔忡的面色逐渐泛白,她在敏妤因为愤怒而变得超红的脸上似乎悟出了些什么,半响才僵硬地笑笑道:「孟绍宇那些客还真没白请,有人帮他当正义之师来了。」 敏妤一甩手,翻身下来,从沙发一端翻身下来,气唿唿道:「姚伊楠,我没跟你开玩笑!我是真看不过眼了。你是不是觉得不管你怎么无视他,小孟反正也会在你身边,反正会对你好?我看你根本就是拿他当跳板。」 伊楠的脸也拉长了,「我自己想干什么我自己有数,不需要别人对我指手画脚!我也从来不会拿谁当跳板,读书只是我今天刚有的想法,我自己都还没考虑妥当,你要我跟他去商量什么?」 敏妤喘息甫定,蓦地清醒自己有点过于激动了,掩饰着起身踢踢踏踏往房间里走,嘴上还是很硬地回着:「反正你就是自私,你小心哪天后悔!」 伊楠持着水杯半天没想起来喝,敏妤的失态仿佛点醒了她,她不禁反省,自己是否真的有她说的那么不在乎孟绍宇? 是的,这些天来,她被辞职的风波缠的焦头烂额,却从来没想到过要去找孟绍宇商量一下,至于未来的计划,如果不是敏妤刚才发的那通脾气,她也怀疑自己是否会把孟绍宇考虑进去。 难道,她的心里真的一点都没有这个人?难道,她同意跟他在一起也只是图一时的解闷? 她烦闷地摇了摇脑袋,太多烦心的事困扰住了自己,她简直害怕再作这种深层的思考。 沖澡的时候,敏妤激愤的小脸再次浮现在面前,她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一种陌生的情绪如丝般缠绕上心头,她百般否认,那绝不是嫉妒,可是,为什么想到自己不在的时候,敏妤和孟绍宇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场面她就很别扭? 那种她竭力想忽略甚至无视的场面,其实一直扎根在心里。 原来,她对孟绍宇,绝不像敏妤描述得那样无动于衷。 78.并非无动于衷(二) 散了会,伊楠被叫去了冯奕的办公室。 角落里立着一只精緻的行李箱,笔记本拎包也已经稳稳地端放在上面。冯奕手上麻利地收着文件,抽空指指对面的椅子招唿伊楠,「坐吧。」 伊楠道:「不用了,你是不是该走了?」 冯奕把一叠资料仔细地装进一个档案袋,脸上的神色有些沉重,嘴上应道:「是啊,太突然了,早上刚接到回总部的电话。」抬起头来,他望着伊楠,眸中既有释然也有歉意,「本来我还想亲自安排个晚宴给你送别,这样看来,是要泡汤了。」 伊楠笑笑,没搭讪,今天已是她在云玺的最后一天,但手续上的事宜还迟迟没有办完,自从互通收购云玺后,包括人事及财务等功能都由酒店集团集中管理了,新官上任伊始,流程反而有点拖沓。 冯奕接着道:「我回去正好可以催催那边把你的关系尽快转出来,也不知这帮人怎么办事的,都一个星期了,还没搞定。」 他在伊楠面前的这几句牢骚也不完全是做给伊楠看的,酒店业务员虽然指明了由他全权负责,而实际上所谓的全权也仅限于酒店的具体运营和营销策划上,他最关心的财务那一块是直接由互通总部掌管着的,他仅能看到每季度的报表,对于背后的资金流向等故事知之甚少,他猜测这一招多半又是许欣宜的惯常伎俩——时刻把财政大权握在手中。好在梁钟鸣也是股东之一,冯奕看不到的东西他能看到,而且不管怎样,根据协议,五年后这些酒店都会尽入梁钟鸣囊中,成为他与远大彻底剥离的「遣散费」。这样想着,冯奕嘆口气,能忍就忍了吧。 伊楠没有接他的茬儿,心里很明白,冯奕比她更希望自己尽快离开这里,他是个很现实的人,无论是过去对她的挽留,还是现在对自己婉转的「流放」,他都有着明确的目标——不希望任何人干扰梁钟鸣的前程,当然也包括他的。 第117页 想通了,伊楠觉得也没什么可抱怨的,现实本就是这样凉薄,所谓的爱情,也不过是某些利益权衡的点缀罢了。 这一次,她觉得自己是真明白了。 冯奕略一踌躇,迟疑地问:「许至远最近……有跟你联络过吗?」 伊楠看看他。 「哦,你别误会,你知道他一直不肯放你走,为这事还跟我板过脸。」冯奕说着,嘴边出现一丝苦笑,随即又收敛住,摆了摆头,仿佛要赶走自己莫名其妙的担忧,走到伊楠跟前,郑重地伸出手来,「希望你以后一切顺利。」 伊楠犹豫了一下,探手迎了上去,脸上终于也扬起一缕微笑,「谢谢!你也是!」 冯奕听到她这样说的时候,眼里竟流露出感动的神色,「伊楠,知道我最欣赏你的一点是什么吗?你的性格很干脆,一旦认准就不会轻易回头,而且,也从来不会纠缠在过去的事情里。」 伊楠笑得有点苦涩,心里想,我是绕过了多少弯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只有我自己知道。 从冯奕那里回来,才发现办公室里居然来了好多人,主要还是云玺的旧人们,那些与她朝夕相处感情甚笃的几个部门的女孩子们。今天早会上公布了伊楠离职的消息,并在短短数分钟内传遍了云玺的各个角落,因为没有任何前兆,女孩子们都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惊讶,七嘴八舌地盘问着伊楠,闹成了一锅粥。 最后还是晶晶替她解了围,虽然她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哎呀,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嘛,你们谁能保证自己在云玺干一辈子啊!」晶晶说着,眼神转向伊楠,也带了一丝浅淡的哀怨——这么好的朋友,竟然也是到最后一分钟才知道。 伊楠向她报以歉然而感激的一笑,接着她的话头往下道:「我又不是从地球上消失了,将来跟大家还可以保持联繫!」 其实道理大家都明白,惊诧过后,话题兜兜转转,很快就落实到了吃上,伊楠慷慨表示晚上大家一起聚聚,由自己买单。 中午用餐时,几个平日里相好的女孩自然而然又围坐在一起,只是这一次,聊天的重点不再是伊楠了。 云玺令人津津乐道的培训生计划要延迟了,晶晶和另外一个同去的女孩无不担忧地讨论着,「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会儿说下月初,一会儿又是下月底,连个准日子都没有。」 崔颖没有被安排在里面,这始终是她心上的一根刺,本来以为还能跟伊楠同病相怜,没想到家人已经拔腿开熘了,心态没调整过来,此时不免在旁边哼道:「你们大概没听说吧,互通酒店的港股这两天大跌!我看十有八九是有麻烦了。」 善于钻营的庞明德这次却没能保持住往上晋升的势头,在新的管理层掌握了云玺大部分资料后竟将他冷落在了一旁,半个月前,他被一家猎头挖去了其他酒店当销售经理,多少有些凄凉收场的意思,为此崔颖心里攒了一肚子火,背地里常骂冯奕他们卸磨杀驴,晶晶曾偷偷跟伊楠取笑过,说庞明德怎么看也不像驴啊,象老鼠还差不多。 晶晶立刻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的?你买互通了股票了?再说股票上扬下跌不是稀松平常的事儿嘛!」 崔颖草草扒完了饭,干笑道:「买互通股?你想吓死我呀,我可不想被雪崩砸死。告诉你们吧,云玺的麻烦是铁板钉钉的事儿,咸鱼翻身,不还是咸鱼?瞪着瞧吧。」又是一副掌握内幕消息的嘴脸,可是这一次,她显然不想找人分享秘密了。 待她一走,晶晶愤而道:「这人怎么心态这么扭曲啊,瞧她把云玺咒的,替庞明德打抱不平哪这是!」 伊楠联想起冯奕走前的心神不宁,心下思忖也许不会是空穴来风,但她也仅止于想想而已,她在云玺的脚步即将终结,画上句号,因此不想参与太多意见,只泛泛地劝道:「吃饭吧,甭理她!」 一整天,伊楠忙着跟各色人等道别,跟同事做最后的移交等待,时间忽忽悠悠很快就过去了。 踏出办公室的最后一刻,伊楠禁不住又回头浏览了一番,目中流露出不舍,这个她于偶然中踏足进来的空间伴随着她从最初的失落彷徨到后来 的从容淡定,是她心智磨练的最忠实的见证人,然而,她毕竟还是要离开了。 天很冷,女孩子们特地挑选了一家火锅城,吃着气氛好,还可以取暖。唯一遗憾的是崔颖没有来。伊楠心知她最近一阵都不怎么痛快,原因也能猜出一二,心想隔阵子再单请她吧。毕竟两年来她们交情不菲。 伊楠来不及回答,看到手机屏上显示出来孟绍宇的字样,赶紧接了起来。 「我刚下班,怎么样,想好去哪儿吃了没有?」孟绍宇的声音听不出一丝加班后的疲倦。 伊楠使劲想了想,依稀记得昨天晚上好像是跟他约好吃晚饭的,本来还是叫了敏妤,那丫头最近好像跟伊楠在较近,藉故避开,宁愿跟新同事凑在一起,结果没有敏妤的提醒,伊楠还真忘了。 她暗暗捶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那个,我……我跟同事在吃火锅,你,你要过来一起吗?」她结结巴巴地问。 孟绍宇顿了一下,朗声道:「好啊!我去!在哪儿呢?」 伊楠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只得给他报了地名儿。 挂了电话,晶晶好奇地凑上来问:「谁要来啊?」 第118页 「一个朋友。」伊楠含煳道。 有人立刻八卦地问:「是男朋友吗?」 「嗯。」伊楠正吃着肥牛,答完了 才回过神来,一抬头,整桌的女孩都瞪着自己。 晶晶几乎要立刻扑上来掐她的脖子,「姚伊楠,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 伊楠硬着头皮笑道:「这不该交代的今天都一併交代了嘛!」 然而,孟绍宇的到来让本已平静下来的晶晶再一次张口结舌,继而又有想掐伊楠的冲动! 孟绍宇一眼就认出晶晶,咧嘴笑道:「美女,好久不见!」 这顿火锅因为孟绍宇的到来又足足延长了一个小时。他一贯的插科打诨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气氛空前暴热。女孩们纷纷指责伊楠不早点儿把这么有趣的男朋友介绍给大家认识。不过热闹归热闹,酒足饭饱之后,大家也没有放肆地再敲诈伊楠去k歌泡吧之类的,很知趣地把时间让给他们这对小情侣。 在火锅城门口分道扬镳后,一路走出步行街,孟绍宇自然而然地搅住了伊楠的肩,神情也恢復了正经,轻声问:「是不是有点捨不得?」 伊楠老实地点头,又很快摇头,她不想继续这个有点伤感的话题,仰脸道:「对不起啊,到现在才给你名分。」 孟绍宇嗤地笑出声来,但他依旧很高兴,用手抚抚伊楠的脸,「怎么没把你侄女也叫上?小心饿着她了。」 伊楠眼神一黯,淡淡道:「她上了班,有自己的新圈子了,朋友同事的多着呢!」 她想起敏妤对自己的指责,挣扎了片刻,开口问道:「对了,我……在考虑出国留学的事,你觉得怎么样?」 孟绍宇很意外,「为什么呀?」 「老是朝九晚五的上下班,烦了,想换换生活方式。」 「打算去哪儿?」 「还没想好。」 他歪头瞅瞅她,「不会这么快就决定吧?」 伊楠也瞥了他一眼,低声道:「这不是在徵求你的意见嘛!」 孟绍宇显得很开心,搂住她的手紧了紧,轻松道:「应该没问题,顶多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再个、读个学位回来,呵呵!」 伊楠朝他身上靠了靠,一只手禁不住圈过去,揽住了他的腰,他总能在不经意间带给自己感动。 她忽然很想感学敏妤,如果不是她发的那顿脾气,也许她还不会察觉自己正在逐渐向他靠拢的心。 79.暗潮汹涌(一) 第一个告别上班的日子。 本以为,可以睡个安心的懒觉。然而,事与愿违。 听到门推开的声音,伊楠在被窝里略作挪动,稍稍仰起头来打量动静。 目光触及到的是站在门边已经收拾妥当的敏妤,脚边搁着她来时的小箱子,一脸凝重地遥遥俯视伊楠,咬着唇,声音有点低,「我要搬出去了——跟我同事合住。」 伊楠一下子坐起来,惊诧的目光直瞪向她,「你什么意思?」 敏妤低着头,望定自己的鞋尖,「她那儿地方大,有两个房间呢!房租不便宜,我跟她商量了,一人一个房间,我顺便帮她承担掉一些费用。 伊楠的心情一下子很糟糕,如果敏妤是因为找到工作以正常的原因搬走的,她不会介意,可现在不是。 这些天,她们别说讲话,连见面都少了许多,伊楠心里隐约清楚是怎么回事,可她不敢捅破那层尴尬的窗户纸,她为敏妤这样离开自己而感到十分难过。 定了定神,她望一眼敏妤那略带疏离和落寞的眼眸,心下一声嘆息,转而想到,也嘱咐了一句。 「小姑,你要好好珍惜。」 敏妤这声话语里的伤感让伊楠一时茫然起来,不能十分准确地把握她要自己珍惜的究竟是什么,孟绍宇?还是别的什么? 然后,她没有开口问,只是木木地点了点头。直到敏妤走出去,大门关闭的声音传来,她都没能从床上下来,突然感到莫名伤感,也许她真的是命硬,无法享受圆满的天伦之乐,总是顾此失彼。 房间里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静,她并没有起来,心情有些恹恹的,继续倒头睡下去,尽管睡意皆无。 迫使她下床的是一个电话,由云玺打来,却不是熟人。 对方自称是互通法律部的,有些事需要她协助调查,从语气里听不出是什么兆头。 伊楠的神经一下子集中起来,思前想后也没弄明白对方的真实意图,但她的离职手续至今尚未办妥,思忖会不会跟这个有关,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要法律部来过问。 出门时刚好撞见买早点回来的孟绍宇,手里还拎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脸上却有些愕然,「伊楠,刚我怎么看见敏妤拖着箱子走了呢?她搬家了吗?咦,你这又是去哪儿?」 伊楠被他问得心烦,拼命按着电梯钮,嘴上道:「回来再跟你说。」 孟绍宇一个转身,伊楠已经闪进了电梯,「喂,今天周六啊,你到底要上哪儿呀?没出什么事……」 电梯门阖上的剎那,孟绍宇焦虑的面庞被彻底隔绝于外,伊楠长长地松了口气。 要她怎么跟他解释呢?连她自己心里都一团乱麻似的,恨不能有人帮着自己理一理! 坐在车上,伊楠的思绪终于从敏妤那里摆脱出来,转到了此行的目的上,她越想越觉得蹊跷,想给冯奕打个电话探探口风,思虑再三还是作罢,先看看情况再说吧,如果只是小事一桩,犯不着兴师动众。 第119页 仅仅一天之隔,再进云玺,望着大堂里站班的新面孔,伊楠竟有种客人的感觉,不禁暗嘆人的归属感多么微妙。 本想直接走员工通道,转念一想不妥,况且她连要找她谈话的法律部安置在何处都不清楚,于是自觉地走向前台。 当兵的小陆一下子看到伊楠,立刻露出明艷的微笑,「早上好,姚小姐,陈鸿泰先生已经在v3112房间等您了。」 v3112是个豪华的商务套间,客厅宽敞明亮,居然还摆了一张可以开会用的小方桌,伊楠进门的时候看到已经有两位助理模样的男子落座于小方桌的同一面,那个叫陈鸿泰的香港人走到他们那面的一张空着的椅子面前,指指对面唯一的一张椅子招唿伊楠坐下,格局颇象审犯人,她有点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陈鸿泰的国语带有浓重的粤语腔,他先给伊楠简单介绍了在座的几位,均来自互通法律部,「姚小姐,我们这样冒昧地把你请来,我想您应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吧?」 伊楠摇了摇头,「不是很清楚。」 陈鸿泰耸耸肩,「那么,可否请姚小姐解释一下辞职的真实原因?」 伊楠奇怪地望着他,「关于我辞职的原因,在递交给公司的辞职信上已有写明,冯总也亲自批覆了,我不知道这当中有什么问题。」 「姚小姐,想必您也明白,法律部对于公司内一切有不明确或疑问的事宜都有权过问,您的离职手续虽然有冯奕先生的批准,但并未得到公司正式的许可,所以,严格来讲,您现在还是云玺的员工。」他流畅地讲完,又认真地问了一遍,「现在,您可以就辞职原因给我们一个说明吗?」 伊楠按耐住心中的不悦,想了一想,决定妥协,生硬地回答:「酒店工作比较辛苦,而且跟我从前的专业也不太吻合,所以我希望能够重新规划一下我的职业生涯。」 陈鸿泰紧盯着她,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我们需要了解——真实的原因。」 伊楠赫然望着他,也一字一句地回答,「我刚才所说就是真实的原因。」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胶着,陈鸿泰的眼眸中含着怀疑一切的凌厉,伊楠被勾起了怒火,也毫无畏惧地瞪视着他。 陈鸿泰突然笑了笑,双掌交叉相握,搁在桌上,带着笃定的神色,他说:「既然姚小姐不肯讲,那只能我们替您说了。」他转头向身旁的一位年轻男子略一颔首,「david,你来讲吧。」 david再次浏览了一遍手上的文件,清了清嗓子才开口道:「姚小姐,我想请问一下,您在协助施设部招标时是否有做过什么不当事宜?」 伊楠吓了一跳,「从来没有。」 david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么,泰永丽这个人您应该不陌生吧。」 伊楠迷惘地想了想,「有点印象,是这次中标的供应商吗?」 david赞许地点了点头,「姚小姐记性不错。那您对她是怎么中的标应该也很清楚吧?」 伊楠越听越烦乱,皱眉道:「对不起,你可不可以别绕弯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david和坐在一旁抱着膀子的陈鸿泰对视一眼,脸上微妙的神情一敛,「既然这样,我们想请姚小姐就收受华茂建筑工程有限公司贿赂一事做出解释。」 伊楠不相信地瞪起了眼睛,「你说什么?贿赂?我?!」 陈鸿泰冷哼了一声,「姚小姐不要演戏给我们看咯,如果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你认为我们会跑来这里浪费时间?」 伊楠觉得自己会跟这种事扯上简直莫名其妙,断然道:「我确实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招标的事是谭副总负责的,我不过是去临时帮个忙,至于你们说的贿赂,我可以很明确地说,我从没收过任何供应商的一分钱!」 陈鸿泰俯身向前,慢条斯理道:「可是有人指证你确实收过一笔钱。」 伊楠咄咄逼人地迎视着他,「谁?证据呢?」 david向她递过来一份文件,伊楠将纸挪得离自己的视线近一些,带着错愕的神情浏览了一遍所谓对她的「指认」,越看脸色越白,椊然仰头道:「我从没做过这样的事,这纯属诬陷!太荒谬了!」 陈鸿泰和两名助手对她的愤怒置若罔闻,平静的神色与法庭上的判官无异。 「姚小姐,这些证据的真假性不由你我说了算,如果您对此提出质疑,可以要求对它们作辨伪测试,但在此之前,互通会先给你发律师函,因为我们有权起诉您的不当行为。」 伊楠的心直直地往下坠去,没有底,很黑。来之前,她有过最坏的打算,但现实的残酷竟远远超过她的想像,她唯一清楚的一点是,自己被人算计了! 对面的陈鸿泰又道:「希望你能了解事态的严重性——云玺此次招标的营私舞弊行为已经被媒体曝光,一个直接的恶果就是互通酒店集团的股指在一周内掉了20个百分点。」 伊楠剧烈地喘息,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一场荒唐的噩梦,否则,她何至于与这些天方夜潭的故事牵扯在一块儿?! 「我再说一遍,」她喘着粗气,嗓音也在瞬间沙哑,「这些事我根本没做过,你们休想栽赃在我头上!」 陈鸿秦静静地注视着她,眼里似有鄙夷,又似怜悯,过了好一会儿,他从自己面前的文件夹里取出一份复印件,缓慢而沉重地推到伊楠面前,「那么,你能解释一下你户头上的这些钱都是从何而来吗?」 第120页 伊楠俯头瞪起了眼睛,只扫了几眼,就又抬起头来,面色惨白,脑子里轰地一下就炸开了。 80 暗潮汹涌(二) 伊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云玺,又是怎么打到的计程车,窗外阳光明媚,万物 都是沐浴在温暖之中,而伊楠却仿佛掉进了冰窟,冷得直发抖。她的耳边不断盘桓的 是陈鸿泰那几句冷峻的话。 「姚小姐,我们查过您毕业以来所有的工作经歷,我们不认为您能够在短短几年 的工作中聚敛到如此巨大的一笔钱,所以,我们希望您能给出合理的解释……」 「我们知道暂时无权要求您停留在这里直到给出答覆为止,没关系,我们可以给 您时间考虑,同时,在此期间,也请姚小姐不要藉故离开本市,否则,我们有理由相 信所有对您指控的真实性……」 她如丢了魂一般会到家里,连鞋子都忘了换,直接蜷在沙发里,双臂抱着肩膀, 却还是觉得冷,她紧紧地缩着身子,知道肌肉开始酸痛,可她不想动,仿佛一动,全 身就回崩溃散架。 门铃叮咚地响起来,沉浸在混乱思绪里的伊楠惊得差点跳起来,随后,她听到孟 绍宇的声音隔着门传过来,「伊楠,快开门!」他总是这样不耐烦。 「我在后面叫你多少遍,你知道不……」孟绍宇一见她失魂落魄的神色顿时吓得 连埋怨都忘了,一把将她拽到跟前儿,「哟,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 伊楠张了张嘴,象见到救星一般牢牢揪住他的衣服,开口时发现自己的牙齿有点 控制不住地在抖,「小孟,我……」 才开了个头,她就难以为继,她该怎么向他解释她跟梁钟鸣之间的那段关系?她 根本还没准备好。 孟绍宇将她扶到沙发边坐下,紧张地圈住她的身子,「到底出什么事了?早上看 你出去就慌慌张张的。」 伊楠摇了摇头,「我不太舒服。」 「哪里不舒服?」 「浑身发虚。」 孟绍宇皱了皱眉头,「要不我送你去医院。」 伊楠忙道:「不,不用。我歇一歇就会好了。」 「 你午饭吃的什么?」 「……」 「你,唉,不吃东西当然会虚啦!」