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折枝》 第1页 [古装迷情] 《雀折枝》作者:林叙然【完结】 娘亲病重,药材金贵,殷殷无奈嫁作富家妾,不料当晚就将沖喜对象冲进了阎王殿。 风波迭起,虎狼环伺,为求自保,她不得不上了那位天子近臣的贼船。 言听计从,情根深种,扮好他喜欢的金丝雀就是她的本分,直至逃出牢笼。 笼中雀飞走那日,沈还惊觉被骗,不过一笑。 「一只雀儿而已,能飞到哪儿去?」 飞了,抓回来折断翅膀便是。 那时的他万万想不到,后来他竟在她身上栽得这般彻底。 *架空,一锅乱炖。 *女主绝美且弱,先走肾后走心,古早狗血。 *感情线为主,没剧情。 内容标籤:爱情战争阴差阳错 内容标籤: 爱情战争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权臣x金丝雀 立意:对等 第1章 这声「姨娘」叫得暧昧至极…… 「你真是狗胆包天,连老爷都敢杀!」 茯苓带着哭腔骂她,说一句抹一回眼泪,眼角被袖口的纹样硌得坑坑洼洼,红了一片。 殷殷背向她,抱膝坐在墙角,将下颌枕在膝上,一言不发。 「我同你说话呢,你这种贱民能嫁进来,已是积了八辈子的福了,换了旁人感恩戴德都来不及,你怎么就偏偏得了失心疯,居然敢对老爷下毒手?!」 茯苓魂不守舍,哭诉断断续续地不成句了:「这下完了……全完了……全府这些年就指望着老爷一个人,大靠山这么稀里煳涂地去了,我必然是要被怪罪的。」 殷殷还是没有出声。 死的是蒋府的老爷,前任吏部侍郎蒋源,她名义上的夫君。 死在他们的新婚之夜,一杯掺毒的酒莫名地送了这个久病的老头归西。 作为蒋源房里的掌事大丫头,茯苓说自个儿难免被怪罪,可丈夫离奇死在她身旁,她这个刚被抬进门沖喜的小妾又如何能脱得了干系? 蒋源刚一断气,她便和茯苓一道被连夜押到此处等候发落。 茯苓怕得厉害,一开始哭啼累了还有心思琢磨到底是谁要毒害蒋源,好几日过后还是理不出个所以然,便直接认定是她下的毒手,日夜数落个不停。 殷殷懒得搭腔,由她骂个尽兴。 咒骂声的间隙里,细碎的丧葬之音隐隐约约地飘进来。 茯苓登时恐惧得站不住,眼泪珠子啪嗒直坠,嚎啕大哭:「今、今日头七,头七一过便要出殡,要、要发落我了……」 她这癫狂模样着实有几分可怕,殷殷被吵得脑仁儿疼,终于喝道:「能不能别哭了!」 自出事起,殷殷便一直一言不发,这一嗓子猝不及防地吼下来,茯苓被唬得抽噎了下,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然而不过片刻,连日来被幽禁的恐惧便演变为怒火喷薄而出,茯苓顺手抄过一旁的棍子往这边噼来。 「装什么装!还不是怪你!」 身后有劲风陡然袭来,殷殷勐地回头。 屋内没有点灯,屋外飘着雪,积雪地映着白灯笼,从窗格中斜照进来的光白得渗人。 殷殷身上尚且穿着当晚凌乱不堪的大红嫁衣,此刻怒目圆睁,骇得茯苓下意识地止住脚步。 室内的光线原本昏暗不已,这一刻积雪反射进来的白光却亮得吓人,茯苓眼睁睁地看着殷殷眼里遍布的红血丝破眶而出,蔓延着爬满整张脸,逐渐开裂凹陷成沟壑,渗出暗红色的血来。 嘴张了半天,茯苓终于回復半分神志,迸出一声骇人的尖叫,跌跌撞撞地四下奔逃,好一阵后才终于寻到门,不停地拍打门板吵嚷着屋内有鬼。 看守竟也不似此前几日般任由屋内哭闹唿喊半点不理,破天荒地开了门,但一见茯苓这大喊大叫的疯癫模样,当机立断地将人敲晕拖了下去。 被关久了,一点点地明白无人会为她们伸冤,这桩冤案水落石出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心底那点可怜的希冀渐渐湮灭,竟将好端端的一个人逼成了这副模样。 殷殷望着如死鱼般被拖行远去的同伴,徐徐嘆了口气。 她恼茯苓只会哭闹徒增闹心,但其实她对眼下的境况又有何办法呢? 看守见她还算冷静,不由多看了两眼,尔后才放低姿态请她出门:「家主请姨娘过去。」 蒋源膝下只有一子,蒋源既然故去,如今的蒋家家主自然便是她那连一日夫妻也没能做成的短命丈夫的独子——蒋正。 尚在停灵期内,蒋正作为孝子,须朝夕守灵,不得离开灵堂半步,她被带进的正是灵堂。 蒋正一人立在香案前,闻得有人进门,转过身来,默不做声地打量了她几眼。 今日头七,丧仪基本打理妥帖,明日一早便该出殡,要告慰枉死者亡灵,的确是该赶在今夜料理某些见不得光的事。 确实到了该论她罪的时候了。 她垂下眼眸,规矩地福了一礼,娇弱风流的身姿便显出了七分。 蒋正注视着这张经仙人精雕细琢过的脸,并未动怒,反而笑道:「姨娘这些时日受苦了,先坐会儿。」 她并不推辞,顺从落座。 身上的嫁衣早已在当晚的混乱中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落魄又凌乱。 第2页 青丝垂散,身后琉璃樽里斜支出来的一枝杏花清供绽在她鬓边。 雪光从窗外映射进来,为新蕊烙出一层银边。 春杏娇妍,人却不输分毫。 蒋正眸光一黯。 这眼神自然为殷殷所捕获,不由心下一喜,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果不其然,蒋正没有立刻发作,反而走到她跟前,微微躬身,拿手中摺扇在她左颊上轻轻拍了拍,戏嚯道:「姨娘可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若不给我个合理的解释,少不得要走一趟官府,本朝律令,故杀者该如何论处,姨娘应该知晓一二吧?」 殷殷嗓子干得生疼,带着些许涩味:「家主这是认定此事乃我所为了?」 「姨娘是觉得自个儿可以摆脱干系?」 摺扇抵在下颌,殷殷无法低头调整细微处的表情,只得艰难地吞咽了下,刻意将语气压下来,让声音听着更显柔弱:「那家主是定要我一命抵一命了?」 这声音实在是干涩得紧,平添了几分可怜的意味。 蒋正纡尊降贵去替她斟了杯热茶。 趁他转身走远几步的功夫,殷殷迅速低头吸了下鼻子,等他折返时,她眼圈已隐隐带了几分红。 蒋正执杯的手顿住,目光垂落在眼前人的身上。 美人心内恐惧,身子轻颤,眼角发红,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碍于他的威严,不敢多加辩解,只得轻咬樱唇,委屈地止了声音。 对她这副伏低做小的样子,他自然满意,敛了倨傲之态,将手中温茶递到她嘴边。 殷殷伸出双手去捧,他却不肯松手。她抬眼看他,见他眸中隐含笑意,会过意来,乖乖将手放下,将下颌往前送了送,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着。 小心翼翼,像是丧家之犬在祈求一口i活命的汤饭。 更像荒野魅狐在引诱涉世未深的书生。 蒋正倏地将茶杯往前一倾,茶水顺着脖颈钻入衣襟之下,濡湿感令殷殷动作一滞。 她错愕地抬眼看他,蒋正对她这副惊慌的样子很是受用,将空杯随手一扔,勾住她的衣领,迫她贴近他:「我爹老来得子,膝下就我一人,但姬妾却不少,姨娘知道那些人当如何处置吗?」 殷殷余光瞥着散落的碎瓷,低头垂眸,没有答话。 「殉葬。」布帛碎裂声起,蒋正撕下一截嫁衣布条,勒上她的脖颈,勐地收紧。 殷殷被迫仰起头,咽喉深处发痒,她逐渐喘不上气,妄图去抠抓这根索命顽绳,然而力量悬殊,不过是蚍蜉撼树。 她会错了意,蒋正居然要将她就地绞杀在他爹的灵前,好替那莫名枉死的老头陪葬。毕竟是杀父之仇,尽管确非她所为,但若蒋正当真如此认定,她又如何能妄图以姿色自保? 她一时有些嘲讽自个儿的天真。 只是,她丢了性命便罢,这一遭下来还算是得罪了蒋家,家中病重的娘亲和无人可依的姨母日后又当如何自处? 她无措地透过菱花窗的缝隙往外看去。 纯白的春雪洋洋洒洒地盖下来,凝成无尽的黑。 意识在这无边的黑暗中逐渐混沌,她只觉恍惚间过了一遭奈何桥,却又在桥头坠入黄泉,仓皇间饮了一口黄泉水,呛得她不住地咳嗽起来。 许久,她终于勐地将喉间那口不上不下的温水咳了出来,人也随之缓缓醒转过来。 她茫然地环顾了一圈,见着还是方才所处的灵堂,心才总算缓缓坠了回去。到底还是没有料错,就算只是见色起意,蒋正也难敌这样的诱惑。 脖颈上的伤虽还疼得厉害,但好歹过了眼前这一关,暂且保住了小命,也算幸事一桩,她不由闷闷地笑起来。 蒋正恰从外间进来,听闻这带着点沙哑的笑声,脚步顿了顿,目光随之落在她脖颈间那道极深的红痕上。 佳人在前,身上有着他所留下的印记,他莫名地笑了下。 殷殷挣扎着起身,拖着虚弱的身子跪在椅前,将位置让给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后续如何处置,全看她能领悟到什么程度,方才这通教训的暗示她看得懂。 果然,她这一跪,蒋正掀袍落座,朗声笑道:「姨娘倒是不记仇,识时务得很。」 脖子上的伤疼得厉害,她艰难地吞咽了下,眼带雾气地看向他,语声因受伤比之前还要弱上几分:「不管家主是否断定此事乃我所为,但毕竟饶了我一命,我哪还敢存半分怨怼之心?」 她说的也不是假话,至少在蒋正听来不是。不管毒是不是她下的,但殉葬之事却不是说来吓唬她的。 官府虽早就明文禁了殉葬之俗,但像他们这样的仕宦贵胄之家背地里行此事的仍不在少数。所以她倒很聪明,知道他今晚饶过她,不光是单在毒酒之事上翻过篇儿去了,也是在殉葬之事上饶过了她。 男人施恩,是要女人心存感激。她深谙此道,因此再抬眼望他时,眼角已泛了莹莹水光。 很自然的一滴清泪,半分矫饰之感都无。她什么都没说,就这样欲语泪先流地看他一眼,在樱唇上咬出一点小口。 鲜血缓缓渗出,殷殷微微抿唇,血液便顺势浸润了双唇,原本苍白的唇藉此沾染了几分气色,平添了几分魅惑之意。 蒋正余光瞥着那漆黑的棺椁,忍了又忍,终是克制不住地将人捞进怀中,埋头在她耳边温声道:「若姨娘当真是被人陷害,我自会为姨娘主持公道。人死不能復生,若叫姨娘拖着清白身子陪葬,我也不舍。」 第3页 数日未曾好生装扮,她身上却还萦着淡淡的脂粉香,他没忍住深深吸了口气,戏嚯道:「这该不会便是藏i毒的障眼法吧,姨娘?」 这声「姨娘」叫得暧昧至极,惹得殷殷周身不适,却又不能避让,只好从未关严实的窗户缝隙里往外望去,试图让自己暂时忘却眼下的难堪。 这一望,便望见了另一个麻烦。 薛晗疾步往室内走来,在门口放风的管家连连高声阻拦:「夜已深,夫人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家主特地交代今夜由他一人守灵即可,夫人操劳多日,明日更要操持送殡之事,万不可再受累。」 随侍在薛晗身侧的大丫头毫不客气地攘他一把:「要你多嘴,夫人想替家主分忧,岂容你置喙?」 管家再拦:「今夜头七,亡魂归来,正是回魂的关键时刻,夫人不能扰亡人清净啊!」 「哦?」薛晗停下脚步,平静地看向他,唇畔甚至还带了点极浅的笑意,「这是我公公的停灵之地,就算是公公恰在此刻归来,身为儿媳,我又如何进不得?」 第2章 那人蟒袍玉带,气势威严。…… 寒凉的风裹挟着门口剑拔弩张的气势,穿透紧闭的大门直逼室内,冻得殷殷周身发寒。 蒋正的身子却比她还僵硬得厉害。 等她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准备从他身上下来时,薛晗已经杀到了门口。 这姿势实在是太过亲密,如何也解释不清,蒋正一下子慌了神,勐地将方才还珍之重之的美人推倒在地,慌忙解释道:「夫人,你误、误会了……」 方才那点浪荡子的气息浑然无存,俨然一个惧内的窝囊废。 「你闭嘴。」 薛晗简短几字喝得他不敢再辩,管家也讪讪站在一旁不敢再多言,这内宅里的地位孰高孰低自然不言而喻。 殷殷看明白形势,拖着被磕伤的膝盖跪直身子,敛了方才使尽浑身解数诱惑蒋正以求保命的姿态,半点不敢多言。 薛晗环视室内一遭,将目光定在她身上,语气不善地吩咐道:「你,抬头。」 殷殷不敢拂逆她的意思,乖乖照做。 一张艷若桃李的脸出现在眼前,薛晗气势倏地滞住,好半晌才将目光转向她脖子上那道勒痕,转头问蒋正:「都要送到奈何桥了,又捨不得了?」 蒋正不敢答。 「问你话呢。」薛晗气极反笑。 蒋正犹疑了好一阵,低「嗯」了声,见薛晗没应声,将从不离手的摺扇搁在案上,起身走至她跟前,俯视着她,吞咽了几下,终于道:「夫人息怒。从前诸事一直都是夫人做主,但这个人……我是真的想留。」 薛晗怔住,她父亲贵为丞相,当日在朝中如日中天,他俩的这门亲事还是蒋源费了大心思才为他这阿斗儿子攀来的,所以进门这么多年,就算她一直无所出,蒋源这个做公公的也不敢给她半点脸色看,更别提蒋正这个天生的窝囊废。 这些年来,他还从来没敢这样对她说过话。 难得强硬一次,居然是为着一个外人,还是见色起意。 她一时不知是觉得可悲还是可笑,好半晌没出声。 蒋正时不时心虚地觑她一眼,手心不自觉地冒了层汗。 薛晗转头问管家:「外间押着的女人是谁?」 「茯苓。」 「把人带进来。」 茯苓已醒转了过来,只是人还疯疯癫癫的,身上伤痕累累,显是已受过一顿苛待了,哭喊声含混不清。 殷殷看着茯苓裤腿上缓缓渗出来的血渍,微阖双目,强迫自个儿按捺下心中杂乱的思绪。 身侧人影晃动,殷殷睁眼看过去。 下一刻,「砰」的一声,茯苓被人扣着脑袋撞在棺椁边角上,一张脸顿时血肉泥泞,鲜血四溅。 人却还没有死绝,嘴角还溢着断断续续的呻i吟,身躯微微起伏着。 血沫子溅到颊上,温热又腥咸,殷殷突然连眨眼都忘却了,整个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薛晗冷淡地看了蒋正一眼,走至他跟前,耳语道:「美人关自古难过,夫君既然相信公公之死非她所为,公公的死因又未对外声张,那便想留就留吧,但务必告诉你的小美人儿,记得听话。」 蒋正似乎也被眼前的场景骇到,一时没有出声。 茯苓被抛扔在地,四肢犹在耸动,薛晗盯着看了半晌,莫名笑了下:「姨娘撞棺以明志,当好生安葬,抚恤家人。」 她平静地说完这话,居高临下地看向殷殷。 殷殷膝盖发软,几乎跪不住,目之所及,只有那滩仍在四下流动的血渍,以及茯苓那张血肉模煳的脸。 警告没有得到回应,薛晗不悦道:「没听明白?」 殷殷勐地一咬唇,总算迫自己醒过神来,声音不自觉地发颤,全然不似方才和蒋正对上时的镇定,只慌忙回道:「夫人的话,妾听明白了,夫人放心。」 薛晗满意地点头,拂袖往回走。 等人出了屋门,蒋正虚虚伸手过来扶她,凑到她耳边,人还有些畏缩,使得略带威胁的话听起来反倒有几分诡异的温情:「茯苓是替你去死的,你心里要有数。」 殷殷闭眼,那张血肉模煳的脸仍旧横在眼前,咽喉深处发痒,她沉默了一阵,终于忍下干呕的冲动,颔首应下这话。 蒋正瞧她面色煞白,知是惊吓过度,正欲等薛晗离开便吩咐人先送她去休息,却忽然听到外间的声音传进来:「禀夫人,四卫营统领沈还大人递了拜帖,说是来悼念老爷。」 第4页 蒋正转头看向屋子中央的乱局,脑中「嗡」地一声炸开,下意识地再次将殷殷抛开。 也不怪他反应这般大,毕竟这位四卫营统领乃实打实凭军功爬上高位的御前新贵,回朝之后便一直随侍天子左右,执卤簿仪仗,掌护卫之职,若遇密旨,则出京代上行事,地方见之如面圣。地方上闻他之名,惊惧甚于各道御史亲临。 薛晗虽不似蒋正一般闻名即乱,但面色也并不好看,喃喃道:「他来做什么?还这般凑巧。」 她赶紧叫管家出去拦着,又折返回来吩咐僕役将灵堂料理干净,随后一转头,瞥见殷殷身上不合时宜的大红嫁衣,忙喝令莺儿:「把她衣裳扒了。」 下人动作迅速,但区区一个管家如何能拦住沈还这个不速之客。茯苓的尸身刚被拖到院中,沈还一行已到了院门口。 为首那人目光穿过茫茫飞雪,落在死相惨烈的茯苓身上。 蒋正赶紧率人迎到前头,磕磕巴巴地奉承道:「沈大、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沈还久不应声,只略略垂眼看向院中那具显然刚断气不久的女尸。 蒋正将身子又伏低了些,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知指望不上他,薛晗再拜,解释道:「大人勿怪……」 话未说完,跟在沈还身后的扈从即喝止道:「女人多什么嘴,府上主君出来回话!」 沈还摆手制止:「这是薛相的千金,不得无礼。」 薛晗辨了眼扈从的身份,知是沈还的长随,既为亲信则不会不清楚她的身份,但二人一唱一和间给足了她面子,她也不好计较,只能再拜,接道:「本来家事难对外人言,况且又不是什么光彩事……」 「但人言可畏,大人既然撞上了,妾身少不得要为府上辨辨清白,这是我公公新迎进门的妾室,哪知新婚当夜突生变故,公公不幸驾鹤西去……今夜头七,亡魂归来,姨娘见了公公,一时想不开,撞棺跟去了。」薛晗说着说着便拿帕子掩了面。 「夫人节哀。」沈还并未深究,只道,「请容本官先进香。」 薛晗赶紧抹干泪,起身引沈还往屋内走:「不想公公之事竟然会惊动尊驾,未曾远迎,实在是……」 她边说边将手背到身后,做手势示意僕役赶紧将茯苓抬走,沈还侧头觑她一眼,阻道:「先留着,等出殡之后再说。」 薛晗指尖微颤,讪讪道:「这是自然,但凭大人吩咐。」 「邱平,你来处理。」沈还却好似并未意识到她的失态,反客为主地吩咐完跟在身后的长随,又接着她方才的话道,「前几日在青州办差事,听府衙里的门子酒后提了一嘴,想着定州近,蒋大人生前又极得圣上青眼,本官既奉旨出巡,理应来添一炷香,聊表心意。」 这话语气淡淡,却搬出了圣上,显然是往蒋家脸上贴金。但偏偏被他撞上了府里的龌龊,也不知他到底会不会较真。 薛晗心中猜测良多却不敢表露,只能腆着脸又恭维了几句,客客气气地引他入内。 听方才还趾高气扬的薛晗眼下如此毕恭毕敬,殷殷不由抬头望过去,只见那人蟒袍玉带,腰间佩刀,气势威严,却修晳清隽,半点不似野蛮武夫。 众人皆俯首跪拜,唯此道目光不知礼数,沈还望过去,却只见着人倏然垂首避开的侷促模样。 她所在的位置偏僻,长明灯在身前一字排开,遮挡住了大半视线,并看不清什么。 沈还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随薛晗走到香案前。 屋外的雪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寒风依旧在往屋里涌,催逼得灵前的长明灯火扑闪个不停。 薛晗指使蒋正亲自为他燃了一炷香,忽明忽暗的灯影中,沈还立在香案前,闻着屋内尚未散尽的血腥味,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将手头的香呈进香炉,又略寒暄了几句,转身往外走,余光瞥向漆黑的棺椁,细看之下,边角上确还留有未及处理干净的暗红血渍。 路过长明灯架,他目光自然地落在灯架之后,看的却不是殷殷那张已经低垂到看不清五官的脸,而是她脚上那双露出一半的绣鞋。 朱色鞋面,上绣鸳鸯与双喜,新婚之物。 而绣鞋的主人并未替蒋府旧主披麻戴孝,只穿着一件素色的立领短袄,在这时节,着实过于单薄。 他立在门廊下,看向院中那具身份不明的女尸,淡淡道:「此行路远,舟车劳顿,近日又风雪肆虐,不宜仓促启程,恐需在府上叨扰些时日,不知夫人介意否?」 地方既见之如同面圣,薛晗纵贵为丞相千金,又哪敢推辞。 况自他方才径直吩咐邱平来处理茯苓之事时,留宿之事便已是板上钉钉,薛晗心内早有准备,面不改色地道:「承蒙大人抬爱,蓬荜生辉。府上近日客来客往,繁冗事多,西北角上有处叫致青园的别院倒还僻静些,也算雅致,角门出去便是长平街,出行办事也便利,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劳夫人安排。」 「那大人请?」薛晗安排管家引路。 沈还抬脚踏上迴廊,侧身时目光再度落在长明灯架后。 殷殷青丝垂散,妆容不整,发间隐蔽地缠着一朵未及清理的红色绢花。 此物与满堂素孝同时出现,实在有几分诡异。 沈还挪开目光,抬脚迈入风雪之中,沿着中庭向月洞门走去。 第5页 积雪被惊起「嘎吱嘎吱」的声响,殷殷闻声悄悄望去,只见着他金线暗织的如意云纹下摆一闪而过,消失在了月洞门后。 第3章 家主感念丁姨娘之志,命人…… 殷殷刚垂首,便听到薛晗如此吩咐:「把人带到我院里。」 她尚未明白过来薛晗话中所指,已有两名护卫上前将她架起。 蒋正急道:「你又要干什么?」 薛晗眼角上挑,一言不发。 「要不是你,能惹出来方才这事端?还要闹事不成?」蒋正心中惦记美人,口不择言。 薛晗指了指刚刚起身的莺儿,莺儿身下正是方才从殷殷身上扒下的嫁衣,亏得裙面遮掩,才没叫沈还当场拿住把柄。 「若非你见色起意,我也不至于要如此帮你遮掩,免你落人口实。抢自个儿亲爹的女……」 「行了!」蒋正粗暴地打断她,语气却软了下来,「你……带走吧。」 殷殷心凉了半截。 护卫立即半拖半架地将殷殷往外带,混乱间无人在意她死活,殷殷悄悄觑了蒋正一眼,逼出几滴泪,低声抽泣起来。 蒋正闻声,长嘆一口气,认命般地同薛晗商量:「给我留条命成么?」 薛晗不答,拂袖而去。 殷殷被带到薛晗院中,雪地里苦寒凋敝,厅内却金碧辉煌,虽尚在丧期,仍不显半分简朴。 薛晗在主位落座,细细打量了跪在院中的殷殷一眼。 嫁衣被扒,她此刻穿得单薄,雪地极寒,她周身瑟缩颤慄,即便如此,腰腹间的身姿仍可见一二。 她起身,到殷殷身前蹲下来,左手掐上殷殷下颌,手上用力。 殷殷疼得倒吸凉气,方才未尽的几滴泪不受控制地「啪嗒」往下坠。 薛晗唇角带笑,左手用了死力,右手却执帕替她擦净了脸上的泪痕:「狐狸胚子,惯会装作哭哭啼啼骗男人。」 薛晗起身,退回主位坐下。 莺儿会意,命人呈上来一个瓷罐,放在殷殷身前。此罐开口不大,但却横宽纵深,不待殷殷反应过来,已有人揭开瓷罐盖子,扣住她脑袋将她往罐口按。 浓烟铺面而来,殷殷不住挣扎,然而口鼻却被人死扣在罐口处,根本无力逃脱。 断断续续的呛咳声从瓷罐中传出来,沉闷却用力。 眼见着声儿弱了,护卫便肯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待她稍微恢復一些,便又将她口鼻重新扣死在罐口。 反覆数次,罐中浓烟溢出来不少,被料峭寒风吹散开去。 薛晗远远瞧着,终于摆手示意停下。 殷殷被人松开,咳得撕心裂肺,什么也顾不得,只放肆地在咳嗽的间隙大口大口吸气。 「把东跨院给她住,除了家主不得见人,若露了口风,从重处罚。」薛晗警告完下人,走近殷殷,悠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点见面礼。若行差就错,茯苓……」 话语间恍然多了一份凌厉,殷殷挣扎着抬眸,见她几近无声地道:「就是你的下场。」 薛晗摆手,咳嗽不停的殷殷立即又被架走,扔到东跨院。 小半个时辰过去,殷殷终于平復下来,然而嗓子还是干得生疼,奈何平素院落无人居住,寻了一圈未曾找到饮水。 嗓子干得冒烟,殷殷无法,到院中捧了枯枝上的积雪,用掌心残存的温度融了,小口小口地咽了。 冰水的刺痛感将咽喉深处的干痛压下去不少,咳嗽止住,连日来身子积压的疲乏感侵袭而来,殷殷四肢疲软,强撑着再从树枝上取了些积雪,用手帕包着焐化。方才烟燻雾燎的,此刻脸上想必脏污不堪,于是擦洗得越发认真起来。 等细緻地捯饬完毕,殷殷才拖着沉重的双腿蹭到廊下,倚墙站着。 凛冽的寒风吹过,青丝飘散,她习惯性地理了理,低低苦笑起来。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为了给娘亲救命的二十两银子,把自个儿卖给一个比她爹年纪还要大上快两轮的老头做妾。更没想到,老头一命呜唿,竟将她连累至此,几乎连小命都差点丢掉,又何谈给娘亲续命。 身子疲软至极,她连这般都靠站不住,缓缓滑落下来,半蹲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吸气。 薛晗接连两齣下马威,她再蠢也该看明白了,蒋家如何也容不得她。 眼下蒋正色i欲薰心,虽让她保住了小命,但也因此在厌弃之前绝不会让她离开,而她既亲眼目睹茯苓之死这等把柄,薛晗则更无可能放她走,她恐怕……早晚会夹在这对夫妻中间,成为下一个茯苓。 方才被痛感逼出的眼泪此刻已被寒风吹尽,在侧颊上留下两道风干的泪痕,殷殷伸手抚了抚,迫自个儿冷静下来。 她得想个法子逃出去,否则终究死路一条。 正思虑间,月洞门处传来一声轻唤:「姑娘?」 殷殷闻声望过去,门后探出来一个梳着双丫髻的脑袋。 小丫鬟一手拎着些物什,一手提着六角灯,引着身后的小厮走进来,道:「家主命奴婢来伺候姑娘,姑娘唤奴婢『小苔』就好。」 想是蒋正听闻薛晗放过了她才派过来的人,殷殷勉力起身,挤出温和的笑:「多谢。」 「姑娘客气。」小苔引殷殷进屋,将明灯放在桌上,利落燃灯,又将一侧本就明净的桌椅细緻地擦拭了两遍,引殷殷落座,「姑娘先坐,奴婢去烧些热水来。」 第6页 小厮们抬进来不少井水,小苔人生火烧水,清洗器具。 殷殷略坐了一坐,悸怕消弭不少,便转到这边来看她忙活。 壶中水声渐小,殷殷盯着壶嘴的白气失了神,小苔将烧沸的水注入盆中,又舀了半瓢寒凉的井水,调匀水温,才招唿殷殷过来:「姑娘先盥洗,家主一会儿命厨房送餐食过来。」 殷殷接过小苔递过来的帕子,仔细再擦洗了一遍,才问道:「你多大了?」 「回姑娘,奴婢下月满十三岁。」 若要出逃,必然要累伺候的人受责,但连累这等年纪的小丫头,终究是心有不忍。 殷殷犹疑了下,将脸捂在帕中半日,才下定决心,缓缓睁开眼来,状似无意地问起:「方才外头这般闹腾,是怎么回事?」 小苔不知她身份,只当她是蒋正偷迎进府却畏于薛晗之威只能暂时安顿在此处的那等人,到底年纪还小,因见她只是随口一问,并未设防,实诚应道:「听闻今夜老爷回魂,丁姨娘见了,一时煳涂撞棺跟去了。家主感念丁姨娘之志,命人敛殡,一併停灵在钟萃园中呢。」 原来沈还虽派手下亲自料理茯苓之事,用的却还是蒋正的名义,可谓给足了蒋家面子。 既如此,沈还到底会不会秉公处理,尚且难说。 殷殷疑虑愈重,又怕小苔起疑,只得将蒋正差人送来的膳食胡乱塞了几口,又吩咐小苔备水沐浴。等再回到次间,屋内已收拾妥帖,小苔刚理完榻,见她衣着单薄,忙道:「姑娘快上榻罢,仔细冻着。」 殷殷应承了这好意,敛下心中诸多思虑,上榻休息。 被连续拘禁了数日,她这副身子着实需要好生休息休息,方能养精蓄锐,行脱逃之计。 连日倦乏,殷殷捂着汤婆子,不多时便睡着了,只是夜里梦魇,见着茯苓顶着那张血肉模煳的脸来向她索命,说是被她害成这般悽惨模样。如此一来便再睡不着,辗转反覆了一晚上。 翌日晨,殷殷推说贪睡,叫小苔不急着进来伺候,尔后便在榻上心神不宁地等着时辰。 吉时一到,青衣请灵,蒋府内外人丁齐聚,蒋正摔丧驾灵,大殡出府浩浩汤汤地往南边儿去。 等送殡人群俱去,蒋府内明显清净下来,殷殷喊冷,唬得小苔和护院去替她支炭,自个儿则草草妆扮完毕,循着昨夜的记忆摸索着回到钟萃园。 蒋源灵柩既撤,钟萃园中守灵之人俱已跟随送殡而去,此刻园中反而是全府守卫最松懈之处。 当日她和茯苓被关押在园子西北角上时,茯苓曾说过,只要能逃出那间屋子,就能从西北角上小径出园,再穿过致青园,即可从西北角门直接出府到长平街。 纵然昨夜薛晗好巧不巧安排沈还下榻在致青园,但蒋源生前身份尊贵,沈还既来弔唁,今日当亲随宾客送殡,致青园此刻也有隙可寻。再者,一旦送殡队伍回府,蒋府重新守卫森严固若金汤,她便再无半点法子可以逃出生天。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殷殷定了心神,顺利避过为数不多的看守,到了园子西北角上。 西北角上新设一方灵堂,白漫漫一片,不消说,自是茯苓的灵柩。 兔死狐悲,更何况茯苓是因她而死,殷殷不由在廊下住脚,远远看了一眼。 「谁在那头?」廊庑中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 殷殷受惊,仓皇往小径逃去。 身后那人迅疾追出来,殷殷借势藏进一旁假山,好在她虽对此地不熟,但看那人装束应是沈还的扈从,自然也是生客,殷殷闷着头七拐八绕,竟然真令那人犯了迷煳,绕出假山往致青园追去了。 殷殷藏了小半个时辰,见那人一无所获地返回钟萃园,约摸又过了盏茶功夫,才从藏身之处出来,小跑着进了致青园。 致青园中果然阒无人声,她到底是赌对了。 送殡队伍回程至少还需要四个时辰,如今家中既有蒋府给的聘礼银钱,雇辆车不是难事。只要她能逃出蒋府,应该足够她在蒋正回来之前回到家,带上娘亲和姨母逃往乡下了。 思及此处,殷殷振作不少,凝神往西北角上走。 雪地雁过留痕,她并不敢走大道,只辨着大致方向,猫着腰从后院小树林里穿行。 一路窸窸窣窣,脸颊脖颈并四肢无一倖免,皆被光秃秃的枝桠挠了个透,等终于穿出小树林,致青园后门出现在眼前,殷殷抹了把被擦花的脸,快步奔向小门。 然而手刚搭上门栓,脖颈上即多了一抹寒凉。 殷殷眼眸微垂,入眼是一柄锋利寒凉的大刀。 冰雪天里,她几乎是立时打了个寒战。 门后就是夹道和角门,只要出去就能很快见着娘亲和姨母,殷殷并不捨得放手,只得强作镇定地问道:「这位爷有何贵干?」 邱平不答,斥道:「转身。」 殷殷迟疑,利刃逼近半寸。 殷殷无法,放下手中门栓,小步挪移着避开刀刃,颤颤巍巍地问:「这位爷是不是拿错了人?奴婢不过想出府去採买……」 「住嘴!」邱平打断她,「你若方才没在假山处鬼鬼祟祟藏了快个把时辰,这满口胡言兴许还能将我唬住。」 眼前之人的装束和身量,不是方才在假山处和她纠缠了半晌的那位又是谁? 第7页 殷殷恼自个儿被他的障眼法所迷惑,只顾庆幸未被发觉,竟忘记雪地无痕就是她最大的破绽,以至于中计自投罗网,被人守株待兔,一时哑口无言。 思索了半日,她正要为自己开脱,邱平已不容分说地喝令道:「走。」 刀刃架在喉管处,殷殷不敢不听,只得往来处返回。 邱平将她押回致青园,命她进了抱厦。 殷殷人方立定,刀刃已撤,颈间一松,终于得了喘息契机,正要出言胡诌,外头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邱平立刻回刀入鞘,拱手道礼:「大人。」 第4章 「你看我像是这般好心的人…… 邱平尚在和沈还寒暄:「大人怎这般早就回来了?」 「不过一个侍郎,也不会有追谥,我只送到城门,权当全了路祭之礼。」察觉到有生人在侧,沈还往屋内看过来,顿住脚步。 邱平解释道:「这人方才在钟萃园停灵处鬼鬼祟祟的,后又刻意避人耳目从咱们园子里借道,我瞧着不对劲儿,就将人扣下了。」 沈还只略看了一眼,便提步往前走,吩咐道:「带过来。」 邱平微愣,他平素少管这种小事,不过此番是蒋府中事,他们一行此次本就是为蒋家之事而来,对府内之事格外上心也不足为奇。这般一想,见殷殷还定在原地不动,便拿刀鞘在她后背一杵。 习武之人力道惊人,殷殷几乎是飞扑出门,慌乱中抓住门框才侥倖不至于跌倒,再不敢造次,乖乖跟在沈还身后进了花厅。 沈还在主位前立定,转身朝她看过来,眉目疏离,周身寒冽。 殷殷不免有些犯憷,一时间忘了行礼,邱平横刀在她膝弯一拍,殷殷应声而跪,疼得声音微颤:「见过沈大人。」 摆手让邱平出去后,沈还边解腰间佩刀,边打量着她局促不安的模样,半晌才问:「说吧,什么身份?」 殷殷嘴唇翕张。 「不知你听过我的名号没有,定州虽远,但想来也当有所耳闻。」沈还顿了顿,「敢在我面前说假话的人,天底下统共也没有几个。」 殷殷将未及出口的编造之词完完整整地咽回了肚中。 「不急,想好了再答。」沈还将佩刀搁在桌上,惊起一声轻响。 殷殷心随之颤了颤,沉默半晌,终于道:「奴乃蒋源老爷的妾室丁氏,阴差阳错下……现下没有身份,日后也不知当是何身份。」 沈还颔首:「倒还算老实。」 原来他一早便知。 殷殷庆幸自个儿方才百念在心,还好最后关头未一念之差,磕头道:「奴家中还有病重的娘亲,等着奴回去尽孝,求大人放奴一条生路,让奴出府去罢。」 沈还走至殷殷跟前,垂下眼帘。 说起来,他每次见她,她都是这般模样,以至于至今尚未见过她真容。 以他的角度看过去,恰恰只能看到她侧颊的线条。 他迟疑了下,蹲身下来,钳住殷殷的下颌,左右各看了两遍,顿住了动作。 他一直未松手,殷殷才刚被邱平教训过,此刻嵴骨和腿弯尚在作痛,不敢表露出分毫抗拒。 脖颈牵长,昨日蒋正留下的勒痕暴露出来,殷殷耻于见人,不禁侧头避开。但时间一长,难免吞咽,沈还久不动作,继续僵持下去恐要失态,殷殷迟疑地转头看向他,见他神态恍惚,出声提醒道:「大人?」 沈还撤手起身,方戏嚯道:「难怪蒋正肯留你一命。」 自出事后她便一直被拘禁,直至昨夜她才从小苔嘴里套出,蒋府对外宣称的死因是病亡,明白过来此前蒋正说要带她见官不过是恐吓之词,此事只能私下料理。既然如此,眼下沈还这话就略显奇怪,若蒋府对外宣称病亡,即便她颈上留有勒痕,他又怎会断定蒋正想取她性命。 然而眼下这关头,她全副心思只想着逃出去,不及多想,还要磕头,他只道:「不必求了。你若是个普通的丫鬟,我自没有为难你的必要。偏蒋源尸骨未寒,蒋正便能为你一个父妾悖伦乱礼……」 积雪地的光映射进来,殷殷悄悄仰头看去,他眉目间的疏离与清寒更甚。 她听不懂他话中的深意,但也从这只言片语间听出他断不会同意放她出府,既穷则变,只能转而道:「大人此番代上出巡,必然肩负体恤民情之责。大人是知现任蒋家家主违律悖伦,要秉公处置此事,故而今日不肯放奴出府,要彻查此事?」 既代天子出巡,明面上触犯律法之事便不能不纠。 他原本是想说色字头上一把刀,他此次奉命前来究查蒋家,她既然能得蒋正青眼,或许能在她身上寻到蒋正的突破口,眼下自然不能放她走,却不想自个儿一番话竟给她递了把柄,被她强行曲解成这般。 沈还颇觉好笑,復又蹲身下来,单指抬起她下颌,再凝神将她五官从上至下端详了一阵。 螓首蛾眉,鼻腻鹅脂,腮唇点朱,尽管颊上布有些许浅淡的划痕,夸上一句艷如桃李仍不为过。 然而这样一张明艷到叫人见之难忘的脸上,偏偏映着一双翦水秋瞳。 沈还将她略微侧避开的脸掰正,仔细审视着这双蕴着秋波的丹凤眼,里头无辜更甚委屈一筹。 跪得有些久了,殷殷膝盖隐隐作痛,但沈还尚在身前,她不敢动作,他不接她方才的话,她自然也不敢再进一步,只得讨好地看向他,颇有几分哀求之意。 第8页 「既要彻查,也得知道来龙去脉,你且说说昨夜钟萃园中发生了何事?」 他仍未收回手,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脸上,上位者的眼神锋利而寒冽,容不得一句虚假。 殷殷犹疑,薛晗既然容不得她,蒋正又有心无力,她在蒋府早晚难逃噩运。而沈还既为天子近臣,区区一个蒋家在他眼里自然算不得什么不能动的门庭,定州偏远,能有这样一个压制得住蒋家的人物出现实属困难,这的确是她不能错失的良机。 茯苓的死状犹在眼前,她思索片刻,如实回禀:「大人昨夜所见女尸是蒋源老爷的丫鬟,是薛夫人命人将其撞棺的,原因是替蒋正遮掩想留……」 后半句似难以启齿,她语声越来越小,到后面几如蚊蚋。 沈还鼻尖逸出一声极轻的笑声。 殷殷面上发烫,住嘴不言。 「原是薛夫人所为,我说蒋正这阿斗怎突然色胆包天了起来。」 他用来形容蒋正的都不是什么好词,想来不是同一阵营,殷殷窃喜:「奴虽出身贫寒,却为良籍,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如此遭亲族唾弃之事。此番实乃为强权所迫,」她抬头,直楞楞地看向他,「大人可愿为奴做主么?」 这声调与眼神都着实可怜得紧,沈还看了半日,嘴角含着浅淡的笑,久到殷殷都要从他眼中看出几分虚幻的柔情时,才笑说:「你看我像是这般好心的人么?」 他语气温和,慢吞吞地将这话说来,殷殷却清晰地看见了他眼底的淡漠。 「本官话问完了,你回去罢。」 殷殷错愕不已。 他见她这副模样,觉得方才利用她在他身上寄予的厚望来套话着实不太仁义,用指腹抚了抚她颊上被树枝划伤的红痕,好心道:「安心回去。薛夫人善妒之名虽广,但你亦手握薛夫人之把柄,本官在蒋府一日,便保你性命一日。」 她眼周还泛着红,沈还拿食指点了点她下唇上已经结痂的略显暧昧的小口:「别哭。人各有命,哭若有用,天底下便没有难事一说了。」 「邱平,送她回去。」沈还起身。 邱平推门进来,见殷殷神思恍惚,犹自跪着,沈还既要放她一马,他也不好再像此前一般动粗,只好出声提醒:「姑娘请。」 不是所有人都色i欲薰心,能因她的几分姿色便应她所求,殷殷知晓这个道理,昨夜在蒋正面前便只是赌一把,不过侥倖未成输家。 但沈还此人,虽然方才的动作亦算得上失礼,可被这他周身清寒的气势一衬,着实难让人觉得轻佻,令她不敢对他使这等不入流的法子,更不敢再奢求他能放她走抑或真秉公处置此事,但他毕竟给了她一句虚妄的承诺,眼下的处境实在由不得她放弃这保命符,遂试探道:「大人此言当真?」 沈还本不欲理,但见她脖颈上隐约露出的浅紫色淤痕,迟疑剎那,冷淡道:「本官没有骗你的必要。」 也是,他若要她的性命,那还不简单? 但……他当真会保她么?就单单因为她说了实话,没有骗他? 虽然以他的身份地位,在蒋府保下一个她简直易如反掌,可世间没人喜欢给自个儿找不必要的麻烦,她实在是不太相信他这句轻飘飘的说辞。可薛晗的震慑在前,她不敢错失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只好小心翼翼地道:「口说无凭,大人总得给奴个凭证。」 沈还失笑,转头看向她,哂笑道:「你有同本官谈条件的资格?」 殷殷哑然。 「你既已见识过薛夫人的厉害,大可试试,」他轻嗤,「若本官随意绉一个致青园失窃的由头,将你这副模样送到薛夫人跟前,你还有没有命来同本官谈条件。」 薛晗若知她蓄意逃跑,她必然死路一条。 这话直击要害,殷殷被掐住命门,再无纠缠之念头:「谢大人饶命。」 「下不为例。」 这声儿淡漠到极致,是在提点她,若再发现她意图出逃,他便要践诺将她送给薛晗处置。 殷殷抿唇应下,方才膝上受了邱平一击,眼下起身时步态不稳,身子前倾,下意识地去抓身前之物。 沈还默不做声地退开一步,她便抓了个空,重重摔下。 膝盖吃痛,起身时疼痛难耐,殷殷唇齿间溢出一丝嘤咛。 她本无意,听者却有心,邱平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沈还已负手站到窗前,听闻此声,转身看过来,见着她因摔跤而凌乱了些许的前襟,淡声道:「衣裳穿好。」 他实在清正太过,倒显得她像蓄意,殷殷脸一热,慌忙敛衽告退。 沈还目送她渐行渐远,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背影上。她走得不快,每迈一步距离都相差不大,抬脚收步间,百褶裙漾出一圈圈极有韵律的涟漪,娇弱婀娜的身姿亦隐约可见。 的确是一把天生就能惹男人怜惜的美人骨。 男人的那点儿天性啊。 他倏地一笑,将目光从那抹倩影上收回,转身看向窗外。 第5章 「就说人快死了。」…… 东跨院离致青园不算近,但邱平折返回来復命时,沈还仍在窗前站着。 邱平随之望过去,目之所及,是钟萃园望亭峰上两株万花齐喑的梅树。 「大人为何放走此人?鬼鬼祟祟,必有可疑。」邱平候了许久,才敢出声惊扰。 第9页 「她是蒋源新娶的那房小妾。」 邱平微怔,难怪乎他昨晚一来便不顾及薛晗颜面要查验那具女尸,原是身份有疑,但旋即又想起另一事,接道:「那更放不得。蒋源死时她也在,大人想查探的东西,盘问一番兴许就能有些眉目也未可知。」 「她进门当晚蒋源便咽气了,她是大罗神仙不成,还能有这等本事?」沈还不置可否。 邱平急道:「这人情簿上可全是薛相一党卖官鬻爵的证据,此物对蒋源来说如此重要,日夜藏在身边也不是不可能,既是最后见过蒋源的人,自然不能放过。」 「你要做我的主?」 沈还的目光扫过来,清寒而隐带戾气,邱平登时噤声。 他却不甚在意地道:「蒋源苦心钻营二十多年,都是为他这个老来子,此等护身符,必然要留给蒋正那个不成器的废物。」 邱平略一思索,觉得此话有理,附和道:「也是。更何况蒋正这次竟没犯蠢,自个儿亲爹中毒身亡居然能隐忍不发只称病亡,否则若是见官,咱们就能让府衙借查案之名光明正大抄检蒋府了,恐怕心中早有打算,少不得要多费些功夫。」 「蒋正有这脑子?恐怕至今还没想明白他爹是怎么死的。」沈还目光落在那两株梅树上,顿了许久才道,「这当头还敢冒如此大不韪行荒唐事,生怕旁人抓不住错处,果然是天要亡蒋家。」 「那是薛夫人拿的主意?」 沈还不答此问,吩咐道:「盯着些。日后给蒋薛两家定罪,她兴许多少派得上点用场。」 邱平在原处站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这个「她」指的是谁。 - 而被他避开耳目亲自送回东跨院的殷殷此时正在犯难。 他们回来时,跨院门口三三两两的守卫形容肃穆,显然比她早间离开时戒备森严不少。邱平看这阵仗,借道正院,将她送到正院和跨院相连的那处夹院中,留下一句让她自个儿想法解释便自行离开了。 月洞门后是如今守卫森严的跨院,夹院背后则是蒋正所居的正院,前进一步是入樊笼,后退一步亦是羊入虎口,实是进退两难。 颊上伤疤作痛,她虽还未照过妆镜,但也知道方才被树枝一通摧残,此刻自个儿必然顶着张大花脸,这般进去,蒋正晚些看到必会起疑,日后她的机会便会更少。 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想法子解释她脸上的伤,以及她消失的这段时间去哪儿了。 捋明白关键,她环顾院落一周,见院中有一座太湖石铸就的尚樵峰,其旁一株梅树,上还缀着两枝尚未零落的红梅,兀自凌寒暗香,着实难得。 此夹院面积狭小,只有这陡峭的太湖石峰一景,邱平方才送她进来时便已查探过此处确无人迹,料想平素应该便无人守卫,殷殷便大着胆子从峰前台阶爬上石峰。 雪地湿滑,方爬至半山腰处便耗费了好些时辰,天寒地冻,殷殷不免生了几分退意,但一仰头见离最近的那支红梅却还差得远,只能咬牙继续往上攀去。 稍低的那枝比院墙略矮一些,待确认脚下这个位置和高度不会引得跨院那边的护卫注意,殷殷小心翼翼地探出脚去试了试虚实,又朝峰后看去,确认好方位,才去折那枝红梅。 「啪嗒」一声,枝桠折断,殷殷却并不收回脚。 同一个姿势久了,脚下的积雪倏地凹陷,脚底打滑,殷殷身子猝然往前扑去,却咬紧牙关一点声音都未发出。 积雪厚实,殷殷结结实实地摔到了石峰后,却只跌出了一声闷响。 一门之隔的跨院里,护卫虽闻响声,但探看一阵后并未发现异常,各归原位,不再计较。 日暮时分,四下盘查寻人的卫队回到跨院查看情况,见殷殷仍未回来,算时辰送殡队伍也该回府了,便准备回正院向蒋正禀明此事。 等越过月洞门,恰巧一阵风吹过,暗香随之袭来,为首之人不由向那株红梅望去,见其旁枝桠折断,摺痕尚新,而其下石峰上那一处的积雪却比旁边要薄上许多,登时神色一凛,绕道到石峰背后,果见殷殷正脸朝下趴在石峰后,身上已覆了厚厚一层雪,身侧一枝折断的红梅七零八落,暗香浮动。 殷殷人早已失了意识,被人半扶半架地送回跨院,小苔一见便慌了神,一口气灌了四五个汤婆子塞进被窝。等护卫都退出室内,忙将殷殷湿透的衣裳换下,又替她盖了两床厚重的棉被捂得严严实实才作罢。 忙活完这一切,小苔吊着的那口气才松下来不少,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眼前这张灼若芙蕖的脸上。 五官再精緻不过,却不合时宜地添了几道划痕,时辰想必有些久了,早已止了血,只凝着暗红色的淡淡的细疤。然而即便添了几道不太雅观的疤痕,整张脸仍旧皎若云霞。 难怪家主肯为她触夫人的逆鳞,破旧例金屋藏娇。 这般看了盏茶功夫,小苔勐地回过神来,忙探手去试了试她手脚的温度,见虽回暖了些许,但仍冰凉不已,起身又去添了一盆炭进来。 到底还不满十三岁,等静下来,小苔才彻底着了慌。毕竟是向来惧内的家主敢拂夫人面子都要留下的美人,她一个没留神儿就出了这等事,等家主回来,恐怕责罚轻不了,脸色比榻上的殷殷都要糟糕上几分。 蒋正方送殡回府,刚辞过薛晗回到正院,便听得护卫回禀此事,心下焦急:「可请了大夫过去?」 第10页 听闻府上大夫已经过去问诊,蒋正将担忧之色掩下些许,忙往跨院去。 穿过抄手游廊入夹院,尚樵峰高耸出墙,蒋正顿住脚步,问道:「便是在此处摔的?」 「正是。姑娘折梅时不小心摔在峰后……」见蒋正面色不豫,回话的护卫适时住嘴。 蒋正缓步走向石峰背后,往上看去,那里确还有一枝未曾衰败的红梅,往下看,石峰侧上方稍低的位置,有三两枝树枝似被重力从中压断,雪地里还暗藏着一枝尚带着几瓣残红的树枝,飞雪簌簌,已快被完全湮没。 蒋正提脚蹬了蹬雪地,积雪之下,四散的花瓣被一脚踹得飞向半空,乱红和着积雪零零散散地落回地面,归于寂静。 蒋正面色和缓不少,已是信了此说,不免嗤道:「就这么喜欢这花儿?」 蒋正进门时,大夫将将看诊完毕,见他进得外间来,忙将情况禀明:「这位姑娘失足跌落致使右肩脱臼和右腿扭伤,万幸的是并不算十分严重,只需静养,只要不再度受伤,花上大半月便可痊癒。至于脸上的伤……」 蒋正听闻殷殷脸上受伤,没心思再理会他的说辞,径直绕过地屏往里间去,见殷殷整个人都捂在被子下,只露出一个额头,毫不客气地将锦被往下一拽,见只是些浅淡的划伤,心内松了口气,復又转身回到外间来。 大夫不知他方才为何突然进了内室,被他晾了一阵,此番见他出来,也不知该不该继续,见他点头示意,才接道:「至于脸上的伤,外敷些药膏,三五日便可慢慢结痂脱落,和往日不会有什么区别。」 「若留了疤,唯你是问。」 大夫应下,迟疑半晌,才敢将后半截话出口:「只是……」 「只是什么?」蒋正耐性全无。 「只是这位姑娘恐怕在雪地里冻了好些时辰,眼下跌伤虽不至伤及根本,但却起了高热,势头兇勐,如不及时退烧,恐有性命之忧。」大夫颤颤巍巍接道。 蒋正登时心头火起,他为了她和薛晗都差点闹翻,竟然只是留了个随时会一命呜唿的空架子?这叫他如何善罢甘休,遂拍桌斥道:「若治不好,你便出府自寻出路去吧。」 大夫被蒋正一瞪,忙绞尽脑汁再思索了一阵,尔后提笔写方:「姑娘这病虽来势汹汹,但只要能服完三剂药,应该……可以药到病除。」 见蒋正无话,小苔忙接过药方,去外间叫人拿药。等回返时,方打起帘子,便见蒋正正面色不豫地盯着门口,方才大夫的说辞她自然也听到了,知自个儿闯了大祸,忙不迭地跪下。 「冻了几个时辰,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小苔忙请罪道:「姑娘早间盖了两床棉被也还说冷,已过立春,院里没有准备炭火,奴婢瞧着姑娘暂时不欲起身,想来不会出去,便让护院同奴婢一併去支取一点回来。哪知回来时……」小苔声音愈来愈低,「姑娘便不见了。奴婢立即去正院禀报了此事,护卫们便四下搜寻,一直到日暮时分,才在尚樵峰后寻到了姑娘。」 蒋正怒气沖顶,噼手便给了她一耳光:「连个人都看不住。」 小苔被这一巴掌扇得头晕目眩,蒋正平素待下也算宽厚,今日却亲自动手罚她,必是动了真怒,半点不敢为自己辩白,只顾磕头认罪:「奴婢失职,请家主责罚。」 蒋正撒完气,慢慢冷静下来,说起来薛晗这次还算给他面子,没有把殷殷安置到偏僻之处,这处跨院虽不算条件上佳,但胜在离他住的正院近,过来方便。 承了她这点情,作为回报,他也不好太过大张旗鼓,在下人们面前灭她当家主母的威风,况且殷殷的身份本就需要遮掩,便只从素日伺候他的小丫鬟中挑了一个做事稳妥的派过来伺候,也不敢多添护卫。 但毕竟年纪太小,做琐碎事尚算稳妥并不代表心思完全缜密,人手不够的确易出岔子,这点上他的确思虑不周。 他看了小苔半日,没出声,恰好外头煎了药送进来,干脆藉机将此事抹过,吩咐道:「去餵药。」 小苔应下,起身接过木案往里走,磕破的额上有血迹蜿蜒而下,却不敢腾出手去擦,又怕弄脏了盘案,只得将手臂伸长,举得离身体更远了些,加快脚步往里走去,等避开蒋正视线,才用衣袖随意擦了擦。 蒋正跟进来,见小苔跪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用汤匙餵药,然而「叮」的一声,汤匙叩上皓齿,棕色的药汁顺着殷殷下颌滑下,竟是半分都餵不进去。 蒋正就在身后盯着,小苔不敢怠慢,反覆试了几次,仍是同样的结果,不免心下悽惶,忙将药碗放至案上,跪下请罪。 火上浇油,蒋正怒气比之刚才更盛,斥道:「没用的东西,滚出去!」 小苔忙不迭退了出去。 室内安静下来,蒋正怒气沖顶,看向榻上犹自沉睡的佳人,咬牙道:「虽说大逆不道,但夜长梦多,拖久了难免怕那妒妇生事,本想趁夜就尝尝滋味,你偏跟我来这套,扫兴至极!」 烦躁间,大夫的话忽地炸响在耳畔,蒋正探手去试了试殷殷额间,足可以煎鸡蛋了,立时吓得不轻,也顾不得什么兴致不兴致的,亲自取了汤勺餵药。 蒋正不似小苔动作细緻,汤匙无意间磕到殷殷唇上的伤口,殷殷吃疼,低低嘤咛一声,无意识地侧头避开。 第11页 汤匙被绊落,染脏了被面。 蒋正原本要动怒,却生生被这酥媚至极的一声浅吟降了火,再看一眼被面上横陈的汤匙,心下烦躁不堪,起身出得外间来。 管家已候了多时,方才见小苔形容狼狈地出来便问了一嘴,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眼下见蒋正这般心烦意乱的出来,忙垂首站正,不敢多话。 偏蒋正满脸愠怒地看过来:「速速想个法子来。」 管家腹诽道,他哪能有什么法子,但蒋正却一直盯着他,迫于无奈,只得睁着眼说瞎话:「老奴曾听过一种说法,说人在昏迷之时,通常只信任自个儿亲近之人。咱们这儿既是生地,又全是生人,姑娘尚在昏厥之中,不肯喝药也情有可原,家主万勿动怒。」 蒋正听闻此话,诧异道:「还有此说?」 「老奴也不敢保证此说当真,」管家额上冷汗直冒,说话留了一分余地,「但高热之症,若误了时辰,就算人救过来,多半也烧煳涂了,家主不妨试试。」 横竖死马当活马医,蒋正问道:「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当初殷殷入府之事的细节便是管家亲自敲定的,他自然知道她家中境况,忙回道:「有个病得快死的老娘,连床也下不了。还有个姨母,估摸着在照顾她娘呢。」 「就说人快死了,把她姨母带过来,别声张。」 蒋正压下心中的焦躁,厉声道:「不必管那个快死的。」 第6章 贪财失礼,市井恶习。 「我家殷殷在哪儿呢?」大半个时辰后,丁层云略显尖细的声音隔着毡帘传了进来。 丁层云急咧咧地抛下管家进入内室,蒋正亦被她毫不客气地抛在后面,气得拿他那把摺扇指了又指,似要发作又强行忍住,管家察言观色,赶紧劝道:「丁娘子在这一片儿小有名气,就是这个脾性,并非对您不敬,想来也是担忧。」 蒋正面色这才好看了点,却又听丁层云在那头唤:「殷殷,殷殷,你个死丫头快起来!」 见病榻上的人毫无反应,犹自沉睡着,她几乎是想也没想,抬手就往殷殷脸上扇去。 「啪」的一声,蒋正懵在原地。 丁层云却浑然不觉,见人还半点动静都没有,又使了七八分的力往她人中掐去。 蒋正瞧着又气又急,拍打着摺扇,疑惑地看向管家:「这我的人……我都还没动过,这乡野村妇胆子倒是大。」 毕竟是自个儿被逼无奈之下提出的法子,倒忘了丁层云这行事作风,管家怕被责备,只好腆着脸回道:「家主勿要心忧,且看看丁娘子有无法子再说。」 蒋正想想也是这个理,反正眼下束手无策,暂且由她折腾去,干脆未进屋,就立在地屏旁看着屋内的动静。 丁层云那头蹬鼻子上脸,掐完人中又去折腾颧骨:「你个死丫头,一觉睡到这个时辰,也不怕你娘骂你!」 殷殷仍旧纹丝不动。 丁层云怔愣少顷,蒋府管家去接她时言辞切切,说得人仿佛立刻就要入土了一般,但她以为不过是为了让她抛下家中病重姐妹过来陪同照看的话术,哪知此番一试探,方知病情果然兇险,立时焦急起来:「药呢?」 小苔呈药进来,恭谨地跪在榻边,请丁层云代劳。 丁层云接过药盏,拿汤匙舀起一勺,凑上去吹了吹,等微凉了才餵到殷殷嘴边。 「叮」的一声,听得蒋正牙酸。 他一时没忍住,进到里间,便瞧见丁层云又细心地舀了小半勺药汁餵进殷殷嘴里,但昏迷过重,殷殷早已失去吞咽的能力,棕色的药汁顺着嘴角滑下,仍旧是滴水不进,不由丧气。 丁层云接过锦帕将药汁擦净,目光无意间落在殷殷唇上那道小口上,咬伤添烫伤,这点伤疤实在是碍眼得很,再加上蒋源病亡,而蒋正这小辈竟敢毫不避忌地进自个儿姨娘的卧室,心下已有了几分猜测,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但一低头见着殷殷烧得酡红的面色,心头怒火又瞬间被压了下去,摇了摇头,又餵了几次,都是徒劳。 希望一次次落空,蒋正肉眼可见地变得暴躁起来,手握在摺扇上,指骨一点点压得发白。 丁层云听他指骨压得啪啪作响,一时也心颤起来,温声哄道:「殷殷乖,这药不苦,多少喝点啊。你可赶紧好起来,姨母好带你回去见你阿娘啊。」 陆陆续续哄了好一阵,丁层云又添了几分耐心,并不再试图将药直接强行餵下,反而每次只取一丁点儿药汁,缓缓餵进嘴里,慢慢润着殷殷的口舌。 这法子虽然见效慢,但总归不曾浪费,碗里的药汁距离碗口越来越远,丁层云喜极而泣,眼泪珠子「啪嗒」直掉,继续哄道:「殷殷乖,再喝点啊,等病好了便能见你娘了。」 一声一声的,又柔又酥,蒋正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看着三十多的年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年轻时候想必也是个美人胚子,果然美人家世。 耗了快两炷香,总算将一小碗药餵完,银匙叩上盏底,药汁见底,蒋正再看向榻上的病美人,似是幻觉是的,总觉着美人的两颊都更有血色了些,赶紧问管家:「这是不是有救了?」 管家忙不迭点头:「大夫说只要能服完三剂药,烧退下来,便无大碍了。」 蒋正连连点头,见丁层云正伏在榻沿落泪,只好自个儿先出来,等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乖乖跟出来的小苔,见她额上的伤,不免添了几分歉疚,吩咐道:「好生照顾,等姑娘病好了,有赏。」 第12页 小苔谢完恩,管家替他打起帘子,他抬脚迈入廊下,心中的不快纾解了大半,乐道:「一会儿回去有赏。」 管家本是随口胡诌,哪知道丁层云竟真有法子,歪打正着得了意外之喜,慌忙谢恩。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春雪而来,冻得蒋正面上发寒,却仍旧哼着不成调的小调去了。 等蒋正一行人走远,小苔回到屋内,丁层云已搁了药碗,正斜倚在榻边,拿绢帕拭泪。 榻上的人犹自昏昏沉沉地睡着,两颊烧红,一眼看去,仍有些骇人。 「姑娘的烧退些了么?」 勐听得发问,丁层云回过神来,拿手背试了试殷殷额头,摇头道:「还是烫得厉害,且看一会子药能否起作用。」 这声音带着哭腔,小苔听得有些不忍,安慰道:「大夫说有用,总是没错的,丁娘子宽心。」 见丁层云没应声,她又接道:「下头粗使婆子做事粗糙,劳驾丁娘子再照看一会子,奴婢着人去煎药备着,再回来替丁娘子。」 「好,有劳。」丁层云随口应下。 等小苔退下,她总算留意到方才小苔用的称唿是「姑娘」而非「姨娘」,此前的猜想又被验证了一分。 她往殷殷脸上虚虚扇了一掌:「你起来,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殷殷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她低头去瞧殷殷脸上的擦伤,横七竖八,人又烧得这般厉害,替她掖了掖被子,无意间瞥见她颈上的勒痕,伸出食指去触了触,倒吸了口凉气:「你这丫头运气也是够背的,为着几两碎银子便应了这事,哪知沖喜的反倒把人给沖没了,蒋家难为你了?」 四周俱寂,无人回应,唯有冷风唿啸而过,颳得雪粒拍门,惊起颤颤声响。 丁层云枯坐了半晌,泪意渐渐止住,往四下看去,屋子并不大,但器具皆是黄花梨木所铸,瓷器陈设也一应皆出自上等官窑,梳妆檯上的铜镜磨得光鉴照人,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她起身坐到梳妆檯前,对镜理妆,见眼角已起了淡淡的纹路,轻嘆了口气,又转头看向榻上的美人,嘆道:「我年轻时倒也不见得比你差。」 等不到回应,她又顾影自怜了一番,目光倏地被角落里的钗奁所吸引,见满盒璀璨,不由倒吸了口凉气,赶紧取了支金钗戴上。 葡萄纹路栩栩如生,她看得久了,忽地怨气丛生,将金钗拔下来扔回盒子里,惊起「啪嗒」一声响。 被响声惊动,她目光再度被吸引回去,这回却不再留意这些钗环的形制,只是将那金钗往嘴里送去,试探性地轻轻咬了咬。 竟是赤金。 便是当真跟了蒋正,蒋正待她这侄女儿似也不错? 她拿着那支金钗晃了神,一转身却看见了刚折返回来的小苔。 小苔恰好去完厨房回来,手里尚还端着一盆给殷殷褪烧用的水,这会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铜盆里的清水轻轻晃荡起来,溅出来几滴。 丁层云衔着那支金钗,脸上的表情着实精彩,风云变幻了好一阵,讪讪取下金钗,干咳了两声,讪笑道:「回来了。」 小苔应道:「是。药已备下了,晚间若是还烧得厉害,恐还要劳烦丁娘子帮忙照应。」 好在小苔一直埋着头,丁层云看不清她的神情,心中尴尬略消,将金钗别到身后,悄悄塞回妆奁,笑道:「那是自然。」 走近两步,妆奁近在眼前,小苔余光瞥过去,入目便是那支葡萄纹金钗,金钗底部赫然还留着易辨的牙印,不由愕然。 贪财失礼,市井恶习。 长年为婢,练就了不动声色的本事,小苔客客气气地唤人引丁层云去客房下榻:「那还请丁娘子先去歇息,奴婢来上夜。」 此前她一直垂着头,丁层云未曾留意,此番人走近了,才察觉出不对劲儿来,侧头去看她,便见着了她额间可怖的伤。 「诶你这丫头,怎么伤这么严重都不知道给自个儿处理下伤口呢?」丁层云咋咋唿唿地问,声音又尖又细。 小苔一愣,讷讷回道:「主子未开恩延医赐药。」 「那也不能这样,」丁层云接过她手中的铜盆放至架上,又在袖中掏了半日,递过来一个小瓷瓶,「主子不当回事,自个儿也不能掉以轻心呀!还好我听说殷殷是摔伤,在家里带了些外伤药过来,现下看来她也用不上这药了,你快拿去敷敷。」 小苔滞住,没有动作。 丁层云心下着急,两下将她往外推:「好好的姑娘家,这般不爱惜自己,快去擦擦药,留疤是小事,若一不留神溃烂了,以后可要后悔一辈子。」 「行了,别推辞了,快去上药包扎一下。」丁层云厉声道,「这儿我守着便是,你再不去,我可动手帮你上药了啊。」 小苔拗不过,接过药瓶,蹲身道谢:「谢过丁娘子。」 等人走远了,丁层云低头看向犹自沉睡的殷殷,伸手比划了下,嘆道:「你且争气些,你娘吃了这么多苦才把你带到定州来投奔我,那会儿你才这般高点儿。若叫你们娘俩儿都在我这儿丢了性命,我真是……」 第7章 清寒与失礼皆歷歷在目。…… 夜里风雪愈盛,到后半夜,殷殷烧得更厉害起来,丁层云和小苔鞍前马后地折腾了半晌,虽还是餵得慢,但好歹也迫殷殷慢慢喝完了小半碗汤药。 第13页 一场风波下来,两人都不敢再大意,轮换着守了一夜。 之后的几日,殷殷人虽未醒,但总算肯乖乖喝药,烧也慢慢褪了下来。前几日蒋正来得殷勤,一日倒能来上好几回,后边便是叫大夫去他那边回过两次话,听闻渐有好转,也没有再过来探望。 五日后的午间,殷殷总算醒转过来,丁层云原本在榻边眯着,恍惚间见榻上有了响动,仔细一瞧又不见了动静,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在她唇上那道将要好全的口子上,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勐地掀了棉被,嚷道:「你个死丫头,给我起来!」 殷殷被冷风灌得一激灵,迷迷煳煳地地睁开眼,便瞧见丁层云拽着棉被一角,正火冒三丈地盯着她,一时也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只好稀里煳涂地先问道:「我娘怎样了?」 「还是老样子。」丁层云被她抢白得忘了脾气,没好气道,「当初蒋家说得好听,说要送些珍贵药材来,哪知蒋源突然没了,蒋府恐怕心有不满,一直未送药过去,只好用给你的聘银抓药续着,不好不坏,也就那样。」 殷殷「嗯」了声,没再说话。能有药续命就是好的,日后总能再想办法根治。 丁层云环视室内的净朴陈设,直白问道:「你跟了蒋正?」 她当日见蒋正那副行径便起了怀疑,这几日明里暗里和小苔套了不少话,听闻了那位「丁姨娘」撞棺的事情,可殷殷又明明白白地躺在她眼前,思虑下来,怕是只有瞒天过海暗度陈仓这一种解释。 姜还是老的辣,一眼就能看出不对劲。殷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犹疑了一阵,耻于作答,朝她有气无力地笑笑:「给我杯水。」 「就你事多。」丁层云骂骂咧咧地起身,去替她倒水。 殷殷抿唇笑了下:「要温的。」 丁层云将小苔刚备下的沸水在两个杯子间来回倒腾了好几回,待微凉了些,又一路吹着端回榻前,见殷殷正勉力撑着身子坐起来,毫不客气地拿食指往她额上一戳。 久病之人本就虚乏,殷殷一时不妨,重新摔跌回去,后背磕到床板,「诶哟」了两声后,好半晌没能动弹。 丁层云忙伸手去扶她,关切道:「没事儿吧?」 「有点疼。」殷殷如死鱼一般瘫倒,半点动弹不得。 丁层云心内歉疚自己手重,忙替她顺了口气,又嘘寒问暖了半晌,等她好不容易缓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 殷殷借她的力起身,靠坐下来,才促狭地笑了下。 「你个死丫头,骗我是不是?」 殷殷默认。 丁层云被她逗弄,怒火中烧,但这会子也不敢太折腾她这把弱骨头,便不再计较,又往她身后垫了靠枕,将温水餵给她。 殷殷小口小口地喝着,苍白的唇色总算回润了些许。 但那道口子依旧有些碍眼。 丁层云正要开口再问,却见她抬起左腿试了试,见没什么异样,又换成右腿,眉头微蹙,于是关切道:「怎么没事想着要去摘什么花儿?摔成这样,好在福大命大,没摔死你。」 「那石峰才多高点,能摔成什么样,我心里有数。」殷殷又抬了下右腿,动作虽有些困难,暂且不能下地,但总算不枉她当时反覆试探方位,伤得不算太厉害。 只是为了掩饰她失踪那段时间的踪迹,只能使了这么一出苦肉计,在雪地里冻了好一阵,她摔得不重,却是生生冻晕过去的。久病成医,娘亲缠绵病榻令她对这些常见病症多少有些了解,知必然会起一场高热,但眼下看来烧也全退了,还算幸运。 身体倦得很,她问道:「我睡了很久?你这几日都在这里?我娘那边呢?」 「四五日了,你一病倒蒋家就去接了我过来。办事的人也不是个良善的,明知咱们家里没人,还不带个婆子过去看顾,还是我放话说不请个婆子过来我便不肯来,才临时去雇了一个。」 这话里多少带点埋怨,殷殷颔首,沉默了一会儿,接道:「旁人总难尽心,还是要想法子回去看看。」 丁层云摇头:「想什么法子?如今出完殡,蒋府闭门谢客,我来的时候路过正门和南边儿角门,二门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守着,怕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蒋源离奇身亡,虽未声张,但蒋府必然要彻查府内,这番安排她之前便已预料到,故才想趁着大部分人马都去送殡时逃出去,哪知稀里煳涂地被沈还拦下送了回来。眼下再使些雕虫小技,出这方小院子应当不难,但要出大门,恐怕却难如登天。 殷殷沉默了好一阵,才问道:「蒋正来过吗?」 丁层云摇头:「这两日没过来。」 果然,新鲜玩意儿被拖得失了新鲜劲儿,也便成了凡品。只要她不去招惹他,约莫也就能安稳一段时日了。 蒋正不来,其他事情总能慢慢寻解决之法。 