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惹唐大人生气了吗》 第1页 《今天又惹唐大人生气了吗?》作者:坂漆【完结】 文案 本文又名#钢铁直男斩男录#憨憨撩男,老司机翻车# 呆呆耿直美人受x温柔腹黑男神攻 1v1 he 唐蒲离,常年以俊朗的长相、万贯的家财、温柔可亲的作风以及已逝的双亲(?)荣登京城名闺梦里情人榜榜首,男女通吃,杀伤无数。 本以为凭自己的本事,只要有心,与任何人结交都不会太难,可他碰上了一颗名叫司南的钉子。 这颗钉子耿直地告诉他:「对不起,我不怎么喜欢大人。」 唐蒲离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 全京城上下,要说司南最讨厌的人,那非当朝吏部尚书唐大人莫属。讨厌的理由也很简单——他不喜欢他的八面玲珑,更不能理解这种人的话里有话。 但偏巧老天被唐某人塞了贿赂,非得把两人摞一块儿干活。 于是在共事都日子里,耿直如司南,日常在唐大人生气的边界线上反覆横跳,也日常被唐老狐狸耍得团团转。 司南不得不钻研起唐蒲离的一举一动,可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满脑子都是他了。 - 直到某一天,唐蒲离认真地问:「我可以追求你吗?」 直到某一天,司南发现他讨厌的那副伪善面具下,藏着一颗与令自己着迷的热忱之心。 ------------------------------------------------ 食用指南: 0.补一条,非双洁,攻有前男友(们),请注意!! 1.啊,唐大人并没有痛失双亲(但也差不多),是京城的谣言 2.司南看上去憨憨,但是个三观挺正的好孩子;唐大人看上去是个好人,实际是个狼灭。 3.本文逻辑是立场大于感情,双方都不会因为感情而妥协,自然也会因为立场而算计,这一点请注意。 3.各位有意见欢迎大把大把地提!但是注意合理措辞,友善交流~ 内容标籤: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是的,我又生气了 立意:爱国爱民,鞠躬尽瘁,剷除邪佞,伸张冤屈 第1章 关庆三十五年的秋天,註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今年正好是齐氏建天下的五十年,至今已经经歷三任帝王,如今第三任帝王也年满五十。熘须拍马的祭师说这是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圣上闻言很是高兴,恰逢生辰在秋,便决定趁此机会好好大办寿宴。 可从去年开始,圣上的精力就大不如前,在朝堂上当众瞌睡早已屡见不鲜,若是几个老臣的长篇大论再无聊些,睡得打鼾也并不罕见。 圣上身体抱恙,皇子们的心思便开始活络起来了。当今朝堂,除了被封为太子的嫡长子齐礼之下,能有实力与之一抗的只有四皇子齐景,余下的皇子公主中,出嫁的出嫁,早夭的早夭,年幼的连马背都上不去。 关庆三十五年的夏天,圣上罕见地咳血发烧三天,原本暗戳戳的皇位之争便渐渐摆到了明面上,整个朝堂之上,太子党与四皇子党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看得圣上头疼万分,挥挥手让戍边大将军徐朗带着人马回京,接任枢密院统军一职。 作为徐朗的亲信之一,司南就这么被徐朗带回了京城。他早年痛失双亲之后是被徐朗抚养长大的,徐朗待他恩重如山,是断断不能拂了他的意思,便只能按捺下胸中满腔的报国热血一同回城。 徐朗知道他心中郁结,安排差事的时候特地将他编在了东宫卫中——这差事虽算不上什么肥差,但是升军衔最快的地方,做个两三年就能升到三四品的朗将。 司南一脑袋的打仗,无心掺和储位之争,但守着东宫的偏门,免不得要听到些消息。就比如最近太子似乎尤其不顺,脾气不好的公子爷一着急上火就爱砸东西骂人,太监都被他骂哭了好几个,蹲在他脚边嚎得那叫一个恸哭六军俱缟素,未成曲调先有情。 眼看这场面收不住了,有经验的老太监就会跑去请吏部尚书,尚书一来,太子立刻老实得就跟见了紧箍咒的孙悟空一样,陪着笑喊着「师父师父」求饶。 「司南,吏部尚书能耐怎么这么大呢,连太子都制得住?」一起当值的尹正清悄悄捅了捅司南的胳膊肘,把他笔下的字撞歪了。 那时候恰逢吏部尚书又被传唤到东宫,尚书府的护卫推着木质的轮椅慢慢地从一旁的正门前经过,留下一串嘎吱嘎吱的响声。 司南将写坏了的字涂掉,抬眼又望了望远去的背影,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今日戴木簪」。 ——他们守着的是宫中很小很小的偏门,平日里很少有人路过,所以管得也松散些。开开小差聊聊天,也没人责怪他们。 「你总是在写些什么呢?」尹正清好奇地将脑袋凑了过来,司南却快速地折起了纸。 「吏部尚书唐蒲离,前宰相之子,二十岁进宫做太子少傅,五年后接任吏部尚书,统领六部,是当今朝中陛下最有力最信任的心腹之一,」司南将笔墨都收好,恢復到站岗的端正姿势,嘴上轻轻道,「本该前途无量的,却在两年前叫人暗算瘸了腿,陛下为之惋惜了许久。」 「唐尚书当太子少傅的五年期间,硬生生将散漫贪玩的太子教得勤奋好学、博览群书,太子也很是敬重这位先生,所以才制得住——诶!你做什么!」司南说着话没注意,尹正清一招虚晃便偷了他刚刚藏好的纸。 第2页 「嚯,我就说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尹正清瞪大了眼看着纸上的白纸黑字,「你怎么把唐大人的饮食起居、衣着打扮通通记下来了!」 司南皱了皱眉要去拿回来,尹正清却伸高了胳膊,欺负他长得不高,把纸举到他拿不到的地方。 「说,老实交代,」尹正清指着他的鼻尖,「如此事无巨细,你是不是对唐大人心生爱慕!」 司南白他一眼,矮下身子,一个下盘横扫把他踢得抱着膝盖直翻白眼。 「少看点话本子,」司南把纸放进怀里,「这都是家里那个小祖宗要的。」 「小姐?」 尹正清立刻就明白了,能让司南这么惯着的,除了徐朗将军的独生女徐泠之外别无他人。徐泠比司南小了六岁,生母难产而亡,徐朗痛思亡妻又不愿纳续弦,只能把小姑娘带到军营里。司南一直拿她当亲妹妹看,宝贝的很。 「徐泠最近不知道抽什么风,说是很中意唐尚书那种男人,整日缠着我说唐尚书的好,又要我打探他的喜好,衣食住行,事无巨细。」司南嘆了口气。 说是什么,看他本来就有记日记的习惯,就随手再记上那么一记,也不会有什么的。可记日记跟这暗戳戳的打探能一样吗?! 「什么啊,早知道不八卦了。」尹正清喜欢徐泠在枢密院不是秘密,闻言便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他摸出自己琢磨了好几天才弄出点模样的木簪子,上头的芙蓉花样式可让他磨破了好几次手指头,「我这簪子自己打了好几天的,送还是不送啊。」 「早先徐泠那簪子摔坏的时候,我就劝你去买一个新的,你非得打个新的。」司南一时间也替他心疼。 「也是哦,毕竟唐尚书又儒雅又温和,说话都是带着笑的,小姐会喜欢也正常……」他咕哝着,「小南,是不是没有人会不喜欢唐大人啊?」 司南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要不是这宫中人多口杂,正主还就在他们身后的殿内,他这否定的回答就要蹦出嘴了。 若要去京城的街上问,十个认识唐蒲离的人,九个都要说好。但司南偏偏就是那个说不好的人。 他性子直,看不懂官场那些弯弯绕绕的,所以顺带着那些心思重的人他都不喜欢,而唐蒲离一看就是心思绕成九重十八弯的那种人,尤其是脸上永远温和有礼的笑容,谁知道他心底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跟这种人相处,想想就烦,所以司南粗暴地将他归到讨厌的那类人里去了。 尹正清那边嘴里还在嘀嘀咕咕,连家境好房产多银子厚都搬出来了,听得司南一个头两个大,赶紧打断了他的念经。 「相信我,你比唐尚书赢面大。」 「为何?」成效显着,尹正清立刻不念了,亮着眼睛追问道。 「徐泠每一阵子花痴的男人类型都不一样,喜欢的时候觉得他帅气多金、成熟可靠,不喜欢的时候嫌弃人家招蜂引蝶、年纪太大腰不好,但你就不一样了,」司南按着他的肩头,诚恳道,「她一直夸你,可爱。」 「……这跟她夸花花是一样的。」 花花是枢密院养的奶猫。 「但花花已经被净身了,它失去了成为男人的资格,当不了你的情敌。」 「……是、是这样吗?」 等等,花花就算没净身也没资格当他的情敌吧!而且为什么他要跟一只猫争长短啊! 司南笑着躲开尹正清的脑瓜崩,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身后有人。回过头才见徐泠抱着花花,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徐泠随父在军中多年无所事事,跟着一干军医学了医,竟然颇有小成,回京之后直接被军医推荐到太医院当郎中去了,今日也在太医院轮值,结束了工作便顺道熘过来找他们唠嗑。 「正清有情敌了?」徐泠奇怪地眨了眨眼。 ——是的,枢密院所有人都知道尹正清喜欢徐泠,除了徐泠本人。 「小姐!」尹正清吓得缩了缩脖子,涨红着一张脸朝司南投去求助的眼神。 「咳咳,」司南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我们还有一炷香才换班呢,你再等会儿吧。」 「那今天记东西了没有?」徐泠笑嘻嘻的凑了上来,眼睛发亮,「唐大人进宫了!我知道!」 「你等等。」司南往怀里摸了摸,意料之外地,竟然没摸到刚刚放进去的那张纸。 「刚刚你躲我的时候掉了。」尹正清指着被风吹到拐角处的单薄纸张,酸熘熘地说,「写得密密麻麻的,要不要这么喜欢唐大人嘛……」 司南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刚要走过去捡,却有一只手先于他拾起了那张纸。司南抬起头,见那人一副尚书府护卫打扮。 ——等等,尚书府的护卫? 嘎吱。 是木质轮椅停在身后的声音。 「嗯……原来这里也有一道门,还这么热闹。」 司南浑身一僵,顶着一脑门汗慢慢转过头去,坐在轮椅里的唐蒲离对上了他的视线,对方朝他微微一笑,差点把魂儿都笑飞了。 「大人。」尚书府那护卫朝木了的三个人点头示意,飞身落到了轮椅旁。 「小五,你把人家吓到了。」唐蒲离状似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被称为小五的护卫几不可见地抽了抽嘴角,似乎是极力忍下了从天而降的黑锅,才把方才捡来的纸递过去。 第3页 「等——」司南完全没来得及阻止,唐蒲离就已经一目十行地扫完了纸上的内容。 完了。 他该怎么解释? 这整件事,就好像街上某个色眯眯的老流氓一边偷窥一边暗戳戳收集姑娘的帕子,结果辛辛苦苦攒的藏品被姑娘一举揭发,纷纷扬扬地洒了满街——不仅令人羞耻,而且极其尴尬。 枢密院三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想要撞墙或撞树的悲壮。 「有意思。」唐蒲离眯起了眼,看着眼前面面相觑的三人,「我刚刚听见,你们当中似乎是谁心生爱慕,才记下这些东西?」 尹正清望天,徐泠望地,就司南一个慢了半拍没来得及撤回视线,被唐蒲离逮了个正着。 在他微笑着的目光中,司南迫于压力,点了点千钧重的脑袋。 唐蒲离又笑了,「谁写的?」 司南抿着嘴,慌得只想钻地。 「嗯?都不说?」唐蒲离托腮,悠悠地望着他们,「没有人告诉过你们,朝廷命官所言所为皆是史料,擅自记录则视为撰写当朝野史,有抹黑陛下与朝堂之嫌?」 小五偷偷往唐蒲离那边瞟了一眼,虽然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但仍然无比钦佩那柜子瞎话张口就来不怕穿帮的格调,真可谓羡煞旁人。 唐蒲离笑眯眯,「我可以把你们三个一起记下,上书刑部。」 他话音刚落,司南还没反应过来,冷不丁看到两边的手指头戳在了自己身上。 「他!」 「字是他的!」徐泠还补充道。 唐蒲离的视线落在司南到脸上,司南觉得自己的脸就跟那鞭炮的引线一样,噼里啪啦就着了。 「你喜欢我?」 「……」 司南看着那张写满了自己字迹、宛如老流氓的纸,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顺便把两个不靠谱的队友一起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终于、终于开坑了!! 欢迎大家收看小南和唐大人的朝堂小故事~撒花花~希望大家多多评论收藏(么么啾 每晚九点更新,一般情况日更(非一般情况包括但不限于随榜更,但一周不少于五更 第2章 这黑锅扣得死死地,想甩都没处甩。 最后还是靠着太子打岔才算结束了这尴尬的对话。正值午时,太子急急忙忙地想给师父献殷勤,推着他的轮椅便出宫请他用午膳去了。 他们走后不久,这折磨人的轮值也结束了,为了补偿司南的牺牲,徐泠撒着娇给他赔不是,也要在旺兴盛请他吃饭。 饭点的旺兴盛食客满门,小二忙得都脚不沾地,见到他们的时候,却还是认认真真地把他们引到了靠窗的角落里,那里靠着厢房,比大堂安静,窗外风景又好,实属好位置。 几个人没多想就坐了下来。旺兴盛人虽多,但不影响上菜的速度。几个人方才在宫中好一顿受惊,不等菜上齐便立刻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唐大人真的挺帅的,人又好,我们那么无礼都没有生气呢。」尹正清跟蔫了的皮筏艇一样,趴在桌子上嚼巴着干花卷。 「对吧对吧?」徐泠戳了戳他的胳膊,「帅气多金,京中大院,无父无母,都不用担心公婆刁难呢!」 「噗。」司南差点把嘴里的豆浆给咳出来,实在是对徐泠挑选丈夫的标准不敢恭维。 按照这标准,父母健在还有妹妹的尹正清怕是这辈子也娶不到她了。 尹正清更蔫了,没精打采地又开始了以唐蒲离为主题的赞颂,听得司南头皮发麻,忍不住呛了他一句,「这么念着他好,你怎么不改天去问问尚书府还招不招侍卫呢?」 「我才不去呢,小姐在哪我在哪!」尹正清瞪圆了眼睛,「要去你去!」 司南侧过头看了看他,眉毛一抬。尹正清这才状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摸了摸鼻子低下头。 司南比他早入军营很多年,但就是因为长相,军衔一直上不去,混到现在也只是跟他齐平罢了。 其实说到底,司南长得一点也不丑,相反,非常漂亮,手脚纤长,体型是怎么吃也吃不胖的瘦削。尹正清几乎是觉得,司南是他见过所有男人中长得最漂亮的,甚至比很多富贵人家的小姐都好看。 但漂亮清瘦这个形容,在士兵头上可不是褒义词。瘦,意味着不够强壮结实;漂亮,意味着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尽管所有与司南相熟的人都知道,他虽然力量不是最大的,但韧性、意志、耐力、速度都是一等一的好,可惜就是因为长相,他时常被排挤,能立下军功的机会少之又少。 思至此,司南自嘲地笑了笑,嗟嘆道,「我长成这样,他不可能会要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一道温和的男声毫无徵兆地从一旁插了进来,三个人光顾着讲话又没注意,徐泠筷子上的小笼包都啪得一声砸在醋碗里,醋溅得到处都是。 司南回过头,刚好对上轮椅里唐蒲离笑意谆谆的脸。 「抱歉,是不是又吓到你们了?」唐蒲离唤来小二,让他擦了擦桌子重新上了一份,「原来我想着方才擅自拿了你们的东西,便让小二给你们留了位置,权当赔礼了。」 「不不不,大人太客气了。」三人干笑着连连摆手。 第4页 所以人满为患的大堂里才会平白留了个靠厢房的位置,还上菜那么快,敢情是特地打了招唿的。司南看了看身后的小厢房,有一间的珠帘还在动,唐蒲离应当才从那里出来。 啊——从头开始就是个套! 「无妨,」唐蒲离笑了笑,转头看着司南,「虽然有些唐突,但你应当就是六年前的那个武状元司南吧?」 司南挠了挠头,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很久了,」唐蒲离说着,从小二新上的三份豆浆里特地挑出咸口的,往他面前推了推,「一直有些话想同你说。」 合着还是给他下的套! 「尚书府确实在寻个贴身护卫,」唐蒲离看着他,弯着的眼角里盛满了午后和煦的阳光,「不知你意下如何?」 「……」 司南被他的视线钉在原地,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京城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究竟有何能耐了。 单从长相来看,唐蒲离并不多么出类拔萃。他的眉目生得极其温和,尤其是微微下垂的眼角,噙着笑意的时候温柔得好像碧波中摇撸漂流的小船,只对视一眼,就叫人随着那船悠悠飘荡,不由自主地就想答应他的话。 他像是一块上好的璞玉,轻柔地反射着漂亮的阳光,创造出一片五光十色的镜花水月。可就像任何阳光都无法穿透玉石一般,也没有人能看清笑容背后的他究竟是想要什么。 司南本能地觉得危险,他想拒绝,却担心连累了枢密院,不知从何下口。 司南自己急得抓耳挠腮,可唐蒲离仿佛就想看他哑口无言又不知所措的样子,眸子眯得狭长起来,噙着狐狸一般的笑意,一点也不急着催他要答案。 正一筹莫展之际,太子不知何时从厢房中走了出来,年轻的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师父最近怎么?缺人手吗?若是需要的话,孤立即派人——」 「不必了。」不知是不是司南的错觉,他似乎看到唐蒲离眼里的光突然黯淡了下去。 唐蒲离收回了落在司南身上的视线,面露睏倦地倚在靠背里打了个哈欠,「臣只是看着身边的人看腻了,不劳殿下费心,殿下若是有闲还是先把射习的功课做了,否则那武夫子又该来找我告状了。」 「是。」太子收起了平日里骄傲跋扈的气焰,竟乖巧地像只兔崽子,他从侍卫手中接过他的轮椅,「师父不是说酒馆里乌烟瘴气的吗,我陪师父出去到附近透透气吧。」 司南挠了挠头,与尹正清与徐泠一道朝他们行了礼,目送他们离开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太子临走前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他们这桌一眼,视线留在他身上的时候,蚀骨的寒意冷不丁蹿过脑后,明明是初秋的晴朗天气,却让他遍体生寒。 「天哪,」尹正清拉了一把司南,巨大的力道让他回了神,「唐大人很赏识你诶!」 「但我不喜欢他。」司南压低声音道,「我才不想去。」 「可是我觉得唐大人挺好的,很适合成亲!」徐泠冲着司南眨巴眨巴眼,「南哥哥,你就帮我再观察他一下吧!拜託了!」 尹正清看着她,一边被可爱得上天,一边酸得下地,整个人冰火两重天,快分裂了。 「还要观察吗?」司南很是无奈。 「南哥哥,你最好了!」徐泠摇着他的袖子撒娇道,「你要答应,我请你喝一辈子咸豆浆!」 司南看了看自己碗里的咸豆浆——豆浆不加糖,却放虾米油条和酱油,做成了咸口的,这是司南老家的特产,整个京城只有旺兴盛有卖,却卖得比老家足足贵了两倍不止,吃一次,司南那瘪瘪的荷包还是很痛的。 也罢,看在咸豆浆的份上,司南嘆了口气,点头应了。 等等,唐蒲离刚刚是不是主动给他上了咸豆浆?他是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喜好,难道……他也一直在观察自己? - 好不容易把太子打发回宫,唐蒲离疲惫地靠在马车里,看着窗外的景色缓缓流动。 「那个咸豆浆就这么好喝吗。」唐蒲离喃喃道,「他每天都去旺兴盛点那个,那酱油的颜色,看着跟中毒了的豆浆一样。」 「大人,咸豆浆江淮部分地区的特产,司南是江淮人。」小五道。 「江淮人啊……江淮人含蓄,心生情愫也不会明说,只在暗处偷偷记下。」唐蒲离的手指敲了敲坐塌。 小五闻言,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怎么?憋不住话了?」 小五满脸的一言难尽,「大人……大人相信了他们的说辞?」 虽然他说得很含蓄,但唐蒲离仍然第一时刻就明白,他指的是「司南喜欢他」的那个结论。 「大人……笑得好开心。」 「嗯,倒也不是信了那个,」唐蒲离眯起了笑着的眼,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但是那个孩子很可爱啊,是个好苗子。」 窗外的日光耀眼得当年武状元比试的那天,那个持剑的少年站在场地中央,露出了单纯明快的笑容。不知是怎么的,唐蒲离觉得自己被那笑摄去了魂一般,一晃六年过去,他怎么也忘不掉。 唐蒲离就这么毫无根据却又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拥有世间最清澈的眸子,仿佛被那双眸子注视着,一切都能变得干净纯粹起来。 小五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他家主子什么时候这么有善心了? 第5页 「不过,」唐蒲离顿了顿,突然又道,「好像把他逗急了,更可爱。」 小五:「……」 果真,善心什么都是假的。 - 让司南没想到的是,唐蒲离后来竟然真的亲自造访枢密院问徐朗讨人。尽管徐朗尽力帮他搪塞过去了,但从那开始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尽量不跟唐蒲离撞上,否则被逮住问起原因,他怕自己连着枢密院一起得罪了人。 另一方面,随着时间的推移,徐泠对唐蒲离的热衷逐渐上升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成天跟他宣扬唐大人多么有才谦恭,听得司南直反胃,记小本本也更是严要求,一点儿也不能落。 两方相加的结果,就是司南被迫一边躲着人一边观察人,整个人矛盾到了极致,他又怪不得旁人,只能把这股怨气强压到唐蒲离身上,打心底里更厌恶这男人。 不知是不是心底的怨念太过强烈,司南悄悄观察的时候有好几次都隐隐约约跟他碰上了视线。唐蒲离总是被人群围在中心,脸上挂着温和得体、完美到如同玉石雕刻般的笑容,而他总是躲在站岗的队伍中,站在不入流的边边角角里,是一个随处可见又任人可替的侍卫。 然而,在视线偶然擦上的一瞬,所有的喧闹都消失了,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也就是在这转瞬即逝的剎那,他似乎从那张带着面具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格格不入的情绪。 ——促狭,是那种老神在在又傲慢的促狭,仿佛在说:我看到你了。 莫名其妙。 更讨厌了。 司南有一茬没一茬地想着,今日的轮班很快被打发过去了,他生怕迟则生变碰上不该碰见的人,赶紧熘出了宫去旺兴盛。 「军爷,又来啦?」 「老样子,小笼包子加咸豆浆。」司南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了下来。 「军爷……」小二的脸上带了些难,「咱们刚开张就接了笔大单,有爷订了咱们所有的小笼包子,而且……」 「那没事儿,」司南和蔼地笑了笑,「换成花卷包子馒头都行,你们有什么换什么,咸豆浆有就行。」 「而且,他把咸豆浆也订完了。」小二讪笑着把剩下半句话说完。 司南就不笑了。 「是个大官爷,咱、咱们小的也不敢惹啊!」小二看他神色突然一冷,着急忙慌地摸着额头的汗,抬手指了指窗外的人,「就是那位官爷!不如军爷去跟他打打商量,让出一份?」 夺食之仇不共戴天,他司南什么都能忍,就是忍不了没有咸豆浆的日子! 司南气势汹汹地转头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唐蒲离正从跟旁人的对话中抬起头,在窗下对他笑了笑。 ……阴魂不散! 第3章 旺兴盛的气氛突然变得焦灼起来,颇有那些一言不合就打起架来的江湖气势,店小二冒着汗给他们端来了热茶和吃食,便赶紧麻熘地蹿回了后厨。 司南盯着对面的人,氤氲的茶汽并没能削弱他凌厉的视线。 「唐大人……爱喝咸豆浆?」 「我大概是不爱喝的。」唐蒲离笑得很温和。 话音刚落,屋外小厮的高喊声就传到了耳里,「太子殿下开恩施粥啦!咸豆浆和生煎包凭人头免费领啦!」 司南抽了抽眼角,「唐大人很闲吗?」 唐蒲离一手撑在轮椅的扶手上,托腮看着他笑意更甚,「我看你倒是很忙,不这样,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与你说上话呢。」 司南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认认真真地总结道。 「果真很闲。」 唐蒲离脸上的笑有点发僵。 小五在一旁瞧着,心里默默给司南竖了个大拇指。 司南看着他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情绪,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那句话似乎有些沖头沖脑,想起徐朗让他不要太过耿直的嘱咐,他又纠结要不要道个歉。 「看来你真的是很喜欢那咸豆浆。」唐蒲离很快又恢復了原来的样子,转头喊来小二,「还想吃点什么吗?今天我请客。」 司南不愿与他多有牵扯,拒绝道,「不——」 「给你留了一份咸豆浆。」 「……」司南那后半句话卡在了唇边。 「算是赔礼。」唐蒲离状似苦恼地轻嘆了一口,「我只是想与你说些话而已,不曾想你竟这么喜欢咸豆浆,惹恼你真是抱歉。」 「不不不不用。」司南心里最后那点气都被他的道歉吓飞了,唐蒲离的官职比他高了十级都不止,这一句赔礼快折煞他半条命。 「那就好。」唐蒲离眼睛一眨,苦恼就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带着些许促狭的笑意。 司南:「……」 「我听殿下说,你下午还有轮班是吧?下午刚好我要进宫,我们吃完一道过去吧。」唐蒲离把咸豆浆往他面前推了推,不紧不慢道,「正好再谈谈调来尚书府的事情。」 司南:「……」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这时候新添的菜都上来了,司南没有再开熘的法子,只得认命地替小二挪开面前摆着的空盘子,腾出来的位置依次摆上了三屉蒸笼和一个小碟。 「再给我添一个碗,我也吃些。」唐蒲离坐直了身体道。 不等小二应下,司南突然站起了身,把放在自己面前的小碟推到了对面。 第6页 唐蒲离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又扫了扫那小二,浅浅地弯起了嘴角。 「用这个吧。」他说这话的时候,视线是落在小二身上的。 小二脸色一白。 唐蒲离瞭然地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接过了小碟,「也好。」 眼看着唐蒲离蘸过小碟的筷子就要送进嘴里,顶着一张惨白脸孔的小二终于按捺不住,哀嚎一声跪了下去。 「爷……二位爷……」小厮朝着他们一个劲儿的磕头,「小的不是不故意的,小的一家老小都被攥在手里,不得已只能——啊!!!!」 话还没说完,司南拽着他的肩膀一把将人提起来,飞快地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拿膝盖抵着他的背,还顺便卸掉了他的下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异常。 「啊呜唔……」小厮被按在地上都快吓蒙了,口水沿着唇角淌了一地。 「不愧是在军营呆过的人。」唐蒲离看得嘆为观止,「不过我想他应该也不至于熟练到吞药自杀。」 「防一手罢了,我怕他冲着枢密院来的,害了我不要紧,但不能害了将军……」司南垂头在他身上摸索着,话头一顿,「找到了。」 他从小厮的外袍内袋里摸出一个用纸包的白色粉末,粉末上有一股奇异的味道,有些像茶叶,但又混杂了很多别的东西,变得四不像。 「那如果……」唐蒲离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如果只是冲着你来的呢?」 司南愣了愣,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但是直觉让他从这句话里咂摸出了另一层意思。 「唐大人知道是谁动的手?」 唐蒲离却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笑而不语。 - 司南发誓,跟唐蒲离一起乘马车走的那段路绝对是他此生至今为止最长的一段路,比漠北到京城的距离都难捱!他一路上都在想方设法费尽心思堵唐蒲离的话茬,比如—— 「司南,之前……」 「大人的马车很好看呢,这个帘子的穗子特别多,我数数看哦,一个,两个,三个……」 「……」 再比如—— 「司南,我先前提过的……」 「啊,有一只鸟飞过去了,啊啊,又有一只鸟飞过去了,两只,三只,四只……」 「……」 又比如—— 「司南,你有没有考虑……」 「大人,我突然想到宫里的石雕都很好看,龙凤呈祥,双龙戏珠,三龙戏珠,四龙戏珠……」 「……」 「噗。」这是小五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诸如此类。 司南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唐蒲离还没能说过一句整话,但是看他的眼神里似乎带了些担忧,好像在想,这孩子看着仪表堂堂,别是个傻子。 哎。傻就傻吧,反正本来也不聪明。 司南破罐破摔地想着。 - 今天他替生病的弟兄顶班,换的是尹正清的轮岗,一直到晚上再有弟兄来之前都是一个人守在这里。 「哦对,小尹,你把这个带回去给徐泠,让她验验是什么毒。」临走前,司南塞给了尹正清在旺兴盛查到的那包药粉。 他不是什么太子信任的东宫内侍,只能守着最外头的那扇偏门,偏门正对着小花园。约莫是因为今日来得早,司南刚站岗没多久便遇上了淑妃带着五公主蹦蹦跳跳地来遛弯儿消食。 淑妃是最近几年宫内最得宠的妃子,她母家没什么权势,淑妃本人又懂礼有分寸,又生下的是公主,所以皇上宠幸她不用考虑朝堂权谋,很是舒心。 五公主封号沁宁,今年十二了,也算是半大姑娘,司南在六年前的武试场上见过她一面,暗嘆道这几年公主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诶!」仿佛是应了他心中所想,五公主见着了他便眼睛一亮,提着裙摆跑了过来。 「……公主殿下?」 「是你吧!六年前那个武状元!」沁宁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打量着他,「可惜一考上武状元就跟着徐将军打仗去了,我后来都没能见你几面呢!」 「这……劳烦殿下惦记了。」司南没料到公主竟对他有印象,也有些发愣。 「沁宁!」淑妃朝他歉意笑笑,伸手将她唤回来,「司护卫见笑了,那日看了护卫的武试一直嚷嚷着要学剑法,嚷得本宫脑袋都大了。」 「娘,我想问他讨教剑法……」公主咬着嘴唇撒娇,不肯回去,「马上就是父皇寿辰,儿臣想舞剑给父皇看嘛。」 「你这疯丫头!练什么不好非得舞剑!」淑妃瞪她一眼,「再者,没瞧见司护卫还在站岗吗?你要实在想学,改天娘请个师父来。」 「娘娘,不必如此麻烦,」徐朗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不等司南反应过来,背上便被人一推。他回过头,徐朗对他眨了眨眼,「去教公主舞剑吧,你这班我找人来替。」 这是在后宫娘娘面前挣脸面的好差事,也好顺水推舟送个人情。司南心下感激,朝徐朗点了点头。 「徐将军真好,多谢将军!」