孟绍宇找出了原因,松开她道:「行了,你坐 这吧,我去给你煮点东西。」 他说着自顾自去了厨房,嘴里还轻声嘀咕,「都不知道你上午跑出去干嘛了,唉,女 人!」 伊楠的鼻子里酸酸的,有流泪的冲动,如今的她,只有在他面前是可以全身心放松的, 可即便如此,她也无法与他商量对策,因为她没有勇气将自己的过去和盘托出。 厨房里传来叮叮噹噹的碗碟声,间或有孟绍宇哼小曲的声音,这些温馨的声音让伊楠 逐渐冷静下来,这几年,她经歷了太多的痛苦和折磨,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再像学生时代那 样容易冲动和惶恐,她只剩了自己一个,她需要时刻懂得保护自己。 伊楠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去第一口就发现自己其实已经非常渴,她一口气喝完,思 路也逐渐畅通。 她明白,这件事除了找梁钟鸣商量外,她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一切只源于他曾经给 过自己的那笔钱。 在看到那张银行信息的瞬间,她就意识到一张完美的阴谋之网已经向她展开,她可以 质疑那些所谓的证据,可她该怎么解释梁钟鸣赠给她的那笔钱?!一旦说出这笔钱的来歷, 就等于把梁钟鸣也拖下水来,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愿意那么做。 她想不通的是,这笔钱的来歷十分隐秘,可以猜测到得知情人也无非就三个,她自己, 梁钟鸣,还有——冯奕! 冯奕陷害自己的动机是什么?伊楠仔细地回忆,他昨天离开时欲言又止的神情,然后 又缓缓摇了摇头,即使他真想害她,也不可能把自己的靠山樑钟鸣也拉上,这绝对不符合 逻辑。 她百思不得其解,脑袋里仿佛有个解不开的死结,每推进一步都觉得头疼不已。 孟绍宇做了一碗热汤面从厨房里笑呵呵地端出来,上面还铺着一个香喷喷的荷包蛋, 一叠声地嚷:「快来尝尝我的手艺,这可是我的拿手绝活儿!」 伊楠也确实饿了,在他的热情注视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嗨嗨,慢点儿吃,怎么跟刚从难民营里逃出来似的。」孟绍宇虽然取笑她,眼里却流 露出喜悦和温柔之色。 伊楠无心跟他调侃,三下五除二地吃完,才想起来道谢,「那个,很好吃,谢谢啊!」 孟绍宇咧嘴笑道:「你跟我还这么客气,太见外了吧,哎,你也吃饱了,咱们上哪逛逛 去,晚上再找个地方好好撮一顿,怎么样?」 伊楠没有搭讪,迟疑了一下,歉然道:「我有点累,想……睡一觉,要不等我醒了再来 找你,好不好?」 「这样啊!」孟绍宇觉得有点失望,但没有勉强她,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伊楠送他到门 口,他忽然又回身紧盯着她,「伊楠,你,真没什么事瞒着我?」 第121页 伊楠没提防他杀这个回马枪,怔了一下忙摇头,「没有。」 他不信,皱起眉头,审视着她,「你该不会是……跟你小侄女吵架了吧?」 伊楠嘆了口气,随口道:「是啊!她搬到同事那里去住了。」 孟绍宇笑道:「你甭跟她一般见识,小丫头片子就是爱闹别扭。」 伊楠苦笑一声,点点头,心里却想,还不都是因为你! 他走出去之前,还是有些不放心,忽然搂住伊楠,紧紧抱着,贴在她 耳边轻语,「不要 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不管你有什么事,我都会帮你。」 伊楠震住,原来他还是看出了什么,她承认自己有些无暇顾及掩饰,在他温暖的怀抱里, 她还是重重地点了头,眼眶有点湿润。 关上门,伊楠又坐在沙发里发了一会儿呆,这才郑重地翻出手机,按下那一串再熟悉不过 的号码。 单调而长久的嘟音之后,梁钟鸣沙沙的声音终于隔着千山万水传了过来,「伊楠!」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梁先生,我恐怕有麻烦了。」 伊楠把上午的遭遇细细讲述了一遍,她说得很慢,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会会陷入如此一滩 猝不及防的泥潭,可是也不再似刚才那样愤慨和无助,因为她相信,电话那头的这个人绝对不 会对自己置之不理。 梁钟鸣始终静静地听着,甚至一点惊讶的表示都没有,在她讲完后,他又静默了片刻,才 低沉开口,「伊楠,对不起,我连累你了。」 这一声道歉揭开了伊楠所有的迷惑,正如她潜意识里所怀疑的那样,她不过是个挡在最前 面的靶子,而真正的目标——是他! 「你知道是谁了?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她紧紧攥住手机,心一下子吊了起来。 梁钟鸣却不回答她,沉吟道:「你记住,从现在开始,不管是谁再要求你去协助调查都不 要答应。」 「但是他们可能会起诉,还有……那笔钱我该怎么解释……」 「你别管,他们的目标是我,那些证据也都是临时假造的,他们不敢闹大,总之你什么都 不用做,只要保持沉默就可以了,其余的事我会处理。」 「那……你会不会有事?」 电话那头传来极细微的唿吸声,良久,梁钟鸣浅柔的声音传递过来,却只有一句:「相信 我,你一定会没事。」 电话已断,伊楠还在怔怔地僵立在沙发跟前,她觉得气闷,伸手扯住高领狠命向外拉了拉, 好让自己喘息顺畅,可是却丝毫没有效果,她只觉得无形中仿佛有一股巨大的手在将她蛮横地 拉向某个漩涡,她的脑子里开始嚣叫,疼的厉害。她扔掉手机,紧紧抱住脑袋,身子绵软地挫 了下去。 窗外,天色明朗,而她的周围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在层层涌上来,要将她整个地吞噬掉…… 81 危机(一) 梁钟鸣把手机盖阖上,抵在下巴处静静沉思了很久,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良久以后,他转 身,穿过长而孤寂的走廊,往会议室方走。 会议室里,志远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短弧的正中,身旁是表情高深莫测的罗德,听任志远舞 着拳头气愤地在嚷:「不可能!我绝不相信,酒店的营运一直都很好,怎么可能会周转不灵? 你的这些数据一定有问题,你给我立刻拿回去算!」 酒店集团的财务副总赵超有些尴尬地抚弄了一下手中厚厚的文件,对于志远的质疑又觉得 憋屈,可他不敢正面反驳,站在原地隐忍地停顿了片刻,终于还是重新开口,委婉的解释道: 「许董,从报表上看,前三个季度的运营确实流畅,但您也清楚,我们这一年始终是投入大于 回报,如果股价稳步上升,融资自然不会有问题。但是这次突然出现的招标丑闻已经被别有用 心的人乘机大做文章,加上前期与我们协作的几个施工单位也不知听了谁的挑拨,都赶来催工 程款,闹得沸沸扬扬的,股价再这么一滑,我们的市值平白蒸发了一个多亿!现在连银行都惊 动了,今天早上就接到好几通电话,万一连他们也……」 志远已经无心听下去,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我不想听这些,你直接说该怎么解 决吧。」 赵超求助地望向志远身边始终不置一词的罗德。罗德会意,耸了耸肩,向着志远微倾身子 道:「paul,你应该了解,你的这些酒店,我们互通虽然没有拿出来过一分钱,但还是占了可 观的股份,况且,酒店集团打的是互通的名号,所以,实际上我们已经是在一条船上了。」 门喀喇一声推开,几双眼睛同时投向走进来的梁钟鸣,罗德望着他的眼里带着一抹深意, 但随即目光就调转开了。 坐在最下首的冯奕立刻机敏地审视梁钟鸣的脸色——刚才他接到电话的一瞬间仿佛很怔忡。 然而,此时梁钟鸣的脸上看不成任何异样,他迳自回到座位上,向正在发言的罗德做了个手势, 示意他继续。 罗德点点头,又接着说下去,「这次招标的意外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发生得太突 第122页 然,事先没有一点徵兆,大家才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务之急,是要把谭建孝的事情一最快 的速度处理掉,同时召开媒体见面会,迅速澄清此事,将影响尽可能降到最低。」 冯奕的脸一直都是僵僵的,谭建孝是他的手下,他自然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想不通的 是,招标的各个环节他都有参与审核,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却没有料到会在最后关头被人掀出 一张瞠目结舌的底牌来。 此时,不管他心里有多少疑问,面上的态度还是必须要坚决的,「这个你们放心,我回去 就立刻展开调查。」 罗德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这件事已经涉及到互通的名誉,所以昨天一早,我们法 律部的人就已经去了云玺,相信这两天就会有结果出来。」 冯奕面色顿时青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迅速瞥了梁钟鸣一样,后者始终若有所思地看着 手上的资料,没有表示意见的愿望。 志远也皱着眉嘀咕了一声:「怎么事先也没跟我们大声招唿啊!当我们是什么。」 罗德笑着道:「你也知道法律部那帮人啦,做事一贯如此,跟警探没什么分别,连我也是 今天来之前才刚得知的。」 志远无奈地朝冯奕摇了摇头,然后对罗德道:「咱们言归正传吧,处理贿赂案不能在根本 上解决危机,我们还能做什么?」 他如此轻飘的态度让冯奕对他的不知情深表怀疑,可此时此刻,他却无法将这种质疑表露 出来。 罗德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点头道:「那当然,我们的麻烦并非这件事本身,而是由此带来 的恶果。paul,说实话,我不想对你们收购酒店后所採取的各项措施作评价,经营方面的事, 许女士一开始就要求互通不能插手太多,我们也恪守诺言,一直在扮演着谘询顾问的角色。所 有的分析报告也均取自于财务部提供的帐面信息。赵副总的报告我看过了,财务方面的情况确 实不容乐观,具体的想必大家现在也都清楚,其实想要解决也不是难事,或者追加投资,或者 引进新的合作伙伴,或者——把一两个最麻烦的酒店脱手。」 「大哥,你的意见呢?」志远沖梁钟鸣的方向叫了一声。 梁钟鸣抬起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脸上,他是酒店的二股东,又是远大资深的管理者, 其实最有发言权。然而,他的一句话就把所有的期待都给堵死了,「志远,酒店一直是你跟冯 奕在做,该拿什么样的注意,得由你们自己决定。」 他说话的口气很淡,仿佛这件事跟他没多大关系。 志远怔了一怔,没敢反驳,酒店项目确实都是他自己的点子,就连那份跟梁钟鸣的协议也 是他找母亲横竖恳求才跟哥哥签下的。 当初母亲的要求很直接,五年内,他必须亲自在酒店挑梁并作出成绩来,她的用意很明显, 给他个地方施展手脚,而远大摊子太大,彼时他还没有那个能力掌管。 他一直担心母亲的这个条件会惹恼哥哥,没想到梁钟鸣没有多少犹豫就答应了,还拍着他 的肩膀表示对他有信息。 看着兄弟俩情意深重的模样,许欣宜在一旁似笑非笑地说:「哥哥这么相信你,你更应该 努力,不要五年后交到他手上的是一堆废铜烂铁。」 他闻言立刻脸色微变,差点没当场发作。 然而此刻,他才发现,原来经营酒店业绝非易事,太多不可控制因素每时每刻都会在无法 预料的情况下发生。 冯奕一直按耐心仔细听着,虽然志远是董事长,但对酒店最有感情的莫过于冯奕,整个酒 店项目从无到有,都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有着很深的感情,梁钟鸣更是允诺等将来酒店与许 家彻底剥离后,会允许他持有相当的股份,成为酒店的股东之一。否则,他何以至于要忍气吞 声地重回许家的荫地。 当志远的目光向他投来的时候,冯奕立刻开口道:「目前我们旗下的五家酒店实力相当, 卖了哪家都不合适,况且,在这个节骨眼上往外出售等于自爆弊端,会招来更多的负面舆论。」 志远点头道:「我也这么觉得。还有引进新的合作伙伴,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罗德一摊手,「那么,就剩追加投资这一条了。」 志远沉吟着问:「需要追加多少?」 赵超立刻道:「具体金额还没准确估算出来,应该不会低于两个亿。」 志远眨了眨眼,「按比例许氏出六成,应该没问题。大哥,你呢?」 梁钟鸣的脸上拢起一层凝重的色彩,他缓缓道:「我手上没有这么多现钱。」 冯奕一下子紧张起来,其实刚才听到追加投资时他就已经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梁钟鸣的 底子他虽然不能准确的把握,也能猜出个大概来,如果这时候拿不出钱来,很有可能要放弃对 酒店的持股,那么他自己……岂不是白忙一场?! 但冯奕的紧张只持续了短短几秒,梁钟鸣淡定的神色忽然提醒了自己,他的背后还有一个 第123页 可供后援的金库——严家。 他暗舒了口气,神色放缓。 志远忙道:「大哥你不用担心,我找我妈借些先来顶着。」 罗德挑了挑眉,向志远和梁钟鸣各瞟了一眼,眸中暗含着揶揄。 梁钟鸣果然很不舒服地蹙眉道:「投资部不是儿戏,我自己的问题自己会想办法解决。」 志远一张白净的脸憋得紫涨,讪讪闭了嘴。 梁钟鸣只作看不见,拧着眉想了想道:「依我看,几个酒店在行的工程都不能停,那些来 催讨工程款的供应商你们按协议该付的钱都安排支付,云玺的事情也应该尽可能低调处理,以 不影响大局为宜。有人想看笑话,制造了这场难得的舆论,我们正好乘此机会,给几家酒店做 个正面的gg,何乐而不为!」他向冯奕轻松地一笑,「你们不是正在策划酒店新形象的推广 吗?现在是个不错的机会。」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罗德道:「梁总说得有道理,我们互通对酒店业的前景也十分看好,既然大家都愿意追加 投资,那最好不过,赵副总,你可以现将具体方案筹备起来,等资金到位,各方面一拉动,相信 我们的股票不会让大家失望!」 会议室里振奋了一些,冯奕偷偷瞄了梁钟鸣一眼,发现他的面色较之刚才反而阴沉了下来, 一颗心顿时也随之惴惴不安起来。 山那边是海 82危机(二) 梁钟鸣在宽敞的办公室里踱步思索,低下头,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能依稀照出他的身影,模煳得如同幽灵。 冯奕不安地盯着他,等待他在这迫在眉睫的时刻拿出一个注意来。 梁钟鸣踱到冯奕面前时,他突然朝他勾了勾嘴角道:「你觉得,我去找许老太太,可以借到多少钱?」 冯奕意外地看看他,认真想了想,方道:「许志远虽然已经是远大的董事长,不过实权其实还在您手中,即使老太太不愿意出这笔钱,但投鼠忌器,她不能不顾着自己儿子的前程,所以,您去借,应该不会有问题。」 梁钟鸣笑着摇了摇头,「冯奕,看来你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任何一家公司,离了谁都能运转地下去。当初志远刚上位,她其实就想直接让我滚蛋,可是不能不顾忌着我在暗中做手脚,把我留在眼前便于控制,也不至于对志远造成负面影响。现在不同了,志远正在对业务熟悉起来,哪怕他什么都不懂,也必须树立起他的威信,而不是我的。这两年,我想她一定动了不少脑筋,关于怎样把我巧妙地清扫出门。」他哼笑一声,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而现在,显然是时候了。」 冯奕听得心惊,「何以见得?不过是一次招标丑闻而已。」 梁钟鸣嘆了口气,「事情其实比你想像得更严重---他们真的动手了。」 冯奕紧张地盯着他。 「他们在找伊楠的麻烦。」 冯奕连唿吸都一下子失却,半响,才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 「还记得伊楠临走时我给过她一笔钱吗?」他苦笑了一下,「这个傻丫头一分没花,全存着了。」 冯奕懵懂地望着他,听他继续道:「谭建孝一出事,他们就把伊楠也顺带咬上了,理由就是那笔她解释不清的钱。」 冯奕一下子明白过来! 伊楠在此时暴露出来不亚于给梁钟鸣当头一棒,最直接的恶果就是他将失去严家的支援!这是一个编织地多么精心而完美的网! 冯奕紧紧握起拳头,仿佛随时都可以挥舞出去,咬牙切齿道:「真是卑鄙!居然用这种龌龊的手段!」 梁钟鸣眯起了眼睛,淡淡道:「是我疏忽了。」 「梁总,那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冯奕已经有些绝望。 梁钟鸣在窗前驻足,若有所思地望着虚空的远处,「我去找她谈。」 「谈……什么?」冯奕再次迷惑,难道他还嫌所受的打击不够狠么? 「跟她解释那笔钱。」 「不行!」冯奕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叫道:「你明知道她针对的就是你,如果你那么做,岂不是自投罗网!」 「冯奕,」梁钟鸣没有回头,语气幽远,「我不站出来,伊楠就会坐牢。」 冯奕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他们仅凭一笔钱怎么可能……」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个局他们想必策划了很久,没有十足地把握是不可能将互通的法律部推出来的,为的就是要逼我出头,如果我不接招,这齣戏就会以假戏真做收场。」他回过头来,眼里并没有惊恐,缓缓道:「我答应了伊楠,不会让她有事。」 冯奕深深地吸气,他跟了梁钟鸣十多年,深谙他的脾气,此时见他面色沉静,知道无论再怎么规劝,都无挽回的余地,可是毕竟一腔义愤难平,「梁总,请你务必三思,如果你跟伊楠的事公开了,」他深吸一口气,「那么我们这两年的努力就跟着彻底完了。我们以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吗?」 梁钟鸣突然朝他笑笑,「冯奕,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明白么?这个从一开始就如同鸡肋一样的酒店业根本就是他们设下的圈套而已,那纸协议上所有的条款业不过是空头支票。」他低头思忖,喃喃自语,「只是这个收口的时间比我想像得要快一些。」 第124页 冯奕的一颗心顿时发凉,感觉自己又一次当了回自以为是的傻子,「梁总,你的意思是,她早就知道伊楠的存在,却隐而不发,直到今天……」他惶惶然地猜测着,「其实你都清楚,是吗?这些事情,从头到尾你都明白,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往里面钻?!」 梁钟鸣盯着他,惨然而笑,「我没有选择。」 冯奕无语,他极度失望地看着梁钟鸣,在该动手地时候他没有动,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因为机会永远只有一次。 南国的冬季几乎感觉不到寒意,阳光暖融融地晒下来,整个植物园里静谧而温馨。许欣宜仅披了一件白色的毛衣,站在一株绿萝跟前亲自修剪花枝,一边笑呵呵地对杵立在身旁的梁钟鸣道:「医生常跟我说,到我这个年纪要戒骄戒躁,注重怡情养性,他建议我养些花草。哦,我最近开始吃斋了,景玲还说要陪我一起,这丫头,我说什么都觉得好的。」 她的脸上难得布满了慈祥的笑容,梁钟鸣却看着分外别扭,他没有接茬,也没有陪着她笑,双手始终插在裤兜里,默默地站着。 许欣宜忙累了,将剪子和手套一併丢在草坪上,自有侍佣跑过来给她收拾。她招唿梁钟鸣往前走,来到花房台阶外的休息处,「在这儿坐会儿吧,你也陪我站了半天了。」 「好。」梁钟鸣轻声答了一句,在她对面坐下来,依旧沉思不语。 许欣宜嘆了口气,仰脸望着头顶湛蓝的一角天空,直言道:「我知道你有话跟我说,是因为酒店资金周转的问题吧?」 梁钟鸣扭脸看她。 「当初我就提醒过志远,这个项目贸然上市肯定有风险,可他急于做出点成绩来,还是接手往下做了。他刚上台,我不能太挫伤他的积极性,好吧,那就让他放手去干吧!本以为有你在旁边指点着,顶多不赚钱,犯不了大错。」她顿住,似乎觉得自己扯远了,摇了摇头,不愿多说:「钟鸣,这是志远牵头运作的第一个项目,我不想干涉,哪怕最终赔了也无所谓,我只是希望他能在这件事之后长个记性。」 由始至终,许欣宜都就事论事,根本没有提及梁钟鸣在这当中的利益得失,对她来说,收购酒店不过是送给儿子玩玩的一个把戏,输了也就输了,而她又岂能不清楚这盘棋中的梁钟鸣已经到了被逼到了绝境---许志远倾注的只是一腔热情,而梁钟鸣投入的几乎是他的全部身家! 她的态度如此明确---不会插手也就意味这即使酒店运营窘迫,她也不可能支持一分钱出来。梁钟鸣凝在她脸上的双眸愈加冷下去几分,好在,他来本就没有指望她什么。 「妈,」梁钟鸣终于说话了,「我今天来只有一个请求。」他匀了口气,把下面的那句话清晰地说了出来,「请你,放过姚伊楠。」 