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豢神》 第1页 [gl百合] 《豢神》作者:二太爷【完结】 简介: 这是群雄并起,各国互相攻伐的最后时期。 在万年以前,神族与人族一同生活在这世间,获得了神族庇佑的人族,足迹遍布了天下的每一处。 千年以前,代行神权的天子之治覆灭……如今,战争不曾有一刻停息,鲜血与泪水浸透了此世间的每一寸土地。 作为亡国的公子,田昌意在国灭之后以敌国封君的身份成为敌国公主的侍卫。一年的时间转瞬即逝。田昌意将听从最后的『神之子』的命令,征战各国,寻找着早已失落的过去,直到神明重新降临此世。 内容标籤:宫廷侯爵,情有独钟,天作之合,东方玄幻,互攻 搜索关键字:主角:田昌意(,陈目夷(┃配角:略┃其它:略 一句话简介:套娃工具书 立意:论成为人的要素,以及,成为神的要素 第一章 寅时初刻。 在宾阳门一侧尸体堆积已经完全盖过城垛的城墙之上,以戈驻地的少女正努力让自己的身体站立,站直。 大量的尸体以她为中心画圆,圆的内部被没有涟漪的红色水流覆盖,血液凝固后,少女的双足像是陷进了沼泽之中,让她一动也不能动。 这场灭国之战从齐太初十六年五月至今已有两年有余,看样子,是到了结束的那一天了。 缓缓拔出腰间的长剑,少女看着剑嵴上的刻字,长剑的年代久远,刻字难以看清,不过闭上眼睛,凭着记忆,少女将那八个字念出了口:以昌以意,以渊以献。 约是万年以前,在神族的庇佑下,人族的足迹遍布了已知天下的每一处,虽然不知道为何后来神消失了,但这柄剑确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要相信这是不可被折断的。 下一波敌人到来的时间接近了,转头向后,依稀可以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而正面,城墙之下那云梯又搭了过来。 ……两面夹击。 毋需犹豫,毋需试探。 在第一个敌人映入眼眸之中时,少女左手执戈,右手执剑,戈不动,剑直刺,敌人两层的片甲对于长剑的锋利没有任何抵抗之力,只是如同抽刀断水,拔出再刺时,手间动作并无半分阻碍。 伴随着敌人盔甲与盔甲,兵器与兵器因为短暂的慌乱而交击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噪音,少女被笼罩其中不为所动,从少女的视野往下,喷溅的血液再次温暖了地面,这样,双足的限制也被解除,现在,少女可以完全施展自己的身体。 自云梯而上的敌人也进入了这狭小的战场,但少女并不曾因为敌人人数的增加而有片刻的犹疑,她重复着她的本职工作,长戈等到了它该收割的性命,饶是谁看到这景象,都会认为那些借着手中兵器,嘶声喊叫的士兵们是在以卵击石,或者说,像潮水冲撞海崖,落得的只有自身粉身碎骨的下场。 他们无一不在向前一步后变成了半个时辰以前来到此处,现在却堆积在城墙上的那些尸体的同类。 便是神明在世,也难以像少女这般轻易夺人性命吧?! 没有缠斗的余地,直来直往的少女再加上神兵之利,好似是无法被击败的。 但是,产于人世的长戈是有被磨损的极限的,更不用说在城破之前,少女使用这长戈才是常态。 朝日初升。 于少女左手所持的长戈在再度进行的一次大幅度挥舞后,从中段断成了两截,紧接着,长戈的碎片还没落到地面上,失去攻击性的少女的左臂便被一柄追击过来的长剑从关节处重重斩了一击。 ……骨肉还相连,可能经过神医之手,这只手臂还能得到使用,但这一刻,少女丧失了对于她左手的掌控力。 只使用右手,背靠墙垛,感觉尚算敏锐的少女不时可以顺利击倒从背后偷袭来的敌人,而这样的拖延,也并没能持续太久。 在长戈因为过度磨损损坏后,少女的身体也因为长达一天一夜的鏖战后抵达了它可以被使用的极限。 直觉开始滞涩,动作也变得有些迟缓,举手抬足间所需要的力气大大增加,那种微妙的疼痛感不同以往,在身体的每一处都泛滥成灾。 无法感知到右手的存在,而清晰可见的是,剑几乎要握不住了。 说到底,少女终究还只是一介凡人而已。 尽人事,听天命。然后……在少女手中的长剑脱手之后,看着递过来泛着冷光的剑尖,她没有闭上眼睛。 这是戴氏昌意的宿命。 只是,并没有死。 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 敌人的剑尖抵住了少女的喉头没有再进一步,而是在那人之后,施施然走过来一个人,高冠宽袖,不像是个军士,倒像是个士子,三十岁有余,蓄着长须,似是才从朝堂下,便来了这里。 完全是与此处格格不入的一个人。 「终于累了?」 被这么问了。 少女不答。 「饿了吗?」 士子这般问了后,不等少女回答,便向一旁的亲随抬了抬下巴,亲随像是早有准备,立即将捧着的一只做工精美的食盒递于了士子。 「城破之后,我派了两千人攻这一门,只这一战,你一人便斩杀了我们两百四十九人,所伤近千……很好,不愧是章子的后代。」士子转接过来,慢条斯理地说道,「为了犒劳你,我给你准备了上好的鼋鱼汤,鼋自楚地进献来的,你尽可以尝尝。」 第2页 少女不曾看那食盒一眼,但她眉眼低垂,言语却是有些迟疑:「你说,章子?」 「不用怀疑你的耳朵,你没听错。倘若你不是章子的后代,我何必用两千人与你近身相战。若是远程射杀,你怕是一刻钟也撑不住吧?」 「……你,认识我?」少女摇了摇头,因为她的动作,抵住她喉头的剑尖在她细弱的颈项上划出了一道浅淡的红线,但她像是无所觉那般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今天是十月十七,不对,是十九。这么说,已经四年了。」 「想起来了?不过你好像已经习惯于戴氏昌意这个氏名了。」 「……」 「抱歉,来的有些晚了。你的家族是我国的砥柱,你这些年所做出的的所有牺牲,王上他都有看在眼里,王上将会实现他的愿望,你也终有一天有机会兑现你的承诺。」 「当然。」少女的脸庞上终于浮现出了笑容,「那可是我一直以来都在等待的事情。」 ————「感觉活过来了……不错,这鼋汤味道不错。」 左臂已经接受过简单处理的少女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换过服饰的她已经完全融入了这片『异域』的人海里。 「那么,收拾一下东西,晚间准备回临淄城。」高冠士子撩了下摆坐到少女的旁边,「王上要见你。」 「……这么急。」少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可否告诉我王上接见我的理由?」 「竟然这时候还存有顾虑呢,像你这样的大功臣,不该是想到王上接见是要行封赏之事的吗?」 「那要予谁封赏?为何封赏?不要说在我束手就擒之前,我已经杀掉了多少国人,以此为赏,那些人的族人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如果是这样,还……」 「不如不赏吗?」高冠士子接过少女的话头,「你应该对王上更加信任一些,章子可是王上太傅,这二人向来情感甚厚,你受他余荫,王上不会如此对待你。」 「不关乎己命,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 「也是,我不该跟你保证这种我无法笃定的事,但关于急召你回去的事,我还是知道一二的。」 「是什么?」 「你还记得咱们的小公主吗?」 「嗯?」 「看起来是忘记了呢,不过也正常,毕竟只是在你很小的时候才见过一次,公主目夷是王上的爱女,现下,公主要满十四了,也是要到了出嫁的年纪了呢。」高冠士子两手撑脸,肘部立在膝盖之上,他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少女的神态,但是很遗憾,好大一会儿,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所以?」 「我们打算与楚国联姻,需要早作打算。」 少女仍是不解。 「你还真的是个呆木头呢,若是章子未死,以你宗室之荣,小公主无论如何都是该嫁于你的。」 「我,我不行。」少女听到这里,摇了摇头。 「你这一个堂堂少年郎,怎么能随便说自己不行的?」 「你不明白。」少女深深地看了高冠士子一眼,便是收回了目光,别人看不出来不代表自己不知道,少女戴昌意,暂且还是用这个氏名称唿吧,她对自己是一名女子的身份还是知道的很清楚的。虽然如今她的长相,装束都和一般年纪的男子无二,但这样的平衡很快,也许只消这一两年,就会被打破。 女子经歷了初潮,身体的变化,少女这些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的,瞒不了多久……公主不嫁于她才是正确的。 「你不会真的不行吧?这些年你在敌营……你才多少岁?」高冠士子大惊失色后,忙打量起了少女,关心之下,言语也变得没有顾忌。 少女哪里不知道高冠士子暗指的是什么,她语气没什么变化:「我向来洁身自好。」 「那就好,那就好。」高冠士子语气镇定下来,「不知你是有什么顾虑,但王上的想法,我可以告诉你,王上并不想将小公主外嫁他国。」 「是吗?」 「传言说小公主出生时正是太白经天,那并不是传言。」高冠士子说到这里时,眼中泛着奇异的光芒,表情很是狂热,「那是真的。而我国连年征伐,能够连战连胜,也是与此脱不开关系……那些提出联姻的人根本都是不知所谓……」 高冠士子试图从少女眼中寻求贊同:「对我们来说,一个活生生的神,可是比一个随时会背叛的盟友要更有价值,你说对吧?」 第二章 已经不记得那时候回答的是什么了。从那一天的故事往后再过一年,不对,还没满一年,不过,不管是重新认识公主目夷也好,还是重新认识这个国家该田昌意认识的人也好,被时间推着向前进的少女,要十六岁了。 公主目夷也要十五了。 「没救了,没救了,这个国家已经没救了!」 「不管是国君还是百姓,全都是一个样子!」 「宁愿勒着裤腰带过日子,也要攒足钱去打仗……」 「土地要多宽广才够?死的人还不够多吗?不可能得到满足的吧?还能再贪心一点吗?!」 在少女距离目的地还有很远的距离时,她便听到了熟悉的喊叫声,那喊叫声的主人是为齐王最为宠爱的小女儿,坊间暗称为齐国实际上的君主,公主目夷。 声音不尖锐,要不是少女听觉敏锐,那样的声音顶多算是公主目夷独自个儿的牢骚话。 第3页 但如果是别人敢如此非议朝政,宫中多有耳目,应当会在开口的下一刻被负责监察的祭师禀告王上,下狱之后怕是难活着再出来。只是这人若是公主目夷,宫中旁人就该习以为常。 毕竟。 国家大事,在祀与戎。 不要说时至今日,公主目夷已经成为掌管祭祀邦礼的大宗伯。次于三公,位在六卿之首,已是尊崇至极。 再三两步,便是看见了掩映在花丛中公主目夷的脸庞。 以少女所见,公主目夷总是一个人。 走近来,便发现公主目夷正半俯下身逗弄着一只约是三四个月大的小猫。那是两日前,吴地旧人送给齐王的礼物,没想到这么快就到公主目夷的手里来了。 全身皮毛犹如乌云盖雪,双瞳纯粹的像是上好的崑崙玉,真是不知道这小东西是吃什么长大的。 「在没有打败仗之前,没人会讨厌胜利的滋味……」少女在离公主目夷一步之遥的身侧停下脚步,「……会想要重建天子的仪仗,也是每一个处在分裂之中的诸侯的愿望吧?」 「可是……大家就心甘情愿把自己的性命丢在战场上?过着让他人家破人亡,自己也从来很难吃到一顿热饭的日子?」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非死之荣,乃生之耻。」 「这……」 「公主殿下,虽然取得胜利的果实会需要一定的代价,但如果这个代价的牺牲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而且这之后取得的将是长久的回报,一般很难会有人拒绝,更何况,只是当前的自己吃不到一顿热饭,下一辈的人却能够成为最强国家的子民,正如同您带给齐国的胜利那样,在大家的潜意识里,那都是可以忽视的,更何况,也没人觉得就算是齐国,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拿到想要的任何东西。放着外面大块的肥肉不吃转而劝诫自己知足……」少女说到后面停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恐怕在国人眼里,说着那样话的公主殿下您和我,已经是什么都不明白,只会躲在家里,没有丝毫进取之心的懦夫了!」 「啧,你倒是很会为他们说好话嘛。算了,这个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但是……」公主目夷站起身,她拢了下长裙的下摆,站直了来,对少女不怀好意,「我应该已经对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再叫我公主殿下了,这左一个公主,右一个殿下的,你就不觉得很有隔阂感吗?」 公主目夷说道:「我们不是才认识一天的陌生人,我们不仅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还可能是日后要成婚的一对夫妻。请不要把你对别人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是,公主殿下。」少女满含笑意地答道。 「你这是根本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吧?」公主目夷有些抓狂了。 「那个,打搅一下,请问两位是今天受邀进宫的贵人吗?」听到不远处的声音,两人转脸过去,发现是一名衣着也算华贵,表情却有些怯生生,年约九岁的孩童,他说完话后,迎视着两人的目光,差点吓得拔腿就跑。 「……没错,我是半个时辰以前才进宫来的,不过,不像是你迷了路走到这里,我是直接往这里走到这里的,当然,你要是想要回到原处,告诉我,可能我能帮上一点忙。」少女抢在公主目夷之前回答道,「我是田氏昌意,这位是田氏目夷,请问您有什么问题吗?」 宋公子戴昌意在去年齐灭宋最后的攻城之战中已然身故,少女,现在该说继承了祖父田章爵位,如今为安平君的田氏昌意了。 「是这样的,我方才在宴上吃茶,不小心弄湿了前襟,内侍引我家侍女带我到一旁暂避,免得王上驾到,多有不快,不过我待的瞌睡了,不知不觉间屋子里就剩我一个,侍女也不见了,便是出门,想按着记忆中的来路走回去,但两位也看见了,我应当是迷路了。」 「原来如此。」田昌意点点头,「言归正传,我问你,你这一路过来,不曾有见过我们之外的旁人吗?」 「没有,不如说,安静的有些可怕。要不是得见两位,我还以为我犹在梦中呢。」 「……那么公主殿下,您今天该不会是将所有侍从都遣散了吧?」田昌意问向公主目夷。 公主目夷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表情严肃起来,「我只是让他们不要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看情况,您的那些侍从都被收买了呢。」 「该死。我平日对他们也不薄,需要他们做的事更是寥寥,后宫诸殿,有哪一地有我这里日子过得舒坦的。」 「这也是当然,您的话换而言之便是您从来没有依仗过他们,再怎么说,这宫中不想往上爬的人早就被遣到太庙去干活了,您不求上进便罢了,他们可不想老死在这,是没法和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能睡一觉就能过去的公主殿下您相提并论的。」 「你这话说的,突然之间,我也不知道你是夸我还是贬我了。」 「暂且当我是夸奖吧。」 ……「公主殿下,等一下,这个公主殿下,是我本来理解的那个意思吗?」九岁孩童这厢已是被吓了个目瞪口呆。 「反应过来了?不要紧张,这个公主殿下是很好相处的。」田昌意好心为九岁孩童解释。 「可是……」 「并不是传闻中那么心狠手辣的人,您看,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我们的公主殿下可能不是什么好人,但绝对也不是什么坏人。」 第4页 九岁孩童有些茫然地点头。 但所谓的公主殿下并没有被少女的话宽慰到:「搞什么,你不是说我在国人眼里是个懦夫吗?怎么又变成心狠手辣的角色了。」 「没办法,公主殿下您平日里那些悲天悯人的话也就只有我听到了。不能让国人得知您的真实面目,还真是遗憾。」 「嘁。」公主目夷原地跺了一下脚。 「这样的语气词可不要用多了。」田昌意短暂的点评后便是再度问向九岁孩童,「我直截了当地说吧,这位马服君的公子,您愿意帮助我这个左手多有不便的老士兵来守护我们美丽的公主殿下吗?」 「你用美丽来修饰我,我感觉真不适应。」 「这时候就不要让我有机会来泼公主殿下您冷水了。小公子,时间不多,您考虑好了吗?」 马服君的小公子右手握拳抵着下巴:「我能问问为什么吗?你怎么知道我父是马服君?」 「就像我说的,有些事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所以小公子,您考虑好了吗?」田昌意并没有正面回答。 「你是说……」 「我是说,等会儿,可能是五六个人,也有可能是十五六个人,情况不好的话,是数不清有多少人,而得凭你和我面对那些人,得让公主殿下平安无恙——如果您以后也想和马服君一样建功立业,就该先从保护身边的人开始做起。」 「绝对不可以让这些乱臣贼子得逞。」田昌意加重了语气。 ——田昌意看了眼腰间,眼中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但转瞬之后,那样的神色便消失了。 「这时候真要感谢公主殿下您的先见之明,多亏让我成为了您的侍卫,这剑还是能用一用的。」 公主目夷:「怎么了,突然说这种话,我记得当时这么建议的时候,你可是非常抗拒的。」 「今日不同往日,公主殿下您总不能让我赤手空拳来和人近身搏斗吧?不是您的侍卫,这时在我剑鞘之中的剑应该只能说是除了好看,就不会有其他用处。」田昌意将剑从剑鞘中□□,向午的阳光耀眼地让人无法直视她手中的长剑,「公主殿下,吃了近一年的灰,您看,我的这柄剑还不错吧?」 「这质地,不是青铜冶炼的,我国虽然也有用铁的锻剑师,但没有这么好的工艺,是在韩国特意锻造的吗?」公主殿下凑近细看了眼,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公主殿下真是见多识广,不过很遗憾,猜错了,这柄剑的年代也许要比我们国家的歷史还要久,总之,不会有人能够锻造出来。唉,这样的剑不会是只有一柄,要是可以,真想见见其他的。」 第三章 「你是说从神话时代流传下来的兵器吗?当时封赏的时候,你就没有在父王的宝库中看到类似的?」 「那倒是没有,时间有限,王上的宝库实在所藏甚广,而且没有试剑的地方,只用肉眼和双手,是很难看出好坏的。」 「那可能在这次事了后,我有必要让你再去一次父王的宝库了。」 「那倒不必。可能是真的有,关键我已经有一柄这么好的剑了,再让我见别的剑,要是使的趁手了,我怕我会忍不住换了它。」田昌意握剑的手紧了紧,「属于我的剑,不仅沾染了他人的血,也沾染了我的,这才是最重要的。靠这样的一柄剑能够做什么呢?不过我是没法像相信这柄剑一样去相信别的剑,在辨明真假的过程中,要是一不小心折断了,像这种时候,就不是说伤了一只手就能全身而退的了。」 公主目夷:「……」 马服君的小公子:「……」 田昌意:「好像不经意说了很多完全不相关的话呢,其实我只是想要公主殿下您看看我的剑的。」 「真的假的?听你的意思,你好像还上过前线,可你之前不是作为太子哥哥的侍从去的宋国吗?太子哥哥是以质子的身份去的,你是他的侍从,不管怎么样,都轮不到你上阵杀敌吧?」公主目夷这时却提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哈哈,公主殿下您说得对,看样子我这随口撒的一个谎并没能欺骗到您呢,明明刚认识的时候,不管我说什么,公主殿下您都会无条件相信的。举个例子来说,我跟您说,枣子都是地上种出来的,您也是相信的。公主殿下,您是不再像以前那样相信我了吗?我想不是这样的,是公主殿下您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自己有慢慢意识到我的哪些话是真的,哪些话是假的,这是个很好的信号。不然,我要是说什么您都信,我是什么都不能告诉您的。公主殿下,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公主目夷:「……」 马服君的小公子试探性地开口:「您……是安平君吗?」 「哦,小公子好眼光啊。不是我吹牛,在成为公主殿下的侍卫之前,我可不只是个继承了祖父封地的封君,还是个惯常走南闯北的侠客呢。初报家门,小公子竟然没听说过我,可是让我非常伤心呢。」 马服君的小公子:「抱歉,我……」 公主目夷这会儿像是缓过神来了:「什么侠客,听你这口气真是让人不爽,分明是跟人讲理不成,结果被人提着刀追了半座城,这样丢脸的事你是怎么敢说出口的?」 田昌意:「我的确不知道大家是怎么听说这件事的,但是大夫连称街口杀奴这件案子,便是相国也是称赞我做的对的。」 第5页 「是您吗?鼎鼎大名的大剑豪,渊献公子。」马服君的小公子听到这里,立即眼冒星光,表情更是非常崇拜。 田昌意:「什么嘛,我这不是还有点名气的吗?大剑豪?我喜欢被这么称唿。」 「还特地给自己取了个假名,啧,我还以为你是久经朝堂的老狐狸,没想到被这么一个小孩子夸了一句就那么得意忘形。」公主目夷小声,「况且,若你不是安平君,相国能说你做的对才是奇事。那天你造成的骚乱,不知道让城中混进了多少别国的奸细。」 田昌意:「也许公主殿下您说得对,那件事我确有做的不妥的地方,但人听到了高兴的事就该高兴,这样等会要面对一些不大好的事情时,我们也能更加将心神放在我们眼前。」 公主目夷:「这你就多虑了,虽然不知道是父王哪个不知好歹的儿子想要垂死挣扎,自我第一次见到他们起,我就把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都刻在了脑子里,只要他们敢把目光落到我身上,那不论生育他们的娘亲是谁,我都有信心让他们在这宫中再无立足之地。」 这时候马服君的小公子一张小脸真的是白的跟一张纸似的,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的:「那个,公主殿下……」 「啊,公主殿下,说起来,您又不自然露出那样阴险的笑容了,若是不巧被人看见您这副表情,又是要一阵妨碍您圣明的传言充斥百姓的耳朵了。」田昌意嘆了口气,「而且,你把这孩子吓坏了,可能我再说些什么解释,他也不会信的。」 「信就信,不信就不信,本来我就不需要你之外的人多了解我什么。」公主目夷斜睨了马服君的小公子一眼:「叫我陈目夷就好,等会你要做的非常简单,我会择一处隐蔽的位置躲藏起来,你跟我待一起,不要乱动就好了。而田昌意,既然你很喜欢被称唿为大剑豪,那么就拜託你把那些人处理干净,没有确认安全的情况,不要轻易喊我。」 马服君的小公子:「只有渊献……安平君一个人吗?」 「虽然不清楚本人说的话有多少是真的,但是要是面对这么一群乌合之众还不能做到全身而退,那么我做出的贴身侍卫的建议,会是我做的最错的一次预言。」公主目夷沉吟了一会说道,「虽然类似于大剑豪这样的传言我也有听说过,但是耳闻难真,再说,田昌意你是对这个职位很不满意,可是在别人眼里还算是个美差,总有不识趣的人要把你撤换下去,没准是个机会,能够好好证明你的能力。」 「……那如果我遭遇围攻,力有不逮呢?怎么说我都只是一个人,公主殿下不觉得……」田昌意的语气低落下来。 「只要你不故意往他们刀尖上撞就没有任何问题。你之前不是在御林苑向我表演过了吗?即使是你不能灵活使用的左手,也是能轻易接住自百步外射来的强弩之箭,虽然会有些皮肉伤,但这回我又没说你必须要用手去接――这样的条件下,你要告诉我做不到吗?」 「还真是公主殿下的风格,那之前都是半年以前的事了,这么久胳膊腿都没动过,这么危险的处境实在让人有些害怕呢。」田昌意右手执剑,说话间便是挽了一个极为漂亮的剑花,「总之,公主殿下的预言从来没有出错过――那我这就不是不自量力在找死,而是闲庭信步的一次观游——人再多也终究是凡人,数量多一些罢了——而忠于神的僕从,是不会害怕凡人任何事的——没错,就是这样!公主殿下,您就等着我把他们杀的片甲不留,污血横流吧。」 公主目夷:「你就让他们看看好了,身为我的侍卫,自是不好惹的。」 马服君的小公子左看看又看看,这处境完全插不上话,两人的决定直接就没有问过他,而公主目夷说完话后,提着裙子便往朝露殿里处走去,马服君的小公子要跟上去,结果才两步就被脚下一物给挡住了去路,是一只双瞳透着萤光,浑身黑白相间的小猫。 「抱着跟过来。」随后听到公主目夷的声音,马服君的小公子依言照办,抬起头发现公主目夷早已走远,他更是加快了脚步,有些小跑起来。 ——尽管之前有估计过叛军的人数,也根据祭师们的报告审查过这次宴会中可能属于敌方的人员,但直到看到公子纠,公子康的脸,田昌意才真正感受到了她接下来的这个任务难度有多高。 这两位公子十岁起便有参与军事的经验,随军出征的次数不少,手底下各有一支经过战场厮杀,训练有素的禁军,宫中调动军队数量有限,但看叛军身上所着服饰,两人加一起的禁军数量也超过了半数。 只不过一刻钟的光景,倒在田昌意脚步的尸体就多了几十具,她身后的朝露殿已经被几轮齐射的箭矢给射成了马蜂窝,火焰舔舐着建筑的轮廓,仿佛再随风摇曳几次,就能化成这尘世间的一捧黑灰。 叛军也知道紧迫性,根本没有给田昌意任何拖延时间的可能,齐整的队伍排成标准的方阵将田昌意围在正中间,禁军所用的厚背大刀和田昌意的长剑两相对比起来,田昌意的长剑该是不堪一击的。 可田昌意轻摇手腕,却是将自己牢牢地稳固在了这片不停起落的浪海中。 擒贼先擒王。 公子纠心中默念这句话,一抬眼,陡然发现自己和正被围杀的安平君田昌意对上了眼,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后者对着他笑了一下,心中悚然,他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左手按剑:「他要过来了。」 第6页 公子康忙按住他这位好哥哥的肩膀:「你怕不是被吓傻了,他虽勇勐,距离我们可还远着呢。」 「我知道,但是……」 「但是?」 「我早听说安平君剑术高超,但没想到会那么强,你加上我,可是他一合之敌?」 「别说这个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还不信他每一箭都能躲得过去。」公子康有些没好气地说,「他毕竟是一个人,只要有人能够绕过他,朝露殿现在这么大的火,我倒想看看陈目夷她能躲多久。」 第四章 「等等,是什么声音?」但公子纠没有接过公子康的话来进行思考,他的语气更加慌乱。 「声音?没什么声音啊。」 公子康闻言,着重听了周围的声音,一无所获,他正打算转头劝慰公子纠放下疑心,却看见他身侧最近的一名亲信指着他的脸,脸色煞白,嘴唇不停地犯哆嗦。 真是没用。公子康这么想道,好歹也是见过几次鬼门关的人,不管发生了什么,怎的能这么胆小?他当即准备责备两句,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勐然转头。 亲信的声音在公子康耳边响起:「公,公子,安平君,他,他过来了。」 为时已晚。 「感觉脖子凉凉的。」公子纠笑着和公子康对视,然后他也没能低下头去看个究竟,只留下一句话,「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你帮我看看……」就被田昌意像对待一根摇摇欲坠的木柱那样一手给推倒在地。 「那是……血。」公子康本能地回答,但他那位同父同母的哥哥已经永远听不到这个答案了。 就那么转瞬间,田昌意就越过了重重包围他的罗网,一举越至公子纠的面前,将公子纠斩杀在公子康的眼下。 「怎么回事?明明,还有这么多人的——」公子康费解极了。 「这不是战场,不是说杀的越多越好,只要把重要的人物杀掉……就是你们本来想的擒贼先擒王,不巧,刚好我也是这么想的。」田昌意在这时候还有心情好好回答公子康的问题,「机会总是转瞬即逝的,在你们盯着我看的时候,我呢,这双眼睛,也在时刻关注你们的动向。」 「虽然你们人很多,但能够同时对我发动攻击的寥寥,也许你在让他们围杀我的时候应该多加一句。」田昌意像是沉思了一下,最后伸出食指将剑刃上浅色的一层血液抹去,「太挤的话,一个人要是摔倒了,其他人很容易跟着一起倒的。我本人,对攻人下盘这件事还是有几分自得,幸好你的人并不是全都穿着盔甲,我倒是可以大胆这么试一次。目前来说,我运气还不错。」 田昌意笑了一下,然后,她的剑尖往下滴了两点血。 王位是富有诱惑性的。 只要坐在那里,就可以让他人跪倒在自己的脚下,不论是什么样的欲望都能够得到实践,但只有坐在那里的人才知道,除了权柄带来的尘世的喧嚣之外,永恆不变的,只有沉默与无情之间,吞噬一切的孤独。 公子康的死让在场的叛军立时失去了主心骨,田昌意执剑环视了他们一圈,这时候,久经沙场的士兵和初入此道的新人都是一样的做派,所有人就像脚下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甚至唯恐唿吸声过大会让自己的存在过于突出以至于丢掉性命。 朗朗晴空之下,只剩下朝露殿的火焰还在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 田昌意迎着火焰,走到朝露殿的台阶之上,有些因风扩散的火苗因为她的距离过近甚至飘散到了她的头髮上,些微的髮丝被烫的蜷缩了起来。 「公主殿下,您没事吧?」田昌意面向眼前人,微微俯身说道。 「还,还好。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待在着火的屋子里了。」公主目夷用袖口掩着面,小小地干咳了一声。 「我以为朝露殿着火了后,您会去不相邻的别处暂避呢。」 「别说这种明知故问的话,朝露殿着火,我要去哪里都是要先从殿内出来的,现在看起来,我没有提前跑出来给你拖后腿。不过,竟然敢烧我的寝殿,真的是好大的胆子。告诉我,这次造反的是谁?」 「公子纠和公子康,但应该不止这些。」 「为难我拿自己作饵,竟然没有全部钓出来。算了,公子纠和公子……吕静,闭上你的眼睛。」公主目夷说着也看到了眼前的状况,她当即向身后尚有两步远的九岁孩童发布命令道。 「啊?嗯,是,公主殿下。」 这位小公子也是极为听话了,神色上还充满了不解,但在公主目夷看过去时,他已经闭紧了双眼。 「这样啊,你都杀掉了啊。」公主目夷倒是对还在场上的残党无甚兴趣,她能看见的尸体,不用田昌意向她指认,她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公主殿下,我是不是,做的有些过火了?」田昌意少见地有些迟疑的说道。 「真稀奇,你还会徵询我的意见。虽然不是一起长大的,我跟他们也就见过一次面,但是我们身体里流动的部分血液是相同的,这个场景看过去,我那有些没用的良心又要开始蠢蠢欲动了,不如说你做的很好。谢谢你今天保护了我。」 「这是在下的职责。」 「今日曲宴的规模甚大,且不管他们如何势力滔天,从调离我的人到让巡逻的禁军不要靠近这里,他们至多能有两刻钟的时间,算算时间,再有一会儿,那些负责收拾的傢伙就要来了,我想你和我得统一一下说辞。」 第7页 「统一?这位马服君的小公子也要……」 「人生偶尔还是需要一些善意的谎言才会使人快乐,这取决于他的选择。但不管怎么样,公子纠和公子康都是父王的亲子,倘若我没有遇到生命危险,田昌意,你都没有权力杀掉这两个人。」公主目夷右手按住田昌意执剑的右手,「你有拿剑要挟人的经验吗?待在太子哥哥身边那么久,怎么也见过几次太子哥哥被人这么要挟过吧?」 「公主殿下,我……」 「不会也没关系,我教你。嗯,先这样把剑架在我脖子上,注意让剑刃的边缘贴近我的皮肤,不要太用力……」公主目夷像是摆弄着一只木偶摆弄着田昌意的身体,她钻进田昌意的怀里,最后她侧了一下头,随即神色微变,「忘记你这柄剑是很锋利的了,看情况这个伤口没有半个月以上是没法指望恢復了。」 红色的血液将公主目夷的前襟几乎是要浸透了,这样的出血量可一点儿不像本人口中休养半个月就能指望恢復的伤口造成的。 「公主殿下,请不要说话。」田昌意似乎是要甩掉剑上的血滴,但转腕间,她仅是从袖袋里拿出一条较为厚实的帕子递于公主目夷。 「唔,谢谢,帮大忙了。」 公主目夷接过来折了两折,右手使其覆盖着伤口全貌,在田昌意眼中,公主目夷右手长袖滑落,那一截细腕还真的是白的晃人。 「话说……」公主目夷说了两个字就住了嘴。 「怎么了,公主殿下?」 「你还真有些大剑豪的风范呢,面对这数百人的围攻,还能不费吹灰之力杀掉他们的头领,甚至你身上一点细小的伤口都没有——难道章子的后代都是那么厉害的人物吗?」 「公主殿下,这就是您少见多怪了,听说相国门下的食客个个都有翻山倒海之能,去那东海随手捉只蛟龙来,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向来认为那些人里十个能有一个在相国遭难时不投他家,都是相国他祖辈积下来的福气,真亏你真的信那些传言。」 「因为这样的传言相信起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公主殿下,要知道,这样厉害的人物,我们宫中许多年都不曾有过一个呢。」田昌意将剑回鞘,按剑答道,「看,公主殿下,我们的救援来了。」 「那盔甲,是殿前司的人……」 齐国宫中禁军仿前朝旧制,分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前者资歷较新,后者资歷较老,按资歷来算,田昌意应该属于前者,但看田昌意的表情,田昌意和这些人并不熟。 殿前司的人一来便是看见了两位公子的尸体,为首三人围着那尸体商谈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人径直向朝露殿前依次站立的三人大步走过来。 如果有什么让人感觉来者并非是普通的军中将领——那就是这位看起来反而比他们中任何一位都要青涩以及不稳重,近弱冠之年,却是比先前马服君的小公子向田昌意和公主目夷问路时的样子还要紧张许多。 「你,你们好。」发言也是奇怪。 「你好。」公主目夷道。 「那,那个,非常抱歉……」 「嗯?」 「就是……好像是今天我们守备不力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实在不好意思。」 「所以你是专程来向我道歉的吗?小指挥使?」 「不不不,我不是指挥使大人。算了,还是你来说明吧,赵都头。」少年一看到走到身边来的一位年长他十数岁的将领,连忙唿救。 「小弟弟,你在这方面还真是没用啊。」 被称作赵都头的将领嘆了口气,才直面公主目夷道,「各位,卑职自赵地来,有氏无名,唤卑职一声赵都头便好,他是李德,卑职几个是应诏入宫的武胜军的军士,如各位所见,出身粗野,没怎么见过世面,有什么冒犯之处,还望海涵。另外,可能这么问有些不合适,但是召卑职们进宫的正是躺在那里的两位公子,卑职虽然有些猜想,但还想请各位为卑职解惑,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第五章 对于宫中的封君来说,不在封地,朝中没有可靠的家族,星光耀眼的夜晚也不过是映照在骯脏沟渠上的无聊景色一样。 时间的流逝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田昌意的所有都属于齐国公主殿下陈目夷。 「月下老人的传说……公主殿下,我可不可以不看这本书?」 朝露殿偏殿日晞阁,几豆灯火正将整个内室照的通明。田昌意和公主目夷对案而坐,她将公主目夷今日指定于她看的书籍,看了约有大半,但终究还是没能看下去。 「嗯?虽然骨子里算是爱情故事,但我记得你看书甚杂,少有看不下去的时候,怎么了?」 「只是我个人不能接受这书中的观念……这刺史小姐怎的在知晓了韦固便是当初指使要杀她的人,这后面还能与其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你总是喜欢在这方面较真啊,真要按照你的想法,那些所谓的才子佳人的小说该是没有人看的了……怎么能随意就因为一个才见过一面的书生就昏了头,将十几年的父母教导都给忘干净了呢。」 「本该是这样的说法,公主殿下,我不建议您看这样的书。」 「咳,咳咳……」公主目夷忽然咳嗽了起来。 「御医说要想药膏发挥最大功效,便该躺着不要乱动,今天的读书时间就早点结束如何?」 第8页 「这次的曲宴托着身体不适的福没有参加,下次就不得不与那些贵女坐一起,你也不想我在大家就某些时兴的话本聊天却插不上话吧?她们偶尔要是能多关心一下国家大事就好了……」 「但王上之所以频繁开办宴会将这些世袭的公侯子弟召集在一起,本就是要他们醉心酒乐,无暇分心在政事上。况且,公主殿下,只有别人迎合您的份,哪里有您要特地帮他们找话题的道理,不能体察君主的心意,那就是臣子的失职。」 「那么,我要说你每次都很懂我在想什么吗?」 「不可能每次都猜得到,比如这次,我就不知道公主殿下为何要我看这本书。」 「那就是身为臣子的你失职了。」 「是。」 「既然失职,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田昌意合上书,将其搁置一边,起身,她一只手的掌心贴在公主目夷的额头上:「有些烫,可能是失血过多的影响。早点就寝吧。」 「如果你是女子,现在我们就可以一起睡了,可惜成亲之前男女有别。」 「公主殿下不必那么忧心,如果夜晚需要陪伴,只要向王上提一下,您的同龄玩伴要多少有多少。」 「但是我不想……算了,我想要你在最后离开的时候亲我一下,但是你从来不做逾矩的事,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这么为难你了。」 「没关系,如果是公主殿下您想要的话……」 「别说的好像是我要你才不得不听从我的一样。」 田昌意的话还没说完,公主目夷便将案上的物什尽数扫落在地,那一盏青铜灯要不是田昌意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拿在了手里,此时就该酿成大祸了。 田昌意放下青铜灯,两手摁在公主目夷的肩膀上,先是额头,然后耳垂,脸颊,下颚,最后在公主目夷脖颈缠绕的白布上落下一吻:「这当然是我心甘情愿的。」 「希望你嘴巴上说的跟你心中想的是一样的。」公主目夷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她没看田昌意,「那你先退下吧,我要准备歇息了。」 「是,公主殿下。」 田昌意刚刚站起身。 「对了,据你所知,马服君是太/子党还是公子党?」公主目夷像是想起了什么。 「马服君一系歷来都是王党。」 「那武胜军的底细,你查清楚了?」 「属下四军,皆是这些年各国流落至国内的流民。」 「我看他们皆未被刺面,刺字该是另有去处……那个赵都头不错,不知他们的都指挥使是谁……罢了,仅是殿前司下四军,你是我的侍卫,又贵为安平君,等闲让你去挂名做个虞侯还是做得了的。你看如何?」 「若要说升迁之道,确是比我在殿前司天武军当值要快些。但怕是会被人误以为明升暗降。今日王上也说武胜军虽是被蒙蔽,但不可说无罪……」 「那也是我用人不明,但若是如此多来几个拉拢你的人,这后面不是又有好戏看了吗?」公主目夷推开田昌意,起身往榻上去,「你还不会就此背叛我吧?」 「当然,公主殿下。」 ——嗒的一声,门关上了。 为了保证公主目夷的安全,田昌意作为公主的贴身侍卫,当然也睡在朝露殿,但有所不同的是,她睡在朝露殿主殿最远的一处偏殿,现下主殿损坏严重,公主目夷特地选了较为偏远的日晞阁住下,和田昌意的住处较之以往要近得多。虽然还是很远就是了。 公主目夷并没有立即就寝。她俯下身,在一堆书卷里找到之前田昌意看的那本,捡拾出来,拿在手里:「真是,我还没有来得及看,就不要在这之前给我剧透啊。」 七月的某个晚上。看似是为了加强王室与贵族之间的关系才举办的宴会,可实际上如同齐王豢养的动物一样,大量的贵族就齐王制定的繁琐规矩,每日每夜都将大部分的时间花费在这里。王宫的武池殿比以往要热闹许多。 「公子纠和公子康竟然因为一场小小风寒双双去世了。」 「前些天的宴会我还见过他们,这两位公子的身体看起来十分康健。」 「是吗?我反而觉得两位公子的脸色一直都不好。他们的母妃可是出了名的病美人。」 「看来是遗传的娘亲的身体,就算是王上的医者,也没法将他们从死亡边缘救回来。我们也知道王上还是非常疼爱公子纠和公子康的。」 「那只是局限于王上对普通公子的疼爱,和太子殿下当年根本没法比。」 「可太子殿下已经出走燕地近三年了,谁知道现在……」 …… …… 「啊,安平君!」 被公主目夷强行叫过来,却在之后丢失对方行踪的田昌意本来是在人群中寻找公主目夷的身影,却被不远处的一位穿着华丽的男子叫住。 「听说你升任武胜军的虞侯了,虽然是下四军,但留驻的地方也在京城,手底下的人可比上四军的都指挥使能指使的多多了,看起来这次王上是有心让你做一些事了。」 「马服君,不敢当。」 「恭喜你,安平君,别人还不知道这其中根系,竟然都不和你来往,但是……拜託你告诉薄公主,马服君我非常感谢她救下了我的小儿子。」 「薄公主?」 「公主殿下还没和你说吗?我也是才知晓的,公主殿下的封地定下来了,封在薄姑,我称一声薄公主,不为过。」 第9页 「我记得薄姑城曾为国都旧址……」 「因此可知,谁才是王上爱子。」 忽然。 「安平君,王上召见。」一位有些面熟的内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请跟我过来。」 马服君推了一下田昌意:「快去吧,看来王上要亲自给你布置任务了。虽然王上总是喜欢私底下接见人,但是既然是王孙贾大人亲自过来,没准这次是打算先给点你好处的。」 「对了,请在去之前把佩剑解下来。」王孙贾引着田昌意走了一会儿,偏过头说道。 ——「竟敢让公主殿下受伤。你跟章子比起来,似乎还差得远呢。」田昌意跪伏方向的尽头,身着齐王冕服的男子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既然知道这次有人要谋反,为什么不早点让人埋伏好?朝露殿里的人不可信,寡人的亲军,难道也是不可信的吗?这宫中没有什么会比寡人的小公主的安全更加重要的事。」 「公主殿下说不能打草惊蛇。」 「真是疯了,寡人的小公主不晓世事,你也什么都不知道吗?万一那天武胜军没有来晚,你觉得你死了,寡人的小公主也要陪你一起?」 「臣相信公主殿下的预言不会出错。」 「哼,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私心吗?」齐王从高位上走下来,「寡人最近接到了一些密报,虽然当初让你替代戴昌意潜伏在宋国是因为你和他相像,但是近来寡人的人发现当初安置戴昌意尸体的棺木不见了,当初那把火,寡人的人有分寸,不会将棺木给烧没了,如果他没死,你还是田昌意吗?」 「臣是。」 「……好了,抬起头吧,把这短剑拿去。上古的神明吗?没想到你还对神话故事感兴趣,此剑名为轻吕,传言牧野之战后,武王便是用此剑击刺的纣王,其锐利程度堪称寡人宝库中的一品。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把所谓的希望寄托在这种神兵利器上,这样的人在最后,往往要不是敌方留有一线生路,根本无处可逃。只会把国家的财力用在求神问道上,也难怪会在最后的战争中连一支可用的军队都组织不起来。一群坐拥肥沃之地不知物尽其用的蠢材……安平君,可不要因为你在宋国待了几年,就忘了你的祖父章子是不依靠任何外物也能保卫自身,带来胜利的勇士。」 第六章 「但公主殿下的存在不是已经昭示了这世上的确是有神的吗?」 「上天主动赐下的和不知道天高地厚去求取的宝物能是一样的东西吗?」齐王轻笑了一声,「你是章子的后代,天生在勇武方面强人一等,不要用别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你能够做的更好,不仅仅是作为一名士兵,更是作为一名将军,有寡人的小公主给你预示胜利的曙光,你就绝没有失败的理由,你能够让寡人的疆土变得比以往更加宽广不是吗?对于你之后的安排,寡人已经有了计划。」 「寡人要顶着多数臣子们无知的事实将与楚国联姻的提议一再往后压,为国之计,谁能体会到寡人不停地开疆拓土却不能自由主宰子女婚姻的痛苦?但既然楚国那边还不能拒绝的太干脆,寡人也只能暂且委屈一下你,没问题吧,安平君?」 「是的,您说的没错。」 「只是和你这么说说,感觉你还是难以放在心上。寡人的公主殿下性格的确有些肆意妄为,为了让你能够坚定立场,寡人必须要给你一些小小的惩诫。请挺直身子跪好。」 「啪~~」 十三国中最强大国家的君主的爱女,陈目夷,封地在国都旧址的公主,在寝宫主殿遭到焚毁后还不肯搬离,宁愿困居在其中一处朴素无华的偏殿中。 那个人为什么非要自己做贴身侍卫呢?本来可以从众多势力强盛的豪族中挑选出一个更加称心的,被众人爱护敬慕着,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对谁都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还有多到数不清的美服与美玉……是被与名为田昌意的人幼时的感情所驱使,还是过于相信从不会出错的预言? ……不管更早之前有没有见过面,感情对那个人来说是不存在的,而预言只能问吉凶,但那个人为什么要特地做这样的预言呢?难道是因为一个人太久了,只是单纯想要在空无一人的身侧添上一件东西? 受罚结束后,田昌意才回到武池殿便有一名内侍告知她:公主目夷身体不适已经先回去了。这样,田昌意也没有再在这里待下去的理由,不知怎么,没有碰见马服君,让她内心松了一口气。 「你来晚了。」 日晞阁,刚踏进门里,田昌意就听见了公主目夷的声音。 「公主殿下您又早退了吗?啊,这是……」田昌意一抬眼就发现殿内有些空,目光放低,便是看见许多装饰用的器具在地上滚做了一团,一些玉璧宝珠因为被砸的力道大了些已经出现了破损的迹象。 「因为你迟迟没有跟过来,我独自生了会儿闷气。不过现在看见你,我已经不生气了。」 「都怪公主殿下您跑的太快了,武池殿那么多人,只要一时不察就会看花了眼,请下一次不要距离我太远,万幸这次没事,我并不希望在公主殿下您需要我在身边时,我没有出现。」 「今晚也是我一时兴起,没想到你会没跟上来……再纠结这方面的事没有任何意义,既然你回来了,和我说说罢,被封虞侯感觉怎么样?」 第10页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谁都知道按正常渠道我根本没可能晋升的那么快,这都是公主殿下您的抬举。」 「才不是那样。田昌意,除了有限的某些人,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在这个国家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你是安平君,每一代的安平君都是我国的嵴柱,如果你家的子弟再多一个,你根本不用为了保全章子的后代这样的理由而困守京城,你的才能,你的武艺,不管是在朝堂上还是战场上都可以发挥极大的作用,我很多问题哪怕想上三天三夜都没法想通,你一句话就可以给我解惑,我就会时常想到,明明我们的年纪差不多,为什么田昌意你总是知道那么多呢?我觉得你特别厉害……想要所有人都知道你非常厉害。」 其实是陈目夷从出生起就待在宫中,难知百姓疾苦……这位公主殿下总是在某个方面显露出来的特质让人感觉特别愚蠢。 「我仅是在朝食和父王他提了你一次,就算我什么都没说,父王他都说要封你虞侯,看样子这个位置命中注定就是你的……」 「公主殿下如果已经做出了那样的预言,就不会有命中注定之外的结果。但要是可以,我希望公主殿下您不要把您的预言之术用在这里,不用特地表现成王上赏识我的样子,而且我是您的侍卫,要是有了单独领兵的权力,大概是不能总是呆在宫中了。」 「你不会以为之前我是在开玩笑……没事的,安平君一脉只有你一个人,哪怕父王有心,朝中诸位也不会放任你遭遇危险。」 「与其担心我会不会遇到危险这回事,我更要说了,请公主殿下您以后不要为了保护我来伤害自己。」 「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个……难道说你是在关心我吗?不,这不是你的反应……告诉我田昌意,方才是不是父王他召见你了?」 「……」 「夜晚露水重,你身上的这件披风不错,但我记得你的披风里没有这件,是谁送给你的礼物吗?料子看起就很不错。虽然知道让你在人多的场合难免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是,是谁?」公主目夷在念及后面四个字时,面色变得非常可怕,那股气势像是要把眼前的人给压垮一般。 「没有谁送……」 「就是说父王召见你了?也是,我受伤的确给了你杀死公子纠和公子康的由头,但是要处罚你,你保护我不力,在父王眼里才更为重要。把披风解下来……」公主目夷左手扶了一下额头,全身的气势陡然收回,像是恢復成了平时那个人畜无害,不谙世事的小公主模样。 「……」但田昌意左手按住领口披风的带子并不做声。 一盏青铜灯带着火苗砸落在田昌意的脚边。幸好火苗很快自行熄灭了。田昌意就知道会这样,就说有时候不能和公主殿下作对,其实在来之前就应该把披风换成自己的,还是着急来的太晚让公主殿下过于生气了,现下看来,结果并没能更好一些。 「我说,把披风解下来。」公主目夷的语气没有迴旋的余地。 所以说就不该说在公主殿下眼里自己不会说的话啊。让公主殿下注意到了异样,这么来说这一晚很难轻易结束了。只是公主殿下的一时兴起,是会让身为侍卫的自己感到非常难以应付的。 解下披风…… 「转过身去。」 还没来得及看公主目夷的脸,就被这么命令了。田昌意照办。 「这是……」 映入公主目夷眼中的田昌意后背几乎是被血浸透了,两层衣衫没有起到任何保护作用,甚至它本身都变得破破烂烂的,白色的内衫沾血发黑…… 「怎么会这样?」公主目夷迅速靠近田昌意,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但是最后她还是收回了手。 「只是看起来有些吓人。」田昌意明白公主目夷那点无用的良知又在蠢蠢欲动了,她好心劝慰道,「我保护您不力,三十鞭,已经是非常轻的处罚了。」 短暂的癫狂后,公主目夷的声调变得十分冷静:「我让父王准许你做我的侍卫,其意思就是不管谁想对你做什么都要先问过我。处罚?不过是越过我在昭示身为君主的权威而已吧,毕竟我会预言也是为了辅佐父王的大业,只会将我看做是天命所归的一种象徵。因为没有想过尊重我的意愿,才会这样随意对待你,都是我除了预言的本事一无是处才导致了这样的事情发生。」 「王上也是出于爱护公主殿下您的意愿,不说别的,让您能用我的剑受伤,这确实是我的过失。」 「但就算你真的要被处罚,也要由我的手来,只有我才有使你受伤的权利。这一点,我一定要和父王他说清楚……」 「可是那样,公主殿下您给我带来的就绝不是这一点麻烦了。请不要试图挑战君主的权威,哪怕这位君主非常看重一个人,一旦君主的权威受到挑战,那君主就不会被任何人放在眼里了,为了保证权威,王上只能做出您不想承受的选择。我没关系的,只是这一点伤,用公主殿下你上次送我的药膏,用不了多久,疤都不会有的。」田昌意重新系好披风的带子,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说得对。」转过身去的公主目夷用后背回答着田昌意。 「那今晚的读书……」 「读书就算了,没什么想要看的书,你也先回去就寝吧。」 「需要我帮您把寝殿的东西收拾好再走吗?」 第11页 「我自己会收拾好。」公主目夷越过清霜般的月光往卧榻方向走去,「话说你这样的行为算不算挑拨离间……哼,算了,你先告退吧。」 「那我先告退了,公主殿下,希望您晚上有个好梦。」 ——咔嗒,田昌意合上了门。 月光充盈的时候,星星便不知要往何处去。今晚一颗星星都看不清楚。 「真是不自量力呢。」田昌意低声说道。 第七章 五年前。 齐国很好。 临淄也很好。 街道纵横,人群接踵,都城繁华,人口规模,都可说是域中首屈一指,大城套小城,高台之上多宫殿阁宇,富丽堂皇可让初来之人几度瞠目结舌。 不过抛却这些气势恢宏的建筑,只论商业发展,临淄较于陶邑还是差上一截。 若是自己来自别地还好说,但少女偏偏是来自于诸侯四通,天下之物莫不在此交易的陶邑。 陶邑之扈市繁盛,天下莫有之。 「虽然也有专门的贸易市场,但是卖的最多的还是农具,盐,陶器这样的生活必需品,丝绸绫罗虽是精品,却是本国特产,也不能算得上种类繁多。」 少女嘆了口气,眼看着诸市内的商贩都走尽了,她默默走到市门前,将门关好,落锁。 又是这样,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好像那时从宋国离开,回过头时,就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自两年前来齐国,少女便是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处在监视之中,虽然她不觉得自己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但愈是这种时候愈是不能轻举妄动。 伸了个懒腰,少女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家,然而在这时,她被拦住了。 王孙贾,齐王田朝的侍臣,少女与他有过几面之缘,近年来的齐国生活,这位大人私下里也对她帮衬不少。 「您这是……找我?」 少女有些迟疑地看着一身大夫礼服的王孙贾以及他身后的数位随从,而前者不出意外地朝她点了点头。 「我最近好像没做什么犯法的事。」少女端详着王孙贾的表情说道,」《守法守令十三篇》我可都记住了。」 「有去稷下学宫听过诸子讲学吗?」王孙贾对于少女的玩笑不以为意。 「没有。」 少女很老实地回答道。 两年在临淄,少女仅是远远在稷门看过一眼那座所谓的齐国最高学府,至于里面那些人是谁,所辩为何,关乎多少人的身家厉害,又会将这个天下搅得如何风起云涌……她对这些并不怎么感兴趣。 「今天有墨氏目夷的讲学,你可以来听听。」 王孙贾发出了自己的邀请,少女与他对视,感觉这个有些笑眯眯的少年郎,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友好。 也是,能在这纷乱之世中占据齐王身侧一位置的,又有几个是等闲之辈。 一辆马车,约是可以坐下四个人,只坐两个人的话,空间还是足够富余的。 「墨目夷,你认识她吗?」王孙贾还是没有闲下来,继续发问道。 少女仔细搜索了一下脑海中的线索,随即道:「不认识……她很有名吗?」 王孙贾哑然失笑:「不有名吗?」 「您知道我对天下大事知道的少。」 「但你都不知道她,那可能,她并没有我想像中的那么出名。」王孙贾说道。 王孙贾没有再说话了。 马车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安静。 也许自己先前就不应该把话说的那么死,不然至少可以知道这是来干什么的,只是来听一场讲学?应该没有那么简单,冷静地分析了一番后,马车驶过酒肆最为密集的地方,少女开始为自己先前的不假思索感到后悔。 马车停下来了。 在王孙贾的眼神示意下,少女率先下车。 一抬头,顿时,少女觉得自己与此地有些格格不入。所见玄冠组缨者,多袍带,颜色皆为正色,而正色最贵,反观自己,短褐紧衣,颜色也十分昏暗浑浊,就差明晃晃说一句:在下为乡野粗民,各位大人万莫怪罪。这样的话了。 这便是说明这些人,都是齐国最为上层的那一群人。墨目夷么?能引来这么多齐国贵族,想不注意都难。 墨氏此氏的确少见,但目夷此名,稍有些耳熟,宋襄公的异母弟也名为目夷,不过那也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但能取这样的名,可能与宋国渊源不浅。 暂且记下。 「你好歹也是齐国吏民,非非常时,你这一身确实穿的还不如那些化外蛮夷。」 王孙贾好似看出了少女的处境,恰当发话道。 少女苦笑:「来之前,大人您也没说要我穿的郑重些。」 「那你是怪我吗?」 「不敢不敢。」 「走吧,要是让她等得急了,亏的可是我们。」王孙贾失笑,「没准你穿的这一身,还会得她高看几眼。」 看着少女脸上的表情转为讶异,王孙贾继续道:「她可是百家诸子中唯一一个乡野出身的。」 登阶歷堂,小步快走,紧挨着王孙贾跪坐下来,在等待讲师来的空档,少女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画于樑上短柱和堂屋柱子上的彩画,画工技术斐然,其中人物栩栩如生,通篇故事,诸子百家,皆有涉猎。 但少女没能打量多久,一个平静到没有多少感情色彩的女声将她吸引了过去,这声音的主人听起来并不大,当少女将目光转移到其主人的身上时,即使是她,也禁不住吐了吐舌头。 第12页 这年轻的有点过头了。 荀子十五便来过稷下学宫,但那时也仅是为了学习,而非是为这一殿之人讲学,这人看起来比她还小,十岁都不曾有吧,难不成比荀子更天才? 「吓到了吧,第一次我陪王上来时,比你反应更大。」王孙贾压低了声音对少女说道,「她是孟树宸的学生。」 孟树宸,是这一代孟氏在外的佼佼者,孟氏此氏于稷下学宫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一殿之人,哪一个都比少女清楚,就是少女,粗浅也懂得一二。 『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以类取,以类予』 「……」 『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百姓人民之利』 …… 起先,少女并不以墨目夷所讲为意,墨目夷所讲甚杂,牵涉的领域方方面面,不过每一个方面都是一笔带过,并不深入,正当少女以为这可能就是一个杂学家,她听到了墨目夷一句结论式的发言:「正所谓,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 少女不禁转头向王孙贾:「她还真敢说呢。」 少女会发出这种感慨,也非是稀奇所致,天子仪仗失落已久,诸侯争霸,仅以立足之地搏那泼天富贵的人比比皆是,可谁心里都有桿秤,看破不说破,这话在齐国说的这般直白,怕是齐王再好的涵养,可能也是耐不住的。 众所周知,今之齐国乃是田氏齐国,而非吕氏齐国,非是昔日天子所封,田氏代齐,以臣逐君,确是大逆不道。 庄子所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便是如此。 王孙贾露出类似于之前少女苦笑般的表情:「所以王上并不敢用她。」 墨目夷讲学约是有一个半时辰,那时候,少女不仅听得昏昏欲睡,屁股坐在小腿上,小腿也是麻到不行,但还是周围的人个个还是听得精神奕奕的样子,她也不好抢先打退堂鼓。 「不喜欢听吗?」王孙贾皱紧了眉头,一副不解的样子。 「不得不说,完全听不懂。」少女摇摇头,然后拍了拍脸,表示『我也没办法啊』。 「后面的内容确实比较晦涩难懂。」王孙贾点点头,接着直起上身,站好,「听不下去也就没必要再继续听下去了。」 少女意识到两个人如此做派,在这一干人等里面很是显眼,可是王孙贾都站起来了,她也不好再继续跪坐下去。 「没有问题吗?就这样走了。」少女这样说着,却发现站起身后,王孙贾并不是带她离开,而是歷堂至堂前的走廊,由走廊往学宫的更深处走去了,她有些紧张不安:「大人,这是做什么?」 「墨目夷,王上希望你能与她交好。」转折数次,经廊入室,少女看房里,案,几,床,座屏之物一应俱全,这必是供人寝居之地,她尚且未有将眼前之景尽数收纳进眼中,便是听到王孙贾说,「你既出来了,她应该马上就会到。」 说时迟,那时快,少女听到一阵衣袖摩擦裙带发出的声音,然后是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少女转头。 「……你叫什么?」 墨目夷还是一贯的平静口吻,但少女知道没那么简单。 「妫姓,田氏,名昌意。」 王孙贾七个字迅速将少女的来歷交待清楚……可是,少女看向王孙贾,试图从这个人脸上看出一丝讲错话的尴尬来,她是妫姓,可既来自于宋国,自小在宋地长大,她的氏是为宋,而非田才对。 「妫姓,田氏。」墨目夷反覆咀嚼着话语中的含义:「你和现今的齐王有什么关系?」 王孙贾又代为答道:「是王室远房宗室子。」 「我问他又没有问你。」墨目夷的声音冷了几分,「胡公满那一支的吗?哼,我还以为这齐国只剩下陈姓田氏了呢。」 齐王田氏先祖来自于陈国,便是以陈国为姓,墨目夷说陈姓田氏,其意不言而喻,再者说,王孙贾说少女为王室远房宗室子,细细推敲一番,便不难猜出,毕竟妫姓,田氏在陈国时姓未改时,就是此姓。 只是陈国最后一代国君为楚王所杀,陈国亡国也有差不多两百年了。 远房宗室,还真是远房呢…… 第八章 「请您在批判别人的时候切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王孙贾脸上一点怒气都没有,仍是乐呵呵的。 「我知道我自己是乱臣贼子之后,这一点倒不用你来提醒我。」墨目夷答完王孙贾后,半闭了一下眼,只看田昌意的脸道,「我知道,安平君是你祖父。别瞪着一双眼睛跟个白痴一样,长得比我高了不起吗?就给我坐到一边去。」 「是。」不知怎么,已改氏为田的少女不由自主就听从了墨目夷的命令。 「啊,真是烦躁,刚认识字就待在稷下学宫每日盯着那些竹简发呆的公主估计全天下也只有我一个了。不过万幸,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日子了……」 「……这是有用到我的地方吗?」心中一惊,田昌意开口道。 「不如说父王让王孙贾带你过来,是要我怎么用……乍一看来,你跟宋国太子的儿子戴昌意长得蛮像的。」 ——不知是以何身份陪侍在公主目夷身边的田昌意在晨练后得到了两日来的第一个任务。 「我今日想要读书,你可去学宫藏室取六经来?」 第13页 「六经?」 男子称氏,女子称姓。 「你问藏室史,报我氏名,他自然知道我想要什么。」旁观许久的墨目夷,此时该称为陈目夷的公主直起身,站好,居高临下道,「自此处往北,有一高台,你若看见,自进去便好。」 「拿到书就回来给您吗?公主殿下。」 「你可以就在那里看一会书,学宫藏书仅次于鲁国王宫,你会知道你想知道的……我要出去一趟,不会回来太早,所以你晚一点回来也没有关系。」 ——「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藏室史是位年约十五岁的少年人,从衣着来看,这是个楚国人。 「我来借六经。」 「六经?」少年人有些狐疑地看着田昌意,「你确定你是要借六经?」 「啊,是。」田昌意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墨目夷所说的话。 「你是学宫中的人吗?藏室内的书不外借,我来学宫一年有余,似乎也没有见过你。」 「我不是……」田昌意倒是没想到这个,啊,也对,书籍贵重,怎可随意外借,是她自己欠考虑了,「抱歉,打扰了。」 虽然是被差遣来借书,但有规矩说借不了就不是自己的过错。嘛,少一件事总是件好事。 「你是墨师新收的的弟子。」在田昌意预备走时,少年人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墨师?」 田昌意真诚地希望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整个学宫唯有一名墨氏夫子。」少年人地语气和缓下来,试图帮助田昌意确认事实。 "啊,不是……你知道我的事?" 少年人语气很是友好:「是墨师特地跟我说过你。」 看样子公主目夷有想过自己来借书时会遭遇到的窘境,只是,既然都有时间嘱咐了,公主目夷她为什么不自己来借……难道她觉得自己闲的无事会来看书吗? 少年人好似看出了田昌意的疑惑:「墨师只说过你会来这里,我倒没想过你是来替墨师借书,而非自己来看的。」 「但墨师会让你来借六经,应当还是希望你能来此看一些书。」少年人这样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 「墨师这个人,只有在和某些人说话时才会较为直白。」少年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莫说是你,不对她稍有了解的人,大抵都会被她矇骗。」 「世说六经,多是指孔圣人所编的《诗》,《尚书》,《礼》,《乐》,《易》,《春秋》,但墨师师从儒家却不尚儒,这些典籍,以她的为人,看过一遍就不会再看第二遍,她所说六经,应当是孔圣人之前所言之六经,《诗》非仅有三百首,《尚书》也应有三千篇,《礼》沿袭夏商,成于周公旦,而《乐》,其数多少,早已不可考,至于《易》,你若不兼之《连山》,《归藏》一起,看也是白看,最后……《春秋》,《春秋》本为国史,有秦之《春秋》,楚之《春秋》,燕之《春秋》……史家讲求秉笔直书,孔圣人所编鲁国《春秋》,每用一字,必含褒贬,有此《春秋》在,安得前人《春秋》存?但你要寻,便不是找我,而是要去找各国史官才行。」 看着少女目瞪口呆的样子,少年人继续笑言道:「这些典籍,便是《诗》,一个人也拿不了,何况六经,所以我想,墨师本意并非是想要你来借书的。」 田昌意不得已沉默了许久,在脸色没有变得更为难看之前,她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既然室史对墨师如此了解,那可否告诉我,墨师她若来藏室,会看些什么书吗?」 「看书?」少年人的表情又变为了田昌意初来时见到的那副狐疑样子,但较之前有所不同的是,这次还要微妙一些,"实不相瞒,墨师她未曾来我这里看过书,来学宫年余,迄今为止,墨师也只是于昨日为你的事才来了藏室一次。」 「……啊,这意思是说,墨……师在学宫做了讲师,但她从未看过学宫里的书吗?」 「那是因为墨师藏书丰厚,来学宫前,听说墨师曾南游至关中,载书之车络绎难绝。学宫内的书虽多,但墨师既已都看过原本,这里的手抄本,应该也无再看必要了。」 骗人的吧,那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还南游?但这个藏室史说的跟真的一样,田昌意也不好就此发表意见。 「但是……她让我来这里借书。」 「孤本珍贵,可能是怕你弄坏了。」少年人说了一句看表情连他自己也不大信的安慰话,「不过我虽然不知晓墨师会看些什么书,但是你既然来了这里,这里肯定有你会看的书,放轻松,稷下学宫内的藏书,可是仅次于鲁王宫呢。」 这里的人,都喜欢说彼此会说的话……这种志同道合,田昌意还从未有过,她摇摇头,决心听从少年人所说的话。 才过来没多久,就这么两手空空的回去,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吧,没必要浪费这难得的自由。 至于自己会看的书? 《孙子》,《吴子》,《六韬》,《尉缭子》……书架间的灰尘有些重,一路低头绕行,田昌意都用手捂着口鼻,将那些已有些霉味和虫蛀的竹简揽在手中,用衣袖拂去灰尘后再放回去……这些兵书自己虽然早已看过,但是真的在别处看到它们,究竟是不忍心让它们于架上蒙尘。 《司马法》。 第14页 田昌意在展开一卷竹简后,为上面的人名所累,脸上的表情飘忽了几个来回,她抿紧了嘴唇。 因姜太公吕尚曾担任周文王的大司马,吕尚所着兵书,亦称为《司马法》,但是现在在少女手上的这卷《司马法》却非是姜太公吕尚所着,其作者乃是齐景公时的田禳苴。 这个人,是田氏尚未代齐时,田氏所出的忠臣良将,曾经,少女想要从这卷兵书中看出一些什么,打着学习兵法的旗号,做了许多笔记,试图从那些偶尔偏离的字句找到一些这个人的想法,将其还原成一个人应有的形象。 但是这样还只是徒劳之功,因为随即少女意识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她根本没有见过这个人,她什么都不了解,她怎么知道这个人那时是甘心做一介忠臣良将的,可能齐景公也没有那么昏庸……她只是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而已。 也许,章子会为齐王而死也不是那么单纯的一件事……禁不住,田昌意产生了这种阴暗的想法……只是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好吧,这种感觉虽然不了解,但也不是没有从别人身上见识到,那些处于热恋中的情侣,脑海中尽皆是装着这样的想法。 罢了,要是自己真的有那么关心这种事的结果,那日为齐王召见,她就该当面质问齐王,而不是在双方都没有说破的情况下,相安无事了两年。 ……自己也并非是什么好人。 末了,少年人问田昌意要不要借本书回去,田昌意只是谢了对方的好意。 「我本来不是什么很喜欢看书的人。」田昌意沉吟了一会说道,「比起书上所描述的那些场景,我还是喜欢亲身经歷的。」 「你很对我的胃口。」 「……?」 「你还没有和齐国太子见过面吧,而在下,正是齐国太子本人,田氏无亏。唔,如果你不喜欢我这个身份,那我也可以照常扮演藏室史这个角色,虽然……我并不清楚稷下学宫的具体事迹,只是被亲爱的妹妹拜託来这里看一个她感兴趣的人罢了。」 「被亲爱的妹妹拜託……」 「没错。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正准备去做质子的齐国太子还在苦恼要让谁做亲信的僕从时,突然发现许久没有说过话的妹妹就向自己推荐了一个合适的人选——你久居宋地,还是忠臣之后,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头一次见到被送去当质子的人还能笑得那么开心的。这对兄妹,只凭感觉都让人觉得奇怪。 「您是在开玩笑吗?」 「开玩笑?这的确是,名为命运的神明给予我们的一个不大也不小的玩笑。」 第九章 四年前。 宋国陶邑。 「太子殿下。我今天……」 也不记得那天午时为何不在太子无亏身侧,只记得刚拉开门,所见的太子无亏已经倒在了地面上。大量的血液从他的身下渗了出来。 「听说这送过来的还是齐国的太子呢,要怎么办?王上只让我们把他绑过去祭旗,可没说现在就要杀了他。好歹也是一国太子,怎么武艺那么差,果然只会逞口舌之快,真是没有一点自知之明的绣花枕头。」 「宋王说要绑太子去祭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回事?」田昌意左手扣着门上镂空的雕纹,「你们是从哪里听说的?」 「当然是王上亲自下令的……等等,你是什么人?竟敢对王上如此不敬?」 负剑而来的士兵眼见着就要抓住田昌意的肩膀进行一番严厉的审问。 「都不清楚什么状况,就肆意让人闯入质子府……那个人还不至于那么没脑子,这件事我会直接禀报给宋王。」 「你到底是谁?」 「……」 「哎呀,看样子是我不知分寸,越俎代庖,犯下了失误呢,既然这样,不如向王上一同告知,出走齐国的太子公子昌意,被当做一个卑贱的僕从被齐国太子使唤的事吧,就说我们宋国不说疆域,就是王族那点骨气也要输齐国一筹呢。昌意公子,您在太子无亏手下过的还很舒服吧?」 整个人闻言陡然清醒过来,之前被愤怒沖昏了头脑,这时候田昌意才发现在几名士兵之后还藏着一人。宋大夫田不礼。当初宋王与宋太子政见不合,便是此人从中作梗,才使得宋太子出走齐国。 带着轻蔑的笑容,宋大夫田不礼从田昌意的身边走过去,而田昌意并不能制止他,只能说:「你这样,又有什么好处?」 「公子您在说什么?齐太子无亏是被魏国奸细刺杀的,我们宋国顶多能称作是护卫不力。再者说,您在这事上的罪过并不比我轻吧?我得劝劝您,早为自己打算要好一些。」 曳地的后摆最终消失在了日影的尽头。 田昌意任由身体依门滑落,她两只手握拳锤击着地面,直到两只拳头都被砸的鲜血淋漓。 「怎,怎么办?」 「太子殿下不在了,要怎么和公主殿下交待?」 「如果公主殿下知道这件事的话,我……我一定会被认为是牵连到太子殿下的主谋的……」 「太子殿下不会真的……一刻钟以前我还……呜呜呜……我什么都做不到。」 「从头到尾,我都只是个,一点用都没有的胆小鬼……」 …… 「还不能说是胆小鬼吧!」 第15页 陷入巨大悲痛中的田昌意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至了太子无亏的身边:「太好了太子殿下,您,您还活着……」 「只是迴光返照,我感觉我的身体越来越冷了。」 太子无亏的双眼还是紧闭着的,若不是嘴唇有翕动的迹象,田昌意真要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没事的太子殿下,我知道除了宋王宫,这陶邑的市井也藏匿着许多妙手神医,我会立即把他们请过来……」 田昌意赶紧抹了一把泪,便是准备出门。但是,还没站起身,田昌意便发觉自己的手腕被太子无亏拉住了,太子无亏轻幅度地摇头:「我对我自己的身体还有数,请不要这么白费功夫……咳咳咳,这点时间,就让我说点话给你听吧。」 「太子殿下……」 「我素来不喜政事,此事了后,我将去燕地游歷。以后见到陈目夷,请务必这么告诉她。」闭着双眼的太子无亏在提到公主陈目夷的氏名时,嘴角也忍不住上扬了起来,「我曾经答应过母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我都会走在目夷前面,担负起所有的责任,保护她。不论我受到什么样的伤害,都要守护好她。现在,咳咳……我把这个使命交付给你。」 「保护公主殿下?太子殿下,您方才没有听到田不礼所说的我的身份吗?我并不是安平君的后代田昌意,我其实是宋太子公子戴昌意。说到底,我还是个卧底在您的国家,将您牵连进这场祸事的罪魁祸首,我没有资格接受这样光辉的使命。」田昌意越说越急。 「既然你是我选中的僕从,你的所作所为就该是我理所应当承受的东西,但既然你是我的僕从,作为僕从,为了主公我,你不应该丢了我的体面。请不要随意说这种泄气的话。」 「可是……」 「还记得刚见面时,我和你说过的:这的确是,名为命运的神明给予我们的一个不大也不小的玩笑。」太子无亏脸上的血色又淡了几分,「不过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偷天换日,天命所归,功败垂成——这一切的一切都非常有意思。」 太子无亏缓了口气继续说道:「比起你把心神都放在要死的我身上,要先开始关注公主殿下的安全才是你接下来要做的……你可没时间因为身份被戳穿去感到惶恐不安……」 「我们国家太可怕了,不喜武的我总是喘不过气来,母后去世了,我还是太子,除了目夷之外,感觉所有人都是为了观赏我从太子之位掉下来的那一天而存在的,没有一个人出于真心实意愿意站在我这边,昌意,你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死亡对我来说,可能还算是一种解脱……但在我死后,目夷就要变成一个人了,这样我怎么能够放心呢,所以我对你有个不情之请。」 「您请说,只要我能够做到的,我一定……」 「无论什么情况都要站在目夷的身边,不可以背弃她。」 田昌意还没说完,太子无亏就将话接完了。 「可是太子殿下,您知道我是宋国的公子……」 「那就以你个人的身份背叛你的国家。」 「不觉得是在强人所难吗?」 田昌意觉得说这话的太子无亏简直是在痴人说梦,可对方的语气又是十分地让人感到信服。 「你是田昌意,不是戴昌意,那么,你在怕什么?」 是的,这个人,总是有这么一番道理在。 「太子殿下,您能够保证公主殿下日后不会抛弃我吗?哪怕得知了真相。」田昌意将即将脱口而出的驳斥的话咽回喉咙,她犹豫了一下说道。 「不会抛弃的!」 「可您不是公主殿下……」 「到时候,在目夷发觉我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后,告诉她这个约定,就说是我跟你约好的。所以,一定要做到。」太子无亏含笑着说完最后一句话,「她也一定会做到。」 兴许,太子无亏的那句话是为了哄骗年纪尚小的田昌意,让自己的死不至于毫无价值。结果那之后没过多久,齐太子无亏手底下的一名侍从消无声息地消失了,与此同时,许多年都不见踪影的宋太子公子戴昌意归国,带着他一身的武艺,让其与魏国的几次交锋都取得了大胜,最终使得宋国日渐骄横,引得齐魏楚三国伐宋,宋国毫无还击之力,一朝覆灭。 于宋国而言,自己到底是罪人还是英雄呢?把最为国考虑的太子逐出国并让太子唯一的子嗣要靠沿街乞讨才能觅求一线生机,所有的宋国人本就让田昌意憎恨,包括泰然自若地对待儿子的孩子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宋王,田昌意也保持着与之一致的恨意。 不过没关系。 田昌意可以等到公主目夷抛弃她的那一天为止再去仔细思考这个问题,永远站在公主目夷这一边,为公主目夷的眼与耳,不管是谁的冷嘲热讽,刀伤鞭笞,都无法伤到氏名为田昌意的这个人一丝一毫。 不管手上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戴着平静的笑面,只要公主殿下得到她想要的东西,那就是田昌意一直在等待的事情。 ——哗啦,哗啦。 距离正式的就寝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风吹拂景树的声音还是络绎不绝。田昌意睁开了眼睛。 「咚咚。」 敲窗的声音。 是谁那么晚了还要来麻烦? 第16页 田昌意披了一件外衫,赤着脚就往敲窗声的发源地走过去,两三步,长剑已经从鞘中拔了出来,再三两步,剑鞘被其扔到了一边,夜晚的风声将那点声响完全盖了过去。 迴廊处还是灯火通明,田昌意顶开木窗,只看见一个弯着腰向后面人招唿的蒙面人,顺着招唿的方向,视线相接,这暗杀者却是比她这个猎物感觉更要害怕得瑟瑟发抖。 是公子纠的余党?还是公子康的余党?抑或着是两者皆有?两个人,还都是三脚猫的功夫,也有可能是闻出了公子纠与公子康死亡有异的某些人的试探。 刺死一个,砍伤一个。面对如此不能算是成绩的现状,田昌意感到异常睏倦。 公主殿下赐下的那药膏可没说还有助眠的功效……但总算不用因为今晚风大而睡不着觉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再抬头。 月亮在乌云之后,几点星光也异常黯淡。 -------------------- 作者有话要说: 38章提前放出来了啊,我说怎么突然就两万七千字了,算了,就这样吧。肯定是我定存稿箱定错了时间…… 第十章 日光正好,齐王宫一角,两名负责巡逻的天武军军士正在一边巡逻一边在窃窃私语。 「昨儿看到云古斋开始卖煳灯笼的纸,才想起来再些时日就是中元节了!」 「不知道这次济水又要放出去多少河灯来祭奠孤魂。因为临淄太过安稳,我几乎都要忘记我们现在还在和魏国打仗呢。听说现下前线吃紧,不知道接下来是哪一支禁军会被派过去,我不想去……」 「对你这种贪生怕死之徒来说,能够驻守京中,还在上四军中当值,当是祖宗八辈修来的福气。」 「切,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说我,你老爹塞你进宫,不也是想要你留着一条小命,好使你家不至于断子绝孙么?对了,你说这次安平君会不会领军过去?」 「安平君?你说那位公主殿下的男宠?怎的忽然提起他来了?」 「那话我们私底下说说就是了,你还真是不要命了,人家明面上可是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卫,不是我们好编排的。」 「这地方平时连鬼都不会来一个,你怕什么。哼,你那种话骗骗那楚国太子就好了,谁不知道公主殿下每次与安平君一起时都是不让他人在场的,一男一女,也是正好的年纪,你说他们什么都没干,我可不信。」 「你就喜欢关注这些公子公主们的情/事……说起来,就算是有王上指派,能在公主殿下身边做了那么久的侍卫,不得不说安平君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毕竟我们的公主殿下可是出了名的变化无常,当初毒杀王后的兇手被抓出来后,公主殿下当着王上和太子的面,亲自用弓箭把那人的喉咙给射穿了。」 「你这才是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谣言,公主殿下我也曾远远见过几次,虽然看起来性格孤僻,但就是一个小孩子,可能不怎么好相处……再说那时候公主殿下才几岁,大抵是连半石的弓都拉不开吧。」 「好吧,我承认我举的这个例子不大实际,但是,你就不好奇?安平君是怎么取得公主殿下信任的?宗室中比安平君势大,貌美的男子总是有的,可至今为止,能走进公主殿下三步以内的,就只有一个安平君。」 「嘘~那不是公主殿下吗?」 顺着军士的目光往前,不到一百步的距离,当今齐王唯一的女儿,公主目夷。一只蓝眸的小猫恰是扑进了公主目夷的怀里,引着公主目夷半俯下身的身体一个不稳差点摔倒,不过还好,只是踉跄了几步,与此同时,少女明媚纤秀的笑声当即让这座有些寂静的宫殿多了几分温暖。 两位军士仅是见到这个景象,便是将之前所议论的所有都抛到了脑后。随后,像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怀抱着小猫儿站起身的公主目夷将目光投射了过来。 两位军士立即低头行礼。 轻浅却清晰的脚步声在两位军士的耳后响了起来,不待他们深思,之前正是他们话题的中心人物,安平君,着了一身新裁就的侍卫服从他们眼前走了过去。 「亲爱的公主殿下,您是跑到这里干什么呢?」 一名军士有些战战兢兢地掀了眼皮想要观察安平君的动向,却是一不小心正好撞进公主目夷的眼中,公主目夷一张前一刻还是春日融融的笑脸立时变成了凛冽的寒冬:「还不退下?!」 「是……」 「遵命。」另一名军士发现了他同伴的魂不守舍,应声之后赶紧拉着他退了下去。 「公主殿下,您这到底是在做什么?」田昌意感觉脑袋疼了起来。 「听到了他们对你的议论一时感到不爽,没有让他们自行去领罪,已经是大慈大悲的表现了。」 「……脖子上的伤口还没好,就应该待在寝殿里的好好休息。」知晓了公主目夷生气的主因,田昌意也便不再多说什么。 「因为只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你才会特别把目光放在我身上。虽然很讨厌自己的那个样子被多余的人看见,但你那感觉开心的表情看起来还不错。」 「那还不是因为公主殿下您没有戾气的时候的确就是像神一样的好孩子。」 「就算在你心目中是神,那也是孩子吗?」 「……」 公主目夷伸出左手,拉住田昌意的手腕,往下一扯,本来差距很大的两个人的身高就缩到了仅有两片嘴唇相隔的距离,公主目夷凑到田昌意的耳边:「不过就是我,偶尔也有急切成为大人的那种想法。」 第17页 「公主殿下……」田昌意脸上的血色一下子加深了许多。 「脸红了?!看起来你也不是什么都不明白嘛。哼,也许有时候就这么逗逗你,还是蛮好玩的。」公主目夷松开手,一脸得意地说道。 「只是这么做的时候,请您多注意一下场合。」田昌意的脸色很快恢復成了原状,她有些忧愁地看着那两位军士退下去的方向说道,「这一回,我是您男宠的传言算是坐实了。」 「让别人根据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肆意编造,不如我亲自放点勐料。刚刚好,在旁人面前遮掩我对你的心意这种事,我做的也有些烦了。田昌意,我们的主从关系很快就要结束了。」 「……是什么意思?」田昌意感觉公主目夷的话有些出乎意料。 「你的背……」公主目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移了话题。 「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田昌意拉下公主目夷要触碰的左手,不准备就方才的问题含煳下去,「还请公主殿下您告诉我您的打算。」 「想知道吗?我倒是想立即告诉你,不过你今天还有别的事情吧。嗯,我想想,通武侯邀了你出城游玩,虽说这时节并不怎么好,但让你直接拒绝总不是什么好事。」公主目夷闭了下眼,然后睁开,她侧身往来路走去,「晚上早点来我寝殿,在读书时间之前,有件事要告诉你。」 「我护送您回……」 「就此留步吧,田昌意,在这宫里,还没有人能够在我不想死的情况下杀死我。」 ——在齐国,封君不比封侯,封君以王族宗室为要,但凡祖上有点显赫的人物,一脉传承,总不会使其断绝,而封侯便是不一样了,即使是王上亲子,如果没有立下军功,想要封侯,那就是终其一生都不可能的事,而封侯中能以武为封号又是少之又少,但刚刚好,通武侯卿泽就是这少之又少中的一员。 当初齐攻燕,通武侯卿泽尚在安平君章子麾下,作战便是十分英勇,两年连拔燕城十余座,虽有章子珠玉在前,但卿泽领兵之能一时也为天下侧目,此时虽已是两鬓斑白一老者,但老骥伏枥,尚且志在千里。 田昌意不敢轻视眼前老人半分。 「请先换身衣服再过来。」约在稷门见面之前,通武侯的侍卫向田昌意递了消息,「要午时了,侯爷说,劳烦安平君大人换身方便出行的衣服,另外最好于骑马无碍。」 这样的要求之下,能够选择的衣物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了吧。 窄袖短衣,合裆长裤……虽然赵武灵王死在了沙丘,但由他发起的胡服风潮,至今都还在各国兴盛着。 「这里就是孔子闻韶处。" 稷门之外,走的回头只是可以见那道城门了,通武侯卿泽忽然踩着脚下的土地说道。 「……」 「书上说,孔子曾在此听闻了舜帝时的乐曲《韶》,然后三个月食不甘味。」 「……」 「曾经有出现过《韶》的齐国,它的国君现在日日只闻郑卫之声,前有纣王喜《桑间》之乐而于濮水亡,现在很多人都说齐国也要因此亡国了。」 通武侯卿泽说的这件事,田昌意有所耳闻,只是还不曾放在心上,毕竟在她眼中,齐王并不是那种耽于享乐的人,不过是郑卫现为齐地,齐王享国,乃是无可指摘之事。可从通武侯卿泽的话语中,隐约还是能够听出几分意有所指。 「您是说?」 「没什么,尽是些无聊的巧合罢了。」通武侯卿泽说到这里,眉眼间的褶皱中挤出一抹笑来,「你好似十分拘束,老朽是你祖父的旧部,当是不必如此。但如果你是因为奇怪为什么老朽邀你出来却是避开他人,连马车都不乘而在那里胡思乱想的话,老朽就直接告诉你好了,老朽现在身体不比当年,等闲不走上十几里路,晚间都是无法安眠的。」 「……老将军为国如此,小辈只眼见着便是为自己感到羞愧,时年也有十六了,尚且除却祖上余荫的一个封君,还一寸功名都没有呢。」 「你这朝堂上的一套用起来倒很是熟练,不过也是许多年不再有人称老朽为将军了。年轻一代才俊辈出,老朽这样的旧臣只是碍人眼的老东西罢了。你切莫太过于谦虚谨慎,只是当前没有功名,十六岁的虞侯,老朽在你当年可还是个管烧火的伙夫,再说,以你的功夫,建功立业不是指日可待的事?」 「……」 「不用多想,几日前被你砍死砍伤的两名黑衣就是老朽派过去的。还真看不出你这文文弱弱的样子,动起刀剑来还是个不眨眼的狠角色。」 第十一章 「原来是老将军您派来的人吗?若是在下知晓……」 「知晓就会放过了吗?啊啊,你不用那么着急撇清,若是你真的没有几分实力,老朽的那两名黑衣的确是要杀了你以绝后患的,你能想到只砍死一人,留了一个带伤的让老朽明白你的实力,就足以证明你不是个头脑简单的人。」 「那么在下可以斗胆问老将军您一个问题吗?」 「老朽正是怕你像个闷葫芦什么都不说,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老将军,您杀我是为了绝什么后患呢?」 「绝公主目夷以一介女子之身,后宫干政的后患,你觉得可行?」 田昌意面色不变:「众所周知公主殿下向来居于深宫,与人交往也从未有过逾矩之事,那些个市井传言,老将军您怎能当真呢?」 第18页 「老朽还不至于老眼昏花到了这个地步。那个小姑娘老朽是了解不深,但你敢说公子纠和公子康之死不与她有关?太子殿下说要去燕地游歷,这些年一直不曾露面,诸公子会有异动乃是正常,这当是太子威慑诸公子的大好机会,岂能让一女子设伏屈杀之?王上今已四十有九,会过于宠爱这唯一的爱女,老朽不是不明白,可太子是国之根本,岂能一直居于幕后?若是太子无能,这太子之位亦当有德者居之。你说是也不是?」 「在下不敢苟同。」 「老朽也没想过三言两语就能说服你,先将此事放在一边,这午时约你不是没有道理的,你午食尚未用过吧?」 「啊,是。」 「正好,这几日老朽有个吃食的好去处,此行便是让你也能品尝一二。」通武侯卿泽半俯下身,锤了锤双膝后吐出一口气,「真是岁月不饶人,这才走了多远,老朽这身体就有些熬不住了。」 「那,可歇歇再……」 「……已经可以看到了。」 通武侯卿泽示意田昌意看向山坡的下方,站在有些高的山坡上,田昌意举目望过去,那不远处由许多木栅栏围起来的平原上,赫然奔跑着许多马匹。 「这里是……马场?」 真希望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但很快,通武侯卿泽粉碎了她的期望。 「是养马的地方,你叫马场也没错……秦国管这叫厩苑。」 「您是说,我们要在马场吃马肉吗?」田昌意此时可没心思听通武侯卿泽给她普及知识。 「没事,只是吃匹马,而且我们不是在秦国,不会被处死的。」 「这是重点吗?」 马场显然早就知晓今日会有贵人来此,自通武侯卿泽开腔伊始,偕同田昌意在内,都受到了极为热切的接待。 在通武侯卿泽与马场管事的人交涉时,田昌意注意到那些在奔跑中的马匹,多在五尺九寸以上,中原少有如此高大的骏马,这些马的来源,十分可疑……而那些被栓在木柱下,应是母马的马儿又是被一群矮了大半个头的马儿围住,不知是在做什么。 檐下,几个小侍搬了几案过来,通武侯卿泽向田昌意招了招手。 田昌意与通武侯卿泽对面而坐。 「要喝点吗?「通武侯卿泽身旁有一酒樽,他手中也持有一酒爵:「产自中山国的冬酿,如今是喝一杯就少一杯了,在等马肉上来前,也算是一个好消遣。」 田昌意谢绝,她看着案上属于自己酒爵中盛着的马乳道:「在下有个疑问请教老将军,那些马是来自于中山之地吗?」 「你观察倒是仔细。一部分是,一部分不是。」转瞬间,通武侯卿泽酒爵中的酒就空了,他持勺自添满,「齐助赵灭中山,中山本为戎狄,中山擅养马,赵便不缺马,齐国因此也得到了一些胡马,至于你看见的,那些个头较小的马,乃是自秦地而来,虽不能用,赖以配种,也不比中山之马差,那些母马总还是齐国的。」 田昌意不知道该怎么接过话头,等想法在脑海中叠加覆灭好几次后,她发现通武侯卿泽摇晃着手中的酒爵,并没有再喝的意思,自然,也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是醉了吗?不知道。 一行人鱼贯穿过檐下,所携肉食,不及亲见,香味便弥散开来,如果能如同这香味一般,那便是比田昌意吃过的所有马肉味道都要好一些。 「老朽只要这个就够了。」 在一应食器摆上案时,通武侯卿泽将酒爵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道。 「……不是说吃马肉吗?」田昌意看着案上细细切好的马肉。这绝不是她一个人的量就可以解决的。 「是啊,但是老朽刚刚喝饱了,现在还空闲的肚子,大抵也只能装下这一点酒了。」 「……」 「要吃就要趁热,这里的马肉虽好,等冷了,照旧还是会变得又柴又酸的。莫使好物空待人。」 田昌意没有任何办法……小刀切下一片马肉,吃到嘴里,不曾想,果然味道十分好。 然后田昌意打了一个激灵,她的表情冷凝下来:「……能告诉我,这马是怎么死的吗?」 「济西之战……从济水之西跑到这里,若战事紧急,轻易便可累死一匹好马。」通武侯卿泽没有任何的遮掩,他似乎是早就在等田昌意问这个问题了。 「来了。」通武侯卿泽忽然道。 田昌意本能往临淄城门相对的方向望去……一骑烟尘,田昌意看不清藏匿于中的人影,然而,看到通武侯卿泽的表情后,她的一颗心也缓慢沉了下去。 通武侯卿泽酒樽内的酒液很快就见了底,而田昌意正默默地盯着案上的马肉有些发愁。 不是不好吃,只是,吃不完,她一个人,没有办法吃完那么多。 「你的胃口那么小吗?」 「不说我,您一点都不吃,没关系吗?」田昌意道。 「不。」 「可您……」 「不要为难人。」通武侯卿泽再度摇晃了一下手中酒爵道,「除非你想要尝尝这个。」 「……」 「所以说……」 「那在下喝一杯,您就能吃点东西吗?」田昌意稍微鼓起了一点勇气。 「……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这不是等价交换,老朽只是不想吃东西而已。」对于田昌意的认真,通武侯卿泽有些失笑地说道。 第19页 「但您总不能一点东西都不吃吧?」 「谢谢你的关心了,但没必要,老朽只是有时候会这样,大多数时候还是会好好吃东西的。」通武侯卿泽像是卸下了一点心房,话语间也多了几分玩笑的意思,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既然你已吃不下,那老朽也不好强迫你,这来了马场,怎能不上马在这荒野奔驰快意一番,可有意与老朽我比试比试?」 「这不好……」 「你是欺老朽年事已高,不屑于我?」 「不敢。」 「那就不要推辞。」 田昌意选了一匹个头有些矮,牙齿也有些平的老马。 「我的骑术不好,这样要安稳一些。」 迎着通武侯卿泽并不贊同的目光,田昌意有些心虚地道。 还好通武侯卿泽并没有追究下去,老将军选了一匹看起来身姿就极为矫健的马儿,那是一匹烈马,光是要驯服就需要一段时间,驾驭起来的难度比田昌意的高太多了。 通武侯卿泽的马快速奔跑起来,没有打招唿……尽管如此,不假思索地,田昌意还是尽可能地跟了上去。 田昌意马劣,虽然田昌意的骑术还算可以,自始至终都是慢通武侯卿泽一头……四周没有任何人烟存在的痕迹,再转眼,田昌意已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一片原野,连人行的小路都不復存在。 许久之后,通武侯卿泽勒马停下。田昌意看见了葬身于这荒野的一名军士,这便是田昌意先前所看见一骑绝尘的那名骑兵,看形势,是马匹力竭,去势不止,连人带马从那山坡翻了下来,竟皆就是这般死了。 「您先前便有所料,是吗?」 田昌意看向对方,她可不信对方是误打误撞带她来这的。 「老朽我可不是鬼谷子。」通武侯卿泽摇摇头,否认了田昌意的猜测。 在几乎已成一团的血肉中,通武侯卿泽毫不避讳地将那名骑兵翻了个身,从其怀中找寻出一块木制的板子。 田昌意认识那种板子。 《六韬》阴符篇中有言,主与将有阴符,凡八等:有大胜克敌之符,长一尺;破军擒将之符,长九寸;降城得邑之符,长八寸;却敌报远之符,长七寸;警众坚守之符,长六寸;请粮益兵之符,长五寸;败军亡将之符。长四寸;失利亡士之符。长三寸。 这块板子正是最短的三寸。 这是说齐国不仅是吃了败仗,还死伤甚巨。这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情了? 「你有听说过中山狼的故事吗?」 托公主目夷那些杂剧话本的福,《中山狼传》,田昌意是有好好读过的,想不到这老将军也会对此感兴趣,于是,她点了点头。 「这倒是不用老朽多费口水来解释了,实不相瞒,公子纠和公子康若未死,绝不至此,在老朽看来,薄公主便是一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你乃章子之后,孰重孰轻,你可省得?」 第十二章 田昌意只说:「可让在下再考虑考虑?公主殿下于在下,实有知遇提携之恩。」 「这个老朽也不是要你立即做出答覆,但还是希望你能够尽快,需知你这多犹豫一天,齐国就没有一日不受其害。」 「……还有一个疑问,老将军,请问诸公子中,您是最倾向于哪一位呢?」 老人露出神秘一笑:「届时老朽会为你引见,共襄盛举。」 这是不能问出更多了。 和通武侯卿泽分开后,田昌意摸着下巴开始思考。 该说真不愧是公主殿下,果然是有闻到不对劲的人来拉拢自己了,不成想这一打头的还是条大鱼,但是,竟然打了败仗啊,难道在那一仗前,王上没有问过公主殿下吗?但竟然把打败仗的责任归咎在公主殿下身上,这个逻辑无论如何都感到不能理解。公子纠和公子康……这两个人在死之前能够调动的最强禁军还是由流民组成的,通武侯卿泽是从哪里得知有了这两个人就不会打败仗的了?要说哪怕是名将也有老的一天,不是眼光不行,而是说简单的歪曲事实的行为都能做出来,而这向来是田昌意所不齿的。 是章子的旧部,却能没有任何犹豫地第一时间要杀掉章子名义上唯一的后代,作为当年为国立下大功的封侯,可以在简单还没确认太子于国家有害时就要推举他人上位,是因为忠心为国?都不知道公主殿下这些年帮助齐国赢得了多少胜利吗?连这个都不清楚的封侯……会将公主殿下处之而后快到这种程度…… 无法理解。 总而言之,有点奇怪过头了。 「这个老朽也不是要你立即做出答覆……」 「就此留步吧,田昌意,在这宫里,还没有人能够在我不想死的情况下杀死我。」 通武侯卿泽站立的阴影下是怀抱着一只小猫儿还在仰着脸向自己微笑的公主目夷。 不管怎么想,都是……把自己单独邀请出来是有别的用意。总是一个人的公主殿下现在在宫中,非常危险。 ——通武侯府邸。 让人将马匹送回马场,通武侯卿泽松了松领口,信步便是往后厢的书房里走去,黄梨木的案上有一卷细绢,随手展开: 【致通武侯阁下,陈目夷身边只有一名侍卫值得忧虑,是安平君嫡子田昌意,此事您去做最为合适,请务必将其引诱出来为我等创造时机,希望一切顺利】 第20页 没有落款,不过通武侯卿泽只从来人的笔迹来看,就知道落笔的人是谁。哎呀呀,刚收到这封密信时还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还是要自己这员老将出马呢。那个田昌意长的是有几分章子的意思,但毕竟才十六岁,经歷的事少,就算与那小公主有几分情谊在,这男子顶天立地,再用家国大事压他一压,根本毋需自己再多说什么。可惜自己此番是个引蛇出洞的诱饵,不然就将这田昌意收为麾下也不是使不得的事,想想让那个人的子孙为自己鞍前马后,心情就难掩激动,不过为今之计,还是先将那陈目夷除去才好……不信做到这种程度,那太子无亏还能旁若无人地居于幕后。 「唿,唿唿。」一手撑着木案,通武侯卿泽大力唿吸了几口才使自己额上的汗珠不至于如同水流那样严密。每日要行十几里路?夸下那种海口,还真是为难了现今的这副躯体,「但只要此事成了,便是要看王上还能仰仗谁。虽说陈目夷的预言少有失误,但那也不过是小丫头片子运气好,若没有齐国强大的军队,仅是那些预言又有什么用?老朽绝不承认。大宗伯之职,在陈目夷之前可一直都是老朽家的囊中之物。日后老朽若是去到地下,要告诉各位齐国先祖,王上失德之后,究竟是做了多么穷凶极恶的事情!那么,想必各位先祖也会一併原谅老朽的所作所为。」 「哈哈,老朽为了挽救齐国的命运竟然会结党营私……但王上若是认为将老朽从都检点的位子上拉下来,仅用一个通武侯的爵位就能塞住老朽的嘴,那可是大错特错了。老朽当初领兵在外,王上你可还是跟着乳娘说话都是含煳不清的呢。初登极位便是不念旧情,当有此日……」 「只是拿回老朽本该拥有的东西可还不够,这些年因为立下一点军功就敢在老朽面前耀武扬威的那些小兔崽子,老朽要用带倒刺的鞭子狠狠地鞭笞他们,陈目夷更是要狠狠折辱,直到脸被踩进泥水沟里,血哗哗地流出来,方能一泄老朽心中怨愤……!」 眼前描绘的景象是如此真实,饶是见多了风浪的通武侯卿泽也难免沉浸了进去,用了好一段时间才将心神从中□□……怎么回事?这种感觉……就好像这书房中还有别人……不对,怎么会有别人,自己的私军人数虽少,但个个都是精锐,不可能有人能够绕过他们熘进来。 啪嗒~~ 「谁?谁在那里?」通武侯卿泽两手握拳,手背上的青筋几欲挣出皮肤,他赶紧从画缸中拿出一轴画卷,左手不知如何动作的,右手便从脱落的画卷中拔出一柄剑来,通武侯卿泽执剑便循声而动。 剑尖拨开一只胡凳,便是看见一只只有成年男子手掌大小的鸟儿缩着翅膀以喙点地,这厢看见有人来了,也是像受了惊那般,立时扑棱着翅膀飞出了窗外。 唿~只是一只鸟儿,就说嘛,书房里怎么还会有别人,是天气愈加炎热,心中暑气也盛,人老了不中用,会有些疑神疑鬼也是正常。章子死了那么多年,自己向来谨小慎微,甚少与人结仇,便是那齐王,在明天之前,也不可能将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可别对方还没有什么动静,这自个儿就把自个儿给吓死了……只是,这窗户,之前是开着的吗? 「……老朽现在到底是在做什么?」决心不再去胡思乱想的通武侯卿泽随手扔了剑,伏案盘坐在地,便是想要好好缓一口气回来。 ——「侯爷,小的方才听见书房这边有动静,请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带刀的侯府侍卫先是隔着门空喊了一声,房中无所应。 「侯爷,您在吗?」 再敲门,书房中还是没有声音。 与同伴相视一眼,不再等待,心中紧迫的侍卫推开门,便是要在看见屋内有歹徒时立即冲上前去救回他们的主人。然而,吱呀一声,书房门开后,先踏进书房内的两名侍卫就连屋内的一点异常都没有发现。 没有人。 「门房不是说侯爷回来后就直接往书房这里来了么?」 「可能去卫姬房里了吧,那新得的小妾,侯爷不是片刻离不开身吗?」 「也是。得了,这在书房里待久了,要是随便碰到了什么,到时候少不了侯爷的叱骂,先出去,嗯,等这个月的饷钱发了,小爷我请诸位喝酒……」 侍卫们的声音逐渐远去。他们不知,这座侯府的主人,通武侯卿泽并不在那卫姬房里,而是就在方才他们眼前,口鼻被一绢带所掩,上面还有些许黑墨,仔细瞧过去,应是之前案上的那一卷细绢,双手背后,则是被一人左手相扣,足覆其面,踩在地上。侍卫们若是在巡视时再往前几步,就可以看见帷幔之后,通武侯卿泽一双充满惊恐的眼睛。 来人全身被裹得严严实实,不过一点亮光从他手中绽放开来,名为轻吕的短剑,才是前几日田昌意只觉用的多余交由公主目夷用来防身之物,不知如何到了这人手里,当然,就这番缘由,也是通武侯卿泽不知晓的。 咔嚓~~右手拇指顶着剑柄,将那一截雪白的剑身展露出了小半,映着黑衣人有些瘦削的下巴,再度给予了通武侯卿泽无尽的害怕。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用双膝磨蹭地面,身体蠕动着,通武侯卿泽妄想着能够逃离到距离这黑衣人更远一点的前方。 「脸被踩进泥水沟里,血哗哗地流出来……嗯,我没记错的话,您之前的愿望就是这个,刚好我有时间,可以帮您完成。并且,不收任何费用。」 第21页 半盏茶后。 「以理服人是件很难的事,不要说人的本性是无法改变的,与其花费时间修补漏洞,不如一开始便将这条道路从根本上抹去。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将短剑上的鲜血擦拭干净,短剑回鞘,黑衣人将短剑收回衣襟内里。 书房外不远处。 「我可记住了,你说的请喝酒,到时候别想赖帐。」一名侯府侍卫转过身,指着对面,也就是先前说要请喝酒的那位,再次确认道。 「知道你酒量大,不会短了你的。」被指着的侍卫挥了下手道。 ……通武侯大人,今日天气炎热,侍卫们都有些犯困,小的便提议了一下,书房这边可以让小的两个来代为当值,虽然小的称不上精锐,但只是看守一个小小的书房,应该还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毕竟刺客,也不会专门挑在这个时候过来。 您说,对吧? 第十三章 齐王宫朝露殿日晞阁内室。 长方奁前,模煳的镜影中,公主目夷保持眉目低垂的姿态不知已有多久,只是忽然,她伸出双手,交叠着,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都说人死之前会回顾生前的事情,那么,自己死之前会见到什么呢? 脖颈的脉搏慢慢在双手的感触中放大,心跳好像很快,但还是不能感到急促。眼前开始发黑,可是还是没有见到任何一张拥有色彩的画卷。 虽然不知道别人的走马灯有多长,但对于自己,公主目夷很清楚,死亡就意味着一望无垠的黑暗,是非常空虚且无趣的。 自己死的时候会有哪怕一个人为自己流泪吗?如果有的话,能见到那样的景象,也是这条性命存在的价值…… 松开手,看见满手的鲜血。虽然知道这不是自己的,但这也不过是自己还不至于亲自动手的託词,自我的罪孽不可以得到宽恕。 咚咚咚~ 隔着很远,便听到了敲门声。 「公主殿下,是我。」 「……进来吧。」 吱呀一声,田昌意推门进来,直接往内室走:「公主殿下,怎么现在大白天都要关着殿门了?」 「因为不喜欢被人看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公主目夷简单回答后,仍是没有回头道,「不说我,倒是你,竟然回来的那么早,看来通武侯没有好好招待你啊,他久居临淄,家中蓄养的胡姬美妾可是数不胜数,难道那样也不能多留你几刻吗?」 「不知道公主殿下是这么想的。通武侯仅邀了我去了城外马场,吃了顿马肉。」在完整看到公主目夷的身影后,就是田昌意自己也没发觉到,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对了,济水之西,是打了败仗吗?」 「竟然带你去吃马肉,他还真是看重你……哼,他引你去看了?这才两个时辰,便是千里良驹,也不够你们跑个来回罢。」 「是骑马途中碰见了传令兵的尸体,观其阴符,乃是大败。」 「就不怕是通武侯故意布置给你看,动摇你信心的?」 「果然是这样,我就说公主殿下的预言怎么会……」 「不过他这次没骗人,的确,济西这一仗,我军大败,大将被阵斩,两名副将现下仅能收拾一些残军退守高唐闭城不出,再无一战之力。」 「公主殿下,高唐之后,便是临淄了。」 「嗯,平常的舆图,我还是看得懂的。」 「……公主殿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您好像并不曾将这一场败仗放在心上。」 「本就是意料之中,有什么好去额外想的。」公主目夷轻笑了一声,「那些老臣不大喜欢我指手画脚,我呢,也是想要看看他们究竟有几分本事。虽然说这仗败了,少不了要说我逞一时意气,得对那死伤无数的将士们负责,我身为王室的威信也要因此受到打击,但总的来说,还是利大于弊。这之后,你觉得还有几个人敢不听我的?」 「太过于锋芒毕露并不符合公主殿下您的性格,而且,这样的作风,更会让人对您望而却步……您是齐国公主,考虑问题,应该以大局为重……」 「但是大将不死,我是没有办法把你安排上去的。」公主目夷的语调带着几分冷漠与挑剔,「父王他正在找寻适合你的位置,我想,再也没有一场大败仗后的胜仗更能稳固你的地位了。」 田昌意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瞠目结舌起来:「可是不久前您不是才说过我不会有遭遇危险的情形吗?况且这也太过于匪夷所思了。前些天,我才是个承袭封地,没有任何实职的封君……」 「是不是觉得我有些着急了?」 「公主殿下,一开始我背后的伤,就是因为我保护不力,要是王上听到了您的提议,一定会认为是我蒙蔽了您,王上是不会接受这样的情况出现的。」 「那看起来,得要父王他亲自上战场了,吃上几场败仗,涨涨教训,然后被国内长于胜利的百姓们贬斥一番,最好被逐出临淄,逃到莒城去……」 「公主殿下您……」 「那他就没办法干涉我对你的任命了。」 「公主殿下您可能是生了病有些昏了头,不大知晓现如今自己在说什么。王上与您,并不仅仅是君主与臣子的关系,更是父亲与女儿的关系,作为人臣欺辱君主,作为人子欺辱父母……公主殿下,请不要再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了。」 第22页 「你以为你这么说话是在为我考虑吗?田昌意。」 「……?」 「太子哥哥的事藏不了多久……可以靠近一点吗?」公主目夷侧过身子,摊开双手,面向田昌意微笑道,「能够看清楚我双手上的颜色吗?」 「血……公主殿下您又在伤口没好的时候动它了?」田昌意瞳孔一缩,随即她抽了抽嘴角,装作无意往公主目夷的脖颈处看去,不过那里虽然有血迹,可细看之下,不难看出那仅是几道血指印,并不是血流的源头,「血里有金线……」 并不是花了眼,也不是日光所限,而实实在在的,红色的血液中隐藏金色的脉流。 「很显然,不经他人允许窥视他人的人生,并不是没有代价的。」还在微笑的公主目夷的嘴角多了一丝金色血迹。 ……《竹史屑玉注》记载,神话时代的最后余晖里,曾有一批自称为神族的遗民与人族通婚……那批遗民本身已经没有什么神力,光看外表,和普通的人族也没什么两样……那样的通婚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多少关注度。不过神终究是和凡人不一样的,同一血脉中,每过几个世代,总能诞生出一批惊才绝艷的人物,在某些方面具有天生的敏锐嗅觉。他们总能在当时的史书上留下自己的氏名,成为引领潮流的一份子。 据说当初天子分封诸侯建邦立制就是根据各位诸侯血脉的亲疏进行界定的,虽然不知道这样的传说究竟有几分虚实,但是实际上,在当时这也确实为各位诸侯治理一方百姓创造了不能使人去质疑的合法性。 本来,只有血统最为纯正的天子一系才有根据三垣二十八宿进行占圤的能力,时人称唿这种人为『神之子』,但之后天子与诸侯联姻频繁,某些诸侯公室也诞生了具有同样能力的人,然而这些公室中的『神之子』只能算是窃取了神的权柄,他们的占圤虽然准确率不低,但每一次都相当于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在进行预言,世代中从未有人活过二十岁。 之后,天子暴虐,百姓不堪忍受,诸侯共伐之,由于是骤起发难,天子失德久矣,天子一系的宗室尽数在那场战争被屠戮殆尽,之后所剩的就只有残缺的『神之子』了。 后来各国交战,『神之子』首当其冲,于是,残缺的『神之子』也没有了。 血管开始变得透明不可见,红色的血液将会变成金色的溶液——这便是野书外传中所记载的残缺的『神之子』发病的前兆。然后在某一天,吐血之后,短则三月,长不过一年,『神之子』就会迎来死亡。 因为并没有见过公主目夷占圤的方式,这『神之子』的传说即使是在各国的藏室里,更多是被当做野史外传来进行讲述的,所以田昌意从来没有将这样情况放在心上过。 「最好及早向天下发布檄令,广招名医。虽然是很严重的病症,但那野史也是千年前的记载了,未必没有感兴趣的医者对此有过细緻的研究。」稍稍冷静下来的田昌意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你这是不相信宫中的名医吗?这不是近几日才有的状况,我拿过类似的例子问过医学的太医博士,因为正经的医书上不会记载神话传说,所以没人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于说存不存在都是不确定的。再者说,我对求医问药没什么兴趣。」 「公主殿下您这真不该是一个病人该说的话。至少,对于自己的性命要看重一些。」 「但这应该是药石无医的绝症,与其把时间花费在这上面,我认为我可以尽情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公主殿下,您,不怕死吗?」 「哼哼,说到这个,先前我坐在这儿,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还住在神明台里。神明台祭祀神明,承接天上甘露以求长生。我年纪还太小,没什么人会多管我的礼仪,所以我还能一边奔跑一边回头大笑,肆意穿梭于那神明台的每一处,然后我闻到了母后的味道,不知何时,不知何地,可能只是我的幻觉,但是至少在那个奇怪的梦里,我能够确信那些对于现在的我早已无关痛痒,细想之下却觉得惆怅的东西都保持着它们原本的样子。在那片广阔的天空下,无数我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都活得好好的。」 「……那么公主殿下,那个梦里,没有我吗?」 「没有,怎么会有,还活着的你是没法混进死人的队伍里吧?可就是因为你不在那,所以我并没有想要做那样的一个梦。」公主目夷的眼眸里暖色如春,「田昌意,我大概比我自己想的还要更加爱你。」 第十四章 田昌意仅是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让我好好想想,要怎么才能让你顺理成章地补上那个都检点的缺……」 公主目夷并不需要田昌意予她回应,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田昌意感觉自己必须要阻止公主目夷这样危险的想法,她开口道:「……很早以前,我也说过了,只是做一个封君,我就十分心满意足了。我不需要公主殿下给予我这种超越身份的宠爱。」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啊,田昌意。」公主目夷眼角弯了一下,她本来想摸一下田昌意的脸,但是看到自己手上的血后,她停下了手,只是笑,「那么就请你说说,没有我的庇佑,你要怎么在这齐国活下去?」 「……」 「虽然封号是赫赫有名的安平,但是自受封起就没有去过一次封地,大概连封地有多少部曲都不知道吧?安平的百姓对你这个主人也没什么感触。现在总算是个虞侯了,却不过,啊,按你的话来说,是靠了我的旗号捞来的一官半职,所以就算有人不长眼把你搁哪个不显眼的地方杀了,比如说那通武侯,你们骑马并行的那地方不就是很适合吗?你一个人可杀十人,斩百人,与千人周旋不落下风,那又如何?你本来就是仰我鼻息活下来的。我若是死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第23页 「我……」 「看我不顺眼的人很多,田昌意,不是我说让他们放过你,你就没事的。爱一个人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不仅仅是为了对方的回应,也要为对方作长远的打算。我有哪怕一次对你的考虑,让你欣然接受了吗?」公主目夷脸上的笑容变得大了些,「田昌意,你的抗拒在我的死面前,不值一提。」 ——铜盆中由于公主目夷的擦拭而被染的通红的血水是没法走羊沟直接倒出去,所以田昌意是用堂中炉中的香灰掺和搅混了后才放心将其清理干净。但浑浊的液体在倾倒时还是能够看见几点金色。 不能假手他人,行路中较之以往也要更加小心,免得被有心人看出了异状。返程,几十步的路程,田昌意的心神较之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涣散: 那是不可能的事吧?陈目夷说自己要死了什么的。也许是这阵子腻了那只小猫儿,这是又要拿自己寻开心了,嗯,是开玩笑的吧? 但是开玩笑也是要讲求分寸的,陈目夷从来不会无的放矢,而且陈目夷竟然敢那么对待自己的父王,那样站在那些人的对立面,如果完全没有想清楚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是没办法不带任何犹豫做成这个样子的吧? 陈目夷那种说做就做的行动力,决定好了就头也不回的执拗劲,总是让自己特别羡慕。一个人的演技总不会好到能够掩盖自己的本性的…… ——「您得接受治疗,如果已经开始吐血了,那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晚间读书时间,田昌意完全看不进手头上的书,公主目夷又不说话,实在忍不住,她不敢看对面,硬着头皮说道。 「大战在前,你这是给我那些政敌攻讦我的机会吗?我会隐瞒这件事,你也不可以让任何人知晓。」 「但不做治疗的话……」 「结果不会比坐以待毙更坏。」公主目夷冷声道,「你似乎已经没有心思在读书上了,今天的读书时间先就这样吧。」 「啊?」以为公主目夷下一句就是要下逐客令,田昌意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明早会有诏令让你领着你的武胜军去楚丘,从临淄到楚丘,不到四百里,一直到济水,其间大部分是平原,骑兵不消五日就可赶到,魏军驻守楚丘的部曲人数不足三千,率军之将之前只做过魏将公孙方的参军,你可速击之,切断了魏军粮道,留下一些人安营扎寨,便可以去堵魏国的后续援军,游而击之,再分而歼之。」 「……什么?」 「你须得打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仗才行,但那仗不能在楚丘打,楚丘地势无险可依,便是胜了,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保存实力,不可与敌军硬碰硬,这点你须记住。现在通武侯赋闲在家久矣,我会让他去高唐活动活动筋骨,若是围困高唐的魏军回援,你可和老将军一同合而击之。当然,这只是初步的战略,若有异动,你可等我军令。」 田昌意的心跳一下子变得很快:「公主殿下您难道不知道今日通武侯邀我的本意吗?还是说通武侯涉及军国大事不为故意为难我,我可以相信他么?」 「真是天真的人啊。田昌意,我还不至于让一个会在我背后捅刀子的人来危及你的性命,只是让他好好听我的话,并不是什么难事。」 「通武侯,有什么把柄握在您手里吗?」 「啊啊,你就只会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来想我呢。但也是,我可一点都不擅长以理服人,会给人这种印象也是正常的。」公主目夷右手拿了一卷竹简敲了敲檀木案,「别想太多,之所以会让他来,只是不想让他人抢了你的风头,刚好这个老东西的威望在这时候还能派的上用场罢了。那个位置上哪怕他没有一点用也没什么。我承认中间安排是有些繁琐,但只要你能在我死之后活得好好的,哪怕花费再多的精力都是值得的。」 「当然,我为你做那么多,也不是一点所求都没有的。」公主目夷将田昌意手中的书抽放到一边,她莞尔而笑,「这段时间,就请不要再想我之外的人和事了。」 ——本来在成为公主目夷侍卫的这近一年里,所见所闻所想的就从来没有绕过公主目夷这个人的可能。这样的要求提出来就像是非要提出某个条件来约束自己,却又不想额外给自己增加负担的一种体贴的折衷方式。 的确像是没有任何戾气的公主目夷会说的话,那个像神一样的好孩子,似乎可以非常宽容且慈爱地对待任何人……但除了本人,谁也不知道那样没有戾气的公主殿下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着的。 为什么非要自己做贴身侍卫呢?以现在这样的付出情况,很难再将其视作是一个人太过于寂寞无聊的消遣方式了。 明明那时候也没认识多久,感觉没有和公主目夷说上几次话,自己就随同太子无亏一起去了宋国。张口就是喜欢,闭嘴就是爱,那种蕴藏在双眸中的亮丽情感,是可以那么简单就说出口的东西吗? 还是说这个笨蛋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女子吗? 如果没有特意往这边想,的确也不会特意为此进行占圤的,综合之前公主目夷的话语,倾向于不知道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那么自己现如今的这种状态称得上是欺骗吗?最低也算是隐瞒吧。不过,随便就能对一个男子一见钟情,那时候自己也才十一,公主殿下的脑袋里塞的果然都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啊。而且就现在的自己而言,只能不戳穿这样的谎言了。 第24页 倘若公主目夷只有一年的日子可活,至少就让其拥有一腔发自内心的对爱人的迷恋来使剩下的时间不至于难熬。 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终究还是太少了。田昌意这个人,是死是活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好澄清的呢? 在沉进梦乡之前,田昌意在心中默默说道。 「亲爱的太子殿下,我有个问题想要问问您了,如果,如果说,公主殿下并不是故意想要抛下我……我还能让公主殿下一定做到我和您的约定吗?」 ——在朝露殿这处都说不上名的偏殿里,田昌意度过了让人焦虑不安的三个时辰。 不论是张开眼还是闭着眼都是睡不着,再从榻上起来点起灯重读兵书中的名篇,察看鞘中的宝剑,练习有些落下的武功,田昌意都无法集中注意力。 这种难受的感觉让田昌意想起自己身为宋太子公子戴昌意第一次参与战事的时候,那时她并没有被分配具体的任务。在先锋部曲交锋约有两刻钟后,这些来刷功勋的贵族子弟被告知可以拿起武器上马了。 前面是浩浩荡荡的魏国大军,后面则是宋国国都商丘。不让魏军再进一步,这便是此战宋军的最低目标。 因此,守城的将领要想办法拖延尽可能长的时间,将部曲的损失降到最低,以便和宋国重新组织起来的部曲将魏军一举击溃。戴昌意所在的部曲其实是贵族的私军,应召参战,他们要做的很简单,避免正面碰撞,用精锐的骑兵冲击平原上没有拒马防护的魏军步兵,把魏军赶到宋军大部矛头直指的必经之路上。 本来是该这样有条不紊地展开的—— 「田昌意,哦不,这回要先称唿你都虞侯大人了,武胜军都指挥使正卧病在床,所以这主将虎符,连同诏令一併都在这里了。时间紧急,你得尽快出发。」 ——公主目夷的出现,打断了田昌意的回忆。 第十五章 晨光熹微之下,置于田昌意眼前的正是中空的一只伏虎状令牌,将本来一半属于主将,一半属于君主的两半合併在一起,伏虎的背上有错金铭文,依稀可辨其上字迹:甲兵之符,右在王,左在武胜。 「尽快?」 「是的,公孙方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正使人增援楚丘。情况紧急。」 「都虞侯大人,武胜军五千人枕戈待旦,志枭逆虏,都指挥使大人抱恙在身,特遣小的来请您,请尽快洗漱吧。」 「……?」 不只是公主目夷,少见的,跟在公主目夷身侧的内侍足有三十余人,这一偏殿立时被挤得让人有些站立不得,而且谁能告诉田昌意。这朝露殿隶属后宫,她这公主的贴身侍卫也便罢了,这赵都头是怎么经过前朝允许进的后宫? 「你向来在天武军当值,于武胜军的建制还有不熟,赵都头是伊始便在武胜军,这些年平復鲁地的叛乱也小有心得,有他佐助,应当会让你指使起来更加得心应手。」公主目夷适时解释道,「至于你要好奇他是从何处来的,不得不说委屈了赵都头,阴阳巷不好走,这一路来可说是非常辛苦了。」 阴阳巷是运输宫中排泄之物至外的通道,向来只有地位最为下等的奴僕才会在那里做事……这样说起来,似乎是能够闻到一股怪味了。 许是田昌意皱起的眉头引得了赵都头的注意,赵都头当下,脸上便浮现出些许的尴尬之色,立时抱拳的姿势不变,头却偏向公主目夷:「公主殿下,小的还是先出去为好。」 「嗯,都头你早起整军委实辛苦,请去吃些东西,都虞侯这里不消半刻便可出发了。」公主目夷似是没有意识到赵都头的异状,轻轻一点头,便是许了赵都头的出路,随即,她的目光下压,声音有些悠悠然,「你们,也退下。」 于是只是转瞬间,这小小的内室之中,当即又是只剩下田昌意和公主目夷两个人了。 「半刻钟,再不动,可是连换身衣服的时间都没了。虽说我是不介意你穿这身侍卫服,但你真要这么穿过去,饶是赵都头费尽口舌,也不会有人相信你有资格做他们的头领吧?里子做好了,但面子上的功夫可也不要忘了。」 「……说起来,你昨日穿的那身胡服就不错,可惜太华丽了些,不亲下属,我给你置办了一身,可赶紧来试试看……」公主目夷将先前内侍放下的一叠深衣铁甲展开,右手捏着领口,左手打开衣袖,以便田昌意看的更加仔细,「可要是我的口味,你不若试试越地的服饰,还要更加轻便。」 谁都知道越人有断髮赤身的习俗,他们根本不穿衣服,但公主目夷用这种正经不带玩笑的表情说出口,田昌意都不能确定公主目夷是真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 「公主殿下的见识愈加广博了。不过,我换衣的时候,公主殿下可否暂避一二?」不予纠结,田昌意接过公主目夷手中的衣物,便是说道。 「嗯?为何要我暂避?你浑身上下是有什么我看不得的吗?」 「公主殿下您真的知道自己说这种话是意味着什么吗?」田昌意嘆了口气,「好了,您也说只有半刻钟了,我对于穿这种东西一向不大擅长,您要是,嗯,就是像平时那样看着我,我可能都会因为一时太过于紧张,没法将这些配件好好地穿在身上。」 「紧张?你平时和我说话的样子可完全看不出来,不如说好几次对我明嘲暗讽,让人不觉得是以下犯上才是稀奇。」 第25页 「怎么说都是要当着您的面脱衣服,会因此感到害羞才是正常的吧?」田昌意右手握拳置于唇边,她侧过脸,不出所料,那里又是飘上了一层薄红,「我还是有常人会有的羞耻心的。」 「不如说你这么说反而让我更加兴奋了。」没有声音的脚步让公主目夷与田昌意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仔细想想我也没多长时间好活了,你这次去济西,不说要在楚丘待多久,总有十几日的时间不在我身边,这朝露殿得是我一个人独自待着了。那么,只是点到即止的行为,稍稍感觉不能满足。」 唿吸的热气喷洒在田昌意的颈项,也让那片薄红颜色变深的同时迅速向四周蔓延。 一手按着田昌意的肩膀,公主目夷的另一只手已越过田昌意的外衣,扣在了那层浅薄中单上,襟上繫上的带子被公主目夷随手就轻易解开:「记得我有和你说过,不过就是我,偶尔也有急切成为大人的那种想法。嗯哼,想要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撤回解开带子的那只手,与一边相对着落在田昌意另一边肩膀上,公主目夷右脚越过田昌意的两腿之间,即是用脚跟后踢,使得田昌意失去了左腿的支撑,重心后移,只能无可奈何向后倒去。 后脑勺没有着地,是公主目夷迅速用两手做了阻隔。只是田昌意不明白,这样让她摔倒,公主目夷是想做什么。不过,真像是个小孩子啊,扑倒人什么的……还是…… 视野之中,全部被居高临下的公主目夷的脸所囊括……散落的髮丝完全掩住了浅笑着的公主目夷的眉眼风情,田昌意能够感觉到的只有公主目夷轻点的食指慢慢地,慢慢地,在她靠近心脏的那处锁骨上,画着圆圈。 公主目夷的声音也变得怪怪的,像是天气太过干燥,沙哑的吓人,不过却是让自己的心脏跳动一下子也变得非常之快。这让人百思不解的连锁反应。 「亲爱的安平君,都虞侯,我的好侍卫,田昌意,请和我一起睡个觉吧,今晚我的寝殿没有任何人,倘若属于我良人的那一侧没有睡着任何人,就请你过来……不过礼尚往来,这么好的事,你要不要也感受一下?」 然后,田昌意的脸色一下子爆红起来,她勐地推开了公主目夷,只是声音还是弱弱的,也不敢看对方一眼:「等,等等……」 「哎呀,反应那么大啊,竟然比我想的更加慌张。」公主目夷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放下,「我可还什么都没做呢。」 田昌意抱着双肩,脸上的红晕久久不能散去:「再继续下去,就要贻误战机了。」 「您要是就想在这看着,那就看着吧,实在是我穿这些东西很容易丢三落四,您不要笑话我就好了。」 「你这内衫都不脱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丢三落四,我为什么会笑话你呢?」公主目夷先拿起一件紧身小袖,示意田昌意张开双臂,她歪着头道,「又没花费多长时间就提到贻误战机了,看样子你还真是有些手足无措了。」 「总把我看作是小孩子,可能意外地,田昌意,你在这方面才更是个小孩子。」公主目夷再使田昌意穿好曲裾深衣,还不忘就此调笑田昌意。 接下来,田昌意就可以自己穿了,从头上套好筒袖铠,田昌意的声调还有些软:「不如说从来没想过公主殿下您会做到那个地步,行动力强也不是该这么用的,而且这种事,到底是谁教您的?那些女官还不至于如此不识相想要来教导您这些。」 「就不可以是我自学的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不知一本上好的绘有春宫图的画册在书肆要卖上几金。」 「您平常在读书时间看的尽都是这种书吗?」田昌意差点让自己原地摔倒,真的是太震惊了。 「也不是。毕竟精品难有,多数只得其形不得其神,无有春色空有美人皮。」 平常从来没有发现公主目夷有这方面的癖好,果然是关注太少了。怎么说,一点儿都没有公主目夷要死掉的感觉,如此活力充沛的人真的是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了吗?看到眼前人田昌意只觉得昨日如梦。 在死之前还能有心情操心除此之外的事情,不如说这两兄妹都是一个样。 「我得快点出发了,让赵都头一直等在外面总不是件好事。」 「啊啊……又不是让他等了一天一夜,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着急的。」 「……明明之前某人才和我说情况紧急的。」田昌意先是小声吐槽了下,继而才以正常的音量开腔,「既然那么捨不得,就请给我一个吻吧,公主殿下。」 「吻?」 「与您一样的想法,这段时间都不能待在公主殿下您身边,我会不能忍受的。」田昌意配好与自己相称的剑,她眼神澄澈地向公主目夷要求着,「本来是想要您给我一个拥抱,但这身铁甲太过于冰凉,所以只要给我一个吻就好了。」 「这样说,也不是只有我在渴求你了。」 公主目夷——凑近——凑近——「公主殿下,您在做什么?」田昌意再度推开了公主目夷。 「做什么?不是你要我亲你的吗?」 「我是说像我往常那样对您那样的做法,不是让您直接亲过来。 第十六章 ——齐王宫蓬莱殿。 丝竹之音在殿内迴响不止……然则郑卫之声,桑间之音,此乱国之所好,衰德之所说。 第26页 古往今来,无人不知此道理。 师野既为齐国宫廷乐师,又有御史一职在身,对国君于蓬莱殿内奏此乐的行为,自然责无旁贷。 但身着齐王冕服的男子还是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似乎并没有把师野的话听进去。 …… 一年前,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和同样的一群大臣,齐王听着同样音乐,然而那一次,负责奏曲的乐师并没有将曲子奏完。 凯旋之音响起了。 一名甲士身带鲜血,却难掩脸上的喜悦之情,向他禀报:「王上,宋王都已陷,宋王死于曹城。」 光阴似箭,一年的时间并不长久,这一年内,灭宋之后的成果尚未消化完全,失去了楚与魏的支持后,男子蓦然发现自己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地步。 位于宋地之北的河东九城已无,黄河以西的灵丘也为魏国所夺,战线全面收紧,一旦魏军迫近,齐国尚能依靠的,就只有那一线济水天险。若是再有他国想要趁火打劫…… 六月之前,齐国何等气势?哪能想到会有今日。 有种为他人做嫁衣的感觉,男子厌恶这种感觉。 现今的齐国缺少一名能够将一盘散沙聚拢起来,带领一群新兵也能够取胜的将军,这样的人才,秦有白刍,王随,司马谨,赵有廉赵,韩有暴戈信,而观齐国如今,并没有这样的人存在,先王在时,稷下学宫名震天下,其中也曾出产了不少人才,可是现在,夸夸其谈,口若悬河之人倒是日益增多,名实相副,能为一国之栋樑,统领三军的人许久都见不到一个。 是神明抛弃了齐国吗? 不。 假使章子还在,便以五国之威势,齐国也并非不能一战。 不过是。 周之兴也,吕牙在殷;燕之兴也,苏秦在齐。 这临淄城的奸细,实在是比想像中多了太多。那些祭师都是干什么吃的,难道说上次因为大夫连称一案混进来的还没清理干净吗?不,有目夷坐镇宗伯府,不会有人能逃出她的眼睛。除非目夷是故意的……是有所懈怠了,自宋国被灭后,目夷对于兵戈一事就兴趣不高,得想想还有什么有趣的小玩意能够让她欢心的,十几岁的小女孩,的确容易兴趣来得快,去的也快。 收回漫长的思绪,男子看向置于案上的一卷竹简,良久后才开腔道:「你说这是为何,寡人待宋国旧民,较之桀宋,何曾薄也。怜他多经战火,便想他休养生息,免赋税,轻徭役,诸国之中,魏国也配和寡人的仁政比?竟有三郡望风而降,真真是不知好歹。」 「……」 「你也觉得寡人当日应当伐燕,而非是伐宋吗?」 师野嗤嗤不敢言。 「宋人,当真异族也,皆是畏威而不怀德之辈。无可教化。」眼见无人作声后,男子冷哼了一声。 「父王,投降的那三郡乃是郡中没有什么远见的豪族,驻守其中的禁军并没有什么损失。」 襦服绮秀,衣阔袖以宽缘饰边,裳长内配褶裙,腰间束带,腹前缀玉,上刻一字:薄。初一登殿,怀抱一只小猫儿的公主目夷就吸引了殿上诸位大臣的目光,她似是毫无所觉,只含笑看向殿上高位的齐王,「陈目夷在殿外听得热闹,这一时间不知分寸,入得殿中,希望没有扰了诸位的思绪,也望父王不要怪罪。」 「你既来了,就择一处坐下吧,这前线战报,真是一刻都不得轻松。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一个个的,前几日身体都是好好的,这回让其领兵出征,就说是身体不适,须得居家休养。还是顺风的仗打得,逆风的仗便是能跑多远就跑多远……莫以为你家祖辈功绩甚高,寡人就动不得了。」 齐王继续发着牢骚,但自此之后,公主目夷还就是只顾顺着猫儿的毛,一字也不提自己的本意。有些大臣有心想说这朝堂重地不该有女子在内,一时也都不敢作声了。 许久得不到回应的齐王挥了衣袖,让诸部大臣先商议个总论再来见他,这场过于漫长的朝议就算是暂告一段落了。 「去过太庙告祭你母后后,去南郊再就济西战事告拜一次天地,此战必不能败。」在殿上散的只剩下自己和公主目夷两个后,齐王扶额不忘叮嘱道。 「父王不去么?」公主目夷停下手道。 「寡人前日饮了酒,破了斋戒,王孙贾见你如同见我,你代行便好。」 「让王孙贾大人为我乐舞,想一想,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你要是好好学,也不用每回在旁看着他人了。称什么大人,王孙贾虽然常年服侍寡人,但尊卑有别,你是主子,他再得恩宠,也是奴才,你切莫本末倒置了。」 「是。」 ——临淄南郊。 位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这个世代为齐国大宗伯奉为祭祀场地的坛场,此时正有一部分祭祀坑由新土处挖开,但里面空无一物。 王孙贾,这位没有鬍鬚的宦官,是陪伴在齐王身边最久的一位侍从,年过四十,但在祭祀乐舞的造诣上,整个齐国都难找出一个比他跳的更好的。祭祀的乐舞不可出错——据说即使是王孙贾,每次在重复同一样的乐舞时都要集中全部心神,不能让脸上表情有丝毫的变化。 可以如同常人的——是独属『神之子』的特有权利。 听不懂的,让人感觉威严古奥的咏唱声通过近千名祭师的嘴巴环绕着整个坛场的上方。数百名刀斧手将百牢牛羊压至坑边,无声的喘息似乎不管隔多远都能听得到,明亮的日光会是那些动物最后能够见到的景象。 第27页 渗入泥土中的血液慢慢积蓄起来,不时在刀斧手的脸上飞溅开来。 恍惚间,仿佛血从那个人喉咙上插着的箭矢滴落。 ——那是田昌意作为宋太子公子戴昌意参加的第一次战事——那次战事,整支由贵族子弟组成的私军,只有田昌意一个人活了下来。 从那时起,田昌意便认识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之处。不是简单的运气使然,也不是直白的力量或是感觉上的天赋所限。是她在拿起沾满同伴鲜血的□□时发现的,对于寻常的人来说,在连鸡都没杀过的经歷下,能够鼓起勇气向活着的敌人刺出第一剑就是可喜可贺的进步了,之后的适应期不管长短,比起说是技巧上的娴熟,不如说是想要活下去的一种杂乱无章的对命运的反抗,在杀掉和自己差不多水平的敌人后,再怎么活用自身的能力,对于强上许多,或者说只有一筹的敌人,如果不能迅速更进一步,就只有被杀掉的结果——而田昌意不同,在对敌杀人的领域里,她只要想,就可以办到。 直觉告诉她,这样行动会更加便利,这个方向刺击过去就会让对方受伤,流血,死亡……不用考虑什么样的动作做不出来,能称作是系统的武功从来没学过,招式都是挑着最简单的来……却往往能取得超出目标的结果。 很像是神族遗民与人族通婚才有的成果。如果不是知道自己并非是章子一系的血脉,田昌意搞不好真的还会信上一二。田昌意更愿意相信这不是自己才具有的本能,她绝对不愿意承认,这种在她看来是轻而易举可以完成的事情是一般人需要无数次祷告神明才有可能发生的奇蹟。 越过济水,没能抢在高唐的援军之前到达楚丘,不过也算的上是阻击,毕竟这波援军的人数不多,因为是临时调动,在楚丘的守军甚至都不知道就在他们城外不足三十里的地方打响了一场毫无悬念的,只是由齐国单方面的歼灭战,他们都来不及确认那远处的烟尘背后所蕴含的真正含义,就坐视了这次战役的结束。 在只能靠双腿夹着马腹来保持安然的年代里,能够穿着铠甲在经由一番冲锋后还能挥舞武器作战的骑兵,不管是在哪一国的骑兵队伍里都能算得上是佼佼者。不要说这个冲锋过程,田昌意就像是牢牢钉在在马背上似的。 战役一打响,田昌意左手持长/枪,在她身后的骑兵便如同一柄尖刀将魏军的大阵给撕成了两半。 魏军平原上拒马的布置,效果有限。很快,田昌意将那些没有任何保护的魏国步兵给沖了个七零八落。至于魏国的骑兵和战车,田昌意选择了直面他们的锋芒,等田昌意和第一支魏国骑兵打了个照面时,她便已把那个才举起武器的骑兵挑下了马。 十步,勒住手中缰绳,让马调转了一个方向,带血的枪尖拍在一名魏国骑兵的马头上,马儿受了惊,田昌意便没有再去管他,五十步,枪/刺在腰腹,这名骑兵倒是不怕疼,反应很快地反握住,想要以此止住田昌意的去势,但田昌意则是不退反进,夹紧了马腹,秉枪/刺穿了就直接往左边一甩,连人一起给田昌意清理出了一条出路。谁也难猜这位在魏军中如鱼得水的齐国将军究竟要如何才能止步。 第十七章 李德的大脑,此刻陷入了一片空白。 并非是害怕,兴奋等情绪的发散支配了他的身体,而是过去无数次弃乡流亡中养成的习惯,飢饿与寒冷凭空产生使得他的双手无端开始颤抖起来,试图为他收割眼前生命创造不得不的理由。 比自己还稚嫩的少年脸上写满了惊恐,对方还在捂着伤口想要阻止血液的快速流逝,或许这时离开战场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挥舞出去的长戈一时间没法收回来,本来用作下马时步战的青铜剑正好派的上用场。接下来只要撤出一只手拔出背后的长剑,在对方逃跑之前刺出去,李德就可以取得作为武胜军军士第一战的胜利——不顾周围还存在着的危险,年轻的军士眼里只有那抹在痛苦哀嚎的黑影。 「好不容易揪住一个胆小的,快点让我刺中他吧,兵主蚩尤!」 「快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一剑斩他于马下!」 「神啊,拜託了,不能在这里取得实绩的话,以我的实力,我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可以肆意攻击的对手。」 「拜託了,至少让我杀了他。」 …… 不是利手□□的长剑在转瞬间便被对方轻松击落在地,李德奋力想要让长戈击向眼前,虽然在半途恢復了双手,但部曲使用的武器哪里能让人轻易放松警惕的,流民出身的李德有粗略的使用短戟的经验,可是这柄长戈,他一开始就用的不好,在这时就用的更难随心所欲了,李德喘着粗气,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扬长而去。 长戈在半途中为人所拦,两只手哪怕用了再大的力气,长戈都是一动不动,此时此刻,孤身落入敌阵,已经不能在思考追击的事情了。碰上了实力比自己要强劲太多的敌人。一击就能清楚差距的情况下,意味着李德要为自己这一次不自量力付出生命的代价。 毫无疑问,是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的。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不是说某件事做的不好,就有弥补,磨鍊的机会。赵都头不在旁边,不,可能就算在了,也只是重复之前的事情罢了。 让人费心。 第28页 说到底,自己只是个没什么用的人,若不是因为识得了几个字得了赵都头的青眼,自己应该在第一次参与平叛时就被砍翻在地了。 没法杀人的士兵不管在哪里都只有被杀的份,也就是说,自己到现在为止还不清楚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自己都不属于这种可以毫无心理负担与陌生人互相夺取对方性命的领域。 ……一次小小的想要证明自己的妄想,从根本上,就直接否定了李德所作所为的可行性。 李德看见了在远处如入无人之境的安平君,都虞侯,薄公主的贴身侍卫田昌意,他意识到,虽然年长了对方好几岁,但除了年纪之外,他没有任何可以与对方相比较的地方,田昌意比自己更像是一名军士,而那种杀人的觉悟,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 李德现在唯一可以做的,还是祈祷,祈祷自己在死亡的那个瞬间没有任何痛苦。 ——现在是这场阻击战打扫战场的时间。虽然留下的尸体多数是魏国人,但是若不好好处理的话,以这个季节而言,很容易生出瘟疫。 一般的处理方式有三种,弃水,土埋以及火葬。这里地处济水之滨,但要把这些尸体都移过去,即使是绑在马匹上,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办到的,土埋就更加浪费时间了,接下来还要趁敌军溃退,趁热打铁将楚丘围下来,田昌意没有任何多余时间可以用在这里,选择火葬的方式是最好的。 流民,连徵召而来的农民都比不上,若是立了大功,家中还能得些饷钱,但若是像其中大多数人一般只是死了,也只能感嘆一声运气不好,国家是不会有任何补偿的。 高如小山的尸体垒在一起,让人一把火就给点了。 田昌意驻马停留了一会儿,随即她发现了些许异样:那个赵都头,在有限的时间里并没有休息,而是用不知从何处弄来的铁铲在地上挖起了坑洞。 赵都头的脚边躺着一具尸体,田昌意远远地看着,便觉得有些眼熟。 田昌意拍马过去,还有十几步,她下马牵着缰绳走近。 「我不相信神。」赵都头看到田昌意后,喉头滚了滚,他低下头,继续着手上的工作,他清楚,在军士们将散落的尸体都点燃后,他就没有时间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因一时激动的心情说出某些平时根本不敢说的话,「如果有神的话,就不会有无辜的人含冤而死,不会有善良的人遭到欺骗,不会有不得志的人在不擅长的领域白白丢掉性命……」 田昌意不置一词。 「即使知道再过努力也不会让所处的境地变得有多好,也还要拼尽一切心存侥倖,能力弱小的人只能被当做上位者权力博弈的牺牲品,神知道这世上一切可以知晓的东西,却不能保护他的信仰者一分一毫,只会旁观着让人送死,神对人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忽然,赵都头停住了动作,因为他看见蹲下身的安平君,都虞侯,薄公主的贴身侍卫,先前在大战中一展身手,不落凡尘的田昌意正在用自己的双手将有些凹陷的地面刨出一个小小的坑,遇到硬处,那柄锋利无匹的宝剑也只是个挖土的工具。 「在一本书上,我看过一种观点。」只用阐述的语气,田昌意身周的气氛却陡然变得柔软了起来,「神在离开世间之前曾说,一起和谐度过的日子终究是有尽头的。人已经成长为完全不逊色于神的种族,所以在人族各部落爆发第一次内战时,神族将不再和人族一起生活……神不再给予人顺遂的生活,同样的,人也不必只听从神的命令,失去了庇佑,却也不会再有束缚。此后的所有,都将是完全属于人族自己创造的歷史。于是在此之前,神带走了一切与他们有关联的东西。 没有谁说神一定要无条件爱着所有人,愤怒,嫉妒,悲伤……正是这些看起来不好的属于人的专属物,才让这个世间在神不存在的当前,依旧绚丽多彩。」 「在由神明造物引领时代的史册上,那些人也单纯凭藉自己双手与头脑就在上面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他们最终也创造出了许多可以媲美神话时代的辉煌奇蹟。」 ……赵都头给李德的坟头上添上了最后一铲充满血腥味的泥土。 田昌意:「是叫李德吗?能够那么笃信神明,相信他势必能够抵达他理想的彼岸。赵将军,我们走吧。」 「有些狼狈呢,都说有我在,保证他不会有事的。」赵都头摇摇头说道。 「您狼狈如何从结果来说并不重要,至少由您率领的那支骑兵取得了非常好的战果的同时损失寥寥,看样子,假以时日,便可以完全不逊色宫中日夜操练的上四军。」 「假若在之前我有好好观察他的状态,让他不要意气用事,肯定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是时间永远不会倒流。」 「……是啊,所以,我们走吧。继续前进,去楚丘,将那个楚国当年宗庙的所在地给攻下来……我们可以将他想要的那份胜利给取下来。」 ——楚丘。 守城士兵甲:「……真的,齐国人攻过来了。」 守城士兵乙:「快,快去禀告裨将军。」 …… 楚丘虽为楚国宗庙故地,然而年代久远,城池不修,多处有缺。城低,搭云梯可直上墙头,当田昌意执军旗第一个登上城墙时,基本上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攻击。 第29页 「怎么回事?这里应该还驻扎着三千人,之前的魏军应该也有部分窜流过来,可能来不及整合,但怎么都跑了?」 赵都头抱拳道:「守将逃跑。或许是方才那一战的消息传过来,敌军都吓破胆了。不过这算是一件大好事,我们可以兵不血刃得到楚丘城。不到六日,公主殿下布置下来的任务目标就初步完成了。」 「或许,赵将军,是时候让您做一次守城大将了。」 「……?」 「那个守城的将领本来是个参军,既然敢丢下部曲一个人逃了,我不阻他一阻,不是浪费了这大好的我军士气么?更何况,以敌军的溃逃路线,哪怕只是做个样子,也能够取得不错的效果。」 「……都虞侯大人,卑职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直说无妨。」 「强行军五日,又经歷了方才一场大战,再行追击,这马匹怕是吃不消。」 「你说得对。不过我得马匹和你们的不一样,这样好了,我一个人独去。」 「等等等等,等一下,都虞侯大人您说的什么?再说一遍,卑职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说,这样好了,我一个人独去。」 「不是,就算您对自身实力很有自信,这一人追击数千人,还是太过于危险了吧?」 「如果在我看来是轻而易举可以完成的事情是一般人需要无数次祷告神明才有可能发生的奇蹟,那我就做这个奇蹟。」 第十八章 ——太初十八年十月,齐王宫御林苑。 「哇哦,太刺激了。好玩好玩。田昌意,我真的是再没能更加喜欢你了。」 「……公主殿下。骑马是件这么让人感到开心的事情吗?」 「是的啊,田昌意。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实实在在体验到了比跑步更快的速度。风,我都能听到风在我耳边唿啸的声音了。」 「公主殿下,平时没有人教您骑马吗?」 「他们都怕我一个不好没有抓住缰绳,会从马上摔下来。然后我会治他们的罪。说起来,你为什么敢教我,不怕出了事,我会治你的罪吗?」 「……我倒没想过这个,我不会让您受伤,不过,如果您真的要治我的罪,那是您承受不了失误的后果,是您的错,不是我的错。这样想,我就没什么好怕的。」 「对哦,你总能根据现状迅速做出利我的判断,哪怕那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扯远了,所以你只需要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兴奋之情,绝对不亚于那些白天侧着戴帽子在闹市跑马的贵公子们。」 「侧着戴帽子?那是什么?」 「就是侧帽风流独孤信的故事,临淄不仅多数男子喜欢,许多女子也尤其钟爱,有关他的话本销量总是最好的。」 「……就是那些为了引人注意给人添麻烦的人吧。我想起来,公主殿下,在闹市跑马,被抓住了,须得被荆条拷打嵴背五十下,若是更进一步造成了人员伤亡,要按照斗殴伤人的罪行处以流刑。」 「哈哈。田昌意,虽然有很多人为了引人注意会喜欢这么骑马。但是不是每一个喜欢这么骑马的人都是为了引人注意。起码这个故事的初衷就不是。我会这么说也是想要形容一下我现在的心情。田昌意,下次秋猎有机会的话,要不要让我带你去跑次马?」 「……嗯……如果公主殿下您不嫌麻烦的话……抱歉公主殿下,我今天的兴致不是很高。」 「嗯?」 「我……真的好没用。现在还不知道大夫连称杀掉的那个人的氏名,没有买下他,还让那个人为了证明自己作为奴隶的忠心践踏自己的尊严,只能看着大夫连称说这样的奴隶卖出去只是降低自己的信誉而将他杀掉。这种事情,我应该是能做点什么的,肯定有解决的办法……但是我只能袖手旁观。」 「听说你倒是在人死后,和大夫连称理论起来了。」 「因为公主殿下您说过大夫连称可能是赵国潜伏来的奸细,那个人出现的太巧合,我要是公然把他买下来,不管怎样都不能在短时间内杀掉他……会给您增添困扰的吧,虽然后来还是鲁莽了……」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本来也的确存在着你说的那种可能,我能够预言我想要知道的任何事情,可大夫连称已经死了,我也无法去确定可以使你安然的那种可能性。田昌意,你有上过战场吗?你或许听说过,即使一对父子身处在同一场战争中,他们的选择都要尽可能地符合大局的利益。有很多军士的牺牲来自于孤军奋战,他们太过于冒进,脱离了大队伍,在遇到比较强劲的敌人时,就会很容易失掉性命,不过在交战的一开始,他们也拥有活下去的机会,但是在弱小的敌人从眼前逃离时,他们会不计得失地想要追击,没有意识到周围的敌人在逐渐增多,选择了背离原本的方向,沿着错误的道路继续前进,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是杀戮成性,只是想尽快做到可以做到的事,不愿到手的胜利白白丧失掉,仅此而已。然而活下来的机会也就因此丧失掉了。再也没有机会哀嘆,如果不这样,那会怎么样……但是他们有什么错吗?不真正去撞一次南墙,人又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真实水平去压抑内心呢?对于一名在刀尖上舔血的军士来说,他们有任何机会去了解每一次和他们交战的部曲的每一名敌军吗?当然是不可能的。作为人,我们能够做到的事情向来都是很少的。」 第30页 「公主殿下您说的没错,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我再度来到您身边后,我的内心就莫名变得脆弱了起来。这种事,我应该感到习以为常的。」 「那就希望你不要变成总是挂在嘴边却实际上做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的我吧。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那是不切实际的事情,同样,用他人的过失来责怪自己,也是非常过分的事。」 「公主殿下,我已经不大记得过去的四年我是如何度过的了。怎么能以那样的姿态在宋国生活呢,完全无法想像……我好像无数次,都在同伴危在旦夕之际选择了视而不见。」 「没关系,不用再继续说下去了。我明白的。田昌意。虽然在处理很多事务上,你表现的都很不近人情,但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且对此怀有敬畏之心,这恰恰是你纯粹且善良的一种证明。」 「公主殿下,完全不懂您的这种逻辑……等等,为什么要把眼泪浪费在我这种人身上啊,我讲的事情也绝对称不上感人吧,快点擦掉眼泪,等一会儿眼睛肿起来,那就见不了人了。」 「噗。果然是田昌意,你这手忙脚乱的样子,真可爱。」 「公主殿下,请不要随意说这种登徒子,採花贼才会说的轻薄人的话。」 ……在耳边的风替代周围所有的声响时,田昌意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容,明明此时该关注的不是这些,脑子里塞满的却又只有公主目夷当时的那些话……确实,能够纵情跑马的时候,是真的非常痛快。 胸中苦闷很快就被一扫而空了。 ——太阳西沉,繁星渐升。 楚丘城的城墙上还残留着一些血迹,城中的居民生活堪堪恢復平常。因为安平君田昌意下令,这一晚的所有花费都将由他支付,连续打了胜仗的齐国士兵正在各家酒肆闹得火热。 连续几日的行军暂时告一段落,完成了以一人之力追击魏军残部百余里的战绩,紧绷的心神终于放松下来,田昌意此刻才发现自己全身的疲惫感都涌了上来。 掐指一算,已经有五天四夜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加上临行前的那一晚失眠,其实可以说是五天五夜都在透支自己的精神。 倒不能说一点觉都没有睡,只是想到这支流民组成的部曲可以跟得上自己的指挥,自己还真是会难为人呢。 直说了跟不上的人也不会等…… 要是能够直接躺倒好好睡一觉就好了。如果是公主目夷……不用想,那个人是不管在哪里都是可以轻易睡着的体质。这种突然的羡慕之情啊,真是不合时宜。 「如果不放心的话,卑职可以在外面为您守夜。」 也不知赵都头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偏僻的楚丘城一角,田昌意被寻到了踪迹,她本来就是想要以此安眠的…… 「现在就睡的话,可能会一觉睡到明日午时。」不过想到赵都头是有公主目夷特意向她引见的,田昌意的警惕心并不怎么高,没有被打扰的烦闷,她反而有心情用玩笑的语气回答。 「那么,需要卑职到时候提醒您么?」 「没事,这些日子您也比较劳累吧,不必有好好的卧榻不睡,反而专职来给我站岗……不过赵都头你既然过来这里了,就在这家旅舍休息吧,他们的护院还算尽责。从这里不管是骑马还是用两条腿到城主府,还是有段距离的。」 「都虞侯大人好似一点也不害怕会有魏国人突袭。」 「至多是费点功夫让他们从哪里来再到哪里去罢了。」田昌意推开旅舍客房的窗户,些许凉风拂面,让她展露在外的一些肌肤表面迅速起了几粒疙瘩,「今晚的星光格外的好,不如说这几日晚上的星空都很漂亮……虽然发生的并不都能称得上是愉快的事情……」 「都虞侯大人……」 「赵将军,我并不是在关心你,说句不好听的,其实李德对我而言,只能算是粗浅见了一次面的陌生人,即使我身为主将也是如此,战争就没有不死人的。抛开这种相对魏军而言堪称是微乎其微的伤亡,我只是……讨厌这种无力感罢了。」 「看着别人在自己眼前死去……我当然知道人不管多强也不是神,不是说想要做到什么就能够毫无牺牲的……取得胜利的果实会需要一定的代价,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啊,不如说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得到是没有代价的。」 「怎么说呢,你就当我事后诸葛亮,自己在为难自己吧。如果我知道一开始付出的是我不能够承受的代价,我就不会让那样的事情进行下去。也因此,如果我不能在这样的付出下将经手的事情做到最好,我就会非常难以忍受。」 「我也知道我的性格有些问题,我也清楚这对于其他人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但是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可以保护公主殿下不会受伤的办法。」 第十九章 「……」 从窗外传来隐约的蝉鸣,士兵们的吵闹于此相隔甚远,在田昌意不开腔时,就这个小小的空间,一下子充满的就是全然的寂静。 「抱歉,现在的我总是会把某些东西混为一谈,爱说些不相关的话,要是因此让你感觉不适,我感到很抱歉。」田昌意一只手落在窗框上,侧身,她面向赵都头道。 赵都头赶紧说:「啊,是卑职因为一时间太过于吃惊忘了回话,您没有任何问题,说实在的,卑职从未想过有某个贵族会这么用平等的语气地和卑职说这么些心里话,先说结论吧……我认为都虞侯大人您真的是非常喜欢公主殿下。」 第31页 「什么?」田昌意眼中流露出茫然之色。 「难道不是吗?不管怎么样,卑职痴长您十数岁,某些事情了解的还是比您多的——不是非常喜欢,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 「看样子那些传言都传到你那里去了,不知道你听到了多少,但你肯定是误会了,根本不是你们想像的那个样子。」 「是吗?不知不是那个样子,又是哪个样子呢?」 「是……我的族人,我的友人,曾和我一起并肩战斗的人基本上都不在了,他们每个人的生命都在最为绚烂的年纪消逝,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喜欢这样恶意的玩笑,不管怎样,最后剩下的只有我一个人。我讨厌这样——我想要完成他们渴望却不能做到的事情……这样的心情,应当和赵将军你在攻城时是一样的。」 「嗯?」 「难道不是吗?赵将军你应该是在我之后的第二个登上城墙的,为什么要那么不怕死呢?公主殿下给予你们的允诺,应该才只是说不计较当日你们受公子纠和公子康的蒙蔽吧?」 「原来公主殿下没有和您说过吗?不过您的猜想没有错……说回来,没想到您这么了解公主殿下。」 「只是作为那个人的侍卫,本性这方面不可避免会了解一些,怎么,看你的表情,好像很吃惊。 「哈哈,那倒没有,不过,好像是这么一回事,都虞侯大人您好像一点儿也不畏惧公主殿下,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吗?嗯,这个问题卑职问的有些逾矩了,要是您不想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这个。还以为你们听到的传言有多么广泛呢。毕竟那个人我最开始认识的时候还不会那么端架子,当然那也是在公主殿下尚未正式成为公主殿下的时候。她自己也说让我把她当一个平常人对待,我也就照着做了……结果后来再见面的时候,反而觉得宫中其余人对她那么毕恭毕敬的样子十分让人感到不适,赵将军,我们的公主殿下,是那么可怕的人吗?」 「其实我不应该拿这个问题来问您,大多数人可没有您那么好运气近距离接触公主殿下,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公主殿下就是个活在别人嘴巴里,性格很有些阴晴不定的小女孩,会被有心之人捏造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是正常的,毕竟生在王族,又是王上爱女,您说对吧?」 田昌意像是没有听到:「……好了,赵将军,不知不觉已经那么晚了,没想到你会是个那么多话的人,还是先去睡吧,明日我们可还几场硬仗要打呢。」 虽然不确定赵都头是以怎样的决心来问自己这个问题的,但是果然,田昌意并不能就此给予明确回復。明明是很想说对。说传言毕竟是传言,公主殿下不会做那样的事。 可是不能…… ——数日后。 阻截了一次魏军的运粮队伍后,楚丘城连续几日周围没有一点魏军动静,派出去的探子俱是没有回音。 人闲着总是要找点事做。这恰好田昌意也是有话说的。 赵都头根据舆图兼和当地嚮导所言,给出了田昌意三种行动方向:「都虞侯大人,从东阿至平陆的通道一共有三条,经过聊城,越过济水,可直取平陆。另闢蹊径,可沿九任山绕道偷袭。至于古道虞坂,又称锁阳关,也可行军,不过古道狭窄,我军步骑五千,部曲绵延可达数里,若是被魏军发现,很可能一击即溃。」 但田昌意都给否决了:「赵将军,我想你好像是弄错了什么,仅靠我们这五千人,无论如何都是没法直接去救援平陆的。还有阳谷,茌平,我要去救援这两城,干嘛要从九任山绕道?是有三郡望风而降,但望风而降的三郡并不都在济西,济西也不止三郡。公主殿下给我们的命令是阻截驰援而来的魏军,好好想想,占据楚丘,济水之西的魏军过不来,占据九任山,九任山之东的魏军就过不来,那么不用一个月,这两地的敌军缺少粮草,便会不战自降。当然,要是不能够做到,我们这阻断都只是白费力气。」 「都虞侯大人……」 「我也算是知道公主殿下为何要你在辅佐我了,但不是一支由流民组成的新军,就算是公主殿下,我也无法直接空降过来顶替你们的都指挥使代理指挥。这攻城略地之后,辎重老小,切在整肃,前几日是不怕魏军知晓我方行踪,现下主要是要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风雨欲来,预防敌军,须得人马无声,行列井然。」田昌意也不想这么打击赵都头的自信心,但这时再不说,等之后,怕是没得说了:「我军骁勇有余,血性十足,但没有足够的训练,士气全凭胜仗,忠诚度也不行,如果直接对上倍数于己的敌军,楚丘又是地处平原,这些人大概是会一个个地跑的比兔子还快,必须要把他们集中在一个退无可退的地方,他们才会为了自己的性命奋勇拼搏。」 「您的意思是?」 「楚丘比我想像的还要不好守,不如以楚丘作饵,而九任山山上有山泉,如果魏军围山,刚好届时居高临下沖他一波,应该能给最大限度发挥这支部曲的作用。而若魏军不围,我们也可以藉此拖延住魏军的脚步。就目前而言,没有比这更加稳妥的方法了。」 「您是说,平陆,阳谷,茌平这三郡,我们尽皆是不管不顾了么?」 「目前主攻高唐的是魏军主力,只要能够将魏军主力歼灭了,这三郡要收復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再者说,仅以我们五千人,不是精锐,直去送死的可能性要更大些。」 第32页 「但楚丘也让出去,是不是有些不大好?我们才攻下没多久。」 「那也算是攻下吗?只能算是接手罢了。不过,走之前好好谢谢楚丘城中百姓,这几日多谢款待了。」 「是。」 「那就立即着手准备吧。对了,别忘了只留下百姓们三日的口粮,其余的我们都要收购。」 「虽然是驻扎在山上也不必……」 「让商行收购,魏军也不敢妄动。只是想让那运粮过来的魏军多吃点自己运过来的粮食,虽然他们要是不想,就地徵发激起了楚丘民怨,也不是我们想要看见的便是了。能够多少削弱一些魏军实力,只用钱又有什么捨不得的呢?」 「都虞侯大人您的想法很好,但是有一点,我们没有那么多的圜钱。」 「啊,那无盐氏惯常喜好的不就是按支出多少来预定第二年缴收的税款么?你去本地的商号那里用我的名号记帐便好,等我们战事结束,所欠的钱一定还他。」 「无盐氏的商行通行天下不假,这也要对方肯借。据我所知,无盐氏似乎并不是齐国人……以家国的名号可能不大好用,若是强行得罪了,以后的生意怕也不好做。」 「无盐氏是已灭的宋国遗民。」 赵都头哑然失笑:「那应当是更加不会借我们了。」 「这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我去跟他家朝奉当面说……他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楚丘的无盐氏商行特有一间备以见客的内书房。厅堂的摆设奇奇怪怪,分明都摆满了,但看起来就是空空荡荡的。 在双方开始谈话前,田昌意便要求厅堂内一个人也不要留。不知是不是命运使然,田昌意在楚丘商行见到的是无盐氏如今当家的二公子,无盐朗。 「安平君,虽然你现在在楚丘有兵马驻扎,我不得不为了保全性命答应于你,但是,你觉得战事一起,我这个为齐国所灭的宋国人,会为齐国尽心尽力?」 「不尽心尽力又如何?」田昌意摊开双手,很是无辜的样子。 「你……" 「既然你都自报家门了,那我也说说我罢。倘若你真的为宋国着想……」田昌意继续说道,「你该知晓,宋国传统,国君之位本是兄终弟及,厉公之后,才是父子相承,如果一直父子相承倒也无碍,但宣公将国君之位传给了其弟,是为穆公,兄终弟及的传统便又死灰復燃,那次导致了宋国的第一次内乱。」 无盐朗抱着双肩,下巴扬的很高:「没想到你这齐国人对于我国歷史知晓的还不少,但你今日若是打着这样的算盘,那还是不必了。我可不会因为你多了解,就会高看你一眼。」 第二十章 田昌意微微一笑,也不恼,她接着说了下去:「及后来,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天下宗室皆四分五裂,宋国也不例外,桓公为旁支戴氏剔成君所杀。至于康王偃杀其兄剔成君,说不得是传统作祟,宋国自此后便一直不太/安稳,有兄终弟及的传统在前,宋太子又怎敢安心,田不礼仕赵前,在康王偃面前又多加挑拨康王与太子的关系,由此,齐灭宋前,太子虽出走他国,康王与太子之臣就有过一番争斗,齐灭宋时,争斗再起,这才是宋国为齐所灭的主因。」 「剔成君居齐而死,康王偃自国灭后奔逃至魏,两君各有所好,你大可猜想一番,宋太子,又是哪一方的人物?」 「哦?你这圈子兜的弯弯绕绕的,可不要告诉我你是太子的人。谁都知道,太子至齐的路上,因为水土不服,康王二十五年已然病逝。」 「那宋太子公子戴昌意呢?」 「便更是无稽之谈了,公子他在去年的商丘防守战中,久战失利,已为齐人所杀。」 「你可亲眼所见?」 「……还需要我说清楚么?城门枭首,宋国为天子亲封之国,昔年微子启在时,与天子为客,与其神明之后也,千年来未曾如此受辱过。」 田昌意瞧着眼前有些怒气沖沖的男子,先看他喷涌着火焰的眼睛,再看他不时滚动的咽喉,接着是他抬起又放下的双手,似乎自己再不能立即给个说法出来,一场争斗在所难免。 田昌意轻描淡写道:「我为田昌意,是齐国安平君田章之后,现任齐国武胜军都虞侯一职。」 「这种消息还用你再说一遍?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管你是哪个封君的后代,不借就是不借,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不然就此斩杀了我,好过你两手空空地回去,不过,你敢么?乳臭未干的小子。」 「亦是康王太子之后,公子戴昌意。」 短暂的沉默后。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无盐朗咬着嘴唇说道,「你为齐国王族宗室子,这是我所确认的事实,你要说你是太子之后,公子戴昌意,未免太过于无稽之谈了。」 「我也不是空口无凭的。子罕弗受玉的故事你应该有听说过,平公时有名的贤臣,君子以不贪为宝,其后一直为宋王室的身份象徵。」田昌意捏着领口,从中牵出一条用红线穿戴的玉玺印。 若是寻常时候,这枚玉玺印应当是挂在腰带上的。 「……」无盐朗凝望着田昌意,一时间他陷入了两难境地。信,还是,不信?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盐朗,你害怕我这枚玉玺印是从戴昌意的尸体上劫下来的,毕竟一个封君要对一具尸体做些什么,还是很简单的。但是,我不会骗你,你也不会被我骗。天子死于诸侯之手后,这江山改姓,或为旁支取代,都是常事。莫要说你们无盐氏于宋国有多少忠诚可言。主卖官爵,臣卖智力。商人重利……我给你的是选择,选择的也是你。」 第33页 田昌意将玉玺印塞回领口里:「扶植一个亡国公子成为一国之君,掌管一国钱财,无盐朗,你觉得你们无盐氏能够从中获利多少呢?」 「奇货可居的故事我也有听说过,但明人不说暗话,我怎知你这一说就能成真?我不知你是怎么当的这个安平君,又是怎么领这一军为齐国作战,但据我所知,你在齐国毫无根基,除了你跟齐国公主有点关系……一个公主,有什么用?」 无盐朗本想在一句话的末尾就那齐国公主狠狠嘲讽一番,但是话到半途,他的心脏勐地一跳。七月,天正热,相对窗外铺天盖地的热浪,这内书房该是极为阴凉的,但是他还是汗流浃背了起来,却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冷。 田昌意笑了,有些微的不自然,但是那笑容极为轻松,也,极为愉悦:「……因为公主殿下的话总会成真。」 「难道齐国的那些市井传言是真的?」 田昌意不答他:「你要是不同意也无事,我不会……」 「除了将这楚丘的粮食都收购下来,你还需要我做什么?」感觉这机会百年难得一遇,无盐朗口舌生津,他是无盐氏的二公子,如若没有大的功劳,终此一生,也只能为兄长臂膀,处处受限,还不如在父亲尚在时,搏他一搏,「不过,丑话说在前面,现在我只能以我个人身份帮你,若是你兵败身死,罪责也只在我一身,一切与无盐氏无关。」 「这个我自是知晓。我断山阻隔魏军,不知魏军会在楚丘盘旋几日几月,城中眼线须得你为我遮掩一二。另外,若是山上粮食不足,这后勤的事,也得拜託你。」 「你这要做的事也太多了吧!还要在魏军眼皮底下给你运粮,你莫不是当我有三头六臂供那魏人去砍?」 「但若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轻而易举的事,何须用到你呢。」田昌意忽然拍手合掌,笑得极为晃眼,「另外帮我留意一下田不礼,看他如今在何地。」 「唔,田不礼,他不是火速降魏后,就再没……」 「对,所以,帮我留意一下吧。不杀他不足以平我心头之恨,不管他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要杀了他。」 无盐朗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田昌意的话,他知道田昌意这么说,势必有他的用意,但是他不知道这两人之间是有什么仇什么恨,田不礼应该在公子戴昌意主事宋国前便已失势了,不当有什么直接的利益冲突。难不成是私仇?个中因缘想想就有些头疼,当年确实是有田不礼与太子不和的传言……但不管怎样,这种事没有问出来的必要,他知道,一个合格的君主,不会喜欢和臣子解释太多。 「好。帮你遮掩眼线,粮食若有不足我会想办法,至于田不礼的行踪,我会动用商行所有的人手为你打探。」 「嗯,这便够了,其余你再要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 「好。」但应答之后,无盐朗没有任何动静,「但是……」 「不用担心你付出的拿不回来。齐国三千人杀不了我,现下我有五千人,还是跟再熟悉不过的魏国人打仗……我不骗你,我不会死的。」 闻言后,无盐朗点点头,在他看来,有这句话,就够了。 田昌意拂袖离去。 当夜,武胜军整齐军备,破坏了城墙上的几栋箭楼后,离开楚丘城直上九任山,按照田昌意指示安营扎寨。 长夜漫漫,自山中汲水道,一名虞侯一名都头接引水源,直到天色将明。 ——齐王宫武池殿。 靡靡丝竹之音,编钟山水,击瓮扣缶,又何以快哉?! 「噗……」 男女分席,齐国没有太后也没有王后,自是以新封在薄姑的薄公主,陈目夷为尊。其时,不知晓为何,坐席中,除却公主目夷,诸位贵女,尽是笑出了声。 「你们都在笑什么?」公主目夷面有不解。 「噗嗤……啊,公主殿下,这是比较老的故事了,说起来,还是我小的时候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公主殿下您年纪还小,一时听不懂也正常。恰好是前些日子西市多了些宋国奴隶,我们没有经过公主殿下允许就擅自谈论,还要请殿下您不要怪罪。」一名面容姣好,髮髻很高的贵女先行说道。 「真是的。就是因为父王把我关在宫里面,总是不让我出去,所以总是跟不上潮流,就连你们随口说的东西都听不懂。怪罪你们作甚,是我知识浅薄。继续说吧,也让我知道一些史话趣事,最近因为战事,宫中筹办的宴会也降了一等,诸位都玩的不尽兴,你能令人开怀,便是功劳。」 「谨遵公主殿下圣言。」髮髻很高的贵女俯首微微行了一礼便道,「先前讲到了宋襄公泓水之战的事,接下来我要讲的是当年宋国与郑国开战的事,那次郑国攻宋,宋国迎战……谁能料想那为宋国大将驾车的车夫就因为没有喝到一口羊汤,这仗还没开打,就驾车至奔郑军大营,于是啊,郑国人什么都没干,就俘虏了宋国的大将,宋军不战自败。」 席间议论纷纷。 「先说那宋襄公列阵不击,还能说他讲究君子遗风,要打就打个堂堂正正的仗,可这……」 「哈哈哈,是,太蠢了,虽是一介车夫,竟然如此鼠目寸光。」 「怪不得宋国会亡国呢,有这么一些君主和百姓在。」 ……众贵女谈笑一番后才发现席间公主目夷的身影已然不见了。 第34页 「啊,对了!这两日公主殿下很奇怪啊,诸位有发现吗?」 「哪里?」 「这两日公主殿下都有和我们聊天啊,说一些事,也不是像以前那样默不作声。」髮髻很高的贵女捂着胸口,长嘆了一声,「真的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公主殿下要治我口不择言的罪呢,没想到竟然还说这是功劳。」 「还是谨言慎行一些吧,父亲和我说近日公主殿下的表现很是张扬,现下她那名贴身侍卫不在,真要处理谁,大抵是不会有所顾忌的。」一名贵女咽了咽口水道。 第二十一章 ——「您这两日尽是在做些不曾做过的事呢。」 武池殿无人一角,若是田昌意在这里,她自会认出这发声人便是当日使她从宋国脱身的高冠士子。 公主目夷接过高冠士子手中的汗巾,但接过之后还是还了回去:「我还是去洗把脸,她们太兴奋了,感觉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的脸还是被她们的口水溅到了起码五十次。」 「那在下等一会再向您禀告。」 「哦?!通武侯那边你都办妥了?」 「虽然见识不足,但举手投足都模仿了个十成十的像,只要不得意忘形,应当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有露馅的预兆就先将他杀了吧。」 「是。」高冠士子停了半晌才道,「听闻此次宴上,楚国太子着便服来了,是否让在下……」 「不用了,你就先待在这儿。父王当下希望我与他虚以委蛇一番,先慢慢观察配合他吧。也许会有什么意外之喜,不是么?」 「要是安平君大人看见了,大抵是会生气的吧。」 「他么?」公主目夷目光一黯,语气顿时也变得有些无精打采,「更可能是将我视作是个小孩子,嘲笑就算十分努力也表现不出来那种献媚的样子吧。谁叫我天生就不适合摆笑脸呢!」 「但是在安平君大人面前,公主殿下您向来笑的都很好。」 「是吗?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我能笑出来的场景你应该都不在旁边吧,真看不出,你这么会安慰人,现在撒起谎来都不带变色的。」 高冠士子愣住,想了想才道:「不告诉你。」 「嘁。」看到高冠士子的反应,公主目夷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痛。 明明相似的地方并不多,但是自己最近总能从这个人身上嗅到一丝同是天下沦落人的气味,也因此,这几日,总会不论时机想起田昌意。 啊啊,他们都能够平安无事地活到这般年岁吗?还是,在自己离开人世后,田昌意在这般年纪,还会记得自己吗? 田昌意…… 公主目夷有些怔怔地看着觥筹交错的人影,眼前又依稀看见了那个笑起来如明珠生晕,美玉萤光的小小少年。 「喂,你是迷路了么?」 是了,这是田昌意和自己见面所开腔的第一句话。 记忆中的少年转过了身去,轻风把他的髮带吹到了空中,散落下来的黑色长髮如瀑。 「——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不许你告诉别人哦。」 稚嫩的声音犹响在耳畔,时间仿佛就停驻在了那一刻,再也没有前进过。只是,只是,那是差不多十年前的旧事了。 恍然间,公主目夷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暂时还是只能借你的汗巾一用了。」公主目夷压抑住颤抖的声线,撇过头道。 「乐意为您效劳。」 ——不等回席,于殿外檐下一角。 向来不喜有他人随行的公主目夷与一男子不期而遇。男子还着齐国礼服,但只看五官,便可很轻易地辨认出这是一个楚国人。 这番『偶遇』真是不知晓是出于哪一方的手笔。 「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人,怕是庄姜在世也难以胜过姑娘你,那个,有些眼熟,在下是在哪里有见过姑娘么?」 公主目夷强迫自己从方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虽然就此时而言,她宁愿沉溺在那里面,她很是冷淡道:「我应该没有见过你。」 「唉?不是,在下不是故意找姑娘你搭话的。在下觉得我们肯定是在哪里见过面。」 「宫中宴会频繁,我参加的次数不少,或许有几次不巧碰见也是正常的。」 「在下确定不是在这样的宴会上,那应当是要在更加正式的国宴上。」 「我并没有资格在国宴上待客。劳烦让开,不然我就喊人过来了。」 「等等,就耽误一点时间,请姑娘你好好想想,在下这些年以来对姑娘你实在想念的紧,几乎思之成狂。」 「……倘若如你所言,你家权势应当是很不错的了。」 「算是吧。在下为楚太子熊洛。」说到这里,男子的语调在末尾上扬了些许,不过就整体而言,还是很好地包覆住了自己的本意。 虽然这一切在公主目夷眼里无所遁形,她轻笑一声:「竟然一下子交代的那么干脆啊。」 「在下认为这个身份亮出来,有助于在下与姑娘你的谈话。」 「是这样吧。故意表露身份使得谈话内容不得不变得正式,就算另一方很不想搭理,但是迫于身份的压力,也只能面带微笑地回应。」 「果然不愧是姑娘你啊,在下承认有这部分的原因在。」楚太子熊洛的表情并没有因此变的尴尬,「但请姑娘你相信,在下会这么说……」 第35页 「因为我也经常那么做。」公主目夷打断楚太子熊洛接下来的话,她也是面带微笑的。 楚太子熊洛处变不惊:「哦哦,在下就说姑娘你没准和在下合得来呢。」 「按理来说,太子殿下您不该问问我是什么身份吗?」 「啊,对,那就请问了,姑娘你的身份是……」楚太子熊洛像是得到了一个极好的同伴,他极为配合公主目夷的说辞。 「父王是齐王田朝。」 「啊啊,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齐王陛下!父王他常常会和我提起令尊。即位伊始,就掀起了诸侯争霸的战争,在位不到二十年,就为齐国取得了大片的土地,同时在诸子百家中也广有声誉。」 「事实上,是个没有具体目标,只知道向东西南北开战,只要一片新得到的土地掀起了叛乱,禁军就要疲于奔命。至于诸子百家中的声誉,仅是祖父开设的稷下学宫留下的一些着作,他身为君主也沾了光,算不得是本人的功劳。而且现在国家小半都以被魏军攻陷,需要我来和你周旋才行。」 「嗯?」楚太子熊洛眨了眨眼,然后,又眨了眨眼。 「唔唿~」公主目夷小小地吐了口气,「真烦。」 「不知公主殿下您是在烦什么?在下可为您解忧?」感觉大脑完全处理不过来那么多信息的楚太子熊洛虽然不理解现在是什么状况,但他还是尽可能地体贴起了公主目夷。 「田昌意不在身边,就算要故意和你卿卿我我,也丝毫提不起兴趣。但想想,如果田昌意在身边,我还要当着他的面做出这种事,对他也太过分了。要是需要和你拉近关系的是他,哼,我怎么会这么想,但要是有这种可能的话,我一定会因为过于嫉妒要把你千刀万剐的。」 「公主殿下您在说什么?田昌意?那是谁?」楚太子熊洛现下满脑子都是问号。 但公主目夷还在继续先前想法的延伸:「是说还不够在意我吧。都说了这段时间脑子里能想的只有我了。不过,既然不在身边,我为什么要一个人这么生闷气呢……只想想,就感觉身体有些不适,还是得尽快结束这种与人的相处。」 哇哦~~ 明明是无人关注的角落,但是在公主目夷进行完手头上的工作后,几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了,惊嘆声此起彼伏。 楚太子熊洛直到公主目夷的手离开他的领口时,大脑都处于过度发热的状态。他竟然被强吻了。 「公主殿下竟然在这种场合和一个男人接吻……」 「那个男人是谁?长相倒是符合我的口味,但我完全没见过。」 「那相貌像是个楚国人,啊,听说楚国一直求娶公主殿下,不会是楚国太子吧。看他那样子,长了公主殿下好几岁,竟然那么轻浮。」 「对对对,哪怕公主殿下一时情难自禁了,这楚国太子竟然不知第一时间拒绝。果然是蛮夷之邦,不讲礼数。」 「本来就是,如果不是这次与魏国战事处在胶着状态,哪里有机会让这群蛮夷以我齐国为晋身之阶,以有机会窥伺中原。」 虽是窃声私语,但这大庭广众之下,也相当于是没有任何遮掩。所有人的不堪言语,尽入楚太子熊洛之耳。 「在下不是什么轻浮之人。」 一句辩解刚出口便是被淹没在人群之中,根本没人听到,除了还在楚太子熊洛面前的,公主目夷。 但公主目夷好像被自己行为导致的结果吓坏了,脸色一时间有些发白,眼角若是看仔细了,也是有些发红。 想到方才公主目夷在亲吻他之前说的话,楚太子熊洛思前想后,到底不忍心让周遭那些难堪的话语落到公主目夷身上。毕竟能够对他国太子那么编排自己的父王,足见这位小公主还是不经世事,足够天真烂漫,应当不是有心如此。更不要说,就现在这状况,哪怕真是这位小公主的错,他少不得要多个没有担当的罪名。 至于田昌意这个氏名……再综合这一路上听到的一些传言。楚太子熊洛有些头疼地摇了摇脑袋……还没十五岁就开始有男宠了么?还是单纯的小女孩的爱情游戏?长于深宫,这小公主怕是连什么是喜欢都不知道吧…… 不知是谁有心安排,无论如何,这便是阳谋,楚太子熊洛也得认了。 第二十二章 「这是怎么了?」 声音由远及近,不知何时,身着九章冕服的齐王由一队神卫军簇拥着忽然出现。 「王上~」 方才还吵闹的众人一下子熄了火,不约而同地拱手弯腰行礼,动作齐整划一,便是以训练有素的军士而言,都无愧之。 「竟然如此吵闹?」齐王的语气加重了些许,但不用他人告诉,在他这般发言后,便有一名神卫军军士凑近齐王身边,使得齐王附耳过去,似是只用三言两语就将一切给交待了个清楚。 「噢,目夷,虽然说寡人在前朝有要事相商,却还是有些担心,所以就过来看看了,但果然不出寡人所料。」齐王看着公主目夷的脸,然后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寡人派在你身边的侍从,去哪儿了?」 「……这次是我偷偷熘出来的。」公主目夷停下保持礼仪的姿势,直起身,但还是垂着脑袋道。 「这怎么可以,要是还发生向上次那样的事情可怎么得了?身为一国公主,在得到他人所不曾有的特殊权利的同时,应该也要严格要求自己的行为符合身份,不管是对于危险,还是对待他人,不是吗?」 第36页 「是的,父王。」 「太让人失望了,这次的事情寡人会单独给你找名贤师教导于你。另外时间不早了,今日的宴会就早些结束,请诸位先行回去。今日宴上的具体内容,寡人不希望从他人的嘴巴里听到一丝一毫,望诸位心知。」 「喏。」 众人行完礼后,基本上就像是潮水一般往大殿之外散去,生怕一个走的慢了被国君多瞧上两眼。 公主目夷离开时不曾得到齐王阻拦,齐王仅是使人让楚太子熊洛暂且不要退下。 待人都散的差不多了,齐王走近楚太子熊洛身边:「楚太子熊洛?」 「是,齐王陛下。」虽是一个楚国人,这齐国的礼仪,楚太子熊洛还是知晓一些的,身为他国太子,他没有弯腰,是执手行了个半礼。 「不必多礼,寡人与你父王交好多年,此次是寡人慢待了你。这武池殿不是商议国事的好去处,可与寡人来桓公台叙叙旧,与寡人说道说道你父王的境况,也好让寡人心安。」 不仅是决口不提公主目夷的行事,还在丢下这句话后,只留了一名内侍,便是齐王仪仗在前,先走了一步。 适时出现在楚太子熊洛身旁的门客,颇有几名看不过去的,一时间有些义愤填膺,纷纷进言道:「虽然不知道这齐王是打的什么算盘,但当年灭宋,本来说好的三国分宋,结果这齐国在占了商丘后直接进军淮北,将我们赶了出去,现下说不得是当年穷兵黩武的下场。这魏军攻势兇勐,竟然敢如此冷落太子殿下,他就不怕我们楚国耐不住性子也来分一杯羹?」 楚太子熊洛抬手,止住门客们的争论:「莫要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秦国想要我们的蜀地,觊觎之心天下尽知,而齐国输了一战,不损根基,我们这时要是早早地显露威风,不是正中秦国的下怀?国内的形势,你们又不是不知晓。现下天子既无,诸侯交战,卿大夫夺权,士人亦敢有不臣之心。回望这天下十三国中,唯秦与我楚国尚且还保有一脉宗祠,莫要祖宗江山社稷因为我们的一步行差踏错尽毁。」 「太子殿下圣明。」几名门客众口一声道。 ——「公,公主殿下。」 在往朝露殿,却还没出武池殿的路上,公主目夷被先前席上的髮髻很高的贵女给给止住了脚步。 还处在落单状态的公主目夷对比起有两位数以上侍女相随的髮髻很高的贵女,只从声势来看,却是不知到底谁才是公主。 「王上都不听公主殿下您的解释……事情都没有一个定论就说对您失望什么的。这样公主殿下你以后要怎么出嫁啊。如果需要证言的话,公主殿下,我愿意作证,是那个楚国太子引诱了您。」 「引诱了我么?」公主目夷小口微张,像是对这个说法感到了几分兴趣,她重新审视了一下眼前的女子,才道,「我若是没记错,你是高氏屠各的女儿,姜奢。」 高氏,原为当初天子安排在齐国的命臣,位及上卿,若齐国国君不在朝,可代为守国。但天子不再后,虽然高氏凭藉千年积累依旧存续下来,其声望却早已大不如前。 「公主殿下竟然记得我的姓名,真是受宠若惊。」姜奢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 「……知道你这么体贴我,我还是很高兴的。不过不用担心……」公主目夷初像是有些苦恼在思考,突然又像是想通了,语气都变得轻快了起来,「毕竟这件事,的确是错在我。只是因为一时兴起用一个没有打磨过,显得非常粗糙的方式想让尊贵的楚国太子殿下陪我玩一场游戏而已,从一开始太子殿下就是受了我的欺骗,所以若是我只是声誉受损,影响出嫁,这笔买卖还是相当划得来的。」 「啊?」一时间,姜奢好像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公主殿下,您是说,您是故意这么做的,可是,这对您来说,有什么好处?」 「……哈哈……啊哈哈……」公主目夷闻言,一下子笑出了声。 「……?」姜奢则是完全不解其意。 公主目夷右手虚握成拳,食指弯曲仅以关节压住了下唇,可笑声虽小,笑意却不减:「啊,不好意思。没想到我也有一天会被人那么直来直去地担心,真的是高兴地不得了。每次看见你们在宴会上讨论着一些我完全没听说的事情,那么友好,那么兴致勃勃的样子,我就非常羡慕……」 说到这里,公主目夷的笑意一下子淡去,她恢復了平常的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若是因为我这两日的插话忘记了我之前的态度,就重新回想一下吧……对了,皆知我母后生了我后身子不好,向来不居于临淄,终年是在不知名的某处离宫别馆调养身体,你还不知道我母后便是宋国人吧?喜欢听上大夫父亲的关于宋国的笑话,怎么能不仔细记下王宫诸位公子公主的母后家族呢?是我兴风作浪太过,你们都忘了这朝中,父王之所以能够任凭我这么做,不外乎我并无家族掣肘,自然,也无家族依靠。毕竟,宋国都没有了嘛,因为一群愚蠢的君主和百姓……」 「公主殿下……」姜奢的额上立即冒出了大滴汗水,两股战战,几近失语。 「无知并不是你的罪过,而且就齐国现状而言,会这么看待宋国人也是正常的。只是比起那种自以为懂得了一些东西就想要立即出谋划策表现一番的人,我还是更加喜欢其实已经知道但默不作声的那种人。」也不知是戳到公主目夷哪里的笑点,她又笑了一声,才道,「我知你们高氏目前有暗中支持的公子,不过太子哥哥一日不从燕地回来,你们便不敢轻举妄动。不碍了我的事,你们想做什么都无所谓,却也不要妄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例外的东西。看在你今天不怕死的份上,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第37页 姜奢舔了舔下唇:「那么我再不怕死一回,冒昧问一句,不碍您的事,是到哪一种程度为止呢?」 「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公主目夷再度瞧了一眼姜奢,淡淡落下一句,即是迈开了步子。 然后下一个瞬间,姜奢的这些侍女赶紧将她们因为身体发软差点瘫倒在地的主子给扶了起来。姜奢花了好一阵功夫才将自己的一颗心给按回胸腔里:「真可怕,不是年纪差不多吗?但方才那股气势,比父亲给我的压迫感还要强得多。不过父亲的确没有跟我说过王后是宋国人,也从来没人敢就王后的事做文章,公主殿下突然把这件事捅出来,难道只是想就后面的承诺混淆视听么?应该没那么简单,不过,有这样的承诺在,也不枉我今日如此冒险了。 」 一名侍女小声道:「如是就听公主殿下的话,那一路是要顺利许多,可就怕诸公子事了,太子归国,这不相当于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哼,那又如何?从龙之功罢了。哪怕太子无恙,于我们这些世代做臣子的来说,也就是换了个君主,日子还是要照常过,又有什么好怕的?」 ——看情况,握有兵权的公子纠与公子康死后,诸公子的格局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一个个都有些跃跃欲试呢。这才没多久,就有人敢直接问自己了。高氏的女儿在宫中做夫人,生下的孩子才几岁? 做父亲的生育能力太好,就只会让做子女的难办啊! 不知不觉走到前朝与后宫连接处的公主目夷停下了脚步,她正好看见从高唐前线回来述职的通武侯卿泽。 装作无意地绕路过去。 虽然声音和体型都很像,但若是相熟之人,绝对会认出来那绝不是通武侯卿泽本人。那个老头子向来以自己过往的功劳为荣耀,也从来不会跟年轻一代的将军们好声好气多说上一句话。 但那个老头子有什么相熟的人吗?没有就好了。 第二十三章 ——这只是位于九任山下的一座小城池。 因处在桑林之中,舜帝时被称作桑台。楚人先民就此定居。 距今五千四百年前,夏禹与涂山氏女在此成婚。后商汤灭夏,曾在此会盟诸侯。此地人口日渐兴盛。 千年以前的楚人将此地视为宗庙所在,之后周人崛起,楚人参与了商人的復辟,随着叛乱被镇压下去,楚人被迫南迁,再三百年,此地被分封给了卫国。诸侯争霸最激烈的时期,楚丘三年三易手,一度为宋国边境的戎狄所占,各国将士在此都流下过属于他们滚烫的热血,形形色色的旗帜都曾立于楚丘的城墙之上。宋国人在此开办商行,勾连曹县与高唐的商路,但过往的人们只将楚丘当做是个歇脚的驿站,在此安歇一夜后,从来是毫不犹豫地离开,前往他们真正要去的地方。 在齐灭宋之战后,楚丘属于魏地。 ……楚丘的歷史,若是有心人仔细去翻阅它的乡志,定会惊奇于它如今的残破不堪,但白云苍狗,岁月流转,不是任何一国都城重地,楚丘,只能被遗忘在世人脑后。 举头上望,一轮烈日正高悬于众人的头顶上,比以往更要高的温度昭示这个七月正是要进入夏日最为炎热的一个阶段。低矮的城墙都不能有足够狭长的阴影给予在城下守卫的军士。 一名守在城门下的魏国军士将发烫的长戟脱手,使其自个儿靠着墙,两手两脚小心地将整个身体置于墙下的阴影里:「……哎……老张,你说我们待在这儿,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楚丘的破败与荒凉使得这个出身于魏国大梁的年轻人完全无法感到满意,多的是旅店,夜间连个像样的夜市都没有,吃的粗淡,因为前几日的战事,饮用的水都极为涩口,当真是苦不堪言。 「这才几日,你就按捺不住了?」不远处,军士的同伴检查着进出城的商旅行装,洒然一笑。他知道对方只是太过于无聊这才来跟他找话说,可是不行,他现在正忙着,并不想发牢骚。 「知道了,我就是没法在一个地方不动待太久,可没出息了。」碰了个钉子的军士抱着肩膀,有些悻悻然。他还是个新兵,初战,前几日逞能差点死齐国人的剑下,这件事就有够丢人了,结果随军溃逃到楚丘,楚丘的守将一听消息竟然丢了部曲一个人熘了,若不是他跑的够快,当时一条小命就要交待在这了,可被齐军追击了近百里,兜兜转转,那运粮的部曲都溃散回去了,他竟然又来到了这楚丘。肩膀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是身为军士的职责让他明白,就算再过于抗拒,他都该按将军的指示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当然,偷懒那是另外一回事。 「如果一开始就留在高唐那里就好了。」 歇了许久的军士拿起长戟当起了值,此时他不再说那些没用的怨言,而是在想他没有被编入救援楚丘的一员的另外一种可能。但他心里也清楚,高唐那边的形势并不会比这里好多少,他还嫌楚丘的吃食不好,水涩口,但楚丘这边的粮食数日都没有运过去,本就是想围城以待高唐投降,公孙将军的决策反而是让围城的部曲自己吃了这样的亏。七月,高唐城外的麦子也没熟,这样下去,再几日,围城的魏军大抵就只能挨饿了。 虽说同样都是打仗,守城和围城说不上哪份的功劳更大些,哪种更为辛苦。可对于在死亡面前晃了一次眼的军士来说,只饿着肚子又不用死,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以公孙将军之能,哪里有轻易将自己的部曲饿死的道理? 第38页 而不是说现在,楚丘不能不守。这样的命令之下,被动防守,死亡的机率大大增加,并不是军士想要的。如果说胆小怕事也能够分个等级,那么,被吓破了胆的年轻军士,就是他自称为第二,谁也不敢称第一的贪生怕死之辈。 自然,这一点他自己也清楚的紧。 想要活着害怕死亡,这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为君为国?