公主小嘴儿跟抹了蜜一样抢着答道。她先应了下来,淑妃也不好再反对了。 司南听徐朗的话,便带着公主去到一旁的池子边的树荫下,让她先跳一段看看。淑妃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谢过徐将军后找了个小亭等着。 第7页 公主刚摆了个起手式,一名慌张的婢女就从拐角处沖了过来,一把撞上了司南,吓得连声道歉。 「无妨。」司南摆摆手让她离开了。 一阵风从婢女离开的方向传来,裹挟着秋桂清雅的香气在树下荡漾开来。 「那婢女的衣裳好像是浣衣局的,跑这里来作甚……」公主歪了歪脑袋,看着婢女的背影咕哝着,「哎呀不管了,」她望着司南扬了扬手,「我开始咯?」 司南点点头,看着清丽的少女在树影遮盖的细碎阳光下翩翩起舞。又一阵风吹来,扬起了公主的衣袍,花香味好像是被什么遮盖住的淡了些。 风静下的时候,公主突然停了下来,抹了抹额头的汗,小口小口地喘着气,「怎么回事?今天怎么突然这么热了?」 司南蹙了蹙眉,他也没由地觉得有些燥,他抬起头,公主正捂着胸口看他,脸上飘着酡红,仿佛夕阳天边醉倒的晚霞。 第三缕风从二人中间穿过,花香味彻底淡去,奇怪的、混杂着茶叶的、却又很熟悉的味道在鼻尖漫开。 ——等等,茶叶! 司南浑身一寒,脑海中明明白白浮起三个大字:旺兴盛。 - 徐朗为司南找来替班的时候耽搁了一阵,意料之外地在宫门外碰到了早该离开的唐蒲离。 显然,对方是在等他。 「有这功夫怎么不去趟东宫?殿下嚷着要见你。」徐朗笑了笑道。 「没心情。」唐蒲离揉了揉太阳穴。 徐朗立刻反应过来,跟着蹙起了眉,「陛下急宣你入宫是为了太子的事情?」 「刑部尚书邱水这些日子一直在查太子的帐,这件事你知道吧,」唐蒲离语调中尽是疲倦,「大的也没查出来,只是小贪小摸了几个银子,陛下着急,我还得在他面前尽替太子说好话。」 「太子啊……」徐朗嘆了口气,一切尽在不言中。 「……」唐蒲离没说话,却是摇了摇头,「不提这个了,我在这儿是想问问你家小孩儿的事儿。」 徐朗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司南?」 「你是故意把他往我面前推的吗?」唐蒲离侧目看他,「你怎的知道我对他感兴趣?」 「这是泠儿……」徐朗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见过他了?」 「算是一起吃了顿饭吧。」 「这孩子说话不过脑子,」徐朗无奈地摇了摇头,「多有得罪之处,我代他向你道个歉。」 仿佛是应了他的话一般,前脚刚说完,后脚一名内宫侍卫急急忙忙地从背后喊住了徐朗。 「将军!将军不好了!」侍卫抹着额头的汗快步跑了过来,「司南带着五公主跳河了!」 「……」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不可置信。 「看来不过脑子的不止是说话。」唐蒲离无奈地笑了起来。 「这孩子!」徐朗气势汹汹地配好剑,火急火燎地跟着侍卫冲进了宫里。 第4章 「五公主落水了!五公主落水了!快请太医来!」 淑妃坐在树荫下急得脑袋发昏,丫鬟拼命给她扇着扇子都不能让她冷静下来。她望着太医急匆匆赶去的方向来回踱着步,可是陆太医问诊谢绝旁人,她也只能在这里干等着。 「娘娘,陆太医说公主无大碍,只是被吓着了,还有些发汗脱水,才昏迷过去了。」腿快的丫鬟赶紧跑来给主子报告好消息。 「那就好那就好。」淑妃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凉亭的长椅上,「但是,小六啊……发汗是怎么回事?这已经入了秋啊。」 「似乎是中了毒,但这毒遇水一冲便清醒了,司护卫反应快,公主中的剂量太小,太医也没验出来。」丫鬟小六压低声音在她附耳细语,「这件事大人的意思是……」 正在这时,司南也被正在附近值守的东宫侍卫压着跪在了她面前,水珠从湿润的鬓角袖口滴落,很快在地上聚起了一小滩水洼。 淑妃揉着突突乱跳的太阳穴,看着一身狼狈的俊秀青年,深深地嘆了口气。 「司护卫,本宫究竟哪里惹着你了,你不朝本宫来,非得朝那孩子下手?!」 司南抬起头看着这个被吓到脸色苍白的女人,眨了眨眼,睫毛上的水珠落到了眼里,模煳了视线。 他的双亲很早就离他而去,是以也未曾设身处地地想过这种举动会给一个母亲带来多大的惊吓。也许该冷静下来多想想,解毒的方法或许不止投湖这一种。 他稳了稳心神,开口解释道,「卑职闻到了奇异的味道,似是……」 话还没说完,押着他的太子亲卫突然加重了力道,他的双手被牢牢反剪在背后,他不得不以脸着地狠狠地摔了下去。眼角的余光里,一双华贵的皮靴经过身旁。 「娘娘真是好脾气,五妹昏迷不醒,娘娘竟还能平心静气地与这兇手说话。」太子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 「太子殿下,」淑妃向他浅浅一礼,「劳烦太子殿下记挂了,太医方才传信说沁宁无碍,本宫这才稳得下心神来。」 「要孤说,这人直接斩了便罢。」司南被按得死紧,没办法看他的脸,但光从声音里他也能听出那刺骨的寒意。 淑妃的视线在太子脸上停留半刻,笑了笑,「若本宫没记错,这小护卫是隶属于东宫的吧?」 第8页 「是。」太子挑了挑眉,「是孤疏忽了,竟留了这么个祸害在。」说罢他眼中划过一丝冷光,抬起手下了命令,「来人,拖出去斩了!」 话音刚落,司南就感觉一股巨大的力将他从地上拖起来,连一口辩驳的机会都不曾留下。冷汗霎时布满了背嵴,混着湿透的衣衫让他不住手脚发颤。 大仇未报,他如何能在这里死?! 「慢着。」 却在就要被拖出亭子的档口,一道人声插了过来,霎时,亭中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淑妃身上。 司南发愣地看着淑妃,满脸都是意料之外的震惊。 「太子殿下,等太医的检查结果出来再说也不迟吧?」淑妃的声音柔和,却隐隐有一股迫使人停下的压力,「再说了,他刚刚还有话没说完呢。」 「淑妃,」太子的脸色阴了下来,「这是孤门前的人,你的手是不是太长了些?」 淑妃抿着唇不再说话,悠悠地望着亭口的方向。 「怎么?」太子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正对上了唐蒲离略略弯起的眼角,以及里面一片透彻心骨的凉意。 「太子殿下,若臣也想管,殿下会不会也嫌臣的手太长?」 唐蒲离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着,但所有人都听得出来,他并不在开玩笑。 「……」太子僵在了原地。 「娘娘,」不等太子反应过来,唐蒲离转头朝淑妃行礼,「五公主已经醒了,所幸中毒不深,陆太医已替她解了。」 「多谢唐大人。」淑妃得了眼色,行了礼便先行告退,留下太子和唐蒲离在亭中无言地对视着。 微凉的秋风轻轻捲动树梢,落叶飘在平静的湖面上,很快又被吞没了。涌动的暗潮在两个人的视线中翻滚着,整个亭子里几乎能隐隐闻到硝烟的味道。 「啊嚏——!!」 却最后被一声喷嚏打断了。 司南揉了揉鼻子,顶着两道骤然汇聚在头顶的视线都不敢抬头。 「先起来吧。」唐蒲离笑着拍了拍压制在他身上的东宫亲卫,又吩咐自己的人给他一件外袍。 「其实我不……」司南瞧着那一看就比他还贵的衣服僵住了,他又不是冻得打喷嚏,都怪这亭子附近的桂花太香,刺得他想流鼻涕。 「还要我亲自给你披吗?」唐蒲离托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算了吧,多说多错,还是闭嘴。司南一面乖乖地把衣裳披上了,一面默默地算起了自己的俸禄要几个月才能还他一件差不多的。 司南个子不高,又瘦,穿着唐蒲离的衣服未免嫌大,但浅色的衣袍却很衬皮肤,鬓角的水滴沿着脸颊没入衣领,竟显得那张脸竟然有些娇弱可怜起来。 「行了,你先出去吧。」唐蒲离看着他眯了眯眼,道。 司南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实在是受不了太子那要吃人的眼神,抬脚跑了。 - 亭子里,太子咬着牙愤愤地望着司南离开的背影,「师父!他明明……」 「五公主怎么回事,你不清楚吗?」唐蒲离斜了他一眼,拍了拍手,几个侍卫便押着一个宫女进了亭子。 ——正是之前撞过司南的那宫女。 太子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师父说笑了,这个人孤……」 「皇后贿赂她的银子和首饰,连着包那药粉的纸袋都在她床铺里搜出来了,」唐蒲离干脆地打断了他,语调淡漠地掐不出一丝情绪,「太子殿下,臣劝一句,下次莫要用这么显而易见的手段。」 太子彻底绷不住脸,扑通一声跪在了唐蒲离面前,「师父救救我!残害手足是要砍头的大罪啊!师父……我……」 「太子殿下身躯金贵,快起吧,」唐蒲离不咸不淡地架了他一把,「臣出现在这里,自然是有办法的。」 - 徐泠在宫门外焦急地打着转儿,眼见着司南磨磨唧唧地走出来,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 「你疯了!那是公主!」徐泠急得调门蹿高,「要不是我爹还没离宫,刚好抓到了下毒的宫女,你还有活着的命吗?!」 司南抿了抿唇,低下了头,「抱歉……我只是想……」 「想解毒是吧?」徐泠接过他的话茬,又一巴掌气势汹汹地拍到他背上。 「干得好!」 「……」 突转的话锋让司南以为自己是不是耳朵被水泡发了,不由得瞪大了眼。 徐泠看着眼前木着发呆的人,焦急了一下午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从怀里拿出白天他让尹正清转交的药粉。 「我猜你投湖就是为了解毒,能让你这么快反应是毒物的,气味应当与这个差不多吧?」 「没错。」司南点头,「应该是一种。」 「这个我验过了,药效大概是半个时辰后发作昏迷,期间被人打成猪头都醒不过来。」徐泠晃了晃纸袋子。 「有人要绑架我?」司南有些困惑,原先以为或许是曾经得罪了什么仇家,但这样看来,对方的目的不是要他的命。 「不是绑架,」徐泠摇了摇头,冷笑一声,「是迷奸。」 司南眼皮子一跳,一股寒意顺着夕阳的风爬上湿漉漉的背嵴。 「你的意思是这种迷药里有催情成分?」 「是,」徐泠颔首,「里面添了一种桉树叶,服用略带□□效,只是助兴作用,并不明显,但一旦放入香炉里加热,催情的药效就会十成十的挥发出来,药效奇勐,致人出汗发热,有些体虚的人还可能脱水,」徐泠顿了顿,看着他,「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中毒不深的时候用冷水浇,方可清醒。」 第9页 「那也就是说,如果我晚一点,两个人都会中催情毒……」司南后怕地吞了吞口水。 他当时只是觉得不对劲,但他刚好处在下风口,当时公主的情况不容乐观,除了跳湖之外根本来不及去别的地方,否则一旦闻得久了,他也难保自己会不会失去理智…… 「也就是说,」徐泠长出了一口气,「你幸好跳得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司南深深蹙起了眉,这件事显然只是一个开端,上午在旺兴盛下毒不成,下午竟又在宫中下毒……他得罪了谁,害得对方为他如此大费周章? 「别想了,官场里那些弯弯绕绕的,你想不通的,」徐泠看他一副纠结的样子劝道,「你要真有心,不如改日登门去趟尚书府见见唐大人,让他指点你几句,顺便……」徐泠笑眯眯地凑近了,压低声音道,「帮我打探打探他府上熏得什么香,贼好闻!」 司南抽了抽嘴角,把这位小祖宗推得远了些,「想去的话你让将军投拜帖,别找我。」 徐泠惆怅地嘆了口气,「不行啊,最近军中好多人染了风寒,爹让我做些驱寒的汤药,帮你查这破药都耽搁我不少时辰了。」 「那还不赶紧回去接着做药?」司南顺势催她。 「你不跟我一起?」徐泠奇怪地看着他,「你身上还湿着,正值秋凉,别一会儿你也感冒了。」 「我有点事,马上就回去。」司南将那不合身的外袍裹得严实了些。 「你……你不会有人了吧?」徐泠脸上写满了八卦,眼睛亮晶晶地凑了过来,「那我再等等也是可以的,待我看看是高是矮,是丑是眉,是男是女……」 前面两条就算了,是男是女是个什么标准啊! 「你头上的簪子不是早就摔坏了吗?怎么又有个新的了?」司南赶紧扯开了话题,「啊,对,我看着好眼熟,正清之前一直在屋子里磨簪子……」 「啊啊啊啊啊啊!别说了!」徐泠害羞地满脸通红,用力地踹了他一脚,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两句整话,顾不得八卦,逃也似地熘走了。 终于哄走了小祖宗,司南长舒一口气。 这时候夕阳已经沉入了天地交接处,天色渐渐暗了,正值饭点的街上飘来阵阵菜香。司南平日里只很固执地吃他吃过的东西,对于京城当地特色的吃食一点也不了解。 说起来,都来京城好几个月了,他还不知道京城人会爱吃什么。 - 唐蒲离从东宫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事发突然,他没来得及带护卫,东宫的太监只能将他推到宫殿门前,然后让他等着尚书府派马车来。 跟皇帝和太子的周旋让他疲倦极了,唐蒲离斜靠在椅背上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深深地嘆了口气。 饭点的时候值守的人少,宫殿前冷冷清清的,夹杂着远处喧闹的饭香传来。唐蒲离看着眼前孤零零飘落的秋夜,想起了白天徐朗的提议。 ……也许真该去枢密院散散心。 一阵细小的劲风从身后划过,唐蒲离抬眼的时候,司南正从秋桂上跃下,落到他身前。 他身上还是潮湿的,额发半干不干地垂在脸边,那件宽大的外袍都被透了水,不怎么飘逸了。 「你还没回去?」 司南点点头,望进他眼里,「我在等你。」 第5章 唐蒲离眸色动了动,看着俊秀的男人映着夕阳站在面前,余晖落在白皙的脸上,铺下一层暖融融的银光,一时间,连飘零的落叶也被温暖得不那么孤单了。 多少年了呢,没有再听到过有人对他说这句话了。 司南从袖子里拿出小心翼翼裹着的油纸包,放到他身前。他虽然对这个人仍旧喜欢不起来,但怎么说今天有惊无险还是多亏了他。 徐泠的话提醒了司南,不管如何他都要向这个人道谢。 油纸包还是热的,被捏得皱巴巴,却一点也没有沾到水,唐蒲离看着浑身上下潮乎乎的司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保存得这么好的。 「你从中午开始就没顾得上吃东西了吧。」司南摸了摸鼻子,声音弱了下去,「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老闆说京城人都爱吃这个,那家店我没有去过,不知道好不好吃……」 唐蒲离垂眸摩挲着粗糙的油纸袋,静静地听他絮絮叨叨地说着。 「……」说了好一会儿,司南才察觉到对面没声儿,他挠了挠头,有些苦恼地说,「你不喜欢吗?」 唐蒲离慢慢抬起头,迟钝如司南也从他的眼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情绪,但很快被压抑在了微笑着的眸子背后。 「我……」司南还想说什么,突然一阵冷风卷着桂花香飘来,激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阿嚏——」 唐蒲离被他逗乐了,朝他招了招手,「风寒了?过来。」 司南揉着鼻子走到他面前,被他按着蹲了下来,嘴里咕哝着,「不是风寒,刚刚也是,桂花香气太重了我受不了——」 话没说完,一张帕子便轻柔地抚上了他的脸颊,轻轻替他拭去了脸颊边的水渍和汗渍,清冷的幽香蹿上鼻尖,很柔和,是那种能让人冷静安定下来的香气。 是挺好闻的……他也有点好奇尚书府熏的什么香了。 哒哒哒—— 清脆的马蹄声打断了思绪,司南转过头,见是尚书府的马车来了,来接唐蒲离的护卫看到这一幕,迈出马车的脚尴尬地僵在了半空。 第10页 「呃。」司南赶紧起身往后让了让,给护卫腾出位置。 又是一阵风吹来,日头彻底落下了,这回是真的有些冷了,刺骨的寒意透过湿透的衣服蹿上皮肤,司南又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小孩儿,染了风寒这几天就不要乱跑了。」唐蒲离被小五推着往前走,说话的时候也没回过头。司南看着他从阳光下离开,慢慢被浓重的阴影所吞没。 「天黑了,早些回家吧。」 - 唐蒲离在马车上打开了司南送给他的油纸包,三块牛舌饼,两个包子,说话的功夫已经有些凉了。 「大人,属下考虑不周……」他身旁的小五见状,面色一惊,立刻半跪在了地上。从晌午开始的一系列事发生得太快,他也忘了唐蒲离一直没吃饭。 「不怪你,派你去查事情的人是我,」唐蒲离不甚在意道,「药粉查出源头了吗?」 「……属下办事不利,」小五的头埋在地上都快抬不起来,「属下到旺兴盛的时候,那下药的小二已经悬樑自尽了。」 「动作挺快的。」唐蒲离把油纸袋递给了小五。 小五立刻会意,从手边的匣子里拿出一根银针,针尖刺入包子皮,再拿出来的时候已经黑了大半。 「剧毒,跟白天在旺兴盛的不一样。」小五的声音冷了下来,「他动了杀心。」 「哎……」唐蒲离揉了揉眉心,「连着从宫女身上搜出来的都拿回去验验,明个儿我再去趟枢密院向徐朗讨些旺兴盛的毒粉,你看着比对一下。」顿了顿,又嘱咐道,「司南那边,我亲自看着。」 「是。」 - 五公主中毒的事情很快在宫中传开了,皇帝听着眼线的密报气得半死,晾着商议寿辰的礼部尚书便急匆匆赶到青鸾宫。他向来疼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儿,竟然有人手能长到如此地步,更何况,此人现在给公主下毒,岂不是说明,之后也能给他下毒? 此事,必须严查! 恰逢淑妃刚送走皇后正要用膳,便听见太监拖着嗓子喊陛下驾到。 「沁宁已睡下,太医说她无碍,只是受了惊。」淑妃领皇帝去卧房门前瞧了瞧,见他放了心才轻轻带上门。 「那宫女呢?」皇帝蹙着眉头。 「宫女已交至慎刑司,虽她不肯吐露半个字,但臣妾还是着人去打听了一番……」淑妃咬了咬唇,似有难言之隐。 「你查到什么尽管同朕说,朕定会支持你。」皇帝拍了拍她的肩,鼓励道。 「臣妾区区后宫妇人,哪能查到什么有用的,是皇后娘娘听说这事以后特地来找了臣妾,」淑妃求助地看向皇帝,温婉的脸上尽是惶恐,「娘娘说,那宫女入浣衣局之前是婉嫔的贴身婢女……」 皇帝闻言,眉头一皱。 「婉嫔是六皇子生母,因母家出身不高,性子内敛,因而向来安分,况且又生下皇子,怎么想都与沁宁没有冲突,为何突然下此黑手?」淑妃柔声道,「陛下,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断不能鲁莽。」 皇帝沉沉地点了点头,喊来了心腹姚公公,「替朕去把婉嫔喊来,朕要亲自查。」 - 许是吹了太久的夜风,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造,司南一回到枢密院的小屋里就风寒高热不止,愣是烧了整整一夜才被人发觉,徐泠一边骂他一边推了自己的活儿给他熬药。 尹正清跟他睡一屋,昨日回来睡得死,没能及时发现司南发烧,也被徐泠好一通骂。 「小姐我错了,」尹正清坐在院子里给她看着药庐的火候陪着笑,「别气了好嘛?小姐忙了一上午还没吃饭呢吧?我出门给你买些?」 徐泠骂累了,趴在树荫下的石桌边恹恹地嘆了口气,指了指一旁的油纸袋,「不用了,小南哥给我们都带了早点。」 司南就是木,发烧了也没半点自觉,早上还是跟往日一样起个大早出门给大伙儿带吃的,她撞上的时候司南正把油纸包放在桌上,想要跟她说什么,还没说出口就往下栽,一摸额头,烫得都能烙饼了! 这给她气得哟,但看人躺在床上艰难地喘着气,又心疼得一揪一揪。 尹正清讪讪地摸了摸脑袋,坐在她对面打开油纸包,拿出有些凉了的包子递给她,「快吃吧,最近军医都告假了,太医又忙着五公主的事儿,当下靠得上的大夫可只有你了,别把你也累病了。」 徐泠拧着个眉毛掰开一片包子皮送进嘴里,刚嚼了两口便脸色大变,呸呸两声将嘴里的东西吐在地上。 「快吐出来!」徐泠冲到对面一掌拍在尹正清背上,拍得他直翻白眼,抠着喉咙才将差点下肚的半个包子吐出来。 「小姐,又怎么了!」 话音刚落,一只麻雀飞了过来啄起地上的碎包子皮,不出半刻便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娘诶!」尹正清吓得往后一蹿,一头撞上了石桌,才发现身旁的人已经飞似地冲到了里屋去。 - 「小南哥!小南哥!」 司南正睡得迷迷煳煳,被徐泠勐地一摇,感觉头都快摇掉下来了。 「南哥哥,你包子在哪里买的啊?」徐泠见他半睁开眼,着急地问道,「里面有毒啊!剧毒啊!死人的啊!」 「什么!」再不清醒也被吓醒了,司南勐地从床上坐起来,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11页 他记得自己买包子的时候看有人已经吃上了,一点儿事儿也没,那有一种可能——这毒是冲着他本人下的! 「在哪啊?」徐泠催促着又问他一遍。 「旺兴盛对面的那间点心铺。」司南说,「我怕旺兴盛又下毒,所以换了一家。」 「你换了个屁!旺兴盛对面的叫王兴盛,是旺兴盛的兄弟铺子!」徐泠气不打一处来地瞪他一眼,「你还带包子给别人了吗?」 「没有了应该……」司南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今天将军说宫里出事儿了,把我们大院里的人都带走了……除了你们俩。」 「那还好,好在没出事。」徐泠松了口气。 「不对,还有个人!」司南却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地掀开被子,「我昨天也在他们家买过吃的送人了!」 「昨天送人?送谁?!」徐泠吓得跳了起来,「这药性,现在尸体都凉了吧!」 司南顾不上与他多讲,套上靴子拿起一旁的外袍就往外沖。 ——要命了啊!他昨天送给唐蒲离的牛舌饼就是这家铺子的啊! 热度上头又着急起得勐,他头晕眼花地差点撞上院子里的树,被尹正清扶了一把才踉踉跄跄地沖了出去,却没跑两步又撞上了人。 熟悉的冷香跃上鼻尖,司南浑身一颤,抬起头看清了眼前站着的人。 等等?站着? 唐蒲离看着他发愣的模样不禁弯起了唇角,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怪我乌鸦嘴,还真发烧了。」 「唐大人……」司南看着这个比他还高半个头的男人僵住了,好半天才意识到他们站得太近,他都快依偎到人家怀里去了,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这下方才看清唐蒲离手中还拄着拐。 「南哥!小南哥你别急啊!小……」徐泠追在他身后冲出来,看到唐蒲离的瞬间呆住了,「唐、唐大人?」 「我想要些昨日在旺兴盛查到的毒粉,你爹忙着回不来,我下了朝便先叨扰了。」唐蒲离朝她笑着点了点头,「徐姑娘可方便?」 「方便啊,哪能不方便呢,来来来,这边请,小尹快去烧水看茶!」徐泠笑成了一朵绽放的桃花,看得司南不禁无奈。 不过眼见着唐蒲离活蹦乱跳的,想来应当是没事。他便不打扰他们忙碌,默默地拖着沉重的身体往回走。 「不麻烦了。」唐蒲离摆了摆手,温和道,「麻烦徐姑娘将东西交给我的护卫就好。」 小五于是适时地从不知哪里冒了出来。 「那大人……」徐泠眨了眨眼,看他好像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去看看司南。」唐蒲离望着前方不远处慢吞吞走着的人影,不禁笑容更甚,「毕竟,据说他喜欢我,不是吗?」 司南差点绊得摔一跤,郁闷地回过头看去,地上连个碍脚的小石子都没有。 第6章 司南把唐蒲离带到房间,本来还琢磨怎么解释之前那件乌龙,却看他步履迟缓的样子,很快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抛在了脑后,赶紧将他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将拐靠在了柜子旁。 唐蒲离有些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肩,「我的腿还能走,快去床上躺着。」 司南点点头,脱了鞋钻进了有点发凉的被窝。 虽然一想到这人其实直接是把他买的东西给扔了,就莫名地还有点生气,但他觉着自己差点害死人,怎么着都得表示点歉意。 「宫里真的出了很严重的事?」司南好奇道,「将军到现在都不回来。」 唐蒲离点点头,「陛下向来疼爱五公主,命令要彻查,昨天下毒的宫女也被抓住了,可惜已经死了,现在只查到那宫女先前是婉嫔宫中的人,所以陛下命令将婉嫔禁足,同住一宫的明妃罚俸。」 「婉嫔是六皇子的生母吧?」司南想了想道,「我听宫里的人说她人挺好,生了皇子明明能搬出来,但却仍然一直住在明妃娘娘的宫里陪着她聊天。」 「婉嫔母家势单力薄,没有明妃照料她哪里能活着将六皇子生下来?」唐蒲离幽幽道。 宫中人丁不兴旺,到现在皇上也只有六个子嗣,三男三女。其中皇后与明妃进宫早,前后生下了太子与四皇子,但婉嫔入宫晚,六皇子今年虚岁才八岁,与宫中的权利斗争离得很远,很难想像她能做这种事情。 「难道是太子党陷害?」司南怔了怔,道,「朝堂上太子和四皇子正为了储位争得不可开交,后宫里皇后和明妃应该也是水火不容的,婉嫔又是明妃的人,不管五公主这件事是谁做的,太子党只要诬陷婉嫔,就能拖着四皇子党和明妃下水。」 「不错,」他点了点头,「婉嫔被禁足之后,刑部、工部、户部遭弹劾,四皇子因为她母亲的罚俸被陛下训诫一番,敲打他要善待同胞。」顿了顿又道,「但陛下仍然不满意,今日特留徐朗下来就是为了加强宫中防范,增加巡卫的轮班和值守。」 「怪不得人都没了……」司南摸了摸下巴,突然想起来,「唐大人是太子党?」 唐蒲离被他的直言直语逗乐了,「要是徐朗听到你这么问,多半又要敲你的头。」 「不是?」 「我曾经当过太子的先生,你可以当我同他关系好。」唐蒲离无奈道。 「那就是了,」司南咕哝着,「那刑部、户部和工部就算是四皇子党的。」 第12页 「也不乏是清流一派的。」唐蒲离提醒道。四皇子一派跟明妃本人一样深藏不露,四皇子也很能沉得住气,朝堂上并没有很明显的指向性,他也并不能肯定哪些是四皇子的党羽。 唐蒲离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是皇后与太子动的手脚,因此在四皇子党察觉之前,他们必须反咬一口。后宫如此,朝堂也这般,既然不知道四皇子党究竟是谁,那就都打一遍。 虽不算是个好计,但至少能安抚太子那个愚蠢的脑子。 「不过,」唐蒲离看着他,「你关心这个作甚?你要为官?」 「不是……」司南绞着眉头,「我在想到底是谁要加害于我,害我倒也就罢了,差点伤了公主……」 「你还没那么大本事,昨天宫里那遭是冲着淑妃去的,不是你,」唐蒲离看他那纠结的模样乐了,「上午那个才是沖你去的。」 「但那茶毒是一种的。」 「最多能说明是同一拨人做的。」唐蒲离耸了耸肩。 「……也不对,」司南挠了挠头,「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就换了个毒,难道有两拨人想害我?」 「谁说过一个人只能有一种毒了?」唐蒲离悠悠然看着他,「不过是从不致命的换成致命的罢了,对下毒的人来说,下什么毒不都是凭心情?」 「……大人真的什么都知道,」司南愣愣地瞪着他,「等会儿,大人怎么知道那个毒是致命的?难道吃了昨天我送大人的东西?」 「我一个人孤身惯了,从不吃来歷不明的东西。」唐蒲离弯起的眼尾溢满了室外的阳光,好像一个被玻璃瓶装着的漂亮玉石,好像离它很近,却怎么也摸不到。 司南不喜欢他的伪装,从前只是不喜欢而已,但是现在开始,他突然有种想要把它拆开的冲动。 「那大人也不早说,」他从阴影中抬眸,窗外的朝阳落在点墨般的眼瞳里,折射出琉璃般剔透的色彩,「我换个给大人啊。」 唐蒲离愣了,「什么?」 「我本意只是想多谢昨日唐大人的救命之恩,」司南蹙着眉头认真地想着,「吃的不行,别的我就更不懂了,那就只能……」说着他又跳下床,蹲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谢?只是为了谢?不是因为别的?」唐蒲离看他那副愣头愣脑的样子,忍不住想要逗他。 司南从柜子的深处抛出个小匣子,边捣鼓锁边道,「别的?别的什么?」 唐蒲离笑眯眯道,「你不是爱慕我吗?」 「咔哒——」 机关锁开了,司南捧着一盒子玉器,还保持着半蹲在地上的姿势,愣住了。 「司南?」唐蒲离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先起来,地上凉,你又没穿鞋。」 司南啪的一声放下那盒子玉器,快步走到他椅前,按着他的肩膀欺身直把他按进椅背里去。 那是个很暧昧的距离,鼻息相缠,脸颊几乎贴上,唐蒲离看着他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眸,一时有些晃神,分明之前跟其他任何人贴那么近的时候,都没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不、不是的!」司南紧张兮兮道,「这个事情,大人能不能听我解释啊!」 唐蒲离看他似乎是真的着急了,连鞋都顾不上穿,便也不再戏弄下去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他掐了掐他的脸,「你快把鞋穿上,风寒还没好呢就赤脚乱跑。」 「大人知道?」 「是徐泠的想法吧?」 司南懵了,哑然地张了张嘴,「大人既然知道,怎么还……」话没说完,他看见唐蒲离脸上止不住的笑意,立刻明白自己被彻彻底底地耍了。 司南无奈地嘆了口气,面前的唐蒲离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细碎的阳光都盛不住地满溢出来。 恍惚当中,司南突然觉得这样的唐大人,不再是那个无喜无悲,永远端庄温和的机械,莫名之间,似乎离他近了一些。 他想了想,从匣子里拣出了一对镯子递过去。 「还是要谢我吗?」唐蒲离推了推那镯子,司南的手却纹丝不动,「我救你只是顺手,用不着谢。」 「不管是不是顺手,谢还是要谢的,」司南皱了皱鼻子,「我不愿意欠人情。」 唐蒲离为他的执着深感无奈,推他的手不知怎么的就落到了他脸上,点了点那秀气的鼻樑。 沁人的香气在鼻尖跃动着,带着温暖柔和的触感,像是被什么宠溺着一样。司南耳朵一热,赶紧往后躲了躲。 「那这样,」唐蒲离看着他心念一动,「镯子我不要,若想报恩,来我尚书府如何?」 司南怔住了。 这似乎不再是戏弄他的玩笑,但对上唐蒲离微微笑着的眸子,他惊觉这个人竟然真的想把他从枢密院挖走。 「去床上慢慢想,地上凉。」唐蒲离拍了一把他木木的脸,第三次提醒他。 司南惆怅极了,「那不要镯子的话,我换一个?髮簪怎么样?」 「你那一匣子都是女人的首饰。」唐蒲离悠悠地提醒他。 司南「啊」了一声,瞪着那匣子金贵的玉器满脸纠结。 「我保证不会亏待你,加官进爵,高官厚禄,不会少的。」唐蒲离看他那样子也有些郁闷,「你就有这么喜欢徐朗吗?」 「倒也不是,」司南挠了挠脸,「我不太喜欢大人而已。」 第13页 唐蒲离:「……」 司南:「……」 说、说漏嘴了!!!! 司南诚惶诚恐,赶紧从旁找补,「唐、唐大人……我不是……」 唐蒲离撑着桌角起身,拿起了一旁的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臭小孩儿,镯子拿来。」 「不是说用不上……」司南给他递过去。 「我送人!」唐蒲离真被气到了。 好歹自己还挺看重这小子的,他也是真想招他来的。六年啊!整整六年啊!这六年间他时不时惋惜自己当年没下手把他招来,便趁着他这次回宫布好圈套,好言相劝。 结果呢?换来一句不喜欢?他唐蒲离何时被这么折过面子! 「我、我送送唐大人?」司南在后头小心翼翼地说。 「回去躺着吧,风寒别传染给我了。」唐蒲离头也不回地说。 司南苦恼地挠了挠头,他从没听过这人这么不留情面的话,怕是真的气得透透的,但他嘴笨,多说多错,就只能在原地看着他慢慢撑着拐往外走。 