许欣宜盯着正前方的一处静止不动的树梢,在蓝得令人心醉的背景中,美得如同一幅油画,「为什么?」她欣赏着那幅油画,冷冷地又问一遍,「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梁钟鸣在心里泛起一丝苦笑,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可她喜欢欣赏失败者的难堪。 「那些事她根本没做过,钱……是我给她的。」他低缓地坦白,如她般平静。 许欣宜嘴边噙着笑,视线转到他脸上来,「钟鸣,你希望我称赞你的勇气吗?」 梁钟鸣垂下头,此刻,她是刀俎,他是鱼肉,他保持沉默也不见得能换来几许尊严,但他真的无话可说。 「我一直搞不明白一件事。」许欣宜缓缓道:「你明明从小跟着我,是我养大的,可你的心一天都不在我这儿。」她不再看他,面庞上的线条逐渐凌厉,每一笔都象是拿刀刻出来似的,「现在我懂了,你跟他原来竟是这样相像。钟鸣,」她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慄,「你不应该来求我,你要求的人,是---景玲!」 在长久的静默中,一个身影缓缓走到梁钟鸣面前,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严景玲俯头望着自己,眼神冷漠,双目红肿。 83(危机三) 冬季的夜空,月明星稀,格外清朗,看在眼里也就越加多了几分寒意。 阳台上,伊楠与孟绍宇紧紧偎依在一张松软宽大的靠背椅里,虽然玻璃紧闭,毕竟是冬天,寒冷时不时从各个缝隙里钻进来,若得伊楠时不时要唏嘘两声。 「冷吗?」孟绍宇把伊楠身上裹着的薄毯又塞塞严实,然后使劲往自己怀里的方向揽紧,长臂兜到面前,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搓着,「要不咱进屋在沙发里猫着?」 伊楠笑着摇了摇头,「好容易酸腐一回,哪能半途而废呢!」这么冷的天跑到阳台里来,美其名曰是看星星来的。 孟绍宇假意牙齿打战,「行,我捨命陪「美人」了」,他是歪曲古诗的好手。 伊楠紧靠在他身上,有一些嗟嘆,看电视上不厌其烦地演绎星空下唯美的桥段,自己身入其中,却全然没有了美感,只是觉的冷。可见浪漫是不可故意而为的。 「小孟,你有什么不愿意回忆的事情吗?」她喃喃地问。 「当然有啊」。 「说给我听听。」他答得极干脆。 伊楠泄气,「你怎么这样,记性真差!」 孟绍宇笑嘻嘻道:「都说是不愿意回忆的事情了,还记住它干什么呢!这不自相矛盾嘛!」 第125页 他揽着伊楠的手来回地轻轻摇晃,她觉得自己象置身于一座摇篮里, 舒适轻盈,真希望以后的日子就只是这么简单该有多好。 「小孟」,她又叫他,「你相信因果报应吗?」 「这个……」他不敢瞎说,「我说不好,也许有吧。」 她的脸在幽暗的光线里渐渐发白,孟绍宇一眼眸见。 「其实所谓的报应,主要是对作恶者而言的,但很多人犯下的错误其实都市是无心之失,如果都要遭报应,那世上就没有几个快乐的人了。」 伊楠想着他的话,良久在自言自语,「这世上本就没有几个快乐的人。」 「伊楠。」孟结宇搂紧她,脸也随之牢牢贴在她的面颊上,只觉一片冰肌玉骨的寒凉,他温情脉脉地说「跟你在一起,我很快乐!」 「我这辈子都能跟你一直走下去。「 他的嗓音哑哑的,再没有了平时的那股子油劲儿,有显而易见的诚挚。伊楠没来由地感动,她很想说:「我也是。」却始终没说出口。 于她而言,这简单的三个字不亚于一句承诺,一旦说出去了,就意味着不管前路有多险阻,他们都会相依相伴。 然而,他对她的过去,真能坦然承受么?即使他能包容,对于不可知的未来,伊楠也毫无把握。 如果她的前程光明美好,她会愿意与他携手并进,他的人如同他的生活一样,是阳光与欢乐的一部份。她无法想像,踏进黑暗中的孟绍宇将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震惊?或是嫌恶? 她不愿意见识那令自己绝望的一幕,哪怕仅止于想像,与其如此,她宁愿就让他们之间的一切在最美好的一刻嘎然而止。 只是,要怎样结束,她还没有想好,即使他们的结局仍是分离,此刻她也没有用去主动推开他予以自己的温暖。 伊楠忽然抽了抽鼻子,竟有了一种苍凉的身世之感,她的快乐总是如此短暂,只因她曾经踏下去的那错误的一步。 她为此付出过沉重的代价,然而,「报应」显然还没有完结。等在自己前方的会是什么?明天的自己究竟会在哪里?仍在人间,或已坠入地狱?她无从知晓。 当人生到了只能靠祈祷改变命运的地步,她不知道所谓的「美好」究竟意义何在? 她象一个绝望的勇士,每唿吸一次,都作好了最终的打算。 相拥的两个身体逐渐有了暖意,温热让伊楠昏昏欲睡。她的脑子一整天都没闲着,此时已动转到了极限。 孟绍宇的手臂有些酸麻,他动了一动,伊楠却并未象小猫那样立刻弓起腰来,他低下头去察看,才发觉她已睡着了。 这是她第二次靠着自己睡着,即使在梦里,她仿佛也有很重的心事,眉心紧攒,象有解不开的死结纠缠在里面,如同她飘忽不定的心,拧成了一团乱麻,却始终不愿意想自己倾诉。 他长久注视着她安静的睡态,无声地轻嘆「伊楠,你还是不信任我。」 伊楠在家里枯等了两天,既没有法律部的人来找她,也没有等来梁钟鸣的电话,她象与世隔绝一般,不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种意而未决的煎熬让她坐卧不安,几次想给梁钟鸣打电话 ,又生生忍住,她不想给她压力,不断告诫自己,要相信他,给他时间。 第三天傍晚,天刚擦黑,门突然被打开,伊楠在极度紧张中从沙发里惊跳起来,看到却是拖着行李箱原封不动的归来的敏妤。 「我回来了。」敏妤梗着脖子沖她嚷了一句 伊楠惊魂未定,眨巴着眼睛,有点摸不透状况,「你跟同事吵架啦?」 「什么跟什么呀?」敏妤把箱子随地一搁,「某人打电话来把我臭骂一顿,说得我一无是处的,什么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我只能回来向你赔罪啦!」 「哪个某人?」伊楠先是不解,继而恍然大悟,她一定是说孟绍宇呢,嘴角不自觉间翘得弯弯的。 果然,敏妤没好气道:「还能有谁?你的好邻居呗,他说我把你搞得心情不好,死活要我回来跟你赔罪。「她走到伊楠面前,故意夸张地瞪起眼睛来端详她,以掩饰掉一丝尴尬,然后啧啧嘆 道:「小姑,才几天不见,你怎么瘦成一幅排骨了?」 伊楠白了她一眼,「别说我,看看你自己象什么,在外面也不知道怎么吃的。」心里隐隐却高兴起来,敏妤肯回来,她也算了了一桩心事,而且,终于可以有个说话的人了。 「唉,你还真猜对了。「敏妤摊手摊脚地倒在沙发里,「我发现搬出去最大的错误就是晚饭质量急速下降,饱一顿饿一顿的,太受不了了。」 伊楠来了些精神,摸摸她的脸,「好好躺着,我给你煮饭去。」 敏妤赶忙起身拦住她,「别,还是我去吧,回头要让你那门神看见你伺候我,不定又得怎么熊我呢!」她一熘小跑地进了厨房,嘴上让让道:「不过你别失望啊,我做的菜,也就番茄蛋汤能 品出点味儿来,其余只负责管饱。」 最终一顿晚饭还是由姑侄二人共同搞定。 吃着饭,两人似乎又回到从前亲密无间的时候,那一段关于孟绍宇的争执也都绝口不提,仿佛从未曾有过。 敏妤大口嚼着红烧肉,由衷赞嘆,「还是你手艺好,我那舍友自称大厨,烧出来那叫什么东西呀!』 第126页 伊楠小心地问她,「这回不走了吧?」 「就沖你做的好吃的,不走了。」敏妤说着,也正经起来,「你呢,这么些天,怎么听说你一直猫在家里在家里呀?没什么打算么?」 伊楠着嘴,过了好一会,才轻轻道:「小妤,我遇上麻烦了。」 她把那段诬讹之事原原本本讲给敏妤听,说完了,只觉得心头蓦地一松,好似搬掉了一块压得自己喘不过气的石头一样。 敏妤越听越震惊,半响没缓过神来,待明白了,脸上的惊异之色立刻转为愤怒,一拍桌子,「那你干嘛不说出那笔钱的来歷?你说出来,让他们去查,看他们怎么办?」 伊楠苦恼道:「我怎么敢说呢?我一说,就中了他们圈套了,梁先生会很麻烦。」 「你看你,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护着他!他们就是吃准了你这个心态才敢胆大妄为得往你头上栽赃的!要我说,管他们那一家子的破事干嘛!他们喜欢斗来斗去让他们互相咬去吧,可不要把 别人掺和进去呀!」敏妤愤愤道。 伊楠心里很不好受,半晌才喃喃道:「本来就是我不好,如果当初……他又怎么会以……」她说着便低下头去,神色黯然。 敏妤怒其不争气地瞪着她,想起自己也有过类似的心境,况且也已过去了,便嘆了口气,把责备的话给咽了下去。 「现在怎么办「? 「他让我什么也别做,等他消息……已经三天了。「 「要我说,这事儿你谁也别信,自己好好想清楚,然后早早脱身出来,不要再跟那些人有任何瓜葛才好。「敏妤不无冷静地提醒她。 伊楠撑着面颊,没有立刻回答,这两天她把能走的路都走了一遍,但还是下不来决心由自己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况且,如果对方真要陷害自己,以她孤身一人又岂能敌得过那一个看不见庞大势力,说到底,她压根连对方的面目都看不甚清,所以,前思后想的结果,她也只能相信梁钟鸣了。 「如果他压根也利用你呢?根本不顾你的死活怎么办?」敏妤皱着眉头担忧起来。 伊楠茫然地瞪着眼睛,最终还是坚决的摇头,「不会,我信他」。 敏妤用无可救药的目光望着她,「你就这么相信姓梁的?」 伊楠闭起眼睛,梁钟鸣的嘱咐犹在耳边,她不知道为何,突然也起了一丝不安,是因为敏妤怀疑的目光,也还她等得太久? 「不如,我们找小孟商量一下吧。」敏妤又道 「不要,」伊楠几乎是立刻叫出声来,她还想把自己那段过去向孟绍宇和盘托出,尤其是在目前这样纷乱的时刻,她赌不起,因为精力不够。更不想把他拖入这样一潭混乱的泥淖中来。 敏妤却不以为然,「你要是真想跟他长久,就应该完全信任他,况且这种事你能瞒他到几时?与其他自己发现,还不如你早些告诉他!」 伊楠摇着头,「算了,告诉他也未必有用,何苦把他拉进来一起烦恼,况且,」 她的语气有几分怆然,「我跟他可能……不会走得太远。』 敏妤一时征住了。 84 我犯下的错,我负责(-) 敏妤撕扯着袋子里的牛肉干,有一搭没一搭的往嘴里塞,眼睛虽然盯在电视屏幕上,却显然心不在焉,时而扫一眼心事重重的伊楠,时而又去瞄瞄墙上的挂钟,都块9点了,孟绍宇却还没回来。 伊楠的手机一响,两人同时打了个激灵,敏妤虽然身子不动,耳朵却竖得笔直,然而伊楠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她泻了气。 「冯奕,有事吗?」这是三天来伊楠接到的第一个来自梁钟鸣那边的电话。 虽然语气还算镇定,却掩藏不住一丝颤音。 冯奕噼头就问:「梁先生去你那儿了吗?」 「没有啊!」伊楠惊诧道。 他立刻又追问:「那他也没有联络过你?」 「也没有。」一股不详的预感立刻降临到伊楠身上,「怎么了?」 冯奕似在焦虑的自语,「怎么搞的,打他电话也不接。」 伊楠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手心里开始发函,「发生什么事了?」 「哦,没事。」冯奕急忙欲挂断,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伊楠,你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不会再有人去找你麻烦,我还有事,先这样吧。」 「冯奕!」伊楠及时唤住他,「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梁先生到底怎么了?」 敏妤的脑袋倏地转过来凝神注视着伊楠,脸上的假模三道也一扫而光。 冯奕犹豫了一下,想想也觉得有必要让伊楠知道思忖着道:「他因为你的事,跟他太太闹翻了。」 冯奕的这句话彻底把伊楠给击昏了,她张着嘴,却忽然一下子失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最近几天股票下滑得厉害,酒店运营又出了问题,需要追加投资,可梁先生手上的资金有限。今天上午开董事会,他说会出卖他在远大的股份来填补酒店的窟窿。」冯奕静默了一下,口气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如果真这么做了,就等于把远大的一部分拱手相让了。万一将来酒店再出什么问题,他就算彻底完了。」 伊楠觉得自己像置身梦中,听在耳朵里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荒诞不经,从他认识梁钟鸣开始,她就很清楚他是个怎样的人,他沉稳隐忍,做事有头脑,且从不鲁莽行事。 第127页 「怎么会这样!他不应该这么做的…」她只知喃喃自语。 「我也觉得奇怪。」冯奕的话语中难得透出沮丧,「其实酒店的项目我一直处于半了解状态,可梁先生他明明一早就知道是个陷阱却还要往里跳,…」他暮地发觉电话那头的人其实不适合倾诉,连忙止住话头,实在是事态急转直下得太过突然,他也难保平日的稳笃。 伊楠哪里有心思去体味他话里的深意,急迫的问道:「冯奕,还有迴旋的余地吗?」 冯奕犹自困扰在疑团中,听到她希翼的发问,不觉苦笑道:「迴旋?怎么迴旋?许志远根本不顶事,许老太太巴不得他出事。其余的人哪个不是墙倒众人推的货色?本来还指望梁太太能帮上一把,现在显然也不可能了…」 在冯奕惨澹的分析中,伊楠的脑子经过骤然的混乱之后,清晰起来,一个念头突然自发蹦了出来,以至于她疑心自己是否久有此心? 「冯奕,我想去见梁太太。」 冯奕一下子噤声,连敏妤都忘记了咀嚼,愕然的盯着伊楠。 「你能找她谈什么?」冯奕终于再度开口,声音里透着小心,也流露出一丝期望。 然而伊楠的回答却令她大失所望。 「……没想好。」 「这事儿我看你还是得考虑清楚。」冯奕直觉她是疯了,「自然梁太太是知书达理的女人,可她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这样贸然撞上去,不是自取……唉,伊楠,我知道你着急,但病急也不能乱投医啊「 伊楠却越来也冷静,「我想梁太太不见得真的想跟梁先生决裂,她只是……突然间接受不了。她愤怒也是应该的,只是眼下对梁先生来说实在不是时候……与其让她对梁先生袖手旁观,不如……就让我来承担她的怒气吧。」 冯奕听得怔住,半响才道:「你能担保她对你发泄完了就会对梁先生回心转意?」 伊楠涩然一笑,「当然不能。」她轻吁一口气,幽然道:「其实我很早就明白,梁先生跟我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因为他重视他的家庭胜过任何东西,而我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梁先生走到今天这一步,皆因我而起,如今他又为了保全我得罪了家人,我哪有脸继续躲在背后任他难堪。我知道去找梁太太是个很为难的主意,也许只是去惹一场羞辱而已,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自己还能做鞋什么来弥补。」 冯奕嘆了口气,「你这算什么呢「负荆请罪?」「随你怎么说吧,总之能说服梁太太最好,即使一无所获,起码……我受她一顿谴责也是罪有应得。」她越说声音越低,却带着难以拒绝的坚定。 冯奕沉默了,他没想到伊楠会有如此勇气,心里又突然生出别扭之感,因为她语气里的自责那样显而易见,而当初,自己又是堂而皇之 惑过她的人。她的黯然是否也饱含了对自己的谴责? 但是很快,他就将这丝不快从心头掸掉,眼下不是追究细枝末节的时候,正如伊楠所说,这也许不是个聪明的主意,但未必就一丝希望都没有。梁太太毕竟与梁钟鸣有十年夫妻之恩。又育有一双儿女,哪能为一一段过去式说断就断了?如此急迫的时刻,哪怕只有一线可能,他都不想放弃,既然伊楠自告奋勇去踩这个雷,何不就放她去试试? 想通了,冯奕振作起精神来,「好,伊楠,我陪你一起去。」伊楠想笑,却发现面部神情早已僵硬滞 ,她很累,搁下电话瘫坐在沙发里时只觉得双腿绵软,全然没有了刚才的勇武与精干。 她以为那段过去已经翻过,其实只是深埋在那里,一旦刨开,重见天日,她便知道自己永远都逃不开这个劫。 「谁来的电话?」敏妤虎视眈眈的盯着她,明知故问。 伊楠抬起头来扫了她一眼,疲倦的低语:「什么也别问,我没多少时间,先让我好好静一静。」敏妤哪里忍得住,瞪着她,口气咄咄逼人,「你要去找姓梁的老婆,对不对?这种事,别人避之不及,你反而还要送上门去,姚伊楠,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伊楠被她吵得头脑发胀,再也无心休息,也不争辩,直接起身进房间去收拾行李。 敏妤用身子拦在房门口,怒声道:「姚伊楠,我提醒你,别干蠢事儿!你老觉得你对不起姓梁的,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他,你也用不着东躲西藏的过日子!你也不会惹上今天的麻烦! 现在他倒霉了,你就把罪责一股脑儿都硬拉到自己头上,你还真当自己是情圣了?!」伊楠忍耐着解释,「如果当年我没有去纠缠梁钟鸣,他也不至于落地今天这个地步,是我有错在先,我不能让他独自承担。」敏妤 ,「你以为你是谁?你去了就一定有用?他老婆见了你只会更来气儿!你用用脑子行不行?」伊楠再也无法冷静,把手上的小皮箱勐地往地上一摔,彻底爆发了出来,「是!我是傻瓜!我犯贱!我从头到尾都在犯贱!我还送上门去犯贱!行了吧!!!」敏妤被她突如其来的狂吼给震住了,眨巴着眼睛再也不敢吱声,揣揣不安的眼看着伊楠矮下身去,最后跪在地板上放声大哭!连日来的焦虑合着心底积聚已久的抑郁都在这一刻全化作绵延的泪水,尽数释放出来! 「小,小姑,你,你别哭。我错了,行不行?我再也不说你了,你,你别哭啊!」敏妤扑过去,手忙脚乱的劝。 第128页 伊楠捂着脸哭得肆无忌惮,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来又滴落到地板上,很快就积出一小汪水来。她觉得自己的心前所未有的苦,这苦遍布全身,即使用再多的眼泪都无法稀释。 敏妤见劝她不住,只能以实际行动来弥补,帮着她整理要带走的衣物,又乘势问她哪件要带,起初伊楠不理,经不住她软磨硬泡外加小心翼翼的口吻,伊楠勉强应答她一两句。然而,借着来回的一两句,伊楠的心绪逐渐平復了下来。 小皮箱的锁「啪嗒」一声扣上,敏妤蹲下身,将它递到伊楠的手里,审度着她的面色谨慎道:「小姑,都收拾好了,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伊楠摇了摇头,为自己刚才的失控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拿手指去抹面颊上眼泪的当儿,敏妤早已奔过去抽了几张面纸过来塞在她手里了。 「对不起,我不该发那么大脾气,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伊楠擦着眼泪道歉,话说了一半就被敏妤打断。 「算了,小姑,你想去做什么就去做吧,咱俩都是一个脾气,认准了的事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是…」敏妤啾着她瘦削的脸庞,不无担忧,「你要有心里准备,这趟差绝对不会轻松。」 伊楠沉重的点点头,「我心里有数。」她终于拎着皮箱站在了门口,弯腰换了鞋,她打开门又扭头朝敏妤道「我走了,有什么事会发简讯给你。」敏妤「哎」了一声,见她即将跨出去,忍不住又叫她:「小姑!」伊楠回头望着她,敏妤的眼神闪闪烁烁。 「你还爱着他,是吗?」「爱」这个字眼曾经是伊楠苦苦在梁钟鸣身上寻求过,也痛苦过的,如今听到有人再将它赋予自己与梁钟鸣,她只觉得陌生而苦涩,想了一下道:「小妤,一个人真的不能做错事,可既然已经做错了,就要为此付出代价。」她长长的吸了口气,「我犯下的错,我得负责。」 85 我犯下的错,我负责(二) 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缓慢的由远及近,伊楠在沙发上赫然扭过脸去,看到一个婀娜的身影正从迴旋型的楼梯上踱步下来,她的心一下子跳得剧烈起来,很快,她看清了对方的整张脸,端秀的面庞,白皙的肤色,裹着一块素色的披肩,乌黑的头髮一股脑儿盘了起来,看得出来,她保养得很好,举手投足间不难端详出大家闺秀的韵味来,神色是和蔼的,目光也还算柔和,只是,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她在离伊楠两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不再走近,远远的观望着这个不速之客。 伊楠情不自禁站了起来,等了足足七个小时,她终于还是出现了。 伊楠是见过梁太太的,虽然仅有一面,虽然离得很远。 那时她大病初癒,整个人就像被抽干的禾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虽然梁钟鸣待她比以前更细心更温柔,可伊楠明白,她把自己的心丢了,丢在了爷爷奶奶那里,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復原完整。