她心头松下去不少,看了看屋外的天色,劝道:「姨母快去歇会儿吧,这几日操劳了。」 丁层云只冷冷看着她,不给她煳弄的机会,径直指着她下唇:「蒋正弄的?」 「不是,我自己咬的。」她迟疑了下,老实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也没跟他,你别多想。」 「打算跟?」 正说话间,小苔领了大夫进屋,见殷殷病恹恹地歪在榻上,惊喜道:「姑娘醒了?可觉得好些了?」 第14页 「好多了。」方才费了太多口舌,殷殷眼下虚乏得紧,随口答完话,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小苔额上,顿时凝住。 当日磕头太勐,小苔受伤不轻,虽有丁层云赠的药,四五日下来已结了痂,但眼下伤疤还骇人得紧,殷殷瞧着不免有些悸怕,迟疑了下,问:「伤有几日了?」 小苔一时没反应过来殷殷意指何处,见她盯着自个儿看,才恍然大悟,吱唔道:「谢姑娘挂心,奴婢前几日做事不留心,撞到了。」 猜便知道是因她假装失足跌落之事,蒋正迁怒于这丫头,殷殷心下愧疚,转而向大夫道:「劳老先生为这孩子瞧瞧。」 此前主子不发话,即便是举手之劳大夫也不敢多事,眼下殷殷开了口,虽不知其身份,但那日见蒋正如此在意她,这两日又日日传唤他过去亲自审阅脉案,大夫心里有数,自是不敢推脱,忙请小苔落座。 小苔还要拘礼,殷殷只道:「虽结了痂,但你年纪还小,留了印总归不好看。」 「谢姑娘恩典。」小苔抿唇谢恩。 大夫查看了伤口的恢復情况,又开了煎服和外敷的伤药。 等大夫为殷殷复诊完,小苔送大夫出去,给大夫递了赏银,只道:「前些日子姑娘病着,这些事我们做奴婢的不敢擅作主张,怠慢了老先生,还望老先生不要介怀。」 大夫隔着门帘往里间望了一眼,含笑收了银子,笑道:「姑娘有心,客气了。」 - 隔着窗户辨出两人走远,丁层云斜睨她一眼,似忧似怨。 殷殷招架不住,也并不打算瞒她,遂将领子往下褪了点,将那道尚显青紫的勒痕给她看,老实道:「我不想跟他,但你应该也看到了。」 前几日蒋正那架势她亲眼目睹,猜是蒋正看上了她这侄女儿,而蒋府以蒋源身故之事为难,使殷殷不得不以姿色自保,不免嘆道:「我就说你这副模样就不该抛头露面,前些年深居简出不也相安无事,没惹上什么地痞流氓或者达官显贵。今年偏中了邪似的非要出去卖什么脂粉,这不就招来了祸事。」 「谁让我跟娘亲将您攒的银两都花了个一干二净呢?」殷殷将衣领掩好,沖她一笑,双手撑着试图起身。 这是在嘲讽她几日前口不择言,埋怨她们娘俩儿将家底败得一个子儿都不剩。丁层云伸手虚虚在她额上一点,将她推回去躺着:「都这会儿了还跟我贫嘴,好生歇着。」 殷殷也不在意自个儿方才那句略显微妙的话,「嗯」了声,乖乖躺好。 丁层云替她掖好被子,刚走到地屏前,便听她唤道:「姨母。」 性子不合,殷殷和她其实惯来不算太对付,甚至前一刻还在暗讽她的挖苦,平素则很少肯唤她一声姨母,此番却连唤了两次,眼下这声更是唤得极柔,她愣了下,转头看过去:「怎么了?」 殷殷迟疑少时,指了指自个儿的伤腿,接道:「劳姨母帮帮忙。蒋正不敢声张,旁人恐怕只道是我已撞棺身亡,蒋府心善才雇了个婆子去照顾我娘。但这些个婆子惯是势利,见娘亲无依无靠,长时间没有亲人在侧撑腰,必然不会尽心。娘亲这身子禁不起怠慢,咱们既然出不去,眼下我起不得身,还得劳姨母帮忙探探消息,看有无法子能托人去瞧瞧娘亲,也好警告那婆子勿要偷奸耍滑。」 这话诚恳至极,丁层云本想呛她两句先管好自个儿身子再说,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转而道:「你去求求蒋正不就得了?蒋正这两日虽没过来,但既然没因他爹的事为难你,对你自然是动了心的。你好生养着,等能下地了亲自去见见,说上两句软话,想必不是难事。主子若上心,寻个由头多添些人手,再赐点恩荣,还不保证将你娘照顾得妥妥帖帖?」 「……我不想去招惹他。」 她这侄女儿的性子,丁层云嘆了口气:「不愿也罢,我再想想法子。」仔细思虑半晌,又道,「若不想和蒋正周旋,蒋府自家人自然指望不上,不过外头进来的人,若有银两便好行事。」 殷殷双眸微亮,须臾又失落起来:「不是说蒋府近日闭门谢客严防死守,哪来的什么外头进来的人?」 「你这几日不省人事自是不知,这蒋家便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父丧尚未过七七之日,府里便在悄悄请戏倌儿进来排戏,」丁层云眼里有不屑之色,「这几日听外头护院酒后嚼舌根,说西北角上夜夜热闹得很呢,你说这是不是现成的机会?」 西北角上,沈还。 清寒与失礼皆歷歷在目,殷殷神色莫名。 第8章 「大人……可要奴伺候沐浴…… 丁层云看得好生奇怪:「你竟不觉得如此行事有违孝道?」见她不答,又迳自一笑,「也罢,什么孝不孝的,伦理纲常,庸人自扰而已。」 等回过神来,殷殷也没觉得她这离经叛道的说辞有多大逆不道,只没忍住一笑:「倘我真跟了蒋正,你也能心平气和地说这话?不怕旁人在背后戳你嵴梁骨,说你有一个令家门蒙羞的侄女?」 「你跟不跟蒋正又与我有什么相干?」丁层云拿起前几日咬过的那支葡萄纹金钗晃了晃,「要我说,这蒋家家大业大,蒋正年纪也不轻了,当家主母又是个肚子不争气还不能容人的,时日久了难免被厌弃。你这张脸既能哄得蒋正动心,日后若能给蒋家添个一儿半女,看蒋家这等不入流的家风,还不得把你宠上天灭了主母威风啊。真能如此,还怕什么给你娘治不起病?日日人参汤供着延年益寿活个七老八十也不消说了。」 第15页 本不过随口一句玩笑,倒没料到惹了她这么一长串啰嗦,殷殷听得咋舌。 「你的事我可做不了主,横竖你自个儿考虑吧,只仔细你娘知道揭了你的皮。」丁层云警告她,「你娘那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都不说和蒋正这事,她若知道你不经她同意便嫁了蒋源这老头,就能让你跪穿膝盖。」 殷殷埋头,面色不豫,神情亦晦暗起来。 丁层云见她这般,知自个儿这话戳到了她心窝子,只好改口宽慰道:「好在你娘近来一直昏睡着,总归暂时还不知道。」 顺手将金钗塞进袖中据为己有,丁层云喜笑颜开,懒得再提这茬:「归我了啊,反正蒋正都送到这儿了,也不会收回去了。」 「也不是我的东西,你若能拿得心安,不怕生事端,我也没法子。」 「都送你了,能生什么事端?」丁层云满不在乎,「银子在跟前,不赚白不赚。蒋家也忒小气,起码看在你这脸上,聘礼也不该只给二十两。」 习惯了她素日作风,又是长辈,殷殷知阻止不了她,无奈道:「我能说你什么,早晚栽了跟头才知错处。」 这话倒跟训小辈似的,丁层云懒得搭理她,迳自往外走去,殷殷又唤住她:「你且等等看还有没有旁的路子可走。西北角上那座致青园……若非万不得已,还是不去招惹的妙。」 转头见她双眉微蹙,语气郑重,丁层云难得没反驳,点头应下:「也行。那婆子刚去几日,料想也不敢这么快就明目张胆地怠慢,你且先别担心,好生歇着,我再打听打听。」 刚走出去两步,又听殷殷道:「这几日有劳姨母了。」 「啰嗦什么,又不是我自愿来的。蒋府管家带了五六个凶神恶煞的护卫去请,我敢不来吗?」等绕过地屏,丁层云又侧头看她一眼,「赶紧歇着,别担心你娘了,我自会想法子。」 见她一步三回头,殷殷轻嗤:「当日我上喜轿的时候倒不见你这般挂念,还让我赶紧滚别碍你眼呢。」 丁层云啐她一口,气势汹汹地往外走:「你个死丫头除了和我拌嘴,这几年也不见长什么别的本事了。」 毡帘被摔到隔扇上,惊起「砰」的一声响。 - 后续几日,大雪消停,春日暖阳偶尔出来露个面,积雪渐融,这场春寒也逐渐走向了尾声。 殷殷气色日渐红润起来,瞧着有几分大好之势,外伤基本痊癒,右臂也已好全,但腿伤尚还需要将养,只能偶尔被人搀着走上几步。 到底行动不便,生不了别的心思,每日除了关照小苔的伤势,大多数时候殷殷都一个人坐在榻上发呆,无人时脸上偶尔愁云惨澹。 丁层云撞见过几次,当面虽没说什么,但夜间还是拿出那支金钗试图收买护卫。护卫见殷殷还在屋内,丁层云一人出去无伤大雅,金钗又着实贵重,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放她出了跨院,还去提了两罈子酒来庆贺这笔横财。 二鼓将尽,丁层云未像往日一般来催她喝药歇息,殷殷察觉到异样,支使小苔先睡下,去她房内探了一圈,果不见人影,又候了两刻,再坐不住,拄拐出得门来,见守夜的护卫竟一反常态地醉得七倒八歪,这次倒没费什么功夫便娴熟地熘出了跨院,驾轻就熟地避开轮值的护卫到了致青园。 长平街近在咫尺,然而依丁层云所说,现下所有角门恐怕都守卫森严,且上回沈还的告诫犹在耳边,她今夜又还带着伤,腿脚不便,遂收了蠢蠢欲动的念头。 她虽至今仍旧没想明白当日沈还到底为何没有向薛晗揭发她而非要送她回跨院,但他那周身凛冽的气势还是令她至今难忘,怕丁层云当真惊动这等心思难猜的大人物生了事端,不得不来探探。 明间和厢房皆漆黑一片,院中也并无护卫,独东耳房尚还亮着灯,仔细听来,甚至可以听到女人细细的说话声。殷殷掩下诸多思虑,悄悄上前,停在了支摘窗下。 往里看去,此室是间极大的浴房,正立在窗下往浴桶里调浴汤的人,她实在是不能更熟,正是薛晗的大丫头莺儿。 眼下虽未见着丁层云,但从跨院到致青园只能从钟萃园中借道,否则绕道太远极易被发现,丁层云应该不会选其他路径。她来时也并未见到丁层云返回,眼下不敢确定她人到底在不在此处,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将身子又往后隐了些。 莺儿柔声问:「大人喜欢方才的那折戏么?」 这声娇滴滴的,同莺儿之前在她跟前的盛气凌人全然不同,殷殷肌肤上起了层细密的疙瘩,不便多听,正欲转身,但转念一想,一来丁层云还不知是否在此,二来她暂时不能离开蒋府,若能探得沈还当日如此作为的原因,兴许能对她夹缝中自保有襄助,遂顿住了脚步,凝神看着屋内的动静。 莺儿见沈还不答,端过铜盆,伺候沈还净过脸,又亲自蹲身下去替他脱靴。 莺儿刻意放缓动作,仔细端详着沈还的表情,见他没有不耐烦,才大着胆子道:「此前连日春寒,将大人困在府上数日不得出,虽有府里养着的戏班子,但夫人诚惶诚恐怕招待不周,前几日特地请了城中远道而来的徽班进来,为大人排了几齣戏,如大人不喜今晚这折本地唱段,不知大人明日是否肯赏脸……」 「脸」字话音未落,沈还脚尖往前微抬一寸,莺儿整个人已飞了出去,这一脚力道虽不重,但好巧不巧地令她撞在一侧丫鬟端着的铜盆上,整个人仰面跌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整盆刚换下来的水径直往面上泼下来,惊慌间发出一声唿喊。 第16页 铜盆「叮噹」作响,翻转了四五次才堪堪在莺儿身侧停下来。 端盆的小丫鬟被这一连串变故吓得花容失色,莺儿更是缓了半晌,才借着铜盆看了眼自个儿的狼狈模样。 摔得虽不重,但落得这般狼狈田地,她心中不忿,但到底不敢开罪沈还,将委屈生生压下。 沈还却只是慢条斯理地起身,往这边窗户望了一眼,殷殷猝然受惊,后退一步,腰间却已顶了一柄尖刀。 「你还敢来?」邱平的声音压得低。 她正欲解释,邱平往里一看,发觉里头闲杂人等颇多,低声喝道:「别出声。」 身后之人岿然不动,她亦不能妄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屋内。 沈还却好似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异样,抬脚往外走去,吩咐道:「换间房。」 莺儿尚未起身,眼睁睁地看着沈还绕开她往外走,却又在即将踏出房门时回头,平静地看向她,道:「府上还在非常时期,还请转告薛夫人莫平白坏了规矩。」 他沈还又不需要守孝,坏什么规矩? 莺儿脸色僵住,她自认也算美貌,今日被薛晗派来讨好此人,本以为当手到擒来,况且前些时日送府里的戏倌儿过来唱戏,也不见他推拒,哪知今日她亲自出马却被羞辱成这般,一时五味杂陈,失了言语。 沈还负手而去,莺儿平白受了一顿晦气却不能发作,扶着小丫鬟的手出来。 上司做事不留余地,底下人却不得不收拾残局,邱平低嘆一口气,低声喝令殷殷不许闹出动静,抬脚往门口走去。 殷殷听得他与莺儿周旋了半盏茶功夫,莺儿情绪散去,微微掩住湿透的身子,嗓音娇脆:「敢问邱长随,大人方才为何动怒?」 邱平微哂:「大人不喜听戏。」见她面露疑惑,好心解释道,「戏班是留给兄弟们听个响解解闷儿的,薛夫人若真止步于送个戏班子过来唱唱戏也没什么,大人并非囿于虚礼之人,也体谅手底下的胥吏,自然不会推辞。只是……若像方才那般,存了心机要藉机进献美色,」见莺儿目光微亮,随口逗她,「大人身居高位,自是见惯美人计的,若非绝色,恐不能入大人之眼。」 莺儿被他唬得一愣一愣,顺手将腕上玉镯褪下来塞进他手中:「叨扰邱长随,敢问大人喜好?」 瞧她这般狼狈还不急着回去,反倒在这里同他套话,邱平只觉好笑,将镯子退还给她:「礼便用不着了。大人高兴,我们底下人也松快,告诉姑娘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人有三好……」声音拖长,故弄玄虚,诨话张口就来,「好琴技,好细腰,好嚅嗓。」 莺儿道过谢离去,邱平注视着她走出院子,边走边将信将疑地嘀咕,没忍住一笑,招手唤殷殷过来,跟随沈还换到稍间外,听屋内水声乍响,间或轻微的脚步声,隔着支摘窗禀道:「有位故人夜游此地,大人可要见见?」 屋内静寂,是以能听到水声哗啦,以及随即传来的沈还的吩咐:「都出去。」 待蒋府的小丫鬟们鱼贯而出,消散在夜色中,邱平才将殷殷押过去,沈还原本正坐在窗下的紫檀木罗汉床上,边翻阅书卷边等着丫鬟重新备水,听闻木拐拄地的声音,懒散地一掀眼皮,嘴角含了丝浅淡的笑:「我道是哪位故人呢。」 邱平正要禀明事情原委,忽听沈还道:「你先回去。」 邱平微愕,片刻便神色如常,行礼告退。 待隔扇阖上,殷殷无路可退,只得扶着木拐拜下去,然而膝盖刚屈,便听沈还道:「站着回话便是。」 殷殷抬眸看他一眼,没有推辞,行完常礼便站直身子。 「又想逃了?」沈还手中执着卷书,懒散问道。 「大人上次说过下不为例,奴不敢放肆。」殷殷指了指手中木拐,「况且如今蒋府守卫森严,依奴眼下这副样子,实在也无逃出生天的本事。只是姨母不慎走失,奴不得不四处寻人,惊扰大人实属无奈,还望大人不要计较。」 「寻人寻到我这里来?」手中书卷微微下移,沈还看过来。 因在丧期,蒋府为她备的衣裳皆为雅淡之色,然而还是掩不住美人骨子里的明艷。 「姨母听说蒋府有延请外头的徽班过来唱戏,又听护院说致青园这片儿夜间鼓瑟吹笙的,猜想应在此地……」她避过后话不谈,只说,「因家中娘亲病重,故姨母想来托人出府帮忙探望。」 沈还颔首:「此处夜间确有戏台,不过二鼓过半便散了。」 此刻将近三鼓,殷殷心下担忧,没再弯弯绕绕,开门见山地问道:「敢问大人,奴的姨母可在此处?」 竟敢这般诘问他,沈还失笑:「没见过。不过倘若被误认作蒋府派来的探子,的确会被底下人扣下,待会儿帮你问问邱平。」 因茯苓之事,薛晗若要往致青园派探子也不奇怪,而依沈还的脾气,恐怕也不会容忍薛晗在他眼皮底下放肆,这话听着不像唬人。 此话一出,殷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思忖半晌,正欲和他讨价还价,但一抬头,见他復又埋首书卷,登时噤声。 北窗之下,沈还穿着习武之人惯常的束身劲装,外边儿披一件厚薄适中的长袍,冷月洒下清辉,为他整个人添了一层更显疏离的光晕。 她久不出声,倒不像他上回所见的那个处处和他讨价还价的没眼力的小户女了。沈还抬眼看去,见她定在原处踟蹰不前,目光在她几近好全的脸颊上停留了一霎,哂道:「为摘一枝梅花摔得意识全无高烧不退,这假戏唱得还算不错,也勉强能算得上急中生智,怎这会子要求人却哑巴了?」 第17页 原来全都逃不脱他法眼。 这般想来,她竟隐隐庆幸上回摔坏了腿,否则这些时日她必不甘于坐以待毙,定会想法子再逃,恐怕早被他的人扭送到薛晗那里了。 殷殷将他这话再捋了一遍,前后两句话里的暗示很明显,要她求他,他才会去帮忙问问,可她身无长物,能用什么求呢?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脸上,令她忍不住低头避开。可姨母毕竟是因她的一番话才来冒险的,她再不愿招惹他,也得开这个口。 春夜发寒,浴桶上方氤氲着白汽,殷殷沉默片刻,斟酌着开口:「大人……可要奴伺候沐浴?」 第9章 「把那花儿拿回去罢。」…… 沈还左手执着书卷,眼神仍未从她脸上移开,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你就只会这招了?」 知被他误会为以色侍人之徒,殷殷却没有辩解,只道:「奴夜闯致青园,惊扰大人沐浴,自当弥补。」 烛火忽地扑闪了一下,灯火晦暗,晕着白汽,室内气氛莫名暧昧。 许久,沈还才收回目光:「还能走么?」 殷殷将木拐轻靠在玫瑰椅上,颔首道:「可以的。」 「备水吧。」 灯火昏黄,殷殷弯腰去提小厮方才呈进来的木桶,披风向一侧滑落,腰肢处凹陷出流畅的线条,衬出了她婀娜的身姿。 沈还挪开眼,听着她的动静。 腿伤尚未痊癒,她来回提水注水的动作颇慢,但还算有条不紊,慢条斯理地预备好一切后,她绕过屏风回到这边,轻启朱唇:「大人,水备好了。」 书卷放回案上,支摘窗放下,冷月被隔绝在外。 沈还起身往这边走过来,见她定在原地没有动作,斜晲她一眼。 殷殷抿唇,一瘸一拐地上前,替他解下外袍挂上木施,再看向他里头修身的劲装,手中动作不由顿住。 沈还没催促,只乜了她一眼,嘴角的嘲讽愈盛。 葱白的食指搭上玉带,殷殷不敢看他,低头专注于手中的动作,然而双手着实不听使唤,轻微打着颤,她微微闭眼,长吸了口气,平復好心绪,才全副心思去和那玉带较起劲来。 沈还被她的唿吸声惊扰,垂下眼帘,直直注视着她的这双手,手背肌肤如凝脂,指则如削葱,实在不是一双贫寒人家能轻易娇养出来的手。 对此事并不熟稔,殷殷折腾半晌还没解开玉带,沈还揶揄道:「蒋正也似我这般耐心?」 他言语间的嘲讽自不必说,殷殷只想等他尽快完事,好求他帮忙去向邱平问问丁层云的下落,若丁层云当真被误扣在此处也好想法子求他放人。况地位悬殊,她实在没有和他争嘴上输赢的必要,故而始终一言不发,并不理会他的夹枪带棒。 她不还嘴,沈还自觉无趣,配合着让她更完了衣。 褪至中单,殷殷人已臊得满脸通红,双手颤个不停,沈还嘴角噙笑,看她艰难地继续。 殷殷褪完中衣,大片肌肤暴露在跟前,不得不承认武官身材极佳,平素劲装修身,挺拔瘦削,等褪尽衣衫,又能瞧见里头的宽肩窄腰,矫健英姿。方才右手颤慄间无意间触及他小腹位置,硬实如铁。 然而殷殷实在分不出遐思,只随意一眼便挪开了目光,头埋得近乎要贴到他身上,耳根也红得要滴血。 这窘迫模样令沈还忍俊不禁,难得好心地不再往深处逗她,自个儿转进屏风后,等入水后,才好整以暇地唤她:「过来。」 殷殷在屏风前踯躅半晌,终是咬牙往内走去,停在浴桶前,探手取下木施上的帕子,打上胰子搓匀,水声起落,殷殷掬水将他后背淋湿,轻手轻脚地擦洗起来。 沈还微微侧头去看她,见她耳尖还微红,但颊上的红云已逐渐消退,又别开眼。 水汽氤氲,殷殷沉默不言,沈还也不知在想什么,目光落在支摘窗上,半晌没说话。 只有断断续续的水声,伴着窗外偶尔拂过的夜风,在春夜里惊起些许轻响。 「会弹琴吗?」 这句发问太过突然,殷殷动作一滞,忆起方才邱平对莺儿所言,强令自个儿深唿出一口气来,妄图将不安尽数吐出,连声音都刻意压粗了三分:「奴出身贫贱,不曾习得。」 沈还轻嗤,似是不屑。 逃过一劫,殷殷心下松了口气,唿吸平缓下来,替他将后背擦洗完毕,尔后拿着帕子站在原地,再次犯了难。 「先出去吧。」 沈还不知为何没有难为她,她也没有心思多想,赶紧将帕子往木桶边缘一搭:「奴便先退下了,在外边儿等大人传唤。」 话音刚落,她人便已匆忙碎步逃了出去,像只落荒而逃的兔子。 强行跑了几步,腿伤发作,她抱膝在座屏前蹲下身来,以手揉搓着伤处。 沈还瞧着座屏上的剪影,没来由地一笑,自个儿利落沐浴完,唤她进来更衣。 殷殷不情不愿地忍着痛蹭进来,上前一步替他系中衣系带。 两人贴得极近,他身上淡淡的胰子清香,伴着几味浴汤中的药香四下流窜。 殷殷鼻尖忽地有些痒。 沈还垂眼觑她,见她这副侷促窘迫的模样,食指指腹在她左侧锁骨上轻轻按了按。 濡湿感令殷殷愕然抬眸,他收回手,用眼神示意了下。 第18页 她跟随着看过去,方才佯装镇定地替他沐浴,虽因平素侍奉娘亲的缘故未曾出什么差错,但毕竟平生头一回亲近外男,心内终究慌乱不堪,动作间使得浴汤溅了不少在衣袂上,方才他指腹所按之处,想必也是如此。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在替她擦拭污渍,殷殷从头烧到脖子根儿,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一步。 春夜发寒,沈还却并不在意这般被晾着,闲散地等着她。 殷殷闭上眼,强迫自己平復好情绪,才上前一步继续替他穿衣,等一切规整完毕,她面上的红润之色已消失殆尽,语气亦平静得宛如一泓死水:「大人可以开恩帮奴问问邱长随了么?」 沈还没再逗弄她,叫她跟到花厅,唤人去叫邱平过来回话。 「今夜未曾扣下任何蒋府中人。」邱平答得干脆,却没忍住抬眼看向沈还,眸中讶异之色难掩。 毕竟是在蒋家地盘上,沈还虽吩咐他们每日暗中查探各处院落以寻找那本人情簿的下落,但此行皆是精锐,各个行事小心,绝不会轻易惊动蒋府中人。更何况打狗还要看主人,若非蒋府中人实在出格,做客的又怎会随意扣人得罪主人,方才沈还令莺儿难堪,他不得不出面周旋也是此理。 殷殷听闻此话,抬眼看向沈还。 「我说过了,被误认才会扣下。」他答得坦荡。 多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的说辞。 腿上的伤钻心的疼,殷殷眼角隐约泛红,她纵是傻子也该看出来了,他在捉弄她,见她出身低微又肯同蒋正闹出这为世所不容的难堪事来,以为她自甘下贱,便可如此出言戏弄,无一丝愧意。 纵然被轻贱,但她也明白这等达官显贵不过是素日习性如此,显然并非刻意为难于她,日后一旦离开定州,更不会再与她有半分干系,殷殷很快平復好心绪,恭谨地向他行礼告退:「如此,便谢过大人了。」 眼睫微垂,遮住那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看不出分毫情绪。 沈还目光落在一侧的紫檀木高足几上,其上一枝梅花清供开得正艷,他略掀了掀眼皮,道:「把那花儿拿回去罢。」 殷殷不明所以,他看向她所倚仗的木拐,随口道:「冰天雪地都要攀石峰去摘的花儿,眼下也没几朵了,既这般喜欢,便拿去罢。」 是在暗讽她演技拙劣?可她毕竟也骗过了蒋正和正院的那群护卫。 殷殷神色莫名,默了好半晌,心中挂念丁层云,不愿再在此地纠缠,遂蹲身道谢:「谢过大人。」 已过三鼓,月上中天,她上前取出樽中的红梅便走,连提灯都未拿一盏。 沈还唤了声「诶」,殷殷顿住脚,以为他还要出言警告,并未回头便匆忙回道:「大人放心,奴的腿伤还需养上些时日,暂时没有逃出府去的本事。」 还是在怕他向薛晗告密。 她怕蒋正显然不及怕薛晗,不过敢与旁人夫君行苟且之事的,又有几个不惧正室夫人的? 沈还心下瞭然,不再拦她,只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在皎月之下愈行愈远,渐渐模煳成穿山游廊之后的一点虚影。 邱平看向他手中擎着的六角灯,又看向那空了的花樽,把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 殷殷一路寻觅着往回走,生怕丁层云为避人耳目专走小道而摔了绊了,不管她和姨母关系如何,但终究是她一出苦肉计引得蒋正把姨母带进了这是非之地,若姨母出了什么事,她难辞其咎。 好在这几日下来也知小苔夜间睡得熟,等闲不会醒,倒也不担心会被发现,故只管专心盯着脚下偏僻处探寻有无丁层云留下的踪迹。 这条路并不算近,殷殷腿脚又不便,回到跨院时已近四鼓,院门口两个上夜的护卫仍旧醉得东倒西歪,暖阁里掌着一盏灯火,殷殷凝神思索了会儿,确认不是自个儿走前忘记灭掉的,便知小苔已醒,心内斟酌着措辞,提步往里间去。 小苔正对门口坐着,听闻响动抬头看过来,便见殷殷从门外进来,绣鞋上沾了些许污泥,忙起身接过她手里的木拐放至一旁,关切道:「姑娘哪儿去了呢?都这般时辰了。」 「心里烦闷,出去转了转。」殷殷再自然不过地去解披风上的玉花扣,陡然发觉因满心惦记着丁层云,竟忘了扔沈还赠的那枝花儿,只好故作镇定地将那枝花儿插i进几上的敞口琉璃花樽中,随口问道,「我出去时扰着你了?」 动作与言词间皆半点看不出心虚,小苔讷讷摇头:「没有,奴婢睡得熟,都不知姑娘何时出去的。」 「那怎么不歇着?」殷殷将披风解下,搭上木施。 「姑娘腿伤大好了?能出去转这般久?」 这话问得怪异,殷殷动作一滞:「蒋……家主来过?」 小苔点头:「等了两刻没见着人,要姑娘一回来便过去见他。」 第10章 「往后便留在正院,做我…… 殷殷隔窗往院里望去,月凉如水,护院依旧醉得不省人事。 蒋正若是来过,虽然也知道以现在蒋府的守卫状况,她必然出不了府门,但也当处置这些玩忽职守的人才对,是以她方才才没有往这方面想,只道是小苔夜间醒了不见她,故掌着灯等她回来,倒不想蒋正竟真杀了她个措手不及。 小苔随她看过去,明白过来她心中所想,解释道:「家主没动怒,瞧见姑娘这般久没回来,反倒为姑娘高兴,说终于大好些了,能走上这般久,心情爽利故没责罚护院,只让旁人别管,就让他们在外边儿吹一夜冷风醒醒酒,权当责罚了。」 第19页 殷殷转进里间去,小苔跟进去伺候她妆扮,却见她寻出治疗跌伤的药膏,没顾及仪态,径直抬起小腿搭在椅面上,俯身去掀裙裾。 小苔忙凑过去帮忙,见玉藕般的小腿红肿一片,怔忪道:「姑娘莫不是又为摘花儿摔了吧?」 殷殷拿银匙挑了些药膏出来,往红肿处擦去。药膏冰凉,钻心的痛感总算消下去不少,殷殷长舒一口气,整理好仪态,回道:「哪那么容易就又摔了?不过走快了几步,牵动了伤口,一时疼些罢了,等几个时辰也便好了。」 小苔见她似乎疼痛难忍,忙去唤人备轿,又替她取了双新的云头履回来换上,等一切规整完毕,见她尚在翻箱倒柜,疑惑道:「姑娘还找什么呢?奴婢兴许记得在何处。」 「上回家主送的那盒面膏放哪儿了?」 「最下层抽屉里呢。姑娘说脸上快好全乎了,不必再用药,奴婢日间便收起来了。」 殷殷按她所说找出面膏,径直将她手中一塞,小苔方才会过意来,连忙推却,殷殷坚持:「前几日大夫开的药已用完了吧?再请老先生过来,药效必也不及这个,留着用吧。」 这是蒋正费了好些心思花重金求来的,自然要比大夫开的寻常药物效果更好,殷殷脖颈上和脸上的伤便比预计中好得更快。 但正是因为如此,小苔更不敢受:「家主特地赠给姑娘的,奴婢不配用此金贵之物。」 「不必同我说这些。」殷殷再推回去,「你应当也看得出来,我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不必自贬身份,咱们都是一样的,互相关照总是该的。」 主僕之别还是有的,小苔不明白她所说的都一样是什么意思,但殷殷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强势地将她手掌一合:「再不肯收我可要生气了。」 她话说得重,小苔不敢再辞,忙郑重道过谢。 「我去正院,候了半晌,你先歇着吧,不必跟去了。」殷殷对镜理妆,见瞧不出什么纰漏了,起身往外走。 小苔只得取了她的木拐,将人送出明间。 路过西厢,殷殷状似无意地从菱花窗下往里一望,虽未掌灯,但勉强可以看清床缘仍悬着帷幔,和她方才出去之前如出一辙,而丁层云素怕憋闷从无这样的习惯,便知丁层云仍未回来。她深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走至轿前。 小苔替她打起轿帘,等她落座,吩咐抬轿的婆子务必万分小心。 将近四鼓,蒋正不可能在正厅等她,她自然被带进内室。 「去哪儿了?」蒋正歪在西窗下的罗汉床上,拿摺扇抬起她下颌,微眯着眼睨她。 「发觉姨母不见了,故出去寻人,没料到家主今夜会过去,怠慢了家主,一回来听闻消息便赶紧过来了,还望家主见谅。」殷殷倚着木拐微微埋首,神情中自带几分虔诚。 他这几日自然是不大愿意过去的,去了瞧见美人便心痒难耐,却又碰不得,干脆只每日叫大夫过来回话,几日过去倒慢慢将心头那火降下来了,若非因为她姨母的事禀到他这里来,他也暂时没想着过去。 「胆子越发大了。」蒋正抬眼看她,带着些许探询,「你要寻人,大可让婢子过来传话,我自会派人去寻。三更半夜的,你若出去有个好歹,小苔还不得急哭?」 见他竟有几分玩笑的意思,殷殷斟酌着措辞,迟疑道:「夜太深,怕扰着家主,原想着若是今夜寻不着,明儿一大早便来正院求家主帮忙。」 只要不是避着他就行。 蒋正收回摺扇,含笑道:「你既有心来这边见我,正好我也想了几日,日后该给你个什么身份,往后便留在正院……」他顿了顿,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做我的贴身丫鬟吧。」 月光从菱花窗棂中洒进来一点,清清冷冷的,一如她此刻的反应。 蒋正心头不大痛快,她病着的这几日,他便一直在思虑这事。 有他自己和薛晗的前车之鑑在,他不是不懂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也深知邀功讨赏是获取美人芳心最直接的途径,若处理好此事,殷殷这种孤苦无依的贫家女必然视他如天,日后自然对他百依百顺。 奈何殷殷的身份始终是个巨大的隐患,将人放到他眼皮子底下来自然要更放心一些。 更何况,他实在是不能不顾忌薛晗的颜面,思来想去,将殷殷留在正院,虽说不给名分的确是委屈了她,但他二人却能日夜快活,也免哪日那妒妇改变主意再来寻她麻烦,一石三鸟,实在是眼下最为妥帖也最合他心意的法子。 「不高兴?」 「没……」殷殷刚要回话,夜风倏地从窗户缝隙中涌进来,春寒料峭,激得她咳嗽起来。 她微微低头,以手帕掩住口鼻,将声音压得极低,身躯却一颤一颤的,细看之下,双颊亦呛得染上了一丝酡红,显然忍得极为辛苦。 那点儿被她的冷淡所激起的不快烟消云散,蒋正起身替她斟茶,送到她口边。 殷殷接过饮下,勉强止住咳,才道:「谢家主。能在家主跟前服侍,是婢子的福分。」 清凌凌的双眸望过来,里头刻意藏着的委屈一闪而过,刺得蒋正眼睛生疼。 她已乖顺地改了自称,半点怨言也无地接受了他的安排,然而就算之前嫁给他垂垂老矣的父亲,她也好歹有个妾室的名头,不至于轻易被府中众人看轻,如今背着被官府治罪和被亲族唾弃的风险跟了他,却只能这般委曲求全。 第20页 他探手在她嵴背上抚了抚,主动提起丁层云,试图宽慰她,也减轻自个儿的歉疚:「放心,你姨母找到了,不过夜里误入俟园,被护院当贼拿下了。内院之事,护院禀到夫人那里,夫人又遣人来知会了我一声。」 难怪他今夜会突然去她那里。 只是既不顺路也无要紧事,姨母她去俟园做什么? 殷殷思绪纷乱,但蒋正这份挟恩图报的心思太过明显,她来不及细想丁层云如此行事的缘由,上前服侍他起身,替他宽衣。 他先前本已歇下,听薛晗着人来报丁层云的事,随意披了件外袍便去了跨院,未曾刻意装扮,眼下也就只需宽衣即可上榻。活儿简单,有了沈还练手,眼下她动作还算熟稔,没有惹得蒋正不耐烦。 蒋正低头去看她,她正埋首做事,垂眉顺目,瞧着温婉得紧。家中有个强势的镇宅,这般柔弱好拿捏的娇美人儿别有一番滋味,正是他心底馋了许久的消渴之药。 上方投下来的眼神,炽热而不怀好意。 殷殷佯装不知,有条不紊地伺候他更衣完毕。 娇嫩的双手迫不得已在他腰腹和肩臂间若即若离地游走,等到殷殷停下动作时,蒋正心头的渴已到了极致。 殷殷浑似不觉,只是在去替他整理床榻时,走得越发慢起来,右腿也瘸得更明显了一些。 行那事,恐怕难免压碰到她的腿。蒋正目光在她腿上逡巡半晌,余光又来回瞥了那支木拐几回,慾念灭了又起。 煎熬少顷,蒋正盯着正在理榻的倩影,越发耐受不住,将手中摺扇往案上一搁,上前两步将人打横抱起。 没想到装可怜也不顶用,殷殷猝然受惊之下不由惊唿一声,然而蒋正此刻哪还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径直将她放平在榻上,俯身吻来。 殷殷伸手在他肩头一推,有气无力的,似挠痒痒一般,倒多了几分欲迎还拒的狎昵意味。 蒋正心头愈发得意,殷殷在此刻探出手来,柔柔地勾住他脖颈,与此同时,将右腿悄悄往外挪了二寸。 蒋正不曾留意到她的小动作,只乐得见佳人献殷勤,由着她将他往自个儿身上带。 朱唇近在眼前,蒋正咽了下口水。 殷殷抿唇,心一横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咔擦」一声响起,在幽暗的室内莫名可怖。 比预料当中要更痛一些,殷殷酝酿了好一阵的眼泪适时滑到眼角,她就这么眼圈微红地瞧着他,并不说话。 蒋正这会子还怎生顾得上快活,连忙从榻上下来,扬声唤外间的丫鬟去请大夫,低头见她痛得双眉锁紧,内疚占了上风,明知她腿伤未愈还非要作践她,若他自个儿行事便罢了,自会好生注意。可偏偏美人也中意于他,色令智昏,竟由着她这样放肆。 「家主,我这是骨裂了么?」殷殷眼含春水地瞧他,半咬樱唇。 「你且别哭。」蒋正心下歉疚,只顾宽慰她,「大夫来瞧瞧便知。」他心下也慌乱,「未必有骨裂这般严重,你先别急。即便当真伤着了,咱家里要什么没有,总不至于连区区一点小伤都养不好。」 「嗯。」殷殷痛得连声音都低下去,脸色煞白得骇人。 蒋正心内愧疚,忙凑上去,在她耳边献殷勤:「我立刻派人去将你姨母接回来,你且放心。一会子等大夫来瞧过,你便在这里好生养伤。」 她痛得双目微阖,唿吸渐重,胸脯轻微起伏,蒋正这般近距离地瞧着,復又口干舌燥,半日才将慾念压下去:「等伤养好了,再来跟前伺候。」 第11章 「人家的丫鬟也不见得愿…… 大夫连夜被叫来正院,以为蒋正身子抱恙,哪知榻上躺着的却是跨院里那位,顿知之前的猜测没错,忙尽心问诊,好在阵势虽大,但万幸未曾骨折,只是旧伤復发,并不算得严重。 再看此情此景,也猜出几分殷殷受伤的缘由,医者仁心,况蒋正平素对下也还算仁善,大夫少不得冷着脸叮嘱此伤须静养,万不可再由着性子胡来。 蒋正在旁臊得脸色晦暗,等送走大夫,赶紧进来查看殷殷的伤势。 疼痛过度,殷殷额间腻着一层香汗,蒋正忙拿摺扇替她扇了扇风,见她痛得厉害,也不好再要她挪地儿,又怕无意间碰到她再添新伤,自个儿搬去了东次间,容殷殷在他房里养了几日。 只是旧伤復发,而非当真骨裂,大夫又问诊得勤,小苔也时刻盯着,要装得毫无纰漏实在太难,殷殷才将将能勉强下地,这消息便被递给了蒋正,蒋正自然忙不迭地将她召到书房伺候。 蒋正嫌她那腿扫兴,非要让殷殷给他唱支小曲儿赔罪。 殷殷瞧他神色,知再推拒,恐怕他不会再有耐心与她周旋,但她还需要时间思量逃脱之计,遂清了清嗓,拣了一支从前听丁层云唱过的曲儿唱来。 词曲哀婉,嗓音软嚅,略带靡靡。 虽是旧曲,但的确是一把好嗓。 刚踏入门槛的织金云锦朝靴闻声顿住,邱平见状忙摆手示意不必通传,蒋府众人一早得了薛晗和管事三番五次的招唿,万不可招惹这位贵客,自然不敢不从。 于是等邱平再往前看时,沈还已畅通无阻地迈过门槛,神色如常地负手立在了院墙之下。 这支曲儿只唱了约莫半盏茶功夫便停歇了下来,里头不知客到,也没个正形,蒋正被这把嗓音一催,哪还记得什么大夫的千叮咛万嘱咐,还未等殷殷唱完便猴急起来。 第21页 殷殷腿脚不便,被他困在桌前,只得软声求饶:「奴婢身子尚未好全,家主多担待担待。」 「担待担待!我已担待了你整整十日!」蒋正怒不可遏,再上前一步,「没见过你这般娇气的身子!你今日若还是不从,我少不得要怀疑你是故意了。」 「奴婢不敢。」殷殷身子微往后仰,避开他近在咫尺的气息。 蒋正再上前一步,她不得不双手反撑在桌面上以维持身子平衡,口中仍在周旋:「此处不便,不、不如……回房?」 这当口上,蒋正自然不肯由她,口中浑话一熘烟儿地往外冒:「回什么房?此地才让你知道什么叫快活似神仙。」 蒋正正要上前一步动手,门却在此刻「砰」地被踹开,他不悦地看过去,未及开口斥责,邱平已横刀而至,抬脚便往他膝弯一踹。 蒋正被踹得磕到书案脚上,撞得鼻青脸肿,尔后滑倒在地,寒刃立时横于脖颈。 殷殷趁乱整理好仪态。 沈还缓步进来,目光先一步落在殷殷身上,见她妆容还算齐整,旋即垂眸看向蒋正。 「邱平,不得无礼。」沈还眸中讶色难掩,「本官适才过来,在外间听闻里头污言秽语,想着府上尚在丧期,应是哪个不知数的丫鬟小子趁着主子不在悄悄行这等事,故僭越出手替主人家教训。不成想竟是……多有得罪。」 蒋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邱平致歉收刀,託辞说动手前没认出来是谁,蒋正赶紧灰熘熘地爬起来,草草抹了把被撞出的鼻血,顾不得痛便赔笑说无妨。 自个儿丧期出格的把柄被人拿在手中,蒋正斟酌好半晌才诌出个理由:「今日实有误会,小人不得不为自个儿辩白几句。事实并非沈大人听闻的那样,这婢子在唱戏呢,小人不过帮忙搭了两句腔。」说着瞪殷殷一眼。 殷殷抬头去瞧沈还,他也并不避忌,只这般淡淡地看过来,恍若根本不曾相识,更分毫未把她放在眼中。 他不喜欢听别人说假话,这规矩她知道的,但是……她再瞧了蒋正一眼,拄着木拐上前行礼,顺着蒋正的话道:「大人明鑑,家主所言非虚,婢子正与家主唱《照镜》这齣戏玩闹呢。」 一出强抢民女的戏。 沈还乜她一眼,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的右腿。 似比前几日夜里在致青园所见还更严重了些。 难为她了,一句话既把真相告知了他,算不得对他撒谎,也未得罪蒋正,日后在蒋府也还尚可凭藉姿色得蒋正庇佑。 蒋正忙不迭点头:「正是正是,实数打发时间玩闹呢,决计不是沈大人所想的那样。」 「我所想的哪样?」 蒋正舌头不听使唤,少顷方道:「是小人失言,沈大人勿怪。」 「如此说来,是本官冤枉你了。」沈还个头比他高上不上,这般垂眼看下来,周身清寒,气势凛人,眸底不豫之色难掩,「二位这齣戏唱得过分逼真了。」 蒋正慌不迭道:「这……」末了还是未能说出什么体面话,只得恭维道,「大人明察秋毫。」 「这是自然,还不用你来教本官。」沈还抬脚便走,群青色道袍下摆倏地消失在门外,邱平赶紧跟上。 蒋正方才结结实实地磕在桌脚,这会儿额角鼓起来一个大包,脸上挂了彩,自觉在自个儿女人面前丢了面子,又被沈还撞破这等不守孝道之事,把柄被人捏在手中,哪哪儿都不痛快,见着殷殷便觉晦气,拂袖回房去了。 殷殷执了木拐,缓缓踱出门来。 - 沈还走得疾,邱平迈大步子方能跟上,行至钟萃园中,灵堂仍旧白漫漫一片,不由脚步一顿。 当日从薛晗手上截下的那具女尸已在此停灵十日,蒋府下人对此颇有微词,毕竟蒋源不过才停灵七日,倒让「丁氏」一个妾室的排场和规矩越过了正经主子,于情于理皆不合。 虽说蒋源下葬得快多有怕中毒之事走漏风声的原因在,且眼下刚过完寒冬,冰窖里头倒也府库充实,保存尸体不是什么难事。但茯苓的尸身确实也不能就这么一直放着,薛晗近日已明里暗里派莺儿和戏班的人过来探了多次口风,如何也该给个说法了。 故方才他本来是要去同蒋正商议此事的,谁知临出门前沈还突然说要亲自过去,于是二人一同抵达正院,便撞见了那一场秽乱。 「大人方才为何不治蒋正的罪?丧期淫i乱不说,更悖伦乱礼,按律当诛,罪名一落实,依蒋正那懦弱性子,少不得哭着求着交那人情簿出来保命。」 那人情簿乃丞相薛濂操纵吏部卖官鬻爵结党营私的铁证,记载着每一笔来路不正之财的来源和去处。 蒋源当初帮薛濂操持此事,一是为留下那些捐官之人的把柄,好令其日后唯薛濂之命是从;二则也存了私心,万一将来生了变故,也好留份抄本给他那不上道的儿子作保命符。 为使党羽听话,这人情簿的存在在薛党中人尽皆知,因在庚辰年间始记载录册,还得了一个「庚辰簿」的诨名。但当年蒋源致仕时为表忠心,已将其交由薛濂处置,薛濂见自个儿这些年来已然积威深重,这簿子留着终究是祸害,早将其毁了。 蒋源手里尚存一份抄本的消息,还是他使了大力气才从蒋源从前一心腹嘴里撬出来的。 第22页 但即便得了这簿子,要查证其真假,少不得还要送回京中等待查验,若到头来发现居然是以假乱真,虽说仍可取了蒋正的性命以泄愤,但打草惊蛇不可避免,决心一举拔除薛党的圣上恐怕也会对他的办事能力颇有微词。 是以这一趟,必须保证绝无差错,强逼之策绝不可取。 「你有证据么?」沈还想得深远,却只随口笑道,「人家的丫鬟也不见得愿意背主。」 「要什么证据,大人当场捉姦便是证据。」邱平不屑道,「再说了,什么丫鬟?跟了老子跟儿子,子继父妾……」 「蛮夷之俗」四字还未及出口,沈还一记眼刀扫过来,眼里寒芒一闪而过。 邱平下意识地噤声,意识到惹了沈还不悦,然而他说的确也是事实,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沈还为何发怒,于是迷煳发问:「属下说错了话?」 「脏。」 他声儿极淡,没什么情绪似的。 邱平心口巨石坠下,松了口气:「这种女人能不脏吗?若是当真如蒋正方才所言不肯从,合该宁死不屈一头撞死以明志,纵是贪生怕死,方才也是大好的机会求大人替她做主,却主动替蒋正遮掩,玩的怕不是欲擒故纵那招。」 话音落下,邱平陡地想起前几日夜里致青园的那枝梅花和那盏六角灯,倏地闭嘴。 念他不知原委,沈还没同他计较,目光穿过青瓦粉墙,落在望亭峰上,其上两株梅树仍兀自屹立。 「查过她的来歷么?」 「大人虽没吩咐过,但属下当日将人送回东跨院后便着人去查了,这位丁氏倒是良籍出身,家住城西永安坊。家中只有母亲和姨母二人,如今母亲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姨母则在十日前被蒋家请到府中帮忙照看。只是……」 「只是什么?」 「她这位姨母在定州城中颇有名气,人皆称一声『丁娘子』,风评着实不算好。」 那夜殷殷和沈还共处一室约莫有半个时辰,加上后来沈还的反应,他一时也猜测不到沈还到底中没中这美人计,不敢将话说得太难听,干脆没往下说。 沈还手握住刀柄,「咔哒」一声,刀柄倏地往上抬了一寸,寒凉的光从刀刃上映射出来。 方才失言,眼下邱平不知他何意,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不敢再乱嚼方才那些营中大老爷们儿聚在一起时难避的舌根,只看着他将佩刀拔i出一寸,又退回刀鞘,復又拔i出,退回。 反覆数次后,「咔哒」之声缓慢而沉重地响起,沈还彻底收刀回鞘:「再查仔细些,她家人的底细也一併查清楚。」 他向来不是关心这些事的人。 心中有个大胆的想法唿之欲出,然而邱平并不敢出言验证,只能注视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应了声「是」。 第12章 「治腿伤的药,劳丁娘子…… 既能下地,殷殷自然不敢再占着蒋正的卧房,一早便命小苔搬到东厢房,眼下刚一进门,却见丁层云正坐在外间吃茶,脚步微微一顿。 小苔见她视线落在丁层云身上,忙同她解释:「听闻姑娘能下地了,家主高兴,派人去跨院将丁娘子接了过来,让丁娘子仍陪着您养伤,眼下丁娘子才刚到。」 「既如此,去看看随身物件可有遗漏,一併收过来。」 等小苔领命出去,她细看了丁层云一眼,没见有什么异常,料想当晚应当没受什么苛待,也没打招唿,自个儿进了里间。 丁层云也不恼她无礼,自行跟进来,瞧她面色不大好,正要说话,殷殷却先一步将木拐往旁一搁,道:「咱得想个法子,赶紧逃出去。」 丁层云微怔:「你方才没给他?」 殷殷惊魂甫定,没心思去想她是如何看出来的,老实道:「被致青园那位给搅黄了,否则今日必逃不过这一劫。」顿了顿,又接道,「蒋正觉得他为了我差点和薛晗闹掰,不得手必然不会罢休,再留下去,不知他还能干出些什么来。」 「跟了蒋正也挺好。」丁层云在南窗下坐下,「你这副皮囊在,家中又无权无势的,少不得被人惦记,早些跟了蒋正,蒋家还能庇佑庇佑你,不必过那苦日子,还能照拂你娘,有何不可?」 殷殷没说话。 「蒋府这位据说耳根子软得很,便是不想一辈子跟了他,眼下让他痛快一时,之后吹吹枕边风,拿点银钱一拍两散不也挺好?」 「如果能逃得出去,我为何要作践自个儿?」殷殷语气难得波动了一下,「何况这是大逆不道,这事我做不来。」 丁层云冷漠地「哦」了一声。 殷殷自问没有她这份洒脱和逆来顺受,也深知彼此不是同道中人,再同她说心里的计较也无益,转而问道:「你那晚去致青园了吗?」 不料她突然岔开话题,丁层云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忙将当日情形说与她听:「自然去了。不是说要托个人回去瞧瞧你娘,瞧你整日忧心忡忡的,我便过去了,谁知去打听了才知那晚唱戏的竟是蒋府原本家养着的戏班子,新请进来的徽班还在俟园排戏,便又改道去了俟园,回程时被护院撞见了,被扣了一晚。蒋正第二日天不亮便派人来将我领回了跨院,不过也不让我过来见你,没法子当面跟你说。」 「你去的时候路过钟萃园了?」 「我就是从钟萃园过去的,这路最近。」丁层云不明所以。 第23页 「那灵堂里躺着的姨娘『丁氏』,你知道是谁吗?」 丁层云摇头。 「是贴身伺候了蒋源快五年的丫鬟,被人扣着脑袋撞在棺上的。」提起当日血腥场景,殷殷仍后怕不已,不由闭眼,声音也带了丝轻颤,「你没见过,不知道人这样撞一下,不会当场断气,但脸上皮肉已经完全模煳了,看着就像一摊红色的烂肉……手脚也还在耸动……」 丁层云后脖子像是钻进了一阵凉飕飕的风,身子莫名瑟缩了下,道:「难怪小苔说你夜夜做噩梦。不过你可快别说了,这太渗人了。」 「她明明不是必须要用这法子遮掩,即便非要如此,也可以私下处置,非要当着我的面杀了她,无非是想要给我个下马威。」殷殷苦笑道,「告诉我,若惹怒了她,这就是我的下场。」 「蒋正瞧着不像这般凶神恶煞的啊。」丁层云直犯嘀咕。 「不是他。」 「是谁?」丁层云话刚出口,已自个儿琢磨出答案,「他那夫人?」见她默认,又嘆道,「早听说薛氏容不得人,多年没个一儿半女的,蒋府也从未进过新人,不想手段竟是这般厉害。但……你若跟了蒋正,蒋正总不至于让她这般欺你吧?」 「蒋正惧内,拿她没办法。」殷殷扶着榻沿坐下,将裙裾掀起些许,给她看肿胀得厉害的小腿。 丁层云上前查看一番,见肿胀得厉害,关节处更是肿如馒头,急道:「怎比前几日还要严重些?小苔这丫头也真是,见了我也不提你的伤势。」 「不是。」殷殷摇头,「是蒋正非要行那事,我故意弄的,只是这回不知为何,明明伤得不重,却老是肿胀难消。」 丁层云再去瞧她伤势,肿如充水,试探性地伸出一指去轻轻触了下,立时便凹陷进去一个指印,又去瞧她眉眼,经了方才那荒唐的一遭,脸色也实在差得厉害,身子尚在微颤,动作先于意识一步地上前将她搂进怀中,连连抚她嵴背替她顺气:「原来我的儿在这蒋府受了这般多的苦,还不肯同我说,是我这个做姨母的不是。」 殷殷呆呆地侧头去瞧她。 她记得前不久,她还在和丁层云吵架。 那时丁层云故意冲着母亲的房间埋怨:「家里银钱给你们娘俩儿败了个精光,不如别治了,早死了算了,免得拖累大家。」 她怕娘亲从昏迷当中惊醒,听到这话堵心,惹得病情恶化,说往后断不会再花她一钱银子,以前花掉的也会如数还给她,叫她闭嘴。 丁层云便嘲讽说:「你拿什么还,靠出卖皮相么?」 这话说得难听至极,如鲠在喉,后来她刻意在西市搭上了蒋家的线,成了这门亲事,但这话始终像一根刺堵在心里,是以那日她刚退烧醒来,就用这话反呛过丁层云。 当日上喜轿前,她不得以将娘亲託付给丁层云照顾,蒋府给的聘礼自然也一分不剩地全给了出去。丁层云得了那二十两银子,喜笑颜开地送她走。 原以为以后也就是她在蒋府安生服侍蒋源汤药,再将月钱送回家,劳丁层云照看娘亲,先将眼前的难关挺过去。蒋源都这把年纪了又沉疴缠身,他俩连夫妻之实都不会有,等日后等蒋源过世,按例她应该会被遣到乡下庄子上去住,到时再将二人接过来,一家也算团圆,或者到时再做其他打算也可。 怎料后来出了一连串变故,蒋正又莫名接了丁层云进府,进府之后她俩倒是不再日日吵架了,丁层云也还愿意看在和娘亲的情分上去帮她探探消息。 哪知……眼下这份疼惜是装不出来的。 她进蒋府这些时日,受过不少刁难,也面临过生死困境,但一直还算冷静,从没有哪一刻像眼下这样,近乎茫然失措,不知道是不是该推开眼前人。 丁层云总算意识到自个儿方才做了什么,想要撤回手也已晚了,干脆侧头去瞧她,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想到她这么多年从没和自个儿服过软,今日却没有排斥,想来在这蒋家是真吃了许多苦头,又心疼又怜惜,出口的却是一句埋怨:「我来蒋府也这些时日了,你为何什么都不肯同我说,这般要强做什么?」 毡帘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殷殷推开她,起身整理仪容,压低声音说:「告诉你得你两句讽刺么?」 见丁层云瞪她,又补道:「但今日再不告诉你,怕你还要劝我跟了蒋正,懒得再和你浪费口舌。」 「你还不知道我这张嘴,你真铁了心不肯,我还能逼你不成?」丁层云作势要去捏她的腮帮,「你再同我顶嘴,我真撕烂你这张破嘴。」 殷殷侧身躲开,敛了神色,郑重道:「蒋正肯定不会就此作罢,得抓紧时间了。薛晗请进来的那个徽班是外地来的,受蒋府威慑小,就是很好的机会。」 「你先安心养伤,我去探探。」 - 二鼓刚刚过半,丁层云便已在致青园通往俟园的最隐蔽的一处石径上候着了。 殷殷今日话说得重,她平素虽也时常和她这侄女儿说些诨话,但知道殷殷的性子,更知道以殷殷母亲的习性,若真叫蒋正得逞,悖伦的罪名如山一般扣下来,不说万一东窗事发按律当诛,也不论殷殷自个儿会如何,恐怕都会逼得殷殷自行了断。 蒋正赠给殷殷的妆奁叫她偷拿了一小半过来,揣在怀里沉甸甸的,压得心情也沉重起来。 第24页 她心下着急,隐在竹林后头,四下探看。 好在自出殡之后,蒋府虽大门和二门把守得极严,但为防影响主子们活动,内院护卫未曾增加太多,殷殷又从小苔那里套出了不少护院换岗的规矩,她上回来对此不熟悉,不幸被护院拿下,但二回熟,又得了殷殷消息的襄助,这回倒还颇算得心应手,没出什么岔子。 候了一刻,戏班子终于从致青园那边过来,丁层云以一颗宝珠问路,约得班主叙了半盏茶的话,又将怀中藏着的珠宝奉上,以翻倍的事成报酬约好待戏班子出府之时,将她们二人藏在马车夹层之中偷运出府。 丁层云得了班主的承诺,愁容消去不少,不敢再像上回一般绕远路,只小心翼翼地从致青园外借道,从钟萃园返回。 哪知刚至致青园附近,便见着面前直楞楞地杵着一人,里头住着的是哪位贵客她自然清楚,登时吓得步子一顿,又强自镇定地问道:「这位爷有何贵干?」 邱平盘问了几句,话里话外对她和殷殷的底细掌握得极为清楚,丁层云知扯些不相干的谎无用,便託辞说来找戏班子的人帮忙去瞧瞧殷殷母亲。 此话尚算可信,又不是什么大事,也算人之常情,邱平没再继续深问。 丁层云虽纳闷儿他为何会对这些信息知晓得如此清楚,但他既非蒋府中人,此事本也与他无关,料想他应该无意多管,便要告辞。 邱平拦下她,并不闲话,径直递给她一个冬青釉小瓷瓶:「治腿伤的药,劳丁娘子转交。」 丁层云一愣,便见他直接将药瓶塞过来,随即返身进了致青园中。 治腿伤的,劳她转交,那还能是给谁的? 她还说这人怎会如此清楚她们的底细,原又是为了殷殷。 她念叨了一遍院中贵客的身份,低低嘆了口气,殷殷这张脸啊…… 才刚定好脱逃之计,眼见着胜利在望,丁层云生怕又招惹上另一个蒋正,节外生枝再生事端,赶紧将药瓶揣进怀中,疾步往回走。 第13章 殷殷在原地驻足了足足盏…… 蒋正第二日午后让人过来传话,让殷殷去趟含汀榭。 她到的时候,里头管弦丝竹之声泠泠地淌出来,偶尔夹杂着几句不入流的话。 小苔被拦在外头,她只好自个儿慢慢走至水榭当中。 有举止轻佻的舞姬在前勾着,蒋正瞥了一眼她的伤腿,顿觉无趣,额上的包甚至也又隐隐作痛起来,只觉得叫她过来反而扫兴,但人都来了,再赶回去也是下人脸面,只好叫她坐下来陪着喝上一盅。 殷殷瞧出他今日没那等意思,游刃有余地同他周旋了一阵。 半个时辰过后,管家在外头提醒蒋正,说薛晗前几日就派人过来知会过,今晚要约见知府,万不可误了出门的时辰。 殷殷闻言松了一口气,蒋正却因近日连连堵心,烦躁不堪,更不想顶着一张伤脸去见薛晗,恶言将管家逼得噤声。 小半个时辰后,外头传来管家亲自通传的声音。 声音未落,薛晗已掀帘进来,面带怒气地环视了水榭一周,目光直直落在蒋正身上,见他脸上竟挂着彩,冷着脸叫管家回话。 管家不敢隐瞒,忙将昨日之事隐晦地说明了。 听他行荒唐事不说,竟还被沈还当场拿住了把柄,并且还不知会她,令该打点的礼数都落下了,今日更连正事都敢耽误。薛晗登时怒意更盛,语气中含了几分嘲讽:「夫君不知等会儿要去赴知府大人的宴?这会子在这儿做什么呢?」 一旁歌伎舞姬早跪了一地,殷殷拖着伤腿跪在一侧,将头埋得极低。 蒋正酒早醒了,神智回笼,忙解释道:「不过听个曲儿,夫人何必动这般大的肝火?况且热孝期内,咱们也不适合出门见客不是?」 「你以为我愿意孝期出门见客?若非沈还那厮非拖着那事不处理,我会犯忌讳去见知府,求他在旁帮忙说说情?孝期见客也是冲撞了人家,我花了多少心思投了多少银钱问路,才让人家愿意看在我爹的面子上,在外头酒楼同咱们见上一面,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听曲儿?」 薛晗怒极,抬脚就要踹翻一旁的楠木筝,余光却忽地瞥见了一旁的殷殷,双眼微眯:「我说是哪个贱婢有这般面子呢,勾得你们爷乱来冲撞了贵客不说,今日还误了办正事的时辰。」 「既有这等本事,合该再练练,趁着尚在热孝期内,哄得你们爷喜欢,也好赶紧抬了你做妾,免得无名无分,委屈了自个儿。」她看向蒋正,又看了殷殷一眼,吩咐莺儿,「正巧我前几日得了副鹿角爪,去拿来。」 莺儿呈上来的是副带倒刺的拨片,蒋正瞥向殷殷那细嫩葱白的手指,虽他这两日着实嫌她晦气,但到底是惜花之人,忙解释道:「我不过是怕人家忌讳,想着人家也不愿意这时候见咱们,不如就托人带份厚礼去传个话就得了。」 「托人?府上的人哪个没戴孝?你还想闹得外人知道?」 她连连发问,一声高过一声,蒋正被震慑到,嗫嚅道:「我随你去就是了,倒也不用这么生气。你若实在要撒气便沖我来,何苦为难一个小婢?」 「在你心中,我就是这般容不得人的小人?」薛晗闭眼,长唿出一口气来,「你坐拥美人这些时日了,我说过你一句不是?若非你耽于美色误了出门的时辰,我也不必寻到此处来。」 第25页 「管家,」薛晗提高声音喝道,「送你们爷去更衣。」 蒋正还要再说话,见薛晗狭长双目含怒看过来,登时不敢再言,一跺脚出了水榭。 薛晗遣散众人,让各自去领罚,水榭中一时只剩了殷殷。 莺儿将装着鹿角爪的红木盒子扔到殷殷跟前:「还不快些。」 心知薛晗根本容不得她辩驳,殷殷拾起鹿角爪,膝行至楠木筝前,敛袖抬腕。 「请问薛夫人是否在此处?」水榭外忽地传来问话之声。 殷殷动作一顿,薛晗亦随之看去,莺儿问:「何事?」 那人禀道:「邱长随请薛夫人到钟萃园一叙。」 薛晗听闻钟萃园之名,知是沈还要提处置茯苓之事的话了,也顾不得晚些还要去赴宴,更顾不上这头的小事,忙道:「还请邱大人稍待,妾身马上到。」 那人领命回去回话,薛晗吩咐道:「好生练上一个时辰,等你们爷高兴了,自有你的好处。」 殷殷抬眼,撞进她怒意未消的双眸中。 薛晗带着莺儿前往钟萃园,小苔方才未在水榭里头伺候,侥倖未受薛晗苛责,忙进来扶殷殷,殷殷抬手阻道:「别多生事端,夫人要罚,我一个婢子又哪敢不听?」 「可姑娘不是寻常婢子啊。」小苔瞧见那鹿角爪,直犯哆嗦。 「无妨。」殷殷抬腕,却再次被人阻断。 竹帘被人揭起,来人一身玄色劲装,脚上那双云锦朝靴上以金线暗织八宝图,昭示着来人非比寻常的尊贵身份。 殷殷顿住动作,却不敢抬眼去瞧他,只得僵着身子装作不知,连手都忘了垂下。 「还不肯起?」 沈还垂下眼帘,见她挺直的嵴背,不由笑道:「架子大到要本官亲自来扶你?」 这话里的戏嚯显而易见,殷殷收回手,不卑不亢地道:「夫人处置内院之事,做奴婢的断没有忤逆的道理,还请大人见谅。」 小苔原本不知他的身份,现下听两人对话,又打量了几眼他的装束,猜出是致青园那位贵客,忙道:「沈大人既让您起来,您就赶紧起吧。」 「起了怕薛夫人罚你,不起也不怕我治你不敬之罪?」沈还颇觉好笑,掀袍在一侧石凳上坐了下来。 殷殷思虑再三,老实道:「大人是明理之人,不会因这等小事便仗势欺人。」 实话是,他虽也仗势欺过她,但也答应过保她的命,得罪他应该不至于丢掉性命这般严重,但得罪薛晗,恐怕真有性命之忧。 沈还失笑:「还不如个小丫鬟懂事。」 小苔闻言,连忙将殷殷扶起。 「你先出去。」 虽然不妥,但小苔不敢招惹贵客,听令出了水榭,只是见方才还在外头的护卫不知为何突然全无踪影,又想起方才二人略显微妙的对话,没忍住又回头看了殷殷一眼。 水榭临池,四面通风,虽有竹帘遮挡,但临水一面的帘子并未放下,殷殷在此处已停留得太久,身上浸了寒意,下意识地往圆柱后靠了靠,遮住了湖面上吹来的凉风。 沈还看过来,只垂眸盯着她的手,淡声道:「给我瞧瞧。」 这话自带三分熟稔,殷殷迟疑须臾,终究还是老老实实递出双手。 毕竟是外男,先前还那般戏弄过她,她心里颇不是滋味,手指蜷曲着,并不肯让他看完全。 沈还径直捉过她手腕。 殷殷被这动作惊骇到,抬眼去瞧他。 他却并不在意,只垂眸注视着这双瓷白胜雪的手。 沈还将她五指摊开来,粗粗扫了一遍,见十指皆还完好如初,心内莫名松了口气,又仔细打量了一眼,掌心并不如之前所见的手背那般细嫩光滑,反倒有几处薄茧,想来也非完全不沾阳春水。 这动作实在过于亲昵,殷殷立在他身前半尺处,耳根逐渐烧起来,面色都窘了几分。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沈还略阻了一阻,见她模样实在窘迫,放开她手,揶揄道:「算你走运。」 殷殷迅疾抽回手,藏进袖中,才道:「亏得邱长随恰巧遣人来找夫人,托邱长随的福。」 沈还哂道:「难道不该谢本官?」 殷殷抬眼看过来,方才自他这般巧合地出现时就浮起的那个念头越发被放大,到眼下他说出这话,可以断定方才传话之人也是他遣过来的,心里那个念头几乎已经板上钉钉地要被证实,可她万不愿这是真的,躲一个蒋正便已很难,若是眼前这位权势滔天的天子近臣,她又如何能躲得过? 殷殷佯装不懂:「也谢大人,若非大人碰巧出现在此,奴也难逃此劫。」 见她装傻,沈还偏不让她如愿,径直道:「腿伤好些了么?」 殷殷沉默了好一阵,才道:「劳大人挂念,尚未痊癒。」 「让我看看。」 他面色无异,似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但殷殷心内惊惧,伤在腿上,如何能给他看? 「我不是蒋正。」 不如蒋正色令智昏,能轻易煳弄。 她明白他的意思,可要让她当真如此做,亦是不能。 他不催促,只沉默着看向被风吹皱的湖面,大有她今日不照做便走不出这水榭的意思。 殷殷不说话,他便执起一只青花缠枝莲纹茶杯,却并不斟茶,只把玩着空杯,待倦乏了,又往水榭外头望去。 第26页 日头西垂,将天幕染成深深浅浅的金黄,偶有光线从厚厚的云层缝隙中泄下来,将整片湖面也染成金色。 殷殷一直低垂着头,目之所及,只有他脚上那双云锦朝靴,此番却不知怎地,听他莫名笑了一声,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 他嘴角噙着尚未消退完全的笑意看来。 殷殷莫名被晃了一下,终于接受胳膊拧不过大腿的现实,迟疑着将裙裾掀起寸许,露出小半截小腿。 沈还看过来,双腿莹白却不细嫩,仍旧高肿着,又看向她放在圆柱旁的木拐,面上蕴着薄怒:「给你的药为何不用?」 「大人给过奴药?」 沈还面色罕见地僵了一下,沉默片刻,才道:「昨夜你姨母过来,让她给你带了伤药。太医院精心研制的药,敷上两次消肿自不在话下,怎还会这般严重?」 殷殷愕然,不知为何丁层云未同她提起此事,却继续装傻充愣:「姨母她又去致青园做什么?惊扰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毕恭毕敬的语气,却径直略过了他送药这个关键信息。 沈还被她气笑:「託辞说上回去我那儿寻戏班子的人没寻到,仍是想托人去瞧瞧你娘亲,故又去了一趟。药呢?」 他再次发问,殷殷无法继续装傻,但昨晚丁层云行事顺利,兴许只要再待上几日就能随戏班子出府了,她万不愿在此刻节外生枝,遂冷硬道:「多谢大人费心。可能姨母回来较晚,奴已歇下,便未转交。」 太过疏离客气的语气,甚至没有提一句待会儿回去再问问她姨母。 何况这都已快至酉时了,昨夜未及转交,今日呢?恐怕就是不想用而已。 他自认已经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 她既不识抬举便罢了,他没再出声,起身出了水榭。 小苔正在外边儿彳亍,见他出来,连忙往里看去,见殷殷神色如常,心下才松了口气。 「送她回去。」沈还神色如常,语气却冷得像初春冻河里的冰渣子,「薛夫人那边问起,只回本官恰巧来此歇息,嫌筝声扰人,将人遣走了。」 小苔没有心思细想他如此作为的缘由,赶紧应下,进水榭扶了殷殷出来。 殷殷注视着日光下那个愈行愈远的颀长背影,在原地驻足了足足盏茶功夫。 第14章 「若能攀上沈还…… 薛晗晚间赴宴回来,在车上便开始眩晕作呕,蒋正碍于邱平下晌的话不好将她一人丢下,只得陪着去了她院中。 谁知薛晗因回来时吹了凉风,又起了高热,蒋正怕冷落了她,连孝期分房的忌讳都顾不得,让人伺候着在西次间歇下,好亲自守着。 到了后半夜,薛晗迷煳间醒来,听闻窗外风声作响,忙唤莺儿。 莺儿在南窗下睡着,闻声赶紧应道:「夫人醒了,可要喝点热水?」 见薛晗点头,忙斟了一杯温水送至榻边,薛晗饮下润了喉,本想说句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问:「家主呢?」 「家主担心夫人身子,没回正院,现下在次间歇着呢。」 薛晗握着空杯的手指用力,捏得指尖泛白:「成亲这么多年,你瞧他对我可曾有过半分真心?这起子窝囊废,自个儿不成器,便巴不得妻妾全都出身卑贱,好让他们肆意拿捏,娶我……」 她嘴角噙着无奈的笑:「在他眼里,只不过伤了他那点儿可怜的自尊。担心我?岂非笑话?」 莺儿绕过百宝阁,悄悄往外间一觑,见蒋正睡得正熟,这才劝道:「夫人这说的哪里话?若非当真担心您,家主怎会连守制的忌讳都不顾,亲自在这儿守了一夜呢?」 「忌讳?」薛晗冷哼,「你瞧他守过半分忌讳么?亲爹尸骨未寒,就能在灵堂里搂着他爹的女人快活,也不怕亲爹死不瞑目。只可怜他爹为他这宝贝儿子算计了一辈子,倒没料到他这宝贝儿子竟是个十足的不孝子,连自个儿亲爹的死因都懒得追查。」 「家主这是知道,万事都有夫人操持呢,夫人定会让整件事水落石出的。」 「放他娘的屁。」薛晗将茶杯递给她,「我可没心情帮他查案,横竖这事的风声也没泄露出去。」 薛晗探出手来,莺儿会意将她扶起,行至百宝阁后,薛晗注视着次间榻上酣睡的男人,半晌没有出声。 谁年少时还不曾满心期待过一个会疼人的夫君和一段和美的姻缘呢? 初成亲那几年,他们两人也曾如胶似漆琴瑟和鸣,后来为何变到了眼下这地步? 仔细想来,是从父亲无意间发现蒋源存有二心,私底下竟还留了份抄本,要她不惜一切代价拿到,而公公和他则不知为何对她存了戒备之心开始的?