明明才不到三十,该是享受人生的大好时候,他却只能像一个老人一般孑孓独行。司南看着看着,不知怎么有点伤感。 「小南——小南哥哥——」徐泠一嗓子打破了他难得的伤春悲秋,「宫里来人找啊——」 话音刚落,徐泠便带着宫里的太监出现在了院子门口。唐蒲离也还没来得及走,一併被堵在了院子当中。 「正好,唐大人也在,省得老奴再跑一趟了。」来的是跟着皇帝数十年的老太监姚公公,跟唐蒲离算半个老熟人了。 「传陛下口谕,请唐大人,司护卫二人速速进宫,陛下有要事相商。」 - 瞧着进宫的马车载着二人徐徐离去,徐泠再也按捺不住,高兴地拉着尹正清蹦跶起来。 他们俩刚刚偷听了半天墙角,两个人说的话一字不落地都听了进去,听完尹正清就不解地见徐泠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 「小姐,不用这么开心吧?不就是唐大人知道那是你的心意了吗?再说人家唐大人一点也没有回应的意思啊。」尹正清心里好苦。 徐泠用力地拍了一把他的背,「不枉老娘辛辛苦苦设这个局,还赔上了一顿饭钱!」 「局?」尹正清有点懵。 徐泠插着腰斜他一眼,狠狠地揪住他的耳朵,「你当我真喜欢唐蒲离吗?」 「哎哎哎哎小姐!」尹正清被他揪得鬼哭狼嚎,「小姐你要敢作敢当啊,咱们练家子出身的……诶?你不喜欢唐大人?」 「我喜欢他个鬼!」徐泠气得原地直蹦跶,「我喜欢谁你不知道?」 尹正清干巴巴地跟她对视,「不会是司南吧?」 徐泠气得差点一口气没抬上来,一脚踹在他小腿上,转身就跑了。 「笨不死你!」 尹正清看着她红着耳朵窜进药庐里,脸上的笑意却跟放凉了的开水一样慢慢冷下了,他垂下眸子看了看自己的脚尖。 他突然希望徐泠那一脚踹得再重一些,能把腿踹断了,就好了。 第7章 司南僵直地坐在马车的一角,无论外头怎么颠簸摇晃,他都跟一座铁塔一样自巍然不动,在这成年人臂宽大的狭小马车里愣是连唐蒲离的衣角都没擦到。 唐蒲离垂眸想着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刚刚从司南那里拿来的镯子。 入了宫门,唐蒲离合上眼长出一口气,往后倚了倚,肩膀冷不丁擦到了司南的,吓得司南赶紧往角落一缩。 「你有这么讨厌我?」唐蒲离幽幽道。 「也……不是。」司南讪讪地坐了回去,「我怕碰到大人,大人生气。」 「没用了,已经生气了。」 司南转过头紧张地看着他,「对不起……」 唐蒲离半睁开眸子,青年黑曜石般的眼睛紧紧地看着他,下唇被不自觉地碾出了一个又一个牙印,惶恐不安写了满脸,闹得倒像是被欺负了一样。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恩将仇报。」司南纠结地绞着袖口垂下了头。他从头开始就只是想道个谢,结果谢没倒成,牵扯出了一大堆事儿不说,还把人给惹气了。 说到底,他讨厌唐蒲离的理由就挺随意的,人也没对他咋样不是? 「你啊……」耳边传来一阵轻笑,随即一只暖热的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行了,我逗你的,朝堂上厌恶我的人多了去了,那些人当面客客气气背后下死手,你跟他们比起来算是可爱多了的,」他顿了顿,「再说,要是次次都因为这种小事生气,我可能早被气死了。」 司南坐在那儿也没动,就这么被他一下下地揉着头。 「真不用再惦记我救你的那次了,」唐蒲离揉得舒坦了才放下手,「你会被人盯上也是因为我,要是不愿意来尚书府的话我可能没法一直护着你,所以下次记得离我远些。」 司南一怔,抬起头看着他微微弯着的眼,蹙了蹙眉,「如果你不想笑的话,可以不笑的。」 唐蒲离笑容更甚,「我已经习惯了,总不能拿着张哭脸对人吧。」 司南无言地张了张嘴。这句话耳熟得很,他听一个人跟他说过。他当时觉得很不可思议,于是拍着自己稚嫩的胸脯跟那人说,他不会介意,有什么难过的事都可以找他说。 第14页 但那个承诺到现在也没有兑现,他食言了,而那个人……他也再没找到过。 「司南,」唐蒲离突然沉了沉语调,将他从回忆中拉醒,「这镯子你是从哪里得的?」 「是我娘给我的遗物。」司南道。 「你爹娘……」 「我很小就死了,十四年前我爹娘被贬到边疆,在藩帕的动乱中被杀死了。」司南平静地说着。藩帕是北部一个民风彪悍的部落,十四年前在漠北附近一带作乱。 也正是因为这个,替父母报仇成了他最大的心愿。也正是因此,他才会一考中武状元便请命跟随徐朗戍守边疆,只希望能手刃仇敌。 「抱歉,」唐蒲离低声道,「你那一个匣子的东西,徐朗知道吗?」 司南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没同将军说过。」 「你那匣子收好,莫要再叫第三人知道,也莫要再拿出来。」唐蒲离将镯子收了起来。 司南不解地看着他,想问些什么,马车却一停,太监的声音从外传了出来,是已经到了御书房。 - 他们进殿的时候,刑部尚书邱水刚好从里头退了出来,行了礼后,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皇帝正在斜倚在坐榻上闭目养神,免了他们的礼,又想到唐蒲离腿脚不便,给他赐了座。 「见到邱水了吧?」逐渐上升的年岁让皇帝渐渐地力不从心起来,往常必事事躬亲的他也不得不寻找可以依靠的人,「朕方才提拔他做了宰相。」 当朝皇帝之下,执掌行政权力的分为二省,一尚书省,下设六部,负责执行诏令,其中吏部统领六部,吏部尚书唐蒲离权力最高;另一为中书门下省,负责拟定、审批诏令,最高统领为宰相,但在上一任宰相,也就是唐蒲离的父亲告老还乡之后,这一职位空置了许久。 按道理来说,能被提拔做宰相的,要么是统领六部的吏部尚书,要么是中书门下省的副官,将邱水提拔上来,不仅仅速度快得令人咋舌,还是抢了唐蒲离的位置。 唐蒲离却波澜不惊,仍然垂眸看着地上华贵的绒毯,「邱大人刚正不阿,确实有将相之才,陛下圣明。」 「但朕还是觉得唐爱卿的能力更胜一筹,」皇帝睁开眼,惋惜地扫过他的腿,「可惜你的腿,否则早两年你就坐上那位置了。」 「臣相信冥冥自有天意。」唐蒲离浅浅笑着,「能得到陛下的青睐,臣已经三生有幸。」 「你觉得太子如何?」皇帝突然坐直了身子。 这个略显突兀的问题让整个屋子突然安静下来,司南光是看着唐蒲离的背都替他捏一把汗。 评价皇子,说好不行,说差更不行,说错一个字惹了圣怒,就是死罪当头。 唐蒲离略一顿,撑着椅子艰难地起身,摇摇晃晃地要跪下,但他的旧伤在大腿,一动便是一个趔趄要摔倒,司南看不过眼想上去扶他一把,被唐蒲离暗中一个眼刀制住了。 「唐爱卿这是何意?」皇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动作。 「臣教习太子殿下五年,却恨没能将毕生所学全部传授,」唐蒲离伏身给他行了个大礼,「太子殿下若犯煳涂,有臣管教无方之责,臣愿代殿下受罚。」 「太子受贿的事上次朕提点过你,」皇帝将桌上的摺子扔在他面前,「你再瞧瞧,才不过几日,他竟又擅自提拔工部员外郎!」 这是早朝上没提过的事情,极有可能是方才邱水私下进宫参的一本。工部和刑部都是太子党拉下马的,自然要安排自己的人进去,只不过手脚动得太大,被邱水抓住了把柄。 就知道这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陛下,」唐蒲离的额头仍然伏在地上,「臣愿领罚。」 皇帝无言地看着他半晌,屋内的烛火慢慢地燃烧着,却谁也没有先说话。司南默默地低头看着脚背,尽量隐藏气息,充当人形立柱。 末了,皇帝沉沉地嘆了口气,终是打破了沉默,他摆了摆手,「起来吧,朕也不是存心迁怒于你。」 唐蒲离暗松一口气,被一旁的太监扶回了座椅上。 好在他赌对了,尽管太子昏庸至此,皇帝却仍旧念着他这个心爱的嫡长子,他作为曾经的太子太傅,若是此刻弃太子于不顾,着急地划清界限,怕是落个无情无义,欺瞒太子的罪名。 「方才邱水来,要查五公主下毒一案,朕准了,」皇帝按了按眉心,「这案子多半牵扯众多,朕替他升官是为了是告诉那些人朕要查案,牵扯他们的注意力,朕命你带人暗中去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司护卫,」皇帝这才看向旁边站桩一样站了半天的青年,「朕听淑妃说了,你当日反应敏捷,救了五公主一命,朕封你为飞骑校尉,人朕拨给你,唐爱卿腿脚不便,务必保证安全。」 司南一怔,这可是一个不比提拔邱水少的、天大的馅饼儿啊! 当朝军衔大体分为将军、校尉、副尉、士卒四个等阶,从副尉开始,每一等阶又分八个次等阶,一般来说必须得凭着军功或赏赐一级一级熬上去才行。他十六中状元,六年以来东征西伐也不过到副尉第三阶,飞骑校尉是校尉中最低等的,但也比原来的跨了五个等阶! 他愣怔片刻,立刻垂首行礼谢恩。 皇帝摆摆手让他们退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跌回到坐塌上。 第15页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只不过思虑了这么些时间,头已经开始隐隐作痛,实在是没有精力亲自去查清这件事。 这宫中……并不太平。 - 回去的时候不同来时的匆忙,姚公公特地吩咐了大些的辇车送他们回去。辇车大些也稳些,司南总算不用特地保持平衡了。 他旁边的唐蒲离靠在椅背上,疲倦地合上了眼睛。 司南刚想开口,一阵冷风从窗外吹进来,风寒未愈的身子被冻得打了个激灵。 唐蒲离睁眼,瞧了瞧他,把手边的窗合了起来才又躺回去。 司南揉揉鼻子问他,「为什么刚刚我不能扶?」 「你以为你真是来保护我的?」唐蒲离道,「你是来监视我的。」 「那我如果刚刚动身了,陛下就会换人了?」 「自然,他会觉得你偏袒我,从而偏袒太子。」 唐蒲离心知肚明,他是最得皇心的臣子,陛下也不是有意要苛责他,刚刚也不过是藉机试探试探。他担心唐蒲离徇私舞弊,包庇太子,又不愿他背信弃义,与太子划分得太清,所以思来想去,他得插个折中的人进去。 这个折中人,他提不得,得找个会吹风的人提。看来那人的手脚够快,也够稳。 司南眨了眨眼,「那更奇怪了,你不让我动,是因为你想要我来监视?」 唐蒲离狡黠地笑了,「自然,你多好骗啊。」 司南:「……」 好气! 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 - 五公主一案被盯得很紧,没几天皇上拨的人就下来了。徐朗知道这事儿之后,干脆直接打发司南搬去尚书府好好查案,又给他拨了一个院子里几个相熟的小兵让他一併带去。 唐蒲离把玩着刚刚宫里送来的黑曜石坠子,坐在窗前听着小五禀报完才抬了抬眼皮。 「院子都安排好了吧?」 「是,东边和南边好些空着的,已经叫人去打扫干净了。」 唐蒲离点了点头,视线落到了窗外。 耀眼的夕阳从窗口落下,他却坐在阴影当中,大半张脸都隐藏在黑暗之下,不喜不悲,抑或无喜无悲地看着日升日落。 「啊!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屋里的二人循声望去,见司南不知何时定定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个大到夸张的包袱。 「我看到了!」司南搂紧了他的包袱,直直看着唐蒲离,「刚刚有宫女从院子里出去了,你是不是又给太子递消息了!」 唐蒲离看着他愣了愣,忽而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撑着拐站起了身,就这么走到了一片夺目的夕阳中。 「是又怎么样?」金色的光辉穿过阴暗的缝隙,将他含笑的瞳仁染上了一层暖意。 一旁的小五默默嘆了口气。 「我们要查的案子不排除太子作案的可能,你不能包庇他。」 这一字一句咬得,比每年一次宫中祭祀的颂词念得都字正腔圆,唐蒲离被他的一本正经逗乐了,忍笑忍得很辛苦,「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承认我确实看不懂你们的弯弯绕绕,但也不能这么容易就被你得手!」司南抬脚踏进了屋,在地上放下了他鼓鼓囊囊的包袱,「所以我打算用死办法。」 唐蒲离盯着他把东西拆开,才看清里面竟然是一床小被。 「我打算住在你这儿打地铺盯着大人,大人不答应,我就直接当你心里有鬼了。」司南拆着被子理直气壮地跟他说。 被子都要铺好了,半天也不见回应,司南回过头,竟然看到唐蒲离笑得撑在门框上直不起腰。 第8章 就包庇太子这个问题,司南临走前特地还向徐朗讨教过,但那时候,徐朗只是摇着头打断了他。 「虽当今圣上延续了前朝的体制,将军队统一交给枢密院管理,但却在暗中逐渐收紧自己的兵权,一旦到了校尉以上,没有陛下的军令状,即使我贵为枢密院统军也无法调控。」 司南愣了半晌,对着他沉沉的眸子道,「将军的意思是……不管我了?」 徐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长大了,得自己去琢磨这事儿能做还是不能做。」 司南被他说得心事重重,琢磨着决不能这么容易让唐蒲离得逞,事情都要公事公办才行。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别的好法子,他只能想到这个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蠢笨的办法。 但唐蒲离笑得未免也有些太开心了吧? 「别笑了。」他皱起了眉,不满地看着唐蒲离,「我认真的。」 就是因为认真的才好笑啊。 「不笑不笑,」唐蒲离好容易才敛容正色,望着他道,「但这儿半夜冷,你风寒才好。」 「我身体很好,上次那是个意外。」司南满不在乎。 「而且,你这床被也太丑了,有碍观瞻。」唐蒲离看着那皱巴巴的棉花直嘆气。 司南扫了扫周身,屋内的陈设简单古朴,但处处透着一股「我很贵」的样子,他这床朴实无华的棉花被似乎是有点格格不入。 「那我不管,」司南跟他胡搅蛮缠,「不答应大人心里就有鬼。」 「你话都说这份儿上了,那我得只能答应了。」唐蒲离悠悠地嘆了口气,撑着拐惆怅地走了出去,「一口一个大人,半点儿也没尊敬,你这小孩儿都快骑我头上来了。」 第16页 司南挠了挠头,放下棉被追了上去,搂过他的腰搀扶着他往前走。 「那作为报酬,我也会照看大人的,毕竟大人腿脚不便。」他轻轻嘀咕着。 「哦?」唐蒲离停了脚,垂眸看着他,「你打算怎么照看?」 司南被他问得一懵,木然地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了小半个头的男人,他的眼里还噙着笑和漫天霞光,但司南总觉得这个笑跟之前的不一样,因为他从那双褐色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轰的一下,热度陡然蹿上了脑袋,烧得他双颊发烫。 是离得太近了吧。司南想着,要往后退一退,腰却被人反箍住了。 唐蒲离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却不退反进地偏过头,一寸寸拉近彼此之间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距离,然后在这样极短的距离下,将他的每一个小动作都尽收眼底。 「不是说要照看我的吗?」 「我……」司南张了张嘴,又觉得有道理地不动了。 但过分颤抖的长睫还是出卖了他的紧张,唐蒲离看着他纤长的睫毛颤得可怜,红意从耳根一直染到面颊,眸子四下闪烁着无处安放,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又在戏弄我!」司南愤愤道。 唐蒲离揉了揉他的脑袋,「因为你可爱啊。」 「大男人什么可不可爱的!」司南涨红了脸催促他,「快走,你要去哪快去!」 「噗……」 「别笑了!」 可廊下还是留下了一串欢快的大笑,从墙头沿着夕阳一直爬到了墙尾。 - 吃了饭,司南被唐蒲离带到了书房。 唐蒲离从抽屉里拿出了两包药粉,一包是旺兴盛的,一包是用在五公主身上的,两包是一样的毒粉,只是用法稍显不同。 「事到如今,我想你也能猜个大概究竟是谁下的毒。」唐蒲离道。 现在明面上的局势是婉嫔,也就是四皇子一派身陷囹圄,但若真相如此,皇帝何必还要大费周章暗中派人继续搜查?不仅如此,还在搜查的同时处处提防太子与太子一派。 不仅是他,连皇帝也在怀疑太子。 「所以……真的是太子,」司南看着他的脸色,「但他下毒其实你不知情?」 唐蒲离冷笑,「太子下毒我若是都知情,何至于此。」 司南还未来得及追究他话里的深意,便又听他道,「虽我不知他下毒,但他为何下毒还是猜得出来。」 「皇帝宠幸淑妃,他便与皇后商议给五公主下毒,」唐蒲离抬眼看他,「至于给你下毒,是因为我,他敏感多疑,不愿我与旁人走得太近,否则便会发疯。」 「那他缘何在我身上下这种毒?」司南到现在还能回想起,他当时从徐泠嘴里听到那两个字的那种……不寒而慄的感觉。 「这不是迷药?」唐蒲离蹙眉。 「若是普通的迷药,我也没必要带着公主跳河了。」司南把徐泠告诉他的说了一遍,越说唐蒲离神情越阴沉,听到最后那脸冷得几乎都能掉渣。 「唐大人?」司南见他不语,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 「太子给你用的毒你别去多想了,我会找他算帐补偿你的。」唐蒲离抬眼看着他,笑了笑,眼里的光却突然消失了,黑漆漆的犹如万丈深渊。 「那……」司南被他的眼神吓得一愣,转而扯开了话题,「那公主身上的毒……我想过了,它跟旺兴盛的毒本是同源,宫里难入手,那可以从旺兴盛往下找。」 唐蒲离眼里合了合眼,眼里的黑洞很快就消失了,还是那个温和又狡黠的唐大人,仿佛刚才的阴郁都是幻境。 「嗯,这个我也想过,但是那个小厮在我们揭穿他的当天下午就毙命了。」 「死了?怎么死的?」 「上吊,留了封遗书装作是自杀,但我派人查了,他是中毒。」唐蒲离道,「跟第二次下给你的剧毒是一种。」 「还是太子灭的口。」司南疑惑地皱了皱眉,「我还是不明白,太子在我身上用两次不一样的毒是为了什么?我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一般不会去深究谁动的手,就算深究了我也拿捏不了太子,但他还这般将我灭口,显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末了,他一顿,抬起头看着唐蒲离,「他是不是在隐瞒什么事情?」 唐蒲离看着他赞许地挑了挑眉,「你的脑子比太子强多了。」 「你在夸我?」 唐蒲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时小五探了进来——方才司南讲到这毒粉的催情效用之时,唐蒲离就让小五带着药粉去验了。 「桉树一般长在蜀中,属下便找了几个蜀中人闻了闻,确实有司公子说的桉树叶,」小五神秘兮兮道,「但属下还打探出了更有意思的消息。」 「蜀中长着两种桉树叶,一种就是司公子说的,有药效,当地人一般用来催家畜繁殖,」小五道,「但这另一种,与此种气味颜色与此种类似,只是外形稍狭长一些,是完全无毒的,这种毒粉里也掺杂了很少一部分,所以我们怀疑是误掺进去的。」 「误掺?」司南奇道,「这第二种桉树叶是什么?」 「嚯,那可有名儿了,」小五笑嘻嘻道,「一般大家都叫他云鼎青茶。」 「云鼎……是个什么?」司南转头看到唐蒲离凝重的神情,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第17页 「让他们当此事从未发生过。」唐蒲离从桌底抽出了一小袋碎银,打发走了小五。 「蜀中多山,气候湿润,适宜茶树生长,」唐蒲离给司南解释道,「云鼎青茶就是蜀中的特产,简单来说,是一种名贵茶叶。」 「……我好像没在京城看到过这种茶。」司南摸了摸下巴。 「你当然不可能看到,」唐蒲离的声音又低又轻,「这种茶是不会在京中售卖的。」 茶与盐一样是百姓生活的必需品,同时也是与北方藩帕等外族人茶马互市的重要交易商品,因此朝廷对茶的生产销售有着严格管控,具体什么地方能销售什么种类的茶都有清晰的明文规定。买卖皆凭茶引,茶商凭茶引从茶农处进货,百姓也只能从有茶引的商人处购茶,若是违反,买卖同罪。 在京城,可销售的茶种就不包括云鼎青茶。那太子这包毒粉里的云鼎青茶就显得很可疑。 「京中买不到云鼎青茶,那他会不会是在蜀中买了运过来的?」 「不可能,这里面的茶叶成色很新,一定是今年夏天的新茶,」唐蒲离眯了眯眼,「但蜀中今年的云鼎青茶产量很少,全部都上贡了。所以圣上今年没有下发一张云鼎青茶的茶引。」 「无茶引却买到了茶……」司南喃喃道,「也就是说,无论太子有没有参与整个云鼎青茶的运输与售卖,至少,太子购买私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突然要灭你的口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唐蒲离勾了勾唇角,「他们以为你会查到这些。」 司南看着他,明明还是笑着的神态,眸中翻腾的却只有阴鸷,不寒而慄的鸡皮疙瘩渐渐爬上了背嵴。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唐蒲离起身,视线落到他脸上的时候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去睡吧。」 「啊……嗯。」司南怕他不让自己进屋,赶紧亦步亦趋地跟上了。 - 心下不安地恬着脸跟了上去,司南才发现问题压根不在于能不能进屋盯梢——他放在地上的那床小被不见了。 「小四,」唐蒲离将侍女唤了过来,「地上的东西呢。」 「回大人,看着奇怪,扔了。」 「扔到哪了?」 「扔到墙外去了,这会儿指不定被流浪汉拾掇走了。」 唐蒲离笑着看着目瞪口呆的司南,「哎呀,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司南看着跟唱双簧一样的两个人愣住了,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儿才咂摸出一丝不对劲,可小四已经深藏功与名地退了出去。 「不对不对,你是故意把我的东西扔了的!」司南冲到唐蒲离面前去,可唐蒲离正坐在床边脱衣裳,被他冷不丁一推,就倒在了床上。 髮髻也碰散了,墨色的长髮铺了一床,中衣刚解了一半,被他一推搡领子都豁开了,露出小半片起伏的胸膛。司南坐在他的腰上,看着身下衣冠不整的人,有点发愣。 他就是……轻轻一推啊? 这个人看着身高马大的,怎么这么弱不禁风啊? 等等,他要说什么来着。 唐蒲离皱了皱眉,「你先把鞋脱了再上床。」 「哦。」司南起身把鞋脱了,俯下头在床边把鞋摆好,才抬起身子后知后觉道,「不对,我脱鞋干嘛。」 唐蒲离在他身后笑得乐不可支。 司南郁闷得很,又要穿鞋下床,被身后的人一胳膊捞进怀里,随即眼前的烛火就灭了。 唐蒲离三两下剥了他制式简单的外袍和中衣,把人按进被子里,拍了拍他发愣的脸,「好了,乖小孩儿,快睡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唐蒲离:我有独特地拐人上床的技巧(不是) 第9章 夜很黑。 但司南的眼睛睁得很大。 「唐大人……」 「小被都没了,你还想睡哪儿?」 「我可以站着睡。」 「会着凉。」 「我不会……」 「再多说一句我就抱着你睡。」 司南乖乖地闭嘴了,僵直着身体躺在被窝里。 夜逐渐深了,身旁的唿吸逐渐平稳了,司南瞪着床幔的眼睛却还是那么炯炯有神。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啊。 他只是想监视唐蒲离,不想爬他的床啊! 几个意思啊?之前的误会不是解开了吗?徐泠要知道他跟唐蒲离睡一起会不会提刀来砍? 司南是很想翻身下床的,但唐蒲离的手还搭在他腰上,平稳的唿吸落在他耳边,有意无意地撩拨着髮丝,似乎已经熟睡了。 叫醒他好像不太好,被窝也很暖和,而且无论他嘴多犟,风寒刚好身体确实还没完全恢復,实在是有些贪恋暖洋洋的东西。 虽然司南经常被人说木讷,但他偶尔出现的直觉却异常灵验,比如判断一个人是善意还是恶意。他对唐蒲离颇有成见,但对方非但没计较,还对他很不错,他能感觉到这种不错完全是出自善意。 就好像……把他当成了一个小孩儿。 想到这里司南有些郁闷,想把他按着自己腰上的手拿开。他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要拿起的时候突然顿了顿。 ——他在他的虎口上摸到了茧。 唐蒲离腿被废了,难道还在练剑?司南思忖着慢慢摸过去,从虎口到指侧,沿着手指尖一个个摸了过去……确实,他自己常年握剑的有茧的地方,唐蒲离也有茧。 第18页 司南蹙着眉往掌心摸去,却猝不及防地被握住了。 唐蒲离在黑暗中睁开眼,对上司南慌张乱窜的视线,无奈地笑了。 「小孩儿,大半夜不睡觉,你玩火呢?」 被清瘦的手指缠绕着,一点一点指节抚摸过去,微凉又燥热,他本来没什么想法的,也要被摸出想法来了。 「我……」司南义正言辞地说着自己的理由,「我是想看看你手上怎么会有茧的。」 「怎么,腿瘸了就不能锻鍊身体了?」唐蒲离握着他的手凑近了些,「小孩儿,你可别这么摸别人,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光明磊落的。」 司南被他的热气吹得脖子发痒,清幽又宁和的香气骤然在鼻尖放大,他不习惯地往旁边挪了挪,却又被按住了。 「别躲啊,我也很不容易的好吗?」耳边传来一声放大的嘆息。 唐蒲离将眼睛拉开一条缝,悄悄打量他,见他止住了,在被窝里偷偷弯起了唇角。 「我这条腿也不愿意耽误别的姑娘,一个人呆到了二十八,」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半睡不醒的鼻音,「朝堂上的人又烦又乱,还得对那些人堆笑脸,府里又冷清,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司南又想起来那个跟他订下约定又被遗忘的人,心底有点泛酸。 「我知道你不太喜欢我,但就今晚吧。」 「我只是不太喜欢你对每个人都那么笑,太假了,」司南摸了摸鼻子,转过身看着他被月光描绘得挺俊的鼻樑,「现在这样的话,我没有不喜欢。」 唐蒲离看着他漂亮而认真的眼睛,几乎感觉自己都要被吸进去了。那仿佛是一件稀世珍宝,他想把他藏起来,藏到一个没有人能看得到的地方。 本来只是想逗逗他,结果把自己都快逗进去了。 「好了,快睡吧小孩儿。」唐蒲离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眼里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过的温柔。 司南被他看得脸热,撇开视线不自在地嘀咕道,「我二十二了。」 「我知道,」唐蒲离轻声道,「当年十六岁的状元郎可是名动京城。」 「你们怎么都知道。」司南有些纳闷,公主记得唐蒲离也记得,他怎么不记得自己那时候这么出名? 唐蒲离看着他嘆了口气,当事人是真不知道当时的他有多耀眼。练武之人多形容粗犷,宽肩厚背,何曾出过如此样貌的武状元?清瘦却不羸弱的身姿在武场翻腾如轻燕,招招干脆利落,直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他到如今为止还记得武试的最后一场,他收剑入鞘,清风撩起他鬓边稍散下的长髮,朝阳跌落在年轻人黑白分明的眼瞳里,澄澈如明镜。 唐蒲离自诩是一个极度功利的人,他向来厌恶做无用功,但在司南身上,他想不出自己帮他的理由。也许是被那份难得一见的干净所打动,又或许是不忍见着明珠蒙尘,他就是如此做了。 司南见他垂眸不语许久,刚伸出手要碰碰他,却勐地听见身后一道破风声。 「有人——」 后脑勺被勐地按住了,独属于唐蒲离的清淡香气将他彻底包裹。司南听到了衣料摩挲的声音,随后前额贴上了温暖的胸膛。 「嘘,别动,」醇厚的嗓音带着他的体温响在耳边,可疑的柔软触感擦过耳廓,「是太子的人。」 司南怔了怔。 寂静的夜总会放大平日里注意不到的微小声音,比如窗外很轻的脚步声,比如相互交缠的唿吸声,比如抱着他的人的心跳声。 柔软的床榻,清雅的香气,温暖的怀抱,这些都是战场和军营无法肖想的……司南感觉自己身上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被软化,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侵袭他的领地,逼得他缴械投降。 唐蒲离半阖着眼听着窗外的动静,等到确定那人离开了才松下一口气——这人是今晚他嘱咐小四故意放进来的,太子俨然已将司南视为必除之人,当下能阻止他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明摆着告诉太子这个人是自己的,他动不得。 用那种恶毒的方法,太子,真是越来越像他那不能成事的母亲。 唐蒲离敛起面上的冷意,想告诉司南他可以回去睡了,低下头却发现怀中的人已经睡着了,纤长交错的睫毛随着唿吸声微微抖动着,扫过胸前的皮肤,激起一串瘙痒的涟漪。 这也太快了……该说不愧是年轻人吗?不过,既然如此,那可不能平白辜负了好意。 唐蒲离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小孩儿柔软的发顶,慢慢合起了眼。怀中的温热让他莫名安心下来,往日里纷乱的思绪都褪去,难得的一夜好眠。 - 司南在军中呆得久了,作息规矩得很,第二天就天刚亮就醒了,迷迷瞪瞪地就被迫接受了自己昨天在一个男人的怀中睡着的事实。 之前在军营的时候都是睡大通铺,醒来的时候还不是自己身上搁着别人的腿,自己的胳膊又搭在别人的肚皮上。司南便如是安慰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轻轻拉开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可手指一碰到他手的时候就被握住了。 「还早……今日不上朝……」唐蒲离开口道,因为没睡醒,声音还带着黏黏煳煳的鼻音。 「可是该起了,不是要查案吗?」司南为难地说。 「天都没亮,人都没上工。」 「没上工?谁没上工?」司南愣了片刻,凑上前摇了摇他的肩膀,见他不睁眼,干脆直接掀了被窝坐起来,「唐大人有线索?」 第19页 天杀的,深秋了啊,风很冷的! 唐蒲离被突然灌入的凉意冻得一肚子火,眼睛一睁就见那双漂亮得跟琉璃盏一样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看,什么火也发不出来了。 罢了,自己拐上床的人,受着吧。 - 因为腿脚的原因,皇帝准许唐蒲离三天上一次朝,所以平日里不用上朝的日子他都睡到日上三竿,今日难得起得早,府里的下人着急忙慌地乱成了一锅粥。 司南坐在餐桌前,茫然地看着忙忙碌碌端菜的下人,突然冷不丁被人拍了拍肩。 「司公子,还是你厉害,」小五朝他咧嘴笑,「上一个喊大人早起的人,已经哭着跑到西南开荒去了。」 「小五,再多说一句你就去西南陪十一。」 小五立刻讪笑着熘走了。 「所以现在怎么办?」司南透过热气腾腾的粥碗看着对面的人。 现在能确定的是,给五公主下毒的是皇后和太子。为了找到证据指证,他们想从毒粉入手,却在其中牵扯出了私茶……一切盘根错节,就如同弯弯绕绕的线团,连个线头都找不到。 「不管如何,还是要追踪货源,既然那包毒粉里混着云鼎青茶,那么就去找云鼎青茶。」唐蒲离用勺子搅着滚烫的粥,打了个哈欠,「这罪名堪比残害手足,两罪并罚,太子怕是要掉层皮。」 「那么上哪儿找云鼎青茶呢?」 「陛下不是给了你人?你让他们去京畿附近探探有没有空着的院落,」唐蒲离顿了顿,「毕竟这种东西他们肯定不敢放在京城。」 「那我们就在这儿干等?」 「你要真有心,我倒是可以给你指一条路,」唐蒲离眯起眼看着他,嘴角微微挑着笑,「还记得在旺兴盛给你下毒的店小二吗?」 司南点了点头,「你昨晚说他被灭口了。」 「那小二姓吴,叫吴仪,是巴州人。」 