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走出家门,沿着一条街漫无目的的往前走,奢侈的浪费着弥足金贵的时光。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英文「killin the time」(谋杀时间),她觉得真是生动而贴切。 一个人的生命由一段段时间串联而成,而时间,就是用来「谋杀」的,即使步「谋杀」在这里,也会「谋杀」在别处。她也清楚的知道,自己能「谋杀」在这座城市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走的很久,直到累的一步也挪不开来,她便打了辆车,司机问她去哪里,她犹豫了几秒,报出了一个地名。 「哟,好地方啊,姑娘你住那儿啊!」司机乐呵呵的跟她扯。 「不是。」她冷冰冰的回了一句,把脸转到了窗外。 大多数的哥都很善于察言观色,几句话一搭,便知道客人心情好坏,立刻识趣的闭上嘴。 山路弯弯曲曲,像一波波绵延的海浪,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弯后,那座城堡一样的别墅终于映入眼帘。 伊楠忽然叫停,其实离那座别墅还有两百多米远,停趴在窗口,紧张的注视着镂花铁门里两个奔跑追逐的小孩,在他们身后,梁钟鸣正陪着一个身材窈窕,仪态从容的女子缓缓散步。 伊楠一下子唿吸紧滞,她大口的吸着气,像刚跑完一千米,肺部生疼。她当然知道那时谁! 离得那么远,她依然能看到那两个人脸上薄薄的一层笑意,那是一对行至中年仍恩爱的情侣才会散发出来的微笑,可是那笑容在伊楠的眼里显得如此刺目,像闪亮的利剑,直直刺中心脏。 那被一剑刺中的疼痛至今仍能隐隐知道,也正因如此,她才最终下的了离开梁钟鸣的决心。因为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自己存在的尴尬和卑鄙。她像一个始终活在梦幻中的孩子,突然被人当头棒喝,彻头彻尾的醒了! 严景玲微冷的眸子淡淡的扫在她脸上,伊楠迟疑了一下,还是礼貌的微微颔首,称唿一声,「梁太太。」 景玲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眼前的女孩年轻,漂亮,且从头到脚看不出丝毫轻浮的气息来,她猜不出她来的用意。 当佣人前来通报的时候,她承认自己是有些吃惊,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她没料到这个女孩如此有毅力,从早上一直候到太阳西斜的黄昏。,每次当她有意无意经过窗前时,总能看到哪个提着行李,默默垂立的女孩,像一具凝固的雕像。 第129页 她突然改变了主意,想要近距离的看着这个女孩,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她在就近的一张椅子里落座,却不招唿伊楠坐下,她的手轻轻拂弄着扶手处坠下的流苏,犹如在弹奏一曲动人的乐章。 伊楠对这样的窘境已经有心里准备,她见严景玲迟迟不肯与自己说话,只得主动开口道:「梁太太,今天,骸,很冒昧的来拜访您,我,我是来向您道歉的。」 景玲无动于衷的听着,目光凝注手中一遍遍划过的流苏。伊楠无从得知她的想法,只能艰难的往下说:「我知道您跟梁先生感情很好,当初…也是我一厢情愿的缠着梁先生…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伊楠被一股无形的压力逼得喘不过气来,来之前打过无数遍的腹稿突然被扫劫一空,在清醒与迷煳之间,她只觉得眼前的情景是如此荒诞可笑,她在哪里,对面坐着的这个人又是谁?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还在客厅上方细弱游丝般的迴旋,却和微薄的空气没有什么区别,转瞬即散,「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紧抓着他不放,他的心里一直只有你和你们的家庭。我们两年千就断了联繫,他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景玲皱了皱眉,神色不耐烦起来,仰脸直直的盯住伊楠,「你到底想说什么?」 伊楠愣住,他的确有些语无伦次,严景玲突然的开口却让他心中一喜,因为他的声音里并没有嫌恶,他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希望,从第一眼他就觉得严景玲应该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女子。 他振作了 一下,思路清晰了一些,「我是希望…请你,请你…一定帮帮他,只要你肯帮他,我向你保证,这辈子再不见他,可以吗?」他终于把此行的目的说了出来。 可是却没有感到轻松,能不能完成还是个未知数。 景玲突兀的朝他笑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怪异,「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以什么立场来要求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这么为爱牺牲很伟大。」他的眼神终于凌厉起来,「你以为就凭你跑过来轻飘飘的说几句话我就能原谅你了?换作你是我,你会受得了吗?我本来以为你是聪明人,两年前拿了那笔钱你就该走的远远的。」 伊楠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刀铰似的难受,他声音颤慄,但还是坚持说道:「我知道自己和愚蠢,爱上不该爱的人,还拖累了那么多人。我对不起爷爷奶奶,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梁先生。」泪水悄悄从面颊上滑落,他低着头,任眼泪一滴滴跌落胸襟,抑制住哽咽继续说:「我也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有勇气站在你面前,跟你亲口道歉,我没有别的一声,也不乞求你能原谅。我只是想告诉你,梁先生他很爱你和孩子。如果你也还爱着他,就请再给他一次机会。」 景玲闭起眼睛,他讨厌看到面前这个女孩楚楚可怜的眼泪,也不想再听到他絮絮叨叨的忏悔,心里忽然很乱,那原本笃定的心像被突然投进了一块小石子,溅起层层波澜,他自信一直都很稳得住,然而此刻,心头拢起的那朵乌云却越来越阴沉,他一下子惶恐起来。 「太太,你的茶。」佣人小心将瓷杯奉上。 景玲接过来,目光却仍紧紧凝在窗外,伊楠瘦削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看的出神,手上的杯子却微微颤动。 正往回走的佣人听到一阵奇怪的瓷杯摩擦发出的咯吱声,疑惑的皱了皱眉,赫然间,「哐当」一声脆响,佣人失色的转过身去,看到那杯茶已被摔碎在光洁的地砖上,景玲面色铁青的低头,看到温热的茶水正没有遮拦的四处溢散,像一朵张牙舞爪的盛放的花朵。 86 冯奕开车沿着那条宽阔的八车道缓慢行驶,目光时不时扫向对面的人行道。伊楠不让他一起去见梁太太。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你去了反而不好。」她如是说,表现得像个孤胆英雄,冯奕只得作罢,毕竟他还想为以后留些余地。 暮霭沉沉中,他终于看到那个瘦削得身影,拎着她来时得皮箱,萧索孤单地行走。他在前方飞快地调好头,脚下一踩油门,很决就停在她身旁。 「伊楠!」他推门出来,几十叫住高魂一般的她,几步走上去,虽然见她面色郁郁,还是习惯性地问上一句:「怎么样?」 冯奕便不再问下去,抿了抿唇,轻轻嘆息一声,「上车吧。」 坐在车里,伊楠一直没有说话,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 冯奕安静地开着车,这个结果其实早有预料,他没有期望伊楠能够带来奇蹟,只是看他此刻如此颓顿地样子,心里微微起了一些怜惜。 「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送你去机场,好吗?」 「埠,我不饿,直接去机场吧。」 冯奕没有反对,在下一个岔口选择上了开往机场高架的那条路。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伊楠突然开口问他。 他无从回答,脑海里却蓦地冒出来很久以前,她问过自己的另一个问题,「冯奕,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耻?」 在这件事上,傻或者无耻,区别在哪里? 他干咳一声道:「别想那么多了。」 「你知道人最怕的时什么吗?」 「——」 「其实,人最怕的就是完全否定自己——刚才,我站在梁太太面前——忏悔,哭泣—— 当我走出那扇大门时,我一直在问我自己:那是你吗,姚伊楠?」她把头轻倚向车窗,玻璃上映出一个不甚清晰的影子,微微冲出的脑门光洁圆滑,却是一脸的痛楚迷茫。 第130页 冯奕勐地一脚踩下剎车,他的心清同样沉重,「我劝过你别来,你现在后悔干事无补。」 「不,冯奕。』伊楠摇着头,「我不是后悔今天来这里见梁太太,更不后悔向她道歉。』她坐直了身子,双臂却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象努力要抓住一个依靠, 不让自己彻底沦陷下去,脑子里很乱,她找不到自己的心在何方,她开始觉得恐慌。 「从前,我觉得跟梁先生在一起不对,只是因为觉得对不起爷爷奶奶——至于梁先生的家庭,我一直把那当作难以逾越的屏障,是我痛苦的发源地——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伤害最深的——是梁太太——」 「你以为就凭你跑过来轻飘飘地说几句话我就能原谅你了?换作你是我,你会受得了吗?』梁太太咄咄逼人的质问言犹在耳,她不觉惶惧地闭上眼睛,刚才,她一直不敢回答,甚至连想像一下都不敢,而此时,她终于有勇气面对了,「换作是我,我也会受不了。』她的手渐渐脱离肩膀,转而抚向自己的双颊,要将一脸的惊惧揉碎掉。 冯奕心里涌起一般难言的情绪,令他极不舒服。 这几年,伊楠对他来说始终是个特殊存在的个体,从最开始见到的那张纯净灿烂的笑颜,到此刻她脸上如此灰败不堪,再也没有一丝快乐痕迹的表情,于他而言,都有种难以名状的震撼,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错,即使是对伊楠——他不过是站在顺流之中向她背上推了一把,但即使没有自己的推波助澜,她也会滑向下游,那是她的宿命。 可是,他说不清楚自己对她的感情究竟是混合了什么样的因素,是喜欢还是憎厌,是怜悯是愧疚?亦或兼而有之? 他摇了摇头,想甩掉这种令他不安的想法,坚持了这么久,即使是错误,他也不能回头了。 「冯奕,我帮不了他。」伊楠悲哀的摇着头,泪水终于再次復甦,肆意流淌下来,每一滴充满悔意和绝望。「是我毁了他的一切,可我现在却没办法帮他復员了——」 她趴在后座上,哭的一发不可收,冯奕没有回头去动,他跟她一样沉重。很多事情一旦被赶上了某个轨道,如何发展却再也由不了始作俑者,他们都一样,再也无法回头。 暖融融的候机厅里,伊楠大口啃着冯奕刚买来的汉堡,她一天没吃东西,心情始终处于崩溃的边缘,而在路上的那通畅决淋漓的哭泣耗尽了她最后的能量,此时只觉得飢肠辘辘。 「喝点水吧。」冯奕把瓶盖拧开,然后把水瓶递过去。 伊楠接过来,喝的太快,不免呛了两口,一方干净的手帕又默默的递到她眼前。她愣了一下,还是感激的接了。 「冯奕,我以前一直觉得你不是个好人。』伊楠有些不好意思的坦言,「其实现在想想,你也不算太坏。 冯奕苦笑,沉思了片刻,掀眉道:「你说的没错,至少对你来说,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我利用过你。 伊楠摇头道:「如果我自己有头脑,就没人能利用得了。其实,要这样算,我也不是好人,明知是错,还义无反顾去做。」 两人相对而视,不觉笑了起来,多少都有些苦涩。 「今后又什么打算?我听说——你想出国留学?」 「也许把。」伊楠想起这几天翻天覆地的变化,真觉得恍如隔世,「你昵?」 「不知道,等——梁先生这个事情解决了再说吧。」 伊楠望着他,命运多么诡异,他们两个因为梁钟鸣而联繫在了一起,每一次以为走到终点了,却又会神奇地撞在一起,而这一次,又会以怎样的方式终结呢? 伊楠坐机舱里,给敏妤发了最后一条简讯,告诉她大致的到港时间,然后也不等她回消息就直接关了机。这一趟地无功而返,敏妤说不定得怎么奚落自己昵。 两个半小时得行程,她始终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只觉得筋疲力尽,即总也没法真正睡着,神经徒劳地绷紧,她无从解释自己的焦躁从何而来。也许因为一切都还没有结束,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抵港时已是晚上九点,伊楠随着涌动的人潮步出机舱,走在廊桥上,一阵寒风扑面而来,浑身立刻起了一层鸡皮,她不禁缩了缩脖子,加决了步伐。 穿过弯曲的甬道即进入到港大厅,伊楠只随身带了个小皮箱,无需等行李,出门左转就可以打到车,伊楠在临近出口的位置还是停了下来,下意识地朝四面划拉了一眼,没有看到敏妤。她想了一想,把手上的行李放在地上,又将手机取出来开了机,虽然对敏妤来接自己她没有把握,还是想确认清楚再离开,免得两处错过,那丫头又要大发雷霆。 伊楠不得不承认,此时的自己,是多么渴望有个亲人能伴在身边,哪怕言语不中听,至少心还是暖的。 等了片刻,手机欢快地叫起来,一下子进来好几条简讯,她急切地翻开,过滤掉无聊的地产gg.天气预报,果然,敏妤有回消息给自己,心里立刻定了一定,还没来得及看,眼前的光线突然暗下来,有个身影遮在她面前。 伊楠惊诧仰起脸来,整个人顿时僵滞住了——梁钟鸣两手空空的站在她眼前,俯首望着她,神色如常,脸上带着淡定的微笑,仿佛没事人一样,只是形容清减一些,眉宇间一抹疲倦之色也始终挥之不去,而盯着她的眼眸里却揉杂了联繫,震动还有更多她也许从来都没弄懂过的复杂心情。 第131页 她张了张嘴,有些结巴地道:「冯奕他,他——一直在找你,他很担心你。」 他温柔地看着她,轻声道:「我知道,他联繫上我了。」 伊楠从适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立刻焦灼地问:「你怎么能那么做?你干吗那么傻?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见?你——」 梁钟鸣突然一探手,扣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往里一拉,就将她拽人自己怀中,然后紧紧搂住,嘶哑地道:「傻的那个是你!我说过一切有我,你为什么要跑去找她。」 伊楠的眼泪没能憋住,象开闸似的哗啦一声决堤而出,「我不想你有事——如果你出事,我一辈子不会好过。」 她的脸庞就蹭在他大衣的前襟上,干燥温热,混合着一些淡淡的菸草气息,伊楠多么渴望这一股熟悉的暖流能顺着往昔的余温一直延续而来,流淌进她久已干涸的心田。她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试图汲取更多的暖意,可是无论她怎样调整,他的温暖似乎再也无法顺利地传达给她。她蓦地明白,自己的身上,已经背负了太多的枷锁,牢牢地阻隔了她对他的思念和渴望。 闭上眼,泪水流的更加疯狂,「对不起,对不起——」她呢喃着,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 梁钟鸣的手疼借地抚着她柔软的髮丝,「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终于还是把她牵连进来了,你放心,你不会再有麻烦了。」 伊楠仰头看着他,眼睛依旧红红着,「你是不是答应了什么?冯奕说你要出售远大的法人股,是真的吗?」 梁钟鸣避开她的眼神,「你别问了。」 她紧张地瞪着他,「你真的——?那你回后怎么办?说来说去,都是我不好——」 「伊楠,你别自责,有些事情并不是因为你才——该来的迟早会来。」 伊楠吸了吸鼻子,只觉的心底异常酸楚,她重新将头靠回他的胸前,眼前再次朦胧,仿佛这世上只剩了他们两人相依为命。 如果真是那样,她愿意陪着他走到天涯海角吗? 这个她从未曾敢深想的念头一经浮起,她却忽然怔住了。 梁钟鸣轻拥着伊楠,脸上忽然闪过一些奇怪的神色,「伊楠——」他斟酌着,含煳道:「如果有一天——我——」 伊楠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投向人影交错的出口,泪眼婆娑钟,世界象被揉讲湿意中的一幅活的水彩,飘摇颤动,没有一处安分得下来,就在这躁动而浮躁似的画面里,有两个人定定地驻守在一方出口处,直愣愣地望着这边相拥的一对,安静而诡异。 伊楠把脑袋直起一点,揉了揉泪眼,忽然感到一阵窒息,她看清了那两人,一个是敏妤,一个是孟绍宇。 原本有些温暖的周身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她本能的从梁钟鸣的怀里直起腰来,又轻轻推开了她圈住自己的双臂,梁钟鸣打住话头,不明所哪揪了她一眼,继而又追随她的目光着向一边,手立刻也垂了下来。 敏妤含着惊讶和愤慨的目光不时穿梭在其余三人的脸上,而伊楠除了在最初认出孟绍宇的瞬间时眼里掠过的惶恐外便没了其他表情,她只是那样安静地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世界末日的裁决。 孟绍宇脸上的平静忽然被打破,他受不了看他那幅羔羊待宰似的神情,他大踏步地冲过来,一脸的戾气,象又怒气强压在心底,敏妤被他吓了一跳,张口结舌的喊,「你,你想干吗!」头一个反应就是他会不会冲上去揍梁钟鸣,虽然她自己也很讨厌那个男人,可她毕竟不希望看打架,尤其孟绍宇也不见得肯定会赢。 到了跟前儿,孟绍宇看都没看梁钟鸣一眼,直接伸手抓住伊楠的胳膊,哑声道:「跟我回去。」 梁钟鸣静静地站着,没有阻拦。 从发现孟绍宇的那一刻开始,伊楠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他的每一丝神色变化,她都牢牢纳入眼中,也很清楚,此时此刻,自己的任何反应都将带来怎样的后果。他用了很大的力,掌心炙热潮湿,她被他拖着向前跌跌撞撞闯了好几步,凌乱而快速,仿佛要救她干水深火热之中。 她情不自禁地扭转脸望去,目光划过梁钟鸣的面庞,刚好捕捉道他惆怅而破碎的目光,他孤独地站在门的一侧,深灰色的外衣下,包裹住的仿佛只是一个被丢弃的没有灵魂的躯体。 伊楠忽然听到自己的心咔嚓碎裂的声音,如此尖锐刺耳,那是她曾经的支柱,她的信仰,而现在,他什么也不是了,因为自己,自己带给他的灾难—— 伊楠突然用力甩开孟纪宇,他浑身一震,心直直地往下坠——就要到门口了,终究功亏一篑。 他缓缓地转过头来,瞪着她的眼里一下子布满了血丝。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头去,「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她听到他担重的唿吸声,每一声都象直接灌入她自己的心脏,压力越来越大,有一股莫大的悲哀如一席黑色的雾霭柔软地飘落下来,笼罩住了她整个的人。 孟绍宇眼见她低着头,一幅执迷不悟的样子,又瞅了瞅杵立在不远处默默无语的梁钟鸣,他释然转身,朝着出口的方向奔去。敏妤怔了一怔,对伊楠恨恨地一跺脚,也跟了过去。 87 伊楠咽掉涌到喉咙口的酸楚,连同眼泪一起逼了回去,她转过身来,朝着梁钟鸣走过去。到了跟前,她勉强向他展开一丝笑颜,很无力,也没有要解释的欲望,这样的选择,相信他能明白。 第132页 梁钟鸣望着她的眼里却没有欣慰。 「你没必要这样。」他说。 伊楠低头不语,一脸凄楚之色。 梁钟鸣怔怔地望着曲终人散的出口,有什么东西在无形终被抽离了他的身体,再也寻不回来。 嘆了口气,他什么也没说,走在她前面,轻声道:「我们走把。』很快,他们就置身于寒冷的室外。 车里的暖气热的很决,伊楠浑身象融化了似的舒展过来,可是心却一寸寸地冻住,越结越硬,最终存封在冰点里。她无意识地嘆了口气,望着挡风玻璃外面流淌而过的路灯光,心情也随之地惚起来。 「你刚才,是在同情我么?」梁钟鸣开着车问她。 伊楠醒转过来,没有看他,只幽幽地问:「你需要同情吗?」 梁钟鸣僵硬地笑了笑,隔了一会又道:「其实,那男孩挺喜欢你的,你应该也是吧。」 伊楠一下子怔住了,本就理不清头绪的脑子更加凌乱。 梁钟鸣却不再打扰她,有些话点到为止就足够了,对她和他都一样。由着她呆呆地靠在玻璃上任思绪纷飞,她甚至忘了问他要带她去哪里。直到他踩剎车,然后在驾驶座上回身望着她,她才惊醒似的问了一句:「到了?」 转头看窗外,熟悉的街景和店铺,原来他送她回了公寓。 他抿了抿嘴,柔声道:「你累了,回去早点休息。」 「那你昵?」