还是从她成亲数年无所出,而他的眼神开始逐渐流连在府内外的莺燕上开始的呢? 公公病笃,丈夫懦弱,她只身撑起这个家,将自个儿从一个偎在丈夫怀里撒娇的新妇逼成一个说一不二甚至称得上心狠手辣的强势主母,换来了什么? 只换来了他再也不愿同她亲昵,日甚一日的自尊心作祟,以及由此而生的嫌恶。 她闭眼扶额,睫下藏着深深的疲倦:「莺儿,那簿子的事查得如何了?」 「按夫人的意思,不报官便不必官府插手,咱们能以老爷生前惨遭毒手为由亲自彻查府内一应人事,现下已以此为藉口查验了半数园子,尚无所获,但好在这理由足够有信服力,家主未曾起疑。」 第27页 「再催催,尽快拿到那本簿子,咱们回京去吧。这种男人……实是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莺儿愕然,将旧日称唿也叫了出来:「姑娘此前不说怕家主起疑心,慢慢来么?」 「还能慢慢来么?」薛晗额上冷汗涔涔,「今日邱平的话你还没听明白?」 莺儿回忆着午后钟萃园中的那一场交锋,邱平话里话外只说,仵作验尸说女尸生前曾遭苛待,如果那具尸体真是所谓的蒋源妾室丁氏,那便是屈打成招迫人殉葬,在官府早禁了殉葬之俗的当今,这无疑是个滔天罪名,而如果不是丁氏,等见了官,这齣戏就更精彩了。 说来说去,总归没提过这是自尽。 蒋正今晚愿意在她这儿歇下,多半也是听出了几分邱平的话外之意,想求她妥善处理此事的缘故。 「听邱平这意思,沈还必然要小题大做,到时候见了官,丢了府上名声不说,此事可大可小,若真将府里闹得天翻地覆,恐怕也腾不出手来办这簿子的事。」薛晗自言自语地琢磨起来,「只是不知为何他非要对这等小事如此较真,明明是自杀他杀都说得通的事,本可睁只眼闭只眼。」 莺儿直犯嘀咕:「会不会也是为了那簿子来的?」 「这事他应该不知道才对,爹爹怕再生事端,没告知过旁人,前几日来信也未提及此事,只说能拿到就行,也没催促,京中应当并无异常。」薛晗摇头,「况且昨日邱平也说,等再隔几日北边儿雁山上的积雪融化得差不多,官道清理出来后,他们一行便要动身返京了。若是为了这簿子来的,岂会空手便归?」 「如果不是特意为此而来,那无非是另有所图,总不能是他沈还为官清正非要替天行道。夫人要不派个人去探探那姓沈的的意图,也好思量后续的化解之法?」 「咱们家里的戏倌儿连沈还那厮的身都近不了,怎么探?」薛晗瞪她一眼,「你不也没成事?」 莺儿脸一热,略一沉吟,试探道:「新请进来的徽班是外地来的,也不能信,夫人要不派正院那位去试试?」 薛晗侧目,莺儿忙将今日含汀榭中发生之事与她细说了:「沈还一来便寻了由头将护院都遣走了,这消息还是远处的暗哨递过来的,虽不知两人说了什么,但二人同在水榭里头待了盏茶功夫有余。奴婢晚间遣人去问过小苔,小苔说是沈还恰巧到那儿歇息,嫌筝声扰人将人赶走了。」 薛晗眉头微锁,思及管家也说,昨日蒋正欲行荒唐事,也恰巧被沈还撞了个正着,还因此被邱平出手教训了一通。 沈还是何等人,接连两次巧合……恐怕便不是巧合。 薛晗略一思索,觉得此话未必没有可能。 莺儿见她不做声,以为她不认可这想法,遂改问道:「既非如此,又让那贱婢躲过了责罚,夫人还要追究么?」 「我和她计较什么。」薛晗一摆手,「你瞧我和蒋正如今可还有半分情分?值得我没事便自降身份同她吃味。她既目睹了茯苓之事,等蒋正腻歪了,我自会赐她一杯毒酒了事,但我平素理她做什么。她若今儿个不勾得他连正事都不顾,在下人面前给我个没脸,我也懒得教训她。」 「倒有几分本事,让那窝囊废只将眼睛长在她身上不说,还能搭上沈还那厮。若她和沈还之事是真……」她说着双眼微眯,「上回邱平说沈还好的是不是就是这一口?」 「是,邱平说的那三点,倒是全都对得上。」 薛晗人愈发虚弱,缓缓扶着莺儿的手坐在榻沿:「明日把人带过来回话。」 - 翌日午后,薛晗身上的不适减轻了些,反倒是蒋正有求于她,上午鞍前马后地忙活了好一阵,午间觉得睏乏,便在次间睡过去了。 薛晗见他睡得熟,派人去传殷殷过来问话,因她带病不便外出,又要避开蒋正,便挪到后头倒座房见了殷殷。 殷殷到时,薛晗见她过来,淡淡一笑:「昨儿的筝练得如何了?」 小苔分明告诉过她,莺儿昨日已遣人过来问过,眼下薛晗又问起,多半是要问罪的意思,殷殷垂首,恭谨答道:「昨日扰了贵客,故未……」 薛晗打断她,笑说:「昨儿在外头,沈大人能救你。前日在正院,沈大人也有见家主的由头去替你解围。眼下在女眷内院,沈大人恐怕不便到此处来,我若要教训你,你有法子逃脱?」 殷殷将头埋得越发低:「夫人说什么,奴婢听不懂。但若夫人要教训奴婢,奴婢自当领罚。」 「是么?」薛晗转着腕上的玉镯,淡笑道,「偏我今日并不想教训你,只想赏你。」 殷殷一愣:「无功不受禄,奴婢不敢。」 「你想要什么?」薛晗收起嘴角的浅笑,「想给家主做侍妾?若是想,趁着还在热孝期内,今儿我便做主让你过了明路,就以茯苓的身份抬了你做妾,茯苓家里自有我来打理。」 「夫人有话直言,奴婢惶恐。」殷殷自然不能信她的话,她见过薛晗最狠厉的一面,深知薛晗并非善人,无论嘴上说得多好听,断也不能信。 「沈大人当真瞧上你了?」薛晗直楞楞地盯着她,不肯错过她脸上的任何细微表情。 然而殷殷躲闪了一下,将头埋得更低:「奴婢卑贱之身,岂能入贵人的眼。」 这点动作没能逃脱薛晗的眼,薛晗彻底敛了脸上的笑意,看向莺儿:「她那姨母呢?」 第28页 「已传过来了。」莺儿招手叫带人进来。 丁层云是叫人绑过来的,嘴被堵了个严实,殷殷没法问她,只能看向薛晗:「夫人这是何意?」 薛晗微抬下颌,莺儿叫人押进来两个护卫,那俩护卫一见薛晗,忙不迭边磕头边交代:「夫人息怒,小的们前些时日晚上在跨院当差,这位丁娘子非拿金钗来收买小的们,前日夜里又故技重施,还望夫人念在小的们已将赃物交出,饶小的们一次。」 莺儿接过护卫呈上来的金钗和东珠耳珰,殷殷随之看过去,认出其中那支金钗乃丁层云那日从她那儿拿走的那支,心跳顿时滞了一下。 果然,莺儿取帐册出来,细细对过制式和器物身上纂刻的小字,向薛晗禀道:「回夫人,是年关时知府夫人送来的。」 戏唱到此处,殷殷会过意来,敛下诸多思绪,平静地看向薛晗:「夫人想听什么,奴婢定当知无不言。」 「方才让你说,你偏不说实话,此刻我却不想听了。」薛晗摆手示意将护卫带下去,「敢在府上行盗赃之事,人证物证俱在,我要秉公处罚,家主也不敢说我一句不是。」 薛晗一递眼神,身后候着的婆子立即上前一步,将一粒丸药餵到丁层云口中。 事发突然,殷殷完全来不及阻止,只能赶紧凑到丁层云身侧,单手扶着她手臂替她稳住身形,另一只手连连去拍她嵴背,想迫她吐出来,却只见她脸色登时铁青,口中含煳不清地嚷着些什么,而手臂上被麻绳勒住的地方已瞬间凹陷,皮肉溃烂,缓缓淌出血水,浸透衣袖,留下一片脏污。 殷殷骇得眼睛微微瞪大,好一阵后才终于反应过来,将丁层云虚虚揽在怀里,双手绕到她身后解开绳结,再将人放平在地上。 丁层云口中喋喋不休,殷殷将耳朵凑到她嘴边,才听清她在不住喊疼。 殷殷勉强找回冷静,抬头看向薛晗:「夫人这是什么药?」 「你只需要知道,每日需服一剂药缓解,否则便会肌肤溃烂,逐渐化为一摊腐水,生前所受之痛苦也会令她心甘情愿一死以求解脱。」 殷殷侧过身子去瞧丁层云,瞧见她因额上的虚汗和苍白的唇色,深深吸了口气,迫自个儿平静下来:「夫人想听什么?还是要奴婢做什么?」 「还算聪明。不过我说过了,方才赏你敬酒你不肯喝,眼下我不愿听了。」 「今晚送你去致青园伺候,沈还对你到底是什么态度自然明了,用不着我在这儿浪费时间听你说假话。」 「若能攀上沈还这根高枝,也是你的造化。只可惜我从来不信什么利诱,毕竟我能给你的,沈还也可以给你。」薛晗将茶杯搁在案上,笑说,「但这毒,恐怕沈还也没见过。你姨母这条命,他恐怕给不了你。」 「你能探回来多少消息,便能为你姨母续多久的命,也能令她少受些痛。」 薛晗起身,出门之前回望她一眼,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你大可试试,就一日功夫,是求沈还想法子帮你寻解药快,还是你姨母没命得快。」 第15章 「欲迎还拒算你…… 戌时,致青园明间中,邱平向沈还禀明查探回来的消息:「蒋府其余地方都翻检过了一遍,没有那簿子的踪迹,眼下只有薛氏那院子未曾查过,但蒋源想来不可能把这簿子交给薛氏,那院子里护卫多,属下觉着没必要打草惊蛇,特来请大人的意思。」 「明日寻个由头把薛氏引出城去几日,好生查查,不可放过一处。」 邱平应下,又提起另一事:「前日大人让细查那丁氏,有消息了。丁氏母亲得的是急症,苦于没有银钱延医,正巧蒋府准备替蒋源纳妾沖喜,那丁氏长相过于明艷,蒋府本看不上,但八字合下来却在待选里头拔得头筹,蒋源病得厉害,蒋府也是病急乱投医就让人进了门。只是有一事怪异,那丁氏随的是姨母姓,她母亲姓张。」 沈还执杯的手微微一顿:「不是她亲姨母?」 邱平摇头:「不是。说是什么绕了九曲十八弯的亲戚,算是张氏出阁前的手帕交。当日张氏守寡,族人吃绝户,带着孤女活不下去,迫不得已来投奔那丁娘子。张氏的夫家不在定州,那头的消息尚需时日查探,但眼下母女二人已在定州长居五年了,应当没有特别可疑之处。另外户籍之事,那丁娘子风评自来不好,想是用了些法子替丁氏录的黄册。」 见沈还颔首,邱平犹疑片刻,大着胆子道:「不过是个女人,查下来也还算是个底细干净的,前日咱们在正院听了一嘴,蒋正也还没得手,尚是清白身子。大人好不容易瞧上一个,若当真喜欢,同蒋正提上一句便是,他岂敢不乖乖奉上?」 沈还哂道:「人家自个儿不愿意,我何必去讨没脸。」 邱平不敢置信:「还能有女人不愿意?」 沈还垂下眼帘,余光瞥见院中忽地明亮了几分,知是戏班子到了,示意他出去:「让小点儿声。」 「知道了,您先前便吩咐过了。」邱平应下,出去寻乐子去了,然而不过须臾,人又重新立在门帘外头,试探问道,「大人要不出来瞧瞧?」 手下弟兄一领差事便是数月回不得家,抱不了妻儿,只要不干出强抢这种出格事,对于底下地方官或乡绅富户进献上来的人,他向来睁只眼闭只眼。毕竟也是各取所需,那些贫贱出身的女人若能攀上他手底下这些人,运气好些的可以自此过上富庶日子,差些的也能得丰厚赏银,赎身还是改善日子或帮衬家里便凭各自意愿。两厢情愿的事,他犯不着阻止或掺和。 第29页 但他素来不参与这些事,邱平也自觉得很,从不会叫他。眼下这般鬼鬼祟祟欲言又止的行径实在是奇怪,他起身披上薄氅,跟到外院。 戏已开唱,今儿换了崑山腔,声儿更小些,夹杂着的下流话便时不时地在靡靡之音的间隙声里传出来几句。 沈还立在支摘窗下,抬眸往里看去。 角落里,殷殷半抱琵琶,垂首拨弹,明艷的五官半掩在琵琶后头,更添几分清寂,与周遭此起彼伏的调笑声格格不入。 「蒋府这些人还算个有眼色的。」邱平在旁乐道,「大人方才还说人家不愿意呢,岂非会错了意?」 「叫她过来。」沈还撇下一句,自个儿回了内院。 「好嘞。」邱平高高兴兴地将殷殷引进明间。 殷殷立在抱厦里,踌躇了片刻。 昨儿在含汀榭,他显然对她的装聋作哑动了真怒,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便拂袖而去。眼下她又来示好,恐会令他觉得她故作清高实则下贱,他这种身份地位,美人自然享之不尽,未必会再接受她这等虚伪之徒。 但姨母那头……说起来,昨日还觉得他对她起了几分心思令人犯难,今日却是她巴巴地来求已对她生了厌恶的他垂怜于她,以求不要被他赶走。 殷殷抿唇脱掉外头的褙子,立在地屏前柔声问:「邱长随命奴来给大人唱支曲儿,大人可愿……」 话未说完,里头传出来一声清冷的「可」。 殷殷长吸一口气,迫自个儿冷静下来,绕过地屏进了里间。 屋内只掌着一盏莲花灯,沈还坐在北窗下,闻得幽香靠近,抬眼往这边看过来。 还算日常的装束,上身藕色立领短袄,下着暗绣折梅纹样的藕荷紫马面裙,只可惜材质略轻薄,就这般随意一瞥,便能隐约见庐山真面目。 沈还目光先落在她腰间,又转而从下往上看去,踩在地毯上的双足莹白细嫩,腿上浮肿已消,能有这般立竿见影功效的,自然只有他赠的那药。 昨日还装得那般清高,今儿不还是巴巴地用了。 一声嗤笑落地,殷殷耳垂爬上一丝红。 「过来。」 殷殷心中忐忑,步子迈得极小。 沈还等得不耐,等人到跟前了,伸手在她腰间一揽,令她坐到膝上。 「奴不敢冒犯大人。」殷殷惶恐弹起。 「唱你的曲儿。」沈还将她重新箍进怀里。 殷殷不敢再挣扎,微微调整坐姿,清了清嗓,拣了莺儿午后方教过的唱词唱来,沈还单手环着她,她怕冲撞到他,拨弦的动作不敢太大,只尽力稳着嗓子唱来。 嗓音软嚅至极,词曲亦是精挑细选过的靡靡之音。 沈还在她腰上一搂,隔着一层薄袄,冰凉的玉扳指硌得她不适,声儿短暂地断了一拍,他便在她腰间虚虚一掐:「这便不会唱了?」 殷殷身子一僵,嘴上的曲儿已不成调了,再唱不下去,颤声道:「奴服侍大人歇息吧。」 他不肯依,她只好再度唱起这支曲儿。 水磨腔婉转而多情,听得深了,偶尔还觉出一丝清冷脱俗的意味。 可沈还偏最厌恶她这莫名的孤高,右手食指贴着她的腰线滑入裙下。 词曲唱到最后一句,玉扳指猝然发力,殷殷柔婉的嗓音破碎在这春夜里。 「欲迎还拒算你的拿手戏?」沈还将左手食指贴上她的唇,眼底浮起嘲弄的笑,「昨日尚且对我避之不及,今日又穿成这样来此做甚?之前所谓的逃跑推拒,怕不也是对蒋正使的这招?」 殷殷下意识地想去看他说这话时的神情。 好在她忽地反应过来,堪堪止住了转头的动作,并没有看到他眼里的嘲弄。 他的食指仍旧贴在她唇上,她迟疑片刻,不知他究竟想不想听回答。 沈还再加一指,殷殷身子一僵,额上浸出一层薄汗,贴着他的指腹翕开唇,老实答道:「夫人命奴来伺候大人,自然是大人要奴做什么,奴便做什么。」 「是么?」沈还埋首去认真瞧她。 她双眸里是略显空洞的疏冷,或许还有其他几分难辨的意味。 原是真的不愿,他方才误会她了。 沈还将手从她身上抽离出来。 殷殷讶然,不知如何败了他的兴,但既莫名得罪了他,此刻也不敢多言,只能僵着身子等他发落。 沈还从一旁案上取过一方锦帕,殷殷随他的动作看过去,见他正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殷殷脸上烧得厉害,沈还将那帕子一扔,笑说:「不肯下来了?」 还是方才那般轻佻的语气,可分明已带了一层浅淡的疏寒。 听他语气不善,殷殷忍着不适,从他身上下来。 「衣服穿好,我让邱平送你回去。」 殷殷动作顿住,迟疑着看过去:「大人?」 「蒋正近日有麻烦事,忙着讨好他夫人,没空管你,你现下回去,无需担心他同你生了罅隙。」 这般回去,蒋正眼下已因书房那事对她生了几分不满,若因此彻底厌弃了她倒是好事,但姨母……薛晗若知沈还没看上她,恐怕姨母还要受罪。 她抬眸望向他,明明没有泪意,眼底却好似泛着浅浅一层水光。 一寸秋波就这般望过来,沈还迟疑片刻,哂然一笑:「就这么怕薛夫人?」 第30页 他命她闭眼,手臂穿过她腿弯,将她抱进里间。 「确定不想回去了?」等到身下挨着绵软的榻时,他在耳边轻声发问。 殷殷低低「嗯」了一声。 她坐起身,迟疑着往身前伸出手:「奴服侍大人歇息吧。」 「用不着,你睡吧。」他这话淡淡说来,半分情动的迹象都无,眸子里亦分毫情绪不显。 仿佛在他眼里,刚才外间的那一长串前戏不过是在冷眼看她自轻自贱。 他命她并腿,替她盖上锦被,自个儿出了门。 - 心绪繁杂,她不敢在他的地盘上妄为,只能辗转反覆了一夜,来来回回地思虑着他的态度和破局之法。 卯正方过二刻,沈还便拿着她昨夜留在抱厦的衣裳进来。 「起来吧。」他声音里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这会儿回去,总能和你们夫人交差了?」 她虽什么消息都没探到,但起码錶面上好似迈出了第一步,薛晗眼下应当不至于怪罪她,她惦记着丁层云,顾不得许多,连忙起身更衣。 沈还侧身迴避,殷殷取过他放在榻沿的褙子套上,行了半礼:「谢大人怜惜。」 不知她这话是否真心,沈还回头看过来,注视着她的眼睛,似要看清她的想法,最终却只是道:「薛夫人之后几日不会在府上,没人逼你。你若想清楚了,可以随时来找我。」 殷殷没听明白,他递过来一支市面少见的斧状金簪:「若自个儿不方便,戴上它,会有人带你过来。」 「谢大人。」殷殷不便多想,将金簪收下。 出得门来,邱平已候在廊下等她,亲自将她送回正院。 第16章 「活命要紧。」…… 殷殷回来时,蒋正尚未从薛晗处回来,倒是护院去薛晗处回禀之后,莺儿亲自过来了。 「果然狐媚子,那厮竟然也吃你这套。」莺儿语气自带三分嘲讽。 殷殷没还嘴,只管向她要药,莺儿将药往地上一扔,笑说:「夫人晚些要去庄子上一趟,看看那些闹事的佃农,隔几日才能回来。夫人已和家主交代过,说三七关头,务必好生守制,你暂且不用顾忌家主这头,护院这边也已打过招唿,无人敢同家主多嘴你的事,来去随你。若致青园那边晚些要你搬过去,你自行过去便是。」 看来为了在沈还那儿探些消息,薛晗这回连蒋正的那点口腹之慾都顾不得了。 只是致青园并不会要她搬过去,要为姨母续命,还得再想法子。 「不过你别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这几日的药夫人已交给刘嬷嬷,她会看你表现。」莺儿见她不接话,又肃容道,「此外,夫人已遣人将你娘接走。」 殷殷勐地抬眼,眸中怒气难掩:「家母病重,夫人过分了。」 娘亲的病全靠药续命,一挪动便会咯血,她曾数次动过带娘亲离开定州去往名医聚集之地求医的念头,但奈何定州城中连能暂时压制咯血之症的大夫都寻不到,于是只能拖着,日復一日下来,将家底都掏了个一干二净,病也不见好,仍只能靠药吊着一口气,这才生了后来这许多事端。 而薛晗带人去劫走母亲,必然不会客气,母亲的病症恐怕又会加重。至于会不会有性命危险,她连细想都不敢。 「要不然你攀上了高枝儿,反倒忘了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怎么办?」莺儿嘲弄一笑,转身离去。 殷殷在原地立了许久,等人走远,勐一抬手,才发现指甲已经嵌进了掌心。 她俯身捡起那颗救命的丸药,进到丁层云屋中,小苔见她眼角红了一片,忙劝慰道:「姑娘别伤心,先前姑娘受伤时剩下的外伤药还有一些,我已替丁娘子上过药了。看丁娘子一直睡着,应该也不是很痛。」 殷殷抬眸看去,案边摆着那只冬青釉小瓷瓶,是沈还赠的那药。 前日他在水榭里提起此事,她回来后找丁层云拿到此药,昨夜不得不去巴结他,她接连用了几次药才堪堪将腿上浮肿消下去不少,才敢去致青园,谁知后来竟是这么个结果。 「姑娘别担心了,这药分量虽不多,但药效极好,丁娘子臂上的伤自然药到病除。」 昨日莺儿嫌丁层云喊疼吵,是直接将人药晕后再送回来的,小苔不知原委,自然不知她担心的是什么,劝慰的话也全然不在点上。 殷殷握着掌心那枚焐热的丸药,苦笑了下:「帮我把姨母唤醒吧。」又朝她道谢,「多谢你,费心了。」 「姑娘说的哪里话,姑娘待奴婢不薄。丁娘子虽是个刀子嘴,心地却是极好的。奴婢尽一份心,理所应当的。」 见小苔伸手轻轻去推丁层云,殷殷连忙阻止:「别碰她。」 小苔讶异地收回手,却没多问,只凑到丁层云耳边轻唤。 丁层云缓缓睁开眼,意识模煳地环视屋内一周,便又开始喊疼。 小苔见她表情痛苦,五官扭曲,目眦欲裂,猝然受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丁娘子这是怎么了?奴婢检查过了,只有臂上有外伤啊,怎会疼成这样?」 殷殷不知如何作答,又不敢强行用蛮力制住丁层云,生怕再伤到她,花了好一阵才小心翼翼地将药餵给她服下。 服完药不多时,丁层云终于消停,昏睡了过去。 殷殷鼻尖发酸,眼角忽地坠了一滴泪,忙用手背擦去,支开了小苔。 第31页 她在榻边失了神,前日夜里她们才顺利搭上了戏班子的线,沈还身居要职,不可能长时间在定州逗留,只要等他一走,戏班子自然会出府,她们也就能一块儿混出去。 明明曙光已现,可如今……她拿不到姨母的解药,也不知娘亲身在何处,即便逃出府去也是连累姨母和母亲受死,这条路算是彻底断了。 她起身从床后的夹道里取出两张宣纸,上头是她画的蒋府后院的路线图,做满了细小的标註,全是她这些时日从小苔嘴里套出的,和以恢復腿伤为藉口在外边儿闲逛时、自行试探出来的护院和暗哨的驻守位置及换岗时辰。 今日之后,这图便无用了,若被人发现,还又是一桩麻烦。 她将这图纸烧了个干净,尔后便坐在丁层云榻前,长久地沉默下来。 薛晗的心狠手辣她再见识了一次,就算这次侥倖探得薛晗想要的消息,日后也绝对难逃毒手,而蒋正过于懦弱,全然靠不住。 至于沈还的暗示,几乎已经是明示了,她昨夜想不明白为何他会突然兴致缺缺,以为他确实是对她的「故作姿态」生了嫌恶。 但今日早间他最后的两句交代倒让她明白过来,四卫营统领矜贵,也不是非她不可,自然不屑于同蒋正一般勉强。昨日事发突然,她被薛晗逼着去讨好他,仓皇之下满腹屈辱,纵然理智让她任他施为,但身子的反应和情绪骗不了人,所以他明白过来后才要送她回来。 而依眼下的形势,悄悄出逃这条路算是断了,之前同丁层云所说的既能逃出去又何苦作践自个儿的话自然也做不得数了。 横竖都要将这副身子给出去,才能脱得了这泥沼,无非是给他还是给蒋正。 这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只是清白家世出身,要下定决心跨出这第一步,着实太难。 她在原处枯坐到晌午,便听外头通传说蒋正回来了,猜是薛晗已经出了门,盘算着他这几日既看她不顺眼,薛晗又要他守制,应该不必担忧那事,放松了警惕。 孰料昨日还对她兴趣大减的蒋正迳自吩咐小苔备水,笑呵呵地转进来同她说:「那妒妇今早还特地交代我要守制,最近不可坏了规矩,谁知晚些庄子上便出了事,不得不出去好几日,真是天助我也。正巧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这回总能叫我如愿了。」 蒋正的想法也简单,他虽嫌她连累自个儿被沈还拿住把柄,但既然沈还过了两日还没发作,这事便已经算翻过篇儿去了。更何况他已为她同薛晗生了罅隙,纵然他这两日不痛快,但不尝一遭滋味也实在亏大发了,只恨不得能加倍找补回来。 「奴婢不敢扫兴,只是奴婢的姨母现下身子不适,奴婢还需侍奉汤药,还请家主体谅。」 「体谅体谅,你光要我体谅你,你怎不肯体谅体谅我?我这般好吃好喝地将你供着,往你这儿送的玩意儿哪件不是价值不菲,我就不明白,想和你来上一回怎么就这么难,不是受伤就是沈还那厮来捣乱,总有乱七八糟的事冒出来作怪。」 西厢比主子的正房简陋许多,未设屏风,蒋正往里看去,隔着帐帘瞧见丁层云大白日里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心下一阵烦躁,更兼这两日看她本人也不如之前顺眼,也没了往日轻言细语哄她的兴致,口不择言道:「死了才好!你若没了亲人,往后无依无靠,身份更不容易暴露……」 蒋正没将「也更好让我拿捏」的后半截话说出口,径直吩咐小苔备水,自个儿先一步回了明间。 殷殷怔在当场,原本还觉得蒋正是个耳根子软的,谁知并不代表心肠也软。 高门大院里哪有真正的善人,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死了才好」四字迴荡在耳边,刺得她耳膜都疼。 小苔伺候她沐浴完毕,见她魂不守舍,开口劝道:「姑娘若是当真不愿做这等悖伦之事……」 殷殷侧头看她,她怯怯道:「家主方才的话,奴婢听了一嘴,这些时日……也猜了一些。」 「你也觉得我不知廉耻?」殷殷自嘲一笑。 「此前不知道姑娘为何频频受伤,今日才知原是姑娘为避家主使的苦肉计。」小苔摇头,「姑娘这些时日受苦了。」 见她不出声,小苔接道:「奴婢在这府里伺候了好几年,斗胆说句不该说的,且不说夫人如何,家主也并非是个体贴人,否则近日也不会因您这般怠慢夫人。眼下是犯了馋,日后若厌倦了,元配夫人尚且是这般待遇,姑娘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何况夫人也不是好说话的人,姑娘还是要趁早替自己做好打算。」 「依你之见,我该如何?」 「姑娘心里有答案了吧。」 她此前心中便已经有了计较,只是碍于自尊迈不出这第一步,眼下被蒋正逼得不得不跨出去,一时间诸多心绪涌上来,几近要把她吞噬。 「嗯,」殷殷无力闭眼,「活命要紧。」 她起身,自个儿更好衣,虚挽了个髻,插上了沈还赠的那支金簪。 她在廊下立了须臾,又回到丁层云的房间,细緻地检查了一遍,发现方才混乱间又多出来两三处伤口,不由鼻尖一酸。 她在榻沿坐下来,细緻地替丁层云上药,声音里听起来只剩下疲倦:「我一会儿要出去,还不知何时回来,劳你帮我照看一下姨母,等她清醒时想法子餵些吃的即可,尽量别碰她,其余的等我回来再说。」 第32页 小苔见她说得郑重,不敢多问,乖乖应下。 她往窗外望去,果然见有人进来找蒋正通传,说知府请他过去,有要事相商。 蒋正惦记着美人,然而官府说闹事的佃农已到衙门前敲登闻鼓状告蒋家,知府如今是看在蒋源老爷的面子上以礼相待,若不吃敬酒便要带官差上门拿人对簿公堂,他如何还敢拂官府的面子,只能骂骂咧咧地走了。 蒋正走后不过片刻,便有人将她引到了致青园。 第17章 「你要一些回报…… 「这回想好了?」沈还仍在北窗下,如昨夜一般冷淡地抬眼看过来。 「想好了。」殷殷答得平静。 日头西垂,菱花窗格中透进来暖黄的光晕。 殷殷站在他跟前一尺处,唇张了几次,终究也没说出第二句话来。 沈还看她忸怩了半晌,没忍住笑出声,屈指敲了敲罗汉床:「上来。」 殷殷心内挣扎不过片刻,抿唇上前,弯腰脱掉云头履。 待她在榻沿坐定,沈还俯身来捉她的右脚踝,将她右腿抬高,目光沿着匀称的小腿一路看上去,盘问道:「除了那一回,后来又受过新伤?」 他动作算得上失礼,殷殷迟疑着点头:「为避蒋正,使过一出苦肉计。」 「略通医理?」沈还抬眼直视她的双眸,「上回从石峰上跌下来,似乎也摔得不重,这回更是恰到好处,瞧着厉害,却不过几日就连拐杖都弃了。」 他一直捉着她的脚踝,同一个姿势保持久了,殷殷脚趾忽地蜷缩了一下,连带着腿也跟着瑟缩了一下。 沈还看得发笑,手上力道加大了三分。 她脸上烧起来,声音则低下去:「不曾习医,只是娘亲久病,和大夫打交道的时间多,耳濡目染下多少知道些。」 沈还递给她一方锦帕,叫她咬住。 「咔擦」一声,沈还手腕倏地发力,殷殷疼得惊唿出声,却被帕子堵住,抑成一声呜咽,眼泪珠子簌簌直掉。 「上回肿得厉害,没瞧出来问题。眼下消了肿才能触到骨头,错了位。」沈还取下她口中的帕子扔到一旁,「蒋正给你请的什么大夫,这点小毛病都治不好?倒是也能强行将你这伤养得可以下地,也是厉害。」 殷殷忍下口中干涩,老实答道:「伤在腿上,不便见大夫,只头一回是大夫过来,后来便是医婆子来瞧的,医术并不精。」 「倒是个对自个儿狠得下心的。」沈还在她颊上轻轻一捏,「只是这回没算计好?虽不算多严重,但肿胀多日,到底行动不便,恐比上次跌跤更疼吧。」 殷殷抿唇,尚在思虑如何答话。 他唇角笑意未曾消减,用指腹替她将眼泪细緻擦拭干净,话里也没有之前逗弄她时的那种轻佻,娓娓道来,竟似含了几分温柔:「痛极了可以哭,心里不畅快便不必了。」 指腹极轻地刮擦在颊上。 一下,又一下。 傍晚的薰风也似被刮擦得灼热了几分。 殷殷如坐针毡。 「过来。」他再唤她。 殷殷乐得脱离这尴尬处境,乖乖抽回脚,惊觉痛感居然瞬间消掉了六七成,顺从地挪过去。 他将她圈进怀里,单手箍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则绕到身前,将她领口往下褪了一寸,埋首看过来。 这姿势下,他的脑袋难以避免地半枕在她肩上,发冠硌着她的脖颈。 温热的气息唿在她脖颈和锁骨处,一寸寸地,蔓延至整片肩颈处的肌肤,逐渐发烫。 见当日那勒痕已经完全不见踪影,沈还促狭地在她锁骨上按了一下。 是他当日戏弄她时做过的动作。 殷殷身子僵了一下。 好在沈还没有继续逗弄她,坐正了身子。 温热撤离,烫感消退半分,殷殷好似终于能喘过气。 沈还取过一旁案上备着的药膏递给她:「自个儿擦擦。」 殷殷接过药膏,打开来还有股淡淡的兰香,她将裙裾往上堆叠了几次,屈起右腿,弯下身子替自个儿上药。 沈还左手探过来,将她上半身搂住,小臂横在她身前,她心中诸多情绪上涌,胸脯轻微起伏,被他压得难受,他却浑然不觉,只将她圈在怀里,指腹缓缓摩挲着她的唇瓣。 她侧头去瞧他,冷峻的一张脸,在这种时刻也不减锋利,依旧能从眉目里看出几分矜贵来。 「继续。」 这个姿势下,她无法埋头,只能尽可能地将右膝屈得更高一些,用余光瞟着他的动作,心神不宁地替自个儿擦药。 自蒋正回到正院开始,她便一直没能喝上一口水,沐浴之后也没有点染口脂,此刻唇畔干涩得厉害,触感便被无尽放大,偏沈还动作极慢,缓缓摩挲着她的下唇,半点不知她的心猿意马。 「叫什么名字?」他指腹按在她唇珠上,停下不动。 「奴闺名唤作殷殷。」上回他盘问她身份时,她已答过姓氏,眼下便只答了一半。 她一答话便又忘记动作,沈还再次提醒她,她只好略微低头,接着擦药膏。 他却又不许她这般,指腹微微用力,按着她的下唇将她头抬高:「哪个字?『连珠细茵』的『茵』?」 不太常见的词,殷殷微愕,手上动作不由一顿。 沈还哑然,右手在她手上一拍,笑问:「不曾念过书?」 第33页 殷殷手背被打疼,回过神来,手上倒是重新动作起来了,但话答得却慢:「奴出身贫寒,不曾识字。」 沈还埋首看过来。 四目相对,她心跳忽地快了一拍。 连空气都是灼热的,炙烤着神经的坚韧程度。 稍有不慎,便可将她灼得粉身碎骨。 好在沈还收回了目光,指腹重新开始抚弄起来,似不介意方才那一遭似的:「那是哪个字?」 「『殷忧』的『殷』。」 「殷忧不能寐?」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怕没有父母愿给女儿起这个名,怕不是『殷勤』的『殷』罢?」 殷殷身子忽地一颤。 「羞么?」他缓慢说来,当真没什么取笑之意,「其实也没什么好羞的。」 殷殷耳垂却还是不可克制地爬上一丝红。 眼下这姿势,着实很难不令人回忆起昨夜他那过分暧昧的手指。 他不知她在百转千回什么,只是看得新奇,用两指捏了一下,轻轻摇了摇。 殷殷恍似被烫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再次不由自主地停下,他復又拍了拍她僵住的皓腕。 她只得屏息继续。 「真不会抚琴么?」他目光落在一旁案上设着的焦尾琴上,闲着的右手揽上她的腰。 殷殷贴着他的指腹张开唇,声音比之前低了几分:「姨母擅琵琶,故随姨母习过两年。」 她迟疑了片刻,接道:「琴性高雅,奴不配习。」 沈还手一顿,不知是遗憾还是什么,半晌没出声。 冰凉的玉扳指硌在腰窝,惊得殷殷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又被他揽着腰拦下:「没什么配不配的,既为良籍,以后不必如此自称。」 「谢过大人。」她悄悄回望了他一眼。 「有什么想求我的?说吧。」他指腹又顿在了唇瓣正中,那里已被他摩擦得生疼,触感难以言喻。 「今日既然来了,我自然要从你身上得些东西,你要一些回报也是应当。」 殷殷轻轻咬了下唇,尚在犹疑他这话是否真心。 来之前她便想好,一定要先和他谈妥条件再论其他,然而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开口,他便已主动问了出来。 他今日的态度着实出乎她意料,没有半分之前的轻蔑与嘲弄,将话絮絮说来,倘若不明就里,恐会误会他在轻哄心上人,语气温柔,含情脉脉。 可一刻之前,他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见她沉默,沈还懒得去揣测她的心思,自行换了种问法:「昨夜为何过来?」 昨夜……殷殷微微闭眼,自个儿那副恬不知耻的模样直楞楞地往眼前钻。 他玩笑道:「生怕薛夫人打你板子么?这倒不必,我头一回在此处见你,便答应过保你一命。你若有难,想法子给我报个信便是,我总不至于言而无信。」 她仍在犹疑,他也不催促。 接触虽不多,但他看得出来,怀里这姑娘出身虽低微,看着也娇弱,行事却不卑贱,身上有股莫名的清高,能让她像昨晚那般主动投怀送抱,恐怕不是这般简单,只安静地等着她开口。 唇瓣实在干涩,殷殷不敢同他要水喝,怕又像昨晚一般莫名败了他的兴,只得轻轻抿唇润了润。 沈还从案上取过杯盏,将温茶递到她嘴边。 殷殷手不得空,悄悄瞥了一眼他的神色,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小口。 沈还将茶杯搁回案上,指腹重新跟了上去,只是这回换成了右手,玉扳指便时不时地硌上下颌,殷殷微抬脖颈,「可大人未曾答应过要保奴」,玉扳指忽地在下颌处一硌,她顿了下,改口道,「我的家人一命。昨日薛夫人迫我姨母服了药,以姨母性命相逼,命我过来打探消息。事发突然,我没想到化解之法,不得不来。」 沈还微怔,他当日命邱平派人盯着她,昨日探子来报,说她那边有消息,但他当时尚在恼她不识抬举,见都未见便将人打发走了。 所以昨夜一开始,他还误会了她,后来等她睡下后,他叫人过来回话,也只说薛晗见过她,见他不想听便未进薛晗院中继续打探,只在外头蹲守了一阵,后来见人毫髮无损地出来,便没有再来报。 猜是薛晗所迫,早上送她回去前,他便给她留了两句话,倒没想到具体情形竟是这般。 「什么药?」 「不知。」殷殷摇头,「姨母服下之后便疼痛难忍,薛夫人说每日需服一剂药来缓解,否则便会肌肤溃烂,直至化为一摊腐水。」 沈还沉吟片刻,没出声。 「大人可知这是什么毒?能寻到解药吗?」 「没见过。」沈还笑说,「如果我说不保证能找到解药,你是不是现在就要回去?」 他侧头来看她的眼睛。 他好像格外喜欢这样看她,直楞楞的,盯着双眸不移开眼。 殷殷摇头:「大人能否寻到解药我尚不知,但夫人一定不会给我解药。」 「不是叫你用消息换?」 「只是缓解之药,无外乎想让我听话。」殷殷眼睫颤了下,「等一切尘埃落定,夫人不会放过我的。」 方才疼出的眼泪尚未干尽,她的长睫还润湿着,几根几根地黏在一处。 沈还探手过去,殷殷下意识地闭上眼,他极轻地拨弄了两下,问道:「叫你探什么消息?」 第34页 「什么都探,事无巨细回禀。」殷殷顿了顿,接道,「之前似乎最想知道大人为何一直不处置钟萃园之事,前日您让邱长随藉此帮我解围之后,应该又更想知道大人为何要借题发挥,为难蒋家。」 沈还失笑,并不关心后半句,只是问:「你今早回去如何回禀的?」 殷殷脸烧得烫,不知要不要如实作答,却听他笑说:「行。替你找到解药之前,每日送你一个可以让薛夫人满意的消息。」 他笑意浅淡,语气却极认真。 殷殷转头去看他,他虚扶着髮髻将她脸摆正。 沉默须臾,殷殷得寸进尺:「但药效勐烈,我怕拖久了,添一身外伤不说,姨母也会痛得神志不清,如今便已不大听得清我在说什么了,就算以后找到解药……」 他闻言唤邱平过来,明间未关门,邱平进来在抱厦应答,一扇地屏遮住了内室的旖旎,然而毕竟咫尺之距,殷殷身子微微颤慄起来,沈还抚上她的嵴背,轻轻拍了两下,示意她安心。 话却是对邱平说的:「让杨绍去看看她姨母。」 杨绍是他们的随行军医,邱平大概明白过来发生何事,应下这差事,又问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沈还虚虚在她腰上一掐:「自己说。」 殷殷忍下异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轻颤:「姨母身上还有些外伤,还请邱长随让大夫带些外伤药和止疼药。」 邱平恭谨应下。 沈还不出声,只含着三分笑意看她。 她无法不贪得无厌,只能厚颜道:「另外,我家住在城西永安坊,家里有位卧病在床的母亲,早间薛夫人已派人将我母亲带走,还请邱长随帮忙探查一下我母亲的下落。如有可能,还请务必关照一下我母亲的病情。」 邱平应下:「属下即刻去办。」 用的是应承沈还的自称,也并未再徵求沈还的意见,俨然将她的话直接当成了沈还之令。 沈还补道:「把门带上。」 听闻外间帘子放下,隔扇关上,脚步声远去,殷殷僵着的身子终于松下些许。 「怕他却不怕我?」沈还没忍住笑道。 殷殷不好搭理他这取笑,认真同他道谢:「多谢大人。」 说完又回头看他,欲言又止,他看破不说破,等了半盏茶功夫,才终于听到她问:「其实我有一事不明,大人火眼金睛,自然清楚我今日仍是为形势所迫不得不来,既然如此,那和昨夜有何区别?」 他方才那股子虚幻的柔情瞬间散去,眉目淡泊,清寒的气息又浮上来:「对我而言,自然没什么区别。不过昨日你自己尚未想清楚,今日却是考虑清楚了利害,主动来交换的,不是么?」 「交换」,多么理智又冰冷的二字。 却又实在太过正确,譬如此刻,她心底远不如昨晚那般牴触。 窗外夜幕沉沉,闲话这般久,她被他逼得将整条右腿都涂满了药膏。 沈还低头去瞧,兰香幽幽地往鼻尖蹿,手指触上去,药膏已干得差不离了。 玉扳指沿着嵴骨缓缓滑下,极轻地硌了一下。 「你的所求,我可都应了。」 言外之意,眼下该她了。 殷殷听懂,先一步起身下榻。 百褶裙下摆被这动作带得轻微晃动起来,沈还目光落在其上的杂宝西番莲纹样上,颔首道:「这样便挺好,昨儿那一身,往后没人会逼你,不必再穿了。」 心中五味杂陈,殷殷尚未回话,他便抬手在她臀上一拍,问:「洗过了?」 第18章 擅长把施捨说成…… 蛾眉月的清辉凉凉地泻进来。 他方才将她拥在怀里如此之久,怎会没有嗅到她刚刚沐浴完留下的的鹅脂清香。 本就不是需要回答的问话,而是一句十足暧昧的暗示。 殷殷没有出声。 沈还一手绕过她的肩膀,一手勾住腿弯,轻而易举地将她带回到昨夜那张榻上。 他取下她发间那支金簪,放至枕侧,便要去解她前襟处的盘金扣。 殷殷下意识地想拦,手举至一半,沈还顿住动作看过来。 四目相对。 心跳缓了一拍。 不知是不是因为惧怕。 沈还没有继续,双手撑着看向她的眼睛,好似要借着昏黄的灯盏,看清她此刻最真实的想法。 左手停在距离他胸膛不过三寸的距离。 下肢相贴,隔着衣物紧紧依偎在一起,凉风也好似染了暑气。 如有可能,她倒希望一切都能速战速决,漫长的前奏总是对含怯的人最大的惩罚。 她没有收回手,借势指了指一旁的莲花灯盏,藉此掩饰方才情急之下最本能的排斥。 他不知有没有看破,但总归没有让她如愿,那盏莲花灯还是好好地燃着,时不时地扑闪一下,提醒着这一切并非虚幻。 沈还自认不是一个软心肠的人,但在看见那双蕴满秋波的眸子时,仍是顿了一顿,而后取过她方才遗落在枕边的手帕,叠了两叠,随意覆在她眼上。 手帕质地并不厚实,光线没有比之前晦暗太多,殷殷阖上眼帘,隔着两重障碍,仍能清晰地感受到灯火扑闪间的忽明忽暗,以及由此而昭示的时间的流逝。 床幔轻摇间带起的凉风从面上徐徐拂过,轻轻掀起手帕边角,送出几声压抑过的娇声。 第35页 沈还原本并未收敛,只是在垂眸瞧见她微蹙的眉头时,动作缓了一拍。 夜风令肌肤上的薄汗也逐渐消弭,只留下微咸而黏腻的气息。 混沌之后,人却愈发清醒。 手帕被取下,她睁眼看过来。 沈还极轻地笑了一下:「不拿乔了?」 「大人不就想要这般么?否则也不必等到现在。」殷殷看向他,眸中情绪不甚明显,双眉倒是舒展开来。 他说得对,昨夜是被逼无奈没得选,甚至根本不知前日才动了怒的他会不会接受她的示好,便要那般不知廉耻地来讨他欢心,自然满心屈辱。 今日却是在明确知晓他的态度之后,考虑清楚利害关系再过来,说白了,今日是她主动,是她要借他脱困。 她若再推拒,岂非成了真的故作清高? 况且,此前尚有一丝全身而退的可能时,她以为她会唾弃这样以色侍人苟且偷生的自己,可真走到了这一步,才知她这一生,总有比这些虚妄的礼教更需守护的东西。 以死守节或许值得敬佩,但起码要有一个别无牵挂的前提。 这般想来,倒觉得丁层云的不羁偶尔也令人歆羡,多了一份坦然。 沈还由她,往榻上淡扫了一眼,自行起身去了净室。 殷殷平静地躺着,等脚步声走远,才匆忙起身,执起方才那方手帕,草草收拾了下自个儿。 沈还回来时,她已整理好床榻,自个儿抱膝坐在外侧,听见他的脚步声,她神思滞了片刻,赶紧起身。 他坐至榻沿,她蹲身替他脱下翘头履,眼睫垂下,再次遮住了所有情绪。 「委屈?」 「没有。」她的语气冷静得可怕。 她起身,薄薄的中单披在身上,沈还目光停留在她微曲的腰肢上足足一弹指,才轻轻拍了拍:「睡吧。」 - 身侧的唿吸早已平缓下来,殷殷轻轻翻身朝外,睁眼去瞧帐上的纹样。 她没有问他,她今晚不回去,蒋正回来找不到她怎么办。 他说薛晗这几日不在府里,薛晗午后便出府去了庄子上,他说若她愿意自有人带她过来,便有人急急将蒋正叫走。她似乎不需要怀疑他对她说过的话,也暂时不太需要担心丁层云的状况,小苔定然不敢合眼地照看着,依他方才所说,明日也会给她一些可以和薛晗换药的消息。 平心而论,除了偶尔变着法儿地迫她出声外,沈还方才几乎算得上体贴,但毕竟是头一遭,身上还是疼得厉害,身侧的人早已进入梦乡,她却在这漫漫长夜里难以成眠。 东方将晓时,她才总算扛不住两夜未眠的疲倦,阖上了双眼,但心中思虑重重,睡得并不安稳,身侧刚一有响动她便倏地惊醒过来。 沈还正预备绕过她从床尾起身,见她迷迷煳煳地睁开眼,干脆停下动作等她。 殷殷见他这般,平素赖床的习性早抛到了脑后,忙不迭地起身,来不及捯饬自个儿便问:「大人,我去叫人进来伺候?」 「你来吧。」沈还好心地指了指次间,「应该都备齐了。」 殷殷分几次将巾栉、青盐、衣物等物件取进来,先伺候他盥洗完毕,又替他更衣。 「倒比上回熟不少,做了蒋正的婢子也还是有好处?」 殷殷手停顿了片刻,又若无其事地替他抚平了常服上的最后一丝褶皱。 「还说不得了。」沈还失笑,「我倒好奇你这脾气怎么养出来的,装傻充愣、伏低做小的时候倒半分看不出来。」 殷殷没出声。 「行了,穿好衣服出来吃饭。」沈还捏了捏她腰,笑说,「看着瘦得厉害,倒还算匀称。」 殷殷抬眸看去,他人已经到了座屏旁,连背影似乎都带着一夜春风之后的心满意足。 她收拾妥帖到东次间时,膳桌刚刚呈上,沈还见她慢吞吞地走过来,凝神多看了她两眼,问:「不舒服?」 「还好。」见他屈指敲了敲东侧的位置,殷殷站过去,挽袖去替他盛碧粳粥,但那道视线始终如影随形,避无可避,她只得老实道,「不过略有些酸胀,大人不必挂心。」 他接过她递过来的白釉绿彩盏,道:「待会儿让杨绍给你开点药。」 见她站至身侧准备布菜,沈还看向桌上另一只冬青釉盏:「一起吃。」 腹中空空,他不让伺候也好,总归蒋正命她做了婢子,他却暂时还没有安排她的身份,算不得逾矩。殷殷乖乖落座,替自个儿盛了半碗粥。 时萝角儿,鸡茸笋,八宝素烩,牡丹燕菜,外加一碟五辛春饼,都是清淡或滋补之物。 她挽袖尝了片冬笋,颇觉可口,埋头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沈还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进食很是规矩,仪态养眼,也看不出喜好,每碟都浅尝辄止,不由多看了一阵。 倏地感觉到主位上投过来的目光,殷殷手微微一颤,多夹了几片冬笋,阿昏堆至与碗口齐平,那目光便收了回去。 沈还全程未出声,只在她放筷时,吩咐外头进来撤桌。 进来伺候的不是蒋府派过来的丫鬟,而是他带来的扈从,也都是朝廷里头带品的官员了,却在她跟前忙前忙后没个消停,惹得殷殷坐立难安。 等身侧的人全数退下,她心里终于松了些许,邱平却又在外头求见。 第36页 这般早便来回话,想是二人有正事要谈,殷殷才刚站起身,沈还便说不必迴避,她只好又敛衽坐了回去。 邱平掀帘进来,到沈还跟前一尺立定,行完礼便径直道:「蒋正昨夜没回府,属下带杨绍过去诊过脉,杨绍说从未见过此毒,还需些时日查明。」 殷殷不自觉地轻咬了下下唇。 「永安坊那边,」邱平默不作声地打量了同坐在旁的殷殷一眼,用了尊称,「张夫人的行踪已经探得。」 殷殷抬眼望过去,眼神里满是急切。 「病况不太好,回来请大人的意思,是暂且盯着就行,还是冒些风险即刻把人接出来?」邱平接道。 他用了「冒风险」这个词,殷殷藏在手下的手蜷握成拳,嘴唇抿成一条线。 沈还淡扫了她一眼,没作声。 殷殷只能向他投过去一个恳求的眼神,但碍于邱平在侧,并不好出声,只好僭越地在桌下轻轻拽了拽他的广袖。 沈还失笑:「求人做事也这般别扭。」 「先回去歇息会儿,晚些带杨绍一併过去,把人接出来,好生照看。」沈还缓缓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若打草惊蛇,唯你是问。」 邱平愕然抬眼,若行事隐蔽些,不让薛晗察觉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只是站在他们此行的立场和目的来看,实在没必要多费这些功夫和心思,更没有必要冒这个险。 见他久不应声,沈还乜他一眼,眸中寒冽之色尽显。 邱平惊觉失态,登时清醒,应下告退。 室内空寂下来,殷殷方要道谢,沈还便先一步说不必,指了指桌上那碗粘稠的药液:「喝了。」 他刚说完这话,再去瞧她,那豆绿色的缠枝纹碗便已经稳稳端在她掌心了,药汁颇苦,殷殷闭上眼,才迫得自个儿勉强一口饮尽。 等放下碗,见沈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略微不自在地道:「大人放心,我没存那等心思,自会好好喝,日后不必如此。」 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尝尝那个。」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半碟蜜饯,拣起一块塞入口中,酸甜味儿总算盖住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苦。 她踯躅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大人,我得去向夫人身边的嬷嬷求药了。」 「你就同她说,我预备把钟萃园那事交给定州知府秉公处置,再休整两三日,北边儿官道应该就清理出来了,便准备启程离开定州了。」 「大人这般快就要走了?」殷殷抿唇半晌,才接道,「可我姨母的解药……」 沈还噗嗤笑出声:「这么好骗?蒋正到底是怎么被你煳弄了这些天的?」 完全没料到他会同她说笑,殷殷愕然,又听他道:「放心,总得把答应你的事料理清楚了再走。」 擅长把施捨说成暗含三分情意的承诺,是不是他与生俱来的本领? 殷殷有一瞬的困惑,尔后垂眸,不再出声。 「往后不必去回禀了。」 知道她要发问,他先一步道:「该怎么和薛夫人说,邱平自会教她,总归薛夫人回来前,那嬷嬷会每日按时将药交给你,不必你费心。」 她昨日问过小苔,那刘嬷嬷是薛晗的陪房,从娘家带过来的奴僕竟这般好收买,殷殷不免有些诧异。 「把她家独苗扣下了。」沈还好心同她解释。 她倒忘了他们这些人的手段了,这和薛晗以姨母逼她不是如出一辙么。 「把你姨母接到这儿来?方便你照看。」他这声算得上温和。 殷殷却没有立即作答,沉默半晌,不答反问:「敢问大人此行,是预备治蒋家的罪么?」 第19章 「你非要藉此来…… 沈还食指定在玉扳指上须臾,又重新转起来:「你倒敢问。」 「当日大人不肯放我出府,」殷殷说起当日旧事,面上半分情绪不显,「当时我没有听懂大人的话,为何说蒋正肯为我悖伦,就不能放我走。这两日见大人终于从茯苓之事入手针对蒋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大人此行的意图。大人当日是想着,蒋正既肯和我亲近,我本身就是他违律的一大铁证不说,时日一长,他也必然会露出一些大人需要的马脚,日后便可从我身上逼出口供?」 听她说起这事,他才恍惚忆起,当日若不是他拦下她,倒也没有今日之事了。 他低头极轻地笑了一声:「也不算蠢。」 恐怕是在骂她当场没听懂便罢,竟还敢拿他的话赶鸭子上架,求他为她做主,简直愚蠢至极。 殷殷听明白几分话外之意,却并不介意,迳自接道:「只是大人没想到,就算逼我回来,我最终也没有迫于压力从了蒋正,这条路似乎行不通。」 「本也只是临时起意,若将希望全放在你身上,本官这差事也不必办了,官帽早该被圣上拿了。」 这话算是默认了她的猜想,殷殷踌躇片刻,试探道:「既然蒋正昨夜没回来,那……大人可否放我回正院,我那婢子应会为我遮掩,薛夫人也警告过正院僕从,大人再从旁襄助一番,这事蒋正应该不会察觉。我既然在蒋正身边做婢子,也可以帮大人略尽绵薄之力。」 「又不是非你不可。」沈还神情淡漠,「更何况那时也不知你连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我要找的是本帐簿,你如今回去能帮得上什么忙?」 第37页 他竟将此行的真正意图就这般告诉了她。 殷殷怔愣了片刻,连被他嘲讽得这般难堪都没在意,只道:「学薛夫人的,事无巨细向您回禀总可以?蒋正不是稳重人,此前我只一心避他,未曾察觉有异,日后留心些,应当可以发现蛛丝马迹。」 「你想做什么?」他没有直接说同意或者不同意,目光却犀利了三分。 反正他说的很明白,他们之间是交换,她不认为一个随意招来的女人在他心中能值多少分量,值得他像方才这样费心,做出连他的长随都不认可的决定。他既能如此,作为交换,她尽份力也不是不可。 最重要的是,她还有其他打算,需要有能和他继续谈条件的底气。而她既跟了他,他便不会让蒋正再有染指她的机会,眼下回去还算安全。 「我若能帮上大人,」殷殷垂下眼帘,声音微低,「大人离开时,能否赠我路引,让我带娘亲和姨母离开定州?」 正把玩着玉扳指的手指顿住,沈还抬眼看她,目光微微凝了凝。 沉默片刻后,他应了一个「好」字。 蒋源妾室丁氏名义上已亡,当初姨母颇费周折才为她录上的黄册必然已被官府销掉,不出意外的话,她没有办法再通过正常途径从官府得到路引。但经了这一遭,无论最后如何收场,定州都必然成为是非之地,不宜再留。 后续最重要的事情谈妥,殷殷起身行礼,语气明显松了一拍:「谢大人。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再说一次,这事不是非你不可。」沈还抬眸直视她,不甚在意地道,「你非要藉此来和我谈条件,便由着你。」 沈还往她头上一瞥:「只一条,那簪子呢?待会儿邱平会同你交代些事,但若事情有变,你避不过他,知道该怎么办?」 「知道的。」 沈还目光落在她的裊裊细腰上,迟疑片刻,起身从架上取下一个甜白釉小瓷瓶,取了张素笺放至案上,往里头倒了些白色粉末,叠好递给她:「能让人昏睡四个时辰的量。」 殷殷不解。 「每晚二更,到这儿来。」他顿了一顿,「取第二日的分量。」 殷殷接过装着少量药粉的素笺,又看向他手中的药瓶,哽了一息。 她既上了他这条贼船,又岂敢不乖乖听他的话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口腹之慾而已,非要说成这样来掩饰又是何必? 不过他不说破,也算是让她免了几分难堪,她受了这份「好意」,恭谨地行礼告退。 出得门来,邱平交给她一只小叶紫檀百宝嵌文盒,式样同蒋正书房的陈设相差无几,殷殷接过来,向他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邱平示意她打开,里头只薄薄一沓燕子笺,别无他物。 殷殷疑惑更甚,邱平拿起一张纸,在指尖搓了搓,纸笺化作飞灰簌簌而下:「混在薰香里头即可,一次一张,可让人绵软无力。不刻意如此处理,就是蒋正书房中随处可见的普通纸笺,不必担心被人察觉。」 殷殷应下,将文盒收好。 邱平亲自将她送回正院外,才想起来一事,又递给她一些药:「杨大夫说给姑娘的。」 殷殷脸蓦地烫了一下,旋即又若无其事地道过谢,目光无意中落在他眼下的青黑下,料想为了她的事,他应一夜未眠,郑重道:「娘亲的事,实在是麻烦邱长随了……」 邱平打断她:「大人的私事亦是我等分内之事,姑娘不必客气。」 殷殷目送他悄无声息地飞速消失在游廊之后,揣着药和薰香回了西厢,小苔见她进来,忙关切道:「姑娘没事吧?」 昨夜沈还派人过来,能避得开外头蒋正和薛晗的人,但必然避不开小苔,小苔想来也猜出是怎么回事了,殷殷没打算隐瞒,老实道:「没事。」 她行至榻前,见丁层云睡得正熟,心下微松。 小苔解释道:「沈大人派来的大夫施了几针,暂且将症状压制住了,还留了许多药以备不时之需。这位大夫看着白净书生模样,多半没什么行医问诊的经验,但诊脉施针倒一点都不含煳,眼下丁娘子已经服过药,姑娘不必过多担忧。」 殷殷颔首,纵沈还本人难以言说,但他办起事来,她自没有质疑的余地。 眼下蒋正还没有回来,她不能贸然自行进入他的卧房和书房,暂时还有时间可以理理思路,她虚扶了下额,同小苔道:「昨夜恐怕又没歇好吧,去叫人抬些水进来,回去歇一会儿吧。」 小苔应下,又道:「此乃奴婢本分,姑娘不必这般客气。」 「你也知我不是什么正经主子。」殷殷语气颇有几分无奈,「当日连累你因我受责,一直过意不去,实是抱歉。」 「姑娘说跌跤那回?时日已久,奴婢未曾放在心上,也请姑娘万勿再介怀。」 小苔离开片刻,浴汤备好,殷殷将自个儿沉入水底,让氤氲的白汽完完整整地将自个儿包围。 短短十余日,经歷的这些风波,已经远超当初她随娘亲来定州避难和过去五年深居简出时所能有的想像。 双腿酸胀不已,脑中混沌一片,殷殷撑着木桶边缘坐直身子,神志才终于清明起来。 平心而论,昨夜之事,沈还不曾逼过她半分,他唯一所做的便是在她被虎狼环伺命将不存之时,向她抛出了一根可供攀缘的金枝,是否接受则完全由她自个儿决定。 第38页 对比蒋正和薛晗夫妇所为,简直可以称得上一句仁义。 可他绝不是什么善人,这一切的源头,实在是很难不叫人怪罪到他头上。 殷殷微微闭眼,将杂乱的思绪赶走,安安心心地泡足了整整两刻,等酸痛感都消除殆尽,方才毫无头绪的事情也逐渐理出了思路,才从桶中出来。 等收拾妥帖,便听外头说蒋正回来了,管事照惯例过来将她叫到书房伺候。 蒋正今日眼圈青黑,胡茬冒出来一层,瞧着比当初彻夜守灵时还要憔悴上几分,见她来也没像往常一样说什么孟浪的话语,只叫她沏壶浓茶来。 殷殷微微放下心来,到后头茶室去替他沏了一壶极浓的春山碧回来,又替他燃了沉香,琵琶袖掩映下,悄悄将已研成末的药撒了一些进香炉。 蒋正循着沉香的味道看过来,殷殷解释道:「沉香静心醒神,奴婢看家主心神不宁,想能缓解家主的不快。」 美人体贴,纵然仍未尝到滋味,但在薛晗的授意和沈还的暗中操纵下,他这个被架空的主子还半点不知她连续两夜未归之事,只认为反正早晚跑不了,眼下还有棘手事,没心思打那主意,便也由着殷殷站在书案一侧,闻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清香和沉香交织后的气味,心事重重地翻找着当初和那些佃农订下的契书。 此次佃农闹事来势汹汹,以地租逐年剧增为由,先在一处庄子上闹了一拨事,薛晗昨日匆忙赶去安抚处理之后,其余庄子上的佃农也忽然集结起来,到府衙门口敲了登闻鼓,递状书状告蒋家不守契文,逼得部分佃农走投无路,弃田而逃,私渡关津。 若是别的罪名便罢,但私自闯关杖责八十,多半会丢了命,私渡关津更是十足死罪,将佃农逼到如此田地,沈还又尚在定州,时不时地还会去府衙坐上一坐督察民情,知府昨日不得不将他留在府衙问话至三更。等问话结束后,时已宵禁,便替他备了客房,是以昨夜他才没能回来思量应对之法。 将所有抽屉和文盒都翻找了一遍之后,蒋正依然一无所获,正自愁眉不展间,殷殷适时上前奉了杯茶,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你去帮我翻翻书架,寻本簿子,」蒋正将摺扇一搁,拿起蒋源病重前留给他的记载着府中重要事项的册子再次确认了一遍,「对,线装成册的,宝蓝皮儿。」 殷殷乖乖应下,站至小叶紫檀书架前,目光逡巡在满架藏书上,蒋正则自个儿又重新翻拣起了散落一地的文盒,没有心思顾及这边。 沈还没有细緻过告诉她那本帐簿涉及的时间和内容,也没有告知过她现下已经排查到何等地步,她自然不敢多问,眼下什么讯息也无,只能试试运气,先摸排蒋正藏书的布局。 东侧是市井常见的书册,偶有翻阅的印记,中间是簇新的科举用书,西侧则杂乱无章,瞧不出来任何特徵。 殷殷迟疑了下,快速在西侧翻阅起来,翻至第三层,连着四五本都是帐册,虽然只是蒋府旧日清帐,但毕竟与目标有了关联,心跳顿时快了三分。 她悄悄往前一觑,蒋正仍蹲在地上翻那些文盒,全然不曾注意到这边境况,遂微屈身子,将自个儿完全隐在书架后头,又去抽后一本厚实的簿子,却不料才刚将其从书架上抽离出来,将将看清扉页上的「庚辰」二字,手中书卷便被另一股大力钳制住了。 「让你找宝蓝皮儿的,」蒋正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在耳侧,「你翻这本做什么?」 第20章 可他私下里说话…… 蒋正目光落在扉页上的「庚辰」二字上,眸底晦暗愈深。 殷殷松开手,镇定回道:「宝蓝皮的簿子婢子已全数点过一遍了,并无家主要的契书,恐家主记错,故想寻寻其他。」 那本簿子稳稳落在蒋正手中,蒋正将其重新塞回书架,又去看殷殷,见她泰然自若,并不慌乱,略顿了顿,才敛了怒气,语气里却还是藏着三分不豫:「你昨日说你姨母身子不适,怎么回事?」 「受了些外伤,昨日症状瞧着吓人,故奴婢才想着亲自侍奉汤药,扰了家主的兴致。」殷殷随口诌了个由头。 蒋正想起自个儿昨日的话,确也觉得有些过分,转身往外走去:「我让人去请大夫。」 「不必了,」殷殷拦住他,「现下已经好许多了。」 蒋正顿住脚步:「真不用了?」 若不是见过他昨日那副冷血样子,她兴许还会以为他当真是个软心肠的,眼下却如何也不会轻信,殷殷颔首:「不用了,多谢家主挂心。」 「不用就算了。」蒋正从脚下拾起一本宝蓝皮的册子,坐至书案前,语气不善地道,「过来打扇。」 殷殷跟过去,见他果真埋头专心致志地翻阅起来,似是将方才那茬忘了个干净,而他素来怕热,也不知是为附庸风雅还是确实体热,冬日里摺扇也从不离身,此刻额上也确乎冒了一层汗,乖乖执起案边的老山檀蒲扇,轻轻摇起风来。 微风伴身,蒋正心中的烦躁消下去不少,身子却逐渐睏乏起来,并不是贪睡,也非脱力似的疲倦,只是单纯觉得乏,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力与兴致来。 殷殷瞧他面色不大好,悄悄觑向案上的垂花鼎,见里头薰香将尽,试探问:「家主可是身子不适,可要请大夫过来瞧瞧?」 第39页 蒋正摆手:「歇歇便罢。」 身子倦乏,他翻得慢,殷殷边摇扇边斜觑过去,倒能将书上内容看个七七八八。 将近晌午,蒋正依然打不起精神,眼下府上尚在多事之秋,主心骨刚刚下葬,沈还这尊大佛尚未送走,茯苓的事还没摆平,知府前两日才收了问路银,答应在沈还面前帮忙美言几句,谁知眼下却又出了佃农这事,这可是实打实地会影响知府政绩的大事,也不知知府会如何处理,又还肯不肯践诺。 平素这些琐事全都由薛晗一手打理,他甩手掌柜当惯了,偏薛晗如今被困在城外庄子上,他不得不亲自出马,甫一上手几乎可以说是一团乱麻毫无头绪,不免又有几分念起薛晗的好来。 再去看在旁执着蒲扇的殷殷时,心底一时起了几分别样的情绪。 他想,等薛晗回来,若他放下面子去赔个不是,日后若也还能还能像新婚时一般好生待她,兴许她也真能容得下殷殷,日后他应该很长时间也不会再有其他人,三人或许真能过上寻常人家妻妾和睦的生活。 生怕染病误事,蒋正午后还是传了大夫,大夫过来看过,并未看出什么端倪,只说长期未曾好好休息,连日积忧积劳,再加上昨日知府阵仗摆得大,心中惊惧过度,过往弊病自然暴露出来。 蒋正未曾生疑,殷殷则主动请缨要去替他煎药,她难得主动示好,蒋正心下畅快至极,一整日下来倒还露了几次笑颜。 等到晚间,一鼓过半时,外头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殷殷瞧着雨幕不免有些担忧,雨夜过去自然要比平日脚程慢些,沈还要她二鼓到,她也不敢晚太多,只得强哄着蒋正喝了掺了药的茶水,服侍他歇下,便悄悄出了门。 雨夜路滑,又要避开耳目,殷殷到致青园时已过二鼓一点,甫一进门,就有人将她引至书房。 沈还披着外袍,坐在书案前看公文,时不时提笔写上几字,眉目隐在紫檀云石砚屏后,疏离而寒冽。 殷殷目光落在一旁高足几上的腰刀上,不敢惊扰他,安静地候在座屏旁,看着他落笔的姿势。 书案上的公文摞得高,将近齐胸位置,他单手从中挑出一本来,阅过一遍,又放至一旁,取过翡翠荷叶镇纸将燕子笺压住,提笔復函。 运笔流畅,周身清正。 殷殷有一瞬的恍然,竟觉得他此刻更像个文雅书生,而非传闻中的沙场大将。 夜风循着窗棂缝隙钻进来,春夜寒凉就这么钻入了殷殷的衣领,她几乎是瞬间打了个寒战,赶紧抬手捂住口鼻,试图不要因咳嗽而打扰到他。 但终究还是惊扰了他。 沈还停笔,隔着晦暗的灯火看过来,她赶紧垂手行礼,他目光落在她沾满细密雨珠的髮髻上,并未质问她为何晚来,反而问道:「怎不撑伞?」 「怕被人发觉。」 「除了大门、二门处和薛夫人院里,旁的地方尽可放心。」沈还将笔搁进笔枕,目光却仍未收回。 殷殷主动交代起今日探来的消息:「蒋正今晨从府衙回来,狼狈得很,说是佃农状告蒋家不守契文,逼得佃农弃田而逃私渡关津。」 都是他再清楚不过的事情,沈还淡淡「嗯」了一声,没什么情绪。 「蒋正回来后便一直在找当初和佃农们订下的契文,意图看看能不能在上边儿动动手脚,我帮他找了一阵,在书架上寻到一本帐簿,扉页上书『庚辰』二字。」 沈还抬眼看过来。 殷殷暗掩下不自在,补道:「不过我看不明白是什么内容,只听他念了这『二字』,便动怒将帐簿抢回去了。」 昨夜蒋正未归,邱平已趁机又派人将正院翻检了一遍,并无所获,她今日所见自然不会是他要找的东西。 沈还哂然一笑,并未同她说实话。 圣上已忍了薛党多年,这趟差并不求快,只求一击必胜,时日尚多,他本来也不着急。 这事更不是必须由她去做,她既实在想藉此来和他谈谈条件,他也就顺水推舟,由着她折腾,探得回来消息是好事,探不回来更没什么所谓。 「过来更衣。」 殷殷本已抬脚向他走去,闻言强行顿住,讶然问:「在这里?」 沈还足足愣了一弹指,才明白过来她在想什么,「噗嗤」笑出声来:「你若喜欢此地,下回便在此处也无妨。」 殷殷脸上烧得像冬日里的旺炉,一句「不要」将要出口,又惊觉此情此景下说这话实在太像撒娇,生生堵在喉间,差点憋得自个儿胸闷气短,只好微垂眼帘,以余光瞥了一周,才瞧见他身后椅背上搭着的薄氅,赶紧上前替他换下外袍,又将氅衣披上,踮脚去替他系颈间系带。 沈还低头去瞧她,瞧见她耳根处仍旧泛着点红,但面上已无异。 她素来恢復得快,装风轻云淡的本事堪称一绝。 他没再逗她,迳自往外走去,走出去没两步,又回头看过来,吩咐道:「把袍子带上。」 殷殷从木施上取下刚替他换下的袍子,正预备叠好,便听他道:「穿上。」 她愣了一下,看向自个儿因淋了微雨而润湿的袄子,迟疑了下,正要推辞,一抬头见到他不怒自威的目光,又生生将话咽了回去,乖乖披上,同他往外走。 他却没有往卧房或者净房走,反而向后头走去,等出得致青园后门,一辆马车候在此处,车夫竟是邱平本人,殷殷不由问道:「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第40页 沈还没有说话,邱平自然也不会僭越出言,她没有得到回答,只能乖乖跟在沈还身后上车。 马车从西北角门出府,蒋府近日虽守卫森严,但毕竟是沈还的车驾,不敢仔细盘查,只例行让邱平揭开车帘粗略看了一眼。 为首之人的目光隔帘落在殷殷身上,好一阵后才向沈还拱手:「大人请。」 