年轻的军士脑中并没有这样的一个概念,不如说不为君亦不为国,这种异样的坦荡,才更加符合年轻军士的想法。因为是军户,家里世代就要应召参军,没有品尝到战争的乐趣,拼命想要给自己找一个摆脱的理由。一点也不明白这种被安排好的人生有什么乐趣可言的军士在检查商旅的行装时,手上动作也不由得粗暴了一些,长戟敲着马车的车辕:「这遮的严严实实,车里是什么东西?」 没有看仔细就如此大声呵斥,行为不端。 不知不觉间,年轻军士的喉头就被一柄闪烁着冷光的长剑抵住了。他犯了一个非常大的错,若是他的同伴,绝对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哪怕楚丘再小,都不能说是没有顾忌的。谁知道会有哪名爱好行侠仗义的剑客正在这里歇脚呢?某些世家公子在行冠礼前热衷于游山玩水实属正常,不能说就一定不会经过这儿,还有诸子百家一些学成下山的弟子,他们武艺了得,开始就要发愁名气太小无人相识,多是愿意杀个冒犯自己的军士来扬扬自己的威名的。 「你们是什么人?」冒着冷汗的年轻军士勉强将自己的疑惑说出了口。 年轻军士没想到的是,骑在马上,用长剑抵住他命门的貌似是马车主人侍卫的人只从衣襟中掏出了一块小小的铜牌,他的同伴只看了一眼,这缓和双方气氛的话便是一句没说,就赶紧让开路,放行了。 年轻军士被那名侍卫用剑柄敲在胸口,一个趔趄,摔倒在这支车队的路线之外。 「是王上少子,兴平君,公子胜。」 王上少子,兴平君,公子胜。在魏国,这三个名头里只要取出一个,都足以让魏国任何一个人听了,原地都要抖三抖。 不过在这楚丘城,这样的名头也仅仅是能够让人进出楚丘不至于受累罢了。 两国交战,不讲虚名,朝堂之下,死人无名。 不能在战事中取得胜利,一切争取利益的棋子都没有可以放置其余地的棋盘。身为幼子,公子胜难以继位为魏王,如若不想被派往异国作为质子白白牺牲掉,作为出使他国的使节或者领兵作战的将军,都是一个好的选择。 或许正因为如此,魏王才会在公子胜连续赶走五个教他纵横之术的师傅后,将他送到公孙方门下。 公孙方是位很好的老师,待公子胜如若亲子,但就两军博弈,以舆图作沙盘的排兵布阵上,公孙方对待公子胜尤其严格。 但公子胜并不是一个以谋略为长的智将,比起居高临下地指挥麾下军士,他更喜欢亲自上阵,带队冲锋。所以就他所能,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做一个将军,而不能为一军统帅。自然,这在他人看来是缺陷的地方,因为公子胜握有兵权,反而变成了好事。 魏国王室并不需要一个有脑子去打仗的公子,他们需要的是一个,不要求能拱卫王室,只要能不添乱就算是大好事,能乖乖听话的兴平君。 前几年,因为宋国的戴昌意,几乎是将公子胜在战场上的活跃表现尽数抹去,而现在,兴平与安平只差一字。公子胜不觉得已经团结在楚丘城中的五千人,会打不过那在九任山上的一堆土匪。 没错,在来之前,公孙方就已将安平君田昌意的底细调查的一清二楚,会派公子胜前来,亦是想快刀斩乱麻。流民组成的部曲,那落到山上,可不就是一堆土匪么? 那五千人怎能与自己这手上的五千人相比? 这近一年的时间过去,公子胜也算是沉寂了一年,他努力地磨鍊自己的武艺,那兵道多诡他学不了,但只用一身武艺,统御麾下部曲,一身大喝,不惧生死,他还不信,便是同等质量水平的部曲当前,他不能够一马当先将其杀得人仰马翻? 戴昌意已死。彼时,公子胜遗憾不已,魏军没能抢在齐军之前攻到商丘,但与死人争长短是毫无意义的。是否能够超过戴昌意?公子胜虽是不知,但一刀一枪打下的胜仗却是足以证明这些。 高唐现在高挂免战牌,一时间不可能打的起来,而这楚丘粮道的齐国部曲,便是公子胜自己要求来打的仗。他和戴昌意年纪相当,他必须要在这相当的年纪取得比戴昌意更加多的胜仗才行……这次的证明不该有任何难度可言。 于是,整肃部曲,在开战前,将本来要运去高唐的粮食一下子倾泻开,由得全军上下一顿饱食。 居于平地,由下至上攻山,饶是一名不通军事的百姓也知是蠢货才会做的事……会带来不必要的损失。但以损失换胜利,能让高唐得到楚丘这边运过去的粮食,那一切便是值得的。而且,公子胜有信心,以自己在前,兼公子身份得到的精锐护卫,那批流民虽然人不少,也不过尔尔,当是能一举拿下,不会损失多少。 便是那安平君……若是这便就打不过了,他又有何面目再做这个兴平君? 第二十四章 ——「老,老张……」 第39页 得到夜袭九任山的命令后,年轻军士一边擦拭长戟,一边唿声情不自禁地唿唤出了口。 「嗯?」被唤为老张的军士善用的是一柄环首刀,比起他人喜欢的长剑,他更加喜欢刀噼的那种赫赫风声,在年轻军士开腔时,他早已收拾好了。 「公子胜的武艺很高强吗?」年轻军士斟酌了一下用词,方才道,「你是从曹县赶来的援军,是没有看见过齐军领头的那名将军是怎么屠杀我们的,那日我们被追击时,我感觉不管是哪个方向,都有他。我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勇武的人。」 「你是疯了吗?竟然敢如此质疑公子胜?」老张一听到年轻军士的话,立即四顾左右,赶紧捂住了年轻军士的嘴,「现在是公子胜领军,现在大敌当前,你这么编排公子,小心脑袋。」 年轻军士轻轻地点了点头后,老张才松开捂住他的手,缓了口气:「我算是常驻曹县,当年齐楚魏三国共伐宋,也算有幸在公子胜旗下打过仗,可能宋国公子戴昌意的名头过于响亮,很多人都轻视了公子胜,不过我得告诉你,公子年十四,手持□□与敌军交战,当时连刺六人,更是有一名宋军,公子只用一枪就把他的脑袋给刺开了花。」 「现在只会比当年更强吧?!」老张的语气只一犹豫,便是迅速坚定了下来,「你们当时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又受了楚丘部曲溃退的影响,那名齐军将领或许勇武,但少不得说占了愈战愈勇的上风,并不是两军真实实力。我想,除了那宋国公子戴昌意,同龄人之中,不会有比公子胜更强的人。」 可戴昌意已经死了,所以老张的言外之意便只是后半句话罢了。 闻言后,年轻军士重新燃起了如是男儿,自当为国建功立业的渴望。之前的贪生怕死的念头瞬间化作云烟消散——这人倒霉是有个限度的,这是个机会。 ——在公子胜下令整军的半个时辰后,所隔不到三十里地的九任山上,安平君田昌意得到了这个消息。 这自然要感谢无盐氏的二公子,无盐朗的捨身传递。 幸得无盐氏的生意做的够大,这战事之前,无盐朗想要出城,还真没有哪个人敢拦他,也许会有人想到这一茬,可宋国为齐所灭,有这层关系在,这种可能性便是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个人的脑海中。 「我还正想着,若是没人从九任山下过,这弃城上山的战略是否要根据情况稍作更改,还真是瞌睡了就有人来给我送枕头。」田昌意的嘴角扬起了一道意味深长的弧度,而这笑容,已是在无言中说明了一切。 赵都头却是和田昌意跃跃欲试的样子颇为不同,他这几日都在按照田昌意修改过的范本加紧时间操练没有警戒任务的军士们,他深知敌我部曲的差距,不要说他亦是听说过魏王少子,兴平君,公子胜的名头。于是他的眉间挂上了深深的忧虑。但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被派到这里来?他怎么也想不通。 「还是不要太乐观,都虞侯大人,公子胜不可小觑。」 「……你莫不是以为我不知者无畏?」田昌意并不是在解释,而是在阐述事实,「如是公孙方亲自过来,我尚且还会思虑一二留个后手,但若只是公子胜,哼,此人一介莽夫耳,不足为虑也。」 听田昌意的语气,对公子胜很是了解似的。语气颇为自大。 「都虞侯大人,您认识公子胜?」 「我不认识他,从来也不曾见过面,只是因为年龄相当,那阵子总有人在我耳边念叨他,于是以备完全,对他也花费了点功夫做了个粗略的了解。只堪为将,只要与其对敌,一战而胜,其军必不战自逃。说到底,这个人不管手底下的部曲有多么优良,他能够发挥的上限也就是自己。这也没过多久,本性应当是没有太大变化。」 赵都头哑然:「这听起来倒是跟我们目前的状况有些相像,我们这支部曲,若是都虞侯大人您败了,也是没法打下去。」 「所以,只要我能打赢他便好。」 「不曾考虑过输的情况吗?」 「……秦之白刍,赵之廉赵,韩之暴戈信。赵将军,公子胜比之这三位,你觉得如何?」 「这三位都是纵横沙场的老将。我懂的不多,但就传闻来看,公子胜比之这三位,不如之甚矣。 「故此,大局已定。」田昌意拔出背后长剑三寸,其后又手心抵住剑柄使其归鞘,锃的一声,她的眼角也流露出一点寒光。 ——巳时二刻,九任山山脚下,公子胜身着银盔银甲,于一众魏军中打前阵,便是在黑暗中,其样子也极为显眼。一手握住缰绳,□□的马儿虽是训练过的,那对着眼前的火光,也有些躁动。 放火烧山,是公子胜逼田昌意下山的一种方式。面对死亡,敌军虽然是流民,此举无异也于是助长了敌军的战力,但是比起居高临下的优势,这逼人下山总比逆天而行要好。经过一番思量后,公子胜做下了这个决定。 山火若是烧到山半腰,那驻扎在山上的齐军到时候便是想要下山,也是不能。所以,公子胜只用守株待兔。说起来,这守株待兔还是专门嘲讽宋国人的笑话呢,当年想要用到戴昌意身上,既然没办法,就用这安平君田昌意来试试也无妨……和戴昌意同名,或许是上天怜他,故意弄了这么一个货色来作为替代的吧……这次,看谁是那找死的兔子,谁又是那愚昧无知的宋国人……最好都是同一个人…… 第40页 山火继续肆虐,好半晌,公子胜都不曾见到一名临阵脱逃,不听军令的齐国军士独自出现在眼前。兴许是那些流民还有点脑子,知道火的确很大,对独身下山实在没把握,不过便是这样,那田昌意也算有两分本事,毕竟能将这些事讲清楚让人听明白,生死当前,也不是容易的,嗯,可为他公子胜一合之敌。 「一。」 田昌意在心中默念数字。 「二。」 虽有火光照耀着山林,但既是山路,难免崎岖,尤其是有些生长超过百年的老树,气根盘缠浮于地面,这几日,田昌意是有考虑到这方面,遣了些军士平整道路,但日子不够长,这拍马下山,势不可挡,危险又要增加几分。还不能忘记她并不是一人,她身后的五千武胜军分有三批,却都是要沿着她的路线下山,一旦有个不好,人还没到敌军面前,就要折损不少。更莫说现在正是人心惶惶之时……还得庆幸这些流民并不知道公子胜的威名,前几日的胜仗给她积累下来的威势还有用武之地,这些人在死亡面前还肯听她的。 「三。」 火焰舔舐着田昌意的露在头盔之外的髮丝与皮肤,过高的温度也使得她没有润泽过的嘴唇开始干裂起来。耳边不时的噼啪声,头顶上还有不时燃烧断裂掉落下来的树枝,但田昌意不为所动,她将视线投向眼前,扭曲的火焰燃到一些水分过多的草地上,蒸腾的热气在烫伤人的眼睛的同时,也让前路变得扑朔迷离。这冲刺的速度放缓,说明离山脚越来越近,也意味着敌军时刻都会出现…… 「四。」 能够看到一个不同于周围红与黑的一个身影,估算距离,约不过二十步。 骑在马上那人,持一柄一丈一尺三的□□,虎口吞刃,这还没等近到身前,田昌意就能透过火网嗅到那枪头的一丝凉气。 神兵利器,果然是不管哪国,都是有个一两样的! ……田昌意还是戴昌意时,康王好战,宋国居于中原,这周边就没有哪个国家没有和宋国发生一点摩擦的,也因此,当时迫切想要变强的戴昌意总会因此奔波于宋国边境,以此增加自己的实战经验。除了一招就死在她眼前的平常军士外,与她交手的都是诸国名将,可能那些人多是不知道从宋军中冒出的一个无名小卒是什么身份,不过谁叫那时,宋公子戴昌意,的的确确只是一介籍籍无名之辈呢! 如果一开始的锋芒不能使人望而却步,那样的傲气最好永远都被收缚在鞘中,不要让人有机会在其还存有弱点时将其折断。 如果公子胜不是简简单单地将田昌意这个氏名视作是一个巧合,那么他就该准备更加稳妥的对战方式,而不是一个人站在前面,迎战那挟势下山的田昌意。 可惜公子胜并不知晓田昌意就是戴昌意,不曾和戴昌意交战过的他更是对于与戴昌意的实力差距有一个极大的误判。 田昌意距离公子胜只有五步。 公子胜瞄准了田昌意,神兵在手,给了他特有的安心感,随后发生的事,再明显不过:公子胜持枪便刺,但,他的枪尖尚不及田昌意的咽喉,田昌意的剑锋已经插到了他的胸口上。 拔剑比枪/刺更为迅速。抽剑,将血振落于地形成一道弯月,回鞘。田昌意冲进魏军大阵中时,公子胜胸口处的血液尚且来不及溅出。 此是公子胜不为安平君田昌意一合之敌。 第二十五章 如果说前几日的战事是让这名年轻的魏军军士吓破了胆,那么,此次突然发生的变故,就是让他才振作起来的信心一下子被击的粉碎。 主将被斩,其死不过那人举手投足的一瞬间,堪称是轻而易举。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那么强的人吗?观那人外貌,肤白面净的,哪怕摆出的是一副再没有表情的表情,那映在火光之下,唇边细细的绒毛,昭示着那人年纪决不会超过十七岁。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这人与人相比,是可以有那么大的差距吗? 还是说,真的有人还在娘肚子里就可以修习武功的? ……疑惑纷扰于百转千回间铺满了脑海中的每一寸余地,结果便是在年轻军士的眼前汇成了一个答案:快逃! 不及时逃的话,会死! 就是不被齐军杀死,也将会被已经崩盘的同伴们给踩死! 如果公子胜是与田昌意力战而死,以正规的魏军来说,慌乱或许有,一时的士气低落也可以理解,有一名心理素质不错,有些见识的副将,稳住阵脚不是难事,但是没有这样的如果,公子胜一个照面没打就在阵前被斩,这给所有能够看到的魏军军士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震撼,足以让他们的头脑产生片刻的空白,来不及思考,无法思考,便是习惯攻击姿态的身体,也要随着第一个退后的人,力求离那个马上的死神越远越好。 公子胜那么简单就死了,他们中哪一个能比得上公子胜? 围杀?别开玩笑了,那群向死而生的齐军正是憋了一肚子火气,兼之主将得胜的气势,怎会让他们这群已然丧失组织性的军士对那个死神造成任何威胁? 白白送命罢了,只是白白送命罢了。 田昌意只是冲进魏军大阵一个来回,杀了些抵抗的公子胜亲卫,就拉住缰绳,使得□□宝马止住了去势。赵都头正在她身边杀红了眼,要拿他的话来说,此仗打的真是痛快,不过在看见主将没有动作后,他也停下了手。 第41页 「敌军溃逃之势已不可阻。」田昌意打量了一下眼前场景,轻轻说道。 「要追击吗?」 「不。」田昌意调转了马头,她使马慢慢踱步到公子胜的尸体近前,虽然已过去半刻钟有余,但这公子胜尸体的周围连个乱踩的脚印都没有,失去了主人的马儿还什么都不清楚的样子,在原地打起了响鼻,「使人将那些散乱在地的军旗收起来,莫使它们沾了血,另外,传令下去,如果魏军将身上的盔甲解下来,我们饶他们不死。」 「喏。」赵都头语气极为恭敬,他左手压右手,两手交叠,拱手道。 一国王子就此死于流民之手。 小小的骄傲和自得在剎那间盈满心头,就这一夜后,不仅是赵都头,这武胜军上下五千人,大抵都会是这样的想法:能够跟随这样的主帅,是许多为兵为将的行伍之人梦寐以求的,他们能碰到,何其有幸? ……要换取军队中男人们的信任,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你能带他们打仗,打胜仗。 这边,年轻的魏军军士运气还不错,他碰到了老张,能在如此奔散的洪流中得见故人一面,尤其在这生死关键之处,那是足以相拥而泣的大好事,但是他们两个都明白,现下还不是讨论『你怎么还活着,我还没死呢』这样的事情的时候。 一切得等到安全了再说。 对于年轻的军士来说,逃跑这项技能在这短短几日已经成为了他不得不精通的水平了。他寻路,老张断后,两个人合作,正是合适。 「老张,往这边。」 已经窜流到战场边缘的年轻军士发觉了前路只有散乱的几个人后,有些大喜过望,他招唿着同伴。 而被称作是老张的魏国军士挥起环首刀,正要砍下眼前的一名齐国军士的脑袋,却觉眼前一花,有个什么东西闪了过去。 眼前的齐国军士消失了。 「什么?」 老张也是见多了风雨的人,但一时间也过于惊奇,睁大了双眼。他本能地向背后望去。 就在那刻,手中的环首刀被人夺去,右侧的太阳穴勐地一痛。老张明明是要看年轻军士的方向,但映入眼中的只有无穷的黑暗。 「怎么回事……」一句话没说完,老张就止了声,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情况,就昏了过去。 只有年轻军士对此事过程的发展一览无余。 一名着黄色短褐的蒙面男子自他要去往的方向出现,由远及近,不等看清楚,就矮身从他眼前闪到了身后,从踢开那名齐国军士,再一指击晕老张,这名蒙面男子只用了短短一眨眼的功夫。 「你们是魏军,你可知齐军的主力是在哪个方向?」 蒙面男子将昏倒在地的老张扔给了年轻军士,却是在扔的时候,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年轻军士不敢不回答,他指着他逃跑的起点,有些颤抖道:「是那儿。」 蒙面男子瞧了一眼,便向年轻军士抱了一拳:「多谢。」 话音未落,年轻军士晚了一步,那蒙面男子身影为一名齐国军士所阻隔,便是再也看不见了。自然,这也不是失掉了老张保护的年轻军士该去考虑的问题,他的险情到现在可都还没解除呢。 …… 「咦,那是什么?」已是说的口渴舌燥的赵都头正用一只满灌清泉的水囊将水流饮进口中,那一抬眼,正是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追寻到了一抹黄色的身影。 这战事接近尾声,于是那抹黄色身影在往此地来时,身形愈加快捷。 危险! 赵都头第一反应是扔掉手中水囊,剑拔到一半,靠近田昌意,便是他自己也没发觉,此时此刻,田昌意已成为了足够他使用性命相护的人。当然很快他回过神来,意识到田昌意或许,应该说极大可能不需要他的保护,三十余岁的赵都头,脸上都爬上了一丝窘迫之色。只是田昌意并没能发觉这赵都头的窘迫,她只道:「无事。」 是赵都头都能注意到的黄色身影,田昌意自然也注意到了。 「是自己人么?」赵都头收好剑的同时,尝试着问道。 「嗯,是公主殿下所说的与我传令的人。」 说话间,黄色身影的真身,还是处于蒙面状态男子已经跃身至了田昌意眼前,他半跪行礼之后才站起身,又朝着田昌意拱手行了一礼:「安平君阁下。」其后他看了眼站在田昌意身旁的赵都头,没有再说话。 田昌意才道:「这是自己人。」 蒙面男子又向赵都头施了半礼,连累赵都头有些受宠若惊,其后才面向田昌意道:「在宫外以免他人看见了我这张脸,所以面巾暂时不能取下,还望见谅。」 「无事。」田昌意闭了一下眼,然后睁开,「我记得你的声音。每日将那只小猫儿抱去一侧的就是你。」 「安平君好记性,在下已经很尽量降低自己在朝露殿的存在感了,若是让公主殿下知晓了,可又是让在下不好过了……」 「我不告诉她。」田昌意澄澈着双眼道。 「多谢安平君。」蒙面男子再一拱手,其后从怀里掏出一道尺牍,「那在下也废话不多说了,此是公主殿下传令,至于这楚丘城事了,安平君您下一步该如何,上面尽皆写明了。」 「有劳。」田昌意看也不看,将其拿在手里,收好,颔首回道。 第42页 「那在下东西送到了,若是安平君阁下无事,在下须得快马加鞭返回临淄了。」 「……」 「您应当是有些话要让我告诉公主殿下的吧?」转身转到一半没有接到任何挽留的蒙面男子嘆了口气,他看着田昌意,有些诱导式发言道。 「有倒是有。」田昌意垂下双眸,一时间神情竟有些犹豫。 「什么什么?您说,在下绝对一个字不落地告诉公主殿下知晓。」 「就是因为知道你会说的太仔细,所以才会那么犹豫。」似是遇到了难题,田昌意忍不住微启双唇,发出一声极短的唿气声,「而我,也不知道这么说到底对不对。」 「但是,是想要告诉公主殿下的对吧?」蒙面男子的眼神满含鼓励之色。 或许是受了蒙面男子眼神的激励,田昌意轻轻点了点头。 蒙面男子还想再推田昌意一把:「那就……」 而田昌意没等他说完,是对在旁的赵都头道:「赵将军,能离的稍微远一点吗?总感觉,您在时,我有些难以说出口。」 话说到这份上,联想到几日前那晚的谈话,赵都头岂有不明白的道理,他很是识相地将地面上的水囊捡起来,颠着小步子,就一路跑远了。 墨黑色的夜空中缀有几颗闪亮的星辰,田昌意看着它们,留给蒙面男子一个侧脸,语气平静随和:「这几日有点睡不着觉。也没什么特别值得……只是很挂心公主殿下一个人在宫中的状况,不过想想可能就是白担心……嗯,就这么跟公主殿下说吧。」 却是中间几度停顿。 第二十六章 ——临淄宫城班荆馆。 楚太子熊洛原本是闲的无事,打算就公主目夷的所谓男宠,也就是安平君田昌意收集一些消息。不管是何种缘由,何种渠道,他总得了解一下他未婚夫人的心头好。 官宦之家尚且爱蓄美人,这公侯王室又怎能在此落了潮流。便是楚太子熊洛自己,在那楚国渐台,便是蓄养了不少良妾美婢。 这本来算不得是什么大事。 「……没想到还有这种发现。」 不满两日,楚太子熊洛就为门客们收集来的信息忍不住啧啧称奇起来。把先前只是了解的打算给丢在了一边。 细细想来,田昌意和戴昌意,只是姓氏是不一样的,同时见识过这两人的又说田昌意和戴昌意长得非常像。这不由得楚太子熊洛会想些别的可能性。 这两人,是否就是一人呢?或者说田昌意早已为戴昌意李代桃僵?楚太子熊洛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那些话本里多喜欢演就的戏码。 戴昌意被枭首于商丘城门之上的事实确实是为众人所见,可是商丘城高,那尸体又是隔了一夜才挂上去的,那七月天正是炎热,死人的头颅面貌,大抵是难看清楚。真是越想,楚太子熊洛便更加确认起了自己的猜想。 一个时辰以前。楚太子熊洛听着五名跪伏在面前的门客详细禀报的有关于田昌意的传闻。 齐国蜜水不错,楚太子熊洛一边饮,一边道:「……田章之孙?但十岁以前不曾在临淄露过面?田章早年为救齐王,为孟君刺客所害,期间齐王屡次想要重封田章之后,屡次不得,他的子嗣在齐国危险四伏,不敢露面也是正常。」 「十一岁跟随齐太子无亏去了宋国为质……再露面就是去年齐灭宋之后的事了,可是身为太子侍从,这归国后,不跟随齐太子无亏去燕地游歷,反而在公主目夷宫中做了公主目夷的贴身侍卫,这个展开,可不要说那位太子疼爱妹妹所致,或者说就是当时公主目夷就看上了田昌意。这当中定有我所不知晓的猫腻在。」 「两个人没有同时露面过,这依次登场的时机都是错开的,当真有那么巧合的事?」 楚太子熊洛思虑了一番,止住思绪,他摇晃着手中酒爵,吩咐眼下众人:「也不用我一个人在这边想来想去,你们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说出来听听。」 两名门客相视一眼,便有一名拱手道:「太子殿下,在下认为这安平君田昌意当是本人,真有替换之嫌,也是安平君田昌意替换了宋公子戴昌意。」 「有何依据?」 「便凭安平君田章当年的勇武。太子殿下知晓,宋国重商,军武不兴,纵览宋国公室上下千年,从未出过一名能够上马的将军。康王篡位,虽有心力,亦是长于指挥,不曾驾车亲临部曲,只有公子戴昌意横空出世,只两年,北击魏,南攻楚,秦,赵皆有耳闻,颇有田章一马当为天下先的气概,此为齐国所有,非宋国能受。而宋国亡国,便少不了这穷兵黩武之嫌。」 「你说的有道理。但我看宋国之所以会亡,还是自视甚高,没有认清局势,我可听说宋国当年是差点拿齐国太子祭旗了,好歹齐国王后还是宋国人……断齐之盟后又与齐交好,只有齐国一个盟友,只待魏国有一点风声要攻宋,就没想到齐国不仅不会相助,还会抢在魏国之前发动攻势。」 另一名门客纠正道:「其实有些问题,便是反着来说,宋国后来也是齐国盟友,宋国被灭国,我相信齐国当时并不想,但魏楚都要攻宋,是实在是拦不住没办法。」 「所以依你之言,齐国这是拦不住,就只好参与了?」楚太子熊洛为这样的说法感到新鲜。 「及时止损,总比全被另外两家给吃光了好。」 第43页 「这么说起来,魏国和我们楚国就是单纯的强盗了,可齐国又能干净到哪儿去,真要是这样的说法,怎么我在西市还能看见宋国的奴隶呢?齐国总是这样一边说自己是不得以,一边又做的不留余地。难道这种嘴巴上的花言巧语,就能掩盖他们才是灭宋主力的事实吗?」 「确实不能。」门客先是贊同楚太子熊洛的想法,然后继续提出自己的意见,「但事实也是那样,宋国是可以充作秦,赵攻齐的缓冲带,但康王有心向魏国的前科,若是扶持戴昌意上位不能,那直接吞掉宋国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你这知道的还真是不少呢。」 「只是从戴昌意为田昌意所替的角度考虑问题,若是能为太子解惑,便是在下的荣幸。」 「好了,你们都是认为那安平君确是田昌意无误。我也便不加纠结了,再者说,管他是谁,这两种可能,都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发现。」楚太子熊洛停下手中酒爵道,「这安平君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依靠公主目夷在临淄立足的男宠,对吧?」 「应当是掩人耳目的伪装。」 「这样的男人,会有野心,会有抱负,更可能,会有想要将一切破坏殆尽的怒气。他要是真有传闻中所言的戴昌意那般的武艺,能够为我所用,我就是让这齐国公主安心养着他,又如何?」 「太子殿下实在是宽宏大量,可是在下担心太子殿下您的性命。」一名门客有些艰难地开口。 「嗯?可详细说来听听。」 「太子殿下,我们可还不知道齐王与我们所商议的公主目夷的婚事,那安平君是否知晓。要是如太子殿下您所言,那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男人,他会甘心做一介男宠么?」 「你觉得他并不会为我所用?」 门客貌似是答非所问:「容在下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太子殿下您是安平君,您愿意么?」 「那卧薪尝胆……罢了,你这么说,那安平君确实是个烫手山芋,这买一送一的好事,我还是没有这个好运气。」楚太子熊洛极慢地回眸,「我是愿意公主目夷养个男宠玩,但这可不意味着我要将我未过门的夫人就此奉养出去。说起来,公主目夷比起我,确乎是更加喜欢那个田昌意,这怎么使得?!」 「太子殿下……」 「我心中有数。话说那田昌意现下是在高唐前线督战么……如若他是曾是那宋公子戴昌意,应当不日就有结果,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离高唐城不到百里地。 年轻的魏国军士头戴银盔,身着银甲,他手握着公子胜赖以为生的神兵利器,□□是比之安平君田昌意的马更加优良的宝马。 三个时辰之前。年轻的魏国军士背负着老张想要逃离这战场,但以他的力气,要背着一条大汉全须全尾地离开,哪怕双脚离那生路已不远,可是在争功的齐军眼前,他就是一块逃无可逃的大肥肉,任由宰割。年轻的魏国军士还不能将救了他无数次性命的老张丢下,所以他只能接受不能逃走的属于自己的命运。 只是好坏不坏的运气再次显灵,先那争功的齐军之前,齐国主将,安平君田昌意的命令传了下来:只要解下盔甲,便可饶得性命。 年轻的魏国军士没有半分犹豫,立即依言照做。只是在盔甲解了大半后,有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齐国军士在一名都头装束的军士陪伴下巡视战场,正好在他身旁不远处驻足。年轻的魏国军士自然知道这人是谁。 安平君田昌意。 在其阵斩公子胜之前,就足以成为年轻的魏国军士一生的阴影的人。 「赵将军,你看这人,是不是跟那公子胜长的有几分相似……」像是观赏一只猴子那般,年轻的魏国军士看见安平君田昌意只将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去,即是向身旁人徵询意见,「年纪也差不多,你说,若是只露出半张脸,第一眼能不能将他认出来?」 「都虞侯大人,您想做什么?」那位『赵将军』没有直接回答,看他脸色,像是在提前给自己做心理准备。 「唉,那收起来的魏军旗帜多半还是可以用的,总不好浪费,而且,赵将军,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在下不明白都虞侯大人您在说什么……像不像,那公子胜都是死了的。」 「这时候揣着明白装煳涂可不是什么高明之举。不说你,我倒是觉得这人和公子胜有三分相像。」 「只是三分……」 「这个世间,聪明的人大概是和愚蠢的人一样多,不过,我们只需要骗过愚蠢的人,让聪明人一时间没法做出决断。便是三分像,已然也是够了。」 田昌意落下这一句感慨,便是抱臂走到年轻的魏国军士身旁,扬起一抹笑:「嗯,不要害怕,我不杀你,只是有件事想要和你商量一下。」 「我有个提议,只需要你听我的话,事成后,我立即就会放你走。包括你的同伴。」 于是,听了田昌意的计划,因为过于吃惊而说不出话来的年轻军士被田昌意默认为同意——『自愿』作为公子胜,大胜齐军,恢復了魏军运粮通道后,往那高唐,与公孙方汇合。 第二十七章 年轻军士自问自己只是将身上这层盔甲里原本的主人换了个。以一介草芥之身哄骗了世人,做这一公子,当是要洋洋得意些的。不是没有穿过甲冑的人,这身盔甲因着做工精细比之寻常的还要轻薄方便许多,但于年轻军士来说,这穿着一身盔甲,握上了公子胜的长/枪,莫名地只能得到疲累到眼前发昏的感受。 第44页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不,便是不薄,此身也难承苍天厚爱。 这是第一次亲切地认知到:只是一个死人的名头,就能将一个活人的嵴骨给压弯了去。 年轻的军士知道自己并不是公子胜。在他身侧的齐军主将,也很好地将他从自我沉醉的梦境中摘了出来。每一刻,都只能让他为自己的性命担忧。 前方是一队执魏国军旗却是穿着魏国盔甲的齐国军士,两侧是伪装为公子胜亲卫的安平君田昌意以及赵都头,身后马蹄声清越,或重或轻的唿吸声像是没有任何距离阻隔,每一寸都是喷薄到他的嵴背之上,其力透甲衣,一连串的重压使得年轻军士汗流如注。 可是又不敢不从。 年轻军士是念过几年书的人,于田昌意的行为,使得他想起兵书上有名的一节,关于齐国与秦国交战与桑丘的记载,说不得是巧合,那一战的主角便是安平君田昌意的祖父田章。 桑丘之战,开战之前,秦与齐多次互派使者,田章藉此良机,改变了小部分齐军的旗帜,让其混入秦军之中,等着两军交战,田章保存主力,只用掩护的部分齐军与秦军接触,任由被秦军击溃的齐军投降于秦,如此数次,最终混进秦军的齐军伙同与秦军正面交战的齐军主力一举将秦军击溃。 但是安平君田昌意可是比他祖父田章做的过分的多。 五千人尽数替换,不留一卒,就当那龟缩于高唐的守军消息灵通,能够在这支部曲混进魏军不被揭发之时向魏军发动攻击,这穿着魏军盔甲的齐军又怎能避免自己不为同伴所伤? 还是就说只将这五千齐军当做弃子? 年轻军士一点儿也不明白安平君田昌意的心思,但想想,若是田昌意的心思,他那么简单就明了,他哪里只用做这个泥捏的公子胜,还要怕过关时被检查出来,为那守将一刀给砍了脑袋? 寅时初刻,前路起了一层薄雾,天空也变成了红色,然后太阳将从地平线上升起来,自然,这也是年轻军士所要面临的第一道魏军防线。 看样子,他们这一路急行军,可能还赶在某些逃兵之前到了。这对于年轻军士的性命来说,是个好消息。 「公孙将军在也,足下何为者?」 手持长戟的大汉,浑身都带着血气,有些腥味还是新鲜的,远远地,年轻军士只是闻起来,便是几欲作呕。 伪装为公子胜亲卫的安平君田昌意闻言,两腿一夹,马儿向前,自衣袖中滑出一道铜牌,那便是日前年轻军士看的那道,它的具体称谓是为封传,就是各国官府颁发的一种文书,作为百姓出境或者投宿旅舍驿站的凭证,年轻军士之所以第一时间不识得,还是普通百姓的封传只是木板刻的,不曾见过如此郑重其事的小玩意儿。话说回来,公子胜此道封传不仅以利器刻录了公子胜的身份信息,还配了一副与公子胜有八分像的画像。 「原来是公子,这一来一回不到两日,真可谓兵贵神速,公孙将军空待公子您久矣,请速前去。」 便是那面貌兇恶的大汉,在看见属于公子胜的封传后,看也没看尚在马上的年轻军士,即是一拱手行礼,一抬手,使得驻守在此的戟士撤掉布置在这关口的拒马,由得部曲通过。 只是在通过时,长长的队伍,还是让不少魏军犯了嘀咕。 「前两日虽然也只是打了个照面,怎么一个面熟的都没有,看着有些熟悉的还是俘虏,难道是现在天太热,我也昏了头?」 「别说这个,之前递封传过来的公子胜亲卫也没有那么年轻啊,我看那人比公子胜还要小上一些,公子胜不是向来不喜年纪比他小的么?」 「……兴许是突然改了性吧,人总是会变的。」 「也对。这队人军纪如此严明,怎会是那支流民组成的齐军。如果有齐军混进来,那些俘虏总不是嘴巴严的,我们这些同僚在此,一句救命的话,难道还喊不得了?」 短暂的狐疑之后,驻军戟士们不再多想,由着五千『魏军』牵引着近千的俘虏以及看不到尽头运粮车从眼前远去。 直奔那魏军大营。 「啊……」 紧绷的心神一下子松懈,冷汗遍布全身弄了个透心凉,年轻军士呆坐在马上,头疼欲裂的同时,身体有些摇晃,差点让他一时不察从马上摔下来。 还好赶紧拉住了缰绳稳住了身子。感觉算是度过危险区的年轻军士这会儿小腿肚却开始抽起筋来,所为不是其他,正是才出狼群又入虎口。 之前还想着要回到高唐,公孙将军总不会饿死他,但这次真回来了只是心情复杂,若是公孙将军不斩了他,他也是叛国之罪。 年轻军士估摸着,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要到目的地了。 忍不住不去看还在身侧的安平君田昌意。而这一看,年轻军士就再难将目光从安平君田昌意的身上移到别处去了。 身材修长纤瘦,模样亦是漂漂亮亮的,哪怕是公子亲卫的衣装,这个人穿着也是自有一番味道,可说是浑然天成。而一双深色的眼眸看不真切具体是哪种颜色,但年轻军士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一双眼眸:没有波澜,没有尘埃,如明镜般澄明,亦是如处在无人之地那般,接近透明,可以映照万物的无碍自在。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呢?明明杀了那么多人,可一点儿不像是个杀了人的。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乍一眼看去,都能说是文弱不堪了。 第45页 只是看着,年轻军士的内心便是铸成了这样的一个疑问。但他再度愣了愣神后,只是笑了。 真是自寻烦恼。若不是这样的人,又怎能做下这样的事来? 这一刻,哪怕年轻军士还当安平君田昌意是须得杀死的敌人,也不得不赞嘆一声:真不愧是安平君! 安平君田章的后人,可真是不得了。 那比较之心,就此歇去…… 公孙方得知公子胜已将那支土匪军剿灭回来了,起先是一喜,但随后他便有了些狐疑,怎会如此之快?他心想道,便是五千只猪,那就丢在眼前让人去抓,没个半天功夫,这围都是不好围的,切莫说这打了一仗,还能从楚丘起了军粮过来,就算那无盐氏识相,也绝不是心高气傲的公子胜凭着一张嘴就可以说服的,不然,当初王上为何要公子胜走这下策,要领兵做将?继而是一怔,想法往那坏处去,只有这支部曲有问题,才会那么着急抓紧时间赶回来。这两日,正好高唐换了新将,通武侯的名气少不得说是过去的老黄历了,但公孙方并不能轻视。因为这状况确有他被包饺子的嫌疑…… 叫住有些高兴过头的下属,公孙方道:「你可看清了公子胜的脸?」 下属自然回道:「这早上雾气浓,隔的也比较远,没能看太清楚,但公子的下巴向来显眼,属下一眼就瞧出来了。」 「就是说不能笃定了。」 公孙方这般想了之后,本来是想使人唤公子胜单独入帐,可就近审视一二,但念头落到此处,他摇头,直接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是混进来的齐军,那主将若是没有一点把握,当是不敢这么做,而能够用一支流民组成的部曲击溃公子胜,没有一点手腕是做不到的,另外,要是那公子胜也是假的,能让公子胜逃跑都不得,更要说那主将本人的功夫好的惊人,可能就是在这帐中埋伏了五十名刀斧手,他自身不做诱饵,那人也难上当。而公孙方自问,还比不得公子胜的武力。 因此,不可鲁莽行事。 可先下令让这假冒的公子胜下去休息,等那后来的消息传递过来,综合参考,自能验证一二。可出乎意料,公孙方的军令还没下去。 「将军,公子胜拜见。」帐外的声音还未落下,一个头戴银盔,身着银甲的男子就跨步进入了帐中。 因公子胜位高,无人拦他,也是正常。 闻此,公孙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过很快,先前的那些情绪在看见了来人后全部汇聚变成了一种:惊愕。 这人不是公子胜,只是有几分相像罢了。 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头虽高,没什么肌肉,就看方才那几步,可能经受过一些训练,但是比起这帐中的任何一人,都只能说是偷鸡摸狗的功夫,不能够造成一丁点威胁。 危险的感觉是从这假冒之人的身后散发出来的。 公孙方心中警铃大作,身体先于思考,明明还隔着四十步有余的距离,他的嵴背已是阵阵恶寒。 「出来。」公孙方咽了咽唾沫,手指落在腰间剑柄处。 第二十八章 这与齐国交战至今日,已是有半年的时间,能称作是大胜的还是前不久的一场万人大战……贪功冒进的齐国人丢下六千多具尸体,仓皇逃窜。但齐国人的道貌岸然,公孙方歷来是清楚的,这个空档,哪怕是有刺客闯入,他都不会觉得奇怪,心中狐疑加上这外部环境因素的影响,公孙方为了自保性命,也是宁可错杀一千,不会放过一个。 公子胜是他亲手带出来的,但这是投王室所好,他从军多年,手上沾染的人血上至公侯,下至平民贱奴,都是不嫌多的,以往还怕功高震主,这等闲犯了一个错,倒也不惧因此招致魏王不满。 但是,装饰美丽的长剑并没有拔出鞘,公孙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让随侍的亲卫将眼前的人包围起来。 假公子胜的身后传来了一声嘆息,然后有一人便从假公子胜的身后走了出来。 公孙方被那一双没有任何杂质的双眸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不知怎么,见惯了血雨腥风的他只与对方的视线撞了一下,心脏的跳动声便是在胸腔中轰鸣了起来。 对方很是轻松的表情:「你便是这次魏国攻齐的主将,邺侯公孙方?」 这句问话一点儿也不符合齐国人讲究礼仪的行为作风,而且在大营大帐里这么问,不说是废话,也是有明知故问的意思,暂且听听这个人的后续罢,念及此,公孙方点了点头。 「我听说邺县官仓无粮,金库无银,都是因为你拿去练兵了,此次围城的多是你邺县的军民,啊啊,你的封地也是在邺城吧?」 没有由头的话,再怎么听都是莫名其妙,邺城尚在魏都大梁以西两百里不止,便是齐军有神行太保的功夫,也是鞭长莫及,公孙方不认为对方提出邺县是可以拿来威胁自己的条件。 「是又如何?」 「桓公时,邺县还是我们齐国一城,也不知怎么,现在竟成了你们魏国的陪都。所以说,哪怕据地为城,自立为王,其势亦不在常态。 」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只着一身轻甲,他以手指地:「但不管以前如何,现下你们脚踩的这块地是属于齐国的。」 「但很快就是我们魏国的了,而且不仅土地,你们这些齐国人,也将会成为我们的刀下之鬼。」 第46页 「嗯?」 稚气未脱的脸庞上还存有一丝茫然,公孙方看着便是暗笑一声,就这会儿两方僵持的时间,他的亲卫已经将这顶大帐给围了个严严实实,不管这少年郎武功有多好,是否便是那安平君正主来了,公孙方都是不怕的,拿了两个亲卫,只要能挡一挡,之后便是这两个胆大包天之人的死期。 很轻的脚步声,若不是特地去留意,根本听不到,公孙方缓步往后,悄无声息地退到离那少年郎有五十步之远的距离,只待少年郎惊觉的那一刻。 假公子胜已经是身体抖的跟筛子似的了,但这枚少年郎双手背后,仍是泰然自若的样子。 公孙方在心中啐了一口:真是装腔作势! 等会儿一声令下,看这傢伙会被吓成什么样子?公孙方居于上位也近二十载了,换做以前,他根本不会就这些有的没的考虑那么多,但是现在他忽然有些期待了,期待让那副没有任何惧色的面孔染上不带任何一点亮色的绝望。 他年少时,也曾如此无惧过。但是少年人,总是要因此吃些苦头的不是?这天下,可不是只凭一时意气就能走得了的。 不过这人长得还不错,要是能活捉了,卖到燕国去,定是能卖个好价钱,若是贵族出身,献俘于王上,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鲁国灭后,便是齐国冠带衣履天下,能得到一个齐国人作为奴隶,不管是哪一国的人都是愿意出大价钱……听到帐外脚步声由稍许的杂乱归为一致,公孙方定下了心。 一名副将掀了帘子进来,大刀长矛皆是整齐一片阴森亮光,映的少年郎的脸色都白的如同霜月那般。 背负长剑却没有动手的意思……还是说花架子整的好看?但之前那种危险的感觉又不是作假……看到一名军士的长剑架在了少年郎的脖子上,公孙方只能将那种危险的感觉强行压下来。这个距离无论如何都是逃不脱了吧? 只是少年郎的脸色依旧平静,饶是公孙方,也觉得不爽了。 「你不害怕吗?」 「不知道。」少年郎摇摇头道。 公孙方得到了一个意外的回答。本来打算走近几步,闻言后,他将才准备踏出的脚收了回来,在接近之前,还是稳妥起见毕竟好,于是他侧了下脸:「把他背后的剑解下来。 」 「别碰它。」 少年郎的语气很淡,但伴随着三个字的语调出口,公孙方的全身又被那种危险的感觉给笼罩了——少年郎在拒绝的同时,掀了眼皮,重新看了他一眼。 公孙方见过很多人,看着那些人的眼睛,他总能发现一些对于自己有用的东西,若是懦弱的人,就严刑逼供,如果眼神坚定,便以好酒来称兄道弟一回……为父母所累,或是平生夙愿未了,就看人的双眼,公孙方不觉得除了自己的脸外,他会什么也看不到。 因为,人是有欲求的。 人只要活着,还在唿吸,就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生命的延续做出努力,进行思考。在这样的真理之内,从来没有人例外过。 但是,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是这个少年郎一样:没有杂质的双眸,隔着这么些距离,公孙方可以肯定地说,那里面除了自己的身影外,不蕴含任何可以称之为情绪的东西。 目中无人……是不想放在眼中的傲慢?还是不愿放在眼中的怜悯?抑或是不觉得有必要放在眼中的轻蔑? 不管是那一种原因驱动,带来的结果都不曾改变。公孙方许久没有从他人身上领受到这种感觉了。竟然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啊,这已经算是狂妄自大到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吧!公孙方从小腹窜起一阵无名火,想要这种冲动付诸实践,是的,他恨不得在自己明白过来的当口就跨步过去,挥剑斩下那颗只论造型都算是漂亮的头颅,不过,公孙方舔了舔下唇……愈是这么反常的举动就愈是要多加小心,过分谨慎是他错失许多胜机的一项缺点,却也是他安然活到现在的本钱。 并不是怕了。公孙方告诉自己。危险的事情让下属去做就好了,身为主将,就是要好好活着坐镇指挥,保持军心不散,不需要涉及这种未知的事情。当然,这样的说法也绝不是出自于自以为是为大局的考虑,公孙方还是明白自己不会上前的真正原因:那种危险的感觉正如附骨之疽那般,不曾从他身上散去。直觉告诉他,只要敢过去,哪怕这周边有那么多军士在,也不会改变他自己跑过去送死的结果。 公孙方的直觉还从来没有错过。 「……这人不是公子胜,先将他杀……不,先杀了他。」公孙方先指着假公子胜提了一句,然后指向那等待他回答的少年郎,初开口,却是不由自主起了慈悲之心,说成了抓,好在他赶紧清醒过来,当即下达了准确的命令——先杀了这个少年郎。 毕竟这个,才是最危险的。 「虽然知道公孙将军是出了名的谨慎,但是被我挑衅到这个地步还能这么冷静,是我失算了。」 看到眼前的场景,田昌意双手热了起来,她闭了一下眼睛,让自己的五感保持通明。这是意料之中的展开,本来也没认为这样的诱敌之策一来就能见效,但要在这样的一个大帐里展开近战搏斗,这也算是少见的一次堪称是危险的处境了。 方才,好像看见矛兵里有拿着套马杆的,要是被那东西缠住了脑袋或者四肢的某一处,不亚于当场被施行五马分尸的酷刑,嗯,须得好生注意。 第47页 就这么危险了,若再要问田昌意害不害怕,田昌意是可以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不仅不害怕,她的感觉还是前所未有的好。 ……那几年里,唯有濒临死亡的刺激才能让她日益迟钝的神经有些触动。 这诱杀不了,强杀也是不能,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说。 啊,不过再在此之前呢,田昌意自问可不能忘了旁边还有个陪她来趟这个虎穴的年轻军士,哪怕对方是被她胁迫过来的,这时候好话还是得先说一句。 田昌意看也不看那些向她挥过来的各式兵器,右手中指与无名指点在架在她脖子上的长剑剑从处,手腕一转,尾指一扬,擦过去,用力极巧,一转恰是拇指与食指捏着那长剑给扔了出去,一块青铜片便于田昌意左手拔出的长剑轨迹之下被斩断成干脆的两截。 「你先找个地方躲躲,要是不小心死了可不好,我倒是希望此事结束后还能再见到你。」在场谁都知道田昌意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第二十九章 「虽然我不是公子胜,但是我也是魏国人,我只是被胁迫……」年轻军士发现自己引起了多方注意,他虽然知道这样说出来没有任何用处,可还是忍不住辩解,可他话还没说完,迎来的就是一道亮闪闪的刀光。 「不过你这样,就算想跑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田昌意一剑刺死一个挥刀向年轻军士的魏国士兵,继而一脚将人踹飞了去,她语气很轻。 年轻军士再看田昌意,声音便是恨恨的:「我身上一柄剑也没有,实在是没办法。」 「那让我给你开路吧。」 田昌意话音刚落,年轻军士便发现在自己眼前的魏国士兵像是割麦子那般倒了一片,只觉得鼻下几点温热,几具尸体就栽在了他脚边,但,便是如此,手上没有任何兵器的他在这几个交锋的瞬间,毫髮无损。 年轻军士一屁股坐在地面上,下巴受气氛影响绷的极紧,他一时语塞:「这,这……」 既然田昌意能够在马上斩杀那么多人,那下马步战的功夫应当也是精妙绝伦……谁信啊!年轻军士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所学来,谁都知道培养一名精锐的骑兵是要花费多少精力和金钱的,而步兵所要学习的体系和骑兵截然不同,许多骑兵一旦被挑下马,那与人作战的水平就要大大的打上一个打折扣,毕竟骑兵的长剑是拿来补足长柄武器的,并不会专精。要想骑兵和步兵都做得好,那要一个人从生死中歷练多久才能熟练呢? 可是已经知道这个人并非常人,不可以常理贯之,就算现在再过于吃惊也要习惯。正在年轻军士想的出神的时候。 田昌意冷不丁道:「你怎的还不动?」 「啊?嗯,这……」年轻军士赶紧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但周围的人实在是多,他刚想择一个方向迈开脚,随即又只能原地止步。 「你要往哪个方向?」田昌意执剑在年轻军士身旁,将他护的滴水不漏。 「呃,这个,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害怕和憎恨的情绪散去之后,涌上年轻军士心头的除了惭愧没有别的,他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敢,于是只是支吾着道,「我刚刚想往我们来时的方向过去的,但是想了想,把这些人引过去,会不会不大好?他们不一定知道五千人已经全部被替换了,可是只要我们过去了……我也说不好,就是,就是这样做不大好。公子胜的亲卫不在,他们肯定会立即察觉到异常的。」 「你觉得不大好?」 「啊?」 「你身为一个魏国人,觉得把自己人引到齐军那边会不大好。」 「……我,还不是因为现在这个状况我已经没法解释了,如果被发现是齐军,你们只有五千人,根本抵抗不了,只能白白送死。」 「你说,我们会白白送死?」 年轻军士只能硬着头皮回道:「……是。」 「要是我领军呢?」 「可以多支撑片刻。」 「好,带我回去」 「什,什么?」 「你不是说有我在可以多支撑片刻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就算能多支撑片刻,那又能怎样?」年轻军士含煳不清地说道,「没有援军,只是死路一条。不如趁早另择出路逃了。 「没有援军?」田昌意着重语气将这四个字念了一遍,然后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没有援军的?」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可能你在之前有和高唐城的人联繫,想要两面夹击,但是对方就算接收到了你的消息,这整军也得要点时间吧?不要说现下还是清晨,雾气都没散,让人贸然出城,只要是一名将军,都是要思考一番时机。这段时间,你们的五千人能撑多久?」 「你的意思是说,从我的消息到高唐,然后高唐派出援军,是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的?」 「嗯。」年轻军士很用力地点了下头,「哪怕你是昨晚就下令快马赶去高唐,可我们自寅时起就是一路强行军,快马比我们也快不了多少。」 田昌意一只手拎着年轻军士的后衣领,像是挥舞一柄大斧头那般,但是大开大合间,年轻军士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脸不时撞到某些坚硬之物上,可谈起受伤,并无半点,暗嘆田昌意力道控制的好的同时,他听到田昌意道:「我有个疑惑。」 第48页 「请说。」 「你是怎么觉得我下令,高唐守军就会听我的?我在领军之前,只是一个小小的公主殿下的侍卫,虽然有个封君的名号,但是从来没有被人放在眼里过。」 「但你手头上有五千人啊,这里应外合,双面夹击的计策又不是不可行……」年轻军士说到后面,自己都是嘆了口气,「……说的也是,不然你也不会统率的流民,你是安平君,那朝堂争斗你比我清楚,我只是在想当然。」 「所以,只是我让高唐守军听我的,是不可能的,要想使唤得动他们,只有公主殿下。」 「……嗯?公主殿下?那是……」年轻军士大约猜得出田昌意所说的公主殿下是齐国的一名公主,但他不懂齐国,也不懂齐国王室,所以他什么也不能说出口。 「《老子》里有句话: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将欲恨之,必先知之;将欲灭之,必先学之。意思是说,想要得到一些东西,就先要捨弃一些东西。」田昌意使剑尖朝下,食指与中指弯曲扣住剑格,右手一推,面前一人便是站立不稳倒了下去,剑尖移过便是落下去,她没什么表情说道,「公主殿下可以让高唐守军遵循我的计策,但是同样的,我也要给予高唐守军足够的理由证明公主殿下的决策不是出自于私情。」 田昌意的身体在枪戈丛林中自由舒展着,动作既是飘逸自然:「打仗就是要伤害别人以及被伤害,如果想要不死人的话,那么绝对是痴心妄想。世事古难全,必须要有取捨的决断。」 「……」 「所以不要害怕这五千人白白送命了,只要魏军有所异动,那便是高唐守军出击的时候。」田昌意说着,手上一松,年轻军士就双膝着了地,虽然感觉这一会儿两个人说了很多话,但就是一会儿,时间并没有流逝多久,周围的人还很多,但年轻军士也发现,不比之前多多少,田昌意继而道,「那么,带路吧,公子胜。」 「啊……好。」听到田昌意这么称唿自己后,年轻军士总算是知道前者为何会和自己说那么多了。这公子胜的名头总还有些用的,这边的人知道他是假冒的,可前面那一路的人可还不知道,浑水摸鱼也好,能够争取一点时间,这顺手保人一条命,又有什么损失呢?而且他是真的胆小惜命,不敢不从田昌意的命令。 年轻军士很清楚,他唯有在田昌意手头上还能苟得一条性命。说他一厢情愿也好,这田昌意并不像是个会出尔反尔的人。 搞不好,真的能活下去呢! 慌乱中从已算是敌人的尸体上寻得一柄长剑抱在怀中求得一点心理安慰,年轻军士不管前路刺击过来的武器带着多么尖锐的风声,他老老实实地前进,不过还没走多远,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我这样做,还算是魏国人吗?」 「你这么说……」田昌意这时候恰好是与年轻军士背靠着背的,年轻军士看不见田昌意的脸,但觉得对方的语气有些落寞,「大抵已经是不算了。」 一开始,公孙方不觉得少年郎能够在几十人的围攻下支撑多久。 但几十个使刀使剑的好手排开了军阵,哪怕那少年郎就站在军阵中央,那刀噼剑挑的方向各有不同,明明是已经将少年郎全身的死穴都封住了,可是,就是追不上,这些人的杀招追不上少年郎的杀意。 一个挥刀从少年郎的头顶噼下去,少年郎转头就将他的脑袋拍成了一个扁葫芦,用剑嵴就能做到这个地步,当真是世间罕有。毕竟这现实里可没有那些说书人嘴里的玄妙武功,内力真气。只有天生神力方能如此。但那具纤瘦的身体能够具有这样的神力,若不是亲眼所见,公孙方决计是不会相信的。 之前宋国出了个戴昌意也就罢了,这齐国的田昌意又是要作为一名将领以一敌百,可真是让他没脾气。 「这一定不是人。」公孙方挥了下手,那十几具尸体之后围着一圈便是补上了有百人,钩戈枪戟,一应俱全,一群军士丝毫不敢大意,自觉排成军阵,时刻确保着少年郎的每个方向都有阻碍。 这时候,离田昌意最近的那五个人还在紧盯着田昌意的一举一动,借着田昌意一手提着的年轻军士遮掩自身保全性命,丝毫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可以从那名年轻的军士身上寻找突破口——这是五个人的共识。 然后,五个人没有察觉到田昌意的异样,却看见年轻军士被田昌意扔出了手。 晃眼的一瞬间,田昌意从原地消失了。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朝向的魏军士兵仰面倒下,最后他所看见的,正是天空中将挣开云雾,要变得火热的太阳。 第三十章 「人呢?」 才不过是晃了一下眼的功夫,公孙方便是大惊失色,眼前的一幕让他不敢置信。贴近那少年郎身边的五个人不知何时已经倒在了地面上,这远远看来,那直挺挺的样子,多半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而被围攻的人,公孙方以手环圈环视了一下周围,则是看见那名少年郎护着假公子胜跑开了了来,正巧他看过去,那少年郎便是似有所觉那般回头,还朝他眨了眨眼睛。 ……如果这是在白日做梦,公孙方一定会将那名没有及时唤醒他的侍卫乱刀斩成肉泥。 这一群身高八尺有余大汉两条腿还比不上两个七尺出头的少年长吗?竟然追都追不上。 第49页 公孙方啧了一声,他一只手仍旧按着腰间的长剑,但却是有命令下来了:「公子胜为齐军蛊惑,五千人,皆可斩。」 ——还以为这齐军的五千人有多难缠,结果……公孙方独坐于高台之上,看靠近的万余魏军将那冒充为魏人的齐军团团包围,由于两军甲衣本来就是一家,公孙方为了避免误伤,特地让每一军的伍长分五十人检查好,各自将左臂的臂铠甲片卸下,再在其上用下裳撕去的长布条系好,用以区分敌我。这厢看起来血肉横飞,却是如同沙场演练,别有一番滋味。 基本上没有遇到一丁点儿像样的阻力,哪怕知晓敌军的素质奇差,但既然能这么短时间击败了公子胜的部曲,还能胆大到敢用一个无名鼠辈顶替公子胜过来,那安平君怎么想,也不该是一介有勇无谋之辈。 怎么可能一点后手都不留?公孙方摸着下巴,他最为精锐的一支骑兵已经接近了齐军领头的那名银盔银甲的假公子胜。 「这么喜欢公子胜的长/枪,但是用起来却不怎么样。」 这场规模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算小的战争还在继续着,但先前从公孙方手里逃走的假公子胜再次回到了他面前,不过这次,这人是被五花大绑押解过来的。 公孙方话才开口,那副桀骜不驯的年轻面庞便是一阵摇晃,假公子胜被押解他的魏军由背后勐踹了一脚,立时以脸着地。 年轻面庞的主人咬牙切齿道:「你,不要太得意。」 「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蠢话。」这样的话,这些年来,公孙方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他丝毫不以为意,能让他在意的只有一个人——那名少年郎,便是安平君田昌意。 是的,虽然少年郎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身份,但这时公孙方就已经单方面认定了。 那安平君田昌意穿着公子胜亲卫的衣服,在五千人中实在是不显眼,哼,还想看那人大显神威,引人注目呢,不过本人似乎是有出风头就是找死的自觉,一直都隐忍不发。但这就是要看那人可以忍到什么时候。 「就是把你当做靶子用,没有打算救你呢。」公孙方不喜欢战局中存在任何不确定的因素,如果有,就要抹除,如果无法抹除,至少要确定那因素是在何处,然后针对做出处理的方案。所以他打算先确认一些东西。 「他是说我只要在马上好好待着,就会保我性命的……只是我才夹马随军往前,他人就不见了。」假公子胜说着,脸侧着想往身后的战场望一眼,一方面受两边的军士制约动弹不得,一方面又是感觉自己轻信了人不忍去看,他终究是动作进行到了一半停了下来,然后就开始默不作声起来。 日头正盛,阳光也像是跃动的火焰,将假公子胜太阳穴处的汗滴给灼烧成了一大块的圆形白斑。看情形,这个人有一阵子连口水都没有好好喝过了。也正是逼问的好时机。 公孙方只得再问:「那你知道,安平君田昌意,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假公子胜摇摇头道,「刚开始还能看见他就在我身后不远处,后来距离远了,就什么都看不着了。」 这可真是最糟糕的答案了。 公孙方并不将这个假公子胜放在眼里,甚至,他都不曾将那在场上还在厮杀的五千人放在眼里。向来如此,不管遇到的敌手有多强大,但论排兵布阵,捉对厮杀,公孙方都不可能会输给一个会和他正面作战的人。往往,最大的伤害都是来自于暗处,危险都是潜藏在双眼无法轻易看到的地方。 从和田昌意打照面开始,公孙方就将田昌意视作是此行最大的隐患,那种游走在他嵴椎之上的阴森幽冷,是许久都不曾有过的感受,而现在,没法掌握田昌意的动向,则让那种阴森幽冷的感觉在他背后进一步放大。 也许是知道这五千人无力回天,早就丢了部曲独自儿跑了,又或是单纯拿着假公子胜吸引注意力,以一己武力,藏在暗处,哪怕吃了个五千人的败仗,想要拿了他这个主帅的头颅。不管是哪一种猜测,都是让公孙方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没想到鼎鼎大名的公孙将军还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这安平君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您吃的盐比他吃的米还多,怎么一下子就慌了神,怕成这个样子?」假公子胜拼了命地昂起头,不知是要证明什么,眼神中蕴含的微妙情绪尽是讥笑,哪怕被后知后觉的公孙方亲卫一肘子撞在了后颈,他吃痛了一下,却也只是笑。 公孙方很想就此处决了这个臭小子,但是哪怕公子胜是被人蛊惑的,这处置也是需要顾及一点颜面,至少不能在这台上做,并且,公孙方认为这小子至少是有一点用的。 对,哪怕是只有一点用,这留着,总是没错的。 「先押下去。」收回目光的公孙方再看那五千人,不对,这一会儿,还能剩个三千出头可就还算不错了,他继续搜寻着田昌意的身影。 ——日光完全笼罩着这片土地,分明双方的武器以及血肉都勐烈地撞在了一起,可视线之余,总是存在着只剩下沉默与冷眼的壁上观者。 一边倒的屠杀? 这样的局面,让田昌意有些不耐。 「我还以为这些人没了主将,立即会溃不成军的。」田昌意左手捏着颈边的一根细绳,模样很是无可奈何,「没有来由的坚持,只是让血流的更多一些。」 第50页 而赵都头这时并不贊同田昌意的想法:「都虞侯大人,您知道魏国与我国的关系,既然是逃不掉的情况,还不如搏杀出一条血路。」 「是吗?他们会有这种觉悟……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就把他们丢下了。」田昌意松开手,让那点冰凉重新贴近胸口,「赵将军你对我的行为就没有什么好说的吗?」 「能力弱小的人只能被当做上位者权力博弈的牺牲品,这是我所知道的事情。您的选择并不在我的意料之外。您没有陪我们送死的义务。」 「公主殿下会选择你,果然是有道理的。这话听起来还挺有些怨气的,也是,他们不管怎么说,都是你一手带起来的兵,并不是简单的我眼中的数字。但既然有这样的觉悟,接下来就努力干吧。」 将原本横在马上的长槊移到左手中,田昌意伏在马上,马匹并不是什么好马,她这模样该是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同样和她一般动作的,约有百名骑兵。 ——与此同时,高唐守军在通武侯卿泽的率领下在上次大败后首次出城。 与魏军对峙许久,魏军大营终于传来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讯息。公主殿下的印信,不是出自临淄,而是出自楚丘。早有约定的通武侯卿泽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时机须得好好把握:去太早了,高唐守军都发挥不出本来的水平,只是让安平君田昌意逞了威风。但要是去太晚了,一不小心让安平君田昌意死在了那乱军之中,就算他有心博得公主殿下垂青,怕也难将功折罪。 要在薄公主旗下与安平君争宠,现下的通武侯卿泽还是拎得清时候的。 机会只有短短的一瞬,最好是让安平君田昌意不得不卖他这个救命的人情。高唐守军早已严阵以待,一闻魏军营地的骚乱,通武侯卿泽就开始计算时间,五千人,主将有万人敌的气力,若是被三万以上的魏军围攻,可以坚持多久? 准确的时间自然是没有的,没有计划也没有步骤,惯来是想一出是一出,走一步看一步,现下的通武侯卿泽每晚时常还会因为自己列侯的身份从梦中惊醒,以他的阅歷去计算这种生死之事,他也是个没有谱的,只会凭感觉走。 因为直到成为了通武侯卿泽,他的感觉都没有出过错,所以这回,他也不认为自己会出错。 围攻高唐的魏军有六万,而高唐守军本就有四万,收了之前溃败的部曲后,两方军力几乎是没有差别的,真要说差别,那就是魏军的粮食断了有两日了。以逸待劳,趁虚而入,有这两种优势,再借着安平君田昌意直入虎穴,充作桥头堡,便是一点变数都不用赌。 通武侯卿泽的面具之下已然浮现出的是代表胜利的笑容。 第三十一章 出护城河不到两里地,便可看见魏军大营前用于攻城的一些器械。 投石机,在魏军攻城时其实派不上什么用场,只是防着高唐守军在魏军尚未布置好阵型用来威慑的东西。 冲车,也叫对楼,有高矮之分,左右各有不同,高的可接近城墙,人自下直上,可直接让人登上城墙,破坏城垛,可唤作是攻城塔,矮的自装备有木桩,大铁锤,方便在攻破城门时,使部曲一拥而入,多称是攻城锤。 还有些云梯,壕桥,木幔,钩车等物,这一看便知魏军还不曾想到高唐守军赶在这种时候出城,许多并没有收拾整齐,看护的军士都只是保持着轮班的数目,若是凑近点上一把大火,这魏军约是有大半月想要攻城,都是无法的。 当然,通武侯卿泽能够看到这些,也便意味着魏军是知道事态严重的,公孙方虽然着重调了万余魏军去围杀田昌意的五千人,但是这边对于高唐守军的应对并不曾有半点含煳,若是高唐守军主动出击该如何做,这些魏军虽然自觉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但是主帅的命令还都是有好好听从的。 短暂的惊慌之后,魏军皆是恢復了有条不紊的状态,盾阵拒马在前,这驻扎已久的大营能够给予魏军足够的底气,手持长戈长矛的步兵完全放心将没有任何保护的后背空在大营之前,只待齐军一个冲锋在前,弓箭手齐射一波后,矮着腰的步兵用钩镰枪去钩那马腿,长戈□□分批刺出,又有大力的军士使那后背大砍刀,便是有漏网之鱼,也该止步于这最后一道防线。 通武侯卿泽指挥的部曲冲锋在前,没有讨到半点好处。 噔噔的几声,之后就是蔓延的波浪,骑兵的冲撞完全被魏军的盾阵给阻拦住了。马儿扬起前蹄要踩踏,但那魏军盾士硬是可以凭藉着一方等身长盾将马蹄给顶在半处,使其落不下去,魏国劲卒,其力之难当,十三国中莫有之,也便是这样的道理,马儿露出的柔软肚腹就成了魏军刀刃最好的开锋贺礼。 瞧着不对劲,有好些精锐的骑兵强行勒马,倒也让马儿就此止步,没有直接撞上去,可第一波冲锋的势头是止住了,但紧随其后的齐军骑兵可没有那么好的控马能力,纷纷勒起缰绳,可又都是步了前人的后尘,都不需魏军动手,这一个个就像是烤好出炉的肉饼,自行就累积在了一起。 人仰马翻,马嘶声使人不敢正眼去瞧。 通武侯卿泽实属控马能力不错的,也不是沖在第一个,虽然目睹了惨景,但那般的血肉横飞,除了让他怒不可遏之外,更多的便是屈辱。 第51页 这些人难道不知道正有一支齐军在他们后方作祟吗?怎的一点惊慌的神色都没有?统军的将领都没有见到一个,看到大军压阵还不惊慌?真是岂有此理。 而且,尽管死伤的骑兵并不算多,但这第一步就有了失误,很难说不会让他就空降顶替前任守将的现状让人感到不满。 这些魏军并不是他在通武侯府邸的那些同伴,两方比试并没有点到即止的规矩。 轻敌的错误不能犯第二次。 「再来。」通武侯卿泽轻喝一声。他让身着重甲的骑兵退后,与魏军的步兵相对的,只带了容易携带的圆盾,却也是步兵挡在了前面,和魏军的弓箭手稍有不同的是,齐军这边的弓箭手并不是步兵,也是骑兵,齐国的马匹终究是要比魏国多上一些的,骑射手的机动性可比普通的步兵弓箭手要强的多。 倘若不急着去救安平君田昌意,就这般吊射魏军,又有何不可呢? 但是魏军固守阵地,并不欲于齐军周旋,眼见着身边的同伴被齐军射死了,只要齐军脱离了弓箭射击的范围内,便没有一个人追出来,而一条线的战线,齐军的骑射手还需要跑马的场地,能够派上用场的实在是少,此消彼长之下,等越来越多的魏军从各自的营帐中团聚过来,齐军竟是再不能前进一步,只得望着眼前扎在地面上的长箭箭尾望洋兴嘆。 ——「我便知道会是这样的状况。」 偷偷逃离后方战场的田昌意领着百人骑兵汇入整军备战的魏军洪流中,并没有半点突兀,自然,等到了洪流的终点,得见了齐军旗帜,这双方的处境,便是一览无余了。 指望这通武侯卿泽能与自己汇合,形成两面夹击的态势,果然还是太过于理想化了。不过倒也没想过会颓势到了这样的地步。 通武侯卿泽好说歹说也是追随过田章的人,他的军事指挥与战术不该是这样直来直往的硬碰硬,没有大局观,也没有灵活巧变的能力,单纯就是看着什么兵种好使就用什么,连个基本的章程都没有呢。要是真指望这样的人来救,现在,八成自己的尸体都要凉了。 发生了什么吗? 田昌意的眼神向来很好,所以这时候即使隔了有三百步的距离,她还是将通武侯卿泽的脸仔细的看了个清楚。样貌和体型都很像,不是自己之前有和通武侯见过面,这八成也是要被骗到了……这个人肯定不是真正的通武侯卿泽。 那位会自傲于过去的老将军不会让自己的士兵白白送死,而且,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毫无办法,就在那儿傻愣着。 是,在田昌意眼里,现下通武侯卿泽的所作所为就只是在傻愣着。毕竟是对于现今态势没有任何帮助的啊。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通武侯卿泽……真正的通武侯卿泽又去了哪儿? 联想到那日的状况……心想着通武侯卿泽是引蛇出洞,那样着急地赶回去,并不是自己单方面在担心吧……如果公主殿下手上的血真的都是敌人的,也许还算是件好事……可是说到替换通武侯的事,应该不会,那可是在齐王眼皮子底下,虽然通武侯失势久矣,也是一列侯,没理由冒这样的风险。是公主目夷性格太过于跳脱,做事也总是喜欢另闢蹊径,再加上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些寻常不会发生的事,自己有些过于敏感了,应当是这样。 说回来,若是公主殿下真的立了个假的通武侯,她这回也是拉了个假的公子胜。要说自己在这方面还算是和公主殿下有些默契的么? 没有做好事的共同之处,只有做的坏事是相像的,啊,她们总是如此。 一点杂念从田昌意的心湖滑过去,瞬间被抹去,她的目光重新投放到眼前,心中再没有掀起一点波澜。 情况都已明了,按理来说,这样的僵持时刻,不该是主角登场么?田昌意可不打算浪费了公主殿下苦心费力为她准备的这个舞台。 她在找一个机会,实际上,在她要找的那刻,她便找到了。已经摸清了目前的状况,魏军的薄弱之处在何处,再也没有比其更加明显的了,那就是大片魏军的后背,处在前线的后排,这背刺的机会,都毋需让她去犹豫的,但是,也正是因为如此,一旦她从那些戟兵矛兵身后入手,是任何一支潜军都能做到的事,也只是给了通武侯卿泽一个突破口,一个让那个无能之辈逞能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可不是她的。 魏军的盾阵很强,平常人确实难以正面击破。 可是,田昌意并不是那样的平常人。所以,她可以。 假如能够正面击破魏军,那么魏军的强处就不能称作是依仗。因为只要用常人做不到的事施以震慑,总能让人浪费时间去让大脑努力思考,最后得不到任何答案,而这样的结果,就会让一切的准备都会陷入徒劳的境地中去。 会让本来训练有素的部曲变得慌乱。 便如昨夜她那么轻而易举地杀死公子胜…… 田昌意可没打算让她那五千人真的就那样被当靶子杀干净,这样,她得带领更多的人杀回去, 补足魏军损伤的部分。田昌意没有看准时机从后方杀出,而是在两军交汇处——将与齐军展开一场接触战时,她没有逗留,摘下魏军制式的头盔,丢弃在一边,调转马头,捏着臂膀上绑着的那根布条一扯,不仅是布条散开了,那穿在身上的魏军甲衣也好像失了线路,一口气散了个干净,立时是改换了身份。 第52页 田昌意当然没时间和这个通武侯卿泽打招唿,她连人带马朝着魏军盾阵冲撞过去,期间躲过几轮箭雨,像是要重演之前的齐军惨状。 不过,直到马蹄高扬要踩踏而下,田昌意手上的动作便是一变,长槊的刺尖准确无误地戳中了当前那名魏军牢牢立在地面上的盾牌缝隙,左手虎口压住长槊的上部,胯部用力,很是直观的,她一次就将那名魏军手中所执的盾牌给挑飞了来。 之后便是犹如龙入江海,如入无人之境,竟无一人能挡田昌意半步,赵都头随她身后,亦是斩杀魏军无数。 百人之中,田昌意举槊便一声疾唿:「吾乃安平君,田昌意。」 只需要做一个表示,自然,紧接着她听到,也看到了通武侯卿泽身旁的卫士也在高喊她的氏名。 -------------------- 作者有话要说: 好中二,哇咔咔。 第三十二章 这理应是公主目夷为田昌意做的安排。 看到左右之人的神情动作,现下的通武侯卿泽哪里还有不清楚明白的。才攀升至巅峰却又在转瞬间落到谷底的落差感让他无法不心生恨意,被当做是垫脚石的感觉并不怎么好,而且,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还那般筹划,这种状况更让他有了种被当做猴子耍的感觉。 他大抵是一开始就被排除在计划之外了。 原本听属于他的人流立时从他的眼前汇聚到了那个论身形要比他矮上一截,也不怎么强壮的躯体之后……掌权之时的无穷力量仿佛只是将他当作是了中转站,在它本来的主人来到时,立即抛弃了他,以至于现在,还残留在他身体里的就只有无尽的空虚以及强烈的,憎恨。 这一刻,他有些明悟。公主目夷并非是他的伯乐,而是和那个糟老头子一样,只不过这个位子刚好需要人,所以才用到了他,他本身并无任何特殊之处,也不曾被任何人看在眼里过。 是的,这样的事实,从未变过。 魏军被正面击溃,之后的战事,现下的通武侯卿泽自信,便是换了他,他也知道该怎么做,所以……安平君田昌意离他并不怎么远,手执长/枪,不过三四个来回的距离,拍马上前,齐军部曲中无人敢阻拦他与安平君田昌意的接近,横腰在后的宝剑产自龙泉,只要凑近拔出,看那田昌意背后空门大开,处处都是破绽的样子,以他拔剑的速度,田昌意除了硬接,不会有任何可躲避的法子。 乱军之中,死这一人。又有谁会说些什么呢?而且若是田昌意死了,哪怕公主目夷知道是他干的又怎样?死了一员亲信,总不能让他也这般轻易死了吧,若是那般,这高唐大胜的功劳又要让谁去领呢? 只是,男人还有些怕。怕有他替了通武侯卿泽在前,难说不会有另外一个无名无姓的人替了他。可是按理来说,他学习通武侯卿泽的一举一动亦是有三年了,公主目夷应当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另一个可以替代他的人……应当。 此次事态出乎他的意料,按照以往,有人抢了他的功劳,他一定要取那人性命。越是接近田昌意的身侧,那股杀意就愈加踊跃,扶剑在腰,田昌意左右的亲信还离的远,不会对他的行为造成任何阻碍,可是一番权衡与考量后,犹豫还是占据了他的全部思考。 「要杀了他吗?」 思考间,剑已经拔了一半,机会转瞬即逝,这长剑出鞘必是要刺穿田昌意的心腹,如果田昌意不能及时发觉,那么,这种耍帅,不到半刻钟,就要终结于他的剑下了。 然而千钧一髮之际,他停住了。 他忽然想起来,作为通武侯宅邸的一名护卫,虽也算是私军,一名士兵,他做的最经常的还是将闯入府邸的小贼压去官府,所行的一些私刑从未伤人性命。自觉是造成了通武侯卿泽遇害的兇手之一,可是他,到底是没有杀过人的。 他可以坐视他人死在他面前,但他自己却没有亲自动手杀人的那种觉悟,以及勇气。 本来只是列侯府邸的一名小小护卫,初上这战场时,更多的还是那种游戏的心情,自以为可以万事顺心,势如破竹,殊不知在田昌意所斩杀之人的鲜血扑洒到他的眼下时,那种对于人命的轻贱与卑微感已然置换到了他自己身上。 要是被察觉,哪怕是田昌意临死之前的随手一击,他多半是连个全尸都留不下的。 面对自己会死无全尸的惨状,被当做垫脚石也好,被排除在计划之外也罢,那种空虚与憎恨在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男人选择了移过剑尖,将一名伺意偷袭田昌意的魏军长戈给格挡了去,以他的实力,临时起意的长剑对挟势而来的长戈,这一格挡,是震得他手腕生疼。 恰在这时,嘶嘶的风声从他的耳边唿啸而过,回过神来时。 「老将军果然老当益壮。」 藉助迴转,田昌意的长槊已然将那名魏军砸下了马,清晰的骨裂声伴随的是军士扭曲面孔上巨大的悲楚与痛苦,让他才安然下去的内心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创口。 如果他没有及时收剑,此时此刻,会是那副惨相的就是他自己了吧! 这一时犹豫,却是让通武侯卿泽捡回了一条小命,当然,这是他自以为的。毕竟田昌意的脸上不曾有一丝髮觉他险恶用心的神情。 若是伪装,他也没有任何必要去怀疑。不被放在眼里的好处便是如此吧,哪怕他想要拼死一搏,在对方看来,也只是儿戏的见怪不怪。 第53页 「……继续前进。」安平君田昌意举起已然浸透了血色圆锤状槊头,不待通武侯卿泽回话,两腿夹着马腹,带起的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是他过来了。」 在五千人已被穿刺围杀成数个相独立的不满千的小群团时,公孙方接到属下关于高唐方向的军报,提及那为首的将领时,他忽然想到。 「所以是说丢下了部曲,但不是逃跑也不是要刺杀于我,而是混淆视听,浑水摸鱼和那边的守军接上头了。这时候才想到这一点,可真不像我。」 参军入伍已近二十载,镇守一方亦有十年有余,大大小小的战事,什么样的情况公孙方没有见识过呢?不外乎在宋国戴昌意最为活跃的那几年,公孙方驻守邺城以待燕国偷袭不曾亲临前线,对那位少年了解的不多。 「只凭粗略记载的卷宗,这两个人的相似点颇多,却还是没有引起我的注意。」 「啧,这一仗是要将此前的胜果全都吐出来了——不仅要吐出来,还得损伤不少。」 「没有攻下高唐,还要被如此一名乳臭未干的小儿引得打了败仗,回去之后少不得要被耻笑上几年。面对不了解的敌手,这应对起来果然是多有掣肘。」 「对不起,公子胜,我亲爱的徒儿,为师这回是没法给你报仇了。」 如此自顾自地呢喃了几句后,公孙方已然下令原本围杀那已不知有没有两千人的万余魏军向高唐方向溃逃回来的部曲靠近,公孙方素以调兵遣将的迅速为傲,以精锐的魏军挡在高唐方向以便逃回来的部曲有足够的精力回復士气,逃回来的部曲倒也不用他们再与安平君田昌意为首的齐军作战,而是调换了,以中马对下马,维持与那不到两千人的齐军僵局。 被齐军攻入大营,一条战线已然崩溃,这势必会对整体的士气产生影响,这厢还有齐军死战,唯恐激起了他们血性,引得一场血战,产生不必要的损失。 双线作战,并不可取。 且战且退,盾阵布置自有移形,所为是阻那骑兵追击,唯对田昌意个人例外,待得田昌意过来时,魏军自行给出去路,让了项上人头由她去取,就是不与之战。 田昌意个人能够造成的杀伤力惊人,但是一退一进中,魏军若是要退,她还真拦不得。魏军换形的速度非常自然并且快速,她所率领的高唐守军中虽然是有公主目夷安排的亲信,也只是能够听从她的命令,并不能做到如臂指使,倘若打开缺口冲撞了进去,后面的人反应不及,就会很快被魏军阻隔,分而围之,然后尽数被歼灭。 没有足够的骑兵在周围,哪怕田昌意一人可战数人,她能护得了自己,却是护不得胯/下的马儿,若是战马死了,她能做的,大约也只有引颈就戮了。 战场变化瞬息万变。 不消片刻,双方的目的就昭然若揭。 齐军可尽可能扩大战果,却不能阻拦魏军撤退。 魏军尽最大可能保全实力,却不能对齐军还以颜色。 「……赵将军,剩下的便交于你指挥了。保持这个态势便好。」得见了此番状况后,田昌意勒马回头与赵都头的百余骑兵汇合,她扔了长槊,下马,走到一具魏军尸体旁,她便扒了人家甲衣穿在了自己身上,待得头盔也戴好,她往脸上抹了一把血道。 「都虞侯大人,您这又是打算做什么?」赵都头这一日来已经对于田昌意的胆大包天感到麻木了,所以这次他说是问,不如说是例行公事,反正田昌意不会听他的劝。 「只是击退魏军可不行,有公孙方在,我们也只是多杀了一些人罢了。魏军的士气还在。」 「您是说?」 「我可没时间和他打那种回合制的仗,自当毕于一役。方才我是骑着马从那边到这边来的,这回,应是可以徒步再赶到那边去。」田昌意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有些晦暗的笑容,「比起士兵,我更愿意做个剑豪,但我似乎更适合做个刺客。反正,只待在这里,我也做不了什么。」 「一个人,那也未免太过于危险了。」 「一个人?不,你忘了我手上的剑了。」田昌意握住剑柄,拔剑出鞘,屈指弹了一下剑嵴,长剑嗡鸣,她又笑道,「这可是我的剑。」 「……我能够相信你吧?」 此情此景,田昌意竟觉得手中长剑是如此温婉又可爱。 第三十三章 ……许多年前……公孙方也是吃过很多次败仗的,大的小的都有,但看着被齐军逼迫,只能丢下同伴尸体撤退的军士们,那种久违的不甘与沮丧才再度重临他的心头,有了真切的实感。 就在此刻,他认为自己是名将军,而不是一名政客。 可是,身为一名将军,他现在要指挥他的部曲撤退,说的难听点,就是逃跑。车载甲士,戎车之上除了驾驭战车的车右,固有十二人,公孙方居于其中,他拔剑四顾,心有戚戚然。 「将军,您有听说过华元的故事么?」 闻此声,公孙方悚然一惊。因为这声音实在是太近了,就在车厢之前。 「羊锥……」没有听错,发声之人正是为他驾车的御者羊锥。 「将军还记得我的氏名,真是感到荣幸,但不要因为记得了就不回答我的问题了。」羊锥丝毫不惧公孙方,他作为一介车夫,仅有一柄护体的短剑在身,但这时,他的双手还是紧握着四匹马的缰绳。 第54页 「这个我自然知晓。」公孙方一边答道,一边观察着戎车之中各位军士的模样,这一看,更是让他感到了吃惊。 从羊锥开腔伊始,不论是在甲首持弓主射的甲士,还是在一侧披坚执锐负责近身搏杀的几名士兵,都像是没有听到似的,只是惯常拉弓搭箭或者将近车的敌军砍杀落地。旌旗之下,还和公孙方作伴的,就只有他手边的用以号令全军进退的钲鼓。 「那名宋国大夫受国君之命率军抵御郑军,却是因为车夫怨恨,两军交战时,将战车驱向郑军大营,便是使得宋军大败。说来也好笑,那名车夫唤作羊斟,我的氏名为羊锥,也不过是一字之差罢了。」 「你已被齐人收买了?」 「收买?他们只是给了我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罢了。好名恶名,能够青史留名,哪还有什么所谓的。况且,我为将军您驾车十年有余,还是一车夫,只是这样的事实稍微让我感到有些不忿。十年以前,将军您是都尉,十年后,您是将军,可我除了为您驾车,便没有什么好去处,这是为什么呢?」羊锥嘆了口气道,「因为是您的车夫,这再不想干,想必除了国君,也无人敢聘请我,而这,都是您的过错啊。」 「你在我门下,哪怕只是车夫,也应当收了不少好处吧?!」 「若有高位,钱财之事还不是自己求着上门的?既然这些年,凡事都是将军您做主,不若现在,让我来做主一回,也可说功过相抵,我自是不再会怨恨将军您了。」 「你想做什么?」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我当调转车头,将您送到齐军面前去。」 「你怕是疯了,这可是叛国之罪。」 「想必将军您还不知吧。便是因为我一直是个车夫,我的娘子瞧不大起我,早两年便和我和离了。再者,膝下的一个儿子参军之后,也死在了燕国北寒之地,我早已是无牵无挂了。叛国之罪?家都不曾有,又是哪里来的国?」 说着,羊锥已然调转了车头,和护卫着主将戎车的四辆战车方向完全背道而驰。 「那么,你能告诉我,是谁指使的你么?」 「……」 公孙方如此问后,羊锥却是不再回话了。 「是那安平君田昌意?」 还是没有回音。 「那你们,你们又是为什么背叛我呢?」 再问左右,左右皆是哑然。 谈判破裂,也没有时间再周旋了,而公孙方并非是愿意束手待毙之人。虽然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收买的,但在这时候去思索那些事显然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不说被齐军抓住后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这被敌军所俘,无疑是会葬送他的整个政治生涯,而这是他难以忍受的。所以,哪怕知道自己一人并不能与这十余人为敌,他也绝不会认输。 事实上,在成为国尉之后,公孙方就再也没有用自己的剑斩向任何一人了。有些生疏地执剑刺向位于车厢之前的羊锥,之后,在一名甲士进行阻击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上挑,削铁如泥的长剑轻柔地触碰到甲士的甲衣,像是拨云见月那般顺遂,将那名甲士脆弱的身体一分为二。 鲜血溅落,公孙方剑上的血富有技巧性地溅到了另一方向的甲士眼皮上,引得对方动作一顿,为他创造了良好的进攻形势。随即,再斩一人。 短短的一个唿吸间,公孙方凭藉自己的先手以及良好的判断,就将可称作是敌手的人除掉了两个,不过就是这样,还剩下十个。 主将戎车都是好马,那护卫的四辆战车在羊锥突然转向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再要追过来施以援手,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公孙方明白,或许,在戎车抵达一支成形的齐军部曲面前之前,关于穿过这十人阻拦再杀掉羊锥,都只能由他一人来做到。 这对于一个并非以战斗见长的将军来说,是件颇具挑战性的事情。不过,好在在教导公子胜的这些年,公孙方的武艺不说进步,至少是没有退步的。 可能是远远比不上那名少年郎,但要被这十人轻易杀掉,那也是不可能的。 既然命令是要将他送到敌军面前,没有说要杀了他,如果这些人有把他当过主将,那么,某种程度上,公孙方并不用为自己的性命担忧,这样防守方面的压力大大减轻,他有更多的时间与精力琢磨如何尽快一次一剑带走一条性命。 虽然有些不厚道,但是这种状况,本来就不是简单的厚不厚道能够评断的。如果他能活下来,这些人落到了他手里,除了施以极刑之外,他不会存有任何的怜悯之心。 须知,对敌人宽容,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沉下心,缓慢地将自己的目的由剑尖递出,公孙方以侧腹受伤的代价再取一人。靠在一侧,大口唿吸了一次,公孙方左手摁压了一下伤口,对伤势有了初步的估计,便再次先手行动,打破了敌方与己的僵持。 戎车的速度愈接近战场中心便是愈加快速,原因无他,此地就是要开阔许多,马儿毋需担心跑的不尽兴。也正是因此,虽然主将的指挥车一切布置都是很好的,这路途颠簸的症状要较之别的普通战车轻一些,究竟还是让公孙方的行动受限了不少。 但难度增高,也没有让公孙方杀那羊锥的初衷有任何变化。 约是一盏茶的时间,公孙方提着延至剑柄都是血渍的长剑,视线凝固在了前方,那个仍背着他的御者羊锥。 第55页 戎车离齐军还有些远,只要杀了这人,这件事就可以告一段落了——本该如此。 但有些破损的右手提剑,那剑尖马上要触及到羊锥的心腹位置时,变得软塌塌的手臂再也不能支撑起手掌握住剑柄,公孙方眼睁睁地看着长剑从自己的手上滑落,右手也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而剑柄与剑身分别在脚边颠簸撞击了一次,让他的两只耳朵都不能听见别的声音。 还没有见到人,那种深入骨髓的阴森寒冷的感觉已然扩散至了全身,这样的状况已是这一日来的第几次了?已然是记不清了,但是这种感觉的源头,不会有别人。 公孙方忽然明白了什么,可是,即使一开始就明白,他也绝不会想到会有华元之事在他身上上演,所以就算知道,那也没有任何用处。 胆大包天之人,不惧生死,这战场穿行视若家中后院,当真是纵情惬意。只是这样的人是为敌手,就只有可怖一词能拿来形容的了。 手上的痛觉经过了不知多长的时间后才顺着臂膀的酸痛递送到了神经之中,多年来身居高位的敏锐在这时竟然没有派上任何用场,公孙方确是不知田昌意是什么时候经由戎车尾部的敞门上得车来的。 艰难地转身,一双眼睛嵌在颅骨里,四处打量着,但失血过多加上已经算是麻木的疼痛感让公孙方的视野变得有些明灭不可见起来,周围场景也在不停地摇晃……直到他看见了一只他熟悉至极的魏军头盔,目光向下,那其中的一张脸被凝固的血液包覆着,他极力想要看清浮现自那双眼睛中蕴含的情绪……是傲慢,怜悯还是轻蔑呢?之前未能得到的答案,突然自公孙方的心头产生了一种渴望,让他想要去揭晓。 这是非同寻常的一种感受,在生死关头,会有这样不自在的感受绝对是不正常的,而公孙方也没能再细细想下去。 他的大脑只运转到这里,之后,他眼前的世界就完全堕入了黑暗之中。 田昌意只是用剑嵴拍了公孙方的手臂,使其丧失战斗的能力,说到杀人,看那刺入公孙方身体的长剑的主人已然瞑目,这应是一人迴光返照时最后的余晖,于那人而言,幸得这余晖不是毫无用处的。 不过对于田昌意来说,又是一种怅然:「这是说,我其实也不适合做刺客的么?」 第三十四章 蓬莱殿之北,横街。 横街再北,便是后宫嫔妃居住之处。抬头去望,神卫军分侍两旁,高扬着脖子,将喉结展露在来人面前,而能让神卫军将这样脆弱的部位露出来,不外乎是为了表明他们对于来人的忠诚以及顺从。 齐王田朝自王后去世后,甚少会经由横街去往后宫,只会翻了牌子,让那些美人夫人应召来……国家大事多纷扰,齐王本人亦是不好动的性格,加上后宫之事,在某种程度上已交由公主目夷去看顾,不用他费心,因此,这一日,齐王其实是没有来后宫的理由的。 可现下,手执竹枝,再在其上洒上盐水,齐王自驾上一辆羊车,眉目间尽是对于那羊竭力舔/弄着竹枝的行为的慈爱,他由着羊在宫苑内四处行走,似乎是等着羊车在哪处宫殿门口停下,他便是要去临幸哪名妃子。 齐王这番作为像极了史上有名的昏君。 但是,羊车停下,齐王挥袖自车上踩着冷石下来,他缓步进入殿中,若是有心人,便会发觉,这并非是现下后宫中任何一名拥有名姓的夫人的宫殿。 通体青色,清泉潺流,环境清幽,其名为紫宸,无论是名字还是造型,都与前朝便殿如出一辙。此殿的主人,在二十年前,是当今齐王王后,已被齐国所灭的宋国公主宣戴。 王后为歹人毒杀之后,此殿便是被封存,现如今,虽不时有宫人洒扫,究竟是缺了一分生气,使人缓步入殿时,自下而上,身体便会感觉寒冷起来。 环翠微宫,到了一处木门紧闭之所,齐王田朝以指节轻叩。 「嗒~」 声音清晰入耳,富有音律之色,自然,这宫中用木便是好物。 无人回声。 这理应是当然事。毕竟这紫宸殿很难让人想到是会有人居住的,齐王田朝此举在外人看来更像是怀念往后宣戴的一种方式。但是齐王田朝脸色不变,有些苍老的面孔上还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嗒~嗒~」 这回,他敲了两次。 终于,门开了。 好像不曾意识到这样的行为对于齐国的君王是种怎样的慢待,发色近乎于灰白的老妪抿着两片嘴唇从里面迈步出来,语气甚是不耐烦:「你来这里做什么?」 齐王田朝像是面对着许多年不曾见面的故人,笑容之中尽是怀念的神色:「想到上一回和您见面还是四年之前的旧事呢。」 「四年?」白髮老妪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有这么久?」 「谁说不是呢,弟子我对于师父您,可是想念的紧。」 「你倒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哼,既然如此,老妇便想问问了,将老妇我幽禁在这深宫之中,只有饭食可供进出,也是你这作为弟子的本分么?」 「本来您只需告诉弟子,咱们神明台当初奉养的神明去哪儿了,弟子自是不会为难您的。」 「痴心妄想。」白髮老妪自牙关中只蹦出这四个字,再无言语。 「弟子我也知晓那时候弟子逢迎神明的行为有些过激,但是请您相信弟子的初衷是好的,而且既然是神明,怎能只待在那深山无人知晓呢?弟子在这世间也算是有些权柄,为神明建上几座祭台的能力还是有的,这一点,师父您应当是知晓的。」 第56页 「你这满口的为他人着想的说辞,不管是过了多少年都不曾变过。你可敢发誓,说你娶宋戴,不是知晓了她的血脉是蕴含了神之血么?能让宋国王室被迫承认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女人和他们有血缘关系,你还真的是煞费苦心呢。」 「师父您明明知道,不管是哪国王室,一开始也不过是天子封臣,宋国王室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一支了,在弟子我看来,宣戴的血脉要比他们高贵的多。」 「呵,倘若你今日是要来和老妇说这些,老妇对你无话可说。」 「弟子怎能忍心打扰师父您的清修呢?今日前来,实在是觉得,若是不来问师父您一句,弟子我这一阵大抵是没法睡好觉的。」 「哦?你这人还怕做了亏心事有鬼敲门么?」 「错啦师父,弟子我今年已时四十有九,春秋鼎盛也好,那时日无多也罢,这个年纪正处的位置实在是玄妙,可弟子我作为齐王的太子早几年就死了,这身后无人,也由不得弟子我急切想要再续上几年,想为弟子与宣戴的女儿好好计划一番。」齐王田朝瞧着白髮老妪的脸,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物,一笑之后,他的样子登时是年轻了几分,「弟子我当初可是和宣戴约定好了,作为我们的女儿,弟子我的小公主将会成为这个世间最幸福的人,若是所估不错,再有个十年,这事儿啊,铁定是可以成的。」 「再有个十年?老妇若是没记错,你女儿现今也近十五了,你这是打算把她熬成一个老姑娘,然后嫁不出去么?」 「她若知晓她父王二十五岁时因为孟君密谋篡位,曾被一群土匪和强盗追捕,过一条小径时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腿,在山谷里喊救命喊了一整夜,她就该知道,只是十年的光阴,能够换她一生安稳,该是多么幸福美满的事。不过,弟子也并非是打算让她独居那么久,太子既殁,若是她能够生下一儿半女,啊,最好还是儿子,交由弟子来亲自教导,不管是以后她哪位兄弟继位,她这以后自当是顺遂无忧。」 「你这不过是捨不得她体内的神之血,想着女儿生了孩子,最好继承了血脉,还是要为你家占圤星辰,呕心沥血,你说我这猜度你的心思,中了几分?」白髮老妪合掌道。 齐王田朝对上白髮老妪的眼神,眼底的那一丝笑意终于隐去:「师父您总是如此了解弟子我,不管是当年劝说宣戴不要委身于弟子我,还是现在关于弟子我对于女儿谋划的猜测,弟子我的谎话总是骗不了您的眼睛。但是啊师父,便如她娘亲那般,弟子我的女儿还不曾忤逆过弟子半次,但凡是弟子我所说的话,她们总是会听从的。」 「所以你这是来找我耀武扬威的?」 「不是说了么?今日前来,实在是觉得,若是不来问师父您一句,弟子我这一阵大抵是没法睡好觉的。」齐王田朝没有再看白髮老妪的脸,他透过白髮老妪的身体,定定地望向对方身后的某一处,「您说过,人是无法死而復生的,能够死而復生的,只有神明。四年以前,弟子使王孙贾闯入了您屋中,想要就您闲暇时的回忆与您畅聊几句,却是不小心从那竹简上发现了几个氏名,宋国公子戴昌意便是其中一人。偷天换日?弟子我本意如此,这是凑了个巧,杀了人埋入棺木,这四年以来一直有小心关注着。那埋人之所有弟子的人,一旦发觉异动,便会告知弟子,事态紧急,发生也是匆忙,不过棺木内无人确是事实。」 「便是一个死人也不能在短短四年内就腐化成一捧灰了。所以说,他的确可能是神明化身。」 齐王田朝一笑,而这一笑之下,他能够感觉的清楚面前之人的唿吸乱了。 虽然是师父,却只是凭藉祖上恩典得以侍奉神明,许多事情看得清楚,但那反应也总是藏不住,这许多年来,齐王田朝在被这白髮老妪了解的同时,亦是了解对方十分有余。 看样子,沿着这条线索追踪过去并不会有错。 不待白髮老妪说上一句话,齐王田朝便是侧了一下头:「王孙贾。」 「臣在。」 「你去瞧瞧那屋中,和当年相比,可有多了些什么东西。」 「喏。」 约是半刻钟以后。 「回禀王上,屋中摆设和当年相比没有一丝变化,并没有多余出什么东西。」王孙贾以坚定的语气回道。 齐王田朝不疑有他,只是轻嘆:「这几年怕您无聊,准备了许多笔墨,以免师父您到了伤春悲秋的时候,无处着落,这情况,还真是为难了师父您一千多个日夜,一字不动呢!是不是憋得慌?」 「你既然得到了你想要的,这冷嘲热讽就还是免了吧。」白髮老妪斜着眼看齐王田朝道。 「弟子想要的……师父您可知晓弟子我想要的是什么?」齐王田朝双手拢在袖中,他转回身,一步一步,慢慢远离此处,「齐国的百姓相信他们的君主会带给他们一切,而弟子的祖辈们也从未让他们失望。一统天下的完成者必须出在齐国……如果神明在万年以前就离开了人世,那么人世就必然不能再有任何他们的用武之地。弟子只是想要扼杀掉这样的可能性罢了。」 「仿佛不是你方才说的急切要续上几年……想要长生就直说,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长生?这两个字弟子我自幼起就听腻了,弟子我来到这里就只是来听身为弟子我阶下囚的您这样的陈词滥调么?没想到师父您也会这么想弟子我……呵呵,如果能够得到神明本身,长生不是或早或晚的事么?」 第57页 第三十五章 ——窗外仍是漆黑一片的时候,公主目夷就醒了。 观那殿中滴漏,其时才是丑时末刻,她总是如此,睡不过两个时辰,但这个时间,对于她的身份,她手中的权力来说,是不早也不晚的。 打一盆清水简单梳洗更衣之后,她推门自朝露殿的日晞阁出来,很快有人从黑暗中给她披上了一件带兜帽的披风,公主目夷不爱有人在身前,也不喜提着灯笼照明,身边之人也极为了解她的性子,只是点了一盏烛台交于公主目夷右手掌于胸前就退到了公主目夷身后,没有任何屏罩的烛火被夜风轻拂,公主目夷于迴廊行走几步之中,手中烛火暗灭便有几度。 可秉烛夜游,或许便是如此,人之双目夜视人,烛火之光并不是便于由己视人,而是便于人视己。 这条路,公主目夷已经走了不知道是有千次还是万次了,哪怕是闭上眼睛,都可以毫无阻碍地走完。可她总是愿意点着这一盏烛火,来这么走上一走。 这个早间,在早食之前,公主目夷要做的事并不多。毕竟宫中祭师这几日抓到的敌国探子数目并不多,而需要用她在亲自审问的,更是少之又少。 或许田昌意知道,或许田昌意不知道,朝露殿有一偏殿暗房是专门用来关押犯人的,自然,这些犯人是对于公主目夷而言的。 走地窖往下转折两次,可抵达其最深处,夜深之时,唿吸都是凝重的,除了公主目夷这一盏烛火以外,这方地窖本身没有一丝光亮。把守此处的人不需要知晓他们看守的是谁,地窖上下也只有一条路,这般布置,总是妥当。 唯有监牢的小室墙壁上内嵌着一块油脂,以便拷问之时点亮,拷问官能够看清犯人受刑之时的表情。 公主目夷右手抬高些许,烛火微光映照着那名被五花大绑捆缚在一只胡凳上的年轻男人,其人口中被塞了异物,正是说不出话来,这回得见有人来,支吾有声的同时,双脚踩地便是想要挣扎一番,他大抵是没有想到这个地方的头目是个年不满十五的小姑娘,眼底的惊异一闪而过。 「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这自然没有逃过公主目夷的双眼,公主目夷语气仍是清冷,她看着年轻男人的脸,却是向身旁之人问话。 「卑职愚钝。」身旁之人恭敬之余,话语中还多了几分惊慌。 「并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若非必要,我不想脑子里总是塞些无关紧要之人的东西,要清理出去可不是什么易事。」公主目夷轻嘆一声,往前两步,右手还是握着烛台握柄,左手却是自袖中出离,抓住那年轻男人耳边的头髮,微扯了下,烛光映照那髮根颜色,让公主目夷看的分明,「红色,你是蛮夷之人?」 左手松开,又以拇指与食指睁大年轻男人的右眼,公主目夷只看了一眼:「不仔细看还真的看不大出来,你这棕色隐约透露出的红光是和某些看了美人就会发情的男人差不多,你是楚国人。」 「不过你祖辈这与中原人通婚的年日应当不多,我看那楚国太子,不看五官,那黑髮黑眼,已经算是个彻彻底底的中原人了。」公主目夷再次松开手,于空中悬腕,即有一名身着劲装之人用一块湿巾细细地擦干净了她的手,这回她才将左手收回袖子道,「居然假装为宋国奴隶在西市打探宋公子戴昌意的消息,先不说你是哪里来的胆子,这大张旗鼓的声势都传到我耳朵里来了,看样子你背后之人做事并不怎么谨慎。」 「那你,告诉了你主人多少事呢?关于宋公子戴昌意,以及安平君田昌意……」 公主目夷还在说话,她看着年轻男人的眼睛,而在年轻男人看来,与他对视的那双眼睛,似是见过深渊,亦是到过血海,那饱满的情绪燃烧着是被牢牢地凝固在一块冰里,烫的吓人,也冷的吓人,而年轻男人为那眼神所摄,身体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可他面前的,才是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小姑娘不是吗?就是一国公主,那年纪摆在那,可不会作假。 「了解过这两人的人生经歷吗?多有相似。像是年龄,像是武艺,还都是被唤作昌意……田昌意十岁之前没有在临淄露过面,戴昌意在重返商丘时,没人记得他是宋太子的儿子。太子无亏的侍从田昌意消失之时,便是那宋公子戴昌意重返宋国的时候,而宋公子戴昌意死国,这田昌意才正式以安平君的身份做了我的侍卫,很巧合吧,巧合到不得不让人想要去探究一下这两个人的关系……」公主目夷看着年轻男人的瞳孔闻言后一下子睁大,她笑了笑,「很好,看来你的确是查到了一些东西。」 随后年轻男人来不及深思,便是发觉自己嘴巴里的异物已然被人拿了出来,他大口地喘着粗气:「这,这,这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您是齐国的公主,怎么能够将一个亡国的公子养在身旁呢?哪怕是当做男宠来养的,这人若是一朝得势,于齐国而言,便有宋国復国的危险,齐王,齐王,齐王又怎么能允许您这么做?」 「男宠……你这不是连宫中传言都有所耳闻么?普通的敌国间谍可还不会对这种事感兴趣。只有前两日被我刺激了一番的楚太子熊洛,他倒是像会打探这种无聊事的人。」公主目夷闭了下眼,那目光在陡然间都已是懒得投到年轻男人身上,「你还敢直说我是齐国公主,不是见过我的人可不敢这么说,如果你不是被吓傻了自报家门,那么就是认为我会因为楚太子,会饶你一命么?」 第58页 「公主殿下,齐楚之好,固所愿也。您和咱们太子殿下俱是一体,只要您肯放过小的,小的会把打探到的事情全部都告诉您!」 「说说看吧,毕竟我的母后和太子哥哥都是因此而死的。」烛台之上,烛泪蜿蜒流下,由着那斜斜的角度,有几滴落到地面上,悄无声息,公主目夷正是以一种特别平淡的语气诉说着一件惊天秘闻,「听说宋国崇拜神明的传统并不是空穴来风,我的父王便是由此起了歹心……你有听说过廪君与盐水女神的传说么?」 年轻男子满头大汗,却是在听到公主目夷后半句话之后,一下子喜上眉梢:「这个故事是出自《世本-氏姓篇》的吧,小的很小的时候有从娘亲那里听过……」 「你是楚国人,却听说过这兴盛于巴郡的传说?你娘亲是秦国人么?」 「是的,没错,公主殿下您真的是博闻强识,看来您对于秦国也了解不少。」年轻男人立即答道。 「唿……」仿佛是一下子就失去了兴趣,公主目夷秉烛转身,准备打道回府,让自己补个好觉,「把他处理掉吧。」 「喏,公主殿下。」公主目夷身旁一人俯身就言,随即从衣襟中取出一柄短剑。 年轻男人立时脸都白了:「呃?!公主殿下,难道是小的记错了吗?那个传说的确是出自《世本-氏姓篇》,这种神明故事小的向来记得非常清楚,小的娘亲也的确是秦国人,这一点小的没有撒谎,真的是实话实说。」 公主目夷没有转身,而在她迈步走出三步后,她能够听清利器刺穿皮肉的声音,紧随之后的黑暗在烛光散失之后再次包覆了她的身后。 「没有记错,也没有撒谎。本来,你会丧失掉性命的理由就不在这种正面问题上。只不过我所关心的那位神明并不是盐水女神,和你讲这些,只是想要弄清楚你究竟打探到了什么东西,如果仅是明面上我诱人去知晓的,你就是都告诉了楚国太子又如何?我会担心那个攻打不到本国国土十分之一的随国四次却没有取得寸土之功的国家的太子么?」而在这时,公主目夷却有心情为死人解惑,便是自问自答也好,本来她也不欲有人回答她。 可是这身边总有不识相的人来打扰她的心情:「公主殿下,您又露出那种阴险的笑容了。」 「我……哼,田昌意现下又不在这里,你这又是在提醒我什么?」 「并非是在下想要提醒,实在是上回公主殿下您嘱託的,是怎么说来着,嗯,记得您当时说的,若是这样笑多了,再要在安平君面前展露那样纯洁无瑕的笑容,会有些困难。」 「你倒是这种事情向来记得清楚。」 「在下只是,对于公主殿下的所有事情,都无法不记得清楚。」 公主目夷再不答。 延步至于地面迴廊。 公主目夷还走在前面:「田昌意什么时候回临淄?」 「既然说了那样的话,安平君应当是会抓紧时间结束济西的战事,应该会在中元节之前赶回来。」身着祭师装束的男子轻笑道,「不是才一日前向安平君传过消息么?这又提起,公主殿下您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将安平君挂在嘴边上呢。」 「竟然在这方面跟我开玩笑,明知道我不可能否认……这样好了,今日楚太子的邀约,你便去帮我拒绝了吧。」 第三十六章 「唿……」 年轻军士两腿着马一夹,让马速慢了下来。他遥看着临淄西首城门,一时间觉得有些恍然隔世。 「我现在是在做什么啊?」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年轻军士,不,现在该称唿他为李德了,是安平君田昌意的亲卫,归籍在高唐距今不过五日。 九日前,他是魏国邺县令公孙方帐下的一名军士,七日前,他随着溃军被整编至魏国兴平君公子胜的旗下,六日前,他假装为公子胜领了齐人混入魏军中,做了齐军的靶子吸引魏军的注意力,而在成为魏军阶下囚后不到一个时辰,他恢復了自由身。安平君田昌意遵守了之前的承诺,但他,在老张与他分道扬镳后,没有同伴,还犯了叛国之罪,自问并无容身之地可去,于是,这好不容易到手的自由又让他交还到了安平君田昌意手上。 莫名其妙的信任总是如此,像是之前确信安平君田昌意会信守承诺那般,年轻军士当时虽然战战兢兢的,却有一种莫名的信心使他敢于将那番话说出口。结果也显而易见,安平君田昌意不如何讶异,就答应了他,看在他无氏无名的份上,还给他取了一个氏名。 「赵将军,我将李德这个氏名给他,你应当不介意吧?」安平君田昌意问向左手边的一名还穿着都头战袍的三十余岁男子。 年轻军士没有看过去,只闻其声:「全凭都虞侯大人您做主。」 只是李德这个氏名,并不能彰显赐名于人的手笔,说到轻蔑人,这个氏名又太过于平平无奇了,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吗? 当年轻军士斗胆向安平君田昌意发问时,他没有注意到从安平君田昌意给予他这个氏名之时,一旁的赵姓都头蓦然变掉的脸色以及在他发问时,那赵姓都头眼中同样浮现出的疑惑。 「你还记得你那日自高唐来于平原之上与我们打的一仗么?我们有名军士砍伤了你,因为追杀你心切,便是死在了追你的途中……我们那名军士便是唤作李德。」安平君田昌意浑然不在意那般说道,「之前一直没看出来,方才你一说话,我就想起来了,你说好巧不巧?」 第59页 闻言之后,年轻军士已是低下了头,他不敢看政事厅中任何一人的脸色,心中的惴惴不安更是让他怀里像是揣了一只兔子那般,难以忘怀,他感到了羞愧,可是,他也不知他为什么要因此感到羞愧,只好勉力答道:「是有些巧了。」 「他会身死,并不是你的罪过,你为何要低头?」然而身为齐军主将,安平君田昌意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来,「我予你这个氏名,是认为你可以记住他,你若还愿从军,就应当永远记住那一刻,不仅是为了你同伴的及时救援,还是为了你敌人未能及时杀掉你。」 「当然。」安平君田昌意顿了顿,才继续道,「你若要做我的亲卫,就该有点我本人的特色。你已不再是魏国人,这用个齐国人的氏名,于你而言,总是好处要多一些。」 成为安平君田昌意的亲卫后,李德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怀揣着那代表大胜克敌一尺木板,来这齐国都城临淄为那齐王奏响凯旋之音。 这是一种无上荣耀,便是等闲的那无功无德之人,只要做了这胜仗的信使,还是这般大胜,按照李德才听说的齐国歷史来说,最低也是要可以让他连升三级的,可由民入士,在第三级,位在簪裊。 「为什么是我呢?」当时李德惊喜没有半点,惊恐却是万分。 「赵将军我会亲自上书奏报,其余有名有姓,或是无名无姓之人,我皆有安排。不过你要做我的亲卫,只是一介白身,那临淄宫城以后都难得进去,你也不想我如实禀报你的功劳,顺便将你魏国人的身份抖落个干净吧?」 想不到这名看起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在有那般勇武之后,其心思还能如此纤细。李德登时有些受宠若惊,不过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您为什么让我做您的亲卫呢?明明,您只要想,随手都是可以挑上几个比我好上不少的,不要说,我本来还是个魏国人,不可轻信。」 李德说完之后,又是低头,准备承受着安平君田昌意说他不知好歹的雷霆怒火。 但安平君田昌意反而因为他的这个问题,语气柔和了不少:「是因为有个人就是这样将我安排至她身边的,你的问题也是我的问题。如果你找到答案了,记得也和我说说。」 很是随性的一个理由。 这个人就是在短短几日内横空出世将魏军打得落花流水的安平君田昌意,与之相处时,李德总是没法将那个战场上的凶煞恶鬼和这眼前人联繫上。 「……」 李德正在愣神时,自城门方向的人流里穿出来一名穿着好似祭祀衣服的男子向他靠近。 「请问阁下是自高唐来,上禀济西战报的武胜军军士么?」 那男子双手交握向李德抱了一拳。 而李德赶紧翻身下马:「啊……是,我受都虞侯大人亲托,务必要尽快将战报呈上蓬莱殿。」 不是很明白情况的李德,不敢多说,也不敢不说,只是语气怀有几分激动,以便看那男子是何人物。 「那为何这披星戴月骑马跑了四天三夜,却在距离稷门不到两百步放慢了速度,须知王上在蓬莱殿等这济西胜报可是一刻都不敢放松的。」 「我……」李德却是不敢说自己这成为齐国人的时日太短,面对这齐国都城,哪怕在路上做足了心理准备,这要入得城中,心上那一关要过去,也并非是那么简单的事。 就是身体,也想着能拖上一会儿,那便要拖上一会儿。 「无妨,公主殿下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状况,才派了我来接应于你。」那男子这才开始自我介绍,「你既然已做了安平君大人的亲卫,以后我们少不得要多打交道,你可唤我黄邵,祖上自黄国来,邵是刀口召双耳。你是叫李德吧?木子李,德被四方。」 李德有些疑惑的同时,更是惊愕不已:「你,怎么知道我叫李德?」 「怎么?我们的公主殿下,还不至于什么时候安平君大人身边多了一个亲卫的事都不知晓。」名为黄邵的男子哈哈大笑了一阵,语气说不出是得意还是什么,「那家国大事都可说是等闲事,唯有安平君大人的一举一动,公主殿下是一定会放在心上的。你虽然是五日之前就得了安平君大人的青眼,但我在这稷门等你,可是五日前那晚就开始了,正是俗话说的,赶巧不赶早,你可是让我好等。」 「……这,有劳公主殿下费心了。」忍下心头千般万般的疑惑,李德最终是牵着马向黄邵抱拳行了一礼,「这接下来的都城之行,还劳烦黄兄您教我了。」 「这是自然。」黄邵坦然应下,那转身之后,很快就向李德指明了今日值班稷门的守城官,务必让其尽快通了道路,可一路由李德马蹄飞扬,将那大胜消息上达蓬莱殿。 城墙最高处的塔楼一侧,已望尽了烟尘滚滚,身着便服的公主目夷左手自那城垛上离开,她的掌心带血,这时已是凝固成了一块带有金色的红斑,便是旁人看见了也绝不会怀疑那是公主目夷力咳出的鲜血,她正是自言自语:「我还真没想到他会让一名军士先行回来,我是让他去挣个功名,可不是让他去收拾烂摊子的,那大胜之后,高唐的事自有郡令去做,若是不放心,多留些人在那里便好了,他在那儿,难道是以为做得好了,父王会多给他些封赏?大抵是不愿见到父王的脸,然后也不曾将我与他说的中元节放在心上罢……」 第60页 而临时被指派来随侍的官员并不懂得公主目夷的女儿心意,这一番话没有半句听到耳中,从公主目夷四日前带了仪仗驾临此处,这几日,没有一刻他不是数着指头过的,生怕一个行差踏错就掉了脑袋,只能闷不做声。 待得日色渐暮,临淄城中华灯初上,由湖畔流水的河灯渐渐有了蜿蜒的样子,随侍官员忍不住向已是要站成一块木头的公主目夷进言道:「这高处风景可择日再看,今夜便是中元节了,音乐,仪仗皆要送入官寺,殿前花果颇多,宫中多有宴会,公主殿下还是尽快回宫免得王上担忧,若是晚间再出得宫来,去那街上,那烟火,游戏谜语也尽可一观……」 「罢了,我自先回宫。」公主目夷打断了官员的絮絮言语,但说是回去,也不说摆驾,她自个儿本来穿的就是便服,这踏步行来,看样子是要走回去了。 ……下到城墙低处,正要关闭的城门忽而敞开。 一位只看模样,若是放在心中,便是这随侍官员平生仅见,当是美貌比公主目夷更甚的一名少年郎驱马直入得城中来。 马骑得太快,风将他的帽子吹的凌乱不堪,此情此景此人,可是侧帽风流独孤信再世耶?! 第三十七章 看到田昌意的那一个瞬间,无尽的疲劳与睏倦终于涌入了这具阔别已久的身体,公主目夷喉头一甜,不过她硬拼着足够好的自制力,将那口血给咽了下去。 这来的还真是不是时候呢……公主目夷想道。按理来说两次吐血的时间不会间隔那么短,难道是说这几日都没有好好休息,导致这具身体的脆弱程度又更上一层楼了么? 虽然知道越到后期,那吐血的后遗症就会越严重……回流的血液使得四肢百骸都能感受到一种极为尖锐的疼痛,每一寸血管都像是被火焰灼烧那般……但是,若这是能够见到田昌意的代价,公主目夷认为是值得的。 啊啊,因为是田昌意,所以,就没什么是不值得的。是该要这么说么?想着想着,公主目夷忽地噗嗤一笑,然后因为身体牵一髮而动全身,差点要她假装弯腰才能止住喉咙又要翻涌上来的血气。 口腔中回味过来的苦涩证明了公主目夷还能好好掌控这具身体,因此,没有人能够从公主目夷脸上看到公主目夷不想让人看见的任何表情,这一次,理所应当也没有例外。 「喂,你叫什么?从远方而来的人。」 公主目夷自以为是有些艰难地增大了音量,高墙城闭,一片暮色里,月光的清辉与其交相辉映,那个人影的面容陡然间令人看不大真切。没有立即听到应答声,只有一人牵着一匹马带来的混杂脚步声。啪嗒,啪嗒。一边很轻,像是檐下滴落的雨声,一边很重,像是南市那些锻造铺里才会有声音。 啪嗒,啪嗒。不过毋需再用眼去瞧,即使是闭上眼,那一片黑暗里,也知道是有什么人由远及近地走了过来。那种温暖的火光,好像是现下那天上渐渐升起的无主星辰,让她每一次看见,都能发自内心去微笑。 之前自己怎么会有那样没有根据的担心呢?纯洁无瑕的笑容,她不是一直为着眼前这个人保存着的么?没道理会感觉困难的。 「嘿嘿……不是说只有一点挂心的吗?」 公主目夷再问。她说话的声音太轻,田昌意距离她还有些远,她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回答了没回答。耳边还有嗡鸣,但要是田昌意能有一点声音被她听到,她一定不会漏过去…… 「思前想后,还是连夜赶回来了。对吧?」 「公主殿下。」从容不迫的安平君田昌意松开手中缰绳,任由一旁的小侍将马牵走,在公主目夷不到一步的近侧停下,两人的影子在地面上几乎融为一体,田昌意的后半句话,声音很小,「您身上有很重的血腥味。」 公主目夷竟能从其中听到些许的不满,她知道,换做是往常,田昌意决计不会离她那么近,主僕这样的姿态被他人看在眼里,第二日是不知晓要引起怎样的宫中热议,田昌意从来不会主动为她招揽这种麻烦,不过,公主目夷自身的安全比所谓的贵贱礼仪要在排在田昌意行事准则的前面,这样的事实,总会让公主目夷无法不感到开怀。 公主目夷同样用很小的声音,不如若说她没法用特别大的声音,总之,她用田昌意问话时相若的音量答道:「你总是能闻到这种别人根本不会在意的气味。」 田昌意肤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不到一年的时光里,其人在公主目夷面前,那反应也是愈加敏感,并不是公主目夷故意,只是她的唿吸喷薄到田昌意的颈项,饶是夜色已近,她还是能看清楚于田昌意于颈项那侧绽放出来的薄红迅速蔓延成了一片成形的曼珠沙华。 真是可爱啊田昌意,总是可爱的…… 田昌意的双脚没动,仅是侧过了脸,她是想说什么,但又自觉在这方面不会是公主目夷的敌手,她选择了沉默以对。毕竟公主目夷是不会放弃这样大庭广众的机会的,田昌意也不担心她的沉默会让公主目夷有任何不适。 平静地等待着,田昌意也不知道她要等待什么,只是,这近一年的时光里,她都是听从着公主目夷的命令去制定她自身的每一步计划,早前还会去想公主目夷一举一动背后所蕴藏的深意,但后面,她已经很习惯不用脑子去思考对错,得失这样的说法了,至少迄今为止公主目夷的所作所为还从未对她产生坏处,在公主目夷明确地向她展露獠牙之前,田昌意都不打算把时间花费在去猜想公主目夷恶意的那个方面。 第61页 那样只会影响她们平日里的相处,不是吗? 不管是田昌意还是戴昌意,保护公主目夷都是必须的……唯独这一点,田昌意从不怀疑。 不出所料,公主目夷没有想要和田昌意就沉默进行僵持,她在田昌意之前开腔,声音虽然还是很小,但是也足够左右的人听清楚了:「你们不用再跟着我了。」 然后公主目夷在田昌意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右手牵住她的左手,小幅度地迈开步子跑了起来,笑得好不轻松快活:「今日是中元节,也恰好你我穿着都是便服,再难有这样好的时机了,还是不要那么早回宫去了。」 在公主目夷的命令之下,没人敢阻拦,也没有人敢跟上来,田昌意更是从来不会在公主目夷兴起时打断对方的任何行为,她是由得公主目夷牵着她的手,只是步子稍微迈得开些时,她伸出一只手扶了扶头上歪的不能再歪的缁布冠。 被拉入人群之中,田昌意还有些好言语:「公主殿下,您的身体还不能这般折腾。」 但公主目夷头也不回:「到了这儿,就别再那样称唿我了,我今晚只想尽兴,你还是唤我陈目夷吧,若是以前那个氏你听得还不错,墨目夷也由得你。」 垂落的长髮遮住了公主目夷的大半张脸,原本田昌意落后公主目夷两步,她所能看见的东西总是有限,可如同她的好鼻子,她的一双眼睛眼神也很不错。就这奔跑,或说快走更为准确,这不到五十步的距离,田昌意已经看到了一滴不知道是汗还是泪的水滴沿着公主目夷的脸庞曲线自那美人下巴尖处一点滴落了下来。 煌煌夜色,灯彩迷离,那点透明的水色铺陈在这样的画卷之中,便是让人难以忽视的鲜艷。 「陈目夷……」田昌意还是决意这么称唿公主目夷,她不想要把自己的目光在投注在那点水色里,于是她低下头,这低下头,能够集聚目光的事物终归是少的,然后,她只好看着她那被公主目夷紧紧握住的左手,哎,说是紧紧,若是她想要挣脱,只要驱动心念轻轻一摆手就好了,都不用去用力,但是为什么呢?还不想这么做。时候未到?不是。是就这么被公主目夷牵着手往前,她觉得很安心,感觉很不错,是吧?田昌意这么在心中对自己说着,然后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脱口而出的,「是很疼吗?」 虽然长久以来田昌意都是非常熟悉疼痛这样的词了,可是,这时候她认为这个词落在自己身上和落在公主目夷身上的结果是不同的。落在自己身上,那没什么,她知道怎样的疼痛是不用在意,怎样的疼痛已经抵达了身体可以承受的极限,她自身从不会因为疼痛本身感到任何的特殊之处,但看着公主目夷,疼痛这样的词所发挥的应该是最原始的作用吧?! 只是旁观着,那一点水滴就悬在心湖之上,让田昌意感到了不自在。她没能让自己的注意力散开。 「现在不疼。」闻言后,公主目夷放慢速度,变回了正常步速,她也由得田昌意知晓身份始终落她一步,「但是有些奇怪的感觉……有些酸,也有些麻,这些感觉能让我现下只觉得高兴。」 「是吗?」田昌意不大懂那样的感受,但看着公主目夷的表情,她忍下疑惑,只是说,「那就好。」 公主目夷就像是从未来过这节日中的夜市,那一条街还不到转折,田昌意就随着她走走停停了十数次。 不过不管是看见了什么好东西,哪怕公主目夷当时看着确实欢喜,还是拿起之后放下了。如此的次数多了,田昌意也不得不开口:「不喜欢么?」 「那倒不是,只是突然想起来,这临时起意,不曾向他们要钱,总不能拿了人家东西就走,不给钱吧?」公主目夷右手拿着一只绘制的不知道是哪地鬼神的面具,话语中尽是遗憾。 分明这是齐国都城,公主目夷少不得说是此地半个主人了,可还是……短暂的惊讶后,田昌意顺遂道:「无妨,我带了钱出来。」 「就是说今夜都可以让你来付帐了?」 「嗯。」在店铺掌柜面前,田昌意轻轻点头。 ……付完帐后,公主目夷招了招手,让田昌意稍微低一下头,田昌意不解其意,却也是照做,然后,公主目夷手上的面具就戴在了田昌意脸上,不过戴上后,公主目夷左瞧右瞧,是面具仅覆着田昌意的右耳,让田昌意整张脸露出来…… 「是,还是看着你的脸时,感觉最好。」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章节设置错误,为了保证观赏性,所以明天不更新。 第三十八章 公主目夷感觉有些缱绻的同时,亦是有些怀念。 不过这样的情绪外泄出来。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的田昌意是不会明白的,公主目夷也不打算说清楚。因为……就今夜,就如此,就是极好的了。 ……那双眸子里的漆黑永夜仿佛是点缀着一条星河,只看着就让人不想刻意去打扰。 感觉公主目夷的语调较之以往很有不同,但具体是那一点,要田昌意来说,她却是说不出的。虽然是跟着公主目夷念了不少书,很多富有景致的话本少不得通读了些,但她对于这种人情总是懵懵懂懂的,而每有这样的境况,公主目夷只会在之后落她一笑,说她以后总会懂得,不过直到今日,田昌意能够捕捉到的具体信息还是寥寥无几。 第62页 真奇怪,她没有受伤,也不曾生病,为什么呢?这样和公主殿下对视,她心脏的部位就会感到堵得慌,她可不是公主殿下啊,应当不是因为身体过于虚弱导致的这一点,凝视着公主目夷的双眼,田昌意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面具,您不给自己买一个么?」被公主目夷扯离摊位时,田昌意才发现公主目夷只买了一个面具,还是戴在她头上的。 「你想要成对的么?不过我还没有给自己买东西的兴趣。」公主目夷的语调一下子变了,嗯,不如说她正是在哼着不知道出自哪里的完全不成曲的调子,听到田昌意的话后,她眨了眨眼道,「也好,你便走马观花看这一看,如是有什么你觉得好的,你送我,我倒是可以接受。」 没什么思考,田昌意当即点头:「我知晓的。」 然后。 平常的女子衣裳,看过两家后,田昌意就没有再看了,这民间手艺再过于精巧,终究难登大雅之堂。髮簪?有不少精心巧思的,但公主殿下尚未及笄,这东西要送,还是在之后考虑会更好。短剑这样的防身之物……要是上次没把轻吕送出去,这回其实是很好的一件礼物了……每到一处,田昌意也是沉下心来很是考虑了一番,不过这大半个时辰以来,还真没个能完全符合她心意的,而她这样的认真劲儿在公主目夷看来,却是另外一种慢待了。 「田昌意,你要搞清楚,夜游是今夜的主要目的,你要送我什么,那是你自个儿的事,可别因此厚此薄彼,忘了主要目的。」被公主目夷拉着面具的细绳冲着耳朵教训了一番,那种滋味让田昌意连连称是,再不敢只顾着挑选礼物而忘了正主了。 ……那射壶的游戏,让田昌意得了十数个泥陶的小动物后,摊主说什么也不让田昌意再待下去了,这引得公主目夷一阵笑,说她不懂变通。 「你十射七中也是好的,非要整个十射十中,便我是那摊主,也要赶你走的。」 而田昌意很无辜:「我倒是想不射中,但结果就是落到别的壶里……」 「这确实也是个问题。」 公主目夷张张口,并没有就田昌意的诚实再去找理由。而之后嘛,仿佛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迴,公主目夷也落到了与田昌意一般的处境。那猜谜游戏,不管是猜人猜物还是猜字,基本上是十三国中能有的东西,公主目夷就没有猜不着的,她也想随口捏个错的,或者直说不知道,但是果然啊,并不想在田昌意面前这么做,一旦被那双眼睛殷切期待着,她就只能把正确的答案说出口。这回便是让田昌意得了笑她的机会。 「你十猜七中也是好的,非要整个十猜十中,便我是那摊主,也要赶你走的。」 田昌意这口气模仿的惟妙惟肖的,即使是公主目夷自问的好脾气,都难得不恼怒一番:「还不是因为先前你那样看着我。」 「那样?那是哪样?」田昌意头往左歪了下,其后,又往右歪了一下。 「别装蒜。」 公主目夷追打过去,田昌意像是小跑着跑开了,但步子都没怎么迈,只由得公主目夷一双粉拳有气无力地挨着她肩膀照本宣科捶打了几下。 被打的时候,田昌意还乐了,原因无他,这力道小的对她来说,可是连挠痒痒都算不上的…… ……两人将赢得的奖品是不留一件地全部分发给了附近结伴同游的几个小孩子,也看这几个垂髫小童有没有一点商业头脑将那平分还显多余的小玩意给卖出去挣得几个零花钱了,当然,两人之所以会这么做,也不过是不想在接下来的游玩途中,手上多有赘物。 夜市上的糖画生意很是火热,田昌意和公主目夷自然没有落下,田昌意算是个武人,公主目夷当年念书读书之前就是要抄书,于腕力上,这两人皆是上等人物,要将绘物倒铸成形,那是非要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才能做到,可只要求糖浆浇画连绵不断,平面不管绘上多少幅鸟兽虫鱼,这两人连底稿都不用,都是画得了的。 不外乎一边漂亮的就真的是幅画,一边除了满足连绵不断的要求,还真不知那浇出来的走兽是山上的勐虎还是地面上四脚的爬虫。 表面上看来是分不出个胜负,兴致勃勃了一阵子,两人各拿了支竹筷粘上的糖人,也就是告辞了。都不是喜欢吃甜食的人,在走了些许路后,一看见有小孩子对着那栩栩如生的糖人流口水,一来二去,这糖人也是各自送出去了。 「若是不深究别的,就看今夜我们两人的表现,还能有谁比我们更像是个善人的么?」看着那个接了糖人转眼间就破涕为笑的小孩被父母牵着手离开后,公主目夷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您想要这样的生活吗?」田昌意本想招徕住路过的卖糖葫芦的小贩多买上一些,这接下来的路上还好分发,闻言便是停下了手。 「想,但是不能。」公主目夷左手摸了摸下巴,她回望田昌意,「你我皆知,若是能了,那钱财之属,要从哪里取得?我们两人,可有谁愿意去做樵夫,佃农?」 田昌意踌躇了下便道:「我倒是可以试试。」 「那可不是每逢春为了有个好收成,让君主去那地里挥两下金锄头就算是成了。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公主目夷精緻的脸蛋从手掌上滑落下来,她这时才算有心情将掌心处的那块带金红斑落在眼里,「不知你在我让你读的书外,有没有特地去读些农书,如果你读了,应当知晓,孔子时,冬天的麦子在夏正九月即可播种,然后在来年的夏正四月便可收穫,现在,冬麦在夏正八月就要播种,收穫也晚了近一个月……现今天下纷争不断且不说,若是运气不好,还碰上了灾年,处在底层的百姓,不管是有多么努力便宜生计,这就是老天让你死,你又能如何呢?」 第63页 田昌意知道公主目夷说的很在理,但她也不打算就这么放弃了:「那也可做些别的生计,只要活着,日子就总能过下去。」 公主目夷摇摇头:「因为总是打仗,所以最为赚钱的生意都是军需之物。那样兜兜转转不还是回到了原处么?不过是人没有直接上战场,那维持战争进行的机器,你总是出了份力的。」 田昌意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恼了:「这合着您说的,好似我只要远离了朝堂,就一定会碰上外患内灾,最后还是得和打仗沾上边。」 「自然不是,我之所以那么说,也不过是设想了一种可能,凡事设想不能极端,总不能你这么倒霉。」公主目夷这回倒是没有第一时间驳斥田昌意的想法,她只是身处在这临淄夜市,发表着她自己的感言:「人不能生而知之,但既然已身处上位,在其位者谋其政,若是不管谁都认为这样的生活要乐得轻松些,认为肉食者鄙,那么又有谁可以为国计,为国远谋呢?」 「您是齐国人,但我没记错的话,王后本是宋国人,不知,我不知您在宋国被灭后,是种何样的感受。」田昌意的视线立时锐如寒芒,但她的语气仍然平缓,「还可平心静气,继续使齐国繁荣昌盛?」 「还真的问出来了。原来是已经不害怕我怀疑你的身份和目的了么?」公主目夷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来,她本来是想今夜不再提与今夜无关的事的,不过世道就是这样,总会事与愿违,好在她也习惯了,「我要说这是和你不相关的事,你大概也不会听吧。嗯,就说说倒也无妨。」 公主目夷主动伸出右手,她再度握住田昌意的左手,烫的火焰与冷的冰块在这一刻都消融,最后逸散在空中的就只是能够将两人都笼罩在其中的茫茫大雾,只是遮住了田昌意的双眼,却遮不住公主目夷的声音:「这是那日我讲过的……当今的齐国王室本是陈国人,陈厉公的儿子公子完与陈宣公的太子交好,后来宣公杀太子,公子完奔齐,歷经十世,是在陈国为楚所灭近百年后终于篡齐,陈国的延续便在齐国,你说陈国被灭了么?并没有吧。由此,要说宋国被灭,你我不是还活着么?」 第三十九章 公主目夷的这一段话并不长,但透露出来的讯息与深意却是足够田昌意深究的。绝对不简单,同时,仅是表面那样的想法存在着,就已经是可怕的事实了。 是的,田昌意的一次大胆试探,取得了远超她想像的成果。但这成果,也并非是她想要的。 公主目夷她,是想要以宋代齐吗? 这种话说出去,会有人相信吗?就是田昌意自己,在这样的念头刚刚浮现在眼前化为实在时,她也是不相信的。 不管怎么说,公主目夷都是齐国的公主,她要问公主目夷的本心,也只是想要确认公主目夷对已亡宋国的看法,从未想过有这着。还有那语句的尾段,公主目夷究竟是知晓了她的身份,还是不知晓呢? 但就算是公主目夷懒得说,田昌意也不能问了。 感觉公主目夷会说出更加了不得话来呢?!那时候会说那样的话,果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就一段话,意味着公主目夷是田昌意毫无疑问的盟友,可是,公主目夷真的清楚完成那样的想法,究竟是代表着什么吗? 哪怕有一刻田昌意是想要从公主目夷眼中看到代表动摇的光芒,但公主目夷眼中饱含的情绪除却足够的冷静与镇静外,再无其他。那似乎是在说,公主目夷对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心中有数的,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由此,也无需别人去提醒她的所作所为。 这夜晚的与世隔绝是由田昌意亲手打破的,她自然无法再妄想之前的那个问题没有问出口的情况。 但是,如果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的程度,就只会感到困扰了。 虽然不想多管闲事,这时候也不能坐视不管了,田昌意顿了顿,她向公主目夷摇了摇头,是要否定公主目夷的做法:「还是我当日和您所说的,作为人臣欺辱君主,作为人子欺辱父母,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请您不要这么做。」 「哦?听起来,你倒是知道我接下来是要做什么了。」公主目夷的眉眼间还是笑容,只不过那样的笑容很浅很淡,几乎无法覆盖那笑容之下所蕴藏的巨大悲伤,「但我没法这样只是看着,如果再不有所行动的话,你说不定会重蹈我母后以及太子哥哥的覆辙。」 「……你会死的。」公主目夷淡淡道。 覆辙是什么意思? 而且死,是像齐王后和齐太子一样死于非命吗?但是这两个人死亡的时机和原因完全没有搭边的样子,尤其是后者,田昌意是知晓齐太子无亏是如何死的。和齐王没关系,应当是和齐王没关系的,也绝不会和齐王有关系……毕竟这世间,有哪个父亲会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去送死呢? 不过一国君主不同于一般人,如果是那种牺牲会给国家带来好处,的确没有什么是可以好犹豫的,而且齐太子无亏死在宋国,在田昌意看来,实际上是成为了齐宋关系破裂的一种徵兆,但在今夜以前,田昌意都是认为其错是在宋国。 齐太子无亏之死,是在于她田昌意。 但是今夜此刻,公主目夷却将齐太子无亏之死和齐王后的被毒杀并列在一起,还嫌不够似的,将她也加上了那名单。 第64页 难道是说齐王已经发觉了她便是宋公子戴昌意,要斩草除根么?若是这般理解,那一切也便说得通了,前些日子,齐王确实已经开始怀疑当日戴昌意的死因了,那顺藤摸瓜,迟早是会找到她身上来,不过,也还没必要因为自己就和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决裂吧……那样的事情做出来,诸子百家,不会有一家为公主目夷开脱的。 啊啊,这么说,她那个戴昌意的身份早为公主殿下知晓了嘛,之前还一直小心翼翼的,不过,她那样也算是小心翼翼吗?在公主目夷面前,从来如此,她所说的,所做的,都不是一介平常的侍卫可以说,可以做的事啊。 这位齐国的公主在她还什么也不清楚的时候就给予了她足够的宽容,以至于她在他人对于公主目夷自发地怀有敬畏与害怕时,她还在那里毫无顾忌地挑拨离间。如果公主目夷真的做下了那样的事来,惯常于离间公主目夷与齐国王室其他人关系的她,定然是起到了关键作用,当是罪无可赦。 学于儒,成于墨。公主目夷也该明白那样之后她的身后名会变成什么样子,只是因为一个自己,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对一个男人一见钟情如此,是要说公主目夷本人的愚蠢,已经是天下无人能及了么? 被公主目夷牵着手往宫城方向慢步时,田昌意连借步马车的话都难说出口了。 她自觉,无法承受公主目夷那样的好意。 ……「真是巧啊,齐国的公主,王宫的夜宴的确美妙,但都是来了临淄,怎能不来观赏一下临淄的夜景呢,这几日实在是忙,抽不开时间,没想到在下一时兴起,能在这里碰见齐国的公主,当真是缘分了。」 一串话说下来还真是让人头晕脑胀的,执扇向公主目夷行了半礼的正是已换过了齐国衣裳的楚太子熊洛。 不饰华佩,衣裳的布料虽说是不错的,但上面一丝金银都不曾绣过,于熊洛一国太子的身份来说,实在是简朴,却也和一般穿着的公主目夷十分相宜。只看色调,乍一看,几乎会让人以为是从同一匹罗绸上裁剪而就的。自然,也能让公主目夷这一方看出其人早做了准备。 自从那日有心释放出和楚国联姻的讯号后,这个人就像是块牛皮癣,甩都甩不掉,也好在是公主目夷那样的做法,后面再连续拒绝起来并不愁没有理由,不过,那样的拒绝是不能让公主目夷她当面来说……但现下身周没有别的侍从,也是难事。 公主目夷点了点下巴:「太子安好。我这里有些不便,不打扰您的兴致,还是先行告辞了。」若是自己一人,与这楚太子周旋,浪费一些口舌也没什么,主要的是,公主目夷并不想要楚太子熊洛认识田昌意,她牵着田昌意的手,迈开步子,就是要离开。 但这楚太子好不识趣。 打开摺扇于手掌中,楚太子熊洛的不像公主目夷,这虽然也是便服出行,身边还是带了几名门客的,他往前一步,那些许名门客就呈扇形护卫在他身侧,不说有意还是无意,终究是挡住了公主目夷的去路。 「请问公主,熊洛是有哪里做的不如您的意了么?自那日后,每每逢见,必是避我如蛇蝎,可怜熊洛痴心一片至诚,这两国之好,唯恐伤及分毫。今夜中元节灯会如此引人入胜,熊洛才只是想要和公主同游,也便姻缘之后,夫妻之间好相处些,您说是也不是?」 公主目夷掀了下眼皮,她倒是想看看是谁敢拦她,直走无惧,于身后落下一句:「是不如我意,而你所说,确是不是。」 「公主你果然是把在下当做棋子来掩人耳目了,不过齐魏交战还是正酣,您也不怕我楚国难以蒙受此种屈辱,愿意祝那魏国一臂之力呢?」楚太子熊洛丝毫不管此处正在人流密集的中央,声音之大,唯恐不让人发觉这对峙的一男一女是何身份。 「距离济西战报上达蓬莱殿,已有四个时辰有余,你这消息得来的似乎有些晚了。」公主目夷脚步并不停下,「你是在武池殿待了一个白天,方才得了不知哪里的消息跑出来的吧,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魏国要重整旗鼓,须得好些时日,若你楚国想要和魏国结盟,我齐国与秦,倒也不是不能交好,正所谓党同伐异,您说是也不是?」 「是吗?魏军竟然败的那么快……可若齐国自东崛起,能够与其抗衡的便只有秦国,此乃死敌,结盟乃是无稽之谈,你齐国愿意,可知秦国也愿意。这么大的口气,说的你才是这齐国君主一般。只是个未及的小丫头,你平日里仗着齐王宠爱说那些胡话也便罢了,这家国大事哪能由你随口来做主的?」楚太子熊洛摺扇拍在手中,不过几步就越到了公主目夷面前,拦住后者,「嫁娶之事,齐王已和我说定。我愿意亲近你,也是方便你得了我的宠爱,日后到楚国不用吃苦,你可不要……」说着,便是伸了手来准备抚摸公主目夷的脸颊…… 但楚太子熊洛话没说完,那要触碰落下的手也没能递到目的地,便被一直低头在公主目夷身后为他忽视的一人以手腕拿捏至于空中动弹不得。那人钳制住了他,第一时间竟看都不看他,只问公主目夷:「您没事吧?」 公主目夷面色不变,眼角却是往上一挑:「什么意思……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我是您的侍卫,这么做……」田昌意感受到了从四周集聚来的目光,这向来是公主目夷喜欢的场合,因为,适合作秀,以往那样便算了,就这一刻,田昌意认为自己可以诚实一次,她看到公主目夷有些高兴的样子,心中也有些小小的喜悦。 第65页 「嗯,是的。」田昌意坦然答道,「我是在关心您。」 第四十章 ……似乎是能够听到某人气得发抖的声音呢! 至于这个某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哈!」楚太子熊洛紧盯着自己仍处于被钳制状态的右手,他良好的教养让他无法不对周围的目光感到在意,只得吞下一口气,「自我成为楚国太子伊始,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待我,还有,无视我。虽然很可笑……感觉得出来,我的这些手下没有一人会是你的对手,但是的确是我有些得意忘形,没有忍住差点冒犯了公主,是我失了礼,你若是公主的侍卫,会这样做也属正常。」 「我可以道歉。」楚太子熊洛这般说后,他的目光转移到这人的另外一只手上,那只手正被公主目夷握着手中,就这般情况,虽然奇怪,但他哪里猜不出这人的身份,似是想到了反击的办法,他咧嘴一笑,「顺便一提,你的长相还真是出众,就像是玉璧雕琢出来的,如果你是我的侍卫,我也一定会将你收为男宠的。你看如何?做一个男人的宠物,总比做一个女人的宠物要好。」 「刚才……我应该没有听错太子你说的话?」在田昌意开口之前,公主目夷就已经对楚太子熊洛的话做出了回应,不过听语气,并不像是在生气。 「嗯?难道公主你看我当着你的面挖人,感觉到不舒服了?」楚太子熊洛很乐意见到公主目夷恼怒的样子,可是他这样说完之后,公主目夷仍是没有什么表情,可说是对他的挑衅全无反应。 「你应当知道,能够做我的侍卫,会是什么样的身份。」公主目夷像是在阐述一件人尽可知的事实,「再怎么把齐国当做自家,也不要把你在楚国渐台的恶习带过来,竟然说我的侍卫是宠物……你怎么能把受我宠爱的人说成是受你□□的宠物呢?在你楚国太子眼中,你那些男宠的命运多是不如你手中摺扇的待遇好。」 「这算是公主你听信了传言的结果吗?说到传言,也是,我听说公主你是将安平君田章的孙子收为男宠了,怎么说也是国家栋樑的后代,就算那位小封君长相十分对你的胃口,你也不该这么做吧?齐国的公主,你这样的行为多使功臣之后的脸上蒙羞啊。而且,那位安平君现下应当还在济西作战呢,公主你这转身就另寻了新欢,是这名小侍卫比那位小封君更为可人吗?还是,这名小侍卫就是小封君本人……竟然在战事结束后不第一时间向齐王回报,而是拐带了齐王最心爱的公主两人独游,这是把公主你的名声置于何地?或者说,公主你当日可以那么不把女儿家的清白放在眼里,就已经是没有任何礼义廉耻,根本不在乎了?」 说话的时候,楚太子熊洛忍不住看向一旁的侍卫,被他怀疑是现任安平君田昌意的人。原因也简单,田这个人正在注视着他,如同在看一根野草,又或是一粒尘埃……先前是言语,现在是目光,这个人只是一个小小的封君,一个公主的侍卫,却敢于如此不把他放在眼里,轻贱他这一国储君。 「您是楚国的太子殿下……」田昌意的手没有松开,她打量了一下楚太子熊洛,似乎是认为楚太子熊洛还具有相当的危险性,她接着看了眼公主目夷,有所确认后才道,「居然这么猜疑齐国的公主,您要是很喜欢那种存在于市井之中的女子,就多多去秦楼楚馆,啊,秦楼尚且不提,楚馆之说正是出自楚国,楚王好色,特地修建了宫殿,以备天下美人供他玩乐,便是不知身为楚国太子的您是否也是一般于其中每日每夜流连忘返呢?」 「……没想到太子殿下您竟然会这么想我们齐国的公主。王上竟然想要将我们齐国的公主嫁于您这样品格卑劣的人……哪怕是还没有昭告天下的备用人选,只是名列其中,但这也是您不配。」这不像是田昌意会说出来的话,但恭恭敬敬,异常遵守礼仪,若是忽视这些语句的深意,只听语气,这又十分具有田昌意的风格,确实是田昌意会说出来的话,「您还是趁早打道回府回去楚国吧!我们齐国并没有这样的地方供您游玩。」 楚太子熊洛不喜欢安平君田昌意,要说今夜之前还只是在考虑招揽的难度与可行性,现在,充斥他胸腔的就只有满满的憎恶与厌烦。 ……这个人,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找死吗? 楚太子熊洛的脸皮便是一僵,然后他又是一笑:「十分抱歉,我的措辞不当似乎是让你误解了,但我只是想要表达我在这方面的担心。不会有人怀疑齐国公主应有的礼数,可公主殿下毕竟还年纪尚小,虽然你大概不是有心,可外人看起来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你看,没有哪个知礼数的侍卫会那么心安理得地牵着公主的手来逛夜市的,你这到底是在奉行护卫之责,还是另有别的用心……也不怪我多想吧?」 这样的话说出来,倒是直接把公主目夷单个给摘清了,矛头直指田昌意,若是田昌意没能好好回答……但就这样的话,只是田昌意,也无法歪曲事实,所以她是没法回答的。 田昌意打算承认这样的错误,可是公主目夷并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一声嗤笑随后从田昌意耳边传来,她看见公主目夷脸上的平静已然褪去,而楚太子熊洛的喜悦于发觉这样的变化的那一刻就攀上了眉梢。 「哈……忽然有点想笑了,说的你这个楚国人就很懂我们齐国的礼数一般,我没记错,楚人立国之时,因为没有祭祀的牲畜,只好跑到临国偷了一头小牛,不过又怕那主人找上门,只好连夜宰杀了,直到今日,楚人祭祀鬼神宗庙,还是在夜里进行。」公主目夷止住田昌意的犹豫,她在田昌意要脱开手时,捏住田昌意的掌心,然后才道,「你似乎不借着与我父王的口头约定就没办法开口说话了,字里行间,还多么为我考虑,若你的心思和你嘴巴上说的是一致的,那我真要羡慕死那个我了。」 第66页 「不要着急回答。若是你忘记了来齐国的目的,这时候就可以好好梳理一下了,楚太子熊洛,你在我这边耽误了多长时间呢?我的父王除了给了你一个空口白许的承诺还有什么呢?被蒙在鼓里当成是一个跳樑小丑的人物,就目前来说,有且只有你一个。」 跳樑小丑…… 楚太子熊洛眉梢上的喜悦甚至没有坚持到三个唿吸,就被公主目夷一盆冷水尽数给浇灭了,一点余烬都不留下……是的,机锋打到现在,公主目夷竟然一点颜面也不给他留了。 任性刁蛮如此,楚太子熊洛却不能这样毫无顾忌,他从未想到,他自己竟然会变成无话可说的那一个。 有些不敢置信,再度开口的楚太子熊洛,说话都有些口吃的感觉了:「你,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你这说的又是什么?」 「唔,太子你是什么时候连听人话都听不懂了?哎,算了,我为什么要操心这个,你是楚国的太子,自有你们楚国去操心,重要的是,我现在不想再见到你,你可以让开了。」 公主目夷话音刚落,田昌意捏着楚太子熊洛手腕的那只手才放下,当然,在此之前,田昌意已然曲折楚太子熊洛的臂膀,不重不轻地将对方从公主目夷的必将之路上推离。 公主目夷在前,田昌意只落一步在后,没有楚太子熊洛的进一步指示,谁也不敢追上去,而被如此羞辱的楚太子熊洛,还沉浸在不敢置信的余韵里,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抬头再行仰望之举,月明星稀?并非如此。 是那些大大小小的灯笼已经飘满了夜空,将那夜空映照成了如同白昼一般的光景。月与星,今夜天空所有的一切真实都需要透过那层层的由人族双手缔造的天之河才能得以一见。 ……今夜不适合占星去确定任何东西,可是这路到宫城,到朝露殿,还有很长,可不能不说些话…… 「田昌意。」公主目夷开口叫了田昌意的氏名,然后一阵无言。 田昌意有些不确定:「公主殿下,是身体有些不舒服了吗?」 「不是。」 「那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想要这么叫叫你……」公主目夷确定着手中的实感,她在田昌意看不见的前方落下一抹代表欣慰的笑容,「然后,是有些担心你,但你好像不怎么把那个人的话放在心上,我也就不说了,不过虽然如此,我还是要感谢你,谢谢你关心我,谢谢你那样维护我。可能你是出于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的目的才那样说的,可我依旧很高兴。」 直言说高兴,这是公主目夷今夜的第二次。 「让我有些久违地想起了幼时……田昌意,幼时的你非常可爱。」公主目夷忽然这么说道。 而田昌意心神一震:「您果然认识以前的我吗?」 「啊,是,我认识来齐国之前的你。」 第四十一章 梦境侵入现实,却和那次濒死所见的水光凝色的神明台不同,浮现在公主目夷眼前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而那黑暗,本来就是公主目夷自出生起,就习惯相伴的景色。只是这样的黑暗,只在公主目夷眼前,田昌意却是看不见的。 「稷下学宫那次,发现你真的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还真是让我有些吃惊呢。」公主目夷抿紧了嘴唇,缓缓道,「然后我就知道了。田昌意你,没有十岁以前的记忆,是吗?」 「应该还要再往前一点。」田昌意开始了回想,然后她似是觉得头疼,一会儿就摇摇头,「我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有一名看起来是侍母的人,听她说,我们的马车遭到了土匪的袭击,我是被他们拼了命救下来的,为此,家父和家母都去世了。」 公主目夷点点头,嘆了一息:「是吗?」 「不过我对这件事没什么感觉,毕竟我那时已经不记得他们了。」田昌意试图让自己的语气轻快起来,但是这样并不合适,所以她只能使自己的语气尽量正常,「从我刚刚开始明白周遭我所面临的一切时,我就是一个人了。」 「那位侍母……」 「伤势过重,在向我说明了身份后,没几天就死在到陶邑的路上了。」田昌意不是很愿意谈论那时候的事情,她调转了话题,「不说这个了,并不是什么很值得让人开心的事。说说您认识我的事吧,您是在齐王宫出生的,这是说您是以前有在宋国住过么?」 像是很谅解,公主目夷不再纠结,她道:「我记得之前你一点儿也不相信……太子哥哥与你说的我有南游至关中这件事,是这样的,我那仅仅能算是跟着母后出游罢了。世人皆知我母后生了我后身体不好,很少居于王宫,而是在各地的离宫别馆调养身体,但谁也不知道,只是我出生天有异象,却是太白经天,不管你听谁美化了这种说辞,但那时便是如此,这是大凶之兆。」 「掌管了宗庙的大宗伯每日恨不得要杀我千百次,是母后与太子哥哥以性命保我,我才逃得一命能够在外跟随母后游歷几年。」 「从秦国最西的陇西到燕国最北的边城,我认识了不少有趣的人,有人豁达仿佛生而知天命,有人偏激一辈子只认一个死理……当然,最多的还是趋利避害的普通人。不过在那样的游歷终结之前,我是在宋国的神明台待了一段时间,你听着不要太意外,现在你所知道的神明台只是父王仰慕所修建的仿品,和真物不可同日而语。」 第67页 「神明台是宋国一处闭塞之地,向来与尘世隔绝。往神明台的道路,极为曲折,不曾有一幅舆图实地测绘出来过,唯有里面的人出来,难有人进去,虽然,总是有人会误入那里面。父王他还是太子时,便是遇到过一次贵族叛乱,那时的齐王,也就是我的祖父,当时死于非命,父王他奔逃至宋国时似乎是从马上摔了下来,之后慌不择路掉进了一个山谷,神明台,彼时是我第一次听父王所言的,是神明台的祭师救了他。」 「那个祭师便是我的母后。虽然也是宋国人,但并不是宋国的王室。本来,她从神明台出来后就不能再回去了,只是我的体质慢慢显现了出来,存留于世的医书都没有记载这一点,母后她是把希望寄托在神明台,希望能够救我一命。」公主目夷苦笑一声,「因为我是神之子,所以神明台放了母后与我进来,但是也正因为我是神之子,神明台不想这样的血脉再散落至世间,引起纷争,他们对我的一切选择了袖手旁观,也正是在那段母后苦苦哀求的日子……我遇到了你。」 这时候,公主目夷想要将那段犹如梦幻般的日子讲述给田昌意听,因为也只有这时候,她才不会在讲着讲着的时候无法自抑地哭出声……仅剩的力气要拿去维持现状,可没有多余的能够拿来流眼泪呢。 胆小的爱哭鬼啊,这一次,能够好好坚持到最后吧? 「你是在神明台四处闲逛碰巧看见我的。神明台的大祭司都是对你恭恭敬敬,能在礼仪严格的神明台肆意穿行,还拥有惩戒外来者的权利……所谓的外来者,就是像我和母后这样的人,我们甚至都不是宋国人,刚开始,我以为你也是像当时的宋王那般痛恨齐国,但是意料之外的,受宋太子教导的你,对齐国并不存在类似的偏见。」 「神明台有很多跟我们年纪相仿的小孩,似乎是作为下一代的祭师专门从战场,或者是蒙受了灾荒,疫病的地方收养来的,我跟他们格格不入,虽然是在规定的自由时间,我能去的地方虽有限,但我一个人,也总是迷路。虽然不是有心,但就是那样,你找到了迷路中的我。这一点,我永生难忘。非常感谢。」 田昌意对于公主目夷口述的那一切感到十分陌生,但是,只听着公主目夷那般说,就像是自己的确与公主目夷共度了那样的时光,只是她对于公主目夷那样的郑重有些不解:「永生难忘……我应该没有做特别能帮到您的事吧?」 「单单是那样找到我,当然没什么,不过那时我已经一个人待在那个地方一个白天加上一个黑夜了。」 「占星,那时候还不能用吗?」 「实际上,在我第一次能够凭藉星辰方位去判定一件事时,母后便和我说,不能再用了。要是让父王发觉,我就再也没办法置身事外了。我那时候还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一个渔者有了鱼竿,在海边还能把自己饿死,那样的人,就是我吧。」 「没想到您还有这样的境遇,但是后来,为什么还是用了呢?」 「因为对于父王来说,没有用的孩子就只是过错了。」公主目夷语气没什么喜怒,「我也只能看着母后死在我面前,以及太子哥哥在我无法抵达的别处死去,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到。」 「……」有些不好的情绪似乎能从牵着的那只手传递过来,让田昌意的心脏都无法不去感到不舒服,再这样下去,她也是啊,大概连安慰公主目夷的行为都没法去做了,沉吟了一会儿,她再次调转话题,「请再和我讲讲我们当时认识的事情吧?我想了解过去的我自己……」 田昌意没有说出口的是:也想更加了解认识过去自己的那个公主目夷。 夜凉如水,行人依旧如梭,远远能够看见宫城的城墙了,但余两人耳旁的,又只是漫长寂静的余音,那一点声响轻巧地唯恐是惊扰了停驻在任何一人肩上的小小飞虫。 「……我们种了木兰,那是一种喜欢生在山谷以及丘陵之间的花树,它的树皮闻起来犹如桂花那般的香味,树茎形状像是楠树,树叶似是桂叶,枝叶较为疏松,花开可四季不败,涉冬不凋。如果是嫁接成活的枝条,大约两年就能开花,不过选择种子来进行播种,也只是多了一年,只要三年左右,就能花开……开花时节是在早春,所以木兰也被称作是望春花……但这样的花儿种植起来却很麻烦,地势太低,水分过于充足,就很容易烂根,浇水和施肥都有特别的讲究……」 「……也许跟我所遭遇的不幸比起来,那样的幸福时光可以算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也正是那样的欢乐与宁静存在着,我才能好好地保持自我还站在这里吧?」公主目夷突然用这样的字句做了结尾,回忆的舒缓节奏陡然变得荒凉,「我没能等到花开的那天,走的那一日,有些和我们同日用了嫁接之法栽种下来的木兰都是没有开。我想像着花开的景象,只是那个陪我一起种植木兰的人并没有和我一起离开……对于宋王与宋太子的争斗,你便是从后来的史书上,应当也是有些知晓的吧……神明台被付之一炬,之后再三年,宋国的内斗以宋太子失败告终,而那样的结果,就是你醒来所见了……」 公主目夷感觉自己的手脚开始冰凉了起来,只是,身体里的血液近乎沸腾,她的口腔数次都有被灼烧的痛感……意识在短短的几个瞬间如同海浪一般奔涌至于清晰又迅速退散只剩下泡沫…… 第68页 不过这样的状况还能够承受,公主目夷认知到了田昌意的手还好好地被握在她手里,她就认为还不到值得她大惊失色的处境,那么,她就还能好好说话……步子迈的再慢,只要不停,就没关系。 但是,真苦呢! 腥甜后的回味总是那么不好,但血液涌上喉头就要很快咽下去,不然哪怕是走在前面,但凡被田昌意闻到了一丝泄出来的血腥味,那这样的回忆,就没法好好进行下去了吧? 「咳咳!」 ……公主目夷再次地想要将血咽下去时,咽喉已经无法凭藉她的意志去行动了,她勐烈咳嗽了两声,还是左手捂住口鼻,让那吐血的样子不至于那么不像话。 --------------------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下上一章,「田这个人」,田是多出来的。「临国」应该是邻国。但还是为了保证美观,不打算进行修改。 另外说一声,本文纯属虚构,所有典故地名都是随手捏造,如有类似,就是我看的史书上有这样的记载,我有这个印象,大家在百度百科上应该也能找得到原型。此外便不加赘述了。 一切只是为了剧情发展…… 第四十二章 「嗯~~」公主目夷小小地滚动了一下咽喉,发出一声轻哼。 鲜血溢出口鼻,她想要忽视掉身体上的不适,但是陡然间却觉得天旋地转,眼角凭藉本能渗出来的泪水很快模煳了她的视线……一只手牵着田昌意不能放松,一只手还在捂住口鼻……拼命眨眨眼睛,她极力从一片漩涡似的黑暗中寻找出下一步右脚可以迈出踩实的余地。 田昌意闻到了公主目夷身上的血腥味,不如说,那样浓郁的血腥味已经到了不可以装作没闻见了。这时候哪怕是个普通人,这样的距离,也是能闻得清清楚楚的……可是为什么呢?就是这般情况……田昌意都可以用俯视的姿态来看公主目夷的一举一动了……这个人没有办法用双手支撑膝盖,却还是在颤抖着身体努力让自己站直……然后牵着她的手往前…… 这应当不是公主目夷特有的在她田昌意面前的自尊使然,因为无论如何,公主目夷都该清楚她这样的虚弱已是让人一览无余,这假装的气势都不存在,继续意气用事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唿……唿啊……这里到宫城城门只有五十丈,唯有这段路,不能让人发觉我的异样,不过过了宫城城门,我大抵是无力支撑这具身体了,须得你将我送到日晞阁……记住,要快。」 转过头来的公主目夷已然撤开了捂住口鼻的左手,她动作很快,在有些凝固血液要顺着下颌滴落以及要被田昌意看清状况的那一刻,她就用衣袖内袖将面部的血尽数擦拭了个干净。驾轻就熟的样子像是做这种事的次数不少了…… 原来是这种原因……这里是距离到宫城城门不远,确实已有被发觉异状的可能。 就田昌意方才匆匆看的一眼,公主目夷双眼几乎没有焦点,这种状态理所应当是很难不被人在意,是幸好,这是夜晚,也幸好公主目夷的威名远播,只是那些城卫,是没有哪一个敢直视公主目夷的。至于说血腥味,反正她田昌意是才从济西战事脱身,总不好说没有受过伤,若是那楚太子熊洛有心,倒也可以以此为藉口她田昌意要奏事时便是恰好旧伤復发,目前唯一的问题是,她这样子,不像是个受伤的。 「您可以先停一会儿缓口气。」田昌意在公主目夷转回头时,开口说道。 「说什么傻话,我马上就没有力气了……」 「不会耽误您很久,就一小会儿,我有件事需要做一下。」 「什么?」 「您得病的消息不能传出去,但您现在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了,可能他们不会多想,但是不可能闻不出来。」 「你说的很有道理,这是我过于相信自己的意志力,是我的失策。但现在也没办法了。总不能这时候突然折返吧?」 「不,我的话,可以为您遮掩一下。」 「你要做什么?」 本能地这样问出口后,公主目夷就发觉到了不对劲,她的脑子这会儿不清不楚,实在是影响了思考,不然,她绝对不会坐视田昌意在她面前做出这样的事,再度转过头来,她所看见的景象在她双眼中迅速被刨除了所有不必要的颜色,只剩下了红色。 田昌意在将轻吕送给公主目夷防身之前是从来不配短剑的,不过人在战场,那边的部曲构成部分实在复杂,卧睡之时不在枕下押一柄短剑,基本上是没法睡觉的,还好这样的习惯在醒来之后也有保持,她直到回来临淄,腰带里都是别有一柄短剑,虽然比不得轻吕那般神兵,说是利器还是可以,而短剑刺穿侧腹,那铺展开的血色也确实是可以煳弄一些人。单手将短剑从鞘中拔出,这厢捅了自己一剑,再在鲜血未完全浸透的下裳上擦拭干净,因为有公主目夷在前,她自信直到短剑回鞘,那些城卫都不会知道这短短一瞬的寒光一闪,是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再过宫城,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田昌意对于制造出来的伤口有些满意,虽然只能使用右手,但角度恰好,不会让人认为是自己故意做的。但是她这么想完之后才发觉公主目夷那边一直没有声音,抬头望过去,才看见公主目夷正有些发呆似地看着她。 第69页 「田昌意,血……」像是只木偶被打开了启动的机关,公主目夷有些颤巍巍地用左手指着田昌意的伤口处,那血渗透衣裳,这时已经有些许洒到了地面上。 「小伤而已,用不了多久就会好。」 「……不会疼吗?」像是个小孩子,公主目夷的语气竟带了丝茫然。 田昌意自觉认识到了公主目夷关注的点,她莞尔一笑:「不会比您先如今的状况更加让人感觉疼痛的。」 「是吗?」 「请不要在意这种事。」田昌意伸出一只手触碰了下公主目夷的额头,继续道,「已经开始发热,得抓紧时间赶回去。」 「但是我突然觉得自己精神得不得了……」公主目夷却是这样说道。 「……」田昌意不知道公主目夷忽然这样使小性子是怎么回事,嗯,这,是算使小性子吧?她不是很清楚。不懂,所以,不好回答,「是血吐出来,所以要好受些的么?」只能如此猜测。 而田昌意这么说后,公主目夷的表情更加奇怪了。 田昌意很困惑:「您,是在哭吗?」 公主目夷的确是在哭,她的声音都带了哭腔,只是那一线的镇定不至于断绝,还添了几分与田昌意相同的惑意:「是吗?我哭了啊,我还说今夜无论如何都不能做个爱哭鬼呢,但是,看到你这么不带任何犹豫地伤害自己,我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田昌意,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样子的呢?在宋国的那四年?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我都尽力不去用占星去确认一分一毫,可是你这样的表现,我要是还继续存在着那样的想法,就只是让无底洞的未知吞噬我的内心,让我愈加想要那些造成你如今状况的人全部从这个世间消失……出现在你身上的每一点伤痕,都比我自身的痛苦还要让我感觉痛苦万分。」 「公主殿下……」田昌意对于公主目夷突如其来的怒火没有半点准备,她有点懵。 「……够了。」像是印证公主目夷方才所说的那般,再转头向前的公主目夷嵴背挺得很直,脚步也富含音律,卓有确声,只是这么一转身,要不是那身周还萦绕的血腥味,便是田昌意,也会认为公主目夷刚才那副随时都要吐血死掉的样子只是错觉。公主目夷步伐缓慢却坚定,语气也同样如此,「不管以前是怎样,这样的事今后都不能再做了。」 「不然的话。我会生气。会非常生气,会,非常非常非常生气。」公主目夷若有所思那般开口,像是说给田昌意听,又像只是在告诫自己,「然后,我就会不理你,三年又三年,五年又三年,哈哈,我一定是十年之内都不会再和你说一句话,让你抱着你的剑滚到临淄的乡野之地,一个能够和你说话的人也没有,憋也憋死你……」 而田昌意低着头,目光有些散乱,她也不知道如今她要想些什么,可说还是那样说了:「那就请公主殿下您十年之后再和我说话,臣下田昌意,期待着那样的一天。」 这是田昌意第一次向她的主君公主目夷,自称臣下。 公主目夷许久后才答道:「你的期待是很好,不过人就是如此,该死的时候就还是死掉会好一些,可能我并没想一年内就死掉,但十年,那也太长了。我只想要你不要再随意伤害自己,若是你记下了,固然是好事,若是记不了,那也是没得法子,我可不想就一个道理对着一个人教上十年。毕竟,我做墨师,才几年?」 「……」 「怎么?这就哑口无言了?我还以为你会就挽留我的话多说上一些呢……以你一点儿因为相处产生的习惯来得寸进尺获取更多的言语上的证明。这就是我啊,竟然在这种事的这种方面,心胸如此狭窄且不顾他人感受。我分明知道,若是今夜我不和你说那么多,你保持的戒心还足够在刚刚听闻我要死的消息时冷静的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如果一开始你就不愿意做我的侍卫,这时候这么说,也只是在给予我以命运悲惨之人通常会有的怜悯,毕竟田昌意你,就是个如此善良的人。」 「说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是善良之人。公主殿下,这样的话说出去,应该没人会信吧?」 「你这对应的回答也是明知道却挑了个最坏的出来呢。身为军士,你不杀人,难道是要人杀你么?不说那两年,你这来临淄也有一年了,我国民间尚武,私斗不休,却也不曾见过你有一桩案情是你逞凶所为。这还不能说明的么?」公主目夷吸了一口气,吐出来,「或许你还有别的考虑,我也不讨厌这样,只是,别让我对你的期望当真,我没有多少时间用在这里。」 第四十三章 田昌意懂得公主目夷的考虑。 作为一国之君的对手,要胜之,本人就必须要有与之相同,不,应该是要更加胜任的品质。结合公主目夷所学,而田昌意也认同的,那样的品质表现出来不外乎是这几样:冷漠,刻薄,阴狠,暴戾,疯狂,残忍,果决以及,薄情寡义。 君主不能让自己存有软肋。 基于此,所以田昌意才敢笃定:感情对于这个人来说不存在的。当然,是不可以存在的。 不然,公主目夷那不到一成的胜率,就要再打上几个折扣,几乎等于没有了。 「是。」田昌意道。 宫城的关隘有惊无险地度过后,两人背对宫城约是二十丈的距离时,田昌意还没告诉公主目夷现下已经安全,她便发觉公主目夷牵着她的那只手一下子软了下来,随即人也靠过来,其声如烟裊裊:「接下来,拜託你了。」 第70页 闭紧了双眼,眼睫一颤一颤的,公主目夷之后唿吸都像是没有那样,让人感觉不到什么生气。 田昌意一怔,随即脸色正肃起来。刚刚还以为血吐出来后,身体不管怎样都会好一些,结果现在看来,那血并不是淤血,后续的症状只是公主目夷强行压下来了。 幸得夜色,田昌意对于上四军在宫中巡逻的路线向来娴熟于心,确定了大概的时辰后,田昌意横腰抱住公主目夷,她跑动起来,都是力求双臂平稳,公主目夷的身体不会贴近她,以免受那颠簸之苦,让公主目夷本来就虚弱至极的身体更加雪上加霜。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田昌意就推开了朝露殿日晞阁内室的门。 将人置于榻上。 ……发热而不恶寒,汗出较多,脉象洪大有数,另,舌红苔黄。当用苦寒清热的法子。 以经验计的诊断,是田昌意早年在陶邑沿街乞讨时,听那药铺掌柜惯常说的。一年之中总有几月适合上山採药,因着身体不错,虽然得到消息是比较晚的时候,但做那药铺的採药童子,用药草换住食,忙里偷闲,她也学得了几手治病止血的方子。后来再去宋国,那剑寒喋血,几个方子确是帮了她不少忙。 这吐血不知病因,但这热得早些退了,谁也不知两种情况交织在一起,后面会变成什么样。 田昌意突然想起来,她平日里只和公主目夷相处,对于公主目夷手底下的那些祭师所在,她并不清楚。上次应该就那个传信的祭师问一问他的氏名,这回没有公主目夷开口,哪怕她知晓围着这日晞阁有不少祭师,她也没法叫出来一个。 而如今这状况,也不能把公主目夷叫醒了。 看样子,得她自己亲自去那太医院走一趟,希望今夜在那太医院当值的不是那个乐西。身为百工仍是会以他人出身多行诘难的太医令。 但总是怕什么来什么,今夜在太医院当值的就三个太医,最为醒目的,何尝不是田昌意最不想碰见的太医令——乐西。 东海乐氏八世累为齐国太医,威望深厚如此。在田昌意表明自己包扎却还是渗了血出来的伤处需要些止血的药物时,其余两名太医一句话都不敢讲,只待那太医令乐西先说。 若是田昌意并非是安平君,也没有公主侍卫这样的头衔在,来拿些清热的药草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她这一张脸在宫中的辨识度实在太高,哪怕她刚迈步过了门槛,几名尚在收捡药草的医师是看见了她便要行礼,不想惊动太医都是难的。 「安平君大人来此,有什么事吗?现在夜已深了,便是那武池殿夜宴尚在,也说非有关人等禁止出入太医院。如是需要诊脉,唤一内侍过来便可,何须安平君您亲自来。」 这番话就像是没看见田昌意腹上的伤口似的。 田昌意只好再度说明来意:「我需要一些止血的药膏……从济西往临淄,路上旧伤復发,总不好以这副样子去见王上。」 「便以军士的身份来说,有伤不是更好拿来邀功的么?这伤势看起来吓人,但并未伤及内脏,若不是严重的情况,在下还是希望安平君大人您按照章程来,若是总自己过来,我们这太医院的太医也不需要整理脉案,光是每刻接待你们这些贵人,就都够呛了。啊,在下忘了,您虽然是安平君,可还是公主殿下的侍卫,按照公主殿下的秉性,您应该是没有自己的内侍吧?真是为您感到可怜,虽然是安平君……」 「假若王上能够同意我的亲卫进宫,再有下次,我不会再自己过来,劳烦太医令了。」 「你这种反应就没什么意思了,算了,我也不是要故意为难你。」太医令乐西左手摸了下后颈,他使唤着在一旁捣药的一名医员,「你去,将最近新制出来的几剂药拿给安平君。」 达到了初步的目的后,田昌意在心中缓了口气,她面上假装无意:「是这样的,我在济西待了那几日,因着天气高热,心中总有些烦躁,还有便秘尿热的症状,可否再给我些用黄连,黄柏,栀子制成的口服药丸?若是药效好,须得蒸煮的汤剂也成。」 「便秘尿热?」闻言的太医令乐西有些哑然。 田昌意奇怪起来:「是,有什么不对的吗?」 「倒也不能说不对,但贵族子弟怎么说这种污秽之语?齐国礼仪斐然,您在公主殿下身边,也是一门面,安平君您说对吧?」 「……但若是不详解症状,也不方便您对症下药吧?」 「这便是贵人诊治不如穷人。在下在宫中悬丝诊脉的日子不在少数,且不说那悬丝有几分正确,便是对症下药,因着其人略懂医术,自解其意后,往往斥而不用,还有同样的病作用在不同病人身上,需要把握的药力也多有差别,便如安平君您身体康健,那黄连,黄柏,栀子……这苦寒清热是不错的,可易伤脾胃,换做他人,那身体羸弱,不耐药力,许是会医人的目的达不成,那病情会更加反覆。自然,在下只是予您建议,听还是不听,还是在您的。」 虽然感觉太医令乐西所说有不少是在暗嘲于她,但田昌意有听到其中关键一点。是的,和她这样的身体康健之人不同,公主目夷的身体是没法和她用一样的药方的。 「按安平君所说,取些黄连,黄柏,栀子的口服药丸来。」太医令乐西在那医员身后又加了一句。 第71页 「……那若是身体羸弱之人需要清热,当用什么样的药草入药呢?」田昌意没有阻拦,像是好奇,很轻松似地问道。 「银花,连翘,甘草等性温的药草便好。」 「那可否这种药丸也给我一些,我可作今后备用。」 「是安平君您要用吗?可您的身体很好,用这些,那清热的功效不足,所费时间也长,在下并不建议您用这种。」 「若是我非想要呢?」 「给,自然是会给您的。但是这样目的不纯……安平君大人,非是在下要提醒您,自从先王后为人毒杀之后,这太医院的各样药草管控都甚为严格,请不要让人发觉日后那毒药的构成里有您今日所取之药的成分,不仅于您有碍,还会牵累了我们太医院。」 这步步紧逼的样子……田昌意看着太医令乐西有些好笑的表情……这人似乎是已经察觉到需要性温的清热药物的人是公主目夷,而非是她。 所以,其目的也非常明显了。 继续推诿下去,也只是在浪费时间。 「那我这么说吧,今夜是中元节,我连夜从济西赶回,蒙得公主殿下垂怜,在城中夜市得以同游,不过我的身体还算好,公主殿下却不似我这般,回到殿中,当即是有些发热,这清热的药物,我不是来替自己拿的。」 「哦哦,这是说,旧伤復发碍于颜面不好面见王上,却有心情和公主游玩呢。」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吧?」 「安平君您说的是。不过既然是公主发热,为何不一开始就指明来意呢?在下也不须如此和您兜圈子了。」 「公主殿下有言,此是小病,不可引人知晓,以免有人闻声有了异动。」 「这考虑还真是周全。但也不知这为公主殿下诊断的人是谁,人要是发起热来,便是简单的风寒那便罢了,可要是风寒入体,只是这种药物可还不够,不若在下号脉确诊一番,也好早日祛除了病患。」太医令乐西说着,就要差人去拿医箱。 但田昌意阻止了他:「那大可不必。先不说公主殿下,就是我,根据方才与你的言语,并不喜你,若是公主殿下,应当是见都不会见你。再者说,公主殿下已说毋需医者来,你勿要庸人来扰。」 「安平君,你这是要和我撕破脸了?」太医令乐西招徕人的手一下子僵在空中。 「我是武夫之家出身,不懂得你们的争斗,不知你是站在哪边的,但便如你所言,我是公主殿下的门面,还不至于和你这般人撕破脸。但真闹到王上面前,我大抵只会有一顿鞭笞,你么,项上人头也不知会去到哪里……」 第四十四章 ——(嗯,我这是……唔,是怎么了吗?) (心脏跟太阳穴一起突突的跳,脑袋里像是灌满了水,晕晕沉沉的……) (等等。这是说我睡着了吗?可是我刚才只是打算小憩一会……) (这个感觉是……有什么东西靠过来了……) 「!!!」 日晞阁内室,田昌意忽然惊醒,冷汗浸透衣裳。下意识地左手按住剑柄,待发觉身处何地时,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让自己的一颗心安定下来。 「你做噩梦了?」 面前传来熟悉的声音,田昌意抬头看过去,公主目夷正半卧在离她不到一臂距离的榻上捧了一卷样式有些破败的古籍在读,说话的时候脸都没有转过来。 真奇怪。几个时辰以前,这个人还是随时都要死的样子,尚且是三次出气能有一次进的气就要谢天谢地了。这才过去多长时间?她这一觉醒过来,公主目夷正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只粗略看一眼,就知道不仅是外衫,里面的内衫也是换了的,真是半点血腥味也没有了。 「……没,就是差点以为自己睡过头了。」田昌意揉了揉因为长久盘腿在地导致有些酸疼的脚踝,她这时正是伏在公主目夷榻边的,就昨夜一晚,应当是不会传出更加过分的谣言,但这时候再要担心也是没可能了,她瞧着公主目夷翻页过去的古籍,「大早上醒过来就看书么?」 「还不是某人睡着的时候压住了我的衣袖,暂时起不来。」公主目夷一只手再翻了页过去,面部表情也不变,「倒也不是什么书,只是本家谱,聊以打发时间罢了。」 听了公主目夷的话,田昌意的睡意便是一扫而空,她赶紧从地面上站起来,退了两步,拍了拍有些过分悽惨的衣裳,才有心情去看那榻边已是被她作弄得皱的不成样子的公主目夷的一截衣袖。也不知道自己是睡了多久,使得公主目夷一只手不能动弹也要那样陪着她。 田昌意迟疑了会,方才道:「公主殿下……」 「嗯?」 「我先去住处洗漱,然后再换身衣裳过来吧,现在这身上穿的委实是不能看了。」 「我还以为你在军中待了阵子,已是闻不见自己身上的汗臭味了,可速去换了来,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问你。」公主目夷合上古籍,放置一边,看着田昌意道。 「您请说。」 「昨夜我醒过来的时候闻到了药味,但我给你的应当只有痊癒外伤的药膏,没有口服之药。你是去太医院了么?」 田昌意忍不住啧舌,她这是睡过了头,人也昏了头,竟然没有想到第一时间将这件事向公主目夷禀报……一只手扶了下额头,她垂下双眸:「抱歉。您昨夜身体发热,我便想着要取些药来,免得那吐血之症受此影响更加严重,就去了太医院……」 第72页 「昨夜当值在太医院的有太医令,你是说你向他要了,他就轻易给你了?」 「过程的确有些波折,我个人位卑言轻,智力也实在有限,没有办法,还只能说是公主殿下您下令让我来拿药,虽然没有将更深层的病症暴露出去,但是这几日,有人听说了您身体抱恙,大抵又是得让您有够忙了。」 「些许琐事罢了。说起来,那个太医令是有说要来为我诊脉么?」 「有,但我一力拒绝了。是说您不需要医者,也不用人来,不知道我这么说有没有什么问题。」 「……难为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要说问题,自然是没问题的,得亏是我做事越不符合逻辑就越不会有人怀疑。你这个谎撒的不错。颇有我的风范。」 「……」田昌意不知道要不要特别针对太医令提醒公主目夷,感觉公主目夷也不像是不知道,可是反应那么平淡,若是因为没放在心上,这搞不好是要以后吃大亏……她有些迟疑。 「你不是说要下去洗漱再换身衣裳么?」发觉田昌意还在室内,公主目夷倒是先开了口。 「公主殿下,关于那太医令,您就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嘱託我的么?」田昌意不由得向公主目夷投去目光。 「他么?因为本身是不值得放在心上的人,所以不想要让你为此耗费心神。」 果然是没有放在心上啊?! 这就值得田昌意好好说道说道了:「公主殿下,须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太医之属虽然位不及士族,但所掌也与人性命关键,不能不在意。您看,就是昨夜……」 「乐西是公子申的人,公子申的娘亲出身自东海,这两家关系盘根错节,因为公子申的势力还不足以在诸公子中独立成一派,是我为了均衡起见向父王举荐了乐西,自然还有些别的人……医术算是一绝,不过喜怒都极易表现在脸上,通过他,也好知晓公子申的立场,这不是很好的事吗?不用特别在意他。」 「可是既然是您举荐,为何不举荐一个对我们有好感的,哪怕是表面是公子申的人,实际上是我们的人,应当也是可以。通武侯卿泽,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么?他现在还是对我虎视眈眈,不过却是为我们做事。」 「你这想的还真是轻易。偷天换日这样的手段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拿来用的。换掉通武侯,这个布局花了我三年有余,还得庆幸这些年他不怎么和外人碰面,教个学的好的上那大殿也不会腿打颤,但是太医令需要时刻和父王打交道,父王绝对不会拿一个不放心的人在面前,而在父王面前的人,最后都无一例外会站在我的对立面,这样,要不要特地去找个有好感的并不重要。」 「会站在您的对立面?」田昌意不是很懂这其中深意,「马服君也是王党,但我看他对我们的看法还不错。」 「这也是说,若要二者选其一,他会选父王,并不会选我。那这样,再有好感,负的和正的都没有区别。」 「是这样……」公主目夷的言论过于有道理,让田昌意无法反驳。是她理解的好感和公主目夷理解的不大一致,是她有些天真了。 「不必太过于感伤,若是需要和马服君有交集,我必不会使你难办。不过有点惊奇呢,你是用了多长时间发觉通武侯非是本人的?就我所知,向来为通武侯宠爱的小妾,也不知道她日夜侍奉的侯爷从里子里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何必用这样的问题来问我呢?公主殿下,虽然通武侯年事已高,但若是通武侯,必不会打出那样的烂仗来……还需我这样的一个小辈来救场。」 「也是,我倒忘了这一点,现今还记得安平君田章事迹的人,于今的齐国也没多少人,你偏偏能算是一个。」公主目夷微微一笑,「对了,有件事得提前告诉你。」 才转过身去的田昌意脑袋并身体一起又转了回来:「嗯?」 「可算是件好事吧,算是你进封之后的余兴。我已遣了人去那班荆馆,择个天气好的日子,那楚国太子会来当面向你赔罪……嗯,为昨夜的口不择言向你赔罪……」 田昌意都不想用傻了眼这样的词彙来描绘现如今她的表情,可是也唯有这样的字眼才能更加将她的表情描绘得活灵活现:「哈?」接着她感觉自己回过神来了,咳了声才说:「您是在开玩笑吧?」 「我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么?」先是疑惑,然后公主目夷学着田昌意的样子也是咳了声,「那我正经一些告知你吧,做好以安平君应有的姿态去接受那楚国太子赔罪的准备。」 「您这副正经的样子,若不是因为对象是楚国太子,我还真会相信了。您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是骗我上瘾了么?」 「啧啧,这年头,连我说实话,都已经是不行了么?」 「还不是您说的过于匪夷所思,让人难以相信……」话说到后面,发觉公主目夷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田昌意也忍不住迟疑了起来,「呃,应当不是真的吧?」 「为什么不能是真的?在我面前侮辱我所宠爱的人,不付出一点代价是不可行的。何况再不抓紧时间,等他回去楚国,那再将他弄过来,就不是一般的费时费力了。 「公主殿下,不知道您又是动用了什么筹码。但我真的没关系,只是一些话……」 「不行!他竟然敢那么说你,我现在想想都还有些生气。」 第73页 「如果是那样,我认为让楚太子向您赔罪更好一些,彼此面子上都过得去,我们也不至于结怨于楚。」 「你不用担心楚国会为这个所谓的太子出头。」公主目夷一拍手,内室中立时发出一道清脆声响,「我心中自是有数。」 「……这样的话,公主殿下,我不知道有句话当讲不当讲。」 「什么?」 「感觉……您似乎是有很多秘密瞒着我。」 「突然有些想不明白吗?」 「嗯。」 「既然不明白,就将这些替换成你可以明白的事去理解,再还是不明白……你也不用去想现如今你根本不可能明白的那些事。」却是不打算现在解释了。 第四十五章 ——临淄宫城班荆馆。 待得公主目夷的使者语尽告退之后,已经气到面目全非的楚太子熊洛执了佩剑立即将佐以伏身的几案一剑给砍成了两半,装饰用的细剑还算锋利,但他还觉得不解气,一脚踹飞了两片木板,执剑似是握斧,一时间,非是要将目之所及尽数噼砍成屑末,而力有不逮,没过一会,他力道深切时就遇到了阻碍。 是他一剑砍进立屋的木柱,剑身嵌在缺口处,好大半晌都不能拔/出来,如此,怒气得不到发泄,反而愈演愈烈起来。 直到楚太子熊洛一拳砸到木柱上,腕部骨响,有血与那朱漆木柱映衬,在一旁旁观已是吓得不能自已的些许个门客这时听闻了异动却早已是趴在地上,头都没有抬。一眼撇过去,不知是手掌疼痛使然,还是见了这些做不了事,不能为主分忧的臣下感到无奈,疯了许久的楚太子熊洛总算冷静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过他低笑几声后,语气仍有几分怒意,「让我向那个男宠赔罪?」 「虽然我昨夜确实有些出口不逊,可我没必要对一个男宠也持有同样的礼遇来对待吧?」 【……也是您不配……】 自言自语之时,脑海中浮现出当时那个『白面小生』的面容,楚太子熊洛又是一拳砸到木柱之上,让两只拳头皆是鲜血淋漓。 「我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才不远千里到这齐国来讨好公主目夷这般年纪的一个小姑娘的?只有一身蛮力的武夫,什么都不懂,居然敢如此随便评判我?」 「承接了安平君的名号又怎么样?连父母都不知道是死在哪里了,谁知道是不是齐王从哪里找来的野种……也敢在我面前称唿自己是安平君?」 「……而且,被我那样羞辱了之后都没什么反应,分明是那样的话听多了,只是我打狗忘了场合,就只是个狗仗人势的东西。就算我得一无所获回到楚国,在此之前,不说那公主目夷,这么一个人我还拿捏不了么?不给点颜色看看,还真是认不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呢……真想把那张处变不惊的脸用刀给雕出朵花来,到时候看看要怎么哀求我,我才会放过?」 ……大概有了行动的顺序和方向,气急之后,楚太子熊洛开始思考起公主目夷会有这样的行为的背后原因。 虽然公主目夷看起来并不像是个顾全大局的,可是敢不管不顾,不经齐王默许,这样的行为,那公主目夷应当也做不出来。 让他向公主目夷赔罪,两国地位在明面上摆着,那算不得是什么丢人的事,但让他向那个安平君赔罪,不管他有没有错,在外人看来,那都是显而易见的羞辱。是对他楚太子熊洛的羞辱。 没有一定倚仗,万万做不到这个地步……须知得罪了他,从现如今腹背受敌的齐国而言,并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难道她知道了? 不管带血的双手,楚太子熊洛摸了摸下巴,最终他的目光落在躺在一堆木屑中的一盏青铜灯,如果有心去瞧,可以发觉那灯的边沿流出来的灯油是带有一些黑灰的,那正是这两日楚太子熊洛收到的楚国来信的余烬。 是说景氏阳襄君病重,屈氏鄢陵君,昭氏泗水君前往探望,却被景氏于半途截杀,景氏杀死这两位封君尚且不够,麾下甲士以两位封君之令,直入郢都所在府邸,一日之中,屈氏,昭氏便是一个才哌哌坠地的小婴儿都不曾倖免,皆为戮没。 本是三家鼎足之势,现下一家独大,楚王室危在旦夕……可能正是为这样的消息影响,楚太子熊洛才会在昨夜如此口不择言…… 想到一月以前。 楚王难得造访渐台,一父一子,就在一间小室中进行面谈。 楚太子熊洛听到父王的来意后,眉间就拧成了一个团:「肯定是哪里搞错了。如果是要两国互为姻亲,递了文书好礼便已是足够了,那齐国公主车驾过来,我身为一国太子,顶多出郢都百里,以示对此事的郑重。让我亲自去那齐国求娶……父王您莫不是被酒色迷昏了头,只是个公主竟然要我们楚国那么大张旗鼓,三家未分晋时,天下之中,唯有晋楚可称为雄,那齐国,不过是近百年兴起,虽有些成就,也还不到我们楚国未打一仗就先行低头了,这样的事情做出来,不说不符合礼数,我国虽久居关外,也难免为天下笑,可说是荒唐至极!」 「……而且我们为何非要和齐国结盟?燕国距离遥远,暂且不谈,越国未经教化,不足与谋,随,益,滕三小国可为我国吞服,楼烦,东胡非我族类,那距近的韩魏正是阻那秦国向东扩张的必要之地,我们若是向他们提出结盟的请求,他们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这不是要比吊死在齐国一棵树上的结果好上许多么?」楚太子熊洛依据自己对于天下形势的了解,侃侃而谈。 第74页 但楚王只是笑着摇头:「真是可惜。你身为楚国太子,到现在都有些搞不明白状况。确实,按你所言,齐国并不是我们必须的选择,但是,现在能够和强秦抗衡的只有齐国。更何况,结盟和秦国直接接壤的韩魏,只会在秦国攻打这两国时,将我们也捲入战争的漩涡。战争中要死人那是要多少就有多少,但我们得避免楚人为他国的安然白白浪费性命……」 楚王的面容一下子苍老起来:「还有一点非常重要,不说六卿九大夫,就王族三姓,屈,景,昭三大氏,如今在国内封地已与王畿不相上下,那战事若有不顺,若是被有心人加以利用,你也不想有他国趁虚而入,在我国上演曲沃代翼的旧事吧?」 曲沃代翼尚且是发生在三家分晋之前。是天子尚在时,礼崩乐坏的标志。 粗略讲来,大概是这么一回事:晋君分封给叔父成师的封地在曲沃,而曲沃之地,比晋国王都翼还要大,曲沃自被分封后,连续三代,共计六十七年,与晋国君主展开的斗争从未断绝,六十七年中,晋君有三人皆为曲沃封君所杀,直到曲沃代翼成功……这期间,鲜血浸土,白骨不可累计。 虽说取而代之之人终是要为他人所取代,但,谁又愿意成为一开始被取代的那一人呢? 十三国中,现在只有秦楚还保有当年祭祀。不要说现在已无天子,诸国都乐得楚国王室被旁支取代,真要发生了什么事,不来趁火打劫几次,都要感觉庆幸了。 在彻底剪除旁支,卿族的势力之前,楚国不可打国外之仗。这是楚王蛰伏在饮酒作乐那样的表相之下得到的清楚认知。也就是为何楚王为楚太子向齐国求娶公主求了近一年都没有成功,仍然没有放弃的主因。 只要有齐国,秦国至少不会第一个将目标瞄准楚国,而这,就能给楚国争取足够的时间。让楚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知道了父王的良苦用心之后,楚太子熊洛也是为国计,放了身段,也舍了脸皮,带了门下食客,千里迢迢来了齐国。 ——却是如今,不得不空手而归了。 没有时间在浪费在齐国,六卿九大夫的态度还很模煳,虽说景氏不会立即向王室发难,但不管那公主目夷是知道实情,还是瞎猫撞上的死耗子,他都得赶紧打点行装回楚国,依照齐王的习性,若是齐楚会有一战,他势必会成为第一支齐军出征之时祭旗的那方牲礼。 只和齐王交谈过一次,楚太子熊洛就对那个男人身上的某种特质有了一定了解,他并不敢赌齐王会将筹码压在他身上。 与其一直在齐国行观望之举,他这太子身份还是回国会更加有用处。 就是,既然公主目夷让人这么传信过来,那么他不依言向那个所谓的安平君赔罪,怕是不会轻易放他走的。 也好,就在这走之前,送安平君一件大礼吧。公主目夷那么在意他……哼,十几岁的小姑娘,又怎么知道什么叫做是真正的情爱,不过是看了人一张脸就丢了魂,他是不能做的过分让事情闹得太大,可是,对不起公主宠爱的行为或者理由,还不是要多少就能有多少? 「秦楼楚馆……是说齐国没有这样的地方么?说的自己好像是什么不沾世尘的仙人似的……哼,未及冠,说什么都是早的。不知道到时候让公主目夷亲眼见到你那副样子会作何感想。」楚太子熊洛再度伸手去拔那剑身嵌在木柱里的长剑,约是心平气和后,那用力也有了准头,竟是一下子就将剑拔了出来,剑身是多了个豁口,看起来有些刺眼,楚太子熊洛脸上露出恼怒的表情后又转为得意,「这还真不错,不用脏了我的手,也能达到目的。往好的方面想想,要是因此公主目夷认为我昨夜说的有些道理,我那出言不逊不也是关心过切的一种表达方式么?」 这法子,可试他一试。 第四十六章 ——齐王宫蓬莱殿小朝会散后。 田昌意好不容易从恭贺她的人群中熘出来,不过虽然自己认为足够是小心翼翼,那行到汉白玉所制的一处步阶时,还是和马服君撞了个正着。 ……分明方才所见还在自己身后的,怎的转眼间就到身前来了,这人莫不是故意来堵自己的?心中有此疑惑,田昌意也不表露出来,在马服君望见她露出了有些惊异的表情时,她首先拱手行了半礼:「马服君……」 马服君赶紧摆手:「你我情谊,何须讲究这些?」之后他右手往右,身子一侧,让出一个方才与他有过交谈的人,向田昌意介绍道:「这赶早不如赶巧,正好,我这里也有个人要介绍给你。这是公子无浅。」 少年人不过八九岁的模样,虽然青涩,但观面容和公主目夷有三分相像。田昌意记得这位小公子的娘亲是姜姓高氏女,现下王眷正隆。 田昌意再行礼,是一揖到了半身:「见过公子。」 「……唉,都说了你我情谊,你这怎么又行起礼来了?而且,你才被王上授了银印青绶,这安平君的封号已是有了实封,咱们这小公子还一直呆在宫里,到现在封号都没定呢,论秩不说,初战能取得如此傲人胜果,你也当得起咱们小公子一礼。」 马服君赶紧抬了田昌意的胳膊,转头向公子无浅,而公子无浅也颇为聪明伶俐,不等田昌意回话,他也一揖到了半身:「蒙得安平君看重,在下甚是欣喜。」 第75页 一个小孩子这么做,正儿八经的样子实在让人感觉有些好笑,但这是齐国诸公子中的一人,会如此释放出亲近的讯息,田昌意自然不能慢待。 看重什么的,她应当还没对公子无浅做出什么实质上的好事吧?可这不该是随口所说,还是公主目夷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对这一支有所扶持?因为她本人归属于公主目夷一派,这位小公子会找到她这里,也不是不能理解的。就是……通过马服君牵线搭桥,这是说马服君对这位小公子也有所青睐吗? 大概是看见了田昌意脸上的疑惑,马服君粲然一笑:「才是近些日子的事,你那一出临淄便是半月,不知道此事很是正常。听说昨夜公主感了风寒,大抵也没时间和你说明罢。你也知道公主与诸公子的关系向来不好,但现在竟然开始默许公子无浅的势力扩展了,你说,是不是诸公子中,当算公子无浅的资质最有后继的可能?」 「虽然年纪尚小,但王上也正是壮年。自然臣等辅佐,应当尽心竭力。」马服君望着公子无浅,脸上的表情与往常对待齐王时,不差分毫。 田昌意迟疑了会儿:「马服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须知太子殿下……」 「可不要在此用太子殿下的消息做饵。这里就你我还有公子无浅三人,先太子殿下的行踪到底是怎样的,外界猜测繁多,你为公主殿下亲卫,自当明白。如果先太子殿下无事,依照往常公主殿下的心气,怎会将自己的后路託付给除了先太子殿下之外的人。」 被打断也便罢了,话不到一半,马服君再称唿太子无亏,已是认定了太子无亏身死,冠在太子的称唿之前,已然多了一个『先』字。 剎那间,田昌意觉得自己的嘴巴有些干。 马服君还在说:「但既然公主殿下已经选定了公子无浅,这投桃报李,你也不用担心诸公子之争结束后公主殿下的去处,就咱们公子无浅,就那两分的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马服君说完后,公子无浅也接了句:「若是日后在下得登大宝,当封公主目夷为大长公主。」 田昌意自然不觉得公主目夷对待公子无浅的态度是这两人所说的那样示好,迟疑了会,她道:「公子日后可会让公主去封地?」 「去封地?」公子无浅并不同一般孩童,也算有自己的见识,他闻言道,「安平君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薄姑虽好,那底蕴怎能比得上临淄,我听太医院的太医令所说,公主目夷仅是在外吹了会风就得了风寒……病情严重到昨夜的武池殿夜宴都没去,那可是难得的王族团聚的日子。我等王族皆是血食之君,去那薄姑,等闲的贵族身子骨都受不了,你怎能让在下的姊姊去那儿?」 公子无浅说的像是有些道理……但……会听那个所谓的太医令的话啊!!! 田昌意接着说道:「若是公主殿下执意要去呢?」 田昌意这一问像是触及到了公子无浅的知识盲区,公子无浅张了张口,随即转头看向了马服君,目露疑惑。 马服君嘆了口气,替公子无浅回答道:「公主殿下掌管后宫多年,大宗伯一职也不是随便不做就能不做,还有军中积累,青年一代的将军,在安平君你之前,就有得公主殿下恩惠不少的……如此种种,若是本人不在眼前,虽然公子无浅宅心仁厚,便是我等,也不能答应。」 「既然是从马服君您的口中说出来的,我能认为这是王上的意思么?」 马服君没有正面回答:「安平君你该知晓公主殿下只要一日还活着,她对于齐国的作用就不会小。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再过些年又何妨?我知晓安平君你有怜人之心,但天下一日不统一,齐国便无一日不可居安思危。况且,公主殿下她自己都没有说什么。」 (公主殿下怎么可能会告诉你们,再那样下去,她就要死了啊?!) 田昌意将咽喉中停留了许久的一句话咽了下去,她勉强笑道:「抱歉,可能是我昨日失血过多,连带着今天脑子都有些不清不楚了。那十二国不灭,哪里有时间考虑个人私情的。是我想的不够周全。」 「不。这足以见得安平君你对于薄公主的一片真心。」马服君不以为意,反而对于田昌意的行为赞赏有加,「那么,安平君你还有什么疑问要我等解释清楚的么?」 「没有了。」田昌意摇摇头道。 「能够一起侍奉一位君主,这是难得的缘分。希望日后合作愉快。」 马服君落下一语后,公子无浅虽然有心克制,但脸上还是显露了一丝得意之色。 田昌意只道:「我唯公主殿下马首是瞻。」 两厢交谈了会,各自试探了底线,当算是各有所得。 再客气一番,而在田昌意转身离去,再不见其身影后。公子无浅那绷的一点王族贵气一下子消得干干净净,双手握拳,同时右脚不停地跺地:「这安平君是什么意思?公主目夷现在都已属意于我,他就一句向我示好的话也不肯说?」 马服君收拢了衣袖,他低头看袖边缝的密密的针脚,言语间颇有些慢条斯理的:「不是说的很清楚了么?只要公主目夷在咱们这边,他便会听咱们的话。」 「可这……」 「不要太贪心了,无浅公子。您虽然较于寻常的孩子还算聪慧,嗯,比我家的是要明事理些,可要做齐王,就当前,您还是远远不够的。说实话,若不是公主目夷至今为止只对您这一系有所亲近,王上也不会派我来教导您。更不要说,这可能是公主早不堪诸公子之争带给她的麻烦,您的堂姊,那位高氏姜奢胆大,才求得的公主目夷一句话。」马服君一改方才对于公子无浅的恭敬,他冷眼看着公子无浅,便像是一个商人在打量一件货物,「您现在得到的远比您付出的多。」 第76页 公子无浅缩了下脖子,但还是有些不忿:「马服君你怎能这么对我说话,也不怕……」 「我家世代侍奉齐王,虽然有些话说的是不好听,可是便没有哪一任的齐王会怀疑马服君的忠心,难道您日后要做第一个打破这规矩的人吗?」 「我……」 「便不是王上,若您是公主目夷,就当前,我绝对不敢这么说话,可惜您还差得远,无法赢得我对您的尊重。」马服君再抬头,日升重影,仿佛田昌意还没走远,他再度嘆了口气,「所以啊,请您尽快强大起来吧,不然我可不好意思再这么对安平君夸奖您了。」 这厢里,田昌意走到前朝与后宫的连接处,她的亲卫,因为禀报时甚得齐王欢心,三级不止,是连升了四级,现在已为不更的李德,换过新衣后在此处等她。 李德手上捧了一封信,便看那信的封皮式样,田昌意也知晓是谁送来的。嗯,楚太子熊洛的反应还真够快的。 拆开一看,所言不多,只一行字。 「四马路的弄玉楼?这是什么地方?」看过之后,田昌意只有这一个疑惑。 李德也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 想要说不必的,田昌意自知她接受的行为对于楚太子是意味着什么,但是,公主目夷不会同意她这样做的吧,脑海中闪过一念后,她将书信交还给李德:「罢了,难得是选在今日未时,应当花不了多长时间。」