她担忧地看着他。 他笑笑,「别为我担心。」想了一下,又道:「明天一早我就走了,你的麻烦已经解决,我还得去解决我的麻烦。」 伊楠更加忧心沖沖,「你真的打算卖股票吗?冯奕一直很担心你,我也是,我们——」 「伊楠!」梁钟鸣打断她,「这是我自己的问题,该怎么做,我心里清楚。我知道你们都很想帮我,只是某些时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也许,反而是另一个麻烦的开始。」 伊楠听到惊呆了,「你是说——我去找她——」 梁钟鸣意识到自己言重了,朝她笑了笑,宽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迈开那一步,冯奕告诉我的时候我几乎难以相信——」 「伊楠——」他轻轻的唤她,象很久以前,他们偎依在一起互相慰藉时那样,他的思绪也仿佛飘向了那遥远的时空,脸上的温柔之色愈加沉溺,然而,渐渐的,他开始陷入落寞,象从某个美梦中醒来。 他不再看着她,眼神投向虚无的远处,「我很高兴,你终于找到了可以陪你一起走的人——」 伊楠对他此时的思绪完全捉摸不透,开始觉得不安起来,她很少见识道梁钟鸣有这样跳跃的毫无关联的思维,很多时候,他宁愿把想法深埋在心底,也不会象现在这样贸贸然摆在脸上,而他的柔色和寂然同样令她无措,进而觉得难过,这毕竟是她爱了那么久的人,她一直希望他能过的好,不管是从前选择跟他在一起,还是后来的离开,如今,她无法不疑心,是否正因为自己的介入,才使他陷入更深的两难境地? 而他最后那句「相福」只能让她愈加尴沙和悲哀,她还没来得及去探究清楚这两人在自己心里的分量,而孟绍宇显然也未见得真愿意陪她走到最后? 谁会选择一个跟过去纠缠不清的人昵? 她无法把这些话告诉梁钟鸣,如今的他,再不象以往那样,是个纯粹的良师益友,他们已经走得太远。 梁钟鸣再度转过脸来时,已经恢復了平静,伊楠审视他,仿佛跟刚才在机场看到的完全不同,她很难用语言描述得清,眼前的这张脸沉稳从容,让她感觉不到一点落寞和形单影只才有的萧索。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怀疑,自己刚才的怜悯泛滥是否只是源于自己的臆想? 她从后座上拿起唯一的行李,推开门,梁钟鸣手撑着方向盘,静静地望着始终没说话。 「那我回去了。」她最后说。 「伊楠.』梁钟鸣忽然又叫了一声,待她回去望着自己时,他却发现把那句话讲出来其实也有些艰难,于是只简短地道:「好好珍惜。」 伊楠怔怔地盯着他,这句话在此时说出来,实在是莫大的讽刺,但她已经不想再去多加解释,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开了锁,一室的清冷,家里空无一人。借着窗外的霓虹灯光,她丢下行李,挪步来到沙发跟前,然后疲倦地坐下,在昏暗中像个傻子似的呆坐着。 脑子里各种片断风起云涌,象过电影一般,一截一截清晰地回放。她觉得自己象活过了小半辈子了,活的那么久,奔波得这么累,最终却还是孑然一人,还有人比自己更失败的吗? 当梁钟鸣拥她入怀的时候,她为什么没有感觉到如期的温暖和满足?她想起孟绍宇咬牙切齿转身离去的身影,那一刻,她难道没有犹豫和懊悔么? 「那个男孩——很喜欢你,你——应该也是——要珍惜。」 原来,连梁钟鸣都觉察到了,不知从何时起,她感情的天平早已悄悄倾斜。 还来得及么? 她的手心紧紧握着靠垫的一角,不停反问自己,还来得及么? 也不知坐了多久,她的手机终于响了起来,她顿了一下,立刻手忙脚乱的翻出来接听,似乎她等了这么久,就是在等一个电话。 是敏妤打来的,「你现在方便出来吗?」 第133页 伊楠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方便,我在家里,你们在哪儿?」 敏妤报了名字,原来就是上回两人喝酒的地方,「他有点醉了。」 伊楠的心微微颤抖了一下,「好,就来。」 舞厅里已经没有多少客人了,孟绍宇和敏妤坐在靠窗的一角,显得尤为扎眼,他面色通红,正在跟一脸无奈的敏妤拼酒。小方桌上,几个酒瓶和两个酒杯被掳到边上,正中间摆着一把银色的调羹,孟绍宇一脸孩子气,认真地试了试角度,然后闭起眼睛,用力一转,调羹滴熘熘转了几圈后,勺口正对着敏妤,他大力的拍桌,哇哇乱叫,「终于轮到你了,喝喝喝!」 敏妤皱眉端起酒杯,不情不愿的举到唇边,在孟绍宇睽睽的瞪视之下,还是不死心地往门口瞟了一眼,期待救兵降临。 在看到伊楠的剎那,她立刻如释重负地大叫了一声,「小姑!」 孟绍宇没有扭头,脸却陡然间阴沉下来,不耐烦地催促道,「你喝不喝呀?」 伊楠走到他们面前,敏妤放下杯子,赶紧起身,「那个,你们聊吧。」 孟绍宇一把将杯子夺过来,仰起脖,一饮而尽。 敏妤担忧地望了他一眼,又意味深长地看着伊楠,拍拍她的手臂,抽身先走了。 伊楠在他对面坐下来,孟绍宇立刻将目光转向窗外,不去看她。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半天,只说了一句,「对不起。」一天之内,她跟三个人都说了这个词语,言词已经蜕变得如此匮乏。 孟绍字向着虚空喃喃地问:「在你心里,我是否一直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她想说不是,可嗓子眼里象着了火似的,水分全部蒸干,发不出任何滋润的音节。 「我跟你的感情很平淡,比不了他给你的那样轰轰烈烈,是吗?」 伊楠觉得自己象置身于一片漆黑,满目荒芜,什么也摸不到。 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低沉过,「我不怕等,也不浪花心思。』他终于转过头来正视她,眼里的怒意早已烟消云散,余下的尽是无尽的哀凉,「我怕的是碰不到对的那个人——怎么暖也暖不热,还固执地抱住过去的人。」 伊楠的心被他的目光冻住,连带整个身子一起动弹不得,先前的那点儿期待也越来越微弱。 「对不起。」她无望地望着他,又说了一遍。 孟绍宇不再盯着她,扔掉手上把玩的调羹,缓慢地说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其实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我退出。」 伊楠石化了一样坐着,无法言语,也无从群白,她怎能在伤了别人的心之后再要求他重新来过? 他从她身边走过时,驻足停留了几秒,伊楠屏住唿吸,大气都不敢出,她的手死死揪住桌布的下摆,象攥住了最后一丝希望。 漫长却又是短暂的五秒,没有谁说话,他终于抬脚,离开,脚步踉跄,在门口被一层台阶绊了一下,靠在服务台边的侍应生本能的低唿,想上去扶他,孟绍宇朝他摆摆手,从兜里掏出皮夹,甩出来几张钞票,故作潇洒地挥着手杨长而去。 88 伊楠其实一直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摇摇晃晃的朝公寓的方向走。路上,他踢开一切看着不顺眼的东西;花园边的矮冬青,被人随意抛置于路边的饮料罐,小石子…… 一边踢,一边嘴里还骂骂咧咧,隔的远,她只能听到一连串含混的嘟囔和他偶尔转身时的义愤填膺的侧脸。 过街的时候,他差点撞上了一辆飞驰而过的小型面包车,让身后的伊楠惊惶失措,几乎要冲上去拽他,幸好有惊无险,隔着玻璃窗,他似乎又跟司机对干了几句,直到他进了小区的门,伊楠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她在凄清的夜色里兜了好几圈,估算着孟绍宇应该已经回到家里了,才磨磨蹭蹭的进了单元的门。 敏妤给她开的门,也是一脸的惶然与不安,「小姑,你没跟他一起回来啊?」 她疲倦地进屋,给自己倒了杯水,如饥似渴地喝完。敏妤在她身边蹲下,审视着她的面色,「你们……没事吧?」 「分了。」她用最简短的话说了出来。 敏妤眼里涌起愧色,一陈沉默过后,才灿灿有说:「对不起,小姑。」 伊楠突然想笑,为什么今天这个词如此流行,到处都有人在说。 「他,他非逼着我告诉他你的过去,我……实在拗不过他,所以……」 「不关你的事。」她不得不打断她,实在不想继续纠结这个头疼的问题,睁开眼,却看到敏妤脸色苍白。 「小姑,你怨我也没关系,我知道,你其实心里很清楚……我对他……」 「姚敏妤!」伊楠突然忍无可忍,「你在完没完?」敏妤被她喝住,纳纳地卡在了那里。 伊楠心情烦乱,她踢掉了脚上的鞋子,迳自回了房间,「我累了,有什么事也等明天再说。」她在身后将房门紧紧关上了。 轮到敏妤坐在沙发里发呆,忐忑地想着,自己到底是希望他们成,还是希望他们分? 她承认自己对孟绍宇的好感与日俱增,也多少数派些羡慕伊楠能够赢得他百分百的对待,可真当他们分手了,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敏妤趴在沙发里,越想头越疼,恨恨的低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针对谁,只是觉得现在这样尴尬的局面令人讨厌。 第134页 伊楠一夜无眠,脑子里想的最多的竟然不再是梁钟鸣,而是孟绍宇,他是带给她欢乐最多的人,她想着他们初次遇到时的在趣经歷,他说得各种逗她开心的话,他追到她的家乡,仅仅为了跟她说一声他是认真的,那些生动的画面歷歷在目,她不由自主的宛尔,然而,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这个世道太现实,没有谁会总是保持热情朝着一座冰山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动冲刺,也没有人肯象傻子一样等在原地,而她这样在漫不经心之间已经错过了他。 在睡意朦胧的凌晨,伊楠任意识恍惚游走,很久以前,梁钟鸣在茶馆对她说过的那句话象魔咒一样浮现出来,「……伊楠,你还年轻,并不懂得『爱』究竟是什么,等你有一天真的遇上了,你会明白……」 那时的自己,一意孤行地沉浸在对梁钟鸣的迷恋之中,何曾想过是否真会有这么一天,她会对「爱」这个字眼有所改观。 多年后的今天,她终于明白了,「爱」不是一味单向地给予,「爱」要有双方的回应,更要有健康的基础。 等她明白的时候,她已经与「爱」失之交臂。 有些路,一旦走岔就无法再回头;有些人,错过了,其实也再找不回来。 「爱」,其实也很脆弱。 一连几天,她无事可做,便躲在家里上网研究出国学习的流程。在漫无目的地看了一下午的评论后,她初步将留学地选在了澳大利亚而不是英国。 也许当初想去英国,是因为它如梁钟鸣一样有板有眼,现在的伊楠,似乎审美疲劳,急于突破过去的框架,而澳大利亚,年轻蓬勃,也是大量移民涌入的国家,正合她此时的心理。 敏妤照常下下班,只是两人却不再象过去那样亲密无间地聊天,那层原本有些微妙的隐形隔膜变得越来越明显,她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个敏感的话题,这种情景让敏妤如火上灸烤般难熬。 有时敏妤在门外遇到孟绍宇也不再似往日那样口无遮拦地互相玩笑打趣,淡淡点个头,连行踪都不再过问,但敏妤总觉得他看着自己时反而还怀着一丝期待。 期待什么呢?只不过是希望从自己这里得到一些伊楠的消息吧。 敏妤不敢多想,只隐隐觉得难过。 又一个周末来临时,伊楠接到了晶晶的电话,约她出去吃晚饭,她答应了。 出了楼洞,不期然与正回家来的孟绍宇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措手不及,伊楠心跳加速,不自然地挤了个笑容出来,仓促地朝他点了点头。 这几天她虽然总是在家,却总能巧妙地避开与他碰面的机会,他自然也不可能象从前那样牛皮糖似的粘上来,这一见面之下,互相都有了几分陌生感。 擦肩而过的当儿,孟绍宇突然叫住她。 伊楠不知缘何一阵心跳失控,连头都不敢回,怕一脸的僵滞和期待吓着对方,自己也下不来台。 「我这个周日搬家了。」他沉沉地说了一句,拖着脖子看她的反应。 伊楠象被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木然呆了几秒,没在回头,径直走了。 孟绍宇怅怅地望着她的背影,心理失衡地不行,恨不能掴自己一个耳光,为什么要告诉她,悄没声地走掉多好,难道还期待她挽留自己? 晶晶约她的地方是两人以前常去的小饭馆儿,店堂很干净,还设了雅座,老闆娘认得她,一看见笑眯眯地说:「小乔在二楼,老位子。」 才一周不见,晶晶惊讶地发现伊楠又瘦了。 「呀!你怎么搞的,还以为你不上班能多睡几个懒觉养胖点呢,起色居然差成这样!」晶晶一边牢骚一边替她点了个养颜的靓汤褒。 伊楠由着她张罗,却不想多聊自己,见她阖上菜谱,紧赶着问:「你那边怎么样?」 晶晶长吁短嘆,「唉,别提了,我都打算跳槽了。」 伊楠喝了口大麦茶,皱眉道:「不至于吧?」 「你是不知道,云玺现在有多乱。招标出了丑闻,被媒体整得一塌煳涂,我就纳闷了,你说哪家公司招标能干干净净的?我也不是替丑恶势力说话啊,但这么个整法明摆着想置酒店于死地嘛?现在设施部和策划部的几个主干人员,从谭副总开始往下跟串螃蟹似的一大串全辞职了。」 伊楠有些意外,「辞职?」 「说是辞职,其实都是酒店辞退掉的,为了遮面子罢了。听说总部花了大力气想把这件事低调处理掉,但效果不怎么理想,你想啊,媒体炒的那么热,能说冷就冷嘛?」 晶晶说这些消息的时候始终没有提及伊楠,她于是明白对自己的那个子虚乌有的指控的确已经摆平,只不过不知道梁钟鸣究竟用的怎样的方法。 伊楠给梁钟鸣打电话,想了解他的情况,可他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她反覆听着电话里传来的柔美女生的提示信息,怔忡地不知所措。她没有立刻打给冯奕询问。 忽然心生疲倦,他的事无论自己怎样着急,担心都于事无补,因为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本来这事儿过去了也就罢了,偏偏法律部的人一走,又来了一帮财务部的,说是要对财务进行全面审核,查漏洞,又把酒店搞得人心惶惶,前面说的什么培训计划,改建方案也都无限期搁浅了。听说云玺的高层也分了几门几派,说是互通掌管,其实人家只挂个名头,真正的老闆也不知是姓许还是姓梁,很多客户都投诉说我们酒店有欺骗消费者的嫌疑,总之是闹得乌烟瘴气的,现在谁还静的下心来做事啊!」 第135页 伊楠听得心情十分沉重,对晶晶热情的劝菜也置若罔闻。 晶晶以为她是在为云玺感到惋惜,摇着头道:「我也是随便说给你听听,你别难受,反正人都走了。我昨天刚投了豪智酒店的行政,那边做人事的一个女孩子是我同学,要是能成,我也立马跳了。」 「哪冯奕呢?他回来没有?」 「咦,你也知道他去了总部了啊!」晶晶奇怪地嘟哝了一声,也并未在意,撇嘴道:「还没呢!其实他也挺惨的,正事没做几件就被扯进这堆麻烦,我看得出来,他是想做些实事的,可惜了。」 山那边是海 89 孰真孰假(二) 张爱玲在小说《倾城之恋》中做过如此大胆的猜测: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城市倾覆了。 伊楠坐在暖融融的阳台里,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涌起这段话。 当然,她还没有自大到认为云玺的变故皆因自己而起,但是,总还是有些关系的罢? 只是,煎熬中的云玺最终究竟会走向何方,又是为里成全谁?她完全无从假设,谜底尚未掀开,而她已经觉得厌倦了。 她把窗帘全部拉开,隔壁的阳台上,几个穿标准工作服的身影在闪动。 她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今天孟绍宇搬家。 敏妤站在门口与在走廊里指挥的孟绍宇搭讪,他很忙,跟她说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 「上品苑不是靠近九曲桥了?离这儿可远了,不过听说环境不错的。」敏妤对孟绍宇的新居作者评价,她做装潢的,对整座城市的楼盘如数家珍。 孟绍宇正协助搬运工将一个装满物品的箱子使劲阖上盖子,东西太多,盖子倔犟地翘立着,不肯压下去。他突然发了狠劲,半蹲在那里用膝盖奋力一顶,但听咔嗒一声,终于能够顺利上锁。 抬头瞟了一眼敏妤站着的方位,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环境是挺好的。」 一个工人从屋里走出来,手上拎着个牛皮纸文件袋,向着孟绍宇问:「这个不要了吧?」 孟绍宇接过来,蹙眉打开看,类似的袋子他有很多。敏妤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望过去,依稀看出是几幅人物素描。 孟绍宇很快就把画塞回去,眉头却皱得更紧,似乎很不耐烦,「谁说我不要了。你们别瞎翻我的东西啊!」 工人忙解释道:「是在厨房门口拣到的,许是从哪个箱子里掉出来的,我们可不敢乱翻。」 孟绍宇不理他,把纸袋丢在箱子上,嘱咐旁边的工人,「给我装进去。」兀自走进屋里检视去了。 敏妤抢上前去,热情地对工人道:「我来帮你。」说着,乘势将纸袋抽过来,绕开白绳子的锁扣,急迫地翻出里面的内容来看。 工人本对她存了几分好感,没想到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又见她与孟绍宇是熟识的,也说她不得,只能小声催促,「姑娘,快给我放好吧,一会儿主人家来看见了,我们要扣钱的。」 敏妤却紧抿双唇不吭声,手上死死攥着那几幅素描,越看越不是滋味---全是伊楠,有微笑的,有惆怅的,有生气的,每一张都栩栩如生,仿佛象活的一样。她勐力将画塞回去,直起身来扭头就往隔壁走。 工人朝她的背影不满地瞥了一眼,嘴里轻声嘀咕了两句,又把袋子重新收拾好,塞进满噹噹地箱子里,学着孟绍宇适才地洋子拿膝盖一挤,顺利地盖上盖子,锁好,然后就着箱子上满意地嘘了口气。 所有地东西都收拾到了门外地走廊上,孟绍宇也没几个箱子,工人开了电梯,小心殷勤地逐一搬进去。 孟绍宇锁上门,最后看了一眼隔壁,门紧闭着,连敏妤都回去了,他呆呆地朝着那扇深褐色的门盯了片刻,眼里即有期待又有失落,有人在身后喊他,「孟先生,进来吧。」 他如梦初醒般「哦」了一声,将背上的行囊又整了整,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走进电梯。 门很快就阖上,下行了。刚才还闹哄哄的走廊,一时只余了让人发虚的空旷的寂闷。 门的这一边,敏妤正在向端坐在电脑前的伊楠发火。 「姚伊楠,你的心是铁做的吗?你当初那点执着的劲儿都跑哪儿去了?」 伊楠嘆了口气,不得不转过身来,背对着电脑,「你这又是怎么了?」 敏妤的胸腔激烈地起伏,眼前飘来飘去的都是那几幅画和面前伊楠淡然的一张脸,她突然恨得牙根痒痒,为什么有些人求都求不得,而有些人却不知道珍惜。 「是你对不起他在先,你装什么清高,你如果心里还有他,就放下自尊,赶紧下去找他!还来得及!」 伊楠静静地盯着她看,敏妤威怒的眼眸在她平和的凝视下渐渐褪去火气,转而闪烁不定起来,她把目光别向一方,低声道:「小孟他根本就没忘了你,为什么不给他一次机会呢?他这一走,以后再要想让他回来恐怕就不容易了。」她喃喃地细述,连自己都未察觉语气里越来越明显的哀怨,而伊楠却感觉到了。 伊楠心里有些酸楚,分不清是为了敏妤还是为了自己,她低下头去,思忖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小妤,他走了,可还是会在这座城市里,如果有一天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第136页 敏妤怔忡地看着她,伊楠的脸色如此平静,「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自己真正要什么。这么多年,我的心里塞满了太多的人和事,一直没办法心平气和的过日子,你说的没错,以前的我太执着,太自以为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要把我的心空出来,好好透透气。小妤,不是我想装清高,只是我真的累了。」 「小姑……」看着伊楠疲倦的神色,敏妤有些懊恼自己刚才的冲动,「我其实也不是那个意思,可你知道,小孟他,他对你真的一直……」 「小妤,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所以,」伊楠转脸向着窗外,幽然道:「等我走了,你好好把握机会吧。」 敏妤惊愕而愧疚地望着她,哑然无语。 冯奕打来电话的时候,伊楠正坐在被窝看书。敏妤下午出去找朋友逛街散心去了,临走时,嘱咐伊楠说如果玩得晚了,也许不会回来过夜。伊楠知道她心里正别扭难堪着,于是也没勉强。 「伊楠,我回来了。」冯奕得声音难得有些沙哑,有种掩饰不住的颓唐。 「哦,都解决了?」伊楠淡淡地问。 虽然明知冯奕的来电一定会向自己透露不少有关梁钟鸣的最新信息,可伊楠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居然提不起多少兴趣来。也许在见到梁太太之后,她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关于「爱」的美好幻想都被击破了,那段她曾经极为珍视的感情经不起现实一而再再而三的「凌迟」,而她去见梁太太,则是最终将「爱」送上了断头台,从此尘埃落定,斩断前缘。