马车驶入长平街,马蹄在空旷的大街上惊起悠远的声响,一下一下地敲在殷殷心上,她着实坐立难安:「方才那人想必会将您带我出府的事情回禀给夫人,夫人那边……」 「她既送了你来我这儿,你自然任我处置。我要让你如何,她管得着吗?」 他这话说得自然,殷殷听来却颇不是滋味,自进蒋府以来,她的生死便一直系在他人身上,何况她人呢。 哪怕是供消遣,也不过送来送去,落得贵人「处置」二字。 明明也是良籍出身,为何居然落到了这般地步? 她微微埋首,长睫垂下,将双瞳遮住,面上仍旧半分情绪也无。 沈还懒散地一掀眼皮,瞧见她这模样,知她必然又不高兴了,不过一笑。 还得他哄着么? 岂不贻笑大方。 一路沉默,待马车在怡楼停下,沈还先一步下了马车,殷殷在后磨磨蹭蹭,他在下边儿等得发笑,这么着可都像他一个小厮在伺候哪位大家闺秀了。 「快点儿。」他自行先进了酒楼。 殷殷被他一催,拖着尚未完全养好的右腿加快步伐,等她跟进二楼雅间,沈还又迳自从雅间后门出来,七拐八折地绕到了后院。 邱平右手撑着一把青罗伞立在后门,见沈还过来,上前一步撑伞,顺带将另一把尚未撑开的伞递给殷殷。 沈还脚步微顿,自行接过了伞柄。 邱平一愣,旋即会意退出伞下,让殷殷跟上。 「大人,我来撑伞吧。」 雨势颇大,沈还打量了一下她的身高,避开了她伸过来接伞柄的手,同她并肩往小巷深处走去。 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并非完全平整,凹陷之处已经注满水,殷殷小心避让着水凼,时不时地迈大步子跨上一步,伞沿的珠子成串地坠下来,偶有几滴沿着脖颈落进后背,她不禁又咳嗽起来。 「着凉了?」 雨巷幽深,衬得他的嗓音愈发低沉。 身上的外袍笼着淡淡的栈香,浅淡的辛味窜入鼻尖,像极了他这个人,疏冷而清寒。 可他私下里说话,却惯常这样柔和。 殷殷微顿了下,才道:「这些时日都是如此,稍一受凉就会咳嗽,并非染了风寒,多谢大人挂心。」 他「嗯」了一声,没再深问,在小巷深处的一处院门前停了下来。 邱平上前敲门,三短一长,门立即从内打开,杨绍正在廊下配药,听闻响动赶紧迎上来,见是沈还亲自过来,愣了一下才道:「大人怎亲自来了?」 「顺路过来看看。」沈还让殷殷先进,收伞往内走,见此院落虽小但陈设尚可,才问道,「如何了?」 「张夫人因患咯血之症,此前又被强行挪动数次,前两日发病得厉害,今日属下过来施过针,暂且将症状压制住了,眼下已无性命之忧。」引路之人往沈还身侧看去,见殷殷身上披着沈还的外袍,猜出来她的身份,径直向她道,「姑娘不必担心。」 殷殷微微怔住,她断然没想过,他竟会主动带她来见她母亲。 她甚至以为,毕竟是件给他添麻烦的事,恐怕要等所有事情都结束,他要离开定州时,才会告诉她母亲的下落。 杨绍见她怔忪,以为她担忧过度,沖她朗润一笑:「姑娘不必忧心,令堂虽身患沉疴,还需下些功夫才能诊出病根,但眼下没有性命之忧,也算件喜事。」 殷殷回过神来,向他回礼:「多谢杨大夫费心。」 说话间已至明间外,殷殷加快脚步往内室去,沈还也不恼她失礼,稍微落后两步跟在后头,低声问杨绍:「有法子能让她们母女俩说说话么?」 杨绍迟疑了下,颔首道:「也不是不可,但张夫人身体虚弱,顶多坚持一刻。」 「一刻够了,去吧。」 杨绍领命进屋,殷殷顿住脚步,转身看过来,眸底泛着浅浅一寸秋水,语气里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谢过大人。」 第21章 「我愿意替你当…… 沈还负手站在菱花窗下,听闻她说话也未转身,沉默地看向院中的一树桃花。 夜雨淅沥,桃红零落一地。 氅衣遮住身形,连眉目似乎也看不清晰。 过往十七载,她真的很少接触到这样的人,以至于一时间很难看懂他。 「去吧。」见她一直不动,他极轻地应了一声,似怕惊扰落英的宁静。 她蹲身行完礼,进了室内,行至屏风前,又生生顿住脚步,将他的外袍解下来放在椅上,整理好仪容与情绪,才进了里间。 杨绍正在施针,见她进来也没空拘于虚礼,只向她一笑:「姑娘不必过于担心,张夫人的病多半是被庸医耽误了,杨某虽不才,但也可大言不惭一句,在下的医术,定州城内应当无人能及。」 夜风将他话中的笑意送过来,殷殷知他不是狂妄,而是意图玩笑几句令她宽心,不好拂他好意,只能轻笑了一下:「杨大夫的医术,我自然信得过,有劳。」 第41页 杨绍移开目光,肃容施针,数针下来,榻上的人便有了轻微动静,杨绍将金针取下,起身迴避。 殷殷道过谢,目送他出了房间,才上前一步,在榻边跪坐下来,瞧着张蕴和惨澹的脸色,鼻尖忍不住发酸。 本就病了这些时日,被薛晗从中折腾了一通,病容更甚。 片刻过后,张蕴和醒来,往榻边看来,见她眼眶泛红,想抓她的手,然而手刚伸至一半便脱力垂了下去。 殷殷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心内愈加泛酸,手上也愈发用力起来,声音却压得极轻:「娘。」 「哭什么?」张蕴和沖她柔柔一笑,「娘这不是没事吗?」 殷殷忙将眼泪擦拭干净,沖她挤出一个笑:「没什么,就是娘这次睡太久了,想您了。」 「瘦了。」张蕴和借着她的力,抚过她消瘦不少的侧颊,低低嘆了一声。 殷殷鼻尖酸得愈发厉害,却不好再在她面前哭,只能强忍着泪意。 闲话了两句,张蕴和才终于从久睡的混沌中清醒过来,神志清明不少,环视了下室内的精緻陈设,疑惑道:「这是何处?」 殷殷沉默片刻,张蕴和以两指捻了捻她的衣袖,服色虽雅淡,但质地确是极好的缎料,脸色一点点地垮下来:「你如今连对娘都不肯说实话了?」 「这是医馆后院,娘亲病得厉害,大夫说需每日按时问诊,去咱们家里实在不方便,只好委屈您搬过来。」 殷殷斜觑着她的神色,见她仍然面色不豫,知没有全信,遂起身走了两步,给她看自个儿尚未好全的右腿:「前些日子雪下得厉害,我打水时在井沿跌了一跤,把衣裳跌破了,一时没有衣物换洗,大夫便将替自家小妹新裁的衣裳赠给了我。」 张蕴和将信将疑,却在看到她略显蹒跚的步态时放下了疑惑:「摔得重不重?还疼不疼?」 她语声温和,关切满满,殷殷鼻尖酸得越发厉害:「大夫看过了,没什么大事,只需再养些时日即可痊癒。」 张蕴和心下稍宽,却又忍不住侧头去看这满屋的精緻陈设,心内疑惑愈盛:「这样条件的医馆,咱们家里拿不出银钱来吧?」 殷殷只得继续往下编瞎话:「大夫心善,愿意让我留在医馆内帮忙做活,抵咱们欠下的药钱。」 「你姨母呢?」 「开春之后我不是在西市上支了个铺子,丢了也是可惜,眼下我留在医馆,便求着姨母去帮我照看了。」 丁层云惯来和她这个女儿不对付,俩人但凡见面便免不了要编排对方几句,要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也难相安无事这么几年。但她也最知丁层云嘴硬心软的毛病,若殷殷当真拉下面子相求,丁层云必然会答应,一时间也没了话。 更何况,若非她这病,殷殷又怎会沦落到需要抛头露面养家的地步。 只是心头的疑虑愈发难消,张蕴和忍了片刻,又瞧了下天色,终于还是道:「大夫歇下没?受了人家这样天大的恩惠,我既醒了,必然要当面道谢才是,否则也太不知礼数。」 「都这个时辰了,大夫自然歇下了。」殷殷微微垂首,「您既醒了,这事也不着急,我明日再带您去前头见大夫可好?」 张蕴和点头。 殷殷见她没再继续追问,试探道:「娘,咱们过些时日,和姨母一块儿离开定州好吗?」 「怎么?」 「您病了这么些年也总不见好,这次更是来势汹汹,把我和姨母都吓坏了。我想着,兴许是定州的大夫医术不精呢,咱们去别的地方,总有法子根治这病。」 殷殷言辞切切,张蕴和原本冷着的一张脸也不由柔下来:「不去京师就行。若你姨母愿意随咱们一块儿走,也好。」 没料到她竟会这般轻易地同意,殷殷怔愣了片刻才道:「好好好,咱们不去京师。我先问问姨母的意思,再想法子去办路引。」 话还没说上几句,张蕴和便称乏,尽管未到杨绍所说的一刻钟,殷殷也不好再留,只好服侍她歇下,转身往外走。 路过桌案,上头以镇纸压着两三张纸,殷殷拿起来细看了一遍,上头细緻地註明了娘亲的病症、目前最需关注之处以及可能的病因,并工整地誊录了一遍目前所用的药方。 她感激于杨绍的尽心,但毕竟在沈还面前撒下了不识字的谎言,生怕暴露,只得将纸笺放回原处,装作未曾发觉。 沈还和杨绍在廊上低声说话,她抱着袍子走出来,先向杨绍道谢:「有劳杨大夫,多谢您费心。」 「沉疴难医,姑娘心里有个准备,不会那么快药到病除。」杨绍说尽实话,又宽慰道,「但暂且压制症状,减轻些痛苦倒不难,不必太过挂心。丁娘子那头的解药,我尽快理出个头绪来。」 他说得郑重,殷殷实在没有可以谢他之物,只能向他再行了一礼。 杨绍端着药材退下,廊上只剩二人,殷殷斟酌着开口:「已到宵禁时辰,大人还回蒋府么?」 「回。」沈还看向飞檐上成串坠下的雨水,声音中不含什么情绪,「衣服穿好。」 她只得又将外袍披上,紧跟在他两步开外往外走去。 菱花窗下,张蕴和收回目光,想要追出去问个清楚,但金针之效将尽,身子倦乏得厉害,只得强撑着回到榻上,握着床柱的手却用尽了全身之力…… 第42页 知女莫若母,纵然殷殷装得再像个没事人儿,但在她这个亲生母亲面前,又岂会半分破绽不露?更何况,殷殷话中也有矛盾,前脚刚说大夫好心要替医馆做活偿债,后脚便说定州大夫医术不精要离开定州。 她花了十七年教养出来的孝顺守礼的女儿,竟敢在她的病榻之前满口谎言,更敢夜间与外男碰面同行。 方才她便闻出了殷殷身上沾染的栈香,只是不敢确定。如今亲眼所见,殷殷身上的外袍,分明就是男子制式,远远看着用料和纹样,更是金贵不已。 思及此处,她再支撑不住,勐地又呕出一口血来。 - 车马到西北角门时,更夫正巧敲过四鼓的梆子,时辰已晚,殷殷担心蒋正那头髮觉,嗫嚅着向沈还开口:「大人今夜是否还要……」 沈还失笑:「不急这一时。」 殷殷脸上臊得慌,跟在他身后下马车,他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在进致青园时,转头看了一眼她微红的眼眶,忽地问了一句:「暂且安心了?」 殷殷顿住脚步,低低「嗯」了声,语气里多少带了几分不自在:「多谢大人。」 「回去罢。」他留下邱平送她,独自回了院中。 邱平熟门熟路将她送回正院,将第二日的药交给她,她赶紧将身上烫手山芋一般的外袍解下,让他代为交还回去。 她回到房中时,睡在外间的小苔一听见动静就赶紧起身:「姑娘可算回来了。」 「耽误了些功夫。」殷殷往外边儿瞥了一眼,「还没醒吧?」 「还早呢,还不到五更。」小苔后怕得不行,说话都轻喘着,「不过就怕万一,让人提心弔胆的。沈大人也真是,怎不直接将您接过去,家主想来也不敢说什么,这样偷偷摸摸的算怎么回事?」 「别乱嚼贵人舌根,抓紧睡会儿。」 - 后续四五日,白日里因为薰香的原因,蒋正总觉得身子乏。 虽然沈还总算松口同意让择个吉时将钟萃园中的灵柩出殡,让他松了一口气,但佃农之事上,上头的人不表明态度,底下人反而最易思虑重重胡思乱想,知府怕给沈还揪着错处,给的压力着实不小,他每日要么出去会客寻门道,得闲在家的时候也会带上殷殷去水榭边上吹冷风醒神,翻阅过往的收租簿子。 她趁蒋正睏乏时,找机会偷偷翻过当日那本差点惹得他生疑的帐簿,发现只是蒋府庚辰年间的旧帐,沈还远道而来,自然不会是为此而来,索性也就没有再和沈还提起此事。 可沈还也一直没有问过她,她在三日后才反应过来,他应该一早就知道实情了。 正是他说的,此事不是非她不可,他由着她做这事,仿佛不过在纵着她玩闹。 晚上则每日相似,在蒋正歇下后,她便按时去致青园。 沈还身上自然不只这一件差事,如今官道清理完六七成,大型车驾过不去,但驿站的马匹却已通行无阻,京中堆积了半月的公文如雪花一般涌来,他近来略忙,殷殷在书房见他的时候偏多,她深夜来访,也还撞见邱平来送过两次京中的公文。 他公务繁忙,不好叫她一直在书房陪着,便叫她去卧房等他,哪知等他回到房内,她早已靠在窗下的美人榻上眠过去了。 春夜发寒,她又时不时地咳上两声,他不好叫她就这么睡下,还得他反过来伺候她宽衣脱履。 沈还气笑,后来便不肯叫她先回房,等餍足过后再令她自行回去。 那张紫檀木书案自然成了惯常之所,他偶尔将她抱起放至案上,偶尔也昏聩一回,就地取材将那堆歷经辛苦送到的公文拂至地上,叫她赤脚踩上去,再将她圈在桌前,在她身后说上几句令灯火都烧得更旺的话。 他对她算得上温柔,也喜欢她的身段,更满意于她的听话和顺从。 虽然她此前也曾装聋作哑推拒过他,但真正作出决定后,她从没拿过乔,除了头两回羞涩得紧外,后来在这事上也不见得忸怩,几乎予取予求。 唯一令他不悦的是,他每回让她寅正时分再走,她却每次都坚持寅初便回。 他嘲笑过她的胆小,怕薛晗便罢,毕竟薛晗实打实地在她跟前用那样血腥的法子杀过人,到底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姑娘,心上留下阴影难以避免。可有他撑腰,她还连蒋正那个懦弱至极的人都怕,他着实难以理解。 初五这日晚间,书案上的笔墨纸砚照例被挪到一旁的高足几上。 「今晚雨大,晚些再走?」沈还看似在徵询意见,但内里含义不言自明。 可殷殷下意识地摇头。 「不肯便不必回去了。」他头一回在这事上同她较劲,带了几分狠厉,眉目间也隐着戾气,「明日那丫鬟就会下葬,我也会离开蒋府,你既不肯多待一个时辰,我明早便将你一併带走。解药我既答应了你,无论如何都会给你,这点你不必担心。」 她虽不知他为何突然做此决定,但既然已知会过蒋府,这次想必不是唬她,是真的要走了。 「大人要的东西找到了?」 沈还没说话,在等她对上一个问题的回答。 她看向他蕴着薄怒的眉眼,只得实话实说:「蒋正说明日出完殡,要带我去含汀榭,说想替我辟处荷花池出来,等入夏便可带我夜游莲池摘莲蓬,让我亲自去选块好地儿。这些时日蒋正同我说了不少以前不会提的话,我有把握,再有几日一定能有眉目了。」 第43页 「到此为止。」他这话说得冷淡。 「不。」她下意识地回绝。 沈还停下动作,冷淡地看着她:「要我提醒你?」 他在说她没有资格忤逆他,这般坦诚相见的时刻,他这样居高临下地望过来,殷殷自无招架之力,只能同他说实话:「我能拿到其他证据,蒋府不止犯过这一次事。」 她这话说得平静却坚定,沈还默了片刻,松开她往外走,殷殷赶紧下来,整理松松垮垮掩在身上的衣衫。 他从圆角柜中取出一个剔红鱼在藻纹的盒子,走回案前,不由分说地将她压至案缘,将盒子扔在案上,叫她打开。 里头是一副金质头面,他从身后揽住她,插在她略显凌乱的髮髻上。 是一副完整的五兵佩。 往前数朝时,贵族女子间曾时兴过这样的装扮,妇人以斧、钺、戈、戟为笄,英姿飒爽,快意恩仇。 当日他送她的那支金簪便是其中一支。 「想报仇?」他在她耳畔轻声发问。 能治蒋正重罪的不过一个违背人伦,逆天当诛,但她既然选择苟且偷生,自然不愿与蒋正同归于尽,不能将这事捅破。而要治贵为丞相之女的薛晗的罪,茯苓一事自然也不够格,至于那簿子,她不知其中利害关系,不敢断定会对蒋薛二人造成多大影响。 她非要探听蒋府的其他罪状秘辛,他能想到的理由,只有这一条。 殷殷没出声,他的气息唿在她脖颈处,不急不缓,带起一阵断断续续的痒。 好半晌,她终于坚持不住,回头看过来。 方才狠了些,她眼底雾蒙蒙的,像是初春山茶上的清露。 「这气性。」轻笑落在耳畔。 「既心疼尊长,咽不下这口气,有仇自己报也挺好。」 「懂得借势报仇,也算精明。」他的语气暗含三分郑重,「你若能查到证据,我愿意替你当一回刽子手。」 第22章 殷殷的茶言茶语…… 沈还没同往日一般让她自行先回房,亲自将她抱回稍间。 武官的臂弯着实有力,廊外春雨淅沥,殷殷被他抱在怀中,闻着栈香淡淡的清苦味道,神思有些恍惚。 衣衫尚未整理好,虚虚掩在身上,从书房到明间这一段路不算短,殷殷迟疑了下,开口缓解尴尬:「大人今日忙完了?」 沈还极轻地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窗外雨声不歇,殷殷睡得并不安稳,听着屋后雨打芭蕉的嘀嗒声响,时不时地觑一眼高足几上的更漏。 他怕是要回京了,她得加快动作才是。 寅初一到,她立即便要起身离开。 身前横过一臂,硬生生将她拦住。 沈还尚未睡醒,迷煳间伸手来阻,手无意间放在她身前,她不敢再动,只能转头去看他,试探着轻唤了一声:「大人?」 臂上力道倏地加大,将她拽倒,她不自觉地轻唿了一声。 沈还凑上去轻轻咬了咬。 这声儿便彻底堵在了喉间。 中衣被润湿,黏腻地捂在身前,殷殷颊上烫得厉害,好在未曾掌灯,烧红的面色不会叫人瞧见。 「别走了。」 见她不应声,他难得好脾气地解释:「那两人再蠢也该快猜出我的来意了,这么几天连半点进展也无,你眼下再回去也无益。」 殷殷还要辩驳,一句「可是」刚刚出口,他似是嫌烦,顺手在她腰间一抽,罗带落入手中,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手腕束住,手握着罗带一端,将她揽入怀中。 「别吵。」 明明两个时辰前,他才答应过她,若她能探到蒋府的其他罪证,他便不顾忌薛晗父亲的权势,按律处置,也算替她报仇。 她埋首去看手上,他没用力,甚至连结都没系一个,只虚虚在腕上绕了两圈,显然警告的意味远甚于禁锢。 她没有试图激怒他,收了心思,静静等着天明。 卯正二刻,窗外天光将晓,雨尚还淅沥,沈还迷煳间醒过来,身侧的幽香直直往鼻尖窜。 殷殷双手併拢掩在身前,面朝他侧躺着,见他醒来,将头埋低了些。 「还算乖觉。」 他松开手,殷殷自行解开双腕。 他忽地探手过来。 她手腕细,被他单手扣住双腕不是难事,殷殷微怔,便见他将她双手往下按,身子前倾。 与昨夜不同的是,没了罗带的掩映,叫他轻而易举地拨开了前襟,毫无阻碍地触及到了肌肤。 温热的唇瓣覆上来,殷殷脸上烫得厉害,却又不敢推开他,由着他将脑袋埋在她身前。 好一阵后,他松开她,她赶紧出声提醒:「大人,天快大亮了,该起身了。」 沈还抬眼来瞧她,见她颊上烧得彻底,短促地笑了一声。 厚厚的帷幔放下,隔绝了晨光,帐内忽地黯了下来。 殷殷被翻了个转儿,他倾身覆上来。 他喜欢这姿势,于是数寸光阴便这般被耗费。 邱平隔着远远望见丫鬟们这个时辰了仍候在廊下,过来查看情况,瞧见明间仍未开门,遂将众人屏退,正欲转身离去,几声断断续续的、含混的呜咽之声夹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传出来。 他脚步顿了一下,将伺候的人悉数遣出内院。 - 蒋正早间醒来没见殷殷过来伺候,遣人去问,小苔只答说殷殷染病,暂时起不得身,请他稍待。谁知用完早膳仍不见人,便要来瞧瞧这副娇弱身子又犯什么毛病了,小苔拦在屏风前不让进,蒋正生疑,命人拿了小苔,自行进了里间。 第44页 榻上空空,拱起的被褥下一丝温热都无。 蒋正冷笑了一声,在太师椅上落座,摺扇在黄花梨木几上一下一下地敲着,瞧见小苔身子瑟缩发颤,斥道:「还不肯说?」 小苔哭着求饶:「奴婢早间起来姑娘就不见了,奴婢以为和上回一样,姑娘只是有事出去,不多时便会回来,害怕被家主责罚,故没敢说实话,还请家主恕罪。」 此前东跨院的禁足令是薛晗下的,自殷殷搬过正院来,这令自然也废了。 蒋正沉吟了一阵,叫管家拿当值的护院过来,护院不知是被薛晗下了封口令,还是被沈还暗中控制了,总归没人说实话,都说未曾瞧见有人出去。 「全部拉出去,杖三十。」蒋正起身,语气难得冷硬。 等到书房,蒋正又吩咐管家去请大夫过来,另外再拿了正院周围的暗哨过来问话。 外头绑了一片,哭天抢地的,大夫和暗哨心内直打鼓。大夫在书房内细细查探几遍,纵然殷殷做事仔细,但连日如此,薰香炉壁身上已经侵入少许导致蒋正这些时日周身乏力的罪魁祸首,叫大夫查探到了蛛丝马迹。 蒋正脸色越发难看,暗哨见状,暗自琢磨,沈还既没让人回来,想来也不打算再瞒了,将话挑明一半:「姑娘昨儿夜里往西北方向去了。」 蒋正一脚将他踹倒,命管家带上五十护院往西北方向去,一路从钟萃园寻过去,等拐过假山,有人来通传说薛晗回府,蒋正看向伫立在跟前的致青园,冷哼道:「她回来了正好,这事她恐怕逃不了干系!」 心里那个念头生了根,疯狂往外冒着枝芽,终于沖昏了神志,蒋正盯着那处孤院,冷声吩咐道:「进去搜。」 护院犹疑,蒋正噼手便给了为首之人一耳光:「怎么?你们是全都只听那女人的话了不成?」 却不知护院怕的其实是沈还,只是沈还尚未撕破脸皮,终归不好明面上拂逆主子,护院摆手示意照做。 响动颇大,致青园的人本就全被邱平撵到了外院,缇骑两步就出了院门拦在前头,其中一人喝道:「大清早的吵吵嚷嚷做甚么!」 见邱平从里头出来,蒋正赶紧上前赔笑:「府上丢了个婢子,护院说往这边来了,故来寻,还请邱长随卖鄙人个面子,容护院进去寻寻。」 「大人尚未起身,不得惊扰。」邱平横刀抱臂立在台阶下,拦住了路。 「邱长随,还请行个方便。」蒋正提高了声音,「这贱婢委实不听话,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两面三刀,阴险奸猾,小人恐这下贱胚子误入此地玷污了沈大人的眼,故不得不造次,还请邱长随通融。」 - 稍间里的帐幔被束起,污言秽语传进来,沈还站在榻前,垂眸去瞧榻上之人。 殷殷裹着锦被,半截香肩露在外头,上头留着或深或浅的几处红痕,半睁着眼,水雾迷离。 「再歇会儿。」沈还自行取过木施上的深青色圆角罗袍穿好,边系玉带边道,「我去教训一下这嘴里不干不净的混帐东西。」 他说完便往外走,殷殷探手去拉,拽住他罗袍下摆。 沈还脚步一滞,回头看来。 殷殷被他的动作带得跪坐在榻沿,锦被滑落,大片如玉的肌肤暴露在外,青丝散乱,美目半眯,长睫覆下来,少了平素那份冷和媚,柔和而温顺。 沈还不由笑了一下。 殷殷手上用力,他便也由着她将自个儿拽回榻沿坐下,伸手去抚了抚她的玉颈,笑问:「怎么?」 「您坐会儿,我叫丫鬟进来伺候。」殷殷往前挪了一步,从背后环住他,脑袋在他脖颈处轻轻蹭了两下,乖顺得如一只奶猫。 幽香入鼻,沈还在她颊上捏了捏,笑说:「行,去吧。」 明间门一开,外院候着的丫鬟步伐齐整地进来,看见门口的殷殷,着实怔愣了好一阵。沈还来此半月有余,还从未见薛晗塞过来的人能近得了身,居然在这个时辰瞧见女人从沈还房里出来,实在是一大奇景。 「大人在里面,进去伺候吧。」殷殷让她们先进,自个儿避在隔扇后,顺手拿走了托盘上的一件道袍。 松松挽好髻,簪好昨夜那副五兵佩,她迈出明间大门,外头的吵闹声忽地止住。 蒋正抬眼看过来,见她穿着一件与她身量不符的石青色圆袍,趿着木屐沿着中庭走出来。 春雨淅沥,将圆袍浇湿,外衫紧贴在身上,衬出婀娜身姿,却也愈发显出这圆袍的过于宽大来。 蒋正看着看着,垂在身侧的手便握成了拳。 等她行至院门石阶上,蒋正便清晰地看见了她领口处半露出来的印子,松挽着的髮髻垂落下来几缕青丝,凌乱间更添了几分暧昧。 那副金质头面更是晃眼,以兵器为簪,绝不是他蒋家的习性,不可能是他之前所赠。 「贱、婢!」蒋正手中摺扇「啪」地折断,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二字。 邱平横刀,殷殷摆手:「劳烦邱长随容我私下说几句话。」 邱平颔首,命手下撤入院内。 「你这贱婢,还有脸说什么?」蒋正噼手便给了殷殷一耳光。 殷殷被打得偏过头去,眼角坠了泪。 「哭什么哭,爷就是被你这贱婢的几滴眼泪给蒙了心,竟纵你至此!」 蒋正盯着她领口处的印子,眼角红得厉害:「难怪三番五次找藉口,是图那厮比爷有权有势不成?你若乖乖听话,在定州谁敢欺你辱你,荣华富贵谁又能短得了你的?两面三刀的贱婢!」 第45页 眼泪珠子成串而下,殷殷没有拭泪,捂着脸只顾哭,任由他骂累了,才道:「家主之富,定州城内自然难有能匹敌者。沈大人这等人物,于婢子而言,原不过是遥不可及的天上月,岂是婢子胆敢高攀的?日后沈大人一旦离开定州,婢子的日子又岂会有在家主庇佑之下过得好?家主怜惜婢子,赠婢子珠宝妆奁,为婢子延医赐药,允婢子在旁伺候,还要替婢子兴建莲池……家主对婢子的好,婢子又岂敢忘怀?」 她话说得慢,含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来,委屈又无辜。 雨水将她整个人浇了个透,髮丝一缕一缕地绞在一起,凌乱而落魄。 蒋正觑着她颊上红肿的指印,怒气虽仍未消,却也能听进她说几句话了。 「亲人皆在定州,婢子又怎敢背叛家主?」殷殷含着哭腔的声音弱下去,听着愈发可怜,「可奴婢的姨母被人下毒,母亲亦被人扣下,以此逼迫奴婢前来讨好沈大人,奴婢又岂敢不从?您若不信,现下回正院瞧瞧,还能看见奴婢的姨母如今是何情况。」 「谁敢如此大胆?」蒋正怒目,心里却已有了答案。 「奴婢不敢怪罪夫人,若非夫人手下留情,奴婢当日便已命陨钟萃园灵堂。」 若非薛晗当日闹出茯苓一事,沈还这厮就不会有藉口在府上住下,更不会有今日被人横刀夺爱之事,蒋正几乎要将牙咬碎。 「还请家主勿要迁怒夫人,是奴婢不敢拿母亲和姨母的性命当儿戏,这才不得不听令前来。」 殷殷悄悄瞥他一眼,见他怒气沖顶,连五官几乎都扭曲了几分。 她跟在他身边伺候了这些时日,太过了解这对夫妻最深的矛盾在哪里,也太清楚蒋正的心结在哪里。 薛晗的强势,伤得最深的无疑就是蒋正的自尊,但这偏偏就是蒋正无力辩驳的事实,离了薛晗,他的的确确连一件事都办不成。 无力反驳之事,由来最刺人心。 而压抑了这么多年的人,一旦寻到一个突破口,能激出来的血性恐会无穷。 她抽噎了下,任由雨水混杂眼泪,边抽泣边道:「夫人也是为了咱们府上,才作出如此决定的,否则……家主您万不要迁怒夫人,奴婢福薄,但您眼下万不要和夫人起冲突,若是惹得夫人生气,近日府上的难事又还有谁能出面去解决呢?」 果然,蒋正的脸已气成了猪肝色,挥拳击在一侧的树干上,惊起一帘雨幕。 「这毒妇!」 这一切都昭示着,殷殷已是沈还的人,他如何敢再造次虎口夺人,但这等奇耻大辱,天底下有几个男人能受得了,若不要个说法,实在说不过去。 亏他还想着,等薛晗回来,他要拉下脸去给她赔个不是,日后还要待她好一些,可这毒妇都干了些什么? 他转身喝令护卫跟上,带着滔天怒气径直往薛晗院中去。 第23章 (一更)「蒋源…… 薛晗刚执起银匙,尝了一口紫苏汤,便有暗哨过来回禀致青园外的闹剧,只是薛晗还未及听他细说,门口已传来一阵喧譁之声。 薛晗放下汤匙,面色不豫:「谁这般无礼?」 「是我。」蒋正走进来,手里提了把从护卫手上夺下的刀,「怎么,扰着你用膳了?」 刀身反射过来的光晃了薛晗一下,她愣了须臾,狭长双目微眯,吩咐暗哨退下,缓缓扶着桌案站起来:「你要干什么?」 这傲慢态度惹得蒋正愈发不悦,方才被殷殷一番话逼出的血性沖涌上头,质问道:「我只问你,我那婢子是不是你送给那姓沈的?」 见他咄咄逼人,薛晗已没有心思去想他为何现在才发作,只冷冷一笑:「是我送的,那又如何?」 蒋正拿刀的手微微发颤:「你为何非要如此?前些年我就多看了房中婢子几眼,你就非把人打残了发卖出去,我忍气吞声了这么几年,再没拈花惹草过,如今好不容易看上一个,你明明已点了头,为何又非要临时反悔,同我玩这齣?」 「我又要玩这齣?」薛晗气笑,「若不是茯苓那事,我何苦非要送她过去?至于我为何非要发卖了先前那婢子,你不清楚吗?不过得了主子两次青眼,就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不给她立规矩,难道要等她爬到我头上来欺我吗?」 「欺你!她欺得了你吗?」蒋正将手慢慢平举至胸前,那刀便颤巍巍地指向了薛晗,「你嫌先前那个不稳重,要处置,好,我认了。这个呢,家世干净,行事谨慎,不曾冒犯过你一分吧?你为何非要如此,说是为了茯苓,可茯苓那事不也是你惹出来的?」 「我惹出来的?」薛晗以帕掩唇,低低笑出声来,「是谁胆敢行如此逆天违律之事?蒋正……你不觉得你可笑吗?」 蒋正眼角红透,手颤得愈发厉害,上前一步,刀身横在桌案上方。 他方才回正院去瞧了一眼丁层云,见那如行尸走肉一般的可怖模样,忽地就有几分原谅了殷殷。一个孤苦无依的婢子,在这高门大院中被主母逼成这样,又能怎么办? 更何况,她日日困在府中,没有他的允许,连大夫的面都见不到,薰香炉里的药,除了薛晗给的这一种解释,他实在想不出来其他可能。 将他的女人送人便罢,还要使这等下作的法子来瞒着他。 他怒从中来,举刀噼下,瓷盘四飞,满屋乱溅。 第46页 有一块瓷片弹到手背上,薛晗脸色刷地白得彻底,莺儿赶紧上前一步拦在她身前,斥道:「家主您这是做什么!夫人操劳了这些天,昨日才将庄子上的事料理完,傍晚才赶回城中,还去同知府夫人叙了一回话,上下打点。西市上铺子也出了岔子好几日,昨日得了空才连夜赶过去处理,这才刚到家,家主您这是怎么了?您即便不领夫人辛苦操持这个家的情,可若伤着了夫人,眼下这些事,您又派谁去处理呢?」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此话,殷殷方才泫然欲泣的模样又在脑海中乱晃。 是他没用,偌大一个门庭竟叫一个女人来做主,这才连自个儿的女人都护不住,更要时时刻刻受她和她婢女这夹枪带棒的羞辱。 思及此处,蒋正再忍不住,勐地将卡在膳桌上的大刀拔i出,大刀横斩,鲜血四溅。 薛晗被温热的血煳了眼,怔愣了片刻,才敢去看身前的乱象。 莺儿捂着断臂躺在地上,口中不住哀嚎,脖颈上一条极深的血痕,正往外汨汨流着鲜血。 那条断臂就落在膳桌上,不偏不倚地落进她刚尝过一口的紫苏汤里,鲜血四散,染红了白瓷。 薛晗双眼瞪大,定在原地,好半晌,才终于意识到痛楚,抬手捂住左臂的伤。 大刀既宽且长,蒋正之前从未使过,不知威力竟如此之大,一时也被眼前的血腥场景骇到,手里尚且还握着那柄大刀,手却已支撑不住这重量,颤得越发厉害。 刀尖距咽喉不过三寸,薛晗捂着左臂,高声吩咐外头的护院:「来呀!都进来,看看你们爷干的好事!」 护院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但蒋正带过来的那部分已听命于沈还,自然没有动作。这院里的护卫倒是仍完全听命于薛晗,但此刻见里头主子闹翻,府中恐有大变动,又见蒋正这疯魔模样,一时不知该不该动作,一时间倒把薛晗晾在了原处。 「叫你们滚进来把人拿下,听不懂吗?」 「自然听得懂。薛夫人息怒,我来代劳。」邱平率人包抄了整处院落,信步踱进来。 手执长i枪,腰佩宝刀的四卫营缇骑从护院聚成的人墙中破出一条路来,迅疾将屋内三人包围在内。 蒋正手中大刀「哐当」一声坠下,将那盛着断臂的白瓷盘子击碎,紫苏汤四溅,煳了他和薛晗两人满身。 「邱大人。」蒋正哆哆嗦嗦地开口。 见他还要辩解,邱平斥道:「听不懂薛夫人的吩咐么?把人拿下。」 缇骑上前,将蒋正拖了下去。 锁链哗啦,薛晗勐地惊醒,顾不得臂上的伤,忙道:「邱……」 不过单字出口,邱平略一摆手,另外上前两人将薛晗一併拿下。 邱平垂首看了眼地上蜷缩成一团的人,缇骑会意上前一步探过鼻息,摇了摇头。 邱平环视屋内一圈,吩咐道:「蒋府中人全部押到钟萃园,此处看好,不得妄动。」 缇骑迟疑了下,问:「暂且不报官么?」 「等大人的命令。」 邱平出得明间来,又想起过来前沈还的吩咐,喝令押着蒋正的两人回来。 蒋正吓得魂不守舍,此番如见活佛,忙哆哆嗦嗦地道:「邱大人明鑑,这都是……那妒妇激我,小人是被冤枉的啊。」 邱平冷哼一声,手中刀柄斜飞出去,击在他侧颊上,蒋正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瞬间高肿起来一片,唇畔更是被拉开一条可怖的口子,血迹瞬间便被雨水沖刷得一干二净。 蒋正还要出言,已被人按跪在雨中碎石上。 身形魁梧的四卫营缇骑上前,往掌心啐了一口唾沫,唿掌扇来。 邱平接过手下递迴来的刀柄,单脚跷上石圃,半蹲下来,口中衔了一根杂草,摇落一树芭蕉雨。 「蒋源这当爹的不称职,没教过你这畜生做狗不可乱吠,爷今日来教教你。」 - 蒋正带人离开致青园,殷殷折返回院内,小丫鬟撑着一把宽大的青罗伞候在门下,等她进来,上前一步将她遮入伞下。 雨点滴滴答答地敲在伞面上,水珠成串地坠下来,也有部分被伞面弹开去,惊起空空声响。 殷殷心中忐忑,心跳随水珠跳跃声一般起起伏伏。 她缓步进屋,便见沈还坐在案边,手中拿着昨夜未及批阅的公文,埋首翻阅着。 「大人。」她稍显迟疑地唤了一声。 「叫人给你备了水。」沈还连头也没抬,「淋了雨,去洗洗再来,等你用膳。」 小丫鬟扶着她进了净室。 这还是她第一回 在他这里沐浴,不好叫他久等,心神不宁地泡了一刻,等小丫鬟替她洗完发,草草擦干便出来。 沈还乜她一眼:「这么快就好了?」 他吩咐丫鬟摆膳,殷殷随他换到次间,抿唇立在桌前,只管布菜。 「这性子。」沈还失笑,「怎么?还生上气了?」 殷殷埋首,替他盛了半碗碧粳粥,垂首答道:「不敢生大人的气。」 沈还乐出声来:「不敢?那不还是生气了?」 「大人言而无信。」殷殷将头垂得愈发低。 「我怎么言而无信了?你倒说说。」他将雕花银匙一放,好整以暇地半靠在玫瑰椅上,打量着她眉梢眼角的情绪,似真要和她好好说道说道。 第47页 「大人昨晚明明说,若我能查到证据,便肯秉公处置。不过才几个时辰,就……」 殷殷话说到一半,忽地没了底气,从薛晗对姨母出手以来,一直都是她盼着他能搭把手救她出苦海。 说到底,若他要用强,连亲自动手也不必,只需叫属吏给薛晗一个暗示,薛晗自会让她出现在他床上,她又有什么和他谈条件的余地。 他还肯问她的意愿,肯出手搭救娘亲和姨母,她便已该知足了,至于他给她的这些承诺,不管兑不兑现,她也没资格和他讨价还价。 她忽地住了声。 沈还探手过来,手掌抚在她纤细的腰肢上,缓慢地摩挲了两下。 玉扳指硌得她难受,她下意识地想躲,那手便用了些力,轻而易举地将她揽坐在膝上。 他抚上她的左颊,让她靠在肩上,埋首看来。 鼻尖近乎相触,彼此唿吸交缠,沈还终于辨清了她身上那股幽香是什么。 是早春的山茶与凛冬的瑞香,混合过后最为雅淡的那一缕尾调的清香,暗藏着一分冷冽的霜寒。 殷殷垂下长睫,试图遮住所有情绪。 沈还没出声,取出一小盒面膏,示意她伸手拿着,亲自取了一些,替她擦起了颊上那一片红肿。 他挨得近,温热的气息便一直扑在殷殷脸上,惹得她眼睫不住轻颤。 他极轻地笑了一下,拿指腹细緻地替她擦着伤。 「就这么恨薛夫人?」 殷殷没出声。 「此前也算吃了不少苦头,也只瞧见你想逃出去,没见你生过报復心思。」他语气低沉得宛若窗外的天色,夹杂着雨打芭蕉的滴答声,细密地敲在她心上,「今日却非要对蒋正使这一出激将法,为的是什么?」 她见过他初来蒋府时的气势威严,是隔着钟萃园宽阔的中庭,也能令人悉数俯首跪拜的凛然;也见过他对邱平和其他属吏的不假辞色,是令人稍微说错一句话便要心惊胆战请罚的肃然。 但独独私下里对她说话,时常轻言细语,常含一丝笑意。 她偶尔在想,这是不是上位者高高在上的施捨,目睹蝼蚁这样艰难求生,着实有趣,是以值得展露笑颜。 殷殷长发尚未干透,还带着潮意,这样靠在他肩上好一阵子,早将他的常服浸湿了一大片,泅染出一大片不规则的形状来。 中衣也被浸湿,在细雨稀疏的春日清晨,这般湿漉漉地黏在身上,着实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但沈还没有推开她,手上的动作也还算得上轻柔。 「大人在怪罪我自作主张么?」他仍在上药,殷殷不好换姿势,只能就这样枕在他肩上,缓缓出声。 「蒋老爷出事,我知道我有嫌疑,可我宁愿被送官,哪怕公堂之上被一顿板子打得皮开肉绽也洗不清冤屈,但惊堂木下断生死,好歹不会连累家人,就算一条命丢在法场上也算是种解脱。可我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从没想过要和她在蒋正那里争高低,只单纯想利用蒋正保命,只要寻到机会我便会逃得远远的,绝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她又为何非要把我逼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人不人鬼不鬼?」他重复了一遍这字眼,尾音里带了丝轻笑。 「我知道,大人心里恐怕也觉得,但凡我还有点气性,头七那晚就该一头撞死在蒋老爷的棺上,以全声名,而不是这般下贱地同蒋正虚与委蛇。若是如此,她又怎会对付我,反而会为了蒋府的贤名,好生善待我的亲人。可我不过是想活下去……我有错吗?」 第24章 (二更)「看在…… 窗外雨声淅沥,滴滴答答地敲在青石板上,惊起断断续续的沉闷声响。 殷殷眼角无声滑落两行清泪。 恍惚忆起他不喜欢她哭,她连忙抬手去擦,却被他坚实有力的手臂阻下。 沈还接过她手中的面膏盒子放至案上,捉过她右手手腕,两手交叠,他以单手为枷锁,禁锢住了她双手。 殷殷抬眸去看他,他神色淡漠,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她方才那一长串剖白。 两只手都被他钳制着,殷殷没办法擦眼泪,只能将头往里靠了靠,试图遮掩这份难堪。 左颊那滴温热的泪就这么滑落到了沈还的脖颈之上。 他被烫了一下,低头看来。 殷殷半枕着他的肩,这样看下去,只能看到右脸颊上的泪痕,以及湿漉漉的长睫。 他松开她手,以指腹替她将泪痕擦净。 「想哭便哭会儿吧,上回说不让你哭……」他话说到一半,又觉得没有同她解释的必要,只淡笑了一下,「蝼蚁尚且偷生,这事若要论对错,错的总不会是你。这种处境,你能保全自身,便已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了,又何苦再往自己身上套这些礼教枷锁。」 殷殷微怔,迟疑片刻,才问道:「大人不生我的气了?」 沈还失笑,她这些时日虽不再忸怩,予取予求,但要让她同方才一般主动示好也不是易事,他又岂会看不出她的意图。 「我既让你去,便是默许,生你什么气。」他轻捏了一下她的耳垂。 「我没打乱大人的安排吧?」殷殷坐直身子,侧头看他。 沈还冷笑了一声:「这会儿倒想起来我有安排了?赌气的时候怎么做事就顾头不顾尾?」 殷殷抿唇,踌躇片刻,还是说了抱歉:「大人食言,我一时气煳涂了,但其实,也不全是因为生气……就是想着您就算出去训一下蒋正,又能有什么下文呢?但蒋正这性子,若是被激怒,和薛晗怕是有得可闹。薛晗若闹心,哪怕拿她没办法,我心里头也能好受些。」 第48页 「可不止闹心,」沈还颇觉好笑,心说冲冠一怒为红颜果然并非市井说书先生杜撰的玩笑话,朗笑出声,「那窝囊废砍了薛晗一刀。」 殷殷不敢置信地抬眼看他,眼睛瞪大三分:「不能吧?」 「怎么不能?」沈还失笑,「不是你激人家的么?一刀取了薛氏那大丫头的命不说,还把薛氏也伤得不轻。」 殷殷愕然不已,她倒没想过,蒋正暴怒之下竟能做到这种程度。 「大功臣,」沈还看她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嘴角噙了一丝笑意,「最重要的消息你都替我探回来了,你那点小愿望我还能不满足你?虐杀奴僕的铁证你既递给我了,我自然接着,按律当处流刑,够不够?」 「够的。」她这两字答得快,说完似乎又怕他误会,赶紧补道,「老实说,他其实也没对我怎么着,无非就是太过惧内,又有些冷血罢了。我原也没想着要拿他怎么样,不过是想让他找找薛晗的不痛快。」 沈还低头看她一眼。 若她没看错,他双眸里明显藏了一丝寒冽,她怔了一下,改口道:「不过大人若有别的处置,自然依大人的意思。」 「薛氏么,稍微再等等。」沈还没再接方才的话,在她臀上轻拍了一下,让她起身,「等隔几日,送你一份大礼。」 殷殷不明所以,但他圆袍上的水渍实实在在地令她赧然了一下,她别开眼,问道:「大人可要更衣?」 沈还尚未出声,邱平已在门外求见。 沈还径直叫人进来,殷殷站到他身后稍作迴避,邱平目光先落在沈还的外袍上,又看向殷殷尚且润湿的发,微怔片刻,才垂首行礼。 听完回禀,沈还让将蒋府的水道图送过来,又问:「蒋府的僕役如何处置的?」 「暂押在钟萃园。」 沈还颔首:「女眷先押着,男丁清点编队,晚些开渠,将蒋府内的水道都排干。」 邱平愕然抬眼:「原来大人前几日让备火i药是为了这?」 沈还随口将人打发走,一回头见殷殷还在怔忪,没忍住一笑:「春寒料峭的天,日日带你去水榭,当真是去吹风清醒么?要和你泛舟莲上,又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后花园里不就有荷花池?」 殷殷这才明白,他方才所说的,最重要的消息她已探了回来是什么意思,恍然大悟道:「他藏水里了?」 「还不算笨。事情一桩接一桩,蒋正再蠢,心里又岂能当真不起疑?」沈还若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要你去选片地儿,想来是要藉此机会动作,可惜在这关头上,实在是自乱阵脚,不打自招。」 殷殷唇张了半日,终是没说什么。 「过来更衣。」沈还提脚往明间走。 她只得乖乖跟上,伺候他换下这一身被她弄湿的衣物,替他换上一件明蓝色暗花纱缀绣八宝纹的圆领长袍。 「那件石青的呢?」 殷殷脸一热,那件被她故意穿出去见蒋正了,他方才明明亲眼看见,这会儿又故意揭穿,自然没安好心。 「让丫鬟拿去洗了。」殷殷强装坦然。 沈还失笑:「行了,一大早了还没喝上一口热粥,你再不麻利些,又得叫厨上重新做了。」 - 蒋正被扔进钟萃园的关押之所时,薛晗正沉默地替自个儿包扎,痛得厉害,眉目锁成一团。 听闻响动,薛晗看过来,见他被人死鱼一般地抛扔在地,隔扇阖上,外头随即落了锁。 蒋正浑身湿透,衣袍上的水珠成串坠下,将地毯染湿一片,整张脸高肿着,嘴角两道撕裂的口子正往外冒着血。 她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在刚要离开凳面时,重新坐了回去。 蒋正往这边看来,含煳不清地发出一个音节。 薛晗没有听清,也不想听,不用问也知道,这混帐自然是色令智昏,在沈还面前出言不逊了。 蒋正艰难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试图起身,然而在碎石上跪了太久,膝盖疼得厉害,使不得力,人刚离地半尺,又重重摔下来,绊在沉重的锁链上,动弹不得,反而被硌得钻心的疼,趴在地上哀嚎起来。 薛晗闻声望过来,露出了一个可悲的表情。 为了一个卑贱的女人,把自己作践成这样,她都不知是该说他愚蠢,还是该说他可怜。 「仪娴。」腮帮肿胀,他这一声依然含煳不清。 薛晗却听清了,怔了一下。 她是自幼充作男儿养的,及笄时父亲仿男子及冠之制为她赐字,说她性格过刚易折,为她取了这样柔婉的小字。她也真的听从父亲之令,下嫁给蒋正,收敛了从前在家中的脾气,做一个规矩和顺的新妇,和蒋正柔情蜜意了几年。 那几年里,蒋正也时常在亲热之时,这样温和地唤她。 时日渐长,从前能忍他的懦弱、窝囊与不上进,情意消弭之后,她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又怎能继续忍受? 没有儿女可以指望,她雷厉风行地成为了令府中奴僕都不敢巧言令色的威严主母,让蒋家的产业蒸蒸日上,从由此获得的成就感里,弥补了她对他经年累积下来的失望,以及不得不嫁给这样一个懦弱无用之人的不甘。 而他却因那点可怜的自尊,日渐同她疏远起来,直至如今相看两厌的境地。 有多久,她再没从他口中听到过这两字了? 第49页 她起身,忍痛走至他身侧,蹲下身来,拿手帕替他将颊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蒋正受疼,微微瑟缩了一下。 「有话想问?」 「你……为何要把她送给沈还?」他话说得艰难,「她日日在我眼皮底下,若非你给她药,她岂能瞒过我去和沈还私会?」 嘴角疼得厉害,他说话慢吞吞的,但分明还是含了怨怼。 薛晗却实打实地吃了一惊,她得到的消息是,她出府当日,致青园就将殷殷接过去了。她在庄子上时,也还好奇过,为何蒋正得知此事却没有反应,但转念一想,觉着兴许是不敢得罪沈还,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倒给她省了事,也就没多想。 这几日里,刘嬷嬷每日派过来的信差给的消息也都恰恰是她想要的,原本以为沈还今日要走,也答应将茯苓之事揭过,先前的猜疑自然错了。 如今听蒋正这么一说,想来那女人恐怕早已叛变,而府上的一切,也早就被沈还暗中操控了。 「你说啊!」见她不答,以为她默认,他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你夫君?薛晗!你看看,放眼天下,有几个妇人敢和你一般行事的?」 薛晗耳边炸了一下,人却冷静下来,看向自个儿臂上草草包扎过的伤口,嗤道:「那我的丫鬟呢,你又拿什么来还?提刀来砍自己的妻,天底下又有几个男人能干得出你这般丧尽天良的事?」 蒋正肩膀忽地颤了一下,方才气焰高涨,眼下见了血,人又畏缩起来:「我没想过会这样,我只想吓唬吓唬你,出出气。我一见她那副可怜样子,实在是气得厉害了。」 「还惦记着你的小美人呢,不长记性。」薛晗笑得冷淡,「你那小美人又是什么好东西吗?」 蒋正看向她,听她嗤道:「我是二十九那晚送她去致青园的,今日都初六了,为何你才知道,还没想明白吗?」 「不是你的药?」 「药?」薛晗冷嗤,「我若要巴结沈还,只要他愿意,巴不得送上十个八个美人到他跟前时刻伺候着,还会让她每日回你那儿?我要瞒你,有必要用这种法子?就算瞒不住,你知道了要生事,我就是叫人将你绑了你又能拿我如何?我岂敢叫那姓沈的受这种委屈,天天看着自个儿的女人去伺候你?」 身上的伤疼得厉害,倒将他方才那气势都杀了个彻底,眼下被她骂成这样,蒋正也没动怒。 「蠢货,你的小美人早就心甘情愿跟了那姓沈的,人家是位高权重的四卫营统领,天子近臣,你算什么东西?还有心情在这里吃飞醋生事,不如想想沈还让你的小美人每天回你那儿,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番话令蒋正慢慢冷静下来,膝上疼得厉害,他在地毯上蹭了几下,越发难捱,朝薛晗伸手:「仪娴,扶我一下。」 薛晗没理他。 蒋正手伸了半晌,见她不肯搭理自个儿,抬眼看向她的左臂,她单手包扎得过于粗糙,血迹已又渗了一层出来,又看向她因疼痛而紧蹙着的眉头,苦笑道:「你我算是走到头了?」 薛晗笑了一下。 「也好。」蒋正笑出声来,「我早就想休了你,但你那个爹啊,我又不敢得罪,如今你不想同我过了,挺好,等把眼下这事了了,咱们和离也好。」 「这事能了吗?」薛晗冷笑道,「蠢货。」 「杀人的是我,又不是你。等见了官,你自然没事。」 薛晗微抬下颌,示意他听外间的动静。 中庭里,邱平正命人清点僕役,并安排开渠之事。 蒋正口齿不清地道:「他、他要做什么?」 「做什么你还不清楚吗?」薛晗蹲累了,盘腿坐下来,「我方才的话你没听懂?你还打算瞒我到何时?虐杀奴僕,若不败露便罢,若见了官,也不是什么小罪,眼下也不见你有多慌乱,是打算用那簿子来和沈还交换?」 蒋正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你知道?」 「不光我知道。」薛晗看向菱花窗格,倏地笑了一下,「姓沈的必然也是为此事来的,你那小美人怕也是冲着这,才在你身边多待了这些天的罢。」 蒋正一反常态地沉默了许久,走马观花地回想了一遍自沈还出现后府上发生的事情,以及殷殷近日的表现。 「你自己想吧。」薛晗再度替他擦了一下伤处重新渗出来的血迹,「不过你看沈还这阵势,有想同你交换的意思吗?他想要这东西而已,杀不杀你本来没什么要紧,你若肯主动交出,让他留你一命兴许也不是难事。可惜你们这些臭男人的德性,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差点让你染指了他的女人,他不杀你,可能吗?」 男人那点儿可怕的独占欲,若非如此,他今日也不会气得酿成大祸,蒋正知她说得没错,一时没作声。 「不过你还聪明了一次,藏水里了?」薛晗无奈一笑,「难怪我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 蒋正彻底怔住。 她站起身来,将他扶起。 蒋正伤得厉害,半副身子都压在她右肩上,薛晗步履蹒跚地将他扶到椅上坐下,微喘了一阵。 等平復过后,她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咱们园子里的水道多,开渠放水尚需时日,具体排查起来恐怕更是不快,等那厮找到这东西,你说我俩还有没有命在这里说上几句话?」 第50页 「你有法子?」 「这东西呈上御前,我薛氏一族必然倾覆,但你蒋家就能脱得了干系吗?纵不关心你族人的生死,但你自个儿的命,你恐怕也捨不得丢吧。」 「你再好好想想吧,你愿意信他还是信我。」臂上钻心的疼令她的声音短暂地顿了一拍,「若在沈还得手之前告诉我,看在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上,我救你出去。」 第25章 (三更)这一场…… 邱平那边方将僕役清点编好队,沈还这头的水道图已然规划好,邱平过来领图纸,见图纸上详细标註好了开渠的位置、宽度及顺序,并无需要细问之处,利落地告退办事去了。 沈还尚在书房处理公务,他不似蒋正,喜欢随时把她拴在跟前,殷殷闲来无事,连日没能完整地睡上一个好觉,干脆回他的卧房睡了个回笼觉。 一直到未时,殷殷才起来吃了点东西,尔后到厢房看丁层云。 外间挖渠炸堤,茯苓出殡,钟萃园里押着的女眷哭哭啼啼,杂声不断,隔着远远传到致青园中,虽不至于刺耳,但连绵不绝,仍是吵闹不堪。 可她却终于在这喧闹中,感受到了一丝平静,姨母就安然躺在跟前,小苔在旁帮忙照看,两人都平安无事。 杨绍方才回来看过,告知她娘亲后来又犯过一两次病,目前病症已压制住,只是忧思日笃,近来还是几乎都在昏睡之中,但尚算稳定,不必担忧。还特地告诉她,对此病症最有心得的大夫在吉武,若有机缘,能对症下药,想能药到病除。姨母状况也很稳定,只需等解药到手便可无虞。 沈还既然已经出手,这些事必然不会再持续太多时日,而他既没顾及薛晗父亲的颜面,将薛晗一併扣押,解药自然也不在话下。 所有前几日看起来好似还迈不过去的关口,到今日,好像终于都要迎刃而解了,令她莫名心安。 - 但沈还显然没有她这样平宁的心绪,午后便叫人将那群哭哭啼啼的女眷全绑了,嘴堵了个严实,总算好了一些。但开渠之事需赶工期,外头叮叮噹噹了一宿,沈还忍了一日夜,终是受不了这吵闹,第二日用过早膳便叫人备车,要换个住处。 自然也没忘带上她。 来传话的人没寻到她,沈还自个儿往后院去寻她。 月洞门后小小一方天地,院墙下一株山茶开得正盛,枝叶湿漉漉的,端上缀着晶莹的水珠。 殷殷立在树下的太湖石上,仰头去看那株娇妍的山茶。 沈还没有惊扰这宁静,立在夹道上,看向月洞门后服色雅淡的殷殷,和她身旁争奇斗艳的重瓣山茶。 细雨稀疏,她髮髻上沾染了细密的雨珠,却浑不在意,只闭眼轻嗅了一下。 山茶花瓣上的雨珠顺滑而下,落在她鼻尖,短暂地停留了一下,而后坠在她唇瓣上。 他莫名笑了一声。 殷殷被惊动,转头看过来,见是沈还,忙蹲身行礼,沈还也不多解释,只让她跟上,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随他上了马车,连跟小苔打声招唿的功夫都没有。 马车停在一处绸缎庄前,殷殷不知何意,沈还看向她身上的素色衣衫,语声淡漠:「从今日起,你和蒋家便无任何关系了,蒋家的孝期,与你有什么相干?」 原是嫌她近日穿得太素,想来他不喜欢这样的装扮,殷殷会过意来,恭谨回道:「那我去挑两身衣裳,烦请大人稍待。」 听他「嗯」了一声,殷殷起身下马车,沈还却也跟了下来,她只得顿住脚步,请他先行。 掌柜迎出来,一见沈还这久居高位的威严气势,又扫了一眼门口的华贵车驾,心知来了个大主顾,殷勤招待道:「客官想挑成衣还是布匹?小店都有上好的。」 沈还看了殷殷一眼,掌柜会过意来,巧舌如簧道:「这位娘子想挑什么,小店都有时兴款式。马面裙还是百褶裙?袄还是……」 殷殷被这热情骇到,忙打断他:「我自己看就行。」 掌柜住嘴,做手势将她往里引,殷殷挑了半日,挑出来几件立领的薄袄,又挑了几件偏端庄的马面裙,想着既是他不喜欢,便去问问他的意思,谁知找了一圈,发觉沈还已在后厅的圈椅上半阖双眼,似乎已经眠过去了。 昨夜外头吵了一宿,惹得他烦扰不堪,甚至都没叫她过去伺候,想是没歇息好,但殷殷还是着实愣了一下,问掌柜:「我挑了很久?」 「也就两刻吧。」 殷殷咂舌,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定在原地踌躇不前。 沈还倏地睁眼往这边看过来:「好了?」 「挑了几身,大人觉得如何?」殷殷将臂上搭着的几件展开来给他看。 沈还今日穿的常服,又轻车简从,掌柜先前没辨出来身份,现下听闻殷殷如此称唿,愈发殷勤:「这位夫人有眼光,这几件可都是现下最时兴的款式,夫人穿上必然好看,官爷您意下如何?」 这称唿一出口,殷殷吓得连脸都白了三分,忙要阻止他胡言乱语,沈还却已淡扫了她一眼,先一步出言:「都包好,留着这两日换洗。再去挑两件厚实的,选点布匹,另做几件合身的。」 他既不纠正,殷殷自然也没心思纠结于这称唿,跟着掌柜往前厅去,沈还这回跟了过来,似是怕她又挑上半个时辰。 有他在身侧陪着,厅堂内的空气顿时都沉闷了三分,殷殷没再往身上比划,想着他不喜轻佻的款式,便只挑了两件厚实的风衣,另按质地和色泽挑了几匹贵重却不暗沉的云锦和江绸。 第51页 「夫人您尽管放心,小店先紧着您的做,后日便可将成衣送到府上,保证妥妥帖帖,夫人必会喜欢。」掌柜见她一眼挑中店面上最贵重的几匹缎料,先奉承了一通才问,「夫人您在家量过身吗?」 殷殷怔了一下,蒋府给她做衣服时自然是量了的,但绣娘清楚的事不代表她也清楚。至于在家时,入不敷出的窘状已令她许久没有做过新衣了,旧衣穿着略有些紧,按那个做出来恐也不太合身。 掌柜看她犹豫,猜到答案,一时也有些犹疑。这些官家夫人平素都是由採买置办布匹回府,再由府上绣娘量身裁衣,会亲自到店里来选布匹缎料做成衣的,也多是看中了哪位盛名在外的绣娘,自然会量好身再来。 云锦金贵,能置办得起的人家不多,掌柜生怕到嘴的生意飞了,看向一侧明显有些不耐的沈还,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绣娘在后头巷子的绣坊里,来回需些时辰,官爷先到后头吃杯茶稍待一下?」 殷殷瞥了一眼他的脸色,开口劝道:「大人没歇息好,就不等了吧,反正也已挑了好几身了。」 沈还打量了她一眼,她方才挑中的几身衣裳都明显宽大了许多,实是浪费了她这好身段,不然他也不会起另做这等麻烦的念头,但前前后后已等了小半个时辰,他还从未陪女人置办过东西,不知竟会这般麻烦,说尚有耐心自然是假的。 掌柜的等他发话,僵持片刻,沈还伸手,掌柜愣了片刻才会过意来,忙翻找一阵将刻花尺递进他手中。 「大人。」殷殷迟疑地唤了一声。 沈还先一步抬脚进了后厅,殷殷只得跟进去,关上了隔扇。 殷殷后背紧贴在门上,实是挪不动脚步,嗫嚅道:「大人,我可以自己来。」 沈还不明白她在忸怩什么,她这副身子他连看都已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只是量个身,有什么可害臊的,只觉莫名其妙。 「你怎么量?」 他打量了一眼殷殷身上这件藕色短袄,忆起方才雨中的娇妍山茶,觉着还是明亮一些的颜色更衬她,命她站过来。 殷殷迟疑片刻,终是拧不过他,顺从地走至他跟前。 沈还站至她身后,刻花尺在她肩上轻敲了一下:「放松。」 殷殷乖乖将手垂至身侧,让他量完了肩。 再往下,她则实在有些赧然。 「胳膊抬起来。」 殷殷犹疑,手举高两寸便不肯再动,刻花尺便又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一下,她受疼,只能乖乖举高。 他从背后量至身前,在左侧耽误了些功夫,似是觉得刻花尺不大方便,于是以手为尺,温热的大掌覆上来,烫得殷殷一颤。 殷殷脸上烧得越发厉害起来,脚趾蜷缩,抿紧了唇。 「转身。」 殷殷怔了一下,他的手指已靠了上来,昨日被他折腾得厉害,缎料虽软但也不适,现下尚且隐隐作痛,眼下他这动作更是要命,殷殷瞬间从耳根红到脖子,脚背绷直,身子颤慄得厉害,连忙求饶:「大人……」 她尾音发颤,沈还抬眼看她,见她连脖颈处都红了一片,微愕了一下,连手都微微一顿,似随口问起:「路引上想要个什么身份,想好了吗?」 这事太过重要,殷殷果然顾不得眼前的难堪,赶紧答道:「全凭大人安排。」 「復归本姓?」他神色淡漠,「父亲姓什么?」 他自是从未替旁人做过这事的,折腾了半日,没了耐心,随手将她腰间罗带解下。 殷殷伸手去阻,刻花尺在她手上一击,她只好乖乖收回手,由着他将罗带绕在双手拇指间,去量她的腰。 沈还量完,用刻花尺去量罗带,笑了一声:「差不多。」 殷殷微怔,随即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说和他平时用手量的相差不大,登时又臊起来。 「回话。」他屈身去量最后一处。 「不必了。」殷殷长吸一口气,逼自己冷静下来,「往事不可追,随母姓便好。」 「好,都由你。」 沈还收回手,离了他的桎梏,殷殷终于能喘上气。 他对这事向来坦荡,从不掩饰对她这副身子的兴趣,她方才有一瞬间是真的害怕,他会在此地起了那等念头。 但沈还没有让她如愿,他从身后环住她,鼻息唿在她的脖颈上,手在她腰间缓缓摩挲着,语音里含了丝淡笑:「怕了?」 殷殷没出声,身子却发着颤。 罢了,总归事情快结束了,再忍几日,他便该返京了。 这一场阴差阳错,也该就此收场。 耳边一声嗤笑落地:「拜你所赐,这辈子头一遭尝到偷偷摸摸的滋味。怎么,我受得,你受不得?」 显然是在生她前几日非要回去同蒋正套话的气。 殷殷恍然明白过来,他高高在上惯了,却连这种事都要偷偷摸摸,恐无异于另一种羞辱,难怪他这些时日虽得偿所愿,也不见得有多高兴。 也难怪,前日夜里他忽然动了肝火,言而无信,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再回蒋正那里。 「纵了你几日,」玉扳指在她腰窝上硌了一下,「就真当我没有脾气了不是?」 她哪敢以为他没有脾气,他发作起来的时候,她哪有半分招架之力? 她听着衣物摩挲的窸窸窣窣声,沉默着掩下心内的煎熬。 第52页 沈还却已松开了她,抬手在她臀上轻拍了一下。 「你以为我有什么癖好?」 玉扳指硌得她回过神来,沈还已自行开门,进了前厅。 前厅里传来他和掌柜说话的声音,殷殷低头去看腰间,罗带已好端端地繫着,连其上的结,也和早间她亲手系上的如出一辙。 第26章 「殷殷,随我回…… 经了方才那一遭,再回到马车上,气氛难免变得微妙起来。 沈还扫了她一眼,仍没明白为何她如今连那事都不见得忸怩,方才却能害臊成那般。 殷殷大概知道他心中所想,但也不明白他怎么就不懂,那不过是公事公办,先前这一出却完全没有必要,更何况这是在外头,怎能一样? 两相沉默,殷殷只好同他没话找话:「大人,我姨母的解药,什么时候可以拿到?」 「再等等,杨绍那边说快了。」他顿了顿,补道,「至多四五日,我也就动身返京了,这之前就算杨绍没配出来,我也自会想法子给你,不必担心。」 比她预料的还要快些,她心下松快,极轻地应了一声「好」。 沈还垂首,注视着方才替她买下的几身衣裳,沉默片刻,问:「打算去哪儿?同路么?」 「先给娘亲治病吧。杨大夫坦诚,说他不过多读了几本医书,有幸得大人看重,但行医年份尚短,经验不足,我娘病得重,他暂还做不到根治,让我另寻名医。」 殷殷说完,安静了片刻,才答了他的第二个问题:「不去京师,自然不与大人同路的。」 「好。我让人备车辆马匹,名贵药材带上些,以备不时之需,银两衣食自也不必你操心。路引上我会加盖印鑑,沿途驿站关卡见到都会关照,若有要求,尽管提就是,需要护送也是,不必客气。」他顿了顿,又说,「蒋家的事,你也不必再怨我,我说过,这点儿小愿望,我总不至于不满足你。」 他很少说这么长的一段话,这话缓缓说来,将方才那点旖旎的绮念打碎得彻底,留下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殷殷注视着他,平心静气地说:「多谢大人这些时日的照顾。」 马蹄惊起空空声响,这两日只要不是在他跟前伺候的时候,她的心绪总是格外平静。 至多四五日,他就要返程,她用来消遣的价值自然也就尽了,一切尘埃落定,她也终于可以远离这些是非,过上从前那般安宁的生活。 甚至,四处关卡都会卖四卫营统领的面子,求医或是定居他乡,都比从前要容易上千百倍。而他出手自然是阔绰的,余生或许都不必再担心囊中羞涩,再不用像此前一般,为几两碎银将自个儿折腾成这般狼狈模样。 离开定州,姨母离了那些闲言碎语,兴许也不用再像个刺猬一样活着,脾气也能变得温和一些,日后她俩兴许也能少吵一些架,娘亲也不必再为她俩而头疼。 这些回报,其实远超当日她簪上那支五兵佩时所能有的预料,以至于她一时不愿意去想,如果没有他当初的临时起意,她是不是也不用经歷这些风波。 毕竟,如果真要这么算,那是不是错得最厉害的人其实是她自己,如果当初她没有主动搭上蒋家,更不会有后来这种种。 往回看,不过是,一步错,步步错。 追忆过往并无益处,眼下她只愿期待往后无波无澜的生活。 至于往后的日子,除了一帆风顺,她一时竟不愿意用其他词来形容。 她极轻地笑了一下。 笑意很浅淡,绽在她这五官明艷的一张脸上,仍有一种摄魂夺魄的美。 像是早间微雨下的山茶,娇妍得叫人挪不开眼。 这似乎还是他头一回看见她笑。 沈还微怔,原来,冷艷的美人笑起来,也是比不笑时更美的。 感受到他的目光,那笑意便慢慢凝了下来,殷殷没有转头看他,只侧目去看窗外的景致,避开了他的视线。 这大抵,也是她最后一回这样看一看定州城了。 - 马车停在一处僻静小巷外,沈还正准备下车,忽听她问:「大人,我能借您马车用用么?」 「怎么?」 殷殷唇角弯了些许:「您不说至多四五日便要走了么,我想回家收拾收拾。娘亲和姨母的好多东西还在家里呢,我也不好自作主张替她们扔掉,随身之物,也不想假手于人。」 沈还被她的笑容晃了一下,一时没有出声。 殷殷以为他不同意,赶紧补道:「现下时辰尚早,我会在酉时前回来的,大人通融一下?」 见他依旧不做声,殷殷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袂。 沈还失笑,她求人的时候惯来就只会这一招。 「我陪你去吧。」 殷殷手顿住:「您不处理公务么?昨日外头吵闹,想必又积压了不少。」 「过去看也是一样。」沈还懒得再和她费口舌,径直吩咐车夫启程。 殷殷迟疑片刻,缓缓收回手,不死心地再劝了一次:「寒舍简陋,恐怠慢了大人。」 沈还没出声,半阖双目,似在闭目养神。 他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殷殷知再劝无益,一时有些恼自个儿为何不等他进了新居再提这话,但眼下后悔也无济于事,只能收了诸多心思,沉默地看着马车驶向城西。 永安坊并非城西最贫困之地,但也好不到哪儿去,也是市井小民聚居之地。窄小的巷口阻碍了马车的行进,二人只好下来步行前往。 第53页 两侧夯土房排列凌乱,路面泥泞不堪,连着几日阴雨,水凼与寸许深的淤泥遍布,殷殷斜觑了一眼沈还脚上纤尘不染的织金云锦朝靴,讪讪道:「大人要不还是先回去吧?」 沈还伸手接过车夫递来的青罗伞,将她遮入伞下。 