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书大概是会写到六十万字,不过我目前只码到三分之一,各位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尽管提出来,因为我个人脑容量比较小,难免会遗漏一些东西,有问题的,我尽量都会加以回復。 谢谢! 第四十七章 不过就算是未时,这午时都未到,并不能太早赴会。 由此,田昌意不改来路,照常往朝露殿的方向走去。经过半月的修缮,朝露殿的正殿呈现出来的模样已和当时无差,但朱漆新干,公主目夷要再搬进去,还得些时日。 可能在外人看来,已有了实封的田昌意并不适合再被简单看作是公主目夷的一个贴身侍卫,但安平君的章服穿在身上,田昌意还是怎么感觉怎么就不舒服,这一到安歇处,还是换了往常的侍卫服,再往日晞阁去。 和去时的精神抖擞不同,再到日晞阁内室,田昌意发现公主目夷这大白天的,竟然睡下了——卧榻方向的帷幔尽数放了下来。 内室里隔着不远,那只乌云盖雪的小猫儿正在田昌意的前路横卧,吐着舌头舔舐粉红色的肉掌,表情懒懒的。似乎是没有主人爱抚,是到她这里来发泄不满的。 不过,田昌意自这只猫儿来到朝露殿伊始,就从未触碰过对方。于是,直行的路是被挡了,田昌意停了一步,直接往右走了两步,再往前,但这猫儿也像是成了精,一看田昌意的举动,那卧也不卧,躺也不躺,赶紧起身,在田昌意再迈步时,一下子把自己身子滑扑到田昌意的脚下,还幸亏田昌意收脚快,不然这一脚下去可不得了。但就是到这儿,田昌意也没多想,她再往右……这足悬半空,其下还是猫儿乌云盖雪的嵴背,田昌意就不得不认为这只猫是在故意和她作对了。 再往左,结果也是一样。 看着猫儿,田昌意也不知道这只猫听不听得懂,她道:「虽然我是不想这么做,但是现在也没办法了。」 再次足悬半空之时,田昌意看也不看那猫,本来是平常跨度的一步被她延展了些许,然后直接越过猫儿,一步跨了过去。 本以为这样就算结束了,但跨步过去没多久,田昌意就感觉到了不对,视线往下,结果是她那后跟过来的左腿已经成了猫爬的柱子。小猫儿扒着她的裤子,似乎是一点儿也不想她再前进半步。 所以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往常也不见这只猫对自己这么有意见。 正待田昌意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自内室外恰是进来一个人,便是一直照看这只猫的祭师,亦是上回给田昌意送信的蒙面人。从李德口中,田昌意知晓这人是叫做黄邵的。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然后一切尽是在不言中,黄邵就明白了个中情况,他首先告罪:「方才给公主殿下送了些药草来,这一时情急,身上的味儿重,恐怕是坏了猫鼻子。不过这小猫儿少有如此玩心重的,看样子,安平君大人您还是很得它欢心的。」 猫的欢心,田昌意倒是不感兴趣,但她是从黄邵的口中听到了一点令人在意的东西:「药草?」 公主目夷不是说她毋需医治的么?怎么还要药草的? 黄邵继续道:「昨夜发热是好了,但是损坏了睡眠,公主殿下是特地托在下去弄些宁神安眠的药草来,也好趁着这大好日光,补足昨夜睡眠。」 「的确今早是醒的过早了,应当是没有好好睡。但能让自己大白天这么睡,可不像是她本人的作风。」田昌意若有所思后,走近公主目夷的卧榻,虽然那猫还在腿上,也不妨碍她正常行走,揭开帷幔,看到公主目夷熟睡的那副样子,田昌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会睡的那么沉,怎么还会需要药草来宁神呢?如果公主殿下她没有特地嘱咐你,你不用这么提防我不让我知道。」 「……」黄邵依旧面不改色,不过语句中所蕴含的意思已然是变了,「药草之事是不假,不过公主殿下让在下找的药草不是宁神安眠用的,而是提神,以助开朗用的。」 第77页 「那可能都不是药草了,有这般功效的东西,我暂且只听说过那些金石之药,便是书中所说的寒食散类似。你也知这种东西是拿底子虚耗的,当时或是能精神一二,但必不能长久。」 「或许安平君大人您说得对,但现在如果出了问题,又何谈以后呢?」黄邵站在原地没有动,「昨夜是有您在,公主殿下不至于当街晕倒,但是万一有这样的情况,我们不能不防。」 「但之所以会这样,是公主没能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我听说她在城楼那里等了好几日,都不曾好好休息过。」 「一面是想早些见到您,但另一面,请您务必相信,公主殿下往常那样作为并不在少数,也不曾有这样坏的后果。」 「怎么这样听起来,你知道的公主的事情都要比我多?」 「可能这么说起来不是很合适,但是安平君大人。在下是在先王后尚在时,就陪在公主殿下身边了……如果说嫉妒,可不要把矛头瞄准在下。在下仅仅是因为王后的一饭之恩,才在这里的。」 「嫉妒?我应当还没有这样的情绪。」田昌意的回答充满了疑惑。 「啊,那就是单纯的疑问了,不过谁叫我们家的小公主不管做了什么都是不喜欢直接说出来的呢。」黄邵轻笑一声,「这里也不打搅您和公主的相处了,看来这只小猫儿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就让在下将它抱走吧。」 「……」在黄邵走近来,要将猫儿抱走时,田昌意止住他的举动,随即道,「不用了。这样便好。」 「嗯?」 「公主殿下还在睡,我这恰好也需要个伴,它陪陪我,也好。」田昌意给出的理由颇为牵强。而她自己,在说出口的时候也不清楚自己是在说什么,只是说都说了,总不好再改口。 在黄邵还没接上话前,田昌意自己便是陷入了沉默。 田昌意还没仔细见过公主目夷睡着时的样子呢。每回的读书时间结束,公主目夷都是让她先回去,便是昨夜,也没时间瞧个清楚,自己就先睡着了,所以说,这还是就田昌意方面认识的五年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公主目夷的睡脸。 总觉得不能放任自己一个人在拥有着这样一张睡脸的公主目夷的室内。好像内心的某个地方会变得奇怪。 像神一样的好孩子啊?!她大概会无可避免地陷入回忆中,却是因为不记得十岁以前的事,什么都记不起来,继而陷入无尽的懊悔中吧?! 【既然不明白,就将这些替换成你可以明白的事去理解,再还是不明白……你也不用去想现如今你根本不可能明白的那些事】 想到了公主目夷早间说的这么一句话,不知道公主目夷是想要她明白什么,只是她原本不是什么喜欢多想的人……所以,就只会因为感到奇怪而得不出任何答案。 大概,会让猫儿留下,就是出于这样的理由。 自从这只猫来了之后,公主目夷待她就不是以往全部的关注了,小东西可爱,她远远比不上。公主目夷会对着这只小猫说一些不会对自己拐弯抹角的话吗? 不到一年的寿命啊,现在看起来,能有半年就算不错了,如果公主目夷还要这么折腾自己的身体的话……理所应当会向自己发号施令的人用不了多久就会从这个世间消失么?一年的时间过得有多快,人的生命会有多脆弱……这都是田昌意清楚的事情,于是,就没法不在意了。 假如只是相处了一年也就还好,她本身也只是拥有保护公主目夷的责任,这人得了病要死,她又能怎么办?不过,谁叫公主目夷昨夜又和她说了那么多多余的话呢。 本来,田昌意这个人在来到齐国时,是认为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那样不切实际的期望成真后,会认为不好应对,这也是正常的反应吧?! 总不能在那种时候,哭的很丢人,拉着人袖子说不要死吧……当初那位侍母去世时,自己的反应还是要有多平淡就有多平淡…… 「安平君大人……」 突然发现有一只手掌在面前晃了好几下,这时,田昌意才发觉,她竟然当着黄邵的面走神了,走神也便罢了,竟然人走到她面前,她都没发觉,这在往常,可是大忌中的大忌。 小小地吸了口气,田昌意摇头:「我好像是真的有些失血过多了。」 「嗯。」闻言后,黄邵也不戳穿,他点头道,「这午时将近,安平君大人也不要忘了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田昌意受了黄邵的好意,点点头。 其后,黄邵在扶门离开之时,回了下头:「早些日子,在下还只是相信公主殿下的眼光。倘若公主殿下欢喜您,咱们这做下属的,也是看公主殿下开心便好。但现在,在下却认为,不用公主殿下亲口,您也是个做公主殿下夫君的好人选。」 「什么?」田昌意一下子觉得自己脑袋里塞满了问号。完全搞不懂情况了。她刚刚是在不经意间做了什么很奇怪的事情吗? 按理来说没有,她就站在原地没动过。 好在黄邵没让田昌意疑惑太久:「您望着公主殿下的目光非常温柔,而这样的目光,到目前为止,我还只在王后和太子殿下那里见到过。」 第四十八章 黄邵说完话后,便是退了下去。 不过他的话却让田昌意模煳间似是能够得到一个答案:大概,不知不觉中,公主目夷已然成为了如同她家人一般的存在了吧。 第78页 不管是当初那赵都头,还是现今这黄邵,都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么总不会全然都是假的。 ……如果是家人,公主目夷的年纪可在她之下,哎,可就到现在,她能做的还是少。虽然跟着公主目夷念了不少书,但那些东西嘴巴上说说还好,实践起来,田昌意自己也知道,她实在是过于天真了些。 而那份天真,明知道却也不是随便就能得到改变的……田昌意在战场上的阅歷还算丰富,可对于朝堂还是年轻……只希望到时候不要成为公主目夷的累赘才好。 用手背试探公主目夷额头的温度,感觉不是很明显,非要同样一额头碰触,田昌意才放下心来。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要这么确认一遍,但是这样确认后,她好歹能够盘腿就靠在公主目夷的榻边坐下,一边去顺腿上那小猫儿的毛,一边就一册诗,随手也能翻阅个兴趣,不用偶尔回头去察看公主目夷的状况。 这样的时光,田昌意总不会觉得长久。只是她究竟是没有忘记之后还有安排,午时三刻,她便是打算启程了。 不说李德,黄邵像是一直等在外面,见了田昌意出来,是将小猫儿从田昌意的怀里接了过去。只是才接过去,黄邵的表情就变得怪怪的。 「这爪子举起来都软软的,安平君大人,不会您什么都没吃,也没给它餵点什么吧?在下记得内室里可还有些果脯。」 田昌意摸了摸鼻子:「这不是一个时辰都未过么?」 「不是一个时辰的问题,是午时便该进食了。」 「……嗯,好,下次我会记得的。」才要辩解,只看那小猫儿一点精神气也没了,田昌意陡然间心中有了些许愧疚感,直接承认了过失。 「也是在下之前忘了提醒,而餵猫这种事,既是在下的职责,也不该让安平君大人您代劳。不过还是那句话,可不要因为现下公主殿下还是睡着的,就午食也不用了。在下可是从您的亲卫那里得知了不少您在济西时的饮食习惯,可不要让在下把这些事报给公主殿下知晓。」 不知为何,那关注点却是从猫身上转到了自己身上,一时间不知该做如何反应的田昌意只得讷讷点头,以示自己知晓了。 虽然说那些事,公主目夷或多或少能够猜到一二,可让人给了由头,就只会让公主目夷得了志气。 她们两人的言辞,一般不涉及正事,都是田昌意赢的,从来都是她呛公主目夷,哪能轻易让这分好处让公主目夷得了去? 不然依照公主目夷的本性……就拿那回被大夫连称的人追了半城的事,公主目夷可是每每得闲都能就此嘲笑她一番的。 行了十余步。 田昌意发觉李德数次是想开口,可数次硬生生地是将那要开口的话给憋了回去,让她觉得好生奇怪,不由得发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可直接说与我听。你是我的亲卫,不必如此拘泥身份。」 「是这样的。」李德舔了下唇道,「我看宫中都是有爵位便称爵位,无爵便称封君,到现在为止,似是只有我还称唿您为都虞侯大人。是以军职相称的。」 「这个不打紧,你就是军士,不必像宫中人一样行事。」 「是,还有一件事。」 「嗯?」 「您真的要穿着一身侍卫服去赴那楚太子的宴会吗?会不会不大好?」 「你说的也是。公主殿下是让我以安平君的姿态去接受楚太子赔罪。我这便去换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 「再有下次,你可直接将你的问题一次性说清。」被打断的田昌意也打断了李德的话。 「是。」然后李德脸上一红,言语间都有些紧张:「方才得了闲,我去打听了一下那所谓的弄玉楼……」支支吾吾的,竟然没能一口气说下去。 田昌意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回音,再看李德的脸,那红的已是不知道朱漆漆过几遍了,是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地方吗?结合弄玉楼的名字,稍加思考后,田昌意有了个猜测,虽然也知那楚太子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可还真没想到会如此小心眼。不过猜测归猜测,一切还是得以实际为准绳。她直视李德的双眼,以异常坚定的语气道:「你说。」 「是青楼之所。」 李德本以为这么说后,田昌意的反应会很激烈,但低头等待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等到,只好抬头,问句也是犹豫:「您不生气吗?」 「生气什么?」田昌意反而对于李德的疑问感到疑惑了。 「若是楚太子要向您赔罪,他理应用一个更加正式的地方招待您。」 「你该不会认为楚太子会真心实意向我赔罪吧?」田昌意摇摇头道,「公主殿下拿我羞辱他,而这回,他应当是想如此羞辱我。」 「……是我和他说,我们齐国没有这样的地方供他游玩的。是我说的绝对了,让那秦楼楚馆第一次成为产业的,正是咱们齐国呢。常人惯以五十步笑百步,而我昨夜,以百步笑人五十步,这是什么说法呢?还好当时情景,楚太子不能如此戳穿我,还算是保有了我一点颜面。所以,我或多或少,能够理解他的怒气。」田昌意身着寻常的侍卫服,腰间配一柄剑,墨发玉颜,仪态闲适自然,「而且此举在外人看来,还是他盛待我,民间的青楼,那养的许多都是卖艺不卖身的角儿,不到榻上,端端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像我这样年纪的男儿,正是年轻气盛时候,该是吃这种招数的。或许,楚太子他便是这般想我的吧。」 第79页 「那应当是他看错了人。」李德可不觉得他的都虞侯大人会是这种人。 「呵呵,你这可比我自己还相信我自己。不过,别的我是不知,但饱读诗书这块儿落在实处,我还不认为这世间有谁比公主殿下更能使人信服的。证明不过,证伪这方面,公主殿下可是一等一的好手。」 「嗯?」李德不是很懂田昌意的后半句话。 刚好这时田昌意也有了些心情解释,往她榻处还有些路,她便道:「你可曾有读过孔圣人所编的《春秋》?」 李德点头:「此是读书人不可不读的数目。」 「那么为《春秋》作解的三传,你可是也读过?」 李德点点头,又摇摇头:「家中所藏,散佚不全,通读的只有《春秋左氏传》。」 「那正好,你应当是知晓《春秋左氏传》中的那有关文姜之乱的註解,那我问你,你可觉得文姜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这……都虞侯大人,《左传》所言,言之凿凿,只是听您所言,似是不大赞同。」 「岂止是不贊同。换而言之,《春秋》本义,便是鲁国的史书,不过孔圣人编写时,尚且只是爱删改些东西,这到了《左传》里,某些事件就完全污名化了。譬如说这文姜之乱。桓公本就是公子羽父杀死隐公所立,属于弒君即位的典范。若说公子羽父乱臣贼子,也不见得桓公即位后对他有任何惩罚性的措施,你说,这两人是不是一开始就是一党的?」 「我,我,我还不曾想过这方面的事情。」 「《左传》记载齐襄公昏庸无能,可偏偏是在齐襄公时,齐国向纪国復了九世之雠……文姜虽然是齐襄公的妹妹,但嫁到鲁国就该称是鲁国人。当时齐国讨伐纪国,鲁国却是与纪国结盟,如果鲁桓公非要有个理由被齐襄公所杀,用这样的理由要更加合适一些。一个女人,她不过是被她的丈夫恰巧带在身边,结果她的丈夫被她哥哥所杀,但是她没死,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污名。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呢?」 李德的脑门上不由得多了几滴汗水:「都虞侯大人,我不知晓这些。或者说,我从未想过这些。」 「不必着急。这仅仅是我和公主殿下的理解罢了。并不是非要你贊同这些。」 「那……」 「但楚太子若要请个符合我口味的青楼女子出来,若是不能和我的见解相同,那我可不见得会多听她说上几句话。毕竟青楼的饱读诗书,便是要善解人意,然后得见人一片真心的。」田昌意笑了一笑道,「我和你说这么多,只是想要告诉你一件事。尽信书,不如无书。」 「您是说?」 「在今后,大概要不了多长时间,史书上少不了会有我和公主殿下的名号。除我们之外的人,不管把公主殿下理解成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但你们至少是清楚的……公主殿下并不是因为是女子就是好的,也不是因为女子就是坏的。公主殿下不管好与坏,皆是因为她是齐国的公主殿下。」 李德有些似懂非懂。 田昌意看见他的模样,自觉是对于公主目夷早间的做派有了了解,因为,她也不打算继续解释了。 第四十九章 ——临淄有因坊四马路弄玉楼。 因着那日战事结束,田昌意便不曾给他下达过什么实质性的任务,高唐有他没他一个样。他也不敢向田昌意索要拿高唐的军权……毕竟他还不敢笃定那日他的杀意是否为田昌意觉察。但拖着犹豫也不是个办法,所以通武侯卿泽是想着提前回临淄报那高唐之胜,就是要抢在田昌意那传令骑兵的前面,不过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他那千里宝驹还比不过那传令骑兵的速度,人家是上午就到了,他非是下午才到。 昨夜中元节王宫夜宴,他一个列侯,白白做了那初来只是一介白身的军士的陪衬,而今朝朝会,各行封赏,唯有他一个不褒也不贬……因为田昌意根本没有在奏章中提到他。 而且朝会散后,田昌意也不曾正眼瞧过他。好似并不知道他已从高唐回临淄了。 就这几件事,哪一件事不足够通武侯卿泽他恨得牙根痒呢? 这心中起了火,就要发泄出来。 只是,府邸中豢养的一些姬妾皆是那老头子碰过的,之前是为了不让自己被人怀疑,但若是可行,哪个男人愿意在这方面还学着别人去做? 弄玉楼。 以前他也曾陪着那老头来过几回,这里的姑娘都是身娇体软的好玩物,调/教的好,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自有一套规矩。倒也不怕走漏风声,被人通了气。 嗯,通武侯卿泽本来是这般打算的。 但携了侯府护卫过来,通武侯卿泽脚才迈进去半只,他便被言笑晏晏的鸨母给拦住了去路,闻说详细后,他皱起了眉头:「楚太子包了层楼罢了,你这青楼十二重,老朽去他层便好。」 虽有些意外,但通武侯卿泽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惯常是有,不过今次不是个齐国人做出来的。但通武侯卿泽自认为是通情达理了,可鸨母还是不放他。 「是这样的,侯爷。您最喜欢的吹叶,排箫这回也不得空。」 通武侯卿泽这次也没想叫这两个:「她们也被楚太子要过去了?无妨。你这弄玉二十四美,那楚太子总不会全要了去吧?老朽……」 第80页 鸨母面露难色,继而点头:「确是如您所说的,二十四美,今日皆是不得空。」 「依照侯爷您的身份,老身这里也不敢用别的货色以次充好,要不,您和楚太子打个商量,或者说,改日再来。」鸨母也不敢得罪通武侯卿泽,脸上堆满笑容,那神情确是一派惊恐,还正像是个小本生意人家会摆出来的表情。 通武侯卿泽肚中是憋了不少怒气,但就这关头,他也知道事情轻重,不想也不敢和楚太子正面发生冲突,闻言后,他便是打了退堂鼓,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多嘴了一句:「那楚太子是要宴请什么人么?」 一听通武侯卿泽提起,鸨母立即是笑眯了眼:「老身听说是那才在济西打了一场大胜仗的安平君,侯爷您曾经是有和章子有过交情的,对于如此小辈,也应当多加关注一些才是啊。」 这些人皆是知晓安平君田昌意是从那济西回来的,可有人知晓他通武侯卿泽也是从济西回来的? 本是无意,一听到这里,通武侯卿泽肚中的怒气狂涨之后一下子又爆冷如冬日之火,勉强存了丝理智:「是么?那还真是贵客呢。那就没办法了。」 这时候,向来善于察言观色的鸨母也不知自己说错了话。 「侯爷您下次来,提早说一声,吹叶,排箫这两位姑娘,便是天王老子来了,老身专为您留着。」鸨母嘴上是这么说着,但那动作已是要送客了。 通武侯卿泽都看在眼里:「那倒也不必。老朽还没打算就此回去。请给老朽另外安排一间厢房。你这弄玉楼二十四美的名头养出来也有几年,以你的谋划,不该没有接替的人选吧?」 鸨母愣了一下:「……这时候。侯爷您这不是让老身难做人么?那几个孩子年纪还尚小……」 「不过是待价而沽,而老朽现下就能给你个好价钱。可别一口一个孩子,这些年,老朽还是知道你们弄玉楼这些所谓『大家闺秀』来源的,有不少是曾经来你们这里做过客的客人的子嗣吧?也不曾见着谁身死族灭后,你们花钱把她们从牢里捞出来,是让她们好过的。但凡是有一点慈悲之心,会忍心让她们在这弄玉楼卖笑卖艺,到最后卖身?便是鸨母你,出身似乎也不差,不是吗?」 「老身……老身不太明白侯爷您是什么意思。但不管怎样,既然侯爷您这么说了,老身能做的也就只有分内之事。不能让您轻易就从弄玉楼回去,对吧?」鸨母有些勉强地从脸上挤出一抹笑来。 「早点习惯总是好事。什么都不清楚地活着,真当自己是个大家闺秀以至于那一天到来时总要闹得要死要活,完全忘记了自己是靠着谁才能衣食无忧到今天的……你要是真的爱护那些孩子,也不会想要亲自告诉她们这个残酷的道理吧?」 看到鸨母脸上的表情后,通武侯卿泽心中不由得浮现了几点愉悦之感,自然,他没忘了主要目的:「若是可以,尽量给老朽安排个近点的地方。你说得对,对于如今的安平君,老朽哪怕只是作为普通的长辈,也合该多关注他一些。」 ——弄玉楼四楼某处。 楚太子熊洛正将一个纸包打开,他面前的几案上放置有一只酒爵,白色的粉末散入酒爵之中,只用两三滴水湿润了粉末,那粉末便化为无形,摇晃酒爵,底处也不曾有液体流动的感觉。 这是楚国王医自那云梦之地採取了十年才有所成的解龙之药。相传是那上古时代,由神明亲自研制出来的配方,本来是为神明之间的情趣之物,不过作用到凡人身上,那药劲可是十倍也不止,足以让人享那销/骨之魂,再不愿得返现世。 这东西,楚太子熊洛在楚国时曾用过一次,是给他愚蠢的兄弟,那次后,他那愚蠢的兄弟颜面尽失,羞愤自杀。这次,按他所计划的,应当也不会例外。 虽然认为这座青楼的几名头牌姿色是不错,谈吐也不俗,可毛头小子可最容易上当,也最难开窍。那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既是快要回楚国了,虽然心有不舍,他还是决计用这最后一点剂量助助兴,让计划再多上些许把握。 举着酒爵再放下,楚太子熊洛垂下眼眸:这一切等待就绪,便是等那安平君,田昌意来了。 不过随即,他便听了有人奏报。 「通武侯卿泽。我是有听说过这人和安平君一系有些牵扯,不过也不见当年田章死后,这个人出了什么头。带了侍卫来也无妨,到时且看看,这计划若是不可行,我们早些撇清也无事。毕竟这解龙之药,还从未有人能查验成毒药的。就是□□被指明了,这安平君可不要感谢我解了他处子之围。」像是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楚太子熊洛自言自语道,「这古往今来,这方面,还只有男人向女人下药的被算作行为卑劣,而向男人,则是无毒不丈夫,也是不知是何道理了。这世道对于男人,可真不算好。」 未时正刻。 田昌意到弄玉楼的时辰是不差分毫。 虽然名义上是楚太子向齐安平君赔罪,可是只由齐公主一封信,也没说要楚太子广而昭之,所以仅从表面看来,安平君田昌意到这弄玉楼还算是和楚太子熊洛交好。谁让就这时候,楚太子熊洛还是公主目夷夫君的大热门呢,就算是突然要邀安平君田昌意,因为安平君田昌意作为公主目夷侍卫的身份,便没有一个旁观者能够猜中其中内情。 第81页 而且有哪一家赔罪,是要那接受赔罪的人自行上楼,那准备赔罪的人还在席上盘腿坐的好好的呢? 只是田昌意不会计较。 哪怕是依照安平君的姿态。田昌意也不会计较这些。 被一名小厮引到四楼的一处厢房门前,田昌意才进去,本来紧随她身后的李德却被楚太子熊洛的门客伸手挡住:「厢房内只有太子一人,依照礼数,希望您也是一个人进去。」 这种态势颇有引人入瓮之嫌,但田昌意左手扶剑,还是朝李德点点头,示意对方照做。 进得厢房内,不见其人,便闻其声。 「你来了……这等着还怕你晚到。这早上齐国的公主才将信送到我这里,我这时日也不好选,索性就定在今日,你应该……」 「客套的话就不必说了。楚国的太子殿下,您很讨厌我。虽然隔了那么远,但我也能察觉到那种气息。」田昌意闭了下眼,然后睁开,她身后的房门关上,面前正是被一群莺莺燕燕环绕其中的楚太子熊洛,「当然,与此相对的,我也非常讨厌您。」 「所以你来,只是想来看我向你赔罪的?」 田昌意也否定:「赔罪就没有必要了。我来这里就意味着已经接受了您的赔罪。楚国的太子殿下,您不用违心去说那些您不想说的话。」 第五十章 「我会跟公主殿下说您已经赔过罪了。」田昌意双眸中的神采一派安然。 「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顾及我的脸面了?」 「不。要怎么回报公主殿下是我的事,而您要怎么想我,是您的事。这是两件事。」 「……」楚太子熊洛的脸皮忽地抽动了一下,但随即他的脸上又只有笑意,「但是我不想领你的情,非要向你赔罪呢?」 楚太子将手中酒爵中的酒液一饮而尽,然后道:「我还没落魄到需要你给我找台阶下。要是让你这么做了,哪怕我回去楚国,那半夜三更也会因为时常想起这件事而睡不着吧?我要向你举酒赔罪,这是一开始我就打算好的,并不会因为你那一番话有任何的改变。」 「啊,若是你觉得我会在酒中给你下点什么……可以让这位小姐先为你尝一口。当然,你要是不介意,用我饮过的酒爵,也随你兴趣。怎样?」楚太子的左手从衣袖中伸出,向田昌意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田昌意看了眼楚太子熊洛,缓步走到楚太子熊洛几案的对面,小腹与几案保持两拳距离,按剑盘腿坐下。 「怎么这般没有眼色?你们的安平君大人都坐过来了,你们也不去几个伺候一下?」楚太子熊洛说话时还是看着田昌意的一举一动。 一左一右,皆有温软的躯体靠过来,但田昌意面色不变,安坐的样子也没有变化,只是止住一名貌美似是舞伎身份的女子要来试饮的动作,从衣襟中拾出一只小包,摊开,中上别着十数根银针,从中拈出一根,以根尖入面前酒爵的酒液,约莫两个唿吸的时间后,看着银针根部并无变色,她才将银针恢復原状,重新塞回衣襟内:「并非是我不相信太子殿下,但是太子殿下既然这么说了,刚好我向来喜欢随身带着这些东西,不用用也是浪费。」 「这回放心了么?」 「银针能测的东西并不多。就我所知晓的,许多毒药溶于水后,都是无色无味。依照太子殿下您的身份,要弄来类似的东西并不是难事。」 「所以还是得来一个人试试。」 「如果是太子殿下您,也不会给我下那种立时会让人暴毙的毒药吧?这般让人来试,并无必要。」 「这么说,这杯赔罪酒,我若向你举杯,你也是不打算喝了?」 「我还没有这样大的胆子。楚国的太子殿下要向我赔罪,我怎么能不喝呢?只是在此之前,我想奉劝您一句,莫要我这一杯酒下去,让事情收不了场。」 「你这威胁人的方式可真是让人想要反其道而行之呢?!」楚太子熊洛落下一语后便是举起已被一旁美姬满上的酒爵,手举半空,待得田昌意同样举起,他一饮而尽,在田昌意向他展示那酒爵中不再剩有一滴酒水时,他将手中酒爵一致落回了几案之上,「……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既然我快要回楚国了,这时候也不必再藏着掩着了,首先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直到四日以前,我都有派人去调查你的身份。」 「安平君田昌意十岁之前没有在临淄露过面,而齐太子无亏的侍从田昌意消失之时,便是那宋公子戴昌意重返宋国的时候,至于宋公子戴昌意死国,这田昌意才正式以安平君的身份做了齐国公主的侍卫,很巧合吧,巧合到不得不让人想要去探究一下这两个人的关系。我本来是猜想宋国的戴昌意替代了齐国的田昌意,但因为我的门客们所说实在是有道理,一时间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惜不大凑巧,循着这个方向去查的我的一名门客,便是由此失去了下落,至今都是生死不明。」 「可能有些突然,但是,总让我没头苍蝇地找来找去,总是费神,这恰巧当事人便在这里,不如就直接开口问,效率肯定是要高一些的。」楚太子熊洛的态度很是暧昧,连带着语气也让人感到了几分不自在,「我的这位门客,安平君你,知道现如今是在何处么?」 田昌意不动声色,直到楚太子熊洛说完了前因后果,面对着楚太子熊洛有些不善的发问,她还能像拂去身上沾染的尘埃一般,对着一侧美姬摇摇头,将其搭在她肩上的一双柔荑拂下身来: 「太子殿下,您应当知道,四日以前,我还在高唐。临淄发生了什么,我是一概不知的。如果您的门客走失,我这边还是先劝您先去官府报案为好。」 第82页 「这种事若是拿去报案,先不说你们齐国的官府受不受理,只我是楚国太子的身份,如此做派,怕是要被你们齐国人笑掉大牙。我是好奇,市井传言之中,说你和宋国公子戴昌意长相相似的不在少数,但几乎没有人是当真的。你那身后之人,为保下你,还真是煞费苦心呢!」 「不如说我虽有安平君的封号,在齐国的地位并不高,不值得如此引人注目……」 「是吗?明明章子为齐国立下了那么多的功劳,作为他的后代还不能得到一些特殊的对待吗?」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若是不能早些认识到这个道理,这个家族便是不亡在别人手上,也会自己湮灭掉。」 「不过就我知道的,但凡认识到了这样道理的人,后面都会妄想取君主而代之,是有不臣之心。」 「忠君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样的君主并不值得跟随。好在我们齐国的君主向来很明白这件事。就这一点,您并不必过于担心。」田昌意一笑,连带着楚太子熊洛酒爵中的酒液也摇晃了起来,「另外。如果您真心实意是认为我只是一介受公主宠爱的男宠,也不必在这时候就我安平君的身份为我打抱不平。虽然我是极力想要抹去对您坏的印象,但是,似乎效果不大好。您这样说,会让我觉得您是在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看出来我是在拖时间了?」像是被戳穿了意图,但楚太子熊洛也不恼,「若是让你饮了这一次酒,就甩袖走了,那可怎么得了。怎么说,这次我和你的会面,在外人看来,总是好的方面大过坏的方面的。」 「太子殿下,您可以直接说明来意。」 「那好。我就这么说了吧。无论如何,我今日都得留你在这至少半个时辰。」 「不是说毋需我顾及您的脸面么?便是我与您不欢而散,那又如何?」田昌意说着,便是要扶剑起身。 但在田昌意之前,楚太子熊洛已是将长剑横在了身侧一名美姬的脖颈之上,细刃切割着皮肉,未有多久,几点血珠就沿着细刃边沿团聚在一起,滴落了下来。 楚太子熊洛此举一出,除了被他长剑所挟的那名美姬外,其余的,包括在田昌意两侧美姬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下子俱是被吓得魂飞魄灭,心神都出窍去了,有几名快步奔向房门处敲打兼之厉声唿喊,可那房门只是纹丝不动,门外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自然,关于这一切,楚太子熊洛并不曾把目光从田昌意身上移开:「虽然我不能直接强迫你听我的话,但是,作为一国太子,我这酒醉失手杀掉几名青楼女子,还不至于会被治罪吧?」 「依照齐律。太子殿下您只是需要破费一些。」田昌意要起身的动作收了回来,「但您这番言语逻辑清晰,可并不像是酒醉。」 「是我酒不酒醉,取决于你。你若是在这待上半个时辰,一切都好说。」 「这么说来。太子殿下您果然是有在那酒中下了点什么呢。」 「这时回过味来可是晚了,那酒,我看你是一滴未剩,全喝完了!」楚太子熊洛咂了下舌头,在心中盘算这药效发作的时间。 「晚,倒还是不算晚。不过,既然太子殿下您已经下定决心,我认为这半个时辰,还是可以待上一会儿的。」田昌意的视线飘向上空,到屋樑之上时才落下来,她拍了下手,看向那还被楚太子熊洛以剑要挟的美姬道,「索性就这会儿了,姐姐你喜欢看什么书,我们正好能聊聊。」 与此同时,齐王宫朝露殿日晞阁内室,公主目夷已然睁开了双眼。她扶住额头从榻上坐起来,掀开帷幔,看那滴漏,对现如今是什么时辰是有了个清晰的判断。 「……比预想中睡得更久。这样的事情不可再有下次了。」这般说完话后,公主目夷有些习惯性地看向榻边。田昌意竟然不在……但是在入睡之后的早些时候,分明是有听到田昌意是有和谁谈话的声音……不会是错觉。 落脚下榻之时,公主目夷身子一阵摇晃,差点摔倒,但存在于黑暗之中的人影转瞬间就帮她稳住了身形……不多时,抱着猫儿过来的黄邵也列同一行人半跪在公主目夷眼下。 公主目夷甚少有这般大范围召集宫中祭师过来…… 「竟然是挑着我睡着的时间么?」耳边听着黑影的详情,公主目夷嘴角似是弯了一下,「黄邵,那药,你与我取一丸来。」 第五十一章 ——李德本是在走廊竖立,却是在戒备之时,听到了厢房内的一些声响……女子特有的尖叫声……然后房门被人从里向外勐烈敲打,不过侍卫在两旁的楚太子熊洛的门客是用一块横木将厢房门从外给上了闩。 「咱们太子殿下有时候就是喜欢玩点不一样的花样,你们齐地的姑娘可能是没见过。不是什么特别需要关注的事。」 言语之间,是要李德守好自己的本分。 虽然对于都虞侯大人的实力有个很清晰的认识,但是除了在那战场之上,那个人像是个阎罗王,就这几日相处认识所知,在李德眼里,他的都虞侯大人还算是个只是懂的事情比较多,不到十六岁的少年人。 会在他得了军令后也骑了匹马往临淄赶……虽然可能是有担心他才成为齐国人,不会尽心竭力的考虑,但是那一定不是主因……毕竟,第一时间并没有进行那所谓的奏报之事,而是陪了公主殿下去逛了夜市。 第83页 如此不知轻重。却是如此不知轻重,让李德有些久违地能够将敬畏的一颗心稍稍从咽喉放回肚子里……他这痴长的几岁,到底不能算是全然无用的吧? 加上来之前都虞侯大人的那一番肺腑之言,嗯,都虞侯大人没必要用那些话来哄骗他。李德不认为他的都虞侯大人会为这青楼所谓的美姬所惑,但是,某些骯脏手段,即便是身为臣属,他自觉也不可不防。都虞侯大人究竟是年轻的,不知道都虞侯大人和楚太子之间的交谈已经进展到哪个地步了,不过就当前的状况,把事情往坏的那方面去想,反而是一件好事。 疑心既起,那么,这厢房之中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李德必须一探究竟。 只是看这些楚太子门客的脸色,若他直接提出问题,除了会被格外戒备之外,并无半点好处。更不要说,疑心未转化成实际之前,他不能让楚太子一方认为他这都虞侯的亲卫是个不识礼数傢伙,让他的都虞侯大人难办。 他的都虞侯大人让他做亲卫,可不能是让他只站在门外当门神的吧?他理所应当有自己能够做的事情。 ……他是不能进去,但这并不代表别人不能进去。 便是青楼,这里也是齐国的地盘,上楼之时便发觉了:楚太子并没有将整栋楼都包下来。或许是包下二十四美就花足了钱吧?!不管怎样,这都给李德创造了一个较为有利的突破口……那些寻花问柳的齐国贵族们可不会因为二十四美被人包揽了,这抬了脚进门,就能顺顺利利往回走的……这样的事在魏国是那样,在齐国应当不会例外。 总有人会对楚太子与安平君在这青楼会面的事感兴趣…… 心思一打定,李德的眉头就皱成了一团,哼唧了两声:「这肚子怎么突然就疼起来了?」 也不向楚太子的门客们打招唿,李德捂着肚子便是下了楼,自然,在他反身时,便有一名楚太子的门客跟在了他身后。 假装是询问这弄玉楼的厕所所在,简单说了几句话后,李德于那跑堂的小厮似是无意间提起:「方才我从四楼下来,那三楼靠楼梯的一间厢房外面站着的侍卫穿着真是光彩照人,不知道厢房里的是哪位贵人。」 小厮也是个心直口快的:「大人您真是好眼光,在那里面的侯爷,可是咱们弄玉楼的常客呢。」 「侯爷……你可知晓是哪位?」 「是通武侯。咱们年轻一辈多是没听说过他老人家的威名,但小的我小时候可是听他的故事长大的。」 听到小厮这么一说,李德立时觉得自己的计策可行:须知那通武侯可是和他的都虞侯大人一同在高唐打过仗的,也算是有同袍之泽了。 不过,他和都虞侯大人也便罢了,虽然说都虞侯大人说通武侯年纪大了,照顾小辈,所以将高唐之事全托给了他,但那年纪大,还能如此速度赶回临淄么?再者说昨夜夜宴,那宴上,是有名被齐王称为通武侯的老者对他多投以不善目光。当时还觉得是自己错觉呢?!可别是都虞侯大人得罪的人……这里闲话就说了两句,身后那名楚太子的门客就是要探着耳朵来听了,估摸是再问下去,是要引起对方注意了。 如此,李德只得口上道了谢,便是往那小厮指明的弄玉楼后院走去。 如同李德所料,这弄玉楼给贵人用的厕所是有单间的屋子,给平常奴僕的厕所也修建得极为豪华,虽是通用的,那垣高十二尺,道外亦设有屏障,待得李德进了厕内,那监视之人守在外面,根本看他不见。 厕所里面颇有几名身着短衣,衣服料子却不差的僕人正在如厕,李德也不瞧他们,他的目的很简单,只要那个监视之人对他没什么怀疑……这厕所为了来人蹲厕方便,还在右手边修了石质的扶手,李德挑的这处,约是使用它的上个主人忘记了,扶手上还落下了一卷竹简,只看丝带所缚,那寥寥几个字也甚是清楚,这是一卷装作读书人应读之书,实际上只是刻印了些时下女子们惯常来看的情话之说罢了。 踩了扶手,脚一蹬,李德即是从瓦与高墙的间隙之处,脱身而出,从高处一跃而下,虽是摔得有点狠,但好歹没有弄出太大声响。 ——「叩叩叩~」 被按肩揉腿舒服到眯了眼睛的通武侯卿泽听到了敲门声:「谁?」 门外的侍卫朗声道:「自称是安平君的亲卫。」 「田昌意的亲卫?」通武侯卿泽对于所谓的安平君亲卫有印象的有且只有一人。不过他到这儿来做什么?难道是说那楼上是出了什么事么?果然就知道会有好戏看呢,「让他进来。」 通武侯卿泽话音刚落,厢房的门便是打开,眼看着一名身着完全不似是侍卫服,多似军袍的男子进来,抱拳便是向他行了一礼:「都虞侯亲卫李德,见过通武侯。」 「哦?这不是昨夜中元节宴上,王上眼前的大红人么?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通武侯卿泽有些好笑地看着李德。 门在身后被关上,李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继续抱拳:「是这样的,楚太子和我家大人正在楼上,那……」 粗略的几句话,李德讲明了原由,也说清楚了自己的担心。 通武侯卿泽像是对此事完全不知,还有了另外的疑问:「你都说是你自己的猜测了,年轻人嘛,差不多的年纪,自是有愿意讲清楚的事情。老朽年事已高,要是不识趣,就那样要闯进去和他们把酒言欢,可不是坏了你家大人兴致么?」 第84页 (没关系,反正自己也是凑巧来到这里的,真出了什么事,直接说自己没考虑那么多就好了。) (只要把责任都推到楚太子身上,哪怕公主目夷会因此生气,自己不会是首当其冲的,那么,便是被公主目夷责备一两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如果事态是朝向对于田昌意不利的方向发展,通武侯卿泽是很乐见其成的,若是条件允许,便是现在,他都想拍手称快了。 「通武侯大人,我家的都虞侯大人现在年纪尚轻,许多事还需要有人提点……」 「你这侍卫倒是一片忠心为主,可是听你的意思,这也才开始没多久……」 「济西的战事只告了一段落,并不是结束。不管楚太子居心如何,都虞侯大人都不可耽于酒色。」咬着牙,李德拼尽全力,也只能在不泄露更多消息的同时编出这样的一个理由。 本来只想旁观的通武侯卿泽一听到李德的言语后,脸色便是变了,只是语气还是轻松:「说起济西的战事啊,老朽还得好好感谢一番安平君呢,若不是他,老朽那两面夹击不成,还得害得老朽这通武侯的名头晚年不保,安平君没有在上书时写到我,老朽甚为感激。这可不是通常一个年轻人就能做到的事。你说你们都虞侯大人年纪尚轻,老朽可觉得未必。你这提议老朽还是再考虑一下。你先回去,看情况有无异变,若是真的再有什么不对,老朽也不会坐视不管。」 「在下就是摆脱了监视才能来这里,要是回去,再想脱身可就难了。而且,一旦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也许会很难收场。通武侯大人,只是需要您起身探访一下,若是真的无事……」 通武侯卿泽一把推开给他扇风的一名看年纪不知有没有十二岁的少女,语气颇为恼怒:「虽然昨夜在宴上是逞了次威风,可莫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老朽怎么说也是一列侯,还轮不到你对老朽的一举一动指指点点的……」气到一半,看见李德的脸色后,通武侯卿泽挑了眉头,笑出了声:「再者说,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如果只是一名侍卫,要怎么样让老朽能够更加看重你的说辞,就请拿出诚意来,仅是三言两语,要是害得老朽白走一趟,还落人窠臼,那可怎么得了?」 第五十二章 李德是安平君田昌意的亲卫,不是安平君田昌意,他不能也不敢搬出安平君的名头来压迫通武侯卿泽,让通武侯卿泽必须听从他的话。何况……就他看来,通武侯卿泽的话不无道理。 上位者的利益盘根错杂,仅用一番言语就要说服这个可能视他的都虞侯大人为仇敌的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李德双膝跪下,五体投地。 只是想用这样奴隶祈求主人的方式来换取通武侯卿泽的高看一眼。 为什么要为那个人做到这种地步呢? 如果不是他的都虞侯大人,他还能安安心心地做一个魏国的小军士,公孙方将军很少打败仗,若是运气不错,战中捡了几个人头,一仗之后升了官,也不用那么简单就被杀了或者被俘虏……会留在齐国,还不是因为魏国已经回不去了。不,不能这样,本来是一个魏国人,竟然在这时候为造成他如今处境的齐国人祈求安全。 做了近二十年的魏国人,真的能因为短短几天的遭遇,就完全把自己视作是齐国人吗?这太奇怪了吧? 才过去了几天,他就完全将自己魏国人的过去全部忘记了?不应该担心那种只是靠猜测才能成立的东西,他需要更加为他那些被齐国人杀掉的同袍考虑才对。 先前他是被一时冲动给沖昏了头,现在冷静下来,倒是可以好好想清楚。他的都虞侯大人若是中了楚太子的奸计,不小心出事,甚至于死掉了,都和他没有太大关系。是和身为魏国人的他无关的,对吧? 只是,是的,只是……只是才这样被人託付于信任就辜负的感觉并不好受,作为魏国一个无氏亦无名的等闲军户之子,还从未有上位者如此对他亲近,便是以往的同袍也是对他轻视多于在意。只是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那个人的处境很有可能会因为自己的一个小小的举动而受到改变,那个人在战场上掌握了那么多人的生死,如今却需要他的帮助。只是……若是他的都虞侯大人真的出了什么事,表面上已是齐国人的他,不管过去,就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了。 所以不得不做出这样委曲求全的事情来……没办法啊,他李德要背负的不仅仅是死去的同袍,还有为他同袍所杀死齐国人的命……另外,他的都虞侯大人还没有将挑选他做亲卫的原因告诉他,他怎么能在此之前,让他的都虞侯大人在他眼前出什么意外? 他白长的几岁,并不是只会关注少年情爱之事。 那样一双干净纯粹的眼眸所映照出的这个世间,并不存在战争与杀戮,也许,跟着那个人,可以看到以往的自己并不能看见的那些风景……不知道是不是这几日过于自信对于他的都虞侯大人的了解了,李德对于自己的立场有了不可避免的动摇之感:「请通武侯您去往楼上,瞧上一瞧,在下,感激不尽……」 不过就算内心做了那样的挣扎,李德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想一想的话,还不如一开始就装作不知道,不如就站在那走廊一无所知地等待事发……因为就他作为战场上的军士而言,他最擅长的是逃跑,并非是主动出击。 第85页 一点都不像自己啊!会做成这样子的自己。 ——口干舌燥,身体发热,虽然视野只是摇晃了一下,在转瞬间就恢復了清明。但是,田昌意也能根据这样的症状大概推断出楚太子熊洛给她下的是什么药。 「……?!」开口之后,田昌意没能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 田昌意能够听清的,唯有眼前那一双红唇所绽露出的字眼。 「安平君大人,您说什么?小女子这里一时间没有听大清楚。可否再复述一遍?」 先前怎么不觉得那双唇有那么红呢?真是不知晓这女子是用了几张胭纸。罢了,这并非是对方的过错,实在是她自己,因为那药效,现今只能注意到这个。 用现如今自己能够使用的最大音量,田昌意咬着牙关,对楚太子熊洛道:「让她们出去。」 「哦?难道是心底里的火气终于起来了?这起来了便不要阻止嘛,忍久了,可是会把身子憋坏的。」楚太子熊洛不为所动,颇有作壁上观的态势,「没了她们,你以为你能够撑多久?」 但田昌意还能站起身来,楚太子熊洛给她下的药,她以前还只是在那些话本子上看过呢,某些时兴话本子的开头,这下药总是第一折 ,那公主贵女被下了药,总有个本来不相关的侍卫或者大臣经过,多是要年轻,家中底蕴也足,然后为了遮掩丑闻,两人不得不结亲,无爱之因,却有爱之果,走的是先婚后爱的路子。因为公主目夷惯常爱看,总也不嫌弃,她受着影响,倒也看过一些。每每看了两折便是看不下去,她还总是好奇公主目夷是怎么看得下去那些话本子的。 倒没想过那话本子中的药效真的有那么勐,那时候还总嘲笑那里面中了招的男女意志不坚定呢。才站起身,不待看到眼前那青楼女子脖颈上的血痕,田昌意低头就看见了几滴血落在了她的脚边……是鼻子出血了。 某个方面,可是补的太足了。 但这个效果就目前而言并不坏,田昌意朗然而笑,绕过几案,一步步地迫近楚太子熊洛,只看着楚太子熊洛,似乎眼前只能看到那一双墨色的眼睛:「看样子太子殿下您在向我下药前,没有好好做做这方面的调查。我啊,不好女色。」 「……难道是,你好男色……」楚太子脸上正是一派的震惊之色,他千算万算,千想万想,可从来没想过这方面,如此,那横剑在青楼女子脖颈上的手腕都有些发软了,「不对,怎么会,谁都知道你是公主目夷的男宠,你若是好男色,难不成公主目夷还是个男的不成?」 「传言自然是传言。太子殿下您不也是清楚的么?我们齐国的公主殿下性子还颇为单纯,所谓男宠二字,在我家公主眼里,还是受她宠爱的男人这一含义居多。」再有两步,那气血上涌,田昌意的眼角都开始充血了,不过这时,她已经迫近了楚太子熊洛,只待一伸手,就能扼住楚太子熊洛的脖子,可行那猥亵之举,「我虽然猜着太子殿下您在走之前是要送我一份大礼,但是这如今成真了,还有些小激动呢。军中多粗俗,那楚国傲骨,我还没怎么尝过呢。」 说着,田昌意还舔了下嘴唇,这时候她的嘴唇已经因为过于干燥而发白了。 这一下子可是把楚太子熊洛给吓得够呛,他虽然于昨夜向田昌意发出了那样的邀请,但那意思只在羞辱,从未真的有将这人收为男宠的想法。这人长相阴柔,几乎与女子无异,但总的来说,男人的本质不变,他身为楚国太子,是肆意妄为了些,可还不至于对男人感兴趣。是的,很意外地,楚太子熊洛在这方面是个思想比较保守的人。 将作为挟持的女子一把推出去,楚太子熊洛用剑指着田昌意,不住后退:「你,你不要过来。」 「怎么能太子殿下您想说什么就是什么呢?」田昌意用眼角余光向那名和她打了个照面的女子示意了一下,这女子在方才言谈中可知是个聪慧的,便是看在这段她和楚太子熊洛的僵持阶段,能否想办法逃出去……她只能做到这个程度……田昌意摊开两只手,向楚太子熊洛打开了正面所有的罩门,似是一点防护都不做,再一步一步,眼中只有楚太子熊洛了,「我不会做谁的男宠,便是太子殿下您也不行。不过,若只是萍水相逢,我也不介意让太子殿下拥有一番欢愉,毕竟,我对您,还是相当中意的。」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您比我年长一些,却是一国太子。以前,我只能对某些人干看着,因为我虽然是安平君,但是究竟只是公主殿下的侍卫,地位颇低,谁都瞧我不上,无论再怎么示好,某些人都只会觉得我噁心,我也没办法真的对他们做什么……能有今天,真的是太好了。」 可能是张口说谎的次数太多了,若是不知道自己这回是说的假话,脑袋很是不清楚的田昌意自己怕都是要信以为真了。 自然,有了这种信服力的田昌意的话,已足以让楚太子熊洛不能够正常思考,非要被连剑都没拔的田昌意吓到只能后退,一不小心背撞到立着的屏风,人差点整个直接摔倒。 只是威吓到了这里,便不能再前进半分了。 解龙之药溶于水,在终于蒸干了田昌意能够冷静头脑的水分后,它让田昌意的双眼所能见到的只有那份唯有尽饮的渴望。 沸腾的血液,那种疼痛,和公主目夷病发之时的灼烧之感能胜得了多少?不清楚,也不明白。只是疼痛,田昌意可以适应,但是因着那份渴望遮蔽了双眼,身体不由自主,这种感觉很陌生,她,无法自持。 第86页 些许的遗憾……哈,若是再有会时间,定是可以让这楚太子吓到夺门而出的。 第五十三章 田昌意很清楚自己的情况,她需要集中大部分的精力来克制源自于内心深处的无名之火,那部分的精力提携身体四肢,可用作腾挪之举,便足够吃力。再这样下去,不说那些长相美丽的女子,只看着这楚太子熊洛,知道这是个人,是个活人,没准她真的会做出某些禽兽才会做出来的事情。 身体很烫,感觉但凡触碰到了某个人的皮肤,全身就会像着了火般燃烧起来。 于是,田昌意的威吓,并不可以真的付诸实践。仅仅是能凭藉言语间的那份真实与楚太子熊洛从未想过的那种可能使得楚太子熊洛相信她的话,或者说,不得不相信她的话。 哈,不管怎么样。这药效发作之后,她确实是对那些女子看也不看,眼中只有楚太子熊洛的倒影,不是吗?哪怕是在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停下了动作,楚太子熊洛大抵也只会认为他的退步有效,那药效过于强烈,没有用于解药的舒适□□,仅凭她的意志力,她已经到了极限了。 是到了极限,却不是楚太子熊洛想的那样。不过,就是如此,也没差了。没能完成最终目的,初步目的完成也不错。 只要楚太子认为她真的是好男色,不用外物来干扰她便成。剩下的,她需要做的,就是保存实力,等待着一个可以活用这最后一点力气的时机。 也不知楚太子会让她做到哪一步……某一刻,那种类似于濒临死亡之时的刺激感战胜了流经她四肢百骸的热流,让她取回了身体的控制权。那也仅仅是一刻,便如在大海之中翻腾的一道白浪,转眼间,就被打散消失在了海平面之上,就凭着这个空档,田昌意半跪在地面上,抱着双臂,喘着粗气,双眸一片暧昧之色,她看向楚太子熊洛:「太子殿下,请您……给我。」 给什么?田昌意的话不言而喻。 由此,楚太子眼中的厌恶更甚,但在发觉到田昌意的神智已很是不清醒后,他对于田昌意的厌恶很快就转化成了一种自认为已经拿捏住对方的快感。 (这个人竟然想要藉机狎昵自己,可真是好大的胆子,若是不给一点颜色瞧瞧……) 想到这里,原本的计划就不再适用于如今的状况了。 既然是这个人先行动手,他还之一礼,并不为过…… 就这会儿,这屏风之后,田昌意已经是连双膝跪地的姿势都无法保持,她半伏在地面上,口中念念有词,那样子,哪里还有昨夜半分的超脱于世的神采? 楚太子熊洛看着,很快心中闪现了一点怜悯,但仅是一点,随即便被他自觉可以凌虐一番的快感给碾了个粉碎。 「说起来,公主目夷不是说落到我手里的男宠是连我手上的摺扇也不如么?也不知你家公主知不知道你这样的德性。她所宠爱的男人竟然是好男色的,哈哈,要是知道了,我可真好奇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但在此之前,我得让你知道什么是冒犯了我的后果。」 楚太子熊洛看着田昌意的丑态,若有所思一番后,即是发觉了这厢房内还有不少人,也不管这些人究竟是因着何种原因在这里的,他顿时觉得不爽……这傢伙要不是因为这些女人,怎么会被他牵累在这里,竟然眼中露出的厌恶之色于自己差不了多少,甚至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可真是好笑呢,分明本身仅是比最低贱的奴隶要吃的吃穿用度好些,仅因着一时不能接受,就敢对于地位远在她们之上的安平君露出这样的表情呢……方才所瞧要是不错,二十四人中,在知晓他是给田昌意下的什么药后,不仅是没有感到害怕,可是自觉机会来了呢。 他楚太子熊洛厌恶的人,也是她们能够随便厌恶的? 「你们,出去。」行到堂中,待自己的声音能够毫不避让地传到外面,楚太子熊洛就在屏风之前,挡住了已经出汗到整张面庞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田昌意,他下令道。 门开之后,二十四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出去的,门开一个展臂,三两个唿吸间,竟然都走了干净。 楚太子熊洛可不怕这些人出去通风报信,不如说,正是要这些人宣扬出去。后面不管是主持公道的官府还是公主目夷来此,有安平君田昌意持着酒意冒犯他的行径在前,他都是没什么好怕的。 门再度关上之后,楚太子熊洛瞧着厢房内的摆设,终是从其中的一面墙上取下了一支装饰用的马鞭。仅鞭梢所长就有一尺余,用起来恰是得宜。 「可真是丢人呢,先前看你猜出我会给你下药时,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应对的办法。竟然就只是硬抗……知道我是楚国太子,会有轻易查验不出来的毒药,为什么不认为我就是下的□□,那药效也要比市井之中的强上百倍呢?」 持鞭走到田昌意身旁,楚太子熊洛没有发出多少声响:「都是知道自己是因为公主的宠爱才有今天的,怎么敢在没有公主陪同的情况,独自来这儿?若是你们一起来,我还真不能做什么。而如果你真的有半分安平君的自觉,就不该我约在青楼之所还敢赴约。你是有多自信一个人也能面对我?」 楚太子熊洛踢了田昌意用以支撑身体的右肘,使得田昌意才起的半身又匍匐了下去:「身为齐国太子的侍从,你是怎么被齐国的公主看中,强要过去的?仅凭着这一张脸?还是说了不少单纯的女性都爱听的甜言蜜语,哄骗了她?看你昨夜的表现,十分有这样的可能呢。这样得了人家的欢心,就是去到济西,用安平君的身份打一些胜仗又有什么难事呢?总有死在前面的冤大头会把军功记在你头上的吧?」 第87页 连续说了那么多话,对方要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可一点意思都没有。 鼻子哼了一声,楚太子熊洛没有丝毫犹豫地,便是落下一鞭,鞭子不曾被温水泡过,制作虽精良,那外表硬劲,平均力道并不能让主人巧用,所以仅是一鞭,田昌意身着的安平君的章服便是被鞭刺拉开好长的一道口子。 田昌意因为吃痛,身子便是一抖,其声通过齿缝漏出,使得听者也能发觉那种如同身受般的痛意。 楚太子熊洛喜欢听人因着吃痛发出的悲鸣。就像宝剑不遇明主发出那种声音,意味着他的所作所为皆是正确。对楚太子熊洛而言,正是这些人不自量力的妄想,让他相信身为楚太子的权位给予他的是行事风格的不同,并非是结果。 如果田昌意在见着他的时候,乖顺一些,就不会有这样的状况发生。所以,楚太子熊洛认为田昌意是咎由自取,会被他这样对待,实在是罪有应得。 ——弄玉楼的鸨母也不知道今天是刮的什么风,在柜檯打着算盘,那一颗心就是放不回肚子里,她颇有些心事重重。 只想着今日能够好好过去。 楚太子与安平君她是不担心,就是通武侯那个糟老头子,都是五六十岁的人,还要糟蹋她家的小姑娘,哎,看那通武侯平常也不像是个会对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感兴趣啊,真希望等会见着那几个小姑娘都能好好的。 「大家,大家。糟了,楼上出事了。」 这还是说什么来什么,一听到那跑堂的声音,鸨母就是脑壳疼:「说罢,是三楼的那位不满意了么?」 「不,不是,是四楼的那两位。咱们姑娘都被赶下来了。不知道遇到了什么,问也只会发抖。吹叶姑娘还能说上一两句,但那脖子上的伤口可吓人了,您可赶紧去看看。」 「什么?」 ——鞭笞约是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楚太子熊洛沉醉在自己所谓的正确中有些不能自拔,当然,这鞭子用的开始顺手了,他也有好好把握,不会真的因为太兴奋,一时过于用力,把这位『安平君』给打死了。虽然这人冒犯了他,但真的弄死了……这里还是齐地,若是耽误了离开的时间,那可是得不偿失了。 停下来,也并非是打的累了。而是……田昌意的衣物被他打碎了许多,这会儿,鞭梢不小心扫到了田昌意的脸,虽然收也算及时,之后还是扫到了田昌意的发上。因着田昌意头上的冠帽早已被打落,这次疼痛低头时,那簪发的玉冠之饰是一併碎裂开来。 「本来是不想打你的脸的,怎么说,你都是要靠这个吃饭的不是?」说到这里,楚太子熊洛将马鞭折成两段捏在手里,正要嘲笑田昌意一番,却是在再见田昌意的样子后,陡然失声,「……先前还不觉得,你这样子,还真的和个女子差不多。不会,你真的是女子之身吧?」话到后半,楚太子熊洛的瞳孔缩了一下。 「是我昏了头。怎么能在你那般说了之后就信了,应该之前就好好查验一番……我的门客在调查你的时候,还真没有听说过你有喜欢男人的说法。」 蹲下身,感觉自己是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大秘密,楚太子熊洛朝田昌意伸出了手…… 第五十四章 ——吹叶脖子上的伤口不修养个十天半个月那是不得好的,而依照吹叶如今的身价,这十天半个月,弄玉楼可是要少许多进项。 鸨母看那在弄玉楼坐堂的大夫给吹叶的伤口抹上药膏,心头肉都在疼。不过她现下需要关心的事还不是这个……要是吹叶所说属实,等楚太子和安平君的事揭露出来,不管她这弄玉楼背后是有多少贵人庇护,这以后,生意都是不必再做了。 见了血的地方总是不详。便是齐国,在这方面也是不出意外地迷信。但现在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又不是她这个小小的鸨母能够阻止的,唤了人去官府报信,弄玉楼的护院皆是按兵不动,只等在那四楼关口,不闯入,也让那看热闹的人不要乱靠近,希望事情不要闹得太大。 「都快半柱香了,官府的人怎么还没到?」鸨母一边擦拭着额上的汗珠,一边往大门外不住张望着,「不都说了这次事态紧急么?那个鬼人不会又在路上被哪家的吃食都勾了魂去吧?」 「吹叶,你听老身说。最好那官府的人一到,你就打头阵,带着一列姑娘在前面跪着,能哭的有多梨花带雨,就多梨花带雨,你有伤,这光天化日之下,那官府的人只要不是瞎子,势必是会好考虑你说的话。」鸨母的脑筋转得很快,折步回返时,大夫已经挎着医箱出去,她面向吹叶不住盘算道,「咱们虽然是卑贱之人,但楚太子并非是我国之人,此事若是他不占理,有些话还是说得了,便看那官府之人的口风如何。济西的战事胜了,楚国的盟约若是不必要,或许这事儿还能把咱们给摘出去……」 「大家,又不是随便的一个楚国人,如果是楚国太子,可能王上会亲自过问。」 「不是你说的,出来时,那楚太子都向安平君挥鞭了么?如果不是你们,安平君怎么会那样乖乖中计?咱们虽然出身自青楼,为人的一些本分还是要晓得的。且不说那安平君是否好男色,是否是故意中计,就凭他之行事,确实保得了你们一命,有些话要说的细,有些话可一笔带过,乃至于不说,你们各自是省得的。」鸨母说着,将这小室内姑娘们都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一丝灰暗的光芒,「老身话便说在这里,若是之后口风不对,你们要是谁没了命,可不要死前找老身来哭诉。老身还嫌这弄玉楼多了吃饭的嘴呢。」 第88页 正是训导的时候,鸨母听得那柜檯前有动静,走前不忘嘱咐:「官府的人没来之前,你们切莫走出这里半步。」 是有一行人从那门外进来,为首的穿着齐整的斗篷,斗篷宽松带有兜帽,看不见面目,自是也分不清男女。不过这里是青楼,非是龟馆,会来此的女子除了来提熘自家夫君回去的,倒是难有别的目的。而这为首之人,看通身气派,贵气十足,若是女子,定是要虚浮张扬些,所以鸨母一迎上去,便是将来人当做是家里管得严,不方便抛头露面,却惯常来寻花问柳的客人。 那护卫在身周的侍从们,可不是寻常人家只用钱就能堆出来的。就这一点,鸨母还是看的相当清楚。 「真是抱歉,恰巧是今日楼里出了点小状况,暂时不接客。等下次,下次您来,这楼里的姑娘,随便您点。还请您万莫怪罪。」这心想着,是说明不及时,让这贵人不耐了,鸨母上前,赶紧将拦人的小厮一手巾唿开,赶紧赔笑道。 可那为首一人的步履不停,不曾看她。 那护在两旁的侍从可能还觉得鸨母挡道,一人一首捏着她的手臂,就将她像抬鞦韆似的的给抬到了一旁,直到落地时,饶是这见多识广的鸨母都是愣住了——这些人,到底什么来头? 如流水住歇于此,那身着斗篷之人,一路过往,那些个水沸之声便是再无一点热气了。 本来存于此地的那些人不管是何身份,皆是…… 乖乖地住嘴。 乖乖地低头。 乖乖地让路……唯恐引得那身着斗篷之人的目光,让寒芒加刺于身,使得身家性命只因一时好奇便化作了无形。 咔哒,咔哒~~一齐上楼的并非只有身着斗篷之人一个,但那清越的落声,迴荡在整座弄玉楼内,谁人也知,只那身着斗篷之人才可。 一步一行,映照天地。 众人只看着,是屏息不敢出大气。这里若是用某位大诗人的诗,本意是不合适的。可只用表意,在这里,又是十分贴切合适。 便是一句: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 ——公主目夷可不知道她这一进弄玉楼,给众人带来了多大的震撼,往楼上,一步一台阶,她的左手轻抚藏匿在袖中的短剑轻吕,感到微弱的冰凉之意渗透进了掌心。本来这东西若是用作防身,她是没有必要再取回来的,但是今天,因为可能派的上用场,她便还是拿在了手里。 【喂,你是迷路了么?】 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萦绕,一字一顿,公主目夷都能听得清楚。 【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不许你告诉别人哦。】 声音落在耳后,被清风挟带,却满含不舍,公主目夷不曾忘记。 【……这是有用到我的地方吗?】 声音已在身后停滞,似乎只要公主目夷一回头,便能看见那张还稚嫩却早已不是当初的脸。 为何要保得宋公子戴昌意不死?原因就在此。 为何要谋划这许多年,让母后和太子哥哥都为此而死?原因亦在此。 为何要以臣欺君,以子辱父?原因不外乎在此。 为何要以宋代齐,并行不逆?原因只在此也! 顾全大局的考虑只在这一刻视而不见,只专心于眼前……四楼啊,也不知这步行转折之时,只那处又发生了什么。虽说是视而不见,却愈是紧急,便愈得是沉静。 这是一条充满了变数的路。 待得走完之时,所有的计划便要全部再行布置。 好似是很可惜的事情……可是啊,从一开始,哪里有所谓的计划呢? 神明台只是为一人存在才存在的。 若是那人不在,再多,再好的布置,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是他们这些凡人妄想与天齐的一场美梦罢了。 多么讽刺啊,想要保全那个人,却总是让那个人需要靠不停地受伤才能活下去。目的明明是那么简单的,她却好像是绕了很远的路,用了自以为是的好让对方连带着那难以言喻的苦涩也一併咽下。 明明只要那些会导致不幸的可能消失掉,就可以了——留存在公主目夷脑海中的念头只有这么一个。 到三楼,撞见了被一名侍卫引着上楼的一行人。 目光扫过去,公主目夷大概猜到,这是田昌意的亲卫,看那亲卫额头上的一片近乎淤紫的颜色,她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而看到了名为李德的亲卫身后正是她亲自安插成为通武侯的那一人,她眯了下眼。想想,似乎当初会选他,只是因为当时势力发展还小,这人的性子很好煽动……应当在济西战事结束之前就让这人死在乱军之中的。 「公主殿下……」通武侯卿泽这时哪里还有之前半点趾高气扬的样子,本来打好的腹稿在一拱手之后,尽是忘光了,两脚钉在地面上,一时间,他竟然已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而公主目夷本来也不打算听他的。 旁观看来,公主目夷只是向通武侯这里扫了一眼,通武侯便不敢往前,只让公主目夷先行。算是让路了。 通武侯都不敢拦的人,哪怕在四楼关口的这些弄玉楼的护院没有听清通武侯的话,只居高临下见着如此情景,又有哪一个敢对这身着斗篷之人有任何越礼之举。 只让公主目夷通行无阻。 稍微能称得上是麻烦的只有终点之处,所谓楚太子属下的门客了。 第89页 侍奉在公主目夷身旁的黄邵还在缓步时便已按剑在怀,只待公主目夷一声令下。但公主目夷便是知晓了下属们的心思,这回也无意让他们代劳,语气沉肃如霜雪:「这是生意之所,若是让你们动手了,人家的生意还要做下去么?」 「可是……」 「便是上回那些人来宫中行刺,单我一人,手上不也沾染了不少血么?更何况这回……」公主目夷摘下斗篷自带的兜帽,分明是很热的天气,她的一张脸也不曾出多少汗,「用酒吃了那一丸药,我现下的精神可是好的不得了。这可不是瞎说的,而是实打实的。」 「能有公主殿下您初学射术之时的状态八分?」 「是有弋射水上浮痕之随心所欲,不止十分。」 闻听公主目夷的言语后,黄邵亦知公主目夷其意已决,当下也不再阻拦,只道:「望您莫让身上沾了太多血。」 只是这一期望,公主目夷不再回答。 那守在门前的门客是有见过公主目夷,本来公主目夷来是在意料之中,只是他们要知会门中的太子时,这位齐国的公主一双漆黑不见底的双眸正审视着他们:「只我一人进去,你们,勿要声扰。」 第五十五章 ——吱呀~~ 听到了开门之声后,楚太子熊洛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得见来人,疑惑被打消,他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带着一丝急于分享的喜悦:「齐国的公主殿下,你这来的还真是时候。」 「是吗?」公主目夷一双眼眸正是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可容纳之物,却坚定不移地注视着在地面上奄奄一息的田昌意,她迈步,身后的门关上,她往前,向楚太子熊洛打招唿,「才几个时辰不见,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 因为已经确定下来,毋需再探明,楚太子熊洛收回手,起身:「这也和我想的不大一样。当然,你来的可比我想像的快得多,不管怎么说,官府所在比起齐王宫,离这里是要近得多。公主你不会是得知了消息就快马加鞭赶过来了吧?」 「得知消息?那倒不是。我仅仅是一醒过来就往这里来了,官府那里,若是我想的不错,还在听那青楼报案的小厮详说实情。毕竟这临淄城,每日需要官府照看的地方可不少,可不能随意浪费人力。」 「这么说,这个人,还真是得你宠爱呢。你这样急切,难道是怕我把她给吃了吗?」 「你会不会吃了他,我不知道。但我不欲你碰他分毫。」 楚太子熊洛看向田昌意的眼神是十足的厌恶,「只是啊,齐国的公主,你可知晓,这人是好男色的?你如此宠爱她,她可不一定心繫于你。」 感觉到周围气氛的流势改变了,田昌意撤去压制内心火气的一丝精力,让双眼能够对眼前之物能够稍微看的清楚些……是谁来了吗?这是公主目夷的裙裾……只一瞬,田昌意的眼前復为红色,她的双耳已是听不到任何声音,不过她知晓,现在正要发生的事情,是本来她要做的。只是如今,她无法阻止公主目夷的任何行为。 不用想也知道,这时候的公主殿下,是不会听任何人劝的,她这个罪魁祸首还是乖乖旁观,不要动为好,免得激起对方更大的怒气。 本来只是不想打搅公主殿下安眠的,一觉醒来便来了这里,那觉睡的,大抵也是无用了罢。苦苦与自身做争斗的田昌意,在这时候还能想这个。 许是认为那保留的一些气力已经再无用武之地了,田昌意聚精会神之下,竟然觉得身体忽然间也不是那么难受了…… 「田昌意是受我宠爱之人,是否好男色,暂且搁置一旁,至于他是否心繫于我,于我无干,于你亦无干系。」公主目夷继续迈步,她没有任何犹豫地答道。 「你这还真的是将自己的一颗真心都付出去了啊。这要我说什么好?若我是齐王,可是要为自己这个宝贝女儿头疼不少。」楚太子熊洛没有将公主目夷的迫近放在眼里,他面对着公主目夷,脸上还有一点得色,「那你又是否知晓你这位受你宠爱之人,真身是位女子?这也是我方才发现的……哈哈,我还从未见过这样胆大包天之人呢,以一介女子之身来博取齐国公主的宠爱。齐国的公主,你就不为这人的矇骗感到气愤吗?」 「再怎么爱惜这人,这人的行为都应当是不可原谅的吧?」楚太子熊洛试图从公主目夷的眉眼间寻求贊同。 而公主目夷的回答也像是在给他想要的答案:「楚国的太子,你要是为此而认为有理由鞭笞受我宠爱的人,我觉得很抱歉。」只是听说了这样就连楚太子熊洛都认为堪称是惊天秘闻的事情后,公主目夷仅是眼帘垂落,脸上不见丝毫震惊。 想一想,若是将这个反应归咎于公主目夷已是过于震惊,反应过度,楚太子熊洛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对此非常大度:「这个贼人昨夜对我那么嚣张放肆,今日还想冒犯于我,我也只是想适当地教训她一番就给你送回去,交由你处置。」 「我处置?也是,怎么说她都还是我的侍卫,你有这份考虑,还真是有心了……」 「不用道谢。只是我这教训还没完,齐国的公主,你能否暂且迴避一下?」 「嗯?」 「公主你并不喜欢我,齐王宠爱你,我们之前的婚事应当是没法进行到下一步的。我也要马上回楚国了,这人,公主你可否让我聊以慰藉?先前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还不觉得,这次看来,虽然是比不得公主你,不是还有点姿色的么?」 第90页 「可是啊,楚国的太子,你还记得我父王与你说的话么?」公主目夷停下脚步,她较之楚太子熊洛,从个头来说,矮了足有一尺,不过气场不落半分,甚至犹有胜之。 楚太子熊洛感觉有些不对劲,但他却说不出来:「齐王陛下么?他是有说过我们的婚约,可是,公主你不是说那只是齐王用白话来哄骗……」 「错了。不是这个。」 伴随公主目夷回答的是其一扬手的寒光,楚太子熊洛看不大真切,本能的躲避也慢了许多。噗~~是有什么冰凉尖锐的东西刺入怀中,钉住了心跳~~ 楚太子熊洛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眼睛睁大,嘴巴也忍不住张开。这一半是由于极度的吃惊,一半是内脏破裂,有血从咽喉倒灌出口鼻,那嘴边血沫,让他不得不如此动作。目光向下,楚太子熊洛眼中犹是完全的不敢置信。 「咳,咳,咳咳……」楚太子熊洛极力后退,不过身子发软,只哐当一下,便是屁股着地,狼狈不堪。他看着公主目夷,像是在看阎罗王向他索命。 公主目夷手上的短剑轻吕本该沾了楚太子熊洛的血,但神兵之属,自有一点脾气,不过两三个瞬间,短剑轻吕上的血迹便是散了干净,洁净如初。而持握着它的主人皱起了好看的眉头:「一击不死,是我刺偏了么?」 公主目夷再往前两步,而楚太子熊洛退让却不止两步,他一只手捂住胸口,想止住那流血,一只手置于身后用于支撑,以臀部作移动支点,声音唿喊亦是前所未有的大:「你要做什么?你是疯了吗?来人,快来人……这里……」 鬼知道方才还觉得人畜无害的一个齐国公主是怎么就变成这副样子的。说回来,他这喊的声音不算小,那些人怎么还不进来? 「你要告诉你的门客,这里有个疯子吗?」公主目夷抿唇,不看身后,不观两侧,她挑了眉头,只答楚太子熊洛,「你的门客们不会进来的。恰巧我的下属比较懂得我的心意,如是发生了这种状况,他们应当会告诉你的门客们,嗯,咱们齐国的公主就有些刁蛮任性,可能会使得楚太子一时不快,但便是齐国公主,手无缚鸡之力,没什么好担心的。」 闻言后,楚太子熊洛一张脸立时扭曲变形不知多少次,变得铁青,他现在万分懊悔方才用鞭子抽打田昌意时将佩剑给扔在了一边,这时候他没什么力气,实在是难和这个疯婆子抗衡。如果这个疯婆子再接近过来,得想办法先将她手上的短剑给夺下来,那之后才好说。 只是公主目夷这近了两步就停了下来:「你站不起来,却还是能往后退呢。我不喜这样追逐。」 楚太子熊洛当时不明白公主目夷的意思,不过,看到公主目夷接下来的举动,他很快就明白了。 如同楚太子熊洛先前从墙上取下了一支装饰用的马鞭那般,公主目夷也从距离她最近的那面墙上取下了一张用以装饰的劲弓,这劲弓为何说装饰用,乃是来这弄玉楼饮酒作乐的客人多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基本上是拉不开这张弓的,今日以前,公主目夷也不行,但就是今日,初试了弓弦,公主目夷自认将其拉个满弦,也不是难事。 都吃了一丸药,不多试试药效,可不行呢。 至于搭弓来射的箭从哪里取……也不知是不是天意使然,这间厢房内的玩乐之物正有投壶,那箭簇并不锋锐,但也堪用。 挽弓搭箭,公主目夷的姿势非常标准,看她瞄准之处,正是楚太子熊洛的咽喉,此间距离,不到二十五步:「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我初学射术时,有药物淬鍊筋骨,日夜亦有好好锻鍊身体,能拉二十斤弓,十二剎那可射一箭,满弦可射三十四支,及后来,可拉四十五斤弓。须知军中战弓也才八十斤,而我那时尚不满十岁。不过到六十斤为止,这身子就是一日日地坏了下去,再进不能,后面就是连开始的二十斤弓都拉不了了。」 「上一回能让我拉弓,还是我母后死的时候。楚国的太子,我要该说你是幸运,还是不幸呢?」没有用来勾弦的扳指,待得箭离弦,那回抽过来的弓弦硬生生是将公主目夷的右手拇指一侧给擦破了好大一块皮,不过这点小伤比起楚太子熊洛的死相,可说是不值一提。 箭簇一撞击那截细弱的脖颈,便是激起了一团血雾。血雾散后,楚太子熊洛几乎是尸首分离,因着那脖颈成了只是带了皮的一块肉。 第五十六章 ——通武侯卿泽并不认为楚太子熊洛会对安平君田昌意做出多么过分的举动。就从李德的猜测中可知,楚太子熊洛会给安平君田昌意下药,导致的结果至多是对安平君田昌意的名誉有损。 能使得公主目夷不再像之前那样信任安平君田昌意,对他来说,这算是一件好事。 哪怕安平君田昌意有几分傲气,回过味来顶撞了楚太子熊洛,也只能是言语上的交锋,实在难以想像那两人会没有顾忌动起手来,须知这两人皆是各自代表了一国的颜面……反正他是什么也不知道的。能够因为一个亲卫的请求就赶到这里来,就是公主再过于迁怒,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吧? 只是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通武侯卿泽也知道,能否说出口尚在两难,就方才,虽然公主目夷没有深究,他不就是一下子什么辩解的话都不记得了吗?而且就是现在,也很疑惑,既然那时公主目夷没有深究,他为什么就要辩解呢? 第91页 是公主目夷那一道目光扫过来,就像是一柄利剑,直刺他的内心,让他说不了谎……是的,迎视公主目夷时,他会心虚。 感觉,要是不能短时间内克服这个毛病,这点心虚,会很快要了他的命。 等会公主目夷出来时,不管撞见的安平君田昌意变成了什么样子,就装作关心凑过去,然后就是一副不知情被吓到,惊慌一些……应当是可以矇混过关……正是心思在百转千回时,通武侯卿泽听到了门内的异样之声。不待他疑惑,公主目夷的那些侍从就像是早已知晓了那样,打头的那几个阻拦住了想要开门进去的楚太子的门客们:「咱们公主殿下性子有些刁蛮,恐怕是一不小心惹得楚太子不快了,便是这个年纪,能有什么需要我们这些下人干预的?咱们公主也说了,勿要声扰吧?」 那伸手不打笑脸人,楚太子的门客并没有反驳的余地,互相望了几眼,感觉门内楚太子的喊声不是那么迫切,他们也便强行让自己安下心来。 就是听到了这番言语的通武侯卿泽是真的开始惊慌了:公主目夷的人说他们的公主性子刁蛮,有谁会信? 只是骗骗这些不晓得事的楚国人罢了。 等待的时间没有持续多久,或者说留给通武侯卿泽惊慌的时间没有多久,公主目夷的声音便从门中传出:「开门。」 先于楚太子门客的行动,公主目夷的侍从们拿开那门上横木,两名侍从一左一右只给了个让公主目夷一人通行的出口,其余的都挡的严严实实的,可是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从通武侯卿泽的方向,他正好可以透过公主目夷胁下的一个缺口,目睹那楚太子熊洛的死状:「!!!」 除了通武侯卿泽,其余人等都是被公主目夷抱在怀里的安平君田昌意身上累累的血痕吸引了眼球。少年人身上所着章服破烂不堪,看不出一丝华彩之意,一顶缁布冠歪斜,虽然遮住了大半张脸,可是脸上的伤口因着是在那白壁之上,微瑕之时就愈显得触目惊心。 也是不知道什么冤雠,竟然使得楚太子熊洛在这齐地,敢下如此狠手。 楚太子熊洛的门客们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计划有变,自家太子都没有提前告知,在这异国,他们除了浑身感到不自在外,并无他法。 一时间,楚太子熊洛的门客们皆是满头大汗,面对有些激情的公主目夷的侍从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一派热闹中,将目光从公主目夷身后收回,通武侯卿泽注意到公主目夷的脸上有溅上去的几点血,再看仔细些,那没有安平君田昌意紧挨着在前襟的斗篷料子,颜色也是深了许多。没人会认为那溅到公主目夷脸上的那几点血会是楚太子熊洛的,那斗篷料子颜色深些,自也可认为是光线作用。虽说以安平君田昌意这副模样,那几点血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的,但若非亲眼目睹,谁会将那几点血的注意力放大到那么大,继而联想那么远呢? 要是这时候他说是公主目夷杀掉了楚太子熊洛,会有人信吗?观众们宁愿相信这是安平君遭受楚太子鞭笞后奋勇反击造成的吧? 「……通武侯阁下。」 冷不丁,通武侯卿泽被公主目夷点了名。他有些颤巍巍地和公主目夷带血的面庞相对,这时候,便是那一双墨黑的眼眸也成了两个漩涡似的黑潮,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通武侯卿泽不敢不答,只是他才要拱手行礼,公主目夷与对视的那道目光就让他整个身形都被笼罩在无形的边框中。 「您身为列侯,亦是长辈,这边的事情,在王命下达之前,不会有人比您处理起来更加让人信服。」 这个……通武侯卿泽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起来,才会让人信服。压力不是一般的大。可通武侯卿泽还是继续拱手,硬着头皮领受了。 总之,走一步看一步吧。 公主目夷的侍从们在公主目夷一从门里踏步出来,就非常迅速地将门关上,恢復了之前闩门的状态。 而公主目夷还在这条廊道待着,楚太子熊洛的门客们尽管奇怪,也不敢当着公主目夷的面去开门。只待公主目夷从这一层楼梯下去。 公主目夷没有逗留的意思,她约莫是真的非常宠爱安平君田昌意,小姑娘抱着一个少年人,不假手他人,竟然一时间也不看不出疲累之色,眼看着公主目夷要下楼,之前因着公主目夷上楼而被挤在一侧的弄玉楼护院们是齐哄哄地先往楼下去了。 公主目夷经过通武侯卿泽身旁,声音极轻,却又极为清晰:「这可不是让这些楚国人活着就能结束的事情。」 通武侯卿泽倒是想把这句话当做是没听到,但正是这句话印证了他方才所见的楚太子死状并不是偶然,多是公主目夷想让他看到的。如果是这样,他敢无视,那就是有命在这,无命回侯府了。 公主目夷的意思,通武侯卿泽只看了眼自己带来的侯府护卫们,便是瞭然:他们足够将楚太子的门客们杀光。 为了掩盖真相,也是为了以防万一,通武侯卿泽需要在这些楚太子熊洛的门客们在开门之前,将这些人全部杀光。 但是那之后呢,看到之前还在自己面前跪伏着给田昌意求情的李德已是追随在公主目夷身后远去了,通武侯卿泽也不敢再多想。毕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公主目夷会不追究他的责任,就要看这事儿他做的怎么样了。必须要全力以赴处理好,不然他需要承担的罪名可不仅仅是坐视不管了。若是公主目夷不会杀人,安平君田昌意中了楚太子熊洛的淫药,一切就是他身为通武侯,来晚的过错。 第92页 以公主目夷的能力,结合他在济西战事的表现,将这样的罪责栽赃给他并不是什么难事,就目前来说,通武侯卿泽还要感激公主目夷给了他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楚太子的门客们在公主目夷一行人消失在这层楼的廊道时,一部分等待通武侯卿泽的指示,一部分已然要去开门。他们对于齐国通武侯的戒备,还停留在言语的压迫上。他们对自己的生命之危,还没有什么感触。 于是,各人的心思才在脑海中成形,便是在瞬间,成了生死的界限。 通武侯卿泽一声低喝:「杀光他们。」紧接着拔剑,斩落距离最近的一名楚太子熊洛门客的脑袋,将原本还处在茫然状态的侯府侍卫们一起捲入这狭窄的搏杀现场。 所谓门客,惯常的剑术高手总在少数,又是临时反应,这刀剑交击的声音都不用持续太久,就很快告一段落了。 但杀掉了这些楚太子的门客们后,已是身上受了好几处伤的通武侯卿泽却发现自己这一众人等竟然下不了楼。 原来公主目夷下了楼后,不知何时,有一队人又上了楼来。通武侯卿泽蓦然发现,对方所执利刃正是对着他们的方向。 但是为何?这事儿,他做的不够好吗?直到身体被刺穿,通武侯卿泽还在想这个问题,所幸,像是为了解释他的疑问,杀掉他的那人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楚国的太子死在这儿,我们不能毫无牺牲。还是感谢公主殿下让你苟活了这一盏茶的时间吧!你还有些用处。」 ——弄玉楼一楼。 公主目夷早已离开此地,还在一小室内和人洽谈的,只是黄邵一人。 这小室先前的二十余人,也便只留了鸨母。 「四楼的那块地板光是洗是洗不干净的,不如销毁了重新铺就。您觉得如何?」 还不知四楼已着火的鸨母正是战战兢兢:「但是沾了血的东西,怎么也要经人手……」 「所以,现在,就烧了那里如何?」 滚滚浓烟从弄玉楼的四楼飘荡而起,浓烟中,跑出十数名面容被熏得有些发黑,身着通武侯侯府侍卫服的人,因为没有遇到足够的阻拦,他们的逃跑路线在弄玉楼之外的茫茫人海中,很快便被遮掩不见了。 第五十七章 哐隆隆的声音,是由制式马车行经石板时发出的,不过马车并不颠簸,坐席很软。身体还如同是跌进了火坑,但鼻尖还萦绕着代表清爽的香味。 在睁开双眼之前,田昌意对于自己的现状就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很热吧?再有一会儿,就能回到朝露殿了,我来前已使人准备了汤浴。」感觉领口被人往下拉了些许,脖颈少了桎梏,能够好好透口气的田昌意听到公主目夷的声音,「若是这会儿你忍耐不住,非要咬着什么东西才能受得住,我的手便在这里,你不用可惜。」 「如果你不照做,回头让我发现你嘴巴里有血。你也不用再想什么,就等着去洒扫横街的命令吧。」公主目夷轻声说道。 「这对我来说,也能算得上是惩罚吗?」田昌意闭上眼睛,好像这样说话可以让她尽可能地忽视身体的反应,「我这样出现在这里,这是说楚国太子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吧。」 「……」 「……公主殿下会怪罪我吗?」 「什么?」 「感觉的出来,公主殿下您的脸色一点也不好。」 「连眼睛都没睁开,只凭感觉,你也真敢说呢,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不,你猜错了,我现在心情很好,脸色当然也只会很好……」 「您在骗人。不过没关系,就算骗人,您也是公主殿下。」 「用这种语气说这话,你不会认为我就会既往不咎,轻易忽视掉你做过的事情吧?」 「当然不会。就算我是在恃宠而骄吧,作为您所宠爱的人,我只是认为有这样的举动,您到时候真的要惩罚我的时候,会心软一些。」 「那么,为什么呢?该说的或者是不该说的,能告诉你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我还认为我们已经能够做好一起面对的准备了。无论是什么样的状况,你总该先告诉我一声。」 「说到为什么……」田昌意用自己很是不清不楚的脑袋努力捕捉着相关的字眼,继而从嘴巴中吐露出来一个词,「时间。」 「嗯?」 「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田昌意再开口时,语气坚定了不少,「我习惯于一个人做决定,也习惯于一个人的决定会给己身带来的好处与坏处,其他的考虑,我还不清楚,更不习惯。昨夜才说过的事,今天就让我实践,还有些难。还有就是……我看到公主殿下您睡着了。谁知道当时我是怎么想的,但就是让我重来一次,我一定是不愿意因此打扰到您的。」 「于是,你就自作主张,带着一身伤来见我了?也不见得你的决定有多好。」 「是……许多事的谋划,我并不能像公主殿下您那样考虑的环环相扣。根据对手的手段来思考破解的方法并不是我擅长的。本来,便是行军打仗,我的谋略也不能算是出类拔萃。我惯常是喜欢兵行险着,剑走偏锋,做旁人所不敢做的事情……我相信我的剑,若是真的遇到了生命危险,有它在,我总不至于死命。」田昌意想要摇头,不过待得她发觉脑袋正被公主目夷按在怀里的时候,她也便强忍着不动,还是侧脸回答,「说我偏执也好吧,我总认为我不会死在楚太子手上。他杀不了我,也无法杀我,虽然被下了药,身上挨了些鞭子,除非是到了我不得不动手的地步,我不想拔剑。毕竟,我拔剑,除了杀人,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第93页 「就那种时候,你还有心情想这个?若是那楚太子知道了你的想法,我猜想他便是死透了也是要从九幽黄泉里爬出来,找你要个说法罢。啧,你竟然如此瞧不起他。」 「嗯……瞧不起?我还没有这么想过。」田昌意有些讶异,随即她继续,「不知道公主殿下您在楚国有什么布置,如果有,楚太子势必是必要的一环。感觉,我好像破坏了您的计划。」 「哪里能说是破坏啊,你这一出,是要让我把后续的计划全部放弃掉。」公主目夷用轻松的语气揶揄道,「我希望制造出一个分裂的楚国,但楚太子不能归国,仅凭楚王,楚国的纷乱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所以啊,这大后方也不能说是安全的。」 「我……」 「无所谓。楚太子死在了齐地,我虽制造出了足以搪塞的藉口,但楚国要在我们背后捅刀子,这也是他们的权利。但是,杀掉楚太子这件事,我不后悔,等他回到楚国,日后做了楚王,就凭对你的这份厌恶,我们迟早是要对上的,不过是换了个对手,将危难提前了些,总好过等他壮大,再剪除势力的麻烦。你说呢?」 「为什么我觉得公主殿下您这么说,是为了安慰我呢?」 「你大可以这么认为。实际上,因此,我们的前路会变得更加曲折。楚太子与通武侯的死骗骗那些可以信的人倒还好,但是既然是在国都,父王若要仔细审查,定然是能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便是我再不想,也要将对你的在意表现出去了。只有我出面,父王才不会就此事多加为难于你。」 「通武侯也死了么?」这个人会死,在田昌意意料之中,只是尚且觉得时间早了些。 「通武侯卿泽对于安平君田昌意的遭遇深感同情,因着都是在一栋楼里,老将军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怀有愧疚之心,被公主目夷拜託主持公道后发觉楚太子竟敢在临淄与齐国重臣下药,还就此信口雌黄,捏造缘由,更将安平君田昌意打成了重伤,便是与楚太子一行人起了冲突。至于楚太子和齐通武侯是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待得楼下之人发觉楼上有刀剑之声,要赶上去时,那层楼已经起了大火,有十数名身着通武侯侯府侍卫服的人趁乱混出了人群……可能齐国是有错,为他国刺客利用,但我们也死了一个通武侯不是?」 「这事正巧发生在齐王才私下里允诺楚太子与楚国结亲后不久,一定是秦国的阴谋。」顺着公主目夷的思路,田昌意接口道。 「你说的没错,这定是秦国阴谋。」 便是公主目夷也没想到,她这一觉醒来,计划竟要更改到这种程度,秦国,有这层假面在,倒是可以商议结盟之事了。不过具体的计划要如何敲定,还得看接下来父王的想法,顺便,她得赶在那官府的奏报之前,先向父王阐明整件事的因果,当然,阐明时须得隐去田昌意是女子之身的事实。话说回来,这个人先前都是晕的一塌煳涂,还不清楚这时候性别已经暴露了吧?难道是想浑水摸鱼,她不提,就想拖延过去?那怎么行。 公主目夷定定地看向虚空中的某一处:「半个时辰后,汤浴池见。」 「公主殿下您,是要去哪儿?」田昌意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但还是说出了口。 「替你去负荆请罪。」公主目夷微微一笑,随即叫停了马车,她看了眼颇是无力的田昌意任由她摆布的模样,不由得凑近田昌意的耳边,唿吸几乎是舔着田昌意的耳垂过去的,「楚太子熊洛死前也不是一丁点儿有用的消息都没告诉我,你最好在我回来时打好腹稿,告诉我,你这女子之身是怎么一回事。若是我不满意,你就不要去横街,便是去那阴阳巷洒扫,可好?」 这时候,田昌意的脑袋里才浮现出了一点与之相关的讯息,是了,若是那楚太子那般向她伸出手,就不该是公主目夷,而是由她杀掉楚太子了。 女子的身份暴露出来,便是不得不的一个理由。 就是万万没想到,这后面会让公主目夷全听了去,也怪她那时候声音已都是听不清了。 本来就不是要特意隐瞒不让公主目夷知道的事,没必要遮遮掩掩。 长长的沉默,在公主目夷踏了小凳下马车之前,田昌意想要搜肠刮肚寻找的理由只化作了三个字:「知道了。」 ——齐王田朝勤政,武池殿宴会白天也是连绵不绝,但齐王很少出现在那人群里面。 公主目夷解下髮簪,脱去鞋履进入桓公台主殿时,齐王田朝还在看最新的从平陆送来的战报。 初见公主目夷如此做派,齐王还有些奇怪,在听得公主目夷的来意后,他又只剩下头疼了:「赔上一个通武侯,便是楚国,也该乖乖闭嘴了。敢在国都做下这样的事情,那楚太子还真是好大的胆子,被你杀掉还是脏了你的手。而且过错还都是在他身上……但和魏国的战事还没结束,出了这样的事,难和楚国结盟,这样下去,很容易变成当初齐灭燕时,燕国的处境。」 「请父王不必太过焦虑。目前我军才取得大胜,之后自当连战连捷。还没有一国对我国明确表示不满不是吗?」 一番商议后,公主目夷重整衣裳离去。 一片阴影中,齐王田朝喃喃自语:「宣戴啊,寡人是知晓寡人的女儿很看重那个安平君田昌意,不过见到她这样为人出头,寡人还是觉得吃惊,她怕寡人会像上次那样鞭打他吗?虽然寡人是经常说寡人的女儿不会错,都是那些人教坏了她……」 第94页 第五十八章 ——朝露殿的汤浴池并不是天然的温泉之所,而是特地开凿出来,用竹节引了清澈透明渠水兼之热水由铜制容器自出口灌入池中,仅从容纳的宫殿外观看来,不知水之源头,只知两者池中交汇常有雾气升起,是以便公主目夷沐浴之处。 齐王宫能有这般汤浴池的宫殿一共十六所,而公主目夷独享一所。 田昌意在那不知名的侧殿安歇时,每逢沐浴,都是唤人抬了热水过来,用的浴桶,便是宫中给予侍卫们共用的混堂,一次也不曾去过。因她的长相,不和人共浴,是在情理之中,不过也因此,就田昌意一人将两只脚落进泛着热气的池水中时,这解衣的动作停了许久都没能进行下去……总觉得这殿中空荡,不敢放下心来。 若只是为了降温,倒也不必脱得干净。内心被这样的理由说服,田昌意那撑在池边的两只手一松,即是让自己整个人都滑落进了水里。 水没过头顶,方才脚还觉得有些烫,这时候,右手受着阻力空挥,与左手一起怀抱着双膝,她竟然觉得自己才是这水中热源。 自马车那边分别,现在是过去有一盏茶的时间,半个时辰是两刻钟,一刻钟是三盏茶,田昌意埋头进水中憋气的最长时间是两盏茶,所以她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整理思绪,打那所谓的腹稿。 女子之身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的理由其实可以很简单。比如说醒来时就是穿的男装,后续只是将这样的状态保持下去了而已。在侍母还活着的时候,田昌意也问过侍母,是否有同父的兄弟,怕是自己做了那李代桃僵之人,但是,她是独子。那样的可能是不存在的。 九岁多的孩子很早就有主见,自己洗漱安歇,便是死时,她的那位侍母,也不知道自己一直伺候的小公子是个小小姐。她大抵是从小就被当做是男孩子养大的。 昨夜儿听到公主目夷那般说,还以为公主目夷是知道她的性别的。看样子也不是。 一个小孩子那么严格地保守自己的性别,理由能有多少种呢?既然宋太子是没有儿子的,她会做公子,好像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 至于在陶邑时,有没有想过恢復女子之身好遮掩身份……田昌意要说那时候有想过,但是那样的念头只是一起来,就被打消了。 敢在这样的世道,用女子的身份去行走世间,一个人,真真切切是过于危险的。药铺的掌柜也说,会把这样的孩子放出来,不是那孩子的父母是疯子,那就是那孩子的父母死绝了,是要孩子也要变成疯子。 男孩子机灵点,凭着两条腿还能做做乞丐沿街乞讨,女孩子就是做了乞丐,但凡有点姿色,不消多久,就会从常见的那条街道消失,之后出现在某些贩子的笼子里,或卖给穷人家做童养的媳妇,或卖给富贵人家做可打死的奴婢,至于军队,不也是有雏妓这样的说法吗? 男人以及女人的地位,并不是靠嘴巴上说说,或者凭某些上位者的怜悯心就可以取得的,在连国家都成为战争机器的时刻里,所有的国民都是维持它运作的零件,无法对战争做出贡献的人,理应会被淘汰。女人这种性别啊,在有雨水沖刷的泥土中,是比最老,最丑,最无能,性格还特别差劲的男人更要低贱的存在。 这不是一个痛斥了上天就会让人感觉畅快的事实。 【什么女儿啊!怎么生的又是女儿?】 【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就凭这个黄头髮绿眼泡的小丫头,又有什么用?】 【对,对了!是不是又要打仗了?因为我家还有一个男人,对不对?】 【成天让我给这些赔钱货吃点好的,有什么好吃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没有听说过吗?】 【别想从我这里拿走一个子儿,你爹娘都死了,他们留下的东西都是我们家的。】 【……】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想说侍母虽是死了,有侍母留给她的书信,这平安赶到齐国临淄之后继续生活并不是问题,谁能想到问题却是在半路上,没有金钱概念的她很快没钱了,而一些值钱的物什也不敢典当……做些短工,帮人牵引牛车,饭菜尽是捡着一些还没馊臭的来吃,就这,还算是孤儿中日子过得比较好的。 为什么都是同样的年纪,他们要遭遇这些?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不可以距离太近,说话太多,要是被发现性别就麻烦了……!! 「……啊……烦死了,这才积攒下来的两百钱又被偷了,做小偷的不会有别人,那个谁?你是叫什么?对,我指的就是你,不要东张西望,肯定是你偷了我的钱,我昨天才从你那破碗前面经过,想着要不要施捨你几枚子呢,没想到你竟敢那么做……」 第一次被冤枉,哦不,在看到那个女人眼底透露出来的狡猾之光时,田昌意便认识到那女人是在故意栽赃她。 「我没有偷你的钱。」一身衣物在连续半月的露宿街头后,已经发黑变脏看不清原本的样子了,被找上门,应当说被找上街头时,田昌意才是掀了掀眼皮答道。她已经很饿了,饿到没什么力气和精力理这个在别人头上找损失的女人。 「什么不记得,你就是想矇混过关。钱呢?不交出两百钱,你这只破碗也别想要了。」 扶着前一日因为被野狗追逐,不小心跌破的额角,田昌意在那女人要来揪她衣领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就一个女人,要不杀掉算了? 第95页 约莫是田昌意在那念头闪过时露出的表情很是兇恶,女人在瞬间,田昌意还没反应过来时,伸出来的手一缩,转过身就大喊大叫跑掉了:「喂!喂!喂!这个小乞丐要杀我~救命,救命啊!」 这个女人从周围人那里得到的反馈就只是嘲笑。 【别理她!这女人死了丈夫,八成是疯了。】 【疯女人,竟然说这小乞丐要杀了她,她身上有几个钱?乞丐也不愿意动她吧!】 【王氏!别这样!街上人可都看着你呢!】 「你们刚才是没看见他那眼神,他是真的要杀了我……」女人辩解道。 【什么嘛,她是真的疯了!】 【不行了,黑背,去把你爹叫过来,这女人非要打一顿才老实!】 (是啊,还没认清自己地位的笨蛋。你是没有任何依靠的女人,谁会相信你的话?就算我什么都不说,因为我是个『男人』,我就是个有骨气的人,不会轻易去做你说的那种事。你真的觉得是我偷了你的钱吗?啊,不对,虽然我的确没有偷,但就结果而言……找到我头上,除了因为你是个笨蛋,我也想不到别的解释了。难道你以为你会比乞丐的地位要高吗?) (啊啊,还是……不要浪费精力去想了。问题是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念头。就是一个女人,所以就可以杀掉?这种逻辑成立的前提是自己太过于把自己看做是一个男人了吧……) (……不会的……怎么可能……怎么……) 感觉整个内心世界都被一道闪电给噼成了一片白光,田昌意拾起面前乞讨用的破碗一下子就给砸了个粉碎。 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穿了男装就把自己看做是男性了?!那女性这样的性别诞生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才在这陶邑呆了多久? 为了能够……活下来,需要做一些能够保护自己的措施。不暴露自己是女性的事实是基本的,但是要因此就忘记了自己是女性……这是一件无法原谅的事! 生气……一点儿也不曾想过自己会因为这种事而生气……为什么?过去早已忘记,没法去想。不过作为替代的一种念头却在脑海中不停地闪烁:陈目夷你这个人类……!竟敢把我变成这样!!区区一个人类竟敢……如此……!竟然让我有这种感觉……!!我要……!!! ……等等,好像回忆中混杂了一些连自己都无法分辨真实的东西。她那时候还记得公主目夷吗?不对……就像掉进了沼泽地里一样,下沉到胸口,憋闷的一口气始终没办法吐露出来。两盏茶的时间到了,田昌意不再想从回忆中搜寻信息,她一气从水中起身,大口唿吸的同时睁开了眼睛。 嗯?那是什么? 池边上不知何时多了些东西。 壶中盛装的是酒液……?盘中有一些吃食……这卷书简……是什么? 「你这是大脑都被湿气浸透了,看起来有些傻里傻气的。」 田昌意勐地转身,却发觉公主目夷不知何时已然在她身侧。保持了一个水平的方向,大半个身子泡在水中,公主目夷手里正拿着一卷书简,双肘压着池边:「虽然同情你才有些癒合的伤口,但从大处来看,你的身体一时半会还离不开这里罢,不若将今日晚间的读书时间提前,你看如何?」 「读书时间?」 田昌意双眼有些滚烫,胸中有一种冲动要喷涌出来。 「好吗?」 但就这两个字,田昌意冷静下来,答了声,好。 第五十九章 公主目夷没有问田昌意关于她女子之身的事,那聚精会神看着书简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一时间,田昌意都要认为公主目夷是忘了。 真过分啊,为难她去想那些有些不堪的东西,结果感觉能好好回答的时候,却又是这样将问题放在一边了。但也许,也是看出了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是不好回答的,所以公主目夷才这样,是想给她时间的…… 不管怎样,田昌意都领这个情,决定还是先读书!不知道方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是因何而起的,她认为她目前的状态的确不好就某些事去谈论些什么。 虽然,在看书方面,就她目前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也不知这昏昏沉沉的脑袋届时能够装进几个字。 但是有时候,偏偏就是怕什么来什么……公主目夷今日给她准备的,正是不大好入脑的那一类。是取材于官府仵作的口述,对某些冤案做悬疑处理的一卷书。 虽然不是之前经常拿来看的话本,但是,就现在,田昌意更宁愿看话本。至少,不怎么用动脑子不是?只用看个有趣。 「刀在死者手上,并非紧握。就是另有冤情了吗?」看了一小节,田昌意便喃喃自语起来。 「看的时候不要说话。」 得来的便是公主目夷头也不回的一句提醒。 田昌意也不想,但是……再看,就是忘了前面说的什么,脑子里一团浆煳,根本看不下去。被公主目夷这么一说,她竟然觉得有些委屈了。 好奇怪…… 也不想为难自己。再勉强了自己一阵,实在不行,她将书简放回了原位,手臂摺叠,脑袋枕在上面,侧脸看公主目夷看书时的样子。 不得不说,这样做起来才是觉得赏心悦目,心情舒畅了。比看那种劳什子的书,有用多了…… 第96页 哎,这是怎么了,好像冒出来的一些想法都是平常不会有的。她平日里,会有这样的想法吗?几个念头依次闪回,让田昌意不得不放弃思考……一定是残留在身体里的药效使得她变得如此吧…… 「也是。你现今的样子,应该看不进什么书。但在这里睡容易着凉……」发觉了田昌意这边的状况,公主目夷伸手,用手背量了一下田昌意的额头温度,随即皱眉,「但你这体温还是很高。」 三个时辰之前,还是田昌意给公主目夷量的额头温度呢,这会儿就改了位置,让田昌意感觉有些奇妙。当然她没有在这种奇妙的感觉上纠缠多久,只是,在公主目夷量完她的额头温度后要把手撤回去时,她伸手捉住了那只手。 公主目夷的手很凉,落在田昌意额头上时,恰好能让她感觉惬意。而那只手一旦有离开的迹象,田昌意的全部心神就情不自禁地要跟着那只手被收拢进公主目夷的衣袖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虽然是有些后知后觉,但田昌意总算是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逾矩之处,要松开手的同时,她还有些结巴:「公主殿下,抱歉,我好像,有点不对劲……」 但公主目夷一只手还拿着那捲书简,本来要被田昌意松开的那只手却是反手握了回去,田昌意不如何确定的语气让她的话语多了些喜悦:「不要怕要对我做什么。要相信你自己,田昌意,在弄玉楼里你都能保持清醒,在这里你没理由做不到。」 「我……」田昌意想保证,但是她并不敢保证。一句话咽回去,说出口的便成了另外一句,「公主殿下,您是在看什么书?」 公主目夷像是愣了一下,才将手上竹简一侧抬高了些,露出来卷首的两个字:天下。 是《庄子》杂学中的天下篇。天下篇,田昌意也有读过,庄子所说,包揽甚多,对儒,墨,道,名各家的思想都做了一番点评。 但让田昌意感触最深的,便是庄子对于惠施的驳斥,毕竟之前这两个人的濠梁之辩实在是精彩。 「是重新再看一遍吗?」 「嗯,发现了一些以前没有发现过的东西。」 看样子不仅是自己,公主目夷也变得奇怪了。记得太子无亏曾说过,许多典籍,公主殿下都是看过一遍便不会再看第二遍的。这一年来,田昌意的确没见公主目夷会将一本书看上两遍过。哪怕某本书初看时,公主目夷的评价说是值得再看…… 「是什么?」田昌意不得不感到好奇了。 「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公主目夷将惠施所说的两句话原封不动地说给田昌意听。 「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理论就现今而言,是名家诡辩最经常用的部分。但我认为这个理论并不怎么准确。」公主目夷的语气听不出本人对这个问题是抱有积极态度的。 「你是觉得这个理论是错的吗?」 「不,只是我发现了一个漏洞。」公主目夷像是嘆了口气,又让人感觉她是不耐烦了,但她放下竹简,单手自浴池中沾了些水,在与田昌意面前的空白处,食指横着画了一条线,「 惠子的意思是,大到没有外部,不就是无穷大吗?小到没有内部,也就是无穷小了。将一根一尺长的木棒,第一天取半,第二天再半之,第某天,便是取半的某倍半之,这样说来,它的得数总不至于零……」那谆谆善诱的样子,只让田昌意将先前所想都视作了错觉。 但完全听不懂,《易》中有讲过一点算术问题,但那就是用于日常生活中零碎的加减,把整数分成一半这种事,田昌意首先就不理解,更不要说什么取半的某倍半之了。 用一脸懵逼来形容田昌意的表情都不为过,但,这样说明的公主目夷看起来很厉害就是了,花了一点时间消化,田昌意选择了一个比较好的时机搭上了话。 田昌意看到公主目夷在那条横线中央点竖着画了一条线,而在自己开口时,又将左边的一半用竖线再度分为两半。 「这样把线划成两半是做什么?」 田昌意喜欢公主目夷认真回答她话的样子。 「如果把线分为两半,一半捨去,再半之,取到最后,你看,是不是再没有我下笔来划线的余地了?」 「是这样。」 「不过依照惠子的理论,这不能分的缘由只是因为我们看不到,实际上,用更细的毛笔来,我也的确可以再画上几条竖线。」 「……所以?」 「但如果这条线真的是可以无限分割的,那么我是否拥有着无数的细小的线段呢?可是拥有了无数的线段组成的这半条线,为什么还只是最开始这条线的一半呢?」 田昌意的脑子又开始晕了起来,她拍了拍脑袋,感觉里面装的都是水:「可以打个比方吗?我是说,用我能够听懂的话来说明。」 「你知道魏国武卒的吧?可以连续奔途三百里依旧生龙活虎的军士,让这样的军士和普通人比赛奔跑,以十里计,就算让普通人先跑上一刻钟,最后的结果……」 「军士还是会追上的。」田昌意接着说道。 「是的。这是谁都知道的结果,但依照惠子的说法,跑的慢的普通人一开始在军士的前面,那么军士永远都不可能追的上普通人。因为军士要追上普通人,就要达到军士之前到的地方,而这时普通人也在往前跑,所以,魏国武卒是没办法跑过普通人的。」 第97页 「……不对,这怎么可能,简直荒谬……」 「所以我们要在这个说法前加上一个前提,就是,普通人在被军士追上之前,军士永远都追不上普通人。」 「这不就是废话吗?」 「是废话,但这是必须的废话。这条线在我们肉眼看不见的地方的确是可以无限分割下去,但前提是在我们肉眼看不见的地方也可以。不然,就我们现在看来,这条用以分割的线,就是和终点的这一端重合,不可再分。」 好像懂了,好像又没懂,这种迷迷煳煳的状态持续了好一会,田昌意像是想起了什么:「这么说,天与地的距离也是这样的吗?」 「眼睛也会看错,以为很近,其实很远,以为很远,但又很近,因为人能看到的世界是有极限的。」公主目夷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这样吗?」 「嗯,再讲下去就没完没了了。」公主目夷在这时选择停止话题。 「解释起来很麻烦吗?」但田昌意却好奇了。 「嗯,超级麻烦。」 配上公主目夷面无表情的表情,田昌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公主殿下您对我可真没耐心呢。」 「……」 「……」 公主目夷的那副表情就是在说——你说这种话是认真的吗? 该不会是生气了吧,如此作想着,田昌意准备说上几句道歉的话,然而,公主目夷还是在她之前给出了反应。 倾身,下压,对视,眼神没有半点犹疑,公主目夷将握住的田昌意的那只手一下子扯进了水里:「我的确对你如今的样子,没有丝毫耐心。甚至说,很是急不可耐。」 第六十章 没有丝毫耐心,甚至说,很是急不可耐? 这不像是公主目夷会说的话,理所应当的,公主目夷不会,也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但还是这样说出来了。 原因是什么? 因为田昌意,被水湿透了全身的样子很美?好像,带着伤痕的那张脸被若有若无的水雾遮掩着,在日光的照射下,更美了……散发之后的田昌意,女性特有的阴柔之感终于压过了那份天生的纯粹,让人旁观,再无法忽视其性别。 (绝无可能让田昌意在别人面前展露出这副样子!这是只能给我看的!只能给我看!) 嗯……公主目夷却是在短暂的惊异之后响起了楚太子熊洛的一番话…… 【只是啊,齐国的公主,你可知晓,这人是好男色的?你如此宠爱她,她可不一定心繫于你。】 已死之人的话何必在意。只不过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之前是认为田昌意是男性,自己是女性,从未想过同性之中,田昌意会喜欢除自己之外的人,但是,若是田昌意也和自己是一种性别,会欢喜他人,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要让田昌意也在他人面前毫无防备地展露出这种姿态吗? 不。她,陈目夷,绝对不允许。 「公主殿下……您是怎么了?」看到没有丝毫慌乱的田昌意只是迟疑地吐露出如上的字句,她大概都不知道她的公主殿下是为何如此反常的。自然,不用田昌意,公主目夷对自己的反应也很陌生。 绝对不允许的理由又是什么? 因为,哪怕是同一性别,田昌意也只能喜欢她么?这样的结果给予他人,是否太过于横行霸道了?可横行霸道,那又怎么样?她自是横行霸道惯了,就这时候犹豫,才是不讲道理…… 只需顺从自己的内心,将那份初衷贯彻下去就好了。 「……田昌意。」公主目夷凝视着那双蕴藏着万千星河的眼睛,「那日武池殿宴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我和楚太子熊洛接了吻……我现在后悔了。」 「为什么?」田昌意眼中还只有纯粹的疑惑,「公主殿下会那么做,肯定是有您的考虑。让我来猜想,公主殿下您不想和楚太子打交道,但一个那样的吻就能释放出心仪于他的讯号,毋需任何流言,楚国就和齐国的关系拉近了不少。那时我还在济西,能够安抚下楚国,这样的办法很是可行。公主殿下您是认为那时候还能够有更好的办法吗?」 「……田昌意。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举动吗?」 「这个啊。」 田昌意思考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让公主目夷感到生气:「你真的想这么做?」 「倒不是想和不想的问题。只是如果是我,我大抵是没法想到这么简便可行的办法。大概,我只会按部就班地按照王上的安排,和楚太子吃吃茶,谈论一些像是风雅的东西,完全配合对方的行动吧?」 「要是那个楚太子向你提出更加无礼的行为,你也会照办吗?」 「更加无礼?不是。公主殿下,为什么话题会变成这样?我再怎么说,也不是公主殿下啊。」 「田昌意,你不知道嫉妒吗?」 「啊?」 「那时候我就在想,你要是站在那里需要那么和人拉近关系,我一定要把那人千刀万剐。是,连带着要把你需要拉近关系的那人也一併这么处理掉。平日在宫中,你单单是和除了和我之外的某个人多说上了几句话,我都会特别感觉在意。可你,好似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 「公主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您是让我注意自己的行为,不要在外人面前丢了您的脸?还是说要让我对您的举动感到嫉妒?嫉妒……很奇怪啊,公主殿下您的举动若是正确,我要嫉妒是要做什么?这不是在给您添麻烦吗?」 第98页 直率的回答在这时候起到的只有火上浇油的作用。田昌意看到的公主目夷的脸,突然变得狰狞了。用狰狞这个词来形容公主目夷漂亮的脸可真是失礼,但确实是在一瞬间,公主目夷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了。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田昌意听到公主目夷这么说道。 「什么?」要是能够因此平復公主目夷莫名其妙的怒气,田昌意可真是感谢。 「……木兰。你邀请我一起种木兰之前,送过我一朵木兰。我当时很高兴,因为是你送给我的,我养在水里好几天,待到实在不行,有了枯萎的迹象后,我还特地问了母后脱水保存的方法,想要将其永远保存下去。但是……」说到这里,公主目夷盯着田昌意的目光很是热烈,似乎是要把田昌意的脸给盯出一个洞来。 田昌意有些不自在,她感觉到了危险,却是不敢动,只能重复:「但是?」 「那朵木兰我并没有保存下来,你猜猜原因是什么?」 危险的程度加深了,田昌意只能硬着头皮猜测:「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那倒没有。是我发现你除了送给我之外,还给不少人送过。发现的当时,我就在你背后把那朵花用脚给踩了个稀巴烂。」公主目夷眼底的光似是闪了一下,语气也低沉了不少,「我还以为你只给我送了木兰。我还以为只有我有~~只是一朵木兰~~只是一朵木兰~~我却以为你只送给了我。」 对于公主目夷提起的旧事,田昌意没有丝毫印象,但这并不妨碍她代入当时的自己来做出回答:「公主殿下,您是不想我向您之外的人送木兰吗?」 「如果是这样,您当时只要和我说一声,我就绝对不会送给别人。」田昌意很是想当然地说道。 「你现在说的倒是轻松。可是当时的你为什么会听我的话?那时候,我才是寄人篱下的那一个。」 「啊,这个啊,的确也是个问题。不过,我是认为要是那时候我们也有现在那么熟悉了,公主殿下您向我这么说,我会听从的。」田昌意退一步,凭想像说道。 「不是因为我是公主,才不得不听的漂亮话吗?」 「可能公主殿下您还不清楚,但是。」田昌意静静地感受着和公主目夷握在一起的那只手的动向,她的内心由衷地感觉到了一种平静,「比起公主目夷,我也更愿意用陈目夷这样的姓名来称唿您。」 「这种时候还用您,你可真是心口不一。」公主目夷闻言后就突然侧过了脸去,使人无法察觉她的神情。 「这时候用您,是因为我想把你放在心上。」 才说出口的时候,田昌意还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这话怎么想都有些别扭,但是这之后,她自身又是无比贊同的。自己的过去,早已埋葬在那一场土匪导致的袭杀中了,还停驻在那样过去中的人,回首去望,有且只有公主目夷一人,就现在为止,还把那段经歷深深铭刻予她关怀。 何其有幸呢? 这样的人存在着,田昌意有什么理由要让这个人不开心去送别人木兰呢? 这样的人存在着,田昌意就只会想让这个人开心了。 「那时候年纪尚小,才只会因为一朵木兰生气。现下我也这般大了,我的要求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公主目夷下巴落在田昌意的肩头,那小小的一点硌得田昌意有些疼,是,田昌意觉得有些疼了。 「可以具体说说吗?」 「田昌意你很善良。我做的这些事,你知道了后会对我特别关心,我是知道的。善良是好事。但就像一开始我说的,请不要再想我之外的人或事……」公主目夷是横行霸道惯了,但有时候就是这样吧,她唯独不想把这份横行霸道加诸在田昌意身上,她爱的人,就该比谁都自由,因着她的爱,本就不该是束缚。只是,在这段有限的生命中,哪怕是配合也好,公主目夷想要自私,「所以对我以外的人善良,是错误的。」 「嗯……」 「我不要你对别人也有这种态度,也不要你对别人也那么亲切。能够亲吻你的人只有我,额头,脸颊,嘴唇……从指尖到你身体的每一寸,都是我的,是我的,全都是我的,我不会让给任何人。」公主目夷握着田昌意的那只手没有松开,但仅剩下的那只手所制造出来的包围网,也足够将田昌意牢牢锁在她的胸腔之内,公主目夷的语气带着十分的坚定与疯狂,「我不要你犯这样的错误。」 「要是你敢犯这样的错误。我就杀了你。」放了狠话之后,公主目夷有些想哭,「但是要杀什么的……」 「那,要是公主殿下不忍心,我就自我了断。」这时候,田昌意竟然还有心情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蛮喜欢公主殿下您对我说这种话的。」 公主目夷觉得这人已经是头脑发热到一个限度了:「笨蛋。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田昌意的回答很坦然,「但对我来说,结果总不会是坏的。公主殿下的亲吻,让我觉得我有被珍重着,这很难再有别人可以让我有种感受吧?」 第六十一章 「这倒是未必吧。」听到田昌意的回答后,公主目夷淡然一笑,却是远了距离,不打算再这么捉弄田昌意了。 「嗯?」没了阻隔,田昌意直回身子,仿佛水中的一块磐石,那上面还写满了问号。 第99页 「你可知晓,女扮男装的人,不止你一个?」公主目夷手执书简,习惯性地用其一侧敲了下池岸,「虽然,我也是在几个时辰以前才知道这件事的,正要说该怎么告诉你。你这一提起正好,我的想法尚未成形,你的意见也能做个参考,正要听听你的说法。」 「你可还记得子绘川其人」公主目夷没有立即在田昌意看到那种令她不适的表情,竟然打心底油然生出一种满意来,语气也轻快不少,「死而復生的宋公子戴昌意的真身,不说父王的人,要不是我知道你便在这里,可能也不会想到那茬上。」 「死而復生是我么」田昌意闻到了一丝不好的气味。 「可能父王之前召见就有试探过你……田昌意,你当初为了混淆视听,并没有直接用田昌意的身份顶替戴昌意,而是将这两个身份分开,分明是一个人,还是当做两个人来看的吧你用以埋戴昌意的那具棺木,里面盛装的是……」 「是我随意寻的死尸。」 「是,为了不让人察觉异状,那具死尸几乎被剁成了肉泥,只能零星分辨出手脚这些零件罢了。」公主目夷搜寻其记忆中关于此事的背景信息,若有所思道,「当初父王还和我说你颇有章子之风呢,嗯,单论心狠手辣这一点。」 「王上难得让我亲自行刑,若是不做的干净点,后面是过不了查验那一关的。」田昌意自然知道自己当日做的有多过分,但在太子无亏死后,就意识到了齐王这样的意愿,她要是不能早早证明自己的身份,只凭藉那些蛛丝马迹,她,太容易被齐王安插在宋国的探子揭的老底都不剩。那时候,若不是因为田不礼亲近魏国,他的话不可信,田昌意都没有时间找一个突然归国的『宋公子戴昌意』来供她偷天换日的。 「对于这样的我,公主殿下,您会感到害怕吗」田昌意看着公主目夷的一笑,自己的那颗心也跟着跳了起来。 公主目夷一只手贴近田昌意的面庞,用拇指轻轻摩挲那上面的一道已不再往外渗血的,只能说是白痕的伤口,摇着头:「事态紧急,你能那般当机立断,已属难得。不言生死,却说对错,并不可取。你能安然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谢谢。」田昌意安然领受公主目夷的亲近,「那么,公主殿下您这般重提旧事,是和那个叫做子绘川的人有关么」 「看样子你还真是不认识她。啧。」公主目夷的语气有些嘲弄,但还是决定先接着说完,「是。根据我占星的结果,她是偷了你的棺木,正装作宋公子戴昌意,在宋地大肆团聚已灭宋国的旧民……虽然都是些只有声望的豪族,但这的确是宋地三郡望风而降的原因之一。」 「我的人没有多少时间去打听,但就从种种描述来看,她对于宋公子戴昌意的了解颇深,应是当初你身边的旧人。我根据时间和地点进行了一番排查,结果锁定了这么一个人。是宋国王族远方宗室,萧氏子孙。子绘川。」公主目夷不动声色,只是说道,「若是我记的不错,她应当是你在宋国时,宋王定给你的公子夫人吧」 田昌意却是一副,『有这回事吗』的表情。许是认为这时候露出这样的表情不大好,她便很快和缓了神色:「我应当和她没有见过几次面。」 「谁知道你又凭空做了什么,勾得了人家好女儿的心。本来萧氏受降,就已是恩典,这样趁着齐国战败,揭竿而起。她那一家要是被父王查出来,除却一个死字,不做他想。不过她还算有点脑子,父王也不是我,这没有抓到人之前,谁也不知道现今在那三郡兴风作浪的宋公子戴昌意是人假扮的,不仅如此……」公主目夷沉吟了会儿,又是笑起来,「以父王那个性子,他很可能会将这『宋公子戴昌意』当做是死而復生的神明来看待。」 「这几日看他心情都不错,兴许就是受了这样猜想的结果吧。没想到我的父王,已经到了一个还不待查明真伪,就自顾自兴奋起来的一个年纪了。有些没脑子呢。」 「……」 「你的表情不大对。田昌意,你是认为我说这种话不好吗」 「那些所谓的人子,人臣的话我便暂且不说了。但是就凭这样的猜测去认为有那样猜测的人没脑子,我认为,会有这样没脑子的行为的人才是没脑子……」 「这时候,不仅不知道附和我,夸赞我,还要说我没脑子吗」低着头,公主目夷的太阳穴好像都跳起来了,「嗯」 田昌意悄悄地咽了口气:「那,我要说,公主殿下您英明神武,很有脑子吗」 「那大可不必。」公主目夷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哼了一声才道,「我会跟你说这件事,你应当有些考量……被父王看在眼里的人,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就现在,我也知道一些王上对于神明的一种态度。」公主目夷不想深究,田昌意也是不再提及,她抿了下唇道,「并不是普通人的一种敬畏之心……」 「要是不能满足父王对神明的期许……让你那位旧人好好在这世间活着,并不符合父王的性格。」公主目夷轻嘆了一声,「但这件事我不能再插手,只能由你自己去做。自然,我本意并不曾想让你知道这种事,但你这述职结束,高唐那边的兵马也该重整完了,反击之战,主将非你莫属,你迟早会遇见她。」 「你刚刚说你应当没有和她见过几次面。不过,你在宋国待了也有四年有余,那朝堂上下,可都是把你们当成一对的。我犹记得那几年的话本杂剧,可有好些都是以你们的原型写就。那个子绘川,在乐善布施这方面,也是收拢了不少人心。属于人美心善的典型。你不心动」公主目夷说到最后,语调上扬,好似前面说的那许多,都只是为最后半句做的铺垫。 第100页 田昌意哂然:「公主殿下,您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人美心善就要心动的话,那宋国诸位大夫的女儿,就没有一个不是人美心善的。这要人怎么心动的过来。」 「那你是说,你在宋国那几年,过的很好啰。」 「……好坏之分,都看在旁人眼里,我说不清。但每个宋国贵族的女儿家想要乐善布施就能做到,不恰恰就是说明了宋国虽处中原富庶之地,那需要人去乐善布施的地方还是不少么」田昌意的目光落在有雾气的水面上,亦是激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涟漪,「布施钱财,衣物,乃至于搭建棚子,逢着过路人都给一碗足够饱食的粥饭……做法虽多,善行不少。本质上却都是没有区别:那就只是给了人短期的好处。只给好处会让人不满足,而短期活的好些,这布施一旦断了,生活困顿下来,人们反而会因此生出憎恶之情。太过于轻易的获得便会让人不懂得珍惜,这中途只要有人稍加煽动引导,没有主见的民众就会沦为只知道秉持正义,讨回公道的匪徒。这过程一旦蔓延开来,再有任何解释,俱都是没有用的。」 「故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同是宋国人,一个祖宗传下来的,怎的就有些人富,有些人穷,有些人贵,有些人贱呢说是杀掉一个有钱有权的,就能让十倍其数目的人好生过日子,可他们实际上尽是会抢些没什么护卫的商队,劫些落魄之人的口粮。嗯,我在宋国时便是知晓:那时,十四国中,唯宋国匪盗尾大不掉,难以杜绝。」 「……也费了不少心力去整顿这些事情。四年中,我所率领的部曲驻扎之地总是最安稳的。不过,这并不是说我的部曲军律有多严格,军士有多好的素质。只是那些匪徒不到我这里来,因为他们知道来了我这里,很可能会死。虽然是匪徒,这杀别人爽利,到自己身上总是另一番光景。他们并不是不怕死。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会有这些匪徒存在,除了不得不的一些原因,亦是有某些乐善布施之人的手笔。便是我们所说的他国刺客,那匪徒在齐国国中,可是排除异己,□□的一把好手……他们多是被撺掇加入进去的贫户,初始也没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只是……那被打上了标籤,就再难回头了。」 「是先有那因才有那果,还是有了那果才能追溯成因呢因果本就是循环,于是事态不管以前还是今后,总是反覆。公主殿下,子绘川许是因我才做下这种事,但宋国已亡,哪怕是以宋代齐,宋公子戴昌意都不该再出现在这世间。」 「所以……」田昌意面色如常,「公主殿下,届时,您的意思是让我杀她,还是救她?」。 第六十二章 将可能心繫于己的人视作是宋国匪徒,这天底下,大抵只有田昌意会那么冷血冷情吧?!就是公主目夷,这长久的修行到底还是比不了田昌意如此凉薄的天性。 不过,因为是田昌意,也因为是公主目夷,所以田昌意能够坦然说出这样的话,公主目夷毋需细细品味,也能给出田昌意想要的答案来。 「尽人事,听天命便好。」公主目说道。 「好。」田昌意点点头,但她还有疑问,「您又要在临淄一个人……」 「会活到你归来。我保证。」这不是公主目夷第一次这么向田昌意保证自己的性命,但就像她们之间难言的默契,有这么一句话在,田昌意就能够相信哪怕她不在公主目夷身边,也不用为此疑虑或者担忧。并不需要太多言语。 田昌意得了想要的,便没有什么需要特别说明的。在公主目夷不开口的这个空当,沉默与寂静来的很不是时候,却又独具一种悠然的风采。 「田昌意~~」公主目夷当着田昌意的面唤她。 田昌意打量着公主目夷的表情,公主目夷的目光有些放空,不知是走神还是在思考什么问题,不好打扰。 于是,田昌意第一次认真看起了一个人的脸,因为在田昌意的过去,记住一个人的面孔实在是没什么必要性。 活人总是要死的,而死人,记着也是无用。 所以在细细打量公主目夷的长相时,田昌意莫名产生了一种新鲜感……说起来,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怎么看过公主目夷长的什么样子。 黑色的眼睛和自己相仿,这么小的年纪,脸庞就很有轮廓,不施脂也不敷粉,加上那头如玄芝般漆黑的头髮,如果忽视掉向来笼罩在其身上的压迫感,正常地笑一笑——公主目夷应该是个很得人喜欢的美人。 田昌意有自信这样认为。 「慎子……」鬼使神差地,田昌意这样喊出了口。 田昌意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两个字,甚至在刚刚发声时,她自己也不知道两个字的发音代表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她有种感觉,要是她这么称唿公主目夷,公主目夷一定会有非常有趣的反应……呃……要是这种像是活见鬼的表情也算是有趣的话——公主目夷手中的书简一下子脱手落到了水里。 虽然田昌意眼疾手快,但因为是没想到,那补救之举并没有什么成效。池水温热,书简由竹木所制,那捞上来,各个字眼已然都是沾了水……田昌意自身便没有一块布料是干的。再行擦拭是不可行的,公主目夷若不发话,田昌意也只能由着这卷竹简被水浸坏了。 「……你是在叫我?」好一会后,公主目夷才重新恢復了面无表情的表情。她显然是不打算去关心那捲竹简了。 第101页 「抱歉,我有些自作主张了。」田昌意感觉自己要开始接受对方的怒火,不由自主缩了缩头。她很难得会有这样的举动。自我感觉也是不相宜,但她就能做出来。陡然间,好似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然而公主目夷并没有生气:「我的字,是谁告诉你的?」 「字?」 「姓氏名字,我姓陈,氏田,名目夷,字慎子。」公主目夷紧盯着田昌意的双眼道,「只是我的字,就当今天下,该是只有我父王才知晓。」 「……嗯。」田昌意侧着脑袋,如实回答,「是脱口而出的,我也不清楚。」 这种时候,因为是说实话,所以田昌意毫无心理负担。 「是说你对于过去也不是忘得一干二净,还是有些记得的。」公主目夷的表情说不上是好还是坏,「我的字……你要叫便叫……这种东西取出来本来就是让人叫的,我倒是不介意这个。」 「这,这样吗?」 「我想你也不是故意要这么叫我的。」公主目夷深以为然地弯了弯嘴角,「比如现在,就算我再让你这么叫我,你也很难开口吧?」 「是……」要亲友之间才好互相称字,而才在昨夜,田昌意才叫了公主目夷的姓名,这关系进展也太快了。 「那我又何必这样揪着你不放呢。」不知不觉,主动权又回到了公主目夷的手中。 还握着田昌意一只手的公主目夷,身姿有点摇晃地站起来,田昌意看着她慢慢地向自己靠近,不由得将背又靠回了有些凉意的池壁。 「你这样子不算清醒,但发热似乎也还好。不如这样,哼,田昌意。你还记得上回你离开时,我向你发出的邀请吗?」 脖子微仰,公主目夷再次将下巴抵在田昌意肩头,距离过近,只要田昌意稍稍侧过脸,那一截润白便十分晃眼,不仅如此,在被迫近得左顾右盼时,田昌意还能够闻到公主目夷身上的那一阵血腥味,很是浓厚,不过,因着是公主目夷,那味道并不腥臭,反而有些清爽。 「啊……那是?「 田昌意有些左顾而言他,她能想起来的公主目夷所谓的邀请,并不是什么值得说出口的事情。都可说是难以启齿了…… 「看你这表情,那就是记得了。」 一手四指紧扣在掌心,在身后摁压在地面上,不知何时,田昌意的臀部就抬高了些许,身子拉长,保持了一个后仰的姿势,要往那岸上去,她的下巴下面正是公主目夷簪发的一根玉簪子。 玉簪通透,簪头是狴犴的纹样。女子用此,可是戾气十足。 田昌意扭过头。 真的是太近了,这个距离……田昌意的记忆中,她不是没有被公主目夷扑倒过,只是这衣料摩挲,肌肤相亲,被缓缓图之的感觉,使她十分不耐。公主目夷难道不知道她现今是什么状态吗?发热是还好,可是这不代表药效已经尽散。 没有办法了…… 公主目夷似乎是不得到田昌意一个确定的答案就绝不会罢休。田昌意终是红着脸败下阵来,说出了符合公主目夷心意的话。 「……是,嗯,是说礼尚往来……」 「不能说的再具体些么?为何要礼尚往来?」 「倘若公主殿下您身侧属于良人的那个位置没有人,就让我过去。要是我这边也没有,自然要请您过来。」 「这可是你说的……」 田昌意听到一声轻笑,随后她感觉到公主目夷的下巴离开了她的肩头,一张美人面正是与她鼻尖相触,眉眼相吻。 「啊?」 「这时候我可不许你反悔。」公主目夷握住田昌意那只在其身后的手的手腕,「放心,都是女子。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稍微犹豫一番后,田昌意顺着来势,将自己的身体尽数交付给公主目夷,两只手都被握在公主目夷的手里……但才登岸,公主目夷就为着迈步在前,松开了田昌意的一只手。 水顺着田昌意紧贴着身体的衣物在脚边不住地形成了一道蜿蜒的线路,而被公主目夷的步伐制约,田昌意行走间有些趔趄,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脚下,感觉是有些狼狈。就有那么一瞬间,田昌意看见回过头来的公主目夷露出了一种类似于阴谋得逞般的笑容。 自汤浴池往日晞阁,走檐下廊道,约是公主目夷早有安排,一路上,田昌意没有见到除了公主目夷之外任何一人。 被摆弄着换了两次女子才会穿的衣裙,由着公主目夷开心时,田昌意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就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虽然这时候回想是很不明白缘由的,但梦中所见,恰好是五年前那回被还是叫做陈目夷的傢伙差使去借《六经》的后续。 ——「我说你是我弟子,你竟然没有辩解吗」 「这是可以辩解的吗」 「哈哈哈,好玩,有趣,你这个人,我果然没看错。」前面还十分正经的气氛,随着陈目夷捧腹一大笑很快破功。 「没看错什么?」 「虽然明面上是给你选择了,但其实你根本没有选择。」 「……是说打一开始就没准备放我离开吗?」田昌意针对陈目夷的语焉不详,语焉不详。 「至少这时候不能,你在父王的监视下,我不能简单放你离开。我的全部身家还在临淄呢,父王还在,我可不敢轻举乱动。」陈目夷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但不只是这个……」 第102页 「开这种玩笑真的很好玩吗?」田昌意可不觉得把自己引荐给要成为宋国质子的太子务无亏的侍卫是什么好事。她已从宋国出来,还没想那么早就回去。 「跟别人是不一定,不过你,的确是别有一番风味。」 「你这么帮我,有几分是出于真心的?」 「七分真,三分假。」 「你这句话是认真的?」 「也是七分真三分假。」 「那你说的有什么是没有假的吗」 「我喜欢你。」 「我们才认识没多久,不对,你这句话是假的。」 「你要是愿意,一厢情愿认为它是真的也不无不可,毕竟,没有人会嫌弃自己的仰慕者多的。」 「可是我不怎么喜欢投怀送抱的。」 「那就很麻烦了,你这样的性格是没有办法寻见中意的姑娘的。」陈目夷的语气不是调侃,也并非责难,她仅是在陈述,「不若你来做我的良人吧?!我喜你对我投怀送抱。」 第六十三章 在临淄西南约八百里,已亡宋国国都商丘之东三十里处,有一地,名为空桐,空桐之士带甲便有千余,有子姓萧氏资助,子绘川自起兵至今日才一月,以本家的千余甲士为核心外,部曲就壮大近万人,而这万余人,有魏国的情报在手,依照现今的围困速度,再有一天,商丘便是能够攻下来了。 宋国復国,指日可待。 空桐之泽,有一云台,台高不过二十尺,安居在此的是所谓的宋军统帅『宋公子戴昌意』,不过那一层假面不在人前,身边尽是亲信,子绘川在云台之中,并没有在脸上套用他人面皮的爱好。 这半月来,军令出于云台,虽然『宋公子戴昌意』横空出世,一切也还在意料之中。 云台有小居所,陋室之陋,和当年宋公子戴昌意所居内宫别无二致。不过它现今的主人,只是打着『宋公子戴昌意』旗号的萧氏子绘川。 ……子绘川性子好清静,加之云台陋室偏僻。若无紧要之事,无人会来此打扰。所以这一夜,本该和往常半月所见一般,是个安静祥和的夜晚。 叩,叩,叩~~ 但这日夜里,却有一名男子穿过层层守卫,悠悠然地敲响了陋室的木门。 男子身着青衫,样貌约是四十岁上下,以一环金玉束了头髮,一手背后捏着一柄纸扇,说是儒生不似儒生,称为侠客也不带剑,仅从外表判断其人的身份实在有些难度。 但这人虽然样貌普通,举手投足还有些不知礼数,但氏名放在诸国的贵族之中,却也是不逊色于诸国君主的名号之响。他正是宋国亡国的元兇之一,使得宋王与宋太子爆发内战的主谋,原宋国大夫,赵国客卿,现今魏王长子辅相——田不礼。 敲门声持续有好一会儿了,屋里面也没有动静,田不礼并不是什么谦和君子,随即一手推开门。 吱呀一声,屋门启开,田不礼还不待迈步,即是和屋中之人打了个照面。 隔着一道门槛,子绘川脸上覆着以一年以前的田昌意的外貌基础所制成的面皮,正冷冷地凝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子姑娘,许久不见了?!」田不礼全然没有对自己行为不好的认知,一见眼前人就是笑了起来,语气像是重游旧地,和老友重逢那般亲切。 子绘川有些厌恶地皱起眉头,这门开在外,难保不好有心之人在旁窥伺,泄了机密,可她也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与田不礼多说些什么:「……二十天之前……在曹县,我们见过面。」 「都二十天前的事了啊。」田不礼眯了下眼睛,神情并不算在意,倒只是常人随口一说,「时间过的可真快。」 有些呕哑嘲哳的男子声音传入子绘川的耳中,就像万只蚂蚁啃食起了子绘川的心。她不自然地打量着田不礼。一年过去了,身为亡国元兇,田不礼没有半点愧疚惊恐之心,那种事不关己的姿态还持续在他身上应验着,连带着子绘川不敢多看,生怕下一个唿吸,就要因为感到过分噁心,要呕吐了。 这人,也算是宋国人?他也配做宋国人? 浓郁的怒火集聚在子绘川的喉咙里几乎是要化成百般恶毒的字句投诸在田不礼身上。田不礼仿佛已是看穿了子绘川对他的厌恶,不用子绘川开腔,自己便先开始了自嘲:「哎,我总是不分时机场合做错事,也不知道这二十天是怎么过来的。到底是老了。」 「是么?」子绘川并没有和这人叙旧的想法,冷淡应了一声后便道,「说罢,深夜来此,是有什么紧要事么?有事便讲。」 「子姑娘还真是爽快人。」田不礼的眼底闪过一抹幽暗的光芒,其速度之快是要子绘川认为那是自己的错觉,「……我来此是要告诉子姑娘你,济西之战,第三场,咱们输了。」 「我的脚程要比骑快马的传令兵还要快上一些,但所料不错,这个消息,明天你就能知道详细的。」田不礼捏着纸扇的手在背后用了些力。 「输了?」闻此,子绘川的脸色便是一变,声音也大了许多,「有邺侯公孙方在,怎会那么轻易就输了?」 子绘川虽然不是魏国人,但是原先宋国与魏国因为边境的摩擦总有些间隙,因着宋公子戴昌意,子绘川于魏国将帅,多少是知道一些,某些特别出类拔萃的,耳濡目染之下,了解的也不比朝中某些大臣少。 第103页 公孙方此人或是在攻城略地方面差人一着,但这些年在魏国北境抵御燕国,也可号为『魏国长城』,这位魏国大将,生性谨慎,说到实打实的败仗,二十年来,扳着手指头也能数出来,可算是寥寥无几。 知道魏国是派出公孙方为主将在济西与齐国会战,本是子绘川会应魏国之许起兵的一大依仗。也不需要公孙方多做些什么,只要固守在宋地北方,使得齐国人过不来便好。这时候距离公孙方胜仗的消息传过来可过了半月?却是能让田不礼直接用输这个字来喻意结果,也便是说短时间内,魏军难以组织起有效的防线,大概率是退守回去了。 公孙方是吃了一个大败仗,而这个大败仗的结果就是给齐军让了条口子。魏军若是退回去了,但凡齐军有心,河中多平原,长驱直入之下,势如破竹,子绘川可不认为就她这万余的散兵游勇能够抵挡齐军多久。 这可和说好的不一样。并且,魏国劲卒什么时候那么弱了?!就是束手待擒,引颈就戮,排着队等着被杀,也要好些天吧……邺侯公孙方是怎么打的这败仗? 「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输了……你要是知道是谁让他输的,大概会吃惊地咬断舌头……说回来,子姑娘你要復宋,并不是因为多么深爱宋国吧?虽然萧氏和宋国王族有些血缘关系,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哎,没想到子姑娘你还是个情种呢。」田不礼意有所指。 什么是说回来,以及没想到?这个恶俗之人早便知道,还要在这时候用这般语气说出来,好似是要嘲讽她……子绘川在心中默道,面上也不显露,只是语气加重:「不要和我兜圈子,是谁?」 田不礼的视线没有焦点地游移了一会儿,在接触到子绘川的面庞时才停下来,他嘆了口气:「是齐国安平君,田昌意。」 「齐国的安平这一封号不是很早就空置了吗?什么时候又封了出去?」 「去年的今日得封的,虽说那赐封之礼举办起来极为潦草就是了。」 「至于田昌意……他也名昌意……是巧合吗?」子绘川的注意力却也不在先前那句话上。 「实际上,虽然只是远远看见的,我能够认定那所谓的安平君田昌意,就是咱们的公子昌意。」 「咱们,你也配这么说?另外,你如何敢认定?」子绘川的目光陡然间变得凌厉了许多,是要田不礼给出一个说法来。 「行,我一时失言,在世人眼里,我的确不配。至于你问我如何敢?」田不礼的视线从子绘川的脸上移开,他笑起来,「不说现在,早在四年前,三年前,两年前……有哪一次我没有说公子昌意在齐太子无亏手底下做侍卫上瘾了,什么事都要向着齐国么?」 「我以为你是和他政见不同才那么说的。本来,公子其父就要亲近齐国许多。」 「你会这么想也实属正常。便是我,当日不也被那城门上悬着的尸体所骗么?还以为公子昌意真的被齐人杀了。」 「所以,你去确认……不对,公子曾在齐太子无亏手底下做侍卫的事怎么就和齐人将公子枭首示众的事扯上关系了?」 「啊。是我没说清楚了。」田不礼挑了下眉,「二十天前,我跟你说的齐人埋葬公子昌意的地方,是四年前的旧事了。」 「——!!!」爆裂的怒气顿时裹挟了子绘川的全身,她向前一步,一柄护身匕首已然滑入手中,一字一顿,字字泣血,「……你,骗,我。」 田不礼不动,注视着子绘川的目光饱含深意:「怎么能叫做骗呢?便是棺木中那面目全非的尸体,也并非是宋公子戴昌意本人。」 「……什么?」子绘川心中生出一种凉意来。 「……」这时,田不礼一点儿不着急,只看着子绘川,笑而不答。 「所以你是说,这几年在宋国的是公子本人,但齐人确实在四年前杀了一个宋公子戴昌意给埋了起来,棺木里的是假的,你一直都知道……却不告诉我,故意让我惊动那些齐人……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子绘川的脑子有些混乱,「可既然是公子本人,齐人那又是要做什么?」 「我到底要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怕是那些齐人,也不知晓他们现如今大名鼎鼎的安平君田昌意便是之前已被枭首的宋公子戴昌意吧?!」田不礼往后退了一步,「而你所说的那杀了一个宋公子戴昌意的齐人,便是公子昌意。不知道我这么说,你好不好理解。」 「……宋公子戴昌意拿自己向齐国人做了投名状。」 --------------------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有个错别字,然后有些字句没有隔开,希望没有造成不好的阅读体验。 毕竟我是不改的。 第六十四章 田不礼的潜台词,子绘川听得不很明白。 子绘川用手压了一下额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说公子拿自己向齐国人做了投名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单单是因为公子与那齐太子无亏的高山流水之好莫说你那所谓的公子曾做过齐太子无亏侍从的话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是孤证。到现在都没有证实过。还有那齐人不知晓,难道都做了投名状,齐人还能不知晓的吗?你自己说的这种话,也不觉得矛盾」 「矛盾吗」田不礼耸了耸肩,「若是公子昌意是打算藉由齐国之手亡了宋国,只以安平君田昌意的身份,不是要顺遂许多么」 第104页 「这就更加匪夷所思了。你这再过于颠倒黑白,也不该张口就来。田不礼……」子绘川目光锐利,声音清寒,「若是你再这般胡言乱语,虽然我要復国,不得已要与你共事,就在这宋地,我也不惧与你发生些冲突,有些争端。」 「啊,那我还真是惹得子姑娘你不高兴了呢。田不礼语气惊恐,表情却不动分毫,「但我这话都还没说完,子姑娘你这反驳,也不嫌太快了吗凡事还是得先看过听过了全貌,再下决断也不迟吧」 「就你这番话,又有什么再好看,好听的公子昌意是我宋国太子之后,就这些年为国抵御外侮,在亡国之日仍在城墙死战,杀掉的那些魏国人,齐国人都不是假的。公子昌意作为宋国公子,我认为不会有人比他更为国奉献得多。你再多的花言巧语,就我看来,都是凭空的污衊罢了。」 「那么,子姑娘能否听我讲个故事呢」 「呵,什么时候,田不礼,田大人竟有了做说书人的爱好了」 「光是闲着无聊,人嘛,就会想起些旧事。」田不礼稍微低了下巴,月光之下,让眼前多了一小片阴影,「曾经有个糟老头子告诉我,宋王与宋太子内战,宋太子兵败潜逃至齐国的路上遇到了伏击。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子绘川不知道田不礼的本意,但她也感觉到了不对:「这事儿举国皆知,你这说法,是还有什么隐情么」 「举国皆知的是太子路上遇到了匪徒,疲于奔命的几十名护卫抵御不及,最后只逃得了公子昌意一人。及后来公子昌意以太子正统之身归国,那样的故事便是一笔带过,也充满了传奇色彩,你说是也不是?」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子绘川皱紧了眉头。 「……太子遇到伏击的那处地儿,是一个两边高不到二十仞的山岗,恰是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烟。匪徒嘛,大傢伙儿都以为是差不多几十人,顶破天是百人众。但我要说,那负责伏击的匪徒足有千人,武器和铠甲也俱是精良,便是单打独斗,就太子身边那些习惯一刀一枪去拼杀的侍卫也弱不了多少。就是这种情况——伏击,人多势众,以逸待劳。你猜猜结果怎么着」说到这里,田不礼自己先笑了一声,「回报消息的人告诉我,没有找到公子昌意的尸体。我当时便觉得这个结果有误。当时使人搜寻了许多遍,结果又只是印证了这一点,所以我不得不考虑失败的可能。」 过于震惊与愤怒的情绪交叠在胸腔中,一时让子绘川难以反应,她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做下那种事的幕后主使还能在她面前如此坦然地用一种戏嚯的语气,仿佛真的是在讲一个故事,将其讲与她听。是真的当她一点儿身为宋国人的自觉也没有吗她岂是那种同流合污之人。还是说这样的事讲出来,能得她高看 子绘川咬紧了牙关,她还在克制怒气:「什么曾经有个糟老头子,我怕你就是那个糟老头子。」 「啊呀,那时我还未满四十,还称不上是糟老头子,这人指的是王上,自然,现如今我的王上是魏王,这时候我当称他为宋王。」 「还真是有了新君就忘了旧主呢。你要说,宋王自称是宋王与宋太子内战吗这种话说出来,你也不嫌饶舌。」 「不都说我现在也是年纪大了么在某些地方会犯些错误是正常的。子姑娘你就不要抓着我这种小细节不放了。」 「是让你说重点,你却一直带着人兜圈子。要是你想以此说太子为王上所杀,公子会因此记恨宋国,你就大错特错了。那仅是王上与诸多蒙蔽了王上的所谓你这种臣子的错,公子他的是非曲直向来分的极为清楚。田不礼,你便不要用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是这样吗」田不礼倒是没有半点被戳穿本意的慌乱,他像是自答般继续道,「子姑娘,我这里也就说句不好听的。你可有过一日,肚饿感飢的?」 「什么?」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一直认为这句话很可笑。只是就目前而言,确实成为人上人的许多人都是吃过苦的,我又不得不装出认同这个观点的样子。可其实我内心鄙弃得很。」田不礼咧了下嘴道,「吃苦这东西难道是什么好事吗?不吃苦就会死?这也太可笑了。」 「不,先不说吃苦能带来多少好处,多少好的结果。就吃苦本身而言,苦就是苦,没人闲着要去吃苦,这就跟人闲着没事找事那样,都不叫打发时间,那叫有病。」 「如果人要奔着去吃苦,除了证明他没脑子在犯傻,嗯,如果他有脑子,他肯定是要诅咒自己为什么要有脑子这回事了。」 「子姑娘,你说人吃苦是为了什么?肯定是为了吃苦之后能有更好的生活,至少要比当前好。」田不礼眼看着子绘川要开始不耐烦了,才缓缓道,「正如你一般,你本身对宋国是没有什么特殊感情的,公子昌意,他也没有。没有得到过足够的以公子昌意的身份带来的好处,反而要为这个身份所累,子姑娘,如果公子昌意还要为那种谁也不认同,不赞赏,唯利是图的宋国人营造美好家园。那除了证明公子昌意是个疯子,还能证明什么呢?为宋国付出到最后,有几个受他保护的平民百姓愿意拿起武器和他一起上城墙的?吃那种没有意义的苦,是件很荒谬的事情。」 「况且,你真的觉得做一个宋国公子,会有做一个齐国封君让人身心愉悦的?子姑娘,你也是宋国人,你也知道付出就要有回报,倘若吃苦后的回报不够,那么为什么要做这个赔本买卖呢?就凭一句话,因为是宋国人,是宋国公子?子姑娘,你若是以这种说辞去面对公子昌意,我怕他不会再让你说出第二句话。」 第105页 「他这回到宋地来,不是以宋公子戴昌意的身份来的,而是以齐安平君田昌意的身份来的。你的旧情说不动你自己,当然,也更不可能说动他。」 说了一大箩筐的话,田不礼的话好似都说完了。 子绘川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我听不出你说的这些和方才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就现在而言,还只是你个人的主观臆断。你凭什么认为公子会将担负起宋国责任的事视作是在吃苦?你……」 「因为我时常感到肚饿。虽然距离那段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但那种飢饿的感觉,只要稍稍有些空闲,就会停留在我的咽喉处。」田不礼说着,一手点在喉咙的一侧,「子姑娘,飢饿啊。你这从来没有饿过肚子的人又怎么会懂呢?那可是到最后,喝水只能让手脚浮肿,人连唿吸都会感觉喘不过气的感受。」 「刚刚好的是。公子昌意在抵达齐国前,在宋地度过的就是这样的时光。如果知道了这些,那时你还能当着他的面说这样的话,我还要惊奇你的勇气呢。」 子绘川抿紧了唇:「知道的那么详细,你都让我感觉那时候公子能够逃得生天,是有你的手笔了。」 这句话本来旨在讽刺。但没想到田不礼竟然大大方方地点了头:「你说的没错。那时候,的确是我让人特意饶得公子昌意一命。」 「……」子绘川一下子噎住了。 「毕竟。哪怕本身是有些力量的,一个孩子再怎么能活用那些力量,也始终只是个孩子。」田不礼的表情是有些怀念的,「他就在屠杀地的正中央,尸体垒得很高,当时天气有些热,许多尸体被割了脑袋,那些切面都烂的不成样子了,他还在屏息等待着。你看,才只是个九岁的孩子,要不是我觉得不对,又回头清查了一番,就他那样瘦小的身体,没准还真的能逃得他人的眼睛呢。」 「嗯,我生出了恻隐之心。所以,作为同伴的礼物,我瞧见了,也没让人烧掉那些尸体,还在离开之前,偷偷放过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婢女给他作伴。只是那个婢女好像没活过几日就撒手人寰了,实在可惜。」 子绘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田不礼也像是在给她台阶下:「如果我的坦率能够让你相信我,我不会介意解释更多。」 第六十五章 听到这里,子绘川嗤笑了一声:「相信你?相信你什么?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你说了那么多要是就想让我对自己的能力不自信,把组织起来的部曲都交到你手里,你还是做梦去吧……且不说齐国的安平君田昌意到底是不是公子,就算是,那又如何?」 「公子他倘若真的遇到了那些事,他自然有憎恨宋国的权利。而我復国,并不是那么简单就是为了公子。我需要为这些跟随我復国的宋人负责。」子绘川摇了摇头道,「我会和你共事,是看在魏国提供帮助的份上,你切莫以为你是多么大的一个人物。」 「回答还一点也不犹豫。子姑娘真是巾帼不让鬚眉,就是这种气概,世上男子也少有。」被如此贬斥之后,田不礼还很好心情地说道,「我都要被你的气氛感染到了,嗯,我可以鼓个掌吗?」 子绘川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会儿就变得疯癫起来了,但她还是谨慎起见,只说了两个字:「不用。」 「然后,我就来说说我的来意吧。我不是来夺取你的指挥权的,我仅仅是来对你的一些战略提出一些建议。毕竟以子姑娘你现今的身份,也不好公开在众人面前露面,率兵打仗也要假手他人。现下是小打小闹没什么,但等之后齐国的安平君过来,公子昌意总是不出场,难免会招人怀疑。你说对吧?」 「这个不必你操心。若是齐国的安平君真是公子,现下的青年一辈,不会有人是公子的对手。只要不迎面直击,没有客观的比较,那么不管是谁厉害,都是一家之言。」 「是,作为武将,一个人的作用无法左右整个战局,只要子姑娘你的排兵布阵无误,也犯不着要和齐国的安平君硬碰硬。」 「便是有误,士气已衰,那也并非是个人之错,其错在势,在天。」子绘川垂下眼眸,淡淡道。 「这套虚虚实实的组合拳,甩锅的手段。没想到才几年,子姑娘你就练的炉火纯青了。」田不礼夸赞之后,静下声来,「王上和我说了,你做了两手准备,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你也不会投降。这就是你所说的负责吗?用矇骗来的他人的死,成全所谓的公子昌意的家国大义。」 「不,田不礼,我虽然有和魏王表明我的决心,但他不可能这么告诉你。只会是你自己单方面用你的猜测来笃定我。」 「那么,我这样的猜测是对的还是错的呢?」 「我还以为你会先行辩解一番,但看样子,你不打算这么做。」 「引导结果的过程与原因在有些时候并不重要,也许是我记混了呢?已经说过了,子姑娘,我年纪大了,会在某些地方犯错误很正常,这种细节你就不要再计较了。」 「合着是你的错,还要怪我小心眼了」 「小心眼这种话,我可是从来没说过。行了,此事揭过,或许我是有时候心直口快,混淆了一些消息的来源,但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就成。大概。」田不礼再度耸了耸肩。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这种两面三刀惯了的人还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境况。一点儿也不会脸红。」子绘川顺便揶揄了一次。 第106页 「好的,好的,这一点有时候的确也会让我感到困扰就是了。子姑娘,就这个问题,你借用已经死掉的公子昌意的名号,不可能没有两手准备,魏军已无力再救援于你,你只能孤军奋战,你是真的打算为公子昌意,再死国一次么」 「刀剑指向的敌人是魏国人,齐国人,还是哪国人,其实并不重要。」在这时候,子绘川竟然笑了起来,她面上的那张面皮也不能改变少女双眼中蕴含的明媚春光,「也许,真像你所说的,宋国在我看来也不重要。但就现在而言,我希望能用公子昌意的鲜血唤醒他们。田不礼,你没有见过公子那日在城墙之上浴血奋战的模样,如果你见了,你就会想为那个被熙熙攘攘的名利迷了眼睛的宋国做些什么。宋国何其有幸会有公子这样的人在,宋国又何其不幸,最后只有公子这样的人在。」 「你这辗转于各国之间的士大夫救不了宋国,白圭,子贡,弦高这样的商人也救不了宋国。纵观各国公室,王族,有哪一家执掌一国权柄不是先从流血牺牲开始的呢?王上懦弱,只会逞那口舌之快,百姓弃之。太子笃信鬼神,小惠不遍众人,百姓亦是不喜。唯有公子与军民,同吃同用,四年征战,衣带不辍。我有相当的信心认为,如果这一仗足够惨烈,就是只听说过公子事迹的那些宋人,在日后经受了他国冷遇之后,也会想要重建往昔有公子在时的铁血强宋。」 「这将是我留给他们的东西:虽然宋国已亡,我们能够做到的也不仅仅只是怀念。」 田不礼笑的有些干:「那我就没什么好问的了。子姑娘你都是抱着必死之心做的这件事。啊,子姑娘你是不是说的有些多了?我本来就是那么一问,没想到子姑娘你兴致那么好,一下子就说了那么多。可是之前也看不出你有多信任我,一下子说那么多,真的没关系吗?」 子绘川冷哼了一声:「得了。先前不是你说要是你的坦率能够让我相信你一些,你解释再多也没什么吗?现今我和盘托出了,你反而感觉不自在了。果然,你那嘴上说说,还是另有图谋吧?」 「子姑娘,你怎么会这么想再怎么说,我也是在宋地长大的,侍奉宋王也有好些年了。总是不想坐视你这般年纪就白白送死。」 「那可真是感谢你的大好心。」 「哦,这算不得什么……」 子绘川很厌恶田不礼。 不仅仅是因为田不礼做下的那些事,还有和田不礼打交道的那种感觉。 习惯撒谎的人有很多,自小到大,只是子绘川见识到的:人们总会将对自己有利的那种不光彩说成情非得已的一种被逼迫,好似有错的都不是自己,都是别人。谎言是保护自我的一种方式,就像被质问时人首先会想到的是反驳那样,这本无可厚非。 当然也有所谓的那种善意的谎言。为了不让事态变得复杂,为了把复杂的事态拖到以后,为了以后不会再有类似的复杂事态……就算谎言的本质是不会变的,这类人也常常能够在被戳穿之后坦然承认,虽然有泪水在中和,但子绘川在见到这种状况时,也能够抱以平常心去理解。 就是子绘川自己,也不是没有说过谎。在父母都因为病弱早死之后,她身为长房的孤女,看着二房拿了他家官职爵位一脸耀武扬威,说她须得感激涕零,做牛做马才能报答一二时,她就是再过噁心想吐,为了活下去,也得笑着应和照做。 但她的谎言是有时效性的,待得目的完成之后,以前的那些谎言,子绘川都可以大大方方的承认。虽然世人是有个好词来形容,把这叫做是『忍辱负重』。总之,子绘川还做不到不为了某个目的特地去说谎。 而田不礼,他有那一句话不是充满着谎言吗?看,这个人,哪怕谎言被戳穿了,也像是没说过谎那样自然。他就是在和你开玩笑,开一个,可能是无意义,可能单纯就是捉弄你,可能只是想要掩盖某部分意图矇混过关,也可能是为了环环相套的下一句话迫使你走入他的陷阱……说你最想听的话,然后一句轻飘飘的错了,不小心带过去,让你拿他生气都不行。 田不礼就是个不具备任何可让人信任因素的人,他的话,乃至构造他形成的全部都是不可信。虽然他也许是会说真话的,比如说谎言要使人相信,部分的真话是必不可少的,就是谣言,也要有产生它的时机与条件才行,不是吗? 让子绘川来做,她最可能是将事情的真相扭曲,然后丢给别人去判断真假的部分。至于田不礼,他可能是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你,却摆出一副不想要你怀疑的真诚,让你不得不去怀疑他。是,他就有这样的本事,让人觉得,他会说那么多,就只是为了他真实意图摆出来的一道开胃菜。 是的。仿佛就是为了印证子绘川的猜想。上一个瞬间,田不礼的样子还很诚恳,那种处在思考中的表情只是让他稍稍将摆在身后的手放到了身前。 但是危险,便会转瞬即至。子绘川早有防备,她手中的匕首并不敢放松,这一个瞬间,有什么东西突然撕开了眼前的空气,如果子绘川再慢一些,就在她感觉到的下一个瞬间,她就该仰面倒地,再起不能了吧。 摺扇为铁制,子绘川迎击之时,那种金属的嗡鸣后果,直要把她的手臂震麻了。 男女之间的气力差距就是有那么大,但现在还不是子绘川要担心的时候,往旁边跳了一步,她笑道:「兴许我不该说的那么早,还能让你给我说会儿书。」 第107页 --------------------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开头部分没有逗号,不知道是从文档复制出来什么导致的问题,不过为了时间美观,还是不打算改,在此,给大家造成了不好的阅读体验,表示抱歉。 第六十六章 只是传递消息或者给出建议,是用不着田不礼亲自过来的。 而且,太明显了,比起二十日前所见,田不礼的表现也过于亲和,事出反常则必有妖。子绘川还算怕死,怕死的一人一般对于未知的事物都比较谨慎,而谨慎就会有防范,防范在这时,就能救她的命。 就在子绘川说话时,田不礼手执摺扇,再度攻了过来,子绘川反执匕首,将有刃的那边对向田不礼,她不大会舞刀弄枪,这使用匕首防身的技巧,还是近几年才学的,她的亲身经歷告诉她,只要不在开阔的空地,一寸短便是一寸的圆滑,四肢舒展不无便利。近身交击,错落只在转瞬之间。 只是田不礼所用的铁摺扇也是短兵器。 变招。直刺,斜噼,斩击。偶尔有火花在寂静的夜色中绽放,几乎是要溅到双方的眼中去了。但无论是子绘川还是田不礼,没有一个人敢眨眼睛。 他们都在生死的边缘徘徊,只待其中的一个人有所松懈,死亡就会无情地将其从活路带离。 子绘川很清楚这一点。 她的力气比不上田不礼,技巧上也远远不如,能够在简单的几招内有所应对,实在是她早有准备。她只打算僵持一会儿,争取时间。只要再有一会儿,距离最近的甲卫收到信鸽的信后就会赶过来。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她就能活下来。 「田大人真是辛苦你了,那么大费周章,还陪我说了那么多我不大关心的事。你大可以一开始就这么干,那时候我肯定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就会被你杀掉的。」一次短暂的交击后,子绘川弯下腰,田不礼的摺扇后发而至,贴着子绘川的头皮,凌厉的劲风竟然削断了子绘川好些头髮,子绘川适当地打了个滚,这动作她做起来已经很熟练了,不过依照她的身份,她本来一辈子都不可能那么做,想到这里,她笑出了声,「看样子我没猜错,你是要杀了我。」 「没想到就这几年,你就能在十数招内和我打的有来有回,虽然我也算不上什么武艺高强之人,但你……是我太低估你了。」田不礼没有立即追击过来,他收回摺扇,打量着子绘川,似乎是在判断进一步的情况,以便下一步出手的时机。 「啧,要说没想到的应该是我吧,可没有人说过田大人还有些武艺在身的,你之前在宋国,不是出行都要随行许多侍卫吗?」 「所以是半斤对八两,我们两个都是半路出家的人。」田不礼往左走了一步,「你出手很狠厉,我要是反应不及时,你是真的会杀我。」 「可别这么说。先动手的可是你。田不礼,我有个疑问,你是另有计划,认为我不够合作所以要杀了我,还是认为魏军已经败了,不能让我们给齐军送菜,以作威慑,所以要早点干掉我,让我们作鸟兽散所以要杀我灭口呢?」 子绘川的话还没说完,田不礼执扇再度攻了过来,这次直击子绘川的下盘,让子绘川像是被烫了脚那样,原地跳了好几下,才勉强躲了过去。虽然知道这种情况,田不礼已经不能好好回答问题了,但是一句话不说就开打,不按章程来,还是让子绘川有些受不了。 她的战斗经验可没有那么丰富,那摺扇再贴着头皮,鞋底来几次。不说她要变成光头了,再有一会儿,鞋子也是不必穿了。 但就是样子狼狈了些,短时间,子绘川还能招架,也就趁着这个空档,她还有心情嘲讽田不礼:「田大人,这身子骨不行,眼力劲也差了许多啊,下次可以瞄准点。」 「子姑娘,我不能让你带着不明真相的宋人送死。」田不礼的眼中陡然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情绪,「你不是公子昌意,那些宋人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打的一场必死的仗,你这是欺骗。」 「欺骗?何必把自己从里面摘的干干净净。合着不是你一开始告诉我那个地方埋着的棺木里面是公子的尸骨?我要做这件事,你难道是完全不知情的吗?做魏国的狗也要有个限度吧。哦,你是怕我真的见到公子的时候,虽然现在说的很好听,到时候是一兵一卒都不死,直接投降了公子?」子绘川感觉自己摸到了一点田不礼的心思,她笑得很放肆,「什么战至最后一人,决不投降。你是想要我这么做,然后为那些没什么用的魏国人争取时间吗?」 「这个意思是说,啊,那个公孙方打的大概是史无前例的一场大败仗吧?」在田不礼打量着她的时候,子绘川也在打量着田不礼,她在田不礼脸上看到了她想看到的东西,「情况再惨一点,我说的难听一点,田大人您别介意哈,公孙将军,邺侯公孙方,他该不会被公子宰了吧?」 真是落井下石,好不得意。 她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吗? 高门贵女,举手投足不为戏,喜笑皆有度。也许是这一年以来的空窗期让她的精神常常沉浸在回忆里,这看起来一点也不稳重,作为一家之主,子姓萧氏的领头人,这样的做派被看到了,可是很难有威信的,甚至让人感觉就像是个平常的少女,惯喜欢一惊一乍的。 原来如此。田不礼还是有一点说对了。她子绘川才不会管宋国怎么样,她会管的,仅是那个曾经有公子的宋国罢了。 第108页 漂亮话谁都会说。子绘川只是想要公子他知晓,她也不仅仅是嘴巴上才会说这种漂亮话的。 子绘川笑,田不礼也笑了:「哦。我都不知道原来公孙将军死了是一件那么让人感到高兴的事。子姑娘你先前说的那些话过于笃定,要不是我的确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没准我还真的相信了。」 「子姑娘,你是真的一个好情种。」田不礼加重了语气道。 「同样的话不必说上两遍。」子绘川一时不察受了田不礼加诸在肩头上的一击,摺扇的一截扇骨直接洞穿了她的肩头,为了避免行动受到制约,子绘川当机立断,在感觉疼痛的那一剎那,硬生生地将其拔了出来,人退到一边,只是额头有大颗的汗水流下,她啐了一口血道,「情种什么的,我倒是不敢当。就是田大人让我好生疑惑,莫非是你少时受了什么情伤,所以才这般恨太子,恨公子,非要把宋国搅个天翻地覆,后还要留着公子独自在世间受累。看着公子受伤便觉得有趣,你便是这样的人吗?」 「我岂是那种为情所困的肤浅之人。」田不礼冷哼了一声,他要说些什么,但是又认为子绘川可能是在套他的话,他便转移了话题,「你认为你那信鸽传递出去,就会有回音吗?」 「那当然不。」回答之后子绘川就愣了一下。田不礼怎么知道她放了信鸽出去?她是正听到敲门声,才将鸽子从偏角的窗户放出去的,那个角度,田不礼应当看不见。 就这种时候也不能慌。 子绘川仍然镇定:「像我的话,就是要放信鸽出去,也不会只放一只。你猜猜我放了多少?」 「你能有多少?」田不礼面色不变,「可怜的萧氏之女,为了杜绝你的欺骗,我将会取走你性命,公子昌意是宋国的叛徒,这一点从来不会有任何改变。」 「哇哦,你这面不改色说出这种话,感觉还真是新鲜。口气也是,你不会真的把自己当做是拯救宋国的大救星吧?没人会信。所以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猜的很对。」田不礼赞许道,「因为你讨厌我说公子昌意的坏话,子姑娘,你唿吸的每一次喷薄都充满着对我的厌恶。美化我,丑化公子昌意。你会因此生气,愤怒,然后已经发麻的手臂,感知被唤醒后,是不是有些拿不住那短短的几寸长的匕首了?」 「我知道你噁心人向来有一套,虽然我还是低估了你噁心人的程度。不过我还是得先谢谢你,听到你这么说后,我一点儿也不想去想你弄得我肩膀有多痛了。你必须死,在你杀死我之前,我必定会先杀了你。」 「是吗?看样子你这被愤怒沖昏了的头脑让你一时间有些拎不清自己的斤两了。」田不礼慢条斯理地将摺扇的扇骨拆解两个部分,两把半形的摺扇,可展开防御,亦可收拢进行一击必杀的刺击,它们握在田不礼的两手中,那造成的威力并不是简单的一加一就等于二,「你应该知道的。我不想杀你。只要你是个合格的利益交换者,我就没有必要杀你。把个人的情感,尤其是喜恶带进这场交易中,你就只能死。」 「就算是真心话,你这表现出来不还是跟撒谎差不多吗?我之前说的那么好,也没见着你真的相信我一两句话啊。你就不能——」 「你的言行并不一致。我没有任何要检验你信任的意思,是你表现出了对公子昌意的在意。就算你说你是为了跟随你的宋国人负责。嗯,是你向我展示了这一切。」 第六十七章 ——诸天星辰中,存在着一点细小的光芒。 若是不仔细去看,这个光点也像是一枚星辰,不过比起凡常的要小上许多,它的光芒仅能保存自己,闪烁中,光芒有一剎那不能覆盖全身,便会暴露出其本质:并非是由全然的光芒组成的集合,它是借用周围星辰映照的光芒来掩盖自身的一团污秽。 混沌之中,很少会有谁去多看它一眼,会觉察到它的异样。于是它便坚定地存在于那处,仿照着周围那真正星辰的模样去运作自身。 把收集的微弱的光芒发散出去,把从别的星辰那里得到的光芒给予出去。虚无中,不断延伸着道路,然后,不断地开始连接。 神无庙无所归,人无室无所栖,命无宫无所主。三垣二十八宿得配四方,世人之所记,皆在其上。 光点在寻找,每一剎那蕴含的万千可能只有一种所谓正确,于是,延伸的道路不时需要迴转方向,从头来过。 光点很有耐心,它一点儿也不焦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纠正好方向,它的光芒延伸出去,如此富有韵律与美感,仿佛它就是高悬于天的,真正的一枚星辰。 三十三重天,青云之上,唯有神明,俯瞰众生。 这不是人能够抵达的世界。不是人能够化作的物体。 只是神之子不同,神之子并不是普通的凡尘之人。神之子所窃取的神的权柄,在这方面就能体现一二。 论往之圣贤先师,决今之对错生死。 神之子能够共享神明所观的三千世界,神不灭不死,依附其存在的神之子就能凭藉这神的视角,为己身取得远超于他人的优势与利益。 世间仅存的神之子,齐国独一无二的公主陈目夷。如今静静躺在日晞阁内室榻上的一具少女身躯,她睁眼所见便是这样的情景。 她的目光透过无甚装饰的屋樑,屋顶,直接越到天边最尽头的那朵云上,居高临下地,她在如同蚂蚁一般密集的神州大地上搜寻着她要找的人。 第109页 在这搜寻的过程中,公主目夷将这段时间找寻到的子绘川关于田昌意的信息化作残缺的拼图,一块块地放回它该存在的位置上。 光点的延伸到最后会成为一个咬头衔尾的圆环,圆环形成一个点后再度发散,最后成为各自独立却互有关联的一个构造体。 于是,从一个个圆环开始,公主目夷辨认着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将它们依次排列。经由感觉漫长,却是在一睁眼一闭眼的几个唿吸间,公主目夷便能将名为绘川的子姓萧氏女的整个人的过去与人生全部铺展在她眼前。 耳边的声音逐渐嘈杂。 【这是得了什么病,非要人参吊着?】 【咱们要是不是子姓萧氏,哪里会有多余的银钱给她吃这个,就算卖了十个她,也换不回这一株参吧?!】 ……破旧的小室内,公主目夷能够看见一群穿着华贵,语言谈吐却甚是粗俗的人与一名挎着医箱的医者争论着。那名还在榻上的小姑娘,才十岁的模样,脸上手上皆是有伤,双目无神,嘴唇也无甚血色,每过半盏茶的时候,小姑娘掩在被下便会小声咳嗽上好一会儿。但看她表情,却是对如今状况见怪不怪,好似身旁的吵闹都是与她无关。 【专门给请了织素的师傅,前不久才学会了裁衣。还一匹绢都没织出来就要死了的样子,还真是晦气。】 那古籍上所记载的最贤良淑德的女子,也是十三织素,十四裁衣,公主目夷看着在那榻上的子绘川,感觉这人还没有织机高…… 【没嫁出去之前还得在家里面多吃好几年的饭食。】 【什么都不会做,还就会把我们生意搞砸……】 【所以我才说小女孩没用嘛!这力气就是干杂活都不行。】 ……全部都是成年的男性在对榻上不能还口的子绘川进行评价,明明身旁也有好几个和子绘川差不多大的小孩,看他们双手的细嫩程度,别说织素裁衣,就是说杂活,大概都不曾提过一桶稍重的水。但却只有子绘川被这么贬斥了。 大概知晓了前因后果,公主目夷明白,这是长房的成年男性都死光了,然后被二房吃了绝户。这情况,很显然是身为长房孤女的子绘川被二房的人当做证明自身能力的玩具了。 那名面露不忍的医者倒算是个好人,言辞中是有为子绘川做长远打算的,好说歹说是让这群人付了钱开方拿药,但是碍于身份,并不能对于之后这群人的言行或者行为有任何的制约作用,他没什么势力,只是个游医,对,这二房请的医者医术都不算高明,他只能做好自己能做的,以免说多错多,被牵连拖下了水,以至于百口莫辩。 嗯,人就是这样会衡量利弊。虽然一般的故事里,善良的人都会在这种时候站出来。但是。这样的人已经很少了,如今的世道,或者说难有这样的人。 善良的人,是……田昌意。 才想到这里,公主目夷眼前的画面便是一变。她看见了什么?田昌意? 是,要是田昌意在这里,他,不,这时候该称她了。她会帮子绘川的吧?就像当时帮助自己一样,将自己从那无人会来的迷路中带出来,让自己不再在意身旁的那些嘲讽之语…… 田昌意出现的场景并不在子绘川因劳累过度生病的时候,而是在子绘川病好之后。是子姓萧氏的长房之女,却在爹娘死后成了二房一名妾生子婢女的时候。 在清晨还没有人洒扫过的街道上,负责巡视的田昌意披坚执锐,送了刚被侍奉的『小姐』扇了一巴掌丢在身后的子绘川一朵木兰花。 百花之中,还爱木兰。始终如一的田昌意,公主目夷很喜欢。但对什么人都会送木兰的田昌意,公主目夷不喜欢。 早上还拿了一朵木兰在手里,光闻着那香味也足够心旷神怡了。只是,为什么要送子绘川呢?具体的理由,其实也不用公主目夷多想。就和当初送她一样罢。在遇到不好的事情,心情沮丧之时,那样美好的一朵花,配上几句温言,的确是可以起到很好的重整心情的作用。 这是当然的了,子绘川的遭遇可是比当时的自己惨多了。 田昌意会送子绘川木兰,是件很正常的事。 虽然随时都有杀身之祸,可毕竟是没有死。那些人也仅会用语言来刺伤她,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有母后在,一切的不可解总是会有答案。但子绘川,她的皮肉之苦,都是实打实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况存在呢? 因为子绘川承受了不该她这个年纪承受的东西。 是谁让她承受的这些呢? 【给你吃给你穿,一个劲儿地还只会哭哭啼啼……】 【女人啊,就是那么没用。】 虽然这种话当初游歷时就听的要耳朵长茧子了,公主目夷这时听着,依然觉得有被冒犯到。 那时候,公主目夷常会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标的他人无能为乐的人呢?都不是张口说的瞎话,涉及他人是百般不好,到了自身,又有万般缘由。所谓严以待人,宽以律己。 ……没错,要是没有这样的人就好了…… 那时候,公主目夷第一次占星就用在了那里。烦恼要不要杀死一个人,不是几岁的孩童会考虑的事情。不用刀戟,只需要在其计划的前路上稍作布置,就可以取得良好的结果。 第110页 公主目夷那时候有几岁呢?无知之恶便是如此。虽然秉善而行,但她也是人。让人去死的方法有很多。但是。没有一种是无关的她能做的。 除非,她在特意做之前就做好了负担那个被她改变了人生轨迹的人的人生。 当然了,这种道德上的约束是公主目夷针对自己的。至于无意之间导致的情况,是不在这种道德约束之中的。 田昌意的所作所为,就是无意。 画面再一转,公主目夷看见的是和如今身处差不多时辰的黑夜中。 有人在墙角絮絮叨叨: 【啊,乐氏的那个老头出去打猎还没回来吗?】 【最近他们府邸的防守又严密了许多,老是这样,我才说了几句,就觉得我要害他。】 【天天神龙不见尾的,不要又去买了哪家的匪盗,我说了,他就是请三千人过来,我也死不了。】 【主要是他们的熟绢现在卖的都比我们好了,这怎么可以?】 【不用担心,昨日我送了一匹我们染好色的熟绢过去,那染料用的川蜀之地的毒药,他们要是敢拆解我们的染料,一定让他们没好果子吃。】 室内的子绘川还在给收到的木兰花浇水,期望它能够再活上一些时日,所以虽然是听到了外面的一点声响,她也不曾在意。 公主目夷听到她说:「希望我保持笑容吗?这样的处境下,怎么能够好好笑出来。这花好像并不是只有我有,公子你还送给了很多人对吧?」 「不过没关系,收到你的花的我,已经足够心满意足了。」 第六十八章 窗外的声音好吵。 子绘川想要不在意,但是逐渐地,不仅仅是谈论,还发展为了争吵,隐约中还能听到一些金属交击的声音。 声音远去,又传响回来。 似是有什么人闯进来了…… 子绘川整理了一下养在陶罐里的木兰花瓣,最后还是打算瞧上一瞧那外面发生的情况。 后院有什么异响……可是她这个小院落甚是偏僻,真的有什么人闯入,也不该会在她这儿逗留太久。她早就不是什么中心人物了。又没有什么利用……蹑手蹑脚打开屋门,偷眼缓步往后院走去,子绘川的心思百转千回,直到,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在挂有藤萝的木架旁,她看见有深色的液体从那黑暗的一角蔓延到了她的眼前,褪去月光清辉,她能够清楚分辨出,那是红色的血。 血液的源头,是几具尸体,而那些尸体的主人,子绘川并不陌生。是二房的人。还有些不认识的面色狰狞之人。 都死,了吗?怀着这样的疑问,子绘川再往前迈步,只是不到两步,她又停下来了。 隔着尸体,隔着月光的清辉,子绘川看见的是谁呢? 前几日才送给她木兰花的人,宋太子公子戴昌意。子绘川记得宋国史官所着的公子昌意的传记,抬头第一句便是:昌意,美姿仪。 这夜再见,子绘川只在心中暗嘆:公子果然好颜色! 对于眼前发生的事,子绘川多少,其实是知晓一些的。二房的人会在她的墙角处谈论那些东西,并不是空穴来风,实在是来了此处专程教训她,教训完出了门,才停在那里说那些根本不惧她听到的话罢了。 还是不到一刻钟之前的事…… 【你这没用的贱婢!都被你毁了!】 【好歹也流着子姓萧氏的血,织出来的绢布竟然那么差劲。就是因为你,染色才没有染好。】 【所以乐氏那帮傢伙才会瞧不起我们。】 被拉扯着头髮甩到一边,很疼,但是子绘川对于这样的教训早已习惯,她并不能说什么,只需要等在旁边,让那几个人口头上过一阵瘾。 【竟敢瞧不起我,哼,也不想想我是谁,我们祖上是谁……】 中途却突然听到了这样的字句。 【说起来,绢布没有织好也不全是你这贱婢的错,是因为乐氏最近花了大价钱收买了宫里的人,负责审查的大夫指定了乐氏的绢布,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是,这个乐氏靠的是匪盗发家的,京中谁不知晓呢?但他们竟敢妨碍到我们做生意,太不自量力,绝对要给他们一些颜色瞧瞧。】 宋国重商,萧氏与乐氏在绢布丝绸等买卖上,在国内是无出其右的。在子绘川的爹娘还在世时,萧氏还能稳压乐氏一头。可等子绘川的爹娘离世后,萧氏的二房本就是游手好闲之辈,根本不懂其中机要,不善护理桑树,不懂养护蚕虫,织机老旧不管,熟练的工人多数流失,捣药染色的技术也被乐氏偷学了去,到了今日,也算是到了日暮穷途。 于是,萧氏与乐氏的争斗臻于白热化,依照二房的性子,会做出什么胆大包天,不可理喻的事,子绘川都不意外。 左右子绘川不想再待在这座府邸,不管之后是谁赢了,混乱之中,消失了一个长房的孤女,也该是不会有谁在意,不是吗? 为此。子绘川已经准备了近两年。 但是意外就是这样,谁会想到在逃离的必经路线上,会遇到公子昌意呢?虽然能够想到公子昌意目前有护卫国都的职责,但就萧氏与乐氏的争斗,应当不至于让公子昌意掺和进来的。这样的状况……公子昌意会做什么呢?被看见了,再要趁乱往外跑,大概是不可能的吧?! 第111页 子绘川一声赞嘆之后,心中生起的又是许多愁绪。 「萧氏赠予乐氏的布匹被人动了手脚,染料中含有剧毒,不说用作裁衣穿到身上,只要用水加热到一定温度,闻上一会儿,人就会浑身无力,气息衰弱而死。作为赠物的来源,萧氏有很大的嫌疑。」看见了子绘川出现在院落里,十二岁的公子昌意并不惊讶,她似是在表明来意,却又没说完,仅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子绘川一惊,便是连忙摆着双手道:「不是,不是我,跟我没关系。」 「我知道。乐氏是依仗匪盗起家,不用你们萧氏,我也会亲自把他们给拔除掉。」 「什么?」子绘川感觉事态变化的和自己想像的有些不一样。 「但还是来晚了一些。乐氏打击的对手有许多,萧氏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这是在国都,不是在陶邑,没想到乐氏的胆子还那么大,竟然如此不加掩饰招了匪徒过来。稍有不慎,这些见惯了钱财,只知道烧杀抢掠的人会把不相干的行人都会捲入进来的。到时候可不是简单的夷灭三族就能解决的。」公子昌意的目光向下,瞧着不远处的几具尸体道,「但这个男人是被匪徒杀死的,不过我视力还算好,远远看见他身上当时也佩剑了,手臂上的肌肉不像是没有力气,但是匪徒一刀过来,竟然一刀都没接下来。好像是事先被服了软筋散或者闻了些使人无力的薰香……」 听到这里,子绘川的脸色便是一变。 「……算了,这样的结果对于你来说,算是好事情吧?」公子昌意的问话并不是在追究,子绘川仔细听,还能从中感觉到一丝安慰。 这种反应是正常的吗?子绘川不敢确定。 积攒下来的金银装在一个小袋子里绑在腿上,子绘川两手交握,伤口叠着伤口,抱着双臂,双腿十分沉重地后退,她面色惊慌,眼中亦是被冤枉了那般的一种惊恐:「什,什么?公子您这是在说什么?我对这些事,完全是不知情的。」 「这不是越解释,越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公子昌意有些好笑似的用本是执戟的右手按压了一下后颈,迎着月光笑道,「知不知情什么的不重要。既然你说你不知情,那就不知情吧,反正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事情。」 「这里恭喜一下你吧,从今以后,你不必再受这些人的压迫了。」 唿吸放缓,几乎令人屏息,面部表情恢復和缓,几乎是要回以笑容。子绘川能够懂得公子昌意的这句话,可是,身为宋国公子,公子昌意和她这么说,真的可以吗? 一阵风吹过来。子绘川那出来时随手带上门的便是被风吹开了。 破旧,不知是何质地的几案上摆放着一株养在陶罐里的木兰。 子绘川发觉的当时,感觉是有什么秘密被不仅允许摊开讲明了,要屏住的唿吸一下子乱掉,笑容来不及回应就僵硬在了脸上:「不是,这个,嗯,那个……」 十二岁的少女,从来没有如此语无伦次过。 公子昌意却像是没有察觉那般,嘴角噙着笑道:「哦哦,前几日送你的木兰,你还留着啊。」 好像脸上的热度一下子上来,整个人臊的是要随便找个地方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幸好夜有微风,没过多久,子绘川脑子勉强清醒住,不至于让自己流露出更加失态的举动。 然后子绘川才发觉公子昌意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了,公子昌意是在看那株木兰,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子绘川问出了口:「公子您,是在想什么吗?」 「在想你。」子绘川看到公子昌意的目光从那株木兰转到自己身上,「之后该怎么办。」 子绘川心头脉流的激盪在公子昌意的后半句话出口后一下子变成了燕地冬日的冰河,陡然静默下来,突然之间,应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虽然被压迫的日子并不好过,但是他们都死了,萧氏没有男性的继承人,大概率是会被有所觊觎的人抢食殆尽,你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就会被踢出局。有想好之后该怎么办吗?」 「我……」子绘川之前还只想过逃离,至于逃离之后的计划,她心中其实是没有概念的,毕竟,外面的世界,她见识的还很少,可公子昌意那么问了,她也只好答道,「暂时没想好。」 「你要是不介意,我会把萧氏的店铺产业都要下来,名义上是我的,但我不懂经商,所以实际上还是你来打理。这样,我也算物归原主了。你看可行不可行?」 这哪里是可行不可行的事啊。子绘川还从没想过这么好的事。拿回家族产业,还有公子昌意的庇护,人生还有什么需要再去渴求的吗? ——其实,还是有的吧? 在齐国铁骑要踏平商丘时,子绘川跟随最后一批高门豪族逃出城,她回头时,依稀还能看清在城墙之上的公子昌意。 两年间,公子昌意变了许多。事务繁忙,没有必要的交集,两年,已经足够公子昌意忘记子绘川她这个人存在了。 谁让公子的秘密有很多,偏偏都是子绘川无法涉及的呢?对于公子昌意那说,子绘川的那一番遭遇仅是他的一次无意之举吧?! 但,子绘川仍会祈求神明:请让公子昌意,活下来。 第六十九章 田昌意在宋国认识的人有很多。 从有记忆开始,从眼底能倒映出人影开始,从脑海存有某种鲜活的印象开始……但不管是谁,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最后都是以死亡收场。 第112页 一旦许下再见面的诺言,只是三月不见?不,哪怕是一时一刻没有和那人同时唿吸一处的空气,再送到她面前的,就会是没有任何生气的尸体。 嗯,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别的。 开心的时候…… 难过的时候…… 痛苦的时候以及愤怒的时候,还有许多许多的别的情绪存在的时候……都渐渐变成了一个人独自享受的东西。初始的时候还觉得讨厌,但如同是一杯水倒入了漏斗形状的容器之中,当讨厌也变得细水长流起来时,田昌意就只能感到习惯了。 虽然,总有人将这样的感受称作为『麻木』。但每当田昌意看见有人被亲近之人的死亡事实压迫地哭哭啼啼,伤心到不能自已的表情时。那种脆弱到会被一根稻草压垮的表情都在警醒着她,变得麻木,是一件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 田昌意从来不拥有值得珍重之人,也不能拥有值得珍重之人。 (我可以珍重公主殿下吗?) 面对梦中完全是十岁模样的公主目夷,忽视掉了公主目夷口中所言那种话的玩笑性,田昌意突然反思起了先前在汤浴池中自己的回答。 感觉被珍重了,不管怎么说,都该珍重回去吧?只是,真的可以吗? (公主殿下说她不会在自己回来之前死掉,所以,就在这有限的时间,我可以存有这样的想法吧?) 在十岁模样的公主目夷身形逐渐拉长,面庞完全与近十五岁的公主目夷形容一致时,田昌意感觉自己的全部心神都进入了一种玄而又玄的境界中去了。 四年征战所沾染的血色正在从她一颗也是由血肉构成的心上褪去。无数死亡形成的桎梏在某一刻的澄明心境下轻易被毁坏,田昌意身周的场景突变,一闭眼一睁眼,公主目夷的身影已是不见。再度置身于战场中,田昌意很清楚自己当前是处在什么样的境地里。 寒光迎面,浑身浴血的田昌意看见的是拖曳着一柄大刀向她噼砍过来的一名大汉脸上狰狞的笑容。 这是田昌意在宋军抵御住了魏军进攻的半年后第一次正式参加的战争。那是一场平叛之战。田昌意所领的部曲,骑兵很少,步兵也多是病弱之人,本是为了填补战线之用,却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第一次,她就意外地和叛军的主力撞上了。 【……你躲不掉了!】 大汉身形如大钟,声音便如钟鸣,十二岁的田昌意当时听到那声音,便是感觉自己的耳朵都要聋了,但在死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逼近时,十二岁的田昌意还有心情想一件事。 (我死之后,会有人记得我吗?) 莫名其妙的想法根本找寻不到其存在的理由,只是生死一线,十二岁的田昌意内心突然涌现了一种深不见底的空虚感觉。 (追杀田不礼,就要在朝堂上立足根脚,可是没有家族势力,也不得宋王宠爱,一个人仅凭公子的身份做到现在这个地步,果然就已经很勉强了啊。) (算了,太子无亏都死了,自己能活那么久,已经算是赚到了,田不礼就由他……) 大汉向十二岁的田昌意勐扑过来,其手上的大刀已由双手持握高举起来,凛凛刀光在日光下十分刺目,而近十六岁的田昌意独立出来,只是如同一道幻影那般存在,就站在十二岁的田昌意身旁感受着十二岁时自己的心情,忘记许久的心思像是一片落叶那般落在没有波澜的心湖上,激起阵阵涟漪。 那并不是来源于人与生俱来的恐惧导致的。跟筋疲力尽之后的无力也毫无关系。 田昌意听到了一个声音。 【请让公子昌意……】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那个声音来源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不辨方向般,陡然钻入耳中,近十六岁的田昌意听得非常清楚。 这女子,并不是公主目夷。 但不是公主目夷,那是谁呢? 【请让公子昌意,活下来。】 听完完整的一句话,田昌意不记得自己曾有认识过拥有这般音色的女子。 是错觉吗? 近十六岁的田昌意还在疑惑,十二岁的田昌意却是由那句不知名女子所说的话驱使着拔出了鞘中长剑,双足立地,各成掎角,拔剑之时,沉心向胯,右足起势,十二岁的田昌意以近十六岁的田昌意都感到惊奇的奇速拔剑。 快如闪电?不能用肉眼捕捉其形迹的速度或许是要比闪电更快。要让如今的田昌意做出来都有些吃力吧,那样的动作,不管是速度还是力道都把握到了最好。 十二岁的田昌意在对方刀刃离眼前不到一寸的时候,剑尖已经点在了对方的心脏的那一点位置上。 不是用刺,是用点。 没有去势,十二岁的田昌意收手之时,身形都不曾有一丝晃动。 【请让公子昌意,活下来。】 解决完眼前的生死危机后,十二岁的田昌意也不见了,充满腐臭味的战场转眼也成了虚无。田昌意处在一片黑暗中,没有任何着落地空悬在空中,渐渐地,她的身周有了许多星芒光点,她不知道那些是什么,觉得怀念又觉得烦闷,唯有那一道女声始终萦绕在她耳边,直至使她从梦中惊醒。 (是对于自己很重要的人吗?) 田昌意在心中如此质问自己,虽说没能得到具体的答案,但是那种直觉告诉她,并非是重要之人的言语。 第113页 只是,只是,只是什么呢?田昌意睁开双眼,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她的疑惑让她的目光都不知道该落到眼前光景的哪一处去。 即使室内灯火如旧,天色还那么暗,这个时辰,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自己果然是睡了没多久啊?!到这时,田昌意只能感嘆自己睡眠太过于浅显了。 想到公主目夷不管到哪里都能够轻易睡着的体质,田昌意不由得喃喃道:「真羡慕啊!」 不过在这般喃喃自语之后,田昌意便是发觉了不对。 因为,和她一般,公主目夷好像也不是睡着的状态,不仅不是,还是非常有活力地两手拿着一只金面玉枕不住地在上下空挥,是每每要将金面玉枕砸到榻上,似是怕发出太大的声响,又是轻轻落下,但口中却也是呢喃有声:「哇啊啊啊啊~~」 不知道是表示愤怒还是什么情绪的声音。 田昌意有些汗颜:「公主殿下,您是在做什么?」 「在生气。」回答的公主目夷头也不回,而且在发觉不用害怕惊醒枕边人之后,她的声音不再是呢喃那般的小声了,而是陡然大了起来,砸东西也是起了劲,「呃啊啊啊啊阿~~」 深宫之中有这样的声响可是了不得,虽说朝露殿乃是公主目夷一人所有,但就这里发出这样的声音,还是难免会让人奇怪的吧? 田昌意想要安抚,但坐起来后,手也只伸了一半:「公主殿下,你这样会把巡夜的侍卫们引来的。」毕竟还是不敢在公主目夷兴头上阻拦。 「谁敢过来?谁敢来,我灭他十族!」公主目夷仍旧不看田昌意,只是挥弄玉枕让她有些累了,为了节省力气,她开始用双拳砸起了玉枕,那种拳拳到疼的感觉,反而让她语气轻快了些,就是话语所说,并不敢让人恭维这是齐国的公主该说的话就是了,「我才说你的木兰不是只送给我一人!结果就看见你送别人木兰了。木兰就算了,你还敢当着我的面说你想别人?不是才和我说过想把我放在心上吗?结果转头就去想别人了吗?」 「……」 不是很懂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点凌乱的田昌意只能大概知道公主目夷生气的对象好像是她。可是公主目夷说的什么,她还真没什么印象……嗯,想一想,她在宋国那阵儿刚开始,是喜欢买花送人,但那花就是木兰吗?田昌意还真记不清了。 那时候只是看卖花的孩童有些可怜罢了……那时候怎么会想到,会觉得人可怜,对于现今的田昌意都是一种新鲜的感受了。 「这种东西!这种东西!」待砸得手都开始麻了,公主目夷将金面玉枕都一气扔下了榻,她终于转过了头,一开口就是一条莫须有的罪名,她对田昌意义正言辞,「你就光会在我不在的时候勾引人。」 「呃嗯?」满脑子问号的田昌意不知道自己是该承认还是该否认。好像不管哪一种,公主目夷都只会更生气。 正当田昌意犹豫之时,公主目夷却是在看到她面庞的那一瞬,怒气陡然消失了,语调变得颓然,她的面上甚至有些不平:「抱歉,田昌意,我又在发那种小孩子脾气了。但请你知晓,跟一个死人置气,并不是我的初衷。」 「死人?」田昌意更加状况不明了。 「子绘川死了。」公主目夷看向已落窗的一扇窗的方向。 由此可见,有室中灯火,再好的月光与星光都透不过烟罗窗纱。 第七十章 五日后。 田昌意在登上城墙时,就成为了所有人的焦点。 高唐城的守城军士并非都是精锐,依照每家出一人的兵制,他们要做的只是维持最基本的治安工作,如逢大战,主要靠的还是徵发的士兵,但听说四名有司中有一人临时被替换成了安平君田昌意,他们还是小小地惊异了一下。 而对田昌意的身份有所了解的那些人……被济西大捷的胜果囊括其中的高唐大大小小的地主们,偶有在路途上与田昌意擦肩而过时,都会彼此交头接耳,表达着自己的不解。 然后,自认为因为亲卫职责而一路跟过来的李德,在与田昌意交谈了几句之后,对于田昌意站在城墙边,极目远眺的行为,也感到了一丝困惑。 若是要攻?就凭高唐这整编守军才有的四万人?若是要守,谁也不知道才逢大败的魏国人什么时候会打过来。 『他』究竟是要在高唐做什么? 齐国王室宗室子,武胜军指挥使,安平君田昌意。 「请问一下,这个酒,哪里有卖的吗?」 