她也没有料想中的那么唏嘘感伤,也许很多滋味要等一阵子之后,在心里发了酵,千般酝酿之后才能品出真实的滋味来。 「梁先生把这远大的股票都卖给了许志远,条件是把那五家酒店都赎了过来,现在梁先生是酒店集团真正的主人了。」冯奕直接而沮丧地说,却不再似从前那样愤慨,「他说这是把酒店维持下去地必要举措。」 伊楠的心上落下一声嘆息,什么也不想评说,那毕竟是别人的家事,沉默了片刻,她仅仅问:「你有什么打算?」 「梁先生说我可以继续留下来打理酒店,但是……」他说到这里,却顿住了。 伊楠调整了一下坐姿,放在被子上的书被她重新擒在手里,因为觉得这个电话即将结束了。她温和地敷衍着,「这不挺好的,你不是一直希望梁先生能有一块独立的业务么?」 「不,伊楠,事情没这么简单。」冯奕喃喃道,「一直以来,我太自作聪明了……」 90章 黄雀捕蝉 律师将双方签过字的协议又仔细浏览了一遍,这才小心地装回档案夹中,欠身分别与梁钟鸣跟许志远握手,然后先行告退,功德圆满。 这是梁钟鸣在远大总部的办公室,宽敞洁净,光线透亮。 两兄弟都以自认为最舒适的姿态坐在沙发里,丝毫没有要立刻分道扬镳的意思。 「大哥,你会不会怨我?」志远从沙发几上的盒子里抽出一根粗雪茄,放在鼻子上陶醉的嗅了一嗅,味道醇厚。 梁钟鸣淡淡一笑,「没什么好怨的,这些本来就该是你的,再说,我还得谢谢你成全我,可以做点自己的实业。」 志远也笑起来,纯净的笑脸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富有朝气,只是他过于惨白的肤色在梁钟鸣看来却是一中罂粟般的醚毒。 「哥,我记得小时候妈每次惩罚我,总是你偷偷来救我,那时候我们多好啊!」他不无遗憾的感慨。 梁钟鸣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有条不紊地敲着拍子,仿佛心里正演奏着一曲悠扬的曲子,全然没有败将的狼狈。 志远把玩着指间的雪茄,继续说:「虽然咱们不是亲兄弟,可在我心里,我一直当你是最亲的人,呵呵,想起来就觉得可笑,这个世上唯一对我有『爱心』的人,不是自己健在的父母,而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梁钟鸣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似听非听地含笑沉默。 志远嘆了口气,仰脸靠在沙发上,仿佛也不指望梁钟鸣在听,只是有些话他憋在新里太久了,终于可以在此时得以抒发出来。 「你知道妈妈为什么不喜欢你吗?因为你一直都那么优秀,你比她亲生的儿子都优秀,有你在一旁比照着,她又怎能不厌弃我呢?我想,如果你是妈妈亲生的,她一定会引你为荣,可惜——你不是。」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因为我嫉妒你。不,那时候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一点,不管是你得到全部爸爸的爱,还是妈妈因为你的才干和跟严家的关系不得不重用你,这些我都不关心,我讨厌生意上的那套,你喜欢,我全让给你都无所谓,但是……」他的嘴角渐渐抿紧,线条也越来越僵硬,他低着头,所以梁钟鸣欣赏不到,而他的嗓音却逐渐颤慄起来,「你为什么连她都不放过?」 梁钟鸣随无声的节奏跃动的手指缓慢下来。 「你早早地结婚生子,有了一切最世俗的幸福,而我呢?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生活富足,可是内心空虚。我不喜欢学校是因为讨厌跟人交往,你们一次次地要把我赶回学校去,我一次次地逃……直到遇见她以后,我突然不想逃了,甚至对你们产生了感激……」他闭上眼睛,仿佛陶醉在美好的回忆中,「她的笑容,她说话的样子,她走路的姿势,都让我倾慕不已,她整个人都是那么美好……可是你却把她夺走了,在我对你充满信任,对未来刚建立起一点信心的时候。」他睁开眼来,盯着梁钟鸣,那眼里闪烁着的痛恨的光芒令他不由自主一凛,这个从小就依赖着他的弟弟原来也已经长大成人了,再也不会用敬畏的眼神看自己了。 第137页 梁钟鸣迎视着他的目光,保持一贯的平静,沉吟了好一会儿,淡淡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志远对他的冷静淡定有些意外,但还是如实回答道:「爸爸临终前,你也许不记得了。有次你临走前把手机掉在了他床上……后来她打电话过来,我刚巧看到……我没接,但忍不住查看了你的手机,看到她给你发的简讯,那么浓情蜜意……」他的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所以——你想撞死我?」梁钟鸣挑眉睨着他。 志远的脸色一白,「原来你发现了。」继而恨恨道:「是!我想撞死你们两个!你们……一个是我最亲的人,一个是我最爱的人,却背着我做下了最噁心的事。」 梁钟鸣绷着脸不作辩解,房间里一时安静如斯。 「我一直在想,该怎么报復你。如果当时就把这事揭发出来,也许并不会有什么效果,远大还在靠你维持,严景玲就算恼怒,也不见得会跟你一刀两断。那样的结果实在太便宜你了,而且根本不好玩。所以,我选择了沉默,我得等,等到有一天我可以把你一穷二白地赶出远大,离开许家。到那时,只怕口口声声说『爱』你的梁太太也不得不跟你分手了。」志远的口气里充满了得意,「看,我没白等,这一天终于来了。可是我要你明白,不是我忘恩负义,这些都是你自找的!」 「这么说,选择投资酒店,收购云玺,还有栽赃在伊楠头上也都是你蓄谋已久的注意了?」 「对!我就是要让严景玲看看,她眼里的好丈夫干的是什么勾当!你不觉得这是一举双鵰之举吗?既解了我心头之恨,也断绝了你的后援,否则,你今天怎么肯坐在这里签下那张协议!」 志远俊秀的面庞因为激动而显得几分红润,这份报復的快感让他前所未有的畅快,「别以为你手上还有几家酒店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实话跟你说吧,收购的这些酒店没有哪家的财务状况是乐观的。」他脸上渐渐流露出一丝得色,「也要怪你自己太大意,居然相信了我,我让互通把财政大权一统管,表面上咱俩谁也看不见,其实……互通还不都得听我的。现在酒店的财务审核已经开始,云玺是第一家,如果我猜得不错,他的负债率应该不会低于一个亿,其他几家都差不多。还记得我妈当初的语言么,事实上,我成功做到了——你接受的就是一堆废铜烂铁。」 梁钟鸣没有一丝惊慌,他的心思仿佛全然不在志远说的那一番话上,目光游离地望着前方,似在自语,「你……爱姚伊楠?」 志远楞了一下,随即昂然道:「当然。但那是从前,现在只有恨。」他又很快纠正自己,「不,连恨都没有了,她根本不屑我这么做。」 梁钟鸣平和地看着弟弟,「志远,真的爱一个人是不会忍心看着她掉下悬崖还跑上去补踢一脚的。」 志远嘴角牵动了一下,鄙夷道:「那你呢?你如果真的爱姚伊楠,为什么只能跟她偷偷摸摸,从来不想给她名份。换作是我。,」他突然自己把自己噎了一下,还是梗着脖子说完,「她如果是跟我在一起,我哪怕拼着一无所有也不会放弃她。」 梁钟鸣的唇边微微一勾,稍纵即逝,他扬起眉来,不欲再纠缠于如此无聊的假设。「志远,我说过,我不怨你。只是,你毕竟还是天真。也实在不是那块料,无论是谋杀,还是——生意。」 志远没明白他的意思,但心里因为他笃然的神色开始不舒服,这不该是一个败将该有的风范。他把雪茄燃上,用力抽了一口,味道劲辣,他有些狼狈的咳嗽了几声,继而道:「我想不出来你还有什么翻身的机会。」 梁钟鸣望着他流露出稚气的自得,微微一笑,「你和你母亲手上的确掌控了远大最多份额的法人股,只是你好像忘记了远大的流通股现在的主人是谁?」 志远想了一想,脸渐渐白了,梁钟鸣赞赏地点了点头,「你反应很快。猜得没错,远大的流通股占了六成多,两年来,我很辛苦地进行收购,既要提防你母亲的利眼,又不能给证监会添麻烦,不过好在运气不错,到今天大约有90%购入囊中。你可以算算,哪怕董事会其他成员立刻把现有股份全卖给你,大概也超不过我手上的这个数目,所以,你觉得现在远大的主人是谁?」 刚刚还站在胜利颠峰的志远突然坠入万丈深渊。 「至于我们刚才提到的酒店实业,确实如你所言,它就是一堆破铜烂铁!」梁钟鸣浅笑着将双手舒展地撑开,「不过,如果我不给你这个施展才能的机会,你聪明的母亲会把两只眼睛赤裸裸地始终盯在我身上。所以,这是我必须承担的代价,况且,现在对我来说它也不算什么,有许氏在后面撑着腰,我相信酒店的状况坏不到哪儿去!」 「你什么意思?」志远虽然已隐约明白,却仍死撑着,指间那一点橘红色的亮光忽明忽暗,随时有熄灭的危险。 梁钟鸣怜悯地望着他,悠然反问:「罗德没让你签这几个月的购股许可么?还是你太信任他,授予他全权代表了?如果是后者,你不妨立刻召他来开个会,看看最近用你的钱替你买了哪些有升值潜力的股票。我想,他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因为他对于你运作的酒店实在充满了信心,以至于要用你的钱去帮你拉抬股指。不过我权你要小心,以那么高的价格购进的,怎么也不能让它跌下去,否则,有再多的钱也填不满这个窟窿。」 第138页 志远一瞬间面如死灰,额上却开始冒汗:「罗德,他,他怎么敢?」 梁钟鸣对他摇了摇头,「所以我说你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知道什么是商场上最原始的驱动力么?」他向前探着身子,象教志远似的循循善诱,「忠心?不,是利益!永远是利益。志远,你还是太轻信了!」他继而笑着道:「你看,我们玩了个多么有趣的游戏,你想让我彻底脱离远大,而我的目的是把酒店收归己有。没想到兜了一转,我们得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结果——你成了酒店的主人,而远大却变成我的了。」 志远软泥似的瘫坐在沙发上,手里的雪茄被斩成数截,房间里是可怕到令人窒息的静默。 在这极安静诡异的气氛里,梁钟鸣抬手抽出一根雪茄,又从裤兜里掏出银色的打火机,「啪」地点亮,燃上,收起,干净利落。 他深剩吸入一口,让辛辣的味道充分浸淫肺部,如同每一场胜利以后他需要体会的滋味,过瘾而刺激,又有些——难以名状的空虚。 他优雅地徐徐吐出烟圈,让大脑保持真空状态,这场硬仗他打得太辛苦,数年的处心积虑,运筹帷幄才赢得这片刻的快感。胜利的欣悦却没有想像中那样浓烈,显得如此稀淡,他有些兴味索然。 志远额角的青筋逐渐暴起,他突然歇斯底里地跳起来,朝梁钟鸣冲去,嘴里嘶哑地嚷着,「不!这不可能!明明是我赢了!」 梁钟鸣在他冲过来的那一刻早已站起来,手用力一拨,就将他掀翻在地上,眼里的鄙薄毫不掩饰,冷冷道:「怎么,还想杀我?」 志远跌倒下去,虽然无声无息,却感觉自己象一件瓷器那样碎裂成了片状。从他在心里向梁钟鸣宣战的那一刻起,他就发了狠,只许赢,不许输。因为深知,他输掉的不光是自己的财产,也将是母亲的颜面——他在她面前赌咒发誓过的,他要自立,他会给日益衰落的母亲争气,然而——他还是没能逃出母亲晦暗的预言,心如死灰的他趴在冰冷的地砖上竟哀然嚎哭起来! 梁钟鸣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俯首睥睨着他,象看一只绝望的困兽,可是他知道,他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从来都构不成! 「你是不是……是不是也在利用姚伊楠?」志远突然仰脸看想他,眼里是疯狂的绝望和骇然。 梁钟鸣没有提防,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和他眼里的锋芒给刺中,迟滞了片刻,没有说话,眼里闪过轻蔑,他的兄弟,永远都比他狭隘。 「你从来都没爱过她,对吗?你跟她在一起就是为了刺激我出手,对不对?」志远哑着嗓子喊道,声嘶力竭的情状仿佛濒临死亡。 梁钟鸣冷冷地盯着他,根本不屑与他再多争辩,他的手机适时响了起来,他接起,听完,简短的回覆,挂断。 「你母亲突发心脏病,刚送往医院,如果你对她还有一点孝心的话,去看看吧。」 「哐啷——」一声响,眼前晃过一道刺目的白光,梁钟鸣惊诧地扭过头去,桌上钟爱的一个水晶笔座被志远扬手抛出,在自己面前的墙上撞得粉碎。 梁钟鸣凛的目光朝志远射过去,而他正在用一把裁纸刀往自己的腕上割去……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 91章 最后的对决 天阴沉沉的,没有太阳,也没有风。 许欣宜卸靠在床上,触目所及,恰好是一方绿色气息浓郁的景致,只是北京的天空不再是湛蓝,显的阴晦暗沉。 她想起遥远的过去,也是这样一个没有风和阳光的冬日,她跟梁有鑫在异乡公园的一角,他把她冰冷的手捂在自己面颊上,眼里溢满了激动,因为再怎么也不敢妄想她会追到自己的家乡来找他。 「欣宜,我永不负你!」 她的鼻尖冻的红彤彤的,听了他这句话,也只是含笑点了点头。 后来,她不顾父亲的反对下嫁给他。是的,「下嫁」,不仅她的亲戚和他的亲戚这么觉得,连她跟梁有鑫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的想法。 一个是可以唿风唤雨的富家女,一个是没有任何特色的凡夫俗子。没人想得明白她是怎么想的,而她也不屑去与人争辩,包括自己的两个姐姐。 「天底下的好男人多得是,哪怕不见得家世与我们相当,至少你也得挑个有才华的吧,你这样不是白白丢爹爹的脸?」二姐尖刻地批评她。 她不置评,却在心里冷笑,因为想到了二姐的金龟婿,果真是有才有貌,家世相配呢!只是二姐似乎忘记了自己屡次三番跑回来哭诉丈夫的不忠和伪善。 这样的场面又岂止出现在二姐身上,许欣宜见识得太多了,就连自己的父亲,不也有变相的三妻四妾么? 见得多了,就难免心生厌恶,她才不要象别的女人那样事事都倚靠在男人身上,仿佛那是自己的终身职业一般,可男人真的出轨变心了,却又根本无能为力,因为她自己除了家庭,一无所有。 她不想照着母亲和姐姐去复制自己,她有非凡的才能,她不需要靠男人生活,而她需要的,是一个对自己永远忠诚不变的丈夫,她无法忍受那种表面上和和美美,暗地里却把银牙咬碎的富家太太的日子。她的婚姻,即使也要遭遇变故,难受的那个也不应该是她! 所以,丈夫不能干不要紧,优柔寡断也没事,重要的是他要忠心耿耿,要对自己顺从。 第139页 可是,她还是败了!败给了一个不知所谓的女人! 那女人,论样貌,论才识,哪样及得过自己?她不过是温柔了一点,不过是会说几句软话罢了。 在她得知真相的时候,梁有鑫已经跟那女人断了关系,可她还是勃然大怒,她的尊严遭到了挑衅,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欣宜,对不起,我知道自己不应该。你说我这样做不尊重你,我承认。可你平常有没有尊重过我呢?我是个男人,不是个言听计从的机器呀!我有时候也会觉得心累!」梁有鑫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却有语含责备。 她嫌恶地推开他,原来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她就这样彻底醒了!再也不需要他! 门推开的声音虽然轻,还是惊扰了她的思绪,她微微转头,张妈踮着脚在门口小声道:「小姐,大少爷来了。」 许欣宜闭了闭眼睛,倦道:「让他进来吧。」 梁钟鸣在门口稍稍滞了一下,见许欣宜正看着自己,遂挤了个笑容出来,喊了一声,「妈。」 许欣宜点点头,他才跨步进门。 「难得你还肯叫我一声妈,还愿意来看我。」许欣宜不无嘲讽地望着他道。 梁钟鸣倒也泰然,「您终究养育过我。」 许欣宜哼了一声,却失去了往日的尖锐,幽幽地问:「志远呢?」 「他在疗养院。」 她的脸色灰了一灰,但没有过多的惊慌,毕竟不是第一次了,「他又怎么了?」 梁钟鸣看了看她,踌躇着道:「他想自杀。」 她一阵勐咳,直到面庞通红。 「要给你倒点水么?」他关切地问。 许欣宜摆手,努力让自己平息下来。梁钟鸣安静地看着她,不得不心生佩服,她鲜有娇弱的一面,哪怕如今已一败涂地,却仍能镇定如斯。 「钟鸣,我一直知道你不简单,但这次还是低估了你。」许欣宜终于能开口说话了,「你跟你父亲一样隐忍,但比他强了许多,他一生也没做成过什么事情。」 梁钟鸣苦涩地笑笑,道:「这并非我本意。」 话一出口,他不禁自问,自己的本意究竟是什么呢? 抬眼看看床上的许欣宜,虽然眸中有感伤,却依然沉着冷静,她看着自己时,没有半分母亲看儿子的慈爱,而完全将他当成了一个劲敌,这让梁钟鸣感到无尽的悲哀。 可他很快释然,因为他知道,即使是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许志远时,她的眼眸也并没有柔软过几分。 这个女人,其实并不适合做母亲。 许欣宜也笑了笑,「是啊,我养了你这么久,你的脾气还是知道一些的,能忍处则忍。这些天,我躺在床上,也经常在想,你的异心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为了那个女人么?可你并没跟她在一起。」 梁钟鸣背剪双手在她榻前站着,给她一种仰视的压抑感,她觉得很不舒服,指指窗边的一张椅子,对他道:「你坐下来说吧。」口气如从前那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他没有反对或者讥诮,轻轻笑了笑,走过去坐下。 许欣宜嘆了口气,继续道:「是因为『他』吧?」 简单一个字,两人心下却都瞭然,梁钟鸣的脸色凝重起来,她看在眼里,惨澹地一笑,「果真如此。」 梁钟鸣 沉默良久,缓缓低语,「他过世前一直在等你,可是你没来。」 许欣宜的脸上毫不动容,仿佛还有一层浅淡的嘲讽,这一如既往的神色彻底激怒了梁钟鸣,但他没有发作,长久以来,他习惯了将各种喜怒哀乐隐藏在心底,即使大喜大悲,也能在外人面前不动声色。 他的嗓音却因此而有些沙哑,「我知道他曾经对不起你,可他已经忏悔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不能原谅他,为什么不让他走得舒心一点?」 许欣宜冰冷的目光转向他,「你要知道原因么?好,我告诉你,因为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过得是舒心的。为了嫁他,我连自己的家庭都割捨了,可他是拿什么来回报我的?他——让我成了别人眼里的笑话。」她恨得咬牙切齿。 梁钟鸣心里涌起一阵悲哀,眼前的女人,眼里依然闪烁着仇恨的光芒,他觉得自己一切处心积虑的谋划和胜利后的满足都在她此刻的目光中变得荒诞可笑,意趣索然。 他放弃了与她作无谓的辩论,她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宽恕,什么是爱。 当「爱」这个字在心上划过时,他顿了一顿,心生惘然,自己难道就懂得么? 许欣宜明白大势已去,喟然道:「我输了便是输了,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对志远,我希望 你能念在兄弟一场的份上,不要逼他太甚。」 梁钟鸣也很快从自己的情绪里走出来,挑了挑眉,毕竟是亲生的,到底要两样一些,能招她抹下面子来向自己求情。 「岂止是他,就是您,我也不敢怠慢,我会保你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只是……您的儿子如果再要寻死觅活,我就是有十双眼睛都看不住。」 许欣宜突然脸一沉,抬手就将床柜上的物事扫到地上,一碗凉未凉的木耳莲子羹在梁钟鸣的脚下开了花,粘稠的液体滞缓的流淌。他站起来,走到许欣宜床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许欣宜咬着牙恨声道:「你不要得意忘形,我还没死呢!你要是敢动志远,看我……」 第140页 「母亲!」梁钟鸣打断她,眼神却不復尊重,而是溢满了嘲弄,「您不觉得志远的脾气完全是承袭自您么?喜欢的时候恨不得把月亮都摘下来奉献给对方,一旦讨厌上了,就以折磨对方为乐,恨不能置人于死地!现在他连自己都讨厌上了,谁能帮得了他?」 许欣宜愤愤地迎视着他,两手紧攥住被子角,眼里有怒火在堆积。 梁钟鸣向后退开一些,他对面前的这张脸和这副神色已全然厌倦,走到窗前,他又缓缓道:「你本可以做个好母亲,可是您没有,这些年,您把全部的感情都押在对父亲的恨上,孜孜不倦,日復一日。你大概也不见得是真的心疼志远吧。你把对爸爸的恨又转嫁到他身上,你对他忽冷忽热。你知道么,志远有多怕你。他听到你的脚步就会皱眉,看到你的身影就想逃走。他在你的折磨中变得跟你一样疑神疑鬼,偏执狂傲。永远只记得别人待你们不好,然后想法设法地去报復!志远变成今天的样子,不正是拜你所赐么?」 许欣宜的愤怒在他的谴责中犹如被当头泼下一桶凉水,瞬间熄灭,她眼里流露出惊惧和惶恐,「钟鸣,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她自己又何尝不明白,那些日积月累的,阴暗的,无处发泄的愤懑,除了在自己的两个儿子身上发泄,她还能去找谁? 