他这份久居高位的凛然气势,自然而然地让人对他毕恭毕敬,但其实,这些时日下来,倒也发现,他本人并不是个太拘于虚礼的人。 更何况,有一再有二就容易多了,殷殷比上回要坦然得多,由着他遮住斜风细雨,一併往巷子深处走去。 殷殷最终停脚在巷子最西侧,一间面阔三间的夯土房伫立在眼前,沈还看过去,外墙尚算整洁,应当也算是整条巷子里条件中上的人家了,但也实难负担她母亲所用的那些名贵药材。 殷殷推开篱笆院门,引他入内,一时犯了难。三间正房,她们三人住着正合适,并未辟客厅,寻常市井人家也没那么多的排场与讲究,寻常来个四邻,便是檐下灶间也能坐得,但眼下来的这位,恐怕不是个好招待的主。 殷殷迟疑了下,引他往耳房走:「条件简陋,大人海涵。」 沈还没说什么,却在迈入这低矮暗沉的耳房的一瞬间,眉头皱了皱。 殷殷回头看他一眼,没忍住轻笑了下。 她不愿意让他来,无非是单纯不想他来,外加怕怠慢他,并没有觉得这样的穷困有什么值得遮掩的。 不偷不抢、安分度日的寻常市井生活若也要羞于见人,实在是人心不古。 但他这样皱着眉找地下脚的窘样,也的的确确有几分好笑。 殷殷掩唇,取了只木桶,从他身旁快步熘过,语音里含了一丝轻笑:「大人先站会儿,我去打点儿水。」 看似落荒而逃,却分明就是在嘲笑他,沈还气笑,环视了这屋子一圈。灶间和饭厅合二为一,屋子低矮得仿佛天光都透不进来,大白日里仍旧暗沉不已,长时间无人居住,空气中泛着淡淡的闷味,令人有些胸闷。 他迟疑着走到后门处,去推那扇扣着的木门,门体黢黑,似乎还沾染着灶间经年累月沉积下来的尘烟,沈还眉头蹙得厉害,迟疑着伸手将搭扣解下,单指飞速地将门推开。 那门砰地撞上土墙,惊起一阵斑驳掉落的土灰,沈还没料到这一遭,一时间直面迎上,连忙拿衣袖一挡,但仍有部分漏网之鱼,竟生生受了一回呛,微微屈身咳嗽起来。 殷殷回来时恰巧撞上,没忍住低笑出声。 沈还抬眸看来,分明肃杀的眼神,配上这样冷峻的眉眼,但仍没能震慑住脱离了蒋家那个龙潭虎穴的殷殷。 井水寒凉,殷殷在灶下蹲身,借着灶台的掩映,低低笑了片刻,取了把枯枝生火。 火摺子一燃,浓烟随之而起,沈还脸色立时森然起来,强自镇定地大步迈出后门,立在窄小的檐下,和屋后那条泛着雨水腥味儿的排水沟面面相觑。 殷殷从灶后看过去,见着他这如遇洪水勐兽避之不及的模样,埋头吃吃笑了一阵。 等将粗些的柴禾也引燃,殷殷将刚打进来的半桶井水倒了小半入锅中,麻利地挽袖,将染了不少尘烟的锅里里外外地刷了三遍,又再清洗了两次后,才堪堪觉得这锅可以再用了。 沈还和那水沟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回头见她还一事无成,不免心梗。 殷殷失笑,又去拎了半桶水回来,将水烧温,把桌椅全都仔细擦拭了两遍,才请他落座。 「大人要看公文吗?」 沈还觑了一眼这黯淡的光线,无言。 殷殷笑说:「那您在这儿打个盹儿?我去收拾。」 沈还没出声,她自个儿看了下这略矮的桌椅,又觑了一眼他的身量,也觉得过意不去,略微想了想,虽说有点不情愿,但毕竟连那事都做过了,再忸怩也显得过于矫情,于是道:「那您稍等一会儿,我去收拾一下我房间,好了过来叫您。」 说完也不待他应答,端了清水抹布,快步奔向西屋。 屋内还保持着她离开前的陈设,殷殷长唿出一口气,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拢成一堆,来回小跑了四五次,全数抱到丁层云房间放好,总算松了口气,这才将床榻和桌案都擦拭了一遍。一转头瞥到几上设着的琴和筝,正欲抱出去,忽地瞥见沈还往这边走来,心跳登时又快起来。 她转身将门反锁上,来不及管筝,抱着琴走到衣柜前,蹲身将衣物挪出来,再将琴藏至最底层,然后才将衣物往上堆叠。 叩门声响起,殷殷来不及再整理最上层被翻乱的衣物,抱着床单被褥过来开门。 沈还站在门口,殷殷执起床单一角,同他道:「您稍待,很久没住人了,我先换一下。虽旧了些,但都是我自己洗的,干净的。」 殷殷站至架子床前,将被褥挪至床角,俯身去换床单。 沈还自个儿环视了一周,空荡荡的一间屋子,独有空落落的一桌一几,另角落里摆着一只圆角柜,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实在是太过简陋与寒酸。 殷殷将床单理平整,正躬身换着被褥,忽觉脚踏一动,随即被人从背后环住。 沈还轻轻咬了咬她的耳朵:「殷殷。」 殷殷手顿了一下。 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到自个儿的名字,着实是种新奇的体验,值得怔忪上片刻。 第54页 「随我回京吧。」 第27章 「不过风月一场…… 殷殷沉默了半盏茶功夫。 面上无甚情绪,心底实则暗流涌动。 窗外斜风拂过,摇落一树雨珠,水滴「哗啦」坠地的声音终于使得她冷静下来。 他从身后揽着她,她不便大幅动作,只好将棉絮往外侧拉了半尺,再把暗绣着西番莲纹的被套装上。 将棉被四角塞好后,殷殷出了声:「大人您让让,我先把被子装好。」 沈还松开她,她直起身子,将被褥整理平整,又将枕头放好,才道:「您倦了,先歇歇吧,醒来想法兴许就变了。」 她眉眼中暗藏淡漠,沈还沉默须臾,同意了她这提议。 昨夜的确歇得不好,眼下一沾枕头,不多时便困意上涌,眠了过去。 殷殷怕扰着他,不好继续在屋里待着,带上门立到檐下,看着微雨的天幕失了神。 一刻钟后,她整理好情绪,转到张蕴和的房间来。 当日薛晗派人过来行事,榻上床褥散乱,桌案上的药碗放了太久,底部已沉积了厚厚的一层药垢,干结成块。 殷殷站了好一阵,有些恍惚地想,也不知道薛晗劫走娘亲前,蒋家请的那婆子照顾得又尽不尽心。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将房间里里外外收拾妥帖,替娘亲收拾起衣物。这两年捉襟见肘,能变卖的珠环钗玉早变卖了个一干二净,才能勉强撑到今年年关,眼下倒真是家徒四壁,她没费多长时间便将次新的衣物悉数挑拣出来,装进包袱,其余的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便在榻沿枯坐了一阵。 姨母的物什则更多些,殷殷花了两个时辰才堪堪收拾完一半,一时也有些累着了,回到廊下看了会儿雨。 已过晌午好些时辰,殷殷犹豫了下,轻轻推开门,往里觑了一眼。 动静不大,但行伍之人习性警觉,沈还睁眼往这边看过来,殷殷问他:「您饿么?要不回去?」 「收拾好了?」他起身靠坐在床头,懒散地掀了掀眼皮。 「还要一阵。姨母的才收拾完一半,我的还没开始呢。」 毕竟也算是搬家了,收拾起来自然缓慢,沈还问她要不要派人过来帮忙,她只笑了一下:「不了。您的人过来,怕是整条巷子的街坊都要过来看热闹了,到时候见着我这个『死人』诈尸,岂不是还要闹出些事端来。」 沈还没出声,她又接道:「再说,来之前就跟您说过的,我想自己收。」 「那你饿不饿?」 车夫就候在巷子外头,备点膳食过来自然不难,殷殷知他的意思,不过眼下确实不太饿,便摇了摇头。 「上来。」沈还冲她招手。 殷殷转身将门反锁,又将窗户帷幔放下,屋内暗沉下来,像蒙着一块青灰的布。 沈还不由笑了一下。 他本没那个意思,但她如今却对她这点儿本分把握得越发娴熟。 殷殷抬手去解盘金扣,沈还冲她招手,她恍然明白过来会错意,微微埋首,敛了那份赧然。 沈还微屈膝盖,让她上来。 她半伏在他膝上,抬眼去看他。 玉扳指缓缓沿着嵴骨下移,沈还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睡醒了,这会儿不倦,想法还是没变。殷殷,随我回京吧。」 已经冷静了几个时辰,殷殷心里此刻一丝波动也无,沉默须臾,问道:「您认真的?」 沈还点了下头。 「您看上我什么呢?」殷殷很平静地笑了一下,「我也不善琴技。」 「不会无妨。」玉扳指极轻地硌了一下,「何况京中自有技艺高超的琴师,为你请位老师并不难。」 「我也不会唱曲儿。」殷殷被他忽轻忽重的力道惹得难受,探手抓住他的小臂往下一按,后背上的动作就消停下来。 沈还失笑,她本也不是卑贱之人,如今离了蒋家,没了那些迫在眉睫的威胁,整个人更胆大妄为了几分,连在这些细微之处上都敢说他不是了。 「上回不也唱过吗?」 殷殷垂眸,眼神无辜得很,模仿他当日的语气说:「赶鸭子上架嘛。您也不是没听过,还没唱上两句呢,就问我,这就不会唱了?」 还挺记仇,沈还没忍住一笑,说:「真不会唱也不打紧,本也不图你这个。」 他说完这话,忽地意识到不对劲,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遍,肃容道:「你提这些干什么?邱平那满口浑话的混帐说的?」 殷殷抬眼看他,不解道:「您难道不喜这个?」 沈还「噗嗤」笑出声来,他上一回听到邱平那套说辞,恐怕是四五年前在边疆时的事了,这些年了半点不知改变,倒还真叫她信以为真了。 见他不回答,殷殷也没追问,只接道:「我毕竟做过旁人的妾室,您将我带回去,是想让同僚嘲笑您别具一格,喜好这样嫁过人的乡野村妇么?」 「无人知你身份。」他不甚在意地道,「知道也无妨,京中谁敢嚼我舌根。」 「您说的,我目不识丁,不通文墨,您这样的门庭,纵是玩物,怕也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好,像我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您图什么呢?」她理了理耳边碎发,极轻地笑了一下,「睡着满意么?大人身边的美人想必不少,比我身段好的更是不缺,回京自然又有大把美人投怀送抱,新鲜些的,不拘着的,不是更有意思么?」 第55页 无论过程如何,但她的的确确已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纵然初次半抱琵琶出现在致青园时羞赧不已,今晨那种在外头的情况也仍觉难堪,但眼下这些话,因酝酿了太久,却并不觉得难以出口,甚至还显得过于冷静。 沈还看她一眼,捉过她的手腕放至一侧,手缓缓抚过她的颈:「你也不笨,识字还不容易么?」 殷殷哑然,罗列了一大通,叫他见招拆招,驳得人心灰意冷。先前为防万一,存的那点小心眼,也半点没能派上用场。 她咬牙,默了须臾,缓缓接道:「您耳目灵通,定然已知道了,我姨母原是清倌儿出身,侥倖受贵人庇佑,才没落得乐籍。我们家这屋子离四邻都远,是因为街坊表面不说,实则暗地里都嫌我们不入流,平常无事不爱和我们来往。眼下就这么几日,您不知我的习性,尚不觉得我碍眼,等您真带了我回去,恐怕又会觉得我下贱,数落我家风不好,嫌我脏了您的眼,到时候恐又要将我扫地出门,我在京师无依无靠,您也别这样为难我罢?」 她这话说得坦然又平静,沈还仔细回忆了片刻,在蒋府这些时日,他见过伏低做小的她,也见过拘谨含羞的她,甚至见过她心底那点鲜为人知的人性的幽微,为出一口气甘愿以身为饵,激得蒋正和薛晗兵刃相见,但好像还从未见过她眼下这副模样,将自个儿贬低得一文不值,就为了逼退他。 但转念一想,她本来气性也不小,装风轻云淡的本事惯来也不差,更不是第一回 忤逆他了,眼下这齣其实也早就可窥见端倪,遂笑了一声,问:「说完了?」 他右手食指微屈,抬起她的下颌,仔细端详着她的眼,笑说:「绞尽脑汁搜罗了这么几个时辰,就只找到这些说辞?」 「跟着我有什么不好呢?」他食指抬高一寸,殷殷只能被迫仰起头去看他,听他缓缓说来,「不用吃你以前受过的那些苦头,丫鬟差役自能替你将诸事料理妥帖,」他另一只手捉过她的手掌,缓缓摩挲着她掌心的几处薄茧,颇为遗憾地道,「不必你事事亲力亲为,这双手也可以养得光洁赛雪。」 「绫罗绸缎,钗粉珠环,你要什么就有什么。倘一时挑不到喜欢的,便是将整条街上的铺子搬回去,我也自然让你如愿。」 「你娘亲的病,太医院的大夫们任你挑拣,你看上哪一个,我便将哪一个带回来,只钻研你母亲一人的病症,自然更尽心,也更容易。若要寻民间名医,自也不是难事,不必你千里奔波,我自然替你请到京师,也免你娘亲受舟车劳顿之苦。你这般孝顺,想也不愿意你母亲再受累不是?人参也好,雪莲也罢,自不会短了你半分,悉心照料着,总能替你治好。」 「你这气性,也不是个真能低声下气逆来顺受的,又生得这副模样,惦记的人不会少,倘你真不肯跟我走,我至多也就安排关卡将你护送到去处,也算仁至义尽。往后前缘斩断,你再受了委屈,谁又能搭手帮衬你一把?等真吃了亏,那时再后悔也为时晚矣不是?」他顿了顿,又说,「若跟了我回京,往后便是在天子脚下,你要使你这性子,旁人也得卖我面子,没人敢说你半句不是。」 「殷殷,」他将手又抬高了半寸,拇指在她下颌上缓缓刮擦着,仔细盯着她的眉眼,重复了一遍,「跟着我有什么不好呢?」 他太少这样同她说话了。 就算他私下里对她说话,惯来也是柔和的,但也总暗含着不容辩驳的威严,惯叫人觉得,就算他眼下这样温声细语地说着话,但但凡敢违逆一句,下一刻恐就会激怒他。 今日她都没应声,他也肯这样将一长串娓娓道来,半点气势也无,似真的在同她认真分析利弊。 脖颈牵长,她极轻地吞咽了一下,却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或许以旁人眼光来看,能遇到他,真的是她高攀,她这一辈子,往后应该再不会有这样的机缘,能遇上这样显赫的去处。 若真不幸再遇见蒋正之流,光有他赠的金银,恐也不足以抵挡权势。那些人多半也不可能像他这样尚算温柔地待她,蹂i躏磋磨、卒于不堪受辱或许才是最可能的结局。 若她不是过于清醒,恐怕也要被他说动。 她微微埋首,眨了下眼。 「还是说,还在怨我那回拦下你?」他松开她下颌,任由她将脑袋枕在他膝上,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你上回说的倒也不错,我当日让邱平将你送回去,的确存了那心思。」 「但你有没有想过,」他顿了一下,「留在蒋府,虽受了些苦,但蒋正自会护着你,我也答应过保你性命。可那日倘你真逃了出去,没有路引你能去哪儿?是侥倖逃出去但因没有路引而被下狱,还是逃往乡下?可你娘亲病重需要时常问诊不说,蒋家要在定州翻出一个你来还不容易?薛氏当着你的面杀仆,你若还敢逃了,没了蒋正从中调和,你说今日会不会叫人在哪处荒野发现三具尸骨?」 殷殷身子微僵,当日惊骇于茯苓的惨象,一心只想着逃出龙潭虎穴,的确未曾考虑到他所说的这一层。 他说了太多话,一时有些渴,但也没叫她起来备茶水,只轻轻在她嵴背上拍了拍。 知道他在等她的答案,殷殷沉默片刻,平静道:「大人这番说辞,我确实没法子反驳。但您当日说,总不至于对我言而无信,您那日答应过,要赠我路引,让我离开的。」 第56页 他还从未这样温声细语地哄过谁,眼下费了这样一番口舌,却只得到这样冷淡的一句回復。 他面色森然,褪掉方才的温和表象,又是平素那份疏冷与肃杀。 殷殷看了半日,觉着他前些时日的几分温存或许是彻彻底底的假象。 此刻的他,更像是头两回碰面时的他,森冷,肃然,高高在上,眨眼间便可定她生死。 而这样的他,才是真实的他。 她几乎有些怀疑,是不是如果她说不同意,下一刻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拧断她的颈骨,轻飘飘往地上一扔,片雨不沾身地离去。 她不自觉地吞咽了下,尔后很轻地笑了一声,声音低得宛若窗外微雨中燕雀振翅的轻响: 「不过风月一场,好聚好散,不也挺好么大人?」 第28章 「养在身边,苦…… 「殷殷,我是不是真的太纵着你了?」他顿了一顿,语气里少了几分温和,「我若是和薛氏一样的行事风格,你方才这番话,还敢不敢对我说上一个字?」 若他当真心意已决,她自然无力反抗,但她总要替自己争取这最后一回。 「可您本来也不是这样的人呀。」她很轻地笑了下,「时日尚短,您也不是非我不可,往后自有比我更可心的,不是吗?」 她捉过他的左手,拇指挠痒痒似的,极轻地在他掌心打着圈儿:「您若眼下还没倦,您走之前,我总由着您的。」 能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沈还几乎都要怀疑自个儿幻听了。 「你错了。我比她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不曾这样对过你而已。」 他五指合拢,将她的手完全包住,阻了她这过于刻意的动作。 敢当面忤逆他的人,实在寻不出来几个,方才一番话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却在她这儿接连碰了几次钉子,他自然也没有心情再同她温声细语。 右手再度抬起她下颌,拇指缓缓从左划到右,玉扳指警告性地在她下颌正中一磕:「你想不想试试?」 殷殷怔住,抬眼去看他,他眼里果然已只剩下头两回见面时的冷漠,半分温和不存。 这样带着审视意味的犀利目光,任谁都很难招架,她试图从他身上起来,但他的手掌过于宽大,右手完全被他握在掌心,殷殷身子刚撑起半寸,就被迫跌倒,结结实实地摔到他膝上。 「折腾了半日,歇会儿。」他声音冷得宛若雪后风过,「等会儿叫人帮你收,你便是要一件不剩全都带走,我自然也依你。」 棉被盖上来,似一座囚笼将她禁锢。 恍若天寒地冻,四野漏风,连心都直直往下坠,冰凉得令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她果然没有料错,这样的他,才是最真实的他,否则当年又怎能成为叱咤疆场的杀伐大将。 如今京中的养尊处优、盘根错节或许能赋予他另一副尚算平和的表相,但多年征战下,以无数鲜血滋养而成的狠厉怕早已深入骨髓,又怎会轻易改变? 殷殷躺在他身侧,笼在他身上浅淡的栈香下,听着窗外的微雨,一时只觉鼻息堵塞,胸口憋闷,连唿吸都逐渐困难起来。 - 车夫候得太久,寻进来问是否返程,沈还只让去备些小菜过来。 柔若无骨的手在此时轻轻环上了他的腰,殷殷将脑袋挪近一寸,贴在他身上,轻轻蹭了蹭。 沈还显然愣了一下,声音里少了半分冷硬:「怎么?」 「您想不想尝尝我的厨艺?」她用两指轻轻捏了捏他的腰。 阴雨天,天色暗得早,眼下窗外已一片灰暗,再添一重帷幔的屏障,更是黯淡得连表情也难看清。 沈还抬起她的下颌,直直看向她的双眸。 她却极轻地笑了一下。 天色恍若明亮了三分。 沈还看着她微微上翘的唇角,改口吩咐车夫去备些食材回来。 外头脚步声远去,殷殷双手环得更紧了些,两指仍忽轻忽重地在他腰侧轻轻摩挲着。 他惯常以此为前奏,此番却终于知道,这滋味着实不太好受。 他垂眸去看她,殷殷往上蹭了蹭,伏在他小腹上,轻声开口:「您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您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地就要强带我走,我总要将您和打家劫舍掳人的匪盗往一处想了。这样跟着您去京师,我难免不安心。您发发善心,算可怜可怜我?」 她安分地趴在他身上,声音压得低,似含了几分委屈,胸脯则贴在他腰侧,轻微起伏着。 腰侧被她勾得一阵一阵的痒,小腹也因她过分亲密的姿势而逐渐燥热起来。 能扛得住这般诱惑的男人,恐怕并不多见,他的手缓缓贴上她的后背,沿着嵴骨往下滑了三寸。 殷殷抬头去瞧他,眼底似含了一层雾,叫他又无端想起今晨那株山茶上的雨珠来。 「觉着你怪不容易的,不忍你再受磋磨,想带你回去,养在身边,从此苦难让道,霜雪避行,不行么?」 沈还倾身覆上来,又恢復了此前的温和。 殷殷暂且松了一口气。 他的手顺着她的腰线滑下,轻而易举地解开了罗带,带着几分促狭发问:「还想要什么理由?说来听听,若过得去,我也可以说给你听。」 殷殷抬手,撑在他胸膛上,隔开两人间最后的这段距离:「您真这样想?」 第57页 「我待你这样不好?连这话也值得怀疑。」他单手撑着看她,另一只手在她侧颊上轻轻抚了抚。 双手柔柔地勾上他的脖颈,将他往下一带,她凑上去,轻轻啄了下他的喉结。 这还是她头一回主动献吻。 沈还怔了片刻,听她贴在他颈窝,似含了几分怯地在他耳根处说:「您既可怜我,那……往后您若厌倦了,能不能最后再待我好一回,帮我寻个还过得去的安身之所。我也不贪心,一座小宅院即可,不必太华贵。京师太大,我却无依无靠,我怕到那一日,连个立足之地也没有,带着娘亲和姨母无处可去。」 沈还微愕,单手撑起身子,钳住她下颌,望向她的双眸。 她无法避让,四目相对,雨雾之下,暗藏着的委屈与怯意将他刺了一下。 他埋首去吻她,在她唇角轻轻触了触,笑说:「原是怕这个。」 春雨寒凉,他的手也带着几分微凉,他捻住她的指尖,缓缓摩挲着,从嘴角吻到唇峰,尔后撬开了她的齿关。 殷殷神思一滞。 混沌之间,她听到他说:「放心,我总不会叫你受这种委屈。」 - 他这回很是尽兴,前戏做得十足,也先紧着她的感受来,等她足够沉沦,才顾及着自个儿,事后更纡尊降贵地亲自帮她清理了一回。 殷殷双腿沾地的时候,轻微发着颤,唇也微肿。 灯火一燃,沈还望过去,撞进她尚还迷离的眼,极轻地笑了下。 「您再歇一会儿,」殷殷话一出口,惊觉声音哑得厉害,顿了片刻,才掩下不自在,接道,「我去烧两个菜。」 灯火将她整个人照得愈发柔和,但眉眼里的冷与媚却仍然藏也藏不住。 实在是太过养眼,却又过分鲜活的一个人,以至于令人难以就此放手。 沈还看了半日,说:「回去吃吧。」 「您真不想尝尝我的手艺?」殷殷扣上最后一粒盘扣,顺势用两指捻了捻咽喉处,才笑说,「您若不想就算了,但我还要收拾,您先回吧。」 这话似含了几分赌气的意味在,沈还靠在床头笑了好一阵,拿她没办法地应了一句:「去吧,我等着。」 殷殷阖上门,站在檐下,夜雨扑面而来,令她打了个激灵。 人也终于从方才那场极致的情i事中清醒过来。 她往耳房去,烧了些茶水润喉。 耽误得太久,车夫早已将食材送至,殷殷自行生火,就着送来的食材烧了三四个家常小菜。 她略想了一想,不好再叫他过这边来,恐他一见了夜间这愈显低矮暗沉的屋子,连落座都无心,想着也就最后回来这一回了,讲究也无用,干脆捧着一碗玉叶羹回了卧房。 沈还听见动静,过来给她开门,瞧见她小跑到案前,将手中汤碗放下,连连甩了几下手,仔细看过去,手指烫红了一片。 他捉过她手,替她吹了吹。 他也不是第一回 这般照顾她的痛处了,殷殷由他,等他停下,才说:「还有几个菜呢,您稍微等等。」 她又来回了两三次,桌案之上摆着三菜一汤,除却方才的玉叶羹外,还有一盘蒸刀鱼,一碟生椿豆腐,一碟竹松,外加一碗缀着水珠的新鲜樱桃。 殷殷替他盛了一碗雕菰饭,沈还执箸,很配合地将菜品挨个尝了一遍,笑说:「火候到位,色味双美,原不知我们殷殷这般手巧。」 「其实我只会这四道菜。」殷殷朝他无辜眨眼。 见她还有心情开玩笑,沈还心下愈发畅快起来,等她放了筷,将她揽坐到膝上,稍微侧头去看她,盯着她仍旧微肿着的唇瓣看了好一阵,轻声问道:「先前说不愿,真只是担心那个?」 「您以为呢?」 沈还取过案上的樱桃,餵至她嘴边。 汁液入口,鲜美香甜,殷殷朝他笑笑,嗓音仍还带着三分哑意:「您罗列了那么一大通好处,倒是也帮我想一想,得是怎样分量的理由,才能让我真狠下心拒绝您?但不和您好好说道说道,您又怎肯告诉我,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看向他冷峻的眉眼,声音低下来,似含了几分不自在:「不知道您的想法,我又怎能安心将自个儿託付给您,就这样随您去往人生地不熟之处?」 沈还摊手抵住她下巴,殷殷微怔,他又将手掌轻轻在她下巴上触了两下,她只好顺从地将樱桃核吐至他掌心。 「殷殷。」 他扣住她的腰,再次吻过来。 「听话些,往后不要再提这话了。」 第29章 她在这微凉的雨…… 说是要收拾行李,但经了方才那一场过于欢愉的性i事后,殷殷一时也没了精力,强撑着收拾完碗筷,便累得不肯再动,靠坐在椅上,隔着略显晦暗的灯火,怨愤地盯了沈还一眼。 她素来顺服,沈还起初还觉得这份乖顺挺好,后来倒觉得她偶尔的那点小性子更助兴些,眼下对她这嗔怪的眼神当然受用不已,笑着说:「方才也没见你说不行,这会儿倒怨上了。歇会儿吧,今日收不完,住一宿也行。」 「真的?」殷殷欣喜抬眼。 「真的。」 殷殷果断蹬鞋上榻,沈还在旁笑了好一阵。 这一晚,殷殷是枕在他臂上入眠的。 - 翌日她醒时便已快晌午时分,沈还在她的房间看了会儿公文,她自行将丁层云的物什收拾妥当,装了满满当当的一柜子,又转回来收拾自己的东西。 第58页 接触深了,深知沈还的教养是极好的,殷殷丝毫不担心他会乱动她的东西,那琴自然还好好地躺在圆角柜的最底层。 殷殷到底没同他说实话。 她收拾的时候,沈还斜觑过来一眼,瞧见她的旧衣服色果然多为明亮之色,不由一笑。 她这容貌与性子,就不当是个好雅淡之色的。 他冷声让她先取件旧衣换上,说等明日新衣就送到了。 殷殷不解,但还是照做,后来慢慢回想,才会过意来,昨日买的那几身成衣都还在马车里,身上这身还是蒋正叫人给她做的。 晌午过后,邱平派人过来知会,说渠已疏通完毕,晚间蒋府内的水道便可排干,沈还也没急着动身,由着她慢腾腾地挑拣收拾。 直至夜幕降临,殷殷才总算将里里外外收拾完毕,但还磨磨蹭蹭地不肯走。行李太多,不可能和人共乘一车,沈还派了两人过来帮她将东西先搬回去,自个儿则站在院中去看她。 她站在檐下,身形算得上单薄,玲珑身姿却又刚刚好,多一分便丰腴,少一分则削瘦。 她立了大概有盏茶功夫,沈还也没催促,看着她沉默地走向每一间屋子,吹灭灯火,落上重锁,郑重地同这个她度过了五年青葱岁月的居所做最后的告别。 她安静地走过来,沈还揽过她的腰,将她遮入伞下,并肩走出院门,沿着巷子往外走。 沿途静寂,雨声相伴,偶闻虫鸣。 变故就生在这极端的静谧之中,行至民居杂乱巷道最窄的一处时,箭矢破空之声倏地炸响在这幽寂的夜里。 青罗伞破空而出,伞骨击上箭矢,惊起「叮」的刺耳之声。 沈还揽着殷殷迅疾避开,下一刻,方才站立之处已被万千箭矢射了个透。 沈还抬眼看向屋嵴上方埋伏着的弓箭手,眼神寒凉得令殷殷心头一颤。 四卫营缇骑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屋嵴背后,不待他下令,便已迅疾斩落数颗人头,洒下漫天血雨。 沈还护着她避到一处民居檐下,一丝血迹也未能沾身。 侥倖未被一刀毙命的弓箭手反应过来,抽出腰间宝刀,与缇骑混战起来。 沈还冷眼看着,吩咐道:「留几个活口。」 第二重埋伏闻声出动,十余杀手直奔沈还而来。 沈还上前迎战,对方招招狠厉,都是必杀招,难免混战一番。混战之中,另一方向的屋嵴后方一只穿云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向他背后。 殷殷几乎没有迟疑,挡在了他身后。 右臂倏地被人一拽,殷殷身子侧倒,箭矢从她左肩下方斜擦而过,血色乌黑。 沈还将她重新带回檐下,让她贴着墙根站好,餵她服下一粒压制毒性的丸药,声音似淬了冰:「我用得着你替我挡箭?给我好生待着!」 殷殷只朝他虚弱地笑了一下,双眸渐阖。 十余杀手无一人落得全尸。 方才放冷箭之人被缇骑擒住,押到跟前,沈还虎口卡上刺客脖子,将人生生举至离地三寸,殷殷挣扎着抬眸去看,只闻「咔嚓」一声,刺客颈骨已然折断,被抛扔在寸许深的淤泥之中,泥浆煳了七窍。 沈还将她横抱至车上,冷声吩咐回蒋府。 - 同一时刻,蒋府中也混乱起来。 饭菜被人下毒,四卫营缇骑无一倖免,数十身着夜行衣的不速之客出现在钟萃园中,将薛晗夫妇二人带至含汀榭。 蒋正迟疑半晌,终于将人带至距水榭东北方向一里处。 水道已被全数排干,湖底遍布淤泥与石块。数十石块混杂,蒋正在薛晗目光的威压下,辨了半日,才抬手指向其中一块太湖石。 薛晗命人将太湖石取出来,一行人就要撤退之际,明明已该中毒而亡的缇骑在邱平的率领下,将人去路截断,恶战起来。 - 沈还带着殷殷回到致青园时,大戏已经落幕。 淤泥中混杂着大量鲜血,生生将湖底的石块染成了暗红。 那块太湖石被呈过来,沈还连看也未看,只觑了一眼殷殷苍白的唇色,亲往钟萃园,见了薛晗。 锁链之上倒刺密布,生生将薛晗的四肢与腰钉在了刑架上。但凡挣扎半寸,倒刺便会毫不留情地撕下一块皮肉。 「薛夫人胆子果然不小。」 之前不知这锁链的厉害,薛晗试着挣扎过,此刻腰上已是血肉泥泞,痛得连神志都模煳。 闻他出言,薛晗沖他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沈大人为了暂且不惊动我父亲,必然封锁了整个定州城,既然府里被您发难的消息传不出去,那等您出了意外,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府中曾经发生过什么,所以妾身不得不大胆一回。」 沈还轻嗤了一声:「所以我等你这一出很久了。」 薛晗愕然,后来才在极端的痛苦之中会过意来,府里水道这般多,他又不想和蒋正谈条件,真要挨个排查得排查到何时,黄雀在后才是最高效的办法。这才终于明白,为何府中众人都被锁在一处,独独她和蒋正却被单独扣押在别处。 甚至,为何他前日才出手,却立即就能有足量的火i药可以用来开渠。她原以为,他开渠排水是在帮她减少麻烦,如今回望过去,才知错得彻底。恐怕步步都是算计,陷阱早已备好,只等她这只螳螂与蒋正那只蝉落网。 第59页 沈还出门时,抛扔给邱平的手套上,血流如注。 邱平进门查看情况,刑架上已是一具行尸走肉。 丁层云所受过的苦,原封不动地报应回了薛晗头上。 - 殷殷躺在榻上,眉蹙得厉害。 沈还坐在榻沿,看了半晌,才将人扶起来,将薛晗痛哭着求饶时献上的药丸餵了下去。 薛晗奔着取他性命而来,所有箭镞与兵刃都淬了毒,若非随身带着杨绍那药,必然立即就要毒发。但好在他反应及时,箭尖只是擦过,殷殷伤得其实并不重,只是因毒才陷入了昏迷。眼下解药一服,不多时便醒转了过来。 殷殷睁开眼来,入目仍是那张冷峻的脸,只是这回肃杀之意更为凛冽,但瞧见她醒来,这股寒冽便立即消散开去,殷殷蹙着眉发问:「大人您没事吧?」 沈还怔了足足一弹指,受伤的是她,她反倒问起他来。 他眉目柔和不少,语气却还冷硬得厉害:「我能有什么事?你倒是挺能。」 似是感受到他话里的不悦,殷殷闷闷地「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沈还又觉自个儿太过,平素板正惯了,习性一时难改,迟疑了片刻,语气温和下来:「疼得厉害么?」 殷殷抿唇,委屈地应了声「嗯」。 丫鬟将药箱呈进来,沈还接过,将人遣了出去。 伤在左肩下,这位置过于私密,自然不可能让大夫来替她治伤,沈还将药箱打开放至床尾,将锦被褪至她腰间。 他俯身来解她的短袄,细緻地将子母扣解开,又绕至腰侧解开系带。 袄衫解开,只剩一件交领中单,沈还迟疑了下,还是将左侧完全解开。素白亵衣暴露在外,一条从左肩下方斜至胸部上方的擦伤出现在眼前。 殷殷转头去看帐上纹样,沈还轻嗤:「早要逞强,这会儿又羞,往后若再遇见这种事,乖乖待着,别添乱。」 棉球沾上药酒,覆上伤口,殷殷受疼,唿吸粗重起来,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得厉害。 沈还挨在上头的手略顿了一顿,她这处生得极好,他惯来喜欢,眼下却没有这般旖旎的心思,淡然挪开了眼。 然而殷殷蹙着眉头,极轻地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她眼下疼得厉害,声如蚊蚋,他俯身凑到她嘴边,听着她粗重的喘息声,连唿吸都逐渐与她同步起来。 僵持片刻,他终于听清她说的是「痒」,不由笑了一下,将手抬高悬空,替她细緻地再清洁了一遍伤口。 药粉一沾上来,殷殷疼得越发厉害,脸色煞白,眉头拧紧成一团。 沈还伸出左手,微凉的指腹捻住了她细嫩的指尖,来回轻轻摩挲着,试图安抚她。 「真这么疼?」 行伍之人受些外伤是家常便饭,何况是他。十四岁孤身从军,从底层开始摸爬滚打,只凭着战功一路从无名小卒走至今日,受过的伤不计其数,对旁人狠,对自个儿更狠,以至于后来,再重的伤,哪怕伤得动弹不得,他也难切切实实地感受一回所谓彻骨之痛。 但眼前的人显然并非如此,过于娇弱的一副身子,此刻就在他眼前承受着本不该属于她的痛楚。 额上一层冷汗暴露了她忍耐得极为辛苦,但偏偏如此,她也一声未吭。 这副要强的样子,和十几岁时的他几乎如出一辙。 他轻轻捻住她的指尖,沉声道:「真疼得厉害,不必忍着。」 殷殷手指微屈,反握住他的手指,轻轻摇了摇,但仍没有出声。 沈还没忍住轻笑了下,抽回手,替她包扎好,又替她将沾了血污的衣物全部换下来。 殷殷不出声,由着他在身后虚虚环着她,替她解下亵衣,换上新的中衣。 怀中人唿吸颇重,沈还侧头去看她,鼻尖轻轻触在一起,再次乱了彼此的唿吸。 她反手在他后腰处轻轻触了触。 那是他身上最深的一处伤疤,至今仍算狰狞。 他微微怔了一下,收完药箱,吹熄了灯,上榻将她拥至怀中。 生怕碰到她的伤口,他的手便虚虚搭在她的腰间。 听得她的唿吸逐渐平缓下来,他安心不少。 她伤得并不厉害,只是要受些疼,但不至于到需要过分担忧的地步。外头梆子敲响三声的时候,他已进入梦乡,手掌却仍覆在她腰侧。 暗夜里,殷殷悄悄转头看向他。 窗外雨声不绝,她在这微凉的雨夜里,清醒至极。 第30章 「邱平先回,我…… 殷殷伤得并不重,但沈还仍坚持让她养养伤,正好她如今也闲来无事,便安安分分地在致青园中歇了三日,在外头官差押人抄检的动静中,听小苔絮絮与她说来,当日她费尽心思想要拿到的那些蒋府的其他罪证,被沈还一本递到了定州知府的公案上,知府提人升堂,沈还亲到衙署坐堂听审。 结局不言而喻,光刺杀朝廷命官一条罪状便足以治薛晗死罪,蒋正则因那一本罄竹难书的罪名集录自也没落得了好。此等立决大罪与铁证,即便日后三法司覆审下来,结果定也不会有异议,为免走漏风声惊动京中,官狱中悄无声息地多了两桩命案。 沈还命人开那太湖石的时候,她站在窗下看了一眼。原本严丝合缝的太湖石竟为中空,以锡箔纸严密地包着几本簿子,顶头一本便书着「庚辰」二字。 第60页 蒋正到底没料到,他父亲费尽心思为他留下的这等宝物,原本换个办差之人便是妥妥的保命符,偏因遇上了沈还,反倒成了催命符。 沈还没避忌她,那簿子现今就安分地躺在她手边的案上,她闲来无事草草翻过一遍,除了多关注了其中几个名字几眼外,也明白了这东西必然已可令薛晗下场惨澹。只是如此的话,若要将差事办得无可指摘,必然要先将其槛送回京,等其父定罪后再行论处。 沈还这般多此一举,无非是因为当日承诺过,要给她送份礼,想让她将所有前尘一併斩断在定州,从此卸下过往,身心自在地随他返京。 至于蒋正那些罪名,恐怕多半是薛晗所犯,最终却以蒋府的名义来归咎,是否存了他自己的私心,她并不愿去深想。 - 料理完薛晗的爪牙,诸事打理得宜,同沈还当初预计的返程时间相差无几。 这日晚间,他处理完杂事回来,刚刚踏进致青园,邱平便迎上来回禀道:「当日跑掉的那轿夫抓到了,已伺候过一轮,没问出什么来,大人可要见见?」 沈还颔首,邱平引他往院落东边走,解释道:「府衙的官差还在园子里边儿抄检,人多眼杂的,带进院中又怕惊扰姑娘,干脆直接押在此处了。」 一旁有处作景致之用的竹林,邱平提灯照去,竹林外缘一团不明物正艰难地挪移着,凝神细听,可以辨出一丝呻i吟之声。听闻响动,那几乎蜷曲成一团的血人挪动的速度加快了那么一丁点儿。 然而身负重伤,手脚皆被反铐在一处,他动作实在快不起来,只能艰难地在地上翻滚着,时不时地撞上竹身或笋尖,激出越发明显的呻i吟。 邱平上前取出堵嘴之物,那人似是已不会说别的话了,只惊惶地一叠声儿地讨着饶,夜里听来,实有几分凄凉与惊悚。 沈还随意睨了一眼,朝邱平伸手,邱平呈上一柄短刀。 他往前几步,在那人跟前蹲下身来,手中短刀随意一划,便将此人身上的镣铐除尽。 刀刃带起的劲风在那人脸上割了一道不浅的口子,那人胡乱地抹了把脸,将手心送至灯下,见着满手鲜血,唇张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悄悄手脚并用往后退去。 然而他刚退后不过一寸,凌厉的惨叫声登时划破长空,短刀贯穿了他整个右小腿肚,将他生生钉死在了地上。 「不肯说实话,还想活着从这儿走出去?」沈还嘲弄一笑。 那人惊惶不已,涕泗横流,连求饶的话都带着几分含混不清的哭腔:「暗杀蒋源老爷的确实不是小人啊!大人您抓错人了!」 伤口疼得他几乎立即就要晕厥过去,他却不敢惹面前这位阎王爷,不能去拔那柄刀,只好抹了把面上的涕泪,哭道:「小人只是送个亲,按常理都不能进到蒋老爷院中,因蒋老爷病重无法行常礼,才意外送轿至院中,但刚刚送到就立即撤出了,哪有什么功夫投毒,大人属实冤枉小人啊。」 他凄悽惶惶嚎个不停,腿上的鲜血也一直蜿蜒流开,猝然淌到了沈还身前。 沈还退后一步,但靴底还是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血迹。邱平立刻将提灯往旁一放,在他跟前单膝跪下来,替他擦拭干净。 待邱平退远,沈还才重新看向此人,唇角噙了丝嘲讽的笑:「有人告诉过你,蒋源死于中毒吗?」 寻常讯问话术罢了,那人不打自招,登时悽惶起来。 「我只问一次,谁是你主子?」 那人惶惶然,忍痛哭诉道:「大人说什么,小人听不懂……」 邱平有些哭笑不得,犯在四卫营手上的人,多要被剐一层皮,各种不堪入目的姿态他都见过,但连求饶都这般愚蠢的人,他还真是头一回见,遂上前踹了那人一脚,斥道:「别废话,想活命就赶紧招。」 那人挣扎着抬眸看向沈还,撞上他肃杀的眼神,终是抽抽噎噎,口齿不清地道:「是、是户部右侍郎,微时曾被蒋源在考课升迁之事上刁难,一直怀恨至今。」 沈还抬脚往回走。 邱平执灯为他引路:「一直如此。有人接应,兄弟们跟着追到青州才擒住这杂碎,死活撬不开嘴。是再问一轮还是带回京再说,还请大人示下。」 「不说便罢了。」 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答案,薛相树大招风,自然得罪了朝野上下不少人。圣上要弹压薛党,旁人看不出端倪,但有心之人虽不知那本庚辰簿的存在,却难免会怀疑他这趟出京的目的是奔着薛相的亲家兼过往心腹而来。 寻着腥味儿过来的野狼先下手为强,暗杀蒋府唯一的主心骨,只留下一个容易自乱阵脚的懦夫,藉此试探,押中则皆大欢喜,押错也无甚要紧。 动机不同,但殊途同归,还为他递了柄好刀,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寻到由头住进蒋府,省了他不少事,只要不走漏风声,他本无心揪着不放。 只是可惜,连累好好一姑娘吃了后来这诸多苦头。否则等他来时,这姑娘尚在安生伺候蒋源汤药,不必直面那夫妇二人。 「满口胡言,舌头留着也是污耳。」沈还头也未回,径直往院内走去。 清霜覆地,提灯照路,颀长的身影投在鹅卵石路面上,冷寂而幽深。 - 竹林里惶怖的哀嚎求饶之声戛然而止,血腥味弥散开来。 第61页 等邱平走远,殷殷方从藏身的假山后走出来。方才听闻丫鬟回禀说沈还回来,她有事要同他说,故出来寻他,谁知就撞见了这么一幕,生怕叫他发觉,屏息凝神地站至现在,忽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却忽然颓了下来,连站也站不稳。 她平息了好一阵,总算觉着那股血腥味儿散尽,提脚往回走。 她当日便见过他如何果决狠辣地取那刺客的性命,后来也偶然听闻缇骑们私下闲话,说起薛晗的惨状,说他们统领自回京之后已鲜少沾血腥了,更何谈是对一个女人,何故如此,故能成为一桩茶话之资。 或许因那轿夫是曾有过交集之人,又或许是其求饶之声着实悽厉,殷殷亲眼再见识了一回他的狠厉之后,几分后怕浮上心头,暗自庆幸那日还算做下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他那日确然没有半分吓唬她的意思,他比薛晗,的的确确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若她当日没有服软,哄得他暂且相信她是真的愿意随他入京,后来又借着那一箭打消了他心底最后一丝疑虑,他恐怕是真的不介意对她试上一试,或许真会将她如阶下囚一般锁回京师。 这两日雨过天晴,今夜却连月色也寒凉。 殷殷步伐迟缓地走回致青园,沈还已沐浴完回房,瞧见她进来,沖她招手。 她乖顺地走向他,自觉地往他膝上一坐,他探手来解她的盘扣,查看了一回伤势,见破皮处已结了痂,其余单纯被箭身擦伤的位置已消肿恢復,心下微松,温声问:「还疼得厉害么?」 殷殷摇头。 瞧出她有几分木讷,沈还手微顿了下,替她将衣裳掩好,轻轻在她嵴背上拍了拍:「吓着了?」 殷殷一愣,果然还是瞒不过他。 他这样机警,又统率着这么多练家子,她要逃出囚笼,怕是难如登天,何况还带着娘亲和姨母。 他温热的掌心还覆在她的后背,她却如坠冰窟。 觉出她身子僵硬得厉害,沈还微怔片刻,轻声发问:「既害怕,方才为何不避开?」 殷殷回神,缓缓答道:「也没有多怕,就是闻到血腥味,有点胸闷作呕。」 沈还失笑,将案上的桔梗茶斟了一杯,餵至她嘴边。 「方才是来找我?」 有了茶水滋润,唇瓣显得越发光润饱满,沈还指腹抚过,粗粝的、沙沙的触感令她逐渐神志清明起来。 「嗯。您这几日忙,怕这会儿不去寻您,一会儿您又出去办事了,等您回来,我怕都已睡下了。」 「有事同我说?」 「大人是明日便要返程么?」 沈还手顿住,点按在她的唇珠之上:「你还要提那话?」 殷殷摇头:「不是。就是想问您怎么回?您来时怕是快马过来的吧?我禁不住,娘亲就更别说了。」 沈还轻嗤:「本也没想着要这么带你回去。当真如此,怕还得花上半年功夫给你养身子。」 「那能走水路吗?」殷殷眼睛亮了一下,「这几日放晴,春汛已过,近日水路倒还平顺。马车太颠簸了,我娘亲的身子您也知道的,您若急着回京交差,您先行一步,我随后入京也行。」 沈还手指轻轻在她唇珠上按了两下,笑说:「那倒不必。邱平先回,我陪你一道。」 第31章 「他把你当什么…… 沈还特地命人备了艘双层的木船,将丁层云和张蕴和安置到上层,既能方便殷殷照看,平素也不用和她们有不必要的交集。 水路颇慢,沈还照料得悉心,殷殷当日在蒋府落下的旧伤养好得完全,半点没遗留下隐患,面色一日胜过一日,颊上也少了几分骨感。 沈还倒也没闲着,每隔三日在渡口停船补给时,驿站会精确计算着脚程送来要紧的函件,再将他的復函发回京中。白日里闲来无事之时,他常将时间花在读书上,殷殷细细观察过一阵,远离疆场,兵书仍手不释卷,除此之外,杂书闲书也来者不拒,甚至有些极为小众的书籍也会出现在他的书案上。 殷殷颇觉惊奇,有两次叫他发现她打量的目光,沈还以为她感兴趣,问她要不要习字,殷殷心头一梗,託辞说晕船眼花避了过去。 偶遇雨水天气,停船靠岸,沈还便会带她去置办些衣物妆奁,或者带她去看看当地景致。 春日夜长,船上的时间难以消磨,沈还更多将漫漫长夜花在与她的耳鬓厮磨上,与她愈发契合起来。 船行入涿安,殷殷暗自盘算着离入京还剩几日,慢慢有了考量。 这日刚入夜,沈还嫌船舱里闷,自行往船尾上吹风去了。殷殷等了一刻,拿了张薄毯出来,瞧见他看过来,笑着同他说:「夜里风大,大人当心着凉。」 沈还顺手将她揽入怀中,躺椅微陷,令她完全凹进他的怀里。沈还将毯子替她盖上,极轻地在她唇角触了一下。 头顶是万千星河,身侧是清浅栈香,殷殷侧身,勾住他的脖子,清凌凌的眼望过来,一言不发。 沈还笑了一下,说:「时辰还早呢,这般心急?」 殷殷也不说话,就这么直直盯着他。 沈还失笑,将人掉了个转儿,面朝他坐着。这姿势令她有些羞,殷殷这会儿想避让,沈还哪肯让她如愿,单手将她双腕钳至后腰处,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埋首吻来。 起初还有几分珍重之意,慢慢吮着唇瓣,偶尔促狭地咬上一咬,后来便逐渐强势起来,齿关被叩开,连唿吸也被他操纵。 第62页 殷殷先前从不知道,一个吻竟也可以持续这般长的时间,近乎令人失了神志。 她被松开时,唇瓣微肿,隐隐作痛,手腕也被他扼得发白,好一阵后,才重新充血,红得厉害。 沈还看得发笑,拿两指指腹轻轻捻了捻她的上唇,刻意摩挲了下唇珠。 他在这种时候惯来是爱使点小坏助兴的,殷殷嗔怪地盯他一眼,他便朗声笑起来。 「说吧,又要我做什么,」沈还嘴角那丝笑意一直未曾消减,「下次直说就行。」 殷殷抿唇,受疼轻「嘶」了一声,惹得沈还又是一笑。 她颇为恼怒地盯他一眼,才说:「后日我姨母生辰,能不能上个岸?姨母喜热闹,这些时日一直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后日想向您讨一个晚上,好陪她逛逛。」 沈还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刻拒绝她,否则太似翻脸不认人,何况一个晚上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当顺带补给了,自然说好。 见她如今连道谢都不同他说一声了,越发不客气起来,沈还反倒乐了一阵。 殷殷心愿达成,唇肿得厉害,自然开熘,将薄毯往他膝上一摔,从他身上蹭下来,一转头便撞进了一双不敢置信的眼。 脚步顿在原地,殷殷望向扶着雕栏的妇人,连心跳都停了一拍。 殷殷怔了须臾,迅疾转身挡住沈还,哀求道:「大人您先避避,求您了。」 沈还原本想着,既然撞见不如将话说清,但她眼角瞬间微红,瞧见他不肯应声,又低低重复了一遍:「求您了。」 沈还终是将薄毯往椅上一放,起身行至舱前,沖张蕴和微微颔首致意,尔后进了舱内。 久病之人本就体力不支,何况撞见了这样的事,张蕴和只觉心脏一阵绞痛,艰难地转身往回走,步态虚乏得仿佛下一刻便要从梯上摔下来。 殷殷上前搀扶,被她甩开手,便不敢再碰她,跟在她身后,缓慢地往上走去,每一步都似赤脚踩在寒凉的刀刃上。 心尚在滴血,却已冰凉彻骨。 张蕴和进到房间,丁层云忙迎上来,瞧见她煞白得可怕的面色,登时一惊:「你怎么了?我不过去倒碗药,你怎么就不见了,我叫大夫来给你看看?」 「层云,你先回房。」 她这话说得郑重,丁层云迟疑半晌,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殷殷立在门口不敢再进一步,张蕴和虚扶着椅背入座,声音发着颤:「要我请你吗?」 殷殷小步小步地挪进门,被她的目光逼得不敢抬头,终是在她身前跪下来,怯怯地喊了声「娘」。 张蕴和没应,殷殷也不敢再出声,更不敢抬头,怕她见着自个儿眼下这副窘样,恐会直接气得心梗昏厥。 僵持半晌,张蕴和莫名笑了一声:「还要我问,你才肯说?」 殷殷将唇抿得更紧,不知从何说起,眼泪珠子啪嗒直坠,不知是因委屈,还是因羞愧。 起先还只是无声地坠泪,泪珠打在光洁的地板上,汇成一小滩清亮的水渍,后来便控制不住地啜泣起来,连身子都躬下去,试图将声音掩下,半点不敢直视眼前之人。 她哭得伤心,张蕴和冷眼看了半日,终于也忍不住鼻尖发酸起来。 「奚儿,」痛心疾首的一声长嘆,「你怎可做出这样的事?」 殷殷泪意婆娑地抬头看她,又赶紧埋首,鼻音浓重:「娘,我知错了,您别气坏身子。」 张蕴和抬头连眨了几次眼,将眼泪逼了回去。 过往这些年,她这个女儿除了和丁层云吵架时尚算乖张,平素都是极为乖顺守礼的,却接连两次叫她撞见这样的出格之事,今夜这一出更是……令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眼花,迫自己睁大眼看了半日,才终于敢确定那个背影真的是自己的女儿。 「奚儿,你这样……让我该怎么和你父亲交代?」张蕴和拿手帕擦掉将要坠下的眼泪,「当日他便不肯同意我将你带走,说你养在我跟前,绝不可能有跟着他来的好。你倒好,今日这样,是在帮着他打我的脸吗?」 「奚儿,人这一张脸皮统共就这么薄一点,你叫我将这张脸往哪儿搁啊。」 「娘,」殷殷怯怯地唤了一声,「您别生气了,我真的知错了,您若气坏了身子……」 房门打开,丁层云走出来,殷殷止住话头,将头垂得更低。 丁层云低头觑她一眼,从她身侧走过,停在张蕴和身侧,见她胸脯起伏得厉害,仍在微喘着气,拿帕子替她将泪擦干。 「蕴和,咱们相识的年头,可比殷殷的岁数还要大上不少。姐妹这么多年,有难时互相搭把手,无事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从没问过我那几年的事,我也不曾问过你,你离京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今日这事也是你们母女俩之间的事,我自然也不会插手,你放心。」丁层云握住她发白的手,「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气坏身子,先随我去把药喝了再来。」 张蕴和没动,她又劝道:「殷殷人就在这儿,又跑不了,你把药喝完再来问也不迟。人家大夫悉心照顾了这么久,才叫你今日能醒来在这里坐上这么一会儿,你可别叫人家白费心血。」 说着便连拉带拽地将她扶起来,带着她往房间里走。 汤药入口,缓了一阵,心梗之感逐渐消弭下去,张蕴和总算能喘过气,唿吸平缓不少,脸色恢復了几分,丁层云松了口气。 第63页 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个儿,丁层云欲言又止了几次,终究还是道:「这话我不好说,你自个儿问殷殷去吧。省着点儿,别再气着自个儿,你若又将自个儿气晕过去,大罗神仙恐怕也未必能让你醒过来了。」 丁层云说完便自行回房去了,张蕴和捂着胸口又缓了一阵,才重新回到厅中来。 殷殷仍端跪在厅中,只是仍旧低垂着头,听闻她过来的脚步声,也只是再轻唤了声「娘」,半点不敢抬头看她。 丁层云方才规劝的话叫她听了几分进去,眼下这事还不明了,她若又气晕过去,更不能知晓这事要如何收场,再加方才回房坐了一坐,被气昏头的神志逐渐归位,眼下已冷静了不少,强自稳着情绪落座,喝了杯温水入喉,才问道:「他是谁?」 见她迟疑,张蕴和声音高了一分:「你要我下去问他?」 殷殷闭目,艰难启唇道:「四卫营那位统领,五年前……那时应当还是副将,您应当听过名号的。」 「沈还?」张蕴和怔了片刻,「他回京了?先前不是一直在边疆。」 「去年初才回的,您自然不知。边疆战事平定,率军还朝,现下一大半京卫都在他手中,明面领护卫宫城之职,实则替圣上办差,文武之事皆能插上一手。圣上特许地方见之如面圣之特权,京中现下恐王侯也不敢撄其锋芒。」 她答得战战兢兢,张蕴和听完,犹豫了好一阵,才问:「他逼你的?」 殷殷不敢作答,沉默半晌,才终于在她极具压迫力的眼神下摇头:「不是。」 眼泪珠子啪地坠地,殷殷将头埋得愈发低。 她再能言善辩,却永远也没有办法在母亲的面前巧舌如簧,实在不知该如何将那些事与母亲说来。 绣鞋缎面出现在视线内,张蕴和蹲身,捧起她的脸来,殷殷越发羞愧,忙要侧头避让,张蕴和却忽地问道:「那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不是?是娘不是,昏昏沉沉这些时日,连你是否受苦受累也不知,便先怪起你来。娘煳涂了,你别怨娘,娘给你赔不是。」 温热的泪滴滚落在她掌心,张蕴和也跟着啜泣起来:「是为了娘这病是不是?」 殷殷慌忙去替她擦眼泪:「娘,您别哭了,是我自个儿选错了路,与您无关。」 张蕴和缓缓止住泪,轻声问:「他待你怎样?」 「算得上很好。」殷殷略显迟疑地作答。 「就因为这样,你就要随他回京?」 张蕴和苦笑了下,窗外分明就是她们五年前出京的路,东北方向那座高耸入云的木塔,当日尚还稚嫩的殷殷拿手指着,喋喋不休地同她说了半日,直至船行过再看不见了,都还恋恋不捨,她又怎会认不出来。 张蕴和拿手帕包着冰凉的砚滴,以底座轻轻触向她的唇瓣,冰凉的触感令痛意消减了三分,殷殷茫然抬头去看她,听见她柔声说:「娘不是怪你今晚这行事,娘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你若真同他两情相悦,私底下亲热些也是难免,人之常情而已。娘没那么迂腐,又没碍着旁人的事,怎会因此便怪你。」 「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样没有,他自然不会是想娶你。更何况,他也不是刚及冠的年纪了,家中妻妾子嗣的情况,你了解吗?让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回去,他把你当什么了?又打算怎么安置你?你都问过吗?」 第32章 「殷殷,等回京…… 张蕴和连连发问,殷殷却只能摇头:「娘您何必问呢,您其实知道答案的,咱们现在这种境况,他这样的地位,又怎会对我……」 「那你当真对他有情?」 殷殷默了片刻,说:「不算。」 张蕴和只觉灰败无力。 「既如此,你怎能就这样随他回去?就算他眼下待你尚可,」张蕴和略顿了顿,方才那副过于狎昵的画面直直往脑海里钻,惹得她几乎都要站立不住,「以色侍人,色衰爱弛的道理你不会不懂。更何况是这样的门庭,只要他愿意,永远有源源不断的新人,他能待你好几时?就算如今嘴上说得再好听,情意切切又如何,一旦有更重要的筹码,也能立刻将你弃如敝履。娘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你怎还敢犯这样的煳涂?」 殷殷没有作答。 她幼时也曾日日目睹父母琴瑟和鸣如胶似漆,任谁见了也要称上一声小夫妻情比金坚,她被父母二人娇宠着长至十二岁上,父亲却突然要以平妻之礼迎娶新人。 前车之鑑在此,她怎可能煳涂到相信他能一直待她好下去,何况他们的开端本就已这样的不光彩。 从头至尾,她都清醒得可怕。 见她不出声,张蕴和收回手,站至窗前,冷声道:「既如此,还跪着做什么,下去找他去!」 见她当真动怒,殷殷终究只能老实交代:「是我先求到他头上的,但他后来食言,要强带我入京。您知道,他这样的权势,又掌管着四卫营,便是称上一句耳目遍天下也不夸张,我是不愿意随他入京,但若我一人要逃,纵吃些苦头也无妨,就算失败也算为自己争取过一回,可……」 张蕴和倏地怔住,殷殷这样的性子,又怎会心甘情愿,她明明再了解不过。 唯一能令殷殷动摇的理由,怕只有一个,得罪四卫营统领这样的人,恐怕难免东躲西藏,殷殷怎会捨得她受这样的苦。 第64页 气血上涌,唿吸不畅,张蕴和手扶着窗棂支撑了片刻,倏地无力垂下。 殷殷觉出不对劲,抬头望去,瞧见她跌落下来,忙起身去接,将人搂入怀中。 身子本就虚弱,杨绍尽心尽力,才令她醒来一回,原本想着要和女儿说上几句话,问清楚上回的事。谁知醒来已在船上,分明是入京的路,又见不到人,丁层云支支吾吾不肯说,她心内愈发生疑,趁着丁层云去取药的间隙,悄悄下楼,就撞见了那一幕。 强撑了这么久,情绪波动又大,难免精力匮乏,她勉力将眼睁开一半,瞧见殷殷那张布满急切的脸,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道:「若当真如此,你便别顾及娘,纵只有一线希望也要试试,拖上些时日,兴许新人补上,他便也就将你忘了。否则,若亲眼见你这辈子毁在他手上,娘这病纵算是治好了,也绝活不了几日。」 她这话说得艰难,几近一字一顿,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眼下却还是强撑着看向殷殷,痛心地问:「奚儿,你肯不肯最后听娘的话一回?」 从记事起,母亲在她的记忆中便一直是个温婉的人,说话行事永远宽和有礼,但她再清楚不过,母亲实则是个强硬又坚韧至极的人。 明明是极念旧情的人,但当年祖母一提那话,母亲便以无子为由自请下堂,和祖母、父亲据理力争,终于让二人松口,同意让她一併离京。后来她也曾亲眼见过,母亲在灯下反覆翻阅当年与父亲对诗的诗集,但哪怕后来生活困顿,举步维艰,母亲也从未动过再向父亲低头的心思,甚至也决不允许她进京,生怕被误会回心转意。 她深知母亲虽然看似柔婉,实也有自己的傲骨和自尊,但同时,却也从未放下过当初那个曾惊艷过碧玉年华的人。 让母亲跟着进京,亲眼看着她倚赖男人的恩宠而活,时刻提心弔胆有朝一日会被始乱终弃,余生靠反覆咀嚼旧日辛甜度日,无疑是在往母亲伤口上撒盐,活不了几日的话绝不是在同她说笑。 她一路安分守己,连登岸的日子都寸步不离地待在沈还身边,一点歪心思没动过,眼下已快到京师也从未出过岔子,沈还对她再放心不过,甚至连疑心也未曾起过,可谓时机正好。她本就想趁后日上岸时寻个机会离开,只是担心母亲的身子吃不消,偶尔有些摇摆不定。 眼下母亲的话说得这般重,她怎可能拒绝,心底最后一丝犹疑也消除殆尽,她含泪点头:「好,女儿听话,您放心。」 张蕴和闻言,最后一丝精气神也被抽走,终于克制不住地又昏厥了过去。 殷殷忙唤人去请杨绍,丁层云过来帮她将人扶回房间,等杨绍问过诊,说是心悸胸痹激得老毛病復发,不必太过挂心之后,众人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殷殷在榻前又守了两刻,沉默着出来,轻轻将门阖上。 - 丁层云站在门口,朝她招手:「哟,哭成这样?」 殷殷白她一眼:「这会儿不想和你吵,别烦我。」 「想逃?」丁层云沖她一笑,「差路引是不是?」 殷殷一愣,抬眼看向她,丁层云招手,甜甜地唤她进房:「嘴甜点,叫声姨母来听听,我帮你想法子啊。」 「你能有什么法子?」殷殷噁心得一哆嗦,但还完嘴还是老实地跟了进去。 「你最看不上我的不就这些么?贪财,靠男人,离经叛道,偶尔还爱顾影自怜。」丁层云嗤道。 殷殷没作声,强行否认无甚必要。 丁层云也不在意,迳自接道:「要办路引,不管求到谁头上都要经一遭官府,若时间不够自然办不成,我估计你从他手里很难要到这么长时间。但眼看着快进京了吧,只要你能给我一个在京郊上岸自如行动的机会,多少帮上你一些不是难事。」 「哟,你那位贵人也在京里?」殷殷学她方才的语气呛回去。 丁层云在她耳朵上一拧:「你只说你要不要我帮就是了。」 「当然要。」殷殷把她的手扒下来,「只是要躲躲藏藏的,难免辛苦些,你肯不肯跟我走?」 不待她回答,又自行接道:「不过你若不肯跟我走,他若以你威胁我现身,我可不会搭理,你若被四卫营那帮粗人卸了胳膊腿儿,我也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装,再装。」丁层云触了触她的上唇,殷殷疼得往后一缩,逗得她笑出声来,「若不是当日那一出,你会求到他头上去?少在这儿跟我嘴硬装冷血。」 殷殷拂袖就走:「后日晚上刚好能到京郊,一击不成便进铁桶一般的京师了,抓紧收拾收拾。」 丁层云拽着她衣袖把她扯回来,上下打量了她半日,惹得殷殷心生疑惑,只觉她神叨叨,不由问道:「怎么?」 「瞧你这副鬼样,他还不错吧?」 殷殷一愣,见她挤眉弄眼的,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什么隐晦事,一跺脚就要走:「你有病啊,别把你那一套往我身上搬。」 「回来。我也就比你大个十岁出头,有什么不能问的?再说我又不是你娘,头一回撞见,我可瞧见过好几回了啊。」 殷殷顿住脚步。 「不是故意的。」丁层云语气无辜,「瞥一眼就走了,我可没偷窥的嗜好。」 见她又要走,丁层云语气郑重了几分:「我是说,既然决定要走了,就看开点。别想那些繁文缛节,他这人生得俊,地位高,待你不错,风月之事么,本也不是什么羞耻之事,取悦他,也可当作取悦你自个儿。」 第65页 「想开点,你的事情,你自己说了才算,现在和以后是,过去当然也是。旁人有什么资格指摘,哪怕你娘也一样。」 丁层云说着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风月一场,就当场幻梦,没什么不光彩的,更谈不上什么错,没什么好羞愧的。往后缘分一断,别再背着那些礼教过活,一辈子下来,压也能活活把你压死了。」 「我看杨大夫就不该给你解药。」殷殷迈出门去,「能活蹦乱跳了又开始口出狂言了,你可快消停些吧。」 一声轻嘆悠悠传来:「我家殷殷是个聪明人,好生想想吧,别作茧自缚,决心要走就轻轻松松地走。」 殷殷脚步一顿,旋即若无其事地下楼去了。 - 殷殷进门时,沈还正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几上设着张桐木七弦琴,琴音泠泠地从他指尖淌出来。 见她进来,沈还抬眸看她一眼,没说话。 殷殷顿在原地,安安静静地听着这一支熟识的曲,神思有些恍阿昏惚。 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太不了解他这个人了。 过去和现在,几乎都一无所知。 琴音落下,他沖她招手,殷殷走过去,却没同往常一般乖乖上榻,只在榻沿坐定。 「大人在烦什么?」 静心修身之曲,意图太过明显。 她跟在身边久了,能辨出他的情绪也不奇怪,沈还没往别处想,只是眉头却仍然蹙了一下。 他也不知道自个儿在烦什么。 但自方才看到张蕴和那痛心疾首的表情和殷殷那几近哀求的眼神时,心底便莫名涌起来一阵烦躁,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 殷殷垂眸看向他方才抚琴的这双手,手掌宽大,虎口厚茧,手指细长,骨节分明。 她捉过他的右手,轻轻地摩挲着虎口处长年拿刀留下的厚茧,极轻地嘆了一声。 他抽回手,扶着她的右脸,令她转头朝向自个儿,从案上取过一块玉,轻轻覆在她唇上。 春日里,船上未备冰块,但这玉却不知为何冰凉彻骨,令那丝隐痛无所遁形。 他看向她微肿的眼皮和发红的眼角,轻声问:「挨骂了?」 殷殷摇头:「我娘不会骂我的,只是我自个儿觉得愧对她这么多年的教养之恩。」 「合该让我去见见的。」方才请杨绍的动静他听到了,知眼下也没机会再和张蕴和说上话,但转念一想,这样糟蹋人家辛苦养大的女儿,见了面若还敢说那些话,不被扫地出门实属困难,何谈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一时也不愿深想,只想听听她的想法,「方才为何一定要我迴避?」 她没有做好准备,也不准备把他介绍给家人认识,但这答案能对他说么,殷殷沉默。 她惯来是倔强与要强的,未经歷什么大事,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情绪难以压制的时候,她总习惯性地垂首,掩耳盗铃似的半阖双目,借着覆下的长睫遮掩双瞳中的情绪,不想被他看见。 眼下也依然如此,可眉梢眼角的失落与难过还是掩都掩不住。 甚至那平素略显冷艷的微微上翘的眼角,此时也难过得仿佛要淌出水来。 某个陌生的念头一闪而过,令他自个儿都怔了一下。 沈还捉过她的手,轻轻捻着她的指尖,沉默了盏茶功夫。 「殷殷。」 他凑近了些,在她耳边温声说:「等回京再提这些事好不好?」 殷殷单手撑在几上,托着下颌,沖他极轻地笑了下,柔柔应道:「好啊。」 第33章 就这么想跟他断…… 两日后,恰巧行船到京郊最繁华的一处城镇,沈还午间便命人靠岸下榻,好让殷殷先好生休息一阵,养精蓄锐一番,晚些再去陪丁层云。因只歇一晚,张蕴和因病症原因不宜经常挪动,便将其留在船上,留下小苔照顾,另派了三四人护卫。 申时刚至,殷殷沖沈还笑着说:「大人,我先走啦。」 沈还说好,让她玩尽兴再回来。 素日的乖顺是最好的良药,他如今果然对她没有分毫戒心,只派了两人远远跟着护卫,那两人瞧见她俩从绸缎庄逛到首饰铺,又从首饰铺逛到脂粉店,已入夜了还在闹市上几乎没挪过步子,不好跟太紧,怕碍着她们行动,便远远找了个茶铺喝茶。 