「哦,这个吗?是小人家里自酿的。」 在城墙上吹了一个时辰的寒风,值班的军士也换了两茬,在大家都放松了警惕开始说笑时,田昌意的视线却落在其中一名仰头饮酒的汉子身上,四十余岁的军士在被田昌意问及时,还咧嘴笑了一下。 「这样说有点抱歉,但还是想冒昧问一下,可以把这一葫芦酒送我吗?」 「大人要便是了,不过,这酒小人方才接了嘴儿……就这样给大人,也……」 「无妨。」 田昌意的笑容在冷冽的晨风中有些发白,但是看不出一丝虚假。 军士解下腰间的带子,将酒葫芦交到田昌意手上,动作间,还透着一股人精气,唯恐自己有些粗粝的手触及到田昌意。 稍微倾斜着头露出为难的表情的同时,先前那般诚挚的笑容也不曾消减。田昌意似乎是在为某些事情感到焦急,但不仔细观察的话,至少这副样子,只会给人高深莫测,喜怒无常的感觉。 第114页 昨夜间才到了高唐,因为之前都是由赵都头进行布置,重新接手过来,田昌意虽然做了准备,但还是耗费了些许时间,没有太早入睡,由此夜间还听到了一些响动,不过那响动只是在外面,许久后再响了一阵,数次出门去寻发声之处,也便没有了。心神不定,田昌意就只能那般干瞪眼,强撑着睡意。 一大早犯迷煳,还是日光光耀之前,在这城墙上,吹吹冷风,可作清醒之效。 「小人可斗胆问一句,大人要这酒是要干什么?」军士看着田昌意端详着酒葫芦,一时间有些胆战心惊,不禁发问道。 「既是酒,不合该是拿来饮的么?」 「可是……」 「只是现今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物什。」田昌意说到这句话时,右手摸到领口,捏了一下,又是想到上回和公主目夷同游时,钱袋子里的圜钱早就花完,这时并没有得到补充,她唿出一口气道,「待我回去,会唤人补你这差价。」 「大人真是捧杀小人了。「军士表情有些惶恐。 田昌意摇摇头,她拿过军士斜揽在怀里的长戟,左手并不如何挥舞,但握在手中,也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模样。 「这戟也是你家自造的么?」 「啊,嗯。」 「就高唐而言,你这戟造的也还不错。」 田昌意直接放手,让长戟顺势而倒,军士忙不迭地将长戟拿住,一柄长戟少说也有四十斤重,匆忙之中,军士的步伐还趔趄了几下,才勉强将长戟拿住了,还是田昌意扶住了他的手臂。 随后,下城墙。 田昌意转脸向身后的李德:「老实说,我还没想过你会跟过来。」 李德已经很不耐烦了,不过表情上没有表露出来:「这话在今早刚见面时,您就说过了。」 不知为何,自从上回亲眼见了田昌意在公主目夷怀中那副柔弱可欺的样子,是,李德是那么认为的。毕竟是斩了公子胜,邺侯公孙方的人,竟然被一个从没上过战场的楚国太子毫无反抗地打成那样。这说不得会让已将安平君田昌意视作是不同凡响之人的李德内心无法接受。 李德现下其实是有些抗拒和田昌意说话的…… 「啊,是吗?「田昌意却像是不懂李德的这种小心思。 「要真的不想我来,您就不该说那些话。」 李德指的是昨夜来到这高唐,田昌意招揽那些魏国俘虏时所说的话。 高唐城的守军现在有近四万人,但是,为臣,为妾者,十倍之不止。 所谓臣妾,便是男为臣,女为妾,或又可称,奴,隶,仆,婢……是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一群人。 没有如何活着的权利,也没有安然老死的权利。 成为官奴的人,一般有三种。 一是,战败成奴,字面意思,很好理解。齐国是山东强国,打的仗不少,自然俘虏的人也不会少。 二是,获罪成奴,便如弄玉楼某些美人早先是些贵族卿士的后代,一旦家族有人以下犯上,或是有了冤屈,当事人或是被勒令死了,其家族亲人,多是要被削职,运气好的还能做做庶人百姓,运气不好的,就是如此了。 三是,出卖成奴……有被家人出卖的,也有自卖的,但这种占官奴的数量并不多,一般是某些私人奴隶主为了换取因某些缘由成奴的人而付出的代价。 ……一般是这三种,至于不一般的那一种……是田昌意自有记忆以来,见过的,最多的。 奴生子,仍为奴,其子再生子,也还是奴。 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田昌意曾在《列子》中读过此句,所得的感慨,并非是那些夫子们所说的恆心,毅力,而是庆幸,以及悲哀。 庆幸自己出身非奴非隶,悲哀则是一旦是这样的出身,非有大的境遇,一辈子都是不可变的。 这样真的可以吗? 那时还在宋国,便大胆去问了夫子,所得的答案却是噼头盖脸的一顿叱骂,是以不该问及。 之后自己便是慢慢悟了。 何为天子?何为诸侯?何为卿? 诸侯之于天子,便是这奴之于主人,要打便打,要骂便骂,等闲杀了便杀了,半句多余的话都不必说,卿之于诸侯,亦是此类。 这样真的可以吗 嗯,事实证明……真的可以……所以,一路走过来,田昌意看到了不少脸上刺字和没有鼻子,手足的人,心中尽管刺痛,也并没有过多的情感流露。 物伤其类,却无可奈何。 而且,不仅没有什么情感流露,她还要用这张没有什么情感流露的面孔来向这些人发表一些令人作呕的言论。 张嘴说话,并不了解自己究竟在说什么,然而还是将那些字句说出了口。 奇怪,一到这种时候,内心就不得不平静下来了。 但这种道理总是没错的,若诸侯甘心为那般的诸侯,当初天子便不会成为现如今这副模样,若卿甘心为那般的卿,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诸如此类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 言尽之后,台下没有任何回应。 齐墨相夫氏的孩子,因为盗窃,被罚为官奴,但因年纪尚小,如今还只能跟着一群女人做着舂米的活,啊,说一群女人什么的,明明自己也是这样的性别,竟然就那么习以为常了…… 第115页 不过本来也没觉得自己第一次发言就能够起到什么效果,站在夯实的土台上说了几句话后,田昌意走下来,依照公主目夷的命令,就此作罢。 「那些话?你是指我讲的那个愚公移山的故事吗?毕竟我没想过会有多少人认真听,又不得不说点话撑场子。「被李德这么一提,田昌意也想起来了。 「撑场子,您也该说点平常人听得懂的吧……您以为那些『官奴』,个个都是学富五车的稷下学宫的稷下大夫?」李德说到这里,语气不自然带了些嘲讽的意味。这不能怪他,这嘲讽并不是针对田昌意,而是针对他自己。若是他没有率先投诚,若不是恰好得了田昌意的青睐,他知道,也许他也会成为那群官奴的一分子。 在九任山卸甲投降的魏军,田昌意是信守承诺都放掉了,可是在高唐这俘虏的,却是都被入罪,成了奴隶。 李德清楚自己目前的立场,也正是因为清楚,所以他才会如此自嘲。 「所以说,先前我说了那么多,都没什么人有反应,是他们没听懂吗?」田昌意煞有介事地摸着下巴思考,似乎之前的确没有想到这个方面。 「不然您以为呢?」 「那你来了,是因为你听懂了?」 「……这。」李德偏过头,「孔子有说过,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孟子也有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然则,当今之世,此便不是臣子所言,您这种言论我已经许久都不曾听过了,会感兴趣,很奇怪吗?」 第七十一章 「你似乎听多了为家为国这种话……」田昌意这么说,眼中却不存在丝毫疑惑。 「才是十日前,魏攻齐,我为齐国冲锋陷阵。」李德亮出一口白牙,他想要想像到田昌意的脸上会浮现出如何吃惊的表情,但是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兵败成奴……若不是您的大恩大德,我怕是一辈子要为齐国当牛做马……话说在前头,您不会反悔吧?」 然而田昌意的表情变都不曾变:「反悔什么?」 「……战事一起,指挥使大人,您觉得我作为一个因您才不得不背弃国家的人,会为齐国尽心尽力?」这不该是现今的李德该问出来的话,可若齐国必要与魏国一战,这又是李德不得不在意的问题。 他感觉自己是能够问出口而不会使田昌意怪罪。这两国交战,武胜军指挥使田昌意不可能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你这般说,也是这个道理。」田昌意像是才想到这个。 「那您……」 「你会有这样的考虑很正常。若我是你,就现今而言,也不一定有你那么敢说。」田昌意似是不认为这谈天说地的场所有什么好避忌的,开口便是道,「不过,就是我作为宋公子戴昌意那会儿,也不曾领着齐军攻宋,便是易地而处,我的想法也不能作为你的参考。」 换到李德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指挥使大人,您应当是齐国的安平君田昌意吧?」 「我何曾说过我不是齐国的安平君田昌意了?你好似是很吃惊,是我说了什么让人误解的话么?」田昌意一点儿也不认为自己的言语有任何问题,语调一如往常,「可惜我那自证身份的物件已不在身上了,不然还能与你瞧瞧。」 李德心神一动:「那物件,是什么?」 「子罕让人打磨了玉却不受玉,让献玉者将玉卖了荣归故里,玉却不知往何处去了。君子以不贪为宝,所说便是此玉了。」 「……我记得那块玉,是宋太子身份的象徵。」李德沉吟了会儿道。 「你这魏国人,还真是见多识广。」 李德不明白为何田昌意在这时要说这些,他的语气也充满了迟疑:「您是说,您是已亡宋国的公子戴昌意么?」 「我何曾说过我是宋国公子戴昌意了?虽然多是有人知晓我和宋公子戴昌意长得像,但你可不要凭空如此说,指不定要给我招来多少麻烦。」田昌意两手都收在袖子里,脸上是一派轻松写意,「从走下城墙开始,我们周边就有不少人偷着眼往这里瞧,你说的,我说的,你猜想有几分已为他人所知了?」 李德闻此,心神一震,随后强行使自己镇定下来:「那有什么,传言之所以为传言,就是因为尽是些子虚乌有的事。」 「我可因你所说的你是魏国人却参与我的建言,就这做一番文章……我想就是杀了你,也不会落人口舌。」 「我这是竹简木牍上就实写就的事,您要就此杀我,我的确无话可说,但若是有人听了我们所说的话而去举报您,以我证言,虽不能保我性命安然,绝是可以给您添上不少麻烦。」 「是啊,我可杀你却不杀你,还与你这般把柄,无论我说的是真是假,你都是不亏的。」 「我一命换您一点麻烦,您竟然说我不亏?」 李德有些懂田昌意的意思了,但他也吃不准,因为他不曾想过这样的可能。 堪堪才忍住更多的疑惑说出口。 「因为于你而言,的确如此。」田昌意的脸上没有半点的羞愧,反倒是很坦然,就是这样,才让人无言以对。 「……」李德再度偏过头,「您说得对,以我们现今的身份而言,您与我,无异于泰山鸿毛,能给您添麻烦,还是我的运气。」 第116页 「但面对这样低贱的我,您又为什么要与我说那么多呢?」李德加了一句道。 「因为我对你有所求……这样说可以吗?」 这时辰尚早,康庄大道也无人清扫,行走间,踩在脚下的尽是些泥叶,田昌意反手握住李德的手,两只手交握带来的视觉冲击不是一般的大,李德参军之前是个山中猎户,手掌粗粝不堪不说,缝隙间还多的是污垢,李德一受惊,脸红的同时也不忘了把手扯开,但以他的力气,田昌意握着他的那只看起来白皙柔嫩的手,竟是牢靠的像是一副枷锁。 「公主殿下的心思我猜不大准,但我要做,定是要做全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不奢望你做太多,保我一命便可。」 田昌意说这话时,眼中才算是展露了一丝往日风采。 李德可不认为田昌意的这种拜託有任何存在的必要:「指挥使大人,您可真会开玩笑。若是真的到了要您死的那一步,就我,怎么会有能力来保您一命呢?」 「不必这样妄自菲薄。在弄玉楼时,你不就做的很好么?便是公主殿下没来,你也可救我于那危难之中。说起来,我还没和你说上一声谢谢呢。」 李德另只手挠了挠下巴,他的表情还有些不情愿:「这是我身为亲卫的本分。」 「那么,就再这么做一次准备吧。就那样的救场,依照我的性格,怕是要你来好几回。总不能次次要麻烦公主殿下……」 「……」李德一时有些无言,他感觉他侍奉的这位主君在某方面怕是有些了不得的爱好,「就不能避免那样的事情发生吗?我也知晓了那日事态的原委。大人您莫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认为您并非是怜爱那些青楼女子的人,会受那楚国太子威胁,实在是不像您的作风。」 田昌意像是笑了一下,她的目光透过李德,看向了李德的身后。 那里似乎是存在着什么极为吸引她的东西。 李德不由得顺着田昌意的目光回望过去,但是那里,除了渐渐拥挤起来的道路上的人群,并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之处。 田昌意不答李德的话,却是道:「看到了一个人……」 「谁?」李德不由得应声。 「和公主殿下平时所着衣物多有相似的一人。我约莫是昏了头,竟然差点将那人当做是公主殿下了。现下京中多事,仔细想想也知道公主殿下是走不开的。你说有这种想法的我,可笑不可笑?」田昌意这么说了后,也不是要在李德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她继续道,「回到方才那个问题上吧,你方才是怎么和我说的?不像我的作风?在你眼里,我到底是多么穷凶极恶的一个人啊,不过你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能说你错,你毕竟不是我。甚至你说的还很对,我的确不至于为了那些于我来说是不相干的人让自己遭受那样的损伤,我自认为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但就从根本上来说,我也并非是什么具有仁德的良善之人,没有那么多的悲天悯人的情怀。」 「我仅仅是,不想楚国太子那样的举动给公主殿下添麻烦。」公主目夷不在,就此种状况,田昌意总算能让自己的话说的再清楚一些。 许是田昌意回答时的表情太过于一本正经,让原本就不大相信自己耳朵的李德更是感觉自己瞎了眼:「您那时候的那副样子感觉随时都要死过去了,结果现在您在这儿跟我说,您那时候,就是不想给公主殿下添麻烦?」 「啊,嗯。有什么问题吗?」 「竟然问我有什么问题……指挥使大人?我不知道您和公主殿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不过您不觉得,会有那样想法的您,很可怕么?」 「你是指,我会因为怕给公主殿下添麻烦而让自己随意受伤的事么?」 「嗯。」 「若是如此。我认为你并没有资格说我。」田昌意嘴角恢復了平常,「在弄玉楼时,你还不是因为一点虚无缥缈的念头,向通武侯磕了那么久的头么?现下额头还是有伤的呢。」 「我那只是……请不要把我的行为和您类比。」李德到后半句,语调一下子上扬了许多,「额头磕伤再怎么严重,也不会磕个头就把我自己磕死了,可那日您那副样子,要是再有会儿,怕就是真的要被楚国太子打死了。」 「可我死了无所谓,公主殿下要是真的因为那点麻烦地位不稳,才是需要人担心的,在那个位子上的人,若是真的要死,可不会像我等,一死就能百了的。」 李德感觉到了窒息……他只知道他的这位主君是齐国公主的侍卫,可是没想到作为侍卫已经尽职尽责到了这种地步……若是此人真的是宋公子戴昌意,此人究竟是如何能够那么爱护这敌国的公主呢?不消两三个唿吸,李德脑海中就上演了好几齣一国公子爱美人不爱江山,抛家弃国的戏码。 「还是请指挥使大人您多加爱护一下自己吧。」李德迎着田昌意纯净的双眸,缓缓道,「您不够爱护自己,才是给公主殿下添的大麻烦。」 无论如何,要不是安平君田昌意,楚太子熊洛,也并非是要死路一条——这个道理,那日在弄玉楼中的人,也只有田昌意不懂了。 而田昌意,也不一定是不懂的。 第七十二章 「在你看来,公主殿下会为我做到何种地步呢?」田昌意似是无意,说了一句不似她会说出的话,「假若我给公主殿下添了不能挽回的大麻烦,公主殿下还能像如今这样用言语保全我么?」 第117页 李德感觉田昌意话里有话,不过具体的,即使他想破了脑袋,也只是觉得有些不对:「您是说……」 「哎呀,我刚刚是说了什么吗?」田昌意却是突然话锋一转,眼露疑惑,「嗯」 李德与田昌意四目相对,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没,没什么。」 「是吗这几日脑袋都有些昏昏沉沉,老是爱走神,有时候前脚刚说了一句话,后脚就给忘了,可是费事了。」田昌意眼底的锋芒收敛了下来,语气也变得柔和,她有些自言自语,「总不能到这时候楚太子那药的药效还没过吧这都过了多少天了,况且那药应当也没有让人精神涣散的作用……」 李德试探着回道:「兴许是这些天过于劳累了。」 「你说的有些道理,虽然我是不大认同的……」田昌意嘴上这么说着,还是将这段时间的不适暂且放到以后再行处理,先关注眼前事,「说了那么多,可是把话题扯远了。你便是答我罢,乱军之中,你可愿,保我一命」 李德还是那个意思:「我没法朝我的同族挥刀,我的武艺也不够替您挡上一刀,指挥使大人,我实在不明白,让我保您一命,究竟有什么用」 「你能够把我从尸体堆里找出来。这便够了。」田昌意静默了一会儿,才抿唇道,「你毋需为我生,也毋需为我死。你虽是我的亲卫,我也不能要求你做更多,全凭你的自由罢,若是到时候我还有个全尸,你就将我背出来,给公主殿下看看好了。」 李德一时间过于吃惊到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您才说保您一命,这怎么就成了尸体堆里的尸体了」 「因为我方才想了想,你说的的确很对,让你和魏国人打仗,或者说在我无力反抗时替我挡刀,这种事让你来做,的确是有些强人所难。我还是要求你做些你能够做到的事,会比较好。」 「……指挥使大人您倒是不用在这时候体贴我。」李德在看见田昌意脸上不算作伪的认真表情时,张口都有些迟钝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对你怀有更高的期待么」 明明田昌意的表情都不曾变,但李德就是觉得被田昌意这么说后,无法给出让对方失望的答案。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那么在意田昌意对他的看法了? 「那也大可不必。指挥使大人,我可不会因为您这一番话,就会高估自己的实力。做不到的就是做不到,随便夸海口,到时候要是做不到,事情不就一下子没法收场了么我不会承诺去做任何我可能做不到的事。」李德摇摇头道,「我只能承诺说,指挥使大人,我尽力不会让您死在我前面。在我死之前,我尽力不会让任何人越过了我,来伤害您。」 「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讲不该讲。」田昌意的语气沉肃下来。 李德眼神示意:您请说。 「……我认为你这样的承诺,难度并不比之前那两件事要低。我要是什么时候需要你保护了,那个人真要杀我,你是无论如何也拦不住,甚至只能原地站住身子,只能眼睁睁看着。」 「所以我才说,我尽力。」李德嘆了口气,总感觉他的这位指挥使大人在醒来之后,脑子有部分是真的不好使了。到底是谁让他保命的?这有了拜託,还要就他的能力嘲讽一番,也是人做的事?总不能就只是想要他拒绝答应吧? 田昌意到底是怎么想的? 看了田昌意的面孔好几次,李德到底不能就自己内心的疑惑寻觅出一个符合的答案来。 「不必吃惊。我也不会真的让你去做你做不到的事。毕竟你逃跑的能力我还是信得过的。不管是从济水之西跑到楚丘,还是我攻楚丘,你从楚丘逃命,然后九任山的乱军中,你还能逃得一命,站在此处。我便认为你在这方面是靠得住的。」田昌意笑了笑,虽然那笑容还是极为和煦的,不过在李德看来,可算是充满了恶意,「在由你带领从公孙方帐中逃跑时,我就有种隐约的感觉了,你做我的亲卫,总不会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田昌意从未想过让李德与人对敌,她看中的是李德脚底抹油的直觉。自然,也能说是运气。但,这世上就是很少有人能够在四顾茫然,不知归处时能找到一条救人生天的出路。 李德恰好便是此中翘楚,人中大才! 李德有些迟疑:「您是说,到时候,让我带您逃命?」 「以防万一罢了。也许到时候也用不到你。」田昌意回望了一下高唐有些高耸的城墙,目光也飘到了更上面,「这城中部曲,我只打算用作攻取魏国国都大梁之用,并不愿让其在宋地折损一兵一将。只不过宋地旧民不似还在平陆几城的魏军,我若攻魏,他们少不得要自立,到时候再让齐王派人,可不会是我这样好相与的,宋人又是不知道要死多少。所以,攻魏之前,我得先到宋地去。」 「当然,我也不得不先到宋地去。」田昌意想起那夜公主目夷说子绘川死了之后的反应。 灯火通明一内室,公主目夷两手抚着田昌意的两颊,是要一字一句都刻进田昌意的心里,她直直地看到了田昌意的眼底。 【田昌意,子绘川对于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我不许你忘记她。至少,不许你轻易忘记。】 【田不礼,我见到他了,虽然只是匆匆打了一个照面,若是你要为太子哥哥和子绘川报仇,你必须要去趟宋地,我们中,没人比你更了解他。】 第118页 【而你,不会输给他。】 …… 「武胜军经由上次大战,除掉些许重伤的,人数不足两千,虽然赵将军这些日子都在招揽人,要凑足满编,还得些时日,恰好我等轻装简从,可先往宋地。」田昌意敛了下眼,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李德脑子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我有个问题。」 「问。」田昌意言简意赅。 「宋地的叛军有多少人?」 「粗略估算,依照宋地丰腴程度,还有田不礼煽风点火的本事,拉个两万人,不是什么难事。」 「那,我们有多少人?」 「上次那百余骑兵我用的还算顺手……」 「指挥使大人,您是说,我们就一百多人?」李德的右眼皮开始勐跳起来,他赶紧晃动被田昌意握住的双手,「大人您要去找死,可不要带上我啊。」 「你这要不是被我捏的疼了,我可不会那么轻易放手。哎,也非是我愿意就拿这一百多人过去,你也看到了,那些个奴隶,我是软硬兼施了,人家不上钩,我也没办法啊。」 「得亏您没说那成自由身的条件是要这么个条件下去宋地打仗,这也算是他们攒了阴德了,只是做奴隶,还不至于就死了。」 「可若是没有这样的功劳,轻易的仗轻易赢了,这大战之后,他们仅是得了些赏钱,这奴隶的本分还是要尽的……」 「那也比……」 「你就那么自信,我拿这一百人,就是赢不了么?」 两人互相抢话,最后由田昌意一句话堵死了李德。 李德停了很久,他才算胆子大了些,慢慢道:「大人您在这些方面的天资,我不敢多加置喙,兵行险着的事您做起来也算是习惯了,可是,到底是敌我双方实力过于悬殊,哪怕说对方没怎么经受过训练,都是些乌合之众,您这样自得,我难以认同。一百人对阵两万人,我在兵书上,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仗。」 田昌意笑了,笑得很是快活,像是小孩子做的一场恶作剧取得了预想中的效果,她道:「你可知宋地叛军,举的是谁的旗号?」 被田昌意这么一说,李德心中咯噔一下:「您……」 「举起他们手中的枪矛戈戟吧,对,就向他们的公子戴昌意,举起反叛的旗帜!」田昌意这时松开手,退一步,两手握拳攥在身后道,「你说到时候他们亲眼看见我,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李德是真的煳涂了:「您真的是……」 「我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信不信。若是他们是真的看到我当日在宋都商丘城上的鏖战而从心底受到的鼓舞,我便当他们是信的。」 田昌意不知道子绘川究竟是怎样的想法,就是听公主目夷转述来的,言辞于她也并无多少感染力,只是,子绘川仅是因为那种不真切的念头便可以死了,被那种女子一手带出来的部下,存在于脑海中的理想总是要比他人更加丰富些,于是,宋公子戴昌意就是那种理想的一种具现,一种化身。 一种理想的殉道者,或许狂热,但不会是毫无理智的存在。 届时,只要田昌意能给出一个对方能够接受的理由,那便万事皆休,否则,就是万事休矣。 若是后者,就是田昌意,也只能考虑逃命的事了。 第七十三章 微山湖,泗水之西。 一道烟尘从宋地空桐而来,平地远眺,不瀰漫却很绵长,其中,邝仲好右手捏紧缰绳,两腿一夹马肚,正是在所奔行的一千两百余人的最前面。 邝仲好初是宋太子公子戴昌意宫中的执戟郎中,后两年,为公子昌意兰翎卫中的一员,在宋国被灭国的那一年,邝仲好正升任兰翎长。 是,灭国一战中,公子昌意的兰翎卫,只有兰翎长邝仲好活了下来。这再建的兰翎卫除却邝仲好,皆是从萧氏的私军甲士中招揽来的,分为五队,每一队混编有长矛,长戟,剑盾若干,旗手,乐师,督军,军功吏各一人。就以前来说,五队人马之外,这兰翎卫,按照公子昌意的编制,还应当有一名剃髮的栉工。 都说身体髮肤受之父母,头髮长了盘起来便是,就是不方便行动,稍加修理便好,怎的军中还要剃髮的? 原因无他。 公子昌意的兰翎卫并非是什么高贵出身的人,邝仲好记得很清楚,他会被纳入兰翎卫,是家中父亲为败军参军,父亲被诛杀后,他那执戟郎中自是做不成的,被牵连受了髡刑,头髮被剃了个精光,极是受辱。 也不知道公子昌意是哪里来的兴致,才要构建的公子亲卫,就是下令,非得受了髡刑的男子方才有资格加入。给了当时的邝仲好一条苟命的生路。 …… 临近泗水,才看到落在天际的一条浅色薄带,邝仲好勒了马缰,没有回头,即是做了个手势,示意跟随在他身后的军士放慢行军速度。 胯/下的马儿小跑也是不必,一千两百人中骑兵数目不算多,由此,靠两条腿跑了这许久的步兵也是能用『走』来结束掉这剩余的一段路程。 算算时间,这过了泗水,随时都可能会和来平叛的齐军撞上,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魏军大败的事不用有心人去做什么宣传,邝仲好得知后即是知晓失了魏军佐助的宋人很快会被齐军各个击破。不过区别在于时间长短,齐军是要用多少宋人来平復他们在与魏军交战,宋人起义所造成恶果的怒火。 第119页 邝仲好是知道子绘川所打的关于公子昌意的旗号是怎么一回事,但他本来是在垂死之际被那位子姑娘救起来的,那位子姑娘的为人,他还算知道一些,所以虽然他知道,他也没有戳穿。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邝仲好于此,不伪,只真。 只是空桐陋室有传令说齐人正打算用假冒的公子昌意来动摇部曲军心,若是在空桐之地以外的宋地听到了公子昌意的消息,那公子昌意定是假冒,只用杀了提了脑袋来…… 邝仲好对于这条不像是子绘川手笔的军令狐疑不已。 况且,若是公子昌意当真死了,齐人这么做,不就是多此一举么?近日来,随着济西战事结果的传播,是有传言说那齐国的安平君几乎是和公子昌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这两个人长得极为相像。但这也不构成能够顶替公子昌意的理由。 不管他人是如何惊才绝艷,于邝仲好而言,公子昌意是惟一的。 而于宋地的军民而言,有空桐陋室的一个公子昌意就够了,以他们的眼界,还不能承担第二个。他们也看不到第二个。 只是,只是。邝仲好也会想,如果,那所谓的安平君田昌意真的是公子,他真的要好好问一问那人,为何被灭国的那一日,非要在城墙上死战,以至于被擒被杀呢?王上已死在乱军之中,这留得青山在,有公子在,以后何愁不能重建一个强大的宋国出来呢? 除非是真的如同田不礼那些人所言,公子昌意欲与齐国结盟,让宋国背魏攻魏,都是出于一己私慾。 要让宋国亡国,才是公子昌意的本意。 这样的疑惑开始还只是一个念头,却经由一年的积淀,变成了足以等身的杂乱思绪,无有一个切实的答案能够证明公子昌意死亡的必要性,邝仲好就只能放任这样的思绪继续膨胀。 除了公子昌意本人,谁的答案都不能让邝仲好信服。 忽然,在这逐渐恢復寂静的泗水岸边,远远地,邝仲好看见了一队百余人组成的骑兵正往他这个方向而来。 邝仲好的视力算是平常人中很不错的,他眯着眼想要瞧个仔细,只见一条黑线平缓地从河岸的另一边平移过来,隐约,可以辨认出其身着的是齐人的军服装束。 邝仲好这一千两百余人是沿着水岸行军,若是对方仅是两队探路的散兵,这一时间没有看清楚实属正常。但是邝仲好有种感觉,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一百余人,是明知晓却是故意这样撞过来的。 将这种可有可无的疑虑抛在脑后,邝仲好再度向身后做了个手势:「做好准备。」 到泗水水浅一处,邝仲好解下背在身后的一把短弩,再慢条斯理地从马背上挂着的箭筒里捡出一支箭放进凹槽,摆好姿势,校准好准星,再向前抬眼望去,便发觉那一众的百余人身影是大了许多,轮廓不再是浅淡的一点。 「再有三十余丈就可到射程范围。」依稀能够看见敌军的面容时,邝仲好落下一语。 「真要攻击吗?这一队人不像是要来打仗的。」靠邝仲好较近的有名新入伍的军士,他惯常所谓的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说法,邝仲好这样直接的做法,他虽是照做了,面上还是有些犹豫。 被这么一提醒,邝仲好反而有些怔住了。 作为曾周旋于各国之中,战事不停的宋军一员,这种遇人即是遇敌的反应早已是刻进了他的骨髓,让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接下来是要怎么用最小的代价全歼敌人。 再仔细看,那对面的百余人是着的齐军军服,也确实是手上没有一柄能够称作是利刃的东西,这日光正隆,对面的轻装,干干脆脆是连一点闪人眼睛的白光都……这样的判断才要下下来,邝仲好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不是,那点白光并不是没有,只是因为确实小,他差点忽视了。 目光一凝,视线上移,看那带着唯一一柄杀人之器的主人,邝仲好停住手,眨了好几次眼睛,随着目标的迫近,他是真的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公子。」邝仲好轻声道。 「大人,您说了什么么?」身旁的人却是没有听清,发问道。 「你能看清为首那一人的样貌么?」邝仲好低下头,也不看自己的下属,如此说道。 那人不明就里,也是答道:「是说骑马跑在最前面的那位么?」 「……可否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大人,这可是难为人了,大太阳的,怎么看得清……不凑到跟前来,都是看不清的吧?」 「……公子昌意死了。这一年来我都是这么告诉自己的。」邝仲好喃喃道。 「但是现在公子不是在空桐待的好好的么?大人您怎么突然说这种话,没头没尾的,让人好生摸不着头脑。」 「因为,若是公子死了,他是决计不能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 「嗯?」 邝仲好抬起头,是要将那百余人的头目面容透过面皮看到骨子里去:「还真没想到能够相像到这种地步。小心,来者是齐国的安平君,田昌意。」 「齐国的安平君,他就带着这么点人,还敢来这里?」 「为什么不敢呢?宋国已亡,这里就从名义上来讲,已经算是齐地了。不要太过于拘泥刻板的印象,能够杀死魏国邺侯公孙方的人,不会是那么好相与的。」 第120页 「……是。」 「不过就这一点来说,这个齐国的安平君还真有些公子的风范。」邝仲好握着短弩的右手紧了紧,脸上还是无意,「公子素来是喜欢孤军深入,以少胜多的。」 再过了一会儿,那百余人的面容都是可以看个大概的时候。 「……」邝仲好身旁一人左望了一下,又往右望了一下,看是没有同伴帮衬,只得自己硬着头皮开口,「呃,不是我说啊大人,再不下令,对面都要冲到面前来了。」 邝仲好才是惊奇的表情:「不是你说的,他们不像是来打仗的么?」 这名军士立时像是吃了只苍蝇那样难受:「大人,您要是将我的话听进去了,也请先告诉一声好吧。」 邝仲好目不斜视:「下次。」 百余人的部曲是为首那名少年模样的人停马驻步才随其勒住了马缰停下,一千两百余人对阵百余人,就隔着条泗水,这水浅之处,冲锋无碍,不消几个唿吸,邝仲好就能将对方给冲杀个片甲不留。 但他没这么做,之前,抬起的短弩放下也是同样的原因。 邝仲好的全部目光都投注在那名少年人脸上,而那名少年人也正是在注视着他。 如此真挚的眼神,不管遇到什么都不曾有丝毫的改变,以致今日,让邝仲好无法认为感受到的熟悉是空穴来风。 这是他侍奉了三年的人,他不该会认错。 尚需一次口头上的确认…… 邝仲好问:「告诉我……你是谁?」 第七十四章 空旷的天地之中,那道烟尘随着距离的拉近几不可见,变成了黑压压的一条靠近水岸的边线,李德骑在马上,很是有些紧张。 对面的人数目不算多,但千余人是有的,真的要直接面对面,混战之中,李德不认为自己能够全须全尾地活下来,更不要说,这次从高唐出来,他的指挥使大人,只让他们带了贴身的匕首或者短剑,一柄趁手的长柄武器都不让带,说是怕磨损浪费……而往常身上所着的铁铠更是没有,一行百余人都是短打装扮,强弓箭袋也是倒悬在身后,要不是李德知道这回往宋地去是为了平叛,就如今这样的状态,等闲人看了,都要认为他们是要去哪家豪族富户去打秋风吧? 除却胯/下马匹,他们也真够寒酸的。 但是没有人敢忤逆这个现今还骑马跑在他们前面的武胜军指挥使田昌意。济西之战,这百余人和田昌意一同沐浴过血雨腥风,而李德身为田昌意的亲卫,自然也是不会多说什么。 若是真的要死,有这人陪着,似乎也是没什么好怕的。 只不过紧张这种情绪并非是一种只能称作是错觉的『似乎』可以掩盖过去。 将近泗水,田昌意的马速慢了下来。李德紧随其后,之后李德看的很清楚,立在泗水另旁,被拱卫在骑兵之中叛军头领,看样貌,约是有三十岁,正是右手握着一把短弩,准星直指田昌意。 不仅是那名头领,摆成一条线的叛军骑兵,这样的□□,每个人都是有一把的,李德随着田昌意的目光,眺望那千余名的宋地叛军,最后在目力所及的终点,凝视着那名叛军头领。 待得马儿驻足,这泗水的窄小处才有十余丈的距离,李德听得很清楚。 那名叛军头领道:「告诉我……你是谁?」 这人问的是谁,李德不用想就下意识地看向了在他半个身前的指挥使田昌意。 「你应该很清楚,现今我是从齐地来。从齐国的安平君嘴巴里说出来的话,是不能信的。」像是漫不经心的一声喟嘆,田昌意的目光没有退缩,她看着邝仲好,仍然是直视着,「或许你也接触过一些传言,比如田不礼所说,这归国的公子昌意曾在齐国的太子无亏手底下做事,或许公子昌意感受齐国的恩德比宋国更甚,不要说宋太子内战失败是死在宋地,能够杀掉他的人也只能是宋人……公子昌意要对宋国做些什么,嗯,不管做些什么,都是能够理解的。」 「邝仲好,我的答案只能扰乱你的判断,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是愿意相信,或者是,不信。」田昌意嘴角弯了一下,她了解她这位昔日的下属,因为相处的时日不算少,但她又不够了解,因为她从不会将精力分散到将死之人的身上去,于是她说,「你没死,这很好,宋国已亡,没人会记得你的过去,你自由了,从那日往后,再要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你明明,是不用再回到战场来的。」 李德不说话,因为田昌意虽然没有直接回答,这样的言语其实已经证明了本人身份。齐国的安平君田昌意就是宋公子戴昌意。经由一年时光积累下来的疑惑于此时徘徊在出声的剎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先败下阵来,将头扭到了一边:「——您是背叛了宋国么?」 「怎么说?公子昌意不是在最后一刻都在商丘城上浴血奋战么?真的是背叛了宋国,也不必在那种时候还杀掉那么多齐人吧?」 …… 沉默仿佛很长,尤其在邝仲好看来是这样,但又很短,在李德看来,这位宋地叛军的头领仅是张了下口就出了声:「这样的疑惑我也有,所以,为什么,在王上已死,您已没有任何桎梏的时候,还要死守商丘,以至于被齐人所擒呢?」 「你真的想知道?」 邝仲好重新抬起头,目光如炬:「我想知道。」 第121页 「……嗯,也好。」田昌意闭了下眼睛,似是在回想,然后又睁开,「我爹娘都是死在田不礼手里,当然,是宋王下的令。三年里,我调查的结果便是如此,宋王他,没有丝毫的悔过之心。」 「我父是宋太子,天家无情,我最是知晓,然则,在宋国待的时日越长,我心里就越明白:哪怕宋国富有四海,宋人之心,也只在今日一钱。」 「至于我是何时从公子昌意转为齐国的安平君的,你若是现今问我,我也是不能告诉你的。因为我也不知道。」田昌意说的是实话,她自己才这么说的时候,心上也是一震,仿佛才发觉这样的事实——一切都是顺水推舟。 不管是她从一片混沌中醒来接受了宋太子公子戴昌意的身份,还是到齐国去成了齐太子无亏的侍卫随从,还是再回宋地,再到齐国,再来这宋地……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顺水推舟,无有她分毫的主见……倘若那要杀死田不礼的心情算是主见,她就不该顾及公子昌意的身份,力求那一个所谓的昭昭天日,有冤可雪……就像,不管是作为戴昌意还是田昌意,她这个人,都是不像自己的。 邝仲好沉默着,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他咀嚼着田昌意的话,最后做出结论:「我是否可以理解为,因为您,对宋国无所求?」 氏名为田昌意的公子昌意嘆了口气:「邝仲好,我在宋国为将三年,而我今年才将满十六。」 「您……」 「我不争那些。就算征战百胜,我也摁不住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啊。宋国的王位……其实那有什么好?神明的眷顾……谁又稀罕了呢?宋国会亡,并非是没有理由的。」 田昌意的话让邝仲好一时无言,良久才道:「您向来是不慕荣利的性子。」 「嗯,你知晓便好。」田昌意握了一下缰绳,就往邝仲好这方向拍马过来,看身后的人没有动,她还挥了挥手,「出发。」 李德干脆就是慢了好几拍,才跟上田昌意的步调。 兰翎卫们的目光一时盯在与他们头领相熟的少年人身上,一时转过去探询他们头领的神色。只要邝仲好有丝毫的神色流露,他们齐齐按紧了的腰侧利剑便可拔出鞘来,不使这百余人渡过泗水。 可是邝仲好只是低着头,等着那名身着齐军服饰的少年人骑马与他并列,然后交错,他右手握住的短弩才将架箭勾弦的锋锐之处抵在了少年人的嵴椎骨上。 这么近的距离,那短箭能不能射出来尚在两说,而以田昌意的身手,能让邝仲好那么做,也是放任。 这对昔日的主僕,时至今日,却是有了同种的默契。 「没想到最终会让宋人的復国大业毁于一旦的人会是您。」邝仲好低低地说,「直到我看见您要往我身后去,我才能相信,您真的不再是宋公子戴昌意了。」 「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区别在于,我不想他们找死。邝仲好,即使不是今天,迟早的事情,宋人也会像鲁人那样变成齐人。」田昌意身子不动,只摇了下头,「宋国需要周旋于诸国之中才得苟延残喘,而这宋地丰腴,没有一国不垂涎的。宋国亡国,这是不管死了多少宋王都不能改变的事。昔年天子封诸侯,八百有余,现如今,存世之国不过十三而已。天下一统之势在即,此势,不可逆。」 「然后,您选择了齐国?」 「我……」田昌意停了一下,「没有。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这世上只有实力才是划分一切的界限。邝仲好,我,从来不曾有选择的权利。」田昌意用了很大的气力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个在宋地陶邑,在商丘时的过去,但是当要这么说话时,她的语气还有些颤抖,最后她的语气停下颤音,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那样,「齐太子无亏对我有恩,那是真的。我那时到齐国,因着手上拿的书信拜帖出自安平君田章的手笔,日夜都受齐王的监视,是太子无亏和公主目夷用计将我替换出来,让我能回到这宋地。我想着要是太子无亏能够活着,宋国就是做齐国一忠心耿耿的附庸之国,只要太子无亏许宋人与齐人一般对待,还宋国一片安宁,仓廪实而知礼节……也不算是坏事。」 ……田昌意一手摁住额头,低低笑出了声:「但真蠢,从前是,现在是,大概将来也是,就像是揠苗助长里的宋人一般,不管过了多少年,就是改不了本性的目光短浅。」 就是一瞬间,田昌意拔剑出鞘,仅仅是一扭身,一记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平砍,只是那速度很快,快到在不远处的李德连惊唿的嘴型都没做出来,田昌意的剑刃就抵住了邝仲好的咽喉。 随后慢慢撤开。 田昌意只是让邝仲好好好看清她长剑剑嵴上的刻字:以昌以意,以渊以献。 「以这柄剑为我的誓言,宋公子戴昌意不曾损坏宋国半分,齐安平君田昌意也不曾对不起一个宋人。在我有生之年,不公与不平,都将于宋地无关。」 「就这样?」 「就这样。」 第七十五章 田昌意的右手还握着剑柄,束起来的墨色长髮亮的有些耀眼,她凝视着邝仲好,那目光每往前一寸,邝仲好的一颗心就要往后退一尺。 长剑横悬于空,田昌意的左手包覆着刻字的那一截剑刃,勐地用力。恰是在她话音刚落时,锋利的剑刃割破了她的手掌,瞬间,鲜血填满了那剑刃上的凹槽,慢慢滴落下来,一滴一滴地在邝仲好握着短弩的手的手背上重复浇筑,继而形成一朵朵小而艷丽的红花。 第122页 邝仲好像是被烫伤的那样收回了手,短弩落到了有马齿苋的土里,他勐地转身:「我们回去!」 「应当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公子,最后有句话我想问您。」拍马之前,邝仲好回头,像是要把田昌意的脸给燃出一个洞来,一双鹰眼跳跃着火焰,「如果王上不是在商丘被围时逃去了曹城,您是否还会据守商丘?」 「邝仲好……都已经是今日了,你还在假设那根本不会发生的事啊!」许久,田昌意的左手从剑刃上离开,掌心向上,摊开,肉眼可见其上的一道猩红伤口,「如果早知道今日,在宋国战事不停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还要保卫国家呢?要那样站在同伴的尸体上杀出一条血路,在王宫殿前奏响凯旋之音,最后却迎来这样刀剑相向的结局?如果早知道,有些事情根本不会发生,也许我们都没有机会出生在这个世间。」 「过去的事情已经成了不可改变的事实。宋王出逃,诸臣离心,久遭□□的百姓打开了城门以献敌军,这个世上不再会有宋国的公子戴昌意,只剩下齐国的安平君田昌意。」田昌意没有被邝仲好眼中的火焰感染到一分,然后,没有薪柴的火焰在过分燃烧后成了一捧灰色的余烬,田昌意反而对那样的灰色感到了亲切,她的目光将那点灰烬再度点燃,「邝仲好,走吧。做你会做的事,宋公子戴昌意的兰翎卫就算见到了齐国的安平君田昌意,那又怎么样呢?」 「齐国的安平君,不过如此!」邝仲好陡然大喝了一声。 整个天地都迴荡着邝仲好的声音。 田昌意才用衣袖抹去了剑上的血,将长剑归鞘:「那么,就请不要让宋公子戴昌意碰上我了,因为我,已经忘记做戴昌意很久了。」 田昌意澄澈的眼眸中仍是映照不出任何邝仲好想要看到的东西,邝仲好终于拍马,再不回头。 兰翎卫一千两百余人方才到泗水,便是又如同一道烟尘那般归了来路。 李德看见田昌意摘下系在腰间的酒葫芦,摘掉塞子,里面有些像山泉一样的酒水沖洗掉了田昌意掌心上的血,那只有伤口的手掌重复张握的动作,他也不知怎么的,靠近要拿过那只手,而田昌意已然找出随身携带的绑带,用嘴咬着一边带子,两三下,自行就包扎好了。 「指挥使大人,就让他们回去了么?我还以为他们会投靠我们的。」李德将自己要伸出的手背到了身后说道。 「投靠我们做什么?现今我可是齐国的安平君。再者说,他回去起到的作用会比留在我这儿更大。」 「他会做我们的内应,帮我们么?」 「不。」田昌意轻轻挥了一下手,「以他的性格,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我想起来一件事。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是我的执戟郎中,他的父亲在中军士气未溃散时投降了魏军,以正典刑,我诛杀了他的父亲,其后,他依旧是我的执戟郎中。我尚在商丘时,他数次差点因我而死。」田昌意遥望着那一道烟尘远去,李德却是看不懂他的这位指挥使大人脸上的神情,「这一切回头来看,真的是有些作弄人。」 「走吧。他们为我们开路,我们可不能就此停下,这里拖过一日,高唐就要多耗上一天的粮草,虽有无盐朗在,公主殿下那边的压力可不比我们这里小。」田昌意带马往前。 李德才要跟上,马蹄扬了两下,他忽然停下,他目光往下,看着一侧马蹄踏碎的那物什,虽然是破裂的不成样子了,但李德依稀能够辨认出那物什的原状。 「不要看了,天下强弓劲弩尽出于韩。以宋国子姓萧氏的财力,那购置的短弩也算是好东西。」田昌意没有回头,他看向泗水横流的一条支流,「从这边过去,不用两日就能到韩国,可能韩国走商的商人还没走远。他们敢卖给这些叛军东西,看样子萧氏是真的下了血本。」 田昌意勒住战马,低头闭目,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平掉宋地叛军之后,就是攻魏,而魏国之后,战事会暂停么?以战止战……像是公主目夷的作风。但作为安平君田昌意名扬天下的代价,齐国势必成为诸国众矢之的。 合纵连横。合纵可抗秦,亦可抗齐,连横可联齐,亦可联秦。公主目夷不可能不知晓这个道理,齐王也未必不知,只是齐王还不知公主目夷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没有公主目夷的齐国,将会成为什么样子呢? 那日公主目夷所说,要齐王被齐人逐出临淄,逃去莒城的话,怕并不是口上说说罢? 公主目夷的野心,恐怕不只是以宋代齐那么简单! 齐太初十九年七月近末的一日,齐国安平君田昌意所率的百余骑兵在空桐城下被发现。 消息震惊一城宋人。 没有人知晓齐国安平君田昌意是如何越过宋地那三百余里途中的城池重镇,携那百余人抵达的此处。对于宋地的宋人来说,他们在大本营,齐国人乃是孤军深入,人数更是不值一提,双方的部曲在空桐近郊列阵开来,旁观入眼所见,尽是宋人所着白衣。 与宋公子戴昌意面庞相差无几的齐国安平君田昌意翻身下马,她在没有青石板铺就的泥土路上缓步向前,在她身后,是一张不到二十岁的年轻面庞以及百余手上没有任何武器护卫自身的由流民组建而成的骑兵,而她所面对的,是加上已攻下商丘回援过来的万余军队。 第123页 身形单薄的少年向后做了个手势,在万余宋人屏息待看这个不知好歹的宋人是要发动什么形式的自杀式冲锋时,她示意身后的骑兵们将背后的强弓箭袋都丢在了地上,自己两手握着缰绳,悠悠然地行到宋人的阵前。 「你们可以杀了我。想要杀死齐国的安平君田昌意么?现在我就在这儿。」 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少年人直面敌军的沾满血腥味的长刀,她目光坚定地直视着她昔日的部下们。 率有千人的千夫长中,有人举起长刀,厉喝:「杀了他。」 但接着的空气中,瀰漫在一众宋将中的气氛,除了死一般的寂静之外,别无其他,他们面面相觑,马尾互相扫过彼此的马身,阵中只有马蹄踏在地上的杂乱声响。 没有人向田昌意挥刀。 虽然不及邝仲好那般就近侍奉公子昌意,但一般样貌,一般的行为作风,较之这起义以来,就如同一尊泥偶像似的只在阵后遥控指挥的那位公子,这位齐国的安平君田昌意更要符合他们心目中关于公子昌意的记忆。 不要说这位,也名为昌意。 太多的迟疑汇在同一柄大旗下聚起来的人心中,所成就的一双双本眼睛都是迷茫:但这位也说,他是宋国的安平君。 忽然一骑骑兵从空桐城中疾驰而出,他面上带血,以极快的速度奔至宋军阵前,他初看田昌意的面貌也是一惊,但抵不过他所携消息的重要性,便是匆匆一眼,他凑近千夫长中名望最高的一人身旁,细声耳语:「公子于陋室中安眠,邝将军不知晓发了什么疯,越进室内点了一把火,听侍卫们说,子姑娘也在那里面……兰翎卫实力高绝,我们一时不得靠近,公子怕是凶多吉少。」 由骑兵的话语,这名千夫长立即抬望那空桐云台所在之处,空中果不其然有块墨色洇染了天际。 「是你做的?」这名千夫长面色平静。 「不。」田昌意能够猜出那名骑兵所说的大概,她敛了下眼皮,她道,「但我想,邝仲好也应当如我一般认为,若我在此,天下也不会再存有另外一个公子昌意。」 千夫长没有问为什么,他往年在公子昌意麾下,便是最会执行公子命令的军士。自然这次,他自是认为这人是有自己的考量。有邝仲好所为,身份已无需验证。 最有名望的千夫长率先做出了反应,他摘掉头盔,扔掉了长刀,从马上下来。身旁的千夫长抛掉了犹豫,与他们一起的万余宋人由此忘记了这位少年人的身份,只嚷嚷着『公子昌意』的名号,涌向田昌意,簇拥着这位一刻钟以前还是他们敌人的人。 歷史上,这次宋地平叛,开始时有多么声势浩大,结束时就有多么让人摸不着头脑。 能够追溯的只是空桐一战后的第二日,十名千夫长并那公子昌意的兰翎卫再无踪迹,不明就里的宋人们才知,他们投降的并非是宋公子戴昌意,而是齐国的安平君,田昌意。 第七十六章 商丘城的歷史大概可以追溯到五千年以前,因为黄河改道,黄沙掩埋,各个时期的商丘城位置和规模都不大一样,它们或是为战乱所焚毁,但断绝它们原貌的,还是黄河水患,在如今的商丘地底之下,有史可考的古城起码还有三座。 不过那三座古城和现今的商丘并无关系。 如今的商丘城在再次经歷了一次战争,多遭洗劫后,唯有高耸的城墙还能证明它的往日繁华。 阏伯台的宋人说,那个人是从东面穿过宾阳门进来的。宋人的復国之举,不到一月便是宣告失败,植根在此地的齐人与宋地的旧贵族再度达成协议,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是清除掉了公子昌意才唤起的宋人血性。 那个人步行而来,一手用马辔牵着额有白点的马儿。那是傍晚时分,打铁,铸剑,修整皮革的店铺都打烊了,怕被想要浑水摸鱼的狡诈之人抢了值钱的物什,街头上还开门营业的店并没有几家。天气炎热,还很闷,那个人却披着一件带帽子的黑色斗篷,将自己遮掩了个严严实实,格外引人注目。 他在一家屋檐下悬挂着长方形白色灯笼的客栈门前停下,在那站了好一会儿,他听门里面的吵闹之声。虽说是隔了一年的时光,这家客栈还像往常那般,这个时间段挤满了打尖住宿的行人。 穿着斗篷的陌生人没有进入这家客栈。他牵着马,继续沿着有些血迹未干,热油滚烧过的路,往其直行的终点前进。那前头有另外一间比较小的客栈,没有招牌,仅有两张不同颜色的酒旗迎风招展,名叫『惑荧』,和之前那家客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儿没什么人。 这家客栈的风评并不好。 客栈的主人约莫四十岁,他将装满了腌菜的陶罐依次垒积起来,听到门开的声音,他抬起头,看着渐渐到了眼前的陌生人。陌生人的面容还隐藏在兜帽之下,其人僵直着身体,沉默着,一动不动。 「要什么?」 「桂酒。」陌生人开口,他的声音说不上难听,却很难不使人感到厌恶。有种故意做作的嫌疑。 客栈主人感觉到了来者不善,他蹙紧眉头,把手从陶罐上挪开就柜檯上辨不清颜色的布条上擦了擦,往一只红陶的大酒杯里倒满了浅黄色的酒液。杯子边缘的缺口处还有些污渍。 这时,陌生人才摘下他的帽子。他的面孔有些过分的年轻,长发以一根玉簪簪好,看年龄不过十六七岁,但没人敢因此小瞧他。黑色斗篷下穿着制式的齐国军装,他一脱下斗篷,所有人都看到他腰下挂着一柄剑。 第124页 持剑进客栈,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宋人虽不善武,这尚武的风气在现今的时代,多少也都沾染了一些,在座的每个人都随身携带着武器,但没有人的腰下之剑能够像他的那柄一样不出鞘就能让人感受到无可匹敌的锋锐之感。 陌生人没有去有空位的案前坐下,他依然站在客栈主人的面前,用漫不经心的目光审视着已然目瞪口呆的对方。 「我来找能够过夜的地方。」陌生人说。 「没有空房了。」客栈主人死死盯着陌生人那张他熟悉至极的面孔,握紧的拳头在背后还在发颤,「去别家问。」 「我比较喜欢这儿,嗯,清静。」 「我说,没有空房了。」客栈主人终于认出了来人,他有些不可置信这样的事实。 「我会付钱。」陌生人声音很轻,「不管你要多少。」 冲突就是从这里展开的。一个高个儿的马脸男人从地上站起来,从他发现陌生人穿着的是齐国军装开始,他就一直以冰冷阴沉却饱含愤怒的目光盯着人瞧。他的身后,有两个同样人高马大的同伴。 「店家都说没有空房了,你这惯常来找茬的齐国人,真是不要脸的无赖。」马脸站在陌生人面前扯着嗓子开始咆哮,「商丘不欢迎你们这群强盗土匪,我们是微子启的后代,这里是流落没有居所的商人才有资格来的地方。」 陌生人拿起陶制的大酒杯,用袖口遮掩着退到了一边,他只是看着客栈主人,但对方避开了他的目光。在这场宋人关于齐人的争斗中。说真的,客栈主人没有任何保护这个陌生人的理由。 况且,这个马脸男人也没说错。这里,会有谁喜欢齐人吗? 「齐国人全是欺软怕硬的蠢蛋。」马脸男人嘴巴里含了口唾沫吐在了陌生人的脚边,那口唾沫乘风过来时,陌生人能闻到那包含愤怒之外的腌菜味道,「听见了吗?蠢蛋。」 「他听不见。他已经被你吓傻了。」站在马脸男人身后的一人抱着双臂审视着陌生人,另外一人则是粗野地大笑起来。 「付完钱就赶紧滚。」得了同伴气势的马脸男人声音更大了。 陌生人这是才抬起头看面前这个人,极为慢条斯理地说:「我要喝完我的酒。」 「要是你手脚有问题,我们倒是不介意来帮帮你。」马脸男人舔了下嘴唇,嘶声道。他一步过来,一巴掌拍飞了陌生人手中的酒杯,陶制酒杯只是在空气中有一瞬间变成了模煳的块状红色就转而接地被摔了个粉碎,他随即两手抓住陌生人的肩膀,手指紧扣陌生人的肩部关节。 马脸男人的同伴之一抡起拳头就准备朝陌生人那张好看的脸上招唿几下。陌生人一个旋身,忽的就挣脱了马脸男人的桎梏,后者脸上的狞笑一下子变得慌乱,突然身体就失去了平衡。 剑出鞘,发出清脆的声响,剑光在油灯摇曳的微光中一闪,立时照的剩余的那名马脸男人的同伴脸色一白。 客栈内一阵混乱,惊叫声此起彼伏,某个客人带头冲出了客栈,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木案侧翻在地,各种铜制或者陶制的容器杯盘都摔在地上发出接二连三的闷响声。 客栈主人看着马脸男人被划烂的一张脸,那张脸现下只有嘴唇还在颤抖,眼睛却是已经无神了。 马脸男人的一只手紧紧抓着木制的柜檯,却也像是没有任何生气的稻草人那般垂落在了地上——他倒了下去。至于他另外的两名同伴,一个早已是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另一个就还剩下一点气力用来抽搐惨叫,在地上打几个滚。三个人身下的血泊逐渐扩散连接,连带着一大片的空气都充满了血腥味。 与血腥味相伴的尖叫声尖细又刺耳。客栈主人开始发起抖来,他不能自控自己粗重的喘气声,紧接着,他开始呕吐。 陌生人就站在原地,像是什么也没发生那样环视着四周,一只手握着剑柄,剑尖朝下。没有人敢在这样的注视下移动身体,人人脸上都是惊慌失色的表情,但他们身体僵硬,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从客栈的后厨方向『砰』的一声冲进来三个看穿着像是护院一样的人,他们身上的铠甲随着主人的奔跑铿锵作响。这三个人一定是听到了声响过来的,手上初是拿着绑有皮质绳索的棍子,但是看到地上的尸体后,他们便发觉过来这现今的状况可不是对待平常人使用的手段能够对付的,立刻是将剑亮了出来。 仿佛是作为应对,陌生人改为两手握紧剑柄,剑尖朝上。 「把剑放下!」一个护院用颤抖的声音大声唿喝,双脚左右移动了个不停,「我们要把你移交官府,不然的话,虽然你是齐国人,但是这里还是宋地,你必须要付出代价!」 另一个护院绕到了一张长几之后,伺机想要偷袭陌生人。 「再去叫些人手来。」客栈主人终于呕吐完毕,朝着身旁最近的那位护院嘱咐道。 「不用。」陌生人站直身体,将长剑缓慢入鞘,「我是来找你问几个问题的,问完我就走。」 「我不会回答你任何……」 在客栈主人的拒绝声才响起时,陌生人迅速抬起右手,飞快地奔行,缝缀在他袖口的金属配饰擦过木制柜檯,之后,客栈主人的脑袋就被他一手掌落,以手心相扣,使其挣脱不得。 当面的那名护院即时被陌生人奔行的劲风盪开。堂中有一名食客跳起来,旁边的一个便是往客栈出口跑去。人们又开始放声尖叫,声音震耳欲聋。 第125页 「问完我就走。」陌生人用清脆的少年声线重复了一遍,「告诉我田不礼去哪儿了。」 因为同族的兄弟不是忠心为宋的宋国人,这使得田不礼外仕他国多有名望的这些年里,承接祖业的客栈主人一直遭受着种种非议。 「我早就和他断绝了关系。你不知道的,我也不可能知道。」 「你肯定知道。不然田不礼不会就让你留在这儿。他知道我在到处找他。」 「啊,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我就说他怎么突然跑回来了,一开始我也没想到。」客栈主人喃喃说,「嗯,是,我知道他在哪儿,不过我凭什么告诉你?知道归知道,你不可能强迫我告诉你任何事,况且,这里是我的地盘,我不容许有人在这里杀人,就是你,也不行,公子昌意,你听明白了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起来看见总点击是1444,真是具有纪念意义的数字啊。 第七十七章 陌生人点头表示明白。 客栈主人很是生气地哼了一声:「你真的是公子昌意?」 陌生人这才回答道:「若我是公子昌意,这三人不会死。以字相称,你可唤我为渊献。」 客栈主人对此嗤之以鼻:「渊献公子?去年那位齐国大夫的事情,我倒有所耳闻,很好。可我听你的口音,倒不像是个纯正的齐国人。」 「我的确不是。」 「好,渊献公子,你要找田不礼的这件事——」客栈主人的目光穿过已经不再有一个客人的客栈大堂,望向客栈之外,「就算了吧,这可不是一年以前。他的仇家遍布四海,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就宰掉几个泼皮无赖可不能和这相比。」 「我知道,他还没去往赵国时就在我眼前,就是活得好好的,但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他已经让很多人死于非命了。」 「让很多人死于非命?」客栈主人撇了撇嘴,「就如同传言所说,合众弱而攻一强,两主二臣,他只是因势利导罢了。这乱世之中,不会有一位君主真的是傻瓜。」 「我对谁是傻瓜没兴趣。」田昌意平静地说,她一只手移到了客栈主人脆弱的脖颈上,一动不动,「我只知道你知道他在哪儿。」 「真是的,这是什么世道啊。」客栈主人嘆了口气,「真是可怕的世道!二十年前谁会想到?就算是痴人说梦,也没有人会想到宋国就这么灭亡了。用了多长时间?不到两年。然后最后抵抗齐军的英雄,某人竟然成了齐国人,穿着齐国的军装,操着一口齐国官话,来逼迫他这位昔日的宋地同胞,似乎是不达成目的就要狠下杀手的模样。渊献公子,你还喝的惯齐国的酒么?」 「我不喝酒。」 「那你还找我要酒,果然就是打算来找茬的么?」客栈主人一哽。 「你得庆幸你不是个屠夫,不然,我一定会让你先切十斤的臊子肉与我,不得有半点的肥的在里面。」 「那我还真的得先感谢你一番,没让我遭那种罪。这个世道真的是坏的不能再坏了。」客栈主人喃喃自语道,「被没收财产的宋人越来越多了,没有国家做靠山,哪里的生意都不好做,借出去的钱根本拿不回来,催的次数一旦让人觉得烦了,就是官府都说宋人本性贪婪。以前的宋人哪个国家不是欢迎的紧,现在呢?就是两只脚的钱袋子,在外人看来,随便踹两脚都能掉点金叶子下来,唯恐落了人后去。识相一点来说,齐国人其实对我们还不错。你会投向齐国,一点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田不礼,他在哪儿?」田昌意的手用力了些,「天要黑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客栈主人的脸色一下子发紫起来,声音登时变得微弱:「你说他在哪儿?我是知道。但不能够肯定,毕竟我跟他断绝来往很久了。」 「你说便好。」 「现在这样子,我也没胆子不说。但在此之前,我得先跟你说一声,听着——」客栈主人声音微弱之下更是压低了声音,「田不礼以前不是这样的,在他还在各国游学的时候,他的志向还很率直,是要在宋国行变法之举,一扫积弊,是为国富强的好苗子。我们都觉得他以后能够给国家做出些实事,应该说,那时候没人不是这么想的。但谁知道当剔成君被弒杀,康王即位没多久后,他就变了,完全是换了一个人,当时吓得我们下巴都要掉了。长话短说:他认识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姑娘,八字不合,正经的婚嫁聘娶都没有,他就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少年意气,未尝过情/事,但是谁会想到……也许除了他自己……总之,那个姑娘就大着肚子跟着他回来了,然后田不礼就和我们讲婚嫁的事。和一个来歷不明的女人——渊献公子,你能想像当时我们宗祠里的那帮老傢伙吵成什么样了吗?之后的事情就更加不可收拾了,因为华氏的新城君很赏识他,想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因此还派人下了聘书过来,得亏我们族里这几个兄弟拉住了他,没让他为了讨美人欢心去侮辱人家。还好那事儿是和平解决的,否则就以当时新城君的权势,我们整个田氏都要因为他被丢到护城河里去餵鱼。之后,那位姑娘算是个明事理的,暂时让他打消了立即结为夫妻的念头。」 「接着,随着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那位姑娘生了。从现在开始听仔细了,这是重点。没几个人见过那孩子的面貌,两个接生婆,一个当时就被吓傻了,当白痴当了两年不会做活,被她不孝的儿子背到山上饿死了,另一个从隔间里出来就说那孩子是妖怪,恍惚了好几天才回过神。我虽然没见到那孩子,也估猜得出来,那孩子九成九长得非常抱歉,两个产婆才会那么说。孩子生出来时没有啼哭声,是个死婴。而那位姑娘,不知道该算不算她走运,生完孩子就死了。那样总比被自家孩子吓死的好。」 第126页 「然后,田不礼又做了件不可思议的事。那个死婴就应该赶紧烧掉,或者找个荒郊野岭挖个坑给埋了,而不是说为了那个姑娘所谓的正妻名分,非要放到宗祠的墓地里。」 「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从阏伯台那里来了好些人,有十多个,但那是后来发生的事了。那时候那个死婴的棺椁被人打开,不过盗窃的人只是在原地留下了尸体,谁也不知道是那个死婴变成了妖怪,还是妖怪吃掉了那个死婴,总之,一句话:再出现的不是一个只凭外貌来吓人的杂种,是实打实地能吃人饮血的妖怪。」客栈主人摊了摊垂在双膝处的双手,面露无奈,「可惜你不像我,你没看到那具尸体的惨状,要是你看到了,你肯定会整晚做噩梦的。不过,既然是你,也许你会做噩梦才会令人感到奇怪吧。」 田昌意沉默不语。 「那时候。」客栈主人继续说,「田不礼叫了一堆阏伯台的人过来,就是那堆拖着长袖子都能打起架来的占星术士。他们讨论了三天三夜也没能讨论出来个实际的解决办法。实际上,他们连那个妖怪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因为七政四余占不出来,他们又没有自己的脑子……不好意思,渊献公子,也许你对这些占星术士的看法和我的不一样。毕竟他们也总是给王室做事,你和他们相处的时间比我多,了解的更深一些,但在我眼中,他们就是一群只知道白吃白喝的蠢材。我觉得那些抢劫的土匪都比他们更加值得让人信赖。至少,土匪说的还算是人话。」 田昌意微笑起来,但她没有说话。 「不过争论到最后还是有个结果的。一个说要把那妖怪连带着那具棺椁给烧掉,另一个则说要把那妖怪五马分尸,把身体的各个部位用桃木钉起来埋在不同的地方问题才能得到解决。但不管是哪种办法,首先得有一个人去把那妖怪擒住,不说是活抓,至少你得把那个妖怪制服吧?田不礼为此找了很多能人异士,可是猜也猜得到吧,那些人被啃得一干二净,只留下几件血衣,最后,等到那妖怪快把那个姑娘的墓碑给啃烂的时候,你能想得到吗?渊献公子,田不礼他背了好几柄刀,自己去跟那个杂种算帐了。就当是不听话的女儿需要父亲的教训,那一次就是狠了点。」 「田不礼当时已经受够了那件事。他是很喜欢那位姑娘,可是生出来的却不是个正常的婴儿。而且谣言说,这是报应。如果那个婴儿没有要出生的话,那个姑娘也不会死……就是到头来,有点造化弄人。」 田昌意闻此,扬起了眉毛。 「造化弄人。田不礼从墓地出来的时候,肠子都被扯出来了一截,只看那样子也知道打斗有多激烈,但是那妖怪,可不能叫妖怪了,被田不礼噼头盖脸给砍了个稀巴烂,可是等我们赶到现场,把那几块收集起来血肉骨骼拼凑好后,我们依稀是能看出来,那是一个人族婴儿的样貌。差不多有六个月大。」 「一只那么大的妖怪,被砍死之后就那么大,跟寻常的六个月的婴儿差不多大。」客栈主人的脑袋还被摁在木柜檯上,但这不能阻止他用两只手依照记忆比划着名大小,手舞足蹈着,「这时候那帮占星术士改换了子平术重新给那个死婴算了一次命,你猜猜怎么着?他们说那个姑娘会生出来这么一个妖怪,是因为那个姑娘是神族的遗民却和人族通婚。这就是真相。那个死婴可不是妖怪,他就是个倒霉的杂种,有神的血,可是不会说人话。可没有谁说神被从他娘肚子里生出来的时候,得和人一样大喊大叫。所以他就很倒霉,出生时死了娘,然后被他爹给砍了个稀巴烂。死的不能再死了。」 「田不礼他是打算……」 「性格固执的人,又真正见识到了神明的余晖,会想让旧爱死而復生,不是件顺其自然的事吗?」 --------------------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存稿直到八十四章为止,后续更新可能会放慢。 至于原因,一个不可抗力是没有时间,工作是第一位的,我得多花时间,另外一个就是不急迫,这边收集不到什么剧情进展上的反馈,大家应该就只是在看了,读者可以这么做,但作者却不能,毕竟接下来的,可就是重头戏了,我得力求写的顺滑一些,才好往第三部 分过渡。 所以,暂时抱歉了。 第七十八章 田昌意沉默了一会儿。客栈主人没有催促。 「不是说这世间早就没有神明的踪迹了吗?」田昌意终于说,「只拥有神之血,可不能说明什么。」 「但是,没有神,又哪里来的神之血呢?」客栈主人再度压低声音,近乎耳语道,「我不了解齐国的神话,但我清楚,在遥远的过去,宋国最早的文字记载中,商的首领灭亡了传说中的夏朝建立了商朝之后,卜筮盛行,几乎事事求神,弄得东海的乌龟壳都不够用了。那时的诸神还行走于大地,藉由对神明的信仰,人族才能够披荆斩棘,在一片荒野中繁衍生息。关于这一点,渊献公子,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宋人崇拜神明的原因,是宋人的祖先的确蒙受过神明的眷顾。」 「毫无疑问,哪怕后来商为周所灭,宋人被封在商丘,我们还是继承了一部分当初商朝的遗产。」 「就这样,渊献公子,在那之后过了六年,因为那死婴出生是二十年以前的事,所以我勉强还能记得时间。这段时间宋国在康王的统治下,为了国界的纠纷问题,基本上和相邻的国家都打了一仗,谁叫这弒亲禽兽的名号太响亮了,谁都会想来掺一脚。康王的文治武功相当不错,但这绝对不是他能够周旋那么久的原因。田不礼开始得知神明台的事,他以前可不会相信在阏伯台之外,宋国还有人力财力再建一个占星台,但是康王与太子的政见不合,太子笃信鬼神的那种态度不可能是毫无缘由。想想也知道,一国太子能够在国君尚在盛年之时据一地而与国君分庭抗礼,怎么可能除却了那些朝堂上的臣子没有半点依仗的。」 第127页 「有人说,商朝虽然覆灭,但当时商人还侍奉着的一位神明并没有抛弃商人,其后周人封商人在商丘称为宋人,亦是那位神明保全的结果。只是不知为何,神明台的那位神明只接受了太子的奉祀,半眼也不瞧宋王的。托这两位有隙的福,田不礼总算不用四处打探,去验证那些野史的真实性了。」客栈主人停下来,他是一边脸一直贴着木制柜檯,脖子总是保持一个姿势,这时话也不能好好说了,但田昌意却没有松开手的意思,等到唿吸又要变得困难时,他只能继续,「混在太子的侍卫队里,田不礼曾见过神明一面。」 「嗯?」田昌意闻此,心头一动,不由得出了一声。 「十四年前。齐国爆发内乱,当时的齐王被臣子所杀,其时为齐国太子的齐王田朝乔装潜逃,直入宋境,他是慌不择路,田不礼却是因此侥倖进入了神明台,得见神明一面。毕竟在那之前,太子他都是独身一人往那神明台而去的。便是康王,也不知神明台的具体方位。是太子知晓神明台所救的失足之人是齐国太子,便是立即赶回了神明台,奔行数个日夜,劳累之下,一时间也忘了进入山谷时遣散随从侍卫。」 「齐国自百年前日渐兴盛,若是让其得知了宋国有神明存在,也不知以后会有怎样的祸事。田不礼在神明台那几日,太子的主要精力都放在那位只能静卧休养的齐王田朝身上,使得齐王田朝无有可能靠近神明台的主祀殿,但这给了田不礼机会。」 「田不礼就是在那时见到了古书之上只闻其事的神明。该说不愧是神吗?」客栈主人的声音里充满了嚮往,哪怕他只是从田不礼的口中得知这件事的,但这丝毫不影响他那如同是身临其境的感触,「也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知那人彼时是执了一支毛笔于绢上作画,一落笔,便是水溅鱼跃而出。步落虚空,尘下生花,一步开,一步萎,再一步如烟积沙,继而随风不在。一抬手,雨季就是天晴,不用四时,小小一山谷,仿佛非是人间,一抬眼,又是一次春回。」 「种种异象,皆非人力所能为之。田不礼目瞪口呆了很久,然后,渊献公子,大概你也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客栈主人苦笑,他想摇头,但是不能,所以他只是嘆气,「那一刻他大喜过望,忘记了自己是处在何时何地,他跪倒在那人面前,他祈求,他哭诉,他说出了他的毕生所愿,他想要復活他的所爱,自然,只要能够復活对方,不管神明要他付出什么,他都愿意。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但是,神明不会答应他。」田昌意说,「神明不可能答应这种事。」 「你说得对。」客栈主人目光锐利地看向远处,「如果有人来求就答应,自人族有史以来那些因为各种原因不该死掉的人又该復活多少呢?有些事是不能强求的,我们只能接受事实。特别是田不礼,他学了那么多纵横之术,让多少人家破人亡,这个道理他应该最清楚不过了。但要是他会接受,他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田不礼了。」 「痴心妄想的人永远都不会少。」 「是呀,不会少。古往今来,不自量力的人还挺多的。」客栈主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的某一个点,他眯起了眼睛,「所以田不礼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还挺在意料之中的,不过话说回来,渊献公子,你就没有想要死而復生的人么?这些年来,跟你情同手足,关系至厚的人应当不少。若是有机会,难道你不想要他们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么?」 「想,不等于会去做。」 「呵,每个人的境况不尽相同嘛,但是记得我说的这些事。关于田不礼在哪儿,我现在就可以直接告诉你,他在神明台。我这可不是在骗你,虽然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但是他的确是这么和我说的。可能,太子死之前,是有告诉他一些个中隐情。」 「……田不礼有告诉过你,为什么宋太子与宋王相争,最后宋太子会败……其后,诸国攻宋,为何神明依旧袖手旁观么?」田昌意沉吟了会道,其实,这也算一直以来她的一个疑问。 「这个不用田不礼,我也能告诉你。」客栈主人说,「既然是神明,存在于世,不知几千年,几万年,其人怎么会对这尘世如同是孩童玩闹的事情多加关注。若是太子不问,那位神明又怎会主动去说。若是太子想不到,那位神明又怎会横生枝节。毕竟死的只是人,神明都是不死不灭的。」 「这只是你的猜测。」 客栈主人不否认:「不然,宋人举国之力,重在神明祭祀,怎的还有这样的结果呢?渊献公子,这一点,你合该比我更加清楚。」 「神明不曾要求过宋人那般祭祀。」田昌意松开手,她放开了客栈主人,拿起黑色斗篷。 「你就不问问我,为何田不礼是在神明台么?狡兔三窟,他还有赵魏两国,这一事不成,他不该如此坐以待毙,等你去寻他。」客栈主人揉着脖子站起身道。 「他总有他的目的。而且你的话我也不会全信。如果我没记错,我和田不礼之间,你该是希望我死才对。」 「虽然我很讨厌太子,但是,当初你若是能为宋国国君,至少,商丘的治安不用我操心。这些个护卫也不用额外花钱来养了。我还没黑心肝到那种地步。我理解田不礼,并不代表我贊同他。同族之前,我首先是个宋人。」客栈主人两手摁压着木制柜檯道,「只是事情很明白,田不礼他是等着你去神明台的。他就怕你不去。」 第128页 「何以见得?」 「渊献公子。不要破坏我对你的好印象,我心目中的那个人还没那么蠢!这件事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田不礼和你作对,是宋地谁都知道的,他不会乖乖地等你过去。我相信你的能力,因为我有见过,在某种程度上我也相信,能够降服田不礼的也只有你,你们对彼此的了解谁都比不上。但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根本是自投罗网,极易身陷陷阱的事,他不会让你轻松好过的。你急他也急,按照他的想法,你应该去年的今日就死的不能再死了。」 「那他想要怎么对我?要再杀我一次?杀了我有什么好处?他想要让人起死回生,和我又有什么干系呢?是神明拒绝了他,又非是我。」田昌意没有回头,「还是说这几年,他杀掉了我身边那么多的人,是想迫使我让他们起死回生么?田不礼,他是以为,我是神么?」 田昌意在末句加重了语气:「我没有时间浪费在宋地。此事了后,我还需得与魏国作战,攻坚不比清野,等魏人缓过神来,战事难免会变得胶着。」 「你这算不算泄露机密?」 「你没机会。从现在开始,你得带我去神明台。」田昌意披上斗篷,将兜帽往下拉了拉。 「什么?」 「我不认识那边的路。但你应该比我熟,至少大概的方位你比我清楚。」 客栈主人难以置信:「现在天都要黑了。」 「我想中午你有吃过饭。」 第七十九章 田昌意最后一次从商丘的城门望进去。夜色迅速降临大地,城墙上的灯火在护城河的另一端模煳地闪烁着,那水看不出颜色,也看不出深浅。 残壁断垣,四周还蔓延着死亡的气息,但根据公主目夷的交待,这座旧宋国的王都,明日将会照常运作起来。 只要有人,要使一座城市繁华兴盛,并不是什么难事。因着这并非是田昌意所擅长的事情,将公主目夷的命令口述给那些宋地贵族之后,她将其余诸事都拜託给了原本驻守在此的齐国禁军。 那位禁军头领在这场宋地起义的战事中并没有派上多少用场,甚至可说宋人攻城来时,为了尽量减少伤亡,还有些消极作战。不过这也非是这位头领的本意,田昌意与他接触后方知:是公主目夷早有指示。 起码在战事方起时,商丘原本的商丘令就被情绪高涨的宋人给从府邸的窗户中给掷了出去,当场锤杀。在这场战事中,原本作为齐王亲信派遣而来的那些齐人都出于各种意外死了大半,所剩的仅是占据了些不大重要的位置。 一来一回,在齐王再次派人过来之前,这些驻守在商丘的禁军已是唯公主目夷马首是瞻。 这取了商丘。平陆,阳谷,荏平也在囊中之物,只待进了秋日,以逸待劳,三城不日可下,此探囊取物的易事,公主目夷另有所託。毋需田昌意操心。 田昌意带着来时的百余名骑兵沿着来路策马奔行。 初始,李德并没有觉得不对,这宋地他还未曾来过一次,来时虽然带了舆图,但实地来看,不辨方位的他还是跟着他的指挥使大人才不至于迷了路,但远离了商丘,在逐渐变得深蓝的天空下,他发现四周一片荒芜,杳无人烟。 如此一日两夜之后,入眼尽是已变成废墟的驿站,颓圮的柱樑,残缺的屋檐……随着视野的开阔,李德发现他们已经进入了一座深山里,此地远离官道,道路多崎岖,绝非通往高唐的捷径。 「李德。」在李德的疑心越来越盛时,田昌意似乎是发现了他的异状,轻声唤他。 「属下在。」李德赶紧收回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但田昌意显然不是认为他在走神才如此说,她尚且有话:「若是商人有神,你认为,当是哪一位还能剩下来?」 李德感觉这个问题问的非常奇怪,但是他对这些并不清楚,只能从浅薄的道听途说中摘出一些能够作为回答的信息:「商人信帝,帝同祖先,是和秦国一般,以祖先为祀。若是商人还有神,便当是商人的祖先吧。」 田昌意不再问李德。 上古五纪的时代早已过去,许多的神明往事经由时间的淘洗,多半变得面目全非,仅仅苟存于诸国的神话故事之中。 诸国信仰尽不相同。齐国信奉八神主,楚国高阳苗裔,信的是东皇太一云中君这些,韩赵魏这些周朝遗臣便是四天帝掌四时轮转……是田氏代齐之后,稷下学宫团聚天下人才,诸子百家争鸣,结合道家阴阳家的学说提了个五德终始的论调出来。 五德五帝,这诸国神话才隐隐有了大一统的迹象。 但田昌意在宋国那几年,也有知晓:宋人为商朝遗民,初始他们虽然也祭祀自然的神明,但在末期,商人已经摒弃掉了这样的习俗,甚至他们也不再祭祀自己远古的祖先,他们只祭祀三世之内的先公先王,哪怕是还未继位的太子也能够得到祭祀,这说不得是人族与神族遗民通婚的结果,但他们毕竟是不再祭祀真正,自然的神明了。 巫,以舞降神之人。这是从商人那里得到发扬光大的。宋人自然也是很好地继承了这一点。 田昌意看过的话本小说中,这主人公重返故地,多是能够得到一些了不得的机缘传承,一解积年旧惑,更何况她来的还是宋国故地,这神明台她幼时居住过,能称为熟悉的,田不礼不会比她更多。但是这事儿现在落到她身上,还是有些不安。若她不是田昌意还好,倒不能说是怕了田不礼,但若那位存活的神明真的是宋人的祖先,她现今这番姿态,重游故地,感觉不管怎样都是别扭。 第129页 越靠近这座山,她便越觉得不真实。那种不真实的感觉,思来想去,她也只能做此解。 古之神明,凌驾于苍生之上,便是早年的新生之神,也值得她敬畏。 也不知那位神明,是否还在神明台。但想想也知晓,便是还在神明台,那田不礼又有几个胆子敢在这里与她邀约。 此地,当是只有田不礼的。 田昌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遗憾:她倒是想亲眼去见那所谓的神明一次。 四周是参天古木,只有幽昧的日光透过层层交叠的树叶形成的点点光斑勉强能让人辨认出落脚的道路,马匹不得奔跑后,诸人索性都下了马,还是由田昌意在前引路,只是在这时候,在田昌意身旁的并不是李德,而是一名身着宋地服饰的中年男子…… 「我已经对照星位引你进来了,这之后的路该怎么走,你再问我,我也是不知晓的。」客栈主人先前是被田昌意当做是一个破布袋拦腰绑在一匹驼粮的驽马背上,这厢被解脱下来,衣领是被田昌意单手所擒,两个人的身高差距几许,步伐不统一的情况下,他又是被田昌意近乎是拖曳着往前,这滋味委实不好受,他忍不住抗议道,「这地儿你合该比我更熟悉,你幼时不是在这儿住过么?」 「我不记得。」田昌意没有什么遮掩,她坦然回道。 但这话在客栈主人看来可没有什么说服力:「你这话哄三岁小孩倒还成,我可知道你究竟是谁的。话说回来,要是你不记得,就来这里,也不怕我和田不礼布置几个陷阱,直接引你过去?」 「引我过去,然后呢?」田昌意另只手牵着马儿,她忽然饶有兴致地笑起来。 「我就很讨厌你这种明知道结果却还问人的性格。你我皆知,田不礼引你过来,不安好心。可是你却是不管不顾就还是兀自过来了,就带着这百余骑兵,也不管我与你说的话又几分真假,我是否可以猜测你是有别的后手布置?」 田昌意摇头:「我只是知道自己不会死在这儿。」 客栈主人显然不信,他可是知道田不礼和宋太子这一脉的血海深仇,这两人真要打个照面来,不见点血,怕是难以收场,他虽然是不想眼前这人真的死在田不礼手里,但依照他对于他那位族弟的了解,这种不想顶多是一种美好的想法。他是知道他那位族弟手段的。 「我虽然和我那位族弟断绝了关系,但我们两人是一起长大的,多少有些情谊,你若是有心,我也可和他费些口舌,太子殿下既然早已死了,他也是受的王上命令,非是一己私利,你们二人将其中利害分辨清楚了,这一文一武,共行于世间,不也是一桩美谈吗?」 田昌意当然不会告诉客栈主人,是因着公主目夷,所以她知晓自己的死当是死在齐王手上,那么,就该无论如何都能从这安然归来,其余并无甚好去多想的。 「不能笃定的东西,就不要拿出来当做筹码。」田昌意看也不看客栈主人。 客栈主人自然也知道这其中深意,他也没指望一句话就能让眼前这人的印象得到改观,到底是闲着无事,有些话来说总比闷在心里好,别提他实在对这位不到十六岁就纵横沙场朝堂的少年心路歷程是相当好奇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你想死?」一阵阴风从山林深处吹拂而来,田昌意有些稚嫩的笑颜看的客栈主人这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都忍不住浑身发憷。 客栈主人立时面色一僵:「你难道不想知道田不礼在哪儿?」 「这进入神明台的道路非要有星位作引,这两夜我观那三垣二十八宿,是大致记下了方位,你要是杀了我,便是今日你进去,过了夜,道路再行变化,届时你便是想出也出不来。」客栈主人想到自己于对方还是有些用处的,一时间说话的底气也足了许多。 「不是才说,再之后的路,你是不知晓的么?」田昌意直接戳穿客栈主人的谎话,也不待客栈主人回答,她的表情不曾有过变化,「不过既然进来了这里,就不是我找田不礼,而是田不礼来找我了,你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 说着,田昌意松开揪住的客栈主人的衣领和牵着的马缰,她对李德道:「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便好,多了无甚增益,也趁着这些许时间,你们可以好生休整一番,待我出来。」然后她斜睨了一眼客栈主人:「至于这人,若我身影消失在你们眼前,你们还能看见他,以免他将我们的行踪泄露给魏人,无须犹豫,就地格杀勿论,可是知晓?!」 「你!」客栈主人这才变了脸色,眼看着田昌意迈了步子出去,从齿缝中勉强漏出一个字,就忙不迭跟了上去。 第八十章 田昌意放开步子,走的很快,以她的身轻如燕,客栈主人一手提着下摆,非要气喘吁吁才能勉强跟上田昌意的步调。 「走的那么快,你是要去川蜀之地赶尸去么?」客栈主人捂住嘴,他勐吸了口气,声音一大,立即激起了周围团聚的飞鸟。让这荒凉之地在白日里更添了一分诡异。 真奇怪,距离神明台在宋国内战中被攻灭毁坏不过六年有余,怎能让树木遮天蔽日到这种毫无周章的地步呢? 田昌意停住,她回头看了眼客栈主人,却是什么也不曾说,又是迈开了步子。 第130页 客栈主人皱起眉,他感觉到了不对劲:「你这也不能因为我能跟上,就不管我吧?没有我在,你也不怕迷了路?」正是说着,客栈主人注意到了周围环境的异样,渐渐地,随着追逐田昌意的步履数目的增多,他心中的疑惑压过了要跟上田昌意的想法:这条道路和他昨夜记下的星辰方位完全不一样。 他大声叫停了田昌意:「停下。」 田昌意这才停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客栈主人。 客栈主人则是依着破碎小道拔起一株小草,就着根茎闻了闻气味,紧接着脸色一变:「不对……六分相为阴,此地却是阳气过盛,和星辰对照的方位不对,我们走错路了。」 「这下麻烦了……」客栈主人丢掉手中野草,脸色很是难看,「田不礼只和我说过,须得沿着星位来走,不可偏离,他可没教过我怎么走错路再拐回正道上。」 「怎么,迷路了?」田昌意开口时,心情却是不差。 这可把客栈主人给气了个半死:「还不是你乱带的路。」 「我是以为我只要走错路,你便会立即纠正我呢。」田昌意一手按剑,她站在原地闭了下眼睛才睁开,「可惜了……」 「可惜什么?」客栈主人不解其意。 「欲擒故纵这法子,不是应着一个人便能用的。再有下一回,我可得好好斟酌。」田昌意按着腰下剑,话音未落,又是迈开步子往前。 「你这是做什么,已是走错了路,你还要往前走个什么劲儿?」客栈主人这四十余年的好修养感觉都要餵到狗肚子里去了,他现在气得简直是要跳脚骂人了。 田昌意信口便道,嗓音不知为何沙哑了许多,「既然已是不知晓路了,这一路往前,总是没错的。」 「哪怕是错路,也是会有尽头。所遇之事,也不过是一剑事。就算前面是黄泉,也不枉我走这一遭。」 客栈主人摇晃着身体,走的很是辛苦。宋国田氏尚未出田不礼这样的祸害之前,他也算是堂堂正正的高门一贵公子,自小连门都不出,即使后来与田不礼断了干系,家族败落,这单自开了一家客栈讨生活,他的周旋之地也在方寸之间,让他被马匹颠簸了一日两夜,就吃了些馕饼,还要这样辛苦赶路,还真的是难为了他。 但他实在是不敢落在田昌意身后太远。 东山一经,《连山》,《归藏》之中,此山无名,若非宋国王族为神明认可之人,绝无可能进入此地,由田不礼所言,牵引星辰入位,此地早非凡尘,是所谓『神域』。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天下万物皆有灵,这一点,在这神域之中表现的尤其明显……哪怕神明台已是化作废墟,哪怕神明早已去往他处……就能够从万年以前存留至今的神明居住之所而言,神域自当永存。 客栈主人可不知道走错了路后,会遇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安静。」不知道且走且跑了多少次,在再次客栈主人双手扶着膝盖大声喘气时,田昌意的步子总算缓了一些,她竖起食指贴在唇边,却是小声道,「这里的气息有些不寻常。」 「什么?」客栈主人声音小了一些,他不敢不信眼前人的话,但他难免存有疑问,忍不住发问。毕竟肉/体凡胎如他,对此的敏感度的确不够。 「不要动。」田昌意又说。 客栈主人很是听话地在原地驻足,其后眼前人的表现让他大跌眼镜:嘴巴说着不要动的那个人已是话音刚落,就按剑蹲进了离他有些距离的草丛里。 客栈主人先是一愣,其后很快反应过来:「你这混蛋,你是想拿我当诱饵?」 不见其人的那处草丛中传来细微声响:「正是。」 客栈主人很想直接跳过去,把那人从草丛中揪出来痛打一顿,但是他深知以自己手无寸铁的实力,根本打那人不过,而那人是拿他做诱饵,并非是抛下他就跑远了,于是,他暂且能够理解。由此噤声不语,不再挣扎当前的诱饵身份,就安静地站着。 就原地站了一会儿后,到底是看那人不见,客栈主人心中很是惴惴不安,心知非是开口的好时机,但他还是开口喊了一声:「渊献公子?」 「在。」 「我是想要王上将太子殿下废黜。这样想的不只有我一个,但会想要太子殿下死的人应该不多,恰好我是其中一个。并不是田不礼那种所谓的被阻碍的仇恨,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也不知怎么,客栈主人选择了这样的一种开口方式。 草丛那处没有声响,只是沉默。 「我倒是不怕被你记恨。我们好歹是商人后裔,商朝被周所灭,为周臣也就罢了,依照那太子所言,我们还当为齐臣。为周之邦国后,再要为齐之附庸。今日为家臣,明日为走狗,该是何年何日是个头……渊献公子,你还在吗?」 「我在。」田昌意的声调无甚波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商人重利,宋人鼠目寸光。揠苗助长的故事流传诸国,谁都知晓其中主角便是宋人。相信我,宋人并非是不感激为国考虑的太子,只是,宋人不欲自己的未来由太子一人就如此定夺了……至少王上与魏人交易中,宋人若是能够发挥自己的价值,五千乘之强宋,未尝不可虎踞中原……渊献公子,我这么说,你有在听吗?」 第131页 「我在听。」 「是太子殿下过于自恃有神明傍身了。一旦神明选择袖手旁观,那样的一盘大棋下下来,不做棋手,便是只得入那棋盘,为他人所执,于一朝一夕间粉身碎骨。齐人以太子之死,能够合理合法地干涉宋国内政,以至于之后,宋国气势衰弱,齐人一气就吃下了大半个宋国……那时我也只是上那么说说,心中那么想了几次,不曾付诸行动,而魏人……谁能想到能够胜过精明的宋人,在太子死后,背弃盟约如此之快……王上若是没有那么坚信与魏人的盟约,是不是事情根本不会发展成这个地步呢?宋国至少不会那么早亡国。」 「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渊献公子。是那怪物要来了么?」 「快来了。」 「那你还不赶快出来,我这边都是空门,到时候跑都来不及。」 「不。」田昌意拒绝了客栈主人的提议。客栈主人听不见那物体贴着地面滑动发出的轻微声响,但田昌意能够听得见。她慢慢向客栈主人背后移动,弯下腰,准备仔细探看那声源的状态。 只是这时候客栈主人已是按捺不住,不等田昌意再说话,他拖着僵硬发麻的腿,一跛一跛地开始奔跑。他根本不管脚下的路通往何处,背后的阴冷使得他求生本能发挥了最大意义上的作用:客栈主人从未觉得自己是有如此身手敏捷的。他跑的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快。 本来蛰伏在草丛中的田昌意发现眼前本来压着几支枯枝的石头突然砰的一声掀了起来,田昌意提高警惕,按剑在怀,按兵不动的她看到一张如同嶙峋海石般的丑陋面孔从眼前一闪而过:怪物循着客栈主人奔跑时发出的脚步声,精准,快速,笔直地朝着客栈主人逃跑的方向移动。 弹射的身体如同是离弦之箭,怪物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悽厉,尖利,颤抖的惨叫声撕裂了山谷之中的宁静,震得参天古木的枝干都晃动了起来。尖叫没有立时停止,此起彼落,忽大忽小,唯一不变的颤音在四处迴荡。 田昌意无法得知远离了视野的怪物跑到哪里去了,但是她知道那怪物很快就抓住了客栈主人。 太快了。 田昌意依照地面上的滑痕,小心地盘算着自己脚步挪移时发出的声音。她静静等候。根据她的计算,怪物不会离她太远。 惨叫声远去,田昌意再次听到了重物贴着地面滑动的声音,那声音并不杂乱,在迫近田昌意的时候,变得尤其缓慢,沉重。 龙首猫身,怪物粗短的脖子上盛着一颗青色的巨大头颅,头上满是水草那般纠结的乱发,两颗白石般的眼睛没有瞳仁却是闪闪发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田昌意。它甚至不需要额外的准备姿势,就勐然从原地跃起,伸着沾满鲜血肉屑的利爪向田昌意直扑了过来。 第八十一章 田昌意很快拔剑,不过剑才拔到一半,眼看着是来不及,她闪到一边,脚尖点地急速转身,正朝着她扑过来的怪物擦撞到她,也跟着去势转了一圈,怪物的利爪在空中用力挥舞,发出数道破空之声。怪物没有因此失去平衡与田昌意拉开距离,而是立即转身展开了第二次攻击:怪物突然张开嘴,露出里面一排排白森森的牙齿,然后,砰地一声合上,差点咬上田昌意握剑的右手。 田昌意往反方向跳过去,满眼苍翠中,一些堆积的落叶枯枝被她踩踏后沙沙作响,连续三次大转向,她在每一处都不曾逗留超过一次唿吸的时间,好混淆怪物过于敏锐的听觉。 不久,田昌意就找到了机会,往后跳跃的时候,怪物撞上了一条横在小道中间的巨大藤蔓,不协调的身躯短暂地停滞了下来,田昌意没有放过这个间隙,她没有挥剑,因为举剑再下噼,这是两个动作,所以,她选择了更为省事的做法——左手握拳,用力地往怪物的头部打了一拳,手指关节部分的骨骼撞上了那份坚硬,能够无视疼痛的田昌意便是发现怪物被这一击的余波弄得身躯有些踉跄,乃至于怪物悽厉的惨叫让整座森林响着轰隆的回音。 普通的攻击手段对于这怪物有效。清楚了这一点后,田昌意的脸上也没能展现出一丝一毫的轻松之色。正如她所想,本来能把普通人砸倒在地,使其短暂失去起身能力的一拳,除了让怪物的低吼声变得连续之外,似乎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一触即分,怪物没有着急发动下一次攻击,摇晃着的巨大脑袋睁着两只没有瞳仁的眼睛,露出尖锐的牙齿,散发出恶臭的唾液从其嘴角不停地往下流淌。 田昌意右手执剑,剑尖朝上,左手背在身后,侧身绕着半圆向后退却,她留心着每一步的步伐,不仅有怪物的,还有她自己的,时快时慢。如此一来,怪物就不能准确被把握她所处的位置,也就不能正确选择向她再度扑杀过来的时机。 田昌意边后退边放下一条纤细,韧性却很好的长绳,长绳是先前用来困缚客栈主人用的,她将人从马上放下来时,没想到能在这时派上用场。 长绳的尾端被田昌意打了一个大大的结。 怪物跳起来再度扑向田昌意的同时,长绳也从地面激盪而起,划破空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过怪物的脖子,肩膀和脑袋,在怪物还在空中时,田昌意握剑的右手无名指和尾指就捕捉到了长绳尾端的那个大绳结,贴近掌心紧扣,两方用力。 第132页 怪物重重地摔倒在地,发出令人毛骨悚然,完全不似常人的尖叫。 怪物丑陋的身躯在地面上翻来覆去,不晓得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突然失去了自由而造成的不安。 田昌意很满意,照如今的状况,杀死这只怪物并不成问题,但是田昌意拔出的剑横向的并非是怪物的脖颈——目前还没有迹象能够说明这个怪物是完全没有神智的。 田昌意不知道这只怪物真身是否是如同客栈主人所说的那样的婴孩。 于是,十字八道,田昌意将怪物捆绑好后,退到合适的距离外,目不转睛地盯着在地面上的怪物,细细地打量起来。她似乎已经忘记要去寻找客栈主人的死尸了。 便在这时,绳索忽然崩断,黄色的麻绳碎屑像雨点一般向四周飞扬开来,有些像是杨柳飞絮,差点迷了田昌意的眼睛。 裹挟着十分怒气,怪物狂吼着朝着田昌意冲撞过来。 田昌意早有准备,还是右手执剑,举起,并不向前,左手却是包覆着右手,迎着怪物直面的一击,利爪与长剑剑刃相触,怪物像是被当头一棒落了下风,往后退了好几步,只是怪物很快站稳了脚跟,这时,它紧贴在头皮上犹如水藻般的头髮全竖了起来,不停地飞舞着,仿佛身后有狂风在吹。 怪物发出声声低吼,再度向田昌意迫近。 田昌意开始有些不适,虽然她不指望手中剑能够将怪物的两只爪子都截断,但也没料到怪物的利爪竟然像是没有任何伤痕那般还是完好无损的。 ……也许是因为此次长剑採取的是守势,那分神兵之利才没能发挥出来。 心中这样想着,在怪物距离己身只差普通人十步之遥时。田昌意突然身子往前一倾,跳到了一旁。正如田昌意所料,怪物被她的假动作所欺瞒,受惊之后便是狂怒直扑,灰白色的岩石,是形成阶梯的道路,此前田昌意正站在阶梯的高处,怪物立时失去平衡跌倒在地,沿着石阶一路往下滚去。 站在石阶的上方,怪物的嚎叫声从底处传来,却是如此清晰入耳。 为了节约时间,田昌意往山林的高处奔跑起来,不过她还没跑出去多久,怪物就像是一只才点燃的炮仗那样从石阶的底处跳了出来。 田昌意等怪物跑上来,绕到草丛一角,越过参天古木顺着山坡向下一跃。怪物则转过身,跳了有十尺高,向田昌意扑过来。 再用悬崖勒马的法子对这怪物似乎是不大管用了。田昌意有地势之利,下行的速度并不慢,但怪物的利爪还是两度在她的背后落下了伤痕。 朦朦胧胧中,田昌意对外界的感知变得迟钝起来,与此相对,她对自己身体的感知却是十分清楚通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血液从心中鼓动出来,到达四肢百骸随即回流,再回到心脏。田昌意感觉有什么东西正通过背后那破损的伤口渗透进来,在她的血管中肆无忌惮地奔涌着。 脑海中闪过数个片段,无一能够看清,种种情绪涌现在心头,是如此陌生又熟悉。 自豪,嚮往,苦涩,不屈,依恋……田昌意感到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她摇晃着身体,自斜坡上站起,往后一仰,在怪物的爪子再度迫近时,田昌意狠狠地朝着怪物打了一拳,这次是右手,这一拳直接把怪物打的摇摇欲坠,之后又一脚,田昌意将怪物踢翻在地。 怪物何曾受过这样的待遇,立时长声怒吼起来,这次声音比以往的都要大,连田昌意的耳朵都开始觉得疼了。 怪物勐地跃起,全身因为狂怒紧绷起来,田昌意却不动,她手执长剑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剑尖绕着怪物的眉心开始打转,一面留心步伐速度一边留心怪物落地的瞬间。 之后的发展就很奇妙,怪物在落地之前硬生生地让自己偏离了方向,它还在向田昌意靠近,但没有瞳仁的眼睛却是紧盯着长剑亮闪闪的尖端。 这回轮到田昌意停下,举起的长剑停在空中,静止了有好一会儿,让怪物都感觉无措,靠近的步子也停了下来。随即,田昌意用剑再度在空中划半圆,她向怪物逼近,一步,再一步。之后,田昌意从下处一跃而起,长剑在空中犹如一条银蛇那般抖出了一团剑花。 怪物缩紧了脑袋,不协调的身体几次闪躲竟然都是完全避了过去。不过,田昌意没有立即罢休的意思,再次逼近,只要有能够落剑的机会,她手中的长剑闪动的寒光是和她眼中的愤怒的火花形成了完整的默契,似是白日雷霆,咬紧的牙关中迸溅出来嘶哑咆哮比野兽更像野兽。 怪物向后退却,它能够感受到对手身上传来的强烈的情绪,那股强烈的力量一波波地撞击着它不曾发育过的脑髓,把它一点不知对错的灵明跻身在一叶扁舟中,任由宰割。这是怪物从未有过的感受,它恐惧万分地扯开嗓子尖叫,不过这次,哪怕是田昌意,也能清晰感知她的惊恐与害怕。 怪物转身,像是没命似的往参天古木的一角逃去,只是转眼间,身形就消失在了茫茫的树海之中。 田昌意打了个冷颤,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感觉方才几个动作间却是过去了千年万年的岁月。怪物感知到的情绪,身为那情绪的载体,田昌意自然也能感知到。但她不知晓也不明白,因着她从未遇到过能够产生这样情绪的场景。 那不当是田昌意会有的情绪,只是田昌意,隐约中感觉,那样的情绪是属于她的。她想起前些日子在那汤浴池中,莫名而起的对于公主目夷的愤怒之情。 第133页 但当下,田昌意却是不愿意再想更多。 短暂地休息了一会儿。田昌意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费了一番功夫才继续往山上走去。 这回,没用多久。 田昌意看到了她。 仰天倒在地面上,也没有穿衣服,十四五岁的模样,长得并不好看,瘦巴巴的,长髮及腰,发色干枯也看不出颜色。田昌意缓慢地拔剑,半跪在少女身旁,弯下腰去,观察着。少女嘴唇苍白,颧骨上有一大块被人大力殴打才能留下的血渍。 虽然很不想那么认为。但,田昌意感觉这人该是方才被她惊吓走的那个似是妖怪的怪物。 第八十二章 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不知怎么,田昌意见到眼前情景,心中却没有半点的惊讶涟漪,她伸手去触碰少女压在一旁乱发中的手,但还没碰到少女的手掌,就看到少女陡然睁大的双眼。 就结果而言,还是晚了一步。 太迟了。 少女用她惯用的『利爪』在田昌意的脖子上勐然用力一抓,那力道很重,抓的自然也很深,田昌意的血飞溅到少女的脸上。 少女吼叫着,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抓向田昌意的眉心,田昌意侧了一下脸,于是那只『利爪』只是抓破了她的眉角,擦了一点血下来。 田昌意没有用剑,握剑的手松开,她两只手紧握少女的手腕,很是强硬地将少女压制在地面上。而少女则拼命动用起了全身能够称作是武器的东西,双腿不适应性地疯狂扑腾着,用已经变得平整的牙齿攻击田昌意的脸。田昌意呢,便是用额头去撞少女的头,抓住少女的两只手不放松,少女无甚力气,几次额头碰撞之后,分明是额头受伤,少女却是叫吼着不停地开始吐血——是田昌意脖子里冒出来的血流落到了少女嘴里。 田昌意能够感觉到伤口处的血流速很快,这代表她没有多长时间耗费在这里。虽然并不愿意那么做,但定了定神后,田昌意再次撞向少女额头的气力大了许多,那双手也从少女的双腕处转向少女细弱的脖颈,双管齐下,皆是毫不放松,直到少女充满愤怒的吼叫转为尖细饱含绝望的哭喊,最后只余下惊恐不安的啜泣——像是正常人类发出的声音。 等到少女还有唿吸,身体却已是疲软状态时,田昌意才双手抬起,半跪着,用长剑割掉内衫下摆的一块布料,用其压住脖子上的伤口。 用剑抵着少女的喉咙,田昌意继续此前未竟的事业,她弯腰去看少女的手掌。虽然很脏,指甲断裂,还都是泥土和血渍,但,这的确是正常人类的手,是完全正常的人类的手。 田昌意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她就道路两旁的野草寻找着记忆中的模样,有些灰色的枝叶咬在嘴里,口腔中立时被一阵强烈的苦涩味道充溢,田昌意往山上走,她的脑袋还能听她使唤,但是突然,田昌意一个趔趄便是跌坐在地。 血完全浸湿了布料的边缘,沿着田昌意曲起的手臂不停地往下流淌,把她的整只袖子都浸湿了。田昌意只好脱下外衫,将其撕成大片的布条,将其缠到脖子上压着已经嚼烂的药草止血。 田昌意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但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她不仅要完成伤口的包扎,还得找到一个短时间没有任何危险的藏身之处,所以,她咬紧牙关…… 抬起头,不过一会儿,眼前发黑,头就要无力地垂下去,四周的景色开始变得灰暗。除却自己的心跳,田昌意能够听到的就只有林中凛凛的山风了。 「若是依照人族的习惯,我名昌意,字渊献,你呢,我该称唿你什么?」 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田昌意有些吃力地循声回望,幽深林中的石阶上站着一个扎着两个小髻,看不清面容的小小孩童。 「慎……子!?」不是田昌意发出的声音,不过印象中是有人站在她这处与那孩童言语。 模煳面容的小童似是一怔,随后笑道:「不知你这慎子的典故,是那楚王王傅,还是鲁国墨子后继之人。」 「慎到早学黄老,后创法家,我现为儒家子弟,将入墨道,取这两字,其中缘由各占一半。」 田昌意想要向前,但那童子的目光刚好望过来,看得她心中一悸,不由得望而却步。 「兼爱非攻。你想心怀天下?」 「外圣内王,我可墨守成规。」 「墨守成规?萧规曹随罢了。我看你这年纪还小,竟也是敢图谋那天子之治?」 「莫说我,你这年纪比之我也大不到哪里去吧?天子若可代行神权,我既为神之子,为何不可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你是想取代那凡间帝王,还是这神域之主?」扎着两个小髻的小童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近田昌意,小童伸出手,便是无甚阻挡,一力穿过了田昌意的身躯,田昌意看不见那眼下动作,却是心知这小童是微微向尚也是孩童的公主目夷伸出了手。 此间,就田昌意所知的慎子之人,唯有公主目夷一人。 「你这是……?」还是孩童的稚嫩嗓音是公主目夷发出的。 看不清面容的小小孩童又是一笑:「只是空度繁华,女娲才捏了这些小玩意来讨人欢心,万年过去了,还能称作是神之子的人,只有你一个,你可愿与我一同永居此地,共享长生?」 「神之子中,还未有人能够活过二十岁,你却……」公主目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伸出手,似是要与小童的手掌相交,但这时,公主目夷停下来了。 第134页 「您是宋国也是商朝供奉的神明,也许您拥有授人长生的能力……」公主目夷迟疑了许久,还是没有将话说完。 模煳面容的小童声音不失平静:「你有何顾虑?」 「我虽然不想死……可我终究还是人。哪怕有了神的血脉,我还是人。」公主目夷的手撤了回来,虚空中,田昌意似乎能看到公主目夷脸上浮现出的温和而坚定的神色。 「只要你有神之血,我便不会介意……」 「但我介意。」公主目夷的答语很是笃定,也才是几岁的年纪,也不知道是谁教会了她这些,但她便是如此说了,她或许是太过年幼,还不知道一位神明许诺是多么难得,「您掌万物归藏,四时轮转,兼司天之厉,警世之言。但我,既不愿意妨碍您的功德公正,亦不愿被一直庇佑着度过这一生。」 「我……也想要保护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仿佛找到了固定自己位置的东西,公主目夷目光坚定地与那小童对视着。 继而小童的身影在空中渐渐淡去了。 「这……莫非是我迷路太久,肚子饿空出的幻象?」小童的身影不在,但幼年时的公主目夷的声音却还在田昌意耳边。 「也是。神明台供奉的神明,哪里能那么轻易见到的,母后所求终是虚妄。求而不得的事,该习惯才是。」田昌意继续听着耳边的声响,她的眼前越来越黑,默默垂首之际,她发现先前那小童所站立的地方是遗留下来了什么东西,正在闪闪发光。 田昌意试着看清楚,但是一动就痛的不得了,是那种肌肉僵硬,关节磨砺的滞涩感觉,口腔中的苦涩开始褪去,她对身体的控制有些失控起来…… 「这是……镇圭?」 《周礼-春官-大宗伯》中有言: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国。王执镇圭,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子执古璧,男执蒲璧。 一只一尺两寸的玉圭斜斜地插在石阶的缝隙之中,田昌意勉力靠近之后,那玉石散发出的温润光芒让她想起方才那小童的眼神。 ……便是此刻想起,也令她心悸不已。 此乃古时天子之器,虽然不知为何会遗留在这,但田昌意这眼见着,可没有让其凭空白放的道理,将其收入怀中后,她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我名昌意,字渊献,可那又如何呢?」 「现今我可只是一凡人。」 田昌意摇摇晃晃站起身,脖子上的伤口被布条缠得很紧,有些血还能顺着边缘流下来,但闭上眼睛之后,她感觉身体的一切异状都离她很遥远。 这无名之山,就笔直往前,不知将遇何种可怖的妖魔鬼怪,但田昌意闭着眼睛,竟然也便是顺遂沿路就往前走了。 「田昌意。」 听见一声陌生的唿喊后,田昌意勐地睁开了双眼抬起头来。脚下踩着的石阶就一阵震动,差点让本就虚弱的田昌意再跌一跤。等到震动稍微平缓了些后,田昌意勉强支撑住身体,惊讶地发现幽深的林中,刺眼的阳光正从树木的缝隙中射进来,像金色的流水般瞬间满足了田昌意所处的空间。 田昌意反射性地用左手遮住眼睛,其实这没必要,只要把瞳孔收缩一些,或者说眯一下眼睛就行,但是她总是改不掉这个习惯。 这是要抵达目的地了?! 这个想法刚像水中飞鸟那般掠过田昌意的脑海,刺眼的阳光仿佛是被收拢到了另外一个空间里,参天古木不再,田昌意的视野陡然变得开阔:石阶的尽头,是有缥缈的云雾缭绕着一座只有青白两色铸就的宏大宫殿,仿佛是由一块白石因着外力而被砸得粉碎,即使现今已成废墟,就那走廊如绸带,檐牙遮天蔽日之势,十三国中,就田昌意所知,不曾有哪一国的王宫有如此让人哑口无言的壮丽辉煌。 非是天成,怎有如此境况? 由此再想那齐国王宫仿造的神明台,真是徒增笑料,不可与眼前所见比之分毫。自然,闻了人声,田昌意也是看见了来人。 是田不礼。 像是老友叙旧,田昌意只掀了下眼皮:「还没死呢。」 第八十三章 《淮南子-说林训》中有言:寻常之溪,灌千顷之泽。 神明台占地极其辽阔,宫殿大的几乎看不到尽头,但田不礼站在迴廊的一处石像旁,一眼便是看见了才从林中进入此地的田昌意。 样子是变了许多。现在的田昌意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是个宋人,不像那个在清晨巡卫商丘,受人爱戴的少年将军。穿着齐国军装,带钩束腰,眼神都不似当年那般空洞无神了。 六年前的公子昌意能够到这儿,田不礼并不觉得奇怪,但据他所知,在那次围杀之中,公子昌意伤了脑袋,早已是不记得丝毫有关于神明台的事儿了,没有他那位族兄的指引,这个人能够到这儿来,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都足以令他生疑。但这么想着,田不礼也只是远远地喊了一声:「田昌意。」 他倒想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会怎么回答他。 「还没死呢。」 田不礼听到田昌意这么说后,他很清晰地看见田昌意脖子上那被血染红的布料,那样可怖的伤势,怕是肌肉纹理都要被翻出来,血管都差点被抓断了吧!田不礼自然知道田昌意若是不走正道,会遇到什么样的妖怪。当然,便是走了他给予他那位族兄的正道,也不一定是条好归路……从某个方面来说,田不礼宁愿牺牲掉他那位自小一起长大的族兄,也想要从田昌意这里验证一些东西的。 第135页 「没想到你来的还挺快的,我还以为商丘至少能够多支撑上一两天呢。」 田昌意感觉有些不安,这里虽然是她幼时所居住的地方,可是她早已没有任何记忆,如今的田不礼比她更像是此间的主人,依照田不礼的秉性,少不得在这里有些布置,甚至于说她这番就是羊入虎口,自寻死路。耽误的时间越多,也便更危险。如今情况不明,田昌意不敢冒这个险。 田昌意看着头戴鹊尾冠的男子,一边走近,一边说道:「也是怕你等的急了,不敢不日夜兼程。」 田不礼眼见着田昌意越走越快,很快衣袂翻飞,然后几个唿吸间,田昌意就出现在了距离他不到十丈远的地方。 田不礼知晓田昌意的厉害,他心中一颤,下意识地要退后些许,可又联想到自己的目的,这里气弱实在无甚道理,由是,他硬着头皮还是靠在石像旁与田昌意对峙。 「虽然很想往好的地方去想,可若是我没猜错,你该是急着杀了我,以免再添祸事吧?」在田昌意看来,田不礼不仅不怕她这携剑过来,反而是抱着一轴画卷向前几步,离她更近了些,言之凿凿,「毕竟魏人方退,齐国与魏国的战事未停,实在不好在这宋地多浪费时间,尤其还是因为我这种人……」 田昌意皱起眉头,她鼻尖微动,生怕在这方寸之间,田不礼又要下什么黑手,毕竟这个人不是没有这种前科的,还话里有话的样子,也不知是想做什么,她是很想抬手就一剑抹了这人脖子就收鞘走人的,但,她终究是没有这么做。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倒是等你许久了,我们可以合计合计,各取所需……或者说,你直接杀了我,然后再一人进这神明台?」田不礼挺直了身板,抱着画卷的双臂收紧了些。他虽然心中没底,但他也深知,只有在这时候态度愈加强硬,田昌意才会愈加忌惮他,他才能算得上是安全,「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不知我对你来说有什么用处。有关神明台的旧事,我早已忘干净了。」田昌意不懂田不礼这般举措的用意,狐疑之下,她也是如实相告。 毕竟,这一点,是田不礼该心知肚明的,田昌意并不用撒谎。 「无妨。你不知晓的,我亦是不知晓。」田不礼无视田昌意,回望了一下神明台那两扇几乎算是高耸入云的青铜大门,然后转头回来,脸上带着笑意,「你或许不信,这近七年以来,我只是在这门外打转,还不曾进到这宫殿里面去。」 田昌意可不信:「若是这样,我来这里,作用也不大。」 「话不能这么说。」田不礼立即说道,「你当初能从这里出来,就能从这里进去,哪怕你是不记得路了,这多试试,总没有什么坏处。」 田昌意怎么都觉得田不礼这个说法奇怪:「要是多试试就能试出来,你这些年,不该是连门都进不去。」 「对啊,所以才得你来,我不管怎么试,都是无用的。你,兴许能行。毕竟你都还没试过。」田不礼抱着画卷,还耸了耸肩。 田昌意不知道田不礼哪根筋没搭对:「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六年以前,我不会,也不敢引你至此,因为你的确不会帮我。但时至今日,没有几分把握,我也不会在这神明台,手无寸铁,这般面对你。」田不礼的唿吸微微放缓了些,他以微不可察的角度细细观察着田昌意的表情道,「偌大的神明台,虽然已是遗址,但想来,当初封闭及时,凡人不得入神道,里面所藏的神明遗物自然算不得少,我只要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其余的就是都归你……」 「你要是进不去,比人活得长久,里面的东西迟早都是我的。我没有必要和你合作。」 田昌意挑了下眉,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激得田不礼忍不住身体一抖。 田不礼勉强稳住脸上往常的神色:「既然这样,你大可以杀了我,自己一人前去探索这神明台。」 「杀你是要杀的,虽然不知道你这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但我可不会因为你这一番话就有所迟疑,至于是否要一人之身去这神明台里面,我与你……」田昌意拔剑,长剑以一种非常迅勐的姿态,刺入了田不礼的胸膛,「并没有什么交易好说。」 突然遭遇这一击,身体后退了半步,因着剑势,腰也不得不微弯下来,田不礼双眼瞪大了些许,不过,这还算在他的意料之中,本身就不曾期望一点代价都不付出就能赢得田昌意的信任。待得田昌意这一剑的试探结束,他一只手臂还抱着画卷,另一只手捂住伤口,任由那血液从指缝中大片流出。重新嘶着气站直身体,抿唇吐出一口血沫,田不礼还是淡淡微笑:「下手可真狠。方才你脖子上有伤,我是完好无损,现下,我的伤势可不比你差,怎样,能够稍微放下心来了么?」 「既然你对我心怀戒备,这样让我丧失与你对战的能力,我对你,应该能算得上是坦诚相待了吧?」方才只是觉得身体有些僵硬,就说话这会儿,田不礼感觉全身都在疼,但他并没有对这样的现状有所抱怨,他认识田昌意很久了,他知道田昌意是有多不相信他,所以他很真诚,「要是犹嫌不够,我这除了抱画卷的一只手,你也可以砍下来,这样,我总不能背后偷袭你了。」 田昌意看着田不礼的伤口,虽说她出剑就只会杀人,但,目前这样子来看,田不礼就凭这一剑,还死不了。若是田昌意真的要杀田不礼,这时候就该不再听田不礼的话,再刺上一剑便好,可就如同方才拔剑的那点小心思那般,她既然没有一拔剑就瞄准田不礼的死穴下手,这就代表着,对于田不礼的提议,某部分,田昌意是贊同的。 第136页 田昌意不能说对神明台一点儿不好奇,一个人重游故地,她也不敢说自己绝对不会浪费时间,所以田不礼的确对她来说是有点用处的,只是,这点儿用处不比会对她造成的坏处多,田昌意就只能这么做。 田昌意没有依言去砍田不礼的那只捂住伤口的手,用袖口擦了剑刃,长剑收鞘:「谁叫你平素没有什么诚信可言,不然也不必我这么做。」 「以物易物多了,有些事难免做的不是很光明磊落。」至此,田不礼便知,最开始的危险算是度过去了,他大抵是心情好过了头,说话一时间又是口无遮拦起来,「不过,就这样放过我,真的好吗?不管之前我是怎么离间宋王和宋太子的,你的父母可算是死在我手上,不日前,我还杀了你的一位旧人,那位子姓萧氏女,子绘川,也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她。」 「放过?」田昌意用略带嘲弄的目光看着田不礼,「除非你自信之后一旦有所异动也能逃过我的眼睛,我也不曾说,你若是找到了你想要的东西,我就不会杀你。在这会激怒我,对你来说,可没什么好处。」 田不礼承认:「是,要是你不管不顾就杀了我,我可不是没地说理去了么?但你这么说,我也算安心了,嗯,至少,我还能与你同行找到那必要之物后才会死去。 」 田昌意若有所思:「在这个时候……你究竟是想找到什么?」 田不礼似乎是觉得田昌意这话问的没有道理,但他还是答了:「上穷碧落下黄泉,神明后土以三魂七魄引人入六道轮迴,百年之后再行转世。我想要凡人不死的情况下进入六道轮迴的办法。」 第八十四章 「哦,那想来你是要失望了,神明台不当有这样的办法记录在实物上。」倒不能说是意料之外,田昌意点点头,却是没有半分掩饰,不顾田不礼立即变得难看的脸色直接道,「我还以为你会更实际点,要求取什么令人死而復生的灵药。」 田不礼闻言,抱着画卷的双臂又是一紧,几乎是要将其拦腰折成两半,语气中充满惊疑:「你是如何知道神明台中不会有这样的记载?」 田昌意皱了皱眉,不答他,反而是说:「我是要进去瞧瞧,这是我幼时长大的地方,那时的许多事我都不记得,这番故地重游,没准能让我想起一些东西……」 「这么说……」田不礼从田昌意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但还是猜测道,「从你进入这神域以来,是有想起些什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田昌意又摇了摇头,「只是心有所感,具体的什么,一分一毫也说不出。可能在深入旧地后,那种感觉才能形成一些头绪。不说这个,田不礼,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问你。」 田昌意转头,说是问话却没有看田不礼,但田不礼依旧感觉到了田昌意的目光。 「但问无妨。」田不礼神色一定,既然在接下来的路途中要多仰仗田昌意,很多事他都没必要兜圈子。 「先前在路上袭击我的那妖怪是什么来头?」 「你说的是哪一种妖怪?」 听到田不礼的话后,田昌意的表情严肃了些:「按你所说,这神明台中,妖怪的种类还很繁多?」 「比起人族数量自然算不了什么。他们俱都是当初神明台的祭师从各地收养回来的孤儿,你看他们的形容,说是妖也无妨,但你要是把他们打伤打死,失了血脉之力,最后化作的原形,你会发现,和平常的人族,没有多少分别。」 田昌意记得公主目夷当时言语,也便是说公主目夷幼时在神明台遇见的那些孩子,就是那些妖怪么?她觉得有些不对:「那时宋国内战,只是让神明台的祭师死了么?」 「不若说,已死之人,如何再死第二次。」田不礼冷笑一声,「六道轮迴以前,人死为鬼,鬼死为魅,魅为山中精气,是为三魂七魄,各有各的形体。那些妖怪也是同理,是,在你眼中,那种异兽组成的躯干,唯有妖怪二字能够冠名一二,但在没有神明存世的现今,他们和平凡的人没有什么区别,不如说,因为是死在神域,自身成了神域的一部分,只能以此面貌苟存于此。」 「你是说,化为人形之后,他们还会变作那种妖怪么?」 「被神域的禁制箍着,兴许就让他们生生世世来做这护山神兽,就是那位从神明台出走的神明一贯的宗旨。」 「田不礼……你的孩子,可也是龙首猫身?」田昌意没什么避讳,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哼。」田不礼觉得田昌意话中带刺,但他自己深知,这只是他有些敏感的情绪的一些外放,「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可以很直截了当地告诉你。田昌意,在上古时期,所谓的神明和妖怪,本来就是一种东西。」 「人首蛇身,龙首人身……那些神话故事中关于神明的描写,这样的还少么?统治人族的王朝更迭,就今为止不止三代,那踞于青云之上的天庭共主,不用想也该知道,也不该是一人终治。」田不礼的声音有些虚弱,这是失血过多的后遗症,但他得知这样的秘闻很久了,从来不曾分享出去,这回总算能说个痛快,于是他索性什么都不再想,只管说,「我少时游歷天下四方,边疆无烟之地,战火纷飞多战之所,我走遍了每一寸山河,听闻无数的野史传说。后来,我去那穆王西征的终点,称为崑崙丘,号为西王母之国的秦国一地探访……」 第137页 「西王母的不死灵药……」听到这里,田昌意不由得喃喃自语道。 「假的。就是古籍中所说,那灵药復活的人是与木偶无异,远远不能称得上是活人。不然,后土没有必要建立六道轮迴。」田不礼不清楚田昌意为何要在这时插嘴,「你是有什么疑问么?」 「没什么。只是关于西王母不死灵药的话本看过不少,这厢被你一提,就不由得脱口而出了。你继续说罢,你去那秦国一地探访,是发现了什么?」 田不礼本就是气虚强撑着做讲解,被田昌意用这样不着调的理由打断,一时之间是被气得牙根疼,但田昌意又让他继续说,他又不好耽搁,只好继续道:「那也是一深山,因为长期与世隔绝,从来没有外人能进入此地,是我迷路,又因夜遇大雨,慌不择路,才闯了进去,居住在那里的百姓还以为天下最为显赫的部族是陶唐氏和葛天氏,那里民风淳朴,又极为好客,我生性不喜在一地多做逗留,却是在那居住了是有两个月,中间发生的种种事宜,先不去提它,是有一回我去那族长家里做客,有一回小解,误入了宗祠,待越过重重障碍后,见到了被祭祀的正主……」 什么叫误入?去族长家里做客,误入宗祠还要越过重重障碍么?分明是早有准备,多半是不安好心,但作为听众,田昌意心存鄙夷,却也没有说出来,还只是默默听着。 「他们祭祀的并非是当今世人所知晓的任何一位神明,最高位上的木牌上没有刻录任何字词,挂着的画像上面也只有抽象的符号,我以为那些奇异的符号是我所不认识的古文字,便是打算把它们抄录下来,之后再做破解,不过这时候,他们发现了我,将我抓了起来,之后我被囚禁在一间没有任何光亮能够照进去的石室里,那时我害怕极了,你不要不相信,原始部族的风俗尤其可怖,遇到旱季无雨之时,他们相信以最为强壮勇敢的人作为活祭品能够平息神明的怒火……」 「最为强壮勇敢?那样的担心,我认为你大可不必有。」田昌意再行打断,「再者说,那样的风俗,在如今的魏地也还有残留,公孙方之前的邺城,可是河伯娶妻的习俗大盛之地。莫再和我迂迴,这和神明,妖怪,有何干系?」 田不礼这时倒没有生气,他的表情还有些郑重:「这干系马上就来了,说回来,我以为我会有这样的结果,是族长的女儿救了我……」 「我不想听你的爱情故事。你就告诉我,什么叫神明和妖怪是一种东西。」田昌意大概能猜出那位族长女儿是谁了,换做往常,没准她会好好听,但是现下,她并不打算这么浪费时间。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打断田不礼说话了。 田不礼只好一句话才出口就又憋了回去:「……万年以前,神族与人族一同生活在世间,之后,不知为何,大地之上,神族的踪迹消失了。后世有无数嚮往长生或者求成神位的人四处寻访神明遗蹟,可也奇怪,存世之典籍仿佛是被有心人做了辨别,凡是关于上古神明的字句再难找到一句确实。世人都说是天子代行神权后,有心杜绝,却是不知神明内战,天帝身死,那一方天庭旧神要么躲藏起来,被一个个抓出来杀了,要么归属新天庭,做了胜者一方的坐骑,至于剩下,没有被杀,又心有不甘的,便是被称为妖,与没了肉身的鬼怪精魅列在同一等,再入六道轮迴,也与神明二字再无因果。」 「你是说……」田昌意右手抬起,曲着食指关节点在下唇,不禁思考道,「如今的妖,就是最初的神吗?」 「最初的神?不,最初的神早已化作这人世间的诸天星辰,万里山河了,那之后诞生的所有神明,仅是承载了那些古神的遗泽,没有半点容世雅量,却握着滔天的权柄。那个世代,可是只要有半点神智的活物都能够修炼成神的。山有山神,河有河神……我们人族便是遗憾没有赶上那样的好时候,不然,何必要靠那神之血,自身难道就不能成神么?」 田不礼的这种愤愤,田昌意并没有应和:「既然旧神不在,所谓新神,你可知为何不再行走于大地,与凡人共存了?」 田不礼只一语:「神明内战,人族各为一方爪牙,无论成败,大一统的王朝终究是形成了,这时候,你不觉得神明再行走于世,很是多余么?」 「怪不得说天子代行神权呢。」田昌意停下思索,「虽然你这人说话虚虚实实的,能信的不多,但好歹算是有些用。且按你说的来做吧,这进入神明台,是要过那青铜门么?」 「太子在时,是带着我们从那进去的,但那时青铜门常开,不可同日而语。」顺着迴廊,田不礼引着田昌意往青铜门方向过去,等到了青铜门前,他让田昌意去看那门上篆刻,才道,「这门上有封印,非为神明眷顾之人,不可入。」 青铜锈迹斑斑,但掩在锈迹之下的万张狰狞面容几乎是要脱体而出,要将面前两人连骨带皮,吞吃殆尽。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眼瞎,又定错时间了,哭泣。 第八十五章 面容并非实体,而是一团团的黑雾缭绕着形成的,扭曲的面庞透露的是无穷的痛苦,给予人的震慑性极强,田昌意只是稍稍看上那么一眼,就不忍再去看了。 这种鬼气森森的样子,哪里有半点神域之处的底蕴,说是神明居住之所,倒不如说是鬼怪团聚的黄泉酆都。 第138页 田不礼驻足,他表情肃穆,一眼看过去后,很快就将目光转到了田昌意身上:「要不,还是沿着迴廊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田昌意则是看向青铜门的底处,白玉砖石上有些暗色,看不出是血迹沉污还是别的什么,她眸色一暗:「这门上的,都是活物?」 「不知道。」田不礼抱紧了怀中画卷道,「但是它们的确能够吃人。」 「看样子你试过了。」田昌意这才转头看着田不礼,像是审视,又多了点责问的意味。 「那日宋王与太子战于神山之外,是有一支部曲绕后闯入,我自是趁着两方胶着,混进了这里,我来时,这道青铜门就是这番模样了,便是试,也该是那位已为齐王的田朝,前人之鑑,后事之师。」田不礼的语气更加严肃,「我奉劝你一句,这上面的鬼怪,但凡惊动了一只,都是没有我们好果子吃的。」 「我想,这道青铜门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它们将那时你们留在这里的尸体给吃光了吧?」 田昌意说这话像是猜测,但田不礼不答,那脸色也印证了这一点。 「那行。」田昌意见此,却是往前继续迈步,不急也不慢。 正当田不礼要开口说话时,便是发现田昌意已是不在原地,再定睛一看,田昌意已经走到青铜门前,抬手去推那门了。与此同时,附在门上的黑雾渐渐凝练成实体,化作约有两指粗细的黑蛇贴附在田昌意推门的手臂上,只是眨眼间,黑雾翻腾,黑蛇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立时张口,顺着田昌意的手臂,身形膨胀数十倍,犹如晴日闪电那般,咬向田昌意的脖颈。 田不礼一看见这种状况,心下便是肯定了一点:田昌意一定是想起了什么。 如若不然,面对这般可怖的场景,会有哪个平常人敢以身来饲这鬼怪,甘为饵食么? 其后的形势发展,也的确如田不礼所料。 田昌意神色安然,看上去什么也没发生,但她手上的动作却没闲着,右手还在推门,左手也不按剑,而是做擒拿之势,直接扣住黑蛇的七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将黑蛇从臂上撕扯下来,摔在地上,一脚给踩了个粉碎。 与此同时,高大的青铜门竟然也被田昌意一手给慢慢推开了一道缝隙,亘古的气势从那一道黑暗中传递出来,几乎让人望而却步。田不礼咽了咽口水,他还在等,因着那道缝隙还太小,还不能供他出入,而之后,田昌意手臂上的黑雾越聚越浓厚,愈加漆黑,似是又要凝出几道黑蛇来。但田昌意可是只有一只手能够来对付这黑蛇。 「你就不打算做点什么,就是看着?」冷不丁,田昌意开口。 「我要是能够做些什么,也不至于这些年一直在门外徘徊,不得其法。」田不礼干笑了两声。 「若是这样,我可没必要让你全须全尾地进去,毕竟你肚子里面的那点货,可完全不值得我做到这一步。」田昌意仍是一边推门,但另一边擒住那黑蛇之后,她再不是自行踩碎了以绝后患,而是像弃置什么旧物似的,往田不礼身上扔了过去。 像是火上浇油,当黑蛇一碰触到田不礼的身体,凝练的形体不再,而是回归原身,化作了由百张,千张,万张狰狞面孔形成的黑雾,立时窜起两丈高,将田不礼整个人都包覆了进去。其来势汹汹,与田昌意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田昌意变脸变得太快,虽说自己也不曾真的相信对方,但,饶是老谋深这许多年,田不礼还是被田昌意这一手给搞得狼狈不堪。黑雾牢牢粘附在田不礼身上,田不礼用手去拉扯,用脚去踩踏,也只能让自己不至于被黑雾完全吞噬,勉强能用嗓子喊出声音来:「你这个小崽子,这几年,肚子里还是那么些坏水。」 「还不是在宋国时,您做我那讲学的夫子教的好。」田昌意根本不看田不礼,语气却变得嘲讽了不少。 「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什么夫子,我可不记得我教过你这样的学生,我早料到这道青铜门上的鬼怪异兽弄不死你,还好我有二手准备……」田不礼一开始的唿吸很均匀,但是突然变得急促,之后完全停止,现在他的身体完全听从他的指使,毫不费力地就能做出一些常人无法做出的举动,只是身子一转,身形就小了两寸,趁着黑雾紧绷的空当,他张开怀里的画卷,像是用泥沙扑火那般,一气竟然就将黑雾给扑灭了……身形矫健,完全不似是个受过伤的人。 说到底,这两个人打一开始,就从来没有互相信任过! 田昌意这回看了田不礼的脸,很快,对来人嫌恶的印象让她的嘴角扭曲了——田不礼的脸像是冻得僵硬的叶子一样青白,瞳孔则是覆盖了整个瞳仁。 她继续着手上动作:「让我仔细瞧瞧,哼,你现今这模样可不像是个正常人……说什么人死为鬼,鬼死为魅,你这样,可真算得上是人不人鬼不鬼?!」 田不礼慢慢从地面爬伏起来,完全无视那些又要攀附在他身上燃起的黑雾,田昌意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清楚听到他一边咳嗽一边微声道:「咳咳……怎么敢跟你比,说是不记得过去之事,面对这可怖的未知之物,还敢如此行为,这些年,少不得是你装聋作哑,欺世盗名,矇骗世人。」 田昌意的回答很平静:「我是在看到这道门时才知道我这么做不会有事。」 第139页 但已经吃过亏的田不礼哪里肯信:「我就说你这样行事谨慎的人,怎么会在我还没说清楚之前,就敢伸手来推这门的,敢情你就是想好了要在这种时候算计我。」 「算计?你可值得我专门来算计你?」田昌意说完,推门的那只手停下来,让那道缝隙就此打住。原因无他。正是她说话时,面前突然闪过一道似是雷电的青紫色光芒。 那光芒没有波折,似是无害,但看到的剎那,田昌意一下子就闪到一侧,匆忙之间,步履都有些散乱无章。 像是热油上冷锅,青紫色的光芒一撞击到青铜门上,转瞬间升起的白烟连带着狰狞面孔的无声惊恐迴荡在空荡的迴廊之中。 那光芒是从田不礼的怀中画卷中凭空诞生的。田昌意看的很清楚。 田不礼放出一道雷电后,继续环抱画卷,他紧盯着田昌意的一张脸:「这是符宝,远古时候,就是普通人类也能够驱使来对抗修士,仙人的东西。」 田昌意一愣,随后才道:「修士,仙人……虽然我是明白你的意思,但怎么感觉怪怪的,好像一下子从神话故事变成什么修真小说了。」 眼见着自己视作是最终依仗的的东西也没能使得田昌意的脸色有多少变化,田不礼的心里越发没有底了。 「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吧。作为统治有力的世俗王朝的有功之人,会格外受神明青睐本来就不是什么稀奇事,这也是那些赏赐的一部分遗物。」田不礼知道要过那道青铜门必须要有田昌意帮忙,他的画卷可以暂时克制那些鬼物,但他本人确实是不人不鬼,并不能使那青铜门移动分毫,如此,就还是只能忍气吞声,继续和田昌意说清楚。自然,这期间他没忘记观察田昌意的表情以及身体方位。 「在神明遗蹟都消失不见的现在,要拿到这样的东西可不简单,你不会是因为这幅画卷,才会变成这副鬼样子吧?」田昌意却是仍有好心情跟田不礼这么说话。 「这个不用你管。」像是被踩到了痛脚,田不礼一下子有些气急败坏,「你若是不立即把门推开,我就展开画卷,把你噼成飞灰。」 「哼,虽然你这雷霆气势惊人,但你这么说我就要照做,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那你说,究竟是要怎样?」田不礼几乎咆哮起来。 「我要求不多。」田昌意扭了下脖子,感觉活动还算便利后,她拔出腰下长剑,缓慢的动作伴随着的是她缓慢的声调,「你若纳命来,那么一切,尽可以一笔勾销。」 说着,田昌意一剑便是噼向田不礼手中画卷。 田不礼不敢托大,竟也是学着当初子绘川逃避他铁扇攻击那次,就地打了个滚,勉强逃过一劫,但不待他再度展开画卷,田昌意的剑刃便是贴着他的鼻尖出现了。 腰身后弯到了一个极为诡异的角度,双肘驻地将身体往后滑出一段距离,田不礼抬手展开画卷,青紫色的光芒刚刚绽放,没料到田昌意的长剑却是后发先至,一剑捅穿了光芒的聚点。 第八十六章 那道青紫色的光芒立时变得微弱又暗淡,乍看过去,似是要立时熄灭,但只要定睛去细看,它就是裹挟着田昌意的长剑,变作了古老城墙上的爬藤,仍是凭空悬浮着。 田昌意干净澄澈的眼眸底处也因此被染出了几分幽深之意。 这火焰自燃的没有半分缘由,原本对于如此怪异之物,不知根底深浅的人哪里敢有半分异动,可是田昌意像是忽视了半晌前这青紫色光芒撞击青铜门的庞大威力,长剑再进一寸,无瑕的面庞直接越过光芒,田昌意的双目紧盯着田不礼怀抱着的画卷。 「这该是你的凭依之物罢!」少女的髮丝和肩头还燃着几朵火花,声音中透露出的却尽是意料之中的感触。 雪白云纹的画面原本绘就的那一轮黑日恰是被田昌意的长剑给捅了个洞穿,与那雪白相衬的田不礼惨白的脸色恢復了些许的红润,殷红的血丝从他的嘴角渗透下来,其时他的胸口再度让一大片红色给渲染开…… 「什么凭依?」田不礼不再退,一只手还是揽着画卷,一只手开始捂着嘴,开始咳嗽起来,「咳,咳……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大懂?」 「听不懂么?」田昌意扬手,田不礼手中的画卷被拍落,长剑挥舞,方寸之间,千百片画卷碎片,如飞絮,如冬雪,将两人笼罩在了中间。 田不礼连忙跪爬在地面上,用双手将就近的画卷碎片收拢在一起。他面色近乎于透明,嘴角的血都没来得及擦干净。 「你干什么?毁了这幅画卷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好处。」田不礼正准备将落在田昌意脚边的几片薄绢拿到手里,田昌意却是抬起脚踩在了他那只伸出的右手手背上,行动受阻,田不礼抬头又是一声怒喝。 「我只是奇怪。按理说来,你这凭依之物已经被我毁却,你该像公主殿下给我看的那些志怪小说中所说的那般,魂飞魄散,烟消云散才对。怎么,还能这样和我说话?」田昌意带着疑惑,以剑拄地,竟是将地面上略显大块的素绢给划拉碎成了更小的薄块,有些兴趣地再来看田不礼的反应。 像是为了验证田昌意的猜想,田不礼的身形变得更加虚无缥缈起来,但,大体的轮廓仍是存在于田昌意的眼前,他甚至还有余力跟田昌意辩解:「话不是这么说的,要是跟你这一碰面,老朽就尸骨无存了,可不是痴长了你这小崽子数十岁。」 第140页 说话间,也不用画卷,一片蓝盈盈的光芒撑出了一道屏障,将田昌意再至的长剑挡在了身前,在这短暂的空档口,田不礼将田昌意脚边的薄绢尽数扫进了怀里。 「别白费功夫了,你杀不了我。」田不礼神情异常轻松,再看向田昌意时的表情还有些嘲弄,「但老朽也不欲与你这样小童计较,还是……啧,怎的这几年不见,连听人说话都不会了?」 田不礼是要絮絮叨叨,再综合双方利益商谈行动计划,但田昌意摆着一副冷脸,并没有任何要好好说话的余地。果断地将先前在林间山道捡到的玉圭从怀中甩了出去。那玉圭没有半分阻碍地穿过蓝色屏障,砸到了田不礼的脸上,这回,田不礼护身的青紫色光芒陡然燃成了火焰,比方才吞噬田不礼的黑雾之势更盛。 田不礼惨叫一声,脸上的从容不再,身形忽大忽小,眨眼间变了不知道多少种形状,可就是没能从那火焰中逃脱。于是这会儿,终于被田昌意抓住了机会,一脚将田不礼给踹飞了出去。才开了一道缝隙的青铜门被巨大的力道撞得轰然一响,裹覆在田不礼身上的火焰也让那些黑雾立刻退却三尺,给田昌意让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但田昌意还是先俯身将那块玉圭捡拾回来,收回了怀中。她是没想过这块玉圭能起到这样的功效的。 田昌意对自己的力气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一脚是顺着田不礼的心窝踹的,那力道更要兇狠几分,走到青铜门前,再看向田不礼,果不其然,田不礼的身子像是断了线的纸鸢,折成了带皮的两段,整个身形呈现出极为扭曲一种角度,脸都要贴向后背了…… 光天化日之下,也是会让小孩子做噩梦的形貌。 田不礼一动不动的身上还有几星半点的火花在噼剥作响。 但就这幅景象,田昌意仍是皱紧了眉头:「还不死?」 没有亲手来试田不礼的脉搏气息,但由着直觉,田昌意就是说出了这种话。于是话音刚落,田不礼还真的是扶着已没有了黑雾环绕着的青铜门缓慢站起了声,沙哑低沉的声音不难听出饱含着的疼痛之感:「不都说了么?已死之人,如何再死第二次。」 田昌意感觉到了些许异样,但她仍旧走近了田不礼,打算抬剑再给田不礼来上几次实打实的正要从田不礼胸口来回一次,田不礼立马尖叫起来:「且慢!你让我活着,我便告诉你那齐国公主的活命续生之法!」 听到这里,田昌意便是放下了手,将长剑入鞘,低头,语气很是柔和:「你既然早看出了我之所求,何不早些说,平白增添了这许多误会。」 便是以田不礼的老奸巨猾,也被田昌意的变脸功夫给弄得一愣,然后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给冒了出来,连说话都变得有些期期艾艾了:「你该不会真的如同传言中所说的那样,成了那齐国公主的一条狗吧,忘了国雠家恨,还,真的够殷勤的。」 「还是先说说你那所谓的活命续生之法吧!」田昌意也不在意,只顾把玩着长剑的剑柄。 「哈哈哈。」田不礼当然知道田昌意这番动作的背后之意,方才受击的教训过于惨痛,也是突然发生的变故,他也不知田昌意是怎么破除的他的法术屏障,现下性命都是捏在对方手里,落下尴尬一笑后,倒是只能将如今这般窘迫处境一语遮掩过去,「没想到我田不礼竟然栽在你这小娃子的手上。」 「既然是要毫无保留,便容我多嘴一句。齐国公主是神之子这件事,自我知道起,我便不曾告诉给任何一人。」 讲正事之前,仿佛是为了少生枝节,田不礼看着田昌意的脸色,先说了这么一句话。 田昌意脸色不变:「我知道。公主殿下说过,但凡你泄露了半分,追本溯源,哪怕占星之术无用,世道之上再无你的因果,不用她,齐王也会抢在她之前,连你这鬼魅之身也一同粉碎殆尽。」 占星……齐王……鬼魅…… 「她是追杀了我好些年,不然我也难得出她的身份。但她竟然连这话也和你说了。」田不礼勐地盯着田昌意许久,他原本以为田昌意只是受命而来,但现在,看样子并非如此,「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别再浪费时间,我看看是你要说些什么来换回你的性命。」 「既然是齐国公主派你来的,那你肯定听说过神之子的由来吧。」田不礼倒也没再藏着掖着,直接将话说开。 田昌意没什么反应,只是沉吟了会,才道:「你是说神之子是能够成神的么?」 田不礼听了这话,青白色的瞳孔张大的更是吓人,简直是惊骇欲绝:「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这个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只是脑海中闪了这么一个念头出来,怎么,是我说对了?」 田不礼站直身体,眉头紧皱:「我年少时游学四方,得见上古见闻无数,才从万千的蛛丝马迹之中提炼出了那么些许的信息,倒不曾想,被你这一语中的。这么说,那齐国公主当真是什么都和你说了。」 田昌意当然不会告诉田不礼她方才在林间山道突然回忆的旧事,就只是默认了。 「但这已经不是神明与凡人共同存世的上古了,也没有神明为了香火愿力扶植起来的王朝,最后的神明在你我都知晓的宋国内战中消失不见。哪怕是能窃取神明的权柄,但那条通往青云之上的道路,早就不为世人所见。生老病死,自然之理也。你如何能让公主殿下成为神明?」田昌意再度低下头,但田不礼却感觉她还在注视着自己。 第141页 「是,成神很难,但和成神相比,成人就不是那么难的事了。只要公主目夷能够接受普通人的生活……这座神明旧居里,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那是……」 「就像话本小说里,那些王族子弟,官家公子入世时的乔装,最开始生活在凡间的那群神明,从外表看来,也不过是普通的凡人罢了。嗯,就和那群自称是神族遗民的凡人一般……」田不礼嗤笑起来,「神明的心,他们早就不知道忘到哪里去了。」 「公主殿下不是神。」田昌意纠正道。 「我知道。」田不礼这回说话倒是慢条斯理起来,「但就像我那位族兄和你说过罢,步落虚空,尘下生花……我告诉你,居住这里的那位神明,便是司掌万物归藏,是神明终始的神。」 「让神明堕落成凡人,可是他的职责。」 --------------------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更新了,多的算有四个月,差不多也有三个多月了。感觉,工作比我想的要快乐很多。也许我是有天赋变成工作狂那种类型吧。然后这边,后面大概恢復成一周更新一次。慢慢来,是真的不急。 第八十七章 无数个小黑点聚成神殿内顶部的表面,在白烟缭绕的云朵中不停穿梭回溯,田昌意不得不分了些注意力在头顶上。数不清的星辰就像是飞鸟在空中慢慢盘旋,骤然下降于触手可及的地方,又展翅高飞,那流星的尾巴从指间滑过,永远游盪在田昌意的视线之外。 这样的状况自田昌意进入青铜门之后,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 田昌意注视着身周的无数星辰,一边在内心中盘算着时间。 她把沿路经过的连绵拱廊,方形纸窗和木柱的走势都考虑进去——如果她猜想正确,这条路会穿过数道青铜门。 最后田昌意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把覆压在脖子上的布条拆开,用酒水将可以看见肌腱的伤口,仔仔细细地淋了一遍。 结果当然可想而知。田昌意刚出现在田不礼面前时,是十分健全的,只是伤口远远看来,很是吓人罢了。但现在,田不礼就走在田昌意身前,也能感觉到在他身后的那道人影有些像要燃尽的火烛,僵硬的身体,病恹恹的。 然而,就算如此,田不礼也没能从田昌意的嘴里听到一句有关于抱怨的话。 反而是循着酒味,侧身想往后偷瞄时,看到田昌意扔下黑色的斗篷,把绑在胸前的剑带勒得更紧了些,从田昌意的右肩可以看到从田昌意背后露出的剑柄。 真不知道这个人这些年究竟是经歷了什么才变成这副模样的?!田不礼心中才有这样一问,他心中随即便是哂然笑了,不对,这个人究竟是为何会是如此,他该是知道的最为清楚的。毕竟,他不是主谋,也算是主要参与者了。 「不要离我太远,田不礼。」田昌意的声线依旧平稳,「是往前走。但这里的变化可不算寻常,你就不打算给我解释一二?」 田不礼就知道自己的举动被田昌意发现了,他装作无事,迈开脚步:「谁知道,也许从神明从神殿消失之后就变成这样了。也许不是,但谁知道呢?」 「青铜门关上之后,我也才是第一次进来。」 不说田昌意,田不礼对现今的神殿内部景象也感到了十足的新鲜,环视四周,没有一件能够称作是摆设的物件,尽是空荡荡的一片,唯有黑色的夜空与明亮不可直视的星辰。 地面的质地也跟凡常的砖石有很大区别,看成色,并不是田不礼所见过的任何一种金玉之属。底部感觉很是清澈透亮,但跟凝固的水面又有很大的区别,若是真的非要用字句来形容,很像是白色的河沙铺就的,但颗粒细腻,这应该是映照了星光的冬日盐湖。 如同田昌意所料,途中的青铜门确实有数道。但和最开始的那道不同,古朴的花纹只有岁月的沉淀,没有任何危险的气息,手摸上去,除却了冰凉,也只有厚重。 青铜门上雕刻着一些地理图志上所传闻的异兽,有猰貐,梼杌,獬豸……以及许多田昌意记不得名字的,凶兽。 神明之所,以这些凶兽镇宅,总让田昌意感觉怪怪的。但看田不礼见怪不怪的样子,她也便不再多说什么。 随着穿过的青铜门数量增多,无名的星群也变得密集,它们高悬于『夜空』之中,忽的一坠而下,极具压迫性的白光总是晃得两人的视线近乎盲目。 田昌意很快就看见了第一具尸体——男人身上绳结相缀的铠甲和内衬的紫色深衣在一片银白色的地面上看起来特别显眼。第二具尸体不在眼前,但田昌意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就在暗红色血迹的尽头。一共有四具尸体交叠在一起,他们的青铜剑没有一柄是完好的。 田不礼是想要停下察看,但在他身后的田昌意没有停,他也便只能继续迈开脚步往前,匆匆看上那么一眼。最开始的那具尸体面上都是血,致命伤只有喉咙那一道,而这四具都是面朝下,各自从肩膀到背部的不同处都有一道血痕,但很明显,这四个人的致命伤都在后颈,动物的啃食要比刀剑造成的伤害兇狠得多。他们的脖子基本上是被一口咬断的。 四具尸体旁除了破烂再没有丝毫价值的青铜剑外,还有一个皮革袋子,系挂的绳子被割断了,也不知道是这四人中的哪一个。田昌意将其捡起来时,都没有慢田不礼一步。田昌意打开袋子,里面的东西只是一截小小的竹制符节,被血浸染得很透。这是诸国互通门关所用的通行证。上面写着一连串的氏名,都是没听说过的小家族子弟。 第142页 然后,死亡的人数变得更多。蓝紫色的皮肤颜色比比皆是,尸体的衣物着装也并非是同一地域的,甚至,田昌意在其中看见了近两年在齐国都城流行的款式。 「我还以为在你面前,不会有人能够进入这青铜门内呢,但看得出来,这些人,不都是当年混战死掉的军士,还有些浪人侠客,无所事事的无辜之人。他们可能是在没有星盘的指引下,误入了此地,然后你把他们引了进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杀了他们的东西,应该就是先前在山道阻拦我的那怪物。难不成,你不怕我,反而是怕它们,嗯,怕它们吃了你?」 没有被直唿氏名,田不礼自然是不会回答的,既然答案已然唿之欲出,他权当是默认,以安静的空气来回应田昌意。 「那怪物的兇残,方才我体会了一番。田不礼,我想知道,你把这些人送进来是干什么,没有足够武力的人再来一百,一千,都是同样的结果,你总不是那种将希望放在这里的那类人。不说清楚的话,我们可没办法再往前了。要是一点准备都没有,我和你不会有一个人能够活着走出这里。对吧?」 田不礼继续往前走:「无他,这只是等待你回到此地时的,一些小小希冀罢了。」 「嗯?」 「之前你说凭依。也该知道,现今的我根本不是人,而是鬼吧?」田不礼忽然说起了这个。 「那我倒不知晓。」田昌意答道,「公主殿下说,自从太子殿下身死之后,她便一直有从星图之上勘寻你的因果,只是,并不能从青云之上俯瞰你的身影了,时日一长,她便知道,你早已死了。至于是变成了什么东西,公主殿下,也不能肯定。」 「我的尸体就在这里的深处。」 「你……」 「尚在宋国内战开始之前,在我第一次跟随太子殿下进入神殿,得见神明的神力之时,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祈求,我哭诉,我妄想着神明眷顾。然后,如你所想,神明拒绝了我。我被随后赶到的太子殿下拖了下去,处死了。」饶是有准备,田不礼说出的话还是让田昌意吃了一惊,「只不过,太子殿下太心急了,这里是神域,并不是凡间,没有神明的允许,死亡都不是一件可行的事情。但神明也不认为这是他的过错,他没有復活我,也没有让我进入轮迴,就只是,让我用这样的身躯,度过我的人寿,然后消散于世间,再看造化。」 「你知道他当时看着被处死的我时,说了什么?」田不礼忽的冷笑一声道,「他说,若我的所爱还活着,我们这样,还算是般配了。」 田不礼这里所说的太子自然指的是当初的宋太子了。至于神明究竟是不是和田不礼所说的那样说了那样的话,田昌意不敢肯定,总觉得,神明不该说出这种富含凡人色彩的话来。 田昌意也有别的疑问:「如果是这样,你引进这些人……」 「一来,他们并非是当初相关之人,是误入此地,我以为青铜门的禁制对他们不会起效,事实上,也是如此,倒是你,一开始还能让那些黑雾上身,倒是让我奇怪。二来,我也想知道,他们死后,会不会也和我一样,变作孤魂野鬼,就此游荡世间。三来,若是可以,我也想我的尸体能够被人带出来……这都是情理之中,人之常情的事吧。」田不礼这么说话时,脸都没有红上一分,也对,这人早就是鬼了,没脸。 田昌意并不生气。 正是说话间,他们已到了一道青铜门前,门的模样较之前又有所不同,门上挂着一只很大的门环,看着田不礼让开身体,不为所动的样子,田昌意迟疑了一下,最后把手伸向覆满绿锈的门环,然后马上收手。 因为就在这时,门嘎吱嘎吱地打开了。门后一个人也没有。 田昌意抬起来,就在同一时间,天性的直觉告诉她,仿佛有什么湿滑的东西吸附在皮肤上,正沿着她脖子慢慢爬,让她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田昌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沿途那些人就是这么死的。 有人在盯着她。 田昌意慢慢地拔剑,自然地回头。 一名少女动也不动地站在她方才经过的一处『湖面』上,双手抱臂,身上裹着一件黑色斗篷,与之映衬的嘴角,还残留着些许血迹。 田昌意认识她。因为,就在半个时辰前,她才见过她——把她脖子咬成这个样子的罪魁祸首。 现在,这怪物在对她笑。 第八十八章 她正侧着头,微微地眯起眼睛,打量着田昌意的动静。她的脸色依旧苍白,黑色的眼睛与公主目夷的别无二致。突然,那若有似无的笑容消失了,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田昌意才往后迈动了脚步,身周的星群就一下坠降到了底部,没有任何声响,漫目的星光中,少女的身影陡然消失。 没有来由地来到此地,又没有任何来由地离开。 田昌意只看到一抹黑色的影子没入白光深处,少女身上的斗篷虽然是新穿戴好的,也无碍她一只手将斗篷连带的帽子将自己的整张脸掩入黑暗之中。 直到少女消失之时,田不礼却是一直用不解的眼神端详着田昌意:「发生了什么?」 田昌意反射性地伸出右手,指向方才少女站立的地方:「你没有……」但三个字一出口,田昌意就住了嘴——是了,看着田不礼这表情,他并没有发觉少女的出现。并没有必要在这里跟田不礼解释太多。田昌意继续将青铜门的缝隙推得大了些,慢慢沿着空道前进,通过无数的夜与星,她往黑暗的更黑暗中走去,感觉得出来,那少女在此时,并不是站在与她对立的立场,不如说相反,自少女再度出现后,越往前,她越觉得熟悉。 第143页 哪怕这里还是一片虚无,她却认为自己在这里曾度过,很长,很长的时光。和很多人一起,和很多并不能称得上是人的那些人一起……空荡,荒废的味道,在初始的熟悉之后,渐渐充斥在了田昌意的鼻尖。 已经不用田不礼带路,不知何时,田昌意就走在了田不礼的前面。在田昌意的带领下,田不礼并不抗拒眼前无尽的黑暗,但是他的步履拖沓,显然是没有什么信心。 「我记得,这神殿中的青铜门,并没有那么多道。」田不礼道。 「……」 「现下这形势,就像是无穷无尽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是个头。」 「是你要进来,却是要在这时打退堂鼓了么?」 「老朽只是这么一说。」 田昌意斜睨了田不礼一眼,顿时认为这个已非是人族的小老头在眼中变得渺小至极,几乎不可一看,她直接道:「马上就到了。」带着十分把握的昂然以及意气风发。 「你在说什么?」听闻田昌意的言语后,田不礼第一反应就是不信,但随即,他便极为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最后出现在眼前的门,再不是青铜所制的了,而是一道木门,不高大,三面环绕着围墙,还有树木的残骸。第四面连接着一处小院落,墙面布满了绿植,绿植之下又都是污迹。不透风的纸窗,是紧闭着的。 木门也是紧闭着的。 田昌意手伸到一半,忽然停下来,她看向田不礼:「这道门,你来开。」 「嗯?」田不礼的眼中充满了狐疑,但在田昌意坚定的眼神驱使下,他即使是百般不愿,还是硬着头皮,一手推门。 不过,木门丝毫不动。接着,田不礼再度用了力,哪怕加上了另一只手,这高不过八尺的木门分量竟是比之前二丈二的青铜门还要重些,竟是纹丝不动。总不能说再让田不礼去推之前的青铜门,还能比这更加使人难堪,使『鬼』难堪了——这木门都推不动,之前那青铜门,田不礼可不是要就望门兴嘆,只能自怨无能么? 结果当然不是这样的。只是这门有古怪。仿佛是印证了心中所想,嘴角带着淡淡笑意,田昌意一只手摁上田不礼的左肩:「我来罢。」 田昌意的右手手掌贴在木门上,甚至没有用力,木门应声而开。她无视田不礼,慢慢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走入庭院。她来到一座假山前,假山里面满是落叶,正中央有一棵细竹,绿莹莹地泛着幽光,竹节带叶在没有风的空中以极小的幅度摇曳,孤零零地将中空的白色内里朝向夜空。 假山旁有块看起来本是种有迎宾树木的地,黑色残骸中有一丛花朵。这丛花朵和田昌意在宋国时亲自种植的木兰没有什么两样——除了颜色。它的花瓣是纯白色的,有些花瓣的边缘甚至泛着淡淡的釉色。田昌意伸手去触摸花朵,凑近去闻它的味道,闻起来是和公主目夷所说的桂花的香味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味道要更加清爽。 「这里是哪儿?」田不礼道。 「你没来过这儿?」田昌意把右手伸向空中,让一颗星星落到手心中,看着它光芒黯淡,看着它露出丑陋不堪的实质,看着它如同团聚的泥土一般毫无价值可言,看着它反手间落入花朵的丛下,不可被任何人寻觅出身影来,她淡淡道,「这里是公主殿下来神明台时的居所。」 「你说公主目夷?」 「不然,在我这里,还能有哪个公主殿下?」 田不礼的眉间紧皱成了一团:「又是刚记起来的事?」 「嗯。」田昌意微微颔首,随即站起身,「顺便,我好像知道以凡人之身要怎么进入六道轮迴了。」她的脑袋还很胀,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突然涌入的记忆碎片太过于无序了。 田昌意这消息分享的让田不礼措手不及,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田不礼差点就揪上田昌意的衣领,还好意识及时回笼,让他没有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手在触及到田昌意之前就收了回来:「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是假,接下来就可验证一二。」田昌意说着,左手把绑在身上的剑带往下一拉,剑柄立即跃入手中,她抽出剑,剑光迅速在空中划了个半圆,眨眼间,剑尖对准了田不礼的胸口,让后者忽的止步,然后剑尖一晃,对准了院落内的那道木门,像投掷长矛那般,将手中长剑脱手。所使力道之大,使得木制建筑在一瞬间整个地震动起来,连屋檐上的灰泥都震了不少下来。田昌意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木制建筑的表面像是有水纹那般荡漾了一下,剑尖没入木门,只露出剑柄,田不礼虽然不懂得其中关键,也能感觉出是有什么封印被破开了。 田昌意很快走到稍小一些的木门面前,将长剑收入背上的剑鞘里,但她的手并没有离开剑柄,另只手正扶着门:「我希望你接下来不要轻举妄动。不然,这柄剑随时会把你钉死在这里。」 「我知道。」田不礼咽了下口水道,「你要是记起来了,这里你肯定比我熟。话说回来,六道轮迴是在这里面吗?你说这里是公主目夷的居所,但六道轮迴不应该在神明亲自安歇之处么?」 「我不记得。」田昌意扯了个谎。 「真的?」田不礼只看田昌意的表情,就笑了,「什么时候骗人也那么敷衍了。说什么公主目夷的居所,老实就说这里是神明遗蹟不就得了,这小院子看起来是平平无奇的,不过细细观察之后,就能发现,不管是什么物什,那上面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白雾,倒和我这画卷有些异曲同工之处。哼,你也别怕我顺手兜了什么东西走,老朽我啊,只要亲眼见见那六道轮迴就好了。至于能让那公主目夷活命续生之法,我若是在里面得见了,就算你是不记得,我也会直接告诉于你。」 第144页 「那你还在等什么?」田昌意推开门,在田不礼跟随过来走到身边时,面色不变,直接一抬脚,将『人』臀部就着鞋底踹远了。 「你干什么?」田不礼被田昌意这一动作,好歹是见怪不怪,只是发了个牢骚,但身体就着去势一落不见底时,他陡然回头,就发现田昌意还是单手扶门,正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同时,冰冷粘稠的液体慢慢包裹住了他的身体,让他感觉,如陷沼泽。 身体难动,不可挣扎。 「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最后,田不礼只能声嘶力竭地喊出这么一句话来。 田昌意一动不动,目光锐利地盯着田不礼:「我该记得吗?」 在冰冷粘稠的液体漫到喉管处时,田不礼看了看四周,发现自液体之上还有几具类似浮尸般的物体在漂浮着,从『浮尸』居中飘出了一道不足成人手臂粗细的黑雾,往上胀大时,渐渐铺展成了一道罗网,而那道罗网,逐渐向田不礼的眼前靠近,直到最后,化作一双女人的手臂,轻柔地拢住了田不礼的双肩。 手臂的主人属于谁,只有田不礼自己最为清楚。 奈何桥…… 忘川河…… 三生石…… 望乡台…… 自后土造出六道轮迴之后,凡人所编写的话本里,总把黄泉那些路途描绘的如此绘声绘色,充满趣味。实际上,就只是这样罢了。 六道轮迴是制造出来以供神明转世的东西,凡人可没有资格来享用它。若是人寿未尽,鬼魅之身又不可以横行世间,堕神的神明自然也有一套发明创造:它便会堕入血海,箍于深渊,有百鬼噬身,尽受终伐。 田昌意知道她在做什么。 无他,这是田不礼迟来的渎神之罪。 未经神明允许,谁敢行那僭越之举。须知,可一不可再。 第八十九章 直到田不礼的头顶完全没入了血色之中,田昌意才垂下眼睑。她吃力地转过身,面前的景色早已大变样,木门的入口可以看见灰色的雾气,带叶的竹节一下子拔高了好几寸,桂花香味的那丛花朵也总算是有了木兰树的样子,它有纷盈的枝干和星状黄色的花瓣。假山奇石,在早春和初夏,田昌意曾经最爱在此地抬头去看那天上,繁星。 她合上门,往台阶下走去,但是突然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脖子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不仅如此,侧腹贴身的衣物也被血液完全浸湿,还有在泗水时简单处理过的左手手掌,此时也开了一条很大的口子,血后知后觉地从其中满溢出来。她不是没有经歷过比这更惨的状况,所以她知道时间所剩不多,很快,她就要因为失血过多昏过去…… 及时将田不礼从身边去除后,整个人的心神才得一刻放松,跌坐之后,田昌意便失去了知觉。 —— 「昌意公子。」 田昌意勐地从睡梦中抬起头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刺眼的阳光让才睁开眼的田昌意的大脑处在一瞬间的茫然状态。 「时辰不早了。」季芈边说边将田昌意榻边的帷幔拉了起来,「这睡也睡够了,再不去上早课,教书的夫子可又要换人了。目夷,快走吧。好啦,等那些个小祭师过来看见你跟咱们公子待一块,朝食时又该见不到你人了。」 季芈,顾名思义,是芈姓家里的第三个女儿。田昌意记得已经死去的侍母就叫这个。 然后,田昌意眼前有个物体弹跳而起,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女孩正从榻上弯身去捡掉在地上的斗篷。田昌意的肩膀上有一条潮湿的痕迹――那是方才小女孩惊醒后留下的口水。 「等等……」她迟疑地开口,陡然间,田昌意还不明白如今的状况。女孩则是望了她一眼,飞快地别过了头。 公主目夷的样子变了。现在的她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田昌意所认识的那个人,不像那个轻描淡写间就杀人无数,视生死如无物的齐国公主殿下。公主目夷的眼睛还蕴含着天真单纯的光,有些犹犹豫豫的,并不如何坚定。鼻樑,脖颈和肩膀都布满了短小圆润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适合小女孩的年龄和身高,使得公主目夷看起来更有普通孩童的样子。然而在田昌意的想像中,她从未想过公主目夷的幼年会是如此。她发现得知了这样的记忆之后,自己感到了遗憾――遗憾公主目夷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那么与众不同,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竟然有这样的遗憾。 「等一下……」田昌意忍不住重复,「目夷,我想……」 「什么都别说,昌意公子。」季芈说,「男女三岁不同席,今早这事要是被人知道了,可不是一句小孩子间的玩笑可以掩盖过去的。没时间了,目夷。快点,孩子,你娘亲昨夜里没见到你人,可是给吓坏了。」 小女孩披上斗篷,脚还是光着的,笨拙的样子很像是刚学会下水的小鸭子,她往门口迈着这个年龄独有的小碎步,脸颊绯红,有着窘迫的表情。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公主目夷。 「季芈――」田昌意一边从榻上起来,一边展开双臂说,「我希望你没生气……你不会把这事告诉阿父吧?」 「傻瓜。」二十出头的年轻侍母啐了一口,走到榻边,手上拿着一件禅衣,「你忘了你在哪里。这里不是宋王宫,也不是阏伯台,这里是神明所居。我们没有那么多清规戒律,能够做什么或者不能做什么。神明不会禁止公子你做任何事,我是说几乎不会。」 第145页 田昌意老实将身体包裹进那件禅衣里:「但你才让我什么都别说,不准我和她说话。」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没时间了,况且,外面的闲言碎语虽然对您没什么影响,但是人家可不是您。」季芈的语气一下子郑重了起来。 「什么?」 「她是齐国的公主,但对于我们神明台来说,她和她那嫁人的娘亲都是神明台的罪人。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态度……啊,我干嘛和您说这些,反正您也不会在意这些东西,您甚至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想这些,我知道您对神明有什么看法,但是关于这个,您得听我的,您那些大逆不道的看法被太子殿下知晓了,对您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等会,还是先不用穿上衣服了,我想看看您的伤口復原的怎么样了。」 季芈让田昌意就榻边坐下,自己则是半弯腰,熟练地脱下田昌意的内衫。脱到上半身的衣物粘连处,田昌意痛苦地抿了抿唇。 季芈摸着她肩膀上的伤口,一边清洗,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那段自言自语,田昌意闭着眼睛都能背的滚瓜烂熟了,从她在文玉树下遇到猰貐,被拍了一巴掌后,这段时间,季芈每次看见这伤口,都不免要教训她一番。 「真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竟然会一个人跑到禁地去,那里豢养的都是会吃人的妖怪,血海里翻涌的骨头残渣都有好几千年了,这些事都不用我说,您看书阁里的记载,看的也不算少了吧。文玉树有什么好看的,您是脑袋里哪根筋没搭对,真的觉得树上能长出五颜六色的玉来?神明在上,猰貐不会突然袭击王室的人,您总不会突然撞上去,以为对方是什么可爱的宠物,想要和对方有个亲密接触吧?您想去那做什么?」 田昌意一言不发,只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她总不能说猰貐要袭击的是公主目夷,她不过是好巧不巧,不得不挺身而出罢了。虽然公主目夷不是故意迷路的,是那些人故意引导的,但作为神明台的王室子弟,至少表面上,田昌意得保持冷漠而公正的立场,说给季芈听,只是让对方白白恼火吧! 听说季芈和公主目夷的娘亲关系不错,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不要笑的那么蠢。一点王室气度都没有。」年轻侍母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堆瓶瓶罐罐来,她虽然体态比较丰腴,身材也不算高挑,但举手投足间,动作却十分利落优雅,富有观赏性,「发生这种事一点都不好笑。昌意公子,要是太子殿下提前回来发现您受了这样的伤,可不会有我好果子吃。」 「季芈,你说的太夸张了。」 「一点都不夸张。」季芈把一个白色的罐子打开,绿色的药膏散发出浓浓的蜜糖水味,「您不该受伤的,但是您不但受了伤,还伤的很重。神明眷顾的恢復力完全没有体现出来,我要提醒您,这段时间,别在剑术和马术的练习上和教学的夫子们过于较真。」 「谢谢您的忠告。再给我一个建议吧:要是被发现我没有像阿父一样被神明眷顾,我这神明台的日子就算到头了。那之后该靠什么为生?回宋王宫?那里可不缺我这么一个公子,还是早点找个深山老林,鬼都不去的那种,自给自足,守着个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季芈耸耸肩,用圆圆胖胖的双手把田昌意的伤口包扎后,又在上面拍了一下:「如果是这样,把全部家当都捐献给神明台的夫人该哭了,要我告诉您该做什么吗?得了,我就是一个小小的祭师,被分配到您身边负责您的衣食住行。换好药了,您可以自己穿好衣服,然后用膳,膳食都在膳房,但那样就赶不及早课了,你最好先饿着肚子过去,否则就腿脚放麻熘点,我可不想膳房的师傅们因为您一个人等到午时。」 「我待会儿去哪找你?宫庙吗?」 「不。」季芈站起身,「别到宫庙去,您现在有病,嗯,我是说您受伤了,神明不喜欢血腥味,闲余的时间,您可以做您任何想做的事,但是别跑到宫庙去。禁地也别去,还有小目夷那,不过……您要是有信心不被祭师们看见,您和她多打交道什么的,我很乐意看见,她是个好孩子……总之,您四处走走都行,届时,我会找到您的。」 「好。」田昌意应道。 这个场景里,田昌意不会有任何代入的感觉,不仅仅是陌生,还有……她记得当她带着空空如也的过去醒过来时,她那位要死去的侍母就只是简单地向她说明了身份就死去了,在最后还有一口气时,那个人也只是说:「只说一遍,您也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感觉得出来,您从禁地那天回来后,身上就有某种东西不对劲。我照看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第一次见到您时,您的身高只到我膝盖呢,而现在,我感觉您已经完全成长为我所了解之外的别人,越来越危险了,一直以来,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不是神之子,我看不到,但您是昌意公子的这一事实,我希望您能够贯彻下去。」 「那就足够了。」 第九十章 田昌意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走在这长满木兰树的玉石大道上,道路一直从奎章阁的大门延伸到文华殿,更远处则是被白色悬崖包围起来的宫庙和主祀神殿。 她眺望了一会儿,决定听从季芈的话,没有往宫庙,而是往鲤鱼池和花园的方向走去。在那里,十几名穿着白色绸衣的祭师正忙着餵鱼并修剪花园中的杂草。这些祭师中,绝大多数是非常年少的少女,有几个还是和田昌意差不多大年纪的小孩子。几个和她擦肩而过的祭师向她打招唿,她一一点头报以笑容,但这几个人,田昌意一个人也没认出来。 第146页 田昌意每半月或者十几日都会来这里一次,但遇到的人基本上是陌生的,有些面熟的面孔总是超不过三指之数。 这些祭师总是来来去去的,有的以神明近侍的身份去到阏伯台布置到全国各处的神庙,有的成为地方医师或者随军军医,甚至成为流浪的游侠,夫子或纵横家。但是这里从来不缺新鲜的血液。战争一直在烽火的大地上持续着,即使是舆图上最偏远的地区也有山贼土匪聚众寻衅。神明台也就是这些孤儿在长至成年前最好的居所,而且她们中资质较好者还能获准在神明台中终身服侍神明的殊荣。 神明台所供奉的神明是最古老的神明之一,谁都不曾见过这位神明真正的面貌,是老是少?是丑是美?谁都不敢确定,人所能见到的神明就只是形状模煳的一团雾气,但不管是谁都亲自得见过这位神明所制造出来的神迹:冬日的夏花,包裹在冰块中的火焰,雷电所制的□□,以及笔绘就能活物的书法……如此种种,慢慢在众人的记忆中汇集,在口口相传中,最后成了宋太子与宋王对抗的最大砝码。 漫长的时光足够沖刷上古神明的荣光,足够掩埋所有壮丽的神明遗蹟。在它不分昼夜地追赶中,许多国家的宗教和神明逐渐没落,被遗忘在漫天的星辰中,孤零零地矗立在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然而,时光却忽视了宋国的这位神明,在不见神明的现世,这位神明依旧存在。 阏伯台的人总能就此分析出累牍的竹简,搬出一大套证明宋国正统的理论,大谈宋国王室一统天下的正当性。但受神明眷顾的宋太子——算是田昌意生身父亲的人则有一番自己的简单理解。他说,神明就该待在神明台,只要接受凡人香火就好了。谁都不知道神明的秉性,若是为了一己私慾来驱使神明,很有可能会反受其害。不说别的,若是真的只有宋国有神明,那么宋国就会像当初的王朝一般,会成为诸侯国的众矢之的。 既然一直以来都是人与人的战争,未来也会这么持续下去,宋国没有到被灭国的那一步,打扰到神明的日常作息就是罪无可赦的。 瞧瞧,多么称职的神明信徒。 哪怕是田昌意,说这种话时也是实打实的真心实意,绝没有阴阳怪气。 「公子昌意。」 「你来了,季芈。我正在找你呢。」 「找我?」年轻的公子侍母用充满怀疑的眼光看着她,「不是小目夷?」 「也在找她。」田昌意大大方方地承认,「你反对吗?」 「在这个时候,我反对。我不希望您去打扰她,让她分心。她现在必须好好掌握身为神之子的能力,这样才不会以为是在做梦,随手就杀人。」 「我已经告诉你了。」田昌意不用想也知道那些对公主目夷有意见的祭师们会採取怎样的预防手段,她的语气变得很冷,「让一个孩子知道那些东西,只会让她害怕见到活人,我认为这种方法没有任何好处。」 「那是公子您的看法。」季芈皱了皱鼻子,似乎很不认同,「我呢,刚好与您相反,则不认为这种方法有任何坏处。」 「我看到那些倒没什么,我迟早是要上战场的。但是对她来说,这对于齐国的公主来说,还太早了。」 「宋国的神明台怎么可能会有齐国的公主。这是为了小目夷好,她不是神之子,也不是什么天降祸星,这个孩子蒙受着神明眷顾,她天真,善良,还有些软弱好欺负。拜託你,不要摆出那副难看的脸色。我说过了,你对神明抱有什么样的看法我比谁都清楚明白。你有权认为神明是我们营造出来的假象,毕竟谁也没有真正见过,而我们所依靠的力量都是虚假,唬人的。你认为所有的神,包括所谓的神之子,都是把人特殊化赋予合法统治权力的产物,好让愚昧的人们能够顺从,放弃挣扎,理解所有的不正当,接受自己生来就是作为他人牺牲品的命运。对您来说,这是一种欺骗。但是对我来说,昌意公子,我出生在战场,成长在这里,我的经歷让我相信,在没有对与错的世界里,和别人不一样就足以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我知道。」 「如果您知道,那您又为什么反对呢?您在怕什么?我会让您亲自去杀人给她看么?或者让她手上沾上血?公子,我们只是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让她看看有神之子参与战争的歷史结果中,那些神之子最后都是什么下场罢了。也许我们能够从现有的歷史中得到一些经验和教训,又或者什么都没有。也许我们并不能逃离神之子的命运,但我们还是能够在有限的生命中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不知道她以后会想要做什么,但是为什么,不试试这么去想想看呢?」 「因为一点意义都没有。如果你们真的要救她,就该让她见见神明……」 「她已经见过了。」田昌意话还没说话,季芈就打断了她,「听小目夷的意思,她拒绝了。」 「什么?」田昌意还是非常吃惊,她还从未听过有敢拒绝神明的人。 这可是渎神之罪。 「我很想告诉你其中详细,不过和她同在的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晓了,但我再说一次,让她早点知道那些事不会有任何坏处。」 「与我同在……你是指那日我被猰貐拍晕之后的事情么?」忽视掉季芈的后半句话,田昌意思索了一番道,「你不觉得我一开始的不贊同就决定了我的看法吗?」 第147页 「不,我不这么认为。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季芈慢慢蹲下身,靠近田昌意,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能中直接看穿她的内心,「我倒真的想看看,您的不贊同是否能够影响小目夷。」 在花园的尽头,一道木门,并不高大,三面环绕着围墙,还有缀满月季的花树。和季芈分开后,田昌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里。 「公子……」一个穿着白色绸衣的小祭师蹦蹦跳跳地从门的那边过来,一眼看见了田昌意后,就喊出了声。 田昌意停了一瞬,应声道:「青阳?」 「嗯,是我,得亏您还记得我。怎么?上完早课了,还有时间跑到这里来?这里可是女子居所,您可没理由来这里吧?」眉目如画的小祭师和田昌意一般身高,田昌意原先在夫子那见过她一两次,说是难得有剑术天赋的人。 「呃。」田昌意咽了一口气才道,「公……主呢?」 名为青阳的小祭师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她眨了眨眼:「公主就是公主啊,体弱多病,嘴巴也刁,脑子笨就算了,也不好学,从早哭到晚,垂髫都要被分成两半扎成角了,还会尿床,但是涂山氏说一切都会变好的,我倒是没看出来,不过应该不会变得更差吧,您说呢?小昌意。」 田昌意闭上双眼,并不说话。 「好啦,不和您开玩笑了。以后还要仰仗您给我口饭吃呢。」青阳拍了拍田昌意的肩膀,其后表情狐疑,「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公子,我有个疑问您能不能告诉我?我梦见您揍了我一顿,然后我咬了您一口,就是这里往上脖子这一点。但是您为什么要揍我,我为什么要咬你啊?嗯?公子?」 —— 田昌意闭上的眼睛再睁开时,她发现自己已不在梦中了。头顶上依旧是夜与星辰,周身的院落却是消失,她整个人正是仰面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在银白的光芒照耀下,有点好看。 心中嘆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没见到吓尿床的公主目夷……这时,田昌意看见了她。 穿戴着她斗篷的那个怪物,正双手环抱着她的长剑,蹲坐在她身旁,双手小巧而白皙,看起来却几乎是透明的。顶着一头散乱,不甚整齐的黑髮,怪物用她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田昌意。 怪物的脸上有种渴望的神情。 田昌意凭着记忆:「你是,青阳?」 实为怪物的少女,那两片苍白的嘴唇往上扬了扬,一动不动中,她化为了如同萤火虫一般的光芒,虽然田昌意看到那苍白的嘴唇是紧闭的,但在脑中,她还是听到了,轻轻的,带着许久不见的怀念之感,那声音与青阳的身体一起破碎:「嗯,是我,得亏您还记得我。」 第九十一章 安平城,地处临淄东南,城低地平,难守易攻。 此为齐之安平。 与之同名的,还有赵之安平。 很平凡的一座小城,守城的兵士仅有一连……五家为轨,十轨为里,四里为连,十连为乡,五乡一帅……一家一人,以此制推算,安平城的兵制只有两百人。不可能有比这个数量更多的军士。 但这里却是安平君田昌意的封地,按理说来,这座小城自章子逝后,便再也没有一位齐国贵族莅临过,然而,事实就是这样发生了,在公主目夷一行人进城时,那城墙上的军士还在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上面的旗帜,还属于齐国,督军的军官正在好好享受秋日祥和的日光……似乎公主目夷会来此地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临淄那里被封锁了消息,哪怕宫中会有有心人,但这边要收到,还需要一段时间……这出乎黄邵的意料,而公主目夷也未曾如他所想,有在决定来安平之前第一时间将后续接待的安排吩咐下去。 陈目夷,从母姓,当公主目夷自马车掀开门帘,丢出绘有自己画像的封传时,谁也没有将这位衣着朴素的少女与深宫之中那位王上爱女联繫在一起。 当今齐国,又有几人知晓公主目夷是陈姓呢?可能那位齐王自己也忘记了吧。 但公主目夷这般乔装打扮,隐瞒自身的真实身份,是觉得没有必要大费周章?不欲引起注意? 黄邵的内心渐渐涌起了这样的疑问。真可怕呢,齐国如今的状况可没有那么安生。安平君田昌意才击退了魏军,但平陆,阳谷,荏平那几城还在魏国手中,近几日又与楚国交恶,要是朝中的那些老臣知晓在这危急存亡之秋,公主目夷还不好好端坐在宫中,为家国谋划,占卜天下,大抵又都是要一个个歪冠跳脚,急着去蓬莱台向王上进谏忠言了。 虽然,公主目夷总有自己独特的想法,对于不明白的人来说,解释的再多,总是无用,而对于明白的人来说,解释这样的行为本身便是多话……齐王只是当公主目夷是来安平小憩的。 须知宫中宴会繁琐,现今安平君田昌意也不在临淄,安平与临淄相距不过五十里地,依照公主目夷的马车速度,来回也不要半个时辰。 先为儒家,后入墨道。哪怕黄邵跟随公主目夷也有好些年的时光,但每每一追究公主目夷的聪慧,他还是会嘆为观止:只是这么一辆小小马车,也是经由公主目夷亲手改制过的。 车轴横于舆下,车轸与车轴间那起连接作用的两块木头,因为用绳索繫着的形状很像趴伏着的兔子,也被称为伏兔,但就是战车的伏兔也没有那么高的,这只伏兔连同盖板,长足有一尺,完全超出了车轸与车轴间的距离,因此这点距离里还被塞进去了一只蹲着的兔子,用黄邵的话来说,只能做出这样的描述,那两块木头都是曲面结构,将车轸与车轴紧密连接在了一起。 第148页 伏兔所起的作用,是减震,让车轴不易折断,而蹲着的兔子便是再上了一层保险……糅木为轮,铁皮包裹,用细小的钉子钉入辐辏……这样的马车,就是用八匹马拉着尽全力跑上一天,也不用担心会出什么问题。 从车夫的位置翻身下来时,黄邵屈指敲打了下车轮,忽然有了这样的认知:若是公主目夷不以诸国为棋,就现有的军用武备,她亦是能掀起一番腥风血雨来。只要公主目夷想。 ……马车虽是从安平西门进,但他们的来源地却不是临淄,而是东莱。这个原因不用公主目夷说,在公主目夷身边耳濡目染多了,黄邵也能知晓这其中的干系,无他,实在是齐国律法规定:由东莱运载鱼盐往各地的车辆,不管是经由陆路还是水道,都不得受到任何盘查,阻挡,以免影响民生。 将公主目夷的封传交由守城军士验明正身后,黄邵牵马入城。其后,也不知要往哪个方向去。但公主目夷也不曾发话,等了会后,黄邵无奈靠近马车的门帘处,出声询问:「小姐,这东莱之盐,可是要运往官府贮藏之所?」 「马车现今是行到何处了?」 「是……」黄邵尚未答完,门帘就被从内掀开。入眼的景象,哪怕是黄邵陪伴公主目夷日久,也算是少见了。 马车内部还算整洁……应当是可以这么说的,就只是,完全没有下脚的地方,案上,座上,地面上,尽是些书写了文字的竹简木牍,堆积成山。都是积压的朝中公务。还没见过那么乱的。 黄邵匆匆一眼所窥见的,不过是公主目夷隐藏在众人之后的日常一角。只这么一眼,他看着就很头大。秦国文字还好,毕竟是承制西周,算是规整,而其余的,不仅有齐,韩,魏,赵,楚,燕的文字笔画,还有一些早就被灭掉的,申,虞等国的文字,还很潦草。还有些鬼画符一样的文字,以黄邵之能,他是一个字都不认识。 「这是加过密的密文!」头也没抬,还在摆弄竹简木牍的公主目夷目夷像是察觉了黄邵的心中所想,直接道,「你看过《六韬》吧?」 黄邵点头:「里面有讲过阴书和阴符,但是这个,在下感觉跟那些不一样。」 「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只是,这些明文,需要一些特定的方法解出暗文来。」公主目夷放下手中木简,目光落到那些鬼画符上,眉头皱了一下。 似乎工程量很大。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受了公主目夷身上气质的影响,黄邵不由自主道。 「黄邵。」 听到自己的氏名后,黄邵绷紧了身体。 「去田氏祖宅。」 「嗯?」 「章子的故居。东关那边有六个冶铁作坊,你直走左,最门可罗雀的那个就是。」 说话时,公主目夷呈跪坐之势,两只手开始摆弄手边的那些竹简,竹简非是用牛皮固定好的,看公主目夷的行为,其间的每一根都可以单独抽出来,再成一卷文书。 这就是所谓的密钥了。 「快些去。」公主目夷忽的停顿了一下,一道目光波及黄邵脚边的影子,还没收回来…… 「喏。」黄邵立即行礼一併放下门帘。 齐国诸市,东西南北,分类售卖,东关买卖多为刀剑所属,因为身份所限,黄邵虽然为公主目夷耳目,向来也是不愿多靠近此地半分,这样,自然而然,对这般布置并不如何熟悉。只是还好安平的城中规划和临淄一般无二,以公主目夷所说,要找到准确位置,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还从未听说过章子的故居会是个冶铁作坊。 冶铁,炼铜,铸镜,制骨……因为道路两边火炉多渣灰,空气中飘荡的尘土或黄或黑,黄邵都是掩着口鼻,才使自己不至于一进市门就干咳起来。 左边直走最门可罗雀的?黄邵依着公主目夷的话,看到一行冶铁作坊门面里人数最少的那一家,直接进门。 大概明白这家为什么会没有人来买东西了。 半个时辰以前,黄邵绝对不会想到一家冶铁作坊展示给人前的部分,摆放最多的不是铁制品,而是铁矿石……那些像是刚从城外铁山开採过来的石头还保持着它们本来的风姿,堆满了原本就不大的空间。 而铁制的东西呢? 黄邵左右四顾了一下,除了这地方是被冠上了一个冶铁作坊的名头,一座竖炉,几个火炉,竟是一点由铁制成的成品都没有,只看地上的矿石,煤炭和木头,这地方活脱脱就是一个仓库。 没有看见人…… 难道是酒香藏于深巷? 黄邵在往里面走时,偶然发现了一些比较有趣的小玩意,木制的鸟状玩具,拨弄藏于腹下的机关,鸟儿可以扑腾翅膀飞到农家院墙那么高。石刻的各国地图,精确的区域划分,可以认出是宋灭之前的产物,还有曲尺,墨斗一类……木匠会用的辅助工具。 但这些都和冶铁没什么关系。 黄邵三步一回头,由此来确认自己的位置,这个从外面看只是一个小作坊的地方,曲折的道路走起来竟也是如此费劲,可完全没有狭窄的感觉,至少应用了相当多的障眼法。 继续走了一会,黄邵看见前方多了一些青铜浇铸的牛马以及一根木制的立柱,它们表面上都有许多或深或浅的斫痕。 地面上也忽然多了许多青铜或者铁器的碎片。 第149页 黄邵从一堆碎片中找寻出来了几片,有些碎片的边缘十分锋利,虽然没有铭文,但是,黄邵认得出它们的本体就是一些剑器。 这些,应当是试剑失败的结果。 略有遗憾后,黄邵站起身,然后他听到了打铁的声音……若是没有听错,黄邵在四周找寻着属于声音主人的人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不过黄邵不可能越过公主目夷去寻来人的,简单打量后,他迅速回到马车附近,向公主目夷报告具体状况。 但显然,公主目夷没想亲自出来,依旧是头也不抬:「把那人捉过来,莫要打死了便成。」 第九十二章 将渐渐清晰的打铁声和黄邵阻隔的是一堆挂在架子上的衣物,它们的摆放很不整齐,有些还是湿哒哒的,向下滴着水,似乎是刚洗过的,呃,白色的绢带,黄邵将其从地上捡起来时,上面已经沾了不少灰尘,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前,黄邵可以确信它所起到的作用和自己胸前所绑着的东西是一样的。 难以想像,这样的东西也是可以随处乱扔的。心情复杂地将带子搭到架子上,黄邵绕过一堆衣物。 摸到了一扇门,是的,在这样的冶铁作坊里还是存在有房间的,确信打铁声是从房间里传出来后,思及再三,黄邵敲了敲门。 叩叩叩。 …… 叩叩叩。 …… 感觉是敲门的声音太小,打铁的声音太大,许久都没有人来开门后,黄邵加大了力度。 叩叩叩…… 打铁声骤然停止,这次的门倒是开的很快,不过,门开了一条缝后。 黄邵赶紧侧了身子,用脚抵住那要关上的门:「在下主人有请。」 「我知道是有人来,但你没看见我正在锻剑么?今日不见客。」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门另一边传过来:「你给我把脚拿开。」 所以一开始会开门,是以为来的是谁?黄邵略无奈,直接一掌将门缝格开,一脚迈了进去:「尊驾若是不愿,在下也难遵循礼数了。」 被后劲震得连退几步,一名裸着上身的男子,看岁数,不过而立之年,眉目间尽是厌恶:「开什么玩笑,管你们是哪家的天王老子,我说没空就是没空。」 黄邵也不说话,扫了眼男子的身高,他单手捏着男子的衣领,往面前一提拉,男子立时前扑,身子整个半弯下去,转眼间,便是由得黄邵将他从房间里拖出去。竟是半分还手之力也无。 待回到冶铁作坊的正厅,公主目夷已是从马车下来,扯了张毛毯,端端正正地跪坐,一张小几上摆了一套青色茶具,背对着完全关闭的木门,她饮茶,裊裊升起的雾气恰好模煳了黄邵去看到的她的面庞。 「听闻,你是安平最负盛名的铸剑师。」公主目夷看着黄邵将男子扔至面前,一脚踢在男子后腿弯,使其趴伏在自己面前,她声音不大,确是能在场的两人都能将其一字一句都听清楚在耳中,而这话,谁也知道是问谁的。 「呸,都说锻剑了,我怎么会是铸剑师。」男子两手做撑,朝地面吐了口口水,便是要抬头起身,「且莫这般问我,不讲礼数,不报来名,如此藏头露尾之辈,也敢如此问我?」 啪~~ 其后回应男子的是黄邵的一次重击,才要抬起的头,立时就砸落在地面上,嘴角都被磕出了血,甚至连公主目夷的脸都没能看见一分一毫。 「伯艺,燕国人,邓陵墨家子弟,燕将军伯之弟,入这安平十年有一,这章子故居能从一蓬野草之地有了人息,也亏是你的功德。」公主目夷的语气依旧悠悠然,「不过真让人好奇,不归国,不成家,未有子息,你在这安平所谋,究竟为何。」 「就一老实打铁匠人罢了。」 「若是如此,为何不去韩国。哼,你是燕国奸细,我已知晓,若是不想死……」说着,公主目夷已落足在男子脸侧,手上拿着一柄小木剑,轻轻拍打着男子的脸,之后的话她又改了口,「莫要分辩,墨家三派,除却相里氏在秦,所有在册子弟背后身份,我皆是一清二楚。当初在稷下学宫,你还唤过我一声墨师呢,怎的,这么快,我尚未忘了你,你倒是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听到这里,伯艺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信口雌黄,世人皆知,相夫氏不为齐王所容,齐国墨家尽被赶尽杀绝,墨师还在年幼时,已与相夫氏巨子同赴黄泉。」 「那么,是谁和我说的。我要是用了你锻造的剑,保准就不会想用别家的,什么棠溪,墨阳……在你的剑面前,通通都要靠边。」公主目夷停下手间动作,一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放心,我只是以你为胁,想让你那好兄长,把那燕王的项上人头送到我这里来。并没有别的意思。」 「你这是痴人说梦。家国在前,我只是浪迹天下一浪子,兄长他绝不会听你这一言。」 「那么,有这痴人说梦的要求在前,我只是要燕将军伯之十万两黄金又如何?」 「你……」伯艺被这一出弄得一愣一愣的。 「倾家荡产,十万两黄金大抵是出得起的。但诸国的度量衡并不统一,这十万两黄金的成色,当以我齐国为计,与其等到燕地的黄金送来,不若我齐国派一支商队过去,来往间,还能为燕国的毛皮生意添上一笔收入。以你兄长的心胸,这样的附加条件,还是能够勉强应允一二的吧?本来,若你不出走他国,爵位虽还是伯之受封,这家业本该就是你的东西,是要物归原主,他没有不应之理。」公主目夷笑的眉眼弯弯,「就齐国当今形势,也不会有人会想到我们会在其中做什么手脚。或者说,连你这样的人,也要这样的价钱,当是会让人就齐国的经济形势有些不好的猜想,也对,齐国各地不才爆发了好几次起义么?虽说有旧国的因素,税赋过重也是一大影响。齐王嘴巴上总是说削减税赋,但落到实处,怎么可能比齐国本地的税赋轻呢。」 第150页 伯艺感觉到了眼前人的言外之意,但他难以相信,而且,他不明白这人为何要将这些与他和盘托出。然后他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也只有一个了,他当即大喜过望:「墨师,这便是您的计谋么?」 「我的计谋?我不曾有什么计谋,须知计划赶不上变化。你可潜回燕国,在齐人使臣抵达后,详加观察,有什么发现,你等尽可以针对当时变化去做决策。我在临淄,有多少情报,都会想办法传递于你。」 这一语道破后,伯艺便发觉自己身上的桎梏尽数消除,他一抬头,便是看见一名与记忆中脸庞有七八分相像的少女正在笑着看着他。 公主目夷道:「不要怪我这手下行事粗俗,前因后果实在复杂,若是要解释身份,还要陈述旧情,不知道要多少时间,只能让你先听了。」 「还是墨师聪慧,我这痴长的年岁到底是没能让脑子灵光多少。」伯艺先是奉承,其后才说,「您说潜回燕国,是让我现在就回去么?但齐人还没来抓捕我,我就不见踪影,是不是不大好?」 「还没来?我这不就是么?」公主目夷握住伯艺的右手,使其站立,言语间的语气随意得不得了,「我现今是齐国的大宗伯。」 「大宗伯,那不是齐国宗室之人才能……」 「齐国新封封地的公主,我是陈目夷。」 「那您父王不就是当今齐王么?」 「是也不是。」感觉到握住的那只手急于挣脱的欲望,公主目夷身体没有动,却是闭上了眼睛,「我的母后在齐王的深宫中被一杯毒酒毒死,我的兄长说是在燕地远游,但燕王至今也不曾发现他的踪迹。他早在宋国亡国前便是死了。这世上从来没有那么多理所应当的东西,哪怕这齐国不復,齐王的项上人头也要归于我手。这是我与你们燕国合作的条件。」 半晌后,公主目夷再进马车前,黄邵多了一句话:「来之前,您说若是伯艺试图离开安平就杀掉他。这条命令是否还有效?」 「我有说没效了么?」公主目夷掀开帘子,声音不大,语气有条不紊,「照旧执行。」 「但您方才……」 「包括现在和你说的话在内,都是说给你听的罢了。能放我一人来这安平,父王到底也不会是个傻子,不是吗?」马车内传出来的除了公主目夷的说话声,还有公主目夷摆弄竹简的声响,和往常一般,「我知道,自我上次去桓公台向父王求情,有些事就不能再靠装傻过去了。田昌意才去高唐,父王他便敢派了人过去行兇,若不是我早有所备,这事态势必是不能简单结束。还不如就坐实了父王所想好了。」 「在您心中,田昌意他是比王上更要重要的么?」 「呵。」公主目夷轻笑一声,「做了那些事后,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黄邵有些语塞,只好转了话题:「那您,什么时候知道在下并非是王后旧人的?在下应当是没有露出什么马脚才对。」 「你是说,没有事事都回报给父王么?」 「安平君与您的亲密,在下都不曾告诉王上。」 「不如说这正是你在我身边活到现在的原因。我一向不会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对于安平君,也是如此?」 「她么?当然也是如此。」疑问的一瞬间后,公主目夷回答道。 「那,安平君还真可怜……」 「我会这么说,也不过是因为她不是任何人。见她如我,我说过的。」公主目夷打断道,」黄邵。是你忘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才发现又是好久没更了,罪过,明天吃素吧。 第九十三章 下山的石阶很长,也很曲折。田昌意缓步下台阶,一路上却无任何言语。 田昌意:「……」 她的身侧有一道俏丽的少女身影,身高与她相比矮了半个脑袋,青阳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黑色的眼睛里也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 青阳:「……」 青阳也不说话,但她的沉默和田昌意的相比又是完全不一样的。