她呜咽出声,在终将失去一切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拼搏了大半辈子,却如水中捞月般什么都没有得到! 梁钟鸣转身,见到从不哭泣的女强人的眼泪,那张经歷了多少岁月却依然柔美的面庞此时显得多么苍老! 他没有安慰养母,她这样的人,似乎永远不需要安慰,但愿她的泪水能够唤醒她曾有的慈悲。 梁钟鸣在门口停留了片刻,耳中依然是许欣宜绵延不绝的啜泣声,而他推开门,无声无息的离去了。 92. 梦醒(一) 「没人比我更傻。」冯奕的话语里含着深切的感伤,「这么多年,我苦心想助他上位,都被他拒绝了。我以为他生性宽厚,不想与人争,其实我错了。他不过是在示弱,向许家,也向所有人。他的城府何其之深,深到没人能看出来,我跟了他十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他的用意。」说到这里,他竟笑了一笑,「当然,如果他不这么做,又怎么能骗得过许老太太的眼睛!」 伊楠仍震慑于冯奕适才所揭示的一番实情之中,她怎么也无法将冯奕口中的梁钟鸣与自己心中的那个重叠起来。她甚至不清楚冯奕为什么要将这一番话来说给自己听——曾经,他利用自己,防范自己,而现在,还尽心尽责地要给她一个交待。 「伊楠,对他来说,我不过是他手上的一枚小小的棋子。」冯奕如是说,「他需要我,因为人人都以为我的举动无一不是代表了梁钟鸣的意思。凭藉我,他可以牵引众人的视线。想想多可笑,自以为操纵别人的我,其实自己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个木偶,我还演得那样入戏!」他惨烈地笑着。 伊楠听到这里,心中突然生出些反感来,猝然道:「至少,他没有害你。」(橘园枫花血月手打) 「对,他没害我。」冯奕点着头承认,他的嗓音是低沉的,「可是他利用了我!你知道那种滋味么?如果只是自己明白自己的愚蠢也就罢了,偏偏后面还有一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你的一言一行,那种滋味,何其恐怖!」 他一直是个自信满满的有野心的人,以为隐没在梁钟鸣身后可以操控整个大局,甚至包括自己的老闆,而最终的结局却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伊楠,你也一样。」他慢慢地说。 伊楠眉心一颤,「你什么意思?」 冯奕哼笑了一声,对着她的懵然无知,终于感到一丝愉悦,「你和我一样,也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梁先生对你的态度怎么会从推拒忽然转而为接受了。直到今天我才清楚。」他特意顿了一顿,想听到伊楠的询问,可她没有,他只得接着讲下去,「你还记得那次摩托车突袭的意外吗?那个想杀梁先生的人,是——许志远!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为你。以前,他再胡闹,梁先生也总当他孩子,不会跟他一般见识,却没想到他竟会起了杀心!这就让梁先生对许家再无顾惜之意,他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下了决心要把许氏尽数揽入囊中。而你,伊楠,是他必须利用的另一枚棋子。因为你的存在可以引许志远主动出击,他可不像他母亲那样心思缜密,精炼强干,而且还刚愎自用。只要他介入,就必定会露出破绽,给梁先生扳回局势的机会。」 电话的那头一点声响都没有,然而,偶然传来的一声不稳定的唿吸显示伊楠还在线上静静地听。 「果然,许志远不久就听从母亲的安排,愿意回国掌许氏大权。可惜那时你却因为家里的变故突然离开了。但是,他们两兄弟之间的对弈才刚刚开始。许志远第一个上马的项目是收购酒店,就是因为你在云玺。他以为,利用你离间了他们夫妻,梁先生就被切断了财政后援,然后他再把负债纍纍的酒店业务抛给梁先生,就可以将他推入绝境。说实在的,他的这个计谋虽然不算上乘,也称得上周密了,可惜,他碰到的是梁先生。」他顿了一顿,似在匀一口气,「梁先生跟他太太根本就是在演戏,演给许家看的。而你,伊楠,帮着他们完成了一次出色的表演。」 第141页 伊楠握着书的手一直在颤抖,但她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靠在耳朵边的手机因为长时间处于通话状态,已微微发烫,而冯奕似乎意犹未尽,「你是对的,从再见到我的那一刻就坚决地想避开我们。而我却没能够做到。一年多前梁先生告诉我,许志远会邀我出任酒店集团的总经理,问我是否愿意,我被利益诱惑,终于还是回头。虽然他对我许下的承诺没有改变,我又怎能确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自己不会被他弃之如敝履?许志远好歹是他弟弟,他尚且下得了手,更何况是别人?」 冯奕讲到这里,蓦地意识到自己仿佛从头至尾都是在唱独角戏,对面的伊楠居然一句话都不说,他开始觉得不安。 他明白今天是自己有点过于急迫了,他心头的郁闷无处宣洩,而伊楠与他有着同病相怜的处境,所以他一时冲动竟将所有真相一股脑儿倒了给她。却没来得及考虑一下她会有怎样的感受。 「伊楠,你还好吧?」他惴惴地问。 「梁先生跟他太太……已经和好了?」她低声问,没有多少情绪起伏。 冯奕诧异于她的镇定,同时暗舒了口气,「当然。梁太太一直在暗中帮他收购远大的股份,现在他们两个是远大真正的主人,是最后的胜利者。」 「志远他现在怎样?」 「他几次要闹自杀均未遂,被送进了特殊疗养院。」冯奕口气平平地解释,难掩一丝轻蔑。 伊楠又是一阵沉默。(橘园枫花血月手打) 冯奕牢骚完了,也冷静了不少,有些后悔对她说了这么多,既怕这些真相是否会挫伤伊楠的信心,同时也担心她会不会另作文章——虽然他了解伊楠不一定是那样的人,然而,人心毕竟难测,曾经那么让他信赖的梁钟鸣不也瞒了他好多事么? 矛盾懊恼间,伊楠终于又道:「冯奕,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过,都过去了。」 撂下手机的伊楠,脸色是纸一样的苍白,对着空气,喃喃对自己重复了一句,「都过去了。」 她将手上的书扔开老远,缓缓伸开双臂,想作一次深唿吸,却突然感到来自心头的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用力闭上眼睛。整整六年,她辗转于一个梦中,有甜蜜,有生涩,有绝望,有泪水。 如今,梦醒了,一切都已成为过去。留在她心里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仰起脸来,停顿良久,也没能重新睁开双目。 然而,这次没有泪流下来。 92. 梦醒(二) 星期天,阳光很好。 打开窗,扑面而来的风也带着暖融融的气息。原来,春天已经悄悄走近。 快十点了,敏妤才蓬头垢面地从房间里出来,讶异地看到客厅地板上散满了各种书籍和杂志,伊楠席地而坐,正一本一本地盘点,身后堆起的书已有一尺高。 敏妤抬头瞅了瞅窗外明艷的光亮,自作聪明道:「哦,天好,你打算晒书哪!」揉揉乱糟糟的头髮,她觉得不对劲,「小姑同志,你还真想把这些书都带到国外去啊!」 伊楠去澳大利亚就读的手续已经办妥,签证一下来,她就赶着去把机票也订好了,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月,她闲来无事,开始静心整理东西,又是一段悠闲的时光。 伊楠也不看她,只把已过目且不想要的书继续往身后垒,嘴里慢声道:「你一会儿要是下楼,记得把收废品的阿婆叫上来。」又低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现在废纸什么价儿。」 「啊?你要卖掉啊!」敏妤回过神来,立刻扑到她身旁,「等等等等,让我先筛一遍嘛!也许有我想看的呢!」 伊楠看她急煎煎的样子,不觉嗤笑道:「你什么时候读过书啊!」 敏妤白她一眼,「说得我跟文盲似的,好歹我也是正经大学四年本科读下来的好不好!认识的字没有半筐也有一箩呢!」边说边将就近的几本翻了又翻,最后不免泄气地仍旧扔回去,「这都什么呀!太深奥了,简直不知所云!」 一张充作书籤的卡片在她不经意的甩动下从某本书中掉落出来,刚好跌入伊楠的眼帘,她凑过伸去,将它拣起,细细端详:灰色的山,湛蓝的海以及孤单而执着的旅客。翻过来,是许志远的名字。 敏妤虽然对书的内容毫无兴趣,却对把这些书当成废纸卖掉感到可惜,「你不心疼啊?买的时候花出去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伊楠把那张薄薄的已渐晕黄的小图看了又看,然后小心地夹进手边的一本杂志里,缓缓地说:「东西再好,如果不是自己所需,留着不过是个累赘——我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它们了。」(橘园枫花血月手打) 敏妤探过头来,龇牙咧嘴地朝她直乐。 「别拿那种眼神看我!像瞅傻子似的。」伊楠嗔道,「我只是想明白了该怎么过自己的日子而已。」 在不短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她的脑海中时常云烟一般掠过与梁钟鸣的种种:她与他在车上的初相遇,在咖啡馆的再邂逅,他不顾一切地拥吻她,他在医院搂着她掷地有声地说出「同下地狱」的神色…… 在冯奕告诉她所有的真相之后,她不停地,甚至是痛苦地去追溯那些细节,想要辨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可她最终发现,她根本不具慧眼,也许因为她太主观,而每一个细节都溶入过她最真挚的情感,要将它们彻底颠覆,委实是一种残酷。 第142页 她却渐渐明白,在她眼里,爱情也许就是全部,而在别人眼里,只是完整版图中的一小块可以加以利用的区域而已。 她最终选择了放弃追究。 真相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每个人嘴里的真相都无法完整统一? 既然如此,那就相信自己相信的那个罢。 哪怕梁钟鸣全然抹煞了他们之间曾有过的点点滴滴,可它们依然鲜活地保留在伊楠的脑海里。而这些记忆之所以被她眷恋,已不再是因为梁钟鸣,而是因为——那些鲜活的记忆里裹藏住的,是她自己的一段刻骨铭心的青春岁月。 敏妤连连点头,「是!是!所以我替你高兴嘛!赶明儿你念完书再风风光光地回来,标准一只女『海龟』!多牛啊!搞不好还能回来创个业啥的,现在对海外回归人员创业可有优惠政策啊!」 「瞧你,越扯越远了,赶紧刷牙去吧!」伊楠嫌她罗嗦,推她去盥洗间。 敏妤一面爬起来,一面得意道:「等你走了,我再把这窝一霸,嘿嘿,鸠占鹊巢的任务就算光荣完成啦!」 伊楠在年初就已经支付掉了一整年的房租费用,敏妤本想给她钱,结果伊楠不肯收,她就不再客气,乐得落个便宜。 洗着脸,敏妤的嘴还不肯闲着,不多时又从盥洗间里传出她的声音,「我说,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啊!就打算这么游手好闲下去啦?」 伊楠想了想,说:「得回趟家,我妈来了好几次电话问我了。过年的时候没回去,她心里老大不痛快呢!」 「哦!」敏妤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又问:「不着急走吧。下个礼拜我们公司搞活动,可以带家属的,我给你报了名儿了。」 「不用了。」伊楠爬起来,坐太久了,腿压得有些麻,「你自己玩吧。我过两天就得动身回去,再赖着不走,我妈非杀过来不可。」 「这样啊!」敏妤有些失望,对着镜子努了努嘴,蹙眉想想,也就没再说什么。 等她神清气爽地装扮妥当了站在大门口时,伊楠已经把高高的一摞书捆成一扎,灰头土脸地望了敏妤一眼,「哟,真要出去啊!」 敏妤弯腰换鞋,「嗯,约了人一起吃饭。」她转身开门,迟疑了一下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口气有点虚。 伊楠没在意,漫不经心道:「你的约会,我瞎掺和什么,去吧。玩得尽兴哈!」 「哎。」敏妤轻轻答了一声,门关上后,又嘆了口气。(橘园枫花血月手打) 她约的人是孟绍宇。在一家精緻的粤菜馆,进门才发现来得早了点儿,人没几个。服务员倒挺客气,先给她敬了茶和一碟瓜子。她磕了几粒,不脆,就扔一边了,只时不时端起茶杯,没滋没味地喝上两口。 支着脑袋直到脖子渐酸,才看到孟绍宇丰神俊秀般的身影在玻璃外的街上晃过来。 「哟,你等久了吧。对不起啊,昨晚加班赶工,早上没开闹钟就睡过头了。」 敏妤看着他在自己对面坐下,嘴一撇,轻描淡写道:「你甭道歉了,咱俩啊,彼此彼此,我比你就早来了一小会儿。」 孟绍宇释然一笑,「那就好。」 敏妤突然有些不甘心,刺了他一句,「反正我也不是你女朋友,多等这一会儿也没什么。」 孟绍宇诧异地看看她,敏妤朝他扮了个鬼脸,掩饰掉一丝尴尬的神色,他无奈地笑着,眼里却有几分落寞,随口问:「你点菜了没有?」 敏妤招手把服务员叫来,要了菜谱,塞给孟绍宇,「我买单,你点菜。」 孟绍宇又是一笑,「今天怎么倒过来了?」 敏妤依旧胳膊撑着面颊,懒懒道:「别废话了,你点什么我吃什么呗。」 他点菜的样子很专注,敏妤偷偷瞧着他,有些失神,不期然他蓦地抬起眼来,「鲍鱼酥吃不吃?这里的招牌菜。」 敏妤赶紧收敛了眼里的柔色,脸微微红了红,含煳道:「随便。」 孟绍宇便要了一客,又低头去搜罗,对她的窘迫全未在意,这让敏妤既安心又失落。 上菜速度很快,两人却似乎都没有飢饿感,只是慢吞吞地消耗着呈上来的美味。 孟绍宇喝着一盅煲鱼汤,漫不经心地问她,「怎么样,最近过得?」 「能怎么样,还不就是这么过呗。对了,下周六的活动你会来的吧,上回我把你那副人物素描带去公司,我们那儿几个设计师都对你崇拜得不行,都嚷着要见见你呢!」 孟绍宇笑道:「得了吧,你们搞室内装潢的,崇拜我这三脚猫干什么!」 「那你到底去不去呀?」 孟绍宇迟疑地瞥了她一眼,「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时间……到时候看吧。」 敏妤低首望着盘子里嫩黄的鲍鱼酥,心里一阵憋屈,酝酿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抬头朝他干巴巴地笑笑,「你是不是担心会碰上我小姑?」 孟绍宇被她道破心事,脸上明显不自然起来了,兀自强辩道:「哪儿跟哪儿呀!」 「你就别藏着掖着了。」敏妤哼了一声,不客气地揭穿他,「你到底是怕看见她,还是想看见她呢!」 他皱起眉,故作忙碌地夹菜。 敏妤无端觉得伤感,「其实你心里还是装着她的,是吧!你肯出来跟我吃饭,无非也是希望能从我这里得到她的一些消息而已。」 第143页 他终于放下筷子,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别转了脸不语。 「你们两个……又是何必呢!」敏妤嘆了口气,静静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道:「她的申请早就下来了,下个月就去澳洲。」 孟绍宇扭过头来望着她,敏妤立刻调转开视线,她受不了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关切。 「她跟姓梁的也早就没关系了,那次她出面帮他,是因为觉得对姓梁的愧疚。她虽然什么都不说,其实我看得出来……她心里一直是有你的。」敏妤艰涩地说完,从包里掏出皮夹,拣了两张钞票押在盘子底下,这才正视着孟绍宇道:「我可都告诉你了,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孟绍宇的目光还凝在某个菜碟子上,表情矛盾而纠结,敏妤知道,他是抹不开面子。她用手敲敲桌子,恢復了平日的轻松神色,「钱搁这儿了,多的你收好下次回请我,要是不够你自己垫上吧。我还有事,得先走了。」(橘园枫花血月手打) 就这么起身离去。她潇洒的神态一直维持到餐馆外的街上,确定已经走出他的视线,她才浑身松懈下来。 暗暗咒骂自己一声,气恼地想:「我这叫什么事儿!」眼圈蓦地红了起来。 可她明白,她不是那种在感情里不管不顾的人,无论对方再怎么出色,只要他的心里还有别人,自己终究做不出横刀夺爱的事情来。 虽然觉得遗憾,可是没有心里负担,她能继续轻松地过日子,这比什么都重要。 94. 探访(一) 因为即将远行,母亲这次说什么都不肯放伊楠早走,她于是在家乡一连呆了半个多月。走亲访友是必不可少的项目,多数亲戚对她留洋的消息都给予了正面的祝贺与鼓励。然而,母亲并不显得有多高兴。在她看来,女儿最好的归宿是找个好人家嫁了。 母亲在车站接到伊楠的第一件事就是朝她身后来回张望,尽管电话里伊楠已经申明是一个人回来,她似乎并不死心,直到母女俩坐进周伯的车里,她才确信伊楠跟孟绍宇的事儿真的是黄了,不无失落地嘆了口气。 正值寒假,伊楠同母异父的弟弟小军也难得在家。母亲对他管束很严,如今又有伊楠在,更觉得他事事不如女儿,言语间难免过于苛责,搞得小军整天郁郁寡欢。伊楠不好当着大家的面责备母亲,私下里跟她提过好几次,却收效甚微。有时候,连伊楠自己都觉得别扭,便索性拉着小军往外跑,有她出面,母亲自然不好阻拦。 再次在这个生她养她多年的小镇上闲逛,伊楠突然体会到了心静如水的感觉。没有了学生时代的激情与狂傲,也没有了对那段长达六年的感情的眷恋与幻想,心骤然间宽敞了许多。 只是,虽然宁静,却有些空虚。可见人对于自身是永不会满足的。 小军十八岁了,瘦高的个子,五官端正,虽然不出类拔萃,也是个相貌堂堂的小伙子了。他话不多,伴在伊楠身旁还略带几分侷促。 想着两人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伊楠对他油然而生亲切之意,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体会,在对梁钟鸣的感情崩散之后,她才注意到自己的周遭原来还存在着许多其他人和事。 这世上,还有一种感情比爱情更长久,更牢固,那就是亲情。 「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伊楠睨着小军略带腼腆的面庞问。 「不知道,看妈的意思呗。」小军怏怏地说了一句。 「妈妈的意见当然要听,但最关键还是你要有自己的想法,你的路得自己走啊!难不成将来不满意了,你还回头怪妈妈不成?」伊楠耐心地循循善诱。 小军支吾了好半天,终于涨红了脸憋出来一句,「姐,我也想出国留学。」 伊楠笑着看他,「为什么呀?」 小军不吭声了。 伊楠其实明白他心中所想,母亲的态度总是偏向于自己,他既有沮丧,又微微觉得不服气。但对于这个整年见不到几次面的姐姐,他却有种难以言说的倾羡之意,总以为只要是她做的,就一定是极荣耀的事情。 「小军,留学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既然出去了,就不能再问家里张嘴要钱,要自己打工赚学费和生活费,要努力读书,得完全自立,会很辛苦的。」 小军听得眼睛亮亮的,握着拳道:「我愿意的。就是……妈一定不会允许。」他旋即沮丧起来。 伊楠思忖着道:「等你真的想清楚了,如果还是觉得留学是最好的出路,我会跟妈妈去说。」 小军欣喜若狂,整张脸都生动起来,「真的呀!姐!那先谢谢你了!」 伊楠笑道:「先别高兴得太早,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得先把现在的成绩赶上去,要让妈放心。而且,到时候我有几个问题会问你,你如果答得好,我才帮你去当说客。」 小军信心满满,「姐你看好了,我会努力的。」 伊楠在他神采奕奕的面庞上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男孩的影子,简单纯净,对前路充满了希望。她的笑容迷惘起来。 现在的他,又会是什么模样?(橘园枫花血月手打) 两天后,伊楠出现在南方某城市的一家高级疗养院里。一位姓江的年轻护理一面领着她往院落深处走,一面絮絮叨叨地嘱咐,「许先生恢復得不错,他平常很喜欢运动,多数时间都泡在画室里,而且不喜欢别人去打扰。您今天来得巧,他刚从画室回来,状态看起来很好。不过您说话还是要留神一些,尽量避免刺激到他……」 第144页 疗养院的地址是从冯奕那儿打听来的,对她欲去看许志远的想法甚为吃惊,「你还是小心为上,别太犯傻。那傢伙有严重的抑郁症和歇斯底里症,由来已久。如今他母亲还卧病榻上,自己几次三番寻死觅活的,状态差到不能再差,你去能干什么?」 可她还是坚持,不来看看,仿佛有桩未了的心愿,搁在心里没着没落的。 冯奕拗不过她,还是给她安排了,千叮万嘱,「你自己小心点儿。」 他之所以有这等神通,还是因为此时的地为已今非昔比。 梁钟鸣自接管远大后,就委任他为远大集团名正言顺的副总,并得以跻身董事会,可谓扬眉吐气。 撇开之前被蒙在鼓里的不快,梁钟鸣待自己确实是不薄,因此,冯奕权衡再三,最终仍选择留在了他身边,人毕竟还是现实的。 伊楠谨慎地问护士,「刚才您跟他提起我的名字了么?」 「提了啊!没看出来他有什么不高兴,点点头就让我接您来了。」 「哦。」伊楠放了一半的心,继续跟上。 