丁层云让殷殷在一家金店逛着,好牵制住那两人的目光,自个儿则东绕西绕地进到一家连旗旛都未挂的窄小铺子,坐在案后的讼师抬眼看来,神色冷淡地问她要写什么状纸。 「状告六爷,这镯子够不够一张状纸?」丁层云将手上镯子褪下,递至案上。 讼师打量了她一眼,又将那镯子拿起仔细端详了半日,并不名贵的一只古旧镯子,款式老旧,用料也粗糙,若拿去典当恐怕都不能入眼,但那讼师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图纸对比了半日,将镯子退还给她,堆笑将她往后请:「娘子想状告六爷什么?」 两人细谈了一刻,讼师说时间太仓促,属实有点困难,但也答应挪八艘船和四十人给她们用,戌时渡口交付,任凭使唤差遣。 丁层云出来带上殷殷往酒楼去,等在雅间落座,确认那两人并不敢跟上来后,才细细与她说来,但还是担心准备不够,殷殷说无妨,本来只能僱车或僱船偷偷绕过关卡出逃,眼下有这么多人帮衬,已比之前的情况好上太多了。 第66页 殷殷没有试图问她的旧事,人与人之间的界限感太过重要,何况母亲与她之间也不曾完全交底,更何况是自个儿。 但她既然主动提出要帮,自然是靠谱的,遂借来纸笔谋划起来。 酉时刚过,二人起身,准备从后院甩掉那两名护卫往渡口去,临出门前,殷殷捧杯唤住丁层云:「姨母,好听的祝寿词我就不说了,只一句,祝您往后拥富贵,真自在。」 丁层云怔了一下,鼻尖竟有些酸,先一步打开门出去,却立时顿住了脚步:「沈大人?」 殷殷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戴上幂篱出来,粉底皂靴落入眼底,瞬间激灵了一下,强自稳住没有露怯,抬头看向他,笑问:「大人怎来了?」 沈还迟疑了下,自殷殷一走,他便莫名不安,想着她这一路都无比乖顺,应当不会再提那话,况且有人跟着应当无事,但略坐了一坐,书上的字反而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心底那股不安也愈发明显起来,终是坐不住,跟了过来,眼下见到人还好端端地站在跟前,心忽然踏实了下来,但怎还敢让她再离开视线半分,便说:「逛了好几个时辰,也算尽兴了,该回去歇着了,刚好顺路,来接你。」 殷殷一愣,抿唇片刻,问道:「那分开走?」 他自然不会和丁层云同行,这点她清楚,果然他答应得爽快,她俩来时所乘的马车还停在别处,便吩咐用他的车先将丁层云送回去。 二人沿着官道往回走了一段,他不是个容易煳弄的人,殷殷听着护城河的淙淙水声,计算着时辰,心下开始不安起来。 路过河畔,河上张灯结彩,鼓乐吹笙,她定住了脚步。 沈还随她的目光望过去,又转头打量了她一下,不解道:「坐了大半月船,还没腻?」 「那能一样吗?」殷殷不满道。 沈还失笑:「行,走吧。」 画舫飘飘荡荡,从河畔驶向护城河中央,殷殷再次算了下时辰,执起琵琶,同他轻笑了下:「给您唱支曲儿吧。」 严格而言,这算他们这段缘分真正的起始点,在此终结也好。 「不是说不会唱?」 殷殷无辜耸肩:「您将就一下咯,别再问些扫兴的话就行。」 这仇记到了现在,沈还没忍住一笑:「我只听,不动嘴行么?」 殷殷敛衽坐在船边,半抱琵琶,软嚅的小嗓顺着夜风飘散开来。 不是上回那种被授意过的靡靡之音,而是选了戏曲里一折略带哀怨与愁思的唱段。 月光洒落在她半边身子上,半明半暗间,她沖他盈盈一笑,晃花了他的眼。 一曲毕,她将琵琶往旁一放,走至他跟前,俯身来牵他的手,前襟微敞,大好春色在他跟前暴露出来,她刻意在他掌心轻轻勾了勾,问:「夜深了,回吧?」 月落水底,小舟轻晃,疏影横斜,佳人在侧,沈还将人带坐在膝上,低头吻来,浅尝辄止,不答反问:「喝过酒?」 只一小杯,身上自然没有酒气,但口中却残留醇香。 「祝寿嘛,自然要喝一些的,大人介意?」殷殷起身,「那我去漱个口。」 沈还将人拽回来:「只是在想,你好像还未同我喝过。」 殷殷失笑:「那还不简单?」 有酒助兴,后来的事便自然而然了,船夫并非自己人,沈还怕她羞,命人将画舫停至鲜有船只经过的岸边,大手笔地将船买下把人遣回去了。 下弦月的月光落在水上,画舫则在这洒满金色月光的水上轻轻摇盪。 往常殷殷惯会沉沦,但今晚心底却平静得宛若静谧星河,只是想,最后一次了。 所有阴差阳错,终于要在此收场。 丁层云昨晚劝说的话,她也不知自个儿听进去了几分,但总归她今晚要比以往坦然许多,没有拘着,方才共酌剩下的小半壶酒,是被她渡给沈还的。 肌肤上的薄汗逐渐消弭,殷殷坐起身来,看向身侧睡得极沉的人,想着他醒来时可能会有的反应,莫名笑了一下。 将衣裳逐件穿好后,她将耳边那串金累丝四合如意镶珠耳坠取下,放至几上,想了想,又觉画舫在此停泊,恐容易被偶然过路的船只发觉,干脆将那耳坠放至他的靴掖中,尔后将他往船下搬。 他身量比她高大太多,她走两步歇一步,实在耗费了太多功夫才将人半扶半架地藏进河畔的树林中,扶着树干喘了好一阵,等平息下来才回到岸边,解下画舫的繫绳,将画舫重新摇回起点,此处众多外形相似的船只泊在一处,谁也不曾注意这多出来的一艘。 此处离渡口不远,殷殷没费太多时间便到了渡口。 丁层云先到一步,说讼师留意到她被人接走,半道使了手段将她接过此处来,殷殷耽误得久,她已遣人将张蕴和和小苔接过来,现下立刻便可动身。 她沉默了下,不知是否该带小苔一併走。 当日离开定州前她想遣人将小苔送回家,但小苔恐惧得挪不动步子,沈还恰巧碰上问了一嘴,听闻小苔父母双亡,兄嫂待她不好,动辄打骂,才九岁便将她卖进蒋家,若回去也无非是再次被卖的命运,便做主让人一併跟过来,说帮着照料张蕴和也好。他既发了话,她也没法阻拦,但如今要逃,若带上小苔要连累其吃苦,若将人留下,也怕沈还迁怒,一时想不到什么两全的法子,只能先将人一併带上。 第67页 时间仓促,没法新办路引,讼师为她们准备了其他人的路引,按照其上的样貌特徵为她们乔装打扮,一切准备妥当,八艘船赶在卡口关闭的最后时间出卡,分别沿河道向两个方向进发,一行到京郊汇流处改而南下,另一行则往来时方向出发,若遇支流则分散。 - 沈还是在辰时醒来的。 晨光熹微,从树木枝叶的缝隙里见缝插针地洒下来,他甫一睁开眼,就被光线晃得下意识地闭上双目。 尔后才发觉出不对劲,一夜下来,清露覆身,周身发寒,双手被四指大宽的革带缚在树干后,睁眼往下看,没了革带束住的圆袍松松垮垮地掩在身上,身前五六尺处,就摆着他平素藏于靴掖中从不离身的一片削铁如泥的薄刃。 这东西的存在,除了他,无非也就邱平和殷殷知道,眼下这好事谁干的,不言而喻。 他上一次这么狼狈是什么时候? 他仔细想了想,大概是十七岁那年,被敌军擒住成为战俘的时候,后来却凭这薄刃成功逃出生天,斩杀敌将,一战成名。 可现在却被一个手无寸铁、甚至昨晚还在和他柔情蜜意的女人困在这里,他这辈子还没栽得这样稀里煳涂过,一时竟有些想笑。 头还昏昏沉沉的,他一时想到一个词,自作自受。这药是他当初给殷殷,让她夜里给蒋正用的,如今竟用到了自个儿身上。 他可算知道,为何当初不管他怎么留,她仍然每次都坚持要提前一个时辰走了,每日省下的分量竟用到他这儿来了。 她从多久就开始谋划了? 一声沉沉的笑从喉腔间发出。 他的殷殷,可太能装了,胆子也着实大到超出了他的想像。 时辰太久,双臂已有些麻木,没了那片刀刃相助,革带成功地将他又阻了一阵,他颇费了些功夫才解开束缚,甩了甩腕子,看向上头宽大的红痕,冷笑了一声。 他拾起那片曾救过他性命的薄刃,放回靴掖中,忽地发觉里头微鼓,怔了须臾,打开来,里头是他前几日亲自挑给她的那对耳珰。 单手握拳,指骨「啪」的一声,他顿了片刻,才将耳珰取出放入怀中,将刀刃放了回去。 他草草整理好仪容,自行前往渡口,随行带的扈从一半在客栈等他,一半则在船上等他,他听完回禀,眼神横扫过在场诸人,却无甚冷意,他自个儿都着了道,也没有怪罪底下人的道理,只冷声点了一人拿信物去衙署调官差,又命一人快马回京召邱平过来,自个儿则先去沐浴更衣。 等沐浴完出来,四幅画像已经速成完毕,他命人拿出去找画师临摹。官差赶来在岸上待命,扈从将復刻回来的画像交给官差,他立在船头冷声吩咐:「整个城镇一处不可放过,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翻出来。城门和渡口,昨晚酉时以后出城的马车、船只数量全数清点一遍,另外把昨晚当值的官差带过来,我亲自问。」 见他面色森然,官差不敢怠慢,领命而去。 他又看向扈从,吩咐道:「立刻急函通知临近所有关津严加盘查,务必仔细,以防乔装改扮。另外,昨晚她们去过的所有地方,见过的所有人,都给我查清楚,有嫌疑的全绑回来。」 扈从应下离去。 他则重新回到舱内,将每个房间都转了一圈,草草翻过一遍,他赠的所有物什,她一件都未带走。 他在案后落座,单脚跷上黄花梨木书案,手中紧握着那对耳珰,手指反覆摩挲着其上镶嵌的东珠。 此刻舱内空空荡荡,独他一人。 闭眼却仿佛还能闻到那阵山茶与瑞香的清香。 他忽地笑了一下,跟了他这么久,连这点应得的回报也不要,她图什么呢? 就这么想跟他断得一干二净? 可她骗了他这么久,投桃报李,他又怎会让她如愿呢? 第34章 得是多宝贝的雀…… 讼师的那间铺子实在太不起眼,摆了一张书案后,过道便仅可容一人通过,缇骑们盘查了几日也没能盘查到上头去,偶然路过也未将其放入眼中。直到几日后开始挨个扫射,总算找上门去,但讼师老眼昏花,说话颠三倒四翻来覆去,问了半日也没问出什么来,也就作罢。 殷殷和沈还分开时时辰已晚,出城的船只、车辆数量都不多,沈还当日便亲自从当值的官差口中问出前一晚出关津的船只、车辆及出行之人的特徵,排除了完全不可能的部分后,将剩下的集录成册。 邱平子时前后赶到,星夜兼程到此,连水都没能喝上一口,就点人分别按那册子去追。 和将行军作为家常便饭的将士一比,一日夜的功夫通常并不能甩开多少路程,缇骑们分散追去,沿途客舍、药铺、医馆一样没放过,原以为不多时便能有结果。 但偏偏,等追到有当晚的船只非在渡口而冒险在河堤颇高处泊船时,以为追对了方向,缇骑们上岸跟去乡间田野里四散追捕好几日一无所获,无功而返时便能看到老渔夫在旁垂钓,经过盘问则说前几日将自家旧渔船卖了一艘给其他人,至于同行有几人则含煳不清地说是三四人,看打扮是男子,看身形又像是女子,便又只能掉头去追。 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不过四十人,竟叫殷殷玩出了波谲云诡的效果。 邱平带着缇骑们天南海北、山上河里、乡下田野满地乱窜,风餐露宿了三个多月,一无所获,殷殷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再查探不到分毫踪迹,反倒把缇骑们折腾得够呛,个个面如土色,革带都松了一大圈。当然,这是后话。 第68页 - 沈还则亲自在城中盯了七八日,果真将整个城镇掘地三尺也未能发现丝毫蛛丝马迹,只能暂且将事情交给邱平料理,自个儿先行回京面圣,把上次的差事交接完全。 他进殿时,干佑帝正在殿内翻阅那本簿子,见他进来跪拜,忙叫他免礼,赞赏道:「舜俞,这次差事办得漂亮,每一笔帐的来去之处都能查验到踪迹,是真无疑,也半点风声都没走漏,朕将薛濂下狱时,他还缠绵在温柔乡里呢。」 「不敢负陛下所託。」 客套了一阵后,干佑帝又问:「薛党几乎已全部下狱,刑部已审了有一阵了,但还有几人,朕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依你看,该如何论处才是?」 干佑帝将簿子递给他,上头用硃笔圈了几个名字,有几人是已完全投诚现下也算圣上得力臂膀的三品以上官员,另几人他细看了一眼,周、王、甄、廖,四家各有各的利益牵扯和计较,明白过来圣上的意思,会意道:「自然依陛下的意思。陛下既不愿发落,臣来办就好。」 干佑帝会心一笑:「亏得你回京了,不然朕如今的日子可没这么轻松。好生办,别叫法司那些老臣看出纰漏,朕懒得应付那帮老东西。」 沈还应下,正要告退,又听干佑帝唤住他,颇为神秘地道:「朕近日可听闻了件趣事。」 沈还很给面子地看过来。 「听说四卫营统领在京郊大发雷霆,差点儿连地都翻了三尺,让周遭各个关津的主管官员都如履薄冰,」干佑帝没忍住一笑,「说是因为从定州带了只雀儿回来,眼看着到家门口了却飞了?」 沈还轻嗤:「臣也是个俗人,精心养了那么久,居然头也不回地飞走了,自然生气,陛下见谅。」 「怎么飞的?」 这问题叫沈还一梗,沉默须臾后,他答得坦荡:「说来好笑,色令智昏。若是个细作,臣今日已没命回京面圣了。」 干佑帝一愣,倏地朗声大笑起来,好一阵后才勉强止住:「美人关果真难过,你这也算是一世英名栽在这上头了?」 沈还淡笑一声,没接这调侃。 栽了就是栽了,他认了。 「四卫营统领这么大的威风,这么长时间了居然还没找着?」 沈还不过一笑:「一只雀儿而已,能飞到哪儿去?」 无非多花些时间,等抓回来,折断翅膀,往后还能往哪儿飞? 「说起来,朕近日倒得了件宝贝,不算稀奇之物,胜在能解闷儿,拿来给你瞧瞧。」 小黄门将所谓宝贝呈上来,是一只毛色发亮的画眉,发白的眼圈衬得双眼炯炯有神,脚上一只金鍊系在金笼之上。 「三分鸟,七分养。这画眉鸣声婉转,但脾气着实太倔,要让这小东西开一次口,比多读两本实录还难。正好应景,送沈大人了,拿去驯着玩儿吧。」 沈还凝神细看了一眼,没来由地笑了一下:「谢陛下好意。」 干佑帝在他肩上拍了拍:「纵然养了只雀儿,但解个闷儿也就够了。回来一年多了,陈年夙愿也得偿了,往年边疆战事吃紧,没成家的将士多得是,你在里头也不突兀,如今班师回朝一年多,动作快的都抱上孩子了,你再不把亲事提起来,你手底下那些兵油子指不定怎么拿你开涮呢。」 「别叫我听到就行,否则舌头怕是不想要了。」 干佑帝被噎住,半晌才接道:「朕着皇后帮你相看了几个月,眼下有了几个待选,准备寻个由头带进宫来,由皇后亲自帮你相看相看。但还是先问你的意思,你有没有合心的?」 沈还接过小黄门手里的挂钩,笑说:「忙着抓雀儿呢,没这功夫,谢陛下挂念。」 「你这驴脾气,朕可没跟你开玩笑,你若今年再定不下来,朕少不得要托大以兄长身份给你赐婚了。」干佑帝摆手让人滚,「若非升迁回京述职,朕还不知你这混帐东西当年居然一声不吭跑去从军了,还以为你人早没了。要不是可怜你在边疆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谁稀得操心你的事。」 沈还随口託辞了两句,谢恩退下,拎着那只金笼出了宫门,吩咐拿去待霜园养着。 后来京中便出现了另一段关于他的传闻,说四卫营统领自定州归来后,整个人便仿佛被换了个芯子。往常每日下朝之后,惯常忙得脚不沾地,如今却经常纡尊降贵地亲往花鸟市场上跑,问缘由,只说有只雀儿驯不好,取经来了。 京中达官显贵私下里拿此当谈资,一只雀儿而已,又不是换不起,驯不好换一只不就得了?得是多宝贝的雀儿,才能这样念念不忘? - 七月十二,皇后生辰,外命妇入宫贺寿,沈还掌护卫之职,这样的重要场合自然避不过,还得由他亲自点兵护卫。 皇后为着纳凉之便,将宴设在御花园中一处宽大的水榭中,干佑帝派人来传话,说水边隐患颇多,让沈还亲去护卫,格外注意。 沈还原本在宫道上巡逻,他身量本就生得高,长年累月的沙场征战更赋予了他一身英挺之姿,戎装上身,腰佩宝刀往宫道上一站,惹得来往的外命妇的目光不住往这儿瞟,他正厌烦,得了这旨意自然照做。 沈还站在南边儿视野稍广的假山上往下一看,下边儿绿水中央的空庭上,外命妇们带来的官家小姐正在给后妃表演才艺。 第69页 各位官家小姐使出浑身解数,琴棋书画唱曲儿跳舞,各展神通,时不时地隔着绿水悄悄往这边望一眼。 沈还看了一阵,不由一笑,果然,圣上点名让他亲自来这巴掌大点儿的地方守着,能安什么好心?登极八年,京师安定,后宫充盈,总不是要让皇后给把关纳妃。 皇命在此,他也不敢抗命,但仍是对时不时往这边看过来的眼神深感厌烦,干脆吩咐手下好生守着,自个儿从假山上下来,行进一侧的竹林,好避避喧嚣。 林下设置一张长凳,他略站了一站,稍觉睏乏,将佩刀一解坐了下来,半靠在椅背上,微阖双目。 鼓乐之声被竹林屏蔽掉了一些,但仍连绵不绝地往耳朵里钻,沈还听着听着,竟从中精确地区分出了琵琶之声,不由一愣,尔后自嘲地笑了笑。 她那晚在画舫上选的唱段,他平素戏文听得少,当晚没听出来端倪,只觉得曲调哀婉,后来一问,是出送别的戏。 他是真挺喜欢她的,自认待她也足够好了,随他回来,以她的出身,便是做个侍妾不也比她以前过的那些苦日子好上千百倍了,她到底跑什么呢? 快三个半月了,依然杳无音信。 时间长了,当日惊觉被欺骗的震怒和被她的胆大妄为所激出的怒火日渐平息消解,心里剩下的更多是疑问。 他还是不太敢相信,她那样柔弱的一个人,还带着负累,居然能就这么在四卫营的眼皮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底谁在暗中帮她? 可若真有人能帮到这种程度,遇到他之前,她又怎会落魄成那副样子。 思来想去,这问题也没有答案。 他闷闷地想,也不知离了他,她过得到底好不好,会不会比他遇上她时还要艰难?会不会其实这样冒险出逃,路上已经出了意外也不一定? 想得深了,竟然觉得头痛欲裂,不愿再往下深想这一丝可能。 鼻尖忽地嗅到一阵雅淡的脂粉香,身侧人影晃动,搭在刀柄上的手倏地发力,刀鞘便将身前之人格挡开去。 对面之人被刀鞘撞得接连后退四五步才稳住身形,轻唿了一声,尔后也顾不得痛处,忙解释道:「小女适才恰巧来此散步,看沈大人在此歇息,夜深了,怕沈大人着凉,故想替沈大人添张毯。」 他确实惧寒,当年被俘时是寒冬,荒郊野外的,难免多少落了些病根,往常殷殷在身边时,这事她惯来做得熟稔。 他抬眸看向眼前之人,臂弯处的确搭着一张薄毯,看装束应当不是宫婢,而是哪位官家小姐,不由蹙眉。 甄约看出他的疑惑,蹲身请安:「小女乃甄太师府二房五女,家父乃翰林院侍讲甄玉琢。」 甄家书香门第,祖辈出过一位先帝的帝师,帝师逝世后被追赠为太师。以往看在这位甄太师的面子上,在朝中也算人人敬之,奈何圣上非以太子身份登基,过往没少受老臣的冷眼,如今登极后自然也不待见先帝朝的老臣,甄家因此逐渐没落。 前些年甄家大房牵涉进一桩案子之后,甄家面临存亡困境,不得已攀上了薛党,因此甄家之名自然在那本簿子上。薛党接连下狱,但甄家毕竟也出过帝师,圣上顾及名声不愿对其赶尽杀绝,故让他出手将其隐去了。 但并非所有帝王都会如此仁慈,甄家不知其中缘由,自然恐慌铡刀为何还未落下,做出眼下这等不入流之事也不奇怪。 理明白来龙去脉后,沈还眉头紧蹙,神色森冷。 甄约见状,慌忙道:「无意冲撞大人,只是看大人身边也没带个伺候的人,一时僭越,还请大人见谅。」 这话算赤i裸裸的暗示了,沈还不由想笑,由来书香门第的后人最是傲骨不屈,为何独独甄家会有这样弯的嵴樑,先是搭上薛党保命,如今薛党倒台,竟然又能派出府上小姐来讨好他。 沈还只言未发,起身绕过她往前走。 来前祖母千叮咛万嘱咐,说若没被看上,能赖上也好,真成了姻亲,沈还为了自个儿颜面好看也总要保一保甄家,甄约不由转头看向一旁的水池和不远处的人群。 「甄小姐自重。」 耳畔传来他冷如淬冰的声音,甄约一惊,自个儿这点小心思无疑已被看破。 从前很少有人敢对沈还使美人计,只因他这人就没中过计,但偏偏这回抓雀儿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若非忌惮他的权势,御史台弹劾的摺子恐怕都已上了一出又一出了。他既破了戒,有心之人自然又动了歪心思,自家也是如此。 甄约沉默片刻,蹲身行礼致歉:「惊扰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沈还头也不回地走远,连一个眼神都未施捨给她。 - 方才距离隔得太近,鼻尖似乎总还残留着一丝甄约身上的脂粉香,沈还心里升起一阵厌恶,沿着宫道走远,眼不见心不烦。 直到宫宴结束,干佑帝又派人过来请他,见了面也不装了,直问有没有看上的。 沈还神色淡淡:「陛下行行好,饶臣一马吧。」 「真一个都看不上?」 「还在抓雀儿呢,抓不到不死心。」 干佑帝无奈:「等抓到了,记得知会朕一声,朕也想见识一下,到底是怎样的大美人能勾得沈大人失了魂。」 干佑帝走远,沈还等外命妇的车驾们尽数出宫,安排好值守事宜,自行出宫,轿夫问去哪儿,他想了一阵才说:「去待霜园吧。」 第70页 落轿在僻静的沁安巷中,门房见他过来也不惊讶,引他入内,又吩咐轿夫将轿子抬进轿厅。 沈还看了眼内院墙下已过花期的山茶,抬脚进了明间。 她衣物上的薰香仍还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味,沈还在软塌上落座,闭上眼,闻着这丝淡淡的清香,烦躁了一整晚的心才终于平静下来。 今夜被圣上这一闹,他倒明白过来,今夜那些官家小姐再身世显赫,花枝招展,再会讨人欢心,也不如她往清清冷冷地那儿一站,对他的吸引力来得更强。 人与人之间,总还是要讲眼缘一说。今晚甄家那位小姐也是顶好的样貌,他却半分也看不上眼。 他起身行至次间,当日她一跑,他自然也没有水路进京的必要,是自行骑马回的,僕从问船上物件如何处理,他当时盛怒之下,竟还是让人全数运了回来,安置在此。 他逐件点过一遍,莫名笑了一下。 耳畔传来「如意如意」的鸣声,他行至菱花窗下,往外看去,檐下金笼里那只画眉居然也肯开口了。 他从怀中取出当日那副耳珰,握在掌中,习惯性地摩挲着那颗东珠,仰头去看那只画眉。 这画眉再倔,也终有开口之日,她却当真从头到尾都仅仅只是在骗他? 枯站了两刻,他吩咐道:「通知邱平,把人撤了。」 第35章 「殷殷,你还真…… 殷殷当日的确没有经由渡口上岸,路引虽是真,却与真人身份不符,从过往这一连串遭遇来看,她自认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够得到上天眷顾,保证乔装改扮一直不被识破。 因怕走散,殷殷安排她们四人都同乘一船,另将讼师派过来的人分散在其他各艘船上,各自按计行事,只留下一个身手最好的高源同行。 他们脚程不如四卫营快,不敢冒险走远,殷殷第二日下午便选了处人迹罕至但还算平缓的河道,在高源的帮助下,以绳索攀援上岸,将浇了火油的船只烧了个干净,确保飞灰四散、残渣沉河后才离开,邱平后来自然查探不到蛛丝马迹。 城镇上官差多,不敢冒险,只能选择藏身乡下。外乡人显眼,生怕被人发觉,他们一行人不敢进村落,特地在荒山里辟了处空地出来,由高源动手搭了座不显眼的草房。 殷殷倒也不是真不食嗟来之食,沈还的东西,她总共拿走了四样。 当日身上穿的衣裳,确实没法还,自然不提。船里为张蕴和备的药材,当晚沈还让拿去给丁层云买些礼物的那叠银票,这两件勉强能满足过日子最基本的需要。 至于另一件,是她自己的私心,无人得知。 高源身份没有问题,又兼要帮忙照应,自然不和她们同住,在镇上找了间铺子做起了生意,负责打探消息,并时不时地在夜间往山上带些粟麦和驱赶蛇虫蚁兽的药。 蔬菜瓜果则全部由小苔教殷殷亲自耕种,山后有座小溪,水尚算清澈,来回打水虽费些力气,但也不至于束手无策,白日里怕见炊烟不生火,入夜后和天亮前备两顿餐食并煎药,万事小心。 如今各关津严阵以待,就等着她们落网,眼下就算有真路引也派不上用场,只能暂时在此长住下去。但好在行事谨慎,就这样坚持了三个多月,甚至都没被稍近些的村落察觉到异常,日子也能就这么平宁地过下去。 - 高源带来邱平被召回京的消息时,时已七月下旬,殷殷正跟着小苔在屋后坡地上学种青菜。 当然,小苔不忍心叫她锄地,自告奋勇地霸占了锄头,殷殷只负责在后头浇水和播种,丁层云则站在旁边嗑南瓜籽儿兼指指点点。 殷殷嫌她吵,叫她不干活就闭嘴,丁层云嗲着嗓子说:「什么人干什么活,各人自有各人的活法。像我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自然只有看着你们这些粗人干活的份儿。」 殷殷扬手就泼了她一瓢水,丁层云赶紧往旁一跳,躲开一大半,脚下却趔趄了一下,手里的南瓜籽儿摔得一颗不剩,气得上前一步就要去掐她脸。 两人闹闹嚷嚷的,小苔拎着锄头跑过来劝架,高源立在跟前三尺处,嘴巴微张,忘了要说的话。 三人讪讪住手,整理好仪容,一本正经地问他有什么事。 高源说四卫营的人马已被全数召回京,所有关津解除戒严,如今回京不是难事,问需不需要回去求六爷帮忙办新路引。 殷殷没说话,借的是丁层云的人情,自然要由她来做决定。 总不能一辈子耗在这里,丁层云迟疑片刻,托他帮忙。 等高源去了,小苔走远锄地,丁层云看向殷殷,拿食指和大拇指比了条半寸宽的缝,取笑道:「不到四个月,你在他心里的分量就值这么多。」 「干你什么事?」殷殷重新拿起青菜种子,弯腰播种。 「不是都快能离开了,还种来干嘛?」丁层云不解。 殷殷也不说话,她便也略过这茬,接着方才的话问道:「松口气多还是失落多?」 殷殷手顿了下,直起身子看她,语气平静:「你说的,别作茧自缚,如今走都走了,还要记挂着他不成?」 - 当日行船不到一日夜便上了岸,落脚之地离京师并不算远,高源快马来回加办路引不过花了十日。 殷殷先谢过,又麻烦他再往山上多送点粟麦,说还要再住一阵。 第71页 等粟麦运到,丁层云请他先行回京,高源说她们既然暂且还不走,他便再照应一阵,丁层云坚持请他先走:「欠的人情已够多了,如今诸事已了,万不能再往下欠了。请您回去帮忙给六爷带句话,就说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他,往后天涯路远,还请不必挂怀。」 高源只好照办。 在殷殷的坚持下,四人在山上继续待了两个月。 之后殷殷才开始带着小苔下山去到镇上买药、住店,路引出示过几回,没有出过任何岔子,才真正放下心来,开始安排僱船离开的事宜。船只一路畅通无堵出了渡口,直奔吉武,为张蕴和延医。 大夫已白髮长髯,凝神诊脉,又将张蕴和偶尔犯病时所吐的血块拿出来仔细验看了许久,全程不慌不忙,神态悠然。 殷殷在一旁看着,觉着大夫应该是成竹在胸,此行颇有希望。 后来大夫说是极为少见的病症,他若非多活了些岁数,以往见过同样的症状,恐怕也难以确诊,以前未曾诊出病根实属正常。但不幸的是因此小病积大病,外加忧思日笃,身子骨也不如往年康健,所以这回病情来势汹汹,难以压制,还说此前的大夫能将这病缓解成这样已是不易,否则恐怕撑不到今日。 他说得笃定,殷殷心下感激杨绍,若非他尽心,恐怕也不会有今日的千里求医了。 大夫走后,她看向榻上病容惨澹的妇人,很悽然地笑了一下。 忧思日笃,忧的自然是她的归宿。从娘亲执意将她带离京师起,她便註定不可能再拥有一桩还算过得去的姻缘,她与京中那些芝兰玉树的子弟自此成了云泥之别,但若将她独自留下,还未进门的那位绝不是个善茬,她当时尚算年幼,日子必然过得艰难。 两相权衡,娘亲只能强硬地要回嫁妆,将她带走,想将嫁妆留给她作日后的立身之本,找位人品极佳前途大好的穷困书生也算不错。因此后来看病将嫁妆花了半数以后,娘亲连就医都不肯,若非后来病情严重,时常昏迷,家中开始由她做主,恐怕那些嫁妆还真花不完,足够她风调雨顺地过上好些年。 思的则自然是她的父亲。高傲与自尊不允许娘亲留下,但娘亲对他的爱意有多深,她其实连预估都不敢,怕作为女儿,却生了不该有的嫉妒心思。 殷殷沉默了许久,不愿再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不管如何,等娘亲这病治好了,往后的日子大有盼头。 她起身行至庭院中,忽然听见外头的喧闹声,风掀起棉帘一角,殷殷心跳滞了一拍,未及提步,邱平已大步到了她跟前,同她拱手道:「好久不见,姑娘别来无恙?」 殷殷一时有些发懵,此前耐心多等了两个多月,又多番试探都无任何动静,令她笃定沈还早就忘了她,兴许早就去哪儿搂着新的莺燕快活去了,这才敢带娘亲过来求医,谁知竟掉进了他这一出按捺多日,只为一击即中的守株待兔的圈套。 「姑娘请。」邱平做手势请她往外走。 殷殷看向环在身侧的缇骑和邱平扣在刀柄上的右手,只能照做,边走边恳求道:「邱大人能否发发善心,将我娘留在此处就医?这位大夫医术高明,想能对症下药,我娘这身子实在禁不起折腾了。」 她言辞切切,邱平却只冷笑了一声,请她上马车:「姑娘当日诡计多端,把我们兄弟当猴耍了百日,如今也委屈委屈您,这些事还是不必您操心了。」 车厢落锁前,邱平似也觉得方才这话太过冷硬,又同她解释道:「劳您也体谅体谅我,您这次若再逃了,我可就不止被大人骂酒囊饭袋了,恐怕连脑袋都要被摘了。」 殷殷这回是真被当作阶下囚押回京师的,丁点儿自由也无,路上时常哭笑不得,不知那三个多月到底把邱平折腾成了什么样,值得他这样防备自个儿。 - 马车入京后径直驶入待霜园仪门,殷殷被带至书房,双眼才终于重新恢復了光明。 光线倏地变强,殷殷下意识地闭上眼,好一阵后才重新睁开双目,终于能看清眼前之人。 沈还靠坐在她跟前的太师椅上,斜支着一条腿,半阖双目,似在闭目养神,也似等她已经有一阵了。 过了半年有余,他依然没什么变化,圆袍一丝褶皱也无,粉底皂靴纤尘不染,眉目冷峻,周身清寒。 檐下的雀鸣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邱平也不例外,愣了一下才说:「大人这雀儿如今驯得是越发好了。」 花了这么多精力和心血,不驯好怎么行,沈还摆手让他退下:「领赏去吧。」 殷殷垂眸看向他,迟疑片刻,缓缓跪拜下去。 他不出声,她只能仔细端详着他的神情,好辨别他如今是否还在震怒。毕竟高源曾带回消息说,他当日大发雷霆,各处关津的主管官员尽皆不敢含煳,亲自驻扎在关卡处严阵以待,生怕人是从自个儿那处关卡跑掉的,被悬在头顶的利剑落下取了性命。 但沈还压根儿没有搭理她,只重新阖上双目,唿吸逐渐变得均匀起来。 说来好笑,前日快马来报,说人终于找到了,目前已在入京的路上,他竟史无前例地几乎两夜未合眼,守到现在。 眼下人真到了跟前,没有出分毫岔子,心终于安定下来,他反倒生了几分困顿。 外头细雨稀疏,空气里泛着寒意,殷殷穿得并不算厚,难免觉得冷,膝盖也有些难受,只好悄悄挪移了半步。 第72页 沈还睁眼看来,连笑意也似带着几分寒凉。 「从春等到秋,殷殷,你还真是让我久等啊。」 第36章 驯化与折翅,他…… 殷殷微微抿唇,好一阵后,才轻唤道:「大人。」 沈还看向身前端跪着的人,仍是困惑不已,她明明是个极会审时度势的人,眼下见了面第一反应也是想平息他的怒火,一来便做出这副略带讨好的姿态,为何当日竟能胆大到如此地步。 「这半年怎么过的,说来听听。」 「您真想听?」殷殷仰头看他,不解他为何竟然不先同她算帐。 见他颔首,她挑挑拣拣地说了个大概,至于高源等自然隐去不提。 半年未见,这嗓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软嚅,令他又想到当日那一段长亭相送的戏文。 「虽不算颠沛流离,但和风餐露宿也差不了多少了。」 沈还单指抬起她下颌,往上抬了两寸,殷殷被迫仰起头,极轻地吞咽了一下。 他看向她的双眸,疑惑难掩:「殷殷,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了?让你宁愿去过这样的日子也不肯随我回来?」 这话其实不太好答,殷殷沉默,却避不开他的目光,只能以意味难辨的眼神看着他。 这样的眼神颇有些刺目,沈还松开她,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却已绕至她身后蹲下身来。 鼻息唿在她后脖子上,她又被浅淡的栈香包围,动弹不得。 他从背后环住她,看她下意识地想躲,没费什么力便将她禁锢住,将头埋在她颈窝处,缓缓问道:「答应得好好的,跑什么呢?太医我都已让杨绍悉心挑过一轮,对你娘病症有几分把握的全都已经请回来了,只等人入京,就可以看诊。你若没逃,如今你娘的病说不定都已经治好了。」 脖颈处灼热得逐渐发烫,太久没有和他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殷殷胸脯起伏得厉害,鼻息逐渐紊乱。 他轻捏了下她空荡荡的耳垂,在她耳边发问:「殷殷,你到底怎么想的?」 画眉鸟婉转的啼鸣声再次吸引了殷殷的注意力,她抬头望去,才看清那根晃眼的金鍊。 她笑了一下,怎么答呢? 说她对自个儿的身份认知得太过清晰,知道自己不过就是他在外无聊时豢养来打发时间的一只云雀,但她从小受到的教养令她不愿意将一辈子系在他这点儿不知何时就会消失的情意上,所以她逃了? 他恐怕只会觉得这答案荒谬到无法入耳吧,以他的权势地位,便是让她永远无名无分地困于深院,一年只能得两次恩宠,也已是多少像她这样的女人求之不得的大好机缘了,何况他待她,远比这样的情况要好得多。 她不肯答话,但这笑却莫名有些悽然的意味。 沈还也不逼她,重新落座,看向檐下那只金笼,里头画眉仍在清脆婉转地啼鸣。 再倔的鸟,他不也能驯得服服帖帖? 「说吧,」沈还微阖双目,懒散地斜支着右腿,再问了一遍,「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 「没有。大人待我,自然是极好的。」 「把我扔下船的时候可没念我半分好。」 殷殷哑然,她倒也不是故意的,只是酒后虚乏,实在承受不住他身子的重量,下船的时候绊了一下,直接把他摔下去了,差点点磕坏他鼻樑……其他作为,倒应该如何也够不上一个扔字。 他冷哼了一声:「我以前可没发现你胆子这么大。」 这话里怒意颇盛,殷殷低头吸了下鼻子,再抬头时,眼圈微红:「大人,这真的只是个误会。」 「误会?」沈还冷淡一笑。 殷殷闭目,为了平息他的余怒,轻轻润了润唇,艰难启唇道:「我非要离开,自然不是因您对我不好,您确实误会了。无非是我心里有担忧,眼看着要到京师了,您回京后自有正室夫人和不知多少美人等着您,您想必立时就会厌弃了我。若真如此,我的存在也是给您添麻烦,甚至也会给自己找些磨难受,不如我主动些,也免让您烦心。」 沈还微怔,看向她微红的眼眶。 她略顿了一顿,弱声接道:「何况我娘那晚的反应您也看见了,我生怕将她活活气没。百善孝为先,也不敢跟您直说,想着一别两宽也好,只能出此下策。」 沈还沉默,似在认真辨她话中真假,他现在实难毫无保留地相信她。 当日在她家中,她也的确是说,生怕日后被他抛弃,所以不愿同他回京。 这半年里,他其实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去相信她这话,只是实在觉得难以理解,且不说他的的确确对她很好,就说回京不管是何结局,不也比她在定州过的那连活命都要乞求旁人开恩的日子好多了。 殷殷见他发怔,悄悄又挪了下膝盖,倒不是因为跪的时间久,实在是路上邱平连连换马套车,她仿佛是被作为函件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此刻连骨头架都要被颠散了。 沈还被她的动静扰得回过神来,问她:「疼?」 殷殷眼中带雾,点了一下头。 他冷声让她转身,屈身来解她腕上的麻绳,边寻绳结边道:「我府里尚没有正室夫人,房里也没有伺候的人。前前后后半年多了,你就算不好问我,也没找旁人打听一下?」 殷殷愕然,这回答是她着实没想到的。她出身在仕宦之家,家里各位长辈哪位房里没有三四个人,就连父母亲那般恩爱,多年没纳妾,最后不也发生了那样的事。这样清净的门庭,她其实……除了离京前的自家,她好像几乎没听说过。 第73页 但当日跟在他身边时,她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得很清楚,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管他的私事。走之后躲躲藏藏,自然也不会知晓这些事,时日长了,更没有必要再去打听这些已如过眼云烟的旧事。 「更何况,我也不是蒋正,就算你不知情,真觉得有,但我既带你回来,还能让她们欺到你头上不成?你又何必害怕她们寻你难堪?」 殷殷没出声,身子却颤得厉害,她是真的跪不住了。 沈还看向她交叠着放在腰后的双腕,如今事必躬亲,她穿的窄袖,粗糙的麻绳直接缠绕在她细嫩的肌肤上,磨红了一片。 他略顿了一顿,止住了动作。 他微凉的指腹就搭在她腕间,却忽地停下了动作,殷殷不知他在想什么,但也不敢妄动,只能就这样等着他。 沈还抬眼看向那只画眉,自嘲地笑了笑:「殷殷,我就这么好骗吗?」 说是要驯雀,他也的的确确有不下百种手段能让她自此服服帖帖,再不敢生别的心思。自她踏进京师,只要他愿意,整个京畿都是她的囚笼,她这辈子再不会有机会能飞出去半步。 邱平把人带回来之前,他的的确确想先收拾她一顿再论其他,以解当日被欺骗之恨。 但等人真活生生地回到了跟前,他却真的确信了他在过往三个月里头产生的想法,驯化与折翅这种事,他恐怕永远也对她做不出来了。 当日在定州所放过的狠话,恐怕当时能毫不犹豫地付诸实现,如今却再无一丝可能了。 毕竟,当日让他生了一定要带她回京的心思的,不就是她这性子么? 觉得她这性子鲜活,也怕她这气性,若遇上什么奸恶之徒,不肯当真逆来顺受,早晚要栽跟头,想带回身边时时护着,不忍她再吃亏。 他其实早领教过她的不乖顺,只是一路上被她骗得醉在其中,不曾深想过罢了。 若真将她的性子磨平,让她成了金笼中那只婉转歌唱以讨人欢心的画眉,恐怕也不再是最本真的那个她了。 殷殷试图回头看他,想要看清他说这话时的神情。 无他,这话实在太不像能从他口中听到的了。 但搭在她腕上的手指在此刻重新动作起来,她也只好抬高双腕去就他的手,不得不放弃这想法。 邱平倒也没敢真对她下死手,若像对上次那轿夫那样对她,她恐怕早连手都废了,但她肌肤嫩,腕上仍留下了几圈红红的绳印。 血液流通重新顺畅起来,痛感蔓延,她不由轻「嘶」了声。 沈还盯着那两道碍眼的印子,咬牙道:「邱平这莽夫。」 殷殷失笑,垂下双手,随口问道:「不是您吩咐的要给我点教训?」 「我倒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需要亲自安排。」 他起身将她抱起,忍俊不禁:「不过粗略算算,在定州的时候他就为你的事操了不少心,船上那大半个月,他在京中也没消停过。后来去追了你三个多月,回京时几乎被剐了一层皮,灰头土脸得我都快不认识了,再之后被我罚去套了半月马,最后又去蹲了你两个多月。今年基本就围着你打转了,你也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这莽夫一回吧。」 她本也是滴水之恩就能记很久的人,如何会因这点小事就记恨曾帮过她的人,只是终于从他这番说辞里知道了,为何邱平刚见到她时那语气仿佛要吃人。 只是不免还是有些疑惑,之前的事,他竟然就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他将她抱往净室,说:「洗洗风尘,往后也算在此安家了。」 - 占地宽广的一处汤泉池子,明珠温润的光泽将室内映射得极为柔和。 殷殷双肩虚扶在池边,才能勉强在池中站稳,丫鬟用铜盆打来温水,在她身后替她洗髮。 沈还在屏风后候了许久,听闻里边儿动静停歇下来,自行进来,将她抱回明间,放在软塌上。 殷殷后背枕在他腿上,他拿巾栉替她擦着潮湿的发。 他不发作反而令她有些不安,毕竟她见过他脾气上头的时候,这样的平静反倒让她觉得他尚在酝酿,兴许会有更大的怒火等着她。 但他手上的动作始终轻柔,偶有几缕乌黑的发缠绕在他指间,也被他极轻地取下。 「再说细点。」 「说什么?」她抬眼看他。 「山上的事。」 殷殷迟疑了下,反正如今无路可逃,既来之则安之,顺着他的心意来便好,乖乖道:「其实没有您想的那么苦,每天都还过得挺乐呵的。给您讲个我闹的笑话好了,那会儿我们刚住下不久,小苔头一回给我安排给秧苗浇水的活,我想人家这么小的女娃做这么重的活,又看得起我,肯让我干这活,我不能辜负了人家,要好好表现表现,一定要包她满意,就每天去给每株秧苗浇半瓢水,六七天以后,就只剩最远的那一株秧苗没蔫儿。」 「怎么?」 殷殷眼珠子左右转了两圈,小声道:「淹死的……最远的那一株,每次到那儿桶里就没剩什么水了。」 沈还失笑,手上动作也跟着停下来,见差不多了,干脆将巾栉放至案上。 殷殷神色也挺精彩,尴尬道:「我姨母最爱吃那豆角,那脸绿的……拿着笤帚跟着我追了半片山。我也很委屈啊,小溪还挺远的,每天拎两桶水可重了。」 第74页 她说着还真甩了甩手,似刚拎过什么重物一般。 中衣衣袖滑落,那绳痕又露出来,沈还伸手去触了触,她疼得一缩,往里侧了侧,贴着他的腰,小声说着:「最早我还自告奋勇去锄过地,我姨母过来看热闹,结果我手没拿稳,锄头飞出去,差点儿碰飞她鼻子,后来我不管干什么,她都要在旁边指指点点,说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沈还去捉她的手看来,磋磨了三个多月,手背依然护持得很好,掌心却不可避免地粗糙了许多。 他忽然有些后悔,如果那晚他不提那话,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了,也不会吃这许多苦头。 刀口舔血、以命挣军功换前程的日子过多了,无论遇上什么事,第一反应总是要计较回报和收益,总下意识地倾向于能以小博大的最优选择。 娶她,这念头以往确实没起过,但那晚她从她母亲那儿回来,眉梢眼角的难过半分都藏不住的时候,他居然有一瞬间生了这心思,尽管只是一闪而过,但也足够令他自个儿都感到惊奇。 可他太过明白,她绝不是他在亲事上的最佳选择。换作以往,他恐怕会直白告诉她,他就是要带她回京,让她在身边做只安分的云雀就足够了,甚至在此之前,直面撞上张蕴和的时候,他还想过要将这话同张蕴和说清楚,毕竟他不愿意放手,早晚要叫她母亲知道,一早说清避免以后麻烦也好。 但偏偏后来,见她回来时那样委屈、失落与难过,那话却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只能行缓兵之计,同她说回京再说这些事。 她走之后,他一开始的确怒气滔天,一方面是恼她居然敢如此胆大妄为,更多的则是因为,他突然发觉她过往的所有柔情蜜意都是假的,兴许她对他从头到尾都只是权宜之计,当真一点点都没把他放进过心里。 怒火逐渐平息之后,那晚从宫里出来,他其实生出过放手的念头,毕竟强扭的瓜不甜,躲躲藏藏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她却这样也不肯现身,想必心里是真的半分也没有他。 但煎熬半日,他终于明白,他的的确确不可能放手,于是下令将邱平召回来,为她布下这一出守株待兔的局。 邱平在医馆周围蹲了两个多月,他也煎熬了两个多月。 一方面想等她回来必要跟她好好算算帐,另一方面,也一点一点地看清,其他更为现实的因素。 以往那种以小博大只计回报的想法,不过是这么多年疆场厮杀戎马倥偬的生活下下意识的念头罢了。 时日长了,有时间仔细思量,才明白虽然圣上在亲自操心他的婚事,可到了他这个位置,再往上反而易生龃龉,眼下这种微妙的平衡反倒能令圣上将这份难得的信任和器重长久地延续下去。既如此,家世一般的官家女可能才是他最佳的选择。 若当真如此的话,反正对他都无甚助益,和选个平民女其实并无多大差别,无非是给同僚添些谈资,但这些闲话,他向来全不在意。更何况,给她一个尚算看得过去的新身份,并不是什么难事。 既然不图亲事对他能有什么助力,那觉得尚算可心这一条理由反而已经能拔得头筹了。 觉得她算个可心人,不愿意放手,又不捨得她难过,这样现实的考量摆在眼前,几乎是完美地均衡了这两个选择,令这成了一个不怎么需要纠结以至于很难抉择的问题。 到眼下,人真的回到跟前,分别数月,依然是如此养眼与鲜活,令他深觉称心,令他越发觉得,如果她过往对他不全是假,也能一直安生待下去,不再动什么歪心思,那送她三书六礼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从案上取过一盒玉芝膏,取出一些擦在她红肿的手腕上。 殷殷就这样看着他,心内的疑惑愈重。 预想中的怒火始终没有到来,邱平说的驯雀是什么意思,她自认没有想错,那雀儿还能是谁?自然是她这只不听话的逃雀。 「你娘病况还比较稳定,邱平说问过大夫可以上路,走的水路,大夫也一併接过来了,现在还在路上。」 他递给她一只文盒:「这园子你应当不会失望,往里走有七八处宜居的宽敞居所,今日好生歇歇,明日养好精神再去看看,打算将你娘亲和姨母安置在哪一处。」 殷殷没有打开来看,既是怕露馅儿,也是猜出来盒子里头是什么了。 自然是这方庭院的房契,她稀里煳涂地被邱平押过来,原本不知此处是何处,如今倒明白了他方才所说,船上那大半个月,邱平为何在京中也没消停过了,自然是在为她精心挑选园子。 至于缘由,倒也不必问,她上次同他说过,要他最后替她寻处安身之所。 「能安心了?」他掩下倦乏之态,轻轻拨弄她垂下的卷翘长睫,「在哪儿定居不都一样?如果能安心,好生待上一段时日?」 第37章 「那位是你什么…… 殷殷当时怎么回答的他的问题,第二日醒来时她便已经忘记了,但总不会是拒绝,毕竟他花了这么多功夫才把她擒回来,虽然嘴上在徵求意见,但她总不至于会天真到相信,他是真的能接受她说出反对的答案。 她永远记得,他表面的温和下,是决不容许忤逆的凛然。 此前便已经见识过两次,一次要坚持回蒋正那儿,被他收拾了个彻底,第二回 执意不肯同他回京,领教了他这个人的本质。 第75页 更何况,她要如何说不同意,邱平刚抓到她时,就已将她身上的路引搜走了。 但沈还显然对她的答案足够满意,亲自将她抱回榻上,等她睡着,吹灭窗下灯,才轻轻上榻,在她身侧躺下。 舟车劳顿,殷殷睏乏不已,第二日醒时已快晌午,他自然已经不在此处,丫鬟进来替她梳妆,妆镜下陈列着一排精緻的冬青釉瓶罐,她打开来嗅了嗅,都带着浅淡的药香,丫鬟逐一介绍用处,都是养护肌肤之物,区别在于所用部位不同。 等梳完妆,丫鬟请她去更衣。整个东次间四面墙下都置着黑漆厚螺钿牡丹纹方角柜,她一时好奇,打开看了一遍,发现四季衣物一应俱全。 丫鬟在旁边解释说,此前因不知她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四季衣物都放在此处未曾归置,请她见谅。眼下既已回来了,其他的待会儿便都先收起来,只留下应季的,也好腾出地方来供她再添置新衣。 她只跟了他半个春日,哪里来的四季衣物。 殷殷顿足半晌,才从西墙下那只方角柜里取出一件茶白对襟衫、胭脂色比甲并绛紫色马面裙换上,合身而服帖。 等用过午膳,丫鬟请她去后边儿园子里逛逛,并不是京中常见的规规整整甚至略带些古板的庭院形制,水贯穿了整个园子,昨夜所宿之处的北边便有一条涓涓细流,难怪梦中也枕着轻缓的水声。 站在北边儿小山上的怡然亭往下一望,整座园子落入眼中,入目皆是碧水,房屋屋舍或隐在粉色山墙之下,或藏于香草异木之间,看似杂乱无章,细品之下,倒别有一番自在景象。 能在京师寻到这样一处别出心裁的园子,邱平耗费的心思定然不会少。 殷殷抿唇从山上下来,心内五味杂陈。 不得不承认,从头到尾,她就没有看懂过他这个人。 与这样深浅难测的人同眠,其实真不是件轻松的事。若她真是个安分的,他给什么,她就受着什么,倒也是种很安心的生活,但偏偏她不是,这日子便格外难捱。 因此,这一切都不妨碍她认为,之前的事他既没有发作出来,那就仍然随时都有可能为此翻旧帐甚至爆发,她实在不太相信他会真的如此容易地将其完全翻过篇儿去。 - 沈还是披着夜色回来的,殷殷听到门上的动静,迎到中庭里来接他,接过小厮手里的青罗伞,勉强踮脚将他遮入伞下,关切道:「大人平素都如此晚?」 沈还斜觑她一眼,她身上的新衣鲜妍却又不失贵重,琵琶袖滑落,露出她大半截瓷白的皓腕来,夜色里似凝了霜雪。 他莫名笑了一声:「一般倒也不会这么晚,今日下值后去了趟户部。」 殷殷手足皆顿,他就这么先于伞面一步走入雨中,在细雨萧疏中回头注视了她一眼,笑问:「怎么?反应这么大?」 殷殷勉强挤出一个笑,跟上他的脚步,託辞道:「被铺地石硌了下脚。」 沈还轻嗤,没揭穿她。 殷殷将伞放在廊下,将他迎入室内,替他解下天青色貂鼠氅衣,搭入臂弯中,瞧见他的交领微微偏了一分,又凑近替他理正。 表面还强自镇定,心内却已慌乱起来,她就说他这脾气怎会当真就半点儿不追究了,果然昨日不过怜她一路受累,再加上他昨晚明显有疲态,显然自个儿也倦乏了,故而不想和她多费口舌,如今自然是要等一切都查清楚,再慢慢和她秋后算帐。 他温和表相的背后,她又不是第一次领教了,又怎还敢心存侥倖? 各地官府发放的路引需留档勘合,户籍之事由户部统管,经户部调各地官府的存档上来核对,又有何难?她的路引如今就在他手里握着,她昨晚不说,不代表他就当真束手无策了。 倘若没有这路引,当初那几个月的事还可以找藉口煳弄过去,他兴许也只是单纯的怀疑,无处下手去查,但眼下铁证就在跟前,实打实地有人在帮她,无法辩驳,也一定能被查出蛛丝马迹来。 自己被算总帐无甚要紧,反正眼下都已无法脱身,不得不安之若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还能见招拆招。 但不知丁层云那位贵人到底是何身份,可如今京中敢得罪他的人总共也没几个,如果被他查出来为难,实在是对不住人家当日的相助之情。更何况,姨母这么多年都不肯动用这一份人情,当日为了她才求到人家头上去,若真因此而连累人家,她也没法和姨母交代。 殷殷心下慌乱,手上的动作也跟着杂乱无章起来,温热的手指从他颈间划过,指腹触上喉结,忘记了动作。 沈还喉结滚过一转,低头来看她,将她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落入眼中,伸手在她腰间缓缓摩挲了下。 玉扳指那熟悉又陌生的冰凉触感令殷殷倏地回过神来,抬眸便撞上他不大和善的眼神。那眼神分明就是在说,她若现在老实交代,他还愿意听她说上两句,等他查出来了,那会儿她想交代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殷殷轻轻咬了咬下唇,收回手,转身将臂弯里的氅衣挂上黄花梨木如意云纹大架,将其抻平整,又替他换下官服,换上一件家常的霁青色直裰,才终于整理好情绪,温声请他落座,蹲身来替他换靴。 等一切规整完毕,殷殷轻轻拽了拽他的袖角,小心翼翼地问道:「用膳么?不知您会不会过来,吩咐厨上做了几个合您口味的小菜煨着。」 第76页 不说也无妨,他本也就打算自己查,再被她这张嘴煳弄矇骗,闹出先前那些事端来,他可真无颜再出去见人了。 但她这副打起十二分精神讨好他的模样,他向来受用。眼下她这样,不管真心假意,他自也不会拒绝,甚至还觉得看她这般很有些意思,生出了几分逗她的想法。 等菜上齐,殷殷将丫鬟遣下去,亲自替他布菜,在他身侧小声问道:「大人,我可以搬去后面绿心洲上去住么?」 「怎么?」 「四面环水,坐拥幽篁,那道曲桥也很别出心裁,我很喜欢。」殷殷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没什么表情,只好接道,「就是您往后过来,得劳您往北边儿多走几步,没那么方便。不过我随时在二门上给您留轿,亥时再闭二门,就算您公务繁忙,过来应该也来得及的,可以吗?」 沈还不禁一笑,这是在变着法地夸这园子找得还不错?还暗示往后欢迎他过来? 不过只是应该来得及?沈还咂摸着这个词,本觉着她这话不大有诚意,但旋即想起,她尚不知此地在京师的哪个方位,距宫城又有多远,这措辞倒也不算故意,故应了一声:「随你。」 分别的时日太久,她如今已不太习惯像之前一般,自然地做出什么亲密举动来示好,见他这般冷淡,只好端上来一碟已剥出备好的石榴籽,将雕花银匙递给他。 沈还不接,靠坐在太师椅上,懒散不已。 她似有些微恼,鼻子僵了一下,但还是非常识时务地忍下不快,舀了小半勺餵至他嘴边,翘首以盼:「我亲手剥的,花了小半个时辰呢,大人您赏赏脸?个大味鲜,真不错的,我尝过的。」 等她面子上快挂不住时,沈还才轻轻探头,接过了这半勺色泽鲜艷的石榴籽儿。 瞧见他腮帮子动了下,料想吃人嘴短,他此刻应当不至于过于不近人情,殷殷小声同他商量:「大人,您往后能不往户部去了么?」 「好。」 殷殷没料到他答应得这般爽快,怔愣了片刻,才取过一只甜白釉小碟,托至他身前,等他吐籽儿。 「你以为我是什么闲人?这点儿小事都需要我日日亲自往户部跑?」 殷殷被噎住,心梗得厉害,但也不能就此放弃,只好又餵给他半勺石榴籽,被他抬手推开。 殷殷泄气地收回手,站直身子,不死心地劝道:「反正如今没有您的允许,我连这庭院的大门都出不去,连这是在哪儿都不知道,绝不可能有机会再逃。您要不大人不记小人过,忘掉上回的事吧,我往后一定乖乖的。您要实在不放心,派几个练家子看着我也可。」 「新旧不可混为一谈。」 他语气严肃得可怕,令殷殷望而生畏,几乎瞬间死心。 仔细想来,新,他只是赠了她一座庭院,让她做安身之所,无非是为了让她安心留在他身边,不要再动别的歪心思。他可从未对她作出过什么承诺,更没有说过不追究的话,他昨晚看着那般温和,但她如今连出门的自由都被限制,连身处何处都不知。 那令她讶异的地契和四季衣物,也无非是上回的事发生之前,他命邱平备下等她入京的,备都备了,他向来觉得这是她跟在他身边所应得的回报,如今给她自然也无甚要紧,并不代表他现下的态度。 旧,按他的脾气,就算时日已久,怒气已消,但暂不发作都已经是令她不敢相信的事了,怎可能就此忽略这让他栽过大跟头的真相。 她心一点一点地凉下来,开始思考等丁层云到了,该如何摊牌,才能不至于被当场打死。 沈还看向她藏着失落与担忧的双瞳,笑里藏着绵密的寒意:「那位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样费尽心思来维护?」 第38章 「明日请位先生…… 殷殷有口难言,一是因为她的确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二是知道也不可能说,只能在他这笑里藏刀里,默默受了一回钝刀割肉的痛。 「当然不是我什么人,您误会了。」 沈还看向她耷拉着的脑袋,笑里的寒意愈盛。 他可以不追究她当日对他的那番作为,只当她酒后胡闹,毕竟同女人斤斤计较睚眦必报也不是他素日的行事准则,他的胸襟和气量还不至于这样小。但他怎可能不查清楚,她当日到底是在谁的帮助下脱身的。 「还要帮他说话是吧?等我查出来,再连你一併收拾。」 他说完拂袖便走,殷殷心中忐忑,亦步亦趋地跟上去,讨好道:「您收拾我便罢了,我自然乖乖受着,但真别计较了行吗?再不会有第二回 了。」 「往后别再提这话。」他顿住脚步,回头做了个卡脖子的动作。 殷殷自然只能将话乖乖咽回肚子里,跟进明间。 他在黄花梨木三围子罗汉床上落座,她将桔梗茶奉到他手边,他指了指身侧,她会过意来,在脚踏上落座,他探手扶过她的侧颊,令她将脑袋枕在他膝上。 轻缓的鼻息唿在膝上,他看向她的髮髻,想问句什么,最后却还是没提,只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 过了几个月的苦日子,当初好不容易被他养得稍微丰润一点的身材,如今又稍显瘦削了一些,他问:「如果当初没人帮你,你打算怎么走?」 显然是猜出她当日如何出的关卡了,殷殷抬眸看向他,四目相对,他极轻地在她鼻尖颳了一下。 第77页 只问她的事的时候,他向来是温和的。 「藏嘛。有钱能使鬼推磨,若报酬丰厚,总有人敢冒险带我出城。您当日赠的银票,我至今都还没花完呢,」她顿了顿,又接道,「算了,还说把剩下的还您,突然想起被邱长随收走了,一个子儿都没剩。」 还委屈上了,沈还没忍住嗤笑出声。 「藏车厢夹层、藏货柜、藏底舱,您没下那道命令之前,关卡定检哪儿有那么严呀?只要是自由身,有银子在身上,也不是太倒霉,矇混一次总不至于办不到,无非更辛苦些,风险也更大些。」她自个儿接着往下说,见他这回真笑了,知他暂时不打算提方才那茬了,也玩笑道,「再不济,把自个儿卖给人牙子?他们那行总有自己的门路,能把我轻松运出城。」 沈还捏了捏她的耳垂,让她闭嘴,别再胡说八道。 她便果真缄口不言,手臂搭在他膝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腿上刮蹭。 秋窗风雨之下,她安安分分地陪在身边,什么也不做,也令他觉得心下十足平静,前几个月的烦躁几乎一扫而空。 过往这些年,他好像一直很少有什么能称得上一句喜欢的东西。 刀么,自然不喜,他向来厌血,又怎会喜欢这样的杀伐之物。 琴,少时喜欢,但自与大漠长河为伴之后,这份喜爱也就淡了许多。 到眼下,难得有个合意的人陪在身边,令窗外的沙沙雨声都宁静平和了许多。 他轻拧了下她的耳朵:「好生待着,安分点。等我查完,可以考虑放你出去走走。」 - 之后沈还有五六天没有过来,只派小厮过来知会过一声,说张蕴和一行大概四五日后可以入京。 一来二去,秋意渐浓,眼见着慢慢就要开始入冬。 殷殷偶尔也会犯迷煳,她怎会从春到冬,都还和他在一起。 殷殷后来还是没往绿心洲上搬,想着随他住在外院也好,他过来方便不说,天也快入冬了,冬日水上一吹风怕也不太好过。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若搬进二门内,等母亲她们到了以后,难免有相遇的时候,怕撞上难堪。若分居内外,一道垂花门隔开,总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沈还第二回 过来的时候已快月底,来时依旧天色已晚,身上带着几分酒气,想是和人应酬了几杯。 他连续好几日未曾踏足此地,殷殷也没料到今晚这个时辰了他还会过来,已沐浴完躺上床,正准备歇息,便见他进来,停在榻边,俯身轻含她的唇。 殷殷尝到酒味儿,问他要不要煮醒酒汤,他说不用,先去沐浴,让她先等会儿。 殷殷躺了一阵,想了想,还是起身吩咐丫鬟给煮了碗汤。 路过明间,目光无意间瞥见案上他带过来的两本册子,她便再挪不动步子。 定州府和京兆府最近半年发放路引的存档。 她说呢,这么多天没来,今儿夜里霜寒露重的,都这个时辰了,反倒不嫌麻烦,原是找她算帐来了。 她的路引就在他手中握着,上头是个假身份,大喇喇的京兆府官印摆着,他盯上京兆府自不奇怪,至于为何不直接去问,她暂时还不清楚缘由。但姨母和母亲的户帖在定州,他连定州也不放过也不稀奇。反正都是同一人主使,一边查出来,答案不就出来了么。 事实上,姨母她们三人的路引上,加盖的的确是定州府的官印。她当日还曾好奇过,为何路途遥远,高源却能往返如此之快。 不知到底被他查到什么程度了,殷殷悄悄拿过定州府的那本往稍间去,躲在百宝阁后快速翻阅起来,遍览过后并无所获,一时也有些疑惑,但时间紧急,她也没办法深想,只赶紧回明间换了一本,回来接着翻阅。 沈还回来时,本打算直接进稍间找她,但目光落在案上,见少了一本,心下微怔,放轻脚步行至次间,便影影绰绰地见着了百宝阁后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存心隐瞒,殷殷自然察觉不了动静。 夜里,沙沙的翻书声就格外明显了。 沈还嘴角的冷笑都似要僵住。 他站了片刻,退至明间,扬声唤她过来更衣。 殷殷听闻声音,赶紧将书卷一合,这会儿想还回去又怕他发现,不还又怕一会儿死得更惨,两害相权取其轻,殷殷将书卷藏至身后,小步小步地行至明间。 沈还正盯着这扇地屏,她一转过来就撞上他冷硬的眼神,不知他是否发觉,但只能强自镇定地贴着墙往外挪,路过木案的时候悄悄伸手将册子放了回去。 沈还冷笑了一声。 殷殷吓得一哆嗦,旋即若无其事地上前替他添衣。 他却出尔反尔,抬手挡住,叫她把案上那两本册子拿过来。 殷殷只好照做,正欲放至几上,见他示意,会意将炕几移开放至柜上,蹲身替他脱靴,等他上了榻,她也只好乖乖跟上罗汉床。 他将她圈至怀中,双手绕至她身前,翻开京兆府那本册子,殷殷方才没能翻完这本,自然而然地垂眼看去,又赶紧抬头,他从袖中取出她那份路引,将被体温焐热的纸平铺开来,示意她将左腿往外挪了寸许,将路引放至她膝上,吩咐道:「你来找,看看哪张是你的。」 殷殷怔住,有一瞬间怀疑是否露馅儿叫他看穿了,但又觉得他若知道了,以他的脾气恐怕会直接同她算帐,应当不至于拐弯抹角,于是强自道:「大人,我看不懂。」 第78页 「长得一样总能看得出来,自个儿翻。」 殷殷无言,只能接过他手里的册子,右手挨上书页边缘,也不知该以怎样的速度比对和翻页才会叫他觉得正常,心下忐忑不安。 偏他还来捣乱,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地拨开了她中衣的前襟,问:「身子养好了?」 她并不奇怪于他这作为,回来这么多天了,他还没碰过她,今日喝了些酒过来,想要也不足为奇,何况他方才去沐浴前就已给过她暗示了,特地叫她等会儿他。 但此刻她却只能咬牙在心里骂他有病,这种时刻让她翻书找自个儿的罪证? 她不出声,冰凉的玉扳指便促狭地硌了上来。 殷殷想躲,却没有任何招架之力,只能老实答道:「不过颠了几日,已歇了好些天了,无碍了。」 沈还在她耳边笑了一声,没了顾忌。 掌心温热,指尖灵活。 暌违已久,殷殷腰腹发软,坐不住,只能半靠在他身上,艰难转头看向他,求饶道:「大人您还是明儿起来自个儿看吧。」 「好啊。」他轻轻咬了咬她的耳朵,语气温和。 殷殷如闻大赦,赶紧将那路引叠好夹在书卷之中,将册子一合,扔到一旁。 「去拿壶酒过来。」 殷殷哑然,这是打算和她翻那晚的旧帐了? 她侧头看他,他却只是微抬下颌,示意她照做。 她只好掩好前襟,将那册子放回案上,站至锦支窗下,唤丫鬟温壶酒送进来。 等殷殷执着那只镂空浮雕香草纹的金壶回来,后面的事则顺理成章了起来。 他俩在这事上向来契合,久别重逢,殷殷在今晚又领教了一回与以前截然不同的滋味。 他令她回头,温热的清酒被他餵至嘴中,能否顺利咽下都要由他决定。 酒液顺着肌肤滑落,灯火映射下,显出格外柔和的光泽来。 到最后,一壶酒所剩无几,连舌根都发疼到麻木。 罗汉床上只铺设一层罗缎,自然不比榻上软和,殷殷膝上添了不少不规则的淤青,正自懊恼间,沈还拿着帕子走过来,问她:「方才找着了么?」 殷殷自然说没。 帕子微凉,沈还摇头,颇为遗憾地嘆道:「不识字就是麻烦,这么简单的事儿都办不成。」 不挺能装么? 他倒想看看,她还能怎么装,又还能装多久? 「明日请位先生过来,教你念书。」 第39章 戏精,拜师,识…… 殷殷被这晴天霹雳炸得神志不清,被沈还灌了半碗她之前吩咐煮的醒酒汤,连怎么被他抱去净室又怎么抱回来的都不知道,稀里煳涂地歪在他臂弯里就睡着了。 翌日不到卯时,天还未亮,沈还起身准备入宫时,就拍了拍她的脸:「起来收拾收拾,等先生过来。」 殷殷尚未睡醒,哪管他说什么,迷迷煳煳地将被子往上一拉,把头全罩进被窝,隔绝了他烦人的声音。 沈还没费什么力便把她人薅出来坐好,殷殷耷拉着脑袋听他吩咐:「头一回见先生,礼数要足,小心被打手板。赶紧起来梳洗,准备束脩。」 「……都一晚上了,您还没忘啊?」殷殷砸吧了下嘴,认真同他商量,「大人,我能不学吗?」 「不能。」 殷殷抬眸,撞进他笑意未消的眼。 门上备轿的声音总算令殷殷清醒过来,她看着窗外黯淡的天色,想着做高官也不易,上朝也忒早了些,又看向自个儿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心生哀嘆,高官起这么早好歹有权有势回报丰厚,她图什么呢? 