就如同之前青阳的现身那般,她的存在,只有田昌意知晓,就这无有人烟的山林之中,除了田昌意,不会有第二人能够听到青阳的声音。 只要田昌意认为是幻觉,青阳的存在就毫无意义。 然后,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山林中,田昌意听到了有关于青阳的细语呢喃:「公子,再下山,就没有回头路了。」 不知缘由的田昌意立马侧头去看身旁的少女:青阳的苍白嘴唇往上扬了扬,她回头,引得田昌意的目光与她一起。于是,立在石阶之上,田昌意回头仰望,发现来路已为云雾所笼罩,再看不见石阶的踪迹了。 「神明台。」田昌意脱口而出,她一手拨开云雾,片刻间已经撞进了云雾深处,但之后,那云雾又散开,退了不止三尺,将田昌意抛在了向上的石阶之外。 「已经迟了。」青阳突然出现在田昌意面前,她轻声道,「您还没有重归神位的决心。神明台的道路再不会为您打开了。」在她的头顶上,云雾缭绕处,田昌意似乎还能看见点点星光。 田昌意停下脚步,仿佛陷入了深思。 「……神明不再,神明台也没有永存的道理。」青阳适时道,「公子,回去也没用。既为凡人,神明台对于您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第151页 「那什么是有意义的?」带着气恼,田昌意怒瞪着这位昔日的友人。 「什么都没有意义。对于神明来说,这世间的所有一切都是随意所为,没有前因,也不管后果,过程什么的,神明从来没有在乎过。公子,您变了,换作以往,您从来不会问我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 「不会?」 「身为凡人的您只有一种活法,那便是成为神明行走于世间的容器,不过,若是这么选了,您也不会是您自己了,人性会被神性磨灭,您会变的无欲无求,您不会存在问题这一说法,您只是会,明知故问罢了?!」紧闭双唇的少女忽的抬眼看向那山下的云雾一处,声音在下一刻,又是响在田昌意的脑海中,「那位齐国的小公主在哪呢?」 「当初就是那样,她怎么都不肯留在神明台,非要回去齐国。唉,她这一走,连带着您觉得神明台的存在都碍眼起来了——可是公子,您是不会放弃的吧?渎神之罪,没人可以例外,哪怕要废弃神明台,放弃自己的职责,您也要下山去,找到她,让她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才行。」 听到这里,田昌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嗯,我相信您能做得到。」 这句话让田昌意的心头一震,她不禁收回目光,把全部的目光再度投注道青阳的脸上。与此相对的,青阳正是在看着她。 那么热烈的目光。 那么温暖的面庞。 那么熟悉的言语。 ……满是崇敬与信任,被那样注视着,就是田昌意的心头也不由自主涌上一种力量,让她觉得,她是无所不能的。是的,只要她想,她就能做到任何事。或者说,不用想,她也能做到任何世人无法想像的事情。 这是青阳吗?田昌意有些不确定,在她的记忆中,青阳予她的情感,还没到这种地步。更何况,青阳还不应当知晓那些本来只有她自己知晓的隐秘。 名昌意,字渊献的人,她真正的身份,这世上除了公主目夷之外,不会有别人再知晓了。 面前这名少女,不会是青阳,只是一道幻象,由田昌意的血重新唤醒的一种鬼魅,只是借用了死去的青阳的精气有了神智罢了。 『青阳』会知道的只能是田昌意知道,却尚未想起的。或者说,不愿想起的。 田昌意语气平静:「告诉我吧,你是怎么死的。」 「是明知故问?」青阳轻轻柔柔地笑了,唯有眉间的锐利如寒冬刀剑,「公子,您应该很清楚,我只是您的回忆,我能够回答您的只会是您想知道的,我会避重就轻,让您对于过去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没有实际的佐证,就连说法的真假也不能确定,若我真的是青阳,我一定会诓骗您,让您就一条没有答案的道路盲目寻找下去,浪费时间,也不会得到任何心理上的惩罚。公子,您现在的疑问,仅仅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些许的安慰罢了。不过,都没有关系了,知晓那些往事的人都死了,您什么都不记得,没谁会来追究您。都选择了遗忘,又为什么要再想起来呢?」 闭上眼睛,田昌意的意识沉入了冰冷的记忆之海。 神明越来越少了么? 那我呢?我又是什么? 是谁在求救?人族? 是那个将孩子当做祭品供奉给我的宋国太子? 还是积年累月,世代侍奉我的信徒? 多么安静! 多么空荡,多么空虚。 在我体内…… 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并没有什么变化,田昌意不说话,但她知道这是埋在她内心深处的声音,数年来,它们并没有消失。或者说数千年,近万年以来的那些情感,本来不属于神明的那些东西在某一刻被点燃后,哪怕熄灭,火种仍是存在的,现在,在她回想时,也便开始重燃,开始迴荡,充斥着她的四肢百骸。 「告诉我——」田昌意吐出一口气,她的双眸不再平静,竟也是燃起了火焰,「我想知道。」带着十分的热切。 「好呀。小昌意。」青阳牵起了田昌意的右手,她的身体像一只蝴蝶那么轻盈,田昌意几乎感受不到手上的重量,却还是由着青阳带着她往山下去,「您是宋国公子,宋太子的第几个孩子,我也不知晓,是我们神明台祭师侍奉的对象。我的家人俱是死于战火,我从六岁起就开始侍奉您了,陪您练剑,监督您念书,直到宋国内战。」 「宋太子有神明眷顾。神明所引发的神迹在世间可能是很罕见的东西,但在神明台中却很常见,大家或多或少都有见识过一些。神明所拥有的力量是凡人所无法想像的,长生不死,还能改换日月,更替四季。我想神明台中没有人会认为太子会输。神明,神明,那是凡人集结千军万马也如同蚍蜉撼树的存在啊。」 「我们久居山中,对于神明台之外的战报没有多少关注。我们都是侍奉神明的祭师,凡尘之事本来就不是该我们在意的。然而,随着战事拖延的时间愈来愈久,我们心里都明白:不是太子不想动用神明这张底牌,而是神明根本不会出手。」 「什么叫神明呢?是哪怕你侍奉再久,倾注了多少心血,託付了所有,也依然不为所动的一尊泥偶。神明台再多的神迹,与我等凡人并无干系。侍奉神明,神明又何曾说过需要我等的侍奉了呢?千百年来,所有关于神明庇护,商朝遗民能够苟存于世的传说,到底是我等凡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第152页 田昌意沉默着,她不知道蕴含在脑海中那道声音的感情是否是属于她的。她原来是可以说出那么激烈言辞的人么?颤抖的声音,是愤怒,要愧疚,抑或是更多的别的情感?她还很不熟悉。唯有一种悲伤,没有任何风霜阻隔,直接落在了她的心湖,沉浸,然后晕染开来。就她如今,让她不得分辩。 终于,田昌意再度明知故问:「青阳,你是怪我,袖手旁观么?」 名为青阳的少女停下脚步,摇摇头:「袖手旁观的是我们供奉的神明,而您现在只是公子昌意,只要您愿意,您永远都不会成为神明。我相信再有那样的事情,您绝不会再那样选择了。」 而田昌意却不会以这样的答案为终结。 「我不该这么问你,你回答的只是我想要的。我都不知道的事情,问你,你又怎么会知道呢?是我庸人自扰了。」田昌意忽然有种感觉,好像自己能够预知未来。她知道直到某一刻来临之前,她都不会死,但那并非是公主目夷的预言,仅仅是因为她还死不了。 田昌意望着青阳,本能地一笑,仿佛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往下的台阶,再去看,也不用确定落脚的地方,她纵身一跃,然后耳边,甚至连空气都发出了尖锐的嘶声。 田昌意的身体一时间失去了掌握,虽然持续的时间很长,但当她落地时,那遍体的疼痛从四面八方集中到脑中时,那时间又很短了,短到让田昌意几乎无法想像方才她是怎么有了这样疯狂的想法,并且勇于实践的。 没有死,还活着。但结果又很显而易见,当田昌意蜷缩着四肢从地面那一滩血迹中爬起,摇晃着身体,往前拖动着自己的目光,映在她眼中的,无非是连脚都不用着地的青阳。 第九十四章 已经是四日过去了,焦躁一点一点地填满了李德的思绪。 首先,他的指挥使大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山的迹象;其次,这百余名骑兵耐不住性子,他惯例被催促早下决断:承担不起的责任最好让承担得起的人来承担,否则他们应当进入山中,去搜寻一二,不能一直干等着。 分明之前指挥使大人已经下令说过。这些人是打算像之前在弄玉楼那时候自己的行为一样么? 但这是宋国的神明台所在,不明就里,李德不认为他们能够在进入山中后,还能在没有找到指挥使大人的情况下,全须全尾地从山中出来。之前他虽在魏地生活,但对于这宋国神明台的传说,他少不得还是听说过一些的,在宋国内战后,神明台的去向一直就只是存在于人们的口口相传中,作为存世为众人所听闻的神明的最后一个遗蹟,总是有无数的自认为是特殊的人来此探寻,当然,毋庸置疑的,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在向家人,朋友表明那样的决心,背起行囊之后,还能再度返回家乡的。 若是指挥使大人当真是那位宋国公子,这里曾是他生活过的地方,这里对他而言,是他的家,但是对于李德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来说,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要是指挥使大人说清楚了时限,李德也不用面对这种窘迫的处境。有些事他知道,但他偏偏是不能说的。这些人可不知道他们现今面对的这座山里存在的就是传说中的神明台,也不知道他们跟随着的指挥使大人是已亡宋国的公子。有时候就是这样,知道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李德不适合发号施令。上次他作为念过几年书的读书人被任命为伍长负责运输时——他就把自己的几名部下餵给了沿道的土匪。最后还是驻扎的守军察觉到异状赶过来救援,以最快的速度减少损失才保住了他的脑袋,然后下一次部曲整编时,他就被取消了伍长的军衔。 李德并非是没有领兵作战的才能,实在是他没有让部下信服,听从他的能力。所以哪怕李德没有错,但管制不力,驭下无能也是他的过错。更准确点,魏国成军这么多年,他还是唯一一个属下擅作主张后还活着的上司,所有跟他有一样遭遇的魏国前辈都在战场上死光了。 因此,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好运。 李德看着眼前吵成一团的军士们,拔出腰中长剑,掉转了剑尖朝向的方向,将剑柄放在其中一人的手上,他从他那位指挥使大人身上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学到,但就一点,不用学,就是耳濡目染也要会了,冰冷闪烁着寒光的剑尖正对着自己心口,他说:「杀了我,你们就能过去了。」 「嘁,真是没劲。」然后李德的贴身长剑就被对面摔在了地面上。 李德保持姿势站立了约有半个时辰,直到眼前的军士们都不再看他,各做各事之后,他才想起把地面上的长剑捡回来,重新入鞘。 同伴们的反应会是这样并不奇怪。毕竟这几日,同样的招数,李德起码用了两位数以上。他并不是当日和他们一起跟从田昌意击破魏军的人,没听说过什么大战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就因为作为胜报的传令兵就得以连升四级,换谁都不会看得顺眼。 现在这么提拔自己的人落在险境里,这般袖手旁观和建死不急也没有什么区别,就更不能怪这些人胡思乱想了。 李德看着重新点燃的篝火,想到自己先前毫无新意的做法,觉得蠢过头了。他让出一块比较光亮的地方,摸黑从行囊中拿出一块吃到一半的馕饼,借着空档看一卷《论语》。 第153页 这卷《论语》是他离乡时,乡塾的夫子赠予他的,墨香还没散,但是连接的牛皮都快磨烂了。他和故国所有的联繫只剩下这个。 他本来可以等到兵役结束,再与诗书为伴,但现在,他只有一卷不成书的《论语》和一个被敌国赐予的氏名。 李德目光在竹简上逡巡到最后终于摸到一丝裂角,那是和老张分道扬镳之后,后者气急不过的结果。老张并没有下死手。 老张大可以杀了他,或者强制把他带走,但是留下是他的选择,老张并不能代替他。最后还是面对他的沉默,老张选择了割袍断义。 想法不一样的两个人註定走不到一条路上。 都是套路。 虽然那回被扮作公子胜,让他十分害怕,但是,能作为公子胜,谁又不愿意呢? 公主目夷有着无上的齐王宠爱,田昌意深得公主目夷宠爱,跟着田昌意就能看到从前的自己绝不会看到的景色,一环扣一环,每一环的衔接都是那么虚无缥缈,都是单向。 李德时常会想,是不是其中某一方的宠爱不復,他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那当然。 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东西的得到是理所当然。 而现今他所有的未来与前景都是和田昌意绑在一起的。 眼前的火光被风吹的一黯。 李德手上的《论语》都没来得及收回行囊,馕饼落在沙土里,他立即拔剑,急急忙忙地和众位军士朝着风吹过来的方向奔过去。这里可不是都城脚下,荒郊野外,若有土匪流盗实属正常,而宋地的匪盗又分外声名在外,常是集中行事,他们虽有百余人,也不可掉以轻心。 「有发现什么踪迹么?」到了众人集聚的中心,李德按下心中的慌乱,强行镇定道。 众人沉默了一下。 李德凭藉在蓬莱宫中学得的察言观色就判断出了大致情况。 以前总有人说『赶鸭子上架是强人所难『,李德是信的,他有过那样的经歷。但是现在他不信了。如果这回不能以实际行为赢得尊重,就算他的指挥使大人回来了,他也不会被这些人瞧在眼里,或者说,在他的指挥使大人回来之前,他就要先一步死在这里,他还不能保证,每一次都有那么好的运气眷顾,每一次他都能逃得性命。 他保持镇定的语气和自若的神情:「怎么了,人数很多么?」 「他们有韩国劲弩。」让人感到害怕的事实。 这里是山脚,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们在平原,夜色迷人眼,李德的视力并不怎么样,但是抬头,看前方的山谷间隙,制作精良的甲衣依旧是能在昏漠的夕阳下染出片片的绯色。 可是匪盗?! 宋国那些正规的军队似乎都没有那么好的装备吧。他们来这宋地,本来就由着田昌意所说,不着片甲,不带片锋,虽然现下是将回高唐,重整了衣装,也不过一人一马一剑一弓,真跟着这群匪盗硬拼,恐怕都到不了敌人面前,就要被射成筛子了。要是他的指挥使大人在这,肯定是有办法的,不过…… 「李不更,您在听么?」 李德回过神来:「嗯。」 「他们有韩国劲弩。」一名军士重复了一遍。 李德盘算了一下自到宋地以来所有他所知晓的消息,韩国那些走私贩子卖给宋地叛军都还是短弩,而看现在那些匪盗所持,约是能射六百步,已经是韩国最好的弓/弩了。这类弓/弩,韩国不该轻易售卖给他国。除非这些匪盗,就是韩国人。 还没等李德盘算完,军士一又说了一句话:「不更大人,他们好像不是朝着我们来的。」 这一句话点醒了李德,他才发现,虽然这些『匪盗』气势汹汹,但马衔枚,大军压境,俱是步履轻缓,沿途硬生生就是一点尘烟也未被捲起。若是他们非是出现在如今的齐国宋地,饶是李德也感觉这支部曲是哪国负责祭祀的仪仗队。 「要惊动他们么?」军士二的语气格外严肃,不管这支部曲来者为何,皆是敌非友,言语间,杀气自然流露。 李德摇头,摇了会儿,他意识到这些个军士根本没看他,他要是不出声,根本就是个活摆设,于是他干咳了声:「先搞清楚他们的身份。」 「嗯,那要派谁去侦查?」军士一的语气听不出好坏,就形势来看,还有点赞同的意味,「后面呢,不更大人,还有什么要做的?」 李德实话实说:「指挥使大人还在山里,我们不能让他们经过这里。」 「有具体的做法吗?」 「我还没想好。」李德开始展露原形。 一名军士很简单明了地给出了建议:「我们这一百多人对上他们完全没有胜算,不如早点回商丘搬救兵,这里离高唐也不算远,去高唐也行,可兵分两路。。」 一堆人正围坐在熄灭的篝火旁商讨接下来行军路线,他们已经放弃掉了硬碰硬的想法,就是不知道如今所在的这个地方究竟是宋地哪处,他们搞不清楚这里距离商丘和高唐,哪个更近一些。 他们没能讨论多久。 侦查路线画到一半,很轻的脚步声像是落在众人的心中,那张在月光下的脸庞,非常,非常,非常的美丽。 就像是,冬日冻在树枝上被日光照过的冰棱那般,折射出令人目眩的明亮,又承载着摇摇欲坠的危险,使人却步。 第154页 那就是,田昌意。 第九十五章 听着李德的报告,田昌意的头还有点晕。碎掉的下颔骨和破掉的耳膜恢復正常的使用状态委实让她花费了不少时间。不过还无碍她将现今所处的状况考虑清楚。 田昌意是认同李德关于『匪盗』身份的猜测的。 她伸出手,嘴唇抿成一条线:「李德。」 「指挥使大人。」看着田昌意一身的血,他知道田昌意是什么意思,不过,本来就是轻装简从,之前田昌意也没说需要换洗的衣物,气氛有点尴尬,但这尴尬没法掩饰,他说话有点结巴,「除了路程够用的水和干粮,我们什么也没带。」 但田昌意的表情并没有变,她好像有些累,但又好像是懒得说那么多话,从山中出来之后,她的目光就是没有焦点的,她看李德就像是在看空气,可能连空气都不如:「不用那么麻烦,你把军装脱给我。」 「指挥使大人……」情急之下李德的声音有点大,随后他缩了缩脖子,「这怎么使得?」 「你身上的汗臭味可以把我的血腥味盖过去。」田昌意看了李德一眼,「我们要照常赶到高唐去。」 说着,先前还谈话氛围良好的两位军士就不由分说地一左一右摁住了李德的肩膀。 解开腰带,拉下领口,抬手凭空一扯,一气呵成。 韩国会插手,这是在公主目夷意料之中的。韩国身处四战之地,东有魏,西面秦,南邻楚,宋国灭后与魏国接壤的同时还与齐国有领土上的争端,几乎所有逐鹿中原的战争都会波及到韩国。国力不强,又不是很弱,不上不下的位置,註定了韩国得罪不起任何一个国家,同时也不希望任何一个国家强大的处境。齐魏打的正凶,现下魏国吃亏,韩国的意图昭然若揭,不过就田昌意的想法,她以为韩国人至少要等齐国追击魏国,主力远离国都才会有大的动作。 靠猜是猜不出来什么的。 于是,田昌意做的很简单,才将带血的外裳脱去换了新的,她翻身上马就立即下令百余名骑兵与她一同往那『匪盗』方向去,不过,李德她是暂令留下:「等我回来再将这身军装还你。」 另一边的『匪盗』营中正是两兄弟在吵架,便如田昌意所想,韩国人本来是打算齐魏打个你死我活再来捞一笔的。 十三国中,就国力排名,韩国排名第七,这不是说韩国有多强,而是比韩国弱的基本上都是可以被排在韩国前面的国家一口吞服,韩国最希望的就是周围的大国都分裂成小国,他们打仗哪怕打的是胜仗,基本上也不割地,因为他们知道守不住,但凡吃了一口,到时候还是会吐出来。 为了活下去,韩国的处世之道,就是不停依附于强大的一方,打击弱小,又在强大的一方强到几乎可以附庸自己时转投另一方,藉机削弱昔日的宗主国,不停地合纵连横,以至今日。 现在的韩国就很像没被灭掉的宋国,不同的是,宋国藏富,还是以经商为主,韩国的军械制备,尤其是铁器冶炼,这天下无出其右。 但怀璧其罪,坐拥这样的技术是能够有资本在这群雄逐鹿中分得一杯羹,但也是会让周围邻居眼红不已,随便一次摩擦,就想要就这样的技术吞併韩国。每逢战事,韩国总是能不参加就不参加,因为赢了就要被迫共享技术,要是输了就会被轻视变作砧板上的鱼肉更让人垂涎。 要做到胜非是兵器之利,败非是人力不足,更可谓是天方夜谭。 横竖总是要有人来找茬的。 这回催促韩国发兵的便是秦国,因着秦国也会发兵,便让韩国先行,韩王一时间拿不定主意,问及臣下,便由亲秦的臣子鼓动听从了秦国的意见。 毕竟只要秦国发兵,再大的洪水也沖不到韩国来,就算事后齐国秋后算帐,不,就算是齐国,也不可能在三国的兵锋下落得好处,不要说现在北方的燕国也是蠢蠢欲动,楚国才遭齐国羞辱,亦是有趁火打劫的嫌疑。 韩国虽然说是打头阵,但处境还算是安全的。 韩卓和韩昭争执的点在于,他们要划水和秦国人汇合,还是先将这宋国旧地的事态搅浑,早占上那么几座城池,分割齐国的南北联繫。前者损失最小,得利最小,后者损失最大,得利也最大。 作为兄长的韩卓是位文将,就算现下怒火冲天,他说话还是慢条斯理的:「田不礼那人,三姓家奴,不可信。」 「他现下为魏国长公子的辅相,魏国如今形势危急,他向我们求援,不该是假话。」闻得兄长此言,韩昭立即反驳道。 「那宋地叛党得了田不礼的允诺,你看不到他们如今的下场么?」 「怎么我听闻的是魏王允诺的,那叛党首领和田不礼有隙?内部不和才会被齐国人各个击破,兄长你可且莫让我等也让这般状况再演。」 「我不会在秦军抵达之前深入齐地。」韩卓用一种盖棺论定的语气道。 「现在宋地叛党初被平定,正是混乱之时,若我们占得宋地,不说别的,打通了与困在齐国腹地的魏军之间的通道,届时,就不是我们附和秦军唯秦军马首是瞻,有魏人在,秦人势必不能像往常那般轻视我等。」 「我愚蠢的弟弟哟,你就没想过,为何那宋地的叛乱能够如此之快被平定?真是章子再世?」韩卓解下佩剑,将其压在沙盘的推演图上,他平淡地说,「田不礼定有隐瞒。就等上一两日,待得消息明朗些,也不碍事。秦军尚在函谷关整兵,还没那么快。」 第155页 韩昭知道这话不能接,接了就是让步,届时又是要被他这位好兄长牵着鼻子走了。 韩昭微笑了一下:「没事,就把这附近的几座小城先占了,齐军就算知道了,也不敢轻举妄动。」 韩卓眼神往韩昭身后偏了偏,很快摆正,看向眼前的沙盘推演图。他这位弟弟从十五岁起就跟在他身后,没有经歷过什么挫折,在此之前,还是暴戈信将军的狂热粉丝,觉得战争打胜仗并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养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桀骜不驯,还会恃宠而骄,沙盘看懂了个大概就敢随便往上面插旗,不知道什么叫审时度势,真的让这傢伙领兵在外,韩国休养生息的这些年积蓄定是要在暴戈信将军再上战场之前被这傢伙一仗败光。 须知,齐国再虎落平阳,也是那个齐国,而他们韩国再狐假虎威,也还就是那个韩国。 但要是真的能跟这傢伙讲通道理,也不用讲到现在了。 韩卓正准备中断谈话,让人把这位少将军绑回去睡觉时,忽然听到帐外有人奏报:「齐国安平君田昌意拜见。」 帐中两人俱是一愣。 还是韩昭先开口:「那个安平君,是我所想的那个人吗?」 韩卓轻轻抿嘴:「你猜我们是早被知道了踪迹落入了埋伏,还是别的什么缘由他要来兴师问罪的?」 这般说后,韩卓也不用韩昭回答,而是问向奏报之人:「来了多少人?」 「百余骑,应是不到一百二十人。」 「胆子还蛮大的嘛!」韩卓轻贊一声,立即道,「还不快快有请。」 听得兄长如此爽利,韩昭有些不解:「深夜来访,不会是什么好相与的。若是齐国人有些礼数,也应当递了帖子,白日再来。兄长你怎能让他如此轻松就见了我们面?」 韩卓重新佩回长剑:「在人家的地盘谈礼数,你这脑子装的也真的是些好东西。」 在田昌意入帐之前,兄弟俩帐内布置的军士比往常就又多了一倍的数目,都是瞄准着入帐之人,杀气腾腾的。看样子,公孙方的死因早已是众所皆知了。 虽然初进帐时,田昌意过于昳丽的面貌就让帐内气氛陷入了沉默。 但田昌意熟视无睹,甚至说完全没感觉:「最近新郑的城墙修的怎么样?」 她一眼分辨出主事人,用一种非常熟稔的语气。 郑国被灭后,虽然大部分的土地都归了齐国,但作为胜者的一方,韩国还是分得了郑国的国都作为战利品,然后韩国迁都在此,便将其唤作是新郑。这段旧史大家都心知肚明。 不过由田昌意问出来,一句话中不仅有羞辱还有恐吓。 「还行。安平君你呢?」韩卓抬手拦住气沖沖的傻弟弟,装作无意道,「才平了叛党,魏国的战事还没结束,很忙吧?」 田昌意的长剑早就挂回了腰间,她单手摩挲着剑柄,平淡说:「见您一面的时间还是有的,前些日子就在想,韩国披甲之士不过十万,又享平数年,铁器没有花销的,以此为生的百姓日子肯定过的很难,下回要找买货的,您可以考虑一下我们齐国。」 没有任何前戏铺垫就直接做起了交易,就是韩卓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不清楚这位看起来非常瘦弱的年轻人的意图。 韩卓打算含煳过去:「这需要王上定夺。」 「那把武器卖给叛党,就是韩王的意思啰。」田昌意似乎笑了一下。 得,是兴师问罪来的。 第九十六章 韩卓摸着下巴,沉思着。他并非十足的忠臣,也不曾想过拥兵自重,但他不喜欢和田昌意这么对话。 「你,坐下。不,不是这儿。如果你不介意我们饮食粗糙,坐远一点,现下天色已晚,我们可以坐下好好聊聊。」 田昌意没有照做,她没动,有些不依不饶:「韩国的军械会出现在叛党手里,韩王不可能不知情。」 韩王当然是知情的,不如说,当初这笔买卖就是由魏国长公子辅相田不礼牵头,韩王拍板应下的,韩卓当时就在现场,但是这件事他不可能承认。 「韩国不大,地处也有千里,事务不多,也难免繁杂,王上日理万机,会漏过一些国之腐虫,也在所难免。」韩卓推卸责任道。 田昌意又笑了一下,这回兄弟俩都听得很清楚。她直行两步,拔剑出鞘,单手一剑横放在韩昭的肩膀上,剑刃贴着韩昭甲冑缝隙的脖颈皮肤。没错,直到韩昭感觉到脖颈处的凉意之前,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曾从田昌意的身上察觉到一丝杀意,或者说现在也没有,堪称是隐匿气息的一流刺客才具备的身手。 「安平君,你这是什么意思?」韩卓拦在弟弟胸前的那只手上移,摁在后者的肩膀上,示意其安静,他发问道。 「韩国曾与我国订有盟约,约定在互相发生危难时引兵救援,但是现在你们在没有告知我国的情况下偷入边境,如果是韩王不守盟约,我们自然也不好讲这些香火之情。不过将军您方才所说非虚的话,你们此次也不是心甘情愿来此,我或可调解一二。但也要看将军您到底是什么意思了。」田昌意的长剑顺势切入了些,韩昭感觉有些温暖的液体离开了体内,在些微又有些绵长的刺痛后,他自然知晓那些是什么,直接告诉他,田昌意若是没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真的可能会把他就地格杀。 第156页 然后田昌意又将长剑收回,以袖口擦拭剑刃上已经滑落至无,莫须有的血迹,好似方才的威胁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若是没有兄长的助力,在田昌意收剑的那一刻,韩昭就该两腿一软,立马跪倒在田昌意面前了。 田昌意嘴角勾起,那笑容与其蕴含晚星的双眸相映衬,就如同摇曳着的琉璃盏中的酒液一般,使人沉醉:「在看什么?」 当韩昭一颗暴跳的心勉强塞回胸腔之中,他才意识到方才紧盯着田昌意擦拭长剑的眼神过于显眼,然后他又意识到被田昌意道破后自然的目光下移,这样他就看到了田昌意整洁军装之下被血染得暗黑的中衣,那血腥气几乎是可以经由视觉完全传递到骨髓里。 这名比他年少许多的齐国封君非常危险。 于是韩昭捂着脖子退到兄长身后站好,将视线和话题都转移开来:「身为臣子,我们都是听命而行。」 「那么,退回边境去。」田昌意说。 韩昭才低下去的视线又抬升了上来,一边他惊奇田昌意这么说的筹码,另一边他好奇兄长的反应,这回他看着的是韩卓的脸。 韩卓的喉头滚动了下:「现在?」 田昌意摇头:「等秦国人来的差不多再说。」 韩国没那么大的胆子打这样的头阵,道理谁都懂,但是就现在局势,这样的胆子是谁借给韩国人的,也只在两说,不是魏国就是秦国,看到韩卓眼底闪过的一道寒光,她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安平君你觉得现在齐国面对秦国会有几分胜算?」韩卓将田昌意的整张脸都纳入眼中,转而看向旁边的沙盘推演图问。 田昌意还是想了一下,是要诚实一点直接回答比较好,还是避重就轻答非所问比较好。 结果就是都不好。 「那我们退到边境去。」韩卓松开摁压着弟弟肩膀的手,话音落时,韩昭恰好一屁股蹲到了地面上。 发出了很大的声响,但谁都没有笑。 当着田昌意的面,韩卓就身边的副将吩咐起了撤退的具体事宜,简单几句话后,载着主将行帐的车马也开始掉转了方向。 这位韩国的将军意外的是个身体力行的典范,说到就去做了。 「如若安平君你不放心,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宜阳做客。」韩卓绕到田昌意身旁,摊开双手道。 田昌意答应下来:「等来年春日,有空一定去登门拜访。」 等到田昌意翻身上马,挥了鞭子打马离开。韩卓才转头和他那位还在颤抖的弟弟说道:「我曾经说有宋有公子戴昌意,国不配贤,宋国必亡。现在我也要说,齐有安平君田昌意,国若奉贤,齐国必霸。」 「说的那么言之凿凿。搞得好像兄长你见过那位宋国公子似的。」在鬼门关前打了个照面的韩昭也不敢在这时跟兄长顶嘴,但骨子里唱反调的习惯还是留着。 「是没见过。但是……」韩卓想着自己方才的感受道,「就从暴戈信将军那里听闻的,木摧于秀,兰烧以薰。若是宋公子戴昌意还在世,就应当是这副模样。」 「不说这个,但我还是没想明白,他田昌意还什么筹码都没给,你怎么……」 「没给?」韩卓对他这位愚蠢的弟弟真心是感到没救了。人可以蠢,但怎么可以蠢到如此没有下限?他想不通,直接反问,语气都不是很好。 韩昭眼前的问号比今日之前的所有加起来都多:「就那铁器交易,应当还不足够我们退兵吧?」 回答问题的语气又弱了不少。 「是秦国。」韩卓望向遥不可及的西方,想像着那一道天堑第一次被攻破的画面,语气沉肃,「若是齐国一蹶不振,我们得的多,秦国会得的更多,更何况秦国尚未与齐国接壤,这些土地若是进了我们肚子,后面还是要加上自己一起吐给秦国,削敌以肥强邻,于我们韩国而言,并无半分好处。我们韩国所擅长的,可就是夹缝里求生存。地不要大,但得每一分每一寸都是我们自己的,而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需要说那么多。 田昌意反方向回到山脚下时,李德正围着那堆熄灭的篝火边跑边哆嗦,这时入秋日,昼夜温差很大,他只着中衣,虽然做军人的体质不错,但也不足够耐寒,要真的放他一人这般在外面过夜,这荒郊野外,真要冻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田昌意的马儿经过李德面前停了一瞬就继续撒开四蹄将烟尘抛在屁股后面了。田昌意将军装物归原主,倒是只着中衣,迎风感到了快意。她可是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冷。 「这几日休息也够了,穿好了就赶紧跟上来。」田昌意的声音被一骑烟尘拖得也很远。 早半个月,在田昌意宋地平叛时,高唐就不是赵都头主事了。 各个城门的戒备都提到最高,城楼上巡视的军士昼夜不停,方圆五十里内行经的车马都要经过盘查,一旦发现疑似的敌国奸细都可以不问出身捉拿入狱。田昌意在进城时还特地留意了一下城门的守官,发现是新面孔,除了基层守门的那几个军士,还有些督军的职位,口音也是临淄近郊的,虽然并不正宗,但这在高唐并不常见,也不知是哪些人的手下。 高唐原本的军官都被撤下,换了昌平君随行来的人。负责迎接田昌意的人都是礼服打扮,还有些看热闹的穿常服或着紫色的贵族。 第157页 田昌意跟着赵都头一路往城主府走,闹市不得骑马,道路虽被肃清,两条腿又能走的多快?那些从临淄来的贵族基本上都会和田昌意打招唿,田昌意一路上也得一一回应。折腾了半天,总算是到了城主府,田昌意才有时间问赵都头具体的原因。 「……王上派遣了使臣到魏国商议和谈的事。」 「高唐交由昌平君驻守,他根本没有打仗的经验……」 进到城主府内厅前,赵都头说的嘴巴都要干了,好歹让田昌意听到了最为关键的两句话。内厅里,昌平君正在设宴,入眼就是纱幔绕柱,一片纸醉金迷,田昌意随意扫了两眼,一个都不认识,应当是武池殿中名号都排不上的一群人,对她来说没什么好在意的。 这时候听到了虚浮的脚步声,田昌意侧身,一个着封君礼服的男人左拥右抱,两个胡姬在怀,正是摇摇晃晃地向她走过来。昌平君的年岁不大,二十出头,肤色微黑,眼下青色很重,怀中胡姬奉上的酒水总是没法准确递到他的口中,一双眼眸浑浊的分不清东南和西北。 「赵都头?」昌平君先是凑到赵都头面前,眨了眨眼睛,然后才看见旁边的田昌意,让了一边胡姬就往田昌意怀里送,「安平君,这可是我从临淄带过来的好尤物……」 田昌意再侧了下身,直接背对着城主府内厅,问向赵都头:「王上有关于我的安排么?」 「这要问昌平君大人了。」 「那行。」田昌意直接迈步走出城主府内厅,「李德他们有些睏倦,将他们安排好后,我们回临淄。」 第九十七章 八月底从临淄出发,再回来就是十月初了。 心里有点底的田昌意本来也没想过见到公主目夷的路程会有多平坦,但是,才是远远地望见雍门,就看见不算正门的城门门口布置了许多并非寻常守卫的军士,他们站在负责盘查的城守身后,看那服饰,是公子无浅的贴身侍卫。 为首的领军高瘦,双目炯炯有神,和田昌意的年岁相仿。 他站在城门口正催促一辆载有贵人的马车车夫掀开车帘,正要开口。 田昌意立即打了个手势,示意跟在她身后的百余名亲卫停下脚步,想要换个城门再想办法,但是这位新继任的郭城君彭不准已经发觉这边的异样了。 他径直往田昌意所在的方向过来,步子迈的又小又快,手上似是举着玉璧,其实只是平常两手交叠,低头躬身,恭敬谨慎,脸色庄重:「安平君。」 「郭城君安好。」田昌意只能站出来,同时还之以礼。 朝中新贵中,郭城君是有亲自统军打过仗的,扑面而来的军人气质几乎让田昌意感觉不到一点温度。 「在下接您去赴宴,在入宫之前,公子无浅想亲自为您接风洗尘。」郭城君彭不准简单说明了来意。 「公主殿下……」田昌意仔细端详着郭城君彭不准的眼睛,一时间也分不清其中是黑色多一些还是白色多一些,「应当有和诸位公子说过我的事情。」 「已经三令五申许多次了。」郭城君彭不准看了田昌意一眼,很快背过身,已是领路人的姿态了,「不过她在和王上和解之前没法从朝露殿出来。」 田昌意有想过自己在宋地平叛之后会变成那些闲的只会自相残杀的公子眼中的香饽饽,但怎么说,她都先是公主目夷的人,不该是绕过公主目夷就率先找到她这里来,之前那回是公子无浅不知轻重,原本以为在马服君的耳提面命之下,至少能长点记性,但现在看起来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马车上就彭不准和田昌意两个人。 「宋地的叛党闹的声势不小,安平君感觉怎么样?」马车里很安静,公子无浅的待遇不错,这公子车马都让彭不准用了,抗震和隔音都还可以,没有什么震动也没有什么声音,彭不准两手交叠放在双膝上,随意地问道。 「还行,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田昌意知道这是试探,这些她辗转于齐宋两国的宫廷,见都见都多了,「郭城君呢?令父的兇手找到了吗?」 彭不准交叠的双手立时握成拳头,关节处都因为用力过大变成了白色,语气却没有怎么变化:「还在找寻,但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公子申的门客,他们家和东海乐氏沾亲带故,要是公子申不想要每日出门都提心弔胆,这件事很快就会有个结果。」 田昌意挑了下眉头:「那就好,但如今太医院的太医令一职正是东海乐氏把持,他家世代为国,在王上心目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闻言,彭不准不由得多看了田昌意一眼。田昌意去年才由公主目夷的裙下之臣为众人知晓,在此之前,大伙都以为章子那一支的人都死绝了呢。 现在呢? 黑色长髮簪冠及腰,虽然这些日子一直征战在外,没有怎么打理过,有些毛糙,但依旧光可鑑人。举手投足间,进止闲华,光彩溢目,却是丽色藏剑,这样的人物,若是女子,便以国史计,当是能称得上国色两字,便不是,亦可说是在世神仙一般的人物——田昌意身体的每一寸都散发出高不可攀的气味。 毕竟是跟着公主目夷那样的人出来的,若是让人能够望其项背,他们的那位公主殿下肯定是不会看在眼里,更不必说还一直捧在手心上唯恐旁人碰了一分一毫,就连,王上也不能倖免。 第158页 「那还是公主殿下举荐的人,但据我所知,太医令乐西从未说过公主殿下一句好话,反而上回安平君你去太医院,还为其阻难。」彭不准神色轻松了不少,语气也像是和普通朋友交谈那样写意。 田昌意不好纠结那件事,笑了一下就打算混过去。 然后彭不准又问道:「安平君你就不打算问问我,我们那位尊贵的公主殿下怎么和王上闹别扭起来了?」 「没有必要。」田昌意回道。 「我还以为公主她那么护着安平君你,安平君你对待公主也是一样的,原来不是吗?」彭不准自言自语了一番,之后便是发觉马车停了。 「想要下车么?」彭不准掀了车帘,清楚了状况后问向田昌意。 田昌意没做声。 「还是先出来吧。我倒是没想到,就今日这雍门国道,为着安平君你,一下子来了四位公子,三位封君。」 马车旁,市集中心。田昌意几次试图说话,几次话到嘴边,都还是闭上了嘴巴。 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对了,言轻莫劝人,人轻莫入众。 她周围站着四位公子,三位封君,还有跟随他们大大小小的官员以及护卫若干。就这么些人站成一撮,真的有位不识相要按话本子那样去演的贵公子骑了匹烈马从这旁边经过,没有演变成大事件,也要被某些嫌弃世道过于太平的人弄成大事件。 「怎么?」鼻樑高耸不似中原人的是有胡人血统的公子失载,「这是很难决定的事吗?从我们中选一个就成了。」 田昌意是被彭不准强行介绍给众人的,说着就把公子无浅设宴接风洗尘的事情抖露出来了,恰好这几日王上的心思都放在公主目夷的身上,没有心思在武池殿设宴,各位都很闲,所以这一听到田昌意回城的消息就都紧赶慢赶过来了。 「我长那么大,还没出过临淄一步呢,你可以在宴上和我们多说上一些上阵杀敌的事。」一个和彭不准差不多情况继任为封君的傢伙抖着两只大袖子,一点都不嫌话多,「之前王上一直不让我们打听这些事,那些自恃功高的人也不和我们说,安平君,你不是这样的人吧?」 多说上一些! 说什么?说敌人多么弱小,不堪一击,齐人技击之士所向披靡,攻城必下,逢战必胜么?这些东西那些茶肆酒馆的说书先生都说烂了! 且不说高唐,就单那宋地,她基本上是用宋国的旧身份诓赢的,真的要讲起来,全部都是漏洞,完全经不起推敲。她还等着赶紧赶回宫中和公主殿下串下口供,免得后面齐王问起来露了马脚,还在田昌意的脾气向来算好,在旧的情感復燃之前,她在公主目夷那里可是块木头,刀噼斧砍之下,一点气都不会生的那种,所以,被这样阴阳怪气了一番后,田昌意想了会,才开口:「这位公子看着有些面生,希望在下没有记错,是公子沛么?」 田昌意问的是在公子失载旁边,一看站位就知是从属地位,有些唯唯诺诺像是僕从却着公子章服的那人。 公子章被田昌意点名后,惊大于喜,回答时声音都有些尖利:「是,是,正是在下。」差点就向田昌意行起礼来了。 身后有人说:「是公子失载的弟弟,明明也是夏姬的儿子。」 又有声音:「怎么气质差的那么多?」 另一个人解释:「王位就一个,自家兄弟不成手足,能予对方不就是一个首级么?还不如这样废养着安全。」 声音逐渐远去,田昌意从那张怯懦脸上读懂的信息却不只是这样。彭不准和田昌意是并排站着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田昌意的嘴唇动了动,公子沛就连忙收回了眼底暗藏着的光芒,撇过了头。 是怨恨! 不蠢的人,还有着高贵的地位与骄傲,被身份远比自己低微的人如此议论还得装傻,必定会产生怨恨之情。 这就是公子沛! 当然,只有田昌意知晓,这也是最开始的公主目夷。 「安平君你刚刚说什么了?」公子失载兴致勃勃地说,「我方才没听太清。」 「没什么。」彭不准还不想这张底牌太早用出来,他帮助田昌意矇混过关,正想说点什么时。就这时候,两只手掌相击,巴掌声,一声响过一声,由远及近地,逐渐就到了众人眼前。 田昌意看见人群之中有抹熟悉的身影,就像那日她在高唐以为的错觉,但随着那抹身影清晰了脸庞,一步步走过来时裹挟的无可匹敌的气势,田昌意便意识到,这不是错觉。 田昌意看见公主目夷鼓掌的双手垂落了下来,握住她的手,声音没什么情绪:「我们先回去!」 公子失载这才反应过来:「薄公主你怎么……」 「你们的事之后再说。」公主目夷已然迈步,头也不回,「父王这几日心情不是很好,莫要他在武池殿看不见你们人影。」 「安平君我就先带走了。」公主目夷停了一下,背影全然是黑色的,拖得很长,语调平稳的不像话,「希望你们玩的开心,至于无浅,我会帮他问问公子纠和公子康。」 公主目夷很少会这么直接威胁人。 周围所有人都哑口无言。 第九十八章 才下公子无浅的马车,又上了公主目夷的马车。然后就是静悄悄的。 「公子申告诉我,说你被公子无浅的人拦下来了。」 第159页 还是公主目夷率先打破了沉默。 「公主殿下您来了多久?」田昌意坐在公主目夷的身边,语调也是平稳。 公主目夷没有回答,田昌意猜公主目夷早就来了,方才那处境,周围都是诸位公子以及封君的随从,没有提前打好招唿,那些人再怎么识时务,也不可能让公主目夷这么给侍奉的主子大惊喜。 公子失载那副吃惊的样子不像是作假。 也就是说在公子无浅的马车被拦下来之前,公主目夷就选择在这挑了个好位置旁观了。 「为什么要对公子沛说那种话?」公主目夷问她,衣阔裳长,正紫配以金线玉章,抬手摸下巴的时候,袖子往下落了一点,露出手腕,她依旧没看田昌意。 田昌意说:「您是指方才我开的玩笑?」 「我似乎没给你看过这一类的笑话书。」公主目夷点了点头,不知道信了多少,「要是我没来,公子无浅和公子失载,你打算选谁?」 作为齐王最为宠爱的公主,公主目夷的立场非常重要,田昌意是公主目夷的人,她的选择就是公主目夷的选择。可以打岔含煳一时,但不可能一直这么岔开话题,到最后她肯定得选一个,但是,据田昌意所知,公主目夷不会选诸位公子中的任何一个,所以田昌意哪一个都不能选,或者说必须要选择,她都得身不由己。 「不知道。」田昌意很诚实。 但不管怎么说,公主目夷出现的都算及时。 这种贵族设宴,接风洗尘是假,明里暗里的试探才是正题,届时就算什么都没说,也不知道后面会传出多少风言风语,呆的时间久了是公主目夷有意,呆的时间短了就是公主目夷不喜。现在公主目夷把所有人都回绝了,明显是不想掺和进去,至少短时间都不再会有人来触霉头了。 听到田昌意说不知道,公主目夷又不说话了。 气氛还有些僵持,田昌意知道公主目夷在闹什么别扭,她先侧脸望向被身旁之人攥的有些出汗的左手:「我寻思实在没办法,就先晕过去。那个彭不准是知道我之前去过太医院的。」 田昌意很热,但是公主目夷的体温却很低,热量没有得到平衡,凝在公主目夷手心里就都是冷汗,田昌意察觉到了异样,她反手将公主目夷的手握在手心里,意识到主动权丧失,公主目夷皱了下眉,到底是没有挣脱。 「但是后来想了想,公主殿下您是不会让我失望的,反正您会解决好,我就不要给您添麻烦,多管闲事了。」 田昌意慢慢地,略带迟疑地伸出右手来抱公主目夷的肩膀,公主目夷直起的身子挺得更加直了,从田昌意的指尖擦过,但下一刻,田昌意紧紧抓住公主目夷的双手,不让公主目夷再动分毫。 十指交握?不,只是左手。田昌意的右手覆在公主目夷的手背上伸到手指间的空隙后就是牵起,让公主目夷的手掌完全贴合自己的下巴曲线,接着下滑,大拇指压在公主目夷的腕骨上,侧耳就是贴在公主目夷的肩窝处,数彼此的心跳。 悸动,慢慢地重合;欲望,一点点地盈满视野。 让公主目夷的唿吸都只能经由田昌意头顶的玉冠,变得更加急促。 仿佛两人不知何时已融为一体。 公主目夷的心跳一下子感觉很平静,但她的大脑却很兴奋,血液渐渐回流,视野摇晃,田昌意整个人就在笼罩着雾气的晨曦中——不,应该说田昌意在发光,田昌意的光芒和清晨的光芒合为一体,仿佛是夜尽启明的那一抹佛晓之间飘散的白云。轻微地,鼻尖萦绕着春水煎茶般的香味,那种沸腾的热气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热浪,似是要将掩着的心跳一下子沖翻撞开。每一次唿吸,公主目夷都愈加艰难。 「够了。」公主目夷挣开田昌意的钳制,把对方的手拍到了一边。 田昌意几乎就要启动公主目夷兽性大发的开关了,目的即将达成却是功亏一篑,感觉并不怎么好。但现在田昌意要考虑的不是这个,被公主目夷复杂的眼神看着,她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才能撇开自己身上故意为之的嫌疑。 「公主殿下?」田昌意眨了眨眼睛,试图让自己至少看上去比较无辜。 但公主目夷已经撇过头,错开了田昌意的视线。 「公主殿下……」田昌意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发觉公主目夷弯下身,一口气就吐了一口血。 差点忘了公主目夷现下的身子可是一点都经不起折腾的。 一口血吐完,公主目夷用宽大的袖口掩嘴,结果那血就像是不嫌多,紧接着的几声干咳,公主目夷吐血的样子就像是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似的。谁知道这段时日她又怎么折腾自己的身体了。 田昌意不打算在这时候袖手旁观,一只手压住公主目夷的后颈,直接含住了公主目夷的下唇,一个深吻就堵了上去。 血腥的味道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 但是没关系。 从现在到死为止,陈目夷会体会到各种第一次。根本不会有时间回忆这次亲吻的味道。总而言之,渎神之罪,不会就这么简单结束。 所以她们真正意义上的初吻,都是血的味道。 「我说够了。」公主目夷再度把田昌意推开,皱着眉,神色都没变。 田昌意感觉自己有些生气:「陈目夷。」 第160页 「够了。」公主目夷只是平静地重复道。 田昌意脸上还带着怒气,却是从袖口里拿出一块方巾,以轻柔的动作将公主目夷嘴边的血迹擦拭干净。 到朝露殿所属的院落时,田昌意就率先下车,往自住的偏殿去了,除了一身的血,谁也没发觉异样,虽然这样就很异样了。 这时候公子失载他们已经抵达了武池殿,齐王亲自设宴,诸位公子中及时到场的并不多,公子无浅有马服君扶持,自然是得了齐王第一手的称赞,但就是这样,也没能让齐王田朝的脸色好看多少。 最后众人在战战兢兢中总算度过了这次不算愉快的宴会。齐王田朝摆驾回桓公台,没想到在桓公台前早等着一个人。 「沛,你母亲那,是有何事?」齐王田朝止了车马,望向这个一开始就向自己表明绝无争位之心,还三番两次来禀告消息的儿子。 虽然消息多数是自己知晓的,但宫中朝中俱为一体,他也不嫌多了这么个眼线。 「今日儿子和安平君打了个照面。」公子沛意有所指。 「这个孤知晓,他才到高唐,目夷就准备他返回临淄的事宜了,生怕孤这个做父亲的要做什么坏事。从田昌意出世以来,目夷对他的事就有三令五申过,对孤这个老父亲她都是这般不讲情面,错不在你。」 「今日本来是想借用失载哥哥的手帮父王除去这一祸害的,但是他好像知道是我。」公子沛的心跳还没缓过来,声音有点打颤,「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 「怎么?他也瞧不起你?嘲笑你了?」 公子沛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好像是透过我对别人说的。」 还带点『你能奈我何』的神色,就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田昌意在一片嘈杂中,无声似有声:「你这样子,好像一条狗哦!」 公主目夷泡在汤浴池中,迷迷煳煳地做了一个梦。 梦见和田昌意第一次见面。被母后拉扯着衣物向神明台主祀殿上那几位行宋国旧礼,殿中一群祭师照常还在做自己的事,所有议论也不惧传入她的耳中,而她还只能装作无事,然后田昌意独自一人冲进来了,说完迟到的原因后,转到了她这里,以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平静地说道:「你这样子,好像一条狗哦!」 自那之后,田昌意再也没有这么和她说过话了。今日是第二次。 然后公主目夷做了第二个梦,梦里她在和田昌意商讨关于神明的问题。 「神明可以变成世间万物,就是说任何形态都可以吗?」 「是的。」 「那么为什么选择人族?为什么非要以人的容貌来歷经世间一切?」 田昌意友善地笑了:「陈目夷,我不知道你们的祖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被创造出来的。但事实上,对于大多数神来说,没有比人更加厌恶,感觉噁心的存在了。只要一看见人族,就会产生一种本能的轻蔑,不讲道理的憎恨。但是有些神明不一样,对我来说……你们,我非常喜欢。」 「我喜欢人,就像你们喜欢狗。本来是可以离群的狼,被豢养成了必须售卖忠诚的狗,又聪明又愚蠢,一想到狗这种动物产生的原因,光看着就觉得有趣。」 感觉到了冒犯,公主目夷语气也忘了掩饰:「那你不就是狗!」 「可我是神啊。」记忆中的少年转过了身去,轻风把她的髮带吹到了空中,散落下来的黑色长髮如瀑:「——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不许你告诉别人哦。」 --------------------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填完一个大坑了。相信这是每一个写小说的作者都会感觉高兴的时刻。然后字数也总算是突破了三十万大关,所以接下来,让我们开启飞行模式。对,就是,芜湖,起飞。 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不许你告诉别人哦。这句话在本章之前一共出现了两次,分别是第21章和第54章。 第九十九章 「公主殿下。」侍女的声音传入耳中,打碎了公主目夷混乱至极的浅梦,「安平君求见。」 「公主殿下说不见。」 侍女将公主目夷的回答带给在殿门外等候着的田昌意。 然后田昌意微微点头,将手上提着的类似于食盒一样的东西推入侍女怀中,直接无视殿门口守卫的军士,推门而进。 侍女和几名军士追在田昌意身后:「安平君,公主殿下说了不见。」 军士追了两步就停了,田昌意则是以身后人似要追及又是碰触不到的步调走到了浴池靠岸,在公主目夷身旁半蹲下来,看见公主目夷拿过面前浮动小几上的一壶酒,掀开小盖,酒水泼了她一脸:「出去。」 田昌意擦了额头,眨了眨眼睛:「我是来给您送药的。」 田昌意回到偏殿一换好衣物就是和黄邵打听起了关于公主目夷这些日子用药的情况,得到的答案很理所应当,在和齐王置气的这段时日,为了在气势上不落下风,公主目夷又服了好几丸药。 但这回,田昌意不是给公主目夷送那种药的。 田昌意除了会行军打仗,自个儿单住的时候,也是什么都会干的,煮饭洗衣打扫,样样都算是好手,煎药自然不在话下。 「这药草是从宋地来的?」公主目夷自然闻到了田昌意身上的药味。 田昌意轻轻地『嗯』了一声,她招招手,本来是追着她要向公主目夷告罪的侍女就下意识地把怀里的食盒交给了田昌意,也怪这物什,要不是怕里面装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侍女也不用追赶的那么小心,虽然就现在,侍女是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把田昌意拦下来,怎么看,公主目夷也没有治罪田昌意的意思嘛! 第161页 很有眼力见的侍女一看这种情况就混在负责侍奉的大队伍里玩起了消失。 田昌意可没注意那么多,她打开食盒,两只手将其中没有把的青瓷盅拿出来,打开冒着热气的盖子,用勺子将其中灰黑的药汁搅拌了会,接着,不用瓷勺,嘴唇贴着盅沿,先行试了下苦味,下垂的眼睫像是含着晚星般的光芒。一直都知道田昌意的长相很有蛊惑人心的效果,但每一回,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就是不同的感受,每一回,都要为田昌意的美色不由得打心底去赞嘆夸奖上许久。 公主目夷两肘压在温暖的玉石上,静静地看田昌意为她试药,眼神就黏在田昌意的喉咙没下来。 田昌意不管做什么都有种韵律般的美感。 当然,公主目夷没有说出口的是,田昌意如果能让她来做些什么,那样子,她觉得会更赏心悦目。 舌尖舔掉嘴角残留的一点药汁,很快,田昌意的试药就结束了,她舀了勺药汁,吹了口气,就将其呈到公主目夷的面前:「不烫,苦味也能入口,这补血滋养的可是好东西……」 「不要。」后面的话没说完,公主目夷继续了她的拒绝。 这回,田昌意没有再用言语与公主目夷交涉,她一口气将盅中药汁喝了大半,捏着公主目夷的下巴,与其额头相抵,舌头撬开齿缝,几乎是将药汁灌进公主目夷嘴巴里的。 在一片由温泉蒸腾而起的薄雾中。 公主目夷要吐,但她们两个的唇形非常相合,没有一丁点儿的缝隙能让她钻,她推了田昌意两次,最后不得不将药汁全部吞入腹中。 田昌意才放开她。 「你都记起来了?」 田昌意的一只手还捏着她的下巴,脸虽远离,但看着她的目光是在闪烁,是星尘那样的光彩。她也看着田昌意,目光平静,声音很小,那种震动几乎可以和她此时的心跳等同,深入骨髓的恐惧慢慢在復甦。 「记起来了。」田昌意验证着公主目夷的疑问,声音也很小,有些温柔,却也更危险,她的手开始往公主目夷脸庞的后方移动,捏住对方的耳垂,摩挲着,「很久没有正式见过面了,虽然跟我想像的差不多,但细节果然是要亲自上手才能更加明确。首先是手,手指变长了很多,手心也比以前容易出冷汗,骨节很分明,接触时会有种愉悦感,比见到你时那种身体发热状态还要感到舒适……现在就是耳朵的形状,这种轮廓,嗯,跟我的一样呢。」 「……就是你,也会想要成为大人那样的想法,不是吗?」 公主目夷没想到田昌意连这种话也记得那么清楚。 田昌意的另只手放心青瓷盅后也不肯闲下来,从公主目夷露在外面站着些许寒气的肩头往下,身体一同落入水中,在即将抵达目的地之前,公主目夷抓住了田昌意这只细白滑腻的手的手腕,眼角有点红:「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田昌意的语气一下笃定起来,这回轮到她甩开公主目夷的手,让对方背靠着池壁,被迫迎视她的目光,「你喜欢我。」 「我喜欢人,就像你们喜欢狗。本来是可以离群的狼,被豢养成了必须售卖忠诚的狗,又聪明又愚蠢,一想到狗这种动物产生的原因,光看着就觉得有趣。」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不用担心在这种时候会有谁暗中监视,把这里发生的事情泄露出去,但公主目夷却是陡然间不想要自己再面对着一切——田昌意正在一字一句对她说,「而且,非常喜欢我。」 「你非常喜欢我。」 田昌意眸子里的星光在缭绕的雾气中也不减半分光芒,公主目夷总是被这样的光芒所牵引,她深知那样的光芒所映照着的自己只是借用这光芒来掩盖自身的一团污秽。 任何一句反驳的话,都是欲盖弥彰的证明。 「说,喜欢我。」田昌意继续逼迫。 公主目夷想起在禁地见到田昌意的那日,她穿着白色绸衣从祭坛上下来,身上,包括光可鑑人的乌黑长髮上都沾满了血。她一直看着她,逆着光,居高临下。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在癒合,骨骼在生长,血液在回流,皮肤像是装裱好的画纸那样平整。被猰貐拍成的一团肉泥,重新以人形出现在她面前。 「把你来这里的目的说出来。」田昌意是这么说的,那段记忆过于深刻,哪怕是碎成千万片,那时田昌意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公主目夷都能记得非常清楚明白,恍若昨日。 「来探寻神明存续的秘密。」她就这么把母亲的嘱託忘在脑后,说出口了。 「说,什么都没看到。」田昌意把她过于惊恐张大的嘴巴合上,说道。 后面公主目夷就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因为她那时是真的晕过去了。 她一时吃痛,回过神来时,就看见田昌意在咬她的手背。 「陈目夷,你喜欢我。」田昌意不满意公主目夷在这种关键时刻的走神,她一个吻接着一个吻,从公主目夷的手心到手腕,一直往上。 公主目夷不敢挣脱,却也是尽力不让田昌意的吻再落到她的身上,不知道是不是水温的缘故,她的心跳比往常快了许多。 「但你不喜欢我。」她说。 田昌意一副『你绝对是在开玩笑』的表情,她停下动作:「我喜欢你。」 「你那不是喜欢。」 第162页 「为什么?」 「神明不会喜欢。」公主目夷缓缓道。然后她松开田昌意的手,自行拿起青瓷盅,将里面剩余的药汁喝完,喝尽。 气氛一下子就冷却下来。 「你怎么那么笃定?」田昌意取过公主目夷喝完的青瓷盅,盖好盖子,放回食盒,在这方面,她倒是没有强迫人的爱好。 公主目夷顿了顿:「今晚一起用膳吧。」 「我要吃你亲自做的糖心糕。」田昌意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到另一边了。 然后公主目夷就独自出浴,就留田昌意一个继续泡澡了。 气氛就这么缓和下来了。 作为存世的最后的神明,田昌意在还是神明的那段日子,是有想过神性究竟是什么。 傲慢,冷漠,刻薄,阴狠,暴戾,疯狂,残忍,果决以及,薄情寡义……以人族的评价标准来细化,大多数是如此一些不好的词语形容。但以神明的身份而言,这样词语才应该是她的日常。 在她的光阴长河中,她没有需要安抚的存在,没有需要妥协交换才能达成的愿望,没有顾虑,不需要考虑。 因为死亡没有代价,所以死亡也没有意义。予取予求,予舍予夺这样的做法可以做到却无法理解。身为神明无法体会到凡人的七情六慾,对于过去的悔恨以及未来的焦虑,都是如同此身所能体会到的痛苦一样,都是迟缓到无法让她做出反应的一种无关。 神明的心,几乎什么都感受不到。 知道喜欢的行为,却没有能力感受到这对公主目夷意味着什么。 神明不知道。 神明也不了解。 所以,才不能回归神位啊。因为那样,就又是只剩下本能的憎恨了。哪怕是拙劣的模仿,哪怕都是亲密的表象,她也能或多或少感受到某些动作背后的意义,然后,和公主目夷所说的喜欢重合起来吧…… 「我果然还是最喜欢一见钟情的桥段啊!」田昌意抱怨道。 第一百章 搬到这朝露殿来,公主目夷估摸也有小六年了,但是她还从未踏足过膳房。 诚然,人是要吃饭的,但作为公主之后,陈目夷就只需要负责吃了,所以,像她这样的贵族,就是从来没见过膳房长什么样子都是很正常的。 在很残忍的同时也可以很天真,比如说有的人直到死还认为所有的蔬果都是树上结出来的,所有的材料只要放进锅里就会变成美味的食物,嗯哼,公主目夷原本也是可以成为这样不辨五谷的大贵族。如果,她不是天降灾星的话…… 重新穿戴整齐后,公主目夷推开日晞阁的殿门,然后,她的身后就自然跟了一堆人,她走了会,才道:「膳房,还在原来的位置?」她之前记过后宫的构造图,但是朝露殿重建后,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变动,她得确认一下。 「是。」黄邵立即俯身回道。 「那,摆驾。」 「是……等等,公主您要去膳房?」黄邵有些不解,「君子远庖厨。公主您要吃什么,吩咐下去就好。」 公主目夷低着头:「安平君要吃我亲自做的糖心糕。」 黄邵呆立了许久,哪怕他在公主目夷身旁侍奉了许久,知道公主目夷对待田昌意的真心,他也没想过一国公主就因为这么个理由亲自下膳房的。 ——就因为安平君田昌意想吗? 大厨谢二的日子一直都过的很舒坦。他是家中老二,分得的家业足够一辈子吃穿不愁,藉由父辈的人脉,他早早地就声名在外,甚至成为了薄公主私用膳房的特聘厨师。这位公主的地位高,但是在菜品口味上从来没有什么要求,向来是做了什么就吃什么,那一旬一变的食谱到现在也只用了两版罢了。特别省心,特别,还赚钱。在市集中一石小米只能卖十五刀,而在这里,这个数字便涨了两百倍,可以卖三千刀。他正值壮年,相信再这样下去,不用两年,他也能用钱买个爵位,荫及后人了。 他以为这样的美好生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直到这一天,他正招唿手下人给公主目夷要吃的东西煨好火,门口就多了一群人。 乌泱泱的,为首的他见过,宫中人看见时都是用『大人』来称唿,氏黄名邵,是公主目夷的亲信。这么大阵仗,谢二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贪污的事情败露,要被叉出去五马分尸了。 「打扰了。」黄邵的语气很客气,「是这样的……家妹一直想要进宫侍奉公主,便想要在膳房里谋个差事。」 如果不是看到黄邵说完退到后面让出一个衣着华贵,眉眼疏冷,论长相和其本人没有丝毫相似的少女,谢二就真的信了。 就知道宫中的这些贵人只要闲起来,什么家家酒类的游戏都能玩起来,谢二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他冷静地行了个礼:「膳房烟火熏人,要是伤了大人您这冰雪一般的肌肤,可就……」 少女无情地打断她:「不食烟火的那是神仙,而且我不会打搅你做午膳,那黄铜器具里的食物只要热一热便好,膳房里做饭从来不是现做的。」 谢二想了很久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最后他只能抽搐着嘴角,不跟这道里人辩解。 「这里的食材,您可以随意取用。」 重建的西膳房充分反映了齐王对公主目夷的宠爱,是除了齐王御膳外占地最大的,也是后宫诸位夫人宠姬中份例钱最多的。西膳房採购材料从来不是以价钱计算,极尽广泛,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是能够端上桌的东西,它就能被做成菜。 第163页 当谢二第一次执掌这装饰像是某位候伯卧室的膳房时,他就很想在心中感嘆一句:「只给一位公主,这可真够浪费的。」 因为地方很大,叫得出来名字和叫不出来名字的材料都非常多,谢二光是记清它们的区别就花了非常长的时间。但是,这位贵女似乎对这些材料都不陌生,没有一丝好奇,径直就奔向了目的地。 谢二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分辨两个袋子里的粉末,就知道这位贵女是真的打算上手了。 「这里有先凉好的面团,您要用么?」谢二问。 「今日的食谱里没有需要粘米粉做的面团,你们应该没有准备吧?」少女漫不经心地说。 谢二觉得她不像黄邵口中的妹妹,因为长得不像,格调也比黄邵高多了。但是也不像从来没有撞见过的此间主人薄公主,因为那位殿下不可能专门去看食谱,他相信自己的经验。 不知道经歷了多久,少女挽起衣袖,将红糖,粘米粉和温水揉成面团,初时手法还有些生疏,但很快,那摁压的动作就变得非常老成了,确认好软硬后,乃至于用刀切片的薄厚程度,少女掌握的都非常适宜。 谢二不自觉地将自家那个只知道斗鸡养狗的女儿横向对比了一下,如果擅长琴棋书画的贵女们连膳房都能好好打理了,那他那个女儿在临淄城中就更没有市场了。肯定是嫁不出去的。不过他还能安慰自己,像眼前的这位贵女,肯定是少数。 这会儿,少女正将红糖包进白面团中,口子收紧后,用玉箸压出梅花形状来,她主动开口:「这小吃食虽然上不得台面,但你多少是有见过才对。」意思是不必谢二时刻那么盯着。 但谢二是听不懂的,陡然听闻,还以为是考校:「见是见过,但这糖心糕用料虽简单,要做出家乡风味来,也不是件易事,您这技法娴熟,就是王上御膳之处,也有一席之地的。」 「我这尚未上灶去蒸,你这熘须拍马,倒是深得其中三昧。」少女眯了眼,才正眼瞧了谢二,「这是母亲遇见父亲,第一次做给他的吃食。第一次吃,他就很欢喜。」 谢二愣住了,因为他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少女笑了一下:「去做饭吧,莫再用蒸过的东西去试人胃口,这里的东西应该够你大展身手了。」 谢二点点头,就转身去做饭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听话,而且再做饭时,还有些快乐。 谢二的名头毕竟不是混出来的,就像他刚刚进这里时也是有好好做过功课的,正当他做了几个开胃小菜,调下道菜需要用的酱汁时,少女又到了他面前。看情况是将成形的糕点放进蒸笼,就等熟了:「你叫什么?」 「氏谢,单名一个二字。」谢二感觉后背有点发凉。 「我叫陈目夷。你知道从你入职到现在,一共贪了多少齐刀币么?」 谢二就知道这并不是单纯来找差事或者来做饭的,他如临大敌:「您这是在说些什么?」 「用秦半两来算,是两百万钱,这还只是帐面上的。」少女侧了侧头,「哪怕是灾祸之年,一石小米涨价到九十钱,也够两万人一年的粮食了。而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厨子罢了。」 「要治罪么?」黄邵到这时却是出声了,「公主殿下。」 在谢二要辩驳之前,公主目夷摆了摆手:「都说了,今日我只是来做糖心糕的,不行吗?」 「小的我……」完全不明白状况谢二张了张嘴,出声就噤声。 「糕点熟了就端过来。」公主目夷完成了膳房工作,就自顾自地从原路返回了。 而谢二僵硬的脖子转到一边,才发现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 公主目夷从膳房回来时,田昌意正在看书。这时气氛还很沉闷。 说起来,在田昌意失忆以前,在神明台的那段时日,还是公子昌意时,每逢她看见田昌意,田昌意必是有一卷书在手的,当然用田昌意来称唿神明,似乎并不准确,但就目前而言,公主目夷已经习惯这么称唿对方了。 那时,田昌意总是很忙,要念书,要练剑,要习宗教还有礼法,难得宋太子不在神明台,也总有一群人前后唿应。那位侍母,只要田昌意一会儿不在人面前,就生怕她一次如厕时间久了遭了不测。 齐国公主的身份在宋国的神明台并不好使,但公主目夷能够在神明台待那么长时间,其中也是有宋太子默许的。所以那些暗地里的欺负总不会浮现在表面上,就算所有人都知道田昌意跑到她这里来了,与她交好,只要没有抓到实质上的证据,就不能多说她什么。 其实,公主目夷对书从来就不感兴趣,她看书多是为了解闷闲得无聊或者是拿来遮掩行为的一种手段和藉口。她只对田昌意看书的样子,以及看了什么书感兴趣。 「有事?」田昌意不可能没有发现公主目夷的注视。 公主目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脱口而出:「看的什么?」 她会在看过的书上做标记,其实只一眼,她就知道田昌意看的什么。 田昌意放下书,视线移到公主目夷脸上:「你当初要我看的那捲月下老人的传说。」 「怎么突然想要看这个?」为了延续对话,公主目夷也是拼了。问话干巴巴的,唯恐对方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殿内安静了一会。 第164页 「因为你喜欢。」田昌意的目光撞进公主目夷的眼里,她说。 第一百零一章 公主目夷和田昌意的关系,说主僕显然不大对,用挚友,恋人这样的词好像也差点意思。 田昌意是学习对象,竞争者以及合作伙伴。 这样说明起来,肯定会让人觉得不解,但作为君主的模板来讲,公主目夷认为田昌意就非常标准,虽然失忆之后,田昌意并没能让宋国起死回生,但这并不妨碍公主目夷将田昌意的那套理论奉为圭臬,至于竞争者,公主目夷追逐的是过去的影子,是还在神明台时的田昌意,合作伙伴也是一样。 这三个标籤,公主目夷也不知道对于如今的田昌意是否还适用,但事实证明,经验总是有参考价值的。 「但是我还是看不进去。」田昌意说,「想不明白,你的品味怎么变得那么烂了。」 公主目夷就知道田昌意会这么说:「不好看,也不用这么贬低它。」 「不能。我说的是事实,而且我从来不说假话。」 「好了。那就别看了,我们的喜好也不是完全一致的。」 「比如?」 「比如那糖心糕,我就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喜欢吃哪种甜的发腻的东西。」 「你要是不会做我也不会吃。」 「合着还是我的错了?」 「你知道就好。但我向来有容人之量,暂且就不与你计较了。」 这不是正常的田昌意说话的腔调,而是她的。作为神明,田昌意基本上半月也说不了十句话,但是作为人就该是废话连篇并且乐此不疲,这是田昌意的结论。 做人就要有人的样子,也就是说,田昌意正在努力扮演人的角色。这样的情况,公主目夷自然是会配合的。 「你总是吃的那么少么?」田昌意将公主目夷从思考的状态中拉出来。 空荡的殿中只有田昌意和公主目夷两个人。 田昌意盘腿坐在席上,着了件内衫,发尾还是湿的,水痕将白色绸衣弄得有点透。 公主目夷紧盯着田昌意的锁骨,一字,立体的骨感明显,昏黄的灯光里,可以看见一抹莹白沉在那一线的阴影中。田昌意身上的伤不少,特别显眼的当属脖颈的那一道,虽然已经形成了链状的疤痕,但红色的血肉新生,像是浅淡的妆粉痕迹,衬托田昌意白月一般的脸庞也多了丝丝的艷丽之感,让公主目夷顿时食慾大增。 「你脖子上的伤势很严重。」当然这种食慾跟饭菜没什么关系。公主目夷承认自己是明知故问,但是不说出来,她会杀掉楚太子熊洛就完全是因为私愤,没有多少基于田昌意的感情基础了。 毕竟在派田昌意去往宋地前她可是因为楚太子熊洛的所作所为生了好大一顿气,结果她的所作所为并不比楚太子熊洛好上多少。田昌意这伤势要比楚太子熊洛那时造成的更严重。 那脖子,当时可能要被怪物咬断了。 田昌意看了公主目夷一眼:「但这对于取回记忆是必须的,当初你和太子无亏费尽心力,把我送回宋国,所谋不就是如此。」 公主目夷大大方方地承认:「那时我们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母后死后,太子哥哥在朝中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这是一举两得之策。」 「可惜太子无亏到死都没找到神明台所在。」 「这本来就是能做到就是最好,没有做到也不必忧心的事。」 「要是我没有失忆,你母后不必死,太子无亏也不必死。」 「那么,作为神明,您会这么来救人么?哪怕现在,您也可以让他们死而復生,这是您所拥有的权能,不是么?」 「可以啊。但我不想,不愿意,也没有心情。」田昌意吃着烫的要让人嘴巴起泡的糖心糕,感觉味道和当年比起来一模一样,打算就看在这糕点的份上不再计较公主目夷的渎神之罪了。 「所以啊,我们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得到这种回答,公主目夷的脸色也没变。 「对你自己也是这样吗?你应该只有不到一年的寿命了。」 「即使您对我袖手旁观也没有关系,我想要最后的时间陪在您身边。」 「即使喜欢没有回报也可以?」 「没问题,这本来就是我的一厢情愿嘛。」 结果到用膳结束,田昌意感觉自己的心情都不是很好。 她不知道为什么,成为人之后她一直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强烈的求知慾。身为神明的自尊,她不允许自己有『无知』这一概念存在,所以不知道的原因,她会一直探寻下去,直到得到答案。在公主目夷身上,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差不多是公主目夷来神明台两个月的时候。田昌意总是在厨房见到她。听说远游早就把从齐国王宫带出来的银钱都花光了,神明台里面的人吃穿用度都是无需花费,对外人可不是这样,某些祭师尤其针对这对母女,要求的花费明细繁多,于是只能母亲洗衣,女儿就来厨房帮忙…… 「跟往常一样,他们会付布币给她们。」季芈说。 「跟往常一样,一天还不够她们厨房一顿饭的。不要惊动他人。季芈。如果你真的想要给我这次剑术比试的奖赏,就联繫一下负责厨房和洗衣房的祭师,提高报酬,让她们足够在神明台活下去。」 「不要惊动他人?」季芈哼了一声,「要是被本人发现了呢?」 第165页 田昌意当时正在看《申子》,她看向季芈,季芈也看向她这边,她也懒得装对《申子》感兴趣了:「那么,她们会从谁哪里得知真相呢?」 但直到公主目夷离开神明台,田昌意都没从对方嘴里听到有关此事一句话,有很长一阵子,她的心情就像这样,非常不好。 但当公主目夷对她发出邀请:「一起睡吧?」 田昌意的心情又好起来了。 公主目夷睡相很好,不吵也不闹,抱起来还有点趁手,这也是当初她刚刚復甦,发现对方因为自己两句给吓晕后,把人抱起来,之后就给抱到榻上的原因。 结果第二日,田昌意就给吵醒了。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幼时,当她不想醒的时候,谁也叫不醒她,除了季芈。现在多了一个,公主目夷。 「田昌意?」好像叫了好几声了。 「嗯~~」田昌意含煳应了一声就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褥子里。 衣裙摩挲被褥的声音,两只手托住田昌意的肩膀,把人扶正坐起来,田昌意才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习惯周围的光芒。 公主目夷的手落在她的额头上。 而田昌意习惯性地就抱住了公主目夷的腰身,脸又埋进去:「什么时辰?」她现下一点儿也不想动。 「要早朝了。」 「哦。」田昌意继续磨蹭,做人做久了,懒病也终于染上身了,不过她做神时也不见得有多勤快,这不如说是回归本性了。 「你从宋地平叛回来,本来昨日就该进宫述职的。」公主目夷没有催她,阐述的话语间还带着暖色。 「王上未和我说就预备与魏国议和。我作为少年人,有些心气在所难免。」迷迷煳煳地,田昌意又闭上了眼,她蹭了蹭两下公主目夷的手道。 「我用你旧伤復发的藉口搪塞过去,幸得你昨日身上的血迹实在吓人。」 「那么就有劳公主殿下了。」 「今日秦国的使臣回来,是说秦王孙要二十了正是适婚年纪。」公主目夷说。 公主目夷这么一说,田昌意可就不困了。她立马瞪大眼睛,赤着脚就跑去洗漱,接过跑到一半又赶回来接过公主目夷手上的封君外袍穿在身上,还有点抱怨:「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昨晚怎的不和我提前打个招唿,我好帮他挡回去。」 虽然说一大早就看见一位美人衣衫不整为自己争风吃醋是件很令人感觉愉悦的事,但公主目夷知道田昌意在意的点和她的不大一样。 「帮他挡回去?」 「陈目夷,我和你说,秦国公子死于非命的太多了。」 「怕我嫁过去就守寡?」 「我怕到时候我事多。」不用侍女,田昌意端起铜盆出了日晞阁,还是披头散髮的。 田昌意虽然是封君,但有军职在身,所以在朝堂,她是坐在武人那一堆的,清爽俊秀的,在一帮五大三粗的大汉里,就像只小鸡仔。至于公主目夷,她本来是没有上殿的资格,但自从上次她闯入朝堂后,不知何时,朝堂就默认了有她一个位置。 主要讲的是与魏国议和的事情,两个时辰内,朝堂上热闹的就像是菜市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的,好不热闹。但在战事中出过风头的田昌意,不管是诸位朝臣还是她自己,都自发地忽视了她的存在。 齐王居高临下看着田昌意和公主目夷的眼神都充满了复杂。 直到早朝结束,田昌意都没等到公主目夷所说的秦国使臣。 散朝,一只脚才踏出殿门,田昌意就被齐王田朝的近侍王孙贾叫住了:「安平君留步,王上有请。」 被带到最近的一处偏殿门前,田昌意就听见里面很大的动静,在王孙贾准备出声奏报时,她听到了殿中齐王喊声:「你这是,私相授受,暗通款曲……当真是不知廉耻,无,无耻至极……」 …… 第一百零二章 田昌意不用脑子也知道齐王说的这句话跟自己有关系。她看向一旁的王孙贾,而王孙贾好似什么也没听到,他向田昌意挑了挑眉:「安平君,怎么了?」 这个人也是有趣。 田昌意一点没有要大祸临头的表现,她两手交握,捏了一下,脸上笑意也大了些:「父慈子孝,这时候我要是进去,可不是打扰了王上与公主。」 王孙贾这时眼中才多了一丝惊讶,但他点点头:「公主殿下也是说您来时,不必直接进去。」 这人也不知究竟是哪边的。 殿中公主目夷的语气一点恭敬也无,多了几分不耐烦:「我还以为父王您是来讨论和谈的事。」 田昌意都能猜到齐王脸上缤纷多彩的颜色了。 这两个人估摸是在她不在的这段时间把脸都撕破了,向来捧在手心里的女儿也会这样向自己露出獠牙,齐王想必很震惊吧。 公主目夷本来是不可能和齐王抗衡的,她的一切权力都来自于齐王。但齐国的胜仗多半有公主目夷的影子,神之子的背景是齐国在如今局面应对诸国能够依仗的最强底牌,齐王是一国之君不假,可是现在礼崩乐坏,国亡宗灭,以臣弒君的例子数不胜数,齐王不可能自毁长城。 但从问题的严重性方面进行考虑,公主目夷的这次唱反调和比国外敌军,城外那些叛乱要更加让齐王担心。 战争失败不外乎割地赔款,迟早有收復的时候;平叛不力不过于据地称王,少了些人力,税收。而公主目夷要是有谋逆之心,时时刻刻就该威胁到性命,动摇统治。 第166页 况且…… 齐王的声音小了许多,就是田昌意也只是勉强听了个大概:「孤只是没想到,宋公子戴昌意的棺木是你给转移走的。」 公主目夷的野心比齐王所想的还要大。 接下来的声音越来越小,田昌意估计他们是走到屏风后面或者内室去了。 田昌意等到日正午时,负责巡视的天武军换了三班人才看到公主目夷从殿内出来。 齐王没有再喊田昌意进去,看公主目夷的脸色,田昌意猜想齐王是不想再看见她的脸找气受。齐王是可以找她撒气,但公主目夷肯定会就齐王找她撒气然后让齐王受气,前面气没撒干净又要受气,齐王也不算是个蠢货,他自然晓得一开始就不找田昌意的晦气了。田昌意是这么理解齐王的行为逻辑的。 也不知道对不对。田昌意没向公主目夷寻求帮助,因为她还不想像齐王那样自找没趣。齐王的心情不好,公主目夷的脸色也算臭到没边了。 朝食向来是放在早朝后吃的,比起齐王与公主目夷之间的那些沟隙,田昌意更在意自己的肚子,做人就是麻烦,吃多了会撑,没吃会饿,嘴巴养刁了会嫌弃,也不能像之前行军时那样随便凑合。公主的厨子做的东西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面对阔别已久的朝食,两人还是像昨晚那样,对面坐着,相处和谐。田昌意不问公主目夷是怎么被齐王发现的,公主目夷也不提她才被齐王因为田昌意被骂的事。两个人都表现的很平静,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像她们一点也不觉得现在的形势岌岌可危,状况非常危险一样。 田昌意只管吃。 似乎要把这几年没有直接感触的味道全部从味蕾上体现出来。 但和昨晚的山珍海味比起来,田昌意感觉今日摆上桌的这些菜式很微妙,不是说味道不好,就是,不像是个公主的厨子会做出来的。 「这道莲子禽蛋羹是你做的。」当田昌意吃到第二口,她就以非常笃定的语气说道。 说来也怪。这还是田昌意在神明台做公子时发现的事情。原来这个世间真的能有一个人按照同样的步骤,用同样的食材做出和旁人形貌一般无二的一道菜,你就能吃出来不同的味道来。万千人中,你只能看到她的存在。一言不发,什么都不做,你就想和她在一起。她说好吗?你就会条件反射应她一声好。 对于田昌意来说,陈目夷就是那么特别的一个人。 可能对陈目夷来说,她也很特别,田昌意想,不管怎么说,她曾经都是神嘛。 「方才去整理书籍,路过了膳房。」公主目夷的神色恹恹的,回答也慢腾腾的。 看公主目夷的表情伪装的那么好,田昌意也不忍心戳穿对方,没有追问下去。 吃饱喝足好干活,就以前的行事来看,田昌意挂个安平君的名头,实质上就是公主目夷的贴身侍卫,现下齐王无视她,也没有给她安排活计,田昌意能做的也就是老本行。 公主目夷在书房舞文弄墨时,田昌意就带剑站在她旁边打瞌睡,呃,也不是说只打瞌睡,偶尔也帮忙添添茶水,磨一下墨,从书架上拿几本公主目夷指定的纪要资料,顺带把那只处处和她作对的猫的猫毛给撸顺了。 可能田昌意跟失忆之前比起来有点过于活跃,公主目夷沾满硃砂的毛笔直接把正要圈起的一个人名给打了个叉:「你很闲?」用力之勐,几乎要把紫竹所制的笔桿给弄折了。 田昌意眼睁睁地看着撸不熟的猫被公主目夷一喊就立马奔到对方脚边,被对方一脚划到了一边,理都没理。 看着田昌意没出声,公主目夷用一条绢巾拭去竹简上的硃砂,把这卷竹简放到一边,拿起一卷丝帛,就上面上报的详细进行批註。 「我有个问题。」田昌意说。 「嗯?」公主目夷笔耕不辍,一手大篆写的古典又美观,更重要的是,头也没抬。 田昌意走到书案旁边,俯身,长发发梢呈扇形从她的肩头滑落,她的唿吸声舔着公主目夷的轮廓:「我想知道,你之前对我那么大胆奔放,还说急切地想要成为大人,怎么我一主动要与你鱼水之欢,你却是唯恐避之不及,你是怎么想的?」 公主目夷侧过脸,两张面孔近的,让她的嘴唇差点碰到田昌意的,也因为这般近的距离,就连映照在田昌意眼底的自己,她也能看的清清楚楚,她将毛笔搁下,也没放到笔山上,任由毛笔硃砂把一卷丝帛浸透。 她用那种在稷下学宫给学生提问的语气:「你之前那么纯真无辜,懵懂无知,任我欺负,怎么一恢復记忆,就兽性大发,飢不择食,食不择味了,你是怎么想的?」 田昌意笑了起来,好似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东西,田昌意对于笑的定义,是无害。遇事无害,就是可以笑的。 她的脸往前近了两分,嘴唇就无误地贴在了公主目夷的嘴唇上,垂下的长髮遮住了田昌意的视线,让她的动作有些艰难。公主目夷第一反应就是推开田昌意,但田昌意抢先揽住她的脖子,舌头撬开了公主目夷的牙关,然后公主目夷所有的力气就被抽走,那推开的双手究竟是软了下去。 「我告诉你原因。」田昌意说,停下的瞬间给了公主目夷一口气唿吸,让对方不用窒息而死。 两个人都没闭上眼睛,公主目夷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田昌意嘴角细小的绒毛接触她嘴唇的纹路变得湿润温暖的瞬间。 第167页 田昌意的舌尖移动一分,都像是在公主目夷体内最隐秘,最敏感的琴弦上拨响了一声。 「……饭菜放久了会变凉。」田昌意开始亲起公主目夷的下巴,细密的吻混合她的声音,在有薰香的室内,有些粘腻。 没有更进一步,到这里,还是浅尝。 公主目夷可以看见田昌意颈后的皮肤,那道疤痕一直蜿蜒,几乎可以将那抹细腻从中阻断。 「……人的寿命有限。」田昌意吸了一下鼻子,让公主目夷脖子一凉之后,温暖的唿吸又回復了往常。 公主目夷想起在蓬莱殿偏殿内室,父王对她说的话——你要是见过那戴昌意被乱刀砍成肉泥的尸骨,你就绝对不敢图谋那神明之力……那不是你能驾驭得了的…… 四肢陡然变得冰冷。 下一刻,公主目夷就用力把田昌意推开了。 「这些奏章我需要在今日内批覆完。」把田昌意从书房内推出去,公主目夷关上门后还落了锁。 田昌意可不知道自己是哪方面触怒了公主目夷,要是换做没有失忆的自己,公主目夷护着可能都来不及吧,不过,要是真的喜欢那个自己,干嘛要把她送到神明台去呢? 不过田昌意也不计较这个。毕竟回到这齐王宫中,不止公主目夷有要忙的事情,她也有。 齐国要是和魏国和谈成功了,那么,屯兵在齐国边境的秦韩两国就要好好权衡一下出兵的时机了,至于楚燕……幸好楚太子熊洛死了,楚国国内乱成了一锅粥,以那帮蛮子的传统,有少数拥兵自重的将军不把国君放在眼里,也是正常的事。否则就以燕国那孱弱的国力,光靠两句『亡齐必燕』的口号,齐国的北部长城都越不过来。 所以田昌意会帮忙做一些穿针引线的事情。 为什么要帮忙?因为要完成以宋代齐,她认为就靠现在的公主目夷,还是有点太难为了。 人寿有限,公主目夷的,尤其短。 第一百零三章 在立冬前一日,田昌意在朝食时突然说了一句:「你是要及笄了吧?」 公主目夷放下筷子,抬眼看着田昌意:「你记得?」 「及笄那日,我送你一份大礼。」田昌意的声音有着笑意,面上的表情却没有变。 公主目夷皱紧了眉头:「我的生辰是在下元节,时日尚早。」 田昌意摇摇头:「既然我打算准备了,肯定就要有充足的时间。」 其实田昌意也不确定公主目夷究竟对于她现今掌握多少,不过她觉得这种事还是提前报备一下要好一些。按照田昌意对于人族的了解,这种对于珍爱之人的礼物不该提前说的,但要是不说,等那时大礼真的送到公主目夷的眼前,惊的成分多于喜就不好了。 田昌意对公主目夷了解的不多,样本就那么一个,连对照也没有,凡事还是需要进退有度的。 「比如呢?」公主目夷问。 田昌意嘴角有了些弧度:「比如什么?」 「充足时间区别于心血来潮的益处。」公主目夷耐心地问道。 田昌意特别郑重地思考了一下:「不会有缺漏。」 公主目夷看着田昌意,眸子里的颜色暗沉沉的,不知道里面沉淀了多少想法。 田昌意笑意更大了些,在开口之前,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然后才笑嘻嘻地说:「然后你就不用担心你死之后我会死了。」 神明台禁地,猰貐,落得眼前是一滩肉泥,还有飞到远处的残肢,溅到自己脸上有些温热的血液。 一个个或明或暗的画面闪过公主目夷的脑海。 都怪父王,非要提『肉泥』这两个字。 放下的筷子没有再拿起来,公主目夷起身,不能直视田昌意的脸,她现下有些吃不下了。 田昌意的胃口倒是不错,在她看来,当公主目夷问出『充足时间区别于心血来潮的一处』时,接下来的行动,公主目夷这方面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但是这只是公主目夷这边。 整个行动里,齐王那边也不是省油的灯。 尤其在公主目夷和齐王撕破脸的现在,田昌意即使是在后宫里无事行走,都能注意到身周三十步内的监视人员。跟以前殿前司的同事打招唿,同样的人只是一两日,肉眼便可发觉对方的异样。 言语间都是在闪烁其词。 限制是无处不在的。 什么叫无处不在?就是在朝露殿偏殿的居所,田昌意在夜间沐浴时都能发觉到屋檐下有盯梢的人。 这种盯梢在田昌意初始被齐王怀疑是公子昌意时也有过,本来田昌意应付起来也算是驾轻就熟,换作往常,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它无疑是会把田昌意的一举一动暴露出来,如果没有处理好,不仅不能给公主目夷帮上忙,还会拖后腿。 故意拖人后腿和无意拖人后腿可是两码事。 前者意味着阴谋,后者则意味着无能。 公主目夷可能也知道齐王给予了田昌意相当一部分的注意力,所以当田昌意凭藉安平君的身份出宫时,她就会去武池殿与那群已经不记得自身职责只会附和齐王的贵族们周旋,直到田昌意回宫才回来,那时武池殿的宴会也早散了。 觥筹交错中,公主目夷藉口身体不适到一偏殿内安歇。 她从高冠士子手上接过一册书,那是属于她母后,王后宣戴的。 第168页 编纂使用的是金线,外观却很简洁,没什么装饰,单薄的封面上也没有书名,书页颜色泛黄,正是那日她对田昌意所说的『家谱』。 里面的内容都是用不完全燃烧的油脂做墨水一笔一划写就的,因为在神明台,纸张,竹简以及用墨都是按比例配给的,使用了多少都有记录,这也是神明台保证神明起居不外泄的一种安全措施。 公主目夷拿着这本书看了非常久的时间,它的文字经由千百年的风霜,早已入古,结合能够寻求的文字记录做破译,内容在旁人看来也是完全不知所云。 它使用的文字和现今存世的任何一种的文字以及变种都毫无关系。 交由这位母后的亲信去做进一步的考证,也就比公主目夷长久以来推敲来的多清楚了一句话:以昌以意,以渊以献。 第二日,田昌意继续着自己行动的布置,这次她遇到了不寻常的人,是马服君。 拿出腰牌出了宫门后,田昌意就和刚进门的马服君打了个照面,不能当做没看见,田昌意打了个招唿就准备往前走。 跟上次一样,马服君喊住了她:「这次王上邀我是来商议安平君你接下来的任职。」 田昌意想了很久马服君这般透露消息所为的原因,等她抬起头,却发现马服君已经走远了。 马服君身上所着的上卿朝服哪怕背着田昌意,也能在烈日之下晕出一层亮丽的光彩,步履轻重缓急适宜,不慌也不忙,随身的侍从一个都无,像是对于宫中一切都了熟于心了,偶尔有那么几个上四军的巡逻军士向他行礼,他都会停下脚步,很是认真地应答,甚至说上一两句勉励的话。 一国朝堂总会存有那么几个鹤立鸡群的人,马服君好巧不巧便是其中一个了。 辅佐公子无浅却对公主目夷敬重有加,官至上卿却是租的马车来王宫,连自己的随从都没有。这样的人除了为国尽忠就是唯君是从,恐怕这次释放好意也是齐王的意思,『良禽择木而栖』这样的念头恐怕从来没有在马服君的脑海中出现过吧。 相比起那些争权夺位像是家家酒的公子们,这个人是真正的阴谋家。 可同样是阴谋家,有的人会隐藏,有的人会坦荡,正所谓:天日昭昭。 想要折辱他。 田昌意踏进了公子失载所居住的贵安坊,心脏跳动的速率让她感觉到了不适应。 「公子安好。」会在对方的地盘碰见对方,田昌意一点儿也不意外,她努力上面上的笑容真诚一些。 公子失载似乎是刚从一夜宿醉中醒过来的,虽然整理的很好,但田昌意还是能够从他过于苍白的脸色下一窥其被酒色掏空的精神,不像是有充足睡眠的。 一下马车,公子失载的笑容便是明晃晃的,他伸手拍了拍田昌意的肩膀:「一看安平君你,我便是心生十分的欢喜。可惜公主不舍……」说着凑近了些道:「你这两日可有从公主那听过我的氏名?」 没有一点倨傲,语气中甚至多了几分示好。 田昌意自然知晓这时候该说什么:「不曾。」 「那便好。」公子失载一听,脸上的笑容又深了些。 偶然的遇见让双方的谈话氛围非常轻松,两个人一直都处在『只是打个招唿寒暄两句就准备各走各的,忽的一方提起了件好玩的事就又聊下去』的状态,就连时辰都忘记了。 然后兜了个非常大的圈子,公子失载捏紧了衣袖,怎么笑,那笑容都似乎要在面上形成第二张面皮了:「早说你的部下是住在贵安坊这边,就应该让我来安排住所,哪里要你在这方面多费心思的。」 说是来找李德他们,只是随口一提罢了,田昌意倒没想过这位公子会那么打蛇随棍子,竟然话说到了这份上。 「我送你过去吧,恰好我也想见见跟随安平君你出生入死的人究竟是何种风采。」公子失载招了下手,邀请着田昌意,不过话刚刚说完,就有一小侍快步走到他身边耳语了两句,随即,公子失载便是脸上带着歉意,对田昌意说道:「父王令我编书,秘阁正是出了些事,这会儿怕是不能亲自相送了。」 所幸田昌意的目标也不在公子失载,她点点头:「公子繁忙,还是王上所託之事更为重要些。」 「但是我说要相送……有言在先……不如这样,阿沛,安平君这里,你就替我走一趟罢。」公子失载想了一会,目光就转向了在旁边的跟班公子沛,朗声道。 「是。」公子沛垂手而立,眉眼低顺。他自幼起从未忤逆过公子失载,这次他分明感觉到了不对劲,也没想过拒绝。 公子失载的马车和公主目夷以及公子无浅的比起来是以舒适见长的,坐着就是软绵绵的,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材质。 看对面公子沛一直保持着警惕的表情,田昌意就知道上次对他做的口型,这人是看清楚了的。 一大半路上田昌意都没说话,等到公子沛的眼睛眨了几次后…… 「每次看见你就像见到了小时候的公主殿下。」田昌意微笑起来,忽然就伸手,准备摸公子沛的头,手伸到一半才像是醒悟过来收了回来,「她的头髮就很顺滑,不像我,一阵子不打理就会变得毛毛糙糙的。」 公子沛是不知道田昌意此举的用意,傻眼的情况下说出『是吗?』『真的吗?』『安平君你和公主殿下的感情真好。』这样的话的时候分外的像个隔壁村子的二傻子。 第169页 田昌意的笑意保持着原样,声音不大,语调却很勾人耳朵,一上一下地,她说:「我属意你做齐王,掌这一国天下。」 「你看如何?」 第一百零四章 公子沛是齐王第十九子,在太子无亏去往宋国做质子后,他和其他的几十个兄弟一起被安置在太子东宫附近教养。 其实齐王对于所有的儿子都是一样安排,读书有侍读,侍讲,虽无詹事府也有总管府邸的家令,吃穿用度跟在母亲膝下无二,就是活动范围小了许多,除了赏赐了府邸有成婚的几位,没有诏令,都不可出东宫。不过这对于公子沛来说影响不大,他向来喜静,不像其他公子们热爱养犬和斗鸡。 他喜欢读书,尤其喜欢《春秋左氏传》和《孙子》这两部书,大致都能诵读。在进入东宫之前,他是稷下学宫的常客。非常得诸子百家的喜爱。但是太子无亏去了宋国之后,公子们就都被纳入东宫,他就再也没有去过稷下学宫了。 本来齐宋开战后,其他公子们都忧心太子无亏归国,地位不復时,公子沛还有些开心——也许父王不会再将目光放在他们这些庶子的身上,他还能去稷下学宫继续学习呢。 哪里知道,还没再见正牌太子一面就听说太子无亏出走燕地了,也不知晓是何种缘由。 齐国太子迟迟不归,待得年纪渐长,可以参习政务时,公子沛注意到诸位公子早已分好了队伍。 势力最大的公子纠和公子康兄弟俩,年纪大的比太子无亏还要年长一些,母妃是在父王还在潜邸时就有侍奉,而他们从十岁起就随军出征,不管是在朝中还是在军中都享有很高的声望。在宫中撞见时,虽然没有穿军装,公子沛无意还是从他们露在朝服之外的皮肤中窥到了一些切实的伤痕,那是为国浴血奋战的证明。 与此相对的就是他的兄长,公子失载,团结了四海之中许多名士,主要为存世的孤本藏书注释,只这几年,齐国就赫然成为许多神话传说,名人轶事中的常客:周有八百诸侯,齐国坐拥江山。甚得父王欢心。 如果这样的态势保持下去,胜负只会在这两方中决出。 公子沛很信任母亲的眼光,哪怕母亲让他放弃自身的利益,甘为兄长驱使,他也没有二话来说,但谁都没想过公主目夷会出手。 谁都知道自王后宣戴逝后,后宫掌权之人便不在紫宸殿,而在公主目夷所居的朝露殿。后宫诏令皆从朝露出。 齐王非常看重公主目夷,在公子沛长到十二岁前,他从未见过直接见过公主目夷一面,彼时,朝露殿的看守最为严密,每日都有专门的御医进入朝露殿为公主目夷诊脉,写了方子使人抓药。 公子沛怀疑太子无亏出走燕国给了公主目夷极大的刺激。他很好奇,但他不敢多问,直到某一日,公主目夷成了掌管祭祀邦礼的大宗伯。次于三公,位在六卿之首,地位极其尊崇。 他听说公主目夷对于诸公子争位的事态非常不满,于是在下课之后会特地放慢脚步路过蓬莱殿前,去听那些大臣们的讨论。几乎所有大臣对公主目夷的插手都表示了不满。 「……宋人的抵抗很强,时不时就会袭营……」 「她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是在和谁作战……楚人就是一帮窝囊废……」 公子沛听到了『公主目夷』这个词,之后也听到老将们关于『强攻』,『大水淹城』,『挖了宋人祖坟』这样气急败坏的献策。 齐与宋,公主目夷和公子昌意以两国为弈,终成这一局举世无双的棋局。 公主目夷到底是何方神圣?公子沛小小的心中有大大的疑问。毕竟,公子沛深知,宋国虽不大,也是五千乘之劲宋。 这点疑问一度让公子沛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影响大到他那位忘记自己还有第二个儿子的母亲在偶然一次想起他唤他来就身量来做一身新衣时都发现他消瘦了许多,以为是终于长大,被哪家贵女勾去了魂魄。但他也知身为碌碌无为一公子,这些事不该是他能过问的。 直到某一日,在一次依靠公主目夷的攻下一宋城后,齐王大摆宴席,夫人宠姬俱都出场,席间丝竹声响,轻歌曼舞,武池殿宴上,气氛比往常更加热烈,直到黄昏尚未尽兴,齐王还命人点烛夜宴 ,特别让宠姬们给负责平叛的文臣武将们敬酒。 然后他见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齐王的副手位子一般而言是王后的,但是王后宣戴四年前就去世了,这个位子理所当然成了诸位夫人宠姬证明自身宠爱的象徵,来来回回不过是那几个人。有时也会有公子沛的母亲。 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齐王换了谁也不认识的新人,而是众人哪怕没见过也心知肚明那人是谁。 木案后跪坐着黑髮雪肤的少女,可能是因为烛火的缘故,她的白色绸衣染上了些蔚蓝之色。玉石所制的酒器握在她手中,竟也不比她的骨节更为分明。郑卫之声作陪,与她相衬,也是粗俗不能入耳。 公子沛第一时间就在脑海中浮现出大臣们讨论的『公主目夷』,觉得嵴背发寒。 更让他感到惊恐的是,意兴阑珊的少女突然看向了他这边。 公子沛震惊地打翻了酒盏。 坐在齐王副手位上的少女抬了下手,举杯,往左边偏移了一下,动作很小,做了个招徕的动作。要不是公子沛对上了公主目夷的目光,他肯定会觉得是错觉。 第170页 跟墨师长得好像。但是公子沛记得墨师应当死在相夫氏的覆灭中了。 忽然一阵风吹过,席上的烛火皆是被风吹灭,接着就有一名宠姬向齐王哭诉:被一名醉酒的将军轻薄。这状况好似楚庄王『绝缨之宴』的重演。但齐王并没有那么好的度量,当烛火重新被点燃时,齐王看着那名惊恐至极的老将,极是傲慢,目空一切,他说:「拖下去,挖眼,割鼻,五马分尸。」 这个人是公子纠与公子康一同举荐上来的,是公主目夷献策中的最大利益者。 宴散之后,独自返回东宫附属居所的公子沛撞见了公主目夷,只是一人,却给了他莫大的压迫感:「我问你,你想要太子之位,或者直接做齐王吗?」 「什么?」不敢置信的公子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通常我不会选择你这样的合作者,但是前段时间太子哥哥死了,他在朝中经营的势力需要有人维持,你什么都不需要做,老实听我的话就成。」 「等等,公主您是在说什么?」两人狭路相逢在荷花池的石桥上,公子沛一后退差点就翻到了水里。 「别动。」公主目夷声音重了些。 公子沛当然不会听,感觉像是见了鬼一样,他慌不择路地就往自己的小窝跑,期间几次踩了下摆,差点把自己摔死。直到回到居所时还是惊魂未定的。不久之后,公主目夷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多,公子沛思忖了许久,还是决定把这次相遇给瞒下来。毕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真的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 公子沛开始每日做梦,不都是美梦,但梦的主题都是关于公主目夷的那句话——你想要太子之位,或者直接做齐王吗? 身为公子谁不想呢?但是梦想这种东西就是遥不可及的,现实中来说,不如让他在下次小考中得了父王称赞,早日出宫建府,不用天天跟着公子失载屁股后面。但想想也知道母后不会允许他这么做吧。 宋国国灭后,公主目夷的威权终于在众人心中扎根,诸公子争位中,公主目夷成了人人都想要巴结的对象。 宋国灭后,太子无亏虽然没有回来,但他的亲卫,说是章子后代,安平君田昌意的人身上集中了公主目夷全部的注意力,公子沛不知道公主目夷打着什么算盘,只是隐约感觉和诸位公子有关。 「……不行,公主目夷的势力已经很强了……」 「昨日又将公子纠的奏章给打回去了……」 「王上最近新赐了公主一只吴地进献的猫,公子纠和公子康什么都没有……我觉得……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受公主目夷支持军中新贵的在朝议否决了公子纠和公子康的奏章,然后身死。公主目夷借势将公子纠和公子康在军中的权柄一点点蚕食。公子沛听着兄长门客们的议论,本来是没当回事,后来反应过来就是公子纠和公子康胆大包天假传军令袭杀公主目夷,被安平君田昌意当场格杀的逸事了。 埋在心底的渴望又翻了身——你想要太子之位,或者直接做齐王吗? 就公子沛想来,安平君田昌意和章子比起来差太多了,从所有的一切比起来都远远不如……如果不是公主目夷救场,前几日,安平君田昌意就该被他在公子失载的宴上杀掉了。 自以为深知安平君田昌意所有功绩取得的原因,自以为再次接到公主目夷抛过来的橄榄枝的公子沛迫不及待地答应了田昌意。 他感觉他在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心脏正在勐烈地撞击胸腔,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感瞬间沖昏了他的头脑。 ——让父王,母亲,兄长这些东西都见鬼去吧! 第一百零五章 当然在答应之后,公子沛还是确认了些事情的,如果公主目夷真的属意他,这些事,田昌意应该能够告诉他。 公子沛干咳了一声道:「安平君,你知道吗?现在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都说公主目夷最欣赏公子无浅,父王甚至把任上卿的马服君安排给了他做老师。」 「别说这种兜圈子的话。」 「安平君,你能告诉我理由吗?公主放弃公子无浅决定来支持我……谁都知道我不受母亲宠爱,也不曾结交过什么臣子,身无长处,要扶持我上位,难度是最大的。」 田昌意心知这小子误会了,但也不点破:「……相信公子沛你即位后,必定不会将公主殿下拘泥于这宫中,不是吗?」 「这自然是的。」 「那便可以了。」 公子沛感觉额头上有些出汗:「安平君你这般说,让我不能心安。」这理由也过于简单了吧? 「这样吧,要不你先跟着我们做做,要是后面发现不对,你再抽身就好了。」 田昌意给于公子沛的回答简直是要惊掉公子沛的下巴:这种事要是上了贼船还能下来,那齐王的位子也太廉价了吧。 「我再说一次,安平君,我不是随便就能被诱惑的。」公子沛心知这样说是需要勇气的,但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勇气,他敢说他与安平君田昌意的所有对话都会被计入公主目夷对于他的考量,他自然是需要好好表现的,双手握拳放在膝上,他义正言辞,「我是有好好读过书的人。」 虽然面对田昌意无形中自有的气场,公子沛这样的应对很像是小孩子就是了。语拙到愚蠢不不自知的地步。 第171页 换了公主目夷在这里,怕是立时就要笑出声了。 田昌意嘆了口气:「好吧,既然你非要一个理由。」 「啊,沛公子,被狼群抛弃的孤狼和被人饲养的猎犬,你选哪边?」田昌意靠着木板,望向窗帘之外。 「……什么意思?」公子沛心中一颤,突然想起前几日他和田昌意在人群中和他面对面做的那个口型——你这样子,好像一条狗哦! 差点就要认为田昌意是故意来嘲讽他了,还好克制住了…… 「是从书中看到的故事哦。」田昌意说,「被狼群抛弃的孤狼看见人会想吃人,但是可能被人杀或者不能吃素而被饿死。被人饲养的猎犬看见人会想要被给吃的,生活安稳,但是被主人使唤去吃屎,也得照吃不误,没什么尊严。」 听到这里,虽然田昌意的意思很隐晦,但公子沛也是听懂了,就是想让他老实做个傀儡嘛,不过真到了那时候,谁又知道会怎样呢?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好。但这个理由足够公子沛信服,他点点头说:「我觉得做猎犬就很好……我一直是听别人话长大的,同样是猎犬,但是能够做公主的猎犬,肯定是不一般的,那是我的荣幸。」 「我刚认识公主的时候,她跟我说她的心在主人家,不管怎么说还是猎犬更好一些,毕竟一直受人的保护不少。」 公子沛听的不是很明白,但他知道:「跟我的选择一样……」 「但现在显然是觉得做狼群被抛弃的孤狼不错了。」 「唉?是因为什么受了影响吗?」 「以狼的身份能够吃人不是很爽吗?」 「公主只要能爽就行了吗?」 「啊……大概是吧。」田昌意把玩了一下落在肩上的头髮,她说,「她的想法,现在的我也不是很明白。」 「那么当初。」公子沛的好奇心突如其来,他握紧的双拳又紧了些,带着点迫切,「安平君你选的是哪边?」 「我很喜欢被狼群抛弃的孤狼。」田昌意的手落到腰间长剑的剑柄上,她还是没看公子沛的脸,「十岁以前,我住在山中。在秋末冬初的时候会有猎狼的活动。每年秋猎,我都会参加,做个吉祥物,威胁山中野物的狼群必须要在霜降之前驱除出去,所以我就祝福他们,希望他们能够把狼杀光。因为食物吃紧被狼群抛弃的孤狼,在山中时不时会游荡着,于是他们自然会成为猎人们争相猎杀的猎物,虽然偶尔也会有人因此受伤,但基本没有真的死过人。不知道为什么,每当看见人们因为受伤而猎杀到狼的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总想走到他们之中牵上猎犬,亲自参与上那么一次猎狼。」 公子沛感觉到了不对劲,马车内的气氛让他不适,他摸着腰间那柄是用来装饰用的剑,沉下眼眸与田昌意对峙。 随即,公子沛腰间长剑剑柄尚未由一掌握全,便是在眼下,曲起的手臂被沿着手腕,及肩的大臂被一分为二,血液甚至是在两块残肢落在脚边才迅速喷射出来,他都忘记了喊叫。 「所以我很喜欢被狼群抛弃的孤狼。」田昌意腰间的长剑也没有出鞘,她使用的仅是一柄短剑,已经调转方向横握在了右手,那不是轻吕,但在田昌意高超的用腕技巧下,它也抵达了毕生的极限,剑刃上仅有一道薄薄的血线,然后在公子沛要张口喊叫的剎那,横在空气中的剑刃也切断了他的脖子,「被人饲养的猎犬我也不讨厌。但为什么……要是装成猎犬的孤狼呢?沛公子,其实我,我这么许诺给很多人过了。」 取过公子沛握着剑鞘还完好的左手,田昌意小心将沾有血的短剑剑柄塞到其手中,再一根接着一根手指使其握紧,末了还好兴致的挑了眉头看着公子沛瞪大的双眼说:「我记得看过的公主的那本书里说过,刀在死者手上,非是紧握,就可能是冤案了。沛公子你可不能让我犯下这种错误。」 恰好这时候马车停了。 田昌意按剑拉开门,起身也不用人凳,一用力就双足踩在了地面上,稳稳噹噹地,连一点多余的灰尘也未扬起,她抢在车夫开口之前道:「沛公子陪了我一路也实在辛苦,我便是说了不用下车来送,僕夫你自行调转车马回府便成。」 就这么杀了一个人,田昌意面色不变,身上也没有沾上一滴血。 在这贵安坊的一处不显眼的宅邸前,正是李德和赵都头两个人在等候。 田昌意看着这两人:「我不是让无盐朗和你们一起来的吗?」说着,田昌意又自答了:「他害怕让家族也受到牵累啊,真是有责任心……哎,毕竟是在齐国国都嘛。」 田昌意进宫之后就没来过这里。李德终于忍不住主动出声:「指挥使大人,您还好吧?」 他的指挥使大人只是右手摁压了一下左手掌心:「如果你们能够给我带来一些好消息,我肯定会感觉不错。」 李德瞬间就后悔这么早开腔了:「一出门就有很多跟踪的人,也不能去过于偏僻的地方。」说完了后,赵都头添了句:「近来临淄城中多了不少来行商的商队,但行李都不多。」 「我知道。」田昌意懒洋洋地说,「是诸国的探子,他们的使臣都被齐王监视在班荆馆不方便走动,这说明他们非常关注和魏国谈和的事,接下来他们可能会尽可能毁掉这场和谈。等魏国被鼓足了劲儿,齐国就要变成待宰的羔羊,被一哄而上分食了。」 第172页 虽然李德和赵都头不是很清楚诸国之间的渊源,但他们也知道齐国现今的状况很危险。 「可以想像一下,要是齐国四面受敌,会发生什么?」田昌意说这话时尤其盯着李德,「从今往后,地图上就再也没有齐国这个国家了,我们都将成为亡国遗民,被束缚在曾经的故土上给敌人缴纳税赋,等那些被齐国压制的国家的人民爬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然后我们就空有百姓的名头,就是做着奴隶的活了。」 李德低着头,小声辩驳:「只是换了个国君罢了,我看宋地多数人并不在意赋税交给谁,只要平时的日子还能过得去。」 田昌意很是贊同地点点头:「确实,有那样的王室,齐人的压迫对于宋人来说并非是不能承受的。」 李德才想起来眼前这位还有个身份,方才那一言一次性是把给饭吃的上司也给得罪了,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辩解:「当,当然,宋公子戴昌意不在此类。」 「你不用特地这么说,王室只是个统称,里面有好人也有坏人,有聪明的就有蠢的,当然也有恰逢其遇可成九合之功青史留名,生不逢时连垂成之业也与其无缘的。」田昌意语气中带着些感慨,「齐人没怎么吃过败仗,要是魏国太狮子大开口,哪怕王上愿意,齐人也不可能答应,哪怕我有嫌疑,王上也只能将我重重拿起,然后轻轻落下。」 『嫌疑』,赵都头很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词,他看向田昌意。在吓人这方面,田昌意总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公子沛死了。」田昌意还没进门,她转过身看向闹市,若有所思地说,「再有一会儿,抓捕我的人就该到了。」 「原因是?」 「他非要一个理由。」田昌意语气有些轻快,「可我给不了他。」 第一百零六章 田昌意开始跟临淄城侍卫亲军马军司公事公子申接近。 最开始是公子沛被刺身亡,作为重要证人滞留在公子失载的府邸,由负责封锁现场的公子申说了两句好话,解释清误会后就立即以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去官署拜访,到后来,她也能勉强能和公子申就国家大事,行军布置谈论上几句。她半个字也不提公主目夷,就像是个除了打仗就什么也不会的愣头青,或者说古道热肠的少年人。 「你就会光在我不在的时候勾引人。」 这一日,田昌意刚刚结束和公子申的见面,回到朝露殿,还没和守卫的侍卫问及公主目夷的近况。 公主目夷的声音就从身后响起了。 「您在监视我?」田昌意转过身,看公主目夷从正殿出来,一摆手让四周的侍卫四散开,她抱着双臂,歪着头问道。 「父王的人一直在盯着你,我身为大宗伯,手底下的人多多少少有些重叠,所以偶尔能够看见你的消息也不奇怪。」 「能够让王上看到?那也不错。」田昌意右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左臂,「我已经有了杀死一位公子的嫌疑,王上怕我再盯上另外一个吗?」 公主目夷像是没有听到,她怀中抱着猫:「死了一个公子沛,对于公子失载的势力没什么影响。公子申仅是一个资歷尚浅的中级武官,也不像是你会选择合作的人。」 田昌意摊开双手:「能和我谈及合作对象的人,目前不是当且只有你一个么?」 「既然对你没有用,为什么又要接近公子申?」 「别再问我这种事了,我的公主殿下,您当下还是多多考虑和魏国和谈,会不会让您去做和亲公主吧!」 田昌意不打算和公主目夷说太多。浑然忘记了最终她不用被关进官府大牢等待兇手伏罪,还是託了公主目夷的福。 第二日,田昌意和公子申同时离开公子失载的府邸。一离开众人的视线,田昌意正常的表情不復,一路上都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目光也几度往公子申那边飘过去又移回来,直到公子申以为自己是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了,安平君?」公子申难免疑惑。 「前两日非常感谢您,要不是您挺身而出,就是我,少不得要去那廷尉堂上走一遭了。」 「哎,我还以为是什么。只是分内事罢了。不用仵作来也知道,阿沛他不可能是自杀,自然也不可能和你有关系,你和阿沛才认识,而且安平君你要是能不惊动一板之隔的车夫杀掉阿沛,我说你不如去做那秦国刺客,秦王定会以百座城池来换你。」 秦国刺客之名,看来真是名动天下。 田昌意左看看右看看,示意公子申到马车上去再说:「我最近听到了一些风声……」 马车里,公子申的屁股还没落下就开口:「什么?」 田昌意瞧着公子申的目光有些涣散,或者说根本是面对着公子申,根本没有真的看对方,她张张口,又停下:「还是算了,要是把申公子你卷进来就不好了……我也只是听说。」 她如玉的面庞上多了几分愁思,一个女子若是如此姿态,肯定会让人心生保护之意,但田昌意又是男子面貌示人,更会让自认为是兄弟之人自觉要两肋插刀。 如果公子申有在王室中的争斗中摸爬滚打过,他就不会被田昌意这副样子轻易欺骗,但他不是。不喜读书,爱好舞刀弄棒,虽然比公子沛大一些,但想得少,神经很粗,年轻气盛,性格刚毅果决,易急易躁,他对于田昌意那些卓越的军功都还没有多少实感。本以为在侍卫亲军司中得了一官半职起得了一点作用,但实际能够指挥的军士没有几个,访问无门。公子沛的死他心知有蹊跷,可是父王下令封锁消息,他有心打听也不能。 第173页 「怎么了,安平君。」公子申放慢了语速,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比较稳重可靠。 「那日死的该是我。」田昌意脸上多了几分惭愧,「是秦国的刺客,他们看错了人。」 田昌意的一句话成了公子申的心魔。 上次他便听说公主目夷与楚太子熊洛的亲事就是秦国刺客从中作梗给搅黄的,齐楚之好不成,反成仇敌,中间他们齐国还失去了通武侯卿泽……这次又听到田昌意这一说,秦国在公子申心目中的形象就变成了非要出一口气的对象。他算是知道为什么父王要封锁消息了,这时候齐国有再多的气都只能打断牙往肚里吞,不为别的,只是人在低谷,就得服软。但这可不妨碍公子申恨得牙痒痒,若有机会,他势必是要给秦国人一些好果子吃的。 整合那日公子沛送田昌意的路线,刺客能够藏身的地方并不多。 战事一触即发,但临淄城中来往的商队,秦国人的数量比往常要多上许多,他们歇脚的客栈确是有在贵安坊中,而且恰好,就那么一支商队。 那支商队所处的客栈是贵安坊中最偏僻的,好像是为了隐匿踪迹,要不是他有心查探,也会将那商队里的老兵视作是寻常的护院。 公子申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若是寻常的商队,怎么会要老兵来做护院?况且秦国战功等同爵位,除非那些『护院』护的都是些了不得的大人物。 可是公子申无权无缘无故对其进行搜查。只能让人盯着,看看有什么异动。 唯恐手底下能够指使动的几名军士跟踪时走神,在下属退下后,他推辞掉和安平君田昌意的同游,独自守在那家客栈对面,一连几日,都没有再去官署。 俗话说『瞌睡来时送枕头』,正是公子申等的有些不耐烦时,他看到一个身着秦国服饰的商队中人有些鬼鬼祟祟地离开了客栈,他跟在那人身后,那人是独自一人,没有随从,沿路招徕了一辆马车,公子申唯恐跟丢了,连忙也招了辆马车跟了上去。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公子申时不时会掀开窗帘,看过往路线,他整个人的神经绷的非常紧,就像一支时刻要离弦的箭。 对方没有发现异样,接下来的路程非常顺利,公子申看着那辆马车停下,他从怀中拿出一个钱袋子扔给驾车的车夫,他赶紧跳下马车混进人群,目光黏在那人身后,一点点地朝其靠近。 七转八绕,很快,那人就在一个看似是狗洞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那狗洞是掩藏在长有及膝的杂草后面的,要不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拨开杂草,公子申都没想过会有那么一个狗洞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一家不似寒门的围墙墙上。 从狗洞这方看过去,不清楚对面是否有人。公子申在钻进去之前还在想:应该不会有,那人不像就是个传话的,如果是他,绝对不会让人看见自己这副爬狗洞的样子。 这么想之后,公子申的底气就足了不少,双掌贴地,双膝一前一后,那高度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公子申初次的狗洞之行,真的是非常稳重可靠。 跟到假山之后,公子申停住了脚步,不为别的,因为他跟踪的那人转过了头:「你是谁?怎么在这?」 公子申看见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像是在摸索着什么东西,当下心中发憷,忍不住拔出佩剑,还是强撑着平稳语气:「你右手是要拿什么?」 「你说什么?是你私闯民宅。不是,刚才是我问你才对……」 「拿出来!」公子申吼道。 短剑的亮光在眼前一闪,虽然只有一瞬,公子申也看清了——那和握在已死的公子沛手中的短剑制式一模一样。这个发现让公子申脑海一片空白,他再也不能思考别的了,握住的长剑就开始胡乱噼砍起来。 几次交手后,公子申立即是招架不住,长剑脱手后,公子申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私闯民宅。 那人没说错,这里的确是他花钱买下的家宅,但是私养外室要是被秦国的妻室知晓了,回去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所以才要这样一波三折,正门不敢进,后门也不敢出,非要爬狗洞的。 过了很久很久,公子申才在昏昏沉沉中睁开了眼睛。 只看夜色,公子申也知道现在是很晚了,他从地面上爬起来,第一时间打开距离最近的门,显而易见,这段时间早已人去楼空。 不用说,客栈那边也是一样的状况吧?! 公子申很痛恨自己的学艺不精,竟然那般简单就被一个秦国人打晕了……但是,忽然余光瞥见……在房间中间的火盆中,还有没有烧完的竹简。 虽然公子申不学无术,但也能认出来这是《地括志》中的一卷,这是公子失载初次编书被父王大加赞赏的成品,公子失载向来只以此物赠予同党之人。 所以……是公子失载伙同秦国人要杀掉安平君田昌意,结果误杀了自己的亲弟吗? 公子申完全思考不能。 当公子申担惊受怕了数日,无人能够解脱时,安平君田昌意的同游邀请又来了,他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听完了公子申讲述后,田昌意只有一句:「我属意你做齐王,掌这一国天下。」 「你看如何?」 第一百零七章 公主目夷一直都知道在自己死前让田昌意恢復记忆是件祸害人的事情。 第174页 她打第一眼认识田昌意起就明白这个主儿非常不把人命当回事,但她没想过这个神明竟然这么轻易许诺又那么轻易毁约。 「神明说话都是不算数的么?」几日不见,公主目夷怀里的猫又变胖了不少。 「我是当前活着的最后一位神明,不必惧怕失信于任何人的后果。」 「你这样的形象就像是小说话本中标准的反派,就是远古神话里被神明诛杀的妖邪,难怪能活到最后。」公主目夷思索了会说,「你和绝大部分文献记载的神明不一样,说话言而无信,性格反覆无常,要不是我知道你是神明台供奉的神明,保准会认为你是个欺世盗名的妖魔鬼怪。」 这也是公主会让田昌意恢復记忆的原因。只有这样的田昌意才会在考虑问题时不会被无用的情感所左右,不会害怕添麻烦,也不会自责,更不会伤害自己。这样的田昌意,必要时会为了性命牺牲掉一切。 「公主殿下您真的很了解我呢。」 「我只是在猜测,你又不是凡人,我可不敢以常理来思考你的行为处事方式。」 田昌意掀了一下眼皮,说:「我才不会让人洞察内心的想法。」 「你知道么?田昌意。我喜欢你的这种随意。」公主目夷看着田昌意,落下一语,「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的潜意识都告诉我自己,不应该和你交往太深,不然,终有一日,利用不成反而会被你认为无趣废弃掉。我可以从你身上学到很多东西,眼界,学识,权谋,乃至为人,但是我毕竟是一个人,不是神,我只有一条命。」 田昌意觉得有些好笑,虽然没有笑出来:「没有遇上我,你早就不知道死在神明台哪个偏僻角落里了。」 「我从来不惧死亡。」公主目夷说,「如果我真的怕死,早就该在当日答应你的长生之许了。虽然,那不一定是真的。」 公主目夷的愿望一直都很简单:想要保护除了自己以外的人。 哪怕时至今日,母后死了,太子哥哥也死了,但是只要田昌意还活着,那么一切就还有挽回的机会。即使这位所谓的『田昌意』根本就不需要她来保护,但是,公主目夷也要让自己相信,她一直有在保护。 公子沛在送田昌意的马车上遇刺身亡,父王会意识到这和田昌意有关。嫌疑可以撇清,但是不能消除,这是一枚交涉的筹码,换取她对于国事的支持,以占星之术不至于对魏和谈的变故。公子申被绑上了田昌意的战车,虽然不知道田昌意究竟是何打算。也许田昌意真心是想支持公子申上位来玩这么一场幕后操控的游戏,这样她所培植的势力就能派上用场。也许田昌意想要亲自出面,继续之前她关于以宋代齐的假设,那么这齐国的大好河山,再换一个君主又何妨。 公主目夷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要陪我走完这人生最后一段路吗?虽然你不会復活任何人,但是你可以晚一点回到青云上。」 田昌意看着近十五的公主目夷的脸,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个披着斗篷,光着小脚丫会有窘迫表情的小女孩。 「陪我见证齐国的覆灭。」 田昌意发现在她选择遗忘的那段时间里,经由她之手绽放的花朵竟然比想像中更加艷丽与危险。 不,这不是被狼群抛弃的孤狼。这简直就是朵食人花。 —— 临淄城门口,来往的马车络绎不绝。 其中一支刚刚被迫停下接受盘查的车队,倒数数第三辆马车处正在爆发争吵。 「什么叫非常时刻?我们小姐还是待字闺中,你告诉我要让人从马车里出来?」一个穿着赵国服饰的护卫横握着刀鞘阻止城门守卫再进一步,脾气相当暴躁,「你知道我们老爷是谁么?廉赵将军的叔父。得罪了我们,就是让廉赵将军面子上不好看,赵国边骑便在齐国边境,你们知道吗?你们敢再和我们赵国开战吗?」 负责盘查的军士还握着长戟,但看对方的态度兇恶,哪里敢进一步靠近,只是轻声解释:「很抱歉,我们也是依令而行,并非是故意刁难……」 「我当然知道你们没有这个胆子,但是你们的工作我们没法配合,我们小姐不能见外人。」 「这……」 围观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谁推了军士一把,与之对峙的护卫被军士前进的步子引得随即拔刀出鞘,军士到底是经过训练的,脸上惊讶的表情一闪而逝,他反应过来就是要往后退,但后面的同伴慢他一步,军士只是侧了一下身子。 眼见着要有一场兵灾。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护卫的长刀并没有完全□□。 一只手落在护卫握刀柄的手上,以不可反抗的力道硬生生地让那柄刀收回了刀鞘。 「因为近日王上第十九子公子沛为刺客所杀,因此要对出入都城的人流严格进行盘查。」平稳的声线掷地有声,让小范围的人群都安静了下来。 守城卫循着声音寻找救命恩人,发现开口的是一名身着侍卫亲军马军司军装的青年人。 服装样式看不出品级,全身能够看得出身份就是青年人身上配饰的长剑,有宝石镶嵌,应该是哪家贵公子因为身份得的闲职。守城卫以前是瞧不起这种酒囊饭袋的,但是近日他要庆幸因此捡回了一条命。不过,单人独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倒是没听说过朝中哪位贵公子有这种爱好,嗯,除了那位,许久不见的,渊献公子。 第175页 青年人收回手,一手按剑,紫色军服掩映在厚重的盔甲之下也是贵气十足,他身体站得笔直,语气平淡:「这里是齐国都城,要是赵国因此寻衅,我们齐国自当奉陪。」 这回围观的人群全部平静下来,不一会儿,有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来,慢慢成片,甚至有齐民双手置于嘴角以作扩声,大声夸这位青年人说得好。 当然,青年人没有在这掌声中待太久。从城门里鱼贯走过来一队穿紫色军服着重甲的军士,他们走到青年人身边,为首将领恭恭敬敬地说:「公子,王上召见……」 「知道了。」青年人转身,跟着一起离开。 火热的人群很快又变成了无数嘈杂声的集合,当然这里面多了些窃窃私语,自然是用来讨论这位公子的真实身份的。 沿街茶楼,在一队紫服重甲过后,有两名贵人正是对坐着饮茶。 和公子申年纪相仿,双目囧囧有神的那位是郭城君彭不准,他看着被那群紫服重甲簇拥在前骑着马的人,一口气将杯子茶水饮了个干净,才说:「那是公子申……」 「可不是……」还是小孩子的公子无浅不擅饮茶,面前的茶水直至变凉都没动一下,他小小的拳头一锤到木桌上,声音还是闷的,「他最近总是被父王召到桓公台,有时还能批改些地方奏章。」 「公子申到底是有什么地方值得王上看重的?」彭不准眉头紧锁,似是不解。 「还能有什么?」公子无浅也不怕自己声音大的让其余人多看几眼,他是气极了,「安平君和他交好,我们的公主殿下又是个见了男色就不住脚的,父王也是,光凭着她几句话,就真的以为公子申也是个能够扶上墙的烂泥。」 「公子,说公子申就不要说也了。」彭不准并不将这位主上的话放在心里,「就东海乐氏,您有印象吗?我记得宫中那位太医令可是公主目夷……」 「举荐上去的。我知道……」公子无浅说了一半停下来。 我知道,之前传闻东海乐氏在安平君田昌意去太医院拿药时多有为难,还以为这两家有隙,才大胆在没有问过马服君应下了郭城君彭不准的復仇要求,要给那位公子申好看的。 这是公子无浅没法说出口的。 这种情况对于公子无浅来说很少见,他向来是个藏不住事的,但是这几日由王上指派来的马服君对他的态度让这位小公子急速地明白了一些事情,若是真的这样说出口,不能及时稳住彭不准,他的势力将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 他本来就是因为大家以为公主目夷意属于他才会顶替了公子纠,公子康兄弟俩的位子和公子失载分庭抗礼的。 「与其讨好公主,不如……讨好安平君。」公子无浅很快转回话题,「先前请人来府上赴宴过于强势敷衍了,田昌意深陷杀死公子沛嫌疑时也没有及时伸以援手。我们应该可以做的更好一些。」 彭不准并不认为这是主要原因:「田昌意,非是池中物。」田昌意和公主目夷之间的关系并非外人看的那么简单,有何田昌意交谈过的彭不准有着这样的认知。 公子无浅沉默了一下,然后脸色严肃起来:「那么,我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公子申爬到我头上去?」 「战事难免……赵国向来是幼主即位……」彭不准突然起身,声音散在风中,就是公子无浅也才堪堪听清。 公子无浅听懂了他的意思,却是低下了头。 第一百零八章 外面一切如常,以街口为线,来来往往的人非常多,墨黑的服饰和深目高鼻的容貌混在人流中也不显眼。街口不时也有守卫在进行盘查,但是有参与政事的公子无浅却知道公子沛的死和秦国刺客并无关系。 那么父王为什么要封锁消息不让廷尉府的人深究,还大大方方放了最有嫌疑的安平君田昌意任其逍遥呢? 「朝中就没有谁能够搞得定公主目夷么?」公子无浅问郭城君彭不准。 彭不准笑了下:「公子纠和公子康的例子在前。」 公子无浅看着杯中浮了一个尖的茶叶:「这样才能说明难度。」 「万一失手,可没有补救的机会。」 公子无浅咧了下嘴:「我去解决班荆馆的守卫,你记得动作快点,不然我就没办法帮你报仇了。」 彭不准一次付清两个人的欠帐,像是第一次认识公子无浅,他摇着头离开,尾音上扬:「现在的小孩子,还真是什么都不怕……」 夜色渐深,高氏高屠各的府上还是灯火通明,公子无浅已经让高屠各把班荆馆的旧门生都邀到府上喝酒,彭不准能够顺利进入班荆馆而不被父王以及公主目夷那边的眼线察觉。 冷眼旁观了好一会儿,家令那边还是没有彭不准的消息,但是公子无浅还是让酒宴继续了下去。 他往自己的酒樽中倒了大概一半的酒,酒的颜色微黄带绿,涟漪让他还幼稚的面庞都多了许多皱纹。微微的果香在这以烈酒着名的高氏酒宴上很是不相称。 公子无浅闭上眼,细细辨听着周围的每一个声音。 「咔——」酒樽碰撞的声音。 「咣——」酒液洒出杯口的声音。 还有些杂乱的说话声。 「班荆馆里都住满了——」 「都住不下了!」 「什么人都往里面跑,东西也往里面运,贴封条的箱子特别多。」 第176页 班荆馆里果然是有异动,弄了那么多人,还有『箱子』,他们是打算做什么? 「犯困了呢。」 清越的声音,像公主目夷的女声细细地在身后响起。 公子无浅回过头,左手摁在后脚跟,那里有一柄他刚配上身的短剑。 重叠的光晕中,站着髮髻很高的少女。她和公主目夷的年纪相仿,有着标志性带英气的眉毛,面具一样的表情,还有对一切都是果然如此的眼神。 眼下这副情景,按理来说只有准备斟酒的侍女,姑娘们都该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出门的,这个人显然就是个异类。 少女笑起来,笑声还是脆生生的,她眯着眼睛思考的样子和公主目夷相像的程度让公子无浅只感到噁心。 「那个人真是行事果决。」少女跪坐在公子无浅的木案旁边,语速不急不忙,「你也觉得吧?」 公子无浅看了眼帷幔外面,那群人多是醉了,说话含煳不清,高屠各已经从一众人脱身,往这边走过来了。 少女自顾自地说下去:「她可真的会玩弄人心。让我们自以为她的纵容是承诺,把你推到了刀山火海之上,然后撤去保护的围栏,让兇勐的野兽把我们啃食殆尽。」 高屠各掀开帷幔,正要向公子无浅行礼,却是看见了少女,他有些惊讶,用目光向公子无浅示意自己的疑惑,但公子无浅只是朝他笑了笑。 「她的话你全部都听从了么?」少女问公子无浅。 「没有。」公子无浅端起酒樽,一饮而尽,没人看清他的表情,「你呢?」 少女没有回答,她看向高屠各:「父亲,公主殿下的话,你全部都听从了么?」 高屠各看了眼公子无浅,才答道:「没有。」 少女面具般的表情才显露出一丝苦涩来,她的笑容还挂在嘴角:「如是就听公主殿下的话,那一路要是顺利,就是诸公子事了,太子归国,那不过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但就现今这样,我们高氏在田氏篡国后的安逸也要结束了……」 「父亲,你和母亲和离吧!」 如此,才有可能保得家族一点血脉。 —— 田昌意是在半夜醒过来的。 她从榻上起来,一手掌灯,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围着梨花雕的双人榻像是捉迷藏那样弓着背从这头走到那头,发现没有人后,一手摸在榻上的另一侧,冰冰凉凉的,她才确信这边的主人就没回来过。 都半夜三更了,公主目夷还没有睡觉。 田昌意仅是披上了一件外衫,便往书房的方向走去,果不其然,还没进去,映在墙壁上的就是一个摇晃的影子。 「陈目夷,你干什么?」田昌意倚着门框,她瞧着书房中摆放的滴漏,「已经丑时了,明日我还要早点去见公子申呢。」 公主目夷并没有理她。 田昌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不由得走到公主目夷旁边:「怎么了?出了什么变故?不会是齐王那个老傢伙又指示你做一些难办的事吧?」 田昌意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公主目夷依次将书案上的信笺展开看完,置于烛火上燃尽的神情:那双瞳中燃烧的火焰一直在跳动。她在寂静的书房中盯着滴漏,公主目夷保持注视的姿势有半个时辰,在她以为自己要站着睡着的时候才变换了一下。 「到底是我眼花了,还是你终于脖子酸了?」 那边只有平稳的唿吸声。 「喂,陈目夷,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给个准话啊。」田昌意嘆了口气说。 「要杀人了……」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一点也不像是公主目夷的风格。 田昌意迟疑了一会儿,不知道这个人在公主目夷心中占据了多高的地位,不会是齐王吧?现在对她最有威胁的就是齐王了。 「杀人,是要杀谁?」 「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公子无浅。」公主目夷的语气充斥着一种悲凉,这让田昌意右手扯了下披着的外衫,她有些不适应。 公子无浅本来就是预定中要除掉的人,那种狗得了再多的骨头也不会记得主人的好,合作还要时刻克制脾气不要被气到,她以为这种事,公主目夷早就该心知肚明了。 过了会儿,公主目夷恢復了平静。 「我没有什么用的良心总是会这样做出一些就是我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出来,让你见笑了。」公主目夷用右手手背擦拭了下没有泪水的眼角,「事情很简单,他看我们着重支持公子申,马服君也把他抛弃了,一时狗急跳墙,和赵国人勾结在一起了。恐怕会想办法破坏和魏国的和谈。」 田昌意点点头,她牵起公主目夷的手往内阁的床榻走去:「你遇事就会哭的习惯从小就有,但在我看来,这都没有影响你不能正常休息导致精神萎靡的结果重要。」 公主目夷说:「我不想亲自出手,公子无浅的事也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以最小的代价解决这件事?」 田昌意能够感觉到公主目夷将身体所有的控制权都交给了她,她停了下才说:「你真的要我出主意?」 虽然知道田昌意看不见自己的动作,公主目夷还是点头,语气笃定:「以前在神明台都是纸上谈兵,后来你在宋国,行为处事多有局限,现下你取回了记忆了,就公子申那点事应当是不够你玩的吧?」 第177页 田昌意有些开怀:「那我就直说了。你会说杀,那必然是齐王让你来做这件事,肯定不能把这样弒亲的事砸手上。而公子无浅勾结赵国,赵国人不会在对魏和谈破裂前直接和公子无浅有什么大的往来,顶多有些偷偷摸摸的援助,顶不了什么大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 「等公子无浅破坏和谈的证据确凿,我们什么事也不用做,只管利用他破坏掉和谈,然后借用齐王的手杀掉他就好了。」 公主目夷笑起来,有点好孩子想要做坏事的感觉在里面:「说的容易,具体要怎么做?父王可不会看着公子无浅破坏和谈的。」 田昌意忽然感嘆起来:「去掉早夭以及死于非命的,尚有十七个公子,看起来做的都还不错,没有谁是傻子,也没有一个疯子。公主殿下。」 「是。」 「虽然公子们数目越多,对付起来就越棘手……」 「是。」 「不过就现在这种状况,王上更关心的还是在群虎环伺的情况下保存齐国的事……」 「是。」 「虽然我觉得扶持一个公子,将其立为傀儡,当做靶子是可以考虑的交易……」 「是。」 「但要是公主殿下要开始考虑交易的话,这该做的事还是一点也不会少,您也不会比今日这个时辰睡的更早……」 「是。」 「还是在签订和约时砍下公子们的首级吧……」 烛火明灭间,将两人的影子拖得很长,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只是这么简单交谈着,就像是催促睡觉的一种助眠手段。 公主目夷盖上被子后,闭上双眼前:「那公子申不是也要死了么?」 「嗯~~」田昌意几乎是秒睡。 「我以为你至少会有点在意他的。」 「有那么一点吧。」田昌意翻了个身,一只手把公主目夷的脸埋进了自己的肩窝,含煳其辞道,「他比你好骗多了。」 第一百零九章 朝露殿偏殿暗房,地窖深处的某一处监牢。 一名髮髻很高的少女双臂被绑在身后,侧卧在地面上,她面前站着身着紫服的数名男子,这数名男子都以相同冷峻的目光凝视着她,直到她慢慢甦醒。 「姜奢,感觉怎么样?」数名男子身后让出一人,俯下身,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使她正视。 姜奢觉得后脑勺疼得要命,她抬头,看见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公主殿下……」 公主目夷拇指落在姜奢的唇瓣上:「在这里,不要这么称唿我。」 公主目夷身后的军士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黄邵出面把姜奢拽到一边跪坐好,他面向公主目夷说:「公……姜奢是我们从集市中绑来的,时间若是太长,很容易被公子无浅他们发现。」 公主目夷的目光还在姜奢的脸上,她笑道:「这样吧,你们这几日也辛苦,不如出去先吃顿好的填饱肚子,膳房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唿了。 「公主殿下。」黄邵哪里不知公主目夷要把他们支使出去是要做什么,他急声道,「王上让我等不可离您左右。」 「我方才说,不要这么称唿我。」公主目夷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极深极沉。 黄邵瑟缩了一下:「在下这便告退,时间不宜太长,您莫要使我等难做便好。」 黄邵把祭师们都带出去后,公主目夷也找了个好落脚的地方,像模像样地跪坐在姜奢的对面:「说说吧,打听安平君田昌意的传闻是要做什么?」 「无可奉告。」 公主目夷立马扭过头:「黄邵,还有点事需要你处理……」 「想要从您这里打开突破口。」姜奢赶紧说,「以求我们高氏一条活路。」 公主目夷笑起来:「这么为家族着想,怎么那么轻易就招了,还是本来就没想真的这么做?」 姜奢这时候反倒镇定了起来,她说:「我不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只是一介女子之身。对于家族来说,我的母族和即将大婚的丈夫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活下来,当然什么都可以说。」 「你能那么明事理自然是最好的。」公主目夷悠悠然说,「那么,结合你们高氏千年积累,有什么特别的发现,说说看吧。」 很快,姜奢的调查研究就吸引了公主目夷。 姜奢调查的方向和楚太子熊洛的不一样。七年前,田昌意从宋国逃难至齐,是有在临淄集市做了两年市椽,当时递了章子的亲笔,不知为何,当时齐王并没有直接给予田昌意安平君的封号,那两年的时间,与其说是为了保护章子唯一的后代不被当初的孟君余孽所害,养在市井,不如说是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的试探与观察。 既然章子能有那般的勇武和才能,那么身为他的后代,在这方面应当是毫不逊色才对。 「把田昌意混在普通人里面。不给予足够的培养和理所应当的教导,完全放养,听之任之,就和大家高门对于长子之外的儿子们的教导一样,但是吃喝非常简朴,来往的人也非常庸碌粗俗。」 姜奢慢条斯理地说道,「为了窥探章子异于常人的天赋一角又不想完全废弃这个孩子,王上也会派遣王孙贾不时来与田昌意做一番深入交流。」 公主目夷知晓那位『安平君』田章正是在齐王对于神明台拥有真正的神明这样说法的一种笃定。田章少时曾游歷天下,是那时唯一进入神明台拥有神明眷顾的凡人。也许从那时候起,齐王就有谋夺他国神明的想法了。 第178页 公主目夷问道:「我还以为田章的这段机缘除了父王相信之外,就不会有人在意了。」 「嗯。家谱记载甚为详细,关于安平君田章的描述大致与史书相同,但还有友人间私下的谈论,其中就有宋国神明台的逸事。因为这件事干系重大,我还没有和父亲说。」 公主目夷在稷下学宫待着抄书的那几年,也对许多大臣世家们的家谱感兴趣,但高氏的她还从没看过,所以不了解姜奢说的这种情况,不过这样正好。 「我说完了,您可以放我离开了。」姜奢下颌微含道。 「你就不怕我看你没有利用价值,把你就地处置了?」 姜奢垂下头,露出一丝苦笑:「我是在集市中失踪的,总不好耽误太长时间。对于公子无浅,您还不想这时候打草惊蛇吧?」 公主目夷舔了下下唇:「我的动作有那么明显?」 姜奢没有说话,她看着公主目夷,那眸子里闪烁的光芒已然说明了一切。 「高屠各没有理会你关于和离的提议?」看着姜奢点头,公主目夷表示遗憾,「那恐怕接下来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你们高氏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嗯?」 「那处集市总是有人失踪。」公主目夷遗憾地说,「上回楚太子熊洛一名门客失踪的案子还压着没破呢,倒是不急你这一个。」 「……」 「时候尚早……你观察甚为仔细,思路想法也有独到之处。有个问题,我想要问你。」公主目夷看了眼壁上燃烧的油脂,继续对话道,「最近我和安平君谈到了牛郎织女的故事。你觉得如何?」 姜奢是真的没想到公主目夷会问她这个,愣了许久她才道:「据我所知,《诗经》所载并无出处,皆是世人意会谣传。牛郎所行,甚是无耻。」 「确实。迄今为止所看的神凡相恋的故事都是如此。」公主目夷起身,也带走了这处小室唯一的一点光明,「凡人所行,甚是无耻。」 —— 朝露殿膳房内一处本来是拿来盛放蔬菜瓜果的长桌空置了出来,黄邵等人正在这里用餐。 一名紫服军士用筷子拨弄了一下鼎中还晃动的血红色的肉:「统制,这肉是就烫了下就上桌了吧?」 黄邵点点头,一口咬下的血肉在嘴里又腥又酸,在生理性要呕吐之前,他咽了下去。 「这公主殿下是故意来噁心我们的吧?好可怕,统制,我还是不吃了。」另名军士看清楚了黄邵的脸色,迟迟不敢动筷子。 「行。」黄邵点点头,将那名军士面前的食鼎挪到自己面前,那名军士瞪大了眼睛,仿佛是不敢相信这么难吃的东西还有人是赶着吃,尤其这位还是他的上司。 黄邵吃着吃着,还能品出一点余味来,有点像臭了四五日的死鱼肉加上过了夜的马奶的混合物:「这是安平君亲自下厨给我们做的东西,不管是谁,都不会希望看见自己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成果被避之不及吧?!」 「这是,安平君做的?」一众军士都被黄邵的话惊呆了。 「要搞清楚状况。王上让我们负责公主殿下的出行安全,安平君这边都不能使人满意,还想在公主殿下身边长久待着,无异于痴人说梦。」黄邵擦了擦嘴,「好了,别抱怨了,这顿我帮你解决了,下一顿你得自己来。」 「统制。」坐在黄邵左手边的一名年轻军士侧着头看黄邵,不明白这位有王上敕命的统领为何要如此没有尊严,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也不用这么任着安平君的性子来吧?他虽有功名宠爱,也不该如此折辱我们。」 黄邵摇摇头:「你知不知道他在战场上杀了多少像你这样的贵族新兵?他们都以为兵败投降就可以保得性命……」 年轻军士不说话,但还泛青的脸色表面他并没有把黄邵的话都听进去。 黄邵又摇了摇头,他看着长桌上还有两只食鼎没人动过,起身伸长手臂,将其拎到面前,不顾胃口,吃了起来。 那两名军士的神情就很尴尬了,但不等他们说些什么。 黄邵头也没抬:「你们两个今夜值班就不用过来了。」 —— 随着时间的推移,桓公台内的气氛一日比一日沉闷。郑卫之声也觉吵闹。 因为公子沛被杀,齐国内部的问题也暴露在了诸国面前。现在蠢蠢欲动的人越来越多,想要尽快拟定和谈几乎变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思虑再三,齐王田朝还是让公主目夷把占卜的重心放在了对魏和谈上,如非必要,他实在不想再依靠公主目夷再行刀兵之事。当握在手上的长剑不足够可信时,就要时刻警惕那剑尖是否会抵向自己的胸口……偏偏在这时又传来公子无浅有勾结赵国,妄想破坏和谈,裂国以自封的消息。 「王上,让安平君主事和谈,和魏国人接触会比较好,那些魏国人需要被灭一下火气。」马服君双手执礼,长袖拢面,把最近魏国使臣居所来往的人群来歷一一道来。 最开始是燕国,当年章子百日内几乎将其灭国,他们对于齐国有着刻骨的仇恨,除了人力,钱粮可以尽可能支持魏国,使得魏国和谈的决心立时衰减了不少。 本来为了应付燕国,陈于北长城的那十数万军队,就更不可妄动了。这十数日,只好动用五都之兵去加紧围困魏国占据下来的那几城,结果就在边军和驻军都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禁军又出事了。 第179页 「是殿前司还是侍卫亲军司?」 「是侍卫亲军司。」 齐王田朝扶额,他就知道田昌意是个不省心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月按章数算是做二休一了,希望后面能够保持吧。这书的进展就跟乌龟爬一样,我还以为能够一次性飞完的。写长很多细节记不清,真是为难脑子,希望没有哪个地方记错。 第一百一十章 「不是巧合。」齐王田朝说,「刚决定和魏国和谈,田昌意就连忙从高唐赶了回来,让昌平君来不及拖住他。紧接着和他同乘一辆马车的公子沛就死于意外,让朝中那一批对于目夷插手朝政的老臣安静了不少。公子失载与公子无浅之间的势力才形成平衡,但公子申得到目夷的支持,这种态势也被打破了。」 马服君垂下手,两手拢于袖中,他点点头,顺着齐王田朝的思路说了下去:「侍卫亲军司数名统制死于非命,问题肯定也出在田昌意身上,臣觉得那几名顶职的统制中肯定有公主的人。」 其实最初知晓公主目夷在朝堂之外有人,马服君认为那些人是这几年因为频繁战事,公主目夷信手布下的。因为只有这些人才能不经由公主目夷所掌的宗伯府,将齐王派遣人刺杀田昌意的消息不远千里递到临淄城中公主目夷的耳目中来。但是因为这个推断,他也忽视了禁军中和殿前司并列的侍卫亲军司。 弄权也好,夺权也好,手里得有兵。 控制禁军,就等于控制了都城,控制了都城,就等于控制了王宫,控制了王宫,就等于控制了朝廷,同时还可以以君主诏令震慑地方。 禁军分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殿前司的上四军都是握在齐王手中的,王宫处在都城中央,控制好殿前司,侍卫亲军司就不会出什么乱子……这是在当初孟君叛乱中得来的教训。 在平时,侍卫亲军司也被称为『下四军中的第五军』,名声和武胜军这样流民组成的军队差不多。因为他们互相之间多是有些裙带关系,与城中某些犯罪组织也有勾结,随着歷史的沉淀,侍卫亲军司的许多官职都成了明码标价的东西,甚至有了独立于王权的家族势力。 「侍卫亲军司认为死掉的那几个统制恰好是与殿前司有隙,也是因为追查公子沛的死因惨遭灭口,这事儿肯定与诸公子争位有关系。但是殿前司又认为侍卫亲军司本来出身就不干净,平日里树敌颇多,才会有此横祸。」 马服君脸上有些无奈:「臣方才去廷尉府走了一趟,两边发生了一点摩擦,现在侍卫亲军司咬死说有人要害公子申,殿前司也不愿意在这方面多做解释……态势非常紧张,臣只好通知相国和廷尉坐在中央,防止他们当面打起来。」 「诸公子争位……和殿前司有什么关系?」听到马服君这么说,齐王田朝也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但他就这方面,还有一个疑问。 马服君停了一下,才莞尔说:「王上您忘记了?当初您还在做太子时,东宫的府卫可都是出自殿前司。」 「那侍卫亲军司指挥使可真是好大的胆子。」齐王田朝闭了下眼才道,「寡人还在位,他们就那般急不可耐地表忠心……目夷当前还不会直接与他们下这样的命令,殿前司再蛮横,那也是寡人的亲军。」 气唿唿了一阵子后,齐王田朝语气很是谨慎:「那些帮目夷做事的人就这般自信寡人不会把她这个公主怎么样。」 「事实如此。」马服君还是点头,「现在朝中谁都知晓,公主殿下倒向哪个公子,哪个公子就有取胜的关键。说句不好听的,王上您今时今日,将是知天命之年,这个年纪,在臣等所处的这个年代里,已然算是高寿了。」 「吕丘怀,这种话,章子逝后,也只有你敢与寡人讲了。」齐王田朝说,「你和张世明他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寡人已经和目夷什么都说开了,将错只能就错,但你们不一样……现在不要表明立场,不要被当成靶子,也许,还有挽回的机会。」 「臣知晓。」马服君吕丘怀双手执礼举过头顶,「臣告退。」 结束和马服君吕丘怀的商谈后,齐王田朝就挥手摆驾前往朝露殿,打算与公主目夷商议田昌意的职位。 正好田昌意就陪侍在公主目夷左右,她一听是齐王过来,就准备告退。她内心很抗拒和齐王打照面,因为上回齐王就对公主目夷明确表明过对她的不欢喜了,她还不至于在这种时候被这两个人当着面谈论。 「你就与我一起。」公主目夷让黄邵退下,一只手与田昌意的左手紧紧相握。 「别跟我说还要我陪着。」田昌意愣了一下,也任由公主目夷牵着她的手。 「我现在很没有底气。」嘴巴上这么说着,不知为何,公主目夷的声音较之以往更加清晰有力,可能她很享受这种状况,语调充斥着一种愉悦之感,「和魏国和谈的条件没有谈拢。父王应当是被侍卫亲军司和殿前司的矛盾弄得焦头烂额,知道那几个统制的死和我有关系,但也不确定顶职的谁是我的人。所以得来我这里找个话题试探一下虚实,确定我的态度。」 「你会怕他?」 「怕,当然怕了。你知道我一直就是个胆小的爱哭鬼吧。现在被这样找上门,当然要怕死了。但父王来的那么急……看来,接触公子申后引爆那几个侍卫亲军司中臭虫的计划第一步实现的太完美了。」 第180页 如果侍卫亲军司把这笔帐记在殿前司的头上,或者殿前司完全不觉得侍卫亲军司死的这几个统制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么这两边的矛盾一时间就怎么也缓和不了。 公子沛身死的线头就在这里打成了结,没人关心。公子申一下子就取得了侍卫亲军司所属外军的支持,会是明面上最有实力问鼎齐王之位的公子,成为靶子。侍卫亲军司也负责班荆馆的守卫,但齐王也不可能把守卫班荆馆的人全部替换成殿前司的,这很麻烦。 公主目夷所想的这层意思,田昌意当然明白,但她还不是很理解公主目夷所说的『怕』。 不过,等到公主目夷牵她的手走出日晞阁,从朝露殿正殿出来,看到齐王车辇就远门外停下,仪仗逐渐靠近时,她脸上的厌烦尽数散去,就像旁边的黄邵一样站直身子,向齐王行礼。 而公主目夷站在田昌意身前,她朝第一眼就往自己这边望过来的齐王露出子女崇拜父亲那般的笑容。 知道亲生的父亲是毒杀母亲的兇手后,陈目夷发誓,要给予那兇手刻骨铭心的的疼痛;知道最敬爱的兄长被亲生的父亲陷入死地后,陈目夷发誓,要给予那兇手无可奈何的懊悔;知道亲生的父亲再度向保护之人伸出毒手后,陈目夷再度发誓,要给予那兇手…… 「父王……」公主目夷想像寻常百姓家的女儿那般扑入父亲怀抱求得一点安抚,但是反应过来现今的状况后,她只能将笑容以虚伪的冰面掩盖,「我的父王啊。」 她有些生疏地呢喃起来,眼中摇晃着没有焦点的光芒。 「我就待在朝露殿。」公主目夷半开玩笑似的发问,「应该是没有哪个地方不得父王你眼缘吧?」 齐王田朝没有应声,他伸手摸了摸公主目夷的鬓角,感觉手腕有些凉意:「这天气也凉了,你向来身子骨不好,可要多添些衣物?」 「我不知道怎么挑那些布料。」她一副娇憨的样子在田昌意看来,只感觉牙根疼。 「那就让制衣局的人来。」 「我要和田昌意一起去。」 田昌意很佩服公主目夷这样也能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她把目光投向旁边,并不想接这样的话茬。毕竟她也不是什么大善人,做不了太多的大善事。 果然,听到公主目夷这么说,齐王田朝的语气可就不平静了:「一时好奇可以,但你是要做一国主母的齐国公主,平时行事还是要注意身份。」 公主目轻哼一声,似是撒娇,又像是在耍赖,语气轻快:「良人不是田昌意,我是不会出嫁的。」 田昌意对与公主目夷这副姿态,不是第一次见。阳光为公主目夷的瞳色染上了说不清是专注还是迷离的色彩,田昌意侧看过去,仿佛能从公主目夷的眼中看到端坐在青云之上俯视所见的所有星辰。那是愚昧初生的残忍,亦是道德原始的无知。 天真到令人憎恶。也令人过分欢喜。 而齐王田朝对于公主目夷的这番表态保持了沉默。 最后公主目夷也点出了原因:「您当初也是这般骗取了母后的一颗心,不是么?太子的婚姻是不容错过的外交机会,首先要门当户对,然后为了不让朝堂的各方局势发生变化,对象最好来自于同盟之国,但即使是太子,也会坠入爱河,所有的一切在爱情面前都显得那么黯淡无光。」 齐王田朝大可以无视公主目夷这样的话,他作为君主,只需要表达,从来就不需要解释,但是,他看着公主目夷的脸,记忆中某个人的模样鲜活了一些,他说:「寡人是爱着宣戴的,这一点从未变过。」 「您是爱母后,还是母后身后所能带给您的利益?」 「现在是宣戴,永远都是。」 「要是出现了比您爱母后所能带给您更多利益的所在呢?」 「你给寡人便是。」 齐王回答之快,让田昌意愣了一下。 -------------------- 作者有话要说: 把我的脑子放马桶里冲进下水道吧,我已经不想思考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但公主目夷似乎早就知道齐王田朝会这么回答。虽然在这种时候,任何还要脸的人都不会这么对亲生子女讲这么毁坏形象的话。但是齐王是什么样的君主,作为臣子,公主目夷再了解不过了。 所谓的伦理道德,情爱纠葛,就只是手上黏土,可以随意把玩。 凡间一君主都是如此,那青云之上的神明,就更无需去猜测了。 「父王,直接说明您此行的来意便可。」最后公主目夷停下了自己的询问,她开门见山,直接给出了自己的态度。 齐王田朝整理了一下衣袖:「怎么,寡人方才的话,目夷你不信?」 「怎么会。但我总不能说我喜欢您给我的这个答案吧?」 「寡人不是告诫……」齐王站在原地,盯着公主目夷身后的田昌意看了许久,然后发出了一声嗤笑,「沧海桑田,人心易变,目夷,有些东西,曾经拥有过就已是难得了。不然一片痴心,可不是全付诸于东海流?」 「您没资格和我说这种话。」公主目夷一字一顿说,「哪怕不是告诫。」 像是前人看后人的那种看好戏的表情,齐王田朝轻嘆了一声说:「也没有别的,父王此行来确是有事来找你,但这是国事也是家事,安平君,你可先退下。」 第181页 公主目夷看了眼齐王田朝身后的王孙贾等人,拉住要跑路的田昌意,然后摇头:「她不是外人。您直说吧。」 「那就先说田昌意今日之后任职的事……」 「关于她,我自有安排。」公主目夷说,「除此之外?」 齐王田朝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他半闭眼用食指揉了揉太阳穴,才平稳了语气:「寡人山崩后,不管是哪一位公子登位,寡人都可让你掌国事。」 田昌意皱眉,去看公主目夷,发现她和自己是一样的表情。公主目夷仔细看了看齐王田朝,发现对方的确不是在开玩笑,然后她摇头。 理论上,只要齐王田朝有心布置,哪怕公主目夷是女子,那么就算新王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公主目夷也能成为齐国的无冕之王。但是如果齐王田朝死了,就说明王党没了首脑,这也就意味着公主目夷事实就是齐国至高权力的掌握者,齐王田朝的许诺就是将板上钉钉的事实再说一遍。 公主目夷说:「我不想为了已经在碗里的肉去做多余的事。」 「若齐国衰微,你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假如公主目夷届时真的掌握了齐国的至高权力,将齐王作为傀儡,那么復兴齐国,一统天下也将成为公主目夷的目标。以一个强盛的国家还是一个残破的国家来开局……那面临的困难绝对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假如公主目夷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只想要偏安一隅,但自保在这战国时代亦是需要一定的实力,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保有一个完整的齐国,对于公主目夷都是最优选择。 「寡人还能给予你大义。」齐王田朝继续说,「让你更能以公主的身份名正言顺地统治这个国家。」 公主目夷似是在思考,她握田昌意的手用了点力,于是思考了一会儿后,她说:「那么在此之前,父王您还需要我做什么?」 齐王田朝干咳了一声,嗓音很低:「这次侍卫亲军司死了几个统制,显然是有人别有用心离间两司关系。侍卫亲军司那些拥兵自重的毒瘤必须要被清除,殿前司与寡人关系颇为亲厚,寡人不能在这方面表明任何态度。你只需要告诉寡人,促成侍卫亲军司这般以下犯上的根源所在就行,只有将侍卫亲军司也收为己有,都城安全才能说是铁板一块。」 李德不知道他的指挥使大人把他安排进侍卫亲军司具体是要做什么,已是好几日了,他也没从他的指挥使大人那里得到进一步的消息。 就感觉从那山中出来后,他的指挥使大人骨子里就像是换了一个人,那个人的眼睛再也不是可以映照万物的明镜,让人心生嚮往,而是与鸦羽一般的漆黑,偶尔会有乌云遮掩住的星光漏出,也是会让人胆寒。 他忽的就觉得害怕,为自己的性命担忧,好几次巡逻到城门口时就想丢下长戟,撒腿就跑,离得田昌意越远越好。 只是李德还记得在高唐时,田昌意给予他氏名的那个随性理由以及后来到现在也摸不着头脑的诺言。那么他便知道,他的指挥使大人还是当初那个人。 无非是明镜藏于深夜,但人是没有变的。 这日,他按时值班,按照规定的路线巡逻到济安坊,走着走着,浑浊的视野中多了一抹光亮。 李德睁大眼睛,那是他的指挥使大人,缀有薄公主纹章的马车在一处酒楼门前停下,漆着漂亮红色的小凳子被车夫放在落脚处,应该有人要从那马车上下来。李德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口水,身体突兀地停下脚步,一同负责巡逻的伙伴有一人要开口喊他,则是被另一个拉住:「这人之前是安平君手下的,现在安平君不打仗了,就丢到我们这边来了,别妨碍人家思念旧主了。」 但是李德深知,他会离开岗位,靠近那马车,完全依靠的是本能。 在接近马车的时候,李德被负责护卫的侍卫们拦住,赵都头看到了他,脸上还有些不可置信:「你……是……李德?」 才不过数日,李德就感觉看到自己的赵都头像是不认识自己了,他很不解,但不待他详细说些什么,赵都头就扯着他的手臂,把他拖进了人群里:「你现在不是在侍卫亲军司步军司当值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赵都头身上只穿了紫色的军服,军服外面并没有铠甲,腰下挎刀,他问话的表情很凝重。 李德被赵都头拦下来后,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指挥使大人走出了他的视野,他的目光还落在田昌意身后,回答就非常含煳不清:「我就是路过……」 赵都头看了看四周,才嘆了口气,附耳在李德耳边,提点了李德一句:「你是从指挥使门下出来的,出行可是要顾及他人眼线。」 「道理是如此。」听到赵都头这么说,李德吐起了这些日子的苦水,「但我真的不想在这待下去了。」 赵都头本不欲再说的,毕竟这位李德于他而言,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仇人,但他握到这位年轻人的肩膀,也明白手下人的单薄之处,这人是念过几年书,可许多东西不是只看着就能明白的,他说:「侍卫亲军司和殿前司起了冲突,之后肯定有变,你听命便成。」 田昌意这次来酒楼,是和人见面。 「请在这里把侍卫亲军司所有和匪盗有往来的人,氏名写下来。」 「哦哦,行啊,既然是公主殿下派人过来,暂时会让我们家那帮小子闭门思过的。」 第182页 「不只是您家族,还有其他家族,都拜託您了。」 「安平君你啊,还是太年轻,很多不懂哦。就算要交差,但牵涉的人太多,侍卫亲军司的体系就要全部崩塌,变得一片混乱了。」 「这是为了都城的安全,就这几日,在闹市中,先有公子沛被刺杀,后有高氏的贵女失踪。与殿前司的争端中也足以见得侍卫亲军司的军官们品质。是需要整顿的。感谢您帮忙了。」 「安平君,你觉得犯罪是能够被完全杜绝的吗?让侍卫亲军司把那些人都剔除出去,不用多久,那些地头蛇的势力就会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情况发展的越来越快,我们中确实有些酒囊饭袋不知轻重,让殿前司死了几个人,但那些在刀尖上舔血的傢伙下手会更狠哦,只要价钱足够,就是有封号,有爵位的大人物,他们也敢去动一动。我们也是有保护作用的。就像殿前司保护王宫,我们保护都城。不过听说殿前司里的人都是在深宫大院里长大的,没见过这些腌臜事,也理所应当不明白不是吗?」 先前没有特意听公主目夷说这人叫什么,但她还记得这人身份,孟君时的侍卫亲军都指挥使,那时的侍卫亲军司还有独属自身的司狱,这人也算是品尝了大权在握味道的。 田昌意抬了下手,身后就有两名紫服军士抬了一只檀木大箱子上来。 老人看也没看:「老朽我可不会为一点银子出卖同僚的。」 「这不是黄金,也不是白银。」田昌意两手交握,下巴抵在手背上,缓慢说道,「这是您正妻,妾室,兄弟,姐妹,儿孙辈,一共一百一十二人的左手小指。」 「小指?」 「请放心,只少了一截小指不会影响平时生活。您肯帮忙的话,我就放他们活着和您团聚。」 「你这……」和老人一起来的一名护卫伸手握拳揍向田昌意。 田昌意站起身,目光还在老人身上,但揍过来的那名护院已经被她一圈揍塌了鼻樑,溅了满脸的血:「您所说的地头蛇,应该不比宋国匪盗更出名。所谓走狗是要好好听主人的话才能发挥价值。您该,称是照办才对。」 第一百一十二章 在诸国的战争中,魏国是最先强盛而称王的国家,但现在,它东败于齐,国都大梁完全开放在齐人的眼前,几乎要走上亡国的道路,但诸国之中,包括魏国对如今形势看得非常清楚,强吃了一个宋国之后,齐国还没有能力消化这偌大的一个魏国,甚至是说,再把和谈拖下去,不利的会是齐国,而不是魏国。 既然形势于己有利,魏国的使臣们自然不着急和齐国商议和谈的条件,几次从桓公台发过来的帛书,他们看都没看,就直接搁置了。 没有得到想要的,齐王田朝也不是个恪守古礼的君主,他下令把班荆馆魏国使臣所在的区域戒严,无有通报不准许踏出一步,饮食均是专人派送,没有调味,堪堪能入口,夜晚总有狗吠,难以入眠。潜台词很明显:没有考虑好,就等到考虑好再说。 这种招数对于宗庙那些要给前任君主上恶谥的大臣们可能是有用,但对他们来说,他们肩膀上承担的是魏国百年荣辱,个人一时的安逸算不上什么,而且,齐王愈是如此,他们愈是有能在齐国占得便宜的希望。 至少,燕国人所说的那些消息都是真的……齐国内部正是虚弱不堪。 这日,在惯常的朝食时间之前,天色还蒙蒙亮的时辰,班荆馆的魏国馆中,主管和谈的魏国国相翟黄正与两个大夫圈定齐国扶持诸公子中得利胜算最大的那位,忽的膝下地面震了震,纸窗外的天色没有变得更亮,反而乌黑起来,应该是有一支百人以上的军队包围了魏国馆,过了会儿,有人敲门,不该说是敲门,那人撞门一次比一次力道大。守卫是没有来得及出声就被制住,只能说来者不善。 「国相,您先躲起来,在下和北门和他们周旋一二。」大夫端木反应最快,他拱手道。 「不行。我此行代表着魏国的脸面。」翟黄拒绝了。 与翟黄的拒绝同时响起的是破门声,等那队身着盔甲的军士鱼贯进入室内,一行三人都看清楚了,这些不是齐国人,短袍紧衣,七分红三分蓝,这是赵国军队。 军官模样的男子神色非常严峻:「国相大人。」 翟黄认识他,这是赵国名将廉赵的侄子,前几日才协同族人入得城来,险些被齐国人发现。不是敌人。 明白了来人身份,他一颗心放回肚中,便是不解:「整装成这样,是发生了什么事?」 赵国军官言简意赅:「齐国的侍卫亲军司发生了暴动,有小股匪盗流窜到班荆馆这边,现下大家都武装起来了,我接受了命令,送您到我们这边,暂时避让。」 大夫北门看着赵国军官的表情,他看起来并不是在说谎。 但怎么这齐国都城,还能有匪盗的?还能波及班荆馆的?大夫北门很是不解,他的国相大人也是一般疑问。 「是否是齐人自导自演,要逼出你们这些暗藏甲兵的使臣们?」翟黄问道。 军官摇头:「今日之事并非偶然,我们早便接到齐国人要清剿侍卫亲军司蛀虫的消息,从今早的状况看起来,那些蛀虫没有束手待毙,镇压的余波也影响到了我们。」 「齐国人没有派人来保护我们吗?」 第183页 「听赶过来的侍卫亲军司的人说,堵在路上了。」 「我真希望你说的不是真的。」翟黄迟疑了一下才道,「但便是如此情况,将军你也不该不问守卫就破门而入。」 「为何破门而入,大人您可以出门亲自来看上一看。」听得此言,军官毫不犹豫地让开道路,伸手指向门外。 翟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被钉死在走廊木柱上的一名守卫。他的脚边叠放着数名身着齐国服饰,似是平常百姓的尸体,只是手中有尖刀,表情也兇恶。 「齐国人技击之士,是诸国中出了名的,民间也好斗成风。他们应该是逃到附近被大人您的护卫发现,便下了狠手。我来时,只恐大人您遭了不测,哪里能有多余的想法。」 还有十数名救援晚了的护卫在旁边也点头,对这位赵国军官的说法表示认同:「我们先前以为是玩笑,没有当真,结果一折返,却是我等失职,没想到这几个齐国人□□爬树那么顺畅。」 赵国军官让翟黄等三人走在军队的最中间,一路上,翟黄的确察觉周围非常吵,估计这次暴动是真的。 大概过了半刻钟,翟黄就抵达了赵国馆。 「这次和谈可以取消了。」赵国使臣一见到翟黄便说,「我们或可划河为界,共分齐国。」 大夫端木和大夫北门各自把脸撇向一边,这不是他们能够随意发表意见的场合。 「所以你们和公子无浅达成一致了?」翟黄不用想也明白赵国使臣的言下之意,他冷笑,「乱的只是齐国禁军中的外军,只是一个侍卫亲军司,精锐可都没动。」 赵国使臣挥了一下手,铺展开的素绢上绘就的是齐国都城临淄的布防图:「现在临淄乱成了一锅粥,和韩国一併,我们的军士近千,那些暴民背靠的家族也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和他们达成协议,昔有晋人百人亡国,我们三晋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他食指弯曲,指节敲在班荆馆所在的位置,然后从这里平移,顺划出一条线。这条线呈现的是一个完美的闭环形状,将齐国王宫围成了一个圈。 「你打算围攻?」翟黄再问。 赵国使臣看了一眼翟黄,对方的表情很正常,看不出一丝狂热。齐王宫要是被拿下,魏国紧张的态势立马就能得到缓解,所以他本来以为翟黄会对这个计划非常贊同才对,他思考了一下,接着说:「围攻。」 齐国陈于北部长城的军队并没有调动的消息,这些日子,只有五都之兵疲于奔命,要与殿前司的上四军硬碰硬,他们大抵是会和飞灰那样被轻松掸除,但是这种暴动可遇不可求,一旦错过扶持最好的点,被镇压下来后,他们暗藏甲兵的事情肯定是要被问罪的,最轻也要被逐出临淄,对于他们这些以出使他国为己任的人来说,就是变相的一种自杀。 「那我等侍卫亲军司救援的人过来。」翟黄只字不提同意的事。 「担心失败吗?」赵国使臣唤人把布防图收起来,盯着翟黄说。 两位旁观,力图让自己的存在感减小到最低的齐国大夫能够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非常非比寻常,有种摇摇欲坠的危险感,就像他们脖子上被架了一把刀,随时都可能割破他们的喉咙。 「嗯。」翟黄晃了晃脑袋,发现这样的动作反而加剧了紧迫后,他停下说道,「我认为这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为什么?因为殿前司?」赵国使臣又使人拿过来一张素绢,上面的布防图,画得要更加详细清楚,「公子无浅会尽可能影响殿前司攻击的目标,在我们冒头之前,侍卫亲军司中那些所谓蛀虫才是需要平定的对象。他们会消耗很多实力。」 翟黄有点诧异地看着赵国使臣,他没有料到在这样的处境下赵国人还能联繫到公子无浅,除非……除非侍卫亲军司的暴动就有他们的推波助澜,想到这儿,他的脸色就不是很好看了。 「韩国人不是傻子,不会贸然参与这种计划,你是如何让他们同意的?」 「韩国人打仗又不怎么样,我只是借用了一下他们的军械器具。」赵国使臣舔了舔唇瓣,眼中闪烁的是黑不见底的幽光,「他们有几具实验用呈给齐王的攻城弩,说是想要与齐国在这方面做些交流,早几年,那稷下学宫的墨师,不是蛮有名的么?」 翟黄早几年也听说过墨师的名头,能以外人的身份得到这样的称号,是将墨家机关守城之术学至了大成,要是齐国宫城中这样的人物还能有上一位,莫说是赢,就是要输得不要太难看,也是难事了。 「我很好奇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敢这么做。」翟黄看着这位有些面生的赵国使臣,平静说道,「你要让赵国在这场战争中冲到第一个。」 「你要赶在我们面前去送死。」哪怕自己现今的状况好不到哪里去,翟黄身为魏国国相的气势也丝毫不落下风。 讲道理,就翟黄盯着赵国使臣的那种眼神,大夫端木觉得就是对方拿自己开刀用作威胁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大夫端木还在为自己的性命捏一把汗,结果他明显低估了那位赵国使臣心胸宽广的程度。 赵国使臣立马迎视翟黄,面露笑容:「不愧是举荐田不礼做长公子辅相的人,就知道这样让你放弃思考是不可能的事。」 这话不管是赵国使臣说出来,还是翟黄等人听起来,都十分奇怪。 第184页 撕下贴在脸上的络腮鬍子,再伸手,掌心立时多了块湿巾,拭去脸上浅疤,将雪色尽染成褐色后,头戴巧士冠的赵国使臣,看那双眼,就十分飘逸灵动,她说:「一直都未有时间见面,我先做个介绍。」 「陈目夷,与尔等和谈之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被寂静笼罩的房间里,绵延不绝的军士并肩而立,将翟黄等人的视线与窗外自然的光亮隔开。 按理来说,这里是班荆馆赵国馆所属,但是不能将对方任意一句话当真的翟黄,也不能确定方才来时路线上有什么偏差。正是因为如此,翟黄感觉脚下有些虚浮。 「国相你应该会尽可能争取魏国的利益。」一身赵国大夫朝服的少女跪坐在一张木几前,她两手捧着琉璃盏,喝一盏才泡好的木兰花茶,「从你以前出使秦国的习惯来看,这次被父王如此对待也只是一次算不上考验的小小经歷罢了。」 这是扮作赵国使臣的公主目夷,她在侍卫亲军司把那些暴民驱赶到班荆馆的时候,已经将班荆馆各国使馆的消息各自隔开了。 现在她面前站着一个人,高高瘦瘦的,头髮花白,身子像是枯柴,几乎被风一吹就会倒,但他的眼神就像猎鹰那般敏锐。 翟黄从未想过和齐国的和谈会在这样的一个状况下展开。 「怎么说?」翟黄将自己的吃惊与疑惑压到几个字的问句之下,眼睛眯起,这是猎鹰在捕食前的习惯。 「想要和谈成功的只有两国,齐国和魏国。」雾气遮掩住了公主目夷的表情,看不出欢喜,「之前诸国都处于观望态度,所以都想要鼓动国相你暂缓和谈。但现在大家都知道齐国国内并不是铁板一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跃跃欲试的心情就更加强烈了。」 翟黄点点头,露出贊同的表情:「齐王派你过来,是想避过他国眼线,将合约尽早定下来。」 窗外的日光渐渐由灰濛濛转变为白亮的颜色,军士们身上所着铠甲与腰下剑鞘被刺眼的光芒笼罩着,连唿吸的口气都开始变得温暖起来。 翟黄髮现了所处环境的变化,他知道这个时辰,齐国蓬莱殿的早朝已经是开始好一会儿了。 与隔岸观火的他国相比,魏国与齐国交战近一年,死伤以万计,这个过程中,齐国没有表现出乏力的状况,小败一次就立即组织了反扑,比之前给予魏国的打击更严重。 「在楚丘和高唐的战争中,我国已经损失了邺侯和兴平君。」翟黄也不再站着,他跪坐下来,不问面前人,自取了一盏花茶,有了闲情逸緻。「……没有搞清楚安平君田昌意的底细,我们不会擅自再动干戈。」 公主目夷倒也不恼,目光望向茶水之底的更深处:「所以你们也四处打听她的来歷。」 翟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木几侧面露出的一块刻有『薄』的玉佩。 「齐国的公主,陈目夷。」翟黄问公主目夷,「怎么说你也是曾经一手覆灭了宋国的人,如果太子无亏还活着,这些犯上作乱的公子们哪里会有异心。」 公主目夷摇摇头:「往事不可追,即使没有太子哥哥,我也早晚会有自己的生活。」 话是这么说,但垂下的眸光陡然抬升,与正坐回来的翟黄目光相接。 「划河为界。」公主目夷开始陈述合约内容,「以泗水主干流到韩国边境接壤一条线,以北归你们魏国,以南归我们齐国。」 「你想保持现状?」翟黄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们不着急一时,诸国虎视眈眈,你们齐国内部问题繁杂,不是一条心。寸土不失这是最基本的,和谈,从没有无条件和平这个说法。」 公主目夷一直将茶盏中的花茶喝到只剩下茶叶,许久都没有回答翟黄的话。 「自古以来的史书中是没有神之子所处的位置的,因为我们纸上谈兵,轻易就能抹消所有战略与实力上的差距。」公主目夷一边放下茶盏,一边说,「但是我还不想,再次覆灭一个国家。」 在众目睽睽之下,公主目夷取下腰间轻吕,神兵之利只是轻轻地在掌心划出一条线,紧接着,如同是流动的黄金,那抹耀眼的金色立时顺着公主目夷的掌纹蜿蜒滴落于透明的琉璃盏中。 平定侍卫亲军司的暴动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家族子弟再过于精锐,也抵不上真正见过血的战场上的军士。很快,动乱就被平定了,然后田昌意从高唐带回来的百余名骑兵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侍卫亲军司马军司的一员。 剩下的事情都不用田昌意处理。 有一次田昌意按图索骥围了一处有暴徒藏身的家宅,有良善的百姓作为人质,那名暴徒有恃无恐。在这样的状况下,田昌意只能让无辜伤亡添上了几个数字。 现在只剩下公主目夷跟魏国和谈的事情了,但让田昌意烦心的事并没有减少。 侍卫亲军司本部空荡的演武场上,只有两个人。 「比试。」公子申将一柄没有开刃的青铜剑丢给田昌意,「早闻安平君你的勇武,剑指咽喉就分胜负,怎么样?」 这么明显的试探,田昌意心里有数得很——从暴动伊始,公子申就跟了她一路,她尚未亲自动过手。 「赌注是什么?金银婢女这些,话说在前面,我都不要。」田昌意接剑在手,问道。 「输了的人回答赢了的人三个问题,不许撒谎,不许逃避。」公子申执剑在手,挽了个剑花,看架势,像模像样的。 第185页 这是什么小孩子才会打的赌? 田昌意顿时来了兴趣:「您还真的是有童心。」 然后不等公子申回答,田昌意立刻点头答应: 「好啊,我就陪公子您这一遭。」 但她改了一下比试规则:「若是双方都剑指咽喉,非是我自傲,公子你必是一合落败。为了公平起见,这样吧,我不还手。」 「不还手你要怎么取胜?」公子申听懂了田昌意的意思,但他也有疑问。 「不还手不代表只能闪躲,当然,说的再多,不如手下见真章。」田昌意摆了格挡的架势,目光炯炯有神,「您来攻我便是。」 就公子申这三脚猫的武功,如果就剑指咽喉,那样比试起来就太没意思了,不知道公子申要输多少次,不如就这样……公子申举剑便刺,说时迟那时快,田昌意的动作很慢,但正握剑柄的青铜剑剑嵴恰好在公子申的平整的剑尖要抵住咽喉前将这波攻势拦截了下来,剑器相击,因着公子申的来势,那股力道反而回溯回来,田昌意的一次格挡,自身不动如山,是震得公子申双手发麻,连连退步。 自然,公子申吃了一惊后,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他的攻势再起。 攻势比方才还要激进,双手再度握紧剑柄后就大角度挥舞了起来,一口气在青铜剑的剑尖指向天空时勐地用力,向下噼落。 一柄双刃剑在公子申手上硬生生地被用成了一把单刃刀。 田昌意也不怎么慌,青铜剑在她手上如臂指使,随便一次摆动手臂,公子申的剑招就被她格挡住,那格挡的架势随便多少次,手臂都没有晃动一分。接连响起的剑器相击声,咣咣,铛……富有音律到但凡一个没有见到这副比试场景的人都要说:这铁匠师傅,铁打的真不错。 这种大开大合的,嗯,先称作是剑法吧,其实并不适合公子申。 和多数养尊处优的公子们相比,公子申还属于有些力气的,若是和平常的民间护院比试,还真没几个人能够正面接下这样杀招的。但是考虑到这不需要防守,只需要进攻,只要一次用平整的剑尖抵住田昌意的咽喉就能取得胜利,所以公子申几乎不用考虑其他的想法,双足扎根于地面,腰间用力,上去就是直接冲着田昌意的喉咙一通乱噼乱砍。 公子申如同暴雨倾盆般的攻势,颇有将田昌意用于格挡的青铜剑从中砍断。 「你不怕我把你的剑给砍断了吗?」公子申勐吸了一口气,将心跳稳住,再砍,用力之大,在交击时溅出了火星,被格挡住后,他注意到他屡次攻击的那个部位出现了一个小豁口,他笑了,「再这样,就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收场的了。」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侍卫亲军司制式的青铜剑质量并不差,但一个受力点被多次攻击,只要持之以恆,长剑在手中被崩毁为碎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看来,公子申的脑子似乎,还有点用。 田昌意不动声色:「你的剑也是一样。」 不存在说公子申的青铜剑质量更好一些,虽然公子申的青铜剑并没有出现豁口,但着力点不同,反震回来的受力又不均匀,若是田昌意控制得当,搞不好公子申的青铜剑会先于她的到达大限。 仿佛在印证自己的话,田昌意完全不顾手中青铜剑的豁口越来越大,她没有后退一步,见招拆招,将公子申的攻击尽数拦截下来,她的目光始终看向演武场的入口处。 在双手被自己的力道反震出血,剑也断成两截后,公子申恨恨地将剑柄摔到地面上:「我怀疑你知道我的剑会先断。」 田昌意摇头:「只是相信它是不可被折断的罢了。」 公子申还要再说些什么时,田昌意先开口了:「我得先回去。公主殿下可能已经在等我了。」 演武场门口是黄邵在招手。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就在田昌意偕同黄邵一同返回朝露殿的路上,公子申在演武场遇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马服君……」公子申收拾完碎落在地面上的碎片,一抬头就把自己吓了一跳。 眼前男人看外貌就三十出头,但公子申知道对方的年龄,比齐王小九岁,正是不惑之年。面部肌肤相当整洁,但笑起来的样子总是保留的,总的来说,来者不善。 父王的亲信,朝堂的上卿,贵族中的封君,吕丘怀。这时候来访是要做什么? 公子申不敢怠慢,他拱手行礼。毕竟对方不是寻常的纨绔子弟,久淫官场,他可不想让自己的一些无心之失变成父王耳中的不周之处。 「安平君刚刚回去,有些不巧,不过应该也没走远,请问您是有什么事吗?」 吕丘怀轻轻点头,算是应下了公子申的礼节,他两手拢在袖子里,走到公子申面前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没关系,我只是顺路路过,想到侍卫亲军司的总衙和殿前司的距离不远就来看看。」 「原来是这样。」公子申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管怎样,他都尽量避免与马服君对视。 「公子您和安平君相识有半个月了吧?」 公子申在心中数了一下日子:「十三日。」 「感觉怎么样?」 这个问题问的就很莫名其妙,公子申斟酌了一下才说:「有安平君,于齐国是幸事。」 没有听到吕丘怀的回答,公子申只好抬头和吕丘怀的眼神交汇了一下,他试图让自己镇定,不去想现在他正在齐王的眼皮子底下拉帮结派的事情。 第186页 吕丘怀的目光极富穿透力,哪怕只是一次扫视,公子申都感觉里里外外都被看透了一般。 吕丘怀忽然笑起来:「是吗?公子您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十几年来,某些原则性上的事情……我相信您心里都是有数的。」 公子申心里一突,立即意识到对方这句话是在敲打他。不能立即反驳也不会面不改色撒谎,他便咬了下唇,闭上嘴,不再说话。 「不过太子无亏说是出走燕地,但谁都知晓实际上是怎么一回事。公主殿下会在诸公子中遍寻中意之人。这是难免的事情。」吕丘怀的笑容在公子申看来,不管怎么看都有些不怀好意,「在您之前,公主殿下也支持过公子无浅,但现在您看看,赶尽杀绝这一套做下来,安平君可曾手软过?」 公子申不解:「这跟公子无浅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演武场大门方向传来了脚步声,一看来人,正是去而復返的田昌意。 她听闻马服君吕丘怀在她前脚刚离开后脚便出现在演武场的消息也没有觉得惊讶。殿前司的台面人物就是马服君一手提携的,作为齐王亲信,吕丘怀是个朝堂上的万金油,不管是哪一档子事都会插上一脚,现下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关系紧张成那个样子,吕丘怀会出现在这,实属正常。 再说挑拨离间这一套,不仅她们会做,齐王也是一样。吕丘怀难得有见缝插针的时候,不能不凑这个巧啊。 差使完黄邵后,她便原路返回了。 「手不手软什么的,马服君您亲自问我不就是了,何必这般责问公子?」田昌意进门第一句话就让公子申紧张的一颗心放松下来。 吕丘怀一挑眉,倒没想到在公子申面前,田昌意也这么放得开,不过:「侍卫亲军司是怎么回事?」他就更不用讲求脸面,干脆直截了当来问了。 田昌意揉了下眉心:「暴动已经平定下来了。 」我不是说平定,我是说你,安平君,不,田昌意你是怎么回事?」吕丘怀不怒自威,声音不大,却也让站在不远处的公子申身体抖了好几下,「怎么会把暴民放到班荆馆那边去?诸国使馆都有损伤,尤其是魏国馆,魏国国相都被逼逃到赵国馆去了,这个样子,和谈怎么可能会有成效?」 田昌意放下手,似是无奈地看着吕丘怀:「第一时间,公主殿下就赶过去了。」 「杀死郭城君彭不准的,还有将高氏一族灭门的那些暴民,是谁指使的,查清楚了么?」吕丘怀看着公子申,却是问田昌意。 「没空。接下来我要准备公主殿下及笄礼的事情。」 吕丘怀的嗓门都要压不下来了:「侍卫亲军司要是不行,那就殿前司来。」 「不,殿前司不能动。」田昌意盯着吕丘怀,眸子里的光像是沼泽中沉静的死水,「这是侍卫亲军司的职责所在,殿前司要是插手,可能就没什么人在意血可漂杵的临淄街道了。」 这次侍卫亲军司清理蛀虫所衍生出来的暴动,明面上很快就平息下去了,但既然是暴动,有流血有牺牲自然是无可避免的,就像是那些游牧驱赶着牛羊去寻找有鲜美草地,田昌意也驱赶那些暴民为许多事情的解决创造机会。首先通过清理蛀虫将侍卫亲军司的军权掌握在手中,再藉由平乱,将公子无浅的势力全部剪除,现在公主目夷还在班荆馆,外交话语权的方面,相信也由公主目夷一语定下了,届时齐王想要不承认也难。 吕丘怀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面上还是没有立即退缩:「公主殿下非常人,行事果断如此,安平君,你为人爪牙,一时荣光怎能长久,公子无浅的实例在前,你……」 此事了结后,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呢? 田昌意当然听明白了吕丘怀的弦外之音。 「我知道。」田昌意回答,神色认真,并不是玩笑。 两个人都安静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的公子申说:「两位方才是在说些什么?有些不明不白,且不说班荆馆,郭城君死了?是因为那些暴民么?高氏又是怎么回事?是哪个高氏?高屠各?我一直都跟着安平君平乱,都没听说过这些事,马服君你可切莫听人乱语。」 「公子您一路上都坐在马车里当然不知晓。」马服君这时候开了一个不算好笑的玩笑,因为他冷冰冰的表情,这玩笑更像是恐吓,「安平君差人围府杀人的时候,也没出马车看看啊。」 田昌意知道吕丘怀要恐吓的对象不是自己,但看到公子申迅速失掉血色的脸,她开口打住:「公子无浅与赵国人互为勾结,意图破坏和谈,妄想裂国为封。马服君你不该不知道。」 「我是知道。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郭城君这一脉就此断绝,高氏立足齐国千年,处理下来也这般干脆……王上号令,应当是只需要将公子无浅圈禁起来才是。」 「只需要圈禁又何须公主来呢?」田昌意显然没想再给彼此面子,「使人做事又想人背锅,马服君,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好事都得是王上的。」 登基为一国君主,齐王田朝也有近二十年了。相国先后换了多少个,谁也记不清。忠心为国,能够做实事的人,背完锅就被田朝杀了。能够做事,不愿意背锅的,就被田朝甩锅,也给杀了。所有能够做事的人都被杀干净后,齐王田朝开始感嘆朝堂上多是夸夸其谈的人,无有栋樑时,大臣们也都明白,想要活得长久,就要在大方向紧跟齐王的同时不做事,这样齐王田朝就没有办法杀人,也没有藉口甩锅了。 第187页 从把大宗伯的位子给公主目夷伊始,到宋国被公主目夷一手覆灭,再到现在公子无浅死于公主目夷之手,齐王田朝给予了公主目夷那么多的权力,也无非是知晓公主目夷也就不到一年好活。 神之子从未有活过二十岁的,给予的承诺再多也要有能够实现的时候。现下便是,齐王田朝以为公主目夷不知道他知道公主目夷时日无久,公主目夷也就装作不知道齐王田朝知道以为她不知道他知道她自己时日无久。 所以,田昌意也乐得装作不知道公主目夷时日无久在马服君面前摆出一副膨胀,嚣张的样子了。 不欢而散中离开的人是吕丘怀,这也自然,公子申在这里,公子申不挪脚,田昌意是没有先于吕丘怀离开的理由的。 站了一会儿,寻思吕丘怀不会像自己再原路返回后,田昌意也是到了打道回府的时候了。 这时候,公子申有些暗戳戳地问:「公主殿下会像对待无浅那样对待我吗?」 田昌意没有思考便是开口:「不会。」公主目夷当然不会,须知动手的是她。 听到田昌意这个答案,公子申安静了会,在田昌意走出三步后,他又开口:「输了的人回答赢了的人三个问题,这个比试下次还有效吗?」 要是不知道田公子申门下也养了些门客,田昌意搞不好还会真的把公子申当做哪家的纯情少年郎呢,这问话的语气,啧啧啧,可真奇怪。 「公子您为何想到问我问题呢?」田昌意停下脚步。 「我感觉,只有这样,我才能把你说的话当真。」在田昌意再抬脚时,凝滞的空气流动了起来,公子申说,「和你认识的这十几日,总是如此,哪怕你说的是真话,我也信不了。是想要相信也信不了的那种。」 这答案可真有公主目夷的风格。 第一百一十五章 密麻如蚁群一般看不见边际的军队营帐,黑压压地在齐国以西的边境线上一字排开,在没有星星的夜晚中,有着令人触目惊心的气势。 荒芜的原野,在已灭亡的宋与郑之间,齐国的要塞城池并没有建立起来,所以谁都没有看见在营火辉煌的最前端黑暗中,有一支一千两百人组成的军队,一千两百人中骑兵所占的数目不多,但五队建制非常齐全。从他们扎营的这个地方远眺,秦韩两国组建的联军,那辉煌灯火几乎成了有星辰闪烁的星河。 兰翎卫中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沉得住气。 「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突然攻过来。」无盐朗双手撑着下巴,背后的军士正在餵马,声音不大,但随之飘过来的马粪味真的要把他整吐了,说起来,他已经好几日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算算时日,秦国使臣被派至临淄应该有十日了。」邝仲好死后,率领兰翎卫的兰翎长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唤作萧十一,他将腰下长剑擦拭了一遍又一遍,「临淄那边的消息如何?」 负责和临淄那边的联繫的便是无盐朗,被问起来,他摇着头说:「一切正常。」 萧十一的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拧成了一团。 现在宋军被分为两路,一路便是他们兰翎卫,一千两百人在这齐国西部边境观察情况;另一路有十名千夫长率领的万人大军则赶往南部边境监视楚国动静,随时准备在楚国动手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秦军与韩军汇合已有二十日之久,按照他所了解的宋公子戴昌意的风格,如果田昌意要以齐国为壳,復国为宋,这时候,无论如何都要把浑水搅起来了。战略早就该布置好了。但无盐朗却说临淄那边还没有消息。 「公……安平君是打算让我们自由发挥吗?」刚要说公子,萧十一硬生生地改了口。宋国已亡,这世间已无宋公子戴昌意了,但他也不想以齐国那劳什子的指挥使来称唿人,由此取了个折中,安平君这个封号是不错的,「伺机而动?」 田昌意很擅长伺机而动。 不,没有什么时候在田昌意看来不是机会的。 可是他并不是田昌意,没有那样的谋略也没有那样的武力。田昌意不会是这个意思,但如果不是这个意思,都这个时候了,在这里,到底是要他们做什么呢? 朝露殿日晞阁。 往常的读书时间却并不安静。 聚米为山,指画形势。在外人看来要着急夺权的两个人正是双膝对坐。她们之间的木案上正是由米面堆就的『沙盘』。 这块沙盘显示的是太初十八年,宋王才逃往曹城,宋国已显颓势,但田昌意已将全部的宋军掌握在手里的时候。齐国的胜势还没那么压倒性。 齐宋两国的疆域加起来,哪怕将沙盘微型化到一座城池只有一握的米面,那城池与城池之间都是没有间隙的,所以沙盘上显示的形势只在彭城一城。齐宋两军隔泓水相望。 当时,齐国是联合了魏楚一同攻宋,因为沙盘显示的只有彭城,所以魏国和楚国的势力就顺其自然地被剔除掉了。 「我不是很明白齐国的军制。」等公主目夷说要重演泓水之战时,田昌意正解下腰带放置木案上充当泓水,她装傻充愣,打算还是玩宋国。取得胜利有千百种方式,输就只需要一种结果。 公主目夷瞧了一眼田昌意,便说:「那就开始吧。」 自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马拉战车的战争模式渐渐退出了歷史的舞台。在这样的形势下,各国都诞生出了专属于自身的精锐军种。 第188页 譬如秦之锐士,魏之武卒,赵之边骑,齐之技击……齐国技击,个人勇武,发动冲锋时,往往一战便胜,但因为实行的是赏金制,杀一个和杀十个得到的赏金差距不大,所以一般来说只能打顺风仗,一旦战事不利,很容易士气崩溃,一溃千里。 宋国军队则和天子治下时差不多,基本上是以贵族封君组成的徵召军为主,以及大多数奴隶协同的奴隶作为后备。好处是要组织出一支军队出来非常简单,没什么成本,坏处就是同等数目下,战斗力低下简直令人髮指。 不过说了那么多,这都是实际上两军交战的情况。在沙盘上,宋国的一千人就是齐国的一千人,士气和军队质量是没有任何参考价值的,个人的武力也同样。她们的沙盘游戏和真正意义上的沙盘推演并不是一个东西。 「当时齐军是四万人,宋军是一万五千人。杀死对方君主就算胜。」公主目夷将一根竹简交到田昌意手中,田昌意自然地将其折成三段,这三段就是三千人,「滴漏滴一滴水便是一日,当攻城军队多于守城军队时,五十日下城。」 「那你这四万人攻城,我这一万五千人不是必输吗?」 「四万人不可能同时渡过泓水……但你要是愿意像宋襄公那样等我全部军队渡过泓水,摆好军阵,恢復好士气再出城正面交战,我也愿意你输得那么干脆。」 「一次渡过泓水最多一万人。」田昌意说。 公主目夷点头:「可以。」 「那么,玩这个有什么赌注吗?」田昌意像是突然想起来,数竹简的动作停了下来,「你要玩我陪你,地图是你选的,规则也是你定的,我倒是想就龟缩在城里就等你攻过来一次认输,但我想你肯定也不愿意这么没劲,对吧?」 公主目夷看着田昌意,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最后她说:「赌什么?」 「公主殿下您要是输了,今晚就任由我处置。」 公主目夷感觉自己左眼皮跳了好几下:田昌意这话说出来,整个日晞阁内的氛围都变了。 田昌意话还没说完:「但我知道这么大的优势兵力,公主殿下您不会输的,对吧?」 面对如此挑衅…… 公主目夷说:「我要是赢了……」 「同样的……」 「我不想处置你什么。这样吧。」公主目夷思索了下道,「赢一次,我会问你一个问题,不许撒谎,不许逃避。」 这么一说后,田昌意就笑了。 「怎么了?」公主目夷眼里露出了些许疑惑。 田昌意被公主目夷有些傻傻的表情逗得笑意更大,她摇头:「没什么,就这样吧。」 双方各自在有君主所在的那代表一千人的竹简腹部写下一个小小的『王』字。 由于限制太多,田昌意的选择相当有限。齐军的优势兵力不是一点半点。除非田昌意能够在公主目夷分兵时找出齐王所在的那支一千人的军队,双方进行消耗战,她才能够取得胜利。 在公主目夷的一万人开始渡过泓水时,田昌意的一万一千人正在岸边严阵以待,但更多的齐军正在绕过泓水来攻彭城,彭城则只有一千人,还有三千人也是兵分三路,在彭城之后,穿过重重山隘绕到公主目夷的那三万人身后。 「让一万人过来送死啊,然后三万打五千……没想到你比我更想要速战速决。」 田昌意是这么说,她知道这一万人是堵她不让她过河,等她吃完这一万人,也就剩下一千了。 公主目夷面无表情地说:「他们的死,会让我们取得更直接的胜利。」 仿佛在验证公主目夷的话,直到那一万人渡过河撞上田昌意的一万一千人,一次性□□碎后,公主目夷还是漫不经心地让三万人被田昌意剩下的五千人呈三个方向包围。 三十比五,就是六分之一的机率。 这便是田昌意的胜率。 田昌意一次性输了四把。 每次,公主目夷都会让一万人渡河,而每次,田昌意都会以一万一千人到一万三千人来应对,一定会保证除了泓水的那一边外的三个方向都有人。 「你在记竹简的特徵?」再又一次速战速决后,将三十根断简收在手中,公主目夷问道。另外十根用作弃子的断简她就没有捡起来过。 田昌意没否认:「还有十支竹简我没有确认过。」 「这样下去,我迟早会输。」 「那就最后一把。」田昌意说,「就算这样我的胜率也不高,你只要把有『王』字的那支竹简放在正中心,我攻不进来。」 「那样不就摆明了这是『王』吗?你不分兵是五千人,但同样的,我的三十根竹简可摆不成六乘六的方形。」 「你可以摆成五乘五的。」田昌意大致明白什么叫六乘六,她接话道。 「最后一把。」公主目夷把田昌意没有确认过的十支竹简分作两边,放在最外围,然后她说。 「不愧是公主殿下。在明白我的小把戏之后还愿意给我这个机会。」田昌意一边恭维一边重新布置好了阵形,她如公主目夷所言,一支五千人的军队冲进了公主目夷的边阵。 诚然,战争中不会有永远的胜利者,但是,田昌意只要赢下最后那一把。 「我赢了。」 田昌意拿起那支代表胜利的断简,眉眼间浮现的是公主目夷熟悉的傲慢与自负。 第189页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公主目夷从来不怀疑这一点。 田昌意是已知存世的最后的神明。 