「巴州?巴州属蜀中,当地并不贫穷,他跑这么远来京城作甚?」 「所以我着人去查了,」唐蒲离舀起一勺粥,放在唇边吹了吹,「他是五年前巴州的解元。」 司南一顿,「解元……是乡试第一吧?」 「是啊,乡试的来年春天是要来京城参加会试的,他应该就是因此来的京城。」 「那不更奇怪了?!」一个解元却去一间酒楼做起了店小二?! 「这你得去问他了,」唐蒲离道,「不过我查到,他在参加来年会试之前,去京中的风堂书院温习过几个月功课,温习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消失了,之后再也没去过书院,也没考会试。」 「那问题一定是在风堂书院,」司南一推碗筷就要走,「我们去风堂书院。」 「我不去。」唐蒲离托着腮又打了个哈欠,眼皮子都没抬,「我都说了,是给你指条路。」 司南为难地皱起眉,他还惦记着唐蒲离和太子交好这件事,万一趁着他外出这段时间他写信给太子毁灭证据怎么办? 唐蒲离慢慢地把热粥喝了,抬起头就对上他纠结的样子。 「别那样看着我,我还没睡醒,要回去补觉。」唐蒲离实在是受不了他的眼神,干脆撇开视线,喝了粥垫垫肚子就摇着轮椅从桌边退开,抬头跟一旁站着的侍女道,「小四,晚些把早点热了送到我屋里去。」 「是。」小四点头应了,想要收了他的早点,袖角却被人拉了拉。 「姑娘,」司南轻声喊住她,小心翼翼道,「你可知唐大人为何不想去?他分明连私塾的名字都记得清楚。」 小四有些犯难,本来这种事情他们胳膊肘应该一致向内,可她昨晚刚跟主子合起伙来骗了这个老实人,现在有点于心不忍。司南又长相出挑,看着她的时候湿漉漉的眸子里都是小心翼翼,看得她母性泛滥。 不忍心啊不忍心,骗不出口啊骗不出口。 「四姐姐。」小五从一旁探出头,给她悄悄递了张不知哪里抠下来的木板子。 小四笑着敲了一把他的头,从桌上拾起一根没人用的筷子,在木板上刷刷刷地刻了几个字给他。 ——大人怕风堂书院的先生。 司南愣住了。 小四朝他眨了眨眼,给他比了个沖啊的手势,提着一旁跳脱的小五收拾碗筷去了。 司南摸了摸鼻子,抬眼看着前面自个儿摇着轮椅没走多远的唐蒲离,一瞬间突然报復心起。 ——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啦还? 于是,小四和小五就看见司南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冲到院子里,一把拽住唐蒲离往内院摇去的轮椅,飞似地推着往相反的方向跑了出去。 哗的一声,树叶草木被风一般的身影掀得一阵惊动。 再片刻过后,唐蒲离愤怒的吼声响彻整个尚书府上空。 「司南!你放开我的轮椅!!!!!!」 …… 噗。 第10章 司南一鼓作气把唐蒲离推到了大街上。 一开始唐蒲离还试图哄他停下来,但渐渐地发现这个人耿起来油盐不进,后来只能坐在轮椅上头疼地揉着眉心。 「哟,推不动了?」 「啊,不是,」司南的木头脑袋一点没觉察出对方的□□味儿,认认真真地解释,「我没怎么逛过京城,一直在东宫值守,不认得路了。」 第20页 「……」唐蒲离一拳跟砸在棉花上一样,非但没解气,反而把自己呛得更郁闷。 「那就把我推回去。」 「没事儿,我问问人就好了。」司南说着还真找到了现成的熟人,「小尹,风堂书院怎么走?」 唐蒲离气得快丧失了语言功能。 尹正清今天轮休,正跟徐泠晃悠着起床来找吃的,一口没吃到就被抓来问路了。 「往南走俩路口,再往东拐过一个路口就到了。」尹正清刚说完,徐泠就凑了过来,奇怪地看他,「小南哥,你想上学去了?」 司南刚要开口,唐蒲离的声音插了进来。 「是我想去看看,让他陪我来的。」他微微笑着看着两人,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火气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啊,唐大人。」两人这才注意到坐着的人,赶紧补了个礼。 「说起来,唐大人也的确是风堂书院的名生,」徐泠弯着眼笑道,「没记错的话,唐大人师从的杨左老先生可教过当今圣上呢。」 「这么厉害啊?」司南一愣,听小四的话还当唐蒲离原来在书院出过糗呢。 「你当都跟你一样半桶水咣当呀,」徐泠捅了他一胳膊肘,踮起脚凑近了跟他小声咬耳朵,「就是因为这层关系,不然他也不能得到推荐,二十岁就入宫当太子少傅。」 「但他跟他先生关系不好吗?」司南也小声跟她打听消息。 徐泠瞪大了眼,「哪里的事儿啊?但唐大人回去得挺少倒是真的。」说着又神秘兮兮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们肯定是去查案子,不方便透露对吧?」 司南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噤声。 唐蒲离看着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一会儿又分开了,眸色不自觉地一冷,慢腾腾地眯起了眼。一旁的尹正清从没见过唐蒲离这么阴沉的样子,下意识抱着胳膊往旁边缩了缩。 - 道过别后,司南继续推着唐蒲离往风堂书院走。 「其实大人刚刚不开口我也知道的,」司南道,「这事儿还是得查得低调些。」况且太子还有可能买卖私茶,更要谨慎。 「……」 「若是大人不愿见先生也无妨,我们可以找学生问问,毕竟如果吴仪真的在这里念过书,见过他的人应该不少。」 「……」 「不过大人这么厉害,到底为什么不愿意见先生呢?」 「……」 轮椅推到风堂书院的门口停下了,唐蒲离抬起头看了看牌匾,冷不丁开口。 「你推我去见见杨先生不就知道了。」 不加任何掩饰的冷意随着浅淡的话音传来,连司南那个木头脑袋都有点被刺到,后知后觉地低下头问他。 「大人……生气了?」 回答他的是唐蒲离自己摇着轮椅往里的背影。 ……木头如司南也知道大事不妙,赶紧上前拽了一把轮椅的扶手。 唐蒲离蹙了蹙眉,斜着眼瞟他,视线中带着警告。 今天日色不错,正高的日头铺满了院子,本该是暖和惬意的仲秋时节,司南却被唐蒲离一眼瞟得出了冷汗。 「大大大人想去哪儿?」司南讪讪地笑着,说话不自觉开始结巴,「不然咱们这就回去?」 「来都来了你让我回去?」语气不善。 「那大人想去哪儿,我推你去啊。」 「不、敢。」 司南被他俩字压得快折了寿,抓耳挠腮正发愁的功夫,一个年轻书生循着人声摸了出来。 「二位是来考学的吗?」 「考学?」司南这才想起刚刚进来的时候门口挂着一块大牌子,写着「考学」、「考题」什么的。 「杨老先生已经好几年不愿收徒了,今年我可好说歹说让先生出了个考题,好多人都被难住了不敢来考,你们还是第一个敢进来的呢!」书生激动地两眼放光,嘴皮子一碰叽里咕噜地说着,「等着啊,我去拿纸笔,顺便再知会杨老先生一声!」 「这杨老先生莫不是……」司南望着他欢唿雀跃的背影抽了抽嘴角,垂眸看了看大半脸埋在阴影里的唐蒲离,「咱们回去吧?」 「既然有本事来,怎么没本事见我?」 话音刚落,中气十足的男声就从院子里传了过来。司南直起身子一瞧,年过花甲的老人健步如飞地迈过门槛走了过来,身后那书生拿着拐跟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唐大人莅临寒舍,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杨左说着谦卑的话,可那阴阳怪气的语调,就连司南也能听出来里头扎着的一根根刺。 嗯——倒是跟唐蒲离生气的时候说话很像。 「先生……」唐蒲离想从轮椅上起身,却被杨左止住了。 「万万不敢!唐大人保重身体,万一磕着碰着可就真折煞杨某了。」 嘲讽人也一样啊! 「先生!」年轻书生从后头气喘吁吁地跟上,「您,您的拐……」 「出去!」杨左眼睛一瞪,书生便捧着那根拐飞似地原地倒退了出去。 待人离开,杨左才又把头转回来,语气缓了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什么事?」 「来打听一个学生……」 「是宫里的差事?」杨左的语气陡然尖锐起来。 唐蒲离抿了抿唇,默认了。 「就为了宫里的差事?!」杨左气得直捋鬍子,「你这么多年不来,来了就跟我谈宫里的事?」 第21页 唐蒲离合了合眼,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先生,平日不是我不愿来,我送来的东西您都扔了,我是怕来气着您。」 「你也知道会气着我?」杨左面色涨红,指着他鼻子骂,「你知道会气着我,怎么当年仿我笔迹伪造推荐函入宫的时候不见你怕气着我呢?!」 司南听得一怔,方才徐泠才同他讲过,唐蒲离当年入宫当太子少傅是受了杨左的推荐,可杨左这话的意思是,唐蒲离当年入宫当太子少傅竟然是凭着假的推荐吗?! 要知道,唐蒲离是先当了太子少傅,教习有功,才得到了圣上的赏识,破格提拔升迁的!按理说,太子少傅可是唐蒲离为官生涯的起点啊。 「我说了多少年,你分明是个可塑之才,不该进官场那个大染缸!本来你应得好好的,却突然瞒着我往里迈!现在倒好,腿也瘸了,你满意了?!」 「当年的事我……」 「我看你毫无忏悔之心!你不忏悔你来我这儿做什么!」杨左一挥袖子打断了他,呵斥道,「回吧!我与唐大人没什么好多说的!」 说罢他背着手气唿唿地往里院走了,唐蒲离坐在轮椅上注视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才摇起轮椅往外折返。 司南赶紧迈步追上。 他原先听说这些读书人多少都有点脾气,倒是不知道杨左脾气这么倔,说话一点情面也不留,弄得人都下不来台阶。 可听杨左刚刚的话,唐蒲离本来应该并不想进官场,但后来却又改了主意,违背了自己的意志,也违背了先生的意志,所以经常会给风堂书院送些东西想要与先生重修旧好,无奈先生却是个倔脾气的,一直不肯和好。 这么想来,小四小五给他暗示让他带唐蒲离来这儿,也多半是因为他们也对付不了杨左这脾气。 ——不想为官到如今纵横官场,兴许他也是有什么理由不得不为官。 想到这里,他打定了主意。 唐蒲离在他前面摇着轮椅,走得不快,但司南被他瞪得不敢再握轮椅的扶手,只能在他后面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边喊他。 「唐大人……唐大人停一停……」 唐蒲离慢慢摇出了风堂书院,眼看就要走到大街上,司南也顾不上再惹怒他,索性大步一迈绕到了他身前,挡住了轮椅的去路。 「唐大人——」 「我看你也别叫我唐大人了,」唐蒲离冰冷地打断了他,「连推轮椅都敢自说自话,你有将我放在眼里吗?」 司南在他面前半蹲下来,象徵性忽略了他的话,「唐大人跟杨老先生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能有什么误会?」唐蒲离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你不都听到了吗?我为了平步青云伪造了信函进宫。」 「凭大人的能力压根没那个必要吧?就算不教习太子,大人照样能凭藉会试的成绩谋得一官半职,到今天的地位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司南说着说着,脸上浮起了一丝困惑,「而且……要是真的想要平步青云,找杨左干什么?唐大人的父亲不是前任宰相吗?」 「况且,说到底,」他顿了顿,直直地看着他,「大人其实是有什么理由,不得不为官的吧?」 唐蒲离看着他,神色渐渐冷了下来,「闭嘴。」 司南迟钝地从他的语气中嗅出一丝尖锐的态度,就好像之前在战场上被鞑子砍伤,他非得等血渗出来才反应过来疼。 昨晚那个会因为太子的恶意而把他箍在怀里护着他的温柔不见了,又或许那一开始就只是镜花水月的一层假面,撕开之后才露出原本锋利而危险的爪牙。 大约是觉察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尖酸,唐蒲离缓了缓又道,「我的事与这件案子并没有关系。」 司南注视了他一会儿,突然起身走开了。 唐蒲离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想着他是不是生气了。可谁知道司南只是绕到他身后,冷不丁握住他的轮椅。 「司南!」 「去跟他解释清楚吧。」司南将他的轮椅转了个方向,对准了风堂书院的正门,却没有往前推,「大人明明有苦衷的。」 唐蒲离强忍住怒气,「我的话你没听到吗?我的事情跟五公主的案子没有任何关系,调查它没有意义!」 「那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唐蒲离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情绪竟然外露了——制止他继续探究下去的话明明可以说得更委婉一点,他却忘记了伪装。 「生气是因为在意,在意就有意义。」司南推着他坚决、却缓慢地往里走,缓慢到唐蒲离可以随时打断他。 「至少对我有意义。」 第11章 唐蒲离并非制止不了司南。 但不知出于何种心情作祟,他竟然对司南要做什么产生了好奇,甚至隐隐有些期待——他与杨左闹翻数年,杨左不愿见他,他又不愿让旁人插手这件事,是以心中郁结一直不曾解。 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开始默许司南一点点涉足他的领地,这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如今察觉到了,却又暗暗地不想阻止这种变化。 ……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呢? - 司南推着他来到了刚刚的院子,年轻书生还在那附近晃悠,见他们又来了有些发愣。 「我们是来考学的,」司南指了指门外的牌子,「杨老先生不是在招学生吗?」 第22页 「唐、唐大人要考学?」书生瞪圆了眼睛。 「不是,」司南将他推到了一旁的树荫下,才空着手站到书生面前,「是我要考学。」 书生看着他一身短打武服,腰间佩剑,怎么看都是个练家子,眼睛瞪得更圆了。 「能否借下纸笔,还有彩墨。」司南忽视他不可置信的表情。 书生勉强应了一声,木愣愣地转身往里跑,给他拿来了东西便退了出去。司南将纸铺在了石桌上,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当镇纸,凝神垂下了眸子。 题目是写在牌子上的,要求以「非常之花」为题作画。 唐蒲离在角落里看着他将零落在鬓角的散发高高束起,露出漂亮的侧脸弧度,阳光在他的黑髮上熠熠生辉,在他的眼眸里灿若星辰,让他耀眼到视线无法挪开——他没由地想到六年前站在武场上所向披靡的那个司南,也是如此让人着迷。 司南全凭幼时的记忆落笔,侧缝卧笔描绘兰草叶,中锋笔尖白描花瓣,轻点花蕊,墨点团簇点出两三只雏鸡……透过色彩和笔触,他仿佛看到了牙牙学语的自己在父母笑弯的眉眼里涂涂抹抹,大言不惭地说以后要成为举世无双的画家。 世事难料。 一气呵成完成作画和上色,司南长舒一口气,早已生疏的画技让他下笔有些发抖,但胜在气韵流畅。司南放下笔,长出了一口气。 他画的是最简单的兰草与兰花,斜着两三簇从左下角往上生长出来,只是在上色的时候花了些心思,用笔尖与笔尾沾了不同颜色的墨,卧笔绘出线条的时候便会呈现出颜色的渐变。 ——本是绿色的兰草从根部向上逐渐变成了如花般的嫣红,而本该鲜艷的花朵却被他画成了绿叶的颜色,所谓的非常之花,非常如此。 「孩子,给我瞧瞧。」苍老却有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司南一愣,由着杨左从他手里拿走画。只见杨左凝神注视了一会儿,脸上渐渐露出了赞许之色。他也能看得出来作画之人的技艺生疏,但那股子贯通整幅画的气韵是不会随着技巧退步的,至少能说明此人曾经受过非同寻常的指导。 「为何要在颜色上下功夫?」杨左将画交还给他,「若是笔法稍有停顿,一个把握不好,墨色会重叠晕染成一团,很难控制。」 「就是因为难以控制,才配称作非常之花。」司南抿了抿唇,「从寻常到非常,改变总要付出代价的,也正是因为代价太大,才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 杨左顿了顿,视线上下打量着他,「孩子,你叫什么?」 「司南,」他答道,「现在供职于枢密院,官至校尉。」 「为何弃笔从戎?」杨左敲了敲那朵兰花,蹙起了眉,「杨某断言,你在这方面是有天分的。」 「我也曾梦想一朝成为大家,」司南笑了笑,眼里映着的阳光跟镜花水月般碎了,「但拿不动刀剑的话,不仅无法为被鞑子杀死的爹娘报仇,甚至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 「孩子……」杨左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惋惜。 司南笑着摇了摇头,「老先生,您既然能问我这个问题,那为何不能问问唐大人为何要执意入宫?」 杨左转过头,与一直看向这边的唐蒲离对上了视线。唐蒲离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在犹豫着要不要靠近些,在面对恩师的时候,他总是这么手足无措。 「我问了,他就能告诉我吗?」杨左收回视线,落寞地摇了摇头,「他总是这样一声不吭将事情都做了,压根没人能拦得住。」 「所以……我斗胆猜测,」司南看着杨左的脸,「您不愿见唐大人,不愿和解,其实不是因为气他做错了,而是气自己没能拦住他,是吗?」 杨左愣住了,他身后慢慢摇着轮椅过来的唐蒲离也愣住了。 「我刚刚就一直在想,伪造信函这么大的事情,若是您真的生气怨恨,大可检举揭发,唐大人一准就身败名裂了,」司南眨了眨眼,觉得自己似乎猜对了,「但刚刚我看您训斥大人的时候还特地将学生赶了出去,而且世人都不知道你们师徒闹翻了。」 毕竟刚刚徐泠还跟他说,杨老先生与唐蒲离关系很好。 「所以,您是一直默默守护着这个秘密的。」司南顿了顿,下了结论,「换句话说,您压根就不怨他,您怨恨的兴许是您自己,后悔没能在发现端倪的时候阻止他入宫。」 此话一出,院子里瞬间寂静了下来,只有萧萧秋叶被风扬起,在空中划过无言的缱绻。 司南抿唇噤了声,视线落在了那副还未干透的画上。 世上总有太多无奈,为了某些目的总有不得不妥协的时候,他在绝望中被逼着不得不习武保护自己,那对于唐蒲离来说,是不是他也被逼着用伪笑来保护自己呢。 大概这就是他一开始总不喜欢唐蒲离的原因吧,不仅仅是因为那股子八面玲珑的深沉心机,更多的是一种违和感——明明不怎么想笑却非要笑着的违和感。 「罢了,」杨左合了合眼,略显疲惫地摆了摆手,「你们想来查人的吧?」 「先生!」唐蒲离喜出望外,杨左松了口,是不是能证明他们之间的龃龉已经翻了篇呢? 「别跟我套近乎,」杨左色荏内厉地瞪了他一眼,「说,查谁!」 「叫□□,应当是五年前的冬天在这里短暂地温习了一阵子功课。」司南赶紧道。 第23页 杨左神色一顿,「这个学生我有印象,他是要去参加第二年的会试,但没在这里呆多久就失踪了,最后的会试也没去参加,」说着他蹙起了眉,「你们找到他了?」 司南与唐蒲离对视一眼。 「他死了。」 「什么?!」杨左吃了一惊,「我记得他出身寒门,家里砸锅卖铁送他来京城,好好地怎么会死于非命?」 唐蒲离摇了摇头,「这件事也正是我们在查的,不知先生是否注意过当年□□有过与什么人接触?」 「接触没有,倒是在他失踪后不久,有一个包裹寄来给他,因为一直找不到人,这个包裹也就搁置了。」杨左朝司南招了招手,「孩子,你跟我过来。」 「先生……」 「腿脚不方便的人还是别动了。」杨左斜了唐蒲离一眼,带着司南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唐蒲离一个人在原地尴尬。 杨左敲着拐杖走得脚下生风,司南加紧步子跟着,觉得这拐杖真是个摆设,唐蒲离那根都比他的尽责多些。 风堂书院不大,走了片刻便到了一间储藏杂物的小屋子。这地方许久都没人来过,走一步掀一脚灰尘,堆放的杂物柜子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灰。 「孩子,你跟着他多久了?」 司南刚给杨左拿来了一张板凳,正搀着他往上站,便听他开口道。 「没多久。」司南没好意思讲,他才跟唐蒲离认识了一个月。 「他从小就这样,你看着他笑眯眯的很好说话,其实什么都藏在肚子里,主意大得很,」杨左悠悠的嘆息从头顶传来,「本来,他靠着父亲的举荐就能入宫了,但他偏偏要去跟寒门子弟一样考科举,把他爹气得半死,一怒之下辞官归乡了。」 「唐……唐老先生身体不错?」 「……京中的传言不可信!」 当朝为官只有两种途径,世家子弟可以靠举荐轻松入朝谋个一官半职,而平民百姓只能凭藉科举挤破头去争那所剩不多的位置。不过像唐蒲离这样有阳关大道不走,偏偏走独木桥的做法,其实两边都不讨好。 一方面,唐蒲离平白占了个平民百姓的位置,必定意味着有个穷书生失去了鲤鱼跃龙门的机会,另一方面,他此举不将父亲放在眼里,老宰相被气得辞官也实属正常。 「老宰相……是叫唐古吧,」司南道,「也难怪刚过四十就辞官了。」 杨左点了点头,「他母亲早被休,唐古又未再娶妻,他是家中独子,兴许是恨他父亲突然赶走了母亲,父子二人关系一直都不好,」杨左又道,「可那时候分明还不至于要闹到撕破脸的地步,我也不曾想他竟会去考科举来故意折他父亲的面子。」 「他在那之前还仿造了先生的笔迹入宫。」司南顿了顿道,「究竟为何冒着风险伪造笔迹也要入宫?」 「我虽不大清楚个中缘由,」杨左从椅子上慢慢退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但猜测,兴许与他好友的死有关。」 「好友?」 「祁氏你可知道?」杨左问。 司南一愣,「当今圣上便姓齐。」 「不是那个字,是祁。」杨左在沾满灰尘的桌上用手指写道,「也罢,祁氏灭门的时候你才是个小娃娃呢,」他捋着鬍子回忆,「我想想啊,大概是十二年前,蒲离才十六岁的时候,唐氏和祁氏关系特别好。」 说是关系好,其实是两家长辈关系好。祁氏那时候的家主叫祁果,跟唐古是同门师兄弟,时任吏部尚书,也就是现在唐蒲离的职位。两个人有几十年的交情了,连带着各自的儿子也经常串门玩儿。 祁果的儿子叫祁子英,是个急性子热心肠的调皮男孩儿。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关系好得很。但在十二年前,祁果不知道惹上了什么人,妻儿竟然在京畿郊游的时候被附近游荡的藩帕人绑架了。鞑子被逼急了之后放火烧山,祁氏一夜之间只剩下祁果一人独守空房。祁果悲痛难忍,没多久就上吊自尽了。 「十二年前的时候,蒲离也跟着祁子英一家去郊游,一道被卷进了绑架案中,不过最后侥倖得救了,可自从那时候开始,我便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了。」杨左将东西交给司南,郑重道,「到现在为止,我都闹不清他到底想做什么,但我能肯定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杨左深深地嘆了口气,沉沉地望着他,「可惜我拦不住他,可你,说不定可以。」 「我……」司南望着手中那积满灰尘的包裹,咬了咬唇。 「有什么话你直接问吧。」杨左瞧着他。 「先生方才说的,十二年前那场绑架案,是不是十二年前的清明左右,在京畿北面那座矮山里的破寺庙中?」 「具体的时候和地点我不记得了,只知道最后应该是一个戍边归京的将军正好路过救下的,」杨左拍了拍脑袋,「好像是叫……」 「徐朗。」 「诶对,就是姓徐的一个将军——」杨左话音戛然而止,蓦然意识到了什么,「你那时候才多大?怎么记的这么清楚?」 「十岁,」司南捏紧了手里的包裹,「我也是被徐将军救下的。」 第12章 十二年前,京畿,破寺庙。 司南那天被卷进去只是个意外。 当时父母已经被藩帕人杀死了,他辗转几次被京畿那附近的几个山贼收养,那天是出门熘达去找老大的。路过半山腰的寺庙看见里头有人,他便以为老大在里面,熘进去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被人一併抓了个正着。 第24页 在外看守的脚步声,屋里绝望哭泣的妇孺,破了洞的屋顶,以及风雨交加下不断发抖的手——一切都是令人绝望而恐惧的。可恰恰就是在这种危险之中,他竟然难得地遇到了一个有意思的少年。 ——你为什么还在笑?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都成习惯了,总不能老是拿张哭脸对人吧。 ——你有那么多令人难过的事情吗? ——令人难过倒也说不上,但我与父亲关系不好,一直不怎么开心就是了。少年说这话的时候,嘴角还是微微挑着的,眼角却溢出了悲伤。 ——你娘呢? ——对我挺好的,但是突然被我爹赶跑了。少年故作轻松地说着。 ——那我比你更惨一点,我爹娘都死了。 少年侧过头来看他,清秀的脸上满是错愕。 ——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噗哈哈哈哈。少年抱着膝盖将头埋了下去,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看你,这样就好很多了,明明你真的笑起来很好看的呀。 少年抬起头,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嘆了口气。 ——可是之后没有你了,我又要变得不开心了,怎么办呢? ——你来找我吧,所有不开心的事都可以跟我说,我会想办法让你变得开心起来的。 他悄悄掏出挂在脖子上的玉佩,那是个子母扣玉佩,大些的玉瑗套着小些的玉璧,一条绳子从玉璧的中孔中穿过,在玉瑗上扎紧。他解开结,将里面的小玉璧给了少年。 ——不要紧吗?这看上去是很珍贵的东西。 ——是我娘留给我的,很重要,但你也很重要。 少年一时语塞,握着那块玉璧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来。 ——我交不到朋友,你是第一个,所以你很重要。他又补充了一句。 少年哭笑不得地敲了敲他的额头。 ——你要不要这么实心眼儿啊,会被人骗的……算了,你是偷偷熘进来的吧?趁着外面人少,你赶紧出去找人来,我记得徐朗将军戍边归京,最近就在这附近扎营…… 话音未落,一道粗哑的男声就传了过来。 时至今日,司南已经不记得那个男人讲了什么,但总归是带点颜色的荤话。这种话他与父母分别过后听了无数次,辗转几个亲戚手里的时候也听过无数次,一开始还会不习惯,现在却已经麻木了。 世上总有渣滓会看上他的脸,趁着他年纪小下流地打量他,侮辱他,这也是他不得不习武的一个原因。 他自己已经听到麻木,麻木到习惯地左耳进右耳出,但那个少年听了两句脸色就变了,在男人要过来对他上下其手的时候拦在了他身前。 可惜,一个人质,其实并没有什么伸张正义的权利,却有挨打的义务。 司南大概能看出那个少年学过点功夫,但为了保护他只能硬生生地吃下拳脚。 ——跑,快跑,往西跑!徐朗的大军在西面扎营! 这是落在他耳边的最后一句话,带着血、热、和少年独有的气味,蔓延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梦中。 可偏偏令人郁闷的是,他记得他们的对话,记得那个少年的声音,他的容貌却模煳了。 年幼的他跌跌撞撞地循着来路往外跑,背后是杂乱的人声和追兵的喧嚣——他觉得他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他也不敢去看身后是不是有追兵。 山路在他眼前无限延伸,仿佛这是一条无休无止的逃亡之路,延续到了天地交接的尽头,怎么看不到终点。可那段路他事后又走过一遍,不过一刻钟的脚程罢了。 后来他带着徐朗赶回破庙的时候,火已经渐渐大了起来。他想进去救人,却被徐朗的几个手下敲晕带了回去。等到醒来想起要赴约,往怀里一摸,那作为信物的玉瑗已经不见了,到最后,他也不知道那个许下约定的少年是不是平安。 藩帕人害了他两次,说恨之入骨不为过。司南从此便告别了山寨,跟着徐朗南征北伐,一跟就跟了十二年,现下才回到京城。 司南也不是没想过要去找找当年的少年,但他失了玉瑗,又不记得那人的脸,想找根本无从下手,可杨左的话让他心里开始打鼓。 当年从火场里活下来的人不多,如果当年唐蒲离也在的话……算算年龄,还真的差不多。 难道……兜兜转转竟然还兜回来了? - 唐蒲离托着腮打哈欠的时候视线一转,就正好看到了这个抱着包裹心事重重的司南。 「没找到东西?」 「不是。」司南把包裹往他怀里一塞,就时不时盯着他的脸看。 「我脸上有东西?」 「没没没。」司南连连摆手,不自然地撇开视线,然后又偷偷看他。 两人从风堂书院离开的时候快到晌午,杨左要去午睡就没来送行。唐蒲离不让司南推轮椅,小五就从暗处钻了出来代劳。 司南就这么走两步看他一眼的,形容诡异,一路走过了街回到院子里还这幅德性。唐蒲离是想拆了包裹好好查线索的,结果被闹得浑身发毛,索性停了手。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就跟我不对付吗?」 小五眼瞅着两个人氛围不太对,将唐蒲离推到里屋就飞快地闪了出去。 「没有。」司南半点也想不起来以前那少年的模样,泄气地收回了视线。顿了顿,他又想起了什么,侧过头问他,「大人还生气吗?」 第25页 唐蒲离将包裹搁在了桌上,斜着眼瞧他,似笑非笑,「你觉得呢?」 「但结果是好的嘛,至少我们拿到了东西。」司南蹲在他面前,硬着头皮跟他讨价还价。 唐蒲离用力点了点他的额头,把他整个身子点得往后仰去,再回过身的时候眉心还红着。唐蒲离看看他眉心的红点,明明是他活该,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竟然还有点心疼。 司南毫不在意地揉着脑门等他拆开包裹,里头是一个手掌大的木匣子,匣子中只放了一张纸。 「这是什么?」司南凑近了,见上面只写了一行字,「二两,月十五申时三刻。」 「这是宫里的东西。」唐蒲离摩挲着纸张,慢慢眯起了眼,「而且没记错的话,这种规格的纸墨只有太子与皇后才有资格使用。」 司南拿起了一旁的木匣子来回看了看,又放到鼻下闻了闻,脸色勐地就涨红了,抬手用力地把盒子盖起来就往旁处扔。 「怎么了?」唐蒲离皱眉看他。 「这个里面的味道,跟那天暗害五公主的一样,是催情香,」司南嫌弃地捏着鼻子,「太子竟然时常备这个在宫里!」 「太子兴许是为皇后备下的呢?」唐蒲离挑了挑眉,「陛下去皇后那里的次数可是日渐稀疏。」 「皇后?」司南一怔,「可宫中不是严禁妃子用药物……」 「是死罪。」唐蒲离冷哼一声,「所谓富贵险中求,可太子只记得了险,殊不知留下了多少把柄。」顿了顿,他又道,「而且这个单子是给吴仪的,那也就是说,是宫里的人让吴仪去某个地方取那种带了毒的桉树叶。」 「两种桉树叶如果能在调配的时候误掺,那多半是储藏在一起的,取货的地方一定能查到与它相似的云鼎青茶的下落,但吴仪已经死了,那他去取货的下家岂不是也……」 「司南,」想到这里,他意识到了不对劲,「快点让你带的几个人去京中暗中查查,最近有没有捲铺盖跑路的或者店主失踪死亡的铺子。」 等了一阵,却不见回应。 「司南?」唐蒲离奇怪地抬起头,见司南双手撑在桌边正勉力忍耐着什么,一双唇被他来回碾咬得鲜艷,不自然的潮红却从双颊一直攀爬到了眼尾,感受到了旁人的视线,他也回看了过去,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翻着水润的光泽,就好像被什么人狠狠欺负过了一样。 唐蒲离愣住了。 「不行,这药还是勐!我去洗把脸!」司南被他看得燥极,扔了句话就落荒而逃地跑了出去。 明明是仲秋的凉爽天气,唐蒲离却也莫名觉得有些燥热。 - 唐蒲离吃了饭在摇椅上补了一觉,等到日头西陲的时候,司南才拖着打湿的鬓角狼狈地回来。 「吃过了吗?」 「吃过了。」司南郁闷地在他对面坐下。 「去了这么久,你真的不要紧?」