丫鬟进来梳洗,特地为她选的款式端庄的衣裳和首饰,等她喝粥时,在旁边问她,除束脩外,还要为先生备什么见面礼。 殷殷扶额,想回到当初掐死那个不说实话的自己。 父母容貌俱佳,她对自己的姿色有数,当初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怕他最后不肯放她走,才存了这些小心思,想着如果她这般上不得台面,他应当顶多也就拿她消磨消磨时间,走时定然宁愿换个人也不会再将她看入眼中。 如果早知这招对他根本没用,她耍这小聪明做什么。 尤其是在得知,这位先生……是他本人之后,她几乎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沈还巳时回来,更完衣用过早膳便叫人将她叫至书房,殷殷磨磨蹭蹭地过去,试探问道:「大人今日不忙?」 他没出声,她倒自行明白过来,到他这个位置,已不需要在值房当差,除了上朝和脱不开身的差事,自由安排时间总是没问题的。 「开始吧。」 殷殷一愣,开始什么? 侍立在旁的丫鬟端着铜盆上前,殷殷咬牙,居然来真的,还要行拜师礼? 见他神情肃然,知道逃不过此劫,殷殷只能乖乖上前净手。 水声起落,沈还就这样冷眼看着她素白的双手,嘴角噙着一丝冷淡的笑。 她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他当初不是没有怀疑过她这话,毕竟她说话行事都不像是完全无知的贫家女,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她在这事上骗他能图个什么,只当她还略有几分慧根。 殷殷正执帕擦手,被他笑得嵴背发凉,手顿了顿,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大人,您确定真要亲自教我?」 「怎么?」 第79页 殷殷抿唇,小声道:「您公务繁忙,我又愚钝不堪,气着您不划算不是?万一耽误了您的正事,我可担不起这大罪过。」 「那就好生学。若误了事,四卫营的牢狱你想不想走一遭?」 面对这样的恐吓,容不得殷殷不死心,她乖乖接过丫鬟手中的托盘,在他跟前跪下,平举至眉间,拖长声音,有气无力地道:「请先生受学生一拜。」 托盘上盛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肉条六礼,都是既定的规矩,无甚好看的,沈还随意瞥过一眼,丫鬟上前接过这束脩,奉上茶盏。 「请先生喝茶。」 茶杯颇烫,殷殷举了一小会儿手便有些受不住,沈还却只是看着,并不动作。 胆敢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他,纵他气量再好,也忍不住想实打实地教训她一顿了。 要收拾她,他自然有的是办法。 殷殷悄悄抬眼看他,见他嘴角还带着笑,愈发不明白他到底在搞什么鬼。但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看穿了,这戏就还得继续演下去,不然还能怎么办,直接自暴自弃,岂不是不打自招? 见她手轻微发颤,沈还接过茶盏呷过一口,才道:「起吧。」 「谢大人。」殷殷正欲起身,余光忽然见他右脚脚尖抬起又轻轻落下,改口道,「谢先生。」 见他没二话了,殷殷起身,从丫鬟手中接过另一个托盘,呈到他跟前,道:「给先生准备的见面礼,还望先生日后不吝赐教。」 沈还看了一眼,金徵狼毫、松烟墨、松江谭笺、平山砚,皆是他的喜好,投其所好总能轻易令人感到愉悦,但这份愉悦并未持续太久,他转头看向书案,冷笑了一声,拿他的东西来送他? 借花献佛还能这样用? 殷殷解释道:「我也出不去,这大清早的,遣人去买也没那么方便,原想着先借您的文房一用,等晚些再让人去买回来补上,谁知……」 你自个儿要没事找事跑来揽这活儿。 当然,这话她没敢说。 沈还面色稍霁,让人收下,补道:「下回补上,别想耍赖。」 殷殷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先生放心。」 「坐吧。」沈还指向大桌案前设的一张单人书案。 上头摆着笔墨纸砚和一本千字文,本也不是真心教授,大道理的开场白自然免了,直接进了识字这一流程。沈还教她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四句,殷殷为难,不知一次全对还是对个半数才是正常水平,急得脚都不安分起来,掩在裙裾下面轻轻跺了几回。 沈还见她这副就差抓耳挠腮的窘样,向来淡漠的眉眼竟也含了几分真心的笑意。 先前信了她的话,他本也不可能容她一辈子目不识丁,这想法早已有过,回京路上提过两次,她都託辞说晕船眼花躲过了,他想着不急这一时,也就没逼她,想等回京再说。后来人回来了,这想法重新提起来,但本打算把来龙去脉都查清,把旧事料理干净了再说,谁知她居然先一步露了马脚。 殷殷纠结了半晌,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只得艰难启唇,张嘴瞎念。 她半偏着头看他,舌尖轻轻露出来一点,似在犹疑到底应该错念成什么,半日没再收回去,仍点在皓齿之下。 纠结半晌,她终于决定放过自己,把简单的字都念对了,只有「昃」字说没记住,让他再教一遍。 沈还很好脾气地同她再念了一遍,重新解释了一遍:「日在西方时侧也。」 说完想了想,又好心地照顾了一下她现在的「水平」,补道:「太阳偏西的意思。」 殷殷咬舌,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谢先生赐教。」 装得还挺像,沈还气笑,懒得和她再费口舌,转身走远两步,冷声吩咐道:「每个字抄一百遍。」 殷殷:「!!!」 沈还转头看她,笑问:「怎么?初识字不都这样吗?一日四句,千字文你还要抄上两个月呢,认真点,别想着偷懒,先抄完这本再说其他。」 殷殷长吸一口气,在心里连连劝自己算了算了,这是自作孽不可活,不是他的错,再抬头时,沖他露出一个乖顺的笑:「好的,先生。」 沈还似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走回书案前,问道:「会研墨吗?会拿笔吗?」 殷殷:「……自然不会,劳先生赐教。」 「你先试试。」 殷殷下意识地要去拿砚滴,手伸至一半,转而去拿墨,懵懂问道:「先生,这怎么用?」 沈还很配合她的装模作样,亲自执起白玉荷叶砚滴往砚台里注了些水,宽大的手掌覆上来,握住她拿着墨块的五指,力道适中地在砚台中研磨起来。 殷殷不大自在,但也由他,但他看向她不住轻颤的眼睫,忽然发问:「你在蒋正书房里伺候的时候,连墨都没研过?」 殷殷手一顿,被他强带着继续动作起来,也不敢抬眸看他,只好回道:「没。您也不是不知他有多不学无术,没见动过笔。」 沈还轻「哦」了一声,松开她,冷淡道:「写吧。」 殷殷迟疑,他又很好心肠地宽慰道:「写得丑没关系,得先会写,再谈练字的事。」 这可真提醒她了,还得写得丑。殷殷腮帮子微鼓,努力回忆着自个儿幼时学字的模样,迟疑着伸手去拿那管羊毫,四指并排握住笔桿,拇指按在笔头上,往砚台里蘸墨。 第80页 沈还正执杯呷了口茶,回头见她这副模样,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强行憋住才咽下去,心梗得差点噎死自个儿。 还真挺能装。 偏他这个名义上的先生还不能不纠正,他走上前,正要开口,殷殷提笔,正想洋洋洒洒挥下第一个大丑字,握笔姿势不对,笔尖上的墨汁不受控制地斜飞出去,宣纸、书案、地面以及眼前的人……无一倖免。 殷殷的所有神情瞬间僵在脸上,目瞪口呆地看向他杨枝绿直身上连成一条线的墨汁,以及由此延伸往上的……他脸上从下颌到鼻樑的一条墨线。 怔愣须臾,殷殷回过神来,赶紧将笔一扔,吩咐丫鬟去打水,自个儿则起身,拿手帕去替他擦脸。 奈何墨汁顽固,殷殷看着他这张大花脸,以及花脸下寒若冰霜的神色,不自觉地抿唇,急中生智地将砚滴里的水往手帕上一倒,将润湿的帕子重新触上他的鼻樑,轻柔地擦拭起来。 她神情慌乱,显然并没料到这一遭,只是单纯的装过头了。 他垂下眼眸,将她藏着慌张与委屈的眼神收入眼中,视线最后在她略显干涩的唇畔上停了片刻,神情稍霁。 丫鬟端水过来,见二人举止亲密,低垂着头不敢多看。 殷殷取过盆中的帕子,将水拧干,又仔细地替他将脸上擦拭干净,见他面色仍不大好看,小心翼翼地道:「真干净了,要不您照照?」 她边说边推他往铜盆前站,沈还低头去瞧,又将胸前那一连串墨汁收入眼中,神色再度僵下来。 「大人更衣么?」殷殷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袂,「我来伺候。」 沈还抬手挡开她,往自个儿那张书案前走去,殷殷暂且松了口气,便见他拿着一把两指阔的戒尺走回来,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不……至于吧?」 「站好。」 沈还左手往上抬了两下,示意她伸手,殷殷犹疑,暗自懊恼方才失策,最终只得乖乖举起双手摊开。 戒尺高高举起,殷殷吓得闭目,想像中的疼痛却始终没有到来,她睁眼去瞧,见那戒尺还高高地举着,料想他应当不会动真格,刚松了口气,虚影一晃,那戒尺就重重地落下来。 「啪」的一声,殷殷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收回手。 「手伸出来。」 殷殷只能照做,瞧见掌心立时红了一大片,悄悄觑了他一眼,戒尺却没有任何迟疑地再度落下。 「和师长讨价还价,谁教的你这规矩?」 殷殷这回不敢再躲,乖乖将手放好,第三戒落下。 「知错了没?」 殷殷忍痛将头点成小鸡啄米:「学生知错了,先生消气。」 沈还转身走远,将那戒尺扔回案上。 殷殷低头去瞧双手,轻轻吹了吹,瞧见他看过来,猜都这样了,应当能放她回去了吧。 沈还冲她笑了下,吩咐一旁的丫鬟上前教她用笔:「每个字两百遍,好生盯着,抄不完不许摆膳。」 ……变两百遍了?抄完三千二百字才准吃饭? 殷殷脚下一软,双眼发黑。 第40章 「您往后能不能…… 半路出家的先生显然被气得不轻,再没来过第二回 ,只吩咐丫鬟每日教她往下念四句,并教她那十六字怎么写,然后盯着她抄写。 被困在书房的时日久了,殷殷后知后觉地发现,当日那只画眉似乎已经很久不见踪影了,一时好奇问了一句,丫鬟说是被沈还叫人送进宫了。 沈还一直来得不勤,殷殷一开始还每日绞尽脑汁与他斗智斗勇,要怎么才能把字的笔画结构写得像初学者。 后来时日长了,连张蕴和她们入京,她要帮着操持安顿,还要日日侍奉汤药,沈还也没放过她,每日雷打不动地让她抄完遣人给他送去,她才终于确定,这人就是早看穿了,在故意戏弄她。 她这才彻底自暴自弃,看小苔感兴趣,将每日在装模作样上花费掉的时间和精力用来教小苔习字念书,将自个儿那一手真实的小楷暴露给了他。 这字呈到沈还跟前的时候,沈还实打实地讶异了一阵。 极为难得的一手字,第一眼看上去中规中矩,但细看之下,运笔带着几分遒劲,风骨格调一样不缺,笔力深厚,显然花了不少年头的功夫。 这日之后,殷殷发现,丫鬟再不会在天未亮时便唤她起床念书,她也终于可以重新拾回赖床的习惯。 - 她终于主动说了实话这一点,令沈还很是满意。 她对他总是有所保留的毛病,他有足够的耐心,能一点一点给她慢慢掰正过来。 但另一件困惑了他许久的事情却仍然没有眉目,路引的事,查来查去竟然一无所获,并没有他一早预想的那般简单和顺利。 殷殷是被邱平带着秘密入京的,他的车驾京中无人敢查,此事自然无人得知。 他心中有所怀疑,于是等张蕴和一行入京时,他特意叫人走了正常流程。 五天以后,他到京郊办事,特地轻车简从,还绕道待霜园带上了殷殷,以引蛇出洞。 入京以来头一次出那方囚笼,殷殷的心情其实复杂多过激动。 毕竟暂且没有脱身的希望,能不能出门对她而言并无甚不同,她之前能在定州那一方小小的居所里深居简出五年,又怎会在这占地宽广一步一景的园子里待不住。 第81页 沈还此前的禁足令,于她而言,其实算不得困扰。此次有机会出门,她也全程乖顺规矩,甚至并未掀起帘幔往外看一眼。 但他不过半个多月便肯让她出门,却超出了她的预料。 马车刚出城不久,车夫便意识到不对劲,趁休息时悄悄同沈还禀报说有人跟车。 鱼儿落网,沈还自然要准备收网。他看向前方高耸入云的宝宁塔,吩咐待会儿先进宝宁寺落脚,上炷香再走。 殷殷在旁听了一嘴,掀帘问他:「大人要去进香?」 他反问道:「不想去为你娘祈福?」 「那当然想。」殷殷喜色难掩,惊喜了好一阵才道,「大人特地带我出来就是为这个?」 他昧良心地没出声,殷殷以为他默认,趁车夫不注意,笑着同他道谢:「多谢大人。」 车马稍作整顿,驶入宝宁寺,殷殷进殿上香,沈还候在暗处,进来的人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跟车之人不是他以为的那位幕后主使派来的人,自然也不是因得知张蕴和一行被他的人接入京而前来查探的人,而是皇后寿辰那晚在宫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甄家五小姐。 他一时觉得有些好笑,那只画眉都被他送还给圣上,表明了他的态度,怎还会有这些阴魂不散的事? 圣上一开始知道他动了同当日那只雀儿成亲的心思还大为吃惊,后来仔细思量下来,倒也觉得这是维持君臣平衡最适宜的选择,干脆让皇后停了各种由头的相看,甚至还觉得他深明大义进退有度,许诺在为殷殷安排新身份之事上可以帮忙,不必由他自行牵线。 上头如此行事,京官如此敏锐,不可能未得到一丝一毫的风声,眼下怎还有人敢往他跟前凑,还这般不知廉耻地亲自出面。 他站在廊下,甄约转过游廊,惊觉面前站着一个人,愣了片刻,才发现面前之人就是他,见他面色沉沉,忙行礼道:「沈大人万福。」 他今日未着官服,却比那晚所见还要肃杀,甄约心里害怕,解释道:「祖母近日染病,宝宁寺香火灵,故来进香,大人勿要误会。」 沈还足足看了她一弹指的功夫,才侧身让开道:「最好是误会。」 「大人,我好啦。」殷殷清脆的声音在此刻从身后传来,脚步随之顿住。 甄约循声看去,眼前之人虽戴着帷帽,面容看不太清晰,但这身姣好的身段便已让人难以忽视,嗓音亦如是,不禁多看了两眼,又试图隔着帽纱去辨殷殷的容貌。 殷殷惊觉有生人在侧,赶紧低头避让。 沈还觉出她的侷促,伸手握过她的手,径直拉着她往外走,连句客套话都不曾留给甄约。 等到人都走出寺庙大门了,甄约仍未收回目光。 这就是之前那出好戏的女主人公? 她看向那扇朱红的大门,心底的异样之感愈发强烈起来。 - 沈还带着殷殷往外走,步子迈得大,殷殷跟得勉强,下台阶时差点被绊了一下,他的动作才放缓下来。 她好像还从没有这样和他手牵手走在外面过,殷殷心中的慌乱还未平息下来,此刻心还扑通扑通地跳着,仿佛稍有不慎就会跃出胸腔。 粗粝的、沙沙的触感令掌心逐渐发烫,殷殷试图挣脱他的手,但又不得不止住了动作。 她的手实在烫得厉害,沈还不由看向她,疑问道:「怎么了?」 殷殷长唿出一口气,迫自个儿掩下慌乱与紧张,还算平静地答道:「没想到会撞见旁人,也没想到打断了大人的谈话。」 沈还「嗯」了一声,没接话。 殷殷沉默半晌,终于在落座后重新开口,探听道:「大人,方才那位姑娘是您的?」 沈还怔了片刻,她从来不会多嘴问他的事,这样算得上出格的问题,他还是第一回 从她口中听到。 「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不笑时总给人一种凛冽的肃杀之感,殷殷平常总会被这样的他所震慑到,今日却没有知难而退,反而接问道:「大人是在准备亲事了吗?」 沈还愣住。 她见他不答,以为他默认,迟疑了下,又接问道:「方才那位小姐是您的待选呢还是已经定好的人选?」 沈还有些哭笑不得,若是她所说的这两种身份,他方才怎还会带着她离开,反而把里边的人给晾着。 但殷殷显然不这么认为,他这样的身份,纵在外头养几只莺燕,便是正室夫人又敢说什么? 她执拗地重复了一句:「问您话呢。」 沈还打量了她一眼,好像很少见她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刻,一时有些诧异,也有些隐隐的惊喜……这算是在吃味儿? 心底甚至生出了几分难以按捺的雀跃,令他都有几分嫌弃自个儿这副没出息的样,只好板着脸自欺欺人。 殷殷仍没等到他的回答,心却再也宁静不下来,只道:「若当真如此,您往后能不能不再来了?」 「怎么了?」他含了三分笑意,轻捏了下她的耳垂,「我们殷殷这是生气了?」 殷殷抬手挡开他:「谁同您开玩笑。」 沈还将她碍事的手拿下来,左手拇指在她掌心无规律地转着圈,刻意在她掌心正中最敏感的那一处停留了许久。 精心养护了大半月,掌心变得滑腻不少,除了薄茧暂且无法消退,这双手的肌肤已可称得上细嫩。 第82页 触感便也比之前清晰了许多,殷殷想推开他,语气中带了几分急色:「您说话呀。」 沈还两手同时握住她不听话的右手,阻了她的抗拒,淡笑着问她:「到底怎么了?我若要娶妻,你心里就这么大的怨气?」 她如此认真,他却连笑都带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殷殷颇有些恼怒,想甩开他,手却被他禁锢住,只能贴着厢壁往后退了一步,试图隔开和他之间的距离。 沈还跟过来,去掐她的脸蛋:「你先说,你到底是不是不高兴?」 殷殷没出声,只咬着下唇看他,眼底蕴着浅浅一寸秋波。 这样掩饰不住的慌乱与委屈,令沈还心底没来由地升起一丝慌张,船上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的反应。 那晚月夜之后,她便凭空消失了半年之久。 「殷殷。」 他刚出声,殷殷就抢过了他的话头,语速颇快:「您要成亲,我自然不敢有二话,也没资格阻拦。但我想知道您未来的夫人是哪位,这也不可以吗?您若暂时还不想叫人知道这件事,也不用担心我会长舌生出事端,毕竟没您的允许,我也出不了待霜园,没处与人说去。您就不能看在我这么久以来也勉强能算听话的份上,发发善心松个口么?」 她近来隐隐有预感,他的婚事应当快提上日程了。 成家立业,哪有男人业已成到这种地步,却一直孤家寡人的? 但她在意的并不是这件事本身,毕竟和他初相遇时,她就从未想过他身侧会这般干净。这么长时间的清净,其实早已大大出乎她预料了。 但是谁都可以,却绝对不能是方才那个人。 「我未来的夫人么,自然是定下了。」他用两指去轻捏她的下唇,嘴角噙着几分笑意,「不是刚刚那个,你想多了。」 殷殷忽地松了口气,没有方才那般抗拒他的亲密举动。 「你今日到底怎么了?」 他是故意这样发问的,总不能这半年里,只有他一人念念不忘,她却早已把他抛之脑后。只是因为如今困于深院,才不得不又同他厮混到一起。 殷殷摇头,却还是略带几分失魂落魄的模样。 这样的日子,总不会要过一辈子吧? 从前没想过他身侧无人,但那时一早有他的承诺,交换完成,各取所需后一拍两散,哪怕后来他食言,但那时尚未进京,他身侧的确只有她一人,不刻意去想也不会被这问题困成这般。 可眼下他亲口承认了,他快成亲了。哪怕脱不了身,难道她就要这样和他不明不白一辈子? 她的心在此刻仿佛荒野漏风,唿唿作响。 沈还凑过来吻她。 单手扣住她的腰,轻轻来吻她的唇珠。 她下意识地想躲,却生生顿住了动作,由他含弄了一阵。 他却会错了意,提到这样的话题之后,她的反应绝对可以算得上失态,与她素日那份不管是不是强装出来的风轻云淡相去甚远。 心念微动,他试图再进一步,殷殷却不肯,他抬眸看向她的眼,左手反剪了她的双腕,右手去钳她的下颌,手上稍微用力,食指便轻而易举地叩开了一条缝,他埋头去吻她的舌尖与皓齿。 殷殷后背抵在厢壁上,被颠簸得生疼,逐渐喘不过气来,却仍固执地睁眼看着他的眉眼。 等他松开她,她低垂着眼看向自个儿被捏红的手腕,又重复了一遍:「等您成亲之后,能不能不要再过来了?」 第41章 「殷殷,我娶你…… 沈还钳住她下颌,迫她抬头,仔细打量着她的眉眼,极轻地笑了下:「殷殷,你到底怎么想的?」 殷殷没出声,但眼底的雾气还是刺痛了他。 「你从来都不肯同我说实话,今日也仍不肯么?」拇指指腹轻轻划过她的下巴,极轻地硌在了正中。 他微一用力,她便只能被迫仰起头,直视着他。 「您想听什么呢?」她浅淡一笑,「我想说的只有这一句,您成亲后,咱们能不能就此结束?我若能自个儿做主,自然不会这样反覆问您,惹您生厌,但我必须求一句您的同意,所以只能触怒您了。」 怒倒是没怒,却也着实有点恼,她到底在同他保留些什么呢?到底有什么不能同他说的? 「那你这算不高兴了?」 他想,她若承认她就是为这事不高兴了,那就算心里还有他,他就同她说清自己的打算。 殷殷抬手握住他的右手,用力往下拉,他迟疑了下,由着她将自个儿的手拽落。 「也没什么不敢承认的,我就是不高兴了。」她笑了一下,声音轻到仿佛在同他耳语,「您成亲,我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我只是不想,在您成亲后仍然这样。」 这样一辈子不明不白,他也绝不会允许她有子嗣,等到色衰之日,孤苦无依困于深院孤庭,了此残生。 这样半分尊严与盼头都没有的一生,她真的不知要以怎样的面目去面对母亲。 「殷殷。」 他凑过来,极轻地在她眼角触了一下,温声说:「我娶你吧。」 殷殷怀疑自己幻听,半日没有动作,最后才看向他,笑着说:「大人如今也学会油嘴滑舌了?我开不开心没那么重要的,开不开心不都要紧着您来么?您不必这样宽慰我,您若真不肯答应我的请求,往后您来,我也没办法将您拒之门外。」 第83页 沈还说不清楚自个儿是恼羞成怒还是怎样,总之被她这态度噎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殷殷看他沉默,嘴角那丝笑意也愈发冷淡起来。 - 一路无话,等到地方,沈还吩咐车夫先将她送回去。 车马入城开始,没了他在身侧守着,殷殷这回放肆不少,悄悄将帷幔掀起一角,试图辨辨方位。 五年过去,京师这条官道仍没有太大变化,同当日出城时相差不大,只是更热闹了些,小摊贩也变多了些,愈发琳琅满目。 车辆将要拐入沁安巷时,丁字形路口另一侧急奔过来一辆马车,车夫连连避让,也只是侥倖未曾迎面碰上,两辆马车厢壁几乎贴在一起,车辆吁停,车夫下车理论。 对面车帘在此时掀起一角,纸团跃入殷殷怀间,殷殷再抬眼去看,对面之人并未露面,连方才因帷幔捲起而露出的那丝缝隙都已消失。 外头赔礼道歉的声音消停,马车驶入小巷,殷殷将纸团藏入袖间,等马车停下,下车回到自个儿房间,才让小苔盯梢,自个儿坐至窗下,打开了纸团。 很简单的一句话,只说三日后能否请她看在当日渊源的份上帮个忙,在朱雀大道一处绸缎庄约见丁层云,并让她不要提前告知姨母,落款不是印鑑,而是一只六点的骰子。 殷殷握着那张烫手的纸,左右为难。 沈还今日既肯带她出门,纵然后来似动了怒,但她主动服软的话,他应该也会同意让她出去逛逛。姨母喜热闹,向来待不住,若说要出去採买置办,恐怕都能高兴到失仪,但不能提前告知,却着实让她有些为难。 可那人拿出当日相助之情为筹码,她却当真不好拒绝,思来想去也没个答案,反倒是小苔在旁宽慰她:「姑娘倒也不必这么为难,您带丁娘子过去,到时见与不见,不还是由丁娘子说了算吗?沈大人必会派人跟着护卫,若丁娘子不肯见,六爷也没法强来不是?」 到底还是有点不尊重姨母,殷殷没有立即应声。 晚上沈还没有过来,殷殷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昧着良心带丁层云过去,毕竟天大的恩情压在头上,如今人家只是提了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她也不肯答应的话,与白眼狼也没什么区别了。 至于亏欠姨母的,姨母尚算好哄,买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恐怕也就消气了。 于是,第二日一大早起来,殷殷便亲自去了厨上,灶上的厨娘受宠若惊,问她是不是需要换菜单,殷殷只说让她们都下去歇着。 沈还下朝回来,正巧遇上小厮拎着食盒过来,说是待霜园送来的,料想他这个时辰会到家,特地遣人按着时间送来。 沈还倒也不讶异于她这精确计算时间的本事,毕竟昨日带她出府,就凭她那一箩筐的小心思,自然早将待霜园的方位摸排清楚了,再稍一打听,自然也知道她那儿离他的府邸其实并不算远,按着时辰起锅送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他惊讶的是,昨日她情绪那样,今日竟肯这样来讨他欢心。 再略一思索,昨日车夫禀明的撞车事件便很难不令人怀疑了。 他提前遣人送她回来,自然也不是真和她生气,只是一时没想明白她为何是那种态度,二来他带她出去的原因本来也就是为了追查真相,怎会捨本逐末,想着兴许是因为他跟在一侧,那人不好现身,故才让她先回。 如今想来,这决定恐怕没做错。 他心情颇为愉悦,她只做了四碟小菜,自然比不上厨上丰富,但他仍然很给面子地多吃了半刻才停了筷,尔后便处理起了公事。等入夜,院中掌灯之时,他吩咐备轿去待霜园。 殷殷自然是眼巴巴地等着他过来的,一听见门上的动静,便立时迎了过来,将他伺候得服服帖帖。 知道她有求于他,他享受得坦然,等到沐浴完上榻,他才将她拥在怀里,再次问她:「昨日到底为什么生气?」 殷殷自然不敢再像昨日一般使性子,只能老实道:「想着要这样一辈子,只觉得暗无天日,自然心下悽惶。但说归说了,大人却恐怕理解不了我这答案。」 毕竟她眼下过的这日子,若换个人,恐怕已经会感恩戴德,只恨不得能将他伺候得再好一些。 沈还也的确不太能理解,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很懂她的这些想法,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亲事一定,她的这些烦忧不都荡然无存了么? 这些所谓的困扰,在他眼里根本算不得大事。 他现在唯一想的,就是把她身后那人揪出来教训一顿,以绝后患。 他拆了她的髮髻,留了一绺青丝在指间绕着玩,同她说:「快入冬了,明日我正巧有空,带你出去置办?挑挑看有没有喜欢的新缎,拿回来让绣娘给你裁几身衣裳。之前备的那些,总不如你亲自去挑选来得好。」 殷殷正发愁要怎样和他说这话,才能不露馅儿,眼下他自己把话递过来,她自然接着,她面露为难之色,迟疑道:「但我小日子还没过完呢,昨日出去颠了三个时辰,回来又不大舒服。」 沈还没忍住一笑:「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再养两天吧?」殷殷特地问他,「您两日后有空么?再隔两日,我身上大抵就爽利了。」 无需出京办差的时候,他自然大部分时日都有空闲时间,但他为难道:「宫里有事,没空陪你,我派人陪着?」 第84页 殷殷抿唇,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他微敞的胸膛上,说:「那我同姨母去行吗?姨母素来爱热闹的,也让她挑挑。」 「行,都依你。」他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指,将她拥进怀里,「累了,睡吧。」 - 两日之后,殷殷午时去看张蕴和,如今大夫和太医们轮番精心调理,伺候的人也各个尽心,张蕴和的病症一日比一日减轻,如今面色和缓不少,倒有大半时间清醒着。 但这样精緻的园子,和时不时蹦入耳中的太医院等词,也无一不在提醒着她,这是在那位四卫营统领的地盘上。 先前未醒时,殷殷还时常亲来侍奉汤药以表孝心,如今已不敢见她,只能等丁层云派人来给她递信儿,这头睡下了,她再悄悄过来看上一眼。 见张蕴和日日郁结于胸,丁层云无法,只能同她解释,殷殷也不是不听她的话,当日那般辛苦的日子殷殷都挺了半年不曾屈服,只是确实棋差一着,落入了旁人精心布置的网,才造成了如今这局面。 张蕴和听后,先前的愤怒与恨铁不成钢倒是转变为了心疼,但这怒火自然也就只能往沈还身上转移了。 于是沈还连着好几次规矩客气地递了拜帖,都被她拒了。 尽管在他的地盘上,仰人鼻息,但要她心平气和地见一个这样对待自己女儿的人,她着实还没有这样的气量。 今日沈还递了第三回 拜帖,彻底激怒了张蕴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甩掉这麻烦,亲自将那拜帖烧了个一干二净。 殷殷过来时,她才因激动过度晕厥了过去,丁层云问殷殷要不要守会儿再出门,殷殷惦记着正事,只说不了,车马已备好,回来再过来照顾也好。 马车驶出大门不久,殷殷趴在车窗上看方位和道路,不多时便察觉出了异样。 她给丁层云递了个眼色,丁层云也观察了一阵,尔后两人对视一眼,确定了结论。 有人在跟车。 她吩咐车夫左拐右拐,在朱雀大道上绕了几个大圈,总算没有异样之后,才吩咐其将马车停在一处首饰铺前。 - 丁层云自然是在认真挑选首饰,殷殷却记挂着别的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丁层云挑了半晌,回头看她,纳闷儿道:「不是你要带我出来?来了你倒无精打采的,这么扫兴还费这么大力出来干嘛?要哄他放你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吧?」 「其实还好,他挺好说话的。」殷殷笑得勉强,「不过是突然想起我娘,怕她哪天精力好些了,到前头来打死我,到时候你帮不帮我?」 丁层云沉默片刻,出主意道:「赶紧讨好你娘去啊,还愣着干嘛?这些花花绿绿的你娘惯来不太喜欢,挑点儿素雅的格调高点的,再去替你娘选几匹绣工好的江绸,她素来喜这个。」 说完也不管她怎么想,推着她就往玉器堆前走,边挑选边问道:「你同他打算怎么办?就一直这样下去?」 殷殷看向那只兰花纹的羊脂玉镯子,神色淡淡:「他要成亲了。」 丁层云一愣:「他还没成家?」 殷殷不禁一笑:「你也没想到不是?」 「那加把劲儿做他夫人呗,我看他对你挺上心的,自古过不了美人关的男人也不在少数。」 「说这些有意思吗?」 丁层云见她这样,拿过那只玉镯看了半晌,交给掌柜装起来,说:「说实话啊,你要不是个心气高的,我会劝你就这样算了。在外头呢,虽然没名分,但也不用讲究府里那些个死规矩,你这丫头表面看着还人模人样的,实则也是个活泼的性子,真跟主母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十天半月,一年半载的,我相信你能忍下来,可一辈子下来,日日看人脸色仰人鼻息,你这性子早晚被磨平得一分不剩,我怕你往后日子过得太苦。」 「在外头待着,他也是个十足大方的人,就算往后情分淡了,一拍两散之前多照拂你一下,也够你后半生穿金戴银了,你这辈子再能碰上几个这样的男人?」 「你倒是看得开。」 丁层云接过掌柜递来的匣子,喊她结帐,接着道:「倒不是想不想得开,咱就这身份,能怎么办?我这也是说实话。说句难听的,你就是离了他另嫁,那些个男人也未必没有这些糟心事,说不定待你还不及这个。」 殷殷接过找零,丁层云两下拽着她胳膊往外走,正欲出门时,门口进来一人,光线晃眼,惊鸿一瞥之下,殷殷并未一眼辨出来人身份,只稍微往外避开半步,好让开道供她通行。 甄约停在她身前半尺处,仪态大方,款款问道:「这位姑娘,既有缘再次相见,不知能否有幸借一步说两句话?」 丁层云疑惑地打量着她俩,殷殷礼貌回道:「不知姑娘是何身份,但私下相谈还是不必了吧,你我本是萍水相逢,素未相识,何必强攀缘分?」 甄约致歉,让开半步请她先行:「冒昧叨扰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无妨。」殷殷还礼,带着丁层云往外走。 甄约注视着两人的背影,想要追上去问问她和沈还到底是何关系,最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便装护卫的环绕下慢慢走远。 第42章 丁层云的往事。…… 丁层云带着殷殷走进不远处的一家绸缎庄,殷殷瞥了一眼候在门外不远处的护卫,回头和掌柜攀谈半日,问掌柜有没有新鲜些的纹样和颜色,掌柜为难半日,灵机一动问道:「小女近日调出了一种新色,胜在新奇,姑娘可有兴致?」 第85页 殷殷好奇道:「还能自己调新色?」 掌柜赔笑道:「小女自个儿闹着玩的,姑娘若有兴趣,可到后院一观。」 「好啊。」殷殷答应得欣喜。 丁层云没忍住嗤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 「你真不想看?」 殷殷说着就去拽她,丁层云叽叽歪歪道:「你这死丫头,烦人事一堆,要去自个儿去,别烦我。」 「那我去看看,你等我一会儿。」 等殷殷进了后院,掌柜派人支出去一张休业的旗幡,丁层云正挑着布匹,挨个选看缎料材质和刺绣功底,心底忽地升起一丝异样,环视一周,发觉店中空无一人,轻唤道:「殷殷?」 无人应答,却有靴子轻声踏地的声响,从楼上缓缓下来。 心底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丁层云迅疾绕过货柜,藏身到屏风之后。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丁层云的心也跟着不安地跳跃起来,与这脚步声的频率逐渐一致。 她悄悄往屏风边缘挪移,余光瞥见半截湖色缂金银竹叶纹的袍角转过拐角来,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迅疾转头后撤,最后避无可避,只能推开一侧储物间的门,藏了进去。 隔扇阖上,丁层云后背贴在门上,心仍旧跳跃得厉害。 脚步声停在一门之隔的外面。 丁层云用手帕捂住口鼻,屏息凝神,不敢闹出任何声响。 「阿萦。」 一声轻唤,隔了十七年光阴,把丁层云带回十五岁的盛夏。 鼻尖发酸,她将手帕捂得更紧,大气也不敢出。 「阿萦,你别怕,我不会进来。」那声音隔着隔扇传进来,落入丁层云的耳中,激起千层浪,「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十年前你在定州不肯见我,我知道,如今你定然还是不想见我,我不会违逆你的心愿,只是还想和你说说话。」 「阿萦,」那声音停顿了许久,才接道,「高源同我说过,那位是你侄女儿,如今随侄女儿在一块儿,过得可还好?」 里边的人始终不肯出声,他只好自嘲地笑了笑:「也是。爱屋及乌,沈大人总不会薄待你,只要你过得好,我也心安了。」 「你若还要怨我,就一直怨下去吧,这样你心里也能好受些。」 这声音里透着丝自责,丁层云想要出声,说她并不怨他,但声儿都快逸出喉间了,又生生止住。 本来听到了一丝极轻的回应,门外之人欣喜地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听,里头却又再无任何动静了。 他手抚在门上,扶着门框上的祥云纹饰,轻声说:「阿萦,当年是我对不住你……」 十七年前的夏日,曲庆当地望族丁家来了一位远房亲戚,名唤丁述,行六,年纪不大,关系也生疏,辈分却高,丁层云得唤他一声六叔。丁述前来参加秋闱,因怕路上耽误,提前到了曲庆,持拜帖前来投奔族长一家。 此人相貌出挑,学识出众,正是及笄的年纪,作为家中最受宠的小女儿,丁层云惯来不是个安安分分的大家闺秀,偷熘出门时遇上他在参与士子们的曲水流觞宴,多看了几眼。 后来又数次巧合,亭中避雨,长桥共渡……少年人总是更容易动情,情窦初开的年纪,不知不觉地便将一颗心捧给了这个明知决不能肖想的人。 那日是秋闱结束后的第三日,丁层云见他暂且闲下来,寻了由头要他带她去游玩,途中闻得金桂飘香,非闹着要他去替她摘一枝最高的桂花。 花儿是摘到了,那桂花树的枝桠却承受不住人的重量,人从树巅跌落,腿磕在树下石块上,流了不少血。 丁层云将人带回家,悄悄拿了伤药去替他治伤,变故生在那个乌云蔽日的秋日夜晚,丁父带人围了院落,二话不说将两人绑了,以族长名义将丁述关进祠堂,为他铸了一根两指宽的铁链,直至秋闱放榜,丁述高中解元,才重新恢復了自由身。 但丁层云的命运则要悲惨得多,她断没有想到,素日偏宠她的父亲,竟然当晚就派人送来了一杯毒酒。 母亲哭红了眼,在院中跪了几个时辰,求丁父收回成命,丁父最终却只是长嘆一声,说又不是第一回 了,近日传得风言风语,若不是他今日特地留意到两人都出了府,又差不多同时回来,设局埋伏,又怎能抓到这样的铁证。 丁家家风如此,岂可被一个女人败坏? 哪怕这个女人,是他最宠爱的小女儿。 丁母哭得双眼红肿,膝行上前抱住丁父的腿,断断续续地哭,求他先冷静几日,等不冲动了再做决定。 丁父义正言辞,只说再给她们母女最后一个晚上说说话的机会。 丁母得了允准,进门看女儿,丁层云只哭着说,她不想死,她才十五岁。 深知丁父素来将家族名声视作头等大事,绝不可能再改主意,丁母使了法子,令她悄悄逃出了府。 后来在城中东躲西藏的时候,丁层云偶然从府里出来採买的小厮口中听闻丁母也被责难,更加不敢露面,但她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要怎样才能在东躲西藏的日子里存活? 迫于无奈,她将目标瞄准了定州的一个富商,后来那富商果然想法子带她离开,但她那时候还远没有如今这样看得开,受了人家的恩惠,临到关头却又不肯从,富商耐着性子哄了她一路,最后一怒之下将她卖进了烟柳巷。 第86页 好在大家闺秀的出身给了她一丝喘息的契机,琴棋书画样样不差,妈妈同意让她只做个清倌儿,等来日有贵客再替她梳拢。 张蕴和当时已北嫁京师,与她来往不甚密切,后来张母亡故,回乡奔丧,才终于听闻这消息,遣人四处打探后,将目标锁定到当日那位定州富商身上,派人辗转寻到定州,救下了饱受折磨的她。 奈何乐籍在身,张蕴和帮不了这个忙,只能花大价钱让将她当作闲人养着,一直到丁述火速做上户部侍郎的位置时,这个问题才终于得到了解决。 清倌儿惯来只接贵客,当日定州城中也无多少人见过丁层云,后来时日长了,更少有人确切地知道丁层云的旧事,只道她和秦楼楚馆的人有来往,定然如何如何,风评自然不好,却无人知晓,这背后的许多故事。 门外的声音絮絮说着:「当年到定州,你不肯见我,只让我不要再打扰你。我这些年也当真做到了,我说过,你若不进京,我只当你再不愿意见我,我自然消失得彻彻底底。但你若踏进京师一步,起码,我会认为,你如今已不避忌我了。」 那镯子便是他当日留在定州的,那是当年在丁家时,尚是穷困书生的他倾尽积蓄所买,当晚上药时她嫌那镯子老硌着伤口,取下放在他房间里了,没想到数年过去,他竟然还带在身边。 他托人将那只镯子带给他,说他会在京师每一处城镇为她开一个铺子,不开金银玉器店铺,只开一家讼师铺子。因为与她相识时,他手头拮据,时常接替人写状纸的活来维持生计,那只镯子便是用这样得来的银钱所买。 若她早晚有难,只要踏入京师,他随时为她赴汤蹈火。 丁层云当日其实也不敢确定到底是不是那处铺子,但进门后,那铺子的墙壁上悬着一幅图,其上云彩层叠,霞光满天。 「阿萦,纵然你永远不肯见我,」那声音顿了一下,又接道,「但只要我还活着一日,这铺子便会继续开一日。」 丁层云全程未出声,只是眼泪已如断线之珠,将手帕浸湿得再吸不了一滴新泪,只能扶着门框,强自忍着唿吸,不肯将自个儿的情绪暴露给他一分。 如今的她,还有什么脸去见他呢? 殷殷看不上她的那些理由,她能辩驳哪一条呢? 贪财,若当年有银钱填饱肚子,她恐怕不会与那富商同行,更不会遭受后来这一切。若有银子可以为自个儿赎身,她也不必在那种地方受了那么多年的苦难,以至于后来都觉得自个儿恬不知耻。 靠男人,自然更没办法辩驳。受的鞭打多了,更多见不得人的法子见多了,不拉拢恩客,又怎能在那样的地方活下来,等到张蕴和的解救。 离经叛道则更不必说,当日她不解为何一向和善宠爱她的父亲,能如此决然地赐她毒酒,没有任何转圜余地。所谓门楣、家风和外人的风言风语,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养了十五年的女儿,竟然抵不过这些虚得不能再虚的东西?更何况,他们其实什么出格之事都不曾做过,根本没有酿成什么所谓的大祸。 后来又受了更多非人的磨难,从前心高气傲的大家闺秀沦落为风尘中人,愈发觉得这世道的可笑。 恢復自由身之后,她托张蕴和帮忙,想方设法回去打听,才知母亲当年被父亲苛责,郁郁寡欢,不过两年便已离世,心中残存的唯一一丝所谓「礼教」,在她心中彻底崩塌,殷殷总骂她时常口出狂言,又怎知她经歷过什么,才能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来? 把日子过好已是不易,还要计较那么多礼教、名声来做什么? 母亲离世,她唯一不能坦然面对的人,便成了当年那个少年。 经歷过这些不堪入目的事的她,又要如何面对一路高中、仕途亨通、没有任何污点的他? 她的心已千疮百孔,独独那人仍还干干净净地放在心上,这是此生,唯一善待过她的真心的人。 「阿萦。」那声音里竟似起了丝啜泣,极用力地压抑着,才将情绪压抑下去,接道,「即便你永远不肯见我,但若有需要帮忙之处,还请你务必不要客气,就当我偿还当年之罪。」 丁层云贴着门板滑落,蹲在地上,无力地捂着口鼻,强逼自己压抑着所有声音。 「你别怪你侄女儿,是我拿当日相助之恩逼她。」那声音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丁层云都怀疑他是否已经离开,才极轻地嘆了一声,「阿萦,我走了。你往后……要过得快乐些。」 脚步声走远,丁层云扶着门框站起身,忽地唤了一声:「六叔。」 皂靴顿在转角处,惊喜道:「阿萦?」 他回到门口,两人隔着一道屏障,以相同的姿势扶着门框。 丁层云用湿透的手帕强行再擦了一遍眼泪,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六叔,忘了吧。当年的事,我从来没有怨过你,只是怨我父亲。都这么多年了……往后咱们再不必有任何交集,请六叔把京师的所有铺子都闭了吧。一生苦短,还请您往前看。」 「阿萦。」丁述苦笑了下,「你还肯同我说上一句话,我已满足了。我先走了,以后也不会再来打扰你,只愿你往后能活得快活些。那些铺子……昧良心地说,我也希望,再用不上第二回 。但若要遵从内心,我还是希望,上天能让我们再有一回交集。」 第87页 知他本性执拗,难以劝动,丁层云没再出声。 「阿萦,你要珍重。」 丁述迈出绸缎庄大门,年近不惑的男人,居然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街头,被太阳晃花了眼,以至于无声地泪流满面。 门内,丁层云终于压抑不住克制了许久的眼泪,啜泣声逐渐走高,隔着门,仍能听出痛彻心扉之感。 第43章 「四姐姐,果然…… 丁述在门口站了半刻,躬身进了马车,然而车刚驶入拐角,就被人拦停。 邱平立在车前,请他下车:「请丁尚书下车一叙。」 丁述下车,方才的满脸哀恸已不见踪迹,神色如常地同邱平抱拳:「还请邱大人领路。」 落座在一方酒楼,已清过场,宁和静谧,沈还负手站在窗前,身边高足几上,花樽里一枝秋海棠开得正好。 听闻脚步声,沈还转身看来,请他落座:「本无意请丁尚书走这一趟,但还要劳您解惑。」 丁述还礼,落座后才道:「知您把人接回来后,便知早晚有这一天,只恨当初不该中您的计,让我的人轻易撤了,合该再派人守上三年五载,届时沈大人恐怕也已无心此事了。」 「是么?」沈还只淡笑了一声,「我说从京兆府到定州府,查来查去咬死了也说不出个具体经办人,原来这个人是丁尚书您,那就难怪了。」 「沈大人这一招引蛇出洞布局已久,想来早就怀疑到我头上了吧?」 「其实不太好查,您虽也姓丁,但那位丁娘子的旧事却着实难查,总不能因一个姓氏就强行将您二人联繫到一块儿,无非是后来查来查去没个线索,只能猜测这位幕后主使实权在手,令底下人不得不守口如瓶。毕竟我总不能将两个府衙的人全数投进大狱,但您却知道谁知情,若露了口风,知情之人降职外调怕不在话下。」 丁述朗笑道:「总归沈大人明察秋毫,查到我头上来了,不过我这马脚露得心甘情愿,甘受沈大人责难。沈大人回京之后雷厉风行,先灭了陈家的族,如今又将薛党一网打尽,若要针对我,我自然也得受着。」 「既与她无关,这回我便既往不咎。」沈还冲他示意,遥遥举杯,以茶代酒,「但往后,您要照拂旁人我管不着,但若再动我的人,在这京中,大可试试。」 沈还拂袖就走,忽然觉得自个儿有些好笑,猜测了这么久,暗地里同殷殷较了那么久的劲,到头来居然是这么个他完全没料到的结果。 丁述起身站在窗前,握着手中那杯苦茶,莫名笑了一声。 冲冠一怒为红颜嘛,古已有之。 - 殷殷在后院染缸旁坐了半日,看着掌柜的女儿调色,小半个时辰以后,丁层云才进来找她。 殷殷以为等待她的是一顿责骂,丁层云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顶着哭肿的眼,叫她回去。 「你没事吧?」殷殷欲言又止几次,终于还是问道。 「我能有什么事?」丁层云虚虚掩着口鼻,「你这死丫头,回去我再跟你算帐。」 殷殷夺过她冰凉的手帕,将自个儿的递给她:「你不是最看得开吗?怎么见个故人,就能哭成这样? 丁层云轻嗤:「我若看不开,当日早就一头撞死了,何谈现在过得这般快活。」 「你快活?」殷殷看向她肿成核桃的眼皮,「哦」了一声,「你真快活。」 丁层云作势要来掐她的脸,她往后一躲,「砰」地撞上厢壁,马车随之吁停,她目瞪口呆:「我把车撞坏了?」 丁层云乐出声:「车出问题了吧。」 殷殷探头去看,果然见着车轮凹陷,车夫说是小问题,不必换车,请她二人先稍事休息,修理好再行路。 一旁小巷子里飘来一阵茶香,殷殷带丁层云进二楼雅间,让上一壶敬亭绿雪。 师傅带着侍婢进来煮茶,门阖上,茶香缓缓溢出。 殷殷伸手去接师傅递过来的茶,忽地瞥见那侍婢的脸,怔愣须臾,立即就要唤门口的护卫进来,那师傅却已迅疾扣住她的肩,匕首横在她脖子上。 丁层云被这变故惊到,忙要出声,甄约怒瞪她一眼,殷殷脖子上的匕首便更近了半寸,甄约沖她比了个闭嘴的手势,丁层云只能点头。 甄约提步走向殷殷,殷殷被人制住,见她过来,却仍试图往后退,被身后之人不客气地又往前推了一步。 「连进雅间都要带着帷帽,姑娘就这么见不得人么?」甄约淡笑了一声,「我不过就是想见识一下,能勾得沈大人丢了魂的美人到底是何模样,三番五次相邀,姑娘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 帷帽被揭下,殷殷面色煞白得可怕,甄约挥手让师傅退下,丁层云正要出声唿喊,却听甄约极轻地笑了一声:「四姐姐,果然是你。」 殷殷胸脯起伏不定,甄约笑说:「当年婶婶们在一块儿闲话,就说四姐姐这张脸,日后必然是我们姐妹中最有造化的,如今想来果然没错。薛党清算持续半年有余了,咱们家里各个战战兢兢,四姐姐却能在罪魁祸首身侧安眠至今。」 「四姐姐,」甄约眼神复杂得令丁层云半分都看不懂,「你一定要躲我,是怕叫人知道,曾经不可一世的甄太师府四姑娘,如今却只能给人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么?」 可这样痛心疾首的眼神,却令殷殷心都绞痛。 第88页 这从来没人敢在她跟前明说过的二字,如今就这样大喇喇地摆在她跟前,令她再想强装淡定也不能,只能抬眼望向甄约,问她:「现在你知道了,你要怎么办呢?回去告诉我爹吗?还是告诉祖母?」 甄约还未出声,门忽地被人大力推开,邱平带人进来,二话不说将甄约同那煮茶的师傅扣下。 「甄小姐,上次在宝宁寺,我便说过了,最好是误会。这次你总不会还要告诉我,又是误会?」 沈还神色冷峻地出现在门口,让邱平把人押走。 殷殷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见他朝她走近,强自镇定地笑了下:「大人怎么来了?」 不过刚和丁述分开,过来见到底下人在修理马车,想着带她一併回去,便上楼来寻她,谁知便撞见了甄约。 丁层云先一步避开,他才问道:「她冲撞你了?我一会儿让邱平教训一顿,送回甄府,给她父亲一个警告,你放心。」 「别。」殷殷连连摇头,「只是叙了会儿话,大人就当没撞见过今日之事吧。」 「怎么?」 「甄小姐不是坏人。」 她这答案太过苍白无力,沈还沉默片刻,替她戴上帷帽,牵着她往下走:「先回去再说?」 「好。」她笑得勉强。 - 沈还命将她和丁层云两人送回去,自个儿回了四卫营的牢狱,不大的几间牢室,但干净整洁,条件比法司的那些牢狱好上许多。 甄约瞧见他进来,忙赔罪道:「大人恕罪。」 「看在甄府的面子上,饶你一命倒不难。」沈还掀袍落座,嘴角勾着一丝极为浅淡的笑,「好生答话。」 「自然不敢欺瞒大人。」 「方才的事,好生交代。」 铁链锁身,硌得浑身都疼,她一个闺阁大小姐哪里受过这样的苦,但也明白,今日他就是将她灭口,甄家都不敢说他半句不是,自个儿的命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是她唯一的机会,赶紧老实答道:「是我命人在官道上布了陷阱,扎坏了四、那位姑娘的车驾,暗中观察到他们进了茶楼,便暗中买通了茶楼跑堂,带上师傅去煮茶,想和那位姑娘叙上一会儿话。」 「你同她有什么话好说?」 他眉目中的寒凉之意颇盛,甄约艰难保持着理智,从这话里猜出他应当不知四姐姐的身份,犹疑了下,不知要出卖这一层关系来保命,还是应该为了府上名声彻底斩断这一层关系,但这问题着实不是她能做主的,只好暂且不答,强行解释道:「先前撞见那位姑娘和大人在一起,与大人举止亲密……故想向那位姑娘打听打听大人的喜好。」 「薛党清算了半年有余,还未清算到甄家头上,甄家人就这么蠢笨?」 甄约噎住,祖母的确还没放弃那心思,上回宝宁寺偶遇的确不是偶然,而是精心谋划,毕竟过往清算旧党,甚至有长达三年之久的。 「大人何意?能否请大人明示?」甄约殷切地看着他。 沈还拂袖就走,邱平迎上来听他指示,他略一沉吟,吩咐道:「先关着,不必给甄家报信。」 死不悔改,让甄家提心弔胆无头苍蝇似的寻上几日也无甚要紧,邱平自然爽快应下这吩咐。 沈还提脚往外走去,又仔细回忆了一下殷殷的反应,再思及甄约方才吞吞吐吐的模样,疑窦顿生,脚步放缓下来,又思索了半晌,才吩咐邱平:「去查,看看甄家哪房有无哪位夫人或姨娘姓张,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儿。无论死的活的,但凡有,就一个不要放过,查清身世来歷,报过来。」 第44章 邱平办差快,明察暗访一番,下值前便来回话:「甄家三三房还真有这么一个人,是三房那位甄玉 成的原配夫人,姓张,曲庆人士,如今年纪大概三三十又五。府上四姑娘出自三房,但张氏五年前已被休弃给的说法是多年无子还善妒,一直未给甄玉成纳妾,以开枝散叶。张氏被休弃之后去向如何未知,府上四姑娘倒说是命格问题,身子骨一直不大康健,养在家庙之中,如今已过年纪,但碍于身子原因,尚未说亲。」 沈还没出声,邱平想了想,又接道:」甄家三房新娶的便是薛濂心腹的女儿,有秘辛说是因为甄玉成是有名的玉面郎君,又体贴护妻,多年不曾纳妾,当年被盛赞为京中数一数二的好儿郎,纵然年纪不大相配,但那位是望]寡,不好说亲,便执意要嫁。当时甄家大房牵涉进要案,主审官就是那位的父亲,兴许为保整个甄家,才有了这么一齣戏。甄家也是自此搭上薛党,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如今自然惶惶不安,故而才有甄家那位五小姐数次纠缠大人的事。」 「这不就对上了么?」他说当日她为何能怨恨薛晗到如此程度,原来不止想出当日那一口气,恐怕更是因为发现,但凡跟姓薛的沾上关系的,果然没一个好人。自个儿亲生母亲接连两次被薛党这般为难,以至于陷入险境,为人子女,谁又能真的咽得下这口气,恐怕将旧事也迁怒到薛晗身上了。 这些事一理清,他也终于知道,为何独独她要靠j层云的手段用假身份录黄册,因为她的真实身份还在甄家挂着。毕竟,妻子下堂带女儿一併离家,史无前例,但若妻子刚被休弃,就传出府上小姐暴毙的消息,恐怕甄家的名声更是彻底别想要了,这一出避世养身的传闻,仔细一想也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第89页 沈还冷笑得冷淡,他能查出来,但她到底还要对他保留到何时? 邱平怔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纳闷儿道:「大人是怀疑姑娘便是那位甄府的四小姐?但当日查探时得知的消息是,张夫人是因族人吃绝户才带姑娘避走定州的,这点对不上啊。 当日想查探张氏夫家的事情,但大雪封路,这念头无法付诸实现,后来官道清理出来,他却私心觉得殷殷绝对是个清白干净的,无此必要,也就让人停了此事,如今想来,倒是失策。 「把甄家那位五小姐请过来。」 甄约被带到正堂,见着天色已晚,再不回家,家中恐怕要翻天了,才知他心肠果然冷硬,眼下见他如寒冰一般的目光,登时也顾不得面子尊严,忙磕头道:「之前多有冒犯,实在对不住大人,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一马,往后我绝不敢再冒犯那位姑娘了。」 「你非要三番两次地冒犯她,是为何故?」那次从宝宁寺回来,甄约的马车便时不时地出现在沁安巷附近,底下人过来回禀过几次,他当初还以为是在跟踪他,想着她也没行出格事,出手教训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也不合适,干脆没搭理,如今想来,原来她竟然是跟着殷殷来的。 甄约心内挣扎半日,艰难地编着瞎话,话也说得慢:「自然是因为小女心悦大人,想看看是怎样的人能得大人欢心,若相差太远,也好绝了自个儿的念想,往后自然也不敢再纠缠大人。」 沈还冷嗤道:「你还想不想回家?甄约抬头看他,不解道:「大人何意?」「她是你堂姐?」一石激起千层浪,甄约惊得嘴巴都合不拢,原本以为甄奚那混蛋做出这样有辱门楣的事来,必然得守口如瓶,如今听沈还这意思,却似乎是那混蛋自个儿主动暴露给他了,一时间乎手足无措,连掩饰都忘了。 见这样的反应,沈还心下瞭然,懒得再费口舌多问,起身往外走,邱平来问是否要送甄约回去,他只摆手:「不急,先扣着。」 马行入待霜园,天色刚刚黯淡下去,尚未黑尽,不早不晚的时辰,殷殷出来迎接,关切道:「大人用膳没?」「还没。」 殷殷吩咐摆膳,忙前忙后地伺候了一阵,等上了榻,才终于得了空闲,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打算如何处置甄家那位小姐?」「先押着。」 「您要不把人放了吧?」见他面色不豫,她轻轻触了触他的腰,十足的讨好意味。 「她真没冲撞到我,无非是说了几句话,您来时不也亲眼见到了吗,就好端端地站着说了两句话。姨母也在呢,您若不相信我,大可去问姨母。」思虑了半日,眼下她已经没有半分慌乱,轻轻捉过他的手,取下他手上的玉扳指,为他换上一枚新的,「毕竟是还未出阁的姑娘,您这样将人家押着,时间长了,影响不大好。」 「就说了几句话?」沈还看向手上这枚簇新的翡翠玉扳指,猜想是她今日挑的,轻嗤道,「她为何一定要同你说上几句话?」」自然是为打探我同大人的关系。」这话其实也不算撒谎,殷殷答得没有迟疑。 「是么?」他靠坐在床头,手上稍一用力,她整个人就伏在了他身上,迫不得已抬头去看他,迟疑地去抚他的眼角,轻柔而缓慢,轻声说:「大人今日好似不太高兴。」 她就这样贴在他胸膛上,得昂着头,才能勉强在两人之间隔出一段窄小的距离来。 奈何沈还不肯让她如愿,在她脑后轻扣了一下,她便不得不和他鼻尖贴鼻尖。 殷殷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闭上眼迴避,他却不肯,轻轻在她腰后拧了拧,声音仿佛浸了几分窗外的冬夜之寒:「眼睛睁开。 殷殷微屈着腿躺在他怀中,僵持半晌,殷殷受不了这钝刀割肉的折磨,只能睁眼去看他,试图打破这略显尴尬的氛围:「大人今日果然不太开心,来我这儿找不痛快来了?」「去宝宁寺那日,还同我闹那么大脾气。」美人被他单手控着,伏在他身上,额间缓缓渗出一层薄汗,他忽地笑了一下,「转头便能百般同我示好,殷殷,京师里最负盛名的戏班子的台柱,恐怕戏也不如你唱得好。」 殷殷微愕,看向他不动声色的眉眼,恍然大悟,想要问句什么,最终却只轻笑了下:「难怪大人说今日有事不能陪我,最后却在那个时间出现在了朱雀大道上。大人的这齣戏,唱得也还不错,想必大人已见过我那位恩人了吧?」「恩人?」他看向她美目里的浅笑,动作缓了一拍,「自然是见了。」 「大人把人如何了?」她抬手去触他的喉结,手顿在那处,不再动作。 「没如何,既然帮你只是顺便,私心是为了你姨母,与我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我自然没有同他计较的必要。」他没有阻止她不安分的动作,任由她将手指覆在脖子上,感受着他喉腔间的起伏与震动,「这答案满不满意?」殷殷自然惊喜,想要撑起身子去看他,被他扣着腰压回去。 她的腰韧性极好,眼下脚背绷紧,只剩拇指蜷曲着点在他小腿上,整副身子几乎都压在腰与指尖两处,以支撑着身体的重量,但她却从容轻松,半分没觉得不适。 「您既然如此大度,那能不能对甄小姐也大度一回?」「甄小姐?」他左手扣着她的后背,将她带得离自己更近一些,在她耳边说,「不知道我眼前这位甄小姐,能不能对我也大度一回,说上一回实话?」他几乎瞬间感受到了她身子的僵硬,连嵴骨都似乎变得硌手了起来。 第90页 他贴着她的鼻尖,极轻地笑了一下:「嗯?甄小姐。」 殷殷几乎瞬间溃败,想立刻从他身上下来,却动弹不得,不得不直面他的质问。 「甄太师府的四小姐,父亲享誉京师,素来称一句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最有甄太师风范,他的女儿不识字?不习琴?」他将怀中人拥得更紧了些,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声音却始终温和,「四姑娘,骗了我这么久,真不打算给我个交代?」她试图轻轻摇头恢復神志,却被逼着只能紧贴在他身上,若一动作便要撞上他的下颌。 「真不打算说?」他似也含了几分无奈,最后让了一步,「那我来问,你来答。 「殷殷恐怕不是甄家这一代取名的风格,闺名是什么?」殷殷半分说不出口,百年书香世家出了她这样一个后人,白日里她已被甄约兜头骂得尊严全无,若他不知道这层身份,她尚还有一层出身卑贱恬不知耻的遮羞布,可他知道了,她又要如何才能劝说自个儿,没关系,不过是为境遇所迫。 她的的确确令家[门]蒙羞,为活命而辱气节,尽管j层云劝她看开,她也试图这样宽慰过自己,如今已比先前好上太多,但夜间入梦,一对上母亲那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她又何尝能当作无事发生? 她不肯说话,他便细緻耐心地捏着她腰上的软肉,很少的一点,他捏得艰难,后来便用那枚簇新的玉扳指一路划过,在她后腰上留下一条浅淡的红痕。 「单名奚』字。」她终于受不了这样的煎熬,闭目答道。 「甄奚?」他咂摸了一下这两字,忽然笑说,「四姑娘,咱们以前见过的。」 殷殷愕然睁眼:「在哪里?」「你们家的书斋。」 甄家百年书香世家,向来广结善缘,三房不愿入朝为官,开设书斋教授贫寒子弟念书,但因治学厉害,每三年春闱高中者都不少,故而后来不少言员富户的子女也会进求舍书斋求学,甄家也来者不拒,只道桃李满天下亦是与人为善。 他神色淡淡,说起旧事也无甚情绪:「别想太多,见过一两次而已,你那会儿也就五六岁吧,大概就这么高一点儿。」 他随手在榻沿比划了一下,粉妆玉琢的一个小姑娘,被感情甚笃的父母亲百般宠爱着长大,养在蜜罐里不知人间疾苦,母亲从没露过面,她却常来找父亲,时常在书斋里趾高气扬地呵斥学生帮她摘果子、追野猫、逗鸟雀、修琴弦,一不如意或受委屈便要去找她父亲告状。 时人尊师重道,何况甄先生高风亮节,连束脩都不肯收,人更敬之。 那时求舍书斋的学生,不管是显贵子弟,还是寒门士子,出于对甄先生的敬重,谁敢得罪这个不讲道理的刁蛮女娃。 他没忍住一笑,他那时隔着远远瞧见过一次,没放在心上,谁料后来竟亲自碰上过一回,小丫头想爬上树去摘桃子,奈何个头够不上,伺候的人也不知跑哪儿逗猫遛狗去了,一个人急得在桃树下直跺脚,他恰巧路过,被她耀武扬威地支使着当了一回脚凳,送她上树。 好不容易把她伺候满意了,下树后见他放在一侧的桐木琴,还颐指气使地让他给她弹了一遍她正在学的曲子,等她满意了,才终于肯放他走,连累他回去洗了小半个时辰被她踩脏的衣物。 他嘴边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仍在思索,当年那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一朝遭逢家变,后来竟也能变成他在定州所见的那个,为活命甘愿委身侍人、压抑着脾气性子不敢发作只能委曲求全的人? 殷殷看了半日,沉默着收回目光。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的底都已被他扒了个一干二净,他还是不肯同她说上半句他的旧事,又有什么可问的呢? 「殷殷,我送你回甄家吧。」他极轻地抚过她的脸颊,「就以甄奚的名义嫁给我,好不好?」 第45章 「您肯给,我便…… 殷殷愣了一下,没听清似的抬头看他,问他:「什么?」 「上回同你说过的,我娶你,好不好?」 殷殷没有立即出声。 小巧的耳垂上空空荡荡,沈还轻轻拽了一下,好脾气地再问了一次:「好不好?」 殷殷依然沉默。 「上回你非说我在哄你,但我没有。」他拿手去绘她的眉眼,「我说真的,殷殷。」 「那您是告知我一声呢?还是想问我的意见?」 手指顿在她鼻尖上,他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您若只是通知我一声呢,那我自然没有办法拒绝。」殷殷凑上来,轻轻在他侧颊上落下一吻,「如果您真想问我的意思,那我们能不能……就到此结束?往后……」 殷殷话未说完,沈还显然已经动怒:「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她答得坦然又平静,甚至还冲他轻轻笑了一下,「所以我问了您前提嘛,若您是真心想问我的意思,我的答案就是这个。往后,您娶位出身好教养好配得上您的好姑娘,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就不要再将目光放在外头这些不起眼的莺燕上了,也别惹人家姑娘伤心。」 他向来动怒也不会太明显,只能从他轻微的表情中去辨他的情绪,殷殷从他紧抿着的唇中明白过来他此刻的愤怒,却没办法回头,只能接道:「大人若不能接受这个答案,我自然也无法拒绝您的,选择的权利在您。」 第91页 沈还冷笑了一声。 