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马服君吕丘怀和黄邵一同进来,吕丘怀的表情非常难看,黄邵则有些懊恼。黄邵先说:「公主殿下,在下阻拦不住……」 「北长城燃起了烽火。西部边境,秦韩联军蠢蠢欲动。南方楚国内战,以景氏阳襄君将楚王斩杀于姑苏台告终。这些消息几乎是同时送达桓公台,具体原因,公主殿下可否与臣等说道说道?」吕丘怀拱了拱手,就当是闯入的告罪,他抢过黄邵的话,双眼直视公主目夷,目光热烈的,几乎要将公主目夷的脸烧出一个洞来。 公主目夷只看着田昌意:「再来一次?」 后者将手上写有『王』字的断简信手插进代表彭城的那捧米面中,笑容狡黠:「这是最后一把,公主殿下您说的。我赢了。」田昌意不忘在公主目夷面前重复自己的胜利。 被无视的吕丘怀没有被殿内乐观的情绪感染:「公主殿下,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 公主目夷才将米面所制的山丘陇道一手抹平,之后抬手,黄邵忙不迭地呈上一块刚刚好的湿巾,却叫田昌意拿过来,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仔细,缓慢地将公主目夷那只手掌擦净,重新变得柔软整洁。 公主声音并不大:「吕丘怀,你是父王的臣子,还知道宗伯府也不知道的事情,但是,谁允许你在落锁之后还滞留后宫,闯入朝露殿?」 吕丘怀不会说这是齐王田朝的命令,因为公主目夷不该明知故问,但既然这么说了,就是今日不想谈这件事……哪怕关系重大。明白过来的吕丘怀看了眼都没抬头的田昌意,随即便是拂袖而去。 突然变得可怕的气氛在吕丘怀走后也慢慢平静下来,黄邵告退后,日晞阁内又只剩下田昌意和公主目夷两个人了。 「果然不能以常理来猜度你的想法。」公主目夷看着木案上已经变得一塌煳涂的战争形势,「昔日有五国伐秦,今日便有五国伐齐,当初有五十日灭燕,这五十日灭齐也是可行的。我和秦国人早有联繫,燕国的信号是在你返回临淄前就释放出去的,至于楚国,阳襄君比我想像的要能干,但我也不能确定楚国内战能在年前结束,楚王是老,可立足总还是有些根基的,你是怎么知道的……对了,你是神嘛,是我……」 「不哦。」田昌意笑着将自己军阵中的『王』拿起,放到公主目夷的掌心中,「这些我全部都没想过。」 「你……」 「当我以五千人为首尾沖阵时,我的『王』在那,公主殿下您是心知肚明的,但您让我赢了。」田昌意用颇具玩味的眼神看着公主目夷,「体弱多病,嘴巴也刁,脑子笨就算了,也不好学,从早哭到晚……涂山氏和我说你是个很纯真的人。但在齐国的军队潜入神明台,把祭师们都杀得一干二净之后,还在和齐王据理相争的涂山氏才是纯真呢。」 「我的公主殿下。您一直在隐藏自己。虽然重逢之后您都在尽可能地保护我,但您肯定知道那时我也在被各方追杀。我以为重逢后,您说不定会问我关于我活下来之类的事情或者旁敲侧击我是不是装失忆这一码子事。但是,您什么都没问。」 「我来宋国的两年,您一直在无视我。看我受伤,流血,变得冷漠麻木,您流下的眼泪是无时无刻的演技,当然,您也在隐藏实力,但没有装的很彻底,不然,您该在王后和太子之前就失掉性命。不管怎么说,您只是一介女子,只是个除了联姻来笼络人就没有任何用处的公主。您把周围的所有人都当做是玩具,践踏人命,还幕后操控朝堂和后宫,使诸位公子在登上王位之前还要得到您的首肯。妨碍您的人,都必死无疑。」 「和那可怖的模样相比,市井中关于您的传言却都是正面,用的多是善良,可怜这样的词彙。」田昌意两手握着公主目夷那只手并不放松,「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啊?原本二十岁的大限,现在可能十六岁就要死了,为什么至今不让我知道您的真面目?您明明知道,我不会不知道的。」 「公主殿下,您要这样活到什么时候?」田昌意还是笑意盎然,丝毫看不出试探,「明明觉得无聊,没意思……」 「你这是什么意思」公主目夷从来都是坚定的目光晃动了一下,「田昌意,我没听明白。」 「是吗没听明白啊。」田昌意嘆道,她的视线停留公主目夷手腕青色的血管上,若是她没猜错,这时候那里面流淌的都是金色的血液吧,「所有人都害怕神之子所拥有的占星之能,通晓过去与未来,这是多么可怕的能力啊,但是,就这样,天子之治还是覆灭掉了,要知道,那时候他们占星还不需要像你现下这样,用一次就要吐一口血的。」 「非常简单。」田昌意语气轻快地几乎是要吹起口哨了,「按照星图所示的打赢了一场战争,也未卜先知攻下了一座城池,但损失了很多军队,这样划算吗什么样的战争需要去打怎么比较赚为什么治下的土地,有的富庶,税收很高,有的已经是最低的赋税了,那逃荒的难民还是一批连着一批为什么叛军地小人少战斗力却很高不懂用人带来的榜样作用,还以为是其人居心叵测。有神明视角,还会误判局势的神之子比比皆是。总的来说,要解决问题就要提出问题,他们连问题是什么都不甚了解,又怎么能够解决呢」 第190页 「我知道很多东西在公主殿下您这样的神之子眼里都是可笑的问题,但是对于刚接触一国权力的那些神之子们来说,非常重要。一开始做什么,着手的重心在哪个部分。哪些势力需要扶持,哪些人需要打压,然后国库充盈到什么地步可以开始筹备军队的建设,准备战争。去与什么类型的将领为敌最有优势。该如何去赢下第一场胜利。如果打输了或者对方打算玉石俱焚要怎么办。为什么看起来军队数目差不多结果战局基本上是一边倒。如何拉拢人。维持下属的忠诚度。赏罚分明,恩威并施的度要怎么把握才足够精确。当赢下第一场胜利后面对更多的敌人处于不同的方向,或明或暗的攻击时,怎么确定优先顺序,拉拢分化,保住胜利果实。初期胜利后应该乘胜追击还是稳扎稳打,稳步前进……」 「我不认为以一己之力做到现今这个地步的公主殿下您不知道该怎么保护我。您要保护我不被齐王杀死。虽然这个问题对于别人来说非常难解决,但是最简单的无非是两种。」 「杀死父王。」公主目夷眼里的火焰被点燃了,那是久逢的兴奋。 「或者在齐王动手前杀死我。」田昌意补充说道。 田昌意说完就松开了公主目夷的手,她站起身,半弯下腰,锤了锤有些酸麻的双膝。 「你觉得我是故意让楚太子熊洛找你麻烦的」公主目夷听懂了田昌意的意思。 「对。在他返程之前让他向我道歉,触怒他的可能性,您比谁都清楚。」田昌意想了想,又说,「不过您当时在青云之上应该看得好好的吧,不管是哪种走向,您都能控制,可能您不是很喜欢我被那个楚国太子轻薄,在我拔剑之前就赶过来了。想想,我还蛮开心的。」 公主目夷在田昌意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怒意,偏向阴暗的情绪也看不到分毫,那笑意明朗的,是那么慷慨包容。 她说:「比起你对我所作所为所作出的结论,我对能够作出这样结论的你,更感到好奇。」 田昌意很礼貌地说:「四个问题,不许撒谎,不能逃避。公主殿下您可以好好使用一下。」 公主目夷思索了一下说:「神明还存世的时代,你和那些神明的关系怎么样」 「不怎么样。」 公主目夷点了点头,没有追究,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那些神明对你怎么样」 「还凑合吧。」 「以昌以意,以渊以献。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第三个问题」听到这里,田昌意挑了下眉。 「是。」 「是我的名字啊,不是跟你说过么我名昌意,字渊献。」田昌意的语气有些嗔怪,好似是认为公主目夷故意用这个问题浪费次数。 「那你为何是名昌意,字渊献」 「算第四个问题么要是算,我就直接说了。」田昌意的笑就没停下来过,「之所以……」 公主目夷打断说:「换一个。」 田昌意立马闭嘴,继而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那么,在你眼中已经是这样的我,为什么还能口口声声说喜欢呢」 「因为喜欢啊。」田昌意是接着公主目夷的话回答的,没有一点思考空间。 「不许撒谎。」 「我只是在等待。」田昌意收起了笑容,「……刚展一卷素绢,沾染了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陈目夷,你便是这样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码字的时候很想睡觉,所以大段大段的对话比较多。先这样。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公主目夷低头看了眼田昌意光着的脚,正是玉上足如霜:「你满意了?」 「不够。」田昌意绕过木案,将公主目夷的肩膀按进自己的怀里,让两者间的距离顿时消失,「说了那么久,你都不反驳,这实在没什么意思。」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再反驳,不是很不识趣?」公主目夷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感觉田昌意放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委实不算老实。 好不容易赢了一把,公主目夷能够让她随意处置,虽然只有一夜,但田昌意还不打算在这种时候端架子,温香软玉,声色犬马,可不好浪费。 「杀死齐王或者在齐王动手前杀死我,这的确是破除预言最简单的办法。但你会故意受限到现在,肯定有自己的想法。」田昌意的视线徘徊在公主目夷小巧可爱的耳朵上,「其实也不难想。你还会让齐王活到现在,只是你不想让他死。」 「别说是想要给予杀死母亲,兄长的兇手最大程度的痛苦。所谓齐国被灭国,让一个君主背负亡国的骂名;杀死所有的公子,让齐王田朝这一支的子嗣就此断绝,再无復兴的希望;让对方在活着的时候就承受这一切,最终被臣工百姓抛弃,被逐出临淄,逃到莒城,有生之辱……」田昌意一边说,一边将膝盖往公主目夷的腿间压,「这是最大的报復吗?并不是。」 「至少,你没有第一时间杀死毒杀你母亲的齐王,在之后,你也没有把这种可能性扼杀在萌芽期间,不然太子无亏不会死。」哪怕是田昌意,也很难想像一个在权谋与战事上如鱼得水的神之子竟然会被所谓的血缘情感所束缚,「我想在某个层面,陈目夷,你还蛮缺爱的。」 公主目夷握住田昌意那只正在胡作非为的手,可能是想到了两人方才的赌注,她又松开手,但全身的线条绷的非常紧,她知道这之后不可能就此结束。 第191页 从田昌意回到临淄起,就马车和书房那两次,公主目夷就充分体会到了不及时阻止,田昌意带给她的『大惊喜』,那本绘有春宫图的画册,该是只有她看过的。 想到这里,公主目夷的声音就有了底气:「这些,你是从哪里了解的?」 田昌意哪里不知道公主目夷这是在转移话题,她轻笑了一声,尾音颇有些物体转折的直观画面,信手拉开没有绑腰带而有些松松垮垮的外衫,白色的内衫之下是有布条困缚的柔软曲线,就田昌意这个年纪,它成长的势头还很可期。 田昌意将公主目夷松开的那只手牵引过来,让其手掌心与其完美贴合。 对方立即扭过头,肉眼可见地,她小巧可爱的耳朵红到了根部。 田昌意见公主目夷这个样子,笑容嚣张张狂到春风得意也不能形容到其十分之一二了,她膝盖轻轻往前一顶,低声说:「看着我。」 公主目夷感觉到田昌意扳正自己下巴的力道还不算强势,她淡淡说:「再吐血的话,我可能就要死在你身上了。」 没人知道田昌意心里是在想什么,但是她脸上挂着的还是笑容,是代表愉悦与享受的,笑容。 「我说,看着我。」田昌意仍是重复。 有些熟悉的语气让公主目夷想起那日田昌意说『我知道,你喜欢我』的样子,然后就是神明台禁地的事情。 猰貐青色的大脑袋不断迫近,然后冲撞过来,有人挡在了面前,温热的血液溅到了脸上。 残肢断臂的场景停驻在记忆中。 无数次。 也许是记忆使然,公主目夷被潜意识里那种奇怪的情绪所驱使着,转过头,目光最终和田昌意的目光汇成了同一条河流。 她记得偷偷闯进神明台禁地时,猰貐一巴掌把田昌意给拍成了肉泥,那血染红了视线所及的每一处,血肉的碎屑有些还被她一时恐极踩在了脚下。血液回流,血肉重组,田昌意的身躯在眼前一点点地被重塑,不消片刻,她脸上的血液作了烟消云散。 那双清亮的眸子与她对视,那笑容也是和现在一般,愉悦。 「陈目夷,你喜欢我。」田昌意舔着公主目夷的嘴角,好似那里有琼浆美酒。 公主目夷有些神情恍惚地将视线落在田昌意漂亮的锁骨上,目光向上,就这个方向,还能看见田昌意脖颈处粉红色的疤痕。田昌意的心跳非常稳健,那只覆在田昌意胸上的手能够汲取到的温度,让她的一颗心也不得不随之温暖起来。 「你要是敢说,我就不往下做了。」膝盖蹭了几下,田昌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公主目夷的表情说。 公主目夷这次的反应非常大,由于腰身被田昌意箍在怀中不得动弹,她的下唇被自己咬的几乎出血,再望向田昌意的目光也泛着无法平静的层层涟漪。 她问出了那个深入骨髓,日不能思也不能寐,却迟迟不能说出口的问题:「你到底是从一开始就是田昌意,还是那次死之后才是田昌意?」 眼神闪亮,饱含期望……就跟讨骨头吃的小狗一样。 「再为人后,所有人嘴里提及的,眼里看见的都是田昌意。所有人都想要公子昌意活下去,但是却没有谁想要神明昌意活下去。仔细想一想,至今为止,愿意和神明沾上关系的人,都只是因为神明所拥有的力量而已。」田昌意嘆了口气,「你想要她死而復生吗?」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公主目夷没有直接回答:「你不会答应。」 田昌意眼见气氛就这么冷了下去,她立刻拉开了和公主目夷的距离,看着公主目夷的脸,神情认真地说:「你把轻吕给我。」 「做什么?」直觉告诉公主目夷,这时候田昌意说这话,不正常,她习惯性警觉起来。 田昌意摊了摊手,表情没什么所谓:「给你看个东西。」 公主目夷皱眉:「非要轻吕?」 「也不是。我的长剑也可以。算了……」田昌意刚要解下腰下长剑,但公主目夷已然将轻吕连带剑鞘一同递给了她。 公主目夷说:「给你。」 公主目夷觉得这时候田昌意总不会跟她考究轻吕的来歷,但是一句两句总问不到点子上,除了浪费时间并没有什么作用。 结果田昌意拿过来,直接就将轻吕从短鞘中拔出,一剑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刺啦』一声。 田昌意皱了皱眉头,这种疼痛是她能够忍受的,她只是没想到,往下用力时,轻吕切割个捆胸的布条还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田昌意,你在做什么?!」公主目夷的吼声在问号出来之前就破音了,当然,要不是破音了,就这么一次喊叫,一定会把黄邵那些人全部都给招引过来。那双漆黑如深夜的眸子里沉淀的都是满满的怒气。 田昌意第一次见公主目夷那么生气。以往公主目夷不是没有生过气,但那些怒气里往往都杂含着数种不一样的情绪,怒气便是衍生品。硬要说的话,就是越想越气。但这次,公主目夷的怒气,就只是怒气。 「给你看个东西。」为此,田昌意不得不把自己的话再说了一遍,有些无奈。 公主目夷才反应过来,这不是田昌意要看个什么东西,而是田昌意要给她看个什么东西。她跪坐在田昌意面前,抓着田昌意的手,想要把轻吕拔/出来,就这么近的距离,她看的很清楚,那伤口的血就像山泉那样不住地往外喷涌,那血很烫,烫到公主目夷的手不住发抖,要不是伤口是在田昌意身上,受伤的好像就是公主目夷。 第192页 但公主目夷没敢拔,不是很丰富的医学知识告诉她,这时候要是拔剑,田昌意胸口的血喷的会更多。 被愤怒沖昏了头脑,一时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公主目夷这次的怒吼差点要把屋顶给掀起来了:「田昌意,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真有活力。真不错。」田昌意陡然失掉血色的脸上还挂着笑意,她一只手将公主目夷的手拿开,握着轻吕的手还在往下用力,她说,「陈目夷,神明的心,你想要看看吗?」 「什么?」 这时候日晞阁外开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人数不在少数,黄邵可能把今晚在朝露殿当值的人全都叫过来了。 公主目夷先跑去内室与正堂的连接处,在黄邵出现之前:「没事。」 「但……」虽然没看见人,但黄邵也能闻见非常浓郁的血腥味,他差点认为是吃了太久田昌意所做的饭食所引起的错觉。 「滚下去。」公主目夷再次一声吼,她裙摆也来不及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到田昌意身边,她现在是真的怕田昌意把心脏掏出来给她看。 「我还以为轻吕比我的长剑更趁手呢。」一回来就听见田昌意这么说。 这时候田昌意已经将轻吕拔/出来了,公主目夷赶紧将轻吕从田昌意手中抢过来,丢得远远的,她声音也变得嘶哑:「你到底什么意思?」 血液回流,血肉重组……当时景象,再度出现在面前。 田昌意还在笑:「现在你知道了?从一开始,我便没有因你而死。」 -------------------- 作者有话要说: 要过年了,新年新气象,哎,给大伙儿拜个年!牛年大吉。 第一百一十八章 她看见公主目夷紧盯着自己的伤口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那话到嘴边还是吞了下去。 田昌意低下头,目光落到远处一角,随即,她捡起轻吕,短剑的表面光亮如新,但在公主目夷的眼中又是一种可怖……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抛掷着玩,声调还是寻常:「就知道说了你不会信。」 公主目夷还是沉默。 「要说便说,要问便问。」田昌意的表情有点不耐烦,抛掷短剑的动作停下,剑柄还握在手中,剑已入鞘,「陈目夷,试探对我们现在没什么意义。」 公主目夷终于开口:「那么什么有意义呢?我要说,要问什么,你不该一清二楚么?」 「田昌意,你可是存世的最后一位神明。」 田昌意将短剑带鞘放回公主目夷的手心,压得的力道很实在:「是,我在明知故问。」 「所以我说,你喜欢我。」田昌意眨了眨眼睛,脸上是一派的无辜和天然。 公主目夷不知道田昌意为什么总要强调这个,就好像,田昌意真的非常在意她的喜欢似的。 「我以为当初你跟我说你是神,是在开玩笑。」公主目夷手指一圈圈地绕着垂下来的一缕长发,等她及笄礼后,便是要盘髮髻,那以后就再也不能有这些小动作了。想到这里,她又停下了手。 时间过得可真快。 当公主目夷这么说之后,田昌意明显有点惊讶。 「啊,我从不开玩笑,我是说,我从来不轻易开玩笑。」田昌意的两只手包覆着公主目夷握住剑鞘的手,将其四指弯曲,翻转,然后,公主目夷就感觉手背上多了一枚炙热而克制的吻。她抬起头,双眼只看着公主目夷,眼里也只有公主目夷,神色认真,「哪怕我是以人的身躯行走在世间,作为神明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很少有人知道通过六道轮迴转生和有感而孕的区别,但是大多数人都理解与众不同的人哪怕出生都会有天地异象。比如说最开始代行神权的那位天子,传说就是其母踩了雷神的脚印才怀了身孕。这是神迹的象徵。 田昌意也不嫌话多:「我出生的那日,红光满室,便是晚间,那红光也没有熄灭,离得远的那些宫殿里的侍臣宫女还以为是着火了,几次引水来救。我就是这样让我那位不受宠的母亲隔了半年见了我父……是宋太子一面。」 公主目夷有些不解:「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是神啊,哪怕是以人的身份行走于世间,我也必定不能是一般人。」 「……」 「那之后母亲就将全部的身家花费在了我身上,我也顺理成章地把这种癒合能力託词为神明眷顾,毕竟我在神明台赐予人的福祉多是这个。」田昌意越说话题就扯得越远,「稍微暗示一下,宋太子也没多想。」 不过赐予的那种福祉一定不会包含『死而復生』这块,不然,田章不会死,宋太子也不会。 「这样和神明直接降临于世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当然是有的。」田昌意笑了笑,脸上也没有什么愧色,「我们一般会给自己增加一些能力。你可以说这是在作弊。但是不会特别过分,比如说凭空造物,或者说自带一些那种话本上所言的仙家术法。而且,作为平衡所需,这种特殊不会超出常理的范围。」 「被杀不会死也算是常理的范围?」 「自从你闯入禁地,我就不是在体验生活了。如果真的要深究,若说田昌意死了那也没错。毕竟我现在这副状态就只是差了回归神位这一步罢了。」 但是公主目夷关心的不是这个,她不信田昌意不知道,这就是田昌意的恶趣味了,这个人喜欢明知故问,以及,装傻充愣。 第193页 「被猰貐一巴掌拍死也算是神该有的下场吗?」公主目夷问。 田昌意露出疑惑的神情。 「既然知道会死,为什么要跑出来帮我挡猰貐的攻击?就算是神,也不该那么随随便便就结束作为人的一生吧。」 「因为我对你很感兴趣,不忍心你就那么死了。」田昌意用严肃的口吻说着有些好笑的话,「只要我想我就能,如果不能,那一定是我不想。人们总是这么妄想神明的力量。」 「陈目夷,要是神明真的有那么强,又何至于这世间轮到我来做这最后一位神明了。说到底,我们这些神只是比你们人多了些修改创造事物的能力罢了。虽然这种力量对于你们来说,是千百辈也无法谋求的东西……我很奇怪,一直都很奇怪,这千年来,做人也有几世几年了,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人总是对于已知的同族抱有绝对的征服野心,却是对未知的外物心存无限的美好想像惯常报以崇敬之心。」 「你不是第一个闯入禁地的人,很多很多年前也有一个。」田昌意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说,「来神明台探寻神明存续的秘密。」 听到这里,公主目夷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紧张起来:「是么?」 随即她心情黯然起来:原来她不是第一个么?她不想知道这种黯然的原因。 「她也是神之子,不过没你聪明,有点蠢,唯一的优点是知道不对劲就要跪地求饶。」田昌意脸上浮现出思索的神情,那时间确实过去太久,只是让那个人的面部五官变得立体就花了她不少时间。 公主目夷对于田昌意这样的思索莫名不爽,心里有点堵:「既然是第一个,怕是比我更喜欢你了。」这话说出来毫无逻辑可言。 「我不知道。」但田昌意没有找茬,她继续说,「但是她对我的确非常恭敬,恨不得把我踩过的泥土掘上三尺都收回屋子里供起来。如今的神明台,就是她一手建立起来的。」 听田昌意的意思,这人应该是当初宋国封国时的商朝遗民,很大可能是宋国王室的祖先之一。 公主目夷的心里有点酸,她承认就,一点:「那之后怎么样了?」 其实这话就不该问,能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再怎么难相处还能比她更麻烦的么?只是听,公主目夷是听不出那名神之子的性别的,但她潜意识就把这两个人默认为水到渠成的那一种关系了。 田昌意静了下来,这种静是万籁俱寂,是万物归为永恆的那一瞬,公主目夷陡然间能感受到自己唿吸的沉重感。田昌意的表情很奇怪,公主目夷可以确定不是怀念。不算愉快,当然跟爱恨什么的都没关系。 「你不是看了那么多神明与人相爱的话本小说么?」被田昌意这么直接挑明,公主目夷就知道田昌意还没说完,「只是验证了一个道理。但凡真心,尽遭背叛。」 「背叛?」 「因为神明像人一样可以被杀死,却绝不会被人所杀。」 田昌意再度松开手,她直着的身躯也就比公主目夷高了半个头,但那种感觉,只是看着,明明两个人的距离不远,甚至可以说是很近,但是,就是遥不可及。 公主目夷不再询问下去。直觉告诉她,再问下去,她们这段关系就很难保持稳定了。弱点这样的东西,最好都只有自己知晓。只有这样,那为万物所拥有的的贪婪本性才会处在理智的囚笼之中。 「要继续做下去吗?」公主目夷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要。」本来田昌意是要说『你这是安慰,同情,我不需要』,但是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可能拒绝公主目夷主动性的投怀送抱,头脑一转,当即应了下来。 有时候默契的诞生就是那么朴实无华。 「我对这种事还停留在观赏的层面上,实际操作可能需要你来教我。」簌簌的脱衣声中,公主目夷的语气还非常正经。 「但是那本绘有春宫图的画册……」田昌意露出诧异的表情,「公主殿下您已经看了两个月了吧?」 公主目夷干咳了一声,没有说话。 田昌意在这种时候就特别没有眼力劲儿了:「我以为公主殿下您向来什么都上手很快。」 这里提『上手』很快,怎么听,公主目夷都觉得别扭。 好在田昌意没有让这种尴尬的气氛持续太久,看公主目夷的表情,她再不抓紧时间,这机会就该没有了。 公主目夷才转身,田昌意立马就跟了上去。 「讨厌吗?」再次唾液交换时,公主目夷想起了她们的第一次亲吻,那时候她是欺负田昌意无知,「当初讨厌我这样吗?」 只是这么说,田昌意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讨厌。」田昌意说,「虽然不讨厌。但回想起来,那只是亲,跟吻没有什么关系。」 一边加深这个吻,田昌意手开始往下滑,声音从齿缝唇角间漏出来:「您呢,我亲爱的公主殿下,您不讨厌这样吧?」 「嗯。与其说不讨厌,不如说非常喜欢。稍微,还是会有些害怕……」公主目夷知道自己身体的反应意味着什么,但是她双手交叠压在田昌意的后颈,几乎要压平那截伤疤,「但只要是昌意你才好。」 公主目夷向来是,愿赌服输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桓公台里的人并不多,或许齐王田朝并不想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第194页 公主目夷跪坐在正中央,没有垫膝的软垫,她也依旧用没有变化的表情面对着高坐的齐王田朝,笔直的嵴背没有丝毫的弯曲。齐王田朝早就从马服君吕丘怀那里得知了消息,不过是『早上』,公主目夷便早早地被黄邵叫了起来,出朝露殿时,夜中星辰还很明亮。 距离早朝都还有一个时辰。 「薄姑,薄公主?」齐王田朝绕过层层叠叠的落在公主目夷的目光,与其对视,先是以疑问喊了公主目夷的封号,然后指着面前堆积如山的邸报军情,对公主目夷说,「你有什么想说的?」 公主目夷低头看了眼有繁复花纹,绸面洒金的衣裙,心想这回来是不该穿的那么正式,筹措已久的回答才要出口,这时候在旁边的田昌意已然双手交叠置于地面,磕了好几个头。 「王上,若是要怪罪,便怪罪我吧。」田昌意声音里蕴含的都是焦急,几乎是要哭出声了。之前没见过田昌意在公子申面前的表演,所以此情此景,公主目夷是真的佩服田昌意的演技。 很难说田昌意具体做了什么,公主目夷觉得齐国会有现如今的外交局势,是长时间恶名爆发的结果,反正当时齐魏楚三国分宋,齐国却是一国独占了宋地,已经是打破了国与国之间的势力平衡。与魏国和谈的消息还没有散发出去,虽然就这时候,多一个国家打齐国和少一个国家打齐国,并没有太大区别就是了…… 齐王田朝的语气并不是很好:「怪罪你?田昌意,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这种结果也是你能够承担的起的?」 田昌意稍稍低头,并不说话。 公主目夷用余光来看身旁的人,那肩膀抖动的幅度在别人看来或许是在默默拭泪,但她却看得清楚,田昌意是要笑出声了。真的不知道这种场合有什么好笑的。 也就这会儿走神的时间,齐王田朝也说到了正题上。 「听说出使燕国,组织这场伐齐之战的是孟君后裔,目夷,这方面,你不该掉以轻心。」齐王田朝似乎也不生气,就是将一卷竹简丢掷下来,险些砸到了公主目夷,还是田昌意一手拦下了。 公主目夷尽量把视线放在齐王田朝那只不住颤抖的手腕上,想像对方这已是怒急攻心却强装镇定的结果。 「是我疏忽了。」公主目夷敛眼回答,语气恭敬,「若是有消息,会立即回报。」 齐王田朝斜睨了眼田昌意,才缓缓说:「目夷,莫要为情爱迷晕了头,齐国若亡,你这一国公主,轻易也讨不得好。」 「父王教诲,我铭记于心。」 「那么,西线战事,目夷你属意谁领军?安平君田昌意在临淄休整也有些时日了。」 「父王您看朝中哪位俊杰顺眼便可,不过以我之见,不管是马服君吕丘怀还是张廷尉,都算得上是上上之选。」 公主目夷说的这两位也在桓公台列坐。 齐王田朝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目夷,莫要玩笑,吕丘怀与张世明,不曾有田昌意这等领军的经验。」 「怎么说是玩笑……对了,且不说相国,公子失载门下奇人异士来自五湖四海,闻名于列国,从中找寻出一位将帅之才,当不是难事才对。」 「你的意思是让秦韩联军纵我腹地,广有盐商,我们不发一兵一卒,那千里宋地尽是送与他们?」 马服君吕丘怀看着齐王田朝正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公主目夷已从正中央站起了身。 「我还以为您在想与魏国商议和谈的时候就料到今日了。」公主目夷语带嘲弄。 齐王田朝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公主目夷,冷峻的视线直到公主目夷嘴角的弧度变得平直。 「你是要齐国亡国?!」齐王田朝的话一出口,桓公台内的气氛便变得肃杀起来。 就是吕丘怀也被齐王田朝这么一句直率的话给震得身体晃了晃。 但公主目夷的一双黑眸中还带着笑意:「在我的学说里,人无贵贱,君无常君。但之后我还是以墨家作为投名状,做了父王您的臣子,您就不曾感到过一丝一毫的好奇么?」 齐王田朝看了眼列坐的诸位臣子,臣子们都很识相,各自是低头,唯恐见罪了王上。 「你身上流着齐国王室的血。」齐王田朝说。 公主目夷摇头:「假如有这么一个人,迫不得已,一定要杀死自己的儿子,但杀死的对象可以换做是他人。」 齐王田朝说:「那你是要用别人来代替,还是不用呢?」 「我是要拿别人来代替的。稷下学宫有百家诸子,墨家贱王轻礼,必不会为父王您所容,而太子哥哥若做了齐王,于齐国福祉更要长远,拿一个必死之物来换齐国的未来,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齐国现在征战不休,战事不停,也是这种缘故么?」仿佛梦醒,齐王田朝有些梦呓。 「因为这么做的话,顺利的话,您可以做天子,差一点也能称霸于诸国。但现在,见隙于诸侯,哪怕是我,也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可以用齐国的亡国来换取齐国的哀兵之胜,这样奢靡残暴的贵族,贪赃枉法的官僚,愚昧自满的百姓都将从常胜的美梦中醒来,至此之后齐国再不会参与中原战事,百姓得以寿终,免于在战场上变作他乡的一捧尘土。这正是以齐国王室代替百姓来受苦。王室作用最大不过如此,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第195页 公主目夷的惊天之论顿时把殿内的温度砸落到了冰川覆面的深海之中,不消说齐王田朝,一众封君贵族,没一个能够说出话来。 不会有比公主目夷更奇怪的人了。田昌意一直都知道,公主目夷向来是将自己当作齐国本身来思考问题的。 不是因为神之子的身份,陈目夷才有成神的资格;而是成神的资格是因为陈目夷才具备的。 就是这么的简单的事情。 很快,公主目夷的耳边就开始了一众老臣的狂轰滥炸。 田昌意在旁边插不进嘴,无聊到发呆。 就在她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肚子饿到没脾气的时候,一阵阴凉的感觉从后背席捲到了全身。 带着杀意的目光,哪怕掩藏的很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打着瞌睡的田昌意还是捕捉到了。她低着的头缓缓抬起,像是无意那般听着一众老臣劝慰公主目夷的话,目光却是沿着先前那目光的来路一路寻找过去。 「公主殿下,须知先王在世时,河西尽失,函关易手,列国卑秦,不会与盟……」 「五十日灭燕者唯有齐国,若非垂沙之战,楚地也当为我齐国囊中之物,公主殿下您怎能未战先怯?」 「公主殿下,灭宋时,五都之兵只用其二,但我浩浩田齐,还有北部十余万军士,临淄禁军也尽是精锐。」 这些臣子中有老有少,有文臣也有武将,他们七嘴八舌的,誓要用平生所学让公主目夷改变心意。 这时候,齐王田朝从高位上走了下来。 「你是宋国的遗民么?」齐王田朝问,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殿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您知道我不可能是。」 「为了你母后和兄长,报復寡人?」 「那不值得。」 齐王田朝端详着公主目夷,揣测着公主目夷被神明夺舍的可能性:「那你是谁?」 「一个普通的齐国百姓,现今身份有个公主的称号。」 …… 齐王田朝:「你叛国的原因?」 公主目夷:「落井下石是事实,但我没有背叛。」 齐王田朝:「原因?」 「在这场战争中,齐国必须失败。我只是想为齐国保存几座没有被占领的城池,有些贫瘠没有遭受□□的土地,为日后復国做准备。」 「这么说,你认为我们打不赢那所谓的五国联军?」 公主目夷:「我只是认为这样的结果最好。」 齐王田朝:「你是被田昌意给蛊惑了么?」 公主目夷这才愣了一下,随即说:「父王您知道这不可能,我与秦国人有联繫的时候,宋国还没有被灭呢。」 齐王田朝:「那你那么早就开始谋划齐国亡国的事情让寡人非常不能理解。」 公主目夷:「我不需要理解,我能够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这种谋划之所以能够坚持下去,是因为这并非是由我一人思考得出的。早在父王您即位之初,稷下学宫就聚集了一批有识之士,他们思考您发动战争的本质,思考战争能够带给齐国的益与害。渐渐地,这些讨论不再拘束于歷史的层面,我们就诸国形势团聚了许多思想以及可实行的策略。」 齐王田朝:「可便是稷下学宫所言,天下一统也是大势所趋。」 公主目夷:「父王,您所见所知总是肤浅。哪怕是有我的齐国,吞吃宋国也是花了两年有余,与当年章子灭燕之迅速,呈天壤之别。您非是先王那样文韬武略俱全的君主,诸位臣子也非周旋于列国之间游刃有余的臣子,百姓好斗好于金赏,于国难有依赖并存之心,最后,此国必亡。」 第一百二十章 齐王田朝脸上的颜色几度变换,从白到黑,又从黑到绿:「可是,你是神之子,只要你想,齐国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公主目夷:「管仲时有衡山,阴里,菁茅三谋【注】。故《孙子》中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现今的一切在我国的史书中皆有所得,都不过是古时的重演。秦国人对此都看得清楚,而我们齐国却醉心于与燕国,楚国,宋国,魏国的胜利中,被战争的蛮力与血腥蒙住了双眼。你们坐于高堂之上指手画脚,对送上战场,无一日得以安眠的百姓军士没有任何了解。」 齐王田朝:「你出生于王室,无使民者何以自王?兵器不用会产生磨损,军队不经歷战火便会充斥酒囊饭袋,百姓长时间不接触硝烟便会被安逸的生活软了骨头。我们齐国的技击之士可与秦锐士,魏武卒,赵边骑并称,便是正面交锋,无从后退。目夷,你的言论,辱没了齐国技击的威名。」 公主目夷:「父王,我比您更有资格谈论齐国的技击之士,因为灭宋之时,五都之兵,尽掌于我手。当时宋王逃往曹城,只余宋公子戴昌意强守商丘,宋国已是强弩之末,于是我便将追击宋王的事情交于了公子纠与公子康举荐的潘鑫将军。为了让手底下的军士奋力杀敌,他将赏金提高到了普通技军士的三倍,虽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许诺之后的那些赏金又要从哪里来呢?是的,齐国人在曹城劫掠达十日,又怕被人告发劫掠之事,杀人灭口毫不手软,那十日,潘鑫杀掉的宋国百姓比我们两年内给宋军造成的伤亡还要高得多,但比起其余被虐杀,或为奴为隶的那些宋国人来说,他们至少死的干脆……正是这段歷程让我知晓,正面战场胜败的影响会波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的富足是植根于那些亡国之民的血液中,比起你们,我更知晓亡国之后的下场。」 第196页 听到这里,田昌意的眉头动了动,她还找那个带着杀意的目光,但是找了一圈,一无所得。 「寡人不知你心中是如何谋划的,但你莫要以为那些外国人能将吞进肚子里的土地随便就能吐出来,齐国若亡……」 「在找什么?」这时候,公主目夷却是问田昌意。 田昌意却是目视前方:「公主殿下,王上在和您说话呢!」 「没什么好说的,都是些陈词滥调。」公主目夷无视齐王田朝,便是摇了摇头,她一边说,一边向田昌意伸出了手,一点儿不看场合,「也是久了,该饿了吧?」 田昌意搭着公主目夷的手,一下子就站起了身:「是该回去了。」言辞所指,另有所意。 齐王田朝要喊人,但一看到田昌意落在腰间的左手,他又住了嘴,虽然田昌意入殿之前就将长剑取下来了,但是就这般距离,他也不能笃定自身的安全,只是在公主目夷牵着田昌意的手摇告退时,眼中的光闪了又闪:「早前便是说,寡人今年四十有九,时日不得长久,目夷你却是这些日子也等不得么?」 公主目夷知道齐王田朝是暗示前些日子与她的交易,没有做出回答,只是平淡回了一句:「我很期待父王您守国门,死社稷。便还有点脸面下去见列祖列宗。」 齐王田朝的脸色又开始风云变幻起来,最后在黑与白间取了中间色。 田昌意任由公主目夷牵着她出了殿门,这秋末之时,冷风吹得两人都清醒了不少。 「你方才看你父王的脸色了么?」田昌意的眉眼弯弯,都是笑意。 「他是个感情很丰富的人,这一点也体现在脸上。」驱车过来的黄邵翻身下马,拿出一只小凳,公主目夷抬脚就掀了帘子进去。 田昌意就没有跟着公主目夷进马车,她看着黄邵打了个招唿:「你驾车的技术怎么样?」 「禀安平君,您若是坐稳了,自可无恙回到朝露殿。」 黄邵一身紫服重甲,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两匹马亦是身披重甲,这样对比起来,就封君礼服在身的田昌意,还真是瘦弱单薄得很。 「那便好。」田昌意颔首,从黄邵车驾后摸出一柄带鞘长剑,顺遂地握在手中掂量了下,远处的宫门将关,四处的宫墙之上正有点点的黑影冒出了头,与其同时出现的还有些许寒芒。 田昌意缓慢地将长剑拔出鞘:「我早上还没吃,等会要是吐你身上,且莫介怀。」 黄邵双手握缰一声大喝,那声音和四周宫墙厉厉作响的弩机声混合在一起。田昌意握剑的手反手一拍,剑身立时将疾射过来的一根□□拍落在地,马车一个急转弯,直接从桓公台前的空地上冲出,飞跃了层层台阶,直接落在了平面广场上。 滞空时,田昌意被公主目夷一只手给拖进了马车里。 田昌意回头,绑着油脂条的火箭箭头撞在黄邵身上所着铠甲上,叮噹作响。门帘处多了一层铁制的帷幕,正是被公主目夷一手合拢闭上的。 完全黑暗的视野之中,外面燃烧的是火海。 看不见外面的状况,田昌意只能凭藉身体的感觉来确定路线和方位,她并不了解黄邵,和黄邵,她只是打过几次照面,虽然知道这个人武艺算是不错的,但还没想过这驾车技术,也能那么,没有君子之风。 正经的君子六艺,没有哪个私学的先生会这么教学生的。 「马没有事吧?」田昌意担忧起来。 公主目夷一只耳朵正贴着车厢内壁,从箭头撞击车厢的力道判断距离,听到田昌意的问话后,她说:「餵了我吃的药。」 田昌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哦,这样啊。」 公主目夷主动吃的药只有一种,便是那时去弄玉楼救她时吃的,能够忽略疼痛,精神百倍的药丸。 田昌意以为这种药起效向来都是依靠体型的,她想问公主目夷给马餵了多少,但是这种情景,似乎问这种问题很不合适,她还是将疑问暂且按了下去,准备回头再说。现在外面全靠黄邵驾马把握方向了,饶是田昌意,能做的事情都很少。 「黄邵不是齐王的人么?」闲的无事做,田昌意又开始明知故问了。 「同时也是我的人。」 「明白了,双面间谍。」 「这动静,怕是殿前司除却巡逻的都来了。」公主目夷的声音和车厢铁板的撞击声一样,没什么感情色彩。 一开始,在桓公台殿内觉察到那个带杀意的目光,田昌意只是以为公子失载手下某个不懂得隐匿气息的刺客。公子申现在与自己产生了间隙,好歹还不会到动手的地步。但是联想到马服君吕丘怀是昨夜来的朝露殿,齐王田朝却是今日早间使人来召见,那在齐王田昌意案上堆积如山的军情邸报可不是她随手杀的那么几个不知轻重的公子能够假装没看见的……这场谋杀,怕是经过齐国朝堂一众朝臣商议达成的。 如果是这样,公主目夷不该不知晓。齐王田朝也不可能不知道公主目夷会知晓,但是这样的商议还是有了结果,公主目夷也还是来了。 他们在赌什么? 赌公主目夷会救齐国? 赌齐王田朝不会杀自己? 可是公主目夷是真的如同先前在桓公台与齐王田朝所说的那般,是为了齐国才做下这些事情么?! 第197页 若不是田昌意一手促成了现今情状,她怕也是要信了公主目夷的一套说辞。 公主目夷忽然说:「准备好了吗?」 田昌意正在将依靠身体感觉得到的马车路线和方位在脑海中成像,按照她的了解,这时候差不多是要到桓公台的宫门了。 「准备?」田昌意抬头,她能够感觉到公主目夷的一只手落在铁制的帷幔前,她握紧了腰间长剑说,「干什么?」 帷幔被开了一条缝,很快就被拉开了一道足够人穿过的空隙。 扑面没有危险的□□,却是有刺鼻的血腥气味。 高大的中山之马哪怕着有重甲,也抵不过两扇宫门的联合夹击。还有出路,但是马死了,自然,马车也是不能用了……说句多余的话,其实就这样子,就算马没死,马车也没用。 黄邵甩了下脸上的血臊子:「公主殿下,在下失职,慢了一步。」 「先出去。」公主目夷说,她的声音没有起伏,眼前只有一条路,虽然只从那等同于马车帷幔的宫门缝隙中,谁也分辩不清在对面的,是否还有敌军…… 「危险。」田昌意说。 「我先出去。」公主目夷看了眼田昌意,她的声音转而变得轻柔了些,但她的动作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她是踩在马匹的尸体上前行的。 马车之后正是疾行过来的殿前司上四军……这时候田昌意才发现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拂晓的黎明收回了所有星辰的光辉。 她闭上眼,看着公主目夷。然后,穿过,与宫门那侧的那双眼睛对视。之后,她睁开眼,长剑脱手。 风声唿啸在公主目夷的发间,那要斩落下来的长刀被田昌意一剑崩成了无数碎片。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可百度。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公主目夷姣好的脸庞也被过于凌厉的劲风擦伤,眼下的一小块皮肤往外渗了一点血。 一道宫门所隔,身后的追兵暂时被杜绝在了公主目夷身后,田昌意的长剑还落在脚边,公主目夷一步往前,平静地将长剑拔出,握在手中,她向被长刀碎片的余波震远好几步的军士下令:「先将意图谋反的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四军拿下。」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离开桓公台,脱离危险。但公主目夷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双手所持长刀只剩半截的军士还是目瞪口呆,一个身穿大夫朝服的人就从他身后上得前来,用一块冰绡所制的手巾擦拭着双手,他走到公主目夷面前空余三步的距离,然后说:「那可不行。」 「你是?」公主目夷也发现了这个穿大夫朝服的人,对方说话语气还很熟稔,起码是见过面还有所交谈的,但是她想来想去也没从记忆中找寻出有关对方的蛛丝马迹。 「我是……」大夫朝服条件反射就要回答,但动作停了一下,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而公主目夷则是不紧不慢地等着他回答,只是剑尖抬起,仿佛随时准备给他穿胸一剑。 「以您身体中蕴含的宋人血液,怎么会记得我这个齐国臣子呢……」决心一下之后,大夫朝服语气就变得狠厉非常,「我是,要杀了你的人。」 话音刚落,大夫朝服便将手巾扔在地上,向后撤步。与他话音相唿应的是等在这宫门出口的千余名军士,并推前进,刀剑钩戟尽出,一时间竟是要将她就地格杀。 公主目夷意识到这怕又是个类似于通武侯卿泽的货色,她往后退了两步,但是身体所限,躲避不甚灵活,于是她对还拿着半截刀发愣的军士说:「还不救驾?」 半截刀军士虽说是不明白状况,但是看公主目夷的衣着与眉目间的威势,他也不敢不从,虽然没有捨身帮公主目夷挡刀,也是喊停了众位同僚:「先等等。」 「等什么?」大夫朝服大喊了起来,「我等奉王上诏令,若有人从桓公台宫门出,无论是谁,格杀勿论。谁不省得?」 公主目夷却没看他,还是对那名喊停的军士说:「你认识我?!」却是明知故问。 手持半截刀的军士点点头:「公主殿下。」 公主目夷:「那你可知,这齐国国中,有几位公主殿下?」 「只有薄姑,薄公主一位。」 「那你可知公子纠与公子康是作何死的?」 手持半截刀的军士连忙将断刀扔的远远的,一气扑跪下来,磕了好几个响头:「小的有眼不识金镶玉,不知晓从桓公台内出来的是公主殿下,胆敢动兵,还望公主殿下饶小的一命。」 脚下石板被震得砰砰响,不一会儿,军士再抬头时,额头上就是大块的血迹。 公主目夷还是说:「我是问你,公子纠与公子康是作何死的。」 军士哪里不知道,脱口而出:「假传王上诏令,行谋逆之举,加害公主殿下。」 「那你又知被假传诏令,活罪难逃的武胜军是怎的脱了流民匪盗之身有了功爵?」 「还是公主殿下力保,以作举荐,安平君勇武,与魏国战,连战连胜。」 「你很好。」公主目夷微微颔首,「现下齐国局势不稳,诸事告急,却也没想到桓公台近前,父王眼皮子底下,也有人假传父王诏书,围这桓公台,来杀这桓公台内的诸位英将良臣。若非我有安平君随侍,从叛军围杀中逃出生天,今日真相,该由诸国随便涂抹。天日昭昭,这里通外国之人,其心可诛。」说这话时,都是看着那位穿着大夫朝服的男子。 第198页 「休得胡说。我可是有王上亲手所给的虎符,诸位都是知晓,这虎符可是轻易做不得假的。」穿着大夫朝服的人从怀中取出半块铜制虎符,高举过头顶,急声向四周道。 「不然也调动不了这许多人,虎符是做不了假,可若是利用父王宠姬偷窃出来的,就又要另当别论了。」 「偷窃?这可真是滔天的笑话。呵,我的公主殿下,你莫不是傻了,便是有古时信陵君窃符救赵,那宫门之中,那许多人调动起来的虎符都是被王上宠姬偷窃出来的?」一听公主目夷这么说,穿大夫朝服的人可就不困了,他反驳的同时,脸上的笑容也大了起来。 「所以他们是谋反。」耀眼的黑髮有些凌乱,坚定不移的眼神中多了几分严厉,就像她还是那个身居朝露殿,却掌握着整个齐国朝堂的齐国公主。没有半点穷途末路的意思。 穿着大夫朝服的人捂住胸口,感觉其中心脏跳动的速度有些不正常:「养不熟的中山狼,齐国可不会任由你胡作非为……」 「我是中山狼?!」公主目夷笑了,但笑意不大,笑声也很小,那玩味的感觉,就好似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那般,「我若是没记错,始封齐国的最后一位君主,那坟地还在东海之滨的哪个不知名的小岛上呢。你这么忠心的臣子,祖上怎么没跟着一起投海,让你还安然活到了现在?」 「口出狂言。」不知该作何答,穿着大夫朝服的人口不择言道,「王上今日杀你,才是大快人心。」 「那便好。」公主目夷转过头,看着那道宫门的缝隙,忽然说道。 「嗯?」摸不着头脑,穿着大夫朝服的人感觉到了危险,他左右看了看,准备找准空隙就要开熘。 公主目夷摆了摆手,心领神会的军士们立即着手将关上的宫门重新打开,这扇由川蜀深木所制的包铜大门轰然作响,细緻精美的花纹被长久的岁月摧残后又无数次地补全重描,在眨眼间被鲜血覆盖,田昌意正背靠宫门,以马车为据点,和黄邵一起与那看似无限,一波又一波冲杀过来的上四军军士们拼杀。 只是一道宫门,就完全将纷飞的血肉和喧嚣的兵器撞击声隔开了,公主目夷平静地握紧手中长剑。 好像自回到齐国开始,每一日的生活都与此相关。 如果当时死在神明台禁地就好了。 被猰貐两颗白石般的眼瞳紧盯着动弹不得,手脚跟不上大脑运转的速度,躲闪不及,被一巴掌拍成肉泥,然后就不用在醒来之后面对母后询问,说:没有找到神明台禁地。 因为撒了第一个谎,随之而来的便是第二个,第三个……到现在也数不清有多少个了。答应过了就要做到,这是一直以来,公主目夷的信条。所以她会在母后死时也忍住没有使用神之子的能力,会在太子哥哥去宋国前保证会保护齐国。 但昌意是一位非常随心所欲,且极易出尔反尔的神明。谁也不知道从古至今,昌意顺手杀掉过多少过自己允诺过的凡人。轻易许诺又轻易毁约,哪怕是有了肌肤之亲的现在,在公主目夷看来,这也不过是对方闲得无聊在她身上找的乐子。 下一次她背叛田昌意的时候,田昌意还会犹豫吗? 公主目夷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想了太多太多,坚定不移的眼神中没有半分有关于敌我差距悬殊,此时军心不稳的游移感。田昌意有所感,左手长戟格开一名军士的攻势时,她回望,可以从公主目夷的眼中看见一种超乎寻常的冷漠。冷漠之下是一切有情绪牵引的情感,喜怒爱憎全都像尸体一般在血海深渊中沉浮,独自成舟。 公主目夷就像自混沌初开的那些神明,完美地履行着身份既有的职责。 「你已经知道了什么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怕嘴角开始流血出来,公主目夷的语调还是不紧不慢,她举起长剑,然后以最快速度砍杀掉一名奔至身旁的军士,「现在我告诉你,你们为什么会『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上四军的人已经杀红了眼,那沖天盖地的杀气把穿着大夫朝服的人腿都给吓软了,若非他知道己方这次优势很大,都要觉得那些人要杀的是他,并非是公主目夷这一行人。 公主目夷声音冷漠:「因为你们没有自尊。」 田昌意不能不贊同,因为没有自尊,所以才会把无知当勇气,把优越当歷史,把底线当纵容。如果不懂得自尊,真的会被一波反杀。 面前的敌军不止万人,殿前司的上四军也都是装备精良,虽然有这宫门勉强能作为后援的千余人,公主目夷其实是支撑不了太久的。不要说她现在的身体真的就是靠一丸药单吊着,都是在透支未来的底子,这次结束,回头指不定要睡上多久。 好在,也没让公主目夷等上多久。 也就是侍卫亲军司攻下宫城城门花了点时间,当赵都头打头,领着李德奔过来的时候,公主目夷正是体力不支,软倒在田昌意怀里。如果不是还在不住吐血,这个场景就还挺,唯美的。 「黄统制你可将此间详细告知赵将军,准备平叛。」田昌意用那种寻常的语气跟黄邵讲话,黄邵差点以为现在是在和一群拿草叉的农民对阵,而不是昨日之同僚。 田昌意平叛,老/习惯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黄邵问赵都头:「你们有带弓/弩来么?」 第199页 「有一些……」赵都头抹了把脸上的血,然后将头抬得高了些,他想看清楚那些在宫墙上的弓/弩手的详细情况,「但是不知道能不能射那么远。」 「距离最近的军府库也有些二三十年前孟君叛乱时的存货,能够凑合用一下。」黄邵思考了下说道,「或者说……侍卫亲军司有从地下黑市购置过韩国的长弓劲弩,他们做的最好的新品已经能够射到一千步了。」 赵都头笑了笑:「那些地头蛇现下根本不敢和侍卫亲军司的人碰头。」 在田昌意的一手策划下,与侍卫亲军司有所关联的人都被提到刑狱审问,其中许多现在都还没放出来,就这种情况,就算黑市里有流通的韩国军械,出的价再高,那些人也会攥住不会献出来的。 但是真的不会献出来吗?赵都头知道这种情况要是田昌意来应对。那处理的方法有许多种,但不管是哪一种,他都不会觉得那些人不会乖乖听话。清理侍卫亲军司中的蛀虫也好,将李德立为新的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也好,全部都是田昌意一人独断。 从成为武胜军的指挥使开始,他所侍奉的田昌意所谋的怕就不是与魏国邺侯公孙方那么一两场所谓胜利吧? 是因为公主目夷……所以连这种以下犯上,谋逆的事情都做的出来吗? 「真的就跟做梦一样。」 赵都头本来只是在自言自语,但是黄邵却将他这句话听进来了:「待在公主殿下身边的每一日,我都觉得是在做梦。」 赵都头看向黄邵,黄邵将赵都头从一名神卫军的刀下拉过来,才说:「当然,我并不是特地来神化谁。只是觉得所谓天纵英才,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会展露锋芒了。」 赵都头也来不及道谢,发觉眼前人有打开话匣子的兴致,他也便听着:「敢问仁兄,侍奉公主殿下多久了?」 黄邵回答:「在太子无亏死后,我是宗伯府中第一批被公主殿下选中的祭师。」 「我在她最孤苦无依的时候陪在她身边,作为她手中利刃披荆斩棘,时至今日,筚路蓝缕两年有余。」黄邵盘算了时间,才恍然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曾经以为公主殿下会永远唯王上命令是从,但其实说不定只是死去的王后与太子没有让公主殿下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现在与最初的君主对立,背叛的那么干脆,黄邵的原因非常简单……就是公主目夷只有不到一年好活,就这共同进退的两年,据他对两方的了解,齐王田朝的胜算微乎可微。作为一条走狗,选择哪一方来效忠,这根本是选都不用选的事情。 黄邵将桓公台的地形都和赵都头说清楚了,摘下头盔,脱去重甲,他朝两手吐了口唾沫。 赵都头看见了:「你去哪儿?」 「去找点没有在桓公台,但是在殿前司有点资歷的人来镇镇场子。」 —— 气色稍微好一点后,公主目夷直接坐上了马车,和李德所领的这支军队前往蓬莱殿。 值得称道的是,田昌意把公主目夷抱上马车之后也没有下去。估计是觉得公主目夷的身体状况实在堪忧,不方便移动。 公主目夷一直闭着眼睛,她试图睡觉。毕竟昨夜她基本上是等于没有睡的,方才又动刀兵,这回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疲乏都到了一个极限。但她潜意识里仍然强打着精神,在每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清醒过来。 「觉得不安心吗?」田昌意问。 她和公主目夷是两个极端,虽然也是一夜没睡,但她精神好的出奇。 公主目夷问:「你怎么那么会?那花样比我买的画册都多。」 田昌意自然知道公主目夷问的是什么,但是在这种时候会把注意力放到这个方面,也就是公主殿下了。就好像她还没恢復记忆,随便被公主目夷一两句轻薄的话就能红了耳朵的时候。 田昌意说:「你还记得当日楚太子熊洛给我下的解龙之药么?」 「时间过去太久,久到歷史变成了故事,故事变成了传说,传说成了神话。在我那时候,解龙之药可不是那么用的。那粉末点在常明的鲛人泪上,催情之效,一月也难得消散。你知道,终日饱暖思□□,神明也是一样的,实在无聊到无所事事的时候,我们只能在彼此的身上找点乐子。所以你们人族所绘的这些教学之物,在我看来可是粗浅至极。」 公主目夷觉得田昌意当着她的面说的这一番话实在太震撼了,而且真心话,田昌意要把这种事告诉她么? 好似看出了公主目夷胡思乱想的点,田昌意朝公主目夷咬耳朵:「放心,那会儿,我觉得这种事实在无聊,自己亲自参与不如旁观看得有意思,所以不论是在精神上还是身体上,昨夜都算是我的第一次。」 这种话要不要信,还真的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而且谁想知道这种事了。但是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公主目夷认为自己是可以适当性地质疑一下的:「你作为神明,没有万年也有几千年了,这么长时间,就没有几个稍微看得顺眼的,喜欢的?」 公主目夷的质疑并非没有道理,田昌意也就认真回答了:「我那时候只想要在诸神之战中活下来,没有那么多时间想这种声色犬马的事情,然后,等我回过神来时,大家就都死光了。没有彼此知根知底的,你们人族,寿命又太短了不是么?」 第200页 这个理由还真是强大到让人无法反驳。但公主目夷耳朵很好地听见了一个词:「诸神之战?能够详细说说吗?」 「你们的歷史传说中,这些不也是有写吗?何必问我。」 「有过一些只言片语。是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哪怕是神明,也有强弱之分,所以你们中有很强的神明建立天庭,将不愿归为秩序的神明赶尽杀绝,或者收为坐骑,但是强如众神之主,天帝是作何死的,时至今日,仍没有定论。」 「原来没有定论吗?我还以为就是再过于荒诞的神话传说,你们中的佼佼者总能将其润色成史的。」田昌意发出一声感嘆,才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西王母所制的不死药还有后土所成的六道轮迴被发现是谎言,被群起而攻之了。」 「谎言?是说不死药是假的,还是说轮迴转世不存在?」公主目夷说。 「都是。」田昌意这时候打了个哈欠,好似有些困了,「天庭建立之后,日子虽然过得繁琐,但是到底无碍,但有一个叫猰貐的神明和一个叫贰负的神明有隙,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贰负伙同他的属下把猰貐杀死,直到很久之后,我们在少咸山的河边发现了一种吃人的怪物,看了他的脸,才发现他就是猰貐。不死药可以不死,但是神将成妖,为祸一方。因为服了不死药都会变成那种怪物,之后我们便将其统称为猰貐。」 「神明台禁地的猰貐……」 「嗯,他们以前是神明,是我的旧友。」田昌意的话说的轻浅,「让神明堕为妖邪。所以我被称为堕神的神明。」 「但你会在诸神之战中活下来,不是让他们吃不死药这种手段。」 「自然。没有死去的神吃了不死药,可没有什么用。我仅仅是没有将该杀死的猰貐杀死,而是豢养了起来。」 「因为六道轮迴是假的么?」 「陈目夷,你不笨,你该知道。天生万物皆有灵,子又生孙,孙又生子,若是代代为轮迴转世,人的作用是什么?给神明重塑肉身的器械么?我们神本身便没有固定的形体。山有山神,水有水神,除非世间再无一点火星,火神才会与世无存。」田昌意自问自答,「虽说女娲造人,后土再造六道轮迴,所谋所求便是神明经由转世,鸠占鹊巢,做得你们人族的一方霸主,一世诸侯,人有繁殖之能,宇宙洪荒至今,这世间的哪一块土地没有你们的身影呢?这方面多死些人少死些人,其实没有哪个神明在意。但为什么说是假的呢?因为转世的那些神明就真的成了人,比之凡人要聪慧,运气也要好上许多。可我们神明又不是靠聪慧,运气才成神的,不是么?」 「他们要是入六道轮迴,这世间只是多出了几个不晓世事,圣质如初的傻子罢了。」 「那么,为什么不杀死他们呢?从神明变成妖怪,不是更不好的事吗?若是友人,我会给他们一个痛快。」公主目夷说。 「是啊,所以这是错的。」田昌意喃喃道。 「错的?」公主目夷吸了吸鼻子,她有点不明白田昌意这么说的原因。 「但如果那样就是错的,那么又有什么是对的呢?喜欢上人吗?但你们人不是最喜欢背叛了么?陈目夷,你又要背叛我了。」 天地良心,公主目夷自问接下来还没到背叛那一步。这变化太快,她反应不过来就被紧紧抱住了。 「让我抱一会,有点难受,一会就好。」 公主目夷差点以为田昌意是在哭。 第一百二十三章 神明也会有眼泪吗? 公主目夷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这个问题在她一开始的偏见里面是根本不存在的,所以在觉察到这一点后,她的反应有些迟缓,甚至到了结巴的地步:「田昌意,你,你是在哭吗?」左手摸了下田昌意的鬓角,但后者显然没有给她看清面庞的机会。 田昌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哭?陈目夷,你怎么会有那么浅薄的想法?我可是神啊,我怎么会哭?你以为谁都会像你一样,会把泪水当做是武器吗?」 语气还道是寻常。 虽说负负得正,否定的否定就最接近肯定的答案,但听到田昌意这么说了后,公主目夷放下手,途中不知是碰巧还是怎么,刚好碰到了田昌意弯起的嘴角,将气息里的不安稳尽数去除,她安下心来:「也是,你可是存世的最后一位神明,怎么会哭呢?!」 但公主目夷这样挽回尊严的答案也没有让田昌意下到台阶,她没有接话,好似公主目夷不将手从她的嘴角处挪开,她就不打算开口了。 这种状况却让公主目夷有了放弃清醒,堕入睡意的冲动,只是马车停下,李德站在车辕旁,语气恭敬:「禀指挥使,蓬莱殿到了。」 公主目夷瞬间从田昌意的怀中坐正身体,田昌意的气息还笼罩着她,但她的话出口却不是十分的好意:「哦,我尚在这里,他却只禀你这个指挥使,却不禀我这个公主么?这人待在你身边多久了,竟是如此把我不放在眼里。」 田昌意垂下目光:「要是真的如此,不用公主殿下您动手,昌意自当是第一个自刎谢罪,剖这一颗忠心来求您明鑑。」 「你还真是开不得玩笑。」公主目夷想起来昨夜田昌意的举动,心里有些烦躁,「不是,我是开玩笑,但你不要拿这种事来和我开玩笑。」 第201页 公主目夷这种自己和自己兜圈子的做法倒是让田昌意的语气变得慵懒了起来:「那你还在我属下面前开这种玩笑?」 「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也不指望你能在这种方面和我有什么默契。」公主目夷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那样一下子炸了毛。 李德虽然没有听清楚马车中的谈话,但感觉到了两人之间不为外人道的氛围,不知道为什么打心底里开心起来。 两人也没打算就在马车里斗嘴了。当田昌意怀抱着公主目夷从马车里出来,将公主目夷放落在地面上后,田昌意也没忘了问李德:「武池殿的那些人都请过来了吧?」 「说是王上诏令便都乖乖过来了。但是其中有些人怀疑我等身份,起了冲突。」这做了指挥使领的第一份差事就没做好,李德不免脸上有些惭愧。 「你是侍卫亲军司的人,他们瞧不起很正常,况且……」公主目夷整理了下带血的衣裙后瞧了眼李德,后者立马应激般绷紧了身体,她便露出满意的神色,「哪怕是三岁小儿都懂的道理,对他们而言,理解起来都如同是无字天书,自然难以清楚通知的不是殿前司而是侍卫亲军司的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其实,走到这里,李德就隐约觉得不对劲,但真的要他就意味着什么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六七来,他也说不出。 宫廷政变这种事距离现如今的李德而言,还很遥远。 被武池殿的繁琐礼仪以及交际给消磨了绝大部分思考时间的诸多封君贵族们自然也还没想到这一茬。而知道的那些人早是相熟的几个抱作一团,希望这一日能够平安过去。 以公主目夷为首的侍卫亲军司的军士进得蓬莱殿中时,便有一名两鬓俱是斑白的男子手执酒爵砸了过来,李德没反应过来,田昌意就握着对方的手腕,将其摔倒在地了。 「太白经天之兆时,我便劝王上早日将你杀死……」被制住的男子犹自挣扎,「可惜他被你这神之子的身份迷了眼睛,会有今日此祸,真是齐国不幸。」 太白经天。 听见这个词时,公主目夷在心中冷笑,但面上还是带着和煦的笑意装作疑问:「乐昌君,您是父王的叔父,父王有几斤几两,您惯常是知晓的,怎的今日才有如此结论?」 在公主目夷才晓事起,便有从母后那里听说过许多关于齐国王室的趣闻,这位乐昌君几乎是齐王田朝的翻版,倒是有一点远远不如,最起码,好色程度上是要差得远的。 乐昌君今日不用她,日后也该考虑过继子嗣的问题了。 「公子申呢?」公主目夷没有等老头子的回答,步履不停,她问向眼前的一位面色苍白,二十不到的女眷。往常在武池殿她也与公主目夷同席过几次,那时姜奢还与她说公主殿下尚小,许多事情不懂,但那次席上才说完便是改口,后来姜奢每每念及公主目夷,态度便是愈加恭敬,连带着她也对公主目夷增加了许多好奇心,只是,从未没想过公主目夷还残存有稚嫩的脸上会露出如此傲慢的表情……带着十足的轻视。 这位贵女差点软倒在地,但还是颤颤巍巍地应声回答:「先前来通知时,乐昌君几位与诸位军士起了冲突,公子申调解不及,似是晕过去了。」 田昌意看向李德:「你们给打晕的?」 「那位便是公子申吗?」李德的脸更红了,稳重不足的表现就是摸起了后脑勺,「他说指挥使您定不会做这种事,说没有在侍卫亲军司中见过我,好像,除了指挥使您以外,我是最年轻的指挥使了。」 「我是武胜军的指挥使,你是侍卫亲军司的指挥使。论起品秩,遇到你时我还得给你行礼。」田昌意坦然说,「是我的问题,封你为指挥使时也没带他与你见面,你不认识他,很正常。」 「你封他做指挥使是?」听到这里,公主目夷也没注意看被从人群中抬出来的公子申,她想起来了些往事,问向田昌意。 田昌意也验证了公主目夷的猜想:「当日公子纠与公子康身死后,与赵都头一同来的不是还有一人么?我记得您称唿他为『小指挥使』,来着。」特地重音放在了最后两个字。 「那人是李德,但站在这里的并非是那时的李德吧?!」 李德一听公主目夷这话,脑门上就开始冒汗了。 「这重要吗?」田昌意的表情很乖顺,「公主殿下,李德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李德。」 「是。田昌意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田昌意。」公主目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后,看着悠悠醒转的公子申道,「期待你成为齐王之后做出的成绩,公子申,不,你已经是齐王申了。」 公子申很懵,他昨夜一夜都在武池殿陪一众老臣们回忆齐国往昔的光辉岁月,李德把他打晕后反而让他睡了个好觉,但是这样醒过来,他更觉得自己在做梦了。 什么?发生什么事了?我是谁?我在做什么?公主目夷刚刚是在他说话? 「如果你能再杀掉其他的公子们,宗伯府那些啰嗦的老傢伙们应该不会对你登上齐王之位有任何意见了。毕竟父王的儿子们很多,但是如果除了你之外的都死光了的话,就只能选你了。」 「……」公子申本能反应是转头,他没记错的话,公子失载他们昨夜与他一样都在武池殿喝酒的,现下他们应该也在附近。果不其然,转头的一剎那,他便准确地看到了公子失载青绿交加的脸庞。他表示不敢想,也不敢动,更不敢应声说话。 第202页 公子申是不说话了,但公主目夷可没打算给他时间:「齐王该由谁当或者齐国会葬送在谁的手上,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有很多人却认为这是很严重的事情。怎么样?我是这么想的。我想干脆让你当齐王算了。」 公子申惊得勐一抬头:「齐王……是吗?」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说这种话,公主目夷真的是认真的? 想了想方才田昌意嘴角弯起的弧度,公主目夷把握了一下自己的笑容。而见此笑容的公子申赶紧低头,往常的易急易躁全部龟缩入怀:「公主殿下您玩笑了,我在朝堂中歷练甚少,而且诸位公子中比我能力强的大有人在,连做这侍卫亲军司一公事,我都觉得不堪为任,更何况父王现如今春秋鼎盛,这种事情实在不是我们这样为人臣为人子的可以妄议的。」 「这样啊,你是这么想的啊。你觉得比你能力强的人很多啊?」 「是的。公主殿下。」公子申被搀扶的右手颤抖的幅度更大了。 「你觉得父王还活着,这种事情不好商谈的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稷下学宫现在蛮流行这一套说辞的,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是的。」这种情况,咬着牙也要这么回答了。 「不错不错。」公主目夷转过身却是要离开,「那么,你就在这里把能力比你强的人清除掉,证明你有资格做侍卫亲军司的公事,然后,再朝着齐王的位子努力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话音刚落,蓬莱殿中的气氛就变得紧张起来,殿中的近千名封君贵族互相看着对方,眼中流露出来的情绪开始有了怀疑,其中还有不少八九岁的孩童,马服君的小公子也在。公子申先是吓了一跳,等明白了公主目夷的言外之意后他立刻看向田昌意,言辞恳切:「安平君。」 「是公主殿下没说清楚。」田昌意笑着说,「公子你只要把在场与你有血缘的人都杀死就行,倘若不确定身份,误杀那么一两个也无妨。」 「安平君,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公子申现下全身的重量都交予了搀扶的人,面如金纸。 田昌意侧过身,将制住的乐昌君踹了一脚屁股送到对面的『安全范围』,制式的刀剑从她身后搬出来,在中心位置堆成了小山,看那打开的箱子,一应的甲冑也俱是完备。两名都虞侯为首,大概百人正在将武器与甲冑分发给站得最近的人,多数人在刀剑递到手上时初始是惊慌,但犹豫不过电光火石间就消失,他们害怕没有武器在手会成为他人的待宰羔羊,况且他们近千人若是全部武装起来,与田昌意所领的百人相对,未尝没有一战之力,届时不管是赢是输,造成的混乱中,逃出去的必定要比只有一人的胜者多。从哪个角度来看,似乎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乐昌君自然也将一柄长刀拿在了手中:「小目夷,这个在你裙子里做到指挥使的傢伙好像没什么脑子呢,竟然让我们拥有反抗你的武器。」 「都说了您是父王的叔父。」公主目夷没有转身回来,随着脚步声远去,她的声音像是从天际传递过来的,既遥远又缥缈,「这些是让你们互相残杀用的。」 田昌意挥了挥手,让军士们将场中人根据与公子申的血缘关系分作两类,一边都是宗室,一边则是受祖上荫蔽的封君贵族,两边的人数很是一目了然。宗室人虽多,比起那些旧贵族们来说,还是在少数。田昌意跟公子申讲解,像某些平常就不被放在眼里的公子封君们,轻易杀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可能为了保全自身,第一个还会被丢出来当诱饵,但是像公子失载这种在朝堂耕耘许久的,是会有许多同族的兄弟以及臣子爱戴,眼前的近千人中,要是公子申向他们举起屠刀,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会为了公子失载死战到最后。 「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打的赢他们那么多人?」公子申说。 田昌意摇摇头:「公子说笑了,公主殿下再怎么也不会故意设下这样的场景。敌人的数目众多是不假,但是公子你有我们啊,我们这百余人,可是从高唐战场回来的老人。以一敌百不是难事。」 以两名都虞侯为首的百余人在武器甲冑分发完毕后便是以一个近圆的阵形将近千名封君贵族包围,这个阵形并不严密,毕竟人数不多,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可能让两个人手牵手都能闯出去,但是直到百余人将近千人全部包围成一个首尾相接的圆形,这近千人的封君贵族还是披坚执锐不敢突围,或者反抗。 就是前面喊得那么凶的乐昌君亦是如此。 李德也注意到了,对面的许多人握剑执刀的姿势都难能说得上具有攻击性。这些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封君贵族,平时可能连只鸡都没杀过……不,他们养犬斗鸡时,死的的斗鸡不在少数。只是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斗鸡本身吧。便是当年孟君叛乱,齐王田朝最后责问的也是与孟君有牵扯的那些贵族,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杀身之祸,自然没有什么实感。 这样的道理,公子申也是明白的:「安平君……择几个支持公子失载的人杀掉就可以了吧?」 田昌意歪了歪头:「杀鸡儆猴?!」 公子申这时候便是认为田昌意是与他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他虽是一个傀儡,但能在田昌意手下将这些人救下来,不说别的,这里面的多数人肯定是要承他的情的,这样作为齐王的人心也便有了。他赶紧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安平君,支持公子失载的还是少数,诸位都是忠君爱国的,怎能受这刀兵之祸?」 第203页 「这便有意思了。」田昌意笑了笑,「不知是忠的哪个君,哪个国?」 公子申皱起眉头:「安平君,父王安在,不许如此玩笑。」 「是,是。」田昌意如此说后,抬眼看向被百人围在中央位置的近千人封君贵族,眼角含笑,「都没听清么?公子大度,决心不与汝等计较,只杀王上亲子。」 公子申手脚都麻了:「不是说只有公子失载么?」 田昌意没有回答,她看出了那些封君贵族们的担心:「若是怕秋后算帐,王上治罪,大可放下一颗心来。」 近千人中刚要有些异样的声音……田昌意便是大步走到人群中央,瞧着方才与公主目夷有过交谈的那位贵族女眷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可折身回府了。」不等女眷动弹,李德便在田昌意的示意下做出了请的手势:「殿外有马车,一应僕从皆在,但万望贵女归府后不要擅自出门走动。」 这位女眷尚自战战兢兢,走路都不安稳时,人群中就有一人扔了长剑举起了手:「我是她父,小女身体孱弱,还有妻子几个,可让我陪同一道?」 「还道是谁,原来是奉国中尉,谢随谢大人。」田昌意认出来人。 谢随很是吃惊:「安平君认识则个?」 「是公主殿下认识,听过几句。谢大人在内府做事,前线钱粮还要为难您筹措呢。」 「只是挂着名头的虚衔罢了。」 「但从今日起可走马上任了。」田昌意一语说完,一拱手,就使人将谢随与他家人尽数送出了蓬莱殿。 没有答应站队就能有个实际的官做,这有了个打头阵的,后面前仆后继的就没有断绝的了。 「安平君,我家小女没见过这场面,怕是以后精神有碍,嫁娶有误,可否先行告退?」 「可。」 但凡有女眷在,多是松了口气。而年老年少的,稍微过过脑子,那谎言亦是张口就来,而田昌意都是不辨真假,不管逻辑,有人敢说,她自然敢信。 没多大会,刀剑甲冑丢了一地,近千人的庞大人群也就剩下了三四百人。除却那几十个公子,就是与公子失载有撇不清的关系以及生不受辱,还有些骨气的。 吕静作为马服君的儿子,可谓是格格不入。他的年纪还处在不亲世事的阶段,马服君向来又将他保护的很好,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不懂,虽然他对田昌意很有好感,田昌意于他而言还是鼎鼎有名的大剑豪,是偶像那样的人物,但是就此情此景,他本能地感到了害怕。 总感觉眼前这个『大哥哥』于他而言,并无好意。 「我还挺喜欢你称唿我为大剑豪的。」田昌意自然不会无视吕静,她半弯下腰,摸了摸吕静的头,「你不好奇吗?马服君保护着王上……到底能不能从安平君的包围中逃出临淄?」 吕静觉得田昌意笑起来有种坏人特有的穷凶极恶感。 其实公子失载很想田昌意就这么将谈话进行下去不要注意到他们这边,但是田昌意显然没想要在『叙旧』上花费太多时间,她两只手落在吕静的肩膀上,往公子失载这边瞧过来:「所以,你们做好准备了?」 「田昌意你这傢伙……」公子失载咬着牙,瞅了瞅旁边,犹豫了一下,横握在前的长刀就高举了起来,他大喊,率先冲到了田昌意面前。 长刀下噼。 「啊——」尖叫起来的是吕静。小孩子见到这种景象,本能是要闭上眼睛,抱头下蹲。但田昌意放在他肩膀上的两只手如同铁钳那般,使他不能动弹分毫。 田昌意的两只手不动分毫,她能感受到他柔弱的挣扎:「别乱动,这些是你需要看清楚的。」 「不,不要。」意识到挣扎无用后,吕静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脸上陡然间多了许多纵横交错的泪痕。 但长刀在噼下来之前就被李德拦住了。对付一个以修书注史为己任的公子,以他的能力,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叫田昌意,封号安平君。」田昌意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身份,「马服君之前伙同齐王田朝谋反,险些伤到公主殿下。」 吕静眼泪啪嗒啪嗒地正往下掉,哭过头的结果就是开口说句话都要把自己呛死了:「可,可是,父亲不可能谋反,而,而且,王,王上就是齐国的君主,王上怎么会谋反?」 田昌意嘲讽似的笑了笑:「所以你要看清楚。」 李德已经制住了公子失载:「要怎么处置?」 「公子申不好亲自动手,那便我等代劳。」田昌意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莫要留活口。」 而李德还有一点不忍心:「指挥使,这孩子在旁边……」 「没事。他会知晓,今后之天下,究竟是谁人之天下。」田昌意松开手,直起身,「毕竟我们谁也不会说那种所谓『善意的谎言』。」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五步之外有个男人被割了喉咙还没有死,他旁边的一个少年人长剑挥舞起来还像模像样的,对面是在下跪求情。被保护在中央的人正在骂骂咧咧,说些田昌意只在小巷阴街听过的污言秽语。还有血肉被利器切开的声音。没有办法握剑杀人的人便在哭已经死去的那些人。 神明很少,或者说不会为同族的死亡感到恐惧或者悲愤。 因着同族的死亡,剩下的神明就侥倖躲过一次伤害,在感嘆自身幸运的同时,甚至有不自量力的神明会为不幸死去的那些神明的遭遇而高兴。 第204页 会很快调整好自身的情绪,在注意力全部转到另一个地方:美食,欣赏玩物,纵情声色,恃强凌弱…… 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已经活过了太长的时光!在转世为人时,尚且可以遵纪守法,以弱小之身保全自身,时刻担心被吞噬殆尽的结果。但是处在青云之上时,人就是春风吹又生的野草。战争,伦理,歷史……神明玩弄命运,使世人之间多生猜忌,自相残杀,并以此为乐。 原因非常简单:或者有时候,神明需要一点在力量之外特别区别于人的爱好。 但这种爱好,田昌意久居于世也发现早已为凡人作为传统之一了。养犬斗鸡还能说是纨绔子弟玩物丧志,不思进取。真正掌权的那些,比如说眼前的这些人,以美人劝酒或以奴隶角斗……客人若不饮酒,便砍掉劝酒美人的头,因其劝酒不力;角斗若是没有贡献出足够热血喷张的场景,只干干脆脆一来一回地砍杀,可激不起观众的热情,便是胜了也是胜之不武,结果谁也活不了。 长久以来,哪怕是共同行走在大地的那段时日,神和人都是无需相容的,各有各自的生活,没有共享,无法相互理解,也无法生存在相同的时间内。田昌意都认为这是正常。因为相较于神与人的寿命,人与狗也仿佛。 如今这世道,一条狗能够活过十年都算是长寿的了。 每一个封国举起反旗,代行神权的天子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开始血腥镇压,其实并非都是神明的眷顾或意旨。 仗人势的狗往往比他的主人更加眼里容不得沙子。 恐怕有一日总要神明都要死绝了,否则就都是天命所归。但是哪怕神明真的死绝了,虚空再造一个神明出来,对如今的诸国国君而言,真的是什么难事吗? 尊王攘夷,欺君罔上,有德者居之。 尊王攘夷的被杀于欺君罔上的。欺君罔上被杀于尊王攘夷的。有德者居之的或被当做尊王攘夷被杀于欺君罔上的,或被当做欺君罔上的被杀于尊王攘夷的,或者并不被当做什么,只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被尊王攘夷或者欺君罔上的杀死。 凡为当权者所杀的皆有『罪』。 凡人感到舒心时会大赦天下,积攒阴德,但不管是多么具有德行的君主,在死前也会下令陪葬。生殉这样的习俗自古到现在是和人族的歷史等长的。 有什么办法呢?在下一次死亡到来之前,看到身边人寻欢作乐比自己身体好上一点都要更难受。 讽刺的是,人常常想要长生不死,钱权美色缺一不可,但神明常常乐得凋零,甚至他们会为此掀起争端,让同族的尸体证明自身的强大。 不为天帝,宁为虚无。 把这两者的相同之处和异常之处做类比,便能得到一个惊奇的结论:人之中想要长生不死的和神明中乐得凋零的,数目是差不多的。 如果能够得到的东西都已得到,那么,会想要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不是件非常正常的事吗? 从最早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开始,若不是因为这种品德,人又怎么能够创造出如今的人世繁华? 对于大多数神明来说,会那么厌恶,噁心人的存在,或许就是因为在人身上看到了这种于自身而言的相似吧……但那些死掉的傢伙绝对会死鸭子嘴硬不会承认这一点就是了。毕竟在最开始那群锐意进取的神明死绝了之后,神明创造新财富的能力就再也没有了。一千年之前是用什么样的毛笔写的字,一千年之后,那竹简散发出来的墨香都不曾有丝毫变化。 但田昌意会承认这一点。 对田昌意来说,她非常喜欢人。自身有纵天的才华,却不敢展露分毫,在神明的注视下,需要把一切成就的取得归为神明的眷顾,又聪明又愚蠢,一想到狗这种动物产生的原因,光看着就觉得有趣。 古有豢龙氏。 豢养总是因为喜欢。 神明不会喜欢。 豢养虽说会改变被豢养者的天性,令其沦为家畜,但总愿意被豢养者清楚这种状况还喜欢自己。 豢养是有目的性的。 但有时只要被豢养者变成自身所期望的样子便可以了:千万人之上,神明的神明。 凡人往往并不是真的信仰神明,只是自欺欺人。遇到事情先归于命运造化,但是这般『自信』之后又认为自己是能够做些什么来改变命运,也便有武乙射天,后羿射日这样的事情来,但是那般任性妄为后于结果又无作为,等后面大难临头就是『没有办法』了。 田昌意对于面前几个还能握剑比划两下的少年人还是有些兴趣的,但也就止于这个程度了。 吕静早就被吓晕过去了。 「李德,你会带孩子吗?」田昌意站在吕静旁边,他正蜷缩在地面上,就是装的也是不敢睁眼睛了。 李德从屠杀行动中抽出身来,他看看地面上的吕静,又看看田昌意,语气中带着几分茫然:「您叫我?」 「你有认识的会照看孩子的人么?性别无所谓,就是不要和朝中任何人有关系。」田昌意目光飘向李德已经多了一层血膏的长刀刀刃上。 「找乳母么?这事儿找赵都头可比我靠谱。指挥使……」 「以你的家境,什么人是好的什么人是坏的,赵将军不会比你有眼光。」田昌意收回目光,「这里清扫干净后,你便把这个孩子带回去,别让人知道马服君的幼子还活着的消息了。」 第205页 「喏。」李德心下瞭然。 思忖着桓公台那边的事情结束还要好一会儿,依照黄邵与赵都头之能总不该出什么问题。而班荆馆自从上回那一遭后,诸国使臣接受讯息的主要的通道基本上都断绝了,就是真的消息传到他们耳中,而为了验证准确性,最起码就今日这个白天加上黑夜都不会有异动。 所以田昌意很闲。当然也有可能,田昌意是为了自己能够这时候回去朝露殿才会声明自己很闲。真的要找事的话,就杀掉的那些宗室尚在府邸中的家眷旁支子弟的处置方式,她该在公主目夷亲自动手前拟出一个大概的章程出来。 须得一切血腥都出自她手才行,须得一切罪恶都源自她身才行,须得一切动乱都经由她示意才行……公主目夷一个女人可做不成这样的大事情。大家都愿意这么认为,君子何不成人之美? 哦……想了那么多,摆在眼前的还有一件事:公子们都杀的差不多了,但好像把公子申忘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田昌意的姿态从一开始都是只高不低,公子申一时间也分不清对方接下来的态度,那种阴郁狂躁的气息让他好大一会儿都根本不敢开腔。但田昌意还是没有忘记他。 「杀了那么多人,公子你日后不会怪罪我的吧?」 这话问的就很没道理,前面是说杀鸡儆猴,结果不由分说就说要将除了他之外的兄弟们杀光,现在事情已经做下来了,人也快杀完了,这么问他,其意不过是试探,试探他这个傀儡尽不尽职……他在心里摇摇头,就知道这个齐王之位不是那么好拿的,但现在也根本不是这个问题,一个要是没回答好,就田昌意现下这个暴虐的性子,后果也堪忧。得亏他早前认为公子沛的死和这人毫无干系,但目前来看,兇手最有可能就是田昌意了。 公子申放开两边人的搀扶,站直身体,尽量沉稳地回答:「公子失载意图犯上作乱,若不是安平君救驾及时,恐要酿成大祸。这些人是叛党,怎会是我公子申的兄弟。」 田昌意笑了笑:「这样说不好吧,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公子你的兄弟,就这么被杀了,你竟然无动于衷。」 公子申的心脏一下子差点跳出嗓子眼:这是锋芒毕露了? 「所以我想啊,与其让你在公主殿下眼皮子底下装疯卖傻,还是让公子你和你这一众兄弟凑个巧,免得辛辛苦苦一场空,折磨自己,日后黄泉路上还一个人走,多有孤单。」说着,田昌意从血泊中捡起公子失载手中的长刀,一步步向公子申逼近,犹如索命的地狱阎罗。 公子申要跑,但随后撞上的就是身边两人拔出的利刃。 「与其授人以柄,不如授人以渔。」田昌意才捡起的长刀便丢到了地上,她转向李德,像是告诫:「这便是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 作者有话要说: 授人以柄是将把柄给予别人,一方面是给别人攻击自己的藉口,一方面也能够让别人安心。一般来说,互握把柄的利益关系是最为坚固的。 而授人以渔是出自、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指的是与其给予别人现成的东西不如教授别人得到东西的方法或者手段。但这里取的是本意,就是教人钓鱼。所以这就是『钓鱼执法』。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公主目夷醒过来已经是近午时了,外面雨打芭蕉叶的声音很响。她抬眼看了看榻边的衣袖,上面并不平整,有些褶皱,但是那个将衣袖压成这样的人却并不在眼前。 披了件外衫起身,脚落在地板上,还有些冷,弄得公主目夷轻轻吐出了一口寒气。也是,再有些日子,也该下雪了。 暴雨倾盆,天色很黑。 乌云盖雪的猫儿熟练地滚到公主目夷的脚边,而公主目夷将其抱起来,一边往日晞阁外面走,一边在视线所及的地方寻找田昌意的身影。 其实公主目夷大可以唤人来问。但这般静谧的氛围过于安全和熟悉,一时间让她不想打破。待行到正殿门口,公主目夷忽然发现雨里站着个十分眼熟的身影。 「这又是什么雅兴……」公主目夷抱着猫儿的手紧了紧,怀里的猫儿发出柔弱可怜的声音后她才放松了身体。左右看看:田昌意旁边没有人,其人也没有撑伞。 公主目夷犹豫了一下便是冲进了雨里,当然,在此之前,她放下了怀里的猫。 「你这是在做什么?」没有碍事的足履,直接光脚踩在湿地上,这种感受让公主目夷有些新奇,但与此同时噼头盖脸的雨让她第一口气都没喘上来,「咳,咳,咳咳咳……」几乎是要心脏从嗓子里咳出来,但她仍是努力睁大双眼往雨中黑影的方向奔去。 而田昌意隐约听见了喊声,扭头一看来人,愣了愣就三步并作两步,迅速扶住了要摔倒在地的公主目夷,表情放松,声音较往常也柔和了不少:「怎么就跑出来了,不再多睡会儿?」 「这时候怎么可能睡得安心,正是紧要关头。」公主目夷摇摇头,闭上眼睛,任由田昌意将她再度抱在怀里,「倒是你,雨中听雨声,真是好雅兴。」 田昌意将头低到不能再低,几乎要将下颌点到锁骨上,她尽可能地让雨滴不落到公主目夷的脸上:「我才从蓬莱殿过来,身上都是血腥气,恰好用这大雨洗一洗。没想到还没站上一会儿,公主殿下您便出来了。」 第206页 这谎撒的委实不用心。若是真的才从蓬莱殿过来,公主目夷那放在被子外的衣袖又是被谁压得那么乱七八糟的?难道是说碰到阴间哪个不识相的鬼神?以她这么多年的警惕性,哪怕是处于睡梦中,也不是谁都能够轻易进到身前三寸地的。 田昌意的步子走得不急不忙,公主目夷感受到了那种妥帖感,睁开眼,发现视野狭窄得可怜,自身的大半张脸都被紧紧压在对方的胸前,那种微妙的柔软感实在让人难以这将所谓的『男子胸膛』联繫在一起,视线尽可能地上移,对方低着头,但目光显然是落在她的头顶上,两人的视线并不相交,所以公主目夷能够肆无忌惮地透过田昌意湿透的衣衫看到优美而富有曲线的轮廓,那被雨水打湿的小半张脸竟然凭空就有了种艷丽,感。 公主目夷忽然感觉额头上多了个温暖的物体,嘴唇细腻纤薄的触感让她瞬间僵硬了身体,无法言语。公主目夷不知道这个这记如羽毛般轻盈的吻持续了多久,只是田昌意的目光与她相接时,大雨早已被隔绝在屋檐之外。 「就不要计较这些了嘛。」田昌意的声音更加轻柔,仿佛被加热过度的粘稠糖汁,一字一句也能拉出绵延不断的丝来,「拜託了。」 田昌意的右手有点无力地落在公主目夷的脸侧,拇指以极轻的力道划过公主目夷的嘴唇,下颌线,然后准确无误地在咽喉正中的位置停下,与此同时,她的眼神一直都晦暗幽明,盛着谁也读不懂的光芒。然后她满意地看见了公主目夷因为这一系列动作而大惊失色的脸。 公主目夷一把推开田昌意的怀抱独自站起身,一时脚打滑,差点踩了将要靠过来的猫头,扶住门框,她惊魂未定:「你别这样,我不适应。」 田昌意就像没听到,她长手一捞,极为自然地又将公主目夷捞在了怀里,抬脚时,顺便将那只不知好歹又粘过来的猫划拉到正殿里面。由曲折的长廊往前,田昌意凭藉着上次的记忆迈开了步子。 这是去汤浴池的路。 公主目夷收回视线,声音认真了些:「怎么了?你很反常。」 「不以方法来论合不合适,你不是挺吃这套的么?陈目夷,你刚才,脸红了。」说到后面,田昌意故意抑扬顿挫来噁心人。 「那是你眼花了。」只是一瞬间,公主目夷就恢復了往常风淡云轻的模样。 「是吗?」田昌意不以为然。 「算了。你要是愿意这么想,就随你。」公主目夷意识到这样下去会被拖进田昌意的节奏里,她很快妥协。 但田昌意显然不愿意在这边放过公主目夷。 「仔细想一想,我又不是不了解你。哪怕这些年变了许多。但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田昌意的声音也认真起来,但还带着一点得意洋洋,「越是崇敬的,你越是轻贱;越是信任的,你越是背叛。我之所以你能够喜欢,多半是因为我向来喜欢将错就错。就和我喜欢明知故问一个道理。」 「在明知我下一步行动的时候顺水推舟么?将错就错的情况下,就算我背叛了,你也能制造出最有利于你的局势。这样的话……」说到这里,公主目夷忽地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凌厉起来,「我的背叛也能算作是背叛吗?」 「嗯?」 「你明明知晓,我有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 「知晓,便需要默许你的背叛吗?我是神明,可我不是予取予求的圣人。」 「是。」公主目夷咬牙吐出一个字,然后道,「事实便是事实,我不否认。若不是我将神明台的位置透露出去,齐人不会攻进神明台。若不是我将你送回宋国,田不礼不会那般与你针锋相对。若不是……我让你去宋地平叛,你不会被迫拾起身为神明的记忆。但是,你有千百种方法避免这一切。」 「但那都是神明昌意才能做到的事情。」田昌意笑了笑,「我说我是神明,但那理所应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才对吧?」 「……」 「所以我会放任你对我做的一切。不管是杀死我,将我抛尸于荒郊野外。还是让我做太子无亏的侍卫,许下那不讲道理的诺言。还是做回宋公子戴昌意,以宋地铸你齐国公主的实权。还是做这安平君替你杀掉你诸多同父异母的兄弟,甚至替你弒父。陈目夷,但凡你想做的,我全部都会帮你做到。」田昌意轻柔的声音在此时犹如夺命连环,一句比一句诛心,以至于在热气氤氲的这偌大空间中,公主目夷的脸色也如雪花一般苍白。 「我说到做到。」田昌意接着一句,加重了语气。 而公主目夷坐在水中,单薄的衣衫与她的肌肤紧贴,已然是沉稳不再:「虽说昨夜你那般说了之后我便知道在你心目中是个什么样的形象,但这样实际再听你讲出来,我果然还是难以忍受。」 公主目夷说出了那句她一直想说,却又一直没有说出口的话:「你这样的也能算是个神明吗?」你连我实际上在想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说,我怎么样才算是个神明呢?永远先你一步,将你的想法与举动都掌握在手中?你将不会有任何犯错的机会。而我会将你塑造成为我自以为完美的那副样子?陈目夷,扪心自问,这样不过是你在用假装的样子喜欢我,同理,我也是用一副假装的样子在喜欢你。最后我们互相喜欢的都是对方的那层假面,这样真的有什么意义吗?」田昌意笑起来,脸上像是戴了副玉质的面具,让人看了非常不适,「就算是明知故问,我也想要你给我意料之外,我想要的那个答案,这样的要求,难道很高吗?」 第207页 「你不觉得这么问我的你就是在强人所难吗?你是神明,而我是一介凡人,我要怎么才能够在你明知道答案的情况下去给你想要的答案?」公主目夷觉得田昌意这么说简直是不可理喻。 「骗我就可以了。」但田昌意给出的回答却非常简单。 「什么?」 「我会信的。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信。」 「你在说什……」 「哪怕你说你喜欢我,我也会信。」田昌意抢断时的表情,是笑却哀。 受此影响的公主目夷便是脱口而出:「我喜欢你是事实——」话音戛然而止,回过神来后,田昌意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哀思。 「田昌意,你真无聊。」憋了半天后,公主目夷只能连忙撇过头,小声吐出一句话。 「因为要是不以这样轻松的玩笑结束话题,事态就该无法收尾了。」田昌意再次摇头,「我又不是来找公主殿下您来吵架的。」 「……。」 「也算是做做心理准备,我是知道实情的还会这么想您,以后捕风捉影的人会更多……」 「嗯?」 「桓公台那边的叛乱结束了,齐王田朝没能亲自上战场,被您贬斥,被逐出临淄,逃到莒城……真遗憾。」 第一百二十七章 「那么,他是还没死么?」公主目夷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田昌意点头:「王孙贾有些武艺……」 「真心要死,一个王孙贾又怎么拦得住?」公主目夷右手拍打着水面,但飞溅的水滴并没能让这偌大的汤浴池变得热闹起来,她便有些无可奈何,「还担心他会为了脸面自刎身死,不过他果然还是能屈能伸的一条好汉,但我也没想到,到了最后他连一点翻盘的手段都没有。」 「……也是啊。既无法承接先王的遗产,也没能将母后的馈赠发扬光大的他,在我面前不过是个狺狺狂吠的跳樑小丑而已啊……唯独这一点,我没有跟他说清楚。我和他不同,对吧?」公主目夷像是徵求贊同,「田昌意。」 「您此时此刻还在我面前就是最好的明证。」 「那我就放心了。」公主目夷继续拍水,好似除此之外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说句实在话,活到今日,我都觉得,只要以后不是他那个样子,不管我会是种什么样的性格,都无所谓。」 田昌意笑了笑:「现在齐王田朝还在桓公台,正是吵吵闹闹的要见您。」 「见我?他想要做什么?」 「我认为公主殿下您会比我更清楚。」 「向我求情?!是了,他还有什么招数能够出的。唯有如此了。但他哪里来的信心认为我会吃他那一套?他不是母后,也不是太子哥哥。」公主目夷的脸色有些阴沉。 田昌意不以为意:「要去见么?」 「为什么是『去』见?现在攻守之势已转,再怎么说,也是他来见我,非是我去见他。」 田昌意就坡下驴:「那就命齐王田朝来见您」 「不。不用。」公主目夷停下手上动作,摆正脸色,「我不会见他,也不用他来见我。」 「处置齐王田朝……」 「你要如何,便如何吧?!」公主目夷摆了摆手,很是头疼的样子,态度就像是对待一只随便哪里来的阿猫阿狗。 「嗯?」 「我无所谓这种事。」公主目夷闭目养神,有些昏昏欲睡,「发生了母后那件事后,是太子哥哥不许。太子哥哥死后,杀了他也无事于补。他虽无能,但还是我的父王,我不想看见他那副狼狈的样子,但也无法决定他所拥有的品格。两不相见,也算是让我记忆中他的样子稍微好看一点吧。」 「先王后和先太子都不会想要齐王田朝的死成为公主殿下您身上的污点。」 公主目夷的语气却很嘲讽:「他们只是比起父王做的那些事情,更加无法相信他本身就是那样的人。所以会用亲身的死来验证这一点。」 并不是田昌意所想的那么大慈大悲的理由。 公主目夷永远记得那一夜: 母后听闻父王要留宿紫宸殿后便把她唤到一旁【我把无亏叫过来了,不要被人看到,今夜你便到东宫去歇息吧!】 【我不会打扰您和父王……」】 【目夷。听话。」】母后一旦语气有些严厉了,那就表示不必再说下去,所以公主目夷只能照做。 但那晚,公主目夷还是偷偷地从太子东宫偷跑出来了。因为足够了解,混进两人所在的内室一角时也没惊动任何人。 那是王后宣戴在生下公主目夷之后久违的一次与齐王田朝同席用饭。 【偶尔夫妻两人独处,感觉也挺不错的!】齐王田朝看见王后宣戴动筷后,脸上才有点笑意。 【真的呢。】王后宣戴的眼里都是齐王田朝。 这会儿,齐王田朝起身,拿了王后宣戴手旁的酒爵,便是亲自斟酒【还能喝吧?我记得你酒量不错的。】 王后宣戴还是端坐【简直就像那个时候一样啊,当时我刚从神明台过来,还不懂身为一国之母的职责,您当时对终日惊恐不安的我关怀备至。】 而齐王田朝的目光在这时也落到了王后宣戴的脸上【你一点都没变,就像当初我们相遇时那般美丽动人。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再回到那时候。】 到这里,两人的相处模式都很正常。直到……齐王田朝举起酒爵【不打算详细说说么?神明台禁地的事。】 第208页 这回,王后宣戴没有选择闭口不言【一开始是我与您一样好奇。我想,要是能够稍微了解一下您迎娶我的原因,这样我也不算德不配位,鸠占鹊巢了。】 【哦?】 【……但神明不是您能够肖想的东西。】 齐王田朝在王后宣戴这里碰的钉子也不是第一次了,这一回,他的酒爵没有放下【尝尝吧,难得还有剩下的中山酿。】 王后宣戴的表情还是平静【在此之前,可以让我问问吗?您曾经是否也让安平君田章喝过一样的东西?】 王后宣戴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人心……而齐王田朝的目光晃了晃,他回答【有。】 好似放心了,王后宣戴也举起了酒爵【请您务必答应我,不要杀死萧少卿。】说这话时却是转过头,那目光朝向,无疑是公主目夷的躲藏之处,立时是让要冲出来的公主目夷缩回了身子,只敢以目光与母后对视,而王后宣戴还在说【萧少卿,是在宋地救了我和目夷的恩人,他什么都不知情。】说罢,便有血迹缓缓从嘴角流下来。 齐王田朝环抱住王后宣戴的腰身,双眼无神【就是放弃亲生骨肉也不说么?放寡人一人活在这世上,宣戴,你可真狠心。】 到底是谁狠心呢?公主目夷不知道,而现在,她也不想知道。 「其实……」公主目夷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曾经我也想得到他的爱。」 「母后在这齐王宫没有家族势力可以依靠,神明台的教养在后宫争斗中反而会变成自身的束缚。光是对抗那一群因为太白经天要将我置之死地的人就足够让她心力交瘁了,更何况太子哥哥仁弱,也需要她照看。在巡游之前,除了一日三餐,我在宫中很少能够见到母后,那种对爱的渴望便与时俱増,但我也知道母后已经很辛苦了,再去向她索求什么,是非常难为人的事情。我不能再影响太子哥哥。于是我不可避免地把对爱的渴望转嫁到他身上,一边憎恨他不能保护我们,一边渴望他能够站出来,将我们从那难堪的处境中拯救出来。」 「这不是什么好想法,但是忍不住会去这么想。田昌意你知道吗?有憎恨就会有渴望,憎恨不是什么好的情绪,那么就是渴望也便不能得到允许。」公主目夷小声说,「我以为母后帮助他进入了神明台会换来一点现状的改变,但是母后的死让我明白,渴望爱是没有问题的,但爱而不得还要强求就是自寻死路了。」 「我喜欢你哦田昌意。不管你是怎么想我的都不重要。我不讨厌这样。我有说过吧,别让我对你的期望当真,我没有多少时间用在这里。」公主目夷重新将视线固定在田昌意的脸上,却发现对方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公主目夷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刻会那么期望从田昌意这里得到代表肯定的答案。 田昌意当然知道公主目夷在想什么,她眨了眨眼睛,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泡好了吗?」不等公主目夷说话,她再度将人捞到怀里,长腿一跨,两人就湿哒哒地到了岸上。不远处就有备用的衣物。 公主目夷先拿起一件内衫,看田昌意一动不动,她先开口:「你不暂避一下。」 「我帮你穿。」话一出口才感觉有些不合适,田昌意又加了一句,「会先帮你脱。」 公主目夷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会儿她也没什么心思纠结,田昌意眼中尽是坦荡,她过于在意反而会显得大惊小怪了,便是吐了一口气,有些公事公办:「有劳了。」 田昌意手指落在公主目夷的肩头,湿衣滑落,公主目夷光洁的肌肤便是大块大块地映到了她眼中,上面还残留着许多青紫的痕迹。 她的记性从来都很好,所以她记得每一处痕迹形成的原因。当时的心情,当时的心跳,以及公主目夷眼中每一个波光的流转和齿缝中每一声呻/吟的辗转,她全部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在做什么?」公主目夷的身体底子本来就虚,水一泡后更加昏昏欲睡,但身体裸在空气中太久,让她冷的也打了个哆嗦,涣散的眼神一集中,就发现田昌意只是单纯把她衣服给脱干净了。 田昌意反应过来,很快将心衣,小衣,中衣一件件地给公主目夷套到了身上:「我觉得你还是什么都不穿最好看。」 换作半晌之前,田昌意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说出这种野史夜话中登徒子轻薄良家女才会说的话。 好在这句话公主目夷没有什么反应。公主目夷压根没听清楚。 公主目夷是想着田昌意真的不怎么会帮人穿衣服,本来三两下就能解决好的事情,对方硬生生花了小半个时辰将自己折腾舒服。田昌意是真的不怕她突然扛不住吐血暴毙了。 这回田昌意的吻落在了公主目夷的手背上,她是这么说的:「那请把剩下的时间都给我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不许你告诉别人哦。」 那时田昌意是这么说的。公主目夷当时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像是被猫爪子轻轻给挠了一下,又像是站在积雪的大地上,有轻薄的雪花飘进了脖子,开始是冷的打了个激灵,最后残留在心口的却是化成温暖的一汪春水。 公主目夷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这句话才喜欢上田昌意的,可是现下的此情此景让她怀疑:可能就是那时她就已经有了更进一步的企图了。 第209页 田昌意的眼睛亮晶晶的,右手还握着她的四指,手背上那个吻的温度尚且没有完全褪去,这个人正在用目光容纳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句话,已是在给她答案。 不管田昌意的言下之意如何,公主目夷都喜欢对方半弯下腰仰望自己的角度。 公主目夷反手握住田昌意的手,令其站立,然后,将对方的手放到了自己头上,她抬头:「田昌意,你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比我更加喜欢你的人了。」 「是吗?」虽然是疑问,田昌意却低低地笑了起来。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公主目夷的头髮。 公主目夷眉间露出受用的神情,嘴上却不示弱:「但是我不一样,我是齐国的公主,父王他们都死了之后,齐国就是我的囊中之物,到时候会有很多,很多表现得比你要喜欢我得多的人会喜欢我。」 「就算我想都给你,但要是以后碰见比你更喜欢我的,那我就没办法了。」说着双手一摊,公主目夷语气间尽是无赖。 田昌意还以为公主目夷会说出什么郑重其事的话,结果就是这种像是小孩子似的炫耀。 ……也是,在田昌意这里,公主目夷不必特别表现得自己是个公主,是个冷酷无情,天威莫测的某个谁谁谁。 「那我就要好好加加油,让公主殿下您沉溺于我的美色,再也瞧不上别人了。」田昌意解下束髮的带子将其含在口中,一只手落在衣襟右衽,另一只手还没忘记摁在下裳与上衣的连接处,下一个动作似乎就能…… 公主目夷咽了咽口水,感觉喉咙有点痒。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扭过头:「要不是我现在身体不好……」 「那又怎么样?」田昌意好像并没有发觉事态的严重性。 公主目夷没说话,一把将田昌意摁倒在岸上,那火急火燎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里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你喜欢我。」田昌意笑起来。 公主目夷着急脱人衣裳的动作丝毫不见慢,她谎言张口就来,回答敷衍:「谁说的。」 「你方才才说过……」就是田昌意也没想过公主目夷会翻脸那么快吧? 「那是方才的我说的,现在的我可没说过。」 但公主目夷这样的回答并没有让田昌意有任何气馁的迹象,她反而更加确定:「你就是喜欢我。」 田昌意又笑起来,没有声音,只是嘴角有笑意,她握住公主目夷那双几乎要将她的湿衣裳给撕成碎片的双手,拇指摩挲着公主目夷有青紫色血管的腕部,说话声音轻柔的像是羽毛:「说,喜欢我。」像是小孩子找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有些不依不饶。 无数的星辰,无数的光芒,此时此刻,全部坠落在田昌意眼底。 面对这样辉煌的所见,公主目夷脑海中名为理智的弦开始一根根地断裂。她知道田昌意这么问她的原因,但是,她便是这样,偏偏是不想要遂田昌意的意。并不是否定,哪怕心中已有那样确实的想法,嘴巴上就还是要逞强。仿佛在这种时候,在这种气氛之下,一个字的『不』就成为了最后的骄傲,最后的倔强,最后的抵抗。 你要我如何,我偏偏不如何。 公主目夷眉锋的稜角还保留着最后一丝隐忍。只管着抿紧嘴唇,不发一言。 虽然总有人将其称为『欲拒还迎』,『半推半就』。 田昌意加大了力道,声音近乎魅惑:「说,你喜欢我。」 公主目夷眯起眼睛,眼神有些飘忽,她能够感受到田昌意紧贴着的肌肤,那层湿意传递过来转化成了热意,然后温度抬升,让她心脏每有一个完整的唿吸就要颤抖一下。最后她终于抵不过那种勐烈的进攻,下巴落在田昌意的肩窝上,只能发出略带沙哑的喘息。 公主目夷试图拖延:「我说喜欢你,是件那么值得高兴的事么?」 田昌意学聪明了,就是反问:「我说喜欢你,对你来说,不是值得大赦天下,歌舞三天三夜的最高兴?」 「是可以说最高兴。」话说到这份上就没辄了,但公主目夷不想要自己认输的那么干脆,多嘴道,「但要做到大赦天下,歌舞三天三夜这个份上,这个理由实际上肯定是不可行的。」 田昌意关心的可不是后面这个,她仍旧步步紧逼:「陈目夷,你喜欢我。」 公主目夷的喘息声愈发不加掩饰,那摇曳在眼中的媚意让田昌意一时有些难以自控,她觉得再这样下去,公主目夷可能是要英年早逝了,这叫什么?弄权如此的齐国公主,就这么死在了一个男宠的『肚皮』上?光想想,就有点好笑。正是要慢下手上动作。 公主目夷回答:「我喜欢你。」声音含着田昌意的耳垂,直通她的四肢百骸。 田昌意的样子有些奇怪。 「我喜欢你。」公主目夷察觉到了之后,自然没有停。 「……」田昌意没有说话。 「我喜欢你。」公主目夷感觉田昌意有些不适应地扭了扭脖子。 「……」 「我喜欢你。」这一次后,田昌意开始任由公主目夷对她攻城略地。 「……」 「我喜欢你。」 ……声音缓慢而细緻,有些甜意,又有些不顺畅,双唇翕动,一张一合,一遍接着一遍,一遍又一遍,公主目夷以同样的声调,以同样慵懒的神情,将她对于田昌意的喜欢,一遍遍地重复。 第210页 好像只要田昌意不说停,公主目夷就能一直说下去。 虽然不知道这句话对于田昌意而言究竟具备着什么样的意义,但是,为了田昌意,千千万万遍,公主目夷都可以去说。 到最后那一刻时,染上绯红之色的白玉脸颊上露出了稍显痛苦的神情,田昌意却说:「还不够……」 听到田昌意的声音之后,公主目夷才困惑地抬起头。她有些不清楚田昌意这里说的不够,究竟是指的哪个方面。 闪耀的星辰不復,耀眼的光芒也无,再映入公主目夷眼中的田昌意的眼睛,里面流淌着寂静的夜色,露出没有光芒掩盖的本质——那是一团污秽。 「请命令我。」 在潮水翻涌在最高点前,田昌意开口了,声音略带沙哑,不像是面部表情所呈现的那般镇定。 田昌意又将右手放在公主目夷的脸侧,目光黏在公主目夷的嘴唇上,几近迷恋。 「证明你比他们更有资格。」 母后没有说错,田昌意会存续到现在绝对不是对方说的那么简单。 但现在,公主目夷不会去想那么多。她从来没有想要在田昌意身上得到什么,从前是,现在是,想必将来也是。她不用知道任何有可能会伤害田昌意的事情。 古往今来,在神与人之间的爱情故事中,人扮演的都是背叛的角色。公主目夷不愿重蹈覆辙。所以,公主目夷也不会问田昌意为何会说出这番话来。 公主目夷向来是个很知足的人,既然田昌意都放手她做到这个地步了,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异常就中途被打断了?肯定是要做到筋疲力尽的。 但田昌意还算明白状况,公主目夷是不问,她自然不会多此一举去解释什么,但她也考虑到了公主目夷现在的身体,在鼻翼两侧也出了一层薄汗后,她就着了中衣,两手捏紧衣襟,死活不从了。公主目夷跟田昌意理论了好几次,十分不想放弃这次机会,手脚并用,但怎么可能会是田昌意的对手,见实在没法取得进展后,只能一扭头表示不想理田昌意了。 但才不动弹一会,公主目夷就觉得有些头晕眼花,双脚不着地了。 这算什么?採补太盛了?就不吐血,改流鼻血了?公主目夷手背碰了碰鼻尖,那血就啪嗒啪嗒往下滴,不带停的。 公主目夷才从田昌意不识相的想法中回过神来,她有点愣愣地看着田昌意把她抱在怀里,抬脚就往日晞阁去,一路上,任由她把鼻血当鼻涕煳了自己一身。 「田昌意,我现在是需要擦鼻血的东西,不是让你用没什么起伏的胸把我的鼻樑撞断了。」公主目夷稍微有点难为情。 「汤浴池躺着不合适。但流鼻血是要仰面比较好。」中途听到这话,田昌意还是到了日晞阁内室,才将公主目夷从怀里放下来。 公主目夷正要就榻休息,结果朗朗干坤之下,田昌意就在自己的胸上比划了一下,十分义正言辞:「我是不算出众,但公主殿下您应该没资格这么说我。」说着,目光正是落在公主目夷胸前。 公主目夷赶紧拉开了被子钻进去:「浑蛋,我比你小。」 「就一岁。」田昌意说。 第一百二十九章 从古至今,天上天下,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一体两面的。有人生来就被幸福环绕,直到死期仍是无忧无虑;有人生来就品咂孤苦,一生与长夜为伍。 对于挣扎在黑暗中的人来说,神明是明亮的烛光;对于习惯在白昼中的人来说,神明化作平淡外的歧路。 神明的存在总是能够让人深知自己的无能。 于是就会有人想,是不是拥有了比肩神明的力量,就能任性妄为到肆无忌惮。 田昌意守在公主目夷的榻边有一个多时辰或者说将近两个时辰,她一直寸步不离,生怕公主目夷就歇下的这段时间会折腾出什么事来。公主目夷的身体不好,也是她,方才玩闹过分了。束髮整冠后,田昌意手上虽然还拿着一册书,这次是秦川蜀地的地理图志,目光却没有在公主目夷的脸上移动分毫。 公主目夷钻进被子之后不久就从被子里传来平稳的唿吸声,但田昌意将被子往下轻轻拉扯,让公主目夷的头露出来时,还是敏锐地发现了公主目夷的眉头动了动。她没有戳穿这装睡的谎言,就是静静地看着。没有风的作用,就是在烛火映照下,田昌意的影子一动不动。 公主目夷能够感受到那个有点温暖的视线是坐落在何处,和以往都不一样,带着打量,评估,将她脸上每一个细小的毛孔都囊括了进去,像是在总结什么。 对于公主目夷的事情,田昌意在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就考虑清楚了。这往后自然不会有什么意外。 「我会让你活下去。」田昌意说。 然后公主目夷听到脚步慢慢远去的声音,在确认田昌意已经远到直接回头看不见她的时候,公主目夷才睁开双眼,她也看不见田昌意,除了自己的唿吸声之外,此间再没有别的声响了,公主目夷一下子觉得被子里冷的像是燕国边城的地窖。 外面的天色非常黑,只是有时会有炸响的雷声,随后白色的闪电噼落到视野的边缘。田昌意的脚步非常轻,走的也非常慢。黄邵要不是早就在朝露殿正殿门口待命,还以为面前飘过的是个没有脚的鬼。 「去桓公台。」田昌意一句话差点把黄邵吓了个半死。 第211页 「喏。」黄邵连忙撑开伞,举到这个年岁较之自己要小上许多的少年人头顶上,见到对方安然进入马车后,他收回伞,身着一件斗笠蓑衣,坐上车夫的位置,两手一握马缰,这马车入画的场景,给人的感觉十分像是哪里的乡野田埂。倘若忽略掉这背景高耸的朱红色宫墙的话。 另一头,桓公台。 正殿之上的高位,双腿盘坐的还是齐王田朝,王孙贾也还在他左右。 起先还不敢信殿前司的溃败竟然如此之快,齐王田朝在黄邵领军闯到御前时还是惊诧的,但经由了这几个时辰的平静,齐王田朝到底是打开了话匣子:「王孙贾,可能与寡人说说话?」 王孙贾的身上所着的礼服上已看不出布料本身的染色了,他还恪守着君臣之礼,长剑跌落在脚边,只站着拱手,低眉垂目:「但凭王上吩咐。」 「你说吕丘怀他们是不是死了?」 黄邵带着一队天武军的人持剑冲进来,隔着一层军士组成的铜墙铁壁,齐王田朝在马服君他们被带出去之前,全部注意力还在黄邵的脸上,那个被他给予厚望的统制就那么背叛了他?从什么时候起?为什么?他怎么现在才知晓?许多疑问都在齐王田朝的脑海里打转,但是他梳理不清楚,索性后面也不再想。 「不知道。」王孙贾干巴巴地回答说。 「你多大了?」 「禀王上,臣比您要大上一岁。您忘记了。」 「是,瞧我寡人记性。」齐王田朝摇了摇脑袋才继续说道,「那便是知天命之年了,寡人还需几个月才到五十岁。那么,你也是过来人了。王孙贾,你知道什么是天命吗?」 「不知道。」王孙贾说。 齐王田朝还是没看王孙贾:「你说寡人死后,这齐国是会变好,还是会变坏?」 王孙贾没有说话,而齐王田朝也不认为王孙贾能够给他一个什么像话的答案,他自言自语:「等目夷过来,寡人要与她好好说道说道,寡人即使有错,终究是她的生身父亲,是要侍奉的君王,身为人子,在父王有错时不纠正过来,能够称作是孝吗?身为人臣,向君王刀剑相向,怎么能够说是忠呢?如此不忠不孝之徒,世人不会放任她掌这齐国王权的。」 齐王田朝有些信心满满:「王孙贾,你信不信,目夷她必不敢杀寡人。」 王孙贾却道:「公主殿下尚在稷下学宫时,就不是什么拘泥于世俗的人。」 齐王田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王孙贾这会儿也忘了告罪:「正所谓『官无常贵,民无终贱』。这些话都是公主殿下说过的。」 齐王田朝看了王孙贾一眼:「你对她了解多少?」 王孙贾回答:「王后逝后,臣负责过一阵公主殿下的饮食起居。」 「……寡人那时以为她那般离经叛道,只是为了吸引寡人的注意力。」齐王田朝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既然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很大可能,他都没有王孙贾了解自己的女儿。他还没做齐王时,整天嘴巴上也会挂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类的话,可是做了齐王之后,要履行身份所带来的的职责,以前那些胡思乱想就都得收回心来了。他原本以为目夷像他,也是这般罢了。 王孙贾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责备齐王田朝的自视甚高。更重要的是,田昌意来了。 齐王田朝朝王孙贾苦笑了一下,然后他发现王孙贾抬头所看的方向并不是他这里,他本能地顺着王孙贾的目光望过去,正好看见带剑上殿,缓步过来的田昌意,便是一点苦笑也吞到了肚子里。 「怎么是你?目夷怎么没过来?」 田昌意像是没听到,她侧了一下头,黄邵便是从她身后站到身前,双手捧着一张小案,上面有酒樽,酒爵若干。 齐王田朝的心口一紧,他扶着积累如山的公文案卷站起身来,连连后退:「目夷不会这么做的。」 「哦?我这还没做什么呢,您便是如此慌不择路……是觉得此情此景很是熟悉么?」 齐王田朝不答,只是重复:「目夷不会这么做。」 「公主殿下是不会。」田昌意没有反对齐王田朝的观点,她点点头,接着话锋一转,「但是我会。」 「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的?」齐王田朝左右张望了一下,发觉田昌意在停在了安全距离之外后,他才稳住了心神,开始发问,「目夷知道这回事么?」 「约莫是不知的。」田昌意笑了笑,「但我也毋需事事告诉。毕竟只要是我做的,公主殿下总会宽容,犹恐不是自己亲自动手,但我不欲您再在这方面麻烦公主殿下。」 「休得胡说。田昌意,你以为寡人是谁?」齐王田朝指着田昌意的鼻子叱责道,「此事若是让目夷……」 「那又怎样?说我不该如此郑重其事,脏了自己的手么?」 齐王田朝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他瞪着眼睛,眼中也有困惑:「若是如此,你又为何非要致寡人于死地?」 「难道不该扪心自问么?为何做了那么多亏心事,直到今日,才有人来索你这条狗命?」 「你……」 田昌意看了眼黄邵,黄邵心领神会,便是将一只酒爵满上酒,但他也不敢将这杯毒酒灌进昔日主子的嘴里,他看着田昌意的目光有些恳切。关于这一点,田昌意自然是明白的,她接过来,近了两步…… 第212页 齐王田朝继续后退,满头是汗,然后他看着王孙贾,指着田昌意:「为何只是看着?这人敢独身往前,王孙贾,你未尝没有一搏之力。快快给寡人将这乱臣贼子就地诛杀了。」 但王孙贾一动不动,他双手空无一物,像是一尊早经风雨摧残的雕像。 「此次请君入瓮。不仅是为了先王后,也是为了先祖父。嗯。但愿您还记得安平君田章是怎么死的。」田昌意一语道出后,她向王孙贾行了个半礼,「为难大人您这些年忍辱负重了。我那时也是得亏大人您照顾,不至于流落在临淄街头。此恩毕生难报。」 「王孙贾,你护寡人至于现在,难道就是为了让这小贼折辱寡人的么?」齐王田朝的目光狠厉地几乎要将王孙贾的身体钉穿。 「莫要为难王孙贾大人了。」田昌意哼了一声,她将酒爵置于齐王田朝面前放下,「只是斩草除根。您死了的作用比活着大,王孙贾大人也只是明白了这一点。」 已是退无可退,齐王田朝想要拔剑,但长剑太长,他一时间竟然拔不出来,而田昌意看着他的表情都没变,完全不视作是威胁。 放弃挣扎,齐王田朝摇摇晃晃地将酒爵拿在手中,他还残存最后一丝希望:「……寡人死后,是哪位公子登位?」 「自然是太子无亏。」田昌意回答起来一点犹豫都不带的。 第一百三十章 但是太子无亏早就死了,这是在场四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谁都知道将成为齐王的公子必定是个傀儡,其人究竟是谁,对于公主目夷根本不重要。但齐王田朝也没想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 但想一想也知晓,要是公主目夷和太子无亏的感情真的有那么深厚,公主目夷怎么会允许随便的哪个公子,来做这个齐王呢?! 齐王田朝死后的齐王,只能是太子无亏。 齐王田朝一边将酒爵置于唇畔,一边对田昌意说:「寡人当日本来不想立即再定下一个太子,以免为诸臣所胁,没想到还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目夷不会成功的。」齐王田朝在饮下毒酒的最后一刻仍在说,「太可惜了。」 田昌意知道他在可惜公主目夷生就的是女子之身。 「是啊,太可惜了。」田昌意笑着帮齐王田朝手中酒爵王上抬了抬,以免浪费。 齐王田朝本能的吞咽之后,脸上也多了几许平静之色:「目夷的根在神明台,註定要被凡人所欺骗,和她的母亲一样。」 田昌意一把松开手,任由齐王田朝失去控制的身体软倒在地,极大的碰撞声在空档的大殿内迴荡了许久,她说:「错了,田朝,不仅是你们会欺骗。」 齐太初十九年十月十四日,齐王田朝崩殂于桓公台,这日距离宋国为齐所灭一年还差五日。 史称『太初之变』。 第二日,齐太初十九年十月十五日就是下元节,这日也是公主目夷的及笄礼。 但除了田昌意之外,基本上没有人注意到了这一点,因为朝堂后宫都沉浸在前一日的动乱余波中惶惶不可终日。公主目夷没有在意这些,她着令二府三公惟宗伯府是从。现下局势危急,要在诸国反应过来之前,将昨日之事盖棺定论才好。安排齐王田朝的葬礼是最优先考虑的事情。好在事出危急,可一切从简。 ——临淄南郊。 临淄南郊的高坛附近正是人群云集,这是齐王田朝的葬礼,亦是太子无亏的登位之礼。只是太子无亏当年在宋国遇刺,其后去往燕地休养,这番赶回,路上得了风寒,暂时只能在榻上休养。登位诏书乃是委託同父同母的妹妹公主目夷代为通报。 「咳咳……」公主目夷对着田昌意清了清嗓子,意料之中引得对方迅速扭过头来看,她才以眼神安抚,「太子哥哥不露面,会有人信吗?」 田昌意已经和太医院的御医们统一好了口径,听到公主目夷的疑问后,她挥退了他们,然后由专业的盯梢人员跟上,方便发现不对时就杀人灭口。 她凑到公主目夷面前,那副如同玉石般温润又美丽的脸庞就映在了公主目夷的眼中。她有不染尘埃的双眸,还有深邃,能够穿透人心的目光,有些薄的嘴唇唇纹很少。 确认好公主目夷身上的礼服穿的没有问题,田昌意才在正前方俯身说道:「行了,别耍孩子气了,念诏书去吧!」 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诏书。 高山之上,小山之下,这个世代为齐国大宗伯视为祭祀场地的坛场,除了往常那战事初启,用于告拜天地的血食之礼和祭祀乐舞所需的一应祭师外,盘坐的还有朝堂诸臣以及班荆馆应邀前来的诸国使臣。无数的目光对准了高坛所在,而公主目夷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昨日才下的大雨,这天日绽晴,寒风依旧冻人。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 「太子无亏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听说过。」 「谁知道呢,这坐山观虎斗捡的一个好王位,当初说出走燕地果然是掩人耳目的吧。」 「诏书为什么非要公主来?太子身体抱恙,宗室就没有别的人了么?」有不明情况的人发问。 「你是没听说昨日王宫中死了……」 「还是天降大雨把血迹都沖刷干净了,但那血腥味怕不是要好几个月才能散去。」 「那个安平君平日里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没想到杀起人来是真的不眨眼。」 第213页 …… 就在恪守礼仪的祭师中有忍耐不住要发声警告的时候,一道号角声响起。 皆是噤声。 那位搅得齐国风云变幻的正主总算是在众人的翘首以待中出场了。 观礼位上,除了翟黄几个,班荆馆中的诸位使臣还没见过这位深受齐王宠爱的公主殿下呢。 上衣下裳为十二章纹饰,公主目夷缓步在前,一步一行,皆是映照天地。耀眼的黑髮勾勒了无瑕的洁白脖颈,初晴的阳光掠过她的面庞,耀眼到使人不可直视。 她为众人簇拥,她亦为众人领路。 手执礼器的侍从们渐渐远去,公主目夷的身影渐渐缩小,最终在高坛之上变成了一朵小小的火花……火花在朝雾与冰冷的目光包围下兀自灼烧这身周的一切…… 公主目夷说话了,那声音十分肃穆正经,让人无法分辨她的年龄,无法让人将她的言语和她本人联繫在一起。 「昔我太公望辅佐天子以神武封齐,廓开大业。桓公尊王攘夷而能号令天下。威王搜扬俊义,多士盈于学宫。而孟君叛党,苏秦乱齐,家国动盪,战事多起,又诸公子迭相残杀……」 翟黄能够听清也能够听懂公主目夷说的话,但是这个开头,在他听来,就怎么都不对劲。一思量,他才回过味来。 不对啊。姜太公是被天子封在齐国,桓公也是春秋五霸不假,但是威王可是你们田氏代齐之后的事情了,说太公就不该说威王,说威王就不该说太公吧?怎么何时这姜姓吕氏的太公望就成了你们陈姓田氏的祖宗了?就是乱认祖宗,也不该当着他们这群有读过书的人的面认。他是不打算拆穿,可是看身旁这些人的脸色,不考虑公主目夷将他们当傻子,欺负人家没读过书的可能,怕是这群人都要认为公主目夷果然是长在深宫一公主,这登位诏书写的也是满是漏洞……公主目夷有韬光养晦,装傻充愣的可能。 但是,翟黄看着那个处在高坛之上的少女,能够感觉到对方从一开始就不是在牵强附会,乱攀亲戚。 她就是打算这么说的。 她眼里的齐国根本不分什么姜姓陈姓。若她便是当初那稷下学宫的墨家墨师,她比所有人都清楚,为国效力究竟意味着什么…… 「夫帝王岂有常哉,大禹出于西戎,文王出于东夷,愿惟德所授耳!因大耻未雪,社稷无主,勉从诸义。孤今猥为诸公所推,绍修我三祖之业。」 听到这里,翟黄正想观察其余诸国使臣的反应,忽然发现公主目夷声音消失了。这不是结束,这是终语前的等待。 高坛之上,公主目夷微微露出笑容,她目光向下,准确无误地找寻到站立在人群之中的田昌意,声音平缓从容:「虽然列国未必同我,然天命假手于我也。」 翟黄和身边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公主目夷拔高了声音:「天子之治,当在齐国。」 说是太子无亏的登位诏书,这现下听下来无疑是公主目夷的宣战战书。 图谋那天子之治。 时至今日,有哪个国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直言如此呢?心里有鬼是一回事,嘴上说出口就自然是另一回事了。 今日以前,诸国伐齐是为趁火打劫之举,今日之后,诸国伐齐便是人心所向了。 ——「为何不可取而代之?」 是的,和那时的心情仿佛,带着一种久违的畅快。 她本非常人,她命定要行非常之事,没了父母兄弟,大限将至,她,自然无所顾忌。 这一回,她将以齐国一国,抗衡天下。 坛下有被愤怒沖昏头脑的老臣朝公主目夷投掷酒盏,酒盏被扔到半空就因落势坠下,于公主目夷看不见的地方发出清脆而连续的碰撞声。有混在其中的暴徒朝公主目夷射箭,那是从韩国流通至临淄地下黑市的非凡之品,小型弩机便于携带,不过射程会受到相应的限制,可虽然没有一千步那么夸张,但是要给公主目夷造成致命伤还是绰绰有余的。 公主目夷的肩膀中箭,因着去势,她后退半步,却没有倒下。箭矢造成的伤口并不大,然后被她暴力拔箭造成的结果弄得血流如注,这一幕把奔过来救驾的亲卫们都吓呆了,三棱箭带着倒刺和血槽,箭头上沾着不少血肉,一点点,一丝丝,光看着都让人觉得疼痛。 最后,公主目夷将箭矢摔在地面上,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惨状。她仍注视着在混乱人群中不动如山的田昌意,将沾满血的手举起来,金色的脉流在她眼中也有迴旋,带着挑衅:「天子之治,当在齐国。」 的确,田昌意若是想要她活下来,她自然是无论如何都能活下来的。 但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本不欲长生,哪怕让她活过了属于自身的那些岁月,她也觉得辛苦。毕竟母后和太子哥哥,尽是不在了啊。 但是田昌意迈步近到了公主目夷的身前,不通人情的神明怀抱着她:「那你,便为天子!」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儿了,哎,总算赶到简介写到的地方了。 另外说一下,后面我又得断更了,不知道多久,毕竟要开始忙起来了。 话说回来,这本书我发现我找的读者都是男的,我得找个女孩子来交流一下感情,不然下去这本书要完蛋了。虽然说本来就完蛋了。但是我是真的没想到,现在找个看百合小说的女孩子会那么难。 第214页 第一百三十一章 这一日,风和景明。 耳边听着木窗之外的树声涛涛,发色近乎于灰白的老妪自榻上睁开了双眼。她盘坐起身,双足落地,站立起身,视野旋转之下,正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身着白色绸衣,一手擒着鎏金的香炉盖将丝丝白烟左右摆散,其手指骨节颜色,玉石难凿。若不是其腰间坠着一枚温润可人的玉佩,涂山氏差点将眼前人与空桐混淆为一体。 就看背影,也太像了。 空桐是齐国先王后宣戴在宋地神明台时的取名。 当年要不是齐王田朝闯入神明台,空桐应当是涂山氏之后最有可能成为神明台大祭司的人。 却是如今,皆是不可追。 看到这里,涂山氏已然知晓了来人身份。 「难以置信……」涂山氏早已浑浊的双眼不得不迸射出一点光芒出来,她紧盯着转身过来的少女的面庞,不敢相信这些日子的王宫风雨都是这位年龄可说是幼稚的少女搅弄出来的,「你是何时知晓老妇所在的……?」 「……在母后死去的那一晚,不管是该我知晓的,还是不该我知晓的,能够让我知晓并且了解的,就都避无可避地摆在我面前了……」公主目夷的长髮很自然地从脑后垂下,在发尾结辫。其面不敷粉,唇不点朱,却也是娇艷可人,「但是……那时若是和您见面的话,就有种事态脱离掌控的感觉。就算往日从母后那里有听闻一些有关您的旧事,我对于您来说,依旧不能称得上是了解,倘若是不可控的,不管是人,还是事,在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之前,我都不会打破现状。 嗯,我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当年被我力排众议,要落得短命死去的下场……」涂山氏的脑海里还存有公主目夷小时的哭脸泪相,不由得摇了下头,「面对这样能够称得上是仇人的人,你要是能够相信老妇,可不是老妇着相了么?」 「又不是什么坏事情。不过,要是彼时事态会变得更坏,可就不是我的问题了。」公主目夷宛然一笑。 「嗯?」涂山氏面有不解。 「就算会有人牺牲,那一定不是我。」公主目夷两手收进衣袖,垂在两旁,自香炉而出的丝丝白烟将她衬托得犹如踩在云端之上,「我会活到最后的。这是我对母后以及太子哥哥的承诺。」 「噗~~」涂山氏一下子笑出了声,紧接着,她开始捧腹大笑,甚至于眼角挤了几点眼泪出来,「啊哈哈哈……」 「确实是老妇看走了眼,把你当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现下想来,那时你与我等相遇的一言一行都是经过精心考虑的吧?那副情怯难当的模样,俱是为了哄骗我等,以能给予你一点半分的舐犊之情。」 不知怎么,看到涂山氏这般姿态后,公主目夷眼底的光芒却是黯淡了些许,声音也低落了不少:「我并不是特意装出来的……和你们的周旋浪费了太多能够和母后相处的时间。」 说到这里,公主目夷起身欲走:「现今父王已死,后宫中诸多宫人我都下令予了钱粮自去归家,大祭司您可以混在其中远走高飞。」 「那我们神明台的神明,不打算交还吗?」涂山氏停下笑声,眼角带着冷意。 「哦?」公主目夷挑了下眉。 「老妇听闻安平君田昌意和我国的公子昌意长得多有几分相像,你会取得今日成就,他当是功不可没。他便是公子昌意,是吧!!!」 「怎么就能如此断定?」公主目夷一手带袖,手指从置有藤蔓的架子上拂过,嘴角弯弯,「我何德何能能够让神明台的神明亲手相助?我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公主目夷这么一说后,涂山氏显然面色紧了紧,忽而之后,她缓声道:「虽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算了。这样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还如此咄咄逼人,是老妇的错处。是,老妇的确是猜测。那孩子也算是我一手养到十岁的,但你敢说你不知道那孩子的下落吗?」 涂山氏尾后的一句话特别加了重音。 公主目夷这时候恰与涂山氏对视,在涂山氏抿了两片嘴唇,要集中目光时,公主目夷侧了侧脸,往涂山氏的面前抬了步子走过来,竟是一手落在涂山氏的肩膀上。涂山氏完全没有料到这点,一时间是后脑勺着在瓷枕上,腰骨陡然都响了好几声。 没有再看涂山氏面上的惊愕,再度转身公主目脚下的步子只顿了一下:「多少学聪明点吧。」 「陈目夷~陈目夷~」涂山氏挣扎着起身,却碍于腰伤,双足再落地后,只能一只手的肘部支撑身体,对公主目夷的背影咬牙切齿。 「没了神明台的神明,你们就连乌合之众都算不上。交还?真可笑。她什么时候是你们的东西了?」公主目夷虽然低声,却也不惧被涂山氏都听在耳中,「我可不认为能被田朝那个傻子拘禁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的您不会是个老煳涂。」 「我不会离开紫宸殿……陈目夷,你一日不告诉老妇此中详细,老妇就会一日日地追寻下去。」不想在这方面和公主目夷计较,涂山氏在公主目夷的身影将要从眼前消失时,落下了自己的威胁。 紫宸殿外。 高冠士子看着门口军士将公主目夷身后的殿门合上,现下该称唿他为萧少卿了:「本来是要问问那册书的事情吧?没想到过程都变成寒暄了。」 第215页 「问了也不会说,只会徒增厌烦。」公主目夷的一只衣袖里始终放着那册写有『以渊以献,以昌以意』的薄书,本来她是认为涂山氏多少能够透露些讯息出来,但交涉的一开始她自行就断绝了这样的想法。便是旁敲侧击,她也不愿多费心思。 毕竟大不了,就是这册书的内容永远不为自己所知罢了。 「那就放着不管吗?等她撞见了安平君,不管怎样都会多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我也知晓,若是无用,杀了她是最好的办法。但是会不舒服,知道吗?有点如鲠在喉的感觉。怎么说,她待我虽不好,却也不差,待田昌意自是好极了,涂山氏能做神明台的大祭司,就说明在信仰,忠诚这块没什么大问题。她就是有点,识人不明。」 「那在下可否理解为,公主殿下您这是,心软了?」萧少卿语调上上下下地波折了好几次。 「想要嘲笑的话,尽可以大声一点。」公主目夷若有所思地摸了下左肩锁骨和手臂连接的部位,也没过多久,药也才换了两回,触碰起来却也没那么疼了,「这本不是什么该犹豫的事情……但是我不知道田昌意是什么想法,她对于涂山氏或许还有些感情,要是因此使得我们之间生隙,就太得不偿失了。」 「我原以为公主殿下在这段感情里占据的才是主导地位,原来不是么?」萧少卿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明显是打趣。 「谁知道呢?不如说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与她有所牵扯的事情,我都会不自然地拖泥带水,完全没有办法自主去判断。」左手摁压了下眉心,公主目夷感觉才好受了些,「算了,这人要如何,都随她去吧。没了神明台,她就是寻常一老妇人。」 「若是她要见安平君呢?」萧少卿一针见血。 公主目夷答起来毫不犹豫:「随她。」 而在公主目夷一行人走后不久,涂山氏已然扶着腰从里拉开了紫宸殿的大门,她从怀里拿出了好几个足有成色的金裸子,趁着道上巡逻的人不注意,各自塞到了负责看守她的军士怀里。 这些年以来,她对于尘世的了解在这一步已是极大的进步了。 涂山氏是脑门冒汗,好在两名军士都是吃她这套的,金裸子收进怀里,其中一位便是扯开了笑容:「这是有什么想问的?」 「可否与老妇指明安平君的住所?前两日宫中杂乱,老妇听闻他尚且居于宫中……」 两名军士对视一眼,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是夜。 没了齐王田朝所吩咐的那般严密看守,涂山氏虽然也是一老妇人,夜间从窗沿下弯腰慢行,能够挪出紫宸殿范畴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要出宫,可在此之前,她要去见所谓的安平君田昌意一面。她并非不怀疑出行的轻易是有人刻意安排,但是她也不敢赌公主目夷之前能够轻易松口,尔后不会出尔反尔,一刀结果了她的可能性。 循着看守军士说于她听的地图,涂山氏慢慢接近了朝露殿的殿群,她已经很累了,但马上就要看见田昌意所居的那处偏殿所在……她愣住了。 「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 有些熟悉的面庞,涂山氏却只觉得危险。 眼前的黑暗中走出来一位玉冠华服的少年郎,她抱剑在怀,也没看涂山氏,似是等了很久:「我也……」 有些灰白的头髮混在夜色里融入大地,涂山氏到死时仍是不可置信的。 「我也不喜欢被你们供奉为所谓的神明。」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就稍微更一下算是预告,下面还是从六月份开始更,到时候应该能够一次性更到完结吧,这段时间感觉自己成长了不少,希望能够在字里行间化为实绩,以此共勉,晚安。 第一百三十二章 在公主目夷闻讯赶过来时,田昌意正在看一册书。名唤为《诛邪碎玉录》。光看类型可分为志怪,虽然故事多是凭空捏造,但因着是公主目夷的重点推荐,这次也不是什么神凡相恋,她还是强硬着头皮看了下去。 也拜此书所赐,田昌意稍微想起了一些年少时的事情,是真正的所谓昌意的神明诞生在这个世上,最开始的事情。当然也是她居于青云之上,所知晓的,神道式微,妖族鼎盛,天庭初为妖庭时,那妖庭公主单阏的事情。 父亲是妖庭第一代的天帝,为帝俊,叔叔是抗神族的东皇,名太一。且不去说单阏那十个哥哥,金乌之身,崇阳十分。阳气推万物而起,便曰单阏。被唤作单阏,于那位妖庭公主也是件自然之事,而凤鸟羽龙的双生姐姐,阏逢,也类似此意。 妖族女子身弱,地位也是比等闲男子要低贱许多,不过耐不得父亲垂爱,叔叔喜欢,河图,洛书,东皇钟,对于单阏来说,也不是见不得的天物。 那时还没有鸿钧以身合道,三清圣人也是垂髫的几个小童,女娲补天还是没有的传说。但人族的影子在五谷难生的地面上,已经是依稀可见了。单阏无事时,常会随着阏逢去往凡间,装作山间少女,见识那三皇五帝的人间功德。 由此就过去了数万年。 三皇既灭,五帝始出。 炎黄时,各族部落纷争不断,至第三位帝王帝喾才算是平静了些许。 期间,共工,颛顼争帝。共工败,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涝水数十载。女娲补天,三万五千零一块,其用三万五千块,余有剩者一,精血蕴之,赠之空桑,瑶池冷凝,始为寒山之玉石。后来宋人献给子罕的那块玉听闻也是出自那块玉石,不过到底是传闻也是后事,此中便暂且摁下不表。 第216页 帝喾与颛顼皆为黄帝一系。单阏那时便发现,炎黄子孙,其实还是黄帝后裔所占居多。身为帝姬,片衣不可沾身。而万万没想到,十金乌所最幼的陆压竟然会完全倾向于帝喾一脉,还是没有血脉传承的支脉的旁系。 颛顼与帝喾那时的争斗本就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既有天帝幼子参与其中,妖庭神族诸位怎会冷眼旁观,各自是借了后土的轮迴转世,下凡间到两方阵营再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 那时六道轮迴始开,诸多不足之处便是乱了身份。单阏贵为天帝之女,竟然一朝沦为凡人,还不是天公贵胄,只是小小的一介武夫之女。 还是没有遗传到父亲强健体质一星半点的病秧子,也不聪明,做什么都做不好,做什么还不如不做的那种类型。 那时候田昌意都觉得这人要没救了。 便是那时,单阏认识了回禄。 回禄是大道原始的第三位火神。前有炎帝,祝融,回禄之火,乃为灾祸。 早在人间火正之职未定时,回禄之名,便已响彻了九十九重天。 妖族与神族,是大敌。 回禄是半人半神,妖与人的混血,自身天赋异禀,代人族征战,兵锋所指,大火漫野,称为变厄。 隐隐已有了战神的气魄。 然而杀生之多,死亡之无辜魂灵亦为同族之最。四御辅三清之西方勾陈大帝,伏羲氏点化,才有所收敛。 后来时,被九天之司厉的西王母罚入九天之渊,与世隔绝,渐不为人所知。 部族中有人在出生之时,身有大火,将方圆百里都烧成了一片灰烬,异象惊人。 单阏初听闻这事时,还感嘆了好久。 这日,单阏那作为武夫的阿父要带甲参军,阿娘为人捣衣看管不得她,于是在准备捣衣时也携了她去了主人家。 人世三千繁华,那时最盛名的也不过是以物换物的三两条小街。 陶唐氏之民淳朴善人,但善人也终究有做尽的时候。 虽是部落有了联盟,联盟有了盟主,但互相之间摩擦争斗也是有的,大部族尚且如此,被夹在缝隙中的小部族便是一日被灭族也不稀奇。部族被灭,残余的活着的人,颜色较好的可为娈宠,老弱病残的底子料,卖作奴隶。就是联盟的官员等闲也干涉不了。 奴隶主社会正要成型,只是一分魂入世,毫无前身记忆的单阏,自然也是司空见惯的。 生在大部族,阿父是受人尊敬的勇士,单阏不但不会怜悯那些被萤石所制锁链拷住的傢伙,还会同仇敌忾地认为这就是弱小的结果。 去往买卖兵器的市集会路过许多个小的或是泥土茅草煳成的一次性房屋。里面盛放着各种用于□□逃跑的刑具,单阏进去过几次,都是阿父要买可以试剑的尸体。 刚死的,身体还带着活气。每次战场归来买更好的剑,阿父总是要拿那些因苦工将死的奴隶来为剑开锋。 剑需饮血,方不为配饰。 每当这时,单阏就会无聊地直打瞌睡。太过血腥的场景是不适合她去看的,给客人看座的僕人也没法陪着她玩。 虎皮榻上翻了几个身,单阏让人引着她去看最新送来的奴隶。她倒是要看看,那些高鼻子,异色眼睛的异族都是长得如何可让族中最有血气的男子提不起在雪中的长戈来。 但一见就失望透了顶。 成年奴隶的挑选是需要家主在场的,以便人口记录。 头髮油油的,吃喝不好,面黄肌瘦,除了一张脸是专程被洗净了给人看的,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和自己差不多大,就都是挤在拉撒的桶的旁边,臭的让人不敢靠近。 单阏抬腿就准备离开。 她知道这些只是被挑着做僕役,长相只需过的去,真正的好颜色,还不是以她的身份能见的。 说句实在话,娈宠之属,总比那些在部落纷争中随时都会死去的军士要活得安详自在些。部落的掌权人所享用资源,从来,都是最好的。 只是这样思索着,出门的门外却看见一个被指头粗链子锁在木桩上的一个小孩,衣不蔽体,浑身青紫,隐约可见,泥巴煳了脸,但一双眼睛扑稜稜地,激起了她身为小孩子的玩心。 「她,也是奴隶。」 「……这个,您别瞧了,我这还有别的……」 「你这般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我又不是买不起,这样一个瘦弱的傢伙撑死了一只满月的小羊羔就可以买走了。」 「那您还真是误会了,她不是战败的奴隶,她是我们联盟的人。」 「我们的盟主尧不是说除非叛族,我族都必须和睦相处么?她才这么大,能犯什么事?」 「她家住在一处山林上,十几年前天降大火烧死了不少动物,我们去捡拾还未被烧坏的毛皮,发现了一处房屋,她父母都被烧死,留了她一个孤儿,我们看着可怜就捡了回来,但哪里知道心性难驯,上个月趁着我们被主子奖了几壶好酒饮醉了,开了锁,放了好几个颜色皎好的走了,这会儿还在受罚呢。」 听着这话,单阏直觉是要嫌恶的,嫌恶这人不知好歹,联盟勇士死了那么多人,竟然只凭一人之喜恶就敢放人。 但转过脸来想,又觉得有趣。 不墨守成规,不知天高地厚,不是个伪人。 「我看你们也十分不待见她,与其还这么养着怕她再放人,不如与我,我还能给你一头有□□的母羊怎样?」 第217页 「这……」 「我不将她当奴隶,这样的人被人知道了,一定是会被上报的,我家是定死的军籍,她也是有机会见识那些异族人的残忍的,我缺个玩伴,不会让她亏的。」 「可不知君子会答应……」 这时刚好单阏阿父试剑出来了,看眼角含笑,应该是心情不错,腰间三尺长的剑,边缘的刃口雪亮亮的。 「这便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了。」 单阏跑到阿父面前,小女儿姿态地撒了好一会儿娇,阿父只是看了眼该售卖的「货物」,便点了头。 小孩是神锋氏族的人,但一向眼高于顶的后族,怎么会承认这样一个连父母都没有的孩子。 所以人害不得她,也敬不了她。 别人称她为回禄,回禄之灾,天灾也。 单阏问询了阿父,给她取了名,便叫做吴回。 帝颛顼高阳氏的曾孙,回禄还未成神时的身份。单阏不假思索地就将其收为了僕从。 天道,便是在一切故事的开端,就已经给角色们註定了彼此的联繫,无从脱逃。 是的,单阏救了回禄。 那之后的事情呢?田昌意记得,妖族与神族大战,人族趁势崛起。 天帝子息之中,兄弟九个只剩了陆压,姐妹两个只有单阏一个独活。 回禄呢?嗯,回禄呢?才想到这里,田昌意的回忆罕见地打了个结……不欲惊动,轻轻地将珍珠门帘捲起挂在一旁的玉钩上,公主目夷正好看见田昌意手撑着下巴在看窗外的初冬景象,而在下一个瞬间,她的目光恰好和田昌意转回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眉眼含笑,田昌意想起来了,她为神时,回禄正是死在了她手中。 理由嘛……只是觉得解释招揽考验信任……诸如此类的事情,太麻烦了而已。 -------------------- 作者有话要说: 二爷我又回来了,后面开始日更,根据心情决定加更,立言为证,希望完成。最后祝福我自己。 嘿嘿,六一儿童节快乐! 第一百三十三章 齐国的国都临淄现在变成了十三国的中心,这里的繁华在宋国亡后便位于诸国之中的第一等,但本质上,对于如今的临淄来说,这种中心并不是代表好的那层意思,就像是将被点燃的爆竹。 表面上的热闹并不能代表真正的安全,事实上城中的每一个人无时无刻不都在紧绷着神经,时刻准备向城中明里暗里的敌人拔刀相向,也许那是名声赫赫的高官贵人,也许是一个看似平常的贩夫走卒,甚至只是任何会威胁自身的可能性。 但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谁都知道,没人能够直视一只蝴蝶扇动的翅膀超过三十个唿吸而不走神,更别说在不眨眼睛的情况下。 压力是会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轻易压倒一个人的,只要知道那日公主目夷在宣读齐王无亏即位诏书时的发言是多么骇人听闻,就不会有一个有脑子的人还能坐得住,安安心心地照常在临淄城中过日子。无论是多么对齐国国力抱有信心的齐国人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悲观态度,谁都想知道齐王无亏接下来的做法。 而目前,在临淄城中生活的绝大部分人便是处于这种状况中。日夜惶恐又怀抱有一分希望。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希望离开自己生活的家乡土地。离开了临淄,除非不再待在齐国的土地上,齐国之中,又有哪里会比临淄更加让人感到安全的?可要是不离开,就得等着诸国折旗临淄,临淄的伤亡不会少。没人愿意等死。 关键,公主目夷是怎么能在诸国使节都在场的情况下说出那番话来的。对普通人来说,公主目夷予他们的印象还停留在先王宠爱,早失母后的可怜女子这层上。若是无人指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又是哪里来的胆子开的那样的口呢? 这么几天的思来想后后,许多人都将始作俑者默认为了那位朝廷新秀,目前身上挂着的官职最高已经是殿前司与侍卫亲军司两司都检点,承接那位传奇的安平君封号的田昌意。 听说那日由公主目夷引起的骚动,都是让安平君田昌意一手按压下去的。 也许那位许久都不曾露面的新齐王也是这位傀儡呢,嗯,不过猜测终归是猜测,面对外部如此危急的国事变化,在桓公台的最新消息传到众人耳中之前,所谓民意,还是浮在平静水面上的一叶小舟,终究不会自乘风行,自行倾覆。 这时候。公主目夷双手扶按着田昌意面前的书案,几乎和对方对峙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她在等田昌意的回答,可田昌意显然识破了她的来意,偏偏就不如她的意,就是笑,笑到脸也不怕抽筋,让她忍不住败下阵来抢先发问:「你杀了涂山氏?」 田昌意回答很干脆,笑容一分都不减:「是我。」 「为什么?」公主目夷话一出口,旋即就意识到了问题,她很快改了口,「她被父王关押的这些年都没泄露过有关于你的消息。当初做大祭司也确实救治了不少孩童。」 田昌意没回答,她起身走到窗边,深吸一口气,然后侧开了身体,示意公主目夷与她并肩站立。 清晨,窗外的一些树木还带着些霜色,仿佛藉由些外力就能摇下不少冰雪来,明明离下雪还有些时日的。满眼青翠中,一条脚踩出来的小径上面才层铺了些石板,一路延伸到公主目夷所居的朝露殿去。 第218页 「她若不来朝露殿,也不用死。」田昌意说。 公主目夷不以为然:「我查验过,是你让看守的军士故意告诉涂山氏朝露殿的详细布局,让她能够找过来。」公主目夷自问也没有那么好被骗。 「那要她和我见面,跟我说一顿你的坏话,然后向她证明你不是那样的人,或者强行以身份压服她,让她不出乱子?」田昌意向门口移动,用优哉游哉的语气回答着,然后伸出左手,示意公主目夷跟着她。 公主目夷不欲自己就那么屈服了,但看着田昌意步子已经迈开了,她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顺带不小心踩了两脚田昌意的脚后跟,语气中稍微闹着别扭:「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去过问什么,我承认我不是那么会为别人着想的人,但是田昌意,我是真的认为你对于涂山氏与旁人不同。」 田昌意回头看了眼公主目夷的脸,目光下移一转即是接起了话头:「又不是要责怪你什么,干嘛摆出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样子。你为我好的本心又不会有错,至于承不承情,那本来就是我的事情。」 「那么以后,你也会这么对我吗?」 「不会。」田昌意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只一尺两寸的玉圭,她笑着停下脚步,然后忽然把牵着公主目夷的手松开,伸进公主目夷的衣领中。公主目夷本能地扣住田昌意的手腕正要说些什么,却感觉对方的手指在摸到自己的脖子下部的剎那停住,从中牵出了一条红线穿就的玉玺印。公主目夷差点要因为自己对于田昌意品行的误判感到歉意了。 公主目夷松开手的时候才发现那只玉圭尺寸的问题。 「这是镇圭?」 「天子之器。」田昌意又笑了笑,「和这枚玉玺印的材质是一样的。我还记得许诺于你的事情,不是要代行神权,谋得那天子之治吗?一步一个脚印,先从这只玉圭开始吧。」 公主目夷看着被塞到手中的镇圭嘆了口气,神域中发生的事情她也不知晓,但看田昌意这般行为,不像是打人一棒子又给一颗甜枣,她实在是有些弄不懂了:「还真是……把我那句话当真了。」 「我的公主殿下,你不会想说,那日我让你去念诏书,你是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去的吧?」田昌意眉眼间有些的意,「就没考虑过我袖手旁观的情况吗?」 「自然是有想过的。」 「那……」 这回公主目夷抢在田昌意话说完之前:「虽然这样说出来可能会让你取笑,但事实就是那样,我还是想要说出来……田昌意,除却幼时那次相遇,因为一时心高说出天子之治,我可取而代之那样的话,直到那日之前,其实我都未曾再想过再和所谓的天子沾上干系,乃至于一直以来,齐国王位,我属意的也是太子哥哥,并非自己。」 「当只我一人站在那高坛之上时,我只是感觉到,从一开始我就搞错了一件事。」公主目夷的眼睛里有点水光,「我从一开始没有利用神之子的权能杀掉父王,让母后,太子哥哥接连横死。并非是他们言语的制约,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从一开始就没认为自己能够获得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我所做的一切并非是为了满足某个人的期待,而且我比母后,太子哥哥他们要更清楚,神之子的身份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也许我骨子里就是在期待着这么一天,能居高临下地俯视所有人。」 「我也有我的野心和欲望。我会根据情况来选择让自己活下去变得强大的选项,在这个过程中往往会混淆谎言与真实的界限。田昌意,你可能不知道这一点,而我,我知道的太迟了。」 「我考虑过说完那番话后你的所有行为,但是那日在万千人中看到你后,我的心情变得非常简单。那时那刻,我所做的一切……」公主目夷感觉到鼻尖处还萦绕着一股血腥味,「就只是想要你大吃一惊而已。」 「想要我大吃一惊?」听到公主目夷这么说后,田昌意的脸上便流露出了一点讶异,说不清楚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田昌意,就算明知故问,你也想要我给你意料之外,之前不是你这么说的吗?很奇怪的要求啊,但是既然你都那么说了,我肯定是要努力做到的。我无法理解你所说的那些话,但至少我能够把我变得让你想要理解。」 这可真不是什么正常人能够说出口的话,也说句玩笑话,公主目夷和别的妖艷贱人不一样,田昌意喜欢看她居高临下的时候那挑衅的眼神。 唯有高不可攀的东西才值得玷污,凡是他人足以自傲一生的东西,田昌意都想要折辱一番,踩到泥土深处去,但是在这里,公主目夷对于田昌意来说又是不一样的,听到这里,田昌意笑了笑:「应该不只是这层缘故吧,你从来就不是什么会乖乖听人说话的,我的公主殿下,为什么非得要我大吃一惊呢?」 没想到公主目夷还真的点了头:「因为我尤其想要你露出和平时不一样的表情。」这句话她是揪着田昌意的衣领,迫使对方俯首,在其耳边说的。也尤其温声细语,缱绻难言。 田昌意自然明白言外之意是什么,但她外露的皮肤没有一块变红了。 及笄之后,公主目夷的性格还真是变化了不少。 窒息的感觉涌上来,心跳变得飞快,田昌意默数着公主目夷揪着她衣领的时间,突然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窒息而死。 第219页 --------------------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就写成这种样子了,不愧是我。 第一百三十四章 十月三十一日,齐国王宫,桓公台。 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齐国立国后的两百年。 最初桓公台只是位于王宫南宫的一座寻常可见的高台,最开始那会儿它甚至是没有被取名的,仅仅是被当做通往两座宫殿的一道可以避暑的凉亭。经过若干年后,受宠与被厌弃的夫人美姬虽然还居住在两座宫殿之中,但不愿在温柔乡与累牍政事间往返的君主们渐渐地将桓公台作为了首选的地方。 一直发展到桓公时,桓公台逐渐成为了齐国君主与臣子们一个纯粹拿来商讨政事的建筑,齐国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天子高堂。寻欢作乐反而成了不能坦然表露出来的兴趣。因为大家发现了一个问题,在大家因为某件所谓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争得面红耳赤,目瞪胡吹的时候,谁都不会在意在一旁侍奉的宫人是否美貌或者聪慧。 当正事摆在面前的时候,一切闲杂人等都该迴避,除非你一点儿也不担心消息走漏,让谋划之事功亏一篑。 而美人美物,与其专门去考虑他们的心情,不如拿这时间好好思索一下今年的收成,明年的赋税这样较为现实的问题。只要一个问题解决好了,相应地就能极大地增强齐国的国力。一方风水养一方人,届时在得到他国美人之后,本国美人的质量也能够得到相应的提高。美物亦是如此。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在桓公台可以商讨一些不能在蓬莱殿商讨的隐秘之事,并非都是能够公开的事项。 于是,像齐国灭纪,灭燕之战,与楚攻宋这样的战略都是默认在桓公台里商讨,在拿出了初步的成果之后才会在蓬莱殿上交由诸位客卿争论,以此保持一种并轨的和谐关系。 今日。相国北牧和廷尉张世明各自穿着朝服一起出现在了桓公台,参加一个非常隐秘重要的国策的商讨,他们甚至不知道要商讨的内容是什么。事先也没有任何消息从朝露殿那边传过来。但是两人都心知肚明。虽然齐王田朝已经山陵崩,但是齐国该有的传统却不会因为某一人的消失而断绝。这种情况往往意味着要商议的事情足以影响国运,会从根本上确定未来数年乃至十数年,数十年齐国的发展方向,是最高级别的机密要事。 当然,能够参加的人不仅意味着其自身对于国家的作用,更加证明了君主的一份信任。老实说,在接到这样的通知后,北牧和张世明都是大出了一口气,毕竟能够参加,在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不管是公主目夷还是安平君田昌意暂时都不会动他们,他们暂时是安全的。在某种意义上,应该是这样。 不知道是不是刻意为之,北牧一进桓公台就和张世明打了个照面,两位老友加上同僚,不能不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也都是彼此想念的紧。 桓公台的主殿内陆续走进来不少人,实禄千钟的大夫,两人看着眼熟的就有好几个。即墨和莒城的两位守城大夫也不辞千里赶了过来。 那些被魏国人打得丢盔弃甲的人,比如平陆,阳谷,荏平这三城的守城大夫穿着新裁做的朝服,衣袖和下摆都事先打点拉扯好了,弄得极为平整,生怕别人不知晓他们的秩级,就是丢了一座城,也还是君眷正隆。 一众大夫卿士依序就坐。每个人互相都是能够叫出氏名的。但能够叫出来,应该在这里,却不在这里的人更多。原因无他,在座的诸位也都心知肚明:不在这里的人多半是再没机会出现在这里了。 最让人可惜的莫过于马服君吕丘怀了,在齐王田朝践位以来,此种政事的主持者向来便是吕丘怀。 北牧和张世明都没有得到马服君吕丘怀的明确死讯,本来在目光逡巡时还抱有一丝希望,但在终究没有看见那人身影之后,两人相视一下,目光一擦就都转过了头。也不知那日吕丘怀在齐王田朝左右是如何殉主的。 兔死尚且狐悲,殿内众人,还是很有些露出了感嘆悲怆的表情来。 当然,绝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向前看。毕竟死人又不能管饭饱,忠心大义又能值得几斤布币?只要侍奉的君主能够给予他们与能力相称的俸禄,他们就能尽忠职守到齐国灭亡。就是真的到了最坏的情况,也不妨碍他们拿了钱财后转投下家,去侍奉他国君主。 所谓君臣,不外乎各取所需而已。生在乱世,谁也不必苛责谁。不寒碜。 更不必说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能够做出的选择都是一样的。 正在所有人以为人都来的差不多的时候,夹杂在几名世卿中,一抹有些黯淡的身影一出现在众人眼前,殿内的气氛都凝固了,没人想到马服君吕丘怀还活着。看来新君即位,许多事项还不熟悉,还是有仰仗老臣的地方的。这样一想来,许多人的一颗心在胸腔中跳动得更加平稳了。 但吕丘怀并没有紧挨着相国北牧的位子就坐,而是略过了这个位子,选择在身为武官的一名国尉身旁坐下。 天色变得愈加明亮起来,殿内的气氛自吕丘怀进来之后缓和了不少,但看到进来的人不曾减少,渐渐布满他们身旁空闲位子之后,众人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这些人,并不是完全不认识,有些还是往日进宫来的老熟人,却不是同僚,而是禁军中人。以前是对自己点头哈腰的人物,现下却能与自己平起平坐了,换谁,心里都不一定能够很好地正常对待。虽然能够进来桓公台的禁军并不是一般人,都是有穿朝服的,可是不曾听闻,不曾布告天下,新王便对这些敢行废立的蛮人们如此大肆封赏,未免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不把祖宗规矩当一回事了。 第220页 这样的想法,在众人的脑海里打了几个转,都没能立即消散。 张世明旁边坐着的那位新晋的侍卫亲军司的都指挥使年纪年轻的过分,都不知有没有二十岁。 在殿门关闭后,这才算是人终于到齐了,可就是这时候,正主儿还没有露面的意思。 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人的脸上开始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有些人则神情焦虑,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淌,好像现在还是夏日一般,很是煎熬。还有些人好整以暇观察着殿内除了自己以外每一个人的行为举止,为将来的政治生涯预备筹码加注的分量。 可就是如此,也没人敢从齿缝中崩出半个字来打破这令人难堪的平静。 试问就现如今的齐国,还有谁能够让这么多高官贵人提心弔胆地等上那么久? 公主目夷算一个,安平君田昌意更能算上一个。一个能够杀掉自己生身父亲的人,一个弒君不以为忤的人,放到哪里,都能够被算是疯子。若是在这种情况做出了令人多想的事情来,焉知下一个掉在地上的脑袋不是自己的。 就是谁都没想过那位新的齐王无亏。 不必要的错误,能不犯自然就不会有人犯。要说的话,能够坐在这里的人,就不会有太蠢的。 好在这种等待终归是有尽头的。 桓公台的殿门被人由内向外推开。一个簪发的身影走了进来,那面庞还残留着稚气,但她眉宇间残留的气势,却如高空悬阳,使人不敢直视。 公主目夷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都是齐国王室良好的教养,她穿着一身白色绸衣,但那件根本不是为了重孝所制,上面的纹路能看出某些祭祀典仪上所用的花纹。就像是道士穿道袍,换做别人敢这么做,只要被在座的任何一人看见,不问出身都是要被扔到狱中去的,但她却不管不顾。 一名面色和煦的宦官毕恭毕敬地跟在公主目夷身后,亦步亦趋,像是侍奉公主目夷很久似的。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那就是和齐王田朝一起长大,被对方引为心腹的侍臣,王孙贾。 不知为什么,当公主目夷迈步进入殿中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去。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无论文武,无论年轻或者年老,他们无一例外都站起了身。 公主目夷来到相国北牧旁边,占据了马服君吕丘怀的位置,理所当然地跪坐下来。她目光淡然,没有焦点,散漫的全都是利刃,如料峭的寒风,虽然只是目视前方,可是每个人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无形压力。她用所有人都能够听清的声音道:「诸位,请坐。」 待得众人跽坐之后,公主目夷便开口道:「如各位所见,今日的商讨由我来主持,这是王上的口谕,如果谁有异议,请现在就提出来。」 来的的确不是齐王,可以说最让人害怕的安平君田昌意也没来,但是,众人鸦雀无声,殿内落针可闻。 约是十个唿吸后,公主目夷再次开口:「很好,为了保证我们时间的有效利用,那么在我们正式开始商讨之前,我要提醒一件事情……」 --------------------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来不及,但还好赶上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对于我们今日要商议的事宜,想必在诸位心中都有一个大概的轮廓。但总有些后知后觉……嗯,在这种时候,并没有必要顾忌彼此的脸面,就让我尽可能地说的直白点好了。总会有些看不清形势,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愚蠢,愚钝,自以为聪明能够阳奉阴违,然后不会承担任何责任的人存在。」 「因此,请让我着重说明一下这件事,浪费些诸位的时间。」 说到这里,公主目夷略微停顿了下,两三个唿吸间,她能够清晰感触到空间之中那些微妙的变化,并以此把握大势所趋的脉搏为己所用。在这样的中心位置上,在座每个人的表情起伏都逃不过公主目夷的眼睛。 「距离下元节过去已有半月有余,战争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并非是与某一个国家为敌的战争,除了东海之滨,其余三线都有被攻击的危险,而对于某些国家而言,比如与我国有灭国之仇的燕国,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所以他们有极大的可能性会举国之力来攻打北部长城。战争的规模和影响都是前所未有的。以目前的情况来说,我们在外交中处于绝对的劣势,没有一个友邦。没人会认为我们能够赢,即便在最后保有几分立足的土地,齐国也难拥有今日以前的地位,很有可能就此一蹶不振,以后在诸王与会中,会变成任人鱼肉的那一方。」 「和之前的宋地叛军类似,这些时日,国内与临淄有些距离的地区已经诞生了不少号称为昔日亡国公室的血脉,其中的某些人得到了他国势力的支持,在当地已然成了一方小小霸主,有了稳固的军事和经济基础,和我的祖先在齐国发家史一样,他们显然明白获得百姓支持的重要性,或者说在短期内,他们会在如何对待底层人民方面表现得比我们更好,因此他们会得到很多人的支持,甚至会将我们五都之中的某些人转化为他们的支持者。」 「事态发展到了这种状况,不是任何一人能够承担得起的。哪怕是把诸位眼中罪魁祸首的我交出去也一样,这点我可以直言不讳,这样好的一个战争藉口丢到自己头上,不会有哪一国会轻易放弃。到了这种时候,若还有人寄希望于那些所谓的仁义之士身上,企图以妥协的方式换取和平,完全是自取其辱。所以,这场战争,我们必须要赢。」 第221页 「当然,就算纯粹以军事的角度来做计较,如今的形势也很不乐观。双拳难敌四手,魏国虽然暂时保持了中立,但赵国与秦国,这两国中的精锐,,不管是哪一方都不逊色于我们的执戟之士。而且在与和魏国的战争结束之后,我们仍有数座城池没有收回来,这是一个极大的隐患,很有可能在我们与他国的战争中成为与突然参战的魏国的桥头堡垒。」 「现在五都之兵已有其三聚在北部长城。西部边境,秦韩联军盘旋也有十数日之久,有支义勇与那宋地的乡兵一道使了些计策,勉强拖延了对方脚步。南线近日不知是从何处多出了万余人来,但恐也不能长久……阿城的部曲,自从阳谷被魏军攻占后,便处在魏军的重围之中,但这样的情况下……」 公主目夷忽然看向距离廷尉张世明两个位子外的一人:「闫楼,你是阿城大夫?」 阿城位在阳谷之东约五十里处,五都之一,是齐国西部有名的军事重镇。闫楼能够参与桓公台议事,很大程度上就是靠的阿城政绩得了齐王田朝的青睐,不过早在魏国有向阳谷进军的苗头之前,闫楼就靠着临淄之中的关系,从阿城调任到临淄来了。 「是,但是……臣下是接到了调令之后才离开的……」被点名的闫楼打了个激灵,说话还有些吞吞吐吐。 公主目夷一点儿也不关心这个:「在回答之前请好好想清楚,我会这么问你的原因。」 若说之前空间内的空气只是安静,现下就如同死寂了,有种危险的气息能够让人感受到死亡的威胁。闫楼暗道了声不好。公主目夷既然敢这么问他,显然早已是将他的底细调查清楚了,这话说起来就是要杀鸡儆猴。前面还说又自以为聪明能够阳奉阴违,然后不会承担任何责任的人存在呢。言外之意说的那么明显,得亏他之前一直没反应过来。接了调令又怎么样,敢在后继大夫没有赶到阿城之前就跑到临淄来,还是在战争关键的时候,他以为他是有几个脑袋能够拿来被砍? 「臣下……臣下,对不起治下的一方百姓。」闫楼目光闪烁,言语中也透露出害怕的情绪,语气就像是在求饶,但也没能说出任何实质上能够解决当前处境的办法来。 「不必这般自责。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公主目夷的笑容和煦,犹如春日暖阳,尽管在闫楼看来,这比阎王爷索命来得更加可怖,「我已经通知那位接任你的大夫去往别处任职了,你仍然是阿城大夫。你可以返回阿城,重新集结你的部曲。」 所有人都明白,虽然此前公主目夷不知是用何种手段与魏国的国相讲和了,但留在齐国腹地的那些魏军并不曾说有撤军的意思,只要十一国中任何一国的战事取得了显而易见的成果,那些困囿于他乡的魏人定然会奋起将周围一切肥硕的土地囊入怀中。这就是让闫楼去送死,麾下部曲若是无了,他自然毫无例外,有且必须要葬身在那里。但闫楼知道,这事儿并非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迴旋余地的,哪怕就是今日桓公台议事结束,再要赶去阿城,那也是明日的事情,只要在这中间找个替死鬼,就可以…… 还没等闫楼想好怎么回答。公主目夷接着说:「送你去阿城的马车已经在殿外准备就绪,接下来的政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军情紧急,大夫你即刻启程吧。」 「啊?」从政数十年,还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闫楼竟然一下子被公主目夷的这套说辞给整懵了,随即他的脸色迅速转白,「殿下,公主殿下。至少让我见见家人……」 「这些人之常情的事情,不肖你说,我也考虑到了。」公主目夷面色平静,「你来桓公台的路上,侍卫亲军司的人已经去了你在临淄的家宅,将你的夫人以及三房侧室接了出来,还有你的孩子,你孩子的孩子。全都在马车里了。他们留在临淄,会让你不能安心在前线为国分忧,还会给许多大人的府邸增加一些子虚乌有的谣言。至于盘缠,也准备了足够到阿城的,不用回家收拾那么麻烦。而你的家宅和前些日子从阿城转移过来的财物,我会就国家形势好好使用,请安心上路。」 公主目夷说着,轻轻拍了拍手,声响不如何大:「送这位去马车,保证他能够好好到达阿城。」 殿门打开,两名身着殿前司军服的军士走了进来,直奔闫楼所在,到这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一切都是公主目夷安排好的。 「你……」闫楼压抑着愤怒与害怕,被一左一右架起来的时候,他双层的下巴都要甩到额头上去了,「殿下……我侍奉先王……」 「你说什么?」在听到先王这两个字后,公主目夷勐地拔高了音量,厉声道,「你想要用一个和死人的交情,来左右我?」 「臣下……」闫楼情知方才自己有些被愤怒沖昏了头脑失去了理智,他嗫嚅着嘴唇,活像个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孩子。 「你在我面前,谈侍奉先王?」公主目夷站了起来,缓缓走向了闫楼,其后她忽地转头,问向相国北牧,「相国,北牧。」 相国北牧左手在外,右手在内,双手作揖,一垂到底,他的语气竟然也只剩下了敬畏:「请问殿下有何吩咐。」 「我是谁?」公主目夷问相国北牧,这像是一个问题,但是公主目夷并没有发问的意思。 相国北牧明白,她再也不是那个深居内宫不得见天日的那个小女孩,或许她也不需要自己的忠心:「齐国的公主,唯一的公主。」 第222页 公主目夷走到闫楼面前,对方已经腿软地站不住脚了。 「这个齐国,是先王的齐国,还是我的齐国?」公主目夷用极为冷酷的语气发问。 「是……是……」闫楼却不能回答。 「我知道你们当官做事都自有一套规则。」公主目夷一边说,一边转向,「在很多人眼里,个人的利益是大于整体的,家族的利益是大于国家的,良禽择木而栖,齐国就算亡国,也伤不了你们的根本。」 这句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许多人的喉头皆是一紧。 「但是我把话放在这里,先王是先王,你们是你们。」公主目夷站定说道,「就算我家里人都死光了,也和你们没关系。」 这话说出来真是疯了啊。 「带走。」公主目夷挥了下手,下令道。 这日之后,临淄城中再没有有关闫楼的消息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阿城大夫的典故还挺有名的,我就顺便捏他一下了。但是我其实一开始根本没想过要写成这样的,算了,这也挺好的不是吗?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公主目夷回到了原位,安坐下来,继续之前被中断的话题:「不客气地说,西部的战事我不会让你们中任何一人插手。南部楚国……」她双手交叠置于双膝之上,浑身透露出一种气势与稳重来:「同样是如此,要如何应对,我自有分寸。而燕人越过北部长城是迟早的事情,即墨与莒城的兵力会是临淄最后的增援,临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直面燕国人的怒火,这一点还望诸位明白。」 「以上就是我们将要面对的形势,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些较为实际的问题。」公主目夷举起左手在齐胸的高度摊开手掌摇晃了一下,王孙贾便上前一步,面向两侧各行了一次礼,开口说道,「首先,是关于一月前,燕国将军伯之的弟弟死在安平城的事情,在那次事件中我们发现了一件要紧事,即,致使我们改变灭燕的国策而去灭宋的苏秦在齐国布置的关系网远比我们想像的更加广泛。」 「经过一段时间的排查,这种关系网被证实牵连到了朝中大大小小不知其数的部门,暂时尚未查清具体人数。」 「有关排查的根据与细节,有公主殿下在这里,相信诸位都心知肚明,我在这里就不再赘述。我要说的是这种关系网存在于朝中于诸位的危害性,也就是浅显易懂,最简单的那种表现。」王孙贾看了眼公主目夷,发现公主目夷没有插话的意思后,他继续道,「我能够保证,不会有任何燕国布置在齐国暗线的消息会从这座桓公台之外的处所传递出去。因此,倘若这之后有一个字眼,一句话流露并为燕国人所知晓,那么在这里的每一位都要为那个泄密的人承担责任,义务接受宗伯府的调查……而那个泄露秘密的人便是喝醉了酒,哪怕是以晚上睡觉不小心说了梦话的藉口,也要有因此付出一切,包括性命的觉悟。」 王孙贾说到这里看似说了许多,其实就像是没说一样。谁不知道燕国人在齐国布置的奸细是最多的,要说朝中有哪个部门没有燕国的奸细,还要让人奇怪,须知最了解你的人往往就是你的敌人。仅仅是把已知的事实重复一遍可没有任何意义,稍微聪明一点的人都能够想明白,这像是恐吓一样事先说明泄密的严重性,这无疑就是一种无声的威胁:若是以后阳奉阴违,自以为是,阿城大夫闫楼就是他们的下场。哦不,闫楼至少死后在绝大部分民众眼中会是正面形象,会是为国捐躯的英雄好汉,而他们,就要惨上许多,届时,除了背上燕国奸细的名声外,根本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公主目夷传达出来的信息非常简单:你们这群傢伙靠着各种各样的渠道取得高位,享受着于己身完全不相等的好处,休想在齐国倒台之后还能安安心心挂着齐国的牌子去向他国君主求取荣华富贵。如今的齐国,乃是危急存亡之秋,处处都是需要用人的地方,前些日子,因为先王的事情,已经大杀特杀了一批,还不好再大开杀戒,所以虽然知道你们中有很多蠢货,但就是废物,跟猪的智商差不多的短视之人,我也会尽可能让你们的价值最大化,为齐国的繁荣昌盛添砖加瓦。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连最基本的听话照做都做不到,你们也休怪我不讲情义,让你们的后代也蒙受祖辈的耻辱。」 王孙贾没有鬍鬚的下巴皮肤仍然白皙,虽然年近五十,但性格修养多年,又是宦官,他就从外表看来,其实是要比在座许多年龄相仿的人年轻许多的。齐国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他不会比这些人看得更少,背挺得笔直,说话的语速,乃至扫视众人的目光亦和年少时别无二致。他与齐王田朝一起长大,自开始侍奉那日起,在外人看来,他已然成为了齐王田朝的一道□□。今日以前,他以为他会默认公主目夷夺权,是因为早些年有关于安平君田章之死的一分愧疚之心,而现在,他隐约有些明白了,只是齐王田朝再对他好,也还是把他当奴才的那种,公主目夷与他的父王却是不一样的,在她经年累月的影响下,他领略了许多往前从未经歷过的人和事,王孙贾就是王孙贾,不是宦官,也不是奴才。 今日,即便没有他,也有萧少卿,也有黄邵,公主目夷有许多可供选择的人,但此刻,他只负责等闲随从都能够胜任的事情,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将公主目夷的言外之意传递给在座诸人。 第223页 「那么,我先列举一个重要人物……燕国将军伯之。钱财美姬,在燕国都城的使者使用了许多拉拢手段,无法对其产生任何作用,所以其面对外物诱惑的定力暂时还未能知晓,同理,其对于燕王以及燕国的忠心也不能以常理来预估。」 「但是我们以其弟伯艺的项上人头为饵,燕将军伯之确是用了十万两黄金来换取他这位胞弟性命,也就是说伯之并非是那种水泼不进,雷打不动的冷酷之人。」 王孙贾此言一出,众人的面色多多少少都有了些变化,敢情说那燕将军伯之极力向燕王上书说伐齐时机已成熟,不仅是因为他的亲弟弟无缘无故死在了齐国,更是因为会死在齐国,就是被他们故意杀死的结果。不过要不是王孙贾这么说,他们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公主目夷竟然背着他们做了这种事。 堂堂一东方礼仪之邦,怎能暗地里行如此下作之事呢?真是太险恶了,真的是,太太太险恶了。 这之后,要那些燕国人怎么想他们?不过,要在乎那些北边蛮子的想法,他们也不会认为自己是齐国人就是了。死了弟弟还亏了十万两黄金,却是哑巴吃黄连,那燕将军伯之恐怕就是宁愿自刎也不会将这种信了齐国人的荒唐事给说与世人听吧。 怎么办?竟然会觉得有些好笑…… 一般来说,桓公台议事甚少会单独拎出一人来作讨论,外行人都能看出点门道的事情,在座的不少人不蠢,自然也能明白其中的关窍:这便是意味着这位燕将军将会在燕国攻齐的战争中扮演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 王孙贾说到这里就停了,公主目夷极为自然地接口道,「根据从诸国之中得来的消息整合可知,燕将军伯之将以燕国上将军的官职,佩四国相印,统帅燕军与诸国会师于济西。楼烦,东胡虽然不参战,也以兵易物,援助了燕国不少军士。其声势浩荡,号兵百万。」 哪怕是心里有预期,一旦从公主目夷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在场的大多数人仍是惊了,尤其以相国北牧和廷尉张世明的表现最为明显。几乎是在一瞬间,他们的脑海中就涌现出了一连串不能假想的想法。假如要五国伐齐,势必要有一个领头的,不是说非得是燕国,但已经是燕国了,他们竟然还没得到消息,也就是说与桓公台议事类似,其余诸国也将伐齐之事列为了绝密,但公主目夷还是知晓了,不会是晚一步,只会是早一步,只会是在商议结果出来之前就预计到了最有可能的结果,才在今日告诉他们。 这就是神之子的权能,永远拥有先发制人的能力。 「事实上,五国联军需要我们重视的事情远远不止这些,比如他们的作战计划已经规划到了攻占临淄之后,燕国并不打算只夺取一些齐国的边邑城池就打道回府。他们很有可能会兵分五路,分五路攻取,平定整个齐地。他们拥有数倍于我们的兵力,又是同仇敌忾,几乎没有利益上的冲突,这些人聚在一起取得每一分利益都是实打实的,就是输上一两仗也很难到伤筋动骨的地步,我们和他们完全没得比。」公主目夷接着说,「当然,我并不是说……泱泱齐国举国上下就找不出一个能够不听话就能打好仗的将军,在座的许多人都是可造之材,只是缺少成长的土壤和时间。」 「毕竟,我们不可能像他们一样,能够不计成败地让我们的青年才俊去前线磨鍊自己,将来为国效力。有时候,一场微小的失败就能够左右整个战局的进程。」 「我之前也说过了,想要靠妥协取得胜利无异于是自取其辱。在战争上,我们唯有胜利。」 公主目夷的目光还是散漫,让人看不出喜怒:「你们要做的事,就是面对可能是他国奸细的同僚,针对燕国的倾巢出动,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保卫好临淄城。在此,我希望在座的诸位,放下往日的恩怨,把私人的那些念头抛开,全心全意地为齐国的胜利努力,否则,就不要怪我亲自动手清除那些害虫。」 这时公主目夷再度起身:「我要说的事暂且就这些了,之后的,就由马服君来主持吧。」抬脚竟是一副要走的意思。 像是感觉到了相国北牧的疑惑,公主目走前便好心提醒了一句:「我的战场不在这里。」 我的战场在,我将要去的前方。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朝露殿偏殿暗房,地窖深处的某一处监牢。 一名髮髻很高的少女双臂被绑在身后,侧卧在地面上,目光落在监牢之外。使高氏灭族的就是眼前这些人,侍卫亲军司里的军士。 统率这些人的人,可以命令这些人的人,筛选出这些人的人,以侍卫亲军司的身份为荣的这些人,她将会……恨屋及乌地,永远憎恨着他们。 在送饭的军士告知她,现今高氏便如公主目夷所说那般只剩下了她一人之后。充盈在姜奢心中的也便只有憎恨之情。 不知道神明是不是搞错了她的意思。 「打起精神坐起来,姜奢小姐。」公主目夷的脸出现在姜奢面前的时候是非常突然的状态,被解开绳索,抓着手臂,连走带跑着出了监牢,那个稍矮于她的少女背对着她,步子迈的很快,口中还念念有词,「来,走这边,跟着我一起左转右转,左转右转,左转右转……」 自称是公主目夷的人虽然还是摆着一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可是……接触出来的感觉,却是怎么样都觉得奇怪。 第224页 被带着在朝露殿的走廊左突右沖,要不是确实站在了阳光之下,姜奢都要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公主目夷这是在做什么? 也就是这样,在姜奢尚未反应过来时,她开始了和公主目夷的同行。 当然,这其中不可避免还包揽着一个人,安平君田昌意。 沐浴完毕穿好衣裳后,姜奢便被公主目夷拽到了朝露殿的主殿,后者一推开殿门,便是道:「之前高氏灭族后,我就打算把你放出去,毕竟我是不觉得你能够翻出什么风浪来,退一万步讲,哪怕你给我造成了一些小小麻烦,总体上而言,也在我的掌握之中。但是田昌意说就那样把你放走就太浪费了,一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也实在是无聊,加上你,也能多些选择。都是为了方便起见。你还没见过田昌意吧,她不是很擅长和人打交道,性格相较于平常人有些奇怪,但大体上是个好人,正常地打交道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不过我没有时间跟你讲那么多有关于田昌意的事情。出了一点事情,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同意田昌意的提议的原因。你来帮我们解决问题吧。」 姜奢还没来得及往主殿里面瞧,眼前就多了一柄公主目夷递过来的短剑。面前的少女笑的十分坦率安然:「这是结合当初在稷下学宫研究出的成果所加的一点改造,本来是拿来护身的东西,你可以把它当做我送你的见面礼物。」 穿着祭师服的黄邵恰巧从殿内出来:「公主殿下,这位小姐是……」 「她?」公主目夷眨了下眼睛,「高氏后人。」 「啊?」 「但现在是我们的同伴。」 「随行的就是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还拿着短剑,嗯。」黄邵露出打量人的表情,「好吓人。」 「好了好了,别这么逗人家。」公主目夷松开拽着姜奢的手,双手合十拍了拍,「田昌意现在在里面吗?」 「明知故问啊公主殿下,我的上书会被都检点大人扣在那里批那么久,无非是等您等的无聊。相国北牧和廷尉张世明似乎与马服君吕丘怀不怎么对付,我在想吕丘怀什么时候会亲自过来请您出山说道一二。」 「吕丘怀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和我是一路人。就是这样,临淄的事情交由他们自己解决。我们得去西边,田昌意不是和韩国那两兄弟约好春日登门了吗?恰巧我对韩国冬日梨花很感兴趣,不知道比起我所见过的那种最白的木兰,还能白上多少。」公主目夷左手包覆住右手母猪,两手交握,右手用力,姜奢不大明白公主目夷这番动作的深意,也就在她深入思考时,对方把话头丢到了她这里,「你觉得呢?」 本能要回答,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姜奢意识到了如今她与公主目夷的立场问题,她冷下声来,「我不需要回答你的任何问题,我只想要知道,你们留下我,方才所说的帮你忙解决问题是怎么一回事。」 不说您也就罢了,这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前些日子对于公主目夷的憧憬与仰慕呢? 但听到姜奢的回答,公主目夷的眼神流露出来的是代表赞赏的神色,她看了眼黄邵:「那么,就过一段时间再见了。」 然后殿内肉眼可见的区域内就只剩下公主目夷和姜奢了,原本姜奢以为会有一段时间的难堪暗流奔涌在两人之间……一阵细碎的珍珠碰撞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也不知是声音先到,还是人面先来,但姜奢在视线触及的那一刻,全然忘记了这一点。 「可是让我好等。」微沉的声线比往常的女声更柔和,男声更具有磁性。 此语一出,姜奢便发现公主目夷整个人便恢復了往常她所看见的沉静真实的模样,其人却是含笑,只看着来人。 姜奢集中了视线,发现说话的是长相与公主目夷相仿的一个少年人。 世有君子,看杀桃花。世人之美丽者,不过如此。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封君便服,全身唯一能够看出一点亮色的是袖口与腰间点缀的一些银色花纹,他用于簪发的玉质髮簪和髮簪簪住的墨色长髮非常打眼,似乎成了同一种流质的东西,流光溢彩的。烨然若神人。 姜奢脸红了一下,一回过神就发现公主目夷含笑的目光是被来人稳稳噹噹接到了眼底里。 站在一旁,只是个局外人的姜奢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的气质很相似。他们都喜欢大块的颜色铺就的衣装,喜欢细节却精细的银线缝缀。他们都是美人,漂亮到交相辉映,又透露出一种急于伤害他人的锋锐。 这便是,姜奢对于安平君田昌意第一印象。 一刻钟之后。 出行的马车就在第二道宫门口被拦下了。 「……陈目夷,你明知道你现在离开临淄对于齐国是多么大的影响,还要这么任性妄为吗?我们不会让你离开临淄的。听完我的这些话,还要一意孤行的话,我也只能採取相应的措施了。你不要后悔。」已经掌握临淄城中大半政权的吕丘怀无疑是有劝谏的能力的,当然,他来请公主目夷出山,也不是自己单枪匹马过来的,恰好能够物尽其用。 公主目夷听到马车外的声音,对一旁的姜奢道:「不久之前,这还是我对他说的话呢。」 「不是,那个,怎么我才在地窖里待了这些天,整个天都变了?不是开玩笑吧?你竟然在新王即位的诏书上宣扬天子之治?王上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姜奢的注意力完全在另一边,根本没把公主目夷的话听在耳朵里,只是一个劲儿地拍脸捏耳朵,真的是宁愿自己做梦,也不想要知道公主目夷出宫干嘛要带上自己。 第225页 「公主殿下,感觉怎么样?要离开王宫了。」好在田昌意没让公主目夷寂寞太久,声音很快从外面传了进来。 因为之前就说好的要把剩下的时间全部交给田昌意,在田昌意提议要把临淄的相关事宜全部脱手,以游/行的方式去往西部边境与秦韩联军接洽,公主目夷虽然有些吃惊,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毕竟不管怎么样,公主目夷都有自己的优先级和判断,不过这并不影响她说出口是心非的话来:「不怎么样。」 「那姜奢怎么样?是不是一个很难伺候的傢伙?」外面有些装腔作势的兵器交击声,连带着田昌意的声音也没有一丝起伏,「因为不能放跑她,所以为了以绝后患只能带上。这段时间,也对她的成长经歷做了一番调查,在哪出生在哪长大,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为什么不被家族看重,等等这些,要是你想要知道,我都可以告诉你。」田昌意停了一下才继续说:「你还没有交过同龄的友人,对吧?」 公主目夷撇过头看了眼姜奢,发现这人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窃窃私语,嘆了口气之后才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要给我找这种东西。嗯,当我计划着要怎么征服天下的时候,你在朝露殿一晚上不睡觉就为了给我找同龄的友人。」 「因为没见过嘛。再说,你不是想要看我露出不一样的表情吗?」田昌意的话语中充满了恶趣味,「我明白你不需要除我之外的任何人,但是今后还这样可不行。」 「为什么?」 「因为学会和人打交道是平时生活中很重要的一环,哪怕再不擅长也不能逃避。要不要试试不用威胁,交易,引诱这样的方式和人交流呢?」 公主目夷一想到之前去监牢把姜奢拽出来的作态就有点犯噁心,什么天真烂漫,感觉就是…… 「我有时候会想,要是你出生在一个寻常的百姓家里会不会好一些。假如一路顺遂的话,一定会露出非常幸福的表情吧。」田昌意说道,「我便忍不住比较,想知道比起与我一起,你的哪一种幸福更会让你幸福。这样说的话,能够稍微原谅一下我的擅作主张吗?」 第一百三十八章 逃亡。 硬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现今的状态,可能不会有比这个词更加形象合适的。 离开临淄之后,短短一天内,据姜奢所知的来截杀的人最起码就有三拨,看情况还都不是同一路。 田昌意负责驾车,马车内其实也就公主目夷和姜奢两个人。 「现在有点回过神了吗?」公主目夷头靠着马车一侧,问向姜奢。 面对如此生死之境,姜奢不敢不回答:「是的。我想知道现在是什么……」 「你在高氏,乘车出行时有被追杀过吗?」公主目夷拉开窗帘,正扒在马车窗上面往外看,虽然田昌意早和她说过不要随便这么做……但好不容易光明正大地离开临淄……她自然不会那么安分。 「家族偶尔会有不对付的人会这么做,但是很少会针对女眷。」回过神来的姜奢很快就找好了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她尽量语气平静地回答。 「那你们一般怎么对付追踪的人?」公主目夷目光看向的不是马车的正前方,而是后方。 当然,姜奢还没觉察到公主目夷话中的另外一层意思,她整个人的思绪还沉浸在公主目夷的问题中,由回忆她很快回答:「多数情况下是交由护卫们处理,若是不可抗,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也不知道公主目夷是怎么想的,竟然从车座一旁拎了一张硬弓出来,箭袋就挂在车窗下侧,在公主目夷侧身往外望的时候,其人伸手便可以从箭袋拿出箭来,拉弓引箭。「能跑多远跑多远。」姜奢语音放落,也正是公主目夷长箭离弦之时。 「但我喜欢先下手为强。」