唐蒲离挑了挑唇角,揶揄道,「出门两个路口左拐,左手边是青楼右手边是小倌馆。」 「不需要!」司南瞪着他,「我是吩咐下面的人做事去了才耽搁的!」 「别急啊,时间长一点又不是坏事儿。」唐蒲离笑眯眯地瞧他。 「……」司南发觉他又在拿自己寻乐子,干脆假装听不懂地扯开话题,「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大人没偷偷去跟太子通气儿吧?」 「那怎么会,这点自觉我还是有的,」唐蒲离在摇椅上悠悠地晃着,「偷偷通气儿多累啊,我光明正大地差人送了封信去东宫。」 「你——!!」司南拍案而起,「你怎么可以趁人之危!」 唐蒲离弯起唇角笑得可灿烂,「危不就是摆着让人趁的?」 「……」司南语塞片刻,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好不要脸。」 唐蒲离耸了耸肩,「那是什么?十文一斤,卖你要不?」 司南瞪着他半晌,「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司南眨了眨眼,想了一会儿道,「大概是喜怒不形于色、总是笑以待人、宽宏大量温和有礼之类的……」 「你说的那不是我,」唐蒲离睨了他一眼,从摇椅上起身,「是个佛像。」 「但你确实就是那样的啊,所以我不喜欢,」司南按住了他的手,蹲到他面前仰起头看他,唇边勾出了一个笑容,「还是现在这样好一点,会笑会生气,总算有点儿人味儿了。」 晚霞落在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竟然像是朝阳那么绚烂。唐蒲离被他的笑花了眼,一时有些恍惚,温暖从交握的指尖上传来,却如星火燎原之势般在浑身上下掀起了热度。 喜欢他的人很多,讨厌他的人也很多,却都是揪着他那副虚假的外表评头论足。很少有人能真正穿过面具,去探究他原本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甚至有种久违的冲动,那种在祁子英死了之后很久都没再出现过的、想要落泪的冲动。 「所以——」司南琢磨着他的表情,斟酌着字句道出自己的目的,「要是大人不生气的话呢,今晚我还来蹭大人屋里的地铺。」 「……来盯梢?」 「来盯梢。」 冲动来得浩浩荡荡,去得风捲残云。 第13章 当然,司南不可能告诉唐蒲离自己真正的目的——盯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还想找找当年的玉璧。 第26页 司南有理有据,准备充分,唐蒲离赶不走他,只能让小四给他在屏风后铺了一张行军床。唐蒲离只要不上朝就终日窝在屋子里,但司南还得带着宫里那些人在外面排查,呆在屋子里的时间不多。别无他法,他只能趁着唐蒲离三天一次的上朝时间偷偷摸摸找东西,还得防着那几个从一排到十几的贴身侍从。 每搜查一处,他就在日记本上记一笔,可小半个月下来仍然一无所获,他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 数到第四个上朝日的时候,天气已经逐渐步入深秋,唐蒲离懒床的习惯展现得淋漓尽致。司南在小四的央求下硬着头皮承担了叫大人起床这个重要任务,差点没被唐蒲离的带着起床气的阴郁眼刀砍死。 好不容易送走了唐蒲离,他刚打算要像往常一样去找东西,派出去巡逻的手下却带着消息来了。 司南手下的人不多,加上宫里拨的总共就三十余人,他把人编成了三组,一组十人左右,挑了个精神的做队长。为了避人耳目,他跟枢密院管巡逻的领班打了声招唿,让自己的人跟着巡逻的队伍暗中打探□□那张纸条的下家。 这会儿来报的是原来他队伍里的炊事兵,叫袁望喜,十六七的小伙子才入伍没几年就嚷着要上战场,司南觉得他挺讨喜的就带着他走了。 「南哥,南哥!」袁望喜甩着两条腿跑得跟一阵风一样,「我打听到了!」 正事儿要紧,司南不得不放下自己的小九九。 「南哥,之前不是咱们在枢密院打探了老久都没个动静吗?我琢磨着南哥讲过,新上任的宰相也在查这件事,」袁望喜神秘兮兮道,「所以我派人去跟了邱水,结果还真找到了!」 「在哪?」 「他们查了全京城最近一个月搬迁的铺子,说是城北的酒庄十天前突然搬空了!」袁望喜道,「里头准有猫腻,说不定就是□□那小子的下家!」 「辛苦了。」司南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进屋拿剑,「我先过去,你带着人晚些悄悄过来。」 「得嘞!」 - 司南背着剑匆匆往城北赶的时候又碰上了来寻觅早点的尹正清,望了望天边的日上三竿,还真是徐泠起床的点。 「司南!」尹正清隔着老大远就叫住了他,手上还攥着好几枚铜钱,「跟你打听个事儿,泠儿吃甜口还是咸口的?」 「包子吃甜的不吃咸的,烙饼吃咸的不吃甜的,豆腐脑甜的咸的都吃,豆浆甜的咸的都不喝。」司南一口气报了一长串,「你问哪种?」 「……你这都能赶得上当她娘了!」 「我当她娘你给我下聘吗?」 「……」尹正清张了张嘴,有点愣愣的,「司南,我咋觉得跟唐大人呆久了,你变得看上去聪明了一点?」 司南:「……我原来看上去很笨吗?」 「至少嘴皮子利索了。」 司南:「……」 「别走别走别生气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尹正清看他默不作声地转身,赶紧绕到了他身前,「小南?小南哥?真生气啦?」 「别,你还没过门呢,我不认你这女婿。」司南哭笑不得地推开他,「别闹,我这真有事儿呢。」 「喜子说的五公主那事儿吧,」尹正清压低了嗓音,「虽然没留意到什么特别的,但最近京城不太平你小心些,尤其是城北那地儿,之前查户籍薄的时候不怎么配合,闹出过事儿。」 「城北?」司南神色一变,「不会是酒馆那附近吧?」 「就是酒馆那里!」尹正清瞪大了眼,「酒馆里的伙计突然消失了,原来是一个中年女人带着个小姑娘在,一对老夫妻也经常出入,一夜之间人都跟蒸发了一样,将军才派我们去查人头的。」 「人消失了?!」司南眉头一紧,「是消失,不是出城了?」 「问了看门的小伙,那对老夫妻是十五天前出了城再也没进来过,剩下的女人和女孩儿没出过城。」 「不会是疏漏了?」 尹正清摇摇头,「再有十天是陛下寿辰,京中警戒,出入京城的人都要登记,要是放进了什么奇怪的人,上头追究下来可是要命的,谁敢偷懒啊!」 司南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被灭口了,他的下家应该也会採取些行动,酒馆这个节骨眼上有异动,多半跟□□取货这事儿八九不离十。 但这种情况下,正常人会不离开京城吗?害怕登记?可又不会登记离京的去向,天下之大藏得地方多得去,相比之下留在京中显然更危险。 那难道是……故意不离开的?留下来能有什么目的? 「司南,虽然看上去你脸色挺难看的,但我还得告诉你件事儿,」尹正清瞅着他的脸道,「我之所以突然跟你提城北的事儿,是因为今早小兵来报,宰相和唐大人下了朝也暗中去了城北。」 邱水和唐蒲离都去了城北……是因为邱水查到了酒馆的异动才邀请唐蒲离一起去的? 司南隐隐嗅到了圈套的气味,就好像那些人是故意消失留下圈套,等着人去钻一样—— 「正清,别买早饭了,」司南当机立断,低声嘱咐道,「去尚书府找喜子,让他多带点人往城北来。」 「京中警戒,你的人从京城走的话会引起无端的恐慌,恐怕得从城外绕道,多废些功夫。」尹正清道。 第27页 「行,那你快去。」司南拍了尹正清一把,转身便走了,却没瞧见尹正清在他背后突然阴沉下来的神色。 - 唐蒲离是被邱水「请」到酒馆门前的,连尚书府都没落着回,只带了小五。 「邱大人,不,邱相,」唐蒲离有些好笑地看着围在自己身边一圈的卫兵,「陛下给你拨人是为了查案,不是为了绑架我的。」 邱水没什么好气地斜了他一眼,「唐大人,陛下给你拨人也是为了查案,不是为了跟太子暗通款曲的。」 「寄信我用的那是自己的人,况且,那也只是给太子殿下检查作业的。」唐蒲离笑着瞧他,「还是说,邱相有什么证据?」 「证据我是没有,」邱水冷哼一声,「不然我也不必为了防止唐大人动手脚,而将你请至此地了。」 唐蒲离起早了困得很,听着他的话不由得打了个哈欠,气得邱水又哼了一声。 「佞幸之徒!」 「邱相,当人的耳朵是摆设吗?」小五吊儿郎当地弹了弹腰上挂着剑的皮扣,沖他挑了挑嘴角。 「区区一个下人——」 唐蒲离不痛不痒地又打了个哈欠,打断了他,「邱相,既然有事儿就早些办了,我还想回去补个觉。」 邱水压制着内心的烦躁,冷着脸道,「那就劳烦唐大人同我走一趟了。」 小小的酒馆进不了那么多人,邱水让大部分人守在外头,自己只留了两个人在身边,唐蒲离的轮椅由小五推着,两个人就这么各怀鬼胎地踏进了这座寂静的院子。 唐蒲离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邱水。 邱水今年四十有余,为官二十多年一直勤勤恳恳,为人耿直,是以升迁得很艰难,之前他已经在刑部尚书这位置上坐了七年。 邱水一直属清流一派,两边的人都曾尝试抛来橄榄枝,可惜邱水无妻无子,孑然一人,油盐不进,威逼利诱都不管用。至于最近突然开始打压太子,应该是有别的原因。 思及此,唐蒲离便打定了主意。 「邱相,」他叫住了前面的人,「邱相似乎对太子……有些许不满啊?」 邱水闻言脚步勐地一顿,侧目看着他坐着轮椅慢慢跟到身边,「唐大人这话是对太子的大不敬吧?」 「顾左右而言他,看来邱相确实对太子颇有微词。」唐蒲离笑眯眯地看着他,「殿下虽不是个聪明孩子,但胜在勤奋听话,邱相究竟为何抱此偏见呢?」 邱水脸色微变,不欲与他多语,甩了甩袖子便要走,却又听身旁的人凉凉地说了一句,「别着急啊,这么慌张就像是坐实了我方才的话。」 「你——」 「我猜,与邱大人二十五年前溺亡的一双妻女有关吧?」唐蒲离幽幽注视着他,「二十五年前的中秋灯会上发生了踩踏事故,推搡之中有数人落入湖中,其中就有一对牵着幼童来看灯会的母女。」 邱水脸上的血色剎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张了张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正在两厢无言对视之际,一个侍卫从外跑了进来,「邱相,屋外发现了一个行迹诡异的女孩儿,大约九、十岁。」 「孩子?是原来酒馆里失踪的女孩儿吗?」 「看样子是,满身灰尘,应该是东躲西藏了很久。」 邱水沉吟片刻,吩咐道,「既然如此,那个失踪的妇人也一定在附近,孩子只是诱饵,不要被那孩子牵扯了注意力。」 「是!」侍卫领命离开。 「那咱们还是继续往里?」唐蒲离托腮看着面色不佳的邱水,后者一甩袖子,用行动表示出不想理他的厌恶。 他们所在的院子是酒馆的后院,到处散落着没封口的酒罐,破旧的木质家什堆叠在院子中,被酒水浸得七七八八。在最靠里的地方有一间屋子,走近了便能闻到一股酒香味儿,多半是存放货物的酒窖。 「一般来说,酒窖会建在地上吗?」唐蒲离突然道。 「为了除湿防虫,一般长时间储存酒的酒窖都是地下的,」邱水望着前面的屋子,「看来这屋子酒并不会存放很久。」 「或者说,本该用来放酒的地下放了些别的什么呢?」 邱水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唐大人消息真灵通。」 「彼此彼此。」唐蒲离笑着回敬。 正在二人唇枪舌战之时,推着轮椅的小五突然浑身一紧,仰头大喝道,「什么人!」 二人抬头一看,竟是一个妇人爬到了面前的屋顶上,手上还抱着个什么。 「一起通通去死吧!」妇人大喝着扬手洒了手上的东西。 唐蒲离都没能看清那究竟是个什么,眼前黑影一闪,整个人便被拉出了轮椅往一旁滚去,与此同时,酒气和□□味一併在空中炸开。 哗啦——勐烈的热浪夹杂着女人的哭泣和嚎叫,唿啸着席捲而来,眨眼之间,整个院子化作了一场火海! 第14章 「大人,抓紧我。」 唐蒲离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有人将他背在了身上。他没来得及开口说一个字,身下的人便如同轻燕从满是火焰的院子里蹿了出去,足尖点着还没烧着的屋瓦将他带离了火场。 风在耳旁汹涌着划过,唐蒲离垂眸看了看脚底,几乎已经被火舌完全吞没了,并随着风的吹响有往外扩展的趋势。 第28页 「司南,往西南一里地有两口井。」唐蒲离怕风太大听不清,凑到他耳边道。 「别别别那么近,大人,我听得见。」肉眼可见的,耳垂红了,并一路蔓延到了脖颈深处。 于是,唐蒲离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大人!!」 - 司南在唐蒲离说的地方停了下来,尚书府里那几个侍卫早早在那头等着了,听了唐蒲离的吩咐立刻拿着水桶出去救火了。 尹正清的脚程这么快了?这么早就通知到了尚书府?司南挠了挠头,左瞧瞧右看看,却是没见着袁望喜。 这两口井在京城边界上,杂草丛生,只有一座久未修葺的破庙,前两天还被雷噼塌了,附近隔了两条路才能看到有人家的炊烟。 「小孩儿,」唐蒲离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拍了拍身侧的空处,「来说说你怎么摸进来的?」 司南挠了挠头,在他面前的地上席地而坐。 他赶到酒馆的时候,那附近已经被邱水的人包得里三层外三层,不让任何人靠近。他又不好声张,正在这时碰上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姑娘,提出来一问,竟然就是从酒馆里失踪的那个孩子。 「我是逃出来的!求求你们快救救我娘吧!」 小姑娘哭着在他面前跪下。司南蹲在她面前断断续续地问了一刻钟才弄清楚,原来一直呆在酒馆里的中年妇人和小姑娘是一对母女,母亲假装失踪引诱官员来查,实则偷偷躲在酒窖里面,在院子里洒满酒水,等着人来了一把火烧掉。 小姑娘还给司南指了条暗道,入口在院子后门附近,能一直通到酒窖的地下。她自己去引开了那附近的守卫,司南趁机会钻进了地道,从酒窖里爬出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妇人朝院子里的两个人泼酒。 「所以你就冲过来救我了?」唐蒲离笑眯眯地看着他,「小五还跟着我呢,不会有事的。」 「那女人爬屋顶至少要一炷香,快爬完了小五才发现,这功夫显然不到家。」司南蹙了蹙眉,突然想起了什么,「等等,他不要紧吧?」 「不要紧,甚至还听到了你在背后嘲我。」小五的声音幽幽从背后传来。 司南回过头,见到小五穿着一身被火烧得看不出颜色的衣裳灰头土脸地落下,将背上的人扔在地上,抬手抓起一旁的水桶就往那人身上沖。 「这谁啊?」司南凑了过去。 「当今宰相,邱水邱大人。」小五浇了盆水下去,望着悠悠转醒的人冷哼一声,「要不是大人的吩咐,我才不愿意救你这种嘴不干净的人。」 邱水的手臂被火烫伤了,一盆冷水下来痛得直哼哼。 「是不是那个『佞幸之徒』?」司南看着小五眨了眨眼,「我听到你们讲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太好的意思?」 小五被他瞧着瞧着就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刚要开口,却听到身后传来唐蒲离不咸不淡的声音。 「小五,找人给邱相处理伤口,再去酒馆附近找找有没有九岁左右的小姑娘。」唐蒲离对上他的视线,微微一笑很要命,「找不到就不要回来了。」 「……是。」 小五惨白着一张脸麻熘地跑了,不多时几个侍卫便被唤来,拿着药箱来给邱水上药。 「唐蒲离。」邱水忍着痛,脸上扭曲得龇牙咧嘴,「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有这场火了?」 司南正蹲在一旁,一边掰狗尾巴草一边等袁望喜带人来,闻言惊得直接掐秃噜了一块草皮。 「诶?」 「陛下怎么派了你这么老实的人来看着他!」邱水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司南,「你也不看看这里等着的侍卫,这备好的药箱,分明就是早有防备!」 司南凑过去看了看侍卫手里的药箱,侍卫也大大方方地就给他看。好傢伙,里面烫伤膏、镇痛草药一应俱全,倒是见不着平常人家应付头疼脑热风寒的普通药草。 「枢密院普查户籍的时候,这间酒馆就不太正常,最近又没有人进出京城,埋伏的痕迹很明显吧。」唐蒲离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全是酒的地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用火烧了。」 他越是不在意,邱水就越是生气,不仅气自己被一只这么明显的诱饵钓了上来,更气竟然还是被这种人救了。 耻辱!简直是耻辱!!! 「邱大人,若是看我不惯,大可自己离开。」唐蒲离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不像你,喜欢动武挟持。」 「走就走!」邱水被他气得上头,用力地一甩袖子就要踉踉跄跄地离开,却见小五踏着屋檐飞快地落下,手里还提着个小姑娘。 「大人!我人找到了!」小五喜笑颜开地把灰熘熘的小姑娘往司南面前一推,「是她不?」 「这么快?」司南被他的办事速度惊得瞪大了眼睛,蹲下身看了看小姑娘,点点头,「嗯,是她。」 要离开的邱水立刻停住了脚。 小姑娘亲眼见到了母亲葬身火海,被吓得发怔,圆熘熘的眼睛里空无一物,跟被蛀空了的树干一样干瘪。 司南嘆了口气,拿起一旁干净的湿布替她擦了擦脸,她虽是浑身脏了些,但好在没有受伤。小姑娘被他擦着擦着,突然就跟反应过来一样,勐地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司南被小姑娘扑得一怔,浑身僵硬,好半天才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拍她的背安慰她。 第29页 「怪我怪我,还是没能救出你娘。」 「为什么啊……为什么我娘就一定要死啊——!!!」小姑娘哭得撕心裂肺,「明明我们没偷没抢,只是卖东西啊,到底做了什么坏事啊!」 「你知道你们家卖了什么吗?」唐蒲离弯下身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也许你把知道的说出来,能替你娘报仇呢。」 「是、是吗?」小姑娘被唐蒲离唬住了,一下子止住了哭泣,抬起头吸了吸鼻子道,「卖……卖酒……」 「只有酒吗?」 「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一旁的邱水再也忍不住,也凑了过来,「比如……茶叶什么的?」 小姑娘被他这架势吓得瑟缩起来,抱着司南的胳膊直往后躲,「不、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那你们一般在哪里进货?在京城吗?」邱水还是不死心地追问道。 小姑娘把头埋进司南的怀里,再也不肯回答了。 「邱大人,」唐蒲离斜眼看他,皮笑肉不笑,「怎么还不走呢?脚要是走不动,我的拐杖可以借给你。」 「我……我……」邱水被他一噎,脸色开始涨红起来,「你管我什么时候走!」 「是想赶紧问出些什么来好去查案子吧?」 司南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想插句话进去,又看看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姑娘,还是什么都没说,只伸手捂住了小姑娘的耳朵。 「你——你难道不想问出些什么来吗?她可是现在唯一的证人!」邱水的嗓门突然拔高了,「太子与私茶有牵扯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你别想从中做手脚!」 「呵呵……」唐蒲离挑了挑眉,「果真,邱大人与太子积怨颇深。」 「太子枉顾伦理、漠视法规、蔑视人命!唐大人,你莫要助纣为虐!」邱水咬着牙愤声道,「把证人交给我,由我来审!」 「案子未明,邱大人还是注意着点言行吧,」唐蒲离嗤笑道,「你这架势,任旁人看去都会觉得你想严刑拷打——」 「够了!」尖锐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两人无休无止的争论。 小姑娘惨白着一张脸从司南怀里抬起半张脸,指了指南边的方向,「我娘以前在京郊的山林里进过货。」 「那……」邱水面露喜色,要继续追问下去,却见小姑娘往后缩了缩。 「我哪儿都不去,我要跟着他!」她死死地抱着司南的胳膊不放,躲躲闪闪地看着这个不仅长得凶嗓门大还有点秃的中年男人。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唐蒲离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茬,拍了拍对方的肩,笑眯眯道,「邱大人,南京郊的山林地形错综复杂,难以查探,我劝邱大人还是快些动身吧。」 「……」邱水恶狠狠地盯着唐蒲离,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甩甩袖子留下一句最能表达他此刻愤怒情绪的话。 「哼!」 - 小姑娘名叫知云,今年才十岁,一直跟着母亲住在京城。 这孩子今天受了太多刺激,回到院子以后他们没接着问话,唐蒲离让小四带着知云先去找间屋子安顿下来,等平復下情绪再慢慢问。 「循着毒粉找到了吴仪,又从吴仪的遗物里找到了酒馆,但酒馆却被烧了,」临睡前,司南盘腿坐在床上自言自语,「这案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酒馆一定不是大量存放私茶的地方。」唐蒲离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手里还把玩着之前那块黑曜石。 「这我也早有预料,毕竟太子不可能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就大喇喇地放在京城里,酒馆应该也是从哪里进货的,」司南嘆了口气,「所以邱大人才会这么关心进货的货源。」 「知云不是说了吗,货源在南京郊的山林里。」 「大人觉得她……」司南迟疑道,「我有种模煳的感觉,她好像还有隐瞒。」 「那是自然。」唐蒲离轻笑一声。 司南闻言,立刻凑去了身子,「为何?」 「在我说到『严刑拷打』的时候,她才忍不住说了个模煳的地点,我不相信这是巧合。」唐蒲离抬起眼皮,「她跟她母亲一样,知道她们在卖什么危险的东西,但跟她母亲不同的是,她还不想死。」 「她清楚的知道,只要她脑袋里有我们想要的,我们就能保她一条命,」唐蒲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弯起了唇角,「从杀了吴仪、又威胁她母亲烧了酒馆的那人手中保她一条命。」 显然有人在背后操作,杀了吴仪,又命令知云母女设下圈套放火烧人。 「这个人……不是太子?」 「太子不可能亲自动手,」唐蒲离摸了摸下巴,「而且,太子不会想杀我。」 司南突然想起了白天从邱水嘴里听到的那个词,奇怪道,「所以白天你们在讲的佞幸之徒是什么啊?大人跟太子不就是师徒关系吗?」 唐蒲离斜了他一眼,冷不丁伸手,敲了敲因为好奇而凑过来的脑袋。 「小孩子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睡觉。」 第15章 子时三刻,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将白日里辉煌壮阔的皇宫渲染得阴沉沉。 婉嫔端坐在冷清的屋子里,她已经独自枯坐了近半个月。由于九公主投毒案一事,她被禁足在此,见不到尚且年幼的儿子,只能日復一日地望着院子里衰败的花草,默默祈祷。 第30页 出身卑微,手无权利,她只能沦为别人征战的棋子,在夹缝中勉强寻求能让自己和儿子活下去的办法。 细碎的火光从久无客人造访的亮起,婉嫔木然地看着屋门被人缓缓推开,清冷的月光落入阴暗逼仄的室内,刺得她双眼发痛。 「久不见妹妹,真是憔悴了不少。」皇后踩着一地月光踱步进屋,瞥了一眼坐在椅子上默默无言的婉嫔,脸上浮起一丝并不怎么真心的笑容,「琢磨妹妹禁足,日子过得清苦,本宫特地带来一盒杏仁酥,给妹妹换换口味。」 「……」 「霞儿,给婉嫔端去。」皇后使了个眼色,她身旁的侍女谦恭地应了,将手中的食盒打开,呈在婉嫔面前。 「……」 「婉嫔,」皇后拨弄着手上精緻的扳指,「你这番姿态,是还在怨恨本宫吗?」 「娘娘言重了,」沉默如雕塑的婉嫔终于抬起了头,嘴角挑起一个嘲弄的笑,「能为娘娘做替罪羊是婉嫔的荣幸。」 「呵。」皇后白了她一眼,冷下脸色,「本宫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宫可有千万种方法拿捏你,还有你那个宝贝儿子!」 「娘娘直说罢,是要我认罪吗?」婉嫔平静道。 「你认罪多没趣啊,」皇后眯起了眼,阴毒的神色在眸间闪过,「本宫要你指认明妃。」 「……」婉嫔深深地嘆了口气。 「若你应下,本宫保证至少保六皇子一生平安顺遂。」 婉嫔轻笑一声,「可六皇子现在在明妃处,我今晚指认明妃,怕是六皇子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她诞下六皇子的时候品阶不够高,不能亲自抚养,明妃便主动请命抚养六皇子。后来即使她升上嫔位,得到了抚养皇子的权利,明妃也没有将六皇子还回来,因此她不得不一直与明妃同住。 外人都道她是依附于明妃生存的,可她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靠着明妃确实能抵挡掉很多来自皇后与太子的骚扰,但她也必须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忠心耿耿地当一颗无怨无悔的棋子。而六皇子,同样也逃脱不了棋子的使命。 「本宫说到自能做到。」皇后不耐道,「你这是不愿答应的意思了?」 婉嫔垂下眼不去看她了。 也罢,至少现在,让六皇子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她当着明妃的爪牙已经得罪皇后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 「哼!走着瞧吧!总有一天你会哭着来求本宫的!」皇后见她油盐不进,气得牙痒痒却又不能真的对她怎么样,一甩那精緻的宽袍长袖,冷哼一声离开了。 侍女赶紧追了上去,临走前还不忘带走那盒没被动过的糕点。 婉嫔疲惫地合上眼,整个人跟散了架一样躺在椅背里,出神地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 她还有几日能活呢?她还能活着再见到六皇子喊她娘亲吗? 正胡思乱想之际,被她盯着的屋顶横樑上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婉嫔一怔,见一道人影灵巧地从天花板上落下,足尖点地的时候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 「你是……」婉嫔看着面前宫女打扮的女人,「你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不久,也就跟皇后同时到的。」宫女拍拍身上的灰,从阴影里抬起头,清亮的月光打在她脸上,照亮了半边脸。 「你是——」婉嫔一惊。 「宫女小六见过婉嫔娘娘。」小六笑着接了她的话茬,「我家娘娘托我来瞧瞧您,好巧不巧呢,带了一盒跟皇后娘娘一样的糕点。」 她说着将手中的食盒打开,递了过去,那里面放着的杏仁酥跟先前皇后送来的一模一样。 「你们又有什么目的。」婉嫔警惕地看着她。 「我家娘娘能有什么目的?自然是惩罚害了五公主的真兇,保您最爱的六皇子不受牵连。」小六仍然微笑着,徐徐道,「代价是,请您吃下这盒糕点。」 「你们……」婉嫔垂下眸子看着桌上精緻的吃食,柔媚的眸子里泛起了波澜。 小六瞧她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不得不出言敲醒她,「而且有一点必须说明的是,如同娘娘当年接受明妃的庇护一样,在我这里,娘娘仍然没有选择的权利。」 婉嫔脸色一白。 「或者说,可以有,」宫女的声音轻盈,甚至带着些许笑意,「这盒杏仁酥,娘娘可以选择是自己吃下去,还是由我请您吃下去,」说着,她顿了顿,眨眨眼,「当然,如果由我动手,过程可能会比较痛苦,还请娘娘慎重考虑。」 夜很深,纵容着太多阴暗的东西在角落里滋生,蔓延,然后疯狂地、不计一切代价地奔向那个它想要的东西。 - 司南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他能被整装待发的唐蒲离从被窝里拽出来,以至于冷飕飕的风蹿进里衣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罪魁祸首抱着被子,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勐地从床上弹起身,脸上还带着被冻醒的茫然。 「唐、唐大人?」司南回过神,张口刚想说话,巨大的喷嚏却先钻了出来。 「你是想问明明今天不上朝,为何我还起这么早?」唐蒲离笑眯眯地将被子铺开,拢着他只着单衣的身子,「自然是因为宫里出事了,皇上急召。」 「啊……哦……这样啊。」司南裹着被子就露出一个脑袋,懵懵地看着他,后知后觉地想,今天是不是又能趁着他不在屋子偷偷翻翻看玉璧的下落。 第31页 「皇上还急召了你一道进宫。」一道冷水迎头泼下。 「啊?」司南愣了片刻,突然瞪大了眼睛,一把掀开了被子,捞起床头叠好的衣裳着急忙慌地套上。 「大人怎么不早说!」 「因为逗你很好玩呀。」 「大人!!」 司南急得手忙脚乱,一阵鸡飞狗跳穿好了衣裳。可头髮却跟闹脾气一样却怎么也梳不顺,他又着急,几把抓下去揪下了好几根头髮,疼得嘶嘶直叫。 「好了好了,我来吧。」唐蒲离实在看不下去,让他蹲到自己椅子前,从一旁拿起了梳子,「你再这么糟践自己的头髮,当心年纪轻轻就秃了头。」 唐蒲离手上的动作要温柔很多,木梳的梳齿不轻不重地划过头皮,跟挠痒似的,还挺舒服,司南琢磨着什么时候自己是不是也去买一把回来。 「唐大人……」司南看不到他,只能低着头,视线抠着地板的缝隙,「宫里怎么了?」 「哦,没什么,」唐蒲离手上动作有一瞬的迟钝,「婉嫔死了,桌上还放着一盒杏仁酥。」 「死了?!」司南一惊,要转过头,被唐蒲离按住了。 「皇上立刻着人去查,发现做这盒杏仁酥的厨子是皇后院子里的。」唐蒲离轻笑一声,听不出喜怒,「陛下勃然大怒,据说气得摔碎了好几个花瓶。」 「所以……陛下才会急召我们进宫?」 唐蒲离捻起他鬓角的碎发,指尖轻轻划过面颊,「你怎么想这件事?」 「应该不是皇后和太子做的吧,」司南蹙起眉,「这杀人灭口的意图也太明显了,杀了婉嫔,几乎明摆着就告诉大家,毒害五公主是他太子和皇后做的,没有意义啊……」 「陛下生气了,就是最大的意义。」唐蒲离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好了。」 「这算哪门子意义?」司南撑起身子,转过头要跟他理论,却冷不丁对上了一面镜子。 「怎么样?可还满意?」唐蒲离道。 「……」司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视线不自觉地与镜面里倒映的男人对视,后者见状,轻轻弯起了眼眸。 司南感觉脸没由地一热,逃似地拿开他的镜子,「算了算了,比起这个,我们是不是该快些进宫?」 咚咚咚——门被叩响了。 「大人,早膳好了。」小四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 「忘了告诉你,陛下的急召,是下午。」