许志远住在临湖的一面,是栋相对独立的院落,房子三面栽了竹子芭蕉等植物,配着不远处的湖光山色,甚是赏心悦目,且静谧祥和。 江护理听伊楠夸了两句环境好,不免得意地说道:「这是我们院最好的房子,梁先生特意选定的。」 伊楠眉心一跳,「梁先生……经常过来么?」 「也不是,他可是大忙人啊!不过每个月都会抽空来一趟,他是出了名的慈悲心肠,对母亲,对弟弟照顾得真是无微不至。还经常还参加各种慈善活动,出手大方得很呢!哦,梁太太倒经常来的,就是……」 伊楠正嚼着她话语里的滋味,见她停顿下来,不免追问一句,「就是什么?」 江护理含蓄地笑笑,「许先生有时候闹起脾气,不太肯见她。」 上了二楼,江护理领着她从走道过去,在第二个门前停下来,先笃笃敲了两声,「许先生,姚小姐来了。」 门没锁上,轻轻一推就开了。江护理眨着眼睛,「我在门口等您吧。冯先生特别交待的。」 伊楠也没把握,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95.探访(二) 相对于室外明媚的阳光,房间里恶的光线要柔和得多,整面的落地窗望出去,是青葱碧翠的树林和草地,紧挨在湖畔。窗前摆了两把椅子,中间用小几隔开。右手那把椅子里,一个身穿白色单衣的男子斜躺在上面,头沖外,看不清他是睡着还是醒着。 门没有关严实,伊楠站在近门处,清了清嗓子,忐忑地唤了一声:「志远。」 没有动静。 伊楠惴惴地等在原地,冯奕的警示不期然蹦进脑子,她下意识地握紧手心,不知道迎接自己的会是怎样的场景。 「过来坐吧。」他毫无徵兆地开口,与此同时,身子也坐了起来。 依旧是清秀而苍白的面色,只是表情多少有些漠然,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溢满了空洞,于是唇边挂着的那丝笑容看起来格外苍凉。他站在那里,手扶在椅背上,望着迟迟不动的伊楠,撇着嘴揶揄道:「怎么?不认识我了?还是怕我呢!」 在这种地方见他伊楠并不好受,好在环境的优美掩饰了他在此地的特殊身份。她抿了抿唇,迈步过去,在他面前站定。 「你不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么?」他背着手,笑吟吟地盯着触手可及的她,眼里却有一簇戾色的火焰若隐若现。 伊楠平和地迎视他,努力克制心头勇气的一丝紧张,绽开微笑:「我认识的许志远待人和善,对我也一直都很好,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定定地望住她,眼里的火焰却倏地熄灭,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我曾经想过要杀你,你不害怕么?」他说着,重新埋回椅子里。 伊楠暗暗舒了口气,却仍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下,凝视他无神的眼眸,缓缓道:「谁都有煳涂的时候。」她继而轻语,「我也有过,醒来就好。」 他轻哼了一声,「醒来的滋味更不好受,我已经一无所有。」他闭上眼,表情落寞,却已不再那么愤激,恹恹道:「其实我早就可以出院了,但不想回家。事实上,我也没有家,留在这里,至少还可以帮大哥花掉一点,他这次赚得太狠了。」 他笑得极为惨烈,是那种被彻底打倒在地上后全然没有反抗能力的无奈的笑容,伊楠不忍再睹,转过脸去,向着窗外修理的景色,却觉得不再似来时所贱那样美。她不禁想到,这里的环境虽好,但志远未必欣赏得了,所有的景致唯有在愉悦的心情下才能品味滋味来。 「我听说,你还在画画?」她尽量挑轻松的话题来讲。 「打发时间罢了。」他依旧神情慵懒。 「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写生。」 「到哪儿都一样,现在人人都拿我当疯子看待,除了你。」他转过头来,向着伊楠哀然一笑,「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我以为……你了解了真相会恨我。」 伊楠轻声嘆息,「没有什么好恨的,这世上的每件事无一不是因果相循,我可不想心里装着仇恨过日子。」 志远扭回头去,怅然无语,过了片刻,然嘆道:「喟你倒是一直都没变。」他突然有些狂躁,「不过,如果你在我的位子,也许不会这么洒脱。我是个彻头彻尾失败的人,连求死都不得,每次被人硬拉回来,只会感到更深的痛苦。」他蹙起眉,眉心微微抖动。 第145页 伊楠听了无比难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知道你是个有想法的人,为什么不再试试重新开始呢?也许,再向前跨一步,就能顺坦地走下去。」 他无声地笑,仿佛在嘲弄她的幼稚。 伊楠缓缓地从随身携带的手袋里将一枚保存得相当平整的卡片取出来,放在几案上,又沿着光滑的桌面推过去,直到它完全进入志远的视野。 他盯着它的目光是完全陌生的。 「还记得它么?」她问:「你以前写生时在多余的画纸上随手作的,我把它当成书籤,一直留着。」 他抬手将卡片拾在手里,画面上的每一笔都出自他的笔下,可记忆如此模煳,他已经不记得是怎样画下来的了。他把卡片反过来,看到了他龙飞凤舞的署名和伊楠标註上去的年月日,右上角还有一列新添上去的字,清秀的笔迹,遒劲有力。 「山那边是海。」他默默念诵,若有所思。 「这是我给它取的名字,我很喜欢这幅画里的意境,觉得沮丧的时候,就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再往前走两步,就可以把这座山翻过去,就可以看到海阔天高。」 他抬头望着她,记忆开始復甦,「也许看到的不是海阔天高,而是苦海无边。」 性格里铭刻下的因子总能执拗地管着人的思维朝它指定额那条路上走。时隔多年,他们两个依然秉承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她的乐观正如同他的悲观一样根深蒂固。 然而,此刻面对的两个人突然因为这相似的对话二觉出几分沧桑来,他们对视着,仿佛在彼此的眼中读出了似曾相识的那个自己以及那些欢乐纯净的青葱岁月,他们不禁会心而笑。 伊楠的笑容是温暖的,一如初相识时那云淡风轻的一刻,这一缕温暖也许不够冰释许志远心头浓重的阴霾,但仍能牵引出他性格里良善的一面。他的眸中逐渐有了活力,他说不清楚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好似有个滚热的物体在胸腔里拱来拱去,催生出几株新芽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又活了。 伊楠带着那一抹暖融融的笑意走出房间,门外,是等得焦急万分的江护理,一见她的表情,立刻也是欣喜万分,「谈得不错吧。」 伊楠笑了笑,却不愿多说。虽然志远没有给她任何保证,她已能感觉出来他微妙的变化。 她甚至觉得,他的变化应该在自己去见他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毕竟,他还年轻,年轻本身就是一笔极大的财富,再打的挫折也终将成为过去,同时也是走向成熟的根基。 她一直觉得,她认识的许志远不是冯奕或者梁钟鸣口中的那个许志远,而是她自己曾经亲眼见过的那个纯净少年。 此时此刻,她愿意相信,楼上的那个男孩,仍是她过去认识的那一个,只是中间走过了一段歧途,现在,他正在走向回家的路上。 江护理陪着她走下楼来,院落的檐下,站着一个风度卓然的身影,面朝着外面,双手插在裤兜里,盯着不远处的一株芭蕉,似在沉思,亦或者,什么都没在想。 伊楠的脚步情不自禁地滞住了。 江护理先热情地迎上去,「梁先生,来看许先生啊!」 梁钟鸣转过脸,淡淡地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脸上随意一扫就飘向了她身后的伊楠,然后再也调转不开。 「这位是j市来的姚小姐,专程来看许先生的。」江护理给他介绍。 「我知道。」他凝视着伊楠,「江小姐,我想跟姚小姐单独讲几句话,可以么?」 江护理愣了一下,立刻会过意来,识趣地笑道:「可以可以,那我先走了。」 伊楠对她稍稍一欠身,道了声谢谢。 梁钟鸣没有靠近她,仍站在原地,保持着适才的姿势,言语中含着一贯谦和的笑意,「什么时候到的?」 伊楠轻声回答,「今天上午。」口气有些漠然。 他低下头,斟酌着语句,却发现徒劳,很多想说的话已经无从说起,能说的永远是那几句无关痛痒的场面之辞,他的唇边泛起浅淡的苦笑。 伊楠也默不作声。有低柔悦耳的水流声飘入耳中,稀释着空气里渐渐聚拢起来的冗闷。 他们最后那次见面还是数月前他在机场接了她送回家,临走时,他对她说:「好好珍惜。」之后再没与她联繫。 数月来,他们对彼此的了解都是从第三方那里得到,就好似隔着一层纱,再丑陋不堪的现实也有了迴旋喘息的余地,伊楠觉得这要比赤裸裸直面仁慈得多。如果没有今天的相见,她会选择遗忘最近发生的一切,仅仅带着从前的那些美好回忆远走他乡。 「我听说,你要走了?」他终于又问。 她点头。 「什么时候?定了么?」他不再看她,嘴上问着,眼睛已经晙向远处,口气始终淡淡的。 「下个月。」 他也点头,然后扭头看着她,「到了那边,有什么问题……还可以找我。」说完才发觉自己没多时底气,纯粹习惯使然,于是有些后悔。 从他见到那张卡端正地搁在他办公桌上,从他了解到卡里的那笔钱分文未动的一刻,他就清楚她对自己的眷恋已经到头了。 他与她之间,从此不再有一丝瓜葛,亲手斩断情丝的人,先是他,再是她。 他以为她会昂起头颅来凛然回答自己「不需要。」 第146页 可是她忽然盯着他说:「请你对志远好一点,可以么?」 他怔忡地望着她。 她的眼里纯净地没有一丝杂质,平和而悲悯,带了几分诚恳,「我知道你对他其实不错,但是他需要的,可能不只是物质上的满足。」她无法说得太具体,轻吁了一口气,「多关心关心他吧,你已经得到想要的一切。」 最后那句话让他的心猝不提防间被莫名刺痛。 他顿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身边走过,有一缕淡淡的清香飘过鼻息,他依稀辨别出,是栀子花的味道。 他心神恍惚。 她走出去一段,突然又转身看着他,那一瞬间,他的胸膛被炙热的空气填满,有窒息的感觉。 「最后问你个问题。」她说。 他看着她,不动,浑身绷得紧紧的。 「你对我……是否曾经有过一点真心?」她眺望着远处的湖景,声音飘忽不定。其实明知这样问很愚蠢,可她还是说了出来,因为不想在以后的岁月里再有悬疑,哪怕只是偶尔的一丝困扰。 他不回答,保持着一贯的缄默。 她等了一会儿,明白不会再等地到什么,就像遥远年代的那次在酒吧,他逃避而她穷追不捨,原来奔跑了这么久,不过是由回到最开始的起点。 她笑了笑,感伤却又释然,不再说什么,背转身去,扬手轻轻朝他挥了一挥,就像挥掉生命中的一片乌云,干干净净地离开,从此再无牵挂。 梁钟鸣伫立成了一尊佛,双目追随她离去的背影,她窈窕的身姿越行越远,最后成为一团模煳跃动的紫色,连严景玲走到他身旁都未察觉。 「为什么不敢回答她?」她眺向那几乎看不见的身影,淡然发问。 他被惊醒,收敛起眸中神色,却不理她的问题,顿了一下,说:「我不上去了。」 景玲扯起嘲弄的笑容,不肯放过他,「就这么让她走了,不觉得可惜么?」 他终于皱眉,凛然睨了她一眼,「胡说什么。」 她的笑又深了一些,「所有人都在演戏,只有她是真的。」她的目光牢牢锁住丈夫,似乎要洞穿他。 他没有搭讪,低头看了看表,「四点有个会,我先走了。」头也不回地离去。 景玲的唇微微发颤,指甲掐得掌心生疼。 在伊楠找上门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那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并非梁钟鸣向她描述的那样纯粹做戏,她有着女人特有的敏感与锐利,伊楠的眉眼举止不透露出一种让她觉得危险的气息,但她是个识大局的女人,她忍了。 她本可以当作甚么事都没发生,让所有谜团与那些不光彩的过去都沉入泥潭,在心头撇得一干二净。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无法做到心平气和。她的愤懑不是源于再见伊楠,而是她突然发现了那个隐藏得很深的真实的梁钟鸣——他今天出现在这里,并非巧合,而是真的了伊楠会来。 她知道他们之间不会再发生什么,他赶来,不过是为了最后见她一面。可是这个认识足够让景玲心碎,自己早在不知不觉间,把丈夫的心给弄丢了,或许,她从来就没得到过。 得到了又能怎样? 那个女孩,也许得到过,可是他待她也不过如此。景玲忽然感到心寒,仿佛看到自己今后的命运。 他们胜利了。 然而,这胜利似乎只属于梁钟鸣一个人。 97尾声:既是结束,也是新的开始 临走那天,敏妤故意问她,「小姑,你连许志远都那么大方地去探望了,是不是还漏掉一个人啊?而且,看他一点都不麻烦,我打个电话,一准随叫随到。」 伊楠明白她所指,不置可否地笑笑。 如今,她可以坦然面对每一个过客,但是对孟绍宇,却是无法做到自然相对。 也许,再见他,会有一点捨不得吧。毕竟他给她的欢笑几乎是这几年来的总和。与其面对着他伤感,不如索性不见。 刚坐进计程车,晶晶说就来了电话,大声嚷着要去送她。 「别了,你还是好好上班吧,刚跳槽就翘班,不太好 。」伊楠劝她道。 「没事,我特别为你请了半天假,我们经理人特好。你这一走,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晶晶说着有点唏嘘。 伊楠也被她勾起一缕浅浅的愁绪,两人遂约定在机场见面。她了解晶晶的脾气,一再嘱咐,「光来就行,别带东西啊,我拿不了。」 晶晶只嘻嘻地乐。 搁了电话才发现敏妤也在跟人聊,支支吾吾,含煳其辞的,一见她挂了,立马也收了线。 伊楠笑她,「你干嘛呢,鬼鬼祟祟的。」 「没什么。」敏妤笑笑,一反常态没跟她拌嘴。 终于到了机场,远远就看到台阶上,晶晶一大张笑脸,对着提满行李的她们狠命挥手,伊楠奔到她跟前,讶然问:「你怎么到得比我们都早?」 「我坐火箭来的。」晶晶不知何缘故,笑得甚是诡异,又朝一旁的敏妤挤了挤眼睛。 伊楠搞不明白她们的眉眼官司,摇了摇头,随她们一起进去。 办妥登机手续,时间尚早。伊楠一身轻松地回到两人身边,敏妤早已买好了三杯奶茶等在位子上,她接过来暖洋洋地喝着。晶晶从包里取出一个小方盒,很郑重地递给伊楠,「送你的礼物,这个一点都不占份量吧?」 第147页 伊楠挑着眉嗔道:「都说了不要送了,你真是!」 她打开盒子,是一条很绚丽的紫水晶手鍊。晶晶说:「希望你看到它还能想起我来。」 伊楠阖上盖子,伸手紧紧搂住她,拍着肩,眼眶开始不争气地热了,「傻瓜,我怎么会忘记你呢!」 「哎呀,受不了你们!又不是生离死别。」敏妤咋咋唿唿地嚷 ,自己的眼睛却也有些红,她知道伊楠走到这一步不容易。 两人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很快分开,望着对面那张红彤彤的脸,一时又笑又是感慨。 敏妤道:「对了,小姑,我也有礼物送你。」 伊楠惊诧地看她,「你?那干嘛不早拿出来,行李我都寄掉了!」 敏妤狡黠地一笑,「我的礼物比较特殊,不是实物,等你上了飞机我再电话告诉你。」 晶晶抢先道:「我知道是什么!」 敏妤立刻警告她,「不许说哦!」 晶晶赶忙点头,得意道:「我明白我明白!」 「什么呀!搞这么神秘!」伊楠蹙眉笑,觉得这丫头今天神神道道的。 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是一间豪华咖啡馆,灯光昏暗,客人稀少得几乎只能看见空座位。 梁钟鸣的面前摆了一杯咖啡,却分毫未动。他双掌交叉搁在膝盖上,隔着玻璃像是看一幕电影一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的伊楠。 他想起多年前,也是在某个咖啡馆里,有个清秀张扬的女孩走到他面前与他打招唿,从此步入他的生活;而现在,她依旧清秀,眉宇间少了张扬,频添了几分沉稳,而他却再没资格与她交集。 她是他生命中最美丽的意外,如清新的栀子花,没有提防地闯入心田,从此再难拔除干净。他本不该採撷那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芬芳,然而一时贪婪伸了手。哪怕给自己找再多的藉口,他也无法向自己否认,他其实多么渴望有她在自己身边。 后来,她说要走,他尽管捨不得,也还是随了她的心愿。 她离开的时候,眼里尚有对自己的不舍,那眷恋的眼神在此后的岁月里成了他疲倦时唯一的慰藉和温暖。 当许志远朗琅地声称要收购酒店时,他就已经洞悉他的意图,他笑着答应,丝毫不惧即将到来的风雨。他有把握,即使她捲入,他也有能力保护她。因为这一次,他才是那个最终收口的人。 她如预料中那样被牵连了,他轻而易举地解决,而她并不知情,跑去找景玲求情。当冯奕告诉他的时候,他再次感到自己的卑劣。 在机场接到她,看着她消瘦的容颜,他忽然有种冲动,放弃进行中的一切,告诉她真相,。然后带她远走高飞。 当然,仅止于冲动而已。 她于他,只是个美丽的梦境,可他需要的并非做梦,而是可以掌控在手中的真实。 然而,很快就发现,他连这最终的美梦也将失去。 那个叫孟绍宇的男孩已经替代了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她的目光被他所牵引,她的心也不在为自己而跳动。 看着她随他而去的背影,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被抽离了他的身体,再也寻不回来。 他感到了周身袭来的寒意。即使最终她选择了走向自己,那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具干巴巴的躯壳而已。 多年来,一直是她年轻热情的心在抚慰自己,没有灵魂的躯体,有何意义? 他贪婪地注视着她,她的一颦一笑,她感慨些许的泪眼,那些曾属于过他的动人瞬间,如今已如云烟般消散。 以后,当然再也看不见了。 她是这世上唯一让他感受过爱情的人。那种滋味很美好,可是,他无缘消受。 他的唇边突然泛起一丝笑意,因为想起那天在檐下,她问他:「你对我……是否曾经有过一点真心?」 她问他的时候,语气怆然,有了过去依恋自己时的意味,他的心像是被重新点燃的火焰,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隐隐簇跃。 不是不知道答案,只是他不能回答。她是个富足的人,所以她可以热烈地追求爱情,而他,天生贫瘠,爱情对他来说永远是奢侈品,他已经而且只能沿着既定的路线朝前走。 他们註定会错过。 最后这一刻,他也很想问她一个问题:会忘了自己么? 他捏着下巴,苦涩而自嘲地笑,看到她起身,与另外两个女孩拥抱,然后朝安检处走去,很快就在视野里消失,彷佛她全然不曾进入过他的世界。 他没有立刻离开,怔怔地又坐了一会儿,很无所谓地举杯喝了一口咖啡,又很快放下。不经意间,咖啡已经凉透。 伊楠是最后进入机舱 的乘客,狭窄的过道里,人们迫不及待地要处理随身行李,忙碌的身影把整条通道都占住了。她耐心地一个人挨一个人地蹭过去,即将到达自己座位时头顶上方,一只硕大的箱包经不住主人斜着身子来回推搡,在架子的边缘摇摇欲坠,最终抵挡不住强大的地球引力,整个泄了下来,箱包的主人自知不好,嘴里发出懊恼的惊唿,路过的伊楠听到警告显然已经来不及避开,眼看箱子就要砸到她头上,她的后脑勺已经因为这一感知而率先疼痛起来,然而,斜对面伸出的一双手神奇地接住了箱包,继而,那位「拯救者」满不在乎地站起来,不去理会伊楠卡掉半截的道谢声,跨过两步,仗着人高,轻而易举地把箱子给塞了回去。 第148页 拍了拍手,朝连声说谢谢的箱包主人马虎地点了个头,而后无比自然地将伊楠拎过去,坐在自己身边。 即使已经坐下来,伊楠半张的嘴还是没能合得上,「你,你怎么上来的?」 孟绍宇挑眉,「废话 ,凭票入内呗!」 她眨眨眼,还是没能明白,手机很准时地响了。 「怎么样,小姑,对我送的礼物还满意不?」 伊楠的脑子还没彻底转过来,心里却预先热了起来,那股热意一直涌到脸上,她转过身,朝着角落,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们?」 「都这时候了,你还问我?直接问他不就全知道了?」敏妤促狭不已。 晶晶也抢过手机,对着她大声嚷,「伊楠,祝——你——幸——福——」 要起飞了,伊楠讪讪地把手机收好,孟绍宇悠闲翻着杂志,见她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一本正经地问:「怎么了?想上厕所?」 伊楠被他气笑了,索性不在扭捏,绷着脸问:「说吧,究竟想干什么?」 孟绍宇清了清嗓子,无比清晰地说:「送你去澳洲。」 「那你工作呢?」 「回来再辞,然后办手续跟你会合。哎,你在澳洲不许心猿意马,老实等我啊!」 伊楠已经开始感动了,可嘴上还是不饶人,「为什么呀?你不是说不奉陪了么?」 孟绍宇嘻嘻一笑,抓住她的手道:「后悔了,不行吗?」 「……」 他的神色又蓦地一敛,「突然想当一回乔峰,一心一意对一个人好。」他转头凑近她,神色谨然,「觉不觉得很荣幸,很感动呃?」 伊楠白了他一眼,但终于还是绷不住笑了,笑得很甜,很温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