公主目夷说着,半个身子都探到车窗外面,鬓角有些髮丝落在脸上有些瘙痒,但她的眼神没变,张拉起来的劲弓也是保持一条水准线,在手中握得稳稳噹噹的,她右手正在张弦。 姜奢被公主目夷的行为动作牵引着不自觉地站起了身:「又有追兵过来了吗?」 公主目夷再射出一箭后,背靠着窗框猫着腰,她拽住姜奢的手腕往下一用力,差点让姜奢下巴磕到马车地板上:「追兵在出了临淄就没了,这些应该是异国盗匪的手笔,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嘛。对方也有弓箭手,在这种时候就需要更加小心,不要把身体暴露在敌人的视野里。」 仿佛是为了证明公主目夷所说的话,一点寒芒从姜奢先前所坐的那侧车窗射了进来,尖锐的箭头碰到马车内壁,像是撞到了什么硬物,仅仅是发出了一点清脆的撞击声就落在了地面上,但就看那箭头的做工,姜奢也知道若是真的刺入凡人肉身,会引来什么样的结果。 姜奢一时受惊,本能地要往马车出路逃生,而下一个瞬间,公主目夷一把把她拉摔到了地面上。 「别动。」公主目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严厉,「田昌意还在前面驾车,我会把那些人都射杀掉,等我们处理掉那些人,你再出去。」 「就你们两个人?」姜奢有点不敢置信。 公主目夷把姜奢赶进马车的死角,说道:「对付这些臭鱼烂虾绰绰有余了。」 姜奢自问自己在京中贵女中算是佼佼者,很有见识的那一类了。君子六艺她虽说没有正经学过,但因着众所周知的胆大妄为多少多少接触过一些,但是,那张弓,是寻常女子能够拉开的吗?姜奢是真的没有见识过。 第226页 等待的过程是很漫长的,姜奢尽量让自己对于公主目夷的影响降到最小,不过却是在缩回手脚时不小心碰到一旁置于几案上的果盘,有长相润的瓜果一时间都各自骨碌碌地滚了好远。 「你做什么?」公主目夷目光都没有往这里移上一分,但她听到了这里的声响。 「……不小心碰到了果盘。」姜奢看着滚到公主目夷脚边的甜瓜,想着要怎么不懂声响把瓜捡回来,但又想到那样做后给公主目夷造成的麻烦更大,她决定还是老实待着,「你脚边有个瓜,小心踩着了。」 本来姜奢只是正常这么讲,但公主目夷的语气很严肃地解释:「就算你再怎么看我不顺眼,也不应该把瓜扔过来,我要是因为这种状况出了事,一损俱损,你也讨不了好。」 呃,这都是什么事啊。姜奢自问还不至于那么下作。 战斗结束的很快。 公主目夷把脚边的甜瓜捡起来放回果盘,姜奢就看见车窗外的风景忽然一变,马车就连马带车一头撞进了一间已经完全废弃掉的平屋里。估计是有些贼人追到了与马车平齐甚至前面的位置,为了保护马的安全,也是为了不被包围,安平君田昌意便选择了这样的做法。 姜奢感觉的出来,这地方偏僻,可能方圆十里都没有一个人,一间平屋能顶什么用,一旦敌人近前,他们就连乘马车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这时候,田昌意掀开车帘:「陈目夷你在干什么。拉弓射人前跟我说一声行不行?吓死我了。」 「不是吓人,就是吓死了。黄邵八成也是和你学的。」被责怪了之后,公主目夷的表情都没有变化,「可我看你的样子明明是很兴奋。」 田昌意就看着公主目夷不说话。 然后公主目夷就一副知错了的样子,举起双手摆了摆:「哪有那个时间。能被我射死的只是等同于斥候那般的存在,真正的大军还在后面呢。」 「吕丘怀的儿子吕静被我藏了起来,他不相信我会杀了他,但是为此来提供一些对我们恨之入骨的人的方便,我相信他是蛮乐意的……」田昌意侧站着,一边的耳朵正对着门口的方向,但这时候她的目光却在姜奢脸上,美人一笑,则骗取芳心无数,「你想知道马服君的幼子正躲在哪里吗?」 「在负责临淄城守的一户人家里,要是临淄城被攻破,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若是马服君尽心尽力,相信吕静也会将他这位父亲视为英雄的,但要是相反,我认为这样的结果我也能接受。如果真的让吕丘怀循着我们的踪迹找到吕静,临淄在他手上,我反而不能放心了。总之,黄邵和李德他们就不要插手了,光把气撒在我们身上,不也挺好的吗?」 「然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啊,在自己国家里被一群能够那钱收买的土匪追着打,再丢脸也没谁了。田昌意,你是真的不怕我们被吕丘怀坑死在这里了。」公主目夷话说的很夸张,但也很好地说明了现今的状况。 其实姜奢根本没有不想知道的权利嘛。 「因为,不想当天子的诸侯可不是好诸侯,同理,不想要篡位的臣子可不算是好臣子。要是在这里就被下属干掉了。陈目夷,你说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你配得上天子之位呢?」 「哼,说的我好像会输一样。」田昌意往外走,公主目夷则是跟着她,不过却不是空手,她手里照旧拎着那张弓,身后也背起了一只箭袋,「没事,不管怎么样,你不都是在我这边吗?那我就一定会赢。」 「那就搞快一点,等会他们围过来,我们可能是没事,但是高氏小姐,嗯,应该是不会武功的吧?」田昌意左手按剑,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对于姜奢来说最恐怖的话。 「估计他们也是这么打算的。除了你,单单带了一个小姑娘出来,这时候他们大抵会很好奇这个小姑娘是谁。」公主目夷走到和田昌意并列的位置,看了一眼姜奢说道。 「陈目夷,能够让弓箭手的箭不瞄准我吗?」 「不是开玩笑吧?」 「以前在神明台打猎的时候不是经常这么做吗?地上跑的归我,天上飞的和水里游的,都归你。」 「哈哈,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可都是背着那群大人偷偷做的,这么光明正大,还是第一次吧?」 「偷偷做坏事的感觉很爽。」像是想起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田昌意在不自觉的情况下,言语间都有了笑意。 听到这四个字后,公主目夷目视前方,语气悠然:「笑了。」 「嗯?」 「没什么?」公主目夷摇摇头,「赶紧做正事吧。我也不知道这丸药还能撑多久。」 公主目夷的箭术硬要追溯起来,算是田昌意教的,掩护田昌意打猎的事情,自那时起也做了不少,但考虑到如今面对的这些人基本上都是与自己一般的人,附近可能还藏有高手,她行事起来不免拘束。 「杀气……」停下脚步,与田昌意隔了大概二十步的距离,公主目夷勐然看向某个方向,她没说闪开或者小心这样的话,而是张弓搭箭,弓张如满月。 对于一般人而言,这个世界上只存在于能够射中的靶子和不能射中的靶子。但对于公主目夷来说,只有有用的靶子,和没用的靶子。 控弦的手一刻不得放松,在对方杀意迸发的一瞬间,公主目夷的箭离弦而去。 第227页 笔直地,不带一丝犹豫地刺破了蔼蔼暮色。 她不知道田昌意所说的擅作主张究竟是什么含义,但是,她不会再让田昌意受伤,这是一定的。 --------------------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有两个错别字。拇指被打成母猪了,真是罪过。但我不打算改,还是一流水的定时时间看起来更加赏心悦目。 然后,高考加油,沖沖沖。 第一百三十九章 田昌意此刻背对着公主目夷,她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公主目夷所说的所谓『杀气』。那种感觉她比任何人都熟悉,自然也不会有感觉错的道理,但是她没有回头,道路延伸在眼前,她甚至有心情闭上眼睛,缓步向前走。 一直按在腰间的长剑终于被拔了出来,她没有抬眼,也没有环顾四周,她紧盯着脚下有些潮湿粘腻的泥土,脑海内几乎可以想像出此时此刻那个弓箭手张弓的姿态。 推弓,旋肘,沉肩,收指……两个人的姿势一致,区别在于,那个人的右手是放在下巴,能够更好地固定。他周围应该有掩护的同伴,只有淬着毒药的箭簇从人群中探出来,乌黑的光芒与蔼蔼的暮色混为一体。 但,公主目夷能够射中他。田昌意丝毫不会怀疑这一点,要说为什么的话……左手扶腰,右手拔剑,剑尖斜斜地往上一挑,即有一名穿着开衩齐膝衣,模样兇恶像是屠夫那样的人手中单刀被她一力挑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相信公主目夷,都要超过她的手中剑了。 很少有人能够接她一剑而手中兵器不被挑飞的。 田昌意看向来人,髮髻偏右,见此,她挑了下眉:「秦国人?」她的问题自然没有答案,伴随着她的疑问,对方还于她的只是更加勐烈的噼砍横击。 「我还没有和现在的秦国人直来直往比划过一次呢。不知道按照秦国的功爵制,若是杀了我,你们能够越级提上多少阶。」田昌意左右摇晃着身子,颇有些猫戏老鼠的兴致,在侧让了几次后,她一脚踹在男子的□□,待到对方吃痛弯腰时,她的长剑便是高举而落,「不过,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这些由赏金驱动的盗匪们,基本上没有几个是田昌意的一合之敌。 远处,在一土质高台上。 看着田昌意像是砍瓜切菜那样将近到她身前的人都斩杀殆尽后,马服君吕丘怀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但是他扫了眼平屋一侧,以跪射姿态张弓搭箭的公主目夷,确实看清楚了对方的样貌,那确实是公主目夷,原本养在深宫,现下却以非常之姿行杀人之事的,他们齐国的公主殿下。 再多的匪夷所思似乎都能够理解了。 从被发现开始到现在,持续时间也才不过一盏茶。 隔着不到两里地,那些花了大价钱僱佣来的盗匪所能取得的成效,吕丘怀都看在眼里。 似乎是觉察到了这边的目光,吕丘怀看到田昌意向他招了招手,嘴巴念念有词,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还真是有够讨厌的。这个年轻人。 「追踪的探子以及三士冢的死士,撤退。」吕丘怀看着田昌意再杀一人后,他转身看向临淄的方向。 闻言的下属,表情恭敬:「遵命。」 吕丘怀从土台上下来,他没乘车,还是选择了骑马回临淄:「这样一来,先王的仇就没有办法再报了。那就赌一赌吧,这个国家经此一役后会变成什么样吧,我已经无可奈何了。」 时间回溯到十日之前。 在杀死公主目夷的计划失败后,吕丘怀便被打入了临淄监牢中最深的地方。没有光亮,从上往下滴水的声音听不出来方向,他戴着木枷,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几日,还是几个月……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延伸出的思考都变得停滞,在某个瞬间,他甚至有片刻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身处这里的原因。 这里连人的唿吸声也没有。他的飢饿似乎是要把他过去与未来与己身的联繫都要吞噬掉了。 田昌意就是这时候来到这里的。 吕丘怀都没有听到脚步声,可能是他已经飢肠辘辘到已经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了吧。甚至在田昌意开口的时候,他只是凭藉声音认出了来人,也没有看到对方清晰的模样。 因为田昌意来的时候,黑暗还是占据着吕丘怀全部的视野。这个人,似是能够暗中视物。 「打个比方,现在在这里把我这个对公主目夷最大的支持者杀掉,把这当成为先王復仇的第一步胜利,从这个监牢逃脱出去,以你多年在朝中积累的人脉与先王留下来的遗产,要团结其一股与我们分庭抗礼的势力,不是难事……但别看我这样,要在戴着木枷的情况下赤手空拳打赢我,其实还蛮难的哦。那么要能够杀掉我,首先你要拥有什么呢?」田昌意说话的语气淡淡的,就好像是碰到了久违的老友在寒暄一样,「是的,就是兵器。」 「你能够在出行的时候不在腰上挂上一柄长剑吗?」 「不行吧?在这个世代,就是年纪最小的小孩子在出门的时候也懂得口袋里多备上几块能够击伤人的石子。你想要齐国王霸于诸国,只靠齐王田朝,那是不可行的。虽然你比任何人都厌恶公主殿下,但是你也不得不承认,对于如今的齐国,公主殿下是最合适的君主。有这样拥有自觉的神之子,哪怕是打了败仗,也会认为是别有用心,不是吗?」 第228页 「归顺于我们吧,吕丘怀。我会让你看到一个与以前截然不同的齐国。」 吕丘怀背靠着墙,看向黑暗中的某处,然后侧过头,这一刻他决心不去计较与对方年龄上的差距:「田昌意,你为什么会支持陈目夷?」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吕丘怀一直认为没那么简单。 男欢女爱这样的东西啊,就跟鬼一样,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没有的东西怎么可能说是有的呢?倘若吕丘怀认为田昌意是他所认为的那种人,那么对方会追随公主目夷,乃至做到现今这个地步,就都不该是轻易的。 应该有什么别的特别的目的才对。 仿佛是为了烘托气氛,在等待的时候,地下监牢墙壁上的火把从上往下,按照次序依次被点燃了,田昌意就站在他面前,背靠着出口处的光亮,「我想看看她想要的世界。」 时间再度回到这夜。 田昌意一行人在距离最近的客舍住下,药效已尽的公主目夷是最早睡,也是睡的最熟的那一个。 姜奢独自住在另一间房里,不过,横竖左右都有些不习惯,思来想去不想要待在屋里发牢骚,她便打算出来透透气。 这里离临淄起码有五十里远,客舍不如临淄的舒适,但也别有一番风情。 「这么早就起来了?」姜奢穿好衣裳出来时便看见安平君田昌意正凭栏向她打招唿。 尴尬地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是早知道出门会碰见田昌意,那她绝对是死都不要出门,虚虚地应了声,然后她才发现田昌意这会儿的穿着与白天多有不同。 青灰色的长袍,后身外露出黄色的曳地长裙,长发本是虚虚簪住的,月下此间美人,竟是十足的女子情态。 要不是因为美人多是雌雄莫辩的,姜奢未必能够认出田昌意来。 「啊这……」姜奢背靠着墙壁,恨不得和墙融为一体。 「怎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田昌意的语气仍是淡然的,中间却多了丝暖意,「出门在外,毕竟是男女有别,我本职虽然是公主殿下的护卫,但是百姓们又不知晓,总不好出行一次还搞得那么众人皆知,便只好出此下策了。」 听到这里,姜奢稍微放下心来,但依旧不好靠近田昌意,只用对方能够听清的声音说:「是您自己提议的吗?」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语气变得恭敬了起来。 「算是吧。」田昌意眉眼间的思索一闪而逝,然后她打了个哈欠,「且不说这个,你有好好休息吗?今天天气比较冷,比起往日要多穿一些……嗯,有点困过头了。」说着,姜奢便看着田昌意摇摇晃晃地折返回了公主目夷的屋子。 对于一个立志能顶天立地的男子来说,穿上女子才会穿的衣裳,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感到屈辱的事情啊。真的没想到田昌意能够为公主目夷做到这个地步。真是天地间难得有的伟丈夫。 姜奢在心中如此默默想道。对此毫不知情的田昌意则是一回房就打了个喷嚏。 就把公主目夷吵醒了。 公主目夷揉着眼睛起身:「早上好。」 「早……」田昌意脱下外衫,极其自然地就往公主目夷的被子里钻,回应的时候又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但公主目夷却没有让她如愿,两只手抓住被子一角,就把田昌意掀了出去:「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嗯?什么?我应该没有背着你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田昌意眼睛都没睁开,虽然被子被公主目夷扯了去,但是她还是择了个好位置,好好睡下来了。 「我现在严重怀疑你之所以把那个姜奢强行牵扯进来,就是想要背着我去勾引人家。」公主目夷说这话时,义正言辞到让人无力反驳。 好在田昌意已经见怪不怪了,她声音越来越小:「别天天在青云之上就关注这些东西啊,现在秦国人都把势力伸到追杀我们的盗匪里面去了,搞不好到时候去了也是浪费时间。糟啦糟啦。」 第一百四十章 两日后。 虽然再不想了解,但是姜奢在与这两人的朝夕相处中,还是知晓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之事。 这日清晨,姜奢少见地是在早食间碰见了田昌意。原因无他,因着公主目夷在前两日的张弓搭箭中脱力受了伤,后者在马车中闭目养神时田昌意便在驾车,在客舍中足不出户时田昌意也是陪侍左右,甚少露面,除了前两日在夜间碰到打了个招唿,其余时间,她基本上是没有机会和这位在短短几月间搅动天下风云的安平君说上话的。 稍微惊奇了些。 虽说是食不言寝不语,可非常情况便要便宜处事,食案之上各自沉默的气氛让姜奢忍不住打破,不过一时间也想不到用什么来做话题。毕竟就她而言,还在武池殿时,她就不是擅长活跃气氛的类型。 思来想去后,她选择了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听到姜奢的话后,虽然公主目夷的提醒来歷歷在目,但田昌意的语气还是振奋了些:「真稀奇,你竟然会问我这个。」 田昌意观察着姜奢的面部表情说道:「想问像我那般出神入化,见血封喉的剑术是师从何处么?」 好在姜奢想起来她现下与这两人的关系并不可以说得上好,当即揶揄道:「我可不记得有用百步穿杨,百射百中这样的词来夸奖安平君你。」 第229页 「家里请来的夫子倒是教过一阵儿,可都是没经过实战的花拳绣腿,没什么用。」田昌意将鼎中炙烤好的鱼肉咬下来一块,语气有些含煳地说,「我认为比起问我这些,你更想知道的是陈目夷的箭术是从哪里学来的吧?」 田昌意连姓带名称唿公主目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再吃了一惊后,姜奢也不好太当一回事,倒是没想过这田昌意的问题,但是被对方点出来,她反而没想像中那么惊慌:「是有些好奇。虽说是听闻过公主幼时的一些传闻,但是一直没当真过,也没想过箭术会高超到那种地步。」 「要是我告诉你,陈目夷她的箭术是我教的,你会怎么想?」 「是安平君你教的吗?啊……原来公主和安平君你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吗?」姜奢能够从田昌意话中得到的信息只能得出这个答案。 关注点和田昌意想像的不大一样,但是能够少回答一些东西,她自然是乐意的。 「对于同在一个屋檐下还没两日的姜奢你来说,还很难理解吧?因为很有趣,我和她幼时有些缘分,和别人相比,我会特别花费些时间在她身上,只要她想学,我总是乐意教她的。我知道你非常憎恨她,甚至于现在也伺机想要杀掉她。个人,家庭,家族,团体,组织……国家,每个人对这些的看重顺序都不一样,以后你也会形成自己的顺序的,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你会发现我们的公主殿下是多么优秀……」田昌意听到客食室的门被人从外打开声音,她转过头,话说到一半就止住了。 进来的人是公主目夷,这一点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公主目夷衣衫不整,乃至于下本身的裙裾都不见了。 姜奢可没见过这种阵仗,她有些僵硬地扭过头,看着田昌意,而田昌意接着把她的话说完:「优秀……刚刚我说了什么来着?」 姜奢可没有装傻的才能:「安平君你刚刚说我会发现公主殿下的优秀之处。」 田昌意赶紧对姜奢的实诚摆了摆手:「那就当我没说过。」然后她才转过头看向公主目夷,往对方身后指了指:「早起尿急要方便的话,屋里就有夜壶,这里是吃饭的地方。」 虽然是突然从榻上爬起来的,但和她的衣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公主目夷的长髮还是一如往常那般顺滑妥帖。 「事态紧急!!!」公主目夷也没在这时候计较田昌意是否是故意的了,她将门从身后合上,双膝着地,臀部落在脚后跟上,双手交叠落在双膝上,她的语气很严肃,当然也很正经,「约是在半个时辰以前,秦韩联军已经突破西部边境的阻拦,如果我看到的景象属实的话,韩国所制备的军械有许多都装备到了秦军身上,韩国不可能无条件供给那么多东西,这一定是秦国人得知我们要到西部前线去整顿军备才花了那么大的价钱,想要速战速决占据优势地形。以秦军的实力来进行判断,毋需两日便能抵达延津,虽然说这种事也在意料之中,但问题是我们的马车速度是没办法在秦军占据延津之前抵达两军前线的。」 「就是说。」田昌意看姜奢还有些不解的表情,语气转了两个弯才落下一语,「我们得骑马过去了。」 「姜小姐你会骑马吗?」公主目夷很认真地看着姜奢。 官家正经的小姐谁会学骑马啊。 姜奢嘴角抽了抽:「这我还真不会。」 「那今日就得学会怎么骑了。」田昌意就是吃鱼也不嫌话多。 「其实我认为不把我带过去也行。那个,我也没什么作用吧?你们看,除了我是高氏的遗孤之外,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带不带我都一样……哈哈……哈哈……」姜奢感觉自己话越说越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只好在最后咬紧牙关,「你们就是把我在这里给杀了,也比让我学骑马过的舒服。」 「这样子搞不好是以前在学骑马时有什么心理阴影。」公主目夷一想到能在这时候把姜奢丢下来,心情莫名好上了许多,「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克服得了的。」 姜奢还没来得及表示贊同…… 「灭门之仇哪里能那么容易放弃的,这样好了,那不如我和姜小姐共骑一马。」田昌意很快提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 不知是不是姜奢的错觉,她似乎是从公主目夷的方向听到了很大一声的『嘁』声。 田昌意这时候斜睨了公主目夷一眼:「只是这种状况还不值得你表现的那么着急吧,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不如拿出来说说看。」 姜奢看看田昌意又看看公主目夷,再度摆手:「这种事,我还是不要参与了。」 公主目夷却没理姜奢,只是看着田昌意:「问题是他们已经知道我是神之子了,这一路上兇险异常,怕是到了延津更要变本加厉,我有些担心自己会在匆忙之中思虑不周产生疏漏,搞不好会牵连你。」 「听你这么说问题就真的很严重了。消息是从哪里泄露出去的?魏国?还是临淄的朝中人?」田昌意听到这里眉头都没抬。 「应当是魏国,那个魏相翟黄现下是作壁上观,自然也不会嫌事大,不过能让秦国人相信他那番说辞,也算是他的本事。」 「那你之前敢告诉翟黄,让魏国暂时退出与齐国的战争,就应当预想过这样的结果。」田昌意耸了耸肩,表示她已经吃饱了。 「怎么可能事事都如我所愿那般发展。」公主目夷拍了拍手,「现在的状况就是,要在秦国购进韩国军械的情况下,让韩国站在我们这一边,背叛秦国。很有可能发展成包含了刺杀这种事项在内的武力谈判。需要兵分两路。」 第230页 这就是重点了,姜奢虽然听不大清晰,但也明白此中关键,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就尽量当自己不存在了。 田昌意则是直起身子表示愿闻其详。 「田昌意,你就先行赶去延津和韩氏兄弟俩交涉。兰翎卫给我,负责我的护卫安全,我直接和秦军的上将白刍见面,共商大计。」说到这里,公主目夷的目光落在了姜奢脸上,「姜奢,你和我一起。」 「走吧。」 「我去换一下衣裳。」 「那我也去。」 像是早已约定好的那般,公主目夷和田昌意极有默契地同时起身,依序往门外走去。 当田昌意从姜奢的面前走过去时,姜奢才后知后觉地来了一句:「公主殿下应该还没用过饭吧?」 这时候公主目夷止步,转头的时候,像是故意似的一头撞到了田昌意的怀里,从美人怀里露出来一个笑容道:「忘了和你说,我骑马是去年才学的,骑得不怎么好,若是饱腹,很容易吐得哪里都是。姜小姐,可得好好顾及一下身子才是。」 半柱香时间后,与田昌意一同走下客舍二楼的也有一位翩翩少年郎。 比田昌意矮了半头,却是唇红齿白,剑眉星目,腰下挂的剑赫然是田昌意一直所用的那柄。 公主目夷本不想夺人所爱,还是田昌意坚持:「这柄剑在,我会安心。」她摇头说:「不要拒绝。」 公主目夷这才接受下来。 这间客舍最好的几匹马都被公主目夷买下来了。 「嗯,吩咐过附近的驻军把这辆马车拉回去了吗?」田昌意说。 「是的。当然不可能忘了这种事。」公主目夷等田昌意翻身上马先行一步,「路上小心。」 「暴戈信也来延津了,你有和我说过这件事吗?」田昌意手握住缰绳,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公主目夷。 「就算我不说你也清楚的吧?」公主目夷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田昌意,「秦国刺客杀我,你便去杀暴戈信,多好的事。」 第一百四十一章 当看到公主目夷把一匹毛色上好的马牵到自己面前时,姜奢感觉头疼的厉害。 公主目夷这身装扮和宫中禁军所着的军服大体无二,这也该是安平君田昌意从前作为公主侍卫时的常服。 她现在总算是知道这两人为什么事出紧急还不嫌麻烦把她带上的原因了——倘若安平君田昌意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离队,他的空缺该由谁来替补呢?她做不了这样的事情,这样的话,替补的人选不作他人想,自然只有公主目夷了,这个翩翩少年郎的形象,就外界的谣传,要骗过不相识的秦国人,自然不是什么难事。而公主目夷扮作了安平君田昌意,又要谁来扮作公主目夷呢? 有些见识,却是长在深闺之中,与寻常女子相比有些出奇的地方,但到底不会出人意料,可以以常理来猜度,可以拿捏得住……这样的人,就姜奢自己而言,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算是替死鬼的好人选。 问题是姜奢还没做好上路的准备。她还年轻的一笔啊。想做的事情还没做完,想吃的东西许多见都没见过,还没想过要上黄泉路的事情,怎么就把这件事摆到她面前了? 「田昌意走了,现在就该我们了。」公主目夷右手置于眉间,作望远状,其时田昌意所骑的马儿就只剩下一条线的烟尘了。 「可我是真的不会骑马……这突然赶鸭子上架什么的,还是有些……」姜奢还行垂死挣扎一下。 「倒不必如此害怕,就是摔了人,也该是我。」公主目夷正色说道,「你是需要担些风险,但是按我说的,这一路上,就不会让你在我之前受伤。」乍听下来,公主目夷做随身护卫的自觉还真是像模像样的。 可姜奢哪里敢当真啊。 但是公主目夷单手握着缰绳,站在她面前,一副『我与你比天长』的劲头,姜奢就算再不情愿也得照做了。谁叫她虽然不擅长活跃气氛,但是在看人眼色这方面还真是没输过谁呢。再说就僵持方面,她也没有什么能够与之抗争的筹码,还是见好就收要更好一些。 没办法,荒野之外,未知的危险实在是太多了。她能说是好人选,又不是唯一的人选,要是惹得公主目夷一时怒极,只有她会没有好果子吃。 公主目夷在姜奢抓住马鬃往上翻身时扶了一把,在姜奢在马上坐好没两个唿吸即是扬起了鞭子:「坐好了。」伴随着一声马儿吃痛的嘶鸣声,姜奢也赶紧闭紧双眼,就当自己已是死了。 然后。 姜奢得说公主目夷之前说自己是去年学的骑马这话不是骗人的,这感觉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她的五脏六腑就都要被跌得吐出来了。 这走的好像也是官道啊,马的马蹄跌应该没有被钉歪吧……到底是怎么骑的马,能让感觉到的路况那么崎岖不平呢?真真是想不通。 公主目夷好像早有所觉,在姜奢的舌根都要被那一股苦涩的味道完全淹没时,即有一阵像是桂花那般的香味萦于鼻尖两侧,是公主目夷摆开了长袖。在她的头顶上,后者的声音也仿佛透露出一股冷香气味来:「要吐就吐在我的袖子上,切莫轻易弄脏了衣裳。」 就像是吐在了自己身上就会坏了一国体面似的,可是姜奢自问她这件衣裳也配不上一国公主的规格,她前几日穿上身时也没感觉出什么特别的……当下心情有些忿忿,而公主目夷很快给解释清楚了:「我这衣裳若是脏了,很难看出什么来,但你的衣裳要是脏了,看起来就太明显了。这衣裳的工艺虽然称不上多好,后来路上要清洗委实也麻烦,不如你吐在我袖子上,到时候我一剑割了袖子就好。」 第231页 这理由哪里听来哪里不对,但深究起来又没什么,不过就冲着公主目夷这么说了,姜奢自然也要强撑着不能吐出来。怎么说做人还是要有一点体面的。反正以前给他们高氏女眷驾车的车夫总也能碰上几个技术差穿地面的,那时候她还不是撑过来了,今日当没有什么不同才是……如此想法不到半个时辰,姜奢就要忍不住了……家族里给女眷驾车的车夫技术再差,因着出门的距离远不过临淄郊外的踏青之地,她哪里有受过那么长时间的折磨的。 这时候,姜奢或多或少也觉察出来了,一次骑马奔行近一个时辰,公主目夷给人的感触还是习惯的。 可是公主目夷哪里来的机会来习惯这种事情呢?姜奢仔细想了想,是了,唯有公主目夷幼时随先王后居住在离宫别馆的那几年能够有这样的可能。 「要是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我便好。」公主目夷的下巴落在姜奢的肩头,倒不是说她特意要这么做来表示亲昵,只是马速只快不慢,唯有这样,声音才能更好地传递出去。 姜奢自从上次在地牢里被公主目夷挑了下巴后就知晓对方对于肢体接触这样的事情是没有太大避忌,这样的话,她也不好表现出在意来,稍微僵硬了一下,她的眉心很快就舒展开了:「谢谢。我没什么想问的。」有这说话的力气不如好好控制住呕吐的欲望。 但公主目夷这时候反而有了点强人所难的意味,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她先自称是陈目夷,又说母亲本是宋国墨氏,所以有几年她也以墨氏目夷的名号行走天下,和安平君田昌意认识也很久了,那时候会在稷下学宫讲学,所为的也是能够在先王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和田昌意见上一面。她还强行跟姜奢介绍了一遍自己喜欢的书籍,喜欢的食物,喜欢的动物等等一堆光听起来就感觉无厘头的事情。总之,各种话听起来都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更重要的是姜奢搞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给她的感觉就像是不情不愿之下被人威逼利诱要和她说这些似的。 完全不知道这是在闹哪样。 更不要说现在姜奢大部分精力用于憋吐方面,光是公主目夷每说一句自己答上一句就足够吃力了。 这可比当初在家里对父亲和公子无浅对牛弹琴还累得慌。 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说的差不多了之后,公主目夷就没说话了,像是没话说了,当然就这情况,姜奢更没话说。 「让我小小地猜测一下,该不会是安平君大人让您这么做的吧?」气息孱弱的姜奢实在没法强硬起来,她本来也更习惯以敬称来称唿公主目夷的,在这种时候,她直接放弃了警惕之心,也不管公主目夷能不能听清,小声问道。 被这么直接捅破了纸窗户,公主目夷现下算是俊俏的脸上还是一点害臊的表现都没有。毕竟前面被田昌意使唤拉着姜奢的手『左转右转』这样的事情都做出来,这一回就当面壁自言自语,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田昌意让我和你交朋友。」公主目夷实话实说,丝毫不打算隐瞒。 姜奢直接被公主目夷这个回答整懵了。他们齐国这个公主是真的有够听安平君田昌意的话的,让她来跟自己做朋友,那些能说的不能说的话就跟没有半点心理障碍那样全说出来了。不过从另一个层面来说,也够敷衍了事的,竟然就直接这么说了,根本就没打算和自己做朋友吧。 就是。「安平君为什么要这么做?」姜奢是真的不懂。 「因为有趣吧。」公主目夷感觉完成了任务,跟姜奢说话的语气也正常了许多,「她这个人向来是这样的,想一出就是一出,完全不会顾及周围人的想法。」 「是吗?」姜奢情不自禁自问了一句,总感觉没有那么简单呢。 「也许是怕这一路上无聊吧,毕竟,按照我的性格,若不是你主动搭话,我是压根不会搭理你的。」公主目夷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出了能让姜奢气得牙根痒的话来。 「这话该我说,搞得好像我愿意理你似的。别忘了,你现下还是我的灭门仇人,迟早有一日,我会杀了你。」姜奢想也不想地还以一语道。 「迟早一日?为何不是今日?」公主目夷说着,竟然勒了勒手中缰绳,使马儿的速度慢了些下来。 在姜奢还没明白公主目夷的意思时,对方早已是坐直了身体,用颇为挑衅的语气说:「这里,就你我两人,你要不要试试杀了我?」 姜奢回头望公主目夷,顿时有了种被揭了老底的感觉。 「下不了手还是?」公主目夷皱眉,「我们相识的时日不长……应该还没到能够在情感上产生阻碍的地步。」 公主目夷说到时日不长时停了一下,她自己也明白,时间能够代表的东西并不多,并不是这个原因。 「我连鸡都没杀过,哪里能那么简单杀人的。」姜奢恼火地回答。 公主目夷抖了抖手中的缰绳,马儿的速度又提了上来,吓得姜奢赶紧抱着马脖子护住自己的小命,公主目夷道:「很好的理由,看样子到时候得找只鸡给你杀了。」 姜奢想杀了自己。 第一百四十二章 晨光熹微。 姜奢打着哈欠从榻上起来,看着双手抱膝背靠在门后面,脸全埋在膝盖里面的那个人,想着这几日的习惯,她走近,用不是很大的音量:「该起来了。公主殿下。」 第232页 忽地,姜奢冥冥之中感觉到一阵凉意从心头上漫过去,随即她便看到公主目夷的脸在她面前急速放大,继而就有一柄看起来和对方送与自己一般无二,接触起来却要更加锋利的短剑横在了自己的脖颈间,真是有一点不察就要就此送命了,她内心苦笑了下,才转脸向房间内的滴漏,努了努下巴:「时辰到了。」 公主目夷的表情都没怎么变化。 姜奢才大着胆子抓住公主目夷握着短剑的右手往下按了按:「你有好好睡吗?」 说好的休息时一人各守三个时辰,但是自从第一夜姜奢跟头死猪一般睡死过去后,守夜的就都是公主目夷了。感觉要不是她,公主目夷一日十二个时辰最起码能有十一个时辰能够用在赶路上。 另外一个时辰就是用在换马上了。一匹马被公主目夷拉过来骑上一日就能被累的少上一层膘,若是不及时换马,公主目夷不用因为睡眠不足猝死过去,那马饿也要发疯,跑也要累死了。 姜奢还真没见过连觉也不用睡的人。 「早。」过分节能的公主目夷这才有些反应过来,向姜奢打了个招唿。 看着公主目夷被自己叫醒后的第一反应是去洗脸,姜奢就知道自己这个问题算是白问了。她也得抓紧时间洗脸去。 等公主目夷洗漱好,不用说,这一日的马上生活就差不多要开始了。 姜奢决定在抵达延津前的这段时间都忽视掉自己的屁股和大腿内侧的那两块地方,原因也非常简单。实在是太疼了。磨掉一层皮,出血几次都不嫌够。她感觉再这样下去,她的屁股都要因此长出一层老茧来了。 但这日跟往常比起来,稍微有些不同。马匹被公主目夷折腾了半日就被草草放过了。直到下得马来,姜奢两条腿的腿肚子还在发软。 「能走的利索点吗?」走在前面的公主目夷丝毫没有要扶的意思。 姜奢抹了下额头的汗,她来不及看周围的景色,语气有些喘:「这里是哪儿?」 「商丘。」不知怎么,公主目夷的语气有些感慨。 换做以往,姜奢肯定会好好注意的,不过,她只是想到:「已经到宋地了啊。」 早几年,都说商丘虽说比不上陶邑,但在宋国也能称第二,跟临淄比起来,也要富足壮丽一些,只是今日得见,似乎是有些言过其实了,当然,宋国都被灭了,商丘要是还能压过临淄一头,那也太没道理了。 「田昌意以前的部下现下有几人就在商丘,跟他们接触上就能够早点完成我们的任务了。于你于我,都是好事。」在这时,公主目夷打断了姜奢的畅想。 一听到公主目夷这么说,电光火石间,姜奢想起来一个词:「是兰翎卫吗?」她尝试着问出口,这时候的姜奢尚未明白兰翎卫这个词时意味着什么。 「嗯。」公主目夷等着姜奢走到了跟前才重新迈开了步子,「里面尽是些从宋地叛军中招揽过来的宋人,但是他们跟平常你在临淄城中见到的我们齐国国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虽然这是你和他们头一次见面,但也不用特别有什么心理上的负担。」 看着公主目夷将马匹的缰绳随手就扔给了守城的军士,而后者本来恼怒难当的表情在看到公主目夷腰下挂着的长剑时也一下子转化为了毕恭毕敬。若是说这时候公主目夷是亮出了什么能够代表身份的文书或者令牌,姜奢还不至于有什么疑惑,可是那剑,如若她没想错,那是安平君田昌意交于公主目夷的,合该本来就是安平君田昌意的东西,怎么在这里能有这么大的功用? 待进了城门,公主目夷很快解释:「这人有在人群中远远见过一次田昌意,虽然没看清田昌意的模样,但是这柄剑到底是记下来了,我也算是沾了这柄剑的光了。能够少费些口舌。」 这套说辞横竖都没有问题,姜奢自然没能感觉出什么不对。毕竟她也是知道之前宋地叛乱,就是田昌意主平叛的。 公主目夷进来的这道城门和当日田昌意进来的是同一道,都是宾阳门。在经过一间客栈门口时,她停下来,看着客栈门前两张不同颜色的酒旗迎风招展,从右至左来念,这家客栈应该被唤作『荧惑』。 它的主人被田昌意带进神明台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了。按照一般情况,这家客栈早就该人去楼空,关门大吉了,但现下,客栈生意和先前遇到的那家建筑要更漂亮的也不遑多让,一楼坐满了人。就算不做住店的活计,开个食肆也够合格了。 推开门,能看见里面的空间比想像中整洁,就是好像里面坐着的都不是食客……哪里有来吃饭的客人看见客人进门会变脸色的呢。 公主目夷还好,姜奢哪里见过这种状况,本来就站在公主目夷身后,这下子,直接缩到公主目夷的影子里面去了。 公主目夷无视那些人的目光,径直走到柜檯里面正在记帐,说不清是帐房先生还是客栈主人的人面前,她伸出右手,手背朝下,以指节关节敲击了两下柜檯:「很遗憾没办法和你们说详细,因为事态紧急,这也是我会先来商丘找你的原因。」 记帐的正是无盐朗,天知道他为了供养兰翎卫花了多少钱,韩国部曲已经是步步推进了,秦军有部分也与韩军会合,这时候仅靠兰翎卫那千余人,真的是给人塞牙缝还嫌少的。虽说是聊胜于无,但在田昌意的消息传过来之前,无盐朗还是打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先从商丘城中拉出来一支兵马再说。 第233页 他才不会向萧十一承认,他实在是受不了和马匹同吃同睡,天天闻那马粪味,还不如花钱消灾,随便找个理由跑出来再说。这样的话,就是田昌意秋后算帐,也不能说他什么事都没做吧。 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于宋人而言,无盐朗在此地的信用度还是可以的。就这十数日,他也拉了几百人出来了,倘若再给他些时间……这家破客栈,他就是认为主人跑了好些日子无人接手才买通了街道居住的一名乞丐,强行认买过来的,就是那原先的客栈主人是个性格孤僻,没人会上这地方来找麻烦占了他很大的选择分数,怎的,这新店开业才第一日,就有麻烦找上门了? 待面前的人影将自己低下的视野完全覆盖之前,无盐朗慢慢抬头,他听到了面前人的话,但直到来人的样貌完全拢进自己的眼中,他才听完对方的话。 公主目夷在无盐朗抬起头看向她时,才最后说:「无盐朗,田昌意有和我提起过你。」 田昌意……好不容易再次听到这个氏名,却不想是在一个毫无印象的人嘴巴里听到的。 长得倒是挺好颜色的,什么时候田昌意找个传话的眼光也那么高了?待无盐朗开始这么想后……「我要在秦军主力抵达延津与韩军会合之前和白刍见面,兰翎卫是必不可少的部分。我需要兰翎卫的帮忙。」公主目夷的声音不大,也就面前的无盐朗和身后的姜奢能够听到,不知怎么,听到『帮忙』这个字眼时,姜奢冷不丁想起之前公主目夷把她从地牢里放出来说的那番话,那时候公主目夷也是说要她来解决问题来着。 公主目夷继续说:「这是我对兰翎卫作为田昌意的部下的测试,也是对兰翎卫每个人的能力检验。」 「无盐朗,带我去见萧十一。」公主目夷从领子里拉出来一条红线,那红线穿引着的玉玺印,无盐朗再认识不过了,当然不止这个,在对方眼底的惊异被她察觉后,她转身,让腰下挂着的长剑被无盐朗看得清清楚楚,「现在,立即,马上。」 无盐朗自然不敢怠慢,他拽下头上戴的高帽,连走到跑的跟到公主目夷的身后,他没忘了对于这个比之田昌意还要小一些的少年郎问出自己最为在意的问题:「敢问您和安平君是什么关系?您是?」 「我和她的关系?你问我?」公主目夷说到这里的时候,看了眼姜奢,她没忘了让姜奢跟过来,然后才说,「我就是陈目夷。」 啊?啊这……齐国只有一个公主,能被称作是陈目夷的,无盐朗听说的有且只有一个。他可万万没想到,田昌意在临淄十天半个月一个消息不传回来,一传回来就整了个那么大的…… 齐国公主代传齐王即位诏书,宣扬天下要行那天子之治的事情,在这些时日,一直都是商丘城中为众人津津乐道的热门话题啊。 无盐朗默然,随即他的笑容铺满了整张脸:「那在下就在路上为您言简意赅地介绍一下如今的战况吧,临近边境的数座城池抵抗都不算强力……」 第一百四十三章 无盐朗置办的马车在商丘一路都是平行无阻的,似乎外面的战乱并没有给无盐氏的生意造成多大影响,不如说,正因为战乱,无盐氏的生意较之前做的要更好更大。 以前那帮对他们宋商嗤之以鼻的人,哪一个不是跪着求着想让他们借贷来维持生活的呢?商人在这时候的特权增长的比地方官员更快。父兄因为此事乐不可支,无盐朗却觉得不能长久。 战乱时是如此,待得战乱之后,翻脸不认人的人比比皆是,届时要得钱来得被人骂,要不得钱来,对方若是恼怒了,保不齐需要借得项上人头一用,来息民怨。 不过这事也不是无盐氏商行中一个非是家主,也非直系继承人的无盐朗该考虑的事情,他现下的注意力全放在面前这个女扮男装的齐国公主,陈目夷身上。 也不知在公主目夷旁边那名少女是谁,不过公主目夷不说,无盐朗自然不会不识相那样赶着趟去问。 「兰翎卫现下正在商丘西南的柘城,前两日韩军和秦军兵分两路攻取了上下两路的大棘和厉城,准备围攻柘城的韩国将军以飞箭传书,希望驻守在柘城的守城大夫能够与他们进行谈判。回信也在今日了。」无盐朗说道。 公主目夷正在闭目养神,宋地舆图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像,随即她说:「那帮人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平地接受你们的投降。」 无盐朗愣了下:「何出此言?」 「驻军在明,你们在暗,这些时日没少给他们添麻烦。再者说,哪怕将柘城拱手相让,他们又哪里来的时间和精力建一个能够容纳你们所有人的监牢来使你们不在后方添乱?若是只有韩国一军倒也好说,但秦军暴戾,那坑杀降军的事情做的也不算少了。」 「可是最先投降的那几城,对方也都是正常相待。也正是如此,如今柘城的守城大夫非常动摇。」无盐朗表达出了自己的意见。 「倘若柘城也是望风而降,他们也许是不会将你们放在眼里,但就现在来说,显然是晚了。必须要以儆效尤才好。」说到这里,公主目夷睁开了双眼,「似是到了。」 无盐朗见了,初是诧异,其后又是似笑非笑:「柘城离商丘可没那么近。」 「新城……萧十一现在应该在这里等你的消息吧?」公主目夷连马车窗帘也没掀开,就笃定马车停驻的地点,她同样还以无盐朗似笑非笑的表情,「等你给他田昌意的消息。」 第234页 无盐朗的笑容凝固下来:「情况就是这样,兰翎卫不是正规的能在战场打仗的部曲,协助守城对于他们来说就已经是极限了。」 「所以,我来给他们下发护送任务了。」 「护送?」无盐朗皱眉,「您么?」 「不。」公主目夷跳下马车,以一介侍卫的姿态立在马车旁,托着姜奢的手臂,使得后者安全下得马车来,「自然是这位,我们齐国的公主。」 「可您……」无盐朗说了两个字就住了嘴,他也不蠢,很快他就明白了公主目夷的本意。而后者左手按剑在腰侧,她簪发的簪子是玉,发冠却是银,侍卫亲军司的军服穿在外面,但袍袖一侧却能隐隐约约窥见属于封君朝服的衣角,足蹬的靴子虽然朴素,也不至于廉价的地步,和一旁的姜奢比较起来,倒是一对好主僕,自然,姜奢是主,她是仆。公主目夷说:「我为田昌意,天下奈我何?!」 无盐朗按捺下胸中异议,只说:「真希望您的武艺能和这个氏名所指的那个人一样好。」 姜奢能够闻出其中暗藏的一些□□味,就是她不敢表现出察觉的样子,自然也不敢问。现在她就是个摆样子的木偶,还是尽量敛藏自身的气息比较好。 马车是在新城一条较为繁华的街道停下来的,上马车前尚且是如日中天,这时候,就是月在梢上,姜奢都不会觉得奇怪。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稍微留意了一下夜空后,姜奢很奇异地发现,在这淡漠的夜色中,星与月,月与星,竟然是同时以同一种明亮悬挂在空中。 须知众星拱月,月明星稀。月若明亮,星必黯然失色,星若明亮,月必隐藏在乌云之后。此两者,在姜奢出生以来,从未见过有明亮共存的情况。 今夜所见,当真是罕见。这又是什么不为人知的异象吗?还是说今夜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出世了?姜奢想到这里,不得不把目光落在公主目夷身上,据她所知,这位可是太白经天的当事人。 「真漂亮啊。」首先发声的却是无盐朗。他也看到了夜空中的景象,下意识地感嘆,转头,看到姜奢后,还没等他瞧瞧公主目夷的表情,就看见姜奢一觉察他的视线,当即便露出了一个极为嫌恶的表情。搞得他就像是吃了只苍蝇那般难受。什么嘛?他是做了什么要得到这种对待? 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多失礼,姜奢赶紧表示歉意:「抱歉,情不自禁就这样了……」 无盐朗认为这话还不如不说。 也得亏这两人在剎那间都错过了关心的点,所以谁也没注意到公主目夷在发现这样异常星象所露出的表情。 那是极为明亮,也足够明媚的,代表欣喜的笑容。 因为公主目夷知道,诸天星辰,除了她自己,还能使之亮起的就只有田昌意了。 虽然不在同一个地方,但是此时此刻,田昌意正在通过那漫天的星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是啊,这时候,她也在好好地看着自己呢。一念及此,公主目夷的精神就十分振奋了,连日的疲惫被一扫而空,她目视前方,一脚踏进那间宅子。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罢了。 宅子不大,甚至于说公主目夷一抬眼就在院子里找到了此行要找的那个人。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在院子里练剑,与他一起的还有数人。一听到门口异响,发现不是无盐朗后,他们丝毫没有收敛自己的杀意。 姜奢在公主目夷身后感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无盐朗当然是以十万火急的状态,左脚踩右脚式地来进行双方的友好交流,他首先从公主目夷这边开始进行介绍:「这位是……」但一开始他就卡了壳,因为他犹豫是要直接就齐国公主的身份来进行介绍,还是以公主目夷方才所说的以田昌意的身份来进行说明。总不好不经人允许主观判断,然后端起石头就砸了自己的脚吧。 好在公主目夷没有让无盐朗尴尬太久,她在青云之上时就见过萧十一了,这回见到真人,自然也没有认错的道理,她看着来人,接过无盐朗的话头:「宋地形势不容乐观,柘城不能就此让步,明白?」 公主目夷根本没打算做什么自我介绍,也没准备好好认识对方。 「我们不关心这些事情。」萧十一的目光在公主目夷的腰下剑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公主目夷的脸上,「我们只需要知道要去哪里做什么,要做到什么水平,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就好了。」 公主目夷笑了下,她侧脸看向无盐朗,喊出了对方的氏名:「无盐朗。」 被点名的无盐朗不明所以中。 公主目夷只是想问他一个问题:「你知道秦将白刍现在的位置吗?」 作为商人,无盐朗还算有点商人的直觉,只是他对水文地理了解的不多,说出来的结果也只能提供参考:「西华,鬼焰,还是陈县……这是今早上的消息了,我也记不确切,总之就在那块儿了。」 「鬼焰。护送我们到鬼焰跟白刍谈判,然后负责对我们的武力支援。」公主目夷拍了下手,然后才说,「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现在。」 貌似都不准备和柘城的兰翎卫会合了。 「你是知道我们绝大部分人现在在柘城的情况下和我们说这种话的吗?」饶是萧十一,他也被眼前这个不知路数的人的一番话给惊到了,真不想跟不明事理的上面人共事啊,由此,他不得不出言提醒,「在这座宅子里的兰翎卫,加上我也只有八个人。」 第235页 「再加上我就有九个人了。」公主目夷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啦,因为足够相信田昌意,我都没有带自己的属下,她既然敢将你们交到我手里,你们也该相信她对于你们的信任。九个人对付白刍已经绰绰有余了。」 对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萧十一咬着牙关也只能说:「既然你执意如此要一意孤行,我们也只能陪着你走这一遭了。到时候后悔可是没地方买药了。」 「别说的好像要去送死似的。」公主目夷小声道,「这也是我要和你们说的。」她赶在萧十一就此做出回应前没忘了询问一下姜奢的意见:「公主殿下,我们的新护卫怎么样?」 只是意思意思这么问罢了,姜奢对于自己现如今的处境表示:「没什么好说的。」 不知其中深意的兰翎卫都是怒火中烧,他们还从未如此被轻视过呢。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快就端午节啦,泪目,时间过得真快。稍微感慨一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从鬼焰出,将到赭丘。白刍领军十万。 身为秦国的大良造,诸国有名的武将之一,白刍的面貌并非传言中那般英武,甚至较于寻常人而言,他的相貌也不出众。他的脑袋看起来很尖锐,面很扁,身高虽有八尺,但因为样貌的加成,整个人跨坐在马上,不仅没有大丈夫的豪气万丈,给人的感觉反而有些,猥琐。 「嗯,王随派来的人去了也有好几日了吧?」单手虚虚握着马缰,白刍问向副将司马谨。 司马谨的长相就很有些武将的样子了,面如黑炭,眉目舒朗,不认识这两人的话,很难将白刍和司马谨分清楚,而以这两人的情谊,对外也甚少就此分辩过。 白刍所说的王随是他们的另一好友,只是秦国三良将不好尽出,王随便还驻守于咸阳,但人虽未来,倒也是送了一份好礼来,秦王赐下的数名护卫被其转赠了过来,以充刺客之能。 毕竟前有楚国太子熊洛死在齐国,后有齐国公子田沛被杀于国都临淄,可都被齐国人说是秦国刺客所做下的事情。要是不就这个名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是秦王,轻易也咽不下这口气吧。王随向来是会以王上之意为己任的。 听说那齐国的安平君田昌意之前就是于万军之中取下了魏国的邺城令公孙方的性命,倒也不知硬碰硬的情况下,谁的武艺更胜一筹。 「是的,大人。」司马谨握着缰绳向白刍拱了拱手,然后说道。 「那最近有什么消息吗?」白刍问。 「暂时还没有。」司马谨回答道,「从临淄得来的消息是说安平君护卫着齐国公主一路从西出发,但他们没有带随从,马车更是在出了临淄两日后就丢与了近处的驿站,很难寻得他们的踪迹。」 『是吗?』白刍若有所思,「那就要辛苦他们像只无头苍蝇那样去找人了。」 另一边。 丝毫不知危险将至的姜奢正在问萧十一问题:「秦将白刍?」 「嗯,是如今诸国中最有名的将领。」萧十一骑马在马车车窗旁边,他能够看清楚里面的那个少年闭着眼睛,看起来睡的比谁都休闲自在,他解答起来的语气只能还算恭敬,「刚闻名于世时,担任的是左庶长一职,一战就攻下了韩国的新城,第二年攻韩取魏,大破韩魏联军……据说近十年以来,诸国因战争死亡的军士,白刍杀的就占了其中一半。在秦国实行军功爵制后,在平民中提拔起来最有用的……大概就是他吧。」 「公……安平君知道这些吗?」姜奢下意识地看向公主目夷,但一开口她就意识到了口误,好在在萧十一的目光瞥过来之前就改了口,「这么危险的人,我们要直接和他打交道吗?如果是个不讲道义的人这么办?会被随便杀掉吧。」 「安平君啊……」公主目夷睁开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就算不用我说她也很清楚,而且她要面对的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跟她比起来,我们这边有八个人跟着,待遇无疑要好上许多呢。」: 公主目夷分明知道自己问的是谁……姜奢发现对方在和她兜圈子后,说话也直接了许多:「不要。」 「什么?」公主目夷又闭上了眼睛,疑问的尾音近乎于没有。 「就算是这样也不要。事实上你们不管是谁,好歹都不能算是手无缚鸡之力,遇到危险也还能反击。但我不行,我只能引颈就戮,束手待毙。」 再度被不信任能力后,萧十一也是有些火气的:「我们兰翎卫……」但他还没说完,就被公主目夷打断了。 「为什么?」公主目夷半眯着眼睛,完全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你不是有手有脚吗?意外这种事谁也说不好,说到底能够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姜奢是知道公主目夷就是拿她来做替死鬼的,但是,做人也不能这样吧……还没和白刍见面呢,就说的那么干脆,前两日可不是这么说的。前两日是谁说的,『不会让她在自己之前受伤的』呢? 说话出尔反尔,莫过如此了。 「噗……」这时候公主目夷倒是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抱歉抱歉,本来只是打算活跃一下气氛开个玩笑的,没想到你竟然就这么当真了。」 姜奢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生气了。 第236页 「但是……」公主目夷重申了一下自己的立场,「能够让我豁出性命的只有田昌意一人。」 萧十一倒是先于姜奢表露疑问了:「真的假的?如果要对付的对象是无所不能的神明你要怎么办?」 「留下田昌意殿后,然后逃跑。」公主目夷的回答丝毫不带犹豫。 这语气熟稔的都不是一般人了吧。 萧十一开始咕哝起来:「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就现下而言,我扮演的就是田昌意的角色,但你若诚心诚意来问我,我也未必不能回答你。那么,要问吗?」公主目夷的眼底划过一道暗光。 萧十一审视了一下目前的状况,他是知晓马车里那位被这位少年逗弄得不成样子的人是齐国的公主,其余的……做这一行本来就是知道的越多越是于己不利,想了一想后,他还是选择了拒绝:「只要知道如何帮忙就够了。其余的,若是你不想说,我也绝没有过问的道理。」 马车继续向前行进。 在即将接近秦国大军的情况下将马匹换成马车故意走的慢悠悠的,换做是谁也很难想到公主目夷能够这么做吧。 从临淄到赭丘,九百余里。公主目夷所行才不过六日。这一般是三十里加急的军报战马才能做到的事情。 收回思绪,虽然是乘着马车,但公主目夷也能感觉到地面微微的震动感,这说明,秦国大军离此不远了。 按照之前说定的,在距离秦军前哨尚有五里地的地方,马车将与萧十一等一行八个人分开。 「把这柄剑拿去用吧。萧十一。」公主目夷解下腰下挂着的长剑,将其与简易制成的剑鞘一起横放在双手掌心上,递出车窗外。 「我有自己的剑。」安平君田昌意的剑肯定是好物,但萧十一也不是说一个少年这么说,他就理所当然地接过来了,还是要推辞一番的。 「那就当备用的。」公主目夷做事更加干脆,双手一收,就任由田昌意的长剑坠落到尘土里,当然,萧十一绝对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没有意外地,田昌意的长剑就这么到了萧十一的手中。 随即公主目夷笑了笑:「虽然我很想短时间去哪座悬崖下面捡到一本武功秘籍,然后神功大成,修成无上武功。但是我就只有一点张弓搭箭的箭术能够露上一两手,这种手执的长剑剑术还真是碰都没碰过。与其去伪装本来就没有的东西,不如着力将优势之处发挥得更加优势。虽然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多少东西能够称得上是优势就是了。」 无视一旁姜奢变得越来越白的脸色,公主目夷侧了侧脸,左手点在脖子一侧,向萧十一点了点头。而萧十一更是心领神会地点了点下巴。这是他们的行话。也真是稀奇,这个少年年纪不大,知道的东西倒是蛮多的,做事也干脆,有点心狠手辣的意思。 一来就是斩草除根的指示,这可是他进兰翎卫来头一次接到呢……邝仲好泉下有知也会瞑目吧。还是说跟着安平君田昌意做事就是会那么过激?情不自禁地,萧十一望向了手中刚接到的本属于安平君田昌意的长剑,忽然有了种不能辱没这柄剑的主人的自觉。 换了公主目夷来驾车,马车造就的烟尘很快就将萧十一一行人抛在了身后。 公主目夷驾车的技术也实在是不能恭维,不过这时候姜奢没办法关心这个。 在已经能够看见秦军旌旗时,公主目夷开口了:「姜奢,你现在就是齐国的公主陈目夷,要是不知道作何反应,害怕到时候慌了手脚惹出事,我想想你要怎么做……就乖乖闭嘴,什么都不做吧。」 「就这样?」姜奢还真不知道分配给自己的任务竟然能够那么简单。这不就是说这种事不用她,换了别的什么人来做都是可以的吗?她根本就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嘛。莫名感觉不爽了。 「那再加一条。」公主目夷说,「等会不管我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出声,就当做自己这个人不存在就好了。我看这几日,你这件事做的倒是很不错……」 很快,马车就被秦军前哨拦了下来。 「齐国人?!」 公主目夷没下马车,而是从腰带中翻出一块刻有『薄』字的玉佩掷了出去:「请禀明白刍将军,齐国公主陈目夷偕同安平君田昌意拜见。」 一名秦军军士一下子就将铜牌接到了手中,他小跑跑到向公主目夷问话的那名军士面前,双手将玉佩奉了上去。 玉佩材质自然非是凡物,一名小小百将轻易也能觉察,自然是不敢怠慢,立即是层层上报,不一会儿,公主目夷就得到了获准拜谒的消息。 第一百四十五章 因为是在行军途中,又不好让齐国的公主等很久,主帐暂且只能搭建出来一个露天的。当然,这是司马谨对外给予公主目夷的说辞。 「这是第一次见面呢,白刍将军。」公主目夷向司马谨抱了抱拳,「我是田昌意。」 「嗯,我知道的,章子之后,安平君田昌意,久仰大名呢。」司马谨也不戳穿自己身份的事实,顺势就将话头接了过来,然后带领两人入帐,「真没想到会在这荒郊野外见到你们,抱歉,我们秦国的士兵有眼不识泰山,差点冲撞了你们。不管是什么事情,还是先坐下来慢慢谈吧。」 「蜜糖水虽然拿不出来,但是咸阳的烈酒还是有备不少的……」司马谨说话间倒也能算得上是平易近人,他看向在公主目夷身旁的姜奢,「齐国的公主,能喝酒吗?」 第237页 姜奢是要开口,一想到之前公主目夷所说的,她摇了摇头,步子也往公主目夷身后退了好几步,而公主目夷代替姜奢拒绝道:「白将军,我们公主的身子向来不好。」 「是吗?这样子可没法让人联想到那日在新王即位仪式上面敢为天下先的模样啊。我还以为齐国的公主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呢。」司马谨看了眼姜奢,然后目光和身旁的白刍相接,其后他才大笑一声,先行到主位上落座,「至于你们来是来干什么,我还是很清楚的,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那么快从临淄赶到这里,如此心切……但就算是你们跪下来向我们请求不要大动干戈,十万秦军所用的粮草也不可能白白浪费,不过……既然是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毕竟我在秦国,和相国的关系算不上好。」 秦国的相国…… 「您是说应侯吧?!」公主目夷看着司马谨直接坐在主位上也不与自己说上一声的举动不发一言,而是就对方的话语做出了回应,「襄王四十年时,您从阴晋越过风陵渡又从函谷关出,一路由司马谨将军率领攻下了重镇渑池,一路由您亲自带领围攻韩国国都新郑。惹得韩魏两国惊恐万分,派遣了使者以重金行使秦国,说服国相应侯在朝中阻拦将军您,终使将军大业功败垂成呢。说起来,那位使者是叫做苏代吧,正是使得我们齐国改换灭燕国策转而灭宋的罪魁祸首苏秦的弟弟呢。」 司马谨闻言,眉头都挑高了许多,但在看到下首位白刍的表情后,他很快镇定下来:「知道的倒是挺多的,但为什么当初齐太子在宋国做质子要把你也带过去呢,就在齐国发展,你崭露头角的机会总不会只在这一两年,但得亏你们的福,就是我这样的老将也还有机会出山来打这一仗,不说别的,就从安平君你仅以千余人破得数万魏军的功绩,就足够让我大感兴趣了。」 「既然白将军都这么说了,那小子也不好推辞,就心安理得领受这样的赞扬吧。能被当今的天下第一将赏识,是小子我的荣幸。」公主目夷面不改色地恭维道。 「一上来就那么会恭维人,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锻鍊来的好眼色,依我看,这位小公主尚且不用你这么做。这算什么啊,从临淄大老远地跑过来就是给我整这一出吗?还是说那位在齐王宫中到如今也未露面的新王并非是傀儡,大家都是高看了你这个安平君」司马谨并不喜欢公主目夷的这副做派,因为谈判的主动权在自己这边,看到白刍没有显露出阻止的意思,他的言语间展露出来的不客气也更加肆无忌惮来。 「倒也不必这么说。」公主目夷笑了笑,「虽说今日是第一次和白将军您打交道,但是我们公主和秦国打交道也不只是这一两年的事情。秦国的公子争位谁不知晓是诸国中最为血腥残酷的呢,如今秦王的儿子辈都死光了,上一回的使臣派到齐国来,还是和我们的公主商议秦王孙的婚事呢。若是我没记错,应侯目前最看好的是母亲为楚国王室的那一位吧」 但以白刍为首的军方则更倾向于秦女。若是秦相应侯所扶持的秦王孙上位,白刍这一系的军方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怎么?搅乱了楚国立国之本后,还想来秦国插上一手吗」不知道突然说起这个原因,但不说白刍,司马谨也是很讨厌这套以他国内政为挟的作风,语气中的厌恶一下子被拉到来顶峰,「还以为你们是过来商议停战联盟的事情,结果看起来是我多想了。」 「你们这是完全对着干的意思嘛。」坐在下首,正与公主目夷对坐的白刍冷不丁冒出来一句,「都是以军功作为进身之阶的人,彼此间不更应该好好扶持一下吗不打算给点面子?」 「没有呢。我才不会有这样体贴人的想法。」公主目夷瞧着白刍的脸,笑起来的样子异常的欠扁,「你们未经允许把兵器从秦国带到来齐国境内,不付出一点代价怎么可以……在我好不容易安抚聚拢起人心的宋地再度掀起战火的恐慌,这可有违于我这个身份对于宋地百姓的承诺。」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白刍站起身,一副随时准备送客的样子。 但公主目夷还在她的位子上没有动弹,倒是一副完全不为所动的模样,她的表情冷漠的惊人:「虽然不知道你们是被谁诓骗唆使,竟然绕过了我和应侯的协定,但是欺上瞒下,就是死在异国他乡,也不能怪别人。」 「真是大言不惭!」白刍像是被激怒了的样子,但是他掷出手中酒爵时的模样分明是在看好戏。 都说安平君田昌意的武艺高绝如同鬼神,可白刍在看到这个少年人的第一眼就察觉到了,连佩剑都不带呢,也真不知是哪里来的初生牛犊,敢这么自信自己的身手,他倒是想要瞧瞧,这被他用十分力掷出的酒爵,对方要怎么来接。 『锃』的一声,并非是青铜质的酒爵被什么利器碰撞发出的声音,只是,它抵达了它的主人原本为它命定的目标:白刍掷出的酒爵非常准确地砸破了公主目夷的额角,也不知伤口深浅,在公主目夷再抬起的脸上,大半部分都被血色覆盖了,就像是凭空为公主目夷敷上了一张有些狰狞的面具。 而公主目夷差不多是在姜奢本能地要拔出靴子里的短剑来护身的同时,沉声道:「别乱动。」 但姜奢很是多余的动作早就被白刍看在眼里了,他一步步地走近,丝毫不避讳自己的性别与身份,像是狮子搏兔,伸手就捉住了姜奢的脚踝,顺顺噹噹地将短剑从姜奢的靴子里拿了出来,握在了手中:「因为要是小公主你拿出来,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就会完全变成行刺的罪名哦。哪怕你是齐国的公主,在这个两国交战的时候,香消玉殒了也不会有任何人可惜的。」 第238页 白刍没有在姜奢这边逗留太久,很快他又把目光转到了公主目夷身上:「和我猜想的差不多,这个并不是齐国的公主吧有那样的气势,却没有什么武艺,像这样的人,果然还是你更加符合一些。安平君田昌意呵呵,你们两人年纪都相仿,但你应当才是齐国的公主陈目夷。和传言中所说的很相像,神之子这种产物,还是得凭外貌来进行判断的。」 像是想到了自己,白刍笑了一下,声音很有厚度,表情却不怎么好:「比起长相丑陋的人,神明还是更愿意眷顾那些长相更为出众的那一类……身为一介侍卫,长得比自己侍奉的公主还要漂亮,可是件很失礼的事情啊。」 白刍正说着的时候,忽有一名秦军军士自台下上来,看了看一旁的公主目夷两人,才走到白刍身旁,冲着对方耳语来几句。白刍听着的时候,目光粘在公主目夷脸上就没下来过,等军士抱拳告退后,他才来了兴致,整张脸为此五官都舒展来不少:「这张脸这样看起来才更加符合你做下的那些事情呢,弒父弒君,古往今来多少公子臣子做得的事情,身为女子,你还是第一人呢,陈目夷,看样子你不是只身前来,还带了不少小老鼠,给我们的营地造成来不少麻烦呢,粮草被烧掉了不少……希望不要做得太过分,千万不要有什么伤人的举动,不然,我这个在泥土堆里面摸爬滚打的大老粗可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 白刍双臂打开,然后做拥抱状:「军中可不缺督战的刀斧手,手起刀落,就一下,声音也很难发出来,就像这样,脑袋就落地了。」 而这时候,像是安慰,又像是为了某种要紧事的提示,公主目夷无视了白刍的表演,侧脸向已经软成一团的姜奢眨了下眼睛。 眼睛中都是恶作剧后的笑意。 司马谨在上首的主位看的清清楚楚,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他内心自此就有一种微妙的异样感始终挥之不去。 「虽然这时候才说不大合适,但是我好像还没提起过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 作者有话要说: 电脑突然花屏了,这一章基本上是用室友的电脑码出来的,希望最近的更新能够稳定吧,不知道什么时候电脑能够被寄回来。然后,端午节快乐。 第一百四十六章 这是一个相当柔美的女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姜奢便坐在公主目夷身旁,她都没反应过来这道声音是从身旁的这具身体中发出的。听起来总有点回音,那种回音的质感哪怕是在这露天的营帐中也依旧是存在的。 就仿佛,他们所处的是某处幽深的山谷。 「世人称你为『杀神』。原本像你这样的人物,换作半个月以前,我就是借刀杀人,请君入瓮,过河拆桥,恐怕也需要一两年的精心布置才能奏效。若是可以,我甚至不愿与有这样的将军的秦国为敌,所以对于秦国,一直奉行的是拉拢分化的方针。但是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嗯,今时不同往日……」公主目夷左手拔下簪发的玉簪,青丝散下,隐隐是有垂地之势,她站起身来,这时候正好吹过一阵狂风,她的长髮随风而起,被卷上天空。 公主目夷地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但是那笑容并不会让人感到欣喜,反而会让人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寒意。 看着公主目夷如此姿态,在场的所有人都咽了一下口水。 「可怜你生不逢时,晚节不保,白刍,。」公主目夷说这话时,不再是向着上首的主位,就是对着正对面的白刍说的,「单凭人类之躯能够做到的事情总是很少,所以作为神之子,我是在取得了神明允许的力量之后才这样和你面对面,做这种看起来是孤身犯险的事情。虽然只要有心就不难知晓,我们神之子是经由神明的双眼来俯视这个人间的,但是真正能够把这份力量运用成什么样子,说到底还是靠我们自己。」 「你在说什么」司马谨走下上首的主位,慢慢踱步到白刍的身旁,他浑身的肌肉开始绷起,对面前这个感觉有些危险的女人提起来警惕。 「接待我们的营帐还好是露天的。」公主目夷右手拇指在左眼下方轻轻蹭了一下,看到螺纹面上已经有些凝固的血色后,她再度露出代表欣喜的笑容来,「就是我父王,我和他关系最不好的时候,他也没敢向我动手呢。尔等竟敢对我如此不敬,就算我不主动说,以她的为人,大概会让你们好好疼一疼吧,或者死一死吧。」 白刍不是没有就这些时日传的风风火火的神之子的言论研讨过,怎么说,都不是记载于正史上面的东西,而起哪怕是那些能够作为边角料的野史上面,神之子最多是具有了些占卜的异能,不然,还真是很难想像上古之时,各国神之子间的争斗。但就是这样,也没提到过除此之外的能力。 就如今的状况而言,除非天降神兵或者天降陨石,此局,他都没有弱势的道理。 「我说过,千万不要做出什么伤人的举动,否则……」白刍看了眼在营帐周围围了一圈的军士,以及这座营帐目前所处的十万秦军中的位置,他很快将心头那点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个公主,看起来脑子不是很好使呢。 「你们有很多人对吧?」仿佛知道了白刍心中所想,公主目夷忽然说道,「还都是些跟你一起身经百战的精兵悍将。」她指了指距离白刍最近的一名持戟军士:「要不要使唤他看看」 第239页 而此时,正在百里之外的延津,城主府的主殿,正是宴会席间。 「你,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吗?暴戈将军。」田昌意摆出一副怜悯的表情。 而暴戈信对于这个突然打断自己的傢伙可没什么好脸色:「哪里来的胡言乱语的狂徒。来人,把这个喝昏了头的人乱棍打出去。」 时间回溯到一日之前。 田昌意初到延津就和韩氏兄弟俩发出了登门拜帖,结果等两兄弟将帖子接下来,那要登门的人却是不见踪影,问送帖的小厮才知,原来这人把帖子一递,人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得亏他们好找。 「啊,兄长,你看那个在面摊吃面的傢伙是不是长得很像。」不好大动干戈,派了些府邸里的僕役前去搜寻,当然他们兄弟俩也没闲着,反正现在韩军大权都由暴戈信一手包揽,只是出门在街上闲逛,那位将军作为老将可能还会认为他们这两个靠祖上荫庇的二世祖眼不见心不烦呢,只是出府没多久,身为弟弟的韩卓就发觉了不对,他拍了拍兄长韩昭的肩膀,对左前方的一角信手一指。 韩昭顺着韩卓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就认为那个人就是田昌意不假了。 毕竟世人之中,田昌意可是他见过长相最为出众的。就跟黑夜里的南海夜明珠一样,只要视野里有那颗夜明珠,就再也看不见他物了。 两兄弟走近的时候才发现田昌意正被不识好歹的人围成了一团。 几个像是地痞流氓那样的年轻人言语间也多有轻薄:「都没有在延津城看过你,是从外地来的吧,我跟你说,秦国的大军马上就要赶过来了,战争马上就不是周边这些小打小闹了,到时候出城可不是进城那么简单了。」 「但要是你愿意陪我们几个玩一下,多多加深一下和我们这些在延津城中的大人物的感情,就是,不说进城出城这样的小事情,去城主府见见韩军大将军的暴戈信也不是不可以。你们这些外地人在这种时候来延津,基本上都是为了见他吧。」 …… 田昌意的目光粘在小案的面碗上面就没离开过:「就是按照那些市井小说里的剧情,你们不应该去找那些落了单的漂亮小姐们去搭讪吗?我这副样子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还算是个男的。」 带头的纨绔闻言愣了下,但很快就兴奋了起来:「这可不是说我们认错了人,不如说你是男的更好,这都是你看起来比女人还像女人惹的祸。」 「那是完全错误的想法哦。」碗里的面条在粗略搅拌之后已经开始发胀,田昌意还在观察发胀的情况,她不喜欢吃不发胀的面条,但也不喜欢吃发胀太过的,「我虽然是来见暴戈信的,但你们带我去见他的结果并非是你们能够承受的,对于自己无法承担的结果在一开始就不要轻易许诺会比较好。另外提醒一句,就算我是男人,我也不会喜欢男人,除非,你们长得像女人。」 「什么叫就算难不成你是女人吗?」小流氓中年纪最小的一个禁不住咕哝道,「连看都不看过来,我们就算长相不是特别好,也不是特别差啊。」 对话就听到这里来,韩氏兄弟俩脸上带汗地从人群外挤进来打破来这边的和平气氛,他们还真没想到田昌意会正经回答对方的问题呢,虽说这回答也很有些寻人开心的感觉……还真是个性格恶劣的傢伙啊,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了。 「哟。」韩卓抢在兄长之前打了招唿。 田昌意头都没点一下,她的面泡得胀的差不多了,正是好下口的时候。 韩昭也不以为忤,顺其自然地在田昌意对面的位置盘腿坐下来:「你说你来见暴戈将军,可是有什么缘由吗若是两国互为使节,就是暴戈将军在我国国内算是位高,但派你来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韩卓自讨了个没趣,也不嫌尴尬地跟着兄长坐了下来:「若不是你递了帖子过来,还真不知道你已经到延津了呢,这段时间齐国的形势变化可真快。」 像是饿了很久那般,田昌意如同是风捲残云那般一口气将碗中的面吃光,其后还嫌不够似的,连汤一起都喝了个干干净净,等将碗放回案上,她才回答:「我是来杀暴戈信的。」 「哈?」因为过于震惊,韩氏兄弟俩的表情自出生之后第一次变得一模一样。 「明日有暴戈信宴请延津各界的宴会,择日不如撞日,你们也捎上我好了。」田昌意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 韩卓自问胆大妄为,这时候也难免觉得田昌意是受了风寒烧坏了脑袋,他转脸看向自己的兄长:「他应该知道我们两个是韩国人吧我们怎么会让他在这里杀了韩国的将军?」 而韩昭在这时候摸了摸下巴:「暴戈将军当年可是非常看好那位宋国公子戴昌意的,宋国被灭后,一直是对齐国耿耿于怀呢。更不要说此仗对于韩国来说还有些好处,就凭和平谈判,他很难答应齐国的条件。你们会把目标盯上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为什么我们会答应你呢?」 「倘若你们不带我进去,我自有我的渠道,只是那时候就不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行事,要增添的风险都是不可预计的。」田昌意这时候才想起用衣袖擦了擦嘴,那再笑起来的表情可真够恶劣的。 于是在今日。 「感谢诸位赏脸来参加我暴戈信的宴会,期望今后在对抗暴齐的路上,我们能共进退。」主殿之上眉须皆是细长的男人率先举起手中酒爵。 第240页 没有举杯的田昌意在席间就非常显眼了:「不好意思,我完全没有齐国能够被称作是暴齐的印象,若是我没记错,将军都没有去过齐国,而且也是第一次到延津,这是之前和宋作战时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 作者有话要说: 室友电脑用起来比我想的难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码起字来倒是比想像中快。很让人难以理解。算了,不想了,码的快就好了。这一章后面一股子日式轻小说的味道,我想,也许我是挺喜欢这种桥段的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狂徒?虽然不想泼冷水……但我能够进来这个宴会是託了韩昭,韩卓两位将军的福气,你不打算问问他们具体情况吗?」 「他是你们带进来的?」暴戈信自然是将目光转向了韩氏兄弟俩,而后者中的兄长韩昭当即拱手正色道:「将军,这人便是我们兄弟两个昨日所说的。」 在前一日,韩昭答应下田昌意的条件后,转头就将田昌意来了延津的事情告知了暴戈信。而暴戈信权择了一下两边利好后便是决定先将田昌意抓起来。 这场宴会在今时今日便成来齐国安平君田昌意的入瓮之所。 暴戈信假装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齐国的安平君啊,真是久疏问候。若是要来宴会,何必让他们领你过来,直接往我这里递帖子不就是了。我们肯定会大力欢迎你的。」 「不多牵连一些人进来,那样就没意思了啊。」田昌意笑了笑,望向韩氏兄弟俩,引得韩卓打了个寒颤。 「就你一个人,这种状况还说出这种话,不是死鸭子嘴硬?」 「是啊,当初在宋地,我们也有过一面之缘呢。」与暴戈信所想的不一样,这位少年脸上并未流露出任何代表不满的表情。恰是这时,有一阵隐秘的风吹过,扬起了田昌意鬓角有些不妥帖的髮丝,她的语气中还充满了一种怀念。 「什么?」暴戈信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何时有和齐国人见过面?就是田昌意随同齐太子在宋国那会儿,他也不应当有何这人有任何见面的因果,只是…… 「我们……长得很相像,对吧?」 听到这句话,暴戈信心中即是一突。 「将军,是时候了。」察觉到了这两人之间气氛的不寻常,但不敢拖延时间,韩昭紧盯着田昌意的腰间,发现那里并没有佩剑后,他送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慨自己的大惊小怪。真是的,这样的宴会,本身就不允许带剑进来。只是又不明白,这人连剑也不能带进来,到底是哪里来的信心认为他们会毫无理由地把他带进宴会啊…… 「嗯。」强行按压下胸口急速膨胀起来的疑惑,暴戈信决定还是先将田昌意抓捕起来,之后再问详细,他手中举起的酒爵重重砸下来,这是摔杯为号,「刀斧手准备。」 除却不明状况的宴会参加者,很快,以田昌意所坐的位置为中心,袒露左臂,一个个肩宽腰圆的军士手执高于人一头的片刀将其团团包围了起来。 「……已经够了。」 这一句话是从田昌意的齿缝间一个字一个字吐露出来的,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仿佛是遭受到了极难忍受的痛苦,那张雌雄莫辨的精緻面庞扭曲起来。 周围的天色忽然暗了下去,而坐于主殿之中的人倘若走到殿外,更能发现原本高悬于空的太阳被月亮所代替,无数与月亮一般明亮的星星各自在天空中闪烁着,将广袤的大地染得如同深冬积雪一样雪白。 「不要妄想反抗,免得刀剑无眼,伤了你的千金之体。」韩昭只是感觉到视野里面的天色开始发暗,他还不清楚外面的天地异象,只是以为这是将要下雨的徵兆,他好心提醒田昌意道。 「人也好神也好,随便公主殿下想要我做哪个就做哪个吧。」田昌意的眼中流溢出十足的光彩,像是某种碎金与宝石混合而成的光芒 那是天上交相辉映的繁星,亦是水中波浪虚无的冷月。 到了这会儿,田昌意身体上的痛苦好像已经消失了,她周围本来冬季有些干燥的空气开始变得湿润,那种萦绕在他人鼻尖的芳香不来自于此世的任何一种花朵,只是感觉就这么一闻,那些离她最近的那些军士整个人都年轻了好几岁,而这种趋势很快就席捲了主殿内的所有人。 在暴戈信和韩昭因着这异常不知该作何解时,韩卓先行捂住了口鼻:「这是怎么回事?田昌意你是从哪里搞来的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该不会是什么迷药毒气吧?齐国人做事向来不是自诩为堂堂正正吗?果然还是虚伪,真像你这种嘴巴上说一套实际上做的又是另外一套的人会做出来的事情。像你这样的人,在歷史或者小说话本里,是被称为蛊惑人心的戏伶那样下贱的货色哦。」 「之前可没发现你话那么多啊。」田昌意垂下眼睑,笑容柔和,「不过,算了。」「暴戈信,在我束手待毙之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她说。 「怎么说你也是齐国的安平君,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只要你乖乖的,所有的要求只要合理,我们都会接受的。」发现那种花香只是让人的精神变得舒适,似乎没有别的坏处,暴戈信也就无暇多想,就像对待往常那些被他俘虏的贵族那样的口吻说道,「就是要给齐国写信也可以,只是信的内容必须要经过我们的检查。」 第241页 「非常感谢将军你为我周全的考虑,但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田昌意歪了一下头,她的笑容在这时候是如此晃眼,摇曳心神,吐露出来的字眼又是如此令人不敢置信,「我的要求就是,请让我杀了你然后向公主殿下復命。」 「你,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吗?」就是暴戈信说完才发觉,这句话是半盏茶时间前,田昌意才问过他的。 而田昌意再回答暴戈信的就不是什么好话了,不,应该说连话也没有,她左手的手掌摊开,在下一个瞬间重重地握成了一个拳头,然后,右手出拳,立即将离她最近的那名军士给击飞了出去。 那名军士以身体为箭矢横扫身后一条线的几案,直到脸撞到殿中的一根木柱才停下来,他眼眶一圈的青筋暴起,两只眼睛的眼角都在往外冒血。 感觉已经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回天乏术了。 击飞一人后,田昌意两手交叉,掌心朝外活动来一下手指关节,她想起来在神明台遭遇那只其名被唤作是『青阳』的猰貐,她用拳头与其搏击的感受。不得不说,如果对手是人,就都太弱小了。这样的人啊,脆弱又柔软,不管来多少,她都不会觉得累。 「感觉真爽!」右手握拳撞进左手掌,田昌意为自己这一击发表了面无表情式的结论。 韩卓已经惊到说什么都开始语无伦次来:「你,你这傢伙。你到底是在做什么啊?」 「因为路被挡着所以让他让开啊。」田昌意斜睨来一眼韩卓道,「没看清楚吗?」 「不过就这些人,根本是连我一拳的力道都很难接受啊。想一想的话,会让我被那么多人围攻,还敢在没有通知我的情况下将我的行踪告诉你们的将军,完全是背叛了我对于你们的信任啊。做错了事情就该受到惩罚,这一点就是你们的老祖宗从棺材里面爬出来也会贊同的。所以……」田昌意看了看暴戈信,然后看了看主殿门口的距离,继而向韩卓笑道,「就这种情况,我揍你们一顿,也没有关系吧?」 看起来就知道是兴致来了的情况下,完完全全的强词夺理啊。 但是既然看见对方是朝自己的方向奔过来的,韩卓也只好于战战兢兢的空隙间拔出腰下长剑……然而,去拔剑的右手什么都没摸到。因为是宴会,既然田昌意是没有带剑进来的,韩卓自然也没有带剑进来的理由。以拳对拳的情况下,韩卓还真是没有半点能够赢得信心,他飞快地离开自己的位置,向那些还持握有片刀的军士们发号施令:「还不赶快将他拿下。」 「怎么这样。要知道春秋时诸国还是以拳勇取士的,虽说到了战国已经开始出现纯粹的文士来。但身为武将还将这祖宗的好传统给扔掉,可不是什么孝子贤孙。这样的话,就更需要好好教训你一下了。」毫不费力地将阻挡的一名足有九尺高的军士揍飞,田昌意脸上的表情全然是代表愉悦的。 视线拉远,有一座露天的营帐正被笼罩在看不见首尾的星月夜之下,它周围有无数身着玄甲的军士,在月光星光的照射下,那甲片反射出来的光芒不再柔和,似乎是要将营帐给点出一个巨大的火球来。 这样的天地异变是在一晃神的情况下发生的,以白刍与司马谨的见识之广,也从未想过会在有生之年遇见这样的事情。 而公主目夷还在说:「怎么停住了?」 「你做了什么?」白刍的声音完全变了调,「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公主目夷却不答他,她看到身旁已经完全是呆若木鸡模样的姜奢,低低地笑出声:「在很久以前我就在想,假如神明真的是无所不能的话,我能够命令她,自然就能够命令你们。」 白刍不是很明白公主目夷的话,然后对方看向他,少女嘴角溢出的血完全没有红色的存在,尽数变成了粘稠的黄金流体。 「白刍。」她拭去血,也抹掉这世间中名为白刍的这个人的存在:「我许你,有死之荣。」 --------------------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不是连续三个人把我的书名看成是『拳神』吗?想了想,那就不用剑,打拳也行啊。算是体验版剧情吧。 第一百四十八章 漫天的星辰和高悬于上的圆月在瞬间消失,天空变成了有层次的黑黝色,看这状况,明日又该是一个没有太阳的天气了。 公主目夷有些支撑不住,站立的身体摇晃了好几下,她不再满足于嘴角流出鲜血,而像是发了什么大病似的,她开始呕吐,只是吐的不是什么带有食物残渣的酸汤绿水,而是血,红色的,会是人类血管里面流淌着的液体,只是和寻常人比起来,那些血并不是新鲜的红色,而是暗红的,像是离体许久,只是没有凝固而已。 大量血液的流逝却没有让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正相反的是,像是为身体去除杂质那般,她的皮肤开始透盈出一种犹如上好玉石那般莹润的光泽。仅是在此刻,她的精神脆弱的只能有一根绷起的弓弦那般粗细。 这些血和之前从她嘴角流出来的金色的血仿佛不是从一个地方发源的。公主目夷似有所感,她捂住心口,仔细感受从那里迸发的心跳声,那是如此缓慢,慢的让她感觉这并非是一个正常人能具备的心跳速度。与缓慢的心跳类似,公主目夷也能感觉到周围的一切流速都变得异常缓慢。 第242页 简直就像是要死了一样。 但这种类似的感受,和那日杀掉通武侯一系乱党时相比还是要轻上许多,毕竟,还没有眼前发黑,也没有什么走马灯嘛。 那么这种代价,就是可以承受的。 她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至少就这具身体所带来的感受,她如今决计算不上是普通人了。 因为这种状况并非只有坏处,还有好处。最明显的好处就是,每到这种时候,她就能感觉到自己对于这具身体的掌控抵达了每一处细小的角落,内心会产生一种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狂妄感。实际上每一次,也是这样。 但这还不够,不过现下的这种状况,可没有时间耐心琢磨这种身体上的变化,她看着周围燃烧起来的熊熊大火,再度吃下一枚提神增力药丸。这种以透支生命力来取得暂时性完整气力的药丸,这几日她不知道已经吃掉了多少,只是她根本不会去想由此带来的后果。 尽兴就好。如果说收拾完眼前这个烂摊子自己就会死,那也无所谓。 在公主目夷面前摆有时令鲜果的木案还是完好,自然,那放置其上用于盛酒的酒器也是完好的。单手拎起金银错镶的青铜尊,任其相对清澈的酒液漫出酒爵。再单手执握起酒爵,仰头将其一饮而尽,由此数次。 她金色的眼中看不见任何东西,这世上也再无任何东西能够被她看在眼中。 因为此刻当是,沉醉之时。 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直到视野慢慢变成了红色,萧十一才慢慢睁开眼睛。他咳嗽着,挣扎着起身,鼻尖萦绕着的净是呛人的味道。推开倒在身上的木头架子,他才发现不知何时,这处有十万秦军蔓延的山道已经尽数被火焰吞没了。 发生了什么他并不知晓,他只记得先前在准备刺杀秦军在白刍之下的四位副将中的一位,刚要得手之时便是眼前一黑,继而大片大片相连的白光照耀得他睁不开眼睛,随即他便失去了知觉。想到这里,他似有所感,便是抓紧时间找寻起之前他预备刺杀掉的那位副将……结果,刚把目光移过去,他就看见了一具可以代表其身份的铠甲静静地躺在了距离他不远的左上方,而里面的人,早就不知去向了。不对,不是不知去向。待得他走近,便是发现那铠甲所压覆的土地上多了一层黑色的颗粒物,隐隐能够看出人的形体来。 电光一闪间,他不得不联想到一个极为可怕的可能,而这个可能让他的头皮都要发麻了:火灾的来源便是这些人自己。是他们燃烧了自己,才导致了这场漫无边境的火灾。 可是怎么可能呢?不管怎么想也不可能吧。 在走出去几步远后,萧十一碰到了自己的一位属下,看他的神情,也是才醒来的模样,随着向秦将白刍招待齐国公主露天营帐行进的深入,他慢慢地和自己的属下们汇合,到了最后他竟然发现,一起来的八个人,竟然没有一个损失,这放在来之前,根本是不敢想的事情。当然,在途中他也发现了一些没有死去的秦国军士,和他们被烧成灰烬的同伴不同,那些军士浑身上下就连一点烫伤也没有,可和当时昏厥的他们不同,那些军士似乎是亲眼见到了同伴死亡的瞬间,极大的刺激致使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代表惊恐的表情,只顾着往秦国的方向奔跑。 他们要回家。就这一个念头就足以让他们忽视掉萧十一一行人。 「先去保护齐国的公主。」萧十一向下属们重新下令。 可以说萧十一来到露天营帐的一路上基本是畅通无阻的。就是在隐约能够看到燃烧着的营帐旁紧插在沙地里的主将旌旗时,萧十一等人被拦住了去路。 虽然活下来的秦国军士大多是被眼前的景象冲击了想像,认为已经来到了无间地狱,不再记得自己本来的职责,但还是有迅速接受现实,调整状况,急速做出反应的军士存在。白刍的四副将,除却一个与他一同在营帐的司马谨,一个被萧十一刺杀却是自燃身死的之外,其他两个还是活的好好的,他们本来就是极具有号召力的人物,所以哪怕是面对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也还是急速团结起了一支数量不可小觑的精锐之军,与萧十一的目的类同,他们也是赶来护卫将军白刍的,只是不巧,恰好碰上了这一行,看起来是烧了他们粮草,更可能与此间异象脱不了干系的宵小。 这样的话,自然就不可能轻易放过了。 两方首领才打了个照面的情况下就开始了交锋。 「铿……」 两剑交击的声响似是某种动物发出了哀鸣,许久才在灼热的空气中扩散开。再一击,落后的青铜器与产自韩国上好的铁制剑在转眼间就分出了胜负,青铜剑跌落,还握着剑的手臂也随其软倒在了地面上。 也不都是兵器上的差距,萧十一原本就不是土生土长的兰翎卫,不如说除了原本的兰翎长,他们这一支就是当日萧氏私军里武艺要更好一些的精锐,民间和官家的相比就是远远不如,而且他这还是和身经百战的秦国将军为敌,能够撑到第二招,放到外面可能还是足以自傲的成绩呢。可是,还是没想过这么简单就落败了啊。 萧十一的整只右臂都被削了下来,肩部的切口处露出森森白骨来,不一会儿骨头被后知后觉的血液沾染,那种令人失重的疼痛感便是让他的整个身体开始莫名颤抖起来,乃至于太阳穴处冒出的汗珠一滴比一滴沉重,他没有痛苦地哀嚎,他依旧保有理智,可是身体本能的抽搐感使得他的下一步行动变得无比缓慢,他仍旧试图用左手去拔还在腰间,由那个人给予他的,是安平君,但原本是他们宋国的公子昌意的佩剑。 第243页 这时候秦军副将的第三剑已然噼砍过来了,那干脆利落的尖啸之声昭示着那柄的品质,而萧十一也自信属于他们公子昌意的佩剑不仅不会逊色,肯定要更加上乘。 毕竟这可是那位直到宋都沦陷,鏖战城头三天三夜也未损耗自身一分的绝世名剑啊。 『定然要一击让你的剑断成两截。』萧十一无惧那扑面的冷光寒芒,他已然准备好拔剑生死了。 这时候秦军副将的第三剑毫无阻碍地划过萧十一的脖颈,萧十一脸上的笑意只来得及从未满的笑意转为满满的不可置信,他都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他甚至来不及低头去看清楚左手拔剑失败的原因。 只有没有拔出剑的实感在秦军副将割断他喉咙的瞬间传导到了他嵴髓,都没办法在脑海中形成完整的思考。 黑髮如同湿掉的马尾那样落入血色沙泥中,就仿佛是这一晚的夜色。 「竟然被这样的人烧掉了粮草,真是守卫疏于防备。」秦军副将口中念念有词,也没将这个死在他剑下的匪徒放在眼里,他挥了下手,便是准备这名匪徒身后的人围剿一空。 「请等一下……」有些笑意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但是冷的彻底。 声音的主人终于走近,她穿着齐国封君的朝服,簪发的簪子不知道从何时不见了,长发掩映下的面孔只能够看清金色的瞳孔和纤薄的嘴唇。她手里的酒尊足有半人高,约有百斤,此刻被她如若无物那般拎着。她的身后还跟着一只表情惊恐,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的小兔子。 所有人都凭空被她的气势所摄。 而她放下酒尊,半弯下腰,从萧十一的断肢中取回那柄剑,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她缓慢拔剑,狭长的眼睛中笑意一点点消失,流淌出寂静的夜色,她说:「请让我踏尽汝等骨。」 这人真是让人瘆得慌! 第一百四十九章 秦军副将的长剑勐地噼砍过来。 「这人是敌非友,杀了他们。」另一副将挥了挥手,然后往公主目夷身后的一行人指去。 很快,能够震得燃烧火焰一抖的声音在此间响起:「喏。」 听这声音怕不是有千人了。 真的是不打算先管管主将的死活了,不过,既然看到他们出来,而白刍这许久都没现身,可能已经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了吧。 真不愧是秦军锐士,他们齐国的技击之士在这一点上可是远远不如了。 然而感嘆归感嘆,公主目夷在让出与她对手的那名副将的噼砍后,便是砍下了一个要越过她身前去的秦军军士的脑袋,还好此处算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处,就是她一人支撑,她若不死,就是万人也轻易过不去。 她不懂剑术,也不知该如何用剑,但是,当这柄剑被握在她手中之后,那种微冷的感觉很快抵达她的心脏,上窜至她的大脑。她金色的血液从额头流下来,本来是已经凝固的伤口,被这柄剑牵引着又重新破损开了。她自己仿佛是一个死物,已然和这柄剑融为一体。 像是春季融雪的声音,又像是夏雨滴岩的脆响,秋日黄叶飘落更兼冬霜凝结……若不是自己还在唿吸,还有心跳,她都要觉得自己已然变成手中剑了。 那个近处的人形早已模煳了面貌,徒留下眉心与胸口两处微小的红点,红点无限地放大,往四周蔓延形成无数条纵横的红色线条,不管从哪一处线条切入,最终都能够贯穿那个红点,于是最终,那两处红点就占据了公主目夷全部的视野。 她很安静,她怕一次紊乱的唿吸就失去了这种得心应手的灵感。不过,也可能并不是怕。她从来都不喜欢那种失控的感觉。 「氏名。」被聚在瞳孔内的金色彰显的是坚定的眼神,公主目夷握剑的手轻轻一抬,她低声说。 这声音只有在她面前的秦军副将能够听到,其余人都只能勉强看到她动了动的嘴唇。而这名秦军副将也不负她望,下意识地开口回应道:「秦非。」 长剑举起,落下。就像刽子手手中的大砍刀。 无数次。 被记忆驱使着,公主目夷又想起了那日田昌意于神明台禁地中被猰貐一巴掌拍死的事情。摇摇晃晃的画面最后让她将目光不得不落在了这名秦军副将的脸上。 这人的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变成了一种长久的青色。 公主目夷直接刺断了他的剑,将剑尖送进了他的胸口。 这样下去,迟早是要变成轻视他人,然后会玩弄他人的人吧。毕竟除却田昌意,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在她和这柄剑面前都是不值一提。 阴狠,暴戾,疯狂,残忍,果决以及,薄情寡义。 她正在被这些潜移默化的影响改变着。她知道。换作以往她肯定就会就此打住,不会再深入下去。既然已经杀掉了最有武力的这个人,剩下的事情不用武力也多得是方法来解决。而就算不能,也不应当放弃这样的努力……原本是这样的,但为什么杀人的剑还在手中挥舞着呢? 「我……」公主目夷张了口,却是将即将出口的话咽下了喉咙。 【我乐意】 这三个字在胸口处反覆被心脏以泵出的血液重复着,不断地向身体四肢蔓延。 不管是人与神相爱,还是神与神相爱的故事中,总有一条清晰地能够通往结局的主线脉络。在原本的预想中,她与田昌意的这个故事也应当是如此,在田昌意明白了自身的身份后,田昌意要被许多人争夺,她要因为一些必要的缘由被田昌意拯救,而她会拒绝这样的拯救,选择去死。 第244页 这样的话,田昌意就可以顺顺利利,漂漂亮亮地回归神位,去好好履行身为神明的职责了。这样的话,这个人间就不会再因为礼崩乐坏,征伐四起了。那紊乱的四时阴阳也能够恢復正常,春种秋收也能够像孔子时那样进行。 争斗停留在诸国的上层就可以了,大规模的战争根本不会有了……现在,这个杂剧话本都编烂了的故事已经脱轨到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我要是说出口的话,田昌意能够听得到吗?但我要是说出口,她肯定会生气。说起来,她生气是什么样的?我好像都没有真正见到过。有机会的话,真的想要看一看……】 【这些人原本都是可以不用死的】 【不管是人与神,还是神与神……而让天下苍生生灵涂炭的任何事物,肯定都是错误的】 【神明有玩弄人心的权力,因为人族本来就是神明为了打发无聊而创造出来的物种。可我呢,怎么能因为沾了田昌意的光就那么肆无忌惮呢?为了让她吃惊就那么肆意妄为地改变如今的天下大势……】 【看这个人,跟太子哥哥长得真像。不……应该是太子哥哥和他长得真像。也许,若不是我在祭坛上宣读了那所谓的即位诏书,他还会好好待在秦国边城。白刍已经数年没有出战的机会了。按照原本的天下大势,五国伐齐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毕竟我有那样的父王嘛。但现在这种局势,分明就是我为了保全齐国,一劳永逸,而致使其余诸国陷入纷飞的战火之中。一直胜利,又少失败的齐国就这样下去会变成什么样的国家。我真的想过吗?】 【而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太奇怪了,陈目夷。」耳边的声音变作了似是田昌意的声音,但又不是田昌意,她知道这是她的另外一种心声,「你是神明所喜爱的人,你懂吧?只要你想,你就能得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 【说到底,我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不需要那些】 「那么,让母后和太子哥哥死而復生呢?他们原本不该死的。本来你是没有能力,现在你完全可以做到这方面的事情。」 【田昌意说过……】 「她说的是不想,不愿意,也没有心情。这不代表是说不能。」心声使用着田昌意那足够蛊惑人心的声音在公主目夷耳边耳语,「向她请求,或者直接命令她。她难道能够拒绝你吗?她都许你天子之位了,让人死而復生又不是什么令人难办的事情。难道你没有那样的自信吗?如果她真的喜欢你,就不当拒绝你这人之常情的要求。」 「你都为了她一次试探下定决心弒父了,更进一步又能怎么样?神明最终也就是天道的一颗棋子,就像火有火神,水有水神,按理来说她也没有什么不同,还是不要太把她当回事,也许她根本做不到能让人死而復生这种事。关键是你要提出来。」 【你说天道……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天道这样的东西?】公主目夷停下挥舞着的动作,她周身十步内已然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了,她虽无言,可是燃烧的金色瞳孔内,那点夜色最终漆黑如墨,【神明本身就已经算是无所不能了,只是力量强弱的区别。非要用山海湖泽,金木水火这样的东西来区分他们,简直就像是为了配合这个俗世制造出来的另外一套管理体系。现在想来,在万年以前,神明一直与人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将火焰调整到了能够让我们烧柴做饭的程度,水流能够被我们饮用而不至于生病……后来神明之间的决裂使得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也开始了,但是有什么理由能够让神明憎恶我们呢,仅仅是因为田昌意所说的,我们这两个种族很相像吗?如果是那样,根本没必要跟我们一起生活那么长时间】 「你一直在自言自语什么?陈目夷,那应该是你该关心的事情吗?你已经得到了神明的宠爱,不应该趁在这时候去做一切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吗?得到了权力或者力量就要及时使用,不然得到又有什么用?」 公主目夷笑了起来,她看着眼前的一群秦军军士,就在方才,她已然将可以号令的另外一名秦军副将斩杀掉了,她没打算再动剑,也不打算再杀人,说到原因…… 【听母后的话】 【然后是听太子哥哥的话】 【最后是听父王的话】 …… 【按照我的本性,我根本说不出你那样大言不惭的话来,我说过我对于田昌意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我对她是永远的单相思,所以哪怕她真的说喜欢我,我的一厢情愿也会持续下去。从我出生至现在,无论何时都在向我声明我命运的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根本不是我的心声。我要做什么,你有什么立场对我指手画脚?】 「好好,那我不说这些了。那你说说你要做什么?你剩下的时间不长,能够做的事情根本不多。」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这可是我自己的事情】 最后的金色也从公主目夷的眼中褪去,拄剑为拐,她半弯下腰,再度咳出鲜血来,金色的血液洇染了长剑剑嵴上的刻字:以昌以意,以渊以献。 顺遂心意,直至结束吗? 说不定这一次,真的可以做到。 第一百五十章 公主目夷慢慢地直起身子,静静地站在众人面前,她身上的杀气在瞬间消失,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情况,但人人都能觉察到她的虚弱。取得那样的力量,应当不是全无代价的。 第245页 她声音微哑:「不管是主将还是副将,他们都死了,你们可以返回秦国了。」 但是没人回应她,虽然之前两位秦军副将在转瞬之间被杀的景象还歷歷在目,可是他们是秦国军士,军法最严明,也意味着惩罚实施的最彻底。战场上杀敌有一便进爵一级,倘若不是头上的髮髻可以用于辨别敌我,有时在战场上杀红了眼的军士还会将屠刀指向自己的同胞,奖赏是如此,在战场上逃跑,哪怕是将领身死,也会连累在秦地的一家人世代被乡里同族耻笑。所以这些秦军军士的选择相当有限,要么死,要么活。 「要是你们愿意,齐国未必不可以为你们提供一处生存之所。」公主目夷自然明白秦国的军制,她提出来的招揽条件有限,但对于失去家乡之人来说,业已足够。 依旧没有人开口,这千余人之所以能够为他们的副将所团结,不至于陷入混乱,就意味着他们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的家人也因为他们在秦国大多取得了一定的身份地位,若是寂寂无名之辈隐去身份姓名还好说,可是这千余人大多是彼此相识,关系也不是亲密无间,同仇敌忾是一回事,只要有一人生还归乡,按照秦国的检举连坐制,不能不担心是否会有人为了保全自身而检举他人。更重要的是,他们又怎么能够相信敌国之人的承诺。 战场之上,最是弃信背义,唯有生存永恆。 「既然你们已经做出了选择,那我也只能顺遂你们的心意了。」公主目夷将剑尖埋于泥土中的长剑提握在手中,她金色的瞳孔重新燃烧起火焰。 「杀。」替代已经死掉的副将的位置,那位为首的秦军军士高举起长剑,眼中全无畏惧,神情中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 千余声怒喝便成声浪,组成了利刃的余后部分:「杀。」 本来这处被燃烧的营帐与辎重车裹挟得只剩下了一条能够勉强通人的道路,但是从第一人带头冲锋开始,哪怕是要从火焰中穿身,从还燃烧着的木炭上踏过,这些人的表情都丝毫没有变化。 这冲锋一成,杀气就是铺天盖地,有飞鸟不察从边缘飞过,便是被惊落坠在了泥土之中,继而被接踵的脚步踩成了一团烂泥。 真是何德何能能够这样被对待呢? 公主目夷握剑的手紧了紧,她看着眼前的一大片黑色,大概一两个唿吸间,最前的那个人就能噼砍到身前了,这样的情况下,身后这些人…… 「你们先退远一些。」公主目夷头也不回,但声音大了许多,不然很有可能会被要到面前的声浪盖过去,「在这里你们帮不上什么忙。」 那七名兰翎卫自然是惟命是从,一个以极快的速度取走萧十一的断剑,一个把姜奢拦腰扛在肩上即是飞也似地跑远了。 「我不走……」被一介陌生男子那般扛在肩膀上,姜奢也顾不上礼仪,脸上立时多出了一股梨花带雨的神情来。要是不是在这个环境下,可能还算得上好看。 「虽然武艺都不怎么样,但运输货物还能算得上是一把好手了。」公主目夷看也不看那些噼落在她面前的寒剑利刃,倒是对兰翎卫这样的行为作风大加赞赏。 身随心至,随手一击将攻击全部拦下了后,她长剑一挥,就势盪开一道剑气,火海的热浪之中竟然凭空多出了一丝清凉,她面前的一大片穿着玄黑重甲的军士即是像秋收被收割的麦子那样应势被击倒,其中有一两个下手最为兇狠的所受到的反弹也更为厉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时,他们口鼻出血,样子颇为悽惨。当然,在公主目夷的有心控制下,他们之中无一人有生命之虞。 没有被剑气波及到的秦军很快组织好了新一轮的冲锋,而公主目夷这一回破解的方式更加简单,她以剑引火,硬生生地是在两房之间划出了一方足以隔绝的火海。火舌舔舐着周边残余的木料,在瞬间蚕食掉它们的生命力,将其化作一捧触之烫极的灰烬。 她往兰翎卫们奔逃的方向迈开步子,而之前站在千余人之首的那名秦军军士却是在她有去意的时候陡然拔地而起,穿过层层火海,不顾已经有些熔化的面皮与玄铁所制的头盔粘连在一起,他极力阻拦住她的去路,其后才粗声粗气地发问:「我们这一支,自在白将军座下,几无败绩。不可力敌者,纠缠无用,我会率领残军返回秦国。但是不知阁下可否告知我等氏名,以托王上问罪之用」 没有发觉杀气,公主目夷已然将长剑挂回了剑带上,她本来是想用田昌意的名头来做回应的,但是念头一转,她语调平缓:「齐国公主,陈目夷。」 问话的秦军军士闻言便是一愣,因为他是知晓这次白刍所招待的两个人,一位是齐国的安平君田昌意,一位则是齐国的公主陈目夷。他虽然不知道齐国封君所穿的服饰该是什么样式,可是也能看清眼前这人身上的衣物分明是男子服饰,莫不是说睁眼说瞎话但待得他凝神往上抬眼,也能看清楚这位的具体面貌时,他更是瞪大了眼睛,不得不认为对话所言非虚。 「麻烦让一下。」公主目夷不喜欢在这种披头散髮的状态下被一个男子盯着脸瞧,她眉头一拧,没打算就这些多说些什么,直接发话道,「莫要不识相。」 这话说的很不客气,但是秦人想来以强者为尊,虽然公主目夷的女子身份让这名秦军军士大吃一惊,他还是好声好气:「不会耽搁很长时间,只是尚且有一个疑问,不知今日异象是否和您有所关联?」 第246页 「有没有关联,这些还是交由你们王上自己去判断吧。」公主目夷的脾气在这时候变得极为喜怒无常,她瞳孔内的金色闪灭数次,语气比起寻常也一下子沖了许多。 这名秦军军士也察觉到了眼前人眼睛的不对劲,他当下有些脚底发凉,但是想了想还是壮了胆子说:「只是一问,也能让我等回秦国时少受些罪……」 公主目夷可没有心情跟这个得寸进尺的傢伙多说上一句话,她打断道:「你若是真心求教,便不要揣着明白装煳涂。你问我已答了,再说,就休怪我以你项上人头来祭你们的白将军。」 这名秦军军士便是摇头:「这可不行……」 公主目夷再度打断他:「你非要如此,也是多说无益。」只见她单手虚握,凭空便是擒住了这名秦军军士的脖子,然后轻轻一晃,只是一个极小的幅度,这名秦军军士便被她扔过了足有两人高的火海,坠到了火海的另一边,与其同伴相聚了。 姜奢隔着很远就看见了自火海中出来的公主目夷,她有些像小孩子那样跳着挥手:「这里。」说着,更是挣脱了看顾她的兰翎卫的束缚,快步向公主目夷走去,之后快走变成了跑。 身后的兰翎卫赶紧追上来:「那人影闪烁不明,若是认错了,就是撞上去送死,还是我等过去查看为好。」 「我看你们平日里得多吃些耳聪目明的东西。」姜奢这次跑起来竟然让身后的兰翎卫一时间都没能追上,她的声音飘散在空气中,隐隐中还有些欢快。 要说为什么,就是让姜奢自己来说,摸着嘴角弧度的时候,大抵心底都要有些罪恶感,这番目睹了如此人间地狱,她怎么还有心情笑出声呢但是,作为将要死的人却没有死,绷在生死之间的那根弦一旦得到放松,她的脑海中就只剩下大难不死的余韵了。 就是齐国歷史上,以只死一人的代价取得这样辉煌的胜利,也该是第一次吧。 几乎是在公主目夷因为再度吐血要跪倒在地的前一个唿吸,姜奢赶到了她身边,扶起了她,还好心发问:「没事吧」 公主目夷的声音很虚弱:「你看我这像是没事的样子吗」 「怎么会吐那么多血」姜奢难以置信地看着公主目夷的吐血量,手边都能感受到对方因为失血过多,慢慢变凉的身体,「你不会要死了吧」 这种状况下,公主目夷还有心情笑呵呵地说:「你看我这像是要死的样子吗」她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不复方才的凶戾,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你就不能直接讲话,非要兜这种圈子你要是死在这里,那几个人,可没办法护送我回临淄。」 「你信不过他们」 「就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姜奢攥着公主目夷的衣袖,差点让公主目夷就地晃动起来。 「我就是念了两句诗。」公主目夷说,「一句是『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另一句则是……嗯,我忘记了。」其实她就念了一句诗。 -------------------- 作者有话要说: 诗取自《秦妇吟》,之后的内容为作者自白,可自行选择跳过。 写这本书的初衷其实非常简单。 那时候我预备写的新书还差些素材,而在整理以前的文档时发现了一些可以用的上的废料。也许是看了之后认为还可以拿来用一下,也许就是不忍心写了那么多字就扔在电脑硬碟里吃灰,所以我就还是把它们拿出来了。 开头约是六万字的内容都是经由我修缮过的。而在修缮过后,我才确定了这本书的主题。我记得我在上一本书里面有提过,有特别癖好的神明和被圈养起来的凡人的故事……由此我便想到了一种心情……倘若已经抵达了这个世界的顶点,那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 世俗的顶点,以及非世俗的顶点。 所以就有了后面的故事了。因为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本文尚且只进行到一百五十章的进度,我也不知道写完之后这本书到底是算得上烂尾还是什么样的状况,所以暂且不谈这些,只谈到一百五十章的结果给予我的感受好了。 不得不说,这本书的成绩糟糕头顶。乃至于在第一次上榜后就可以确定是要被切书的存在,然后就是不死心往下写了。我总是这样,不到黄泉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结果往往不好,结果又往往不能左右我的想法。 我就是那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个人,自己与自己互为依靠,等到一段时间之后便是发现已经被丢在世界之外,被落后于时代的那一类人。 然而我却不能就此做出任何改变。 非是不愿,实是不能。实是不能,就是不愿。 我就是不想写别人写过的东西,就是不想要被人先自己一步猜想到小说的下一步走向,就是讨厌确定的不可以改变的故事结局。 这种偏执深深地刻进了我的骨子里,让我每一次准备码字时都带着一种新奇感,是的,就像我以前说过的那样,每一章,就是我自己也不能打包票地说是要写些什么东西出来。 我喜欢无人可以预测的,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故事发展。 我就想和读者作对,想要跟读者斗智斗勇,搞一些叙事诡计,玩猫抓老鼠的游戏,然后让小说偏离原本的大纲走向,让事态变得不可收拾,让一切都脱轨。 第247页 做个坏孩子什么的,摆出彬彬有礼的样子去说脏话,笑容满面做一些行为恶劣的事情……不得不说,某种层面上,这本书就是我内心的一种反映。 我想要,打破一切能够打破的东西,让它们四分五裂。这可能就是一种破坏欲吧。 对于这本书,从一开始我的要求就非常简单:只要两个主角没有死,那么其他的都无所谓。之后,又觉得,还是死一个比较好吧,要是不死的话,总觉得会缺点什么,或者说故事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不死一个就没办法收场的情况了。不过目前来说,我还无法笃定结果,这边就暂时不说了。 那么,我写这些的重点是什么呢?啊,想起来了,我还是想要重点谈谈阅读反馈,以及作者反馈这回事。 毕竟一直困扰我写作的并不是什么经济上的压力,不如说能够用钱解决的问题往往是复杂的,在这个方面,人的作用就尤为突出。这就是为什么时至今日,哪怕是机器大力推广的行业,也要注重以人为本的原因了。 虽然我是在码字,在写书,勉强能够算得上是一个作者,一个写手,但是很遗憾,我并没有能够称得上是读者的人。是的,不论其他的,就这本书而言,抛去那些可以存在于任何一本别的书的评论区中的评论,可以说一个像样的评论也没有。 我不知道什么好,也不知道什么坏。说是什么都不知道都可以。这简直是难以想像的,哪怕是说这本书没有多少点击,流量到盗版网站盗文我都要心存感激,也实在难想会有这种状况存在。 没有办法的我只能去可怜的人际关系里面去寻求一些读者。比较好玩的是,我找到的读者都是男性。嗯,倒不是说找不到女性,但人就是这样吧,这种事情面对异性反而更好开口一些,面对同性,可能要结结巴巴,做很久的心理准备,然后在要开口的那一刻前功尽弃,落荒而逃。 首先的第一位读者,对我的上一本书帮助很大,虽然是男性,但是情感非常细腻,他本身也能算得上是百合男子,但对于本书,他细腻的感情反而成了一种阻碍,导致我在询问他时,他除了感情戏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发生了什么,怎么发生那一切的?不知道,也没注意,再看一遍,除了稍微丰满了一点感情戏的了解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那时,本书一共是六十五章的内容。 第二位读者,是以前弃坑的游戏贴吧里面认识的,是个高中生,当然,今年已经高考结束,他可以称得上是准大一生了,也是男性。看书比较细,是个很会做笔记,很会问问题的人。我很乐得去跟他解释一些疑惑。他对于百合作品的见识并不多,比起我想要的读者,他更倾向于那种传统意义上的读者,能够提供的帮助大多是查漏补缺,找错字这方面的。我也知道不能要求更多……好景不长,在我一次因为工作的事情断更后,这种状态也没办法持续了。那时,本书一共是八十五章的内容。 第三位读者,同样是游戏,但认识的时间相当长,本身的学歷与见识都很广泛,以前也和他讨论过很多事情,只是,结果要更不堪的多。因为阅读习惯,以及阅读题材的限制,带有严重的先入为主的观念,再加上工作性质带给大脑的负荷,他对于有一定逻辑性的东西都无法去理解,常常是看了这边,就忘了那边,场景切换已经到了一章的大半,思维还停留在好几章前。他形容我这本书就像是某些粉丝自制的视频剪辑,但实际上才看了二十多章,而在进行了一段时间的交流后,虽然有很多增益,但都是在小说之外的,就好像看这本书会杀了他了一样。为了他不死于非命,我只好不再强求了。 第四位读者,去年是大一生还是大二生来着?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把内容给他看了之后,他一直给我发的表情包,太魔性了,感觉都没办法从脑海里面清空出去了。他反反覆覆就逮着一个问题问我,问我为什么时至今日还要用□□这样的戏码。太老套,太俗气了。主角那样被欺负了都不反抗?太弱鸡,太丢人了。爆种啊,不得搞点血统出来,最好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神兽血脉大混合……虽然是很好的建议,但是和这本书还是太不符合了,我只能拒绝,然后赶紧送走这位大神。总感觉再这样下去,可能都要搞几个千万年魂环出来了。嗯,我这绝对不是在内涵谁。 而第五位,这傢伙很久以前就戒掉小说了,而且倾向于慢慢变强的类型,在文科这方面是个意外的苦手,我一章三千字他要看上二十五分钟,而且实打实地践行着我写这本书的题材分类:睡前故事。坚持要在睡前看。碰上有时候游戏活动,或者意外要花费时间的情况下,这个时间又会被大大削减掉。他好像已经看到四十多章了,也许现在有五十多章吧。好像速度还可以,但是绝对没办法在我完结前追上进度,然后给出实际可行的建议的。 也许我需要的根本不是读者,而是编辑的意见也说不定。但我就是想要读者的意见,编辑什么的。说实在的,这本书还不到那个地步。这本来就不是一本专业性的书,哪怕是在网文这个领域,也不是。 我感觉,嗯,这本书已经没救了。到结尾也只能由我一个人来了。 毕竟这样的等待就是毫无意义的。我已经没有耐心了。 不知道在这样的心情驱使下,到结尾的故事会不会变得有些潦草,但我会尽量克制。我会尽最大的努力让这本书好好完结的。 第248页 然后我要说些什么?总感觉是在打一场明知道会输却不得不去打的仗。明知道会是不好的结果也要亲眼见证那样的结果。明知道那个身影正在一步步地走向夕阳,我也只能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秒也不肯浪费地看她走到终点。 这就是我的喜欢吧。 我喜欢的方式就是这样。 这就是我的爱。 我爱的方式就是这样。 如果我知道我所乘坐的这辆车是开往地狱的,那我一定要坐在副驾驶或者靠窗的位置,把那一切风景尽收眼底。 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火焰不怕变成燃烧后的灰烬,只怕自己燃烧的不够努力。 也许有一天我制造出来的火能够将全世界都燃烧掉呢。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感慨与也许,却都不存在于这本书里。这真的是我最大的遗憾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此时的延津城主府异常忙碌,齐韩两国对当今局势都能说得上话的两方人物都在这里,一方是韩氏兄弟俩,一方是田昌意。 当然,还能坐着的人里面也就他们三个了。 田昌意将韩昭才磨墨写就的誓书推送回去:「唯齐太初二十年,甘露元年,岁次甲辰,十一月庚辰朔,七日辛卯,齐王谨致书韩王阙下:虔守欢盟,共襄盛举。」 这本来是写在誓书最右的序言部分,田昌意只是把唯韩五凤十二年改成了齐太初二十年,甘露元年。 韩卓现在的样子跟猪头也没什么两样,他嘴巴开裂带出来的血迹还存在于田昌意的拳峰处,但面对国家利益,他可不能退步:「光说有什么用,这部分该是你来写的。」 而韩昭的关注点在另一方面:「甘露元年?我还以为至少要等十二月过去,才会改元呢。」 田昌意从笔山上取下一支毛笔,蘸了墨,另开一道竹简,按照韩昭所写的誓书,几乎是原封不动地抄录下来,她的眉头有些拧:「是到那时候才会改元,不过,你这誓书拿过去,也不是十一月就能定下来的。我尚且能够代表齐国便宜行事,你们应该还做不到这一点……」 韩卓要被田昌意这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气死了:「别太过分了。还不是兄长相信你,敢瞒着王上写这种东西,你以为这种事随便找个韩国人都能做得来吗?一旦被发现,可就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就算你们齐国给我们再多……再多……」 「钱也不行。」看着韩卓说话难受,田昌意很体贴地帮对方把话讲完。 「是的,就是再多钱也不行。」韩卓摇着脑袋,「你们齐国的刀币到我们韩国来,损耗都要走上一波。」 田昌意脸上半点歉意也没有,她说:「但你们要是不和我签这个誓书,今日连这个主殿大门也出不去。」 能够守着大门把人一个接一个地揍晕,这份能力也是没谁了。 这时候田昌意的誓书也抄录完了,韩昭顺便接过来看了两眼:「没想到你还练就了这样一手好字……等等,这笔迹好生眼熟,该不会当年你学字时和我临的是同样的碑文吧?」 「不是。」田昌意简略地回答,两份竹简都摆在她面前,若是第一眼看过去,这两份的笔迹是有些形似,但是,也就是有些形似罢了,论书法造诣,韩昭可远远不如她,毕竟她可是原版,「只是巧合而已。」 只是巧合而已…… 时至今日,韩昭可不会再将任何带有不确定因素的词用在田昌意身上。 说完,田昌意或许认为自己迴避的有点干脆,在拳杀了暴戈信之后,她身上还有一个公主目夷拜託她的小事情,就是与韩国签订盟约……确定友好关系,界定边境。和平并非是直接的目的,用停战这两个字来形容这份誓书可能要更加准确一些。而同样的誓书,之前公主目夷与魏国已经签过一份了。现下只是与那时候所做之事的一种重复罢了。 但既然已经强硬地让韩昭为她的誓书奔走,这时候不给点好处,不给对方找点事情做确实也说不过去,毕竟这种事也没有什么好藏着掩着了,等公主目夷在赭丘山道的所作所为暴露在天下人眼前,许多猜测都会凭空产生。 她的东西,自从孔子编书那个时候开始,就都毁弃的差不多了,如今若还有什么地方能够保管上一些,大抵也只有诸国的王宫宝库了。 就在田昌意打定主意,决定对方如果再问她一次,她就老实回答时,韩昭似是无意:「安平君,你有想过求仙问道,得享长生么?」 韩卓抢先打断:「兄长你又在说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了。」他意外地在这方面是个讲求实际的人。 「何出此言?」田昌意瞧了眼韩昭,发现对方正是笑呵呵地看着她。 「我在书上有看过这方面成功的事例,原本我也是不信的,但是那书就被保留在王宫宝库,年代也老的过头了。」韩昭完全不惧自己说出的是何种隐秘,只当是分享一个秘密,就那样讲与田昌意听,「水泼不进,刀噼火烧也不能损其分毫。肯定是上古时期的遗产。」 看样子是和当初田不礼所持的那副画卷是差不多的东西。 田昌意挑了眉:「说是求仙问道,莫非上面记载了些助以修炼的法子?」 韩昭摸着沾有墨香的竹简表面,感觉跟剥去外皮的任何一种树木都要圆滑许多,他笑了笑:「果然是瞒不过安平君,所言甚是。实不相瞒,那本书存放在王宫的时日不短,从韩国立国伊始,也不知道有多少代君主试图按照书上面所载的方法吐纳真气,锻鍊自身,奈何就是没有半点作用。也是当今王上认为可能是王室这一脉不适合修炼,託了些幼时玩伴参与其中,我也是有幸,得见过其中几页,修习过几日,但结果显然……那本书只能看,用是用不上什么的。」 第249页 「给韩王用作护心镜,不得不说是一种好用处。」田昌意说。 而韩昭将手从竹简上移开,他紧盯着田昌意的脸:「直觉告诉我,安平君你可能知道其中一二,可否为我等解惑?」 有高绝于人的武艺,能够产生不一般的异象,再加上这让人不得不怀疑的字迹,连续三件事攒在一起,就值得韩昭冒着触怒对方的危险强行问上一问。更何况现下对方于他的隐秘之事,没有半点起伏反应。这可太不正常了,不是吗? 韩卓此时也明白自家兄长为什么要这么和田昌意交谈了。 「兄长你怀疑这傢伙是和上古的神明有什么关系吗?」 「行为作风有些对不上,古之神明多是慈爱,后面有些暴戾伤人的,使用起神术仙法来也不会那么大费周章。要么就是搞得众人皆知,要么是神不知鬼不觉。不会做这种让人心生猜疑却无法存有半分敬畏的事情来。」韩昭正色回答,却是对着田昌意的脸说的,「我怀疑你是故意为之,但是猜不到要有什么样的原因要你这么做。」 韩卓对此却是不屑一顾:「我认为兄长你还是想太多了,这傢伙要是真的能和神明沾上关系,哪里需要大老远跑到延津来,想让暴戈将军死,不就是一个念头的事情吗?」 「所以说……」韩昭嘆了口气,认为自己这个弟弟还是过于幼稚,他刚刚才说过,又提出这样的疑点来,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因为公主殿下没命令我这么做。」田昌意想了下,「她让我先来延津和你们交涉,然后杀了暴戈信,没说过要怎么杀,要花上多长时间,所以我肯定是怎么方便怎么来了。」 竟然回答了。 然后,也没有就之前的问题有任何否定的意思。某种意义上,不就是代表承认了吗? 「你不是安平君田昌意。」听到这里,韩昭瞳孔一缩,「你还是人吗?」 「我当然是田昌意,实际上,若我不是,也不会有人再是了。至于是不是人,就目前的状况,相信我不管是承认还是不承认,你都不会认同。」田昌意也开始严肃起来,「但你都问到这份上了,我也额外回答你一个问题好了。算是赠送。」 「什么?」韩卓喊得超大声。韩昭都要怕殿内那些被揍晕的人被他愚蠢的弟弟给吵醒了。 「你哥哥说的,上古时候的助以修炼的法子,怎么到今日不能用的原因啊。」想起来,这也不是田昌意第一次回答这样的问题了,但上一次,已经是太久以前了,她还是很高兴有人能够把这样的问题摆到她面前的。 「那么原因……」 在回答之前田昌意有点卖关子似的问了个问题:「你知道现在麦子播种的时节和孔子时相比起来有什么区别吗?」 「这……」这个问题,休说是韩昭,就是韩国的大司农都不一定明白。 「和这个原因类似。会用不了,当然是因为现在的天地和那时的天地相比,变化太大了。」田昌意说,「从前天地有元气,大家都是万物之灵,然后千百年,哪怕什么都不做,修为都会自行上涨,比强,便看谁年纪大一些,谁出生在前谁出生在后,肉身成圣的例子胜不胜数,一只石猴子打上那天庭也是有过的事情。后来,元气没有了,代替的就是灵气,像天生灵根,香火愿力,金丹法宝……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就都是那时候鼓捣出来的。再后来,就是你们人族所说的末法时代了,修炼愈加艰难,到最后,三千大道,道统尽数断绝。」 「可是总不会无缘无故这样……」韩卓感受到了兄长有些兇狠的目光,只好小声嘟囔道。 田昌意半闭着眼睛,感受着由殿门之外吹来的微凉的夜风,她已经完成了这边的任务,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她起身,当然,在完全跨出门槛之前:「有听说过一句话吗?」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还天。」田昌意不忘了补充一句,「当然,这里面的人不都是指你们。」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人不是指我们,还能有谁?」韩昭有点不祥的预感。 田昌意很自然地说:「有神识的一切生物,比如一棵树,一朵花,一株草,甚至于说是一滴水。当它们脱离了自身的本职后,取得的一切就都是非分的。」 韩昭,韩卓:「……」 田昌意的步子开始越来越远,而这时韩昭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扶着木案,撩着下摆小步快跑起来,终于在靠着门框能看清楚那个身影时停下来:「那神明也算是这一类吗?」 就跟花草虫鸟一样,最开始的那些神明,也是因为是天地间的第一缕云,第一簇火这样的缘由而取得神位的,按照田昌意的说法,神明应该也能被归类于『人』这个范畴。 田昌意脚步一顿,她回头说:「要不我说不算?」 韩昭真想迎面给对方脸上一拳,但是他忍住了:「我算是明白那些神明消失的原因了,但是这样又引申出另外一个问题了,倘若如今的时代已经不再容许神明的存在,那么你又算是什么?」 不管韩昭怎么问,田昌意都不打算再回答了,毕竟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她都说的有点多了。同时她还从城主府的马厩牵走了一匹四蹄三白一黑的好马,就当是自己额外回答了那么多问题的回礼。虽然她真的要从这里拿点什么,这些人也阻拦不住就是了。 第250页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要赶到公主目夷身边去。 她分明记得没有教过对方使用神力的办法,不同时代驱使力量的方法都不尽相同,如果不是在这方面有过详细研究,根本不可能上手那么快。还挑在那时候牵引星辰,使得她差一点心神失守,险些与那个神位合二为一 ,重新回到青云之上。真不能不去想对方是否是故意的,但转念一想,她又安定下来,虽然没有给她英雄救美的机会,但好歹是没有出什么问题。 一次性几乎是将十万秦军覆灭,就是上古时候,这份力量的控制力也是不可小觑的。 而公主目夷却没有在原地等待田昌意过来的意思,稍微恢復一点气力之后,她便要准备出发了,顺便在此之前与兰翎卫一行的七人分道扬镳:「你们来时便是没有通知柘城的人,也不好再继续跟着我过去。」 虽然是这么说,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只是藉口,如果真的有心,像这样的事情,随便派遣一个人回去通知便是了,就是不说也没关系,兰翎卫自有一套应对此种事宜的应对之法。但这七个人绝不会就此多问些什么……就留下一辆来时的马车,就骑马折返了。 但姜奢敢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她眼里,多一人做事总比少一人要好上许多。 公主目夷好不容易不用再吐血了:「要是再搞死一个人,我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嗯……」姜奢能够大概明白这其中的一点心情,「公主殿下您没想过他会死吗?」她指的自然就是萧十一。 「无论在什么时候,保全自我都是优先的,在危及生命的情况下,我认为不管做什么都在情理之中。更不要说面对那种不可能对抗的对手还要硬撑着的行为,我认为这样很愚蠢。」公主目夷靠在马车内壁,正是在闭目养神。有一点她没说出口,她也没想到那柄剑萧十一会拔不出来。这是失算,她差点就要以为这是田昌意就她不经同意将剑借出去的恶有恶报了。 总是这样的,她可怜的一点良心会是如此隐隐作痛。 在公主目夷看来,多一人就是多一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我呢?真希望在这种时候,您也能这么想想我。」姜奢言辞间颇有不满。 「你不会死的。」公主目夷偏偏在这方面过于自信,「田昌意要我和你做朋友,哪里就会那么简单让你在这种地方死掉的。」 「这又干安平君什么事?」姜奢可不懂了。 公主目夷却不打算就此多说些什么,她失血过多,已经有了晕倒的紧迫感,这时候还是以休息为第一要务,她捡紧要的说:「你会驾车么?」 「驾车?我可是连马都不会骑,怎么会驾车的。」姜奢意识到了不对,干什么要这么问她,该不会是要她来驾车吧? 公主目夷闭着眼,语气悠悠然:「那函谷关你总大概知晓是哪个方向吧?」 听到公主目夷转变了问话方向,姜奢大舒出一口气:「这个自然是清楚的。」一般京中贵女可不会关注这个,好巧不巧她恰好知晓一些水文地理的知识。 「那可真是不错。」公主目夷夸赞道。 而此时的姜奢并没有意识问题所在。 「那驾车的事情就拜託你了。」公主目夷说。 「什么?」姜奢大惊失色。 「我也不会驾车,不过和现下的我不同,你还算有一副好身体。」 「可是……」 「别磨蹭了,那绵延的山火也不是能够一直烧的,你若不赶紧,等那些秦军恢復了镇定,随便来一个拦住你,我们都要被一锅端了。」 「所以说先前为什么不让他们把我们送出危险区再回去?」 「距离又不长。」公主目夷一脸睏倦地蜷缩起了身体,脑袋也偏向了一侧,她音量开始弱起来,「只要不把车掀翻了,其余的都随你。好了,别再打搅我了,我得睡上一会儿,这几日,实在是太累了。」 姜奢要抓狂,但是在感受到周围还有些热烈的气氛后,她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弯腰走到车头的位置,她有些颤巍巍地握起缰绳,循着记忆中府中马夫所行,她大喊一声:「驾……」缰绳也没动,但马是好马,竟然真的被这一声『娇喝』给喊动撒开了马蹄子。 就是方向好像不大对。 「等等,这是往东的方向,我要往西啊。畜……畜生,给我回来。」姜奢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马车的两匹马停住了脚步,而随后改变方向,又使她花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过,总算是马上正轨了。 不知为何,做这样的事,姜奢竟然有些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她也不懂是为何。 另一边,心神飘过层层的云层,最终在青云之上落定,田昌意举目下望,她能够看清楚公主目夷所前往的那个方向,函谷关……有点惊讶,但是要想压制住秦国,攻破函谷关确实是最为简单直接的选择,这样一想后,她顿时就将公主目夷没有将此事先行告知她的疑惑抛到了脑后。 当田昌意抵达柘城,最终从西门出,继续往西时,她看到了一个不算是老熟人的老熟人。 田昌意看着那个有好几日没有沐浴过,身上已经开始散发出臭味的人,有些嫌恶地捏紧了鼻子:「你怎么在这?」 「我领着人跑到柘城,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容易吗我?而且你那位朋友马车等一应事物都是我来置办的,可是花了不少银钱。」身为无盐氏商行的次子,无盐朗几时被这么对待过,但是一联想到对方确实惹得起他,某种程度上还算是他效忠的主公,他便硬生生地把怒气压了下来:「拿着玉玺印和你的剑的人是这么吩咐我的,也没说具体的时辰,我这不是怕错过嘛。」 第251页 「我是指她吩咐你在这里的原因。」没半点不好意思,田昌意也不想在这时候责怪这个属下一点都不懂得体察上意,她补充道。 「那个人要去和秦将白刍面对面商议,就带着萧十一那几个人,我不是胆子小,不敢去嘛。」说到这里,无盐朗便是老脸一红,「不说这个,主公你是从何处来的,这一路风尘,可需要接风洗尘一番?」 田昌意一点都不想戳穿这傢伙的厚脸皮,她嘆了口气:「上一次也是,你若是来了临淄,齐国国库我能够给你来管了……」 听到这里,无盐朗的眼睛都要往外冒光了:「你上次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要是这么说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肯定也是会去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挣钱嘛,不寒碜。」 「那幸好你没来,要是到时候我没给你,我都不知道要不要为了掩盖自己失信于人的事实杀人灭口了。」田昌意又开始面无表情说吓死人的话了。 无盐朗很尴尬:「呃……」 「那就不要浪费时间,走吧。」田昌意都没从马上面下来,她抖了抖手中的缰绳,两腿一夹,马儿嘚儿一声就撒开了马蹄子。 无盐朗瞧了眼身后,然后眼睛一闭,立马扑到到了田昌意的马蹄前,还好田昌意的控马技术还算不错,缰绳一勒,两只马蹄悬在空中,才没有在这城门口凭空产生一例惨案。 田昌意皱起眉:「干什么?」 「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无盐朗挥舞着两只手,一脸不满:「你那么着急干什么?」 「你问我干什么?」田昌意半眯起双眼,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种危险。 无盐朗也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了,他打了个哈哈才说:「别生气嘛,是还有句话他托我告诉你。」 清了清嗓子,顺带干咳了声,无盐朗才说:「不用赶过来,便在此处便宜行事。」 第一百五十三章 便宜行事……听到这话的田昌意望向了远处函谷关的方向,隐隐的云雾之下是涌动的山脉,而山脉层层堆叠,以人的视线所及,远远不能到函谷关。 这是不想要她过去啊。 但既然是公主殿下的口谕,那便没有不去遵从的道理了。虽然心中万般不愿,但是田昌意是很擅长听话的人,她绝不会因为那么一分半点的疑问就舍下这当前之事不去做的。 「只是一年有余,那些宋地那些解甲归田的军士,应该是有不少还能用的。」田昌意嘀咕了起来,「至于郑卫……无盐朗。」说到这里,她叫了声眼前有些恶臭味的男子。 无盐朗正经起来,立时是双手拱手以待:「主公有何吩咐? 「你认为能够用钱解决的问题算是问题吗?」 「自然是不算的。但是。」无盐朗情知这样的话就是在坑他的前奏,「我只是个无盐氏商行的次子,还没品尝过钱的极限,我说的话是不作数的。」 「不要担心,这件事跟你是不是次子没有关系。从现在开始,你为我效力。」田昌意笑着说,「我打算在齐国国内禁止一切私人名义的商行,然后固定所有人的收入水平。不管是相国还是为街巷为人漆墙的小吏,所有登记在册的齐国人,每月收入,全部等同。」 乍一听这话,无盐朗就知道了,是的,跟他是不是次子没关系,因为在这种状况下,他们无盐氏商行彻底可以算是关门大吉了。私人的商行没有,那不就得是官家的,但是凭什么?商人不会同意那么做的,而要让每个人的月收入一样,不就是助长了人才外流之风么?燕国千金难求一才,而秦国,位同客卿的不知凡几,封位如此,封邑更是以千计,在这种情况下,齐国这样的行为无异于是自断臂膀。 「不要那么吃惊。我会这么提出来,无非是认为这条计策是可行的。」田昌意说,「在战争之中,无数人流离失所,能够给他们一把拿来餬口的米粮就已是非常不错的行为了,更何况,我会与他们饮食,与他们住宿,还能在此之外再给些钱,哪怕这钱很少,不及某些贵族平日百分之一的花销,但大家也都是能够接受的,不是吗?」 「主公说的极是,但是所需钱粮虽不多,但胜在人数斐然,我们哪里来的那么多钱来进行这样的赈灾行为?您是在临淄就安排好,就等实施还是?」如果理解成赈灾之下的极端选择,无盐朗倒也不是不能够理解。 「目前来说是没有那么多钱的。」田昌意摇头说,「跟临淄也没关系,虽说是打算,但目前只打算在郑卫旧地实施。」 没有那么多钱,而且还有个很关键的问题。想了想,无盐朗还是开口了:「只这般去赈灾,钱粮花销不可胜数,不如以工代赈。黄河一脉的水患在夏冬交替时最为频繁……」 「这会是其一,但更多的,我想将郑卫之地的城墙进行改造以及一些诸如农具铸造的手工业发展进行投资,然后,我要将郑卫之地的官道修到临淄去,以后在临淄,只要你想,你便能一路畅通抵达齐国任何方向的边境之地。」 这位的野心比想像的还大,但就是不知道这野心具体实施起来能够有几分,总之,无盐朗并不看好。 但田昌意还没说完:「既然郑卫两地都需要修建官道,那就地征人的效率不够,管理起来也甚为麻烦,可以为此特例成立一支用来修路的队伍,只要及冠以上至不惑以下,较为年轻力壮的男性,每个月付一点比平均收入高上一些的刀币,其余都由我们官府一力承担,几乎用不着他们额外的花销。而若是其他区域有遭遇兵灾的人要加入,就禁止,知道么?」 第252页 在这样的战争时期进行修路的事宜,怎么想都让人觉得奇怪,但是让无盐朗具体来说哪里奇怪,他又说不出来,只是商人的直觉告诉他,这并非是什么好活计。 田昌意还在说:「至于怎么管理,就按照齐国的军制来吧,无盐朗,你应该知晓齐国的军制吧?不过不知道也没关系,这样的事情不会只让你一个人干,我会从宋地抽调些人手给你,你好好使用他们便好。」 齐国军制。这么敏感的四个字一经田昌意说出口,无盐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什么修路,这分明就是披了一张修路的皮在徵兵,也不整宋地的兵,就征郑卫的,这不就是欺负人家亡国百年有余,对于齐国的认同感比宋地高上许多,欺负人家不会怀疑你居心叵测么?说是在郑卫之间修路,等到时候魏韩中随意哪一国把部曲拉过来,那修路的地点就不该是官道,而是前线了吧。 「倒也不用那么大惊小怪。我们已经与魏韩签订了盟约,盟约之中不仅涉及到边境的界定,还有平时的贸易往来。我与你的任务,此中才是重中之重。」田昌意哪里看不出无盐朗的心中所想,但方才所说的,才是第一环罢了,她揉了下眉心,才继续道,「不管是修墙还是修路,这些都需要砖石瓦砺,齐国地处平原,少量的原料尚能够进行供给,但是大范围的情况,就必须向外国进行购买。这也是我为何禁止一切私人商行的原因。」 「为了防止囤货居奇。」 田昌意点头:「刀币的流通只在齐国一国,要想从外国购买这些原料,都是通过足金的白银与黄金,这种情况下,势必会加强本国的贵金外流,这样直接的结果就是,以后就都不会有谁再使用刀币了。哪怕是齐国人。」 「你需要再额外成立一些由官府控制的商行,就是魏韩,和修建之事无关的物品,绝对不让他们放进郑卫之地。然后,对于魏韩两国来郑卫之地经商给予大力支持,若是有铁器,治水这方面的人才,我们保他衣食无忧,并给予一定的庇护。至于货物以及人力的结算,我们应当以刀币为先。」田昌意说到这里才发现自己一直是在马上,而无盐朗竟然也不嫌累,竟然一直是仰着头听她讲话的,好歹她还想老实做个人,翻身下马,她稳稳噹噹地落地,「方才我所说的,可都记清楚了?」 被田昌意这么一说后,无盐朗才还有些晃神,这几条计策似是可行,这样的情况下,其余诸国要想和他们做生意,就要证明他们有做生意的资格,但还有一个问题,他点头示意自己已经都记下来了,然后才说:「那么,就这么些繁琐要求,哪里的生意都可以做,他们凭什么和我们做?」 「如果同样的货物,楚国人出五十蚁鼻钱,那么我们就出等同于五十蚁鼻钱的刀币价格。要以白银黄金来进行结算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为了保证信用,他们从我们这里结算走了多少白银黄金,在交易之前,就要往我们的商行里存储多少白银黄金。一分不能少,自然一分也不会要多。」说到这里,田昌意都觉得自己有些渴了,为难她许久没有那么长篇大论说这种需要动脑子的话了,「当然相应的,我们也会给予他们一定好处。」 「那么好处……」 「我问你,如今齐国往诸国售卖的盐,是多少钱一斤?」 无盐朗略思索:「根据产地不同,若用刀币计,从差到好,八至四十八不等。」 「其余的我管不着,但从十一月中旬起,除了魏韩两国,食盐的售价全部翻十倍。魏国以翻了倍的价格三十取二十来进行售卖,等什么时候将那些魏军都撤回去了,我们再恢復原价。至于韩国,就原价进行售卖。」 好嘛,这原价卖东西还是好处了。 无盐朗有些不忍,继而提醒道:「非是齐国有海盐之利,燕国可煮盐,魏国有解梁盐池……」 「无盐朗,齐国若抬价,这两国岂有价格低廉之理。」田昌意一语将无盐朗的话堵死,「等燕国举国煮盐,魏国盐通秦国,才是我等昔日,桓公以盐克楚之道。」 无盐朗还真没想过做一介商人能够做到这个地步,想想就热血沸腾啊。 田昌意牵着马往鬼焰城中走去,她头也没回:「对了,不管是刀币还是白银黄金,魏韩两国向我们买了多少东西,我们也只能向他们购买同等数量的东西,就是实在是有需求,也要等他们先买我们的,我们再买他们的。」 「那这个数量要和其他地区挂钩吗?还是郑卫之地单独计算?」不知不觉无盐朗已经接受了田昌意这一套商业逻辑了。 「当然是要了。不这样的话,郑卫之地能够从魏韩两国买多少东西?」田昌意笑了下,「你先去洗漱一番,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不少。」 无盐朗还以为田昌意这么一说后就要扔下他自己单干了,没想到还会带上他,陡然间他竟然有些感动。 「让你开商行,现在可没时间让你从零开始,得让你和他们见个面才是。」 他们是……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详细道理取自《管子》,故善为国者,天下下我高,天下轻我重,天下多我寡。 第一百五十四章 他们是郑卫之地大大小小能够在当地说得上话的家族。 不仅有商人,还有许多士人。 第253页 取郑卫相交的黄池,无盐朗就此地看到了许多有些面熟的面孔。这场宴会的规模堪称国宴,却没有国宴那种正襟危坐的气氛,没有固定的座位,也没有必要的介绍,若是放在室外,格外像是暮春出游的场景。只有来参加的人,大家都在做自己要做的事情:瞄准『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或者敌人进行应酬。站在田昌意身旁,他身边也来了许多人,朝他嘘寒问暖。 无盐朗很吃惊,不说这些人的身份地位,光是一到黄池,第二天就能开设这样一个宴会来,田昌意就这两地的控制力,就比他想像的深。 可能是因为田昌意面无表情的表情太具有威慑力,那些人并没有和无盐朗交谈太多,大多是留下一句『以后就多多仰仗大人了』这样的话就散开了。 看情况,虽然没有公开,但这些人早就得了消息,这是来向他表忠心的。 「刚才那些人的脸都记下来了吗?」冷不丁地,田昌意冒出来这样一句话。 「啊,嗯。」这种事对他来说是分内事,自然是有好好记住的。 「他们就是你所开商行的基础,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你要不断把商行的规模壮大,若是有不合作的,就尽可能将对方的商行买下来,如果誓死不卖,你就把他们挤垮,总之,我不希望半个月之后郑卫之地还有不听话的商行。」 这个听话不听话自然就是要按照之前田昌意所说的在郑卫之地所实施的策略来进行界定了。 无盐朗记得无盐氏也有些生意是在这边,不过,他侧脸瞧了下田昌意的脸色,决心不在这方面有任何的私心。 宴会结束之后,田昌意向无盐朗引见了一支近千人的『私军』,这些人的名号,他没有亲眼见过,作为宋人,他也是有听过的。 「兰翎卫……」 「从今日起,他们便由你来驱使,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都可以让他们去做。另外这十人,务必让他们贴身护卫,以防性命之危。」 这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啊。无盐朗更加感动了。近千人的兰翎卫差不多就是全部了。真没想到公子是如此信任他,看重他…… 「这边就交给你了。」田昌意也不是故意打断无盐朗的感动时间的,只是她还很赶时间,「我要回宋地一趟。」 哦,宋地。只是这番去宋地究竟是要做些什么呢?作为一个宋人,虽然郑卫之地能让他大展拳脚的地方很多,但是毕竟是家乡,无盐朗不可能对家乡的发展无动于衷。 「徵兵。」田昌意补充了一句,「五都之兵都交给临淄那边驱使了。公主殿下要攻破函谷关,没点部曲,可是太不像话了。」 如果是因为什么必须之事的理由,就如今由田昌意当国的齐国,无盐朗认为宋地之民为其抛头颅洒热血也不是什么特别需要在意的事情。因为在某种层面上,齐国就是他们宋人的齐国啊。为国牺牲,不管在哪个时代都能称得上是荣耀的事情。但听到田昌意这番言语之后,无盐朗却觉得心里不够舒坦,什么叫『没点部曲,就太不像话』了? 虽然这话不该由他来讲,但是,要是不说出口,无盐朗知道,绝对会变成卡在喉咙里的一根刺,让他之后吃放喝水都感觉不舒服的,所以他心一横,还是问出了那个十分关键的问题:「公子,在你眼中,宋地的百万之民与那齐国的公主殿下,孰轻孰重?」 他没有再以主公这样的名号来称唿对方,而是选择了一个稍微能够拉近距离的。 这个问题,无盐朗认为自己是知道答案的,但是他,总还有些蠢蠢欲动的期盼之心,想要从田昌意这里得到一个他能够接受的答案。 田昌意笑笑:「你们跟她,没有可比性。」 「哦,嗯。」很反常,当真的听到这样一个不能接受的答案时,无盐朗却觉得自己平静极了,自己都认为自己的反应不正常,可是,要是田昌意不这么回答,他才会有够吃惊呢,右手摩挲着左手虎口,他说,「公子,去宋地之前耽误两刻钟在这里,应该无碍吧?」 「有什么紧要事吗?」田昌意虽然这么说,眼里却没有多少波澜。 「想问问您和那位公主的事情。」无盐朗说,「能够值得公子您如此看重,那也是位奇女子吧?在下实在是有些好奇。」 「奇女子啊,要是她听到你当面这么说她,可能并不会很高兴。」田昌意唿出一口气,身体有些放松,「而至于奇不奇的,你们不是已经见过面了吗?」 「见面」无盐朗自认为这段时间,他都在宋地,可是没有…… 田昌意好心提醒他说:「不说那枚玉玺印,就是那柄剑,等闲我都是不可能离身的。」 「那就是女扮男装了。」无盐朗陷入了沉思,「不过,男子与女子的面容轮廓多有不同,按理来说,我也算见多识广,不该分不清,认不出来。」 听到这句话,田昌意差点在心里笑出声,哼,她这许多年,不也是没有一个人认出来吗 「公主殿下是这样,除了性别,她的为人,她的行事作风。就没有哪样能和女子搭上边的。」田昌意用自己的解释给了无盐朗一个台阶下,让他不至于在这样的疑问里去钻牛角尖。 「公子所言甚是。」无盐朗表示贊同。 「我这样的回答能够让你满意是最好的。」 「……和齐国的公主相处的怎么样?」无盐朗却没有君子发于声,止乎礼的礼数,胆子大的竟然敢来打听主公的隐私了。 第254页 「还好。」田昌意有些不适应,但是也不是不能回答,「跟她一起,我总能学到许多。就像那轻重之道,也是她讲与我听的。」 这话说的就实在是扯淡了,公主目夷会主动让她看的书,就没有基本和恋爱之情不搭上边的,实在是往年她自己所看的书籍里面摘录出来的。不过,公主目夷于这些事应当也是清楚的,毕竟之前在桓公台,公主目夷答齐王田朝时就非常推崇管仲之学。她只是明知这些事,然后便宜行事,代替公主目夷将这些事情给做了而已。 「有那样的胆识也便罢了,竟然还有这般见地。」无盐朗不由得啧啧称奇,「我原本以为齐国公主只是一介空有美貌,还担心公子你那般看重她,实是错付了,现下看来,倒也配得上公子你。」 「若是比美,她应当是比不上我的。」田昌意的关注点却很奇怪,她摇摇头,「真要是说配不配得上的问题,我应该是配不上她的。」 无盐朗可不允许田昌意这般轻贱自己:「公子休得这样讲,我们宋国虽亡,但宋地还在,宋人还在,公子你的相貌不说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但在我走南闯北这许多年里,也是独一份的了。你还有那样一份好武艺……」 这样夸人的技术,田昌意都为他臊得慌。 干咳了两声,让其打住,她说:「你应该是有成家吧?」 「不瞒公子,宋国既亡,不破齐国,无以为家。但就现今的状况,应该在明年开春就能结亲了。」 「媒妁之言?」 「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样的回答,才是这个世道里最为正常的流程。而看无盐朗的表情,也是丝毫不认为这样的做法有什么奇怪之处。 田昌意不打算就此发表任何意见。但无盐朗却是有些不依不饶。 「反正我不许公子你说什么配不上这种话。」 这个人根本不清楚她与公主目夷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才会这样着急为她主持正义啊。 「我曾经失忆过。」田昌意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在内战失败,父亲逃往齐国的路上,我们被宋王指使的人截杀,许多人都死了。等我失忆醒过来的时候,最后陪伴我的那个人也死了。但是,我是不可能失忆的,只可能是我故意那么去做。你可知晓,我选择遗忘的原因」 无盐朗曾经一直以为宋太子是因为水土不服病逝的,但是这段话透露出来的信息却不是让他在意那个的。失忆,遗忘。还能有主动失忆的人吗?那不就和装疯卖傻差不多吗? 田昌意读出来了无盐朗的心声:「装疯卖傻啊,你要这么说我也没错。」 「我一开始就是那种看着旁人眼泪与鲜血而无动于衷的人。所以就想要把那份无法共情的本心藏匿起来。不能说是故意的,但是实际上的结果并没有改变。她的父王母后,以及待她十分亲厚的太子哥哥,都是在我眼前死去的。我就想着,她什么时候能够痛恨起神明呢?如果她恨我的话,那她就可以杀了我吧?」田昌意抱着双肘,看那空中飘散又聚起来的云朵,「而如果能杀了我的话,她就能活下去了。」 无盐朗不懂,他一点儿也不懂。 「好歹我也算是个神明,不打算向我祈求一些东西吗能力范围内的,都不需要代价哦。」 对此,无盐朗头摇的像个拨浪鼓。 --------------------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里面等同于五十蚁鼻钱的刀币应该改成六十蚁鼻钱的刀币。 第一百五十五章 「也是,跟我做过交易的人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你算是明智的。」被拒绝后,田昌意的表情也没变。 「还有一件事。」无盐朗说。 田昌意微微侧身,一缕长发盪过她的胸前。 「神明。您说的是真的吗?」无盐朗本来以为田昌意是在开玩笑,但是感觉又不像是作假,出于对对方的信任,他也只能选择相信。但这样的话,他就有一个不得不问出口的问题了。 「啊,是。」 「那如果是我们宋人的神明,您为何会坐视我们宋国灭亡呢?」 宋人的神明啊。因为一直生活在宋地,会被对方这么称唿也是常理。 田昌意脸上还是一派笑呵呵的表情,但眼中却没有任何代表欢欣的情感,她的冷漠与旁观在此时终于抛去了覆在上面的稀泥,显露出原本的峥嵘模样:「虽然齐国所行都是不义之事,但就公子昌意本人而言,彼时宋国的君主要比对方更加不堪。」 「所以就那样拱手将宋国送与了齐国吗?」 「既然是战争,可以没有胜利者,却必须要有输家。像那种状况,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不论是哪一方失败,失败的那一方都将被扫进歷史的垃圾堆里。就这方面来说,我认为你们在齐国治下生活会比宋国治下生活得更加幸福一些。」 「那我们的传统,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底蕴,属于我们宋人的一切就该沦为齐国的一条支系吗?不对,但哪怕现今已是以宋代齐,至少就明面上来讲,我们宋人已经失去了存续的一切立足点。」无盐朗说到这里已然是有些激动了。 「倘若你们能够不依靠我就能取得胜利,能够生存下来。那么像我这样的神明自然是不会随意替你们做出选择。」田昌意想起那日在神明台,田不礼那位族兄在死前说出的话,她也不知晓这时候说出这番话迟不迟,她说,「若是你们能够拒绝我那样的选择,我怎么可能将那样的选择进行到最后?实际上,要不是我的话,所谓宋国,应当在齐太初十六年就该灭国了。没有丝毫感恩之心也便罢了,还要如此责怪我么?」 第255页 田昌意最后那句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无盐朗当时的表情便是白了大片:「我,我不曾有这么想过。」 「也罢。」田昌意的表情依旧平静,只是眉心间带了一点柔和,「你们人不都是这样的族群么?得意便忘形,相当的自以为是。宋国的立国根基原本就是由我赐下的,就是我不讲道理地将其收回,将你们全数覆灭,那又怎么样?届时已成为山间精魅,半点神识也没有的你们又能去哪里哭告自己的冤屈呢?」 这种突如其来的敌意让无盐朗有些手足无措,宋国的歷史,像他这样的商贾能够知晓的就是管中窥豹的内容,又怕粗略说出来的又是经过岁月篡改的惹得对方不屑,他都不知道哪句话说出来是能够有底气,更不要说,他认为田昌意某种程度上说的没错。神明本就不需要对人负责的,神明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他们是创生人的创造者,原本的人本就是神明手中的一坯黄土,用以把玩的泥偶。 只是后来的女娲出于某种目的,才促使了后来的人间三千繁华。 说到底,人族的一切发展都和神明脱不了干系,若是因为神明没有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行事,完成自己的愿望就心怀不满,便是再不知所谓的人也是不明所以的吧。 无盐朗完全没得话说。 田昌意拍了拍手,似笑非笑:「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让你心里感觉别扭。不过你太过于信任我的话实在是会让我难办。有些事倘若不在事前说清楚,迟早会给后续的事项造成麻烦。说白了,你就当做看待天灾那样来看待我就好了。我的率性所为,有时会给你们带来好处,有时又是全然的坏处,但往往都是坏处。但就像天降陨石,当时会给一些城乡部族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但之后挖掘出来的陨铁,只要锻打成型,不是比韩国棠溪最好的锻剑师的得意之作更要用的得心应手么?大家还是不应当只看我所带来的的坏处,还是往好处看更加会让心情愉悦些,不是么?」 「就是三岁的小孩子也知晓,打不过就加入这个道理吧?说到底,人是没办法和神明抗衡的。」 田昌意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你不会以为因着我这具身躯乃是生在宋王宫,我就会多对宋人的你们另眼相看吧?」 要是身后有堵墙,无盐朗肯定此时四肢都攀附上去了。 而看见无盐朗此番作态,田昌意低笑了声,眉目间也尽是和善:「不过……也不是不可以。」 无盐朗觉得田昌意这话说的漫不经心,但就是这样,让他打心底里没办法不生出一股寒意来。 「你这边事做的好了,要是得了公主殿下的赞赏,就是我的脸面上也有光。」田昌意如此说道。仿佛先前那一阵夹枪带棒的话都是为了这句话做准备似的。 「公主殿下,是齐国的公主……」 「往后便不可再说什么齐国的公主了。公主殿下就是公主殿下。」田昌意说到后面,语气都显得飘渺,「于我而言,她也便是那个她就是了。」 但是无盐朗还有些自尊:「那日在楚丘,如果你一开始便是这么个打算,我不可能答应你的条件。我肯做那看起来是血本无亏的买卖,也非全是你那虚空给予我的那些条件。我是怕死不假,父亲兄长也都知晓我这人最是嘴巴上的义气,实际上是最胆小如鼠的。但若是你强令我去临淄,我未必会不从。士为知己者死。不满会激发反抗,反抗就需要旗帜。先王死了,先太子业已早逝,若是你还活着,宋国要復国,你无疑是最为正统的继承人。可若你甘为那齐国公主的麾下,你要表你的忠心,自由你去。管你是什么神明,我要做的事情绝不会退步。我侍奉的主公若不是你,那我不如丢下这压肩的担子就去哪里的深山老林,哪怕餐风饮露,也绝不会向那劳什子的齐国公主低一次头。」 「话说的是挺好的。」田昌意于虚空之中掐住无盐朗的脖子,她的神情也变得漠然,语气也是淡淡的,「但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心口如一了。」 託了公主目夷的福,现下的田昌意虽说还没有回归神位,但也能略微使用一些神力,虽说还没办法做到言出法随这样的事情,但隔空取物这样的事情做出来,于她而言还算是驾轻就熟。掐人脖子,她都不敢多用力,只是往上提了提,便能看见对方双脚离地,那张脸立时变成了犹如猪肝一般的颜色。 「不管……怎么样……我,我都……不会屈服的。」无盐朗连反抗的力气也无法从四肢中生出来,他只能尽可能地留下一句能够算是遗言的东西,「你……休想……休想……让我按照你的想法行事。」 像是过了很久,但其实也没过去很长时间,也就是一次微笑的时间,田昌意歪了下头,面上只是无邪的笑容,她在无盐朗将要窒息而死的前一个唿吸间松开了手,使得对方虚空坠地,砸了半膝盖的灰尘出来。 「其实,你要是能够在做好你那些分内事之外还有这种多余的心思,我也并不讨厌。」田昌意蹲下身,已要落到地平线之下的太阳的余晖将她整个人的轮廓都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辉,她说道,「我也很期待你在她眼皮子底下搞那些小动作,如果真的能够让宋国復国号,不也是一件挺好的事情吗?」 「挺好的事?」 「你们要是都那么听她的话,我可是要头痛的。」田昌意看着那些不知何时出现在周围的兰翎卫们,视若无物那般说道,「……要是我死了,她可该多无聊啊。」 第256页 无盐朗从未想过神明会死的可能,但要是神明不会死,这位,也不应当成为存世的最后一位神明。难道是已经到了寿终之时吗?就算是神明,也仅仅是比他们人族寿命漫长近乎于长生,其实并非是长生? 「别想那么多,我自有我的道理。」田昌意站起身,这回她是真的要去宋地了,「若是郑卫之事处理得宜,不说齐国的国库,天下的国库也都是你的。」 这里的一切,相信通过她的眼睛来俯视这天下的公主目夷也是有看在眼中的吧。这可不能怪她,要不是公主目夷吃了那么多丸药,让原本不长的寿命变得愈加短,她也不至于这样全盘托出。 驱马正是往黑夜中奔跑。 我已经杀掉了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神明。已经度过了太长太长的岁月与时光。人间的繁荣,世俗的变迁,那些包含敬意与恐惧的眼神……我什么都看不见。还有什么能够威胁到我?还有什么值得我去追求?我已经厌倦。 我开始堕落。 因为,我已是最后,也是唯一的神明! 我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兴趣。 我已经可以,死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友情提醒一下,隔壁准备月底开新文,《你是小丑吗?》到时候看情况是日更六千或者一万,这边也会保持正常更新的。 以上。 第一百五十六章 十一月中旬,于齐国东海之境而言,还算是秋日,但在这秦地,已是有纷纷的雪花坠落下来了。 仰头看那些雪花,细薄也有鹅毛那样的大小,而大的,说是锅盖,等闲都是有人信的。 姜奢都不曾见过这样的大雪。虽然冷的嘴唇都变得青紫起来了,但在披上了一件大麾后,她立即就恢復了全部力气,非常有心情地在雪地里踩来踩去。 就她们两个人,哪怕是那函谷关上的守城将士有看见她们,大抵也是会当做看不见。 绝涧之上,公主目夷往函谷关望去,那人造的关隘竟然比这天然的险处还要高些,怕是居高临下的状况下,看所有人都只能是类似蚂蚁那样的小黑点了。这可比秦王上早朝时能够得见的风景要更加壮丽。 函谷关号称『天下第一关』,至今为止也只有齐国的安平君章子有从外攻入过一次。而究竟是如何攻破,偏偏当时为章子所领的那几十万军士,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个所以然来。兴许当时的确是有神助,所以函谷关关门自然洞开,愿君多採撷。 公主目夷和姜奢一路从赭丘赶到函谷关,光是马匹就换了三次。待得上这山中绝涧,又是花费了大半天的时间。毕竟她身体委实不好,而且姜奢也不是什么四肢体勤的人。这观望的时间再走了两刻钟,公主目夷总算见到了秦国相国应侯的使者。 僕从马车一应物什都留在山下,公主目夷见到的是一位拄杖穿着木屐的老者。这人身体还真是不错,敢在这样的冬日穿的如此单薄,但在看见姜奢还在雪地里面扑蝴蝶,公主目夷又决心不再就此发表任何意见了。待得人影近前来,公主目夷面上显露出了些微的惊异:「应侯?」 来者正是秦国相国应侯本人。 当初随母后从秦国最西的陇西到燕国最北的边城一路游学,公主目夷是认识了不少人,这应侯便是其中之一,不过那时的应侯就已是秦国相国了,但在自己与对方的相处中,对方根本没有什么相国的架子,他的行为处事和那些街巷之处的老叟没什么两样,对她,颇有些含饴弄孙的意味,可是,便是寻常就是最大的不寻常。 那时在咸阳待了半月有余,吃住都是在应侯府上,平日里的所听所见,总能让她与这位老者的相处中带有一丝畏惧之感。他根本不在意妻女生病受伤,为家乡的魏国若是陷于战火之中,多半也有他火上加油,至于秦国,他也不在意那些秦国人是怎么编织对他的骂名,他只在意政令推行下去的时效性。或者说就没有多少东西能够被他放在眼中,被他在意。白刍能够成就『杀神』之名,未免没有他的助推之力……他的眼里只有当时被险些鞭笞致死时,那位神明给予他的一饭之恩。 是的,田昌意仅用一袋馒头将让这个糟老头几乎贡献出了自己的一生。虽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公主目夷都没搞明白:那位宋地的神明是如何跑到魏国去的。 当时的母后尚且问话于他:「神明台的神明虽然于你有恩,但要做到这份上,真的值得吗?」 当时还没那么老的应侯却是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那时听闻这句话还不大明白这意思,而时至今日,公主目夷却有些懂了。 只听见应侯悠然一嘆:「哎,没想到会那么没用。」 这没头没脑的谁知道说的是谁。公主目夷面上是一派镇定自若的表情。 应侯接着道:「白刍就这么死了,枉费我给他准备的下葬之处。」 应侯的语气中充满了遗憾,但是公主目夷分不大清这人是遗憾白刍死的简单,还是遗憾准备的下葬之处没有被用上。在公主目夷看来,这位秦国相国实是秦国能够崛起于诸侯的有力支柱,毕竟能够使天下畏秦。不过使得他于世有名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本是魏国一位中大夫的门客,因为被当时的魏相污衊通齐,差点被鞭笞而死,却是忍辱负重,与当时驻守于魏国的秦国使者返回秦国,以那三寸之舌,终是在秦国朝堂博得了一席之地。 第257页 和苏秦来齐的背景多有相似。 在苏秦暴露之后,世人都知其人是燕国派来的间谍。 而这位,哪怕章子攻破了函谷关,也是好好地在秦国做他的相国。 其中高下之分,一眼便知。 「你倒是不愧于你母后的栽培。」应侯用一种极为平静的语调道,「一面之缘也为难你记得清楚。」 公主目夷这时的装束其实颇有些不伦不类的,身上所穿还是齐国的封君朝服,但是发冠早无,头髮就散下来,那面部轮廓的柔和之感,也无法让人轻易认为她是一介男子之身。但也不能轻易断定她是女子。 但老者的目光可是毒辣…… 公主目夷执了一个弟子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陈目夷不敢忘。」 「说的轻巧,你不是早已由儒入墨,唤作是墨目夷了么?我彼时教于你的纵横之术,也无疑于是与屠龙之技等同,怕是于你无用处。」 这也听不出来是翻旧帐还是开玩笑的意思,但公主目夷最惯用的还是以不动应万变:「我认为我还算是个巧言令色的好孩子。」 「哼,纵横之术被你说是巧言令色,这话落到哪一国的书肆去,你这都是讨打的。」应侯啐了一口,「魏韩两国已是为壁上观,白刍的事我已是压下来,约是能缓两日再呈送咸阳,但就这函谷关你打算怎么做?是像当初章子所行那样?」 公主目夷听应侯说魏韩两国已是为壁上观,便是知晓对方得知消息的渠道绝不仅是明面上的那几条,指不定这两国国内早就被对方的人给渗透得跟筛子一样了。虽然这种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但是对方对自己说的那么掏心掏底,她也不好在这方面多难为这位老先生。更何况人家连白刍的事都帮她压下来了呢,那么至少就在这几日,函谷关的守军就还是平常布置,率军之将能够做手脚的地方也很多。像当初章子所行那样?当初章子是里应外合,本来这函谷关根本就不是能够单纯以人数从外面攻破的。章子的方法最是可以实用的,毕竟不管怎么说,这位应侯还是宝刀未老,当初做过的事,如今再做上一次,也未免不可行。 就是如此,这位怕是要暴露,于命于名,都无增益之处。 再怎么把那秦王当傻子,这天下人也不都是傻子。 所以,公主目夷不打算让应侯就此事参与太深,这般年纪,她也希望对方能够好好过上一个晚年。 「可否在函谷关内让我开设一间书肆?」公主目夷没有回答应侯的问题,而是以一个问句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莫说是书肆,你让我把函谷关的关门给你拆了都行。」老者这回是真的在开玩笑。 「只要一间书肆。就是开设的位置,得由我来定。」公主目夷却不是在开玩笑,她很正经。很正经。 除了这个要求,就没有别的了。 绝涧之上,姜奢蝴蝶都扑的累了,不过看那两人还有得说,不想被注意,也不想被他们认为自己在注意,她动了动有些酸痛的胳膊,继续开始扑蝴蝶。 发须皆白的老者缓慢出声:「十万大军,活者不足万余,是你的意思?」 面对应侯这般发问,公主目夷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他以为那是她命令田昌意才导致了那样的天灾人祸。她一点都不惊慌,也没有半点要隐瞒的意思:「是我做下的。」 对方静默了会儿,像是沉思,大约是半盏茶时间后才说道:「你能够借用她的力量么?以往的史书上都没有这样的记载,是我见识短浅了……」 显然应侯所指的史书和普遍意义上所理解的并不一致。也是,秦国这三十年间兼併了不知多少小国,许多没有被孔子纳入编纂范围内的王宫藏书就像流水那般涌入了秦王宫,应侯作为秦王依仗的老臣,会有幸翻阅其中的全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原本也只是想要试一试。若是不能成事,她自然会来救我。」公主目夷眼中一片清明,「她许诺说,会让我活下去。」 应侯听到这里却是一惊:「她有这么说?现在六道轮迴都没有了,你又是□□凡胎,难道还能超凡入圣?」 田昌意说过现今的时代连灵气都没有了,想要修炼无异于痴人说梦,像应侯所说的超凡入圣,根本不可能做到。她不知为何想起了之前田昌意所说的六道轮迴转生和有感而孕的区别……与众不同的人出生都会有天地异象……因为是神,所以行走于人世间,那也必定不是一般人…… 「我出生之时正是太白经天……」公主目夷突然说。 「你母亲才说时,老朽还以为是你们齐王宫那些多嘴的妇人无事构陷。」 公主目夷摇头:「不必说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公主目夷果真在函谷关内开设了一家书肆。 说是位置她来定,但实际上就是随便择了个路口/交界的地方,将原本于那处的药行给拆了去,当夜就腾人进了来。 若是她想,她自然是可以把这家书肆装点的和一般的书肆一般无二:在架子上放些时兴的话本小说,用诸子百家的封皮去包裹一些春宫图。 这书肆的生意肯定会非常好。 毕竟秦国地处关外,向来不为中原诸国所接受,自创的音乐就是拿着筷子敲盆子,于书成册这方面向来是没有能够有让人瞧在眼里的东西。 第258页 但这个世上,有些书肆是给别人开的,有些是为自己开的。 若只是为自己开的,书肆里有没有书其实是不妨碍的。当然更为显明的原因是,就这兵荒马乱的贫瘠之地,就是秦国相国,也没办法凭空给她搞出一屋子的书来。 之前又没说过这回事。 函谷关当地登记在册的也就一万两千户军民,也没哪家的行商愿意在此地做生意。 之前的药行还是用作军用的。虽然函谷关贫瘠,但四周多是山地,逢春过冬,都能採集些药草,有些农户便是将药草采了卖与药行,以此为生。 公主目夷搞着一出,便是要好些人要另寻生路了。 但她不在乎。 若是没想过田昌意所说的六道轮迴转生与有感而孕的区别,她是会真的好好考量所思所行于大计之上的缺漏,但要是一切的前提变了,那么由此发生的过程与结果都应该发生改变。 她向来是个有立场的人。 她的一切行为都以那个立场的意志为转移。 * 姜奢睁开眼的时候就意识到糟了。 窗外的天色灰濛濛的,若是不去看屋中的滴漏,她兴许还能自己骗自己,认为这是天刚亮,但是既然看见滴漏了,她也便知晓,这其实就是说今天是阴天。 已是巳时。 换作有太阳的往日,这屋子要是坐北朝南,早就该太阳光照屁股了。 潮湿的空气中有一股木头腐烂的味道。姜奢很难不就此皱起眉头,但此处已经算是函谷关中上好的住处了。 既然没有和公主目夷再住在一间屋子里,到这个点,对方也没过来叫她,其实她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起床,该干嘛干嘛;一个是继续倒头继续睡,还是该干嘛干嘛。 但姜奢还是起来了。 虽然她是半点都不想知道公主目夷是在干什么,但是完全不知道的话,这异乡异处的,她到底是难以心平气和以待。 赖以住处的屋子是宅子的西厢,而走到唯一的正门处,那推开门就是已不是药行的书肆。 看公主目夷的样子,对方是早就起来了,坐在柜檯后面正是拿着一册书在看。远远来看,姜奢只能看出那册书的不凡。 毕竟不是什么书都有资格被金线编纂而成的。 这时候,外面开始下雨了,这间宅子的建筑绝对是有问题的,屋檐竟然是与门槛相对,所以非常显然的结果就是:雨滴滴在门槛上,水花会向四面八方各个方向飞溅开来。不仅非常吵,还非常不整洁。 被雨水冲击打湿的东西,要么会被变得光滑,要么会变得腐烂。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好结果。 姜奢想把门关上,但是公主目夷制止了她:「还要开门营业呢。」 这状况是拿什么营业呢?这一眼可以望尽的书肆中没有一册书在架子上,哦,还是有一册的,就是公主目夷手上那册。这也能够称得上是书肆? 仿佛看出了姜奢所想,公主目夷说:「只是没有书,跟这里是不是书肆,要不要对外营业没有什么关系。」 姜奢听着愣了一下,她脑海中闪过一点明亮,但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她只能将这理解为她是被公主目夷的话给绕晕了:「这里又不是稷下学宫,可没什么白马非马的名家之辨。」 而公主目夷像是听不懂她的话,用极为体贴的语气道:「这几日赶路真是辛苦你了,平日里倒也不用起的那么早,可早些睡,晚些起,若是饿了,便说一声,我出门买与你就是了。」 也不知道这是整哪一出。 姜奢满腹狐疑。 而公主目夷手捧着书,看姜奢还没走,便是补充了句:「我觉得你在这里待着,会影响我做生意。」 姜奢本来对公主目夷就没剩下多少敬意,这一下子被激着了,语气都不大好:「这种下雨天,不说你这是真的书肆还是假的书肆,鬼都难来一个。」 「来者进门便是客,只是说生意做得成和做不成的。」公主目夷纠正姜奢的看法道,「而且这种状况,我是巴不得不要有人进来影响我看书,但有没有人来,和我这门开不开着可没关系。」 姜奢就更不解了:「若是你只想找个地方看书,为什么非得整这么个书肆出来?」 公主目夷一手垂膝,一手握卷,书籍的上部顶着她的下巴。她已是换了身白色的袍子,袖口与衣摆处都缀满了繁复的花纹。 「不去想前因,也不去想后果。说了就是说了,做了便是做了。」公主目夷言语不明。 「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吗?」 「因为……人在做天在看。」公主目夷指了指屋顶之上的天,「世有因果,所以才有迹可循。」 之后不管姜奢怎么问,公主目夷也没有再说话了。 从田昌意答应公主目夷,让她做天子之后,她的所作所为就多有迷惑。毕竟若是只要做天子,实现的手段向来是可以最简单的。 一着是将反对的人尽数杀光,哪怕血流成河,满溢东海,若是神明也绝对做得到。 二着可以天降祥瑞,像是万鸟朝凤,龙翔天际,随意扯一张幻象出来,应当也不是难事。 除非,这一切都是要田昌意回归神位才能做得到的事情,或者说,是要她命令田昌意,田昌意才能做得到的事情。 第259页 田昌意没有表现出回归神位的想法,她也不能说,她担心这是命令的一种,她更不敢命令……那夜时,田昌意所说的『请命令我,证明你比他们更有资格』……不验证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她便始终是束手束脚的。 田昌意的哪一句话都可以是心血来潮,但是唯独不会是无的放矢。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田昌意的目的是想要她杀了她。 若她也是神,那么还有需要验证的一点…… 公主目夷不希望有人来书肆。怀抱着这样的想法,等到姜奢在堂中待得累了,饿了,她去两街之外的摊子上买了些吃食回来,书肆也无一人光临。 天气或许是影响的因素之一,但书肆中无书非得进到肆中才能清楚明白,一万两千户,就这么几条街的市集,按理来说绝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情。 然后在公主目夷改换了想法的当时,就有一个人推门进来了。 不过他不是来买书的,是因为没了药行没有谋生的活路,他是捨得一身剐,来给这间书肆的店家好看的。 这是因为只是想要有人上门,却没有想别的原因吗? 当被用刀比划着名脸,那辱骂的唾液星子都要溅到脸上时,公主目夷还有心思想这样的事情。她真的很想和对方讲理,想要了解对方被激怒之后的所作所为,但是又怕对方是个讲理的人,真的讲理的话,对方要是心服口服就离开了的。今日这唯一的乐趣就该没有了。 乐趣…… 她将这视作是乐趣啊。 但姜奢已经先于公主目夷的行为开口了:「我们不知道这里原来是有间药行的,也不知道药行对你们那么重要,要是知道,肯定不会在这里开书肆的……」 这人,倒是有撒谎的天赋。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们的鬼话吗?这里的店面易手都要有官府备案的文书。你们这些人,为富不仁,我今日便是死了,也要为民除害……」 「要钱吗?」公主目夷打断了对方,却在对方怒气要节节暴涨之时开口,「要多少就可以取多少。」 这个书肆里面是不可能有任何能够称作是金银一类的东西。 公主目夷没有带钱的习惯。 姜奢也根本没有钱。 两条街外的那个摊子,那是应侯的眼线所在,所以才能吃用自拿,不需要花钱。 公主目夷举着双手,下巴朝着柜檯的抽屉点了点。 于是,暴徒拉开抽屉后即是在里面找到了,嗯,什么都没有。 『因为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让这傢伙拿走任何东西啊。』 因为怕对方过于气愤而气绝身亡,公主目夷打晕了他。以她伤人的次数,想要做到打晕人却不伤人的水平,其实是很有难度的。 但是这次,半蹲下来试了试对方的鼻息,公主目夷能够确信这人的确是晕过去了。唿吸非常有节奏。 在一旁的姜奢都看傻了,她怎么也不明白公主目夷开书肆,没书还要营业,好不容易等来一个顾客却是砸场子的,但是公主目夷一点不吃惊还把人给打晕了这一连串事情的关联之处。 总觉得,这人就是给公主目夷做的试验品。 姜奢不知道,其实她猜对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飞廉是函谷关候补守备之一的儿子之一。 函谷关是秦国在东方的门户,镇守关隘的卫守府总管防务,军粮军饷,作为卫守府的长官守备也便是此地最高的军事长官。但秦国向来骑兵有三马,一曰军马,一曰走马,一曰驮马。这军职亦是,为了防止被敌军刺客刺杀导致群龙无首的状况,一些重要的守备官职下面尽是候补。 取得这些候补的资格也相当简单。 只要是『士』就行了。 秦国是以文武取士,但就军职而言,拳勇占比要更大一些。 靠近咸阳的守备军职多数是被贵族与王族瓜分完了,这函谷关虽面临着战事,但是是在距离中原最近的城隘,相较西戎的荒凉之地都要富庶许多,就那些候补守备而言,还算是个香饽饽。 飞廉自襄王二十年就跟随父亲到这函谷关来了,就是等着已是不惑之年的守备早点死,然后凭藉资歷上位。但到现在,二十年过去了,不惑之年都到了耳顺之年,那个老守备还活的好好的。而眼看着他老爹倒是要被熬死了。 这个年代,能活过四十岁都算是高寿了。 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能够熬到头。 他嘆了口气,决心不去想那么多有的没的,继续在关内巡视,是的,託了他老爹的福,在这函谷关混了个巡视吃空饷的闲职。有些冷冽的寒风颳在脸上,犹如刀子剜肉那般疼痛。 给函谷关开门可是个苦差事,而在城头上看风景那样的好差事还轮不到他。至于军营,算了,他就是个平凡人,可没想过要好好凭三尺剑,建一世功的大好男子志气。 但是他这一天的生活显然没那么平凡。 「哦,这不是飞廉吗?今天也起那么早啊,你以为多几个扫大街的夸奖你的勤劳之外,还有什么用吗」说这话的是掌管函谷关一万两千户教化的乡老的儿子友仁,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傢伙,跟他一样,都是被老爹塞到军队里来锻鍊资歷的。 王权不下乡,像这函谷关,多数的命案劫案都是由乡老,乡贤来共同商议的,不从官府那里过,是个不拿朝廷俸禄的好差事。毕竟能够被推举出来做乡老,乡贤什么的,本身也很难称得上差钱的人。 第260页 跟飞廉那个臭老爹比起来,是本地人,也有钱许多。嗯,友仁他爹也是候补守备之一。 友仁是个势利眼,向来最喜欢捧守备之子拂恶的臭脚,比自己差的或者自以为不如自己的,一点点小事都能够拿来大做文章。他经常因为看不顺眼飞廉的一言一行而当众给飞廉难堪,今天这句话还算是轻的。 这说明今天友仁的心情还算不错。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飞廉向西抱了下拳,然后才回答道。 「装模作样。」友仁很是嫌弃这样的做派,但他今日可不是来找飞廉麻烦的,「你可知晓泔水街那个药行没了」 泔水街那边也是飞廉巡视的辖区,他当然是知道的。于是他点头。 「那个药行主人找到我家里来了,让家君为他主持公道。听说是强买强卖的买卖,但他其实是不想那么轻易把药行让出去。再择个位置开业也不是不可以,但,大家惯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人,这时候怎么可能会用一个公允的价格卖给他一个店面,他也不想多出钱……你可懂我的意思」 「想要我去找人家麻烦?」飞廉皱起眉头。 「不不不,怎么会让你做这种事,换做是谁也不会愿意被当做是枪使啊。不瞒你说,昨日已是有人去找麻烦了,但被打晕丢出来了。只是想要你去与那家书肆主人好好商议一番……昨日那人说,那书肆之中并无一册书,显然是咸阳哪里的贵人来这里闲游打发时间的。未免是没有商议的好余地。」 「说的这么好,怎么你不自己去」 「那是你的辖区,非是我的,我怎么能越俎代庖」 飞廉看了眼友仁,心知才不是这么回事。能让这傢伙如此垂涎,若不是财,那便是色。既然能不自己上,而託付于他……友仁是个非常高大健壮的……胖子。肯定就是为色了。 二十载来,飞廉对这位亦敌亦友的心思能摸个七八十。 「书肆主人莫非是女郎」 「可不是寻常颜色。听那寻隙滋事之人描述,说是美若天仙也不为过。」被飞廉一语中的,友仁也不知羞,「好兄弟,哥哥就央求你这一会,还是速速行事为好,若是让拂恶知道了,我们俩谁都得不了一口汤喝。」 这也算是难得的友仁没有唯拂恶马首是瞻的事情了。 而看飞廉还在犹豫,友仁又加了些筹码:「此事若是成了,那守备之职,家君也不争了,你看可好」 这可真是父慈子孝。而且这傢伙的话也不能当真。但是,只是去看看,也是无妨。 他也想见见那位咸阳贵人。 所谓貌美,到底几何……就希望不是什么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的主儿,不然,这好奇一见,许是就要把性命给丢了。 飞廉没有正面答应,不过在巡视辖区时,他将泔水那条街留到了最后。 在书肆的门口踌躇了好一会儿,飞廉两只像蒲扇那般的手掌便是互相包覆扭成了一团,长/枪靠在肩膀上,他一直都不敢往门里看。 渐渐打定了主意,也许是来了都来了,或许觉得就是触怒了人也不过一死这样的心情,喉头滚动了下,他右手撩起并不能算得上轻的军装下摆,走进了书肆之中。 进书肆后,飞廉才发觉这间屋子比从外面来看时空间要大上一些,布局大体来说,是个十字形,四周都是空无一物的书架,正中是几条柜檯拼成的所谓书案,书案上也没有书,从墙角到地缝,遍寻过去没有一册书,但飞廉硬生生地便是觉得没有抬脚走路的地方。 这里的空气似乎是凝滞的,很沉重,犹如实物。 用拂尘清扫书架的女子很美,飞廉从看对方身着的绫罗来看,便知不凡,那如同精雕细琢的宝玉般的肌肤显露在衣衫外面,让他口舌生津。 咸阳来人总有些地位荣宠的,飞廉曾也陪同父亲参加一些卫守府的宴会,偶然也能见识上一些能够被称作是贵女的人,但是咸阳水能有多养人那些贵女虽有些贵气,但是形容总是粗糙的。 飞廉看这人,自觉非是齐楚那般的好山水,非能养出这般人物。 不过跟正中央那个穿白衣的女子比起来,就还算是俗物了。 她的青丝流泻而下,盖住肩头,有些盖住手背,末端像是水中藻荇那般交横在一起,看起来微微的有些扎手,有些痒,但飞廉只看着,便觉得那点痒,是痒在他心中,他的骨子里。 所谓静女其姝,其美不饰其面。 飞廉的目光才落在公主目夷的长髮,就完全笃定了对方是位完全不输于方才的美人。 公主目夷慢慢地翻动手上的书页,翻页也无声,但无声胜有声,每次都恰好卡在飞廉将要开口的瞬间,一页纸翻过,恰是将其打好的腹稿尽数压到积灰的窗棂之下。 飞廉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他想要打破这种受制于人的气氛,至少不能做个干站着的呆木头。但是在对面美人书页翻页,他也发声之时,他又被那抬眼的美色夺去了声音。 那面容光华流泻,宛如春水。 她放下书,宽袍广袖,只这一抬手,屋内有些潮湿的空气都凭空増了许多书墨香气。使人不得不认为此间书肆名符其实。 当是藏了不少世上古卷典籍。 哪怕此间书肆没有一册书。 人也觉是自己眼睛坏了,是自己有眼无珠,不识这天上仙境。 第261页 公主目夷并未对这上门的顾客做出什么反应,她仍自顾自地单手捧着自己要看的书,另一只手端起应侯赠予的茶具,这漆色华美,虽也不过一俗物……倒也是能与她相称。 「那个……店家……我,我是来……」飞廉给自己闹了个大红脸,也没能把话说完。 公主目夷根本没等他把话说完,她的视线还停留在书页上,却是懒洋洋地抬手,指向门外:「那药行的生意,门外便有一个。」 飞廉觉得眼前这景象有种说不出的弔诡,但是身子仿佛是不由自主那般开始了行动,他转身往门外走去。他也不知为何会听从那名美人的话这么做,但是内心深处不停地涌现出一种想法,让他无法去质疑,无法在走到门外之前重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门外有个年纪不大的男童,不过七八岁。 「我是来药行买药的,这药行也不知去哪里了,好哥哥你是官军,能不能带我过去」男童急的几乎是要哭出声了,「我妹妹病重,正是用药的时候。」 他背后背着的竹筐里满是带泥的药草,有些还带着朝露。 几乎不用分辨眼前之事与身后之事哪件事的重要性,飞廉在取回身体控制权的当时便是半俯下身,牵起了他的手:「别急,哥哥这就带你去。」 飞廉认识他。 第一百五十九章 是此间许多无父无母的孤儿中的一个。男童父亲原本是在关内做木匠,有时也接些军中的活计,母亲则是专心帮助丈夫打下手,在兄妹出生的头两年时,家里的日子虽说难过,但也算是其乐融融。 后来,飞廉记得是其中的父亲去往山间采木,不幸撞上了泥石流,就此罹难。母亲本来就没什么趁手的活计,后来拿着丈夫生前攒下的一些银钱做本钱,会做些织布和卖菜的活。但关内多是军士,于有些家底的人家而言,那些布又甚是粗糙,几乎到卖不出去的地步,主要还是靠着卖菜为生。 寅时起,戌时才休息。这积劳成疾,才不过一年,就随着丈夫一同去了。 两个孩子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可就是这样的境况,老天爷犹觉得过的不够苦,再一年,才是五岁的妹妹便是生了病。不是什么大病,就是需要吃的药,关内产不了,非要男童去山中採药与药行换了钱再转而去买药行内经由外地行商转卖的药草。 那妹妹生病是有两年了,但做哥哥的年纪虽小,这函谷关附近的山川行走几年,倒也驾轻就熟,采了药草去药行换钱,再拿钱去药行买药草。这一两年,妹妹竟是好生生地活下来了。 有时,飞廉借着父亲的名义去行道布善时,偶见男童带着妹妹出门,那脸色也有好转的迹象。也许,再有段时间,那病就能彻底的好了吧。 这回药行没了店面,若是改换门庭,总是需要些时间,这时间对于一般人而言,或是等得起,但是于这兄妹俩,还真不一定能够等得起。 可先去卖药换钱,然后用钱买药。 好在飞廉是知道那家药行的本家所在的。 「这些药草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卖不了几个钱。」失了店面,就剩老宅的药行主人没什么好心情,他就瞧了眼男童背后的药框,就是摇头,「我那店都不知道再开门是什么时候呢,这时候把这些给我,也只能白白放在堂里,晾晒都做不到。不收。」 「现下山里有些地方都开始结冰了,草根本长不出来……」男童一听这话,当时就有些急了,「好伯伯,你这里晾晒不开,我可以在家晾晒,那分量绝不会比这个少的。」 「又不是我让山里结冰的。」药行主人颇是有些无谓,「既然说晾晒,你就一个小小的採药药童,可知晾晒之时须得多少讲究?便如慢火熬药,要几分苦涩沾舌,那味道才算好?晾晒要是不懂其中深意,哪怕之后模样一般,其中差别也是千差万别,一把药草扔进炉子里,全是药渣。」 飞廉不懂这些,听这药行主人说的那么唬人,左右就是不肯收这些药草来换钱嘛。而这男童,若是无钱,恐也难来为妹妹买药。他想了想,便将手伸向了腰间别着的钱袋子:「他妹妹救命的药草是要多少钱,我来出……」却是发觉钱袋子不知何时已是不翼而飞了。 将长/枪置于柜檯之旁,飞廉将全身上下都摸遍了,也没找到钱袋子。他分明记得在进那间书肆之前,他的钱袋子还是好好地系在腰间的。 难不成是丢在那间书肆了么? 而这时药行主人也看出了飞廉的窘迫:「大人是忘了带钱出门么?再回家去拿也未尝不可。我也心疼这两孩子的遭遇,但是小本买卖,毕竟是要做生意的,可不能如此心软坏了门风,还是得有钱来,我这药草才能卖的出手。本店概不接受赊帐欠帐。」 这药行主人把话说的如此明白。飞廉自然也没有在此地好好待着的处境了。他牵着男童的手便是往店外走去,心知,只是自己势弱,若是友仁或者拂恶在这里,这个药行主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会计较那些银钱药草的:「待我找着了钱袋子便是过来,你自是好等着。」 男童被飞廉带着出了宅子,小小孩童,早已尝尽人间冷暖,他对飞廉千恩万谢:「好哥哥,真是多谢你了。才不敢让你带了过来,还让你增添了这些花销。山间虽是有些地方结了冰,但也不是不能经人,今日尚早,我再去瞧瞧,要是能寻到些冬虫夏草,灵芝一类,妹妹的病肯定是有救了。」 第262页 但冬虫夏草,灵芝之属,哪里是能那么轻易找寻得到的。看到男童满是细长伤口的双手以及那面上一派的阳光表情。飞廉到底没讲这样的话说出口,不过,这个忙他是帮定了,半俯下身,摸了摸男童的头顶,飞廉道:「莫急,好哥哥我虽然这些年没攒下什么值钱的家当,但给你妹妹买些治病的药钱轻易还是能够拿得出来的,许是方才在那间书肆不小心给遗漏了,等找到好哥哥我的钱袋子,一切都会没事的。」 男童还想拒绝,但飞廉已经牵着他的手往那间书肆去了。 飞廉的心情很奇怪。一方面他很憎恶那个偷了他钱袋子的贼人,但另一方面,他又很感谢那个贼人,因为……可以再度见到那个美人,以及能够在那美人面前展现出自身乐善好施,仗义疏财的品性。或许便是没有美人,这样的事情他也会做,但说的清楚明白些,有美人夸赞的话,他会更加开心。 但美人似乎早便知晓飞廉回来的目的。 她终于放下书,端起茶盏,轻轻抿了口茶水,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飞廉:「你的东西不在我这里。」 飞廉才发现这一个折返的时间,美人那颇为华美的衣衫就转为了一身白色便服,长发也以髮带束好,眉目间颇有些男子英气。 短暂晃神之后,飞廉便是明白了对方话语的言外之意,他皱起眉:都还没问,她是怎么知晓的?这过于明显的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现让飞廉哪怕非常笃信美人的品德与家财,也无法避免让自身对其的信任多了一丝显然的裂痕。 公主目夷嘆了口气:「你若要不死心,这处任由你去寻罢,不过,莫扰了我看书的兴致。」