唐蒲离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瞠目结舌的脸,「一大早被消息吵醒的滋味不好受,我看你睡得这么香,自然要叫你起床一起享受享受这滋味啦。」 「……」 这个人,意外地在某些方面很幼稚!!! - 下午那个不算急的急召简短异常,几乎都是邱水一直在按部就班地汇报进城。 概括来说,没什么进展。 邱水在南郊搜查了半天,仓库没搜到,倒是搜到了一对行踪可疑的老夫妻。经比对之后发现正是经常进出酒馆的那对老夫妻,可他们咬紧了牙关什么也不肯承认,邱水拿他们没办法。 皇上一直在头疼地揉着眉心。 似乎是因为北边的藩帕又有躁动,陛下为如何调兵绞尽脑汁,累得实在是没工夫再为皇后和太子而生气。听完邱水又长又臭的禀报之后,他干脆地决定再扔点兵马给他去查。 事实上这也正是邱水所想要的,知云指出的南城郊地形太复杂,他手上的人马根本不够用。领了人马,他即刻谢了恩就起身告退,司南和唐蒲离也跟着退了出去。 二人刚走到宫门,东宫的太监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说太子又在发脾气,无论如何都要请唐蒲离过去一趟。是以最后司南一个人回了尚书府。 他思忖着,太子肯定是喊唐蒲离去商量对策了,自己也不能坐以待毙。与其在尚书府呆着,不如喊人去南郊帮着邱水一起搜查。 刚把手下几个人安排好,他也来到马厩打算策马前去,便听到小四尖锐的喊声传来。 「抓小偷!抓小偷啦!」 尚书府里能有小偷?唐蒲离手下一排到十好几的护卫呢? 正这么想着,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一旁的林子里蹿了出来,迎头直接撞在了他身上。 「……知云?」司南赶紧去把小姑娘扶起来,还没来得及看看她身上有没有擦伤,小四就气喘吁吁地抡着一根快有她高的棍子沖了过来。 「小偷!不准跑!」小四大喝一声,摆起一个标准的打狗棍法起手式,拿木棍的前端抵着知云瘦弱的背嵴,「把大人的东西交出来!」 小偷? 司南看着怀里瑟缩的知云,知云心虚地不敢抬头看他,被木棍戳得身子一晃,一个小匣子便从袖口里滚了出来,落到了他脚边。 「真是的,稍不注意就钻空子。」小四在那边气唿唿地抱怨着,一把提过知云的领子数落着她。 司南蹲下身捡起那匣子,看得出来这东西已经很久没动过了,匣子上精緻的花纹间积满了灰尘,甚至因为年久失修,连开关都松动了。司南也不是故意的,手上稍微一个不注意,匣子一歪,盖子就开了。 人的记忆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东西,有些东西转眼就忘,有些东西却仿佛烙印在脑海深处,无论过了多少年,再见到它的时候,连同当年的记忆一同开闸泄洪,如潮水般将脑海淹没。 第32页 司南几乎是颤抖着手拿出里面的东西,吹去了尘埃,一枚陈旧却依然莹润温暖的小玉璧躺在了掌心。 第16章 唐蒲离到东宫的时候,正巧跟中书门下省的左僕射打了个照面。 中书门下省负责审批、拟定诏令,从等级上与执行诏令的六部是齐平的。中书门下省由宰相掌权,但自从唐蒲离把他爹气得告老还乡之后,宰相之位空置许久,权力也自然而然地移交给处于副官位置的左、右僕射。即使现在邱水重新任职,权力也并没有完全交接。 当今左僕射叫陈俞,是皇后的嫡出弟弟,太子的亲舅舅,自然是属太子一派。但陈俞向来看唐蒲离不顺眼,这个照面打得一股□□味儿。 「舅舅!」太子站在屋门前唤道。 「请太子殿下谨记臣所言。」陈俞尚且敛去了不虞的神色,朝着太子躬身一礼,冷着脸离开了。 「师父,」太子急匆匆地走来,讪笑着道,「师父莫要在意,陈大人就是这个急性子。」 「嗯……」唐蒲离微微弯起眼,「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好奇陈大人刚刚同殿下讲了什么悄悄话呢。」 太子身子一顿,要去推他轮椅的步子僵在了原地。 「臣斗胆猜测,多半是让殿下不要着急,更不要来寻求臣的帮助。」唐蒲离眨了眨眼,做出一个恍然的神情,「那这样看来,臣现在还是离开比较好?」 「不、不是的!」太子激动地上前一步,按住了唐蒲离的肩膀。 午后正盛的阳光被他挡住了,唐蒲离坐在轮椅里仰起头对上他的眼睛,太子埋没在阴影里的眸子划过一道暗光,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但是……」唐蒲离有些苦恼地蹙了蹙眉,「太子殿下什么都不告诉臣,臣想帮,也帮不了啊。」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太子死死地盯住他,就好像从他眼里伸出了一把镰刀,拼命地想要勾住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但唐蒲离所展示给他的全部都是如梦一般的美妙幻境,似乎只要他闭一闭眼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的东西都是陈俞让孤瞒着你的!明明刚刚孤没有叫他来,他却擅自跑来,翻来覆去就是让孤不要找你,却一句能用的建议都没有!」太子一拳越过唐蒲离的肩膀,砸在他身后的树上。 「邱水的搜查一直都很仔细,现在父皇又增派了人手,要查到只是早晚的事情,孤、孤……孤很害怕……」太子的眼眸里充斥着无边无际的惶恐,「师父,师父……」 秋天的落叶纷纷扬扬地掉下,惊飞了树上停着的倦鸟,周围的侍女太监纷纷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请求太子息怒。 唐蒲离却是笑了出来,在众人心惊胆战的目光中轻轻握起太子的手,爱怜地摩挲着那因为重击而红肿的皮肤,鲜血从他的指缝中一滴滴淌了下来,弄脏了他的衣袍。 「好了好了,臣知道了。」唐蒲离轻柔地哄骗着他,蛊惑的语调如蜜糖般诱人,等待着猎物一步步彻底踏入陷阱。 「那就请太子殿下,把知道的都告诉臣吧。」 - 秋风清朗,气候舒爽,是适宜搜查的好天气。 但因为种种原因,司南不得不盘腿坐在树下,看着对面的知云蜷缩成一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事情是这样的。 司南看到了那片眼熟的小玉璧就想立刻进宫去找唐蒲离,但小四却藉故将这麻烦的小姑娘扔给了他教育。可他还没说一句话,知云便蹲下身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司南劝她吧,不知道从何处开口,想给她递块帕子吧,见她埋着头又不方便,便一言不发地坐着看着她哭。 知云嚎了一炷香,嚎得嗓子都哑了,身旁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都没有凑近一点哄她,闹得她那趁机把玉顺回来的小算盘落了空。 真真气死个人。知云哭累了,抬起头看着司南,泪眼婆娑地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嗓子干?」司南问。 知云点点头,心道快点去倒水,她好瞅机会开熘。 结果司南不知道从哪个兜里掏出来一只雪梨,吹了吹,递给她。 知云:「……」 「生津止渴,管用着呢。」司南以为她不好意思,直接把梨子塞到了她手里。 知云:「……」 她知道唐蒲离不好招惹,本以为司南是个老实人,应该很容易骗过去,谁知道这人又木又莽,一点也不好对付! 知云啃着脆甜的梨子,逃也逃不了,熘也熘不走,心里很郁闷。 「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你拿它做什么。」司南看着手心那块玉,它并不是上好的材料,甚至对着光看有些浑浊,上面还有他小时候顽皮划出来的一条条刻痕。 知云:「嘎嘣嘎嘣。」 「你缺钱吗?」司南收起玉璧,转头问她。 知云:「嘎嘣嘎嘣。」 「缺钱的话我借你?」司南拿出了自己钱袋掂了掂,哗啦啦一阵铜钱乱响。 知云瞥了他一眼,「你这点不够。」 「你要干嘛去?这点就不够了?」司南眨了眨眼,「够你买好几串糖葫芦了。」 「我偷一块玉买糖葫芦吗?」知云瞪了他一眼,那副楚楚可怜的面具戴不住了,露出原本兇巴巴的泼皮模样。 「那你说你要干嘛啊。」司南耸了耸肩。 第33页 「进宫啊!我至少要一两银子才能贿赂那些看门的禁军!」知云把吃光了的梨核一扔,抹抹嘴站起身看着他,叉着腰,「你别跟我讲大道理,什么偷东西砸东西不好的,我这些天听那几个侍女都听烦了!」 「哦——」司南仰起头看了她半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也站起了身。 眼前的光被成年男人挡掉了一大半,知云吓得往后一缩,「你你你你,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动手,那就是恃强凌弱欺负弱小!」 「不是,」司南不知从哪里摸了摸,又摸出了一个梨子递过去,「我就是想到了我还有一个,你要不要?」 知云:「……」 「你不吃我吃了。」司南见她忌惮地往后躲,便收回了手,自己啃了起来。 知云:「……」 知云:「有没有人说过你脑子不太正常啊?」 司南:「嘎嘣嘎嘣。」 知云两三步凑了上去,抬高了声音,「喂!我说我偷钱,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司南:「嘎嘣嘎嘣。」 知云跺跺脚,「真是的,烦死了!你不理我我去集市上偷钱去了!」 司南这回拽住了她的袖口。 「我今天一定要偷到钱进宫,你拦不住我!」知云张牙舞爪地扑上去,要用牙让他放手,被司南一个巧劲儿捉住了手腕。 「我不拦你,」司南咬着梨子看她,「但只是进宫而已,干嘛还要偷钱贿赂,多麻烦,你让我带你进宫不就行了。」 知云狐疑地拧起眉,「你能带我进宫?」 「为什么不能?」 「我可不是个好孩子。」 司南笑了起来,「你自己都知道啊。」 「哎呀!」知云被他笑得脸红起来。 「不过也没人说,偷东西的一定是坏孩子啊。」司南挑了挑眉,「我小时候也会偷东西,还会打人。」 「你?」知云上下打量着他,有些不可置信。 「偷东西是为了攒钱修我娘给我的遗物,打人是因为那些人欺负我,」司南看着她,「当力量不够的时候,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就会走歪路,这并不可耻。只需要藉助一点点别人的力量,你就足以用正常的方法达到目的了。」 知云半知半解地愣了半晌,被司南拍了拍肩,对上他轻轻笑起的眸子,心里突然一阵轻快。 「走吧,我带你进宫。」 - 司南带知云进宫是存了私心的,他自从看到了唐蒲离的那枚玉璧,就想立刻冲到他面前跟他对峙,然后再跟他道歉转头就丢了自己信物的事情。 知云进了宫就熟门熟路地往里窜,被司南提着后领拉住了。 「你要去哪儿?」 「你要跟着我?」知云警惕地看着他。 「我只是算算脚程,看我们什么时候碰面方便。」司南道。 「……」知云跟他对视了片刻,还是认了栽,「我去找六皇子殿下。」 「哦?你跟他相熟?」司南倒是有点意外,「你是听说了婉嫔去世的消息,所以想去看看他?」 知云抿了抿唇不答,算是默认了。 「那六皇子的宫殿在……」 「明妃宫里,在西边,后宫你进不了,」知云抢先道,「反正你是要去找唐大人,到时候我去东宫偏门找你。」 能进后宫的侍卫都持有令牌,他贸贸然闯进去确实不好,便也接受了知云的提议。二人当即在路口分道扬镳。 司南手中攥着那枚小玉璧,手心微微出汗,脚步都不自觉加快起来。此刻想见他的心情怎么止也止不住,他没细想见了唐蒲离要说什么,甚至都没想为什么他这么迫切地要见他。 「司南?」东宫偏门前,值守的尹正清叫住了他,「你要找唐大人?有急事?」 「倒也不是很急……」 「那就别进去了。」尹正清朝他使眼色,低声八卦道,「刚刚太医才出来,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唐大人也真是不容易,来劝个太子还劝出了血光之灾,也多亏……诶?司南?你去哪儿?司南——」 - 司南没管他后面说了什么,他听到唐蒲离的受伤了,脑袋里勐地嗡的一下,脚就自己迈了进来。 迈进来以后呢?他虽然升了官,但没有太子的允许,他仍然进入不了内殿。 司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唐蒲离自己有手段,身边还有小五,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可他仍然担心唐蒲离腿上的新伤叠旧伤,日后会不会更难行走。 权衡再三,司南决定装作巡查的样子,从东宫附近的窗口看一眼。 巡查的队伍里有熟人,他随便找了个藉口就混在了队伍的最末,缓缓沿着内墙走过窗下,趁机偷偷往里投去视线。随着离窗口越来越近,视线也越来越清晰。 ——! 看清的一剎那,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唐蒲离坐在椅子上,他的衣裳上还有血,也许他的确是受伤了。 太子跪在他身前,近乎虔诚地仰着头,像是全身心地向他面前的男人臣服。 他们没有在说话,没有在吵架,没有在冲突。 他们在接吻。 第17章 「喂!」 清脆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司南抬起头,知云便跟受了惊的小兔子一样挪开了视线。 第34页 「怎么一副受这么大打击的样子?」知云别扭地转过视线,看着天地交接之处的一片残红,「这么没精神,下次还带不带我进宫了?」 「答应你的事情不会变。」司南追随着她的视线看去,被夕阳刺得眯了眯眼。 他在东宫的一隅墙下靠了许久,想了很多事情。 唐蒲离跟太子的关系比他想像得要好上太多,或者说,他从未往那个方向猜测过。他不知道这些年唐蒲离和太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如果他们是那种关系,是不是说明,唐蒲离已经找到了可以听他倾诉的人?那自己再拿着誓约过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方才太着急,他竟都没在意那个装着玉璧的匣子已经积满了灰尘,唐蒲离很久都没有打开过了——当年的约定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们分别得太久,久到再次相见,双方谁也没能认出谁来。 也许把这些东西掩埋起来,才是正确的选择。 可是太子……太子一点也不好。司南握紧了拳头,明明心中有答案,但他还是感到焦躁不满,抑制不住地讨厌太子。 「什么?」知云奇怪地看着他,「你干嘛说得那么郑重,搞得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她顿了顿,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好吧,就是受了刺激。」 司南苦笑笑,扯开了话题,「好了,我早些送你回去吧,耽误了一下午,晚上得加紧了。」 「是指去南郊搜索仓库的事情吗?」知云问道,「你真的要查下去吗?你跟唐大人不是……看上去关系很好?」 撇去立场而言,唐蒲离的确对他很好,会提醒他不要着凉,会照顾他的感受,会温柔地帮他梳头。在遥远的记忆里,那个用身体挡下棍棒和污言秽语,让他逃走的少年,也是这么温柔。 可是立场是一切的前提,是不能被撇下的。司南不可能看着太子藐视王法,目中无人,吞着不知哪里老百姓的血汗钱作威作福,那么,他们之间的斗争避无可避。 为什么唐蒲离找到的这个人偏偏是太子呢? 「也许,事实会更复杂一点。」 身旁的话音很轻,司南转头望去,知云正不自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其实我娘,哦,就是前阵子刚烧了自己的疯婆子,原来是东宫的宫女来着,」知云垂着头,将脸埋在阴影中,「她长得也不多好看吧,却被太子看中了,她不愿从,后来太子就找了两个混混用了强。」 司南怔了怔,握紧了拳头,「那你难道是……」 「是啊,我娘矛盾极了,最后还是悄悄把我生了下来。」知云抬起头,稚嫩的脸上浮起一丝违和的老成,「这件事没暴露的时候,我还暂且能在宫里过一段安稳日子,那时候是婉嫔偷偷派了宫女来帮衬我们,我也因此认识了六皇子。」 「大概我六七岁的时候,实在是瞒不下去了,我娘因为我被赶出了宫。她本就长期受人非议,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从宫里出来后就彻底疯了,不是打我就是发呆,偶尔清醒的时候会找绳子去上吊,找着找着哭了起来,又不吊了。」 知云深吸了一口气,「她是怕我一个人没法活下去,所以我想,前两天她能赴死的那一刻,应该挺开心的。」 司南愣愣地看着他,此刻的他只会沉默,任何一句安慰的话在这样已成定局的悲惨面前似乎都显得毫无用处。 「那间酒馆是皇后赶我们母女出宫的时候给的,说是为了让我们得以营生。原来还当他们终于良心发现,后来才知道是那些要掉头的生意,」知云苦笑了笑,「取货的□□,看管仓库的老婆婆老爷爷,都被阴毒的太子和皇后拿捏在了掌心。」 「唐大人……我一直都很怕他。」知云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我小时候跟着我娘住在东宫的杂院里,远远地见到过他几次,唐大人跟我们这些被太子掌控的普通人不一样,他好像是做着对太子有利的事,却又好像在利用着太子做些什么。」 「就像你之前跟我说的,人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总会做些让旁人误解的事情,比如我娘要拉着你们同归于尽,比如我要去偷钱,比如唐大人助纣为虐。」 司南无声地看着她,夕阳落在女孩儿清澈的眼瞳里,泛着异样柔和的光泽,好像把什么照亮了一样。 唐蒲离并不是能随随便便被太子把控住的角色,正如知云所言,他成为太子党兴许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但只是在这里兀自苦恼着过去并不能改变什么,他永远追不上唐蒲离的步伐,永远无法与他并肩而立,也永远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管他与太子是什么关系,自己既然做出了承诺,就要履行到底,直到他厌烦之前一直陪着他吧,毕竟,杨左可是让他拦住唐蒲离的。 司南握紧了手里的玉璧,无声地笑了笑。 不过看样子他全都忘了,那也没必要特地让他记起来,否则倒是像邀功一样刻意。 「没想到能被一个十岁的小丫头片子安慰。」他摇了摇头,无奈道。 「我都是有目的的啊,」知云蹦到他面前,插着腰笑道,「我要找人替我娘报仇。」 司南指了指自己,「我吗?你肯相信我了?」 「你也就勉为其难合格吧,」知云看着他,嘴角还翘着,声音却哽咽了起来,「我可是个坏孩子,老实告诉你,如果今天不是你带我进宫,我应该早就去东宫行刺了吧。」 第35页 司南摸了摸她的发顶,将这个瘦弱却逞强的姑娘揉进了怀里。 「我答应你,追查到底。」他在她耳边,郑重地、用力地、许下了誓言。 于是怀中传来了小兽般低声的呜咽,一下一下地挠着他泛着酸楚的心脏,很快,胸前的衣裳就湿透了。 - 唐蒲离会拒绝太子的大部分请求,但从中挑出微不足道的一些满足——打一棒棍子给一颗枣,他用起来得心应手。 于是在太子坦白了私藏云鼎青茶的仓库位置之后,他请来了太医给太子的手包扎,并且也没有拒绝太子的索吻。 所谓佞幸之徒,本来就是这个意思。 只是眼角余光瞥见巡查的侍卫队经过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和太子的关系在朝臣之间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唐蒲离一向对此很坦然,却只有在面对司南的时候显得有些侷促。 那孩子太单纯,但他太骯脏。 唐蒲离告别了惶恐的太子,在东宫门前唿出了胸中的一口浊气,本想排遣心中无端的怅然,视线却瞥见了令他更加胸闷的一幕。 最后一抹夕阳的霞光里,司南站在不起眼的拐角里,微笑着看着怀里的女孩儿,时不时垂下头附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 他生得好看,却不是那种第一眼就惊为天人的,更多地是在漫长的相处中由不经意捕捉到的小表情鲜活起来,发呆的、无奈的、欣喜的、悲伤的、孤单的……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永远闪着令他心驰神往的光泽,让他由衷地想赞嘆,想拥有。 更想独占。 可是现在他的笑容并不向他,而是向着那些别的人。即使唐蒲离知道,那是知云,那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司南也只是在哄她安慰她,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但他还是抑制不住往极大恶意的方向去揣度。 看吧,他就是个骯脏的人。 「大人?」推着轮椅的小五轻轻提醒道。 唐蒲离合了合眼,敛去了深藏在眸底的勐兽,「回去吧,把仓库的事情吩咐下去。」 - 这一天,司南回来得很晚。 知云向他坦白了她知道的一切。母亲为了不让她在这掉头的生意中牵扯太多,所以一直隐瞒着大部分的事情,但知云隐隐约约地见到过有官爷来过她们酒馆,她母亲称唿那个官爷为: 左僕射。 左僕射陈俞在朝中的地位仅次于宰相,司南官职太低,因此他跑了一趟南郊将这件事同邱水商议,这位新上任的宰相应该能有对付的法子。 等事情忙完回了府,洗了澡,夜已经很深了。司南擦着滴水的头髮悄悄将屋门拉开一条缝隙,他想,如果唐蒲离先睡下了,那他就干脆在门外站着凑合一晚,不去打扰他了。 烛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他还没看清屋里的人,便听到低沉的声音唤他。 「进来吧。」 司南只能讪讪地摸着鼻子进屋,望着倚在床头看书的人,眨了眨眼,「唐大人莫不是在等我?」 「……」唐蒲离是自己睡不着,他一闭上眼就能想到傍晚看到的场景,跟疯魔了一样,挥也挥不走。 司南看他阴晴不定的神情,一时拿不准他在想什么,便潦草地拧了拧头髮上的水珠道,「抱歉,现在就睡了吧。」说完,他要吹熄烛火,动作却一顿。 「怎么了?」唐蒲离看他突然转身走了过来。 「我听正清说,东宫今天叫了太医过去,大人可是受伤了吗?」司南坐在他床边,一脸关切地问道。 唐蒲离放下手里的书,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方才的阴郁一扫而空。 「嗯?没事吗?」司南困惑地挠了挠脸,手指碰到滴水的髮丝,才注意到自己把他干燥的褥子滴湿了,「啊,对不起,我……」 本来是要起身的动作,却被身后的人冷不丁一拽,司南整个人便被拖入了他怀里,还湿漉漉的头靠在了他胸前,突然就不敢乱动了。 「大……大人?」 「受伤了啊,可是被你结结实实地伤到了呢。」 第18章 唐蒲离从他手里拿过毛巾,把人圈在怀里,轻柔地擦着他的湿发,「你今天也进宫了?」 「嗯。」司南点点头,直言不讳,「知云想见六皇子。」 「果真是那小女孩儿,原来她母亲应该是在东宫当宫女的。」唐蒲离轻轻道,「那她怎么跟你关系这么好了呢?」 「怎么了?」 唐蒲离眸色一暗,知道自己不该说出口,但还是控制不住。 「我看到了,」他嘆了口气,「她又扑到你怀里去了,怎么着也是个女孩儿,你注意着点啊。」 「可我跟她差了十多岁呢。」司南闷闷地说,「这跟唐大人比起来,都不算什么吧。」 唐蒲离动作一顿。 「我也看到了,」司南转过头,望进他暗哑的眸子里,「你跟太子是那样的关系。」 唐蒲离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黑曜石的眼睛纯粹而明亮,却好像一道光照了进来,将他最骯脏的地方展露出来。 「但是我不会认输的,」司南继续说着,「就算大人要帮太子帮到底,我也不会放弃的……大、大人?」 唐蒲离不顾他变了声的语调,伸出双臂环过他的腰侧,将人深深地拢入怀中。 他在害怕些什么呢,司南即使看到他跟太子接吻,也只会去想怎么好好地履行盯梢的职责。他不会跟自己一样,只是看到一个拥抱就嫉妒得发狂,想要据为己有。 第36页 肩上传来沉重的嘆息声。司南不由得侧过头去,唐蒲离的眸子合得很紧,仿佛在隐藏些什么。 「大人?」 「既然这样,我们打赌吧,赌这一场是我赢还是你赢,」唐蒲离睁开了眼,眸中还是往常的柔和,带着些许狡黠地笑着,「输了的话就要乖乖听对方的话。」 「能、能不能先让我坐起来……」司南有些侷促地被他搂着。 「你就这么嫌弃我吗?」唐蒲离不满地蹙了蹙眉,顺手掐了一把他腰间手感很好的肌肉。 「不是!」司南涨红了脸,小声道,「这样的话,我头髮会把你的衣服弄湿的……」 唐蒲离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孩子,能不能不要这么老实? - 后来司南还是接受了唐蒲离的赌约。 即使知道胜算很小,但哪怕只有一点点机率也好,他就可以要求唐蒲离离开太子,这样他们俩也就可以不是对立关系了。想到这个,司南便感觉一阵兴奋,每天都过得有滋有味起来。 至于为什么会因此感到兴奋,司南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连唐蒲离看了都觉得很奇怪,笑着问他,「你是胜券在握了吗?」 「不是。」司南直截了当说,「我只是有一件特别想请大人做的事,如果成功了,我就会觉得很开心。」 唐蒲离笑出了声,「能告诉我是什么事情吗?」 「你一定会拒绝的事情。」司南摇了摇头。 这时候夜幕已经很深了,月光在他漆黑的眸中铺下一层莹润的光辉,那里面是纯粹干净的期望,不带任何杂质,却迷得人心发狂,唐蒲离有一刻几乎想要吻上去。 所以,他不得不岔开了话题,「这么晚了,你要出门吗?」 司南把腰间的剑别好,点点头,「今晚可能不回来了。」 「你就这么把行动时间暴露给我吗?」唐蒲离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 「大人也没有瞒着我吧,」司南眨了眨眼,「今天府里的大半数护卫都出动了。」 「呵呵……」唐蒲离轻笑了两声,「你也是去南郊?」 「自然,」司南弹了弹腰间的剑柄,势在必得道,「今天一定要搜出仓库所在地,说不定从中就能找到他与太子往来的信函。」 唐蒲离温柔地笑了笑,「那我先祝你马到成功?」 - 司南踏着浓浓夜色离开了尚书府,直往城郊的方向飞奔而去,却在京城外围绕了一圈,又从偏门绕了回来。 他骗了唐蒲离。 他和邱水并没有找到仓库,却故意将找到仓库的假消息透露出去,所以唐蒲离和太子得知消息,今晚行动也在预料之内。 这样做的目的是想诈一诈陈俞,毕竟真正重要的往来信函、买卖凭单一定不会存放在仓库里,它们很有可能被左僕射存放在宅邸之中。若是陈俞着急,他肯定会亲自上阵,抢在邱水之前销毁仓库,这样一来,司南便可趁着陈俞府上慌乱的时候闯入,盗取那些证据。 这个计划是邱水提出来的,事实上,陈俞府上确如他所料一般杂乱,司南并不费多少力气便闯了进去。 司南的鼻子很灵,在风中便嗅到了那熟悉的毒粉味道,循着味道很快发现了一间偏僻的屋子。 司南熟门熟路地撬开了锁,刚一打开屋门,那股催情毒粉的奇异味道便扑面而来,应该是陈俞为了方便使用,在这个屋子里悄悄储存了一部分,里面的货物因为最近的严查才被清空,因此味道还散不去。 司南捂着鼻子走了进去,触目所及的柜子都空了。他沿着墙壁不死心地摸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一个暗格。 「咳咳……」虽然只是些余味,并不如五公主那次的沖鼻浓烈,但呆得久了,药效仍然渐渐显现。司南又不敢发出声响,咬着牙硬生生把到了喉头的咳嗽吞下,拿出暗格里的匣子,掰开了上面的锁。 里面摆放着密密麻麻的凭单,司南草草扫过去,发现确实有陈俞购买云鼎青茶的书信,以及一些宫中索要毒粉的提货单,跟在吴仪那里看到的别无二样,只是日期很近,是上个月的单据。 司南抖着手将匣子收入怀中,推开窗跳了出来,滚到了一旁的草丛里。 新鲜的空气涌入鼻中,稍稍沖淡了催情毒粉那股子旖旎的香气,但在清冷的秋夜里,身体里因为药性而燃起的热度却更加明显,甚至连头脑都开始昏昏沉沉。 司南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翻出左僕射府,想要往南郊赶去,发软的腿脚却连一个跳跃的动作都无法法力,他直接从院墙上滚了下来。 必须得……快点离开……这里太危险了。 司南这么告诫着自己,却冷不丁听见一阵清脆的敲击声从身后传来。 ……那是,拐杖敲击着石板地面的声音。 「辛苦你了。」 司南怔怔地抬起头,对上了唐蒲离微微弯起的眼眸,与往日无异的温柔,却让他感到了透彻心扉的凉意。 「可惜你好像还是没能赢过我,」唐蒲离朝他伸出手,「记得我们的赌约吗?愿赌服输,把东西给我吧。」 司南背后抵着墙,小五在他身旁堵着唯一的去路,他无路可退。 比这更糟糕的是愈加明显的药性。司南攥紧拳头,用指甲狠狠嵌入掌心的力度让自己清醒起来,可大脑却不受控制地混沌起来,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奇怪,叫嚣着他平时不会想到的那些欲望。 第37页 眼前的光影一暗,唐蒲离撑着拐慢慢地地蹲下身,半跪在他面前。伸手绕过他的背嵴,将他拢进怀里。 「别……别……不行……」司南感觉到了那只往自己怀里探的手,快要合上的眼皮又用力地睁开了。 「这话说得,像是我要做什么不好的事一样。」唐蒲离摇摇头,抽出了那个匣子,青年却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袖子,分明已经难耐极了,却眯着水光潋滟的眸子,强撑着不肯放开。 「乖,愿赌服输啊。」唐蒲离揉着他的发顶哄他,怀里的人却执拗地摇着头。 「不行,只有这个不行,别的都可以,这个不行……」司南语无伦次地说着,他的脑袋已经成了一团浆煳,只是最后一点意志在勉强支撑着。 「明明都这副模样了,这个眼神看着我……」唐蒲离深深地嘆了口气,眸色浓得比夜还深,「我也会想做些过分的事情啊。」 司南不解地蹙起眉,模煳的视线中看着他好像从怀里拿出了什么,下一刻,口中就被塞入了一颗好像糖果的东西。甜味从唇边蔓延开来的时候,身体里的燥热好像被奇蹟般地扑灭了,但脑袋却更加沉重混沌起来。 不、不对、不是糖……那多半是掺杂了解药的蒙汗药……吃下去就绝对不可能清醒……必须得、吐出来! 可唐蒲离似乎是料到了他想做什么一般,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药丸入口之后,温热的唇覆了上来。 一瞬间,司南被吓得睁大了眼,唐蒲离眸子里的暗光浮动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可只看到了一眼,司南的视线就被唐蒲离的手挡住了,柔软的舌从因震惊而松懈的齿关长驱直入,在他的呜咽声中把药丸餵了下去。 这、这、这算什么啊? 司南宁可唐蒲离把他打晕,宁可卸了他的下巴逼他吃药,宁可他粗暴一些,也不愿意被这么柔软地对待。 他还记得唐蒲离跟太子接吻的样子,他不知道现在被唐蒲离吻着的自己算什么。即使到现在,明明药丸已经被餵了进去,唐蒲离还是轻轻地啄着他的唇,仿佛在安慰,又仿佛在哄他不要生气。 包裹着药丸的糖衣化了,本来的苦涩蔓延在唇齿之间。就好像这个缠绵的吻,极尽甜蜜与温柔的外表下,司南只能觉出从心底泛起的苦意。 药很快起效了,巨大的睏倦排山倒海一般袭来。司南带着他的困惑、不解和不明所以的些许屈辱,不甘心地合上了眸子。 唐蒲离离开他的唇,青年疲倦地倒在他怀里,泪滴凝结在蝶翼般的长睫上,在月光下泛着剔透的光泽。他手里紧紧攥着的匣子也不得不歪倒在了地上,不怎么牢靠的锁被撞掉了。 ——那是一个空匣子。 「小五,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唐蒲离揉着怀里人柔顺的黑髮,垂下了眸,「我把这么可爱的孩子都逼得哭了起来。」 小五无言地抿了抿唇,他说不出任何排解的话,能做的只是蹲下身子,捡起唐蒲离放在地上的拐杖递去。 今天的月光,很冷,冷到即使抱着怀里的人,唐蒲离也只能感觉到悲伤。 第19章 陈俞在傍晚收到了太子的秘密联络,告诉他邱水晚上要连夜大肆搜查,似乎是摸到了仓库所在地。他吓了一跳,赶紧备马备人,趁着夜色奔去了南郊的仓库里。 他的仓库是由一对吴姓老夫妻看管的,事发之后那对老夫妻就被邱水的人马捉走了,现在一直是无人料理的状态。考虑到夜里燃火实在是太过显眼,陈俞便派人将储存着的云清鼎茶和毒粉掩埋在附近。 「这味道可真让人不舒服啊。」树梢上传来不屑的冷哼,陈俞听得刚要发作,便有人抢在他前面呵住了。 「十五,少说两句。」黑衣男人朝陈俞躬身,歉意道,「抱歉陈大人,他嘴瓢惯了。」 陈俞一甩袖子,气得牙痒痒却也不能拿眼前这两人怎么办。 他们是唐蒲离派来的侍卫,一个叫初一,一个叫十五,据说原来都是混江湖的,后来金盆洗手跟着唐蒲离。陈俞要收拾仓库,短时间内找不到足够的人手,还是这两个侍卫喊来一大帮子江湖兄弟才凑够。 「行吧——」十五翘着二郎腿躺在树杈上,「这也就是官场了,这么缺德的毒,道上都没人敢下了……哎哟!」 初一冷着脸踹了一脚树干,把人从树上踹得跌了下来,用口型警告他少说两句。 「你们家主子没跟你们一道来?」陈俞被他们吵得烦,干脆随便扯了个话题。 「大人还有其他事要办。」初一答道。 陈俞不屑地撇撇嘴,嘀嘀咕咕道,「腿瘸了还不老实……」 「死老头,嘴巴放干净点儿!」要不是初一拦着,十五恨不得直接一脚踹过去,「到底是谁害得大人腿伤,你不知道吗?!」 陈俞身形一顿。 「十五!」 「我就是看不惯啊,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十五说话跟放机关炮一样咄咄逼人,「一边接受大人的帮助,一边还在这儿诋毁人?要不是他和他那好外甥非要贪这口不义之财,哪里用得着大人费心?」 陈俞被他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啐了一口骂道,「滚!回去转告你们主子,那种装腔作势,还整天给太子下降头的佞臣,我不稀得!」 「你——」 第38页 初一狠狠瞪了十五一眼,转过头对看着一脸不屑的陈俞,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出现一抹很浅的笑意。 「多谢陈大人体谅,如此倒还省事儿了,」初一的视线越过他,看向那一堆堆填埋茶叶和毒粉的土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您丢了的东西,正好不用还了。」 -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步入深秋的气候很冷,早起也越来越困难,即使是三天一次也足够磨人。 或许是因为原来叫他起早的人不在了,起床变成了一件如同炼狱般痛苦的事情。 唐蒲离压下心底积攒的起床气,端起一副和善的外表强撑过了早朝,想早些回去。可偏偏事与愿违,刚刚迈出殿堂,厌烦的人就拦住了他。 「师父!」太子在他背后急急地唤道。 小五不得不停下推轮椅的脚步,朝太子一礼。 太子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旁还跟着神色惶惶的陈俞,脸色不佳地不知怎么开口。 「陈大人,唐某听说了大人特地托人带来的话,」唐蒲离托腮打了个哈欠,「既然如此,唐某便不烦扰陈大人了,失陪。」 「等等!」陈俞着急地上前两步,挡在他轮椅前,神色讪讪,「唐大人,那些不过是一时妄图之词,还请大人莫要计较。」 「哦?」唐蒲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陈某府上的锁被人撬了,」陈俞压低了声音,迫不及待地进入了正题,「唐大人那里……」 「师父肯定都处理好了,对吧?」太子急切地向唐蒲离确认道。 「太子殿下不用担心,一切都在计划中。」唐蒲离朝他们弯了弯眼角,余光扫了一眼面色尴尬的陈俞,「只是陈大人,您可还记得丢了什么吗?」 陈俞茫然地张了张嘴,被他这么一提,他心里也开始打鼓。 本来以为自己是全部处理干净了,但现在…… 「但现在不重要了,本来唐某是想将东西物归原主的,听说陈大人不想要,唐某就自作主张地烧掉了,不要紧吧?」唐蒲离笑如春风,「毕竟不管怎么说,是很危险的东西,留着也是祸患。」 「既然如此,那陈某就先谢过唐大人了。」陈俞硬是咬着牙,装出一副恭敬的模样,却是转过身就再也绷不住地冷下了脸,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任凭太子在他身后喊了几声舅父也没有回过头。 「师父……」太子讪笑着讨好唐蒲离,「舅父他……」 「我明白。」唐蒲离打断了他,眯起眼睛道,「太子殿下有什么要事吗?」 「最近父皇很看重的那个小侍卫,现在是住在尚书府上吧?」太子言笑晏晏地望着他,眼里却闪过一丝不和谐的阴鸷,「师父白日里要替孤操劳,晚上还要防着那小侍卫,可是太辛苦了些?师父可以将人交给孤,孤来替师父……」 太子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从唐蒲离的一双笑眸中看到了明明白白的杀意,在温暖秋阳中泛着刺目的光泽。 「既然殿下无事,那臣便先告退了。」唐蒲离朝他浅浅躬身行礼,留下在原地兀自僵硬的太子,转身离开了。 - 司南仰面躺在床上。 秋阳映着窗格落在他脸上,暖和得发烫。 ……又或者发烫不是因为阳光,而是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 自从那个晚上已经过去了五六天,他因为药性作用一直迷迷煳煳,时梦时醒地躺到了现在。在那些犹如梦境般虚幻的日子里,他知道自己因为□□物的作用时而变得燥热起来,这时候总有人用略带凉意的手轻轻地抚摸他,给他餵下裹满了糖衣的药丸,用唇齿逼迫他吞下。 其实若要更加仔细回忆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了一些奇怪的事、说了一些奇怪的话,甚至会主动索吻。当时满脑子都是热热热,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可现在彻底清醒了,回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让他一想起就浑身发烫。 「啊……没药救了……」司南捂着脸说着。 「怎么会,我觉得解药还是挺有效的。」半掩着的屋门被推开,听到他自言自语的唐蒲离轻笑出了声,敲着拐杖走近了。 「!!!」 司南一惊,一个鲤鱼打挺蹿到了被窝里,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圆乎乎的糰子。 「真的,看你现在多精神。」唐蒲离隔着被子摸了摸他的头,感觉一早上的起床气和不爽都被治癒了。 「虽然解药里掺杂了些迷药的成分,那也是为了让你恢復精元,」他认真地解释道,「并不是我想把你迷晕关在这里。」 虽然也有过这种念头就是了。 「那、那……」司南从被窝的缝隙中露出两个眼睛,幽怨地望着他,「那大人也可以换种餵解药的方法。」 「药丸那么大,我不是怕你咬到舌头吗?」唐蒲离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徐泠把解药送来的时候就提醒过了,说你吃药时会因为太苦而咬破嘴。」 虽然这只是藉口。 「……徐泠怎么什么都说!!!」 司南郁闷地窝成了一团,他也说不上自己心里的怨气是为什么。 唐蒲离拿走他匣子是因为自己技不如人,被算计了个正着。唐蒲离吻他也是为了给他餵解药,没什么别的想法。可他就是觉得挺委屈的,那天晚上还委屈得哭了——啊啊啊,真是够丢人的! 第39页 「你……生气了吗?」唐蒲离隔着被子揉了揉他的头,语气里带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小心翼翼。 「倒、倒也不是。」司南挠了挠头,掀开被子盘腿坐了起来。 他可是个大老爷们,整天为这些小事儿叽叽歪歪的像什么话,分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思考。 「如果生气的话,我给你道歉。」唐蒲离的手指停在他脸边,想碰一碰,却又放下了。 「诶?」司南一惊,对上他的视线,才发觉对方是认真的。 唐蒲离甚至都没有带上一贯的笑意,眸子紧紧追着他,看得司南脸又莫名其妙烧了起来。 「不用不用,我、我毕竟是个男人嘛,大人也很好,也没什么亏的……」他不敢与他对视,垂下头用视线抠着被他捲成一团的被褥,「而且又不是第一次,大人不用在意的。」 不是第一次?唐蒲离听到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立刻变得在意得不得了,语气都变得酸了起来。 「是哪家的姑娘吗?我还以为军营里不允许的。」 「不是姑娘,也不是在军营。」司南垂着头低声道。 「……男人?」酸得都要疯了。 司南歪着头想了想,觉得这件事虽然没对旁人说过,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准确来说应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司南平静地说,「小时候我寄养的那家农户的男主人……手脚不太干净。」 唐蒲离一怔,手里的拐杖差点被他捏碎。 「小时候我爹娘被流放,但我那时候在生病,经不起长途劳累,爹娘就想办法把我託付给了亲戚,」司南慢慢道,「亲戚嫌我麻烦,几经辗转之后我被寄养在了一户务农的老夫妻那里……嗯,不过没让他得意多久我就逃了出来,被一群很好的人收养了,那伙人虽然是山贼,但是劫富济贫的那种,然后就遇上徐将军了,所以也不是什么大事……」 司南自顾自地叽里咕噜说完抬起头,才注意到唐蒲离的脸冷得犹如一块冰雕,还是那种能杀人的冰雕。 「唐、唐大人?」 「所以……」唐蒲离缓了缓脸色,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所以之前见你的时候,你才会这么鄙弃自己的外表?」 「啊,对的,」司南点点头,摸了摸自己的脸,「被人欺负,不能上战场,不受信任……虽然我不讨厌自己的外表,但总感觉它尽给我添麻烦。」 「其实你长得好不好看,跟你经歷的那些没关系,」唐蒲离摇了摇头,「如果你足够强,有足够的金钱和权利,没有人会欺负你,没有人会阻拦你上战场,没有人会不相信你。」 司南困惑地看着他。 「弱小是原罪,保护不了自己,保护不了友人,」唐蒲离摸着他柔软的发顶,眼里却闪动着异常坚硬的执念,「我会帮你得到那些的,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午后的阳光很细碎,头顶的温度很暖热,司南几乎要陷在那温柔的注视之下。 糟糕,明明药都解了,怎么又开始热了。 第20章 司南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復,腿脚仍然酸软,唐蒲离不允许他离开自己的院子,整天盯着他卧床休养。 说到卧床,唐蒲离大概是为了让他休息得舒服些,直接让人把他的行军床撤了,又贴着他自己的床打了个结实的木床,司南躺在上面身子一滚,就能从自己的床滚到唐蒲离床上去。 所以晚上也时不时被唐蒲离握着手睡觉。 司南知道唐蒲离这是在变相软禁他,可本来他住到唐蒲离屋子里是想盯他的梢,结果却反过来被人看住了,不仅出不去,连消息都不允许递,只能看着他一步步帮太子脱罪,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但唐蒲离没有阻止人来探望。徐泠和尹正清就结伴来了一次,唐蒲离在旁边的摇椅上晒太阳,眼睛是眯着的,但司南知道他耳朵竖得比旁人都尖,小四小五和初一在院墙上排排坐,只能垂头丧气地把人打发走。 「司南!」临走前,徐泠神神秘秘地把司南叫到一边,跟他咬耳朵,「唐大人怎么样?不错吧?」 「什么?」司南奇怪地看着她,模模煳煳想起了一件被遗忘许久的事情,「哦对,你还喜欢他吗?」 「你啊——我为了你真是付出了太多,」徐泠嘆了一大口气,「我那只是为了让你有理由和唐大人扯上关系,跟我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啊?」 「我知道,你是躲在这里的对吧?」徐泠压低了声音,「宫里有消息,陈俞最近一直在暗中买兇,要杀了你。」 司南惊愕地瞪大了眼,「难道是因为我撬了他府上的锁?」 「谁知道呢。」徐泠耸了耸肩,朝他挤了挤眼,「唐大人他人很好吧?对你很好吧?有没有爱上他?」 「……」司南僵着脸,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现在正把他软禁着的男人。 「哦?」唐蒲离不知什么时候从躺椅上起来了,敲着拐慢慢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白日里谈情说爱,徐姑娘好兴致。」 徐泠:「……」感、感觉不太妙,大白天的为啥这么冷? 司南挠挠头,把她往一旁的尹正清怀里推,「行了,你快些回去吧。」 「哦,行,」徐泠被他推得踉跄两步,不觉明歷地点点头,「那三天后咱们在宫里见吧。」 第40页 「宫里?」 「三天后陛下寿宴啊,」徐泠眨眨眼看他,「我爹要带我进宫,你不跟唐大人去吗?」 「……」能去就见鬼了,那晚邱水肯定也会入宫,唐蒲离都不允许他给邱水递信,更别提见面了。 「我会和他一起去的。」唐蒲离却笑着答道,「那徐姑娘,到时候见。」 「诶?」 - 事后唐蒲离既没解释宫宴的事情,也没回答他软禁是不是因为太子党的追杀,只是一如既往笑着摸摸他的头煳弄过去了。 说到底,其实就是唐蒲离软禁他的时候也太过温柔,弄得他一点也没有被软禁的紧迫感,整天就被惶恐地架在屋子里不知道做什么。 入了夜,司南盘腿坐在他那个紧靠着唐蒲离的木床上,有了一些蠢蠢欲动的想法。 他刚洗完了澡,现在换唐蒲离去洗,几个侍卫也一般不会跟到屋子里来监视,所以这段时间他应该是自由的,可以做点什么事。 司南写完了今天的日记,搁笔的时候盯着唐蒲离的书桌犹豫了片刻,还是悄悄地拉开了下面的抽屉。 一个两个三个……都是些白纸和笔墨。司南知道他不可能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这里,但他时而看到唐蒲离坐在这里处理些看上去很重要的东西,说不定会有所遗漏…… !! 也许是执着终于感动了上天,还真被他在夹缝里发现了几张不同寻常的信纸。司南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抽了出来,纸张的边缘似乎有被手揉过又展开的痕迹,所幸上面的字还清晰。 这……这是□□给陈俞的回信!司南立刻反应过来,这一定是他偷来的匣子里的证据! 他视线扫过信纸,不自觉惊愕地瞪大了眼。 陈俞知道□□是从巴州赴京赶考的,他看中了□□机敏的脑子和识字的功夫,竟然拿他在巴州的年迈父母威胁他给他办事!凭藉陈俞的地位,买两个刺客不成问题,就算只是到他老家威胁也足够他父母受的。 □□别无他法,只能放弃功名,委身于旺兴盛做起了端茶倒水的小二。 而另一方面,陈俞竟然以控制住了□□为由,同时威胁他年迈的父母来京看管仓库。因为□□出身巴州,地处蜀中,当地人对两种形状相似的桉树叶十分了解,也对其中催情桉树叶的制药相当了解,用当地人看管仓库不仅方便分拣,还帮助制药。 □□那双年迈的父母因而住在了南郊的仓库中,时常为了供货进出知云母女的酒馆。而□□和他的父母彼此都不知道对方被威胁,却彼此为了保全对方而心甘情愿地做着这种砍头的差事! ——那么,如果告诉那对老夫妻,□□已经死了,还是被陈俞杀死的,他们应当就会配合审问,作为人证指摘陈俞了! 同时,这样一来,太子党私藏云顶青的来龙去脉就很清楚了。 陈俞从蜀中进了两种桉树叶,一种是云鼎青茶,在南郊仓库中转后转手以低廉的价格卖出,获得暴利;另一种带着催情作用的桉树叶,这种树叶并不属非法经营的范畴,只是他利用蜀中的药坊将其制成□□粉,供皇后使用。 而后,皇后想害五公主失态,藉机打压淑妃,便在宫中下了这种毒;太子也十分厌恶司南,想通过这种毒毁了他。 司南看完信函,手指也不自觉地将信纸的边角捏得皱巴巴。他有些困惑,这么明晃晃又十分致命的证据,为何陈俞没有销毁呢? 仔细想来,他看见证据便觉得是自己从那匣子里偷出来的了,可事实上,他也没看过那个匣子,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证据。 正纠结着,司南突然听见嘟嘟嘟的拐杖声由远及近,干脆把东西三下五除以二塞进了怀里。 「嗯?」唐蒲离推开门,正看见司南不大自然地蹲在书桌前,「你在做什么?」 「啊,没事,」司南讪讪地摸着鼻子站了起来,「我刚刚瞅见好像有只老鼠过去了,来瞧瞧。」 「老鼠啊……」唐蒲离若有所指地拖长了语调,弯起了眼,「那可真是不乖。」 「哈哈哈是啊。」司南干笑着三两步蹿回了床上,拿被子蒙住了头,「我困了,大人晚安。」 屋内静默了片刻,忽然传来了唐蒲离的轻笑声。 烛火一晃便熄灭了,司南感觉一只温热的手隔着被子摸了摸他的手,柔和的低语响在耳畔。 「晚安。」 - 三天一眨眼就过去了。 司南坐在唐蒲离的马车里,看着尚书府一点点往后退,逐渐化作了一个漆黑的点,心底腾起一股不真实感——他真的很久没有离开过唐蒲离的院子,也很久没有见除了唐蒲离以外的人了。 「身体恢復了吗?」唐蒲离拍了拍他的肩。 「嗯,差不多了。」司南知道他说的是之前那催情的药,脸不自觉地红了起来,「那个东西好生勐,陛下怎么受得住。」 「所以他也不怎么去凤仪宫。」唐蒲离笑着道,「你以后见着皇后和太子也要绕远点,他们花花肠子太多了,不是你能对付的。」 司南闻言蹙起了眉,「大人这话的意思是,以后不再关着我了?」 「你病都好了,我关着你做什么?金屋藏娇吗?」唐蒲离挑起唇角,揶揄他道,「还是说,你想被我关着?」 「不是!」司南着急地按着他的肩膀,不自觉地凑得很近,「太子和陈俞藏私茶的事难道已经结束了吗?」 第41页 「结束了啊。」唐蒲离垂眼看着青年近在咫尺的灿亮眸子,不自觉地有些干渴地抿了抿唇,「赌约是我赢了,愿赌服输,你现在想反悔都晚了。」 司南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泄气地坐了回去。 马车内一时间静默无声,两个人陷入了心照不宣的沉默,连空气都凝固了起来。 唐蒲离合了合眸子,转头看着垂头丧气缩在角落里的青年,手指动了动,却没能抬起来。他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气,要移开视线的时候,司南却冷不丁抬起了眼。 视线在空中相触碰,过于明亮的眼神让唐蒲离突然有些莫名的心慌。 「大人,」司南开了口,「大人究竟想做什么?」 唐蒲离被他问得愣住了。 「大人不会说的吧,毕竟连杨老先生都不知道的事,我更无权过问了,」司南也没想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但我不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的。」 唐蒲离看着他,觉得心神都要被这么干净的眸子吸走了。 「那……你想做什么?」 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朱红色的宫门落在了窗外,天边泛起了暖红的斜阳,悠扬的乐章之声在一片澄澈的天地间传了过来。 司南背对着光,弯起的眼眸却亮得犹如夜空中的璀璨星子,漂亮却狡黠地藏在云朵之后。 「不告诉你。」 第21章 唐蒲离还挺郁闷的。 坐在轮椅上被小五往前推的时候,他一直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把好好一孩子带坏了,都学会埋悬念设伏笔了,可惜他这个不争气的,他一句话,自己的心思就全都跟着跑了。 罪魁祸首却一点也没有偷心的自觉,进了宫见着熟人,打了声招唿就跑了,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暗自惆怅。 唐蒲离嘆了口气,身后推着轮椅的小五却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 「那边。」小五指着的假山背后,宫女打扮的小六正施施然地现身,躬身朝他一礼。 「大人,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唐蒲离点点头,他当时收下小六的时候就知道她想进宫报恩,他也乐得在后宫中多个眼线,便按照宫女的规矩养了她五年,去年将她送到了淑妃那里。 「娘娘已安排妥当,请大人过目,」小六呈上一张纸,「但有些还需要大人配合。」 唐蒲离一目十行地扫过了纸上的字,笑着握拳将它捏碎了。 「不愧是娘娘,好手段。」 - 司南随便找了个藉口就从唐蒲离身边熘开了,一路摸到看守的护卫附近,问清了邱水的去向。 跟着护卫所指的方向,他很快在小花园的小径里堵住了脚步匆匆的邱水。上来还没说一句话,邱水直接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邱水语重心长道,眼里还带着些许欣慰,「在唐蒲离那里脱不了身,挺辛苦的吧?」 「啊?是、是这样吧?」 「还有那个叫袁望喜的小子,每次都给你跑腿传信,也挺不容易的,我瞧着他刚刚还在守门,记得回去提拔提拔他啊。」 「啊……」司南眨眨眼,干脆从不明所以的对话里转移了话题,掏出了藏在身上的信函,「邱大人,你不是之前搜仓库的时候找到了一对老夫妻吗?我找到了让那对老夫妻开口的方法。」 「这个昨天的信上不是讲过了吗?放心放心,我虽然年纪不小,但脑子还是记得住的。」邱水拍了拍他的胸口,压低了声音道,「他们是吴仪的父母吧?陈俞那个死没良心的,今天我就叫他现原形!」 司南站在原地,哑然地张了张嘴。 「好了,不提了,一切按昨日你信中所写行事,」邱水跟他挥挥手告别,「我还要准备弹劾的文书,先走一步。」 - 司南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宴席上,颇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想要再去找邱水,已经见不着人了。 陛下寿宴是在皇后宫中召开的,朝中重臣都坐在了内殿之中,听奏乐看歌舞,而像司南这样的普通臣子只能坐在大殿百丈开外的露天台阶下,听着断断续续的乐章从殿内传来,不经许可不得踏进内殿一步。 不过殿外便没有内殿那么多规矩礼数,枢密院那一处的几个武夫刚一坐下便嚷嚷着开始拼酒,徐泠被他们吵得头疼,见到司南就跟见救星一样地拉了过来。 「可算来了啊你,快让他们几个别喝了,还没开始呢就耍酒疯,陛下要治罪的!」徐泠着急道。 「将军不在?」 「将军在殿内呢。」徐泠指了指恢弘庞大的宫殿。 司南扫了一眼喝得荤七八素的几个人,径直从中把袁望喜拎了出来。 「你最近传了什么消息给邱大人?」 「邱、邱啥……蚯蚓!你看我捉了只蚯蚓!」袁望喜从盘子里夹起一根粉条,很有弹性地在司南面前啪叽啪叽弹了两下。 司南:「……」 「啊啊啊啊别喝了!丢死个人了啊!」徐泠一把将袁望喜手里的酒盏没收了。 「嘿嘿嘿……」袁望喜浮红的脸上傻乎乎地笑了,视线直直地越过司南的肩膀,「好漂亮的宫女啊……南哥你什么时候认识的,给兄弟们介绍介绍呗……」 「说什么胡话!」司南也被他气得不轻,刚要抬手给他一个脑瓜崩,身后便传来了柔和的女声。 第42页 「司公子,」司南回过头,真还见到了个宫女,宫女朝他躬身一礼,「不知公子现下可有空闲?我家娘娘想请公子一叙。」 - 「娘娘,公子到了。」 司南跟着自称小六的宫女绕过喧闹的宫殿,来到了靠近湖边的僻静树林外。身着贵服的宫妇正坐在亭中,秋水美目遥遥望着粼粼湖面。 她身旁牵着的小姑娘百无聊赖地晃着腿,闻声便抬起了头,朝着司南甜甜一笑。 「又见面啦。」 「见过淑妃娘娘,五公主殿下。」司南愣了片刻,躬身行礼。 「唐大人所言不假,司公子果真不设防,喊一喊便来了。」淑妃娉婷起身,拢起耳边散下的碎发,朝他弯起眼角,「下次可要注意些啊。」 司南被她说得一怔,尴尬地撇开了视线。 「娘,不是说好要谢谢他的吗?」沁宁晃了晃淑妃的手臂。 「嗯,小六,把东西拿来。」淑妃朝一旁的宫女吩咐道,宫女点头应了,向司南双手呈上一个雕着暗纹的匣子。 匣子的正中央摆着一枚圆形的黑曜石,在夕阳下反射出柔和寂静的光芒。司南瞧着这东西,总觉得有些眼熟。 「本宫母家做的就是这行生意,时不时往宫里送些来,」淑妃柔声道,「你且收下,日后若有不便,可凭此物向小六递信。」 司南捧着盒子的手一抖,差点把里面的东西晃了出来。 「娘娘,救下五公主不过是举手之劳,并不值得娘娘如此挂心。」司南有些惶恐,他没曾想淑妃竟然将黑曜石当信物赠予他,这份谢礼的价值太重,他感觉自己受不起。 「本宫既赠予你,你只收下便是,」淑妃无奈地弯起了唇角,「就当看在盛老爷子的份上,好吗?」 听到埋在久远记忆里的名字,司南霎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握着匣子的指尖不自觉用力地泛白起来。 盛老爷子本名叫盛易,跟着始皇帝东征西伐出谋划策,建都之后担任了本朝第一代宰相,在任期间励精图治,开设学堂教导学生,前后辅佐了两代皇帝,年近花甲才告老还乡。 盛易退位之后,由他一手带出来的学生继承了宰相之位,便是上一代宰相唐古,也是唐蒲离的父亲。 可惜的是,这样一位元老功臣却并未善终。十四年前,他的儿子盛鹰在朝中任职期间被弹劾贪污税银,陛下看在盛易的脸面上免去了全府上下的死刑,改判流放充军,并因年岁已高免除了对盛易的责罚。但即使这样,盛易也不愿受此屈辱,于儿子流放前夜在家中上吊而亡。 盛家一时从由盛转衰,自此之后也鲜少被人提及。司南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从旁人嘴里听到这个称唿了。 他抬起眼,疑惑地看向微微笑着的妇人,「你认识我爷爷?」 「嘘——」淑妃朝他眨了眨眼,「说什么呢,盛家的人不是早在十余年前被发配充军,从此杳无音讯了吗?」 司南抿了抿唇。 当年他爷爷上吊赴死之后惊动朝野,押他爹娘去西北充军的队伍稍微放宽了些。那时候他刚好染上了肺痨,他娘怕他半路上病死,便买通了看守的士兵,在途径京畿的时候将他託付给了亲属,并给他留下了一盒子首饰作为盘缠。 司南原先是他爷爷起的小名,是为了不被朝中追查而特地改成了本名,这么多年没人认出他来过,导致他逐渐忘记自己还算是半个朝廷重犯。 「这东西你且收好吧,莫要再拿出来了,上面可是刻着盛家的家纹。」淑妃摸了摸沁宁的头,沁宁便蹬蹬蹬小跑过来,将怀里的镯子郑重地放在司南的掌心,「不过我想唐大人应该也提醒过你。」 是他之前赔礼的时候拿给唐蒲离的那对镯子。 司南垂头摩挲着镯子,蹙起眉想,难道当时唐蒲离故意拿他的镯子只是为了向淑妃证明他的身份? 「娘娘,可以了。」小六神出鬼没地从不知哪里钻了出来,与此同时,司南听见了不远处响过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好。」淑妃颔首应道,朝着扔在兀自怔忪的司南笑了笑,若有所指道,「咱们见得也够久了,你若是再不回去,只怕会被什么别有用心的人曲解了。」 司南顺着淑妃的视线看去,小五正蹲在墙头上朝他笑眯眯地挥了挥手。 - 夕阳落下帷幕,月色攀上枝头,今夜是个漂亮的圆月,无风无云,夜幕之下也亮堂得很。 司南亦步亦趋地跟在唐蒲离身后往宴席去,唐蒲离敲着拐杖走得很慢,他就跟着走走停停,盯着被拐杖敲过的石板地面发呆。 向邱水的传信、淑妃的布置、他的身世、以及他们现在要去做什么……司南有一肚子疑问,但他知道,唐蒲离一个都不会答。 「啊。」 想得走了神,司南一头撞上了拐角的假山,脑门立刻就红了一道印子。 唐蒲离闻声回过头,见状不由得笑了笑,抬头在那撞红的地方轻轻敲了敲,「小脑瓜子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想你。」司南老实道。 唐蒲离:「……」 「呃,不是那个意思。」话出口就意识到这话颇有歧义,司南赶紧摆摆手解释道,「就是想不通大人要干什么。」 也许是夜色晦暗,似乎有一道遗憾从唐蒲离眼底划过,又仿佛错觉般转瞬即逝了。 第43页 「别去想了,」唐蒲离无奈地嘆了口气,「我能保证,我不会害你。」 「那会伤到大人吗?」 唐蒲离一怔,忽而轻笑起来,伸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 「我没有别的选择。」 司南蹙起了眉,想再追问下去,一阵喧譁声却由远及近地传来。司南环视四周,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举办寿宴的凤仪宫附近。 林中一动,只见几个侍卫举着□□走了过来,看见司南的一瞬眼睛突然亮了,纷纷小跑过来将他围在了当中,□□的尖端锋芒毕露地指着他。 「司南!太子殿下怀疑你与宫妇私通!随我们去一趟刑部!」 司南满脑袋莫名其妙,扫了一眼他们的服饰,似乎是颇受太子器重的东宫近卫。 「私通?」唐蒲离抬起拐,四两拨千斤地挡开了侍卫的□□,眯起了眼,「可他方才一直与我在一处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最近开学了忘记放存稿箱了呜呜呜对不起!最近给大家补回来! 第22章 太子亲卫闻言似乎有所忌惮,松下了枪械,只是提着枪跟着二人一同回到了宴请主殿中去。 司南就这么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宴席上,此时的袁望喜已经被彻底灌醉,躺在桌子底下打酒嗝。徐泠在一旁焦急地围着桌子打转,看见司南的一瞬间直接扑了过来。 「你可算回来了!」徐泠一脸要哭出来的模样,狠狠地拍了一把他的背嵴,「刚刚皇后娘娘出去了,紧接着就有风声传来,说太子动用亲卫在找你!」 此刻,就算司南再迟钝也察觉出来了。方才淑妃请他一叙的时候多半被皇后或太子的眼线发现了,若是他晚走一步被抓住了,只怕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呃,我暂时没事,唐大人帮了我一把。」司南看向身旁的唐蒲离,唐蒲离却垂眸看着他怀里的徐泠,长睫下的眸子似乎半掩着什么锐利的东西。 「啊……那可真是多谢唐大人了。」徐泠松开司南,朝他道谢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心底毛毛的。 唐蒲离弯起眼睛笑了,「无妨,徐姑娘可记得刚才皇后娘娘往哪儿去了?」 「呃,好像……好像就是小南哥哥走的方向。」徐泠指了指南边的湖。 「淑妃娘娘和五公主还在那儿。」司南一怔,「所以皇后是去抓淑妃娘娘,太子是要抓我的?」 可是这不是多此一举吗?他们不是瞧见了自己和淑妃呆在一处,那何必派两副人手分别抓人呢? 「这样可以保证能抓到现行啊,万一两个人不在一处,那就把他们放到一处去。」 司南勐地转头看向唐蒲离,后者颇有些无奈,「我是猜的,这种蛮不讲理的法子显然是太子的手笔。」 「那若是我刚刚不是碰巧见到了小五和大人的话……」司南眨了眨眼,「现在是不是已经被太子亲卫放倒了?」 唐蒲离轻声笑了笑,「不是碰巧,我是特地去接你回来的。」 「诶?」 唐蒲离眯起了眼,「因为接下来,才是正餐啊。」 他的话音刚落,一阵冷风骤然蹿过背嵴,内殿里的乐章声突然毫无徵兆地戛然而止,随之皇帝的暴怒声传了过来。 「传朕的口谕,把皇后那个毒婆娘给朕押来!」 「初一的动作还挺快的。」唐蒲离低声道。 「什么?」司南一怔,转头问道。 天边忽然飘来一朵阴云,正笼在凤仪宫的上方,失去了月色的天地骤然间黯淡起来。 「宴请半当中离开,总要有些理由吧,」唐蒲离敲了敲他呆愣愣的脑袋,眸子弯起了一个狡黠的弧度,「比如说……突然发现了皇后宫中私藏着催情草药,所以要带人搜查。」 !!! 司南瞪大了眼。 发怒的皇帝显然是最好的醒酒药,拼酒的几个武夫立刻老老实实地放下了酒盏,面面相觑地端坐在原地。余下的宾客也不敢再造次,纷纷正容噤声。热闹的宴席立刻安静得犹如坟场。 过不了一炷香,殿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快,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皇帝怒气沖沖地走出了宫殿,在石阶下用餐的朝臣们一惊,纷纷起身行礼。 「平身,」皇帝暴躁地挥了挥袖子,指着枢密院的几个武将,「徐朗,带你的人去搜整个凤仪宫,务必将那些噁心的东西都搜个干净!」 徐朗领命出列,狠狠瞪了一眼几个一看就喝了不少的手下,呵斥他们去搜皇后宫中的香炉。徐泠赶紧小跑过去,递上醒酒的药物。 司南见状也要过去,却被唐蒲离悄悄拉了拉手指,留在了原地。 「唐大人,」皇帝的视线扫了过来,「朕不过命你去内殿附近找找这味道的来源,你怎么玩忽职守查到这里来了?还没你的手下动作快。」 「回禀陛下,臣想司南更熟悉这□□草的味道,便叫上他一同搜索,本可以早些给陛下答覆的,可搜到半当中却遇上了太子亲卫……」唐蒲离面露难色,一副不知该不该开口的样子。 「说下去。」皇帝不悦道。 「是,」唐蒲离应下,状似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开口,「太子亲卫硬说司校尉与……与宫妇私通,要带走他,臣与他们周旋一番,无法脱身,只得派属下先行查探回报。」 第44页 「师父!」太子脸色本已经很差,闻言更是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在了皇帝面前,「父皇,儿臣不是、不是那样的,儿臣只是听信了谗言……」 「无法无天!」暴怒的皇帝厉声打断了他,「谗言?谁的谗言?可是你那阴毒的娘亲?」 太子哑然地跪在原地。 这件事本是他起头的,本想藉机除去烦人的跳蚤,谁知不仅没得手,还连累得母亲一块儿淌了浑水。 皇帝看着他那副无话可说的模样,更是断定了是那不成器的妇人害了他的好孩儿,冷哼一声坐到了太监搬来的椅子上,朝着司南招了招手。 「你过来。」 被突然点到名的司南一愣,被唐蒲离轻轻推了一把才回过神,垂头应召。 「是。」 在上百朝臣的注视下应召着实有些考验人,司南感觉自己不过走了几步路,背后就出了一身冷汗。 在众人或好奇或鄙夷或厌恶的视线中,一道带着轻快笑意的视线却显得尤为突兀。司南知道那一定是唐蒲离在背后注视着他,意识到这个的时候,砰砰乱跳的心就好像被柔软地託了起来,惴惴不安的情绪似乎也一扫而空了。 「来,替朕辨认辨认,」皇帝朝他招手,「这盒子里装着的,跟先前下给沁宁的可是同一种?」 太监呈上的盒子里只装了几根快要燃烧殆尽的薰香,夹杂着女人喜欢的各种花香果香,气味很是芬芳,但司南仍然一下子就辨认出了那个让他中招三次的味道。 「并不完全相同,但其中确实有相似的味道。」司南老实道,「应该是用下给五公主的那种毒,再掺杂了什么别的香料制成。」 「哼!朕就知道,婉嫔死得蹊跷,肯定是那毒妇动的手脚!」皇帝的脸色阴沉,眸中酝酿着的腥风暴雨让台阶下的朝臣纷纷吓得低了头。 「父皇,父皇这件事肯定是有误会!」接连被戳中要害,太子吓得脸色惨白,不停地磕着头,连额角磕破都未觉得疼痛,「儿臣从未见过母后用这种香料……」 「父皇!」五公主清脆的喊声打断了太子的哀求。 司南此时刚退回人群里,便听到熟悉的喊声从门口传来。抬头一瞧,淑妃娘娘牵着伶俐的五公主,连着捉姦未果却被侍卫惶恐押回宫殿的皇后,一同回到了宴席上。 「啊……这个味道!怎么又来了!」五公主提着裙摆朝着皇帝小跑了两步,忽然眉头一皱,又折回了淑妃附近,拉着她的袖子不肯走了。 「混帐东西!」皇帝怒火更盛,一把摔了手里的小盒,未燃尽的薰香散落了一地。 皇后见状,瞧了瞧跪在地上的太子,心里咯噔一下,膝盖一软也跟着跪了下来。 「陛下!请听臣妾解释,这并非臣妾宫里的……」 「呵呵。」一旁观战许久的明妃突然噗嗤笑出了声,在可怜的哀求下显得尤其突兀。 明妃身为四皇子的母妃,早就看不惯皇后与太子二人在宫中胡作非为,在朝堂满口荒诞,这明摆着是淑妃送上门的机会,哪里能不好好把握。 「这东西呀,论原料制作都是十分考究的,整个宫中,妃位以上才用得起。」明妃拿着帕子掩住了唇,却掩不住笑眼里的嘲弄,「娘娘是在指责是本宫或是淑妃用这腌臜东西吗?」 「胡说,娘亲才不会用这种东西。」五公主把头埋在淑妃怀里,小声道。 「明妃你莫要混淆是非!」皇后尖锐地骂道,「本宫身处后宫,根本无法得到这种东西,定是有人陷害!」她说着,膝行两步跪到皇帝面前,一脸悽苦道,「不信的话,陛下大可去库房查臣妾的採买记录,臣妾连这东西的原料都未曾买过!」 「不买,可以是别人带进宫的啊。」明妃轻飘飘道,「娘娘与母家关系好,这后宫人人皆知。」 「你——」 「母家?」皇帝沉重的目光从皇后转到了众人身上,司南垂头站在那里,感觉那目光跟刀子一样,尽管只是一扫而过,却仍然锐利得几乎要削去他半个脑袋。 「臣从未做过此事。」陈俞赶紧出列,躬下身子沉声道。 皇帝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视线扫视一圈,落在了位于角落里的四皇子身上。 「齐景,朕瞧你似乎有话要说。」 「并非要事,」四皇子齐景出列,躬身行礼道,「儿臣只是突然想到最近京中的传闻,据说陈大人屋中丢了东西,正在四处悬赏小偷呢。」 四皇子自然是帮着母妃的,不藉此狠狠打压太子,只怕他缓过神来更是难对付。 陈俞却面色不变,冷静辩驳道,「四皇子殿下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丢东西与宫中这香又有何干?」 「若是陈大人丢的恰好是这香的原材料呢?」低沉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众人抬头望去,见邱水正从阴影中缓缓走出,「臣在京畿搜出了储藏桉树叶的仓库,其中不仅含有京中禁止售卖的云鼎青茶,更有皇后娘娘这香的催情原料!」 陈俞骤然拧起了眉头。邱水怎么可能知道他仓库所在?而且他事前也都将东西掩埋好了,这不可能。兴许……只是在诈他? 「邱大人,没有根据的事少讲为妙。」他稳下心神,视线的余光瞥了瞥太子,瞥到一张同他一般茫然的脸,隐隐觉得大事不妙。 「邱某自然是有证据的,陛下,」邱水转向皇帝,「京畿向北五里,土山的背面便有一个仓库,臣还找到了看管仓库的一对老夫妻,陛下可随时带人去验证。」 第45页 「不可能!」陈俞被说中仓库所在,有些慌了阵脚,不自觉拔高了音调,「邱大人所说的仓库陈某一概不知,莫要血口喷人!」 「若是邱某确有证据呢?」邱水挑了挑眉,「你曾以家人安危要挟那对老夫妻做这种腌臜生意,不过时至今日,陈大人可还记得那往来的书信放在哪了呢?」 这——司南没来得及反应,唐蒲离就不着痕迹地把他推了出去。司南不怎么自然地走到众目睽睽之下,刚好跟邱水对上了视线。 陈俞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陛下,在臣此处。」司南只得硬着头皮将怀里的信递了上去。 皇帝身边的老太监接过递过去,皇帝却一眼都没看,阴沉的目光扫过众人,突然冷笑了笑。 「哦,巧了,这件事朕也有所听闻。就在方才,邱大人还给朕呈了跟这差不多的摺子。」他说着,身子朝陈俞的方向倾了倾,「陈大人丢的东西,似乎被邱大人捡到了啊。」 陈俞浑身一个哆嗦,扑通一声,成了今晚第三个跪在帝王威压下的人。 第23章 邱水在圣上的示意下,朗声朝着众臣解释太子私贩云鼎青茶的事情。从陈俞处偷来的证据、传给□□的信、燃烧的酒馆、□□父母的证词、甚至从仓库的地点、仓库附近挖出的桉树叶原料等等人证物证,被邱水有条不紊地一一呈在众臣面前。 一条条证据,无疑揭示着陈俞为首的太子党贩卖私茶牟利、制作催情毒药、给五公主下毒的种种罪状。而从头到尾,皇帝的表情再也没有明显的喜怒,或者说,除了在一开始发现太子参与皇后捉姦闹剧之时动了怒之外,他仍然是那个喜怒不表的君王。 司南看着面前或喜或悲的人,感觉自己似乎在看一场戏剧,而编排戏剧的人正在他身侧敛容正姿,一副事不关己的恭谦模样。 他现在才看透了唐蒲离的布局。 唐蒲离料到他们会逼急陈俞,趁机入府搜查证据,便等着守株待兔,将他搜到的证据拿走。在保护他不被陈俞□□伤及的同时,将资料整理完整,连着之前□□的有关证据,一起送给邱水。另一方面,唐蒲离甚至还从太子嘴里逼出了仓库的地点,将其连同陈俞病急乱投医埋下的证据都告诉了邱水。 而上述证据,唐蒲离都是以他的名义传给邱水,只字不提自己的功劳。甚至在邱水眼里,他是排除万难才在唐蒲离的监视下整理出那些资料!更何况,唐蒲离还故意在屋中留下关键线索之一,引他发现,然后将好端端的功劳送到他面前,几乎是生怕圣上或者旁人忽略了他一样。 在他眼里,唐蒲离是在软禁他。 在邱水眼里,唐蒲离在阻挠他们。 在太子眼里,兴许认为唐蒲离在一心一意地帮他掩盖罪行。 结果他们都错了。唐蒲离披着太子党的外皮,狠狠地踩了所谓同党一脚,并且在旁人面前将自己的功劳深深地藏了起来。到头来,两边都不讨好。 太子党讨厌他吃里扒外,邱水讨厌他心术不正。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司南恍恍惚惚地想着,眼角的余光一直偷偷看着身旁的人,邱水的长篇大论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唐大人已经拄着拐已经站了很久了,他的腿……还好吗? 他这么想着,趁着皇帝不注意的时候退了下来,悄悄往唐蒲离身后挪了挪,挪到了他身侧的树后。 「大人……」他在他耳边轻声说,「大人如果累的话,可以靠在我身上。」 皇帝离他们远,从那边的视角来看,司南完全被粗壮的大树挡住了,看不清他们的小动作。 唐蒲离握着拐的手指紧了紧,他侧过头,对上一双关切的眸子,没有依言靠过去,却伸手悄悄捏了捏他的掌心。微凉的指节触及青年人总是温热的掌心,连心跳也被烘得暖热起来。 「够了!」圣上的怒吼突然从中央传来,似乎是再也听不下去邱水的滔滔不绝,「陈俞,这些罪状你可有辩解?」 陈俞垂头跪在地上,早已双目发直,脸色惨白,邱水拿出的证据个个都直戳要害,他辩无可辩。 可他的证据为什么会出现在邱水手里?为什么连仓库的位置都……陈俞恍然地睁大了眼,他抬起头,眼前的君王在震怒,皇后充满了绝望,而不甘的太子正死死地瞪着角落——那里站着垂首不语的唐蒲离。 是了,这就是癥结。 陈俞不信唐蒲离,也始终没把他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唐蒲离是恬着脸靠着太子党的支持上位的外人,但他未曾想到太子是如此地器重他,器重到连家底都託付了上去,最后被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连兢兢业业伏案多年的他,也被抽了出来。 终是尘埃落定了。 「臣,认罪。」陈俞俯身在地,长长答道。 「罢了!」圣上一甩袖子站起了身,「陈俞结党营私、经营私茶、残害百姓,即刻下狱,十天后问斩,府中年十岁以上者悉数发配西北充军,不满十岁者卖身为奴。」 「至于皇后和太子……」圣上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母子俩,还未开口,却被皇后拉住了衣角。 「陛下!这些全是臣妾的错!是臣妾贪图私利,害了太子!」皇后的声音颤抖着,「恳求陛下饶过太子……他还年轻……」 第46页 圣上威严的目光扫过佝偻着背嵴的太子,太子眼圈通红,秋风将泪水和血水煳了一脸,嗓子都哑得一句话说不出话来。 私贩云鼎青茶是他的主意,母后只是恰巧看见,沾了些副产品,顶多算是共犯。但他也看得明白,此刻母后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保全他。父皇不喜欢母后,但还算器重他,贩私茶是要砍头的大罪,这时候若是痛改前非地认错,还能博得一线生机。 「无耻毒妇!朕当年娶你回来,是看重你贤良淑德,把持后宫。你倒好,贪图私利,勾结朝臣,给朕下药,给沁宁下药,整个皇宫哪个是你没毒过的?!」皇帝一脚踢翻了椅子,「给朕打入冷宫,赐白绫三尺!」 「太子,至于太子……」皇上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念在初犯,罚俸一年,禁足半年,誊写先祖《治国经》三十遍,写不完不准踏出屋门半步!」 「儿臣……知错。」太子深深地向圣上磕头。他趴俯在阴影之中,想要揉一揉湿润的眼眶,指尖一动,却只是抠紧了地砖。 遮挡在凤仪宫上空的阴云终于消散了,如霜月光洋洋洒洒地落在凄冷的盛宴上,所有朝臣都战战兢兢地垂头跪着,舞女收起了飘绫,乐师按住了琴弦,静默的夜中,只剩侍卫执行诏令的脚步响在失去主人的宫殿上空。 喧闹的寿宴终是君王的盛怒之下化成了某些人的刑场,又或者是某些人飞黄腾达的起点。 - 临近散场之际,皇帝身边的心腹姚公公传口谕,将邱水、唐蒲离和司南唤入御书房。这也不意外,毕竟太子党的私茶经营都是他们三人去查的。事情告一段落,自然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 一路上邱水都在跟司南嘀咕皇上偏心,给太子判的太轻,要是犯下这罪行的是四皇子,怕是不死也脱层皮。 说到底,罚俸禁足跟那些被无辜利用夺去生命的人来说,压根一文不值。司南想到了被太子残害的知云母女,想到了可悲的□□和他年迈的父母,仅仅在京中就发生了这么多悲剧,而始作俑者的惩罚却是在华丽舒适的屋子里抄书。 但他们心底都清楚,此事已不能再提。年事已高的帝王对嫡长子疼爱有加,今日的一切已经让他足够失望疲惫,多提一句,只会让他更为恼怒。 召见他们的时候,圣上正喝着淑妃送来的银耳汤,而淑妃正轻轻捶打着他酸疼的肩膀,怒火似乎因为甜腻的羹汤和舒适的按摩稍稍褪去。 「邱大人,做得好。」圣上放下汤碗,接过淑妃的帕子擦了擦嘴,「说罢,想要什么。」 「臣……」邱水抿了抿唇,躬下身子,「臣想继续查下去。」 圣上一顿,殿内霎时陷入了沉默。 司南也知道,私茶这件事并没有完,买卖私茶都是砍头的大罪,为什么蜀中的茶农会愿意卖茶?蜀中并不贫穷,也没传来过□□的消息,而且贩卖私茶并不能获利多少,很少有人会愿意做这种掉脑袋的生意。 蜀中那边,一定发生了什么。 「陛下,」唐蒲离突然拄着拐,慢慢地跪了下来,「臣愿前往蜀中一查究竟。」 「什么?」邱水蹙眉看着他,「唐大人与太子交好,这件事还是避嫌为妙。」 「邱大人,事情已经如此,唐某还如何能与太子交好?」唐蒲离苦笑了笑,抬头朝圣上道,「臣自认尽心教导,从未想过太子竟会如此这般……陛下,请让臣将功赎罪,将此事彻查清楚。」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了一道锐利的光,「若有奸佞,绝不姑息。」 司南侧目静静看着他,这一刻,他隐隐猜到到了唐蒲离做这个局的意义。 唐蒲离兴许是想脱离太子党——不仅仅是从身份上离开,更是在圣上认知里的转变,而私茶贩卖一案就是契机。 他在查案的过程中表面不作为,是不想表现得与太子过分对立;暗地里却推进查案进度,是为了保证太子必须在此案中落败,他才有机会对太子失望,藉此脱离太子党。 这件事很难,必须从背信弃义与藏私舞弊中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点,赌上对君王心思的揣度,才能成功。 「唐大人,这件案子从头到尾,朕没有从邱水的奏摺中看到关于你的只言片语。」圣上眯起了眼睛,「但你,全部都是知道的。」 「是。」唐蒲离供认不讳,「有些消息是我传给邱大人的。」 「什……」邱水怔了怔,转头看向司南,司南朝他很老实地点点头。 不如说,在他中毒修养的那段时间,线索都是唐蒲离整理好传递过去的。 「邱大人,听见了吗?」圣上沉沉地吸了口气,往后靠在了椅背上,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储位之争已经从朝堂延续至后宫,朕需要一个能替朕把控场面的话事人。」 虽然太子和四皇子两人明面上还是称兄道弟,但朝堂上两党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解决朝堂的割裂,必须要有中立的第三方出现,显然作为清流派的代表,邱水当仁不让。 「是……」邱水忍下了心中的不甘,只得应下,「那臣想要两把好些的沉香,用以供奉。」 他合起了眸子,想起二十五年前那场中秋灯会上被皇后践踏的幼子贤妻,即使那时候她还不是皇后,但目中无人的女人失手将他一双妻女推入湖中,却眼睁睁看着她们溺亡,嘲笑而不施救。 第47页 「好。」皇帝准了恩赐,让唐蒲离起身,视线才终于落在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存在感的司南身上。 「嗯,此案司校尉也有功,」他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除了共事的邱大人,唐大人也曾向朕举荐过你,就连沁宁也对你救过她的事念念不忘,让朕多提拔你……」圣上顿了顿,忽然展颜笑了起来,「看来是朕眼光不好,空让你守着个状元名号,这么久来都未曾重用过你。」 「圣上过誉了。」司南惶恐道。 「这样,」皇帝敲了敲桌面,「徐朗执掌枢密院,时感身心俱疲,不如朕提你为枢密副使,也好为将军分忧解难。」 枢密副使设十二人,共同辅佐徐朗执掌枢密院,即使是最低等的副使,也是校尉中最高级的金翎校尉了。 司南对从天而降的赏赐有些恍惚的不真实感,虽然他也不能说什么也没做,但所作所为几乎没有一件翻出唐蒲离的掌心,圣上的赏赐显然过誉了……他抬起头,恍惚对上淑妃带笑的眸子,忽然有些明白了。 唐蒲离说过要帮他。 枢密院是当朝处理战事、派兵布阵、前线作战的唯一机关。当上了枢密副使,就意味着没有人会阻拦他上战场,他会拥有自己的军队和人马。如今西北部族蠢蠢欲动,圣上只要一句话,他便能领兵出征,回到他心心念念的战场了。 是啊,这确实是他的愿望之一。 司南自认自己并没有什么城府,被唐蒲离看穿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人心隔肚皮,终究有些东西是在人可预料的范围之外的。 因为他现在,不,早就有更想做的事情了。 司南撩起衣摆,跪在地上,朝圣上郑重地行了大礼。 「陛下,恕臣无礼,臣无意升迁,只愿与唐大人一同赴往蜀中,将此案查到底。」 第24章 司南跪在那里,几乎能感受到背后锐利到能刺穿胸腹的目光——不用说,那一定是唐蒲离。 邱水见状颇为意外,连在端坐一旁的淑妃眼里也浮起了些许震惊。 但圣上却并没有发怒,他哈哈大笑起来,连连拍手称奇。 「康庄大道不要,偏偏要去走崎岖小路,」圣上站起了身,踱步到他身前,「司南,朕可提醒你,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多少人眼巴巴馋着的升迁之道,你可要考虑好了。」 「谢陛下赏识,但臣不要功名,臣只想做自己想做的,」司南的背嵴挺得笔直,眼眸明亮,「只望陛下成全。」 「好!朕好些日子没见到过这么有意思的人了,朕准了。」圣上心情颇好,一扫眉间积压许久的阴霾,大手一挥道,「准了!正好唐大人腿脚不便,你去向徐朗讨些人马,保护好了朕的肱骨之臣。」 「谢陛下!」司南俯身谢恩。 - 与邱水在大殿前告别之后,唐蒲离一路上都没开口。 他坐在小五推着的轮椅上,眼眸微垂,司南绞着衣角跟在他身边,也拿不准他是生气了还是单纯地在想事情,好几次要开口吧,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结果还是讪讪地闭上了嘴。 就这么一直走到了宫门口,突然不知从哪个草垛里蹿出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司南盯着他看了半天,才认出那是今日早上还风风光光的太子。 「唐蒲离!」太子的声音因为过于愤怒,都喊得有些破音,「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蒲离抬起眼皮,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与一贯温和的唐大人判若两人,「殿下看到的是什么,就是什么。」 「孤不信,孤不相信!」太子摇摇头,踉跄着往前走来,「是谁泄露了情报给邱水?不是你吧,是你的侍卫擅自行动?还是……」太子的视线从小五移到了司南身上,突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啊,孤明白了,是你吧!全部都是……」 「是我。」唐蒲离冷声打断了他,蹙起的眉头尽是不耐,「你那好舅舅悬赏白金拿他的人头,我怎么可能放过他。」 「什——」太子的阴笑僵住了,转而被近乎疯狂的狰狞取代,压根顾不得半点身为太子的高贵,握着拳头就要冲过来。 劲风一闪,小五的脚还没迈出去,就有人抢在了他身前。 「太子殿下,请您自重。」司南轻巧地拆了他毫无章法的拳脚,「宫内斗殴传到陛下耳里,殿下的禁足期限又要延长了。」 太子涨红着脸,唿哧唿哧地喘着气。一双瞪得充血的眼死死地抠着司南的脸,嘴角冷不丁往上提了提。 「孤知道了,是因为这张脸吧?」太子一把推开他,喘着粗气,僵硬地软下脸色,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脸,「师父,只要你愿意回来陪着孤,这样的小倌儿你要几个孤给你请几个,你要是只喜欢这种,孤也可以卸了他的手脚……」 「太子殿下——」唐蒲离锐利的视线打断了他的话,「臣的警告向来并非儿戏。」 「那你究竟凭什么袒护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太子指着司南不管不顾地怒吼起来,「明明我才是先来的那一个!我做了这么多,都不配让你喜欢我吗?」 「敢问殿下做了什么?」唐蒲离拍拍自己的腿,失笑地摇了摇头,「废了臣这双腿吗?」 「那……若不是师父执意要辞去太子太傅……」太子的气焰突然小了下去。 「殿下的眼里,永远只有殿下自己而已。」唐蒲离沉沉地嘆了口气,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那轮笼罩着京城的明月,明月正拨开云雾闪烁着,光亮不大,但是足够清晰。 第48页 唐蒲离弯起了眼,露出一个属于太子太傅的柔和微笑。 「那,太子殿下,再见了。」 嘎吱嘎吱声绕过失魂落魄的太子,身着落魄青年再也支撑不住地跪坐在地上,眼里失去了神采,一如那身沾满了泥土的华贵衣袍,再也没有色彩。 司南挠挠脸,看着地上显然丢了魂儿的太子。他不喜欢太子,所以不会伸手去扶,但这不妨碍他仍然觉得被践踏在尘土里的他……有些可怜了。 说到底,他也是被唐蒲离骗了,骗得连底裤都输掉了。 「司南——」唐蒲离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诶……诶!来了!」司南赶紧拔腿追了过去。 哒哒哒的轻快脚步声伴着吱呀吱呀的轮椅声在夜色中渐渐隐去,太子对着天空高悬的明月,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蜷曲起了身子,嚎啕大哭起来。 - 司南以为唐蒲离终于要开口了,结果还是一路沉默到了院子,两个人仍然没说一句话。 直到睡前,司南擦着洗了澡半干的头髮要去熄灯,走过唐蒲离床铺的时候被冷不丁一拽,直接连人带帕子又倒在了他床上。 唐蒲离撑在他上方,平日里拿捏得游刃有余的眸子里却充满了怒火。 「啊……」司南后知后觉地张了张嘴,「大人莫不是……一路都在生气。」 「你才意识到?」唐蒲离一口气差点背过去,狠狠地捏着他的脸,「你说我不该生气吗?为什么不接受陛下的赏赐?你不是想去西北打仗的吗?」弹性而又滑腻的皮肤手感太好,唐蒲离干脆两只手一起捏了上去,「更何况,蜀中那是什么水深火热的地方?就凭你这一根筋的脑子,十条命都不够你霍霍的,你还想跟我一起去蜀中?」 「大、大人……」司南被他捏得可疼可疼,忍不住求饶道,「我错了,对不起,但是……」 唐蒲离看着他可怜巴巴泛红的眼眶,放手了,「但是什么?」 「但是,」司南撑着褥子坐起了身,跟他认真对视道,「我想陪着大人。」 唐蒲离怔住了。 「我觉得大人其实跟别人说的很不一样,」司南挠挠脸,「最开始我不是帮徐泠打探过大人嘛,那会儿听了好多大人的好话,什么沉稳善良、脾气极好、和蔼可亲、宽以待人……」他顿了顿,小声嘀咕,「都是假的嘛。」 唐蒲离狠狠敲了一把他的脑门。 「大人很会赖床啊,早上叫你起早一定要发脾气的,太兇了,」司南捂着脑门,「打人很疼骂人也很兇,善良更是天方夜谭,算计起人一点也不手软,太子我都觉得他有点可怜了……」 司南想起了自己那天看到他们接吻的场景,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唐蒲离这是什么人啊,前两天还关系那么好,说翻脸就翻脸,忒可怕了。 「所以呢?」唐蒲离挑挑眉,「你讨厌我了?」 「没有啊,」司南歪了歪头,「一开始就没有喜欢过啊。」 唐蒲离有点心梗,回忆起来那天他的直言直语,就是双倍的心梗。 「我从来就不喜欢他,甚至是讨厌他,」唐蒲离合了合眼,沉沉地吐了口气,「但是攀附太子是升迁最快的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在我的眼里,他跟路边的猫猫狗狗没有区别,我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他。」 抬起眼,对上司南那双澄澈的眸子,唐蒲离觉得自己被衬托得越发骯脏,便自嘲地笑了起来,「罢了罢了,我从来也不想当什么善人,你若讨厌……」 「不是的。」司南打断了他,再次回答道,「倒不如说,我恰恰是不喜欢你这样,所以想陪在你身边。」 这件事从小就没有变过,即使是京畿那次偶遇,他就觉得这个比他大了些许的哥哥身上背负了太多,他看着就累,可他也做不到什么,若是陪着他讲讲话就能让他轻松些,那就一直陪着他吧。 唐蒲离被他的话搅得一时失语,喉头堵了太多东西,哑然了半晌,便只能无奈地笑了起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司南点点头,「太子啊,圣上啊,还有京城的所有人都只喜欢你看上去的样子,永远可靠可信、能温声细语地开解别人,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样,可是他们不知道端出一副八面玲珑的样子是很累的啊。」温柔的烛火在他的眼眸里轻巧地摇曳着,「这话可能有些大言不惭,但我还是觉得,唐大人如果有我陪着的话,看上去会开心一些……嗯?!」 司南的话没说完,身子便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唐蒲离绕过他背的手臂环紧了,很紧,紧到好像要把什么烙印在血液骨骼里一样。忽然,他感觉肩上哪里有点湿漉漉的。 「唐、唐大人?」 「你这小孩儿啊……」唐蒲离的脸埋在他肩头,声音嗡嗡地,「这就是你之前不告诉我的,所谓的你想做的那件事?」 「是啊。」司南揉了揉他的发顶,学着他的模样哄道,「不哭不哭啦,我会陪着你的。」 「滚。」唐蒲离用力锤了一把他的背。 然后两个人对视一眼,忽然瘫在床上笑成了一团。烛火噼噼啪啪地跳着,都跟着欢快起来。 「诶对了,大人,」司南似乎想起了什么,「其实大人是那种目的性很强的人吧,如果是不喜欢的人,大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利用,比如太子……」 第49页 「嗯,可以这么说。」 「啊对,还有之前给我餵药。」 「……」 「所以啊,」司南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里都是好奇的光,「如果大人有喜欢的人了,会怎么样啊?」 唐蒲离按着眉心嘆了口气,坐直了身子,顺便把这拎不清的蠢孩子也给拽了起来。 「你很想知道?」 司南感觉他突然严肃起来了,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不能说吗?」 「能说啊,可是只能告诉你。」 司南还没探究清他话里的意思,过分贴近的人影便将眼前的光遮去了,随即温热柔软的吻落在了唇角,好似蜻蜓点水般在池塘里晕开了涟漪,热度也从唇角飞快地蔓延开来。 「噗……」唐蒲离看着他呆呆愣愣的样子,心情颇好地笑了起来。 「大、大人——」 双唇被干燥的指腹轻抵住了,司南说不出话来,只能抬起眼傻傻地看着他。 「司南,」低沉的嗓音缓缓,醇厚得如同美酒般醉人,「我想追求你。」 司南瞪大了眼,可踉踉跄跄的话语跟嘴唇一起被他的手指堵住了。 唐蒲离微微弯起了眼角,茶色的眸子随着烛火跳动的光影柔和成了一潭秋水。 「按道理来说,这种话不应该跟要追求的对象说的,」唐蒲离的手指离开了他的唇,负气般地戳了戳脸颊,「可我要是不说,怕是你永远察觉不到。」 「啊……啊?我、我……」司南语无伦次地想说什么,却被屋内突然暗了的灯打断了。 唐蒲离熄了烛火。 「不用急着给我答案,没想明白前就暂时这样下去吧。」 「这样?是怎么样?」 「行了,够晚了,睡吧。」唐蒲离避而不答,展开被要躺下,转头看司南,还是僵硬地坐在那里。 「你再不躺下,我就当你想跟我睡一床了。」 「不不不不,我一个人可以。」司南吓得从床上弹起来,展开被子一头钻了进去,把自己裹成了个五花大绑的大粽子。 「……你这样,不闷吗?」 「不不不劳大人费心了!没事!我很好!」 「好吧。」夜里传来一声轻笑,随即令人心安的薰香气息覆盖了上来,低声的私语在耳边,感觉好像耳朵隔着被子被他吻了吻。 「那,晚安。」 这……这怎么可能睡得着啊! 司南蜷缩在被子里,眼睛瞪得堪比圆月。 第25章 皇后和陈俞处决以后,圣上又乘胜追击,让刑部往下继续在京中深挖,所谓有卖则有买,不少或贪嘴或贪财的贵人被挖了出来,该入狱的入狱,该砍头的砍头,至此,云鼎青茶的案子在京中算是告了一段落。 唐蒲离和司南被圣上安排继续彻查此案,原本的事务便推了大部分到初一身上。二人原本想顺着陈俞这条线索继续往下查,可惜陈俞在府上被盗之后就变得很是谨慎,府上的证据基本上都消除得干干净净。 这可是十分令人头疼的事情。蜀中产云鼎青茶的地方很多,要找出究竟是哪个县城私卖茶叶宛如大海捞针,一个个排查过去不仅耗时费力,还可能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正以为此事要不了了之,二人怎么也没想到,证据能被送上门来。 司南从枢密院得了消息就撒蹄子往尚书府奔去,兴沖沖地推开唐蒲离的屋门,结果小五已经在给唐蒲离递宫里的消息了。 「大人到底在宫里有多少眼线啊?」司南丧气地挠了挠头,「算了,我回去了。」 「等等。」唐蒲离把小五赶了出去,还让人顺手带上了门。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司南就被吓得收拾包袱搬回了枢密院,任唐蒲离怎么好言相劝都不愿再回来住,弄得他很是郁闷。 算起来,今日还是司南自那日之后第一次踏进屋里,怎么能就这么放他回去。 「大人都知道了呀。」司南蹙着眉头看他,「之前查案子的时候我就没帮上什么忙,现在想多出些力的……」 「我也才刚刚得到消息,」唐蒲离弯起眼角,拉着他的手让他在一旁坐下,「这是你们枢密院得到的情报吧?可以也给我看看吗?」 「就是想拿给大人看才带来的……」司南将手里捏皱的纸递过去。 今日的朝堂上发生了一间轰动满朝的大事儿,当朝兵部尚书田海林竟然呈上证据,主动请罪,坦白自己曾收陈俞的贿赂,帮其隐