他是真的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先前怕东怕西,闹出那一大堆事端来,眼下最能令她安心的东西他都全数捧到她跟前了,她又摆出这副姿态来做什么? 他是真的想弥补她,当日京郊那一齣好戏因牵涉太广,闹得沸沸扬扬,京中谁人不知? 他想过随便为她安排一个尚算过得去的身份,但凭空捏造一个身份出来,恐怕精明人都难免将此与当日之事联繫起来。旁人的评价他不在意,但往后同他成了亲,她不可避免地要与京中各命妇打交道,他不愿她在背后被人闲话。 但若是甄家四女这个一直以来便存在的人物,甚至还能借圣上的面子,将由头往抚恤帝师后人上头掰,谁还会往那上头去想? 眼下,她又来这齣,又是想闹什么? 「殷殷,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的。」殷殷探手去解他的中衣,手指顺着他温热的胸膛划下,极有暗示性地停下,同他说,「阿昏最后一回?好聚好散?」 沈还捉住她的手往下一按,声音沉了三分:「殷殷,我连这都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您要听真话?」 她偏头看他,见他点头,笑着说:「那我就直说了,您肯给,我便只能摇尾乞怜地接着么?」 他推开她,殷殷跌落在绵软的锦被上,侧头来看他,瞧见他起身穿衣,柔声道:「夜深了,大人慢走。」 沈还束好玉带,行至地屏前,脚步刻意慢了两拍,耳畔传来她一如既往的软嚅的声音,却不是他想听到的话:「往后大人便不来了吧?」 他拂袖而去。 大门「吱呀」一声阖上,殷殷神思清明,起身披上一件披风,站至廊下,抱臂看向沉沉月色。 - 沈还小半月没再踏足过待霜园,但禁足令却没解,殷殷仍旧出不去,便也安安心心地待着,安安心心地关注张蕴和的病情。好在照料得当,张蕴和的病如今几乎已经要被根治,令殷殷喜色难掩。 邱平入夜之后特地过来回禀,说甄家四处托人,想同沈还叙上一轮话。 「甄家?来做什么?」 「大人忘了?甄家五小姐还在咱们这儿押着呢。」 沈还摆手道:「还真忘了。」 「那见还是不见?还是把人放了?」 沈还略想了一想,说:「明日再说。」 第二日下值前,他亲去牢室看甄约。 甄约见他,略一思索,规矩地跪拜下去,磕头道:「大人放过我吧,往后甄家万不敢再将主意打到您头上了。」 「行。」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倒令甄约颇有些意想不到,原以为他将自个儿关了这般久,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孰知看这反应,根本就没有别的意图。 「一个条件。」 「您请讲。」 「这些时日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许提。」 甄约自然应下,她当然不敢提,何用他提醒。 「包括你四姐的身份和下落。」 甄约怔愣,没有立即作答,他寒声道:「若叫我知道这事走漏了风声,我能让你从朱雀大道上消失十天半月,也能叫你就此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甄约愣了足足半盏茶功夫,才连连点头:「大人放心。四姐姐自七八岁起便甚少出门,京中熟知之人甚少,除了自家人外,大人不必担心暴露。」 见他不出声,甄约又举起单手发誓:「我定然将这事烂在肚子里,连爹娘也不会吐露一个字,请沈大人放心。若有违此誓……」 沈还打断她,吩咐邱平:「送她回去,别声张。」 邱平将人带走,他回到正堂再坐了片刻,起身望向窗户上沾染的一层细密的雾气,忽地觉得周身发寒。 原来凛冬已至。 他枯站了半晌,正欲打道回府,余光忽地瞥见手上的这枚玉扳指。 似乎相识以来,一直便是他在送她礼物,事无巨细一应俱全。 她赠他东西,这还是头一遭。 他将那玉扳指转了两圈,眼神落在庭中枯树上,手指却已将其上的纹路抚过数十遍。 他再去了一次待霜园。 殷殷已经搬进了内院。 他立在中庭里,看向漆黑一片的外院,自嘲地笑了笑。 想走的时候,她真是从来都生怕不够决绝。 时辰已晚,二门已经落钥,小厮上前叩门,门上的婆子骂骂咧咧地起来查看情况,骂是哪个不长眼睛的这个时辰来讨骂,忽地从门缝中看清沈还那张脸,吓得一哆嗦,口中浑话自然卡在了喉中,忙不迭地取下门栓,让开道请他往内走:「大人怎这么晚过来?」 沈还自个儿接过小厮手中的六角提灯往里去,婆子欲要锁门,沈还说不必,让她先去休息,婆子只好将这任务交代给候在门外的小厮。 殷殷果然还是搬进了绿心洲,四面环水的一处小院子,远不如外边宽敞,唯独胜在水上视野开阔,但冬日里却也寒凉沁人。 沈还沿着弯弯绕绕的曲桥走进去,里头灯火已歇,他便立在窗下,轻轻叩了下窗。 「睡了么?」 殷殷没料到他会过来,隔了一阵才出声应道:「还没。」 她起身披上一件氅衣,向着那豆灯火走去,支摘窗隙开一条缝,她清清冷冷的声音随着风声传出来:「先前不是说过,大人往后不再来了么?您的物件都给您留在外院里了,您遣人来搬即可。」 第92页 他很好耐性地等她把话说完,才问:「怎么?如今我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了?」 窗外风雨大作,寒凉的风顺着窗户缝隙渗进来,顷刻间便将室内的暖意搅散得荡然无存。 殷殷想了想还是说:「您等等。」 小苔早已被惊醒,掌好灯候着她,殷殷自行接过提灯,吩咐道:「去唤人搬张桌椅来。」 她说完迳自推门往外走,沈还立在窗下望过来,不解其意。 她请他往廊桥上走,笑说:「刚搬进新地方,怕招待不周,替您煮杯茶吧。」 若是旧居,便还肯让他进去,而今新地方,却已不想沾染上一丝他的气息了。 他嘴角的笑意逐渐冷下来。 他从来不是个喜欢勉强的人,唯一一回破了例,也就是当初非要把她擒回来。 但在此刻,他却真的生了不要执意勉强的想法。 桌椅摆至廊桥下,殷殷请他落座:「听听风声雨声,不也别有意趣么?」 纤纤素手拨弄着茶具,殷殷微微俯身去查看火势,兜帽上滚边儿的狐狸毛随着夜风上下翻飞,将她一张脸衬得愈发素净与小巧。 沈还看了半晌,顺从地掀袍落座,决定再给她这一盏茶的时间,也给彼此最后一盏茶的时间。 清泉水逐渐煮沸,「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殷殷在这样的杂声中开口:「大人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 沈还把玩着她特地寻出来的那只碧玉斗,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沉声开口:「上回的话,你真的想好了?」 执帕的手顿住,殷殷抬眸看向他,英挺的鼻,一双不笑时令人觉着冷漠、含笑时却又惯叫人觉得多情的眼,意味难辨地笑了一下:「当日便说得很明白了,不是吗?」 说完这话,她拿帕子去垫着壶把儿,将壶从火炉上取下,轻轻注入茶壶,茶叶被沸水滋润,芽叶逐渐舒展开来,发出「滋滋」的轻响。 「为什么?你若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我便放你走。」 时隔半月,他才终于从当日的震怒中平息过来,可以称得上心平气和地问上这一句话。 殷殷将第一道茶水倒进盥盂中,又注了第二回 水。 滚水在杯壁上来回碰撞,清脆作响,殷殷淡淡一笑:「当日您问过了,我也答过了。答案其实就是那个,只是大人不肯相信,那我再重复一遍。」 廊桥外风声乍起,颳得雨落青瓦,斜飞入檐下。 青衫微湿,周身也被这寒凉的雨浸得冰凉。 沈还就这样听到了她不带分毫犹豫的声音:「大人愿意给,但我不想要。」 第46章 「大人,往后还…… 气氛瞬间冷到冰点,殷殷看向他握在碧玉斗上的手指,怀疑他下一瞬就会将其捏碎,令其尸骨无存。 可他没有,他只是将杯子递过来,等着她为他点茶。 他的涵养与气量素来超出她想像,殷殷略微诧异一会儿,也就接受了他这份平静。 茶水入喉,沈还终于觉得体温回暖一些,他拿着茶杯沉默了许久,才说:「嫁给我有什么不好么?先前的烦心事全都会自此消失,你母亲也能安心,不必愁绪满怀。往后搬进我的府邸,这宅子仍留给你,也不会有你当日担心的那些事,若当真不放心,这宅子仍可做你日后的安身之所,无非是换个地方与身份过日子,有什么值得非要这样和我划清界限的理由?」 「大人讲起大道理来,向来条条是道,我总没办法辩驳您。」 她执杯的手素净得宛若银盘月,白皙得令人觉得晃眼。 「还是说,跟在我身边这些时日,你真的只有委屈,没有半分开心?」 殷殷捧着那只鱼在藻纹的茶杯,半晌也没能将茶水餵进嘴中。 委屈么?其实称不上,毕竟是她主动借他脱困,各取所需,她一开始的目的何谈不是利用他? 不开心么?其实也称不上,当日在船上,丁层云劝她的那一番话,后来那半年里她曾反覆回想过数次,令她终于能坦然地正视他们这段关系,其实如果不是对母亲的负罪感太重,男欢女爱,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很难说,是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他这样一个人沉沦,但他这个人,相处深了,恐怕很难不生出一丝迷恋与依赖来。 可贪婪才是人的常态,有了粟麦想粳米,得了温饱图富贵,知足常乐总是一句没什么分量的自欺欺人的话。 她从来自诩清醒,却也在这事上堪不破。 她避而不答,声音也确似冷如天上月:「大人您觉得呢?」 「真的不开心?」他再问了一遍。 殷殷没出声,如果患得患失也算开心的话,那这答案倒毫无疑问也算是肯定的了。 他将那杯茶一饮而尽,半分没有品茶的姿态,倒像是以苦茶排解心绪。 「过来。」他沖她招手。 殷殷迟疑,却在看清他嘴角哪一丝浅笑时溃败,乖乖起身走到他跟前。 他将她揽坐到膝上,头枕在她肩上,闻着她身上清浅的香味,贪恋地多吸了口气。 环着她手臂的手冰凉得骇人,殷殷忙要起身:「大人冷得这样厉害,我叫人去给您添件衣服吧。」 「别出声。」 他将她的身子箍得更紧了些,声音低到仿佛在耳语:「最后一晚,让我抱抱。」 第93页 殷殷几乎要从他这话里听出一分堪称病态的迷恋。 她置身于风雨之外,却又坐在漫天栈香中,鼻尖只萦绕着浅淡的辛苦味。 后半夜灯油烧尽,他俩便在黑暗中坐了半夜。 廊桥之外风雨盛极,枕着一夜风雨,他便也将她拥了一整夜。 将尽卯时,身后的人微微动作,殷殷问他:「大人要去上朝了?」 「嗯。」 殷殷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他的腿早已因寒冷和负重而麻木到失了知觉,缓了好一阵,才起身,轻轻抚过她的侧颊,冰凉的玉扳指在她的颧骨上轻轻硌了一下,笑着嘱咐:「回去好生歇会儿,我等会儿叫人来搬东西。往后把这儿当家,安生住着,我的人会撤走,进出自由。僕役你使着就是,我不会再过来了,不必担心。」 受了一夜寒,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得可怕。 他说完转身便走,踏进寒凉的风雨之中。 「大人。」 他顿住脚步,听她柔声道:「往后还请珍重。」 他提脚迈进溶溶夜色之中,连背影都看不真切。 - 在室外冻了整整一夜,殷殷被他护在怀中,以身子暖着,倒还好,沈还却结结实实地病了一阵,告病的时间长得令邱平都讶异不已。 家中清净,沈还养病时心内愈发平静下来,偶尔会想她,但也兑现诺言,一次都未曾踏足过待霜园,只是在屋内的清供再次换为红梅的时候,没来由地想起了当日致青园中的那一枝春日红梅。 邱平带着待霜园的门子过来回话,那门子战战兢兢,埋头不敢看他,只说:「姑娘离京了,让来给大人送件东西,说幸得大人照顾,无以为报,实感惭愧,无颜再见大人,往后一别两宽,还请大人珍重。」 邱平将他手中之物接过来,沈还没有动作,他僭越地打开来看了一眼,是待霜园的房契。 他迟疑了下,问门子:「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 「要追么大人?」想到那三个多月的风餐露宿,邱平隐有担忧。 「不必了。」 她敢当场就遣人来送,不就预料到了他不会去追了么。 邱平挥退门子,自个儿也告退,沈还单手撑在案上,揉了半日太阳穴,起身披上氅衣,等再回神时,人已到了城门。 隔着四五尺的距离,他注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苦笑了一下。 枯站了半晌,正欲打道回府,刚转过身,就听见一个声音唤道:「大人。」 他几乎幻听,以为是她回来,但她这个人,冷心冷情起来的时候,其实比他还要可怕,又怎会再回头? 那人又唤了一声,他回过头,见是作小厮打扮的甄约。 她解释道:「来送四姐姐。刚见您恍惚,故冒昧出言,大人可还好?」 沈还摆手,抬脚没入人群中。 甄约站在原地,半日没有动作。 - 冬月底,南边儿因课税起了一阵暴乱,圣上遣沈还去处置。 出城时路过待霜园,沈还几乎没有思考,身子先于意识一步勒停了马,等下马站在门前,才忽地反应过来,人都走了,他来做什么? 邱平先一步替他叩了门,他站了须臾,抬脚迈上台阶。 外院被他叫人搬得干干净净,他往垂花门内走去,行至廊桥上,当晚那只煮茶用的小火炉仍在原处,甚至桌椅、茶具也原封不动。 推门进绿心洲,一一行过每间屋子,金银器物她仍旧未带走半分。 在这一场情缘里,除了一开始,令她主动靠近他的那个原因,后来她还真再没贪图过他给的与能给的半分好处。 他默了片刻,正准备走,余光忽地瞥见一旁的书架,脚步略顿了一顿。 先前在他面前有所保留,是以她从未在他跟前看过书,他今日倒生了几分好奇,甄先生的女儿,读的书该是怎样的? 他走近两步,忽地顿住,《伤寒论》、《食疗本草》与其他不知名的海上方的集录,当日他问过她,她说不通医理,如今想来的确也未骗他,她母亲的病症,怎会是随便读几本医书便能治好的? 但她这样孝顺,想来也不是未曾试过便全然放弃。 他取下那几本集录,仔细阅过一遍,覆在书页边缘的手指再难往下翻动一页,都是治疗惧寒之症的海上方,里边儿密密麻麻地做满了批註和可靠程度,还夹了纸笺做书籤,纸笺上书着年月,最后一次,停在十月二十。 那天……他费了很大的劲回想,才想起来是去宝宁寺的那一日。他告诉她,他要成亲了。 他说要娶她,她却只当是在哄她。 他在原地站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邱平进来寻他时,他仍拿着那本集录,弯刀拿弓尚且稳如磐石的手,在轻微发颤。 邱平不敢打扰,只能候在一侧,等日上三竿,他才终于回神,吩咐道:「整队回营,明日再出发。」 邱平应下,正要离开,忽听他道:「把甄家五小姐请过来,我在这儿等。」 - 自打上次莫名其妙失踪小半个月后,甄家几乎将甄约禁足,上次来送殷殷,还是费了不少力气银钱买通上下才能混出来,但对邱平而言,这却几乎不是个事儿,不到一个时辰便将甄约带了过来。 甄约一见沈还,下意识地就想跪拜,沈还抬手阻她:「甄小姐请。」 第94页 甄约受宠若惊,心有余悸地坐下,丫鬟上前奉茶,她犹豫了片刻才敢捧杯。 「我也不和甄小姐客套了,开门见山,你四姐去哪儿了?」 甄约沉默。 他也不急,她这回连银票都没带,自然是靠的眼前之人的接济,甄约必然知道答案,他抱臂靠坐在椅上,耐心地等着她回答。 甄约犹疑半晌,开口劝道:「沈大人,这话按理我不该说,因先前的事情,我现在说这话似也有些立场欠妥。但您放心,宫中和宝宁寺那趟,确实是家中所託,您应当也能猜出缘由,但非我本意,不瞒您说,我也有属意之人。」 沈还倒没多吃惊,她两次都点到即止,并未过分,想来心中仍有顾忌。 但他并不关心这个,他只想要答案。 见他不接话,甄约声音放低:「如今的甄家在沈大人眼里定然不入流,自然配不上您。但四姐姐毕竟也是作为甄家三房嫡女养大的,当年的甄家,祖父尚还在世,您应当也知道的,也是清贵人家。四姐姐这人,骨子里实则傲得很,您若当真不想娶她,能不能斗胆请您放过她。」 他打断她:「我自然是要娶她的。六礼俱全,明媒正娶。这答案甄小姐满意了吗?」 甄约愕然,不解道:「那四姐姐为何还要走?」 「我也不知。」 沈还眉头紧蹙,若说她对他也无心,同他在一块儿当真除了委曲求全别无他物吧,可这些方子算怎么回事?那颇为蹊跷的日期又算怎么回事? 甄约捧着那杯茶,只饮了一口便半晌没动作过,丫鬟上前试图为她添茶,被她抬手拦下,好一阵后,她抬头看他,试探道:「天下女子,要求低些的求个安稳,夫君能干护家即是上选;要求再高些的,再多求一条体贴疼人;至于更甚者,不贪恋荣华富贵,也不求权势滔天,只图一个知心交心,情投意合。我也多年未曾与四姐姐深交了,依沈大人您看,四姐姐是哪一种人呢?」 第47章 「也算让我为大…… 沈还这趟差办得快,紧赶慢赶,赶在腊月十九回京復命,将年关轮流休沐和放赏的事情安排交代完毕,临了便要动身,邱平前来送他,问他需不需要随行。 他只答:「我去办正事,你随我去做什么?」 「那大人不回京过年了?」 「应当不回了。」他拍着马背,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莫名笑了一声,连带着嘱咐也比平素柔和不少,「我告了假,年后宫中赐宴,好生盯着,别出岔子。」 邱平受宠若惊地应下,再抬眼看时,马蹄扬起尘沙,眨眼间已消失不见。 沿途驿站换马,一路行至曲庆,恰逢腊月二十八。 曲庆大雪,殷殷在家中剪窗花贴纸,听闻外间响动,以为是张蕴和她们回来,赶紧迎出来帮忙拿东西。 马蹄疾驰,溅起残雪万千,生生捲起一片雪幕。雪幕的缝隙里,隐约可见马背上英挺矫健的天青色身形。 殷殷愣在原地。 骏马勒停在她跟前三尺处,沈还冲她笑笑,语气温和:「殷殷,好久不见。」 殷殷手里拿着的春燕道喜剪纸倏然落地,刺目的白上,徒添一抹鲜艷的红。 「大人怎么来了?」她笑得勉强,「不是说好,往后不復相见了么?」 「来看看你。」他翻身下马,注视着她的眼睛,语气神情无一不认真,透出一股无端的深情来。 他拾起脚下那枚窗花,递还给她。 殷殷身子僵硬得厉害,连神思也不大利索,好半天没动作,他只好又往前递了一寸:「拿好。」 殷殷木讷地接过,雪花落在卷翘的睫毛上,不由轻颤了两下,问道:「大人在哪儿下榻?」 「附近有空宅院么?」 「您一人来的?」 「特地来见你,总没有必要带闲杂人等来。」 殷殷眉头微蹙,正在思索,听他在旁玩笑道:「总不会让我在客栈过年吧?」 他一人过来,想来不想惊动地方,殷殷让他稍等,将院门锁好,才引他往西走。 小巷偏僻,并无太多人迹,沈还牵马走在她身后,缓缓问道:「这些时日,过得还好吗?」 「娘亲身子刚恢復,脚程慢,其实我们刚到没几日,也刚安顿下来。」殷殷笑笑,同他闲话起来,「今日姨母刚拉着娘亲置办年货去了,说要好生布置布置,好几年没过过一个像样的好年。」 「嗯。」他极轻地应了一声。 马蹄踏在青石板小道上,留下一串印迹,殷殷回头看去,仍觉恍然,倒退着走了几步,才问他:「年关上四卫营应当挺忙吧,大人这样撂挑子跑过来,也不怕惹恼圣上?」 「那倒无碍,圣上倒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恼我。」 殷殷停在不远处的一处宅子外,叩响院门,半晌过后,迎出来一个婆子,看见殷殷,热情道:「哟,姑娘这还是看上我们这处了?」 殷殷点头,又问:「租行吗?」 「先前不说买吗?」那婆子犹疑片刻,想着年关上反正也难以售卖,干脆点头:「行行行,租也行,赶紧的。」 态度显然没先前那么热情了,殷殷也不在意,从腰上荷包里掏出碎银,转头问沈还:「只住几日?」 沈还没正面回答,笑着问她:「买不行么?要这样俭省?」 「也不是谁都同您一样,钱财皆看不入眼的。」 第95页 她说是这么说,但还是转去拿怀中银票,递给婆子,管她要房契。 婆子没想到生意这么容易就谈成了,乐得两眼放光,忙道:「姑娘稍等。」 婆子转身进门拿房契,沈还笑着看她:「不是要精打细算?」 「从前总倚赖着大人,也算让我为大人一掷千金一回行吗?也算报您的恩了。」 「殷殷,」他沉沉地唤她,等她应声,才认真道,「你不欠我什么。从来都不欠,别这样想。」 一开始便是谈得清醒又干净的交换二字,后来也是他想强留她在身边,付出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回报罢了。 从来都只有他对不住她,哪里有反过来的这一说。 殷殷显然也听懂了,不过也没同他辩驳,只请他进门,笑着说:「您要这样想我也拦不住,但您总归对我有大恩,否则我娘亲甚至我们三人今日是否健在都还难说。就当是我做回东道主,您远道而来,应该的。」 婆子迎上来,将一早起草好的契文递给她过目,殷殷阅过,往上署名,沈还看向她落笔的手,莫名笑了一声。 殷殷知道他在笑她如今可算不装了,没太在意,双方签完字,婆子将房契送到手中,殷殷接过,约好明日将契文送去官府盖印,又问她:「僕人还在吗?」 见婆子摇头,又问:「哪里还能僱到?要求不高,能简单生火做饭,烧水洗衣就行,价钱高些也无妨。」 「姑娘诶,这不是出多少价的问题,还有两日就过年了,这年节我去哪儿给您现僱人去啊?」 殷殷还要再问,沈还阻了她:「你也别为难人家了,我自个儿倒也不至于饿死。」 殷殷沉默了一下,送走婆子,将那房契递给他,指了指西边:「那您往后那边儿去吃吧,城里最大的酒楼就在那处,过年也不打烊的。」 「好。」他应得爽快,说完又去看手中的契文,见买主写的他的名,忍俊不禁,「没想到我居然也有这一日。」 殷殷不搭理他,自行往倒座房走去,雪势颇大,沈还将马系在廊下,跟着她往后走。 殷殷自个儿开口解释道:「甄约从我爹那儿骗来的。」 「骗」这个字眼倒用得挺有意思,沈还瞭然:「她还真没敢同家里说?」 「您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人家关了半月,又把人家恐吓成那样,若不是这丫头从小也是个顶有主意的,恐怕早吓破胆了,岂还敢故意多嘴?」 「我也不是故意的,确实忘了,邱平也没提醒我。」 「忘了?」殷殷哑然失语,埋头去生火,火光跳跃,映得她脸颊微红,「您当日不还说要将我送回甄家,怎还特地恐吓她,让她不许胡说?」 「你不说不愿意吗?我总不能次次都将你绑回去吧。」 殷殷拿着柴禾的手顿住,隔着灶台与熏人的烟雾看他一眼,沉默着收回目光。 火势熄灭,殷殷被呛得直咳嗽,沈还等她平息了一阵,打趣道:「看来恐吓得还是不够,在你跟前不也胡说了许多?」 话题被岔开,殷殷果然接道:「甄约这丫头片子从小和我关系挺亲近的,她小时候没事就喜欢跑来缠着我娘给她念诗,还因为我娘对我太好而经常哇哇大哭,非要来骂我,说她才是我娘最喜欢的小辈。」 忆起幼年时的时光,她笑得恬淡:「我俩是家中姊妹中年纪相差最小的,自小便要合拍些,再加上她喜欢我娘,时常来我们院子里乱逛,对我也熟悉。那日宝宁寺初见,她应该就怀疑上我了,据她说后来跟了我不少时日,那日才在茶楼逮着机会将我拦下。」 「嗯,她的人在沁安巷徘徊了不少时日。」 「您知道?」 「若连一个女流之辈都发现不了,我手底下那帮人可以直接自刎谢罪了。」他颇觉好笑,「不过我那会儿以为她在跟踪我,想着她还真不肯死心,若那样的偶遇再来一回,我便要出手教训她了。」 他话出口,惊觉失言,赶紧闭嘴。 殷殷忽地从灶下起身:「忘打水了。」 沈还先一步去提木桶,殷殷想要阻止,他摆手让她别管:「我又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是回京日久,好日子过多了,懈怠了。」 水井就在方才进门时的夹道边儿上,并不算太远,殷殷跟出去,站在檐下看他。 他折返回来,头顶沾染不少雪花,少量顽固地不肯融化,殷殷下意识地踮脚去掸,沈还微屈着腿来就她的身高,玉手拂过发冠,惊起「叮」的一声响。 殷殷收回手,惊觉僭越,再去看他,不免有些尴尬,先一步回到屋中,蹲身去重新生火。 眉目隐在缭绕的烟雾之后,难以叫人得见,她终于又拾回了平静,仿佛方才那一剎那的悸动不曾发生,淡笑着接回方才的话题:「那丫头说,之前圣上借宫宴的名义替您选妻,她那会儿藉机围堵过您。」 沈还难得失语,好半天才「嗯」了声:「那会儿甄家怕受牵连。」 「祖母就是这样,您也大度一回,别同那丫头计较。按那丫头的性子,自己是做不出来这事的。」她顿了一顿,又说,「圣上如今还没发落甄家,是看在祖父的面子上吧?」 沈还颔首,注视着她被灶膛中的火苗烘得通红的脸蛋儿,问道:「如果当日圣上对甄家下手,你打算怎么办?」 第96页 殷殷起身,舀了一瓢水倒入锅中,清洗器具,琵琶袖垂落,她微屈左臂,单手去挽袖,沈还自然地站至她身侧,替她将广袖往上挽了三叠。 冰凉的手指浸得殷殷一惊,连方才那份不自在都顾不得,关切道:「大人怎冷得这般厉害?旧疾愈发厉害了?」 他只说无事,两只手仍旧伸着,殷殷也不好忸怩,换成右手,他动作轻柔地替她将袖子挽好,退开一步。 她也不好再问,只能转而回答他方才的问题:「当年的事,您多少查到了些吧。其实我父母真的挺恩爱的,当年大伯遭难,的确是大罪,没有冤屈,若罪名确凿,会连累甄家满门。主审官是薛相心腹,我父亲素来担一个玉面郎君的称号,又只有我娘亲一人,名声颇佳,那位主审官的女儿是望门寡,多番挑选后大抵觉得我爹还算个好男人,膝下又只有我一个女儿,好拿捏也没有负累,便打起了我爹的主意。」 她刷完锅,换成清水烧着,才继续道:「但提了一个要求,要我爹休妻,我爹不从。一大家子的性命都系在他身上,祖母与堂叔堂婶们轮番相劝,母亲看不得他日日煎熬,自请下堂,但外祖父母早已亡故,无依无靠,只好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带我走,二是归还嫁妆。大家都不同意第一点,连我爹也不肯,但我娘坚持,觉得能以一大家子性命逼迫我爹如此行事的人,日后势必也不可能好好待我,要回嫁妆已可保得我一生顺遂,带我走应当是更好的出路,最后还是据理力争逼得他们松口。」 沈还安安静静地听完她这一长串往事,最后什么也没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隔着将近六年光阴,宽慰的话着实太无力。 她利落地端着铜盆与帕子往后院去,一出二进的院子,并不算多宽敞,但住他一人显然已绰绰有余了。 她边擦拭着家具上的灰尘,边接道:「后来的事您应当都知道了。您在定州也见过我那副睚眦必报的样子,知道我不是个多么大度的人,当日在定州我便瞧过那簿子了,但我没有声张,也没有同我娘提起。我总觉得,甄家没有一个人无辜,人人都是帮凶,不然我娘怎会病了这些年,郁郁寡欢,连性命都朝不保夕……我爹其实也不无辜,哪怕是被迫。我知道他是真的很爱我娘……但我有时候说不好,当初他不肯让我娘将我带走,到底是真捨不得我,还是想用我拴住我娘,让我娘不能决然地离开。」 沈还怔愣,眉头微蹙。 「不过我当时多留意了几眼,觉得应当不会是大罪,倘若真不幸落到秋后问斩或者流放的地步,」她极轻地笑了下,「那些时日我有拜託丁尚书的人打听消息,若当真如此,我可能会恬不知耻地主动露面,来讨您欢心,求您救救我爹吧。毕竟我也没怨他到那程度,我娘更捨不得。」 沈还轻嗤:「看来我当初应该劝说圣上,不要放过甄家?」 殷殷收拾好房间,将铜盆端出屋外,泼进庭院中,积雪遇上热水,「滋滋」地冒了一阵烟,塌陷下去一块,露出原本的铺地碎石来。 「都是天意不是?」 沈还颔首。 「您先歇着,」她将琵琶袖抻平整,「我去替您买床褥被子。」 「在哪儿?」 「西边儿不远有集市,酒楼也在那附近。」她说完又道,「您歇着吧,我自己去就行。」 张蕴和她们在置办年货不说,她们打算落叶归根在此长居,被街坊四邻看到与他同行终归不好。他猜出她的顾虑,淡声道:「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去就行。」 殷殷有些犹疑,他登高位多年,她很难预料,他到底有多少年没有亲自做过这些琐事了。 他却坚持:「你先回吧。」 殷殷迟疑片刻,还是道:「好。那我就先回了,大人刚来,想必也饿了,可以顺带吃些东西。」 他送她出来,殷殷迈出门口,忽听他唤道:「殷殷。」 她心一剎间紧了一下,没有回头,背对着他,问他:「大人还有事?」 「我不过放不下,过来看上一眼,隔些时日也就走了。你别想太多,也别有负担,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第48章 「放心跳吧。」…… 三十晚上,外头爆竹噼啪之声不绝于耳,沈还立在廊下看茫茫飞雪,有一瞬的恍惚。 一年之前的年关,他尚还在清洗手上的鲜血,哪有这样的心思纠缠于这些儿女情长。 今日却切切实实地千里奔波,只为了来看她一眼。 换到过往,这事恐怕说出来,连他自个儿都不会相信。 爆竹之声的空隙里,「笃笃」的叩门声传进来,他微怔须臾,快步行到外院去开门。 殷殷立在门口,臂弯上挎着一个红木缠枝莲纹的食盒,跺着脚直搓冻红的双手。 「怎么过来了?」 殷殷进门,忙将门栓落上,才往里走:「您大老远过来,也不能让您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岁不是?」 沈还略顿了顿,原本想说他没有守岁的习惯,话到口边却咽了回去,只「嗯」了声。 殷殷冻得厉害,进后院将食盒往桌上一放,忙问他:「炭火呢?」 「……没买。」 殷殷哑然,就这还好意思说自个儿不是四体不勤。 沈还看出她的反应,颇有些尴尬,捉过她的手,想替她暖暖,殷殷却被冰得一缩:「大人怎冻成这样?」 第97页 「我觉得还好。」他抬脚往外走去,「那我去买些炭回来。」 殷殷拉住他:「这个时辰了,谁家店铺还开着?你可省省吧,我去烧点柴禾过来。」 她头一回这样你啊我啊的,再自然不过地抱怨着家常小事,令他心里添了一层熨帖,坦然地受了她这不满。 殷殷到后头环视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器具,随手拿了个铜盆往地上一放,利落生火,等火势燃起来后,往里边儿放了几块粗壮的木柴,拿帕子垫着铜盆边缘回到院中。 浓烟阵阵,熏得沈还面色突变,殷殷忍俊不禁,想了想,把那铜盆放到廊下:「房梁若燻黑了就算了,反正您也住不了多久。」 沈还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也就由她,自行搬了张矮几往旁边一放。殷殷去净完手回来,随他在桌旁落座,打开食盒,里头是一碟碧玉饺,个头饱满,光看一眼便觉面皮细嫩,肉馅儿鲜美,她将瓷白小碟取出,放至他面前,又递给他一双竹筷。 沈还接过来,尝了一口,肉香四溢,在口舌之间打着转儿,齿颊留香。 知道是她亲手做的,他很给面子地夹了第二筷。 他素来食慾不高,殷殷见状莞尔,将杌子往火堆前搬了一些,将裙裾抻开烤着。 「怎么湿了?」 「娘亲和姨母在守岁呢,我託辞说身子不舒服先睡了,让小苔帮忙放风,从后头翻i墙出来的,墙头有些积雪。」 她说得坦然,沈还却差点被这口饺子噎住,他本也没想过她会来,更没想到她居然敢在她母亲眼皮底下做这事。 寒风四起,青烟被吹得四散,他被熏得双眼微闭,后仰着身子躲避。 殷殷吃了笑了一阵,说:「我跟您换个位置吧。」 「不用。」沈还说完,强自镇定地接着吃饺子。 殷殷也不说话,睁大眼睛去看空中焰火。寒风四起,院中光秃秃的槐树四下摇曳,落下一帘雪幕,却透着莫名的暖意。 沈还放筷,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株槐树,不解道:「怎么?」 她沖他一笑,颇为不怀好意:「我想上树。」 沈还微哂:「冰天雪地的,上树做什么?」 她起身站至这棵瘦骨嶙峋的树下,仰头去看漆黑而冰冷的夜空,以及时不时划破长空的焰火。 一只大手从身后揽住了她的腰,没费什么力,轻松将她带上了树。 她单脚踩在树干缝隙里,背靠着一枝不算粗壮的树枝,她打量了对面树枝上的沈还一眼,忽视了这和他算是比较亲密的距离,仰头去看漫天焰火。 树上视野极好,既能看清天幕上的色彩斑斓,也能看清方才被院墙所遮挡住的,地上欢声笑语的人们。 她笑得恬淡,尔后嘴角却不自知地耷拉了下来。 子时钟声敲响,新年如期而至。 沈还探手替她拂落髮髻上的一片雪花,注视着她的眼,片刻也不捨得挪开。 「殷殷,我们也算在一起走过一年了。」 「是么?」 她忽然伸手抵住他的胸膛,寒凉之意顺着指尖传过来,几乎令他立时打了个寒战。 他不解地看向她,她却忽然用力一推,瘦弱的树枝受力倾颓,沈还往后仰倒,并没有躲避,结结实实地摔到了积雪地里,激起一摊飞雪。 雪沫子溅了几片到殷殷脸上,冻得她瑟缩了一下。 沈还也不起身,就这样仰躺在地上笑着看她,提醒道:「小心。」 殷殷仰头看了眼天幕,才埋首看向他,眼睫颤得厉害,声音也被冻得轻颤:「年也过完了,大人该回京了。」 「也不至于这会儿就要赶我走?」 「大人尽快启程吧,雪若再继续下,官道恐怕难行。」她顿了顿,接道,「我不会跟您走的,大人在此继续耗下去,无任何意义。」 「殷殷,」他的声音轻得似要被远处的爆竹声盖住,「我没逼你,但你也没有道理逼我走是不是?做人不能这样不公。」 殷殷没再出声。 他也不再说话,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仰头看她。 许久,有温热的水滴落在他手背上,激得他将要冻僵的身子都颤慄了下。 他凝神看去,她梨花带雨,隔得太远,看不清眼底是否如往常一般水雾氤氲。 见他看上来,她吸了吸鼻子,含了哭腔道:「我下不来。」 他几乎是瞬间想起幼时的她,也是这样,困在桃树上下不来,还不肯将摘下的鲜桃先给他,只能这样握着树干,趾高气扬地凶他:「快点,抱我下来!」 他能记到现在,无非是因为当初从来没见过这么无礼的女娃,后来这么多年,也再没见过第二个。 他哂然一笑,沖她张开双臂:「敢不敢跳?」 殷殷自然不敢,且不说他眼下这姿势到底能不能接住她,她也不敢真往他身上跳,怕砸坏了邱平来找她算帐,她也招架不起。 他却只是这样伸着双臂,淡笑着看她。 身子冻得哆嗦,由不得她矫情,脚下忽地一滑,她赶紧抓住一旁滑腻的树枝才勉强止住去势,但脚跟发软,容不得她再继续僵持,她忽然唤了一声:「沈还。」 树下的人怔愣了足足一弹指,才应了声「嗯」。 「我要跳了,你接好啊。」 他笑得温和:「放心跳吧。」 第98页 她闭上眼,僵硬地凌空跃下,整个人直直栽下来,大掌扣住她的细腰,强硬地阻了她下跌的力道,她小腿先落地,尔后上身跌落在他身上,鼻尖几乎都要触在一起。 虽然受冻,但仍然绯红的两片唇瓣就近在咫尺之距,记忆中那样柔软的触感几乎要令他把持不住,但他只是泰然自若地移开眼,笑着替她擦了擦眼泪,说:「这不没事么?翻i墙都行,下个树却值得哭上一哭?」 她哭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只是觉得,他何必这样?比她好的有大把,不像她这样忸怩,肯好生过日子的,也有大把,他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赶到这里来。 殷殷想说句什么,但搭在她腰上的手却寒凉得浸人,令她将到嘴边的话都忘了个一干二净,赶紧从他身上起来:「大人赶紧起来,您都冻成这样了,也不知道顾惜自个儿。」 沈还懒懒散散地沖他伸出一只手,她被这流氓行径气到,在他脚底轻轻踹了一下,转身走迴廊下烤火。 沈还失笑,自个儿从地上起身,却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顿了片刻。 他反手在嵴柱上硌了一下,仿佛要将那枚玉扳指都按入嵴柱,才终于觉着身子不那么僵硬。 殷殷凝神细看着他的动作,眉头蹙得厉害,询问的话还没出口,沈还就问她:「我送你回去?」 见她不应声,他又补道:「这个时辰,总不必怕人撞见。」 殷殷点头,两人没走巷道,反而沿着人迹罕至的河道边缘往上走。 石板路覆雪,滑得厉害,好在家家户户门前都悬着大红灯笼,照得路面明亮,两人走得格外的慢,不长的一段路,走了两刻才走到。 后院墙角放着一把木梯,殷殷利落地将其竖起来,沈还帮她稳着平衡,她利落地攀援上去,坐在墙头取梯子。 沈还将梯子递给她,她换到墙内,同他告别:「大人回吧。往后……」 她话未说完,他似是知道她又要说什么,先一步打断她:「初七晚上,能不能来我那儿一趟?」 她的生辰。 殷殷眼神飘忽了两下,没有应声。 「门给你留着,你若不愿来,也就罢了,不必勉强。」 青衫后背早已被雪地湿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光看着便令人觉得寒凉。 「大人先回吧。」 「等你进去我再走。」 殷殷抿唇,沖他摆手示意,消失在了院墙后。 等一墙之隔的内院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停,他才重新提脚往回走。 灯笼高照,阖家团圆,他一人沿着渺无人迹的河道往下走,唯有不知停留的流水作伴。 第49章 「小寿星,又翻…… 初七当晚,沈还等到亥时,仍旧无人来访。 未到吐新芽的时节,院中这棵上了年头的槐树,仍旧光秃秃的。前几日晚间的摺痕也已变得黝黑,再看不出是新伤。 大门在此刻「吱呀」一声打开,细碎的步子沿着中庭踏雪进来。 殷殷抬手去解斗篷,抖落一身雪粒子,埋怨道:「前几日明明雪停了,昨儿夜里又开始没个消停,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放晴。」 腮帮子微鼓,彰示着她的气愤,沈还微哂:「小寿星,又翻墙出来的?」 「对啊。」殷殷将斗篷往雕栏上一搭,问他,「大人非要我过来,有何贵干?」 「我也说了,凭你自愿。」 殷殷哑然,她还不知他的性子么,她若不来,他恐怕又要等上整整一晚。 她近来明显感觉到,他的旧疾恐怕復发了,时常冻得厉害,也不知缘由是不是待霜园那一晚。若再叫他等上一晚,她恐怕良心上难以饶恕自个儿。 怕她误会这话,他又补道:「不过你肯来,我自然开心。」 殷殷往里走去,明间里破天荒地设着膳桌,桌下炭火烧得正旺,沈还让她先坐:「我去后头一趟,你等会儿。」 殷殷等了半刻,没忍住跟过去看情况。 灶膛内红彤彤一片,灶上白汽瀰漫,他挽袖挑面,细緻地撒上一把葱花。 殷殷鼻尖蓦地一酸。 他抬头看来,殷殷沖他笑笑:「要不要帮忙?」 「那把食盒提过去?」 殷殷点头,进屋提着两个食盒就熘,回前头摆膳。 很难说,为何看到这样一个男人,为自个儿洗手作羹汤,竟然会有这样的反应。 很精緻的四道小菜,一碗小莲蓬汤更是震惊了她。 沈还端着面碗走进来,很曲庆风味的一碗阳春面,毫无矫饰,但芳香四溢,诱得殷殷不由自主地坐下来。 沈还递筷给她:「尝尝。菜不是我做的。」 「知道。」 都不说厨艺问题,光是这时节能去哪儿买莲蓬也是个问题,这道不是莲蓬而味胜莲蓬的汤菜,恐怕已足够让酒楼绞尽脑汁准备上许久了。 酒也是荷花酿,沈还为她斟一杯清酒,解释道:「殷殷,春秋与冬我们都在一起过了,独独夏日,常觉遗憾。」 「在家里吃过了,就少吃些。」 殷殷「嗯」了一声,但还是断断续续地将那碗清淡爽口的寿面吃了个干净。 沈还略动了几筷,便停下来看着她吃。 殷殷偶尔被他盯得不自然,抬头去看他,便能瞧见他那一双惯叫人觉得多情的桃花眼。 酒过三巡,殷殷微醺,犹疑半晌,还是问道:「大人不已经答应往后不再往来了么?如今这样算怎么回事?您早晚还是要回京的,总不能在这里守我一辈子。」 第99页 「殷殷,你怎么知道不能呢?」 殷殷执着酒杯,抬头去看他,看见他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知他带了几分玩笑的意味,沉甸甸的心才松快了些,也就顺着他的话道:「就像当初,若我娘的病不那么耽误不得,我多熬上一年半载,我也不会在医馆遇上邱长随了不是?」 「殷殷。」 「嗯?」她双眼迷离,神思涣散地去看他。 「你完全可以自信一点,你再待上一年再现身,等着你的确实不可能是邱平,但我的人,依然会候着你的大驾的。」 酒杯倾倒,酒液倒入空空的面碗之中,飞溅起来几滴,溅入眼睛,殷殷连忙将杯子搁下,拿手帕去擦。 揉得眼眶通红,才终于将不适之感消除殆尽。 他就这样认真地看着她,接着往下说:「我的确不能在这儿一直守着你,但每年累计下来也有两三个月稍微空闲一点,抽空来看看你也不难。」 「有必要吗?」殷殷将手帕搁在桌角,「我早晚也要嫁人的。等稳定下来,自然会有媒人上门,大人来看什么呢?看我嫁人生子,儿孙满堂么?」 「嫁谁不都是嫁么?」分明极为残忍的一句话,他却只是淡笑了一下,「同我不开心,嫁给旁人,你就开心了吗?」 殷殷抿唇不言。 他便又问了一遍:「你就开心了吗?殷殷。」 她相信,她但凡说一句,她会比跟他在一起时开心,他就绝不会再纠缠,可对上他这样认真的眼神,她如何也将这句违心的话说不出口。 她如溃败的士兵,丢盔弃甲一路后退,终于只能道:「多谢大人的款待,我先回了。」 「好,我送你。」 他拿过方才拿进来的斗篷,替她披上,殷殷自个儿去系系带,他替她戴上兜帽,看向滚边儿的狐狸毛,笑得温和。 冰凉的手指划过她的面颊,令她下意识地一缩。 「我近几日打听了一圈儿,明日将医术尚可的几位大夫,为大人请过来?」 「不用,老毛病了。」沈还执灯,引她往外走,「杨绍帮着调理了几年,稍微好了些,但也没法根治。好些年了,除了难捱些,其实也没什么大碍,也就由它了。」 殷殷瞪他一眼,终是没说什么。 - 枕水而居,空气湿寒,连日大雪,双重折磨下,病症发作起来着实难捱,三日后随身带的药用尽,沈还去了一趟医馆,大夫问他要不要试试当地有名的海上方,多年下来,已有上百人亲身验证,确有奇效。 说是榆山北坡上有种稀有草药名雪果,捣烂和血食之,服过三剂即可缓解。 沈还没当回事,过往五六年,杨绍没少往他身上试这些土方,也就简单压制一阵,若不再犯,还能维持上个三五月,若受冻再犯,还不是一样前功尽弃。 他拎着药回到宅院,往门口瞥了一眼,自除夕那晚,殷殷过来发现他连炭火都没添置之后,兴许怕家里发现,不敢一次拿太多,总是隔两日就往他这里送些炭过来,并不叫他,放在门口就走,今日门口却空无一物。 他脚步略顿了一下,想着兴许是那晚的话,让她生了芥蒂,不愿再搭理他了也不一定,进了门。 门栓即将落上的一霎,一只手抵住了门,从门缝中看清是丁层云,他微愣了一下,取下门栓,还未及出言,便听她急道:「我就知道是你,不然殷殷也不会老鬼鬼祟祟地半夜往外跑。」 沈还等她的指教,她接道:「别这样看我,若不是我帮殷殷打掩护,第一回 就露馅儿了。」 「你俩若成了,我也算半个长辈。我以长辈的身份,托大说一句,我是由你们的。你俩的事,你俩自个儿说了才算。」她面色焦急,「但你俩适可而止啊,她这齣来这么久了,再不回去,我可再瞒不住了啊。」 沈还愣住:「她不在我这儿。」 丁层云诧异道:「那这丫头死哪儿去了?今儿一大早就不见了。」 沈还将手中拎着的三剂药往旁一放,同她道:「我大概知道在哪儿,还请您回去帮忙掩饰一下,我尽快带她回来。」 他说完就要走,却又生生顿住脚步,回屋拿了件最厚的氅衣和佩刀,尔后上了榆山。 - 冬日天色暗得早,再加上雨雪天气,整个天幕暗沉沉的,沈还一路查探着路况往上走,初时还有一条被人踩出的小路,虽然湿滑但还勉强可以容人,等到半山腰以上,平素恐怕也人迹罕至,自然再也无路,只能向上攀爬。 沈还几乎气到咬牙,加快速度往上,转过一块巨石,便见着一片杨妃色的裙裾挂在石块上。 他握着那块布料,顿在原地,往下看了一眼,见着深不可测的崖底,几乎脚软。 他微微闭目,迫自个儿凝神,才敢继续往前走,等转到一片更宽敞的平地上,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完整的杨妃色,心口的巨石忽地就坠了地。 「大人怎么来了?」 殷殷举着一根铁棍看他,看阵势是被他的动静惊到,过来查探情况来了。 沈还眼角红得厉害,咬牙呵斥道:「你胡闹什么?」 殷殷被他唬得一愣,他不由分说地上前一步,夺过她手中的棍子,咬牙切齿地道:「回去!」 他很少对她这么凶,她几乎怀疑他要往她头上敲上一棍解气,立刻后退了一步,摇头道:「不行。」 第100页 「再往上两个时辰,就能採到了。」 「你也信这种偏方?」 「试试总没坏处。」殷殷解开斗篷,腰间挂着的一圈器具晃得刺眼,「再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了,我问过好些当地人,都说冬日里山上也没野兽,只要不脚滑就没什么事。若不是还在过年,不好僱人,我也不会自己来。」 她单手将领口往下拉了半寸,露出里头一层又一层的厚衣,沈还差点噎住。 她抬脚给他看脚底纹路极深的皮靴:「我一路上来也没遇上什么事啊,不过就是体力稍微差点,走得慢些罢了。」 「天要黑了,下山。」 「我带了火和干粮,还在那边找了个山洞,歇上一晚,明早上去采了再原路返回就行。」 沈还被她这冥顽不灵的样子逼得怒不可遏,上前一步,打算用武力制服她。 殷殷连连后退:「现在下山,明日还得上来,不白费功夫么?」 雪地难行,强行把她带下山实在危险,僵持半晌,沈还故意问她:「今晚不回去,你娘那儿可就瞒不住了,你想好了,还要再气她一回?」 第50章 只带了这一件属…… 「瞒不住就受着。孝顺与完全听话也不是一回事,我交代过小苔了,若我晚上没回去,就让她同我娘说实话。」她转身往西边行去,「你先回去吧。」 沈还几乎要被她气笑,也不知她这性子怎么就能倔成这样子。 「若没用呢?」 「那也没亏。」 她说完加快了脚步,沈还只好跟上去。洞内不算多宽敞,但好在洞口狭长,风雪刮到门口一尺处便再进不来,里头还算干燥。 殷殷将身上湿透的斗篷脱下来,见他不动,过来替他解下氅衣。 洞内残留着少量枯树枝,想是平素当地居民在此避雨烤火留下,殷殷将其全部撵到一起点燃火,问他:「您还受得住么?」 「我若说受不住,你是不是就肯下山了?」 「天色已晚,这会儿说要走,其实也来不及了,是吧?大人?」 沈还勾唇笑了笑,没出声。 山洞逼仄,这样直面相对,殷殷不太敢直视他,只能选了个角落坐下来,将他的氅衣拿过来烤。 沈还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许久,才阖上双目,闭目养神。 感受到他唿吸变得匀长起来,殷殷才终于敢抬眼看向他,翻来覆去地将氅衣烤干透了,殷殷悄悄起身,将氅衣搭在他身上。 凑近了,才看出他嘴唇已经冻到青紫,殷殷试探着去捂他的手,冰凉到可怕,她愣了一下,看向将要熄灭的火堆,在他身侧坐下来,轻轻靠上去,将他环在怀中,脑袋枕在他胸前。 纤纤素手抚在他的嵴背上,一刻之后,沈还忽地睁眼看她,极轻地笑了一下:「殷殷,你心里明明有我,为什么就是不肯答应呢?」 殷殷吓得身子往后一缩,又觉刻意,并没有收回手,靠在他身前说道:「报恩不行么?我从来也不是个能心安理得承受旁人恩惠的人,大人也不是不知。」 「这不是报恩二字能解释的。」 殷殷没出声,将眼睫垂下。 「殷殷,你想不想听听我以前的事?」 他唇色向来偏深,现下更是青紫得厉害,殷殷阻止道:「您还是少费点力气吧。」 「以前觉得没必要说,后来追到这里来,又觉得你恐怕不想听了,一直没有什么契机可以说。」他顿了一顿,才说,「我上回也没有同你说瞎话,我的确在书斋见过幼时的你,那时我还是个书生,得受甄先生雨露泽被……」 庶子出身,母亲是最低贱的通房,他自来不得家中器重,家中未给他聘西席,他便自行到求舍书斋求学,那时满心都是走考取功名脱离家族一条路,沉默寡言,只攻学问,不与旁人交好,书斋中除了先生,同他熟识的人几乎为零。 直至当时的五皇子,也就是现今的圣上出宫,偶然相遇,少年意气,志气相投,交谈甚欢,后来但凡五皇子得闲出宫,私底下总有不少往来。 家里素来不参与夺嫡之争,何况当时太子明显占优势,而五皇子因年龄劣势,在朝中并无甚威望。 父亲勒令他同五皇子断绝往来,当时年少不懂迂迴,严词拒绝,父亲动怒,动家法将他打了个半死。母亲求父亲延医,父亲只扔下冷冰冰的一句,他没生过这个孽障。 地位卑贱的母亲将所有月钱与积蓄都拿出来为他抓药,倒是将他养好了,母亲却熬垮了身子,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他跟前殒命,到死也不瞑目,都说虎毒不食子,她却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自个儿的夫君却连孩子也能下毒手,就因为她地位卑贱么? 读书耗资甚巨,他却不想再和父亲有任何联繫,等母亲下葬,他改名换姓,彻底斩断自个儿与父亲一族的关系,远走边疆,投笔从戎,习武杀敌。 他不至于相信根基未稳的圣上会因那点儿少时情谊而替他出头,深知要有实权在手才可靠,后闻今上登极,也从未动过回头的心思。 十年边塞生活,一步步凭军功爬上高位,大胜还朝,地位无可动摇。甚至圣上也因当年的情谊而对他起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令朝中再无人敢得罪他。 回京第一年,他罗织了铁证,将父亲一族送上断头台,了却了自个儿的陈年夙愿。 第101页 他说完这些,生怕她觉得自个儿太过残忍冷血,好一阵没有说话。 殷殷却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事完后,我领的头一份出京的差事,便是蒋家那一趟。」他微挪了下姿势,殷殷便跟着往他身上靠了靠,他闻着鼻尖淡淡的馨香,不由勾唇,「殷殷,你不是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么?」 「若这趟定州之行,发生在此之前的任何一刻,我都绝不可能有闲心多看你一眼。」他莫名笑了一下,改口道,「或许也会,可能会在刑房见到你,如你所说的那样,逼供?」 殷殷在他背上拧了一下,他受疼,笑出声来:「若再晚些,我应当也成亲了。殷殷,我后来总想着,不早不晚,这是天意。」 这样半伏在他身上久了,腰略有些酸,殷殷微微挪动了下。 火焰烧尽,徒留一堆灰色的残灰,她自己其实也不算得暖和,但还是尽量往他身上靠近了些,问他:「是不是上回在廊桥上冻的?之前也没见您这病症这么严重过。」 他极轻地「嗯」了一声。 「那怎么不走?非要坐上一整晚。」 「知道是最后一晚了,」他将右手从氅衣下拿出来,轻轻环住了她的背,「捨不得。但我也不能再强迫你,只能放手。」 殷殷蓦地抬眼,将眼底的水光逼了回去。 他笑了笑,徵询她的意见:「殷殷,我能抱抱你吗?」 听他这样问,殷殷才恍然惊觉,自这回见面以来,他好像还真的从未有过任何僭越的亲密举动。 「嗯。」 他将氅衣揭开,将她拥进怀里,重新盖上,才淡笑了一声,在胸口处摸索了半日,殷殷被他的动作惹得坐不住,只好握住他手,问他:「您找什么呢?」 他摸索了半日,取出来一对金累丝四合如意镶珠耳坠。 殷殷怔住,这还是当日她从船上脱身之前,还给他的。 他双手绕过她的肩,微微用了些力,迫她贴紧他,替她戴上。 温热之感顺着耳垂传过来,是他心口的温度。 殷殷被烫了一下,余光瞥向右侧,看他替她戴上另一只耳珰。 东珠坠子晃晃荡盪,他看了半日,才轻声说:「寸步不离带了大半年了,终于物归原主。」 殷殷握住他的右手,拇指在他掌心轻轻揉捏着。 「殷殷,你为什么不说呢?你明明也不是个习惯隐忍的性子,很多事,你可以直接问我的。」 「您若不想说,我问了,您就会愿意说吗?」她忽地用力,在他掌心掐了一下,「我也不是个喜欢勉强的人。缘分不够,也不必强求,否则早晚会成一对怨偶,有什么必要呢?」 他紧扣着她的肩,似乎仍在害怕她还会就此离开。 「殷殷,你实在藏得太好了。」他苦笑了一下,「若不是我自个儿察觉,我恐怕会真以为你只有委屈,半分真意也无,这样我也不会执意勉强两次。」 这回追到曲庆来,无非就是那几本为他治疗寒症的医书,他一开始也下意识地怀疑过是不是为讨他欢心以求其他图谋的障眼法,后来从她停笔的日期才能判断出来,她心里其实也受着天大的委屈。 但上一回,他最终为她设下圈套的原因,并不仅仅在于他意识到他自己不想放手。 还因为,他清点了她的物件,发现她带走了那支五兵佩。 「那簪子呢?」 殷殷迟疑着从袖中取出一支以手帕包裹得严密的长条,缓缓拆开来,里头正是那支金灿灿的斧状簪。 「看出玄机来了?」 殷殷点头,去拧那把金斧,簪尾中空,里头是根银针,针尖发黑,显然淬有剧毒。 她当初是倍觉屈辱地踏进致青园的,后来主动去交换,心态变了,不再觉得羞耻与委屈,但总归还有些别的难言的情绪。后来他亲手为她簪上那一副五兵佩时,她总算能品出些别的意味来,比如,他并没有完全把她当作一个物件,而是尊重她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所应当有的七情六慾与喜怒哀乐。 但他不表露,她也不能纵容自己多想,只能清醒地盘算着离开之事。 后来离开时,不想欠他太多,她别的物件都没有带,只带了这一件属于她自己的私心。以说服自己,这一段阴差阳错里,她其实也不是那样不堪。 「当初赠你这簪,若你要为自保,取了蒋正性命,我也自然为你担着的。无非就是查起来麻烦些,但也不是全无办法,这点后果我还是承担得起的。」 今晚好似一直都是他在絮絮说着,似要将从前没有对她说过的话,全都说出口。 而她只需要安心地听着,时不时地应上两个词即可。 「我上回说想送你回甄家,你到底为什么生气?」 殷殷垂眸,老实道:「您之前说要娶我,我觉得您在哄我。那日您这样说,我愈发觉得您不过是就是换了个法子哄我,只是觉得原来我还尚有这样一层身份,您想娶的……究竟是我呢?还是有甄家四小姐这个身份的我呢?」 「您太高高在上了,」她默了半拍,「我这点虚荣的自尊心,总觉得您连三书六礼,也不过只是施捨。」 「我不过不想你往后被那些人看轻。」他从袖中取出一张黄色绢帛递给她,「娶你,没有甄家四小姐身份的你,行了么?」 第102页 殷殷摊开来,借着桐油火把的光亮去看,是道指婚圣旨,上头她的身份是张氏女,与甄太师府并无半分干系。 她鼻尖酸得厉害,身子微微战慄起来,耳坠也跟着晃荡起来。 她将那无上尊贵的绢帛往旁一扔,差点落进火堆,好在火焰已尽,沈还眉心都跳了一下,无奈地看着她耍性子。 「既有这东西,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拿出来?何必和我周旋这么久?」 「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心意。若你当真不愿意,我总不会再逼你一回了。」 「殷殷,」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嫁给我,好不好?」 殷殷没有作答。 沈还心下微紧,继续道:「没有公婆需要你孝敬,也没有偌大家产需要你来辛苦打理,京中各家往来,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也没人敢说你不是,想发脾气便发脾气……」」 她忽然凑上来,极轻地在他唇畔吻了一下,阻断了他的话。 沈还怔愣片刻,冰凉的手扣上她的双肩。 殷殷一哆嗦:「您真没事吗?」 「没事儿,好些年了,就是难熬些,捱一捱也就过去了。往年在边疆,有时候在行军路上,连药也没有,不也得挺过来?」 他本意是想让她安心,殷殷却心疼得厉害,把他的手捂在掌心暖着,后来又觉得不够,小心地把他的手贴在腰间。 他凑上来吻她,连唇也是冰凉的。 但珍之重之的碾磨下,温热从她柔软的唇瓣上传过来,生了几分燥热。 殷殷仰头回应着他,在唿吸的间隙里,用眼神描摹着他的眉眼。 从前,只将心底隐秘事,说与风霜雪雨听。 而今,贪嗔痴恨怨,竟也可以与他一一说明,不再是妄念。 第51章 「沈还,往后多…… 在殷殷的坚持下,沈还第二日陪她上山采了那所谓的雪果。 两人下山时,雪势仍旧不小,沈还先行探路,每踩实一步,才牵着她往下走一步。 下山路本就比上山之路难行,两人沿着昭阙河往回走到宅院门口时,时已近黄昏,天色昏暗,殷殷去叩门,丁层云迎上来开门,沖她挤眉弄眼道:「你死定了。」 张蕴和站在檐下,看见二人十指相扣的手,神色平静地沖殷殷说:「先去把湿衣服换了。」 殷殷面色担忧,沈还冲她笑笑:「你去吧。」 张蕴和先一步进了客厅,沈还等殷殷进了后院,才跟了进去。 张蕴和先在主位落座,正要请他入座,沈还却在她跟前跪拜下来,恭敬地行了大礼。 「张夫人,先前是我对不住殷殷,也着实无法弥补,惹您忧心,实当大罪,不敢求您原谅,只望您往后不要再为此事难过。」 张蕴和紧扣在桌角上的手指发白,好半晌才平復下心绪,尚算和气地道:「说起来,妾身一家皆受过沈大人天大的恩惠,否则恐怕全家都已性命难保,本来不敢担您这么大礼……」 「举手之劳,还请夫人勿要挂怀。若当初知您是甄先生的夫人,不必其他,我也自会出手相助,往后还请夫人勿要再提此事了。」 张蕴和颔首,转而道:「我也不同你绕弯子了,我这做母亲的,自认算不得迂腐,先前执意阻止,无非是因为沈大人心不诚,如今奚儿既然属意于你,还望沈大人往后,务必善待她。」 沈还怔住。 「你来曲庆那日,我其实看见了。沈大人马术高超,让人难以忽视。」 张蕴和笑了一下:「你肯放下身段,孤身一人来此,陪她这些时日。她也肯为你去做这些事,我也没理由拦她,去做那棒打鸳鸯拆散姻缘的恶人。先前那些事……她不曾怨过你,我这做母亲的,自然也没什么资格说你的不是。」 「只有一条,因为我的缘故,我这女儿没学过什么执掌中馈的本事,这点可能配不上沈大人的门楣,但她自来在大事上明事理,便在京中,和命妇们在一块儿闲话叙事,也不会丢了你的面子,不用你操心。但她从小被我和她父亲宠坏了,后来虽被我强行养回深闺,表面上收敛了不少,实际上仍是个实打实的倔性子,脾气不小,也不算乖顺,不知大小的毛病自来有之,往后,还请沈大人多多担待。」 沈还恭谨应下:「掌家之事,殷殷若愿意学,我名下的所有家产自然悉数交给她打理,若不愿也无妨,请人打理也是一样,我们也就两人,被人吃些回扣也无甚要紧。」 「至于性子,我自来清楚的,还请夫人放心。」 「奚儿素来在京中长大,也没什么不习惯的,多的我就不交代了。」张蕴和请他出去,「既如此,上元过后,六礼便议起来吧。」 「是。」沈还再叩首。 - 婚期议定得快,定在三月二十五。 不是千挑万选的黄道吉日,而是沈还亲自定的日子,是去岁殷殷离开之日。 当日殷殷从京郊悄无声息地消失,今日,他亲至京郊迎她入京。 喜轿之上,殷殷视线下垂,从喜帕的缝隙中,去看自己亲手缝制的嫁衣。 她自小女红不好,这嫁衣却是在母亲和姨母的指导下,夜夜挑灯,一针一线为自己缝制的。 沈还行在轿撵之外,同她细细说来:「府里为你新辟了一处园子,引活水进来,造成一方水上之园。你既喜欢水,我便择了此处做新房,一会儿你先看看,若不喜欢,我再让工匠照你的心意改。」 第103页 殷殷不合规矩地将手伸出去,沈还抬高右手,广袖垂落,遮住了她这不合礼数的动作,左手悄悄在袖下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问她:「怎么?不喜欢这安排?」 他送她的东西,其实她好像真的还没有哪件不喜欢的。审美志趣相投至此,已属难得。 她收回手,留下他一人一头雾水。 迎亲队伍入京,惹得众人围观,圣上跟前的红人娶一位民间女,本已是一桩茶饭之资,更何况这婚仪声势浩大,自然值得一观。 满街都是贺喜的讨巧话,殷殷听着僕役广散吊钱和喜糖的声音,又听着众人一声高过一声的道喜,心里忽然满满当当。 她再清楚不过,这份高调不是他的风格,只是他想补偿她,弥补他们并不和美的开端。 但府中的婚仪却是按她要求来的,低调简单。 即便如此,京中众臣也无人敢不来拜贺,甄家自然也在其列。 高堂之位无人不大好,何况沈还本也不是个过于讲究虚礼的人,今日高堂之上坐的,正是亲自送亲而来的张蕴和。 甄家非三房当家,张蕴和当年远嫁入京,几乎未曾在各大场合上出现过,除了甄家来客,自然无人知晓母女二人的身份。 张蕴和端坐在高堂,气质出尘,令人绝不敢轻视了这位能得圣上亲自赐婚的新娘子。 甄约瞒了几个月的事,终于在这一刻再瞒不住,但无一人敢上前生事,只能五味杂陈地看着新人行礼。 甄玉成立在门外,隔着远远看向隔了六年岁月,仍旧与记忆中并无二致的妻,忆起当年游学到曲庆时的初见,眼角忽地坠了滴泪。 目光滚烫,张蕴和微微侧头避开,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容,未曾直视他一眼。 礼毕,众人拥着新人入新房,吵吵嚷嚷地闹了一阵,各自散开。 沈还执着喜秤站至殷殷跟前,殷殷垂眸去看他的皂靴,等着他的动作。 喜帕勾起一角,殷殷抬眼去看他,竟罕见地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紧张。 他沖她笑了一下,完完全全地揭开喜帕,露出她妆容精緻的脸来。 她五官本就明艷,素来甚少这样盛装打扮,耳边的金累丝四合如意镶珠耳坠在灯下闪着光泽,眉间一点花钿艷丽得令人挪不开眼。 酒液撞在高浮雕荔枝纹金杯的杯壁上,惊起泠泠声响。殷殷今晚一直含着笑,接过他递来的金杯,微微俯身,同他饮下这杯合卺酒。 酒液微苦,心里却甜得仿佛沾了蜜。 「好些了?手不怎么凉了?」 那偏方对他而言还真没什么用,还得后来回京,又得杨绍悉心调理了不久,才逐渐好起来,但他昧良心地将这功劳安到了她头上,「嗯」了一声:「亏得你那雪果。」 高挽着的髮髻上簪着繁复的头面,压得光洁赛雪的脖子不堪重负,沈还牵着她到梳妆檯前落座,站至她身后,轻柔地替她取下这些钗环。 尔后,在看清那支五兵佩时,他动作微微顿住。 这样的吉日,用兵器为簪,其实颇犯忌讳,但殷殷不管喜娘的连连劝慰,坚持如此,喜娘只能作罢。 沈还拉开抽屉,里头是那副完整的五兵佩,他悉心替她插上。 五支金簪绽在发间,殷殷在铜鉴之中打量着自个儿的妆容,极轻地笑了一下,转头沖他伸开双臂。 沈还将她抱回榻上,身下红枣、花生硌得殷殷生疼,但她只柔柔地搭上他的脖颈,将他往下带。 柔软的唇瓣近在眼前,沈还却改了他平素单刀直入的风格,单手护着她后颈,轻轻吻向她的眉心,尔后逐渐往下,眼角、鼻尖、侧颊,最后才停留到了唇畔,逐渐深入。 舌尖探入,还能尝到方才合卺酒微辛的味道。 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珍重,但持续的时间也更长。 枕着水流的潺潺之声,殷殷只觉连脑袋都逐渐被清泉沖晕,混着栈香的清苦味道,足以将她整个人包裹,令她逐渐窒息。 她终于开始反击,修长秀嫩的手指代替唇舌,放入他口中,轻声说:「我们去看会儿雨吧。」 他极轻地吮了一下她细嫩的指尖,温柔地在她眉心花钿上又轻轻吻了吻,才应道:「好。」 他将她抱到屋外,她才终于看清,是和当初绿心洲如出一辙的布局,只是宽敞了许多。 粉色山墙下,多了一排开得正艷的重瓣山茶。 雨水滴答,借着檐下风灯的光亮,可以看清山茶花瓣上浑圆的水珠,清透却又冷冽。 夜风拂过,摇落一树山茶雨,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 廊桥之上,置着一张躺椅,他抱着她入座,在雨水滴答坠入湖中的声音中,在她耳边轻声说:「让我抱抱。」 那一晚,原以为是最后一晚,往后天涯路远,再无相逢之际。 但不想上天眷顾,而今竟还有整整一生。 「沈还。」 「嗯。」 「往后有空,多陪我看看雨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