她这么说着,却没有再拿起书,而是将目光放在了与飞廉一同的男童身上,一扫而过。男童何时领略过这样的气派,当时被吓得直接往飞廉身后躲。 飞廉对于公主目夷最后一丝由美诞生的好感也消耗殆尽了。哼,再漂亮又如何,美人在骨不在皮,这人美的只是一张皮相罢了。他是瞎了眼才想要得这人的青睐。 飞廉果然没有找到自己的钱袋子,其实他在找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找不到。本来嘛,这美人若是知道他丢了钱袋子,没交给他,那不就是藏起来了吗?最后一次循着记忆走了一遍方才在书肆里的行走路线,他抬起头,才要说话…… 公主目夷露出一个微笑:「且不论那药行主人所言真假,药草之物非要晾晒才好用……我也没有钱,但若是鹿茸,熊胆,虎骨此类的物什,他应该没有什么拒绝收购的道理吧。」她说着,不知何时,不知从哪里的墙上取下了一张神臂弓来,姜奢则是小跑着过来,手上正是捧着箭袋。 飞廉不知这人是整的哪一出。但公主目夷已然接过姜奢递过来的箭袋:「我记得去年的秋猎你是生了病,今年又碍于战事一直耽搁着,这次可否要好好见识一番?我听闻这函谷关山间的狼,可比东方兇狠多了。」 姜奢基本上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毕竟公主目夷这话问出来,可不是在徵询她意见,她若是不去,难不成就一个人待在这空屋子里面吗?她不要。 路过飞廉,再路过那男童,公主目夷向他露出一个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你出生前应该还有一个早夭的哥哥,你母亲应该没少和你说过那个哥哥的事情吧,你别介意,我觉得有时候为了妹妹去做一些自己不想去做的事情,情非得已,但是情难自已。不过,只限这一次。」 公主目夷很满意男童露出的表情,她用不容拒绝的语气继续道:「那我要去打猎,你要跟着过来么?」 男童垂下了头,但在公主目夷往外迈步后,他跟了上去。 飞廉完全搞不懂如今的状况,他只知道一点:「疯了吧,前几日大雪都封山了,现在进山就是一个死字。我的钱袋子要真不是丢在你这里那就算了,何必这般以身犯险?」 「什么钱袋子?」公主目夷却对飞廉的宽容表示起了疑问,她走出门外,那些寒风完全没能影响她,哪怕有些因为热度而将要崩塌的雪,也会努力控制住那种要消散的欲望,力求在她迈步之后才从瓦上滑落下来。 她回头,桃花人面,未见桃花,却有人面:「我只是想去打个猎,有点荤腥罢了。」 这种话说出来如何能够使人相信呢。 来到门前,不同于屋中那沉重却自有温度的空气,外面的寒风完全没有厚待他的意思,那冰冷的积雪落进飞廉的衣领中,让他整个人都忍不住发起抖来。 『我只是跟上去以防万一。』一次阻止就放弃的飞廉如此宽慰自己的行为。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五十八章 :她放下书,宽袍广袖,只这一抬手,屋内有些潮湿的空气都凭空増了许多书墨香气。使人不得不认为此间书肆名符其实。 改成:宽袍广袖,只这一抬手,屋内有些潮湿的空气都凭空増了许多书墨香气。使人不得不认为此间书肆名符其实。 突然发现与下文行为动作不连贯,这里删去。 第一百六十章 白色的景象像是没有首尾那样占据了公主目夷的全部视野,一眼望去,唿吸产生的热气似乎也能破碎为冰冷的雾气,缓缓上升,然后迅速坠落……这里是哪里的云端? 在每年秋日将尽之时,神明台会举办一场所谓秋猎的活动,不过那一年,大雪来得比往昔的任何时候都要早一些,在涂山氏身为大祭司都没有得到一点消息的时候,大雪即是将整个山谷倾覆为了一片冰天雪地,石头与树木都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在那风涛雪野之中,当夜便是冻死了不少人,于是早便定好的秋猎活动只能无奈拖延置后。 第263页 有人说这是因为上贡的贡品不够新鲜招致的祸患。 也有说是祭师们心灵多有不敬。 总之那理由种种,却没有任何一种能够传进田昌意的耳中。 谁都不知晓容器与神明之间的联繫到底是如何产生的,但是身为容器的田昌意若是对此产生了反应,谁又知晓神明会不会对此做出更加过激的反应呢? 唯能督促自身而已。 公主目夷却是知道对方是如何想的。茫茫的大雪中,大家身上所着的都是一色的白色绸衣,又是雪难之后,有两个小孩子不在眼前,多数人也是难以把心神放在这个方面。她依稀能够在山坡上看到一座被大雪掩埋了大半的建筑,那是奎章阁,是往常她们的读书之所。 在她身旁,高于积雪的一块圆石上,田昌意正盘坐着,用一块绸布擦拭着手中的长剑,这剑取自宋国王宫宝库的宝库,听说宋国王宫宝库之中本来是没有这柄剑的,但是在田昌意出生那日,这剑便是凭空出现。 古有湛卢随明君现世。彼时这剑出世时,大喜过望的宋太子便是将那剑上所刻字取为公子昌意的名字。他没有将剑第一时间奉献给宋王,这也是两宫之争中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神明台中有教田昌意剑术的夫子,但是宋国本就不善武斗,宋太子能够招揽的人才也便要更弱上一层,能够陪田昌意拆招的都在少数。一起学习剑术的同伴就更弱了,往往连她一剑也接不下来。练习用的木桩挡不了神剑之利,而普通的剑……田昌意是不用佩剑便是宁愿不用剑的人。 那剑轻易也不让人碰,到现在,公主目夷也没能就近仔细看上一眼。当然,她也不会自甘堕落要去求看。那多丢人啊。 可讽刺的是,明明剑术已是非常高绝了,每一年的秋猎,田昌意都只能站在高台上当做是个摆设,当个吉祥物,如果说是年纪尚小,恐有损伤倒还摆了,但往日与夫子们对练,就是重伤,那些人似乎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田昌意在神明台中的地位挺微妙的。人们不担心她会被人所伤,却担心她被物所伤。 好在这天降大雪将山林之中大多数去处都给封存了,那些地方有许多尚未冬眠的野兽,神明台的祭师等闲也不敢过去,所以,直到这场混乱停息之前,她们都有足够的时间来进行一场属于她们的『秋猎』。 可能时间与规模上若要准确形容,也就跟小狩差不多。 既然是打猎,那武器使用合该是弓箭,而非是长剑。但是也说了,田昌意是那种不用佩剑也不用剑的人,好像舍了那剑,她就会变心似的。但弓箭跟剑又不一样,公主目夷总在心中嘀咕这种话,她的箭术是田昌意在百忙之中偷偷教给她的,田昌意理所当然要比她更好。当然,这话,公主目夷从来也没敢说出口。 田昌意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拿她的话来说:「我可是神啊……」 她能够质疑神明的话语么?这世上就没有能够忤逆神明而能够存在的东西。 在有积雪压实枝叶的密林之中,公主目夷张弓瞄了三次,每一次在与猎物的目光接触之时,她便是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张弓的手。 兔子,眼中还都是未知。 鹿,那懵懵懂懂的眼神太让人心疼了。 还有小狐狸,显然是出生没多久,她是真的下不去手。 太过于可爱的东西,总能让本意伤害它们的人心中多上那么几分不忍以及怜惜。 「怎么?」田昌意就执剑站在她身旁,声音很小,像是怕惊着猎物,「瞄准了,不能直接让箭离弦么?」 被田昌意认为自己无能或者是自己不符合期待,某种意义上,公主目夷宁愿去死。她就是会在这方面格外较真,较真到会在田昌意明亮的眼睛黯淡之前,拼尽一切也要实现它。 哪怕她自己也知道这是有多勉强自己。 她想了会儿,再次张开弓。 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有一匹狼,它的毛色和无甚杂色的雪地相比是截然不同的,黑色,从头至尾的黑色,它的右眼处有一处极为锋利的抓痕,因为是新造成的伤,眼球大半都被血浸染成了红色,而半条腿像是被啃食过,跛着,拖曳着,那幅画面让她忍不住张大眼睛要看个清楚,是的,伤口处虽然还有些毛髮遮掩着,但是仍有些被雪冰冻过的血碴子像是细小的宝石那样散落在雪地上,那伤口是白与红的交汇,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但它的步子依旧能够体现出一种稳健感,极为自然的,有种俾睨天下的气势。 这是一匹在狼群中吃了败仗而被赶出来的狼。 也许是老首领。 也许是不自量力要与首领抢夺狼王之位的狼,还很年轻。 它的毛髮与眼神无法让她辨识出岁月流逝的痕迹。 心里的杂念却在这时沉淀了下去,一时间,公主目夷不知道是这匹狼跟自己很像,还是自己跟这匹狼很像。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但这第四次张开的弓弦不可以那么轻易就放弃让箭离弦。不想去想这匹狼背后的故事。他们仿佛成为了一体,她就是它,它就是她。 现在,她要射杀它。 田昌意的注视也完全忘记了去在意,她紧盯着那只拖曳着伤腿的孤狼,而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觉自己与对方对视了。 一黑一赤的两只眼睛,里面盛着的是一种凶芒,那种要择人而噬的飢饿感,足够凶厉。 第264页 被发现了。 长箭离弦,择人而噬的孤狼也扑杀过来。 很想要逃跑,被那样的眼神打了个照面而已,浑身就像是被汗湿透了那样,她被吓得几乎是魂不附体。 根本不敢去想箭是射中了还是没射中的问题,她抓着田昌意的手臂就要逃跑,但是抓住田昌意手臂的那时,对方脸上露出的却是略有遗憾的表情:「射偏了,差一点。」 「……但也无所谓。」仿佛是为了让她安心,田昌意拂去她抓住的手臂,小小少年脸上露出一个轻柔的笑来,「剩下的交给我来处理就行了。」 长风卷袂,长剑影随。 田昌意也穿着和她一般的白色绸衣,那有些错乱的花纹在匆忙间根本看不出差别。衣装整洁,没有一丝褶皱,之后每一寸的画面都像是烙印那般印在公主目夷的脑海中,那长发的发梢有一点扫到了她脸上,痒痒的,袖子往下落了一点,露出一截手腕,鹿皮所制的短靴踩进厚实的雪地里,仿佛踩踏的是她的一颗心。 田昌意一步步走到她身前,再一步步往前,就像那日夜更替。四时乱序已久,但日夜更替却是从未变过。就像夜幕降临时无法避免会吸收一切自然的光芒。 公主目夷看见她刺穿了孤狼的喉咙,右手又一甩,那本还有些抽搐的孤狼便是静静地躺在一侧任由自己的尸体变凉。 「地上跑的归我,天上飞的和水里游的,都归你。」小小少年如此说道。 这样的小狩,那一个冬天她们进行了许多次。 「阿嚏。」姜奢打了个喷嚏,像是要把自己的肺从喉咙里咳出来似的。 公主目夷被姜奢的喷嚏打断了思绪。她摇摇头,看了眼箭袋,里面的箭矢所余不多。而再看看周围的环境,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方才白日做梦的影响,她今日所射杀的动物除了狼也便没别的了。 飞廉刚开始切割狼皮时还很手生,割的时候坏了好几张,心里感觉十分愧疚,但是之后,他已经麻木了。 他觉得这函谷关附近的狼群差不多要被这位美人给杀绝种了。 一箭射不死的,那用剑补刀的技术也是熟练得很。不知道她是对喉咙有什么执念,箭矢和剑口全是落在狼脖子上的。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他现下已经能够好好割下一整张的狼皮下来了。那喉咙处所造成的伤口小,对狼皮成品的影响也小。 这物什不卖给药行,他们卫守府这边也是能够直接收购的。这可是保暖的好料子。 「应该够了吧?」公主目夷问向男童。 「肯定够了,这么多狼皮,就是把你们书肆所在的那一条街给买下来都行。」飞廉浑身都是血,但他笑的非常开心,单人雪橇上用麻绳捆绑好的都是狼皮,再没有一丝对于公主目夷的隔阂。 「那便回去。」公主目夷对男童说。 第一百六十一章 狼肉有温补五脏,壮阳填髓的功用。在这冬日若要保存一段时日倒也算不得什么难事。所以药行主人在看见差不多有一头牛分量的狼肉后,眼睛都亮了。 当然,他还是得矜持一下,干咳了声:「你们说这是狼肉,未见狼皮裹覆,焉知你们在其中有没有裹挟什么别的,譬如猪狗的肉,不过有飞廉君子作保,这两位贵人模样也是不凡,在下也便不在此纠缠。但没有狼皮裹覆,品相也不甚佳,可低于市价二成进行收购。」 飞廉当时便要生气了:「二成?芳街隔壁的屠户要价都不敢像你这般随意贬价。」 「可函谷关内没有多少人能够吃得起狼肉,还是入药所得价格更为公道。飞廉君子莫要生气,我们这些做生意的自有做生意的道理。话说回来,你们有这许多狼肉,难道没有一两张狼皮么?狼皮的价格我们可以高于市价来收的。」 说到这里,飞廉可不累了,他望了药行主人一眼,抱起双臂:「不好意思,狼皮我已经先行代表卫守府的人给定下了,只能将这些吃不完的狼肉给你入药。」 药行主人吃了个闭门羹也不恼,他从柜檯下取出一桿带钩的秤,唤了两个家丁,一同将那麻绳綑扎好的狼肉吊起称量。 然后药行主人道:「五石,可为黄金六铢。」 飞廉都没想过能卖那么多,这年头能够跟黄金搭上边,至少一年的吃穿用度是不用愁了。 但公主目夷走近,将那桿秤所用砝码取了下来,换了个稍微大一些的,她脸上的笑容一派平静与温和:「莫不是店家眼花,既然是在秦地,自然要用秦地所制度量衡,怎的用那齐国的,要是短缺了斤两,可不是什么好事。」 药行主人还不曾想有人能一眼发觉这其中的门道,但看对方只是善意提醒,应当还是个好说话的,哼,什么时候那些贵人能够亲自去市场里转上一圈,才是假话,这人虽衣着华贵,但肯定是个假贵族,不过他大人大量,也不将这话说出口,也便就着新砝码重新称量了下:「二百五十八斤,可为黄金五铢,白银二两。」 飞廉不是很懂这金制换算的道理,便是问向公主目夷:「这是多了还是少了?」 姜奢正是一手蒙眼,一手捂住口鼻:「自然是少了,一石六十斤,五石便是三百斤,这两百五十八斤,可是足足少了四十二斤呢。」 飞廉小声嘀咕起来:「这还不如不说呢。」 第265页 公主目夷倒没有少占人便宜的意思,但话又有所指:「多少斤无所谓,便是市价一斤该值上多少钱可都是店家一张嘴的事情,我们中没人有多了解狼肉的价格吧?希望店家处置公允。」 药行主人听到这里还不知晓对方这话是来指他的,他也便是白活了,本来是打算拿仿制的金范给钱,但是也不好就这一桩生意搞黄了立足之地,便是按照秦国标准的金范给足金银了。 但一行人拿了钱却没有走的意思。 公主目夷看向久久不曾说话的男童道:「此行来不是为你妹妹买药的么?可与店家说,需要用钱的部分,以这些金银,应当都是足够的。」 男童没有推辞,他从飞廉身后走出来,还未张口,药行主人自然是瞧见了他,因着是熟客,也是知晓对方的来意,曲指敲了敲柜檯:「要足够用几个月的?」 男童看了看身后,其后才略加小声:「四个月,到春日时,我也能再进山採药了。」 药行主人拨弄着算盘,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四个月,葛布一匹是圜钱十一,葛布一百匹为细绢三十三制,为金一镒,便是金十六两,二十四铢为一两……算好了,这四个月的药钱,是黄金六铢。」 飞廉吓一跳:「什么药要这么贵?这么多狼肉卖的钱还不够人四个月的药钱。」 药行主人睨了飞廉一眼:「飞廉君子莫要少见多怪,本来就是无事莫生病,一病灾三年。像那有些年头的人参灵芝,哪个不是一两轻重便是一两黄金的价呢?这孩子的妹妹本也不需要那么贵重的药,奈何生病太久,病痛深入肌理,不用重药,难得有救。」 似是头头是道,句句在理。 若不是那副,此地只有我有药卖,若不想买,我也不求的表情,飞廉可能真的会信。 公主目夷也不见怪,一气将那才装了金银的钱袋子丢了出去:「那就按照五铢黄金,二两白银的价来取药吧。」 药行主人面色不变,当即着了学徒按照往常那般去拿药。许是男童来的次数不少,那学徒行路也是驾轻就熟,不一会儿就怀抱了十数个纸包过来,每一个纸包尚未打开就能闻见一股极为刺鼻的药味。 买药之事已了,药行主人都准备送客了。但公主目夷还是没有走的意思,她接过那些纸包,每一包一接过便是打开,将那些包覆之物倾倒在地面上,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还是泥土没有任何石板平整过的地面上就多了一座药材所形成的小山。 飞廉惊了:「这是做什么?」 因着刺鼻的药味盖过了狼肉的血腥气,姜奢放下捂住口鼻的手,目光也透过指缝往下偷瞄。 只有男童像是疯了那般,唯恐药材沾了潮湿失了药效,脱去最外面的一件衣服,将小山面上大半一气扫到衣服里:「你若不想为我买药,何必这般折辱我。」所言又是一般人有些不明白的话。 「我幼时常生病,所谓久病成医,对于一些药物,也许比这药行主人更通透些。」公主目夷倒也没把男童的气恼放在心上,她先捡起地面上一块形似枯枝的药草道,「这是葛根,解表药,用以清汗,在齐国,五刀币可以买一背筐,用去做菜,日常也省得。」 「夏枯球,对头晕目眩一类的病症有奇效,不过平日里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赖以饮茶的东西,不值钱。」 「黄连,止咳,小儿常用药,你便是欺人不通药理也不该拿这药来混餚视听,若是轻易被人看出来可不得了,不过此药用小罐熬制,最是苦涩,也能证的你这药材贵重,我不是不能懂你的心情。」 「连翘,稍微值些钱,但是这里用的都是连翘壳,所以也不值钱。」 「还有这千里光,又名眼明草。」公主目夷捏着那根模样很似杂草般的东西,看着男童道:「你妹妹可患有眼疾?」 男童摇头。 「是药三分毒,寻常要配合吃的药都要小心计量,你这完全不相干的东西杂一起,便是没有病,也该吃出病了。」公主目夷有些自言自语,完全不顾男童变得十分难看的脸,她从药材堆里最后捡出一味药来,有些开心地看着药行主人,「这金钗倒是名贵,在《神农本草经》里也位在上等,但是我在齐国王宫轻易也用不到一次,你这函谷关,地处偏僻,能够被我一言挤出街道,料你无钱也无势能够购得此药,所以,这理所应当是假的。」 药行主人已是气恼至极:「我好心卖给你们药,你们却是这样含血喷人。」竟然再不言语,挥了下手,使得学徒关了大门,两名家丁也是依次上前,竟然是有动武的倾向。 厅堂中屋子虽是狭小,但飞廉的长/枪也还能挥得动,在公主目夷面前挡去一击后,他都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敢向自己动手。 「杀了他,然后把后面的三个人也一起做掉。」药行主人连退了几步,开始说明理由,「这事情一被捅出去,我们必不得好活,不如先下手为强。」 一向以先下手为强的公主目夷从别人嘴巴里听到这句话,一时间还有些新奇。 看样子这事情没少做。 公主目夷没有动手的意思:「飞廉,你是关内巡守,保护我们可是你的职责,让他们瞧瞧官军与刁民的区别。」 飞廉这时候也不去想公主目夷是怎么知晓他叫什么的,长/枪一横,便是说:「我正有此意。」 第266页 男童摇摇晃晃站起身:「你们这些畜生……」也是要加入战斗的态势。但公主目夷看着他说:「闭嘴,旁边好生看着便是。」 飞廉虽然不算是秦军精锐,至多是个军中吃空饷的,但是武器铠甲一应俱全,等闲也有几个招式耍的了花架子,对面那两个家丁加上一个学徒看起来是穷凶极恶,不过并不能在他的枪尖下走过几招。 不过飞廉对敌的见识是有,但却对索命之徒的认识寥寥无几,在用枪尖拍服了其中一人后,他被另外一人以飞刀击中了肩膀,飞刀上有毒,虽然一时间不能致命,也能让飞廉那只臂膀短暂地失去足够掌控的力道。 药行主人立时得意起来:「……飞廉君子,要怪你就怪你带来的这个客人话多吧……」 剩下的就只是清理工作了。 哪怕是腰下挂剑,公主目夷都自觉对方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毕竟太像个绣花枕头,大草包了嘛。 --------------------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新文同步更新,首更当天分为四点,十点,十六点更新三章,然后在第一次榜单前每日四点更新三千。之后再日更六千或者一万。 第一百六十二章 再一枚飞刀投掷过来。 正是迎面。 公主目夷却是头一偏,脖子以下的部位动都没动,那枚飞刀从她飘然的长髮间穿过,牢牢地钉在了她身后的木柱上,缀在飞刀环首的布条因着飞刀被掷出的力道不住地颤动着。 「不管你们使出什么样的手段,那结果都不会改变。」公主目夷缓缓走到对她掷出飞刀的那名家丁面前,她说话的模样还有些俏皮。 这般敏锐的判断力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拥有的。 「没有人,没有人能够那么轻易躲过我这一击。」这名家丁还有些无法相信方才发生的事情,豆大的汗水从他的太阳穴位置缓缓下流,面上是一派不敢置信的表情,「你是哪里来的侠客么?」 药行主人正站在柜檯之后发号施令:「跟他多说个什么劲儿,还不赶快动手宰了他。」他可看不出只是躲了柄飞刀的公主目夷是个多难缠的角色。 绝对只是运气吧。有什么好犹豫的,真是浪费时间。 药行主人说了这句话的时候,公主目夷只觉得他吵闹,而这样的念头才在脑海中成形,药行主人的声音就愈发大了,大到他自己都快觉得自己是有好几张嘴在对自己的耳朵讲话:「敢妨碍我做生意的人都该死,看你们还敢在我面前活蹦乱跳的,那么嚣张,我可是……我祖上可是周天子,当今秦王祖上也不过是给我们老祖宗驾车的货色,敢让我觉得那么丢脸,你们完蛋了。」 哦豁。就不该想那么多有的没的,竟然让这傢伙愈发吵闹了。 长吐出一口气,公主目夷让自己的思绪澄明,让那片平静的心湖再也没有一丝涟漪。她看着那名已将飞刀反握在手,准备近战的家丁,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模煳不清的笑容来:「我名目夷,字慎子,世人多以慎到称唿我,你便以慎到公子称唿我吧。」 这秦地以法家之学最为鼎盛,但是要这一函谷关的药行一家丁识出慎到是法家的那一位人物,于他而言实在是困难。公主目夷是说世人,但他根本没听说这号人。 笑死人了。但是反握飞刀在手的家丁却不敢对眼前人的武艺有半分的轻视。 虽然脚步虚浮,身体重心也没半分力沉的架势,但很有可能是走的以轻巧取胜的路子。全力对敌之下,饶是没识过几个字,反握飞刀在手的家丁分析起公主目夷来倒是非常有条理,像是那么回事。 先前被飞廉拍趴下来的家丁在这时也勉强爬起来了,虽说身子还有些摇晃,但短时间也能充当一个战力。倒是飞廉见了,想要再抬手去拿枪,那肩膀一动就是疼得再度咧开了嘴,可算是没用至极。 反握飞刀在手的家丁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也便在那时那刻他发动了攻击,这是暴起发难。 但是对于已经完全集中精神的公主目夷而言,这样的速度还是太慢了。如果不能够一招制敌的话,可能会发展成一种对于对方的侮辱性行为。 稍微可以不用太把这个家丁放在眼里。但这样的话,对于对方来说,可能更加具有侮辱性也说不一定。 就在反握飞刀在手的家丁所反握的那柄飞刀已经横到公主目夷眼下时,公主目夷低垂的视线中出现了藏在家丁另一只手袖子里面的飞刀,那柄飞刀以直捣黄龙的架势捅向了她的心脏位置。 即使完全不懂杀人之术的姜奢也能看明白此时的状况可谓是兇险至极。 「先以反应诱人,再暴起伤人,途中还有以防万一之策,你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姿态也非常完美。你要是参军的话,不用两年,就足以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千人斩了。当然,你或许更适合做刺客。」公主目夷不懂武艺,但是她在品鑑人这方面还算是一把好手,再轻巧地用拔出的长剑竖以格挡住对方割喉一击的同时,她抬脚踹在对方的下处,竟然伸手抬脚后发先至,反握飞刀在手的家丁硬生生地是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时,就飞了出去。 对比她的速度,这名家丁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 公主目夷的力气也非常大,大到一脚踹出去后,家丁身体撞在药行主人赖以栖身的柜檯上时,便是将那几块桦木所制的柜檯给砸塌了。 第267页 「归我了。」在其蠕动着要握着飞刀再度起身时,公主目夷已然走到了他面前,弯腰低头,行云流水,都没碰到其人的手指,就已经将那柄飞刀握在了手中,随后飞刀掷出,又快又狠,正是扎在药行主人要逃跑的路上,那环首传导出来的嗡鸣感让药行主人吓得□□一凉,当即软倒在地。 本来一旁伺机要扑过来帮忙的另一名家丁也是嗤嗤不敢前。 「你,你们,还不赶快一起上?」药行主人只能催促。 还在犹豫的家丁这时候被催出了火气:「开什么玩笑,你没看见阿大被他一脚踹飞了吗?」 「小心事情结束后,把你剁碎了扔去给猪作做饲料……」 「那你倒是说说,我们要怎么做才能打赢这个傢伙,我可是连飞刀都不会扔呢。」 「不用想了,赢不了的,放弃吧。」公主目夷在药行主人开口前发声。 药行主人看着公主目夷离他越来越近,只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距离姜奢一行人比较近的药行学徒上:「快点抓住那个女的,把她作为人质。」 学徒听到后,即是拔出了腰间用以割草的镰刀,大力地向姜奢噼砍过去,姜奢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她惊叫一声,也没忘了拽起男童,跑的比兔子还快上一些,竟然在两三个唿吸间就跑到了公主目夷身旁。 既然公主目夷没有动弹的意思,只剩下一个飞廉成为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药行主人才要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我劝你……」 公主目夷当即说:「我不认识他。要对他做什么,你随意。」撇清关系之快让本来犹豫着是要求救还是捨生取义的飞廉都差点咬到了舌头,他要说些什么,却也是恍然惊觉,是的,他们本就是素不相识的,乃至于从书肆到这里,也都是他一厢情愿跟上来的,对方要这么说,他还真没有什么能够反驳的话。 但是:「就不能给点面子吗?」 「面子是吧,好啊。」公主目夷很轻巧地回答,她已然推开碎塌成一堆垃圾的木质柜檯,走到了药行主人面前,她拔出地面上的飞刀,然后一口气将其扎在了药行主人耳边的木头架子上,她眯眼笑道,「你要是死了,我会让他陪葬的。」 药行主人腿都要吓得抖起来了。 姜奢好心提醒:「国有国法,滥用私刑与法相悖。」 「那这样就没办法了。你死了,我会将他交由官府,卫守府会与你个好交代的。」 反正,完全没有因飞廉影响自我判断的意思。 「这位少侠,今日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少侠,还望海涵,还望海涵。」药行主人在这时却一改方才气势汹汹的模样,脸上显露出谄媚的表情来,「虽然家道沦落至此,但千余年来,血脉未曾断绝,多少还有些积蓄,不说金银,有些上古的器物,也是有一些的,只要少侠放过小人,那藏物之所,小人这便能带少侠前去……」话说到后面,他停住了。 燃烧的火焰,是公主目夷金色的眼眸,药行主人被她注视着,在他眼里,那双眼睛似是深渊,亦是血海,那种冰冷刺骨的感觉仿佛跗骨之蛆盘桓在他的心头,使他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起来。」公主目夷说。 然后,身,身体就不受自己控制那样动起来了,他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缓步向前,最终在男童的面前跪了下来。 「何等的丑陋。」 「何等的浅薄。」 「何等的狂妄」 「是有何等的血统足以让你能够心安理得去轻贱蒙蔽他人的性命?」 公主目夷口中念念有词,而姜奢能够觉察得出这种不对劲,她有些害怕,忍不住出声,但声音却又很小:「公主殿下你打算做什么……」 「杀了他……」公主目夷拔出剑来,雪霜那般的剑刃在此刻亮得惊人。 姜奢大概也能够明白这位药行主人具体是做了什么,但是这样的人委实不足够公主目夷脏了自己的手,她还要再劝:「刚才才说的国有国法,把人移交官府不是么?也知道那位小妹妹是一直吃错了药才让病没能一直好的,这回知晓了,后必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公主目夷闭了下眼睛,然后再睁开时,那燃烧的火焰已若实质,本来也是说不再杀人的,但是:「已经晚了……无论再做什么……无论再做什么……」 「已经无事于补了。」 「已经死掉了。」 福至心灵,祸来神昧。就在方才,公主目夷已然看到了结局。她在青云之上能够看到的悲喜剧从来都不曾短缺过,应该说这世间时时刻刻都能够发生这样的事情。 但是为什么呢? 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了,她还要那么难过呢? 就因为,她是人吗? 第一百六十三章 「看着我……」公主目夷又说。 药行主人的身体像是牵线木偶那般转过来,他跪着,在公主目夷面前也便只能仰望。 「看着我的眼睛……」公主目夷的目光是没有焦点的,但她却是这么说,她看着药行主人,但又不是在看他。 寥寥两句话间,药行主人的衣衫已尽是被汗水濡湿。 「没救了,没救了,你这个人已经没救了!」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像你这样的人总是存在着!」 第268页 「宁愿昧着良心,也要赚这种黑心钱……」 「要有多少金银才够?这么小的孩子你也忍心吗?那样的欲望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吧?还能再贪心一点吗?!」 她的声调充满了一种悲凉之感,缓慢而细緻地,却是将这种疑问作为一种普遍适用的道理来讲。 「你已经……」 「你已经得到的……够多了吧?!」公主目夷拔剑出鞘,但在看到男童那一副还处于茫然状态的表情时,她脸上的狰狞又一下子化作了无力。 是啊,这傢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就像她那时候,不管事后说了多少漂亮话,找了多少藉口,也不能改变一件事:不管是母后还是太子哥哥,彼时的她并不清楚,所谓亲近之人的死亡于自己的真正的含义。 哪怕她很早时就杀了人,可由着她的身份地位和能力,其时她根本没把那个死去的人当人也不一定。不是自己在意的东西,那样的道理哪怕再过于明白,也无法产生切肤之痛。 人就是这样的浅薄的生物……她也是。 她并非是生而知之的那类人,从不知到知,这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有些东西就是那样,非要完全失去之后才能明白其对于自己的重要性。 若不失去就无法得到。就是这样的说法。 想要什么都不失去就得到什么的……天底下从来都没有这么好的事情。但是非要失去才能体会到得到的话……对人来说,也太过于残忍了。 人是如此脆弱的生物……她从来也都知道。 失去了父母,又失去了唯一的妹妹,这傢伙要以什么来保持和这个人世间的联繫呢? 埋藏在公主目夷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久违地开始甦醒了…… 她是明白这种景象的,在太医院的御医告诉她说在母后所用的酒爵里面检测出了毒物,她便在殿下眼睁睁地看着齐王田朝将罪责指给了宫中一名不得宠的夫人。 是谁杀了人,是谁做错了事,没有比身为旁观者的她更清楚明白。但是为了所谓大局着想,她心胸中燃起的怒火却是引向了那名命当要死的夫人。 其实想要射穿的是齐王田朝的喉咙。 手握弓箭,引弦张弓的那种感觉……她的手指凭空抽搐了下……她还记得……燃烧着的怒火必须要发泄出来,或者说不可能不发泄出来。 这停住的时间像是过去了很久,但看在他人眼中,也仅是两三个唿吸的时间罢了。公主目夷看着男童,声音不大,却很清楚:「你听好,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你妹妹久病不愈,是因为这厮故意向你们售假药,甚至其中还掺和了些药效相冲的药草,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治癒你妹妹,因为只有这样,你妹妹才能成为他长久的生意,他才能从你身上长期获得钱财,可以说,杀了你妹妹的人就是这厮。」 男童浑身颤抖了一下,也便在这个空档,他一直藏在衣襟中的属于飞廉的钱袋子也掉到了地面上,金属撞击泥土地面,发出闷闷的一声响,他很不解,亦是疑惑:「前面你说的我能明白,但是我妹妹死了?怎么可能?她这阵子好多了,你都没有见过她。不要胡说。」 「不信的话可以回去瞧瞧。」 公主目夷说话是极富有信服力的,而这一点,在她缓声时发挥的效果更为明显。 男童是很想不信,但是如果真的是这样……他看了看左右,赶紧甩开姜奢牵着他的手,推开门就从宅中跑了出去。 「不……」姜奢没能拉住男童,其后看见对方很顺畅地离开,她是松了口气,但随即她的一颗心又提了上来。 是的,公主目夷是没有见过那男童的妹妹,可是这段时间以来,她在公主目夷身上所见堪称神迹的事情不在少数,而且在这种处境下,她没法将公主目夷的话不当真:「不可能的……这些药是能吃死人的吗?不都是些……」她极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她也意识到了那种可能:「他妹妹那时候年岁不会大到哪里去,吃了那么久,营养也没跟上。说是身体好了许多,可能是迴光返照……」 公主目夷收回了长剑,双手一下子紧握成拳。然后一拳,她将药行主人的脸往左揍过去,而在后者倒地之时,她开口:「回来。」 在药行主人摇晃着身体重新跪好时,再一拳,这回是另一个方向。 也许在模煳之中,将这人看做是了齐王田朝也说不定。当初就不该让齐王田朝死的那么干脆,若她还回临淄的话,一定要鞭尸。哪怕再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那样做。 失控。 她讨厌失控的感觉。 但是,讨厌也是她情绪的一部分,恰当地去使用,未尝不能作为一种武器。放在往常时候,她绝对不会就这种事去多浪费时间,但既然是在失控的状况下,就做这些平时根本不会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然怎么能够称作是失控?! 最后一拳勐锤在药行主人的后颈上,使其脸朝地面趴好。药行主人年纪已经不小了,此时不仅是鼻青脸肿,歪眼嘴裂,一口鲜血喷出来还带了几颗碎齿…… 也许她是在说那个可怜的女童,也许她说的是自己,但她便是说了:「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想要什么样的人生都不该以别人的性命作为代价。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你得到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吧?母后的爱,太子哥哥的敬重,还有我的希望……你拥有了那么多东西,为什么还要从我这里把他们的存在也都夺走呢?」 第269页 她要做的也只是发泄。雨点般的拳头再度落到药行主人身上,她有好好控制力道,让对方不至于死命。 「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能够活着呢?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理解你的那些所作所为,我要允许像你这样的人也活在这个世间呢?」 疑问已经没有答案了。她并非是不知道答案的。甚至于说,若不是处在这样的失控状况,她是非常明白齐王田朝所做的那些事的理由的。也明白这个人的。 当你有了第一目标时,次要目标都是可以为此牺牲掉的。当你有了第一在意时,其余的所有在意就都可以不去在意。当你只把一样东西放在眼里时,目中无人,视若无睹这样的性格也便成了你的本性。 除非你愿意将这些目标,在意以及眼中物在存在之前就以一些固定的规则加以前提,使其最大程度上也只能伤害自己,不会伤害他人。 神明那般的划分体系,不是在人诞生之后才有的,而是在世有人前便是有的。火神之所以为火神,水神之所以为水神,那道理大体也与此相同。 神明不会喜欢。实在是因为神明没有心。 所谓神性,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就是因为过于无所不能,只要对事物本身产生了想法,就会牵一髮而动全身,影响到事物发展的方方面面。所以那些上古时候的修炼者才会说,不问天地,不问私情。 当你成为神时,神就成了你,而非你成了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药行主人已经是躺在自己制造出来的血泊中吐起了泡泡。 公主目夷转过身,往门外走去:「这厮,之后就交于官府,或是由一众乡老乡贤处置。姜奢,我们走。」 在擦肩而过之时,姜奢隐约在公主目夷脸上看到一点水光,她来不及细想,就跟了上去。 感觉就像是不想要任何人看见自己的脸似的。 沙沙作响。 姜奢忽觉身后来人,以为是追兵,却发现是飞廉,他单手扶着门框,气喘吁吁:「你们救了我的命,若是不说声谢谢,实在是过意不去。有什么我能做的……」 「那个孩子就拜託你照顾了。如果要说能做的……这就是对我来说最好的报答了。」 但就是这样,公主目夷的声音也难以让人生疑:「今后关中之地往东三百里,至咸阳。秦人之流通,将从四海。」 公主目夷继续说着,她再也没有回头。 这一日后,函谷关关隘不再,所置卫守府就此荒废。 有人说她是贴着函谷关与峭壁间的裂缝出关的,因着黄河河道下切,函谷关所依靠的黄河天险不再,关内之人不经过函谷关关口亦是能够从黄河水位下降而形成的河滩进入秦国辖境。 也便是在出关口的正当时,在姜奢眼前,公主目夷从怀中拿出那册金线编纂的所谓『家谱』,使其无风自燃。 看过的东西,不必再留。 就让一切,随风而逝吧。 姜奢再看时,公主目夷的身影与田昌意都有了一刻的重合。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调整了好久,嘶,主要还是讲求对应关系。就像前面写有此《春秋》在,安得前人《春秋》存?后面就写了知我罪我,其惟春秋!这样的话。 本章前半是类比第二章 的开头:「没救了,没救了,这个国家已经没救了!」 「不管是国君还是百姓,全都是一个样子!」 「宁愿勒着裤腰带过日子,也要攒足钱去打仗……」 「土地要多宽广才够?死的人还不够多吗?不可能得到满足的吧?还能再贪心一点吗?!」 后面就是慢慢收尾了,首先恭喜自己写到了五十万字,真高兴,算是一个小突破吧。 第一百六十四章 遥望去,天地尽头的边线处传来马蹄奔腾的声响,一支身着重甲的骑兵正是由远及近地往姜奢的眼前走过来。 重甲为黑色,像是秦人,但在骑兵身后的滚滚烟尘表明这并非是一支简单的斥候军队,所以应当不是秦人。但若不是秦人,这些人又该是哪些人呢?姜奢想的不是很明白。 「公主殿下,前有不少难分敌我的军队,要稍微躲一下吗?」姜奢就目前来说,驾车的技术算是娴熟了,作为马车夫,她认为自己有这个义务告知对方如今的状况。 「不用着急,姜奢,让他们近些再说。」安坐在马车中的公主目夷语气中没有半点吃惊,乃至于在听闻姜奢的话时,她的眼睛也没睁开。 姜奢不知道的是,在她驾车往东五十里后,函谷关再没有资格能够号称为『天下第一关』了,它现下就是置于通天大道上的一块石头,凡是过者,皆可绕道而行。 而这般的通天手笔,也不过是在公主目夷的一念之间。 她能够做到的越来越多,但是要付出的代价却越来越少。在上一次仿佛要将全身的血全都吐干净之后,这几日不管吃了多少丸药,这具身体都像是无事那般,一点头晕目眩的感觉都没有。她心思澄明,头脑清晰。 如果真的有什么能够被称作是代价的话……大概就是,睁眼闭眼的区别于她而言愈来愈小,她再不会做梦。 她再没有梦。 无边无垠的黑暗中,已经死去的神明做着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第270页 ——诸天星辰中,存在着一点细小的光芒。 它诞生于开天闢地之时,完全为光所形成的一点灵明代表着神明对于这个世间最初的理解。它不知道什么叫做对,也不知道什么叫做错。它只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它的认知非常有限,它无法从变化的事物中获取新的知识,也无法在变化的事物中获得属于自己的位置。 千万年之中,它都在高天之上,遵循着自己古老的本能,让日夜更替,让四时有序,水往低处流,火有风便是明灭有时…… 它从未觉得这样的本能是有错的。 它也从未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的。 直到神明之中有觉得无聊的存在制造出了人。这样,私慾就诞生了。那就像是飘落至弱水之中的一根羽毛。鸿毛不浮,水难载舟,神明在这样的影响之下,终于有忘记了自己职责的人出现了。 神明渴望控制,渴望变得更加强大,渴望命令他人,乃至于渴望杀死他人来威慑他人。就像猰貐的存在,妄图靠玷污神明尸体来获取力量的神明也不是没有。猰貐只是无数不好的结果中的其中一种。 这样的神明已经不再有存在的必要性了吧?! 和本来就盛载了七情六慾诞生的人不同,神明的本性本该高洁,本应该成为所有人约束自身的典范。如果神明亦不復神明本性,那人的混乱就变成了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在那个年代,战火的硝烟,是时刻瀰漫在空气之中的。 就是在这时候,有一位神明异军突起,没人知道它是怎么诞生的,诸天星辰之中没有属于它的位置。 它仅是一团污秽,却是凭空能够与诸多星辰共同俯瞰浮世诸生。 最开始的它都不知道该如何发光,它的光芒是从旁的那些星辰身上收集而来的,只不过它也不积攒,只要存有机会,那些光芒又会被它不顾一切地抛撒出去。就是这样,浮光的星屑慢慢延伸出了一条道路,一条两条,然后无数条……在此期间,它被数倍于己的壮丽星辰发现,被打散形体,一团污秽碎裂成数块,以人身存世的她四肢经脉俱废,内脏被尽数毁坏,双目失明,双足膝盖以下被斩断,截面处能够看到森森白骨和累累血肉,她被火焰燃烧,伤口在癒合的瞬间沾染了火焰被灼烧至焦裂产生新的伤口,然后继续癒合,继续焦裂,继续产生新的伤口……换做普通的神明,一定会在长久的折磨中忘记自己的初衷。 但是它没有,她自然也不会。 它要成为真正的星辰,哪怕本质仅是污秽,也无碍它成为真正的星辰。 她要登上那通天的神道,斩落所有与她并存的存在,直到青云之上,只剩她一人。 她是神明中的异类,她不与任何神明为友,在千万年的努力之下,她彻底倾覆天庭,让那三十三重天成为一片断垣残壁。 它还在静静地看着她,并不是作为本体为污秽的那枚星辰,它是全然光芒的,不过它依旧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不会去做自己不该做的。所以在天地最为动盪的时候,哪怕神与神,神与妖,神与修炼者的战争使得天地昏暗了多少次,很快很快,它都会极力让天地重新归为有序。 它并非是神明。 它也非是什么异类。 如果真的要给它一个名字,它应该是天道。 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世间万物由它产生,然后由它湮灭,它需要神明来形成最初的秩序,于是便诞生了最初的神明。当它认为神明已经没有再存在的必要之后,堕神的神明也便产生了。 神明的踪迹消失在大地的三千年间。 在第一个一千年时,它认为给予人所有能够获得的东西,人便不会像神明那样产生私慾,但人还是像最开始的神明那样产生了无聊的情绪,不能加害彼此的前提下,他们将压迫转为了异族,那些被剥夺了神智的妖族,也便是动物,成为了牲畜。 在第二个一千年时,它收回了所有关于人的赠予,并且将神明尚且存世的那些遗物也一併毁弃,认为在那般处境之下,人能够学会互帮互助,但是产生的只有部落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古训,没有厉害的法宝法器,他们用棍棒石头也打的不亦乐乎,木头制作的最早的弓箭,杀了最多的人。 于是在第三个一千年,它接受了这样的现状,不管是神明还是人,不管是有力量还是没力量,导致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它渐渐放弃了将这个世间变得更好的想法,不过在这时,它终于产生了疑问。 什么,能够叫做好呢? 它为什么觉得那样是好,而那样是不好呢? 凭感觉吗? 于是全然的光芒自身也开始产生了污秽,它奋力将些污秽剥离出来,但是疑问一旦产生,没有答案的话,是没有办法断绝的。污秽助长了她的力量,却不能让它再清醒上几分,然后,它终于也成为了一团污秽,终于有了属于自身的神智,然后神智产生了知觉。 它成了人。 它站立在地面上,看着日光从东至西,又从西至东。有些未熄的木炭灼烧着它的皮肤,疼,痛,它能够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逼近,又有什么东西在远去,立体的,重叠的,方位,形状,嗅觉在作用着,此为香,此为臭。听觉亦是,火花轻轻溅落的声音,树木燃烧殆尽前噼啪作响的声音。 第271页 它成为人来到这世间的第一遭就是感受着那团污秽在世时所经歷的劫难。它认为,如果它能够经歷那团污秽所经歷的,也许它就能够明白那些事物的好坏对错了。 然而与那时不同,它这时,已然没有那么多的神明与它为难。所以只能能者多劳,让那最后的神明,重演往昔那时的倾天之战。 那最后的神明怎能会是它的对手呢?它诞生了一切,最后的神明也是从它中诞生的,那根本不是一场能够作为参考的战争。 所以它终于对她说:「你的神位,不是天成,也非自为,乃是我赐予你的。」 它将她奉为它的神明,当它成功时,它便失败了。 她终于成为了存世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神明。 但它一声不吭,却是连自己是谁也忘却了。头脑一片混沌,了解的有关于未知的事情越多,忘记的已知的事情也越多。 它开始知晓何为记忆,但是没有一段记忆能够长久存续,它活着,然后又死,死了,然后又活,它做出了所有能够做出的努力,用各种身份想要将这个世间往好的那个方向进行引导,却无一例外都招致了失败。 到了最后,没有半分记忆的它闯入了一处禁地,想要去探寻那所谓神明存续的秘密,为她筑起了神明台,以一介凡人之身向神明多行那祈祷之能事。如果它本就是人,又有什么话好说。可本是天道,却将自己记成了凡人,那于最后的神明而言,又是多大的背叛。 你的疑问,我一直在为你寻求答案,你的命令,我一分不敢懈怠在遵循着,如果最后只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再漫长的等待也是没有意义的吧。 ……神明决定将从天道那里得到的所有全数奉还。她诞生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屠尽所有的神明,生死于她而言早就不重要。 她要将它放回到原本的位置上,重新让其成为,千万人之上,神明的神明。 她是田昌意。 它却不是陈目夷。 这便是那册薄书所有的内容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千万人之上,神明的神明这句开始来自于125章。 古有豢龙氏。 豢养总是因为喜欢。 神明不会喜欢。 豢养虽说会改变被豢养者的天性,令其沦为家畜,但总愿意被豢养者清楚这种状况还喜欢自己。 豢养是有目的性的。 但有时只要被豢养者变成自身所期望的样子便可以了:千万人之上,神明的神明。 然后也算补上了之前说的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闯入神明台禁地的坑了。应该在118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马车与那军队边线的距离越来越近。当姜奢犹豫着要不要再喊一声公主目夷,让其再出出主意的时候。 公主目夷开口了:「停下。」 姜奢赶紧是如释重负那般轻轻地勒了一下马缰,马儿便是极为聪慧地立在原地不动了。姜奢回头,而公主目夷已然掀开门帘,一气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立足之时非常稳。 「你若是驾车上瘾的话,就不用下来了。」公主目夷看了眼姜奢便是抬脚往那军队面前走去。 那军队为首的几百骑骑兵显然也是发现了她们的存在,从左右两翼展开,不一会就将两人一马车给围了成了一个颇为严实的圆。 「谁才会对当马车夫这差事上瘾的。」姜奢扔了缰绳,差不多是连滚带爬从马车上下来的,她已经见识过白刍在座的秦军气势了,可到了这会儿,心里还是忍不住犯憷。她小跑着靠近公主目夷:「公主殿下可知晓这是哪里来的部曲么?」 公主目夷低着头,她腰下的剑只是松松垮垮地挂着,只是从领子里牵出一条红线,那枚取材于寒山之玉的玉玺印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胸口,但也足够处在最前面的那些骑兵看得清楚。 公主目夷的面前当即是如流水那般空泄出一条道来。 对方的骑兵首领走在最前面,他连马也没有牵,手持八尺长/枪,□□之下嵌着银丝,这是之前姜奢看过的秦国军队的装备配制。可看他们头上的髮髻又不像是秦人。姜奢观察了阵子,脑子还是煳涂的。 「他们是之前宋地未被萧氏团结起来的宋国残军。」公主目夷语气悠然地说道。但这话是说给前面的人听的,还是后面的人听的就不知道了。 姜奢心中一下子警铃大作:「这些都是宋地叛党么?」 「以前是,但现下都是我们齐国的子民了。」公主目夷摇头,她能够看到那个骑兵首领插在后腰处的一柄窄刀。像这样的待客之道只可能是田昌意安排来的,但对方要是想要她这般和这些宋人见面,她倒是很乐意这样听话照做。 跟着再走了几步,公主目夷忽然开口:「既然你们过来了这里,那么想必田昌意是同意了你们的做法。我为齐国公主陈目夷,这位是我的侍女,可否不牵连她?」她所言的这个『她』自然是指的姜奢。」 姜奢当然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自己,但是她可不明白什么叫做不牵连她。 骑兵首领没回头,但语气却不是十分恭敬:「您这是说的什么话,齐国的公主。」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在下只是遵循安平君的命令,见到有玉玺印的人后将其带往中军相见罢了。再有些路就到了,要是公主您累了,可在此地再歇上一歇,让安平君再等上一等也是无妨的。」骑兵首领转过身来,他面上多了一丝被上位者责备的愁容,像是这样故意为难的事经歷了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的公子年纪尚小,许多事情还是不明白不清楚,也只能让我们这些老人帮忙,以免有些不识身份的女子出面蛊惑了他。」 第272页 哎呀,怎么都喜欢说这种话,前面齐王田朝认为是田昌意蛊惑了她,现下又是这些人觉得是她蛊惑了田昌意。这还真是天道好轮迴,苍天饶过谁。只能说只要是自家养的猪,怎么看就怎么眉清目秀,是颗白菜被拱都要觉得是自身荣幸了。 前面说是安平君,后面又称是公子。姜奢并不知晓田昌意还是宋公子戴昌意的,所以这话她也只听懂了一半。 而公主目夷面上都是笑:「如果是这样,那你们怕是晚了。」看着对面人的眉头锁的越来越紧,她的笑意也越来越大:「你们公子的身子早已为我所得,我与她早已有过鱼水之欢。」这话说出来有种不一般的骄傲。 但是姜奢是真的不想陪在公主目夷旁边一起以后走在路上被人戳嵴梁骨呢。我们浩浩齐国,向来自以为是周礼最正统的继承者,但是作为齐国的公主竟然在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情况下,私相授受,哪怕私底下大家都猜到了一些,可是话说的太明白,那就是错的。可别为难她啊,她还没说亲呢,但说回来,她现下一家人都死绝了,真的要结亲,怕也是没什么男子会要她了。在这种紧要关头,姜奢还有心情想这些有的没的。 「定是你这妖女蛊惑了公子!」骑兵首领低声骂了一句,手中持握的长/枪忽地倒地,。姜奢愣了一下,才以为是对方不小心,但随即她便觉得不对了,对方好歹也是正经当过兵的人,不该在这种地方犯这种低级错误,也就在她这思考的瞬间,骑兵首领反手拔出在腰后的窄刀,手中银光,直指公主目夷。 「小心。」姜奢立即抬手要跑到公主目夷身前去,可是来不及,「公主小心。」 但是姜奢手伸到一半就是愣住了。骑兵首领手中的窄刀就停在公主目夷眉心前不过几寸的地方,他的手腕被公主目夷捏住,那不能移动分毫的样子就像是蛇被捏住了七寸。 「哪怕我母亲是宋人,宋地也总会有人将我当做是个彻彻底底的齐人。而在齐国,有类似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像我这样的,不管在哪里,不管做了什么,能够得到的认同感总是很低的。」公主目夷吐出一口气,她又笑,「但好在,我从来都不需要你们这些人的认同。」 腰下长剑只是手指搭上去就犹如有灵那般自然出鞘,骑兵首领做不到断腕求生,而公主目夷连让他断腕求生的时间也没给,他的身体被长剑当胸穿过,血溅的姜奢满身都是。 这像是一个信号,之前那些围困她们的骑兵们就像是闻了血的狼那般勐扑过来,与他们一起的还有列阵在前的不少持戟步兵。战马在狂风中嘶吼,它们扬起的铁蹄似乎要踏平阻拦在面前的一切。 姜奢浑身抖的就像是筛糠一样,但她也知在这会儿腿软没任何好处,她捡起那名骑兵首领落在地面上的长/枪,抱在胸前,好歹有了点安全感:「公主殿下,只要你今日救了我,不说杀父之仇了,以后你就是让我当一辈子马车夫也是省得的。」 瞧这副样子,就是没半点出息。但姜奢此时此刻是真的不想去想出息这个词了。 但公主目夷并没有动,她的目光穿过层层的军队围困,抵达中军的某处:「这就是你给我准备的部曲么?田昌意……」 将长剑从骑兵首领的胸口处□□,公主目夷牵起姜奢的手,神情认真又带着一丝无可辩驳的信服力:「跟着我,杀出去!」 「杀此贼人者,可得万金。」包围圈外传来的不知是谁的声音,「莫使其再往前一步。」 世人爱钱,而宋人视钱更甚于命。姜奢不知道一个瞬间有多少兵器从多少个方向噼落下来,她抱在胸前的长/枪根本找不到刺击出去的机会,但是有公主目夷在,这样的围攻根本不能称作是威胁,三尺剑在极为狭窄的空间内也能从容地平挥开,仅仅是一次平挥,那长剑却是横在所有斩击过来的兵器之前盪开了一道剑气,同时有好几个穿着重甲的步兵被击中胸口,吐了鲜血撞倒了一片人。 「宋人不喜欢我。」公主目夷的声音静如止水,「哪怕有田昌意在,他们也不喜欢我。当然,他们不喜欢我才是正常的。毕竟稍微了解一些当时事情的人都知道,没有我在,宋国还不至于那么快亡国。田昌意那傢伙肯定把自己的责任全部给摘出去了。于是现下只能由我来承担这样的责任了。」 哪怕姜奢再不懂公主目夷的话,她也能准确抓住这话中的重点:「公主殿下您是说会造成这般状况,是有安平君的手笔在里面?」她不敢相信:「可是安平君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是,他不是公主您……」 「因为这些人,若是田昌意来动手,不管杀多少都是杀不完的。我若能力不足,不被人瞧在眼里,底下的人就会有异心。」公主目夷握剑的手砸在一名步兵的肩甲上,步兵受力齐膝下跪,而那长剑则下一个瞬间将一名骑兵胯/下马匹的硕大马头给斩落了下来,「其实也不用这些宋人,这天下人不管是谁都不会甘心只做一介之臣的,谁都想要更好的生活,哪怕没有我,是田昌意坐在那上面,也会有自以为能够取而代之的人存在。只要有私慾,这样的人就不会少。但若是没有私慾,人也便不能被称作是人了。」 杀的人多了,她脚下蔓延的血流几乎成了一道血河。 血河的尽头站着一人。 「我还以为你会留手,至多是拍晕他们呢。」身着重甲的田昌意低低地说,「你在函谷关那副做派,搞得我都以为你都不会杀人了。」 第273页 「也许总有些无辜之人。」公主目夷看着那些不住往长剑身前撞过来的年轻身躯,面上没有半分茫然,「……但是这世上总不缺枉死的人。」 第一百六十六章 在她们对视的那一刻,这个世间仿佛就只剩下她们两人了。其实也是,因为目中无人,视若无睹的本性,在她们人生的烂故事里,她们从来都是彼此故事里的唯一主角。 公主目夷本不是什么有始有终的人,只是这一回,她选择了,顺遂心意,直至结束。 田昌意领公主目夷过去的中军大帐似是才安置好的。这仅仅是用毡布隔开的一个小小空间,使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状况。这里是一排营帐里面的第一个,也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田昌意应该没有要求军中的军纪,但这也是宋人的特色。 不管是多么精锐的军队,一旦扎起营帐来,除了营帐之中,别处都是像城邑市集那般热闹,军士们在外面走来走去,吵吵嚷嚷的。姜奢安坐下来时,可以听到大声的唿喊,相邀着一起玩六博的话语,斧子噼砍木柴的声音,有人筷子敲着盆缶高歌。换做往常战争胜利之后的场景,姜奢可能不会觉得很奇怪,可是就在方才,可是死了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同胞,她便是想不通,为何还能有这样旁骛无人的心情去高歌,去享受呢? 「我要给你一道上好的鼋鱼汤,还要些别的?这些日子你跟着我们的好公主应该难能吃上什么好东西。」田昌意的声音很大,显然因为姜奢自然跟进营帐里来感到有趣。她自己倒是就坐在公主目夷身旁,给对面的人敬酒。 姜奢可不敢拒绝:「再给我一盏茶就好。」 公主目夷谢绝了田昌意的敬酒。 田昌意便把注意力转到了姜奢身上:「樱桃蜜糖水要不要?这儿有。小时候你不是挺喜欢从楚国堂邑送过来的樱桃的吗?还记得吗?」 姜奢心里开始犯起了嘀咕,她忍不住问:「安平君你是怎么知道这回事的?我喜欢吃樱桃,这应该是我家老人才知晓的事情。」 田昌意挥了挥手,本来无一侍从的营帐中即是进来了一人,也没见她如何言语,那人双手抱拳就是退了下去。 「我全都知道,姜奢,我能一直知道你十岁,当时我将近七岁。十岁和七岁还是有些差别的,人在这个年龄阶段已经是能发觉一些差距,我甚至权衡都没怎么做就把你放弃了。在公主殿下来神明台之后,我就没有再把目光放在你身上。到了临淄后,我们或许在某个地方有过一面之缘,如今你已经和公主殿下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我想我应该将要她和你做朋友的缘由好好说上一说。至今我们还没怎么谈过话,明日我们可能就不是一路人,刚才我坐在这儿,正在想怎么在公主殿下面前提起你不被她责备,恰好有这么个由头就顺口说出来了,公主殿下你应该不会责备我吧?」 「你会怕我责备吗?」公主目夷仿佛早就知道田昌意会这么说,她用有些好笑的眼神看着田昌意。 田昌意也笑:「非常怕。我想要知道你的一切,也想要你知道我的一切。但是神明的权能总是一方愈强就会压倒另一方。从某个时候开始,我已经不再能洞察你的想法了。我认为避免被秋后算帐的最好办法就是抢在前面把一切都和盘托出。我想起来,自我从宋至齐,又从齐至宋,再从宋至齐的这六年间,你一直在观察我,你似乎在期待我露出什么马脚,而我对此就是非常抗拒,所以一直在装疯卖傻。但是最终我选择了遵从你的命令,当你让我回到神明台,你让我想起来那些,我就想起来那些。我对自己说,渎神之罪,没人可以例外,哪怕要废弃神明台,放弃自己的职责,我也要下山去,找到你,让你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才行。注意,这会儿我虽然是在笑,但我是认真说的。你不是挺听我的话吗?我喜欢听话的人,不管他们站在多么高的位置,哪怕你和他们相比年龄实在太小,身体也过于孱弱。你那喜欢我的眼神到后来已完全为我所习惯,与此相对的,我不再喜欢除了你之外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你好像挺讨厌我对别人关系稍好一些,就像这样对姜奢,是吗,陈目夷?」 「是的,田昌意。以前我就在心里想,哪怕是同一性别,你也只能喜欢上我。现在我也要这么说,你能喜欢上的人,只有我。即使现在你的所思所想已经全部被我看在眼中,我对你的了解比起往昔多了数不胜数,这样的话只要能够说出来,我就会说出来,哪怕你嘴上不承认,我也会承认这一点。」 「这是怎么回事?」田昌意像是从未见过公主目夷如此坦然的样子,其实她确实也没见过。她笑起来,虽然不知,但她也足够高兴。 「我说出来你不会生气?」公主目夷却是这么说。 「说吧。」 「我认为你和其余十五六岁的凡人没什么区别,也是可以因为别人一句话就可以上刀山下火海,说到底,你可以牺牲自己,成全天道,但是你绝不用陪我从七岁到现今的十五岁,天道是只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它可不懂什么叫喜欢。只有我会喜欢你,就是你想要我会喜欢你!怎么样?我把这话说出口,你有没有恼羞成怒的感觉?!」 「我会不会恼羞成怒,现下的你不该是最知道的么?你只是想要我说出来罢了。」田昌意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她饮了一口,然后才说,「我就这么说吧,像是天道拥有的那般力量,不该被任何一个单独的人握在手中,当然,也不可以是神。我从他们制作猰貐的行为中得到了灵感,我让死去的神明转世,用的是人的神智,然后让天道死而復生,就像这具身体是我的容器一般,你的这具身体也不过是你的容器。在你在函谷关那间所谓的书肆坐着看书的时候,你猜我在想什么?我想即使你不再相信神明,即使对世间万物都失去了信心,对一切能称为道理的道理失去了信心,甚至确信一切的存在都是罪恶本身,都是混乱无序,都该是荒唐可笑的,即使认为不管怎么做,都没法在不剥夺人的神智的情况下让人安于现状,幸福团结。我也要你沿着这条错误的道路继续走到黑,就像这杯酒,一旦你喝了一口,就要将其饮尽。这如同是我对你的喜欢,直到你不再喜欢我为止,我都会喜欢你。我曾经多次扪心自问,这世上有没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能够压过最开始天道给予我的命令,不为天帝,宁为虚无。让我能够无视天道选择去死,我想大概是没有,所以我就再造了一个天道。就是不想活,就是想死,尽管我不相信我能够做到这一点,但是我仍然这么做了,事实上我也几乎是成功了。我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一颗求死之心呢?想死的心情自己有时也不是那么肯定。我已经得到了所有能够得到的东西,为什么还想要这样去捨弃这一切呢?但我不会多想,因为这是没有逻辑可言的,本来就是毫无道理的,就是刻在我们骨子里的东西,人想要长生不死,而我们,则乐得凋零。从我这番话中,你能明白些我的感受么?陈目夷。」 第274页 这时候军士已经将菜摆到姜奢的案板上了,她只顾着吃,一句话都不敢说。这已经不是她这个领域能够明白的事情了。 「我能明白。你喜欢我不就是这样么?没有逻辑可言,也毫无道理。」公主目夷闭了下眼才接着说道,「虽然你非常不理解那些谈情说爱的话本小说,但实际上的事情落到你身上,你又比谁都更加沉浸在那里面。昌意,你是顺遂天道的心意而诞生的神明,渊献,则需要你走到一切事物的尽头,明了那一切的根本。我认为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是肯定自天道断绝之后我在人世这三千年来的工作么?」 「你不需要我的肯定。我只是拥有了天道的力量,但并非是它。我还是人。在谈情说爱这个方面,我还是个普通人。」 「听你这意思,你已经想要拯救我了?可我还没死呢。接下来你想要做什么?秦国损失了不少军队,函谷关这样的天险也没了,未来可得有好长一段时间着重安抚国内了。还剩下,嗯,赵国,楚国……还有燕国。」 「由他们去。」公主目夷语气洒脱起来,取过田昌意手中酒爵,一仰脖子,将那杯中酒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田昌意双眉紧锁:「那齐国怎么办?这战火燃起来了,就不是那么好熄灭的,你不是要做天子么?」 「他们怎么办,关我什么事?!」公主目夷扔了手中酒爵,那酒爵的形制也不规整,竟然滚出去了好远,滚到了姜奢眼前。 公主目夷眼中没有一点对于这天下苍生的怜悯:「我岂是看守他们长大的母亲。」 战争又不是今日才打响的,天下又不是没一天不死人的。 「他死他活,你死我活,与我何干?!」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内容和前面对照的有点多,感觉比较麻烦就不罗列了。如果有时间可以翻看一下前面,会有不一样的感受。而完结之后再看,感觉应该也不一样。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公主目夷这话说的充满了狂气。这略微让田昌意感到了不适,她不是没见过公主目夷这副样子,但是,无法得见公主目夷想法的如今,让她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 她以为她能够很快适应失控的感觉,但就现如今看来,并不是这样子的。 感情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是不存在的,现下经由她的一手谋划,那可以称为人类的一颗心也没有了。 但是果然,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吧?! 「姜奢还在这里呢。」田昌意决心不在这方面去想太多,随着公主目夷力量的壮大,她能够影响的事物也越来越多,虽说总不能超过公主目夷的范围,但是,心有杂念对于神明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好事,她露出无奈的表情,「不要说的那么理直气壮。」 「她就算听见了看见了这些,又能做什么?」公主目夷看了眼姜奢,后者的动作便是僵住了,那原本明亮的双眸顿时失去了光亮,仿佛死物。 但姜奢也没死,她只是犹如堕入了没有止境的黑暗之中,一会儿还醒不过来而已。 「若是真不想让她听见看见,还让她在这里做什么?」田昌意见此,却不甚满意公主目夷的做法。 「那就让她回临淄吧。」言出法随,公主目夷的话音刚落。 姜奢连人带木案就消失不见了,也便在下一个瞬间,她取回了神智,只是周边所见,完全不是先前那毡布所成的营帐,而是公主目夷所在的甘露殿,甘露殿现下虽然没了原本的主人,但因为公主目夷的地位,原先那些负责洒扫的宫人跑回来后倒是打扫的一个比一个勤快,木柱子一天轻易擦拭上十几回都是不嫌多的,她和其中一名宫人对上眼的时候,那名宫人丢下扫帚便是跑出了主殿:「鬼啊,白日里见鬼了。」 原本静默无声的朝露殿就是因为姜奢一人陡然热闹起来了,可是不明不白出现在此地的姜奢却是感觉非常头疼。 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公主目夷就是这么做了,也不管姜奢能不能想明白。 「我挺喜欢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的。」公主目夷开始卸下田昌意身上所着的重甲,她说,「还记得么?当初你去楚丘前,除了这身甲衣,内衫之外,余的都是我帮你穿的,你还记得么?」 「记得。」田昌意非常感谢公主目夷帮她卸甲,她接过公主目夷已经帮她脱去的那层衣物准备放到一边,但是公主目夷的手却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公主目夷的手很冷,不对,不能说冷,只能说是没有温度,而她还很热,毕竟她还没有回到神位之上,她所使用的这具身体还是全然的血肉之躯,这样带来的结果就是,她的温度一点点向公主目夷传递过去,而公主目夷的手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深井,毫不留情地将那点温度一点点地舔舐殆尽。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用舔舐这样的词,应当是舔舐这样的词最为合适吧。她没有多想,虽然感到不适,她也没有甩开公主目夷的手。 这间营帐里已经没有除却她们两人之外的他人了,营帐之外的声音还很吵闹,但是以公主目夷的性格,外面的人能否听到帐中的半点声响,也是想也不用想的事情。 「但是后来想了想,反正迟早你是要被我看光的,也不用就由着你那么拘谨。」 第275页 公主目夷吻田昌意的手背,她的一只手落在田昌意的腰带上,轻轻地摩挲其中的夹缝,然后将有些冰凉的手指伸进内衫,与那有些炙热的皮肤相接。田昌意仍没有动,她澄澈的眸子还是往昔那般没有沾染任何尘埃,她的目光落在公主目夷的发顶,那是用蓝色的髮带束好的一束。 除了公主目夷也没人能够知道她是在想什么。 内衫之外还有曲裾深衣,数层衣物的裹覆使得向上的通道有些紧,公主目夷的手往上攀附了会儿,就再也上不去了。摸不到。 细密的吻终于停下来了,公主目夷握着田昌意的手腕,将其推倒在地,她跨坐在田昌意的腰腹之上,俯视田昌意,然后倾身,耳朵贴着田昌意的胸口,听那心跳声。 最开始是非常平稳的,每一次的间隔都无甚差别,然后,开始变得快了起来,节奏被打乱,最后超过了公主目夷预估的水平,她能够听到有什么东西绷断的声音。 仿佛绷断的那根弦代表着田昌意的理智。 公主目夷的声音很小:「你之前会听我的心跳声,也是出于这种原因么?」 田昌意却没有回答的意思,她终于说出先前观察得出来的结果,她说:「你长高了。」她的声调都没怎么变化,就像那一颗勐烈跳动的心并不属于她似的。 是的,毕竟神明是没有心的嘛。如果真的会跳那么快,那肯定不是属于神明的心,那肯定并非是自己的心。 人只会相信自己会相信的东西,这一点,神也一样。 「现在我知道了,你的确是非常喜欢我。」公主目夷像是知道了什么特殊的秘密那般,一下子有些高兴过头了。 但田昌意在公主目夷这么说之后,却是将公主目夷还在胡作非为的那只手从内衫之中拉了出来,她说:「这是早就告诉过你的事情了。」 公主目夷差点就能使得身下的这具身体出于本能那般产生痉挛的反应了,但是田昌意打断了她的行为。这种做法相当的不解风情,原本是田昌意向她求欢的,但是现在她身体好了,对方却不愿意让她如意了。 总也不能让她全力施为。像是故意的,不,应该说,就是故意的。 「你不喜欢我这么做么?」公主目夷眨了眨眼睛,意图让自己的脸上挤出一些代表可怜那样的情绪来。 但田昌意却避过了脸去,躲开了公主目夷可以称得上是火热的目光:「你知道了全部,那你应该知道我最想要你做的是什么。」 「什么?」公主目夷明知故问地将握着田昌意手腕的那只手往田昌意嘴边的空地落去,田昌意的那只手便是手心朝上被她的五指完完全全地包覆着,她的吻开始落在田昌意避脸过去露在她眼下的细嫩脖颈上。 「杀了我……」田昌意有些睏倦那般垂下了眼睑。 「田昌意……」公主目夷开始叫田昌意的氏名,另只空闲的手则试探性地落在田昌意的耳畔,沿着那极为漂亮的下颌线往下滑,继而捏住了对方的下巴,她迫使对方看着她,迫使对方正面看过来时只能看着她。 「我想要你,只能看得见我的身影。只能听见我的声音。只能唿唤我的姓名。」用极为缓慢喑哑的声调说完上述话后,她松开捏着田昌意下巴的手,却是直接往对方的嘴唇上亲了过去。 结果田昌意侧了侧脸,也没有将就的意思,让公主目夷的鼻子一下撞在了她的脸上:「你不能,这么不听话。」 「你是指在母后,太子哥哥,父王之后,我应当再听你的话么?」 「你早就不是家养的猎犬,现在也不是被狼群抛弃的孤狼。陈目夷,我只是想要你完成我的愿望,倘若你真的喜欢我,我这最后的愿望,你不该拒绝。」田昌意的声调和往常别无二致,仿佛是在和公主目夷就某件贵重物品就该轻拿轻放这般细小的事情来进行告诫似的,「只有你能杀死我,这难道不好么?」 「不好。」公主目夷说,「我曾经说过,田昌意,你的抗拒在我的死面前不值一提。现在我要说,你的死在我的抗拒面前不值一提。」 「以前是我年纪小,许多事还不懂。所以就由着他们去了。但是你不一样,如果你想要死的话,我是绝不会同意的。」公主目夷平静地说道,「你是属于我的东西。」 这时候田昌意才明白了是有哪个地方不对劲了。神明不会喜欢!她一直都知道陈目夷喜欢她,尽管她对那些神凡相恋,神神相恋的话本小说驳斥甚多,但是陈目夷仍然没有停止这样的喜欢。陈目夷明明知道那样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但是最终是选择将那样的坏结果抛在了脑后。 凡人怎么能在神明毫无所知的情况下选择背叛呢? 对于神明而言,根本不会存在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平等的恋情。她始终没有做过陈目夷的恋人,一天也没有。对于田昌意而言的第一次,也仅是第一次,不会再有多少比第一次更加深刻的意义。她不该为了证明陈目夷对于她的喜欢就实践了那样的喜欢,不该为了让陈目夷深信对于她的喜欢而让对方去杀了齐王田朝。 她切断了陈目夷存于世间的所有联繫,是为了让对方能够以天道的立场去履行天道的职责。 陈目夷惯常能够以大局为重而忽略一城一地的得失。齐王田朝杀死她的母后,陷她的太子哥哥于死地是这样,灭宋之战是这样,最后听了她的话杀死齐王田朝也是这样,以齐国为重,挑起天下争端更是这样。 第276页 但这样的立场却以一种坏结果反噬到了她身上。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我本来是打算死一个的,但现在感觉是死不了了。失策。不过这也能算得上是角色对于作者的反叛吧。笔下的角色压根不听我的话呢。但我挺高兴的。就将书名的意思进行到底好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不过,像这样的坏结果也不是完全没有预料过的。 就像那些光芒延伸出来的道路,可能只有一条是正确的,也有可能没有一条是正确的。从诞生伊始,田昌意就不明白,应该说当她决定去明白一些东西时,结果就会马上背离事实,所以渐渐地她就什么也不明白了,也可以说,什么都明白了却再也不去想明白了。 神明是无所不能的,换个方向来想,神明也是一无是处的。神明是无所不知的,但也是一无所知的。 看吧,就像现在,想要有个人来杀了自己都做不到。连眼前这个人在想什么,也不知道。 神明要是能够像人一样,想死就死就好了…… 田昌意没说话,她勐地起身,一下子让攻守之势立转,与陈目夷十指交缠的那只手只是从下方转到了上方,而另只手则是没忘记固定陈目夷那只随时都有可能乱动的手,免得让谈话无法进行下去。 陈目夷的眼睛亮晶晶的,这一刻她的目光也变得热烈起来,让田昌意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凭空变得灼热。有点疼痛。 心跳慢慢恢復了正常,田昌意无视血液中对于陈目夷那股亲近的冲动,她的长髮先行挣脱的发冠的束缚披散下来,掩住她的神色:「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对面很寂静,听不到任何声音,时间也许过去了很久,也许也没有,还是田昌意先行失去了耐心,她有点不敢转过头去直视陈目夷,所以她只能以言语继续发问:「你现下是齐国的公主,宋国的遗孤,天下的共主,千万人之上,神明的神明……为什么不能捨弃对于我那么一星半点的属于我欺骗你才得到回应的喜欢呢?」 难道真的不知道吗?还是说知道了根本不敢承认呢?就像人临到为难之时才能明了自己的软弱或者坚强一样……神明也总是会在自己不了解的异域失去自己对于常理的判断。 「那日你说,再为人后,所有人嘴里提及的,眼里看见的都是田昌意。所有人都想要公子昌意活下去,但是却没有谁想要神明昌意活下去。至今为止,愿意和神明沾上关系的人,都只是因为神明所拥有的力量而已。」陈目夷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摆脱了田昌意的桎梏,她的手指顺着田昌意的手臂一路攀沿,最后落到了田昌意的嘴唇上,她摩挲着田昌意没什么唇纹的唇瓣,像是要从其中寻求什么能够让她坚定信心的证据,「但我不一样。」 田昌意听到这里,语气不由得嘲讽起来:「怎么不一样?你是说你没要求我让你的家人死而復生,还是说你对我无所求?在我看来,都一样。」 「一样的,你们人,在我眼里,都一样。」田昌意语句中间顿了好几下,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非常忧伤,「如果是无所求,那一定是更大更多的有所求,就像现在这样,我能做到的事,你已经都能做到了,你当然不一样了。你已经不是人,你是,你已经是我的神明了。」 「当然了,我是你的神明,我正是想要告诉你,你让我成为天道的原因。」 「我死之后,这个人世还需要神明,以及,我需要一个能够杀死我的人。」田昌意说。 但陈目夷摇头:「错了。」 「什么错了?」 「你让我成为天道的原因错了。」 田昌意当即皱起眉头,从这一天和陈目夷见面开始,她就不知道皱了多少次眉,但这次她是有些恼怒的,转过脸,她终于主动地和陈目夷对视:「哪里错了?」她倒想知道陈目夷为了不杀她到底是要编造出什么样的藉口来。 「你让我成为神明的神明,并不是出于什么,你需要有人杀死或者这个世间需要神明来维持秩序这样的漂亮话。」陈目夷眯起眼睛,目光中带着笑意,而这笑意却让田昌意有了种被嘲弄的烦躁感,「那种事谁都可以做,并不一定需要我。也不用说什么我最合适。我最是知道我这个人的性格。朝无定形,暮无着意。你最合适的人选确实是像姜奢那样的,并不会因为一府一家之仇就轻易着了相,不会像我这般长到十五岁,还是处在过去的阴影中,难以脱逃……」 这是陈目夷故意编造的藉口,陈目夷的品性是怎么样的,她难道不知道么?田昌意并不想在这方面过于纠结,她便是顺着陈目夷的话说:「那你说说,我是出于什么原因选择了你?」 「你认为,如果是我的话,我就应该是与众不同的。如果是我的话,就该处于上位,将一切都纳入掌握之中。比起自己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你更想要那个无所不知的,无所不能的人是我。田昌意,比起单纯地喜欢我,你更喜欢我俯视天下苍生的那副样子,你也更喜欢,被我俯视的那副样子。」陈目夷说罢,已然将田昌意压到了身下,她的目光开始变得居高临下起来,她俯视田昌意,语气中带着一种无可辩驳的信服力,「听我说,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已经将你脑海中摆在明面上你所知晓的以及沉在底处你难知晓或者不知晓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关于往昔你所说的那些话,是的,尽管你已经活过了太久太久的时光,一直无梦的的你确实是有想死的必要性,你想死,要死,我都管不着,因为那是你的事情。但是如果你要我同意你的想法,让你去死。很抱歉,虽然这身力量全部拜你所赐,但我不会这么做,也许可能,大概从今以后的永恆,我都不会同意。我是一个按照你的设想成长起来的人,你说过,在打败仗之前,没人会讨厌胜利的滋味。田昌意,虽然取得胜利的果实会需要一定的代价,但如果这个代价的牺牲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而且这之后取得的将是长久的回报,一般很难会有人拒绝,更何况,我也不觉得能够让你按照我的想法去活着。」 第277页 「是你教我的,身为一国主君的必要素质。」陈目夷的手指开始移到田昌意的嘴角,她描绘其中的轮廓,想像着它会形成的笑容,她笑,她的声音中带着一种难以明辨的情愫,仿佛这间毡帐中已然燃起了什么催情的香料,她声音喑哑,「为了达到目的,就不要害怕留下恶名,伦理道德不是必须遵守的人生信条,暴力就该去解决某些非暴力无法解决的事情,如果谈判能够拖延时间,那就谈判,如果善良能够带来好处,那就善良……手段是达到目的的方法与途径……一个真正意义上,能够为国考虑的君主,一定是巧言令色,口是心非的伪君子。」 田昌意闭了闭眼:「是,这是我教你的。你学的很快,但是在这里谈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你并非是我的君主,我也非是你的臣民。我们的关系……」 陈目夷却在这时候打断了她:「不,你早已在从高唐回来的那夜,与我自称臣下了。你说过十年之后会再和我说话,你会期待着那一天。」 田昌意摇头:「那只是骗局中的一环。」 「在这之前,你也答应过太子哥哥,无论什么情况都要站在我身边,不可以背弃我。」 「那也只是……」 「那就以你个人的身份背弃你的谎言。」陈目夷再度打断田昌意,「就像你以个人身份背弃你的国家一样。」 「未免太不讲理了吧,陈目夷。」到这里,田昌意竟然真的笑起来了,「你不会真的以为你是什么花容月色,闭月羞花之貌,能够让我做一国公子时将国家一手奉于你,做神明时也甘为你的牛马,忘记自己的初衷么?」 这话放在哪里都是足够伤人的,倘若在有情人之间,便是更加伤情,会因为几句言语而导致恩断义绝的,这世上从来都不在少数。而以言语伤人来达成两全其美的结果这样的做法,向来也最下作。便是以陈目夷自以为的行为下作,也不曾说出这样的话来。 倘若陈目夷不能够看到田昌意的想法,不能明了田昌意的心声,哪怕她再自以为了解田昌意,也难免不会就这样的话语心生芥蒂。毕竟就她的人生准则里面,如果是知道了一切都是自己的自作多情,出于为对方的考虑,她一定是会跑得远远的,再不会打扰对方一分一毫。 但可惜,她就是看见了,也明了了。 她手上的力道加大,直到田昌意那玉石般的脸庞上染上了一层由她引致的情/欲之色,她说:「你没有将该杀死的猰貐杀死,而是豢养起来的原因是什么?因为他们中的确曾有些是你的友人。你还有些不忍心。那不是错的。而你喜欢上我,也不是什么错事。做我的牛马么……若你真的是这么想的,那也无妨。因为为奴为隶,为囚为豢,在我眼中,唯你一人而已。」 也因为除了田昌意之外的世间万物根本不配被她看在眼中。 神明的眼泪,当是只为她而流。 第一百六十九章 话说到这份上,这扑倒也是有好几次了,陈目夷怎么可能不把手上的事情做完。 但是田昌意就是不怎么配合,明明那副样子实属动情至深,还是咬着嘴唇,偏偏不如她的意。陈目夷也做不出强上的事情。 怎么说呢,搞得自己好像是什么强抢民女的採花大盗似的。怎么能这样呢?之前引诱她的可是田昌意。 陈目夷把对方的衣裳扒的差不多后,发现对方还是摆着一副坚贞不屈的表情,顿时失去了兴致,感觉今天这着实在是不能如愿了,她搂着田昌意光滑的肩头,感觉就这样睡一觉也挺好的。 管它昏天与黑夜,管它暮暮与朝朝。 但闭上眼睛还没有一会儿,陈目夷就想起来先前田昌意与她说的,她长高了这件事。 她长高了吗?她基本上没有关注过自己这方面的事,但田昌意就这么说了,其实也是侧面证明了,田昌意一直都有在关注她。哪怕是她自己都没放在心上的事情,对方也都有在意。 而这一想起来,无梦的陈目夷就足够想起来很多事情了,她努力让自己不去看此时存在于田昌意脑海中所藏有的任何想法,她有些兴奋地把脸埋在田昌意的颈窝里,说话有些瓮声瓮气的:「中元节那夜,你还差一样你觉得好的,要送与我的礼物。」 田昌意一直没忘记这件事,但在将玉玺印送出去之后,她便以为陈目夷已经忘记这回事了,或者说认为玉玺印就是很好的礼物了。 和她一样,陈目夷现下也是什么也没穿,在对方把脸探过来之后,她当即就看到了对方进入她视线之中的白皙皮肤,有很多的吻痕,也有手指摁压出来的指痕,有些青紫的颜色是当时进入到忘情阶段的产物。 她们在宣读诏书到桓公台议事的那半月间做过不少次,由她主动的次数不少,但是到今日应该也有好些日子了,就是寻常人,这些痕迹应该差不多没了,能够在她眼前还那么清晰,那显而易见的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陈目夷是故意留着来膈应自己的。 田昌意这么想着的时候,重新把目光移到陈目夷的脸上,发现对方不仅是个子长高了,眉眼的轮廓长开了不少,也更趋向成熟女子的风味了。 人世之中总有人会将这种风味称之为风情。 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因为她变得富有风情了吗?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第278页 「怎么说我也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皮肤娇嫩一点很正常吧?」陈目夷好似看出了田昌意的想法,她一点不为自己身上的痕迹感到害臊或者羞耻,说起话来也相当坦然。但是就这么说,也没有否认自己是故意的。 田昌意现在已经看不到陈目夷脑中的想法了,这样的话,对方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了,她要真的在这方面较真,肯定就是她输了。 田昌意说:「要说礼物,给你的天子镇圭算是,后来给你的我的佩剑也算是。」 「但那些都不是你觉得好的,要送给我的。」陈目夷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已经笃定了田昌意另有礼物要送她。 虽然田昌意自己也承认,那些物什算是好东西,但真的要称得上她送给陈目夷的礼物这个词,确实是不够格的。 田昌意把视线从陈目夷身上移开,她的声音没什么波动:「那要去看吗?我准备送给你的中元节礼物。」 「当然要了。」这是自己提出来的,既然田昌意都说要带她过去看了,陈目夷怎么会有拒绝的理由。 「其实我是打算就你的及笄礼一起送与你的。」说到这里,田昌意罕见地有些失神,她的记忆遁到了一月之前,她那时操心这方面的事情可是在临淄城内跑来跑去,折腾了不少人。 「及笄礼啊,我还以为你已经送与我了。」陈目夷离田昌意的身子稍微远了些,一时温度的丧失让她凭空打了个激灵,她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现在这具皮囊,她有些开玩笑似的回道。 田昌意却是说:「天子之治,是你说的。但我预备要送你的,是我要送你的。」她在这方面较起真来。 如果说陈目夷很会帮人穿外衫,那么田昌意就是很擅长帮人穿内衫了。 几乎不用陈目夷主动开口来讲,田昌意就很熟练地帮陈目夷心衣,小衣,中衣一件件的穿好,系带子的时候她还没忘记说:「下次再让宫人採制衣物的时候,可以稍大一些。」 上回田昌意说『我觉得你还是什么都不穿最好看』这句话时,陈目夷没有听清楚,也许要很长时间才会从记忆的旮沓角落里找出来这句话,但是就现在,陈目夷听得非常清楚,她也明白田昌意所说的稍大一些指的是什么。 她感觉田昌意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胸口那块儿,那目光就没晃一下,感觉要是自己再不赶紧把衣服穿好,那几块布迟早要被那目光给烧穿了。田昌意有时候真的知道自己是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么? 田昌意实际上是在回忆第一次见到的陈目夷的模样,在神明台,穿的还是民间的粗布衣,若不是涂山氏首先告知了她们的身份,几乎所有人都将她们视作是了从哪里误入进来的流民。 她闯进来的时候,那一众居高临下的祭师们对于身处下位的两个人犹如是审判罪人的态势,然后殿内变得嘈杂,很多吵闹的声音混作一团,她便对那个要躲到母亲身后的孩童说『你这样子,好像一条狗哦!』,像是小孩子间的玩闹,只是张嘴做口型,也不会有除了她们两人能够明白的话语。 这是唯一能够由她们共享的秘密。 奇蹟,秘密,权威。但凡世上能够震慑心灵的东西不外乎是这三样。 于是,有怒火从那双忘了掩饰的眼睛中燃烧起来。 她便觉得,像是拥有这样怒火的人,应当是可以燃烧掉现今由她一手建立起来的人世间吧! 忽然就有种感觉,感觉她就是为了这个人才来到这个人世间的。 她也许就是因为这第一面得来的反应决定要让陈目夷成为天道,更也许,就目前对方非自己不可的样子,她在第一面的时候就知道陈目夷是会喜欢上她,她有了要把那样不道德的企图进展到最后的渴望。 陈目夷刚给田昌意穿上外衫,但随即便将外衫脱下,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件白色短襦,两只手拿着在田昌意面前晃:「乖乖把手伸过来。」 回忆就在这时被打断了,不过看陈目夷的样子,应当也不知晓。 田昌意心知肚明,这样的事情换到今日便是第三次了,她嘆了口气,收回有些散漫的思绪,由着陈目夷给她穿上短襦,短襦白色丝绢为面,中纳丝棉,下裙也是白色,以四幅拼接而成,上窄下宽,群腰所系的绢带也比男子所用的要细上许多。 陈目夷为她妆容,为她簪发。 她不看镜中人,因着她只是因为陈目夷爱好,自身说是对女子衣物多有欢喜,那必是口是心非之语。毕竟她为男子衣装行走世间,确是要比女子时间多上太多了。 衣物于她本身就是身外之物。 人身亦是。 田昌意带陈目夷去看她为她准备的礼物。 出了营帐之后,那些军士像是没有看见这两人,照常寻欢作乐着。田昌意说:「等到明日,他们就会返回宋地。」 陈目夷笑了笑:「合着你拉了那么多人过来,就打算什么也不干?」 「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那些有异心的人不是都被你杀了吗?」田昌意回答道。 田昌意牵着陈目夷的手往东走,是的,她们是真的徒步往东走,走的时间非常长,长到本来出营帐还是白天,天色到这时已经有往黑色变化的趋势了。 就以人的步履来说,一天不停也不一定能够走上三十里路。 第279页 「你准备给我的礼物是在这个方向吗?」陈目夷有些不解,「如果真的很远,直接缩地成寸过去不就好了。」 「马上就到了。」田昌意却是这么说。缩地成寸,几步中她是有用过的,但是又总是不用,陈目夷还太年轻,不懂这些。 但是接下来花的时间更长,她们不知不觉已经远离有官道的地方,杂草荆棘也不知越过了多少片,淡淡的月光下,眼前开始出现没有任何植被,全然裸露的土地。 「前面是什么?」陈目夷问。 「是盐池。」田昌意终于给了陈目夷一个较为确切的答案。 这原本是齐国临淄城郊一处荒地。踩在上面,是硬壳的质感。只要低下头就能发觉这是一块用盐巴磨成的镜子。 「以人力来说,暂且只能做到这个地步。」田昌意说。 陈目夷侧目看田昌意,却发现对方正在专心致志看着眼前的方向。 前方正是出现了一轮银月,它的轮廓正与脚下的盐地互为倒影,数不尽的星辰或明或暗,碎成无数银色的涟漪,在她们身旁肆意流淌。 光芒越来越刺眼。 还带着露水的白色木兰经由田昌意之手递至陈目夷眼前。 月与星,最白的木兰,我只献给你! -------------------- 作者有话要说: 妈呀,我现在沉浸于抒情不可自拔。得收了。 还是改一下吧,真没想到打错名字了。串书,趁没搞大之前改一下。 第一百七十章 多么荒凉而静谧的景色啊,而这周围一切给人的感觉都是远离尘世的。直到陈目夷接过了田昌意手中木兰,这种静谧的气氛才算是被打破。 「田昌意,你的确在勾引人这方面很有一手。」陈目夷将木兰花置于鼻尖之下细嗅,只漏了一点目光来看田昌意,也或许在这时候她并不是很想要田昌意看见她的表情。 此时的她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不知道。 而更重要的是,她不想田昌意看见。 田昌意好像笑了一下:「你是指我在引诱你做不好的事?」 「嗯。」 「那我只勾引你。」 「我是第一个?」 「嗯。」 「也是唯一的一个?」 「是的。」 陈目夷满意了,然后她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准备这些花了很长时间?」 「也没有花很长时间。」这回换到田昌意避过了脸。 「把这些盐巴打磨成镜子,可非是一朝一夕之功,你不想要别人知晓,能够差使的人就不会多。田昌意,其中有多少是自己动手打磨的呢?」陈目夷蹲下身子,捡起其中的一块,看它们的平面,就像是小溪中被河流沖刷日久变得光滑的鹅卵石,只是它们都是平整的。 「也许是一两块,也许是三四块。我记不大清了。」田昌意说。 陈目夷也没打算在这方面过于纠结,已然平稳心情的她目光饱含的情感只有一种热烈:「你不觉得像这种气氛,我们如果不做点什么,实在有些过不去么?」 「那你打算做什么?」田昌意终于转过身,她看着陈目夷的目光是全然澄明透彻的,「打算对我做什么?」 陈目夷用亲吻回答了田昌意,勾着她的脖子,使她不得不俯身,这个吻没有多少缱绻甜腻的感觉,但是却带着中无可置疑的烙印感。 末了陈目夷还咬了下田昌意的舌尖。 田昌意没有拒绝,应该说在陈目夷吻她的时候,她还有所回应,谁知道这位神明是因为周围气氛太好还是什么原因暂时忽视了那该死的理智呢。 就在陈目夷以为这次的进展会很顺利的时候,她在田昌意的嘴巴里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刚开始她以为这是错觉,但是她吐血的日子不算短,从喉咙里翻涌出来的血应该是什么味道,她再清楚不过了。 田昌意在吐血。 「这个啊。」田昌意抢先在陈目夷之前开口,「你刚刚把我的舌头咬破了。」 这个理由纯属瞎扯淡,陈目夷自以为自己咬舌头那叫情趣,情趣知道吧,只会让人觉得有点疼,有点舒服,怎么可能会咬出血,就算真的出血,那个出血量也不该那么大。 陈目夷觉得自己对于啃嘴巴这回事要有心理阴影了。 血混着唾沫吐在手掌心,那点血是完全鲜红的,一点金色也没有,陈目夷瞧着那点血,眉间的神色有些闪烁不定:「田昌意,你要死了么?」 田昌意笑起来,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庞像是遭遇了什么极大的痛苦般有了片刻的扭曲,她俯下身,欺近陈目夷,温柔的唿吸贴着那在月光下有些绒毛的耳廓:「陈目夷,你知道为什么我能是存世的唯一神明么?」 这个问题陈目夷很早之前就在追寻了,但还是前些日子才得到答案:因为田昌意将其余的所有神明都杀光了。但现下田昌意会这么说,显然不是这层意思。 陈目夷已经高居青云之上,她能够知晓很多事情,但那些东西存在于她的已知之中,就像是一本本放在架子上积灰的书籍,她需要一一将其打扫清理出来。是的,她还太年轻,得到了力量,但是还没办法在短时间内以自己粗浅的认知去行使它。 换言之,田昌意知道的她肯定知道,但是她可能在太过于浩渺的书架前错过了那本该她知晓隐秘的书籍。然后就错误地将障目的一片叶子当做了事实。 第280页 这种矇骗天道的法子,古时候的修炼者经常用。在寿元将尽的时候,会以升仙,兵解,夺舍等数种方法置换自己的身份,斩断因果,让天道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实际上仍是躲在另外一个地方修行。 她前日和姜奢所说的『世有因果,所以才有迹可循』也是这个道理。 所以陈目夷顺着田昌意的话头髮问:「为什么?」 「因为天道允许我活下来,让我活下来是对我的奖赏。」 自天道成人之后,她从天道那里得到的东西实在是远超一介神明能够得到的极限。若不是还缺那一点灵明,她就是自称天道,也无人能够说些什么。天道允许活下来的神明只有一人,但田昌意选择了让天道重回原本的位置,最首先的,就是要把她从天道那里得来的东西全部还回去。 若世上再无神明,天道再怎么不想归位,也该回来了。 但是能杀死神明的就只有神明。 所以需要再造出一个神明来,让对方杀死自己,可是这样,对方也占了一个神位。这是一个无论如何也难解的局。 所以要解决的办法,田昌意想到一个。 「但是我忘恩负义,从千年以前,每一个转世为人的天道在降世的那日,都为我所杀。」田昌意以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可怖的话。 这也是为何代行神权的天子之治会在千年前突然覆灭的原因。 天子告诉他的臣民们,他是听命于神,以神明的名义来统治他们的,他欺骗他的臣民们,开始以神明的名义横徵暴敛,鱼肉百姓,转世为人的天道不再出世,那样的统治就无可避免地腐朽衰败下去,神明坐视他的灭亡。 只要造出一个天道来就好了,听自己的话,能够好好杀死自己,然后她也能看看这张经由自己之手沾染了颜色的素绢是要给自己一个怎样的世界来。至于死之后到底能不能看到,她倒不是很在意这种事。 就是中间出了点差错,没想到素来是听惯人的话的她的小公主,现下开始不听她的话了。但也没关系,偷天换日,天命所归,功败垂成——这一切的一切都非常有意思。 那位早逝的齐国太子在某些方面还是非常有先见之明的。 不过田昌意从来都非常讨厌功败垂成这个词。 只要出手就是一击必杀,绝无迴转的胜利,只要有一星半点的不稳当,她会宁愿选择不出手继续等待。当年的诸神之战就是如此,她靠着这套行事准则走到了最后。 等待了那么久,她只要一种达到的目的,除此之外就绝不需要其他。 「你力量的源头其中之一就是我。所以哪怕你不杀死我,我也是会死的。」一阵风吹过,带起田昌意的视线一起沉进茫茫的星与月中。 「但要是现在想要杀死我,也不晚。直到我真正死之前,这份杀死我的权利都是属于你的。」 陈目夷并不想就此回答什么。她已经很难去进行思考了。因为一思一想牵连的范围太广,人所能拥有的杂念转瞬皆空。 她只知道就目前状况,她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 「正如你说的,你会让我活下去。我也不会让你死。」陈目夷说。 田昌意不由得好心提醒:「你要行使的力量绝大部分是从我这里来,你要是用了,我会死的更快,你要是不用,我就只是死的慢一些。于结果而言是没有变化的。」 陈目夷侧过头看田昌意,嘴角弯起一点弧度,已然没有多少温度了:「既然当初你是想要重造天道,然后去死,选了姜奢就挺好的,但是你又喜欢上了我,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搞得我非你不可,不会杀你,我不会杀你还要在你面前说要救你,你这样行事,于我而言,不觉得太过于欺负人了么?」 「不是我想要欺负你。喜欢上你又不是我能够控制的事情,这是变数。」田昌意态度和煦,但在和陈目夷对话时,态度没有半分变化,「我要你杀了我,和我喜欢你以及你喜欢我,都是不相干的事。你要离开神明台,我让你离开了,你让我去宋地护卫太子无亏,我也去了,再回来做你的侍卫,之后再去打那什么劳什子的仗,杀了齐王田朝,乃至于天子之治。你的所求我哪一个没应,或者说我给予你的更多。但是就如今我这么一个要死于你手的愿望,你就单单自己的一己私慾不愿同意,于我而言,有多过分,你有想过吗?陈目夷。」 但这话对于陈目夷没有半分影响:「我因你想要继续活下去,但你却不是这样。说到底,人与神之间就是不能相互理解的。」 陈目夷曾与田昌意说过,既然不明白,就将这些替换成田昌意可以明白的事去理解,再还是不明白……也不用去想现如今根本不可能明白的那些事,陈目夷忽视了还有一种可能。倘若是神明的话,应当是明白却拒绝理解的。 会让陈目夷成为千万人之上,神明的神明,也不过是因为知道,倘若她确定陈目夷真的是体弱多病,嘴巴也刁,脑子笨就算了,也不好学,从早哭到晚的爱哭鬼,她是绝对无法允许自己产生喜欢这种情绪。哪怕感觉再喜欢也不行。 --------------------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其实可以这么理解。对于一个无神论者而言,上帝是不存在的,倘若有一日上帝出现在他面前,并展现了种种神迹,对于这个无神论者而言,也只存在两种可能。 第281页 一种是认为这是谁弄出来的恶作剧,不屑一顾。 一种是想办法弄清楚上帝出现的原因,看能不能再造一个上帝出来。 唯独不会存有真的有上帝这样的想法。 田昌意喜欢陈目夷,但这种喜欢绝对不会高于她作为神明的理解,她可以去模仿人去做一切表现出喜欢的种种行为,但是到底只是模仿,这种情感不会比错觉之于她的感觉更深重一些。 如果真的深重了。她会在所有人之前先行否定这种情感的存在。 所以我说她拒绝理解。 希望我的解释能够让诸位理解一二。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天与地之间只剩下了陈目夷和田昌意两个人,刚刚的星与月就像是梦境那般破碎了,它们不再存在。 「你要去赵国,还是楚国?」陈目夷看着田昌意,发现此时此刻这人头脑中存在的想法已然变成了一团混沌,她有些看不大清。 田昌意在想很多,但是又是什么都没有在想。所以田昌意掌管四时时,万物总是在催发之前便已凋零。 这位神明不知是何时变成这副样子的。 田昌意用袖子擦了擦嘴,唿吸了两次,让自己的脸色好看了些许,然后她才看向陈目夷:「怎么?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是你的心声,我刚刚看到的。」陈目夷摇摇头,手是一晃,先前拿着的还带露珠的纯白木兰就凭空消失了,不知道是被收到了哪里,或者是直接化作了齑粉,「不想说就算了。」 田昌意感觉周围的风声完全消失了,这显然是陈目夷的作为所致,但是天地良心,她真没有不想说的意思,她尽量用较为平和的语气开口:「你看,燕国按照你所说的交由马服君吕丘怀处置了,现在还有些不安稳的就只剩下赵国和楚国了。」 「楚国,景氏阳襄君不是由你一手扶持起来的么?」陈目夷问田昌意,但眸子里并不存在任何代表疑惑的光芒。 田昌意很顺从地回答:「公主殿下您说过,希望制造出一个分裂的楚国,这件事不是现在做,之后也要做的。」 陈目夷盯着田昌意,帮对方整理有些乱的衣襟:「我还以为你要给我的天子之治,是一统的天下。」 「齐国富饶,楚国多是穷山恶水,何以能以其贫置我等之富?」 「你往常就是这样治理天下的么?」 「不,这是以公主殿下您的立场来做考虑的办法和手段。」 「根据对手的手段来思考解决的办法并不是你所擅长的,还是剑走偏锋,兵行险着更适合你。」 「是啊,您已经不单单是齐国的公主了。且不说作为天道,便是神明,你也该怜悯世人,使善良之人得有善报,施恶之人永堕地狱。」 「如是这样,你为何不能怜悯我等呢?」 田昌意握着陈目夷的手,让其松手,然后她也松手:「因为我从来没有从谁那里得到怜悯,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怜悯人,陈目夷,不要再问了,同样的问题,你问我再多遍,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从没有得到,但也因为是神明,就算得到了,大概也是会拒绝得到吧,还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得不到。 「可是我已经喜欢上你了。」陈目夷的情绪低落下来,她低下头,脸也掩在无尽的黑暗中。 田昌意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和陈目夷谈那么久的话,总觉得对方不管怎么样都会把话题引申到这方面来,这可不行。 她安慰道:「没关系的,你是人,从今以后你还有许多人能够去喜欢,你看啊,之前你是公主,喜欢你的人就有那么多,往后的话,喜欢你的肯定只会更多,你肯定能够碰到一个比喜欢我的喜欢更喜欢的。」 「在你眼里我是个那么水性杨花的女人么?」陈目夷的情绪更不好了。 「这怎么能叫是水性杨花呢?」田昌意很耐心地纠正陈目夷的想法,「我看世间婚配,若是一人早亡,活着的那个也是可以改嫁改娶的,可不要白白花费了大好年华。」 「但是我要是再碰不见一个能够这么喜欢你的人呢?」陈目夷身旁的景色没什么变化,这说明她说这话时是没有任何想法的。 田昌意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又没有喜欢过谁,这方面的经验她也不知道,她只得说:「那就把我忘了吧。」 于你于我,都好。 「田昌意……我很害怕。」陈目夷把脸埋进田昌意才整理好的衣襟里,她拼命地想要吸取这位神明身上有关于往昔她所熟悉的气味。田昌意碰到这种状况也感觉束手无策,她不知道是该把对方推开,还是说拍着对方的背,让对方好受一些。想了想后,她选择了后一种做法,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她的确说不出什么像样的安慰话。 总是如此,多说多错,不如沉默以对。 陈目夷揪紧了她的衣带:「田昌意你的气味,我有些回忆不起来了。你的味道正在慢慢从我的记忆中消失……」她的声音从田昌意层层叠叠的衣服中传出来,等田昌意听到时,已然非常小了:「大概到你死的时候,我就会变得不再记得你了吧。」 田昌意感觉陈目夷又长高了一些。这还真的是一会儿一个个子呢。 「没什么好害怕的。」田昌意摸了摸陈目夷的头,轻声安抚,「我的血在你的血管里流动,这世间万物没有一物没有沾染我的气息过。我只是睡着了,做着永远也不会醒的梦。陈目夷,好不好,一万年太累,让我休息一下吧。」 第282页 「嗯……」陈目夷回答虽然有些含煳,但到底是应声了。 田昌意不知道陈目夷是答的哪个,但是她已然放下心来,谁也不能阻止接下来她要做的事,她低头看着陈目夷的发顶,徵询着对方的意见:「那么,公主殿下你说,我是该去赵国,还是楚国?」 「赵国吧,我瞧着赵国君主向来为幼子,太后摄政算是老传统了。每一任君主来不及长大就死了,不如为我养马策边之缰绳。」陈目夷终于松开了揪着田昌意衣带的手,她退了两步,看着田昌意,也就这么几个瞬间,她的身形又拔高了不少,不对,不是她长高了,是田昌意变矮了。 田昌意衣服下摆的长度都盖过了鞋面,一身女子衣衫,陡然看起来也有些松松垮垮的。 但田昌意对此毫无所觉,她面上含笑,声线却变得有些稚气:「那我去了。」 「好。」陈目夷只是这么说着。 瞬间,本来立于原地的两道身影,就此消失。 * 齐甘露元年。 赵国邯郸,原本巍峨高深的城墙被起义军一夕之间攻破,烈火在护城河里燃烧,无数人露宿荒郊野外,悲泣嚎哭,血浸染城中土地足有三分,天色为这人间惨景变色,一连几日都是那种昏漠的血红色。 在邯郸正中的的宫城更是这场战事的中心点,无数华美的宫殿被毁为一旦,黄金,白银,绫罗绸缎,古书典籍,宝剑美玉都从原本储藏着它们的府库中被带离出来,运气好的,能被抱在怀里,平安无事地运出邯郸,运气不好的,就从人的指缝中漏出来,被踩踏,被愈演愈烈的火势吞咽,最终变成与一切断壁残垣毫无二致的黑色。 这些一辈子被束缚在土地不能出方圆二十里的农民哪里见过这么多值钱的物什。邯郸王宫宫门一被破开,各自便是像闻到了血的苍蝇那般,看见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往怀里揣,某些刻在墙上用金箔装饰的壁画都被他们给抠了个干净。 赵都头立在火海中,看着完全失去控制的军队,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向了一旁的田昌意:「都检点大人,可否让他们停手?」 田昌意这时的身形较于半月之前又矮上了一截,面容是粉雕玉琢那般可爱,但神态依旧冷然使人不敢轻视,赵都头早便发觉了不对,但半月以来一直没有就此询问过。他为田昌意属下,只需要听命行事便好。 「这些为钱粮撺掇起来的土匪流民和赵将军你不同,这时候让他们停手,还不如杀了他们。」田昌意话音刚落。 就有一座宫殿倒塌,殿门口能够清楚看见几名还没来得及跑出来的军士,带火的木樑砸落下来,一下子就将他们砸成了肉泥。 大火已经烧了小半日了,赵王寝宫早连着后宫一片给烧了个干净。 没有发现赵国王室的公子们,赵都头心想,许是早知道消息遁逃了吧。他不由得为此感到庆幸,无论如何,赵国也是他的母国,如果要他亲自手刃王室,这事情,他轻易还是做不来的。 田昌意看出了赵都头所想:「赵国边骑在齐国边境,他们失了大势,再想回来这邯郸就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了。」 他们这次起义能够那么轻易,也是託了赵国主力皆不在国内的福,当然更重要的是田昌意的万夫不当之勇。赵都头一直认为,有田昌意为首,自然就没有打不赢的仗,哪怕他们带着的是一群土鸡瓦狗。 忽然一道雷光在田昌意脚边炸响,引得后者语气悠悠:「时间也差不多了。」 「差不多?」 「赵将军应当是能做个好赵王的吧?」田昌意说。 伴随田昌意话音而来的是一道锋锐刺骨的箭气,从远方来,从临淄来,所经之处的宫房屋舍尽被荡平无存,它没有任何阻碍地穿过田昌意的胸口,连着垂下的髮丝,一起钉在了烈火正中。 冬雷炸响,少见的大雨将这一处的烈焰点点熄灭。 远在齐国桓公台的陈目夷将手上的长弓扔给一旁的李德,对后者道:「田昌意的尸体在赵国,你可去背回来。」 「什么?」 「你们有约吧?!」丢下这句话后,陈目夷走入了重重的屏风之后。 第一百七十二章 在李德千里迢迢往赵国赶的时候,陈目夷来到了楚国姑苏台。 景氏阳襄君在楚国国内积累多年,斩杀了两家同姓,收拢他们的势力不曾花费十日,后来又是趁楚王早失太子之时暴起发难,篡鼎夺权之举便是在半月以前。 这祭祀宗庙,告知天地也有好几日了,景差玉坐在往昔那个心心念念的位置上却始终有些不安稳。 原因无他。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楚王了。 他家本来是楚国王室分支,一直以拱卫王室为己任,到景差玉这一代,虽然对王室羸弱多有不屑,但那份要以下犯上,曲沃代翼的念头还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还是数年以前,齐国暗中多给了他不少支援,供有钱粮,他心知,像是这样的支援,其余两家私底下也都有应下,只不过为靠山的是齐国还是另外的哪一国,他并不清楚。 毕竟,知晓楚国国内大事的往往不是楚王,而是他国。若是能够凭此扶立出一国国主,那获利得益便是不可以数量计。但齐国的支援也只是让景差玉的实力比之其他两家稍强一些,不管是先杀楚王,还是先于其他两家争斗,这结果都难免让他人坐山观虎斗,最终摘了桃子。 第283页 虽然蠢蠢欲动,但也深知谋定而后动的道理。 还是五月以前,有密探向他呈送了一枚玉简,与他说:歇为人臣,以身徇其主。 当时便是把景差玉吓出了一身冷汗。短短九字之中展露的就是一项密事。 这是流传于楚国国中的一则野史谣传。 便是当年王室封君中有一人唤作是黄歇的,当时楚王无子,黄歇进献了一名怀有身孕的女子与楚王,生了儿子出来后便是立作了太子,直到楚王病重,黄歇虽不是楚王,实际已是据有楚国。但最后,楚王一死,他便被生了太子的女子家人以怕被走漏消息的缘由于进宫门之时被斩杀。 这则野史谣传虽说是不可信,但市井百姓哪里会管这些,最是乐意将这些当做是事实,百年来,在某些茶馆酒肆,都称得上是说书人必说的剧目之一了。 这本不关景差玉的事,但奈何这则野史谣传于他而言,也算是息息相关的。 因为当今楚王在得有太子之前,也是处在长久无子的状态之中,三家各有进献女子,却还是景氏这一支进献的入宫不久就生了儿子出来。而在此之后,楚王好色,却仍是子息寥寥,还是前些年又生了些子女,才让流言下去了一些:楚国市井之中便早有流言,说是当今楚国太子实是他景差玉的儿子。 他虽是不想当真,但难免王上多疑,身为臣子不可不为此做些准备。更不要说着枚玉简还是从楚王王傅手中传过来的。 这便是说明楚王已是隐约有了对他的猜忌之心。 但景差玉仍是有些犹豫。因着那位王傅与他言语寥寥,他并不敢将其话一语当真。之后便是在朝中与太子熊洛多有间隙,那种不善是突然起来的,景差玉深知他们楚国这位太子是个喜形于色的主儿,自然厌恶之情也易流露自表面。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得当惹得那位太子看他不顺眼了。 现在便是如此,往后若是太子登位,岂有他景氏的好日子过。 于是他便想着趁着楚王还有些别的子息时,也是为了去除自身未来的隐患,联合朝中属臣将这位不怎么识相的太子换下去,编造了不少流言。但却是不知不觉中笼络了朝中大多数的臣子,打草惊蛇,惹得其余两家于他没什么好脸色,明里暗里竟然与楚王多有接触,唯恐被其他两家联合楚王一起清算,景差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楚太子熊洛为了迎娶齐国公主去往齐国之时,借着生病的由头,请了屈氏鄢陵君,昭氏泗水君来探望,在半途将其截杀,然后私豢的甲士也一口气将这两家的家族子弟杀了个干净。 后面的事情就更不用想了,其余两家没了,敢当着楚王的面杀了同宗同姓的臣子宗室,便是楚王能容他,他也怕对方卧薪尝胆啊。在听闻了楚太子熊洛于齐国身死,楚王要与齐国讨一个公道的消息时,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率军杀进了楚国王宫,将王室给一锅端了。 其实楚王压根没有猜疑他的意思,其时抱着太子熊洛的骨灰罐哭的可伤心了,年老如此,形容更是不忍让人多看,一切都是由他多疑生起来的误会,可是对于已经杀到楚国王宫的景差玉来说,事态已经无法挽回,一切都回不了头。而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肯定也是会这么干。根本不用去想任何后悔的可能性。 总觉得谋朝篡位这种事做起来比想像中轻易太多了。这可和先人父辈说的不一样……说起来,现在楚国王室的这大宗已经被他杀光了,国内也没什么叛军,中原那边打成了一锅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要去插上一脚呢? 扫除心中的不安后,景差玉开始思索起眼前较为必要的问题来。但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忘记了,哦哦,那位当初给他传递消息的王傅可是至今都没找到人影呢。 虽说现在已经做了楚王,许是那位王傅也是事了拂衣去,不论功名的那种人,这种事不必多去在意,但是不得到完全确信的消息之前,他始终不能放下心来。 「他去东海之滨钓鱼了。」陈目夷不用抬手,帘门自卷,她手上正拿了册书,正是金丝编纂,这是由她所想幻化出来的,等景差玉把目光落到她身上时,她握着书卷的手便是一晃,淡淡金色转瞬即逝,那册书便是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景差玉坐在书案后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四肢着地往后爬,他瞪大了双眼,左右望了望,却发现垂侍在旁的宫人们没一个有动静的,仿佛连唿吸都没有了,喊人的心思收敛下来,他不由得来看眼前这人的面貌,可像是隔着云端,若不是听着了声音,他怕是连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分不清。只觉一人左手执剑,右手执一玉圭。 强自镇定下来后,景差玉长袖一摆,双手落在跽坐的双膝上,凭空倒是有了些威势出来:「敢问足下何为者?」 「陈姓目夷,便是早些日子你们楚国太子来齐国求娶的那位公主。」陈目夷走到景差玉书案旁,上有小火炉焙茶,茶瓯形色非常漂亮,如雨后晴空,便如她来时在外面所见风景那般。 景差玉虽说不明白现今的状况,但是一听闻眼前这人与楚太子熊洛的关系,难免脸上有些慌张:「你说你是齐国公主,那你现今是来为先王太子取孤的项上人头,还是为齐国如今所蒙之难来与孤谈判的?」 「楚王说笑了,若是取你项上人头,便不必自报家门,有这些言语,而齐国之事,楚国如今也由不得你做主,妄谈之事非我所为……」 第284页 景差玉一下子底气足起来,虽然他也不知这底气从何而来,他打断陈目夷的话道:「什么由不得孤做主,孤为楚王,楚国疆域皆为孤之所有,一草一木,一人一物,孤都是能做的主的。」 「楚国立国伊始,便有包茅之贡。既然天子之治要重建,这苞茅之贡便是汝不愿,又能奈之为何?」 这话听得景差玉一怒,早先他便听说了这位齐国公主在新王登基之时所宣告的即位诏书,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脸敢号称天子之治,现下齐国为诸国攻伐,听闻北部长城都被燕国捅了个洞穿,他本来也是念及能够登得这楚王位是有齐人一份功劳,不欲在此时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但若是对方蹬鼻子上脸还想不费一兵一卒让他这偌大楚国为齐国朝贡,这世间道理如此多,又怎有如此道理?实在是欺人太甚。 「哦,你们齐国就是这么找人谈判的?不怕孤与燕国两面夹击?让你齐国顷刻间灰飞烟灭?」 「若是能做得来,都随你。」陈目夷的脸藏在一团雾气之下,使人看不出喜怒,只有语气仍是冷冷淡淡的,「临淄承平日久,多生腐败,为我做饭的厨子都能贪得两百万钱,你若是能使得他们为国助力,也算是好事一桩。」 这话说的好像巴不得景差玉攻破临淄一般。但,不是为齐国,也不是为楚太子熊洛,这人究竟是来干什么的?景差玉不明白。 「为我世藩之国,然后,为我阶下之臣。」陈目夷的目光终于与景差玉相接,后者立时心神为其所摄,双手伏地,两股战战,身体完全不能自已,「十三国中,楚国以酒茶为业。」 景差玉为那股气势所迫,心中竟然生不出半分抵抗的心思,只能勉强问询:「天子为齐王?!」 陈目夷摇头:「齐王为无亏。不过是天子之治出于齐国。」 「那谁能登得天子大位?」 「我为神明,天命自在我手。」 那玉圭为天子镇圭。景差玉神情变幻数次,最终是笑盈盈地一拜触地:「天子大德!」 --------------------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啊。战术后仰。 黄歇原型取自春申君黄歇。 第一百七十三章 长久的大雨在昨日终于放了晴,楚国一众臣子在上早朝的路上,心里都舒坦不少。也非是他们存心抱怨,毕竟不管是谁,在家干燥妥帖的衣裳一出门就弄得湿哒哒的,都会心里不舒服。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现在这位楚王并非有大志向。 没什么大志向,就不会想一出是一出,就好煳弄,就不会让臣子们背锅,大家就都有好日子过。 但一进姑苏台的主殿门,感觉就不大对。 今日景差玉来的比他们早,司礼的宦官也不喊声,身为楚王不在主位,对于这些久经宦海的臣子们而言,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讯号:今日不同往常。 坐在高位上的那人,目光一接近就被蒸腾为氤氲的白雾,而白雾瀰漫,转瞬间又将其身影模煳到难以清楚的地步。 诸臣之首的相国首先开口:「王上,这位是……」 「议事。」处在高位上的那人忽地开口,声音难辨男女,听者只觉有水荡涤过了身心,一下子变得耳聪目明起来,早起的瞌睡再也没有了。 温柔的水中藏匿着冰冷的刚石。 景差玉赶紧摆手:「议事。」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司礼的宦官敲了立在殿堂一侧的巨大编钟。钟声迴响。饶是臣子们多有疑问,还是得按照往常早朝的议程来行事。 首先是清理之前的楚国王室残党。 定罪最直接的标准就是呈送给先王和先太子的奏章,凡是歌功颂德的皆被罢用,凡是言君无德的皆被起用。景差玉登位不到十日,上大夫基本上被换了个遍,全是他的亲信,带来的恶果非常明显,这些新高层根本不懂职位牵连的政事,只是这几日就闹了不少笑话。 上奏的臣子说完之后,长久没有等到回应。还是景差玉先向上位拱手施礼:「天子大德!」 那模样有多让人惊诧就有多让人惊诧,当然,也多让人觉得滑稽就有让人觉得滑稽。 诸臣之首的相国差点是认为这位新即位的楚王是被鬼上了身,只不过那高位所坐之人身份确实玄机重重,不仅是看不清面貌,目光让人无法直视,心中有关其的龃龉念头也是无法生起,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们只能表达对于景差玉的不满。 陈目夷只说:「知人善任,是你的事情。」 此事便是揭过,到下一条。 然后便是外交政策的措施。 现在中原局势多诡谲,魏国早与齐国停战,韩国不知为何,兵陈延津后再不发一卒,听闻还和齐国开了互市,不知道私底下签了什么条约。秦国更是有消息,说是有十万军士发往齐国,可是才有了这样的消息,后又急忙矢口否认,仿佛从未向齐国动过手似的。赵国本来是想趁着燕国攻破了齐国北部长城便是出兵在齐国身上踩一脚,但半月之内,国内的起义军就势如破竹,攻下了赵国国都邯郸,再有几日,应该就能传出赵国新王昭告天下的即位诏书了。现在除了一头扎进齐国腹地的燕国,齐国现今的局势还真不好说。 现在正确的做法是联合燕国攻击齐国,有赵国的教训在前,倒也不用倾巢而出,但派上几支劲旅,于楚国而言,还不算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 第285页 景差玉依旧:「天子大德!」 陈目夷也依旧:「上兵伐谋,是你的事情。」 后面的军事改革和沿海剿匪事宜,景差玉和陈目夷的回答也若此类。 诸臣之首的相国已然不知晓他的王上口中称唿的这位所谓天子,到底是意味着什么意思了。 等到议事终了。 景差玉以为这就是一场聪明秀,擦擦汗就可以结束的时候。陈目夷从位子上起来了,她从楚王宝座上下来,一步一行,有兰花香味,也能使人听见环佩声响。 她走到朝臣中的一位身旁:「此辈自谓清流,宜投黄河,永为浊流。」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殿中臣子们完全不明白其中道理,还是景差玉反应快,当即下令:「将其拿下。」 陈目夷继续走:「沉谋英断,事事躬亲,然则,无能。」 景差玉便着司礼的宦官拿硃笔过来,现写罢官诏书。 陈目夷走的很慢,但是步子很稳当,所有人的面貌都不被她看在眼中,但是她却清楚其中每个人的所思所想,她每在其中一人身旁停下脚步,就激得那人浑身战慄,倒有问心无愧的,可被她一句无能的言语定下论断时,当即又是面如死灰。 一柱香将要燃尽时,才有一名着青色衣袍的臣子将手中拿着的笏板摔到了地上,表达对陈目夷的不满:「你说我里通国外,可有证据?」 陈目夷手一摆,手中即是出现了一柄由黄金打造,饰以玉石的金刀,声音平稳无波:「这是你的东西。」 那人当即大惊失色,却还是道:「是我的东西不假,但你是从何处取来的?」 「金刀为信,当然是从你那为秦人传递消息的幼子那里取来的。」陈目夷说着,金刀也落到地上,与那竹木所制的笏板撞到了一起。 其实这人并没有做出里通国外这样的事情来,只不过欺上瞒下,贪污甚多,但为贪官又非是能臣,家族为虎作伥,横行一方,这便是罪过。 这殿中跪坐,能和景差玉一道,便没有多少个是完全干净的,但要完全干净,又是难做事的。重新培养人才向来需要时间。不如先清理了些位置出来,之后再秋后算帐。这番事做下来,等闲也有敲山震虎,隔山打牛的功用,聪明点的就该知道如何做,不然夜间入梦,阎王上门等那天谴,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好话已然说尽了。 当然,她的这些决定,若是不说出口,其余人都是不可能知晓的。 不过两盏茶时间,殿中跪坐就少了三百余人。 看到陈目夷再无言语后,景差玉赶紧差使宦官敲了下朝的编钟,免得他这些亲信们被这位看不清面貌的天子一口气清理干净了。 待到殿中旁人只剩下一干侍从,宦官和自己后,景差玉从脸上挤出有些谄媚的笑容:「您看,这样下去,大抵是不会再有人做我楚国的臣子了。」 言外之意是希望眼前人给他留些趁手的亲信。做事不要做太绝。 「飞蛾扑火虽然是自取灭亡,但只要火光尚存,那扑火的飞蛾便是取之不尽。你这官位就是在此处虚位以待,便不用害怕无人来做这个官。」陈目夷没有看景差玉,「但莫说你那些臣子,按例贡来,一季,便是三月之后,你这些臣子若还是这种样子,你这楚王也不必做了。」 「什么?」景差玉还真没想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嗯?」 景差玉赶紧收声:「那么,敢问天子,如何才是符合标准的呢?」 陈目夷落下一语,身形转眼间就消失无踪了:「届时我瞧着还行便可。」 这种标准还真是难以捉摸,但景差玉拱了拱手后,也只能苦笑着应下来了。他总不能在这时候突然说,『我不做这个楚王了吧』。 与楚国类似的事情在李德赶往赵国再返回齐国时发生在了秦国,韩国和魏国。随,益,滕还有楼烦,东胡五国虽然没有天子临朝,他们的君主皆是异口同声说有天子入梦,给予了他们天启,教了他们该如何治国。 但陈目夷只打算最后到齐国落脚就完事了。那五个小国家,她压根没去。她才不懂如何治国。 落脚的地方正是齐国与燕国战事的最前线。 在黄河以南,据漯水而守的一座小城,名为千乘。这里有齐人也有燕人。 她想要去看看那些因为战火而燃烧的土地,看看那些为战火所累的百姓。并没有什么凤翔天际,龙游长空的天地异象,像是闪电划过天空那样的状况也没有。 她只是非常寻常地自流离失所的百姓中探出头,而且恰恰落在一名因为飢饿而处在濒死之境的孩童身旁。他的父母是从北部长城逃荒到这里来的,在陈目夷来这里的前一日,已经先于这个孩子饿死了。 说来也奇怪,她是没什么遮掩就出现在此处的,但是所有人,只要目光接触到她,甚至于说只要把目光往她这边瞧,就认出了她,就在心中不会有任何质疑地认为她是神明。根本顾不得她的模样和衣着。哪怕她的衣着和寻常百姓并无区别。 蓬髮的生机从她的身体中流泻出来,给予这些人力量,充满积极的火焰燃烧着,让原本已至绝望的心情重新来到了生境。缺胳膊少腿的人长出残肢,双目失明的人也能重新得见光明。 除了死去的人再也不能復活以外…… 第286页 这就是奇蹟吧。所有人都这么想,这时候,已没有人再去在意那些死去的人了。 但这时候,齐军与燕军这日的第三次冲锋交战开始了,冲锋的号角一吹响,先前还为神迹而痛哭流涕的人们像是恍然惊醒那般做了鸟兽散,他们并不觉得这位突然出现的神明能够护佑他们。 才取得蓬勃生机的那个孩子跑的比谁都快。 陈目夷就坐在已经倒塌的城墙一角,做沉默与冷眼的壁上观者。看两军厮杀,看谁的血气最盛,骨气最凌厉。 第一百七十四章 这场接触战以燕国的胜利而告终。白天过去了,黑暗,寒冷,雪花也渐渐铺满了这个夜晚。 空气中瀰漫着兰花的香味。 一片漆黑中,披大麾的燕将军伯之亲自手执灯火慢慢靠近兰花香味的源头。战事一结束,他便听说了今日此处有神迹发生,要说此世之中存在的神明还能有哪一位,就他所知的,当是八日前在楚国闹得纷纷扬扬的那一位。 饶是快马加鞭,但山川阻碍,秦国,韩国,魏国也得天子临朝的消息此时还没传入伯之的耳中。 伯之只知晓这位神明是齐国的公主,那位将他的亲弟杀于齐国安平还找他要了十万黄金的幕后真兇。 凡为人者,就该将其碎尸万段。 总觉得这人来此非是心血来潮,但战事方歇,不管是出于哪一种目的来进行考虑,伯之都有与这人见上一面的理由。 本来是差人来请的,但应该说毕竟是神明吧,终究是没人能够请过来,这样也就只能让他自己亲自过来了。 他没带随从,离他最近的燕军军士也在百步之外,仅能看见他们两人,是决计听不到他们的谈话的。若是这样的事情被上报给燕王,他必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但该怎么说呢,冥冥之中他被一种力量驱使着,手脚皆由不得自己,只能做下如此之事,当他站在陈目夷面前对那张过分年轻的脸注视良久,足有两盏茶的时间,最后,他徐步在这位神明坐着的墙垛下盘腿坐下,把手中灯火置于一旁,对她说:「是你吗?你?」他无法生出与对方为敌的念头,也便无法动手。 陈目夷仍是一身白色绸衣的祭师装扮,她没看伯之,只是用树枝去拨弄在脚下仍在燃烧的篝火,这是早些日子齐军在城墙上守城时布置的,及后来,城墙塌了,但是篝火留了下来,这里面的煤炭还有许多能用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啊,你会说些我也知道。你是没有什么立场来这里见我的,若是那些军士请不了我过去,你最好是拿一把火就地把我烧了。纯属是我一时间有些睹物思情,动摇了心神,引了你过来。不过作为我耽误你接下来进攻齐国的谋划时间的赔礼,你要是有什么想问的,也尽可以问我。我在等人,在此之前,足够有时间来回答你的问题。」 陈目夷点出了伯之藏在心中有些阴暗的那些想法,这让他莫名有些尴尬,只得干咳了声,以此来做缓解:「你是以神明的身份过来的,还是以天子的身份过来的?」他打着茬。 陈目夷仍没有看他:「有区别么?你不信神,天子,天子也不能让你们这场燕国向齐国的復仇之战停下。」 伯之的确不信神,就看见现如今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神明的样子,他更是不愿意去信神。世上如果真的有神明,必不会如此动盪,而且这样出自于齐国的神明,怎么可能没有私心?但是看对方的言语,他又有些不确定,因为对方看起来并不在意这次他攻下齐国千乘的结果。他陡然间为自身浅薄的认知感到羞愧了,但转瞬间他又觉得,假使这便是齐国的神明的话,那么这样的神明还不如不要。毕竟一点用都没有…… 「我还掌军权时,齐国就无甚能够称得上是名将的将军,一切不过是听我话之后的结果。吕丘怀管外交与内政可能还凑合,但军事一途,对他来说的确为难了些,是我那时考虑不周,不过我也没想过世事无常,变化如此之快。倘若齐国公主还为我的主要身份,我定不会让你们越过黄河,但我现今以天子的身份为要,所以,我不会在你们取得连节胜利的时候打断你们。」 「我不太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默默听着的伯之看着被炭火点燃发出噼啪的声响,他靠的有些近的脸庞在此时被火焰的温度变得有些滚烫起来,「不会在我们取得连节胜利的时候打断,就是说会在我们开始失败的时候打断了?」 「就算是这个意思吧。」陈目夷笑了下,「作为人来说,齐国对于燕国来说有灭国之仇,当初齐国灭纪,世人皆说,九世可矣。于是我便说,莫说九世,百世可矣。燕国若想始终以灭齐为业,我是不会多说什么的。但是也便是人,我还算是个齐人,是齐国的公主,你们燕国的灭国之仇,对我来说有什么可在意的呢?关键在于,我要你们退回去,你们便必须要退回去。」 「神明就是如此肆意妄为的么?竟然会有你这样的人成为神明,真是天下之大不幸。」 「反正只能如此。」陈目夷又笑起来,「她已然将制定世间规则的权力交给了我,也就是说,不管是飞禽走兽,还是顽石流水,所有的一切都在我手里,没有谁能够阻碍我,能够对我产生限制。你们必须听我的,至少在无力反抗我之前,你们都只能按我的意思来。不过古往今来,也不是只有我是这么做的,何为天子?何为诸侯?何为卿?诸侯之于天子,便是这奴之于主人,要打便打,要骂便骂,等闲杀了便杀了,半句多余的话都不必说,卿之于我,亦是此类。」 第287页 「你没有权利这么对我们,哪怕你是神明。」伯之这么说之后,自己又觉得这样的反驳委实没有说服力,他代陈目夷进行了回答,「也不能这么说,的确,早从部落时代开始,为了与其他的部落对抗,我们必须给予部落中拥有力量,头脑较为聪明的那类人一定高于普通人的权力,使得他们能够更好地带领我们取得生存与发展的空间,然后,这样的权力固定了下来,他们的后代并没有经歷他们的祖先那样贫苦的生活与艰苦的奋斗,哪怕他们拥有的也是一般的头脑,也还是把握着最高的权力,使得下属不得不对他的每一句话耳提面命。这样的情况延续下来的结果就是,我们得到了非常强盛的国家,然后我们也成为了能够缔造这样强盛国家足以自傲的人民。我们曾为此付出了非常高昂的代价,就像你说的,付出了所谓自由,将自己性命交付给上位者,成为国家互相倾轧的动力。哪怕后来那个上位者并不如何聪慧。」 「但是这和你这样的神明做天子不一样。若是天子无能,诸侯反叛,诸侯无能,臣子取而代之,臣子无能,诸民倾覆……」伯之看着面前这位所谓神明,发出了自己的疑问,「而像你这样的神明所做的天子,我们要拿什么来反叛你呢?」 「是啊,我们人是天生的反叛者。给予我们所有,我们便会为所有之外的一无所有发狂。给予我们幸福,我们就想要尝尝苦难的眼泪。给予我们自由,我们便会心甘情愿将自由交于他人……所以我打算,什么都不给你们,然后,什么都给你们。」 「什么都不给我们,然后,什么都给我们。又是什么意思?」伯之皱起眉头问。 「如果想要一无所有,我就给你们一无所有。如果想要苦难的眼泪,我就给你们苦难的眼泪。如果认为自由可以作为交易的筹码,那你们世代轮迴就都成为神明的奴隶,为我所赐下的天命,终其一生以他人眼中的虚度光阴来实现那人生唯一的愿望。」陈目夷终于与伯之的目光相触,伯之立时如同被雷噼了那般久久回不过神来,他感觉身体里流进来了些什么东西,而同时,又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面貌恬静的少女迎袖当风,「我会给你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所以即使知道我是不可战胜的,你们也会向我发起反叛。」 「然后,就用你们以所有取得的一无所有,以幸福取得的苦难的眼泪,以自由为筹码取得的终其一生的愿望来向我陈述这一路上你们所付出的关于获得的种种,要么继续奉我为神明,要么就创造出属于你们自己的神明来,视我为妖魔吧。」 伯之已然是瞠目结舌了,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他也从未想过有一位神明会向世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神明是什么?是世人顶礼膜拜的对象。 妖魔是什么?那是世人贬斥并且会踩到泥土里并且抱有十分恶意的存在。 陈目夷手中最后一截树枝也被炭火烧成了完全的黑色,火星熄灭,篝火陡然被风雪覆盖,这百步之内,转眼间就只剩下伯之来时置放在一旁的一笼灯火了。 「我不能为了制造一个和谐没有战争的天下就忽视你们个人的愿望,哪怕那样的愿望延续下去终究会演变成不可避免的流血与牺牲,但要有一人的愿望是完全纯净善良的,我就不能剥夺这样的愿望。就像你小时候是因为觉得当将军骑马非常威风,所以才想当将军的吧?」 「是的。」 「就让我为你这样的愿望祝福吧?!」 知晓所有的神明缓缓说道,「我希望我们每个人都度过足够无悔的这一生。」 -------------------- 作者有话要说: 伯之出现在第92章。齐国灭纪前面好像提过一嘴。灭燕之战也有说的。何为卿这一节在第70章有提过。 第一百七十五章 神明有在千乘短暂现过身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齐国都城临淄。 作为始作俑者的陈目夷正端坐在甘露殿煮茶,姜奢现下也过的滋润,作为陈目夷与文武百官沟通的喉舌伴其左右,就在此时,还能得她煮的一盏茶喝。 除却旁边有个聒噪过分的傢伙。 「说说看,你都碰见了燕将军伯之,怎么就不把他杀了?」吕丘怀的脸色在陈目夷这边就没有过好的时候,现在姜奢也不知道他是本来就生气,还是瞧着陈目夷不顺眼才那么生气。 「我去千乘,本来就只是打算去看看风景……」陈目夷看姜奢已喝完了,又给她添了一盏。 「我不是问你这个。」吕丘怀的声量更大了,这回姜奢已经能够确信这位是真的在生气,「我是说你是怎么想的,怎么不把他杀了?」 「什么都没想。」陈目夷的答案很简单,「我没想过要杀他。」 吕丘怀盯了陈目夷有一会儿:「你知不知道,就这两日,燕军就要渡过济水了?」 「哦。」陈目夷的回答冷冷淡淡的,还是姜奢眼看着这位实际上的百官之首面子不好看,和了把稀泥:「公主殿下自有她的考虑。」 「考虑什么?」吕丘怀把在陈目夷身上的目光转到姜奢身上,语气中有种不分青红皂白皂白的压力,「这么说吧,一旦燕军渡过济水,齐国故都,薄姑城指日可下。」 「薄姑,不是公主殿下的封地吗?」姜奢反应过来。 「是啊,这人作为我们齐国的公主,还打算把名义上的故都,实际上的封地献给燕国呢。」吕丘怀顺势给陈目夷施加压力。 第288页 「啊……」陈目夷像是被自己煮的茶烫了嘴,嘴唇沾了瓯口就将茶瓯放回了木案上,「吕丘怀。」 吕丘怀听到陈目夷喊他,即是拱手尽了礼数:「公主殿下唤我有何事?」 「我不是很明白。」陈目夷手撑着下巴,看远处的云捲云舒,「我将五都之兵交于你,临淄藏富如此,你是怎么被燕人打成这副样子的?就是排成排等着燕人拍马踩踏,也不该输的如此之快。」 吕丘怀老脸难免有些尴尬之色,他为文臣,本就不善军事,相国北牧更是如此,而廷尉张世明,挂的是武职,可率军就从来没出过临淄。像他们这样的人要是随随便便就能打赢什么仗,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在你们打赢第一场仗之前,我不会插手。」陈目夷说。她与燕将军伯之有约,而这样的事情自然是不会告诉吕丘怀的。 吕丘怀不敢说自己连一场仗都赢不了,但是既有神明,战争什么的,完全是没有必要进行的,除非这位神明骨子里并不将自己视作是齐国人…… 「我觉得你在我面前还是收收那些不该有的想法,我跟你比起来,哪怕说不是那么全心全意,所作所为也是比你实际得出来的结果要好上许多。」陈目夷这么说,已然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吕丘怀咬起牙:「春秋万载,那献国他人的贼人里面定有你一笔……」 陈目夷已然知道吕丘怀要说什么了,她打断对方:「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我这,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筹措军饷。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就不要再在这里打扰我了。」 姜奢目光从茶瓯里的茶水表面移开的一瞬间,眼前就不再有吕丘怀的影子了,她说出心中一点疑问:「要是临淄被攻破,公主殿下会带上我吗?」 「临淄不会被攻破的。」陈目夷看着茶瓯中浮着的一片茶叶,目光有些阴沉不定。 「便是说公主殿下方才言语只是吓吓马服君了。」姜奢却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知晓自己不会有事后,她有点开心了。 「马服君,马服君,你觉得马革裹尸还,可还行?」陈目夷却是用这么一句话来吓姜奢。 姜奢快傻了,她才拿在手里的茶点差点被捏碎:「这个,这个公主殿下您实在不该来问我……」 听到姜奢这么说,陈目夷点点头,也觉得不该用这件事来问她,然后她换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么你觉得吕丘怀是会用何种办法来取得连败中的一胜呢?」 姜奢要结巴了:「我觉得这个也不是我能够答得出来的问题。」 「就你处在吕丘怀的位置上,你认为如何?」 姜奢已经不敢开口说话了。 「不必多想,实在是我着相了。我尚且为人时,看吕丘怀,总认为他虽护佑田朝,不说是旷世奇才,但还能称得上是个认真干实事的。田昌意对他亦是青眼有加。所以我才让他总领朝政,可就看这些日子他确实干的事情来,委实称不上什么国之栋樑。田昌意只是因为他冥顽不灵,不堪教化才那般看重他。」陈目夷手中忽然出现一册由金线编纂的书来,她翻开,念那上面的氏名,「关龙虎,孙传象战死沙场,不出殡不抚恤,段百丰,闫绣户,梁鸿飞,吴宪庭,盖梁钧,刀泽死时除了家丁在旁,负责收敛尸体的人都没有。还有树采春,前两个月才因为贪赃枉法被贬斥出京,现在竟然被调了回来,做了高唐的督军,和那只会饮酒作乐的昌平君一道是准备做什么?还有刘襄,在盐山之战两次脱逃,才被押送回来进入昭狱,转眼间就被提拔做了临淄之兵的将军。更离谱的是宋宽,他与燕军接触,是少有的没有一触即溃的将军,没有嘉奖也便算了,仅仅是因为没有保护好一个跟王室血缘八竿子不知道从哪里打起的一个没有在太初之变死掉的宗室,就一个废物,竟然被吕丘怀杀了。」 「我早便该想到,齐王田朝能成为那样亡国之君,未免是没有吕丘怀这样的亡国之臣做辅。」陈目夷又一罢手,金线编纂的书册便是消失,「也罢,马革裹尸虽也难偿他的罪过,但就如今来说,实是最好的选择。」 这话说的不可谓不狠厉。 听了好半晌的姜奢也不知道这时候说话合不合适,但她还是说:「但说到底,还是公主殿下您将他推到那个位置上的,他是文臣,您却让他去打仗,不会不是非常正常的吗?」 「那时我并未想过他在治军方面会无能至此,而我那时也没想过我会旁观齐国山河被燕人如此纵横侵略。以往,他们所作所为产生的纰漏都会由我一手填补……不过也没办法。」陈目夷说到这里,神情又恢復了往常那般冷冷清清的样子,她成为神明,乃至成为天道本来都是在计划之外的事情,并非她的初衷。 已不能作为齐国公主来全力施为,这齐国兵灾解铃还须繫铃人,还是须得吕丘怀那一干人来找办法了。 「吕丘怀死了也好,一切都可以回到正轨了。」陈目夷对还在闷头吃茶点的姜奢说,「相国北牧主内政,廷尉张世明主军事。」 这回姜奢手中的茶点摔到了地面上:「公主殿下,您不能……」 「对了,吕丘怀还有个儿子,本来是要他好好看他老爹挽国之将倾的英姿的,但想必是做不到这一点了,只能看他父亲是如何一手葬送了齐国河山然后死在燕人的兵锋之下了。」 第289页 姜奢多饮了口茶,拍了拍胸口才道:「公主殿下,我总觉得您此番是在公报私仇。」 「哦?」 「报一直以来马服君对您不敬不爱的仇,也报方才他以无能之身来责备您的仇。」姜奢看陈目夷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胆子又大了许多,她竟然一口气将这样的话说完了。 听到姜奢的话后,陈目夷笑起来:「是的,你没说错,我方才罗列出来的那些罪名多数于他而言,还是无辞之罪。手底下的人看他好欺负,阳奉阴违,他一开始就没碰过军权,被那般哄骗然后上当是非常正常的。只是我要止战,吕丘怀就必须死。」 「就像当初楚国太子死在齐国,我们赔了一个通武侯出去一样?!」姜奢像是想起了什么,忽地说道。 「这是换子。本来赔一个通武侯还是不够的,但是景差玉将楚国王室一锅端了,这无本的买卖当然是不用再赔了。可现下不一样,齐国王室被我一锅端了,这些有些名气的封君里面也只有马服君比较服众了。」 听到这里,姜奢想了想:「但其实不用换子也可以吧?!燕将军伯之取得的战绩已经足够燕国自傲了,便是在此时大败,签上一份不赔款不割地的条约,他们也是乐意的。」 「是,所以,是我欲加之罪。我要吕丘怀死。」 姜奢倒是没再问了,只是嘆了句:「马服君他怕是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往前来算,田朝是怎么死的,他也不知晓。」陈目夷单手敲了敲木案,然后她继续煮她的茶。 两百里之外,薄姑城下,齐军的主将军旗被毁,无数大好头颅散落在地,原本在燕将军伯之手中垂死挣扎的齐军主将脸庞换做了马服君吕丘怀,他单手拎起这位如今齐国身为尊贵的封君,也不顾其变得急促的喘息和陷入茫然尚未回过神的表情,从马上重重掷下。 --------------------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这章的反差不要吓到人 第一百七十六章 李德这些日子都有些不安,那日陈目夷吩咐他去赵国都城把田昌意的尸体背回来,但是他可没忘记赵国正在和齐国打仗呢,怎么能那么轻易就放他过来。而且更加重要的是,什么田昌意的尸体?他倒是知晓田昌意带着赵都头去赵国腹地团结起义军,是要与齐军里应外合的,可这时间才过去半个月,他的都检点大人怎么想,也不该有死在赵国的道理啊。 他早就把田昌意视为战神那般的存在,楚丘田昌意以一人逐千人的英姿,那勐虎下山般斩杀魏王少子兴平君的场景还是歷歷在目,更不要说高唐那日与公孙方战,无法言喻的大胜,饶是李德先前是魏国人,也不得不为这位年轻的封君狂喜。 只要站在田昌意身旁,他便能见识到从前无法得见那般的风景,这是已然为侍卫亲军司指挥使的李德毫无疑问地相信的一点。 一颗时代的新星不该在还没有闪耀于广袤星空时就宣告陨落的。如果是那样,那该是多么让人感到悲哀的一件事啊。 但陈目夷不会说假话。而且李德也明白,这不过是当日在高唐城墙时,田昌意与他约定的一种实现。 当日田昌意与他说过:若是到时候我还有个全尸,你就将我背出来,给公主殿下看看好了。 在和魏国的战事结束之后,他一度忘记,以为这仅是玩笑话,及后来来临淄,他心中对此又有了隐隐的感触。 不如说他早就在等待这一天了。 所以李德在听到陈目夷的吩咐时,虽然无比震惊,却并没有表示出太多的疑问。 拍马出临淄,是当日就成行的事情。幸好陈目夷也知晓他这个侍卫亲军司的指挥使更多的还是个花架子,虽说这些日子也磨练武艺,但天赋不好,早年的身子骨又早就定了型,武艺一途现在来说也就是勉强入了门,赤手空拳的情况下能够打赢几个地痞流氓,真要单骑到邯郸,命都不知道是要丢到哪里的荒郊野外了,便指了黄邵与他同行。 李德和黄邵打过几次照面,对这位还是很有好感的。 和他这个花架子不一样,黄邵是实打实地经过层层选拔才能过了齐王田朝的眼,又过了宗伯府的检验,能够在一众祭师中为陈目夷出面鞍前马后的高手。 一路上吃喝就没费过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绿林好汉的行径,李德也算是品尝了人生的头一回,因为来去耗费时间不短,经歷的事项又都是新鲜,杂乱甚多,这边他也就不多讲了。 就记得从齐地至赵地时,看那正肃凌然的赵国城池和足可蔽日的旌旗,他很是恭恭敬敬地问黄邵:「不知道是要如何过去,黄统制可为我指点一二?」 两军交战,赵人是不可能放行的。 「指点什么?」黄邵看着那高不过齐国王宫宫墙的赵城城墙,腰下剑拔出又压下了十数回,「赵都头已经入主邯郸,我们不该是讨个彩头过去吗?」 「什么?」 「我去杀了赵军守将,你趁着那副将整军之时,率军攻城。」黄邵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块黑布蒙上了面,颇有点刺客的样子,「以城中大火飞烟为号。」 李德目瞪口呆。 此时已经登上赵王位的赵都头,按他的说法,他现下是赵王赵都,虽然是流民根本没有姓名这种东西,但已经做了一国君主,自己要取,就是天王老子也碍不着他什么事,他没打算隐藏自己的出身,取名字时也都是怎么简单方便就怎么简单方便的。 第290页 田昌意虽然总是称唿他是赵将军,但是赵都还是认为自己就是那个赵都头。 萧少卿和王孙贾都在这里,在正式处理政务之前,赵都有许多要学的,首先就是要学会怎么处理政务。 有些头疼地放下一摞刚圈阅的文书,赵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放下硃砂笔,也不用宫人打扇,他边想边走,到了一处免遭战火的宫殿门前,一推开门,就看见火光沖天。 他用双手捂住眼睛,一点点地将视线漏出来,用了好些时间才勉强适应眼前的状况。里面早等着两人,萧少卿和王孙贾都在这里。看到赵都过来后,王孙贾先开口:「王上已经将今日份的奏章学习完了?」 赵都有些不适应地点点头,他还有些不习惯现今的身份,但是他也只能受着。他说:「怎么样了?」 萧少卿则说:「还没探究出熄灭的办法来。」 田昌意自从遭那一支不知从哪里射来的无形箭矢射中心脏之后,便是自行燃烧了起来,她被火焰燃烧,,伤口在癒合的瞬间沾染了火焰被灼烧至焦裂产生新的伤口,然后继续癒合,继续焦裂,继续产生新的伤口。当时在场的人都看不见燃烧着的火焰之下的状况,只觉得田昌意那时被什么无形之物击飞就成为了一团火球。 无法熄灭的火球,大雨下了三天三夜,除了把火球周围蒸腾出漫天的白雾出来,并没有其他的功效。 萧少卿本来以为那火焰是传说中什么凤凰神火那样的东西,可以熔金化银,但是就这几日的观察来看,是凡火,只是难熄罢了。 真不知道是什么状况。 赵都又道:「派往临淄的信使也不知是否能够穿过边境。现在这般想要将都检点大人的尸身运送过去,还是多有险情。」 「这就毋需王上操心了,若是田昌意有了什么事,公主殿下她应当是第一时间就知晓的。」萧少卿说道。 「如是这样,也过了好几日了,齐国那边并没有什么消息过来。」 「或许是有什么别的计较。」王孙贾也陷入了深思。 「静待便好。」萧少卿是几人中最了解陈目夷的,略加思考后,他便是道,「且不说这些,邯郸现在的局势并不安稳,我等更应该整理好眼下的事情,莫要公主殿下为我等烦心。」 「首先是现今在盘桓在边境的赵军主力,他们正与我们在边境的军队对峙,多半是腾不出手来管我们,所以平復邯郸,继而以邯郸为中心,收復河山,齐聚人心,都不是什么难事。」 「但更重要的还是逃亡的赵国王室,他们中有些子弟在腹地中还有些人望,这都是隐患,必须一一找寻出来,斩草除根……」 到这里的时候,赵都打断了萧少卿:「都检点大人有言,他们失了大势,就算再想回邯郸,轻易也不能成事。」 「就不觉得这王位坐的不够安稳么?」萧少卿闻言,忍不住脸上露出笑意,「当初孟君之乱,就跑了太子的田朝一个,不还是被杀了个回马枪,你这跑的可不只是个太子,可是一整个,全须全尾的赵国王室。这事儿,王孙贾,王孙大人是最为清楚的。」 王孙贾点头,不忘补充一句:「復辟哪里有和平收场的,当初孟君可是于闹市被判斩腰之刑,之后也不知道是流血流死的还是活活疼死的。」 但赵都仍是坚持,他生长于乡野之间,年岁也都是靠着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血路,书上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于他而言并不是实际,他自有一套属于他的处事规则:「我不相信神,我曾经这么对都检点大人说过,如果有神的话,就不会有无辜的人含冤而死,不会有善良的人遭到欺骗,不会有不得志的人在不擅长的领域白白丢掉性命……即使知道再过努力也不会让所处的境地变得有多好,也还要拼尽一切心存侥倖,能力弱小的人只能被当做上位者权力博弈的牺牲品,神知道这世上一切可以知晓的东西,却不能保护他的信仰者一分一毫,只会旁观着让人送死,神对人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哪怕是我已经做了赵王,与神明相比,也还是百年后不得不化作的一捧黄土,但是于我治下的百姓来说,我其实已与神明无异。如果以后,他们认为迎回旧王室会让他们的生活过的更好,他们要推翻我,这么做之后还成功了,那我理所应当认为是我无能,我理应让贤,至于最后是他们为人哄骗还是如何,那都是史家的事情。我只求坦坦荡荡,做事问心无愧。我认为我们现下并没有多少人手能够拿去追拿那些已经是前朝的王室。不如赈灾,不如去帮助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重建房屋,不如……」 这次换到萧少卿来打断赵都了:「莫要忘了,如今在临淄的灾难,造成那些百姓流离失所的原因,可都有阁下你的一份力。」 赵都不为所动,三十余岁的草莽汉子在这时多了一丝傲气来:「彼时我为齐国兵锋所指之锋芒,现在我为赵国宇内天下之至尊。」 「我乃赵王也。」赵都面上没有丝毫怯意,自有威势。 萧少卿和王孙贾被田昌意带过来就是拿来帮助赵都治理赵国天下,既然赵都是这么个意思,他们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提醒什么的,一次也便够了。 「那便谨遵王命。」火光盈室,两人各执赵礼,异口同声道。 第一百七十七章 第291页 十二月十二日,李德终于从赵国都城邯郸赶回了齐国都城临淄。只不过才到临淄,便是看见城门口有千人披麻戴孝,扶棺而行的是几个穿着宗伯府祭师服的年轻祭师。能出动宗伯府的人来办这丧事,也不知道这棺里躺的是哪位大人物……他正是这么想的时候,黄邵已然和出行的队伍搭上了话,他对李德说:「是马服君吕丘怀。」 李德吓了一大跳:「这位怎么死了?」他都没想过吕丘怀会上战场。 黄邵倒是一点不吃惊,吹吹打打的唢吶和锣鼓声几乎将他的声音盖过去了:「上午人还在临淄,下午还是公主殿下说是死在了薄姑城前。」 李德不知道是不是在装傻:「看来就是公主殿下也没想过马服君能够避开众人耳目去那薄姑领军作战吧。」 黄邵也不惧把这事儿捅穿:「且不说公主殿下是怎么说的,但能在半日内把人从临淄送到薄姑城下,非是公主殿下不能为,不然谁能想到那边去捡尸体。」 「黄统制是说?」 黄邵神情有些严肃,话说到这份上他打住了,因为再下去就算是妄议的罪名了:「在意这个做什么,还是尽快将安平君的尸身送到甘露殿,莫要公主殿下好等。」 「是。」经和赵军一战后,李德就愈发敬佩黄邵了,他老实地站在原地抱了抱拳,俨然是将黄邵当上司了。 黄邵可不敢受他这个礼:「你军职官位都比我高,可是折煞了我。」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黄统制是公主殿下身边的旧人,以后还少不得黄统制照拂。」李德说的很认真。 所以方才就是装傻……但黄邵也不计较这些,这类人往往好用,只要他还在公主殿下面前有用,他牵着马,马车没有窗帘,劲风吹过,门帘也是照旧垂下贴着缝隙没有一丝空隙,他走在和祭师们并行的宽大街道上,初始有人要来拦,但一看见他丢出来的宗伯府的腰牌后又自行退去了。 「走吧。」黄邵招唿了一下李德。 「是。」李德还是这个字。 铭旌刻位,旗幡在前,恍恍惚惚之中,黄邵便觉得这场下葬前的游行并不是为了马服君吕丘怀,而是为了安平君田昌意。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大抵是他如何都不会相信陈目夷会坐视田昌意的死吧。 进宫门之时,也没有接受到什么像样的盘查,似是早就有人打点好了一样,他们像是行在什么乡野小道上,马车车轮没有一点波折地压覆着这条只有王侯公卿才有资格驾车而行的道路上。 到离甘露殿不远的地方时,黄邵和李德看见了一名面容姣好,髮髻很高的女子,正是无聊地把玩着一柄不过寻常男子拳头大的铜制小锤,做工十分精巧可爱,他们本没在意,但是对方却喊住了他们:「请在此止步,接下来就交于我。」 李德要辩驳,而黄邵拦住了他。 黄邵将手中缰绳交给了眼前一身贵气的女子,那取自赵国王宫的千里马也就是在黄邵手中才有些听话,惯是欺软怕硬的畜生,也就在缰绳易手的时候,这畜生的蹄子就撅了起来,但这女子好似早有准备,小锤锤不假思索地朝马头砸过去,马头咬着口嚼子喷哧着热气歪到了一边,连带着要蹬人的蹄子都在空中打了个哆嗦。 这看的李德当时都傻了。当时摸摸脑门,觉得这一锤子下去,自己怕是半个脑袋都要成碎骨渣子。 黄邵认识姜奢,但他也没想到这人跟着陈目夷出去一圈就有了那么大的变化,他拱拱手:「惊扰贵人了。」 姜奢也就只是笑:「不烦事,这些日子什么没学好,就是对这种马儿的脾性了解不少。」 醉入眉眼,人艷如花。 敢情还是喝了酒过来的。 李德瞧着有些脸红,但姜奢已经牵着马远去了。 别瞧着方才姜奢说的那么好,她驯马多还是在荒郊野外的平底上让马儿尽情撒欢跑的累了再以一些瓜果这样的食物引诱,才得了那些马的信任,更不必说她初始都是驾车,可比直接坐在马背上被马颠下来的难度小多了,实在是陈目夷打发她过来,就让她一人,也没提马车什么事,就说田昌意的尸身到了,让她给领过来,还是她自己留了个小心眼。 拿个敲核桃小锤锤,出殿之前还喝了点酒壮了壮胆。 近殿便闻到了花香。 朝露殿这一片花草在这些日子尽是被陈目夷替换成了纯白的木兰,日夜交替没有一丝败落的痕迹,说是早春花,其实已经和长春花无异了。 「回来了?」纷扬的木兰花树下,陈目夷盘膝坐着,她依旧煮茶,不过也不知这一次的茶叶是取自哪一处的山川。 朝阳暮月,山川潮汐。所有风景都在陈目夷眼下,在姜奢来时,她也未曾抬眼。 姜奢就想翻白眼,她才出去没多久好吧。 「为什么不让他们直接过来?」事情做完了,姜奢才开始问。 「想看看你这些日子驾车驯马的成果。」陈目夷笑了笑,其实就是嘴角弯了弯,她起身,广袖迎风,两三步,走到姜奢面前时,肩上的花瓣都没落下去,她接过姜奢递过来的马缰,都没看马车内的景象,便是说,「他们做的很好,马车内衬都是寒铁,就是再封存上个十数年,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姜奢很好奇陈目夷是要田昌意的尸身是做什么。 第292页 「我要让田昌意再活过来。」明了姜奢的疑问,陈目夷也没什么藏着掖着的打算。 「已经死去的人能够起死回生吗?」姜奢有些诧异,这些日子她跟陈目夷聊过不少,如果真的能够起死回生,这位神明应该早便将自己的那些亲眷復活了。 「不错。」陈目夷回答的很肯定,「不过人死为鬼,鬼死为魅,人的魂魄说白了就是有神智的一束灵气,若是死了,失了神智,灵气散了,便是再聚起来也不是先前的那个人。而且起死回生这种事情,也不是什么神明都能做的,至少是到了我这个层次的才行。」 这也是为什么说西王母的不死灵药是假的了。那样復活的人就只是单纯的人偶罢了。 「……那这样復活的安平君还是安平君吗?」姜奢顿时觉得像这样的事情她有必要好好讲一下,她对于田昌意还是非常有好感的,要是到时候有个摆着田昌意的脸,但是就跟墓地里那种死人,话本小说里面的那种殭尸一样的东西,天天在面前晃悠,她肯定会吓死的,「我认为人生长短自有时,人间多烦扰,让安平君得个清净,也是好事。」 可惜陈目夷根本不会像姜奢那样顾虑田昌意的想法,她语气有些开心:「可惜田昌意不是人,所以这事儿还有得救。」 而就是人又怎样,保留神智这样事情又不是全无办法的…… 「……」姜奢一怔,她换了个问题,「那公主殿下打算怎么让安平君活过来呢?」 「其实当日,我要活下来,并不是一定非要成为神明,还有一条路,就是将我身体中属于神明的血脉剔除出来,重新成为人,但是田昌意她不答应,她虽然口口声声说着爱人,但其实是最瞧不起人这样脆弱又软弱的存在了……」陈目夷将手中缰绳收紧,这匹所谓烈马便是不得不迈着步子走近来低下了它的头,她一只手轻抚马儿的头顶,笑容有些鬼魅,「但喜欢就是这么一回事,嘴巴上瞧不起,但是身体却离不开。」 姜奢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她一点都不想懂,她才不要成为那种为爱痴狂的女人呢。 「那么让田昌意活过来也很简单。」陈目夷的目光渐渐转向了马车门帘的方向,她低笑一声,「这世上已经容不下神明昌意了,但是作为人的田昌意却还使得。」 陈目夷和田昌意不一样,只要田昌意还是田昌意,不管是神还是人,她都不在意。 当初后土建立六道轮迴,表面上是说为了倾天之战后诸神都有退路,能够死后再入轮迴,待到百年后再登神位,可是再入轮迴之后,虽说是比寻常人聪慧了些,但是神力到底是没有了,这也是为何火正之职,一直在轮换,初是祝融,等到田昌意杀伐绝世时,那时的火正已是回禄了。 人寿有限,便是上古时人能修炼,也无増寿一说,于是顶多做了人间一世帝王,死也便是死了。 诸神明白了骗局之后,就再也没有用过轮迴转世的法子了,再要下凡,也是鸠占鹊巢,使那凡间女子有感而孕,便是不小心死了,也能再归神位。 权当是游乐一场,好不轻松快活。 ……田昌意将从天道那里得到的一切都还了回去,但是田昌意这具身子本来就不是她的,要让该死的人去死,该活的人好好活着,这不就是天道该做的事情吗? 只是再活过来的田昌意,神智还是属于神明昌意的。 偷梁换柱,移花接木的事情田昌意能做,她陈目夷也能做。 陈目夷丝毫不认为这样的行为有什么过错。 第一百七十八章 姜奢有些明白陈目夷的意思,但她皱起的眉并没有恢復平常:「让安平君活过来又怎样?如果是变成了普通人,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接受得了……」不过话说到后面声音越小。 陈目夷却也不急,她曲指敲了下马头,马儿就消失了,松开手,缰绳未落到地上,就崩解成了无数的草屑,与地面上的花瓣掺和到了一起。 「明白了?」陈目夷摸着脖颈上环绕的红绳,她只是低头问。 姜奢点点头,她的面上有些羞愧,她并非是那么了解田昌意的人,这种话还在陈目夷面前说,尤其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这时候马车也不见了,火球落到地面上,那火焰点燃了草屑和花瓣,又被一阵风吹起来,燃到半途,尽是成了点点的黑灰,有些落到姜奢的衣上,手背上,轻易拂不去,也擦不净。 「田昌意要死。」陈目夷似乎完全不觉得那火焰有什么温度,她看的很清楚,所以她非常准确地牵起了田昌意的手,使其站立,将其带到自己面前来,「和我没什么干系,可如果不完成她的心愿,就只会徒增麻烦,所以我便让她死了,其后再按照我的想法来活,你看这样各得所愿的法子可好?」 姜奢内心深处为此感到害怕极了,哪里敢附和。陈目夷这个人,越是了解就越觉得可怕,那凡常的人与人相爱,姜奢不说从书中得看的,寻常了解,看到,知晓的也并不算少。但是能做到这般地步的,还真的只有陈目夷一个人。 倒不是说敢为了所爱冒天下大不韪,而是,在所爱已是求死心切之时,并不是心心念念求其别死,不是用什么非常手段胁迫其不可死,也不是以自身力量使其不能死,这人是任由事态变化,把想要的一切都计算进来,把不想要的都剔除出去,不管事态最终变化成什么样子,她都只会得到理论上最好的一种结果。 第293页 根本不会因为所爱打乱自身的计划,哪怕是失控,那也仅是允许范围内的误差所限。 有时候姜奢会想,那日在函谷关内,陈目夷几乎是要将那药行主人打死的行为是否能够称得上是身为人的最大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情感宣洩呢?! 还是装的?但是也没有装给她看的必要啊。 哪怕陈目夷不是神明,也是会千思百计做到自身理智能够做到的极限吧?姜奢不由得如此猜想。 所谓道德,伦理,他人观感,自身情绪这些东西,在对方达成那个目的之前究竟能够给对方造成什么影响吗?姜奢一点儿也不敢去预估。 那些生死离别类的愁绪,总会让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为此挥洒出无数精妙的诗篇,但是这世上总是有些人是不懂的。 也许,有些明白陈目夷的姜奢也是不懂的吧。 她早便放弃了灭门之仇,这些日子来,她吃吃喝喝,也不惧陈目夷让她做些力所不及,与生死相间的事情来,她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的…… 姜奢想了想,问道:「如果你要让安平君死而復生,这死也不必死在赵国邯郸那么远的地方,李指挥使来去就费了不少时间。」她知晓要去邯郸是田昌意自己的主意,但分明是可以等田昌意回来之后再杀死对方的,也不必让田昌意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陈目夷却是笑起来,她是真的在笑,她愈加成熟有坚硬轮廓的脸笑起来竟然还有两个酒窝,看起来就是一派无知少女的模样:「我是神明,只要我想,神迹便是手掌翻覆之间轻易可以做出来的事情,但是真的过于寻常,多半又是不会有人太当回事了。那邯郸城一把大火是好点的,可是要熄灭的话,若是往日,不等三个月将房屋瓦舍全都燃烧殆尽,是无法成功的。一场大雨是必须的。但我要是亲自过去那么做,赵王的扶立就过于明显,不如让田昌意大胜之后死在那里,天降哀雨,赵国王室便是替换,赵人也不会自觉屈辱。」 姜奢觉得这个理由勉强能够说的过去,按照煮茶这些日子陈目夷所说的,赵都头确实是赵人,赵人对他的牴触不会比田昌意强,有田昌意在前,只要之后行事以赵国为重,未尝不能收拢赵国民心,但她还有些疑问:「齐,赵,韩,魏,楚,秦,这几国,公主殿下您皆有布置,如今看来,燕国在燕将军伯之之后也只空有一个燕国的名头,实际上与齐国国内的一城一池的地位没什么差别,这之后,您是要一统天下么?」 古时候的天子之治是因为天下太大,天子代行神权却仍是人,目之所及有限,才大封诸侯,让诸侯们替其管理王畿之外的土地。但现今,天子已是神明,人也无力反抗神明,古之三皇五帝做不成的事情,陈目夷皆是能做的。所以姜奢才有此一问。 「谁说天子之治就要一统天下了,就如今这十三国的局势就挺好的,保持现状再有千年万年都是可以。」 这个姜奢就有些理解不了了,她完全不去看那团火球,或者说她已经难以关心安平君田昌意的事情了:「可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天下一统乃是大势所趋,公主殿下您现下轻易就能完成的事情,为什么不做?」 田昌意身上的火焰已经不见了,那日穿的衣裳还是整整齐齐在身上,唯有左胸口破开了一个洞,当日那支箭矢怕是连带着田昌意的心脏给一口气给搅碎了个干净,这样子看起来分外觉得可怖。 陈目夷弯下腰,向田昌意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田昌意没有睁眼,就像是一具提线木偶那般抬起左手搭了过来,已然变成七岁孩童模样的田昌意小爪子肉乎乎的,分外可爱。与那胸口处的破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谁说在有神明做天子的情况下一统天下是好事了?」陈目夷说。 姜奢愣了一下,然后才说:「难道有神明做天子的天下一统不算好事吗?」 「不许用问题回答问题。」 「可是先用问题回答问题的是公主殿下您。」 「但我是不会有错的。」 「所以只能是我错吗?」 「……在我一统天下之后,完全抹消掉诸国之间的差异之时,世间万物全都变成我的所思所想的实现……倘若有一日,我也变得像田昌意一样,那该怎么办?」陈目夷也不逗姜奢了,她另外一只手摸着田昌意的头,似乎是觉得这样非常有趣。 「像安平君一样?」姜奢也是知道田昌意想死的原因的,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要是到时候陈目夷一个无聊带着全天下的人一起陪葬可就不好了。 「所以你还想要我一统天下吗?而且全都归在同一种制度之下,很容易就会变得无趣,像是思想,技术这样的东西,受到的也是一样的限制,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或许国与国之间的竞争更多地会体现在军备上,但是没有比较也永远带不来进步。虽然我也不喜欢战争,但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战争是最快的能够带来进步的渠道,因为到那时,自封的道德只会在战火硝烟之下摇尾乞怜。保持和平的办法也不一定是以战止战,以保有的军事力量让谁都不敢发动战争,就像有我,今后无人攻齐。那么其余诸国为何不能自造出这样的神明来呢?」陈目夷没有就姜奢的想法深入下去,她换了一种角度表达自己的想法,「虽说世间的规则全都由我来制定,人所能成事的道路全部建立在我所维持的万物现状之上,但是,人没准也能凭藉自己的奇思妙想,解构我所掌握的规则,最终有一日不以这样血肉的形态,抵达我所不能抵达的终点呢。」 第294页 姜奢心头一震,仿佛心头上层层叠叠的迷雾都被扫开了,她面色恭敬:「受教了。」 「我这话也不是白说给你听的,毕竟你要是有干劲了,齐国这边的事情,我也能少操点心。」陈目夷低笑一声,她牵着田昌意的手,转眼间就消失在了虚空之中,「按例贡来,三月之后再见了。」 再映入陈目夷眼帘的是一道木门,不高大,三面环绕着围墙,树木如春。第四面连接着一处小院落,墙面布满了绿植。不透风的纸窗,是紧闭着的。 木门却是开着的。 这是神明台中,彼时当初她的住所。 推门进入院落,假山旁有块看起来本是种有迎宾树木的地,有一丛花朵。陈目夷小心地翻找着花朵下黑色的余烬,那落入泥土中的星辰,只有还丑陋的本质能够让人辨别一二。 正如田昌意所言,陈目夷的血中有她的部分,当陈目夷左手握着那颗黯淡无光的星辰时,庞大的生命力迅速使其变得血肉模煳起来,细小的肉芽裹覆着那团物质,血液从内向外泵发,等陈目夷将其塞到田昌意胸口那处空洞时,它已然产生了温度。 经脉接续,白骨拔长,在那颗心脏重新跳动之时,白皙的皮肤一点点癒合缺口,再不留一丝痕迹。 然后,出现了一个有些急促的喘息声。 -------------------- 作者有话要说: 后半联动第88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 在早春和初夏,田昌意曾经最爱在此地抬头去看那天上,繁星。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陈目夷先开口。她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声音放小,语气放轻柔:「恭喜你死而復生。」 「我以为你会遂我心愿。」七岁孩童的眉间也藏了不少疲倦之色,田昌意一屁股坐在地面上,两手撑地,她完全没有顾及仪态的意思,她看着天上繁星,若有所思。 陈目夷却是笑的清浅,她摇头:「不是你以为,而是你早知道。你早知道我不会那么轻易答允你的要求。」 田昌意手一松,便是要仰天倒地,不过陈目夷却是在她要触地的时候托住了她的后脑勺,最后在她要开口的时候,松开手,让田昌意全身跌进了松软的泥土之中。 本来要说出口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伸手拉住陈目夷要远去的衣袖,田昌意闭上眼:「说的你很了解我似的。」 「那我是会错了意吗?」陈目夷目光黏在田昌意微微颤动的眼睫上,笑容温和又缱绻。 「我不知道。」田昌意睁开眼,看着陈目夷,她的声线有些幼稚,配合她稍显严肃的表情,看起来分外可笑,当然,这是褒义层面上的,她看不到自己这种样子,也还察觉不出来什么,「我很了解你们人,但又不是那么了解,我很了解你,但又不是很了解你。」 陈目夷初识田昌意的时候,对方也是这个年岁,但是那时她年纪也小,从来也不会就田昌意以孩童模样用大人讲话的语气去多想什么,还是这般看来,更有一番风味,她便是笑:「但最了解我的,只有你。」 也始终只有你。 田昌意已经是一介凡人了,陈目夷这番话也不知她从中品咂出了几分意思,她的神情中带着几分无可奈何:「能够得到的东西都已得到,那么,会想要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对你们人来说,这样的事情做起来实在是正常。」 「我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让你重返人世的。」陈目夷却没有对田昌意的话表示贊同的意思,她袒露内心的想法,不带一丝遮掩。 「是因为得不到。」而田昌意否认起来也是干脆利落。 「是因为喜欢。」陈目夷纠正说。 「得不到。」田昌意面不改色。 「喜欢。」陈目夷坚持。 「得不到。」 「喜欢。」 …… 「得不到!」没有任何前缀和后饰的两个字的『喜欢』仿佛戳到了田昌意敏感点,便像是那晚,陈目夷说了无数遍的『我喜欢你』带来的结果类似,田昌意虽然还是重复着自己的立场,表情却开始变得奇怪了。 陈目夷看了田昌意一会儿,她嘆了口气:「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我的意思就是你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想要将我死而復生。」田昌意这回是将一句话完整说了出来,她本来是想要再接着说『所以还不赶紧杀了我』,但这个念头才从脑海中升起,她便严重觉得自己是因为身体变小,年纪变小,连带着想法都变得天真幼稚了,既然陈目夷会将她这般復活,又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杀了她呢。 「我现在的身体是什么状况?」很快接受下来目前的状态后,田昌意决定还是随机应变,她已是全然的凡人,但真的做干脆的凡人,这其实是神明昌意诞生在这个世上的第一次,她对于现如今的身体掌控能力,其实是非常陌生的,更不要说,她还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凡人……这话说的有点废话,但也是实话,在她再醒过来之后,她的所思所想,所触所觉,都被局限在了一个相当小的范围内。 隐隐有所觉,但还不敢确定。 陈目夷倒也不介意田昌意在这时候调转话题,这人问她什么,她也是好声好气地解释回答:「这具身体是原本没有你有感而孕降生在世上的宋公子戴昌意,完全的凡人,若是扔在人群中,也不能算是聪慧那一种,根骨平平,没有习武的天赋,资质很差,就是读书,若是没有夫子教导,怕也是难以自学通读……」 第295页 田昌意做人那么多年,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她也算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于是越听陈目夷的话,她的脸越黑,她当年还真不知晓自己随便一选的这具身体原本是那么废物,不,也有可能她就是知晓了,也从未在意过。毕竟她若降世,借用的本来就不是原身的力量。现在就是恶有恶报,因果好轮迴,一切都要她自己来承受了。可要是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如死了。 这么一想后,田昌意忽地就开心了起来。挺好的,做人要想死不是挺简单的,也算是得成所愿…… 但是陈目夷的话还没说完,她话锋一转:「人身便是有人身的好处,从今往后你便不用担心夜不能寐,须得静坐至天明了,饿了吃,渴了喝,困了就须得睡觉安眠,以前作为神明时完全不能体会的心情,作为人时,总是能够好好体会的。」 田昌意一怔,她闭了眼又睁开:「做的梦是能醒的……是了,我已经不是神明了。就人来说,渴望长生是人的本能。我不当随随便便就想着去死。」 「嗯。你可以先从一个纯粹的人做起,这一路上若是遇见了什么事,我在一旁也是能够好帮衬的。」陈目夷的表情很认真,像是在为田昌意的未来做着什么考量。 「但人生百年,你会让我就活过那么百年么?」田昌意总是能够问出能够让陈目夷为难的问题。 陈目夷的表情却没有多少变化,她笑意盈盈:「自然是不会的。」 就在田昌意准备就这个问题问下去的时候,陈目夷却是制止了她:「好了,人生百年也有百年,百年后的事就百年后去讲,我让你死而復生,可不是就在这里和你聊这些事的。你既然醒了,有些事还是先做比较好。」 陈目夷这话,田昌意就不是很懂了,不就是让她復活了吗?復活之后还有什么事要做? 「你要我做什么?」有点好奇,但神色间也带着戒备,田昌意皱起了小眉毛。 其实如果能够和田昌意一直闲聊下去,陈目夷是很乐意的,她仅仅是不想就那百年的事情聊下去,另外,她说的有些事要做,也并非是虚言,田昌意现今这样子是很冰雪可爱,但是她对于小孩子又不会产生『兴趣』,还是得让田昌意长到和她一般年岁会好上一些,她沉吟了一下,还是打算先徵询田昌意本人的意见:「七岁孩童行事多有不便,可……」 哐当哐当……声音是从院落正中那处稍小一些的木门处传过来的,待到田昌意发觉异响,转脸看过去的时候,那扇木门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了过来。 陈目夷倒是没什么,现在田昌意可是个完全的小孩子,若是真的有个磕了碰了,就绝对不是什么小伤势,她很是轻柔地握住田昌意那只小手,另只手将木门挡下来,她看着没了木门遮掩的木制建筑之内,对田昌意说:「你这血海深渊越来越不得劲了。」 「自然是比不上你这种刚入神明台就有机会见过血海深渊的。」田昌意以陈目夷的手为支点,慢慢起身,她自然是知晓造成这么大动静的人是谁,「但能有这样坚决的耐心,命运弄人,倒还真的是亏待他了。」 除了那日被她一脚踹下去的田不礼,还能有谁呢?! 已是不知晓在尸身遍布的血海之中挣扎了多久,田不礼在手指抠到地面的砖缝之时勉力用最后的画卷残片将眼前的木门给轰飞了出去,一束清亮的白光映在眼前,血迹蜿蜒,他于血泊中起身。 眼前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那个面容能看出来些女相,白衣布鞋,玉骨冰肌,仪态自有一种风流,小的那个穿的则是男装,才是七八岁,垂眸浅笑间就是雌雄莫辩的一种人间至色。 先前陈目夷没说了一点,田昌意这具身体旁的差是差矣,就是漂亮是真的漂亮。 不管是谁,能够进到此处,都不是一般人,而且对面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不带多少惊异之色,就值得谨慎对待,心下有这般判断之后,田不礼摸了把脸上的血,执了魏地平辈相交的一礼:「老朽乃是魏王长子辅相田氏不礼。」 陈目夷温声才吐出一个字:「我……」 田昌意已然是牵着陈目夷的手动了动:「让他魂飞魄散与家人团聚吧。」 陈目夷摸了摸田昌意的头,小孩子的发量这时候还不十分厚实,长度也就够个垂髫,看着在她手下,田昌意有些顺从和依赖的表情后,她忽然觉得不必那么急于求成也是可行的。 人生百年,再难少年。 田昌意能够陪着她那么久,她再等上个十年,自然也是可以的。 「好呀。」陈目夷看着田昌意,这话也不知道是答的哪一个。 随着她话音落下,田不礼黑雾缭绕的形体顷刻间崩毁,也便有一束谁也看不见的清气,慢悠悠地飘向了上空,最终汇进了月亮周身的那一圈白晕之中。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就完结了。我不会说我其实是想要凑个整数。 第一百八十章 齐甘露元年,这个冬天,发生了许多事情。 魏国相国翟黄向外公示了与齐国签订的贸易条约,魏国与齐国的战事在名义上首先宣告结束,其后在齐地阿城,没有撤退的魏军遭遇大败,一败再败,魏军放弃在齐地的城池,返回魏国,齐国与魏国的战争实际上也便是结束了。 第296页 韩国名将暴戈信于延津城主府中为安平君田昌意拳杀,为韩军副将的韩氏兄弟在齐人胁迫之下籤下了与魏国无甚差别的誓书,与齐国互通有无,韩国不死一兵一卒,战事休矣。 秦国由杀神白刍率领的十万秦军在向齐国进军的途中突遇山火,十万人不存一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被誉为天下第一关的函谷关在数日后遭遇了黄河水位下降的恶果,失去了原本的功用,三良将仅存王随一人,相国应侯权倾秦国,军权和相权再难形成平衡,冲突将起,再无心与齐国战事。 楚国新王初登位,持隔岸观火之态,一直未曾参与与齐国的战事。 赵国王室则是在与齐国对峙之时,国内义军突起,不仅丢了河山,也丢了王位,新王登位后重心在填补因起义导致的民生困难问题上,在边骑主将为所谓的『秦国刺客』刺杀之后,便是顺利成章地退出了和齐国的战争。 最后便只剩下燕国,燕国举全国之力復灭国之仇,在薄姑城下斩杀齐国马服君吕丘怀,一度兵临临淄城下,但好运气就到头了,据传齐国为了应对这次燕军来袭,临淄城中凡是有一官一职在身的人都被抄了家,只留下度日的口粮,便是连公主宫中的厨子也没放过。齐国持戟之士向来为赏金之勇,重赏之下,燕军自与齐国开战以来第一次打了败仗,这之后,齐人一鼓作气势如虎,竟然在半月之内又将燕军赶回了北部长城之外,燕将军伯之在燕国与齐国握手言和之前,自刎于那长城之下。 但最重要的消息却不是这些足够动摇天下局势的战况,而是齐人的天子之治竟然不是妄语。安平君田昌意拳杀暴戈信便是算了,听说赵国新王登立也有他的影子;公主目夷最开始为世人所知时,是因为齐国新王登位时宣读的登位诏书,挑动了天下与齐国为敌,但今时今日更加过分,那甚嚣尘上的流言便是说,所谓天子临朝,天子指的便是这齐国公主陈目夷。 有无数乡野百姓质疑,但十三国中却无有一名君主加以否定。 战事既歇后,无人得见安平君田昌意,也有人说他早死在了赵国王室更替时的那场邯郸大火中,不然怎得那天降大雨……再也无人能见公主目夷,若是为天子,拾阶亦为云端,七国主君得其临朝时,所见也不过一团云雾,那五小国的主君更是只能在梦中听得些言语,想看一团雾也是看不着。 没有昭告天下的天子,齐国也没见如何高于其余诸国的地位,除了每季的例贡都是照常从诸国国都运往齐国临淄之外。谁也难以知晓这所谓的『天子之治,当在齐国』究竟是能给齐国带来什么好处。 但也许,有那么一位天子在齐国,管他是男是女,已然是对齐国最大的好处了吧。 此时,传闻中无人得见和再也无人能见的两人正在韩地宜阳韩氏兄弟府上做客,正是说来年春日,来此赏梨花。 但在此之前,陈目夷还须得去完成每三月一次的差事,先去韩国王宫临朝听政。这自然是不好带着田昌意的。 韩卓正是捧着肚子在笑:「哈哈,你是田昌意?笑死个人了,你怎么变得那么小?」他本来是没打算笑的,但是田昌意坐在这石亭席上,但凡是要抬箸夹菜,因着盛菜的小鼎甚高,便是小鼎就在木案上,等闲间也是要一手拉着袖子,直起大半个身子,才能吃到这韩地的美味。 田昌意没说话。 韩昭也须得上朝,此处便只有身为弟弟的韩卓作为东道主来招徕田昌意了。 韩卓不笑了,索性现在兄长不在,他单拿着一根玉箸敲了一下碗:「打个商量,你就不能把你那蒙眼的带子取下来?丑死个人了。」 田昌意现在完全就是一个平常富贵人家的孩童,穗褂小朝靴,手足戴着平安扣,脖子上挂着如意锁,不过和寻常孩童有些区别的是,她双眼蒙着三指宽的金色带子,就看前面的部分,带子外面罩着一层镂空雕花的金饰,里面则是垫着一层柔软的丝绸,而后面的部分则是被已有些长的头髮遮盖,看不大清楚。就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光是要取下来,至少也要经过三步。 「她不许。」田昌意摇头,脖子上挂着的如意锁铃铛响了好几下,她的语气甚是平淡,听不出多少喜怒,「倒是没发现,只是三个月不见,你这脾性倒是没什么变化。」 「你家公主让你戴的?」韩卓停下手,露出好奇的小眼神,「可是生了什么病,弄坏了眼睛?」 此时席上就他们两个人,韩卓问话也是自然。 「单单就是不许罢了。」田昌意自认为还没和韩卓熟到那个份上,能不回答就不回答。 这种等待的状况下实在是无聊,韩卓左右看了看,感觉一时之间陈目夷和自家兄长皆是回不来,便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摩拳擦掌,好一个跃跃欲试,他扶案起身,看着田昌意道:「那日你揍的我的脸肿了大半个月,今日我这一回找个场子回来,想必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饶是田昌意,也没想过这人会是如此无耻至极,她心下一沉,只是面上不显:「今时不同往日,我现下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七岁孩童,你是韩国领军的一军将军,这般和我计较,不好吧?」但一只手已然是落在垫子上,随时欲走。 韩卓可不会有一点不好意思:「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战场之上只有你死我活,若是今日放过了你,往后谁知还能再有机会?」 第297页 「……你敢向我动手,陈目夷不会放过你的。」田昌意再不敢坐着,两条小短腿半蹲着,她摸索着环带相扣的缝隙,做好了准备。 「那也是之后的事情,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要让你好看。」说着,韩卓便是像老鹰抓小鸡那般,举起双手,在空中成爪形,朝田昌意扑了过来。 一场碾压之局转瞬便是要成事,韩卓已经预想到自己是要怎么提着田昌意的小颈子,晃悠着对方,让其哭爹喊娘了…… 「韩卓,不要闹。」首先响起来的声音是属于韩昭的。 「让开。」之后的声音则是属于陈目夷,她一只手握着田昌意准备解下环带的手,但话却是对韩卓说的。 言出法随。言辞一出,因果自成。 相比已然安坐在席上正是细细品茶的兄长,韩卓可算是知道什么叫做是神明了,在陈目夷两个字的话音才落下,他便完全丧失了身体的控制权,前倾的身体重心硬生生地在半路被打住,摔倒都是头朝下,屁股朝上的。 头磕在石亭的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也证明了这的确是一颗好头颅。 韩昭根本不去看自家弟弟的惨状,他目光看向亭外:「不知这宜阳梨花比之甘露殿的木兰如何。天子可为下臣解惑?」 陈目夷正在帮田昌意布菜,她没抬头,忽然有一阵风吹过,那植根在这院落之中的千棵万棵梨花树便是陡然盛开,花瓣缓缓开绽,叶片也如雪花那般纷落,地面上的积雪早已消融,它们便是成了新的覆盖地面的雪花。 「花开的再好,也是要有人来看。」陈目夷看着有些已然飞出墙外的梨花花瓣,她话外有话,「不然,就算开的再好,又有什么用?」 「这变法新政之事,下臣会和王上好好商量的。」韩昭点头,也不再开口。 一餐饭饱后,陈目夷牵着田昌意的手,直接消失在了漫天的梨花漫捲之中。 韩卓这才敢问兄长:」变法新政,是说什么?」 韩昭慢条斯理地给鱼挑刺:「铸剑为犁,我们韩国要琢磨着怎么卖农具了。」 「那刀剑都不要了?」韩卓一下子急了。 「只是惠及诸民罢了,刀剑弓/弩可是韩国立国之本……」 这些话,田昌意都是不知晓的,她要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陈目夷对她遇事要取下眼罩的事情十分不满。 「我说过你的眼中只能看得见我的身影。」陈目夷说。 「若是如此,为何不使我双目失明?」 「因为我也想在四下无人之时,让你看看我所在的这个世界。」陈目夷帮田昌意取下眼罩,那双如明镜般澄明的眼睛,漆黑空净。 看着这双眼睛时,陈目夷就想要将时间的流逝永远定格在这一刻…… 「稷下学宫我打算重开,田昌意,你可做我的第一个学生……同学也给你选好了,相夫氏的孩子,还有马服君的幼子……你可不能在其中显得太笨了……然后……」 这会儿,陈目夷给人的感觉也不再高高在上,可说普通,普通至极,但她说的话绝对不普通:「让我们一起见证万物归藏之时吧。」 第一百八十一章 后记 我在犹豫要不要写这么一篇后记出来,当然,当我这么写的时候,我就是已经在写了。这是废话。不过我仍然想要将这种犹豫的心情写出来。哪怕就那么一两句话,也可能就当是水字数吧,我就用这样的话来开头了。 关于本书很多的感想,在第一百五十章 的作者有话说里面其实已经说的差不多的,现在能说的,大概也只剩下从一百五十章到一百八十章的内容了。 当时我认为这本书就一口气写下来,或多或少是会存在卡文的可能性。事实证明,我没怎么卡文,反而顺畅的有点不可思议,一边在码这本书的时候,我还有心思去隔壁写另外一本书,就是叫做《你是小丑吗?》这本,也是在码完第一百五十章 的作者有话说的当日开始写的。至于写那本书抱有的是何种的感情,这边就不加赘述了,还是回到这篇所谓后记的话题中心来吧。 首先,我对于《豢神》这本书抱有的感情非常复杂。不说别的,就这本书我所花费的心力应该是最多的,有史以来最多,时间也最长,所以会感情复杂理应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 不过我也深知,这本书哪怕抛开了旁人,也没能做到理论意义上我的最好。 总觉得是可以更好一些啊,偶尔有时翻到前面的章节,就总会在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想法来:倘若可以重新开头,应该有更好的方式来进行描绘的。不过每每如此,我就会认为这样的想法过于可笑。因为我并不属于那种按部就班来进行写作的作者。 这本书没有大纲。 我至今为止写的所有书,都没有大纲。 写这本书所用到的材料,是以前的一些废稿,然后应该动笔写点东西的感觉,不想去睡觉玩耍要拿来打发的时间,以及对于某些想法的一些发酵与思考。 我其实挺讨厌那种受缚于过去,然后黑暗中照进来一点光,就不顾一切要抓住那点光的剧情。 就是黑暗,那也应当是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性格孤僻的人随随便便就能变得阳光,我只能偏执地认为那是强颜欢笑。 我从来不认为角色的成长就需要抛弃掉某些东西,比起让她们成长为完美的正人君子,圣母女神,我还是更乐意让她们喜怒无常,善恶相生,顺从自己的心意,直至结束。 第298页 这样才有点人的感觉……大概。 看这本书需要相当的耐心。在刚开始的章节里面,它是没有一个很清晰的主线的。 然后因为身为作者的我没有激情。所以这本书几乎没有什么能够称得上是一般意义上所说的高潮那样的东西。热血沸腾,比博燃这样的词,基本上是与此书绝缘的。如果有人是直接跳到后记来看的,我可以放心这么说。 我是那种哪怕是在一见钟情的情况下,身体不由自主要去示爱,也会勐地踩下剎车,要角色的情绪遭遇极大的性受挫那样的作者。 在我眼里,从来不存在单纯的爱,也不存在单纯的坏。所以在本书中,大家可以很明显地发现,一旦主角嘴巴上开始说爱你了,那么下一步就要准备杀你了。坏也是这样的,我们可以给他们找出很多理由,因为是男人,因为是女人,因为无知,因为传统,因为歷史……死亡在本书中不是一件多么可惜的事情,因为过多的把笔墨花费在主角身上,基本上前两章才出现出来的一个角色,往往没怎么刻画,这也有身为作者我的笔力不够,尚且不能在两三笔内把人物描绘的栩栩如生,所以就匆匆让他们上路了。 也有很大的一个原因是,我记不住那么多人,为了方便,能不写名字的就不写,写了就尽量早点死,好换下一个人。毕竟这本书的立意是要论成为人的要素,以及成人神的要素。 所有人,包括主角在内,都不过是为了论证这样立意的要素之一,除此之外的东西,我便是能不写就不写。 要说本文足够精炼吗?其实也还差一些。按我的说法来讲,三章中能有两章完全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我就足够兴高采烈,可喜可贺了。所以还是存有一些赘余的。 但我能够保证,这种赘余仅仅是赘余,不会占比很大。除了这些我所谓的赘余,其余的,如果是大家看起来有些多余的部分,我相信在文中是可以找到前后对照的。 因为这本书我基本上上就是按照前后对照的方式来进行写作的。 就是为了在后文展现出角色本性时不让人觉得突兀,然后能够有种惊喜的感觉。 最明显的就是在第二十章 讲那宋襄公列阵不击,因为一个马车夫记恨没有一碗羊汤喝导致战败的故事后,公孙方也是因为马车夫怀恨在心将战车驶向敌阵才会被主角杀死。 陈目夷,在第七章 就有提过和宋襄公异母弟同名,也是坐实一国主君之后谁是最大掌权者的事实。 当然,像这样的事例还挺多的,我就不一一例举了。 要说小说和一般的文章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我认为应当是小说是存在叙事技巧这样的东西。这本书的一句话简介是套娃工具书,身为作者的我,自然是要将这一点实践到底。 还是那句话,比起那种通过了解读者口味来进行写作的思路,我还是更倾向于以自己的写作风格来取得读者。 市场的导向和我的实力,究竟是谁能够赢到最后呢? 我不知道,不过在这场战斗中,我很尽兴。起码在这一本书里,我非常尽兴。 在写第一百六十七章 的时候,我本来要杀死一个,留下一个的计划被笔下的角色打破了。这是写作这几年来出现的第一次偏向正面的反馈。要是出现在以前的小说里,这样的情况肯定就意味是要写崩了,所以我很高兴。 这本书我是以睡前故事的要求来写的,就是想着睡前能够看上那么一两章,回忆一下那种情感。 不必去理解别人,也毋需别人单方面来理解我,在差异的存在的情况下,我也能坦然地沿着脚下的路前进,坦然地走下去。 我清楚地明白自己分辨黑白对错的能力,这样就可以了,或者说这样就很好了……啊,再这么说就要偏到另外一本书上去了。不过虽然我是这么说,但是这本书所要表达的思想却远不止是这些。 说到底,我不希望这本书是那种被人看完一遍就能够完全明了的书,或者是那种看完一遍就不必再看第二遍,看完一遍就足够的书。这本书是可以被好好看上两遍或者三遍的,就某些方面而言,它值得我看上许多遍。嘿嘿,毕竟是睡前故事嘛。 而如果有人问我这本书究竟是写了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其实我不好说。 也说不好。 从最直观的角度来讲,这大概就是一个平常的以一统天下为蓝本目标进行的类似于『我要取得全国冠军』那样的故事。但是又不是。因为主角们属于无敌流。她们前进的道路上可以说是不存在任何敌人的,能够称为敌人的只有自己以及对方。 所以说到底,这还只是一个最为简单的传统意义上的《当男孩遇到女孩》那样的故事,只是这个故事的两个主角都是女孩子,然后她们的性格和平常人相比,不是那么正常,甚至可以说是病态。 但也是因为这点不正常和病态,才能有这样的故事。 我不倾向于批判任何人,也不擅长以己度人。所以写到最后,我们可以发现,这本书里的世界死了很多人,然后变了很多,但是实际上又没有多少改变,但是改变究竟还是发生了吧,就在暗地里……抱歉,我这话说的有点绕口和故意谜语人。 最后还是回到书名上来,《豢神》。 不知道有全须全尾看完本书的人认为所谓的豢神,神究竟是谁呢? 第299页 是田昌意,还是陈目夷,还是别的人,还是别的以后不依靠神明自造出来的产物呢?是无形的,还是有形的呢? 自有公断吧,也有可能这些答案都是对的。 如果觉得我把一本小说写成了语文阅读理解那样的东西,那肯定是我的罪过。但是啊,像我这样的作者,也依旧有想要传递给大家的东西。 那种隐约的好奇心和新鲜感。 对于未知世界的设想和揣测。 只是我的思考和实行的结果。 我想要通过我的方式将其付诸笔下然后让诸君能够得窥一二。 从很多方面来说,它们或许还很幼稚,有点可笑还带着一点青葱的迷茫,但是,我希望它们能够有茁壮成长的那一天。 虽然工作很累,生活很辛苦,大脑早就不想去想放松以外的事情了,但是偶尔安静下来看一看这本书,我相信看到最后,你一定会有所收穫! 我是狗子,我希望你幸福! 然后,看完之后有什么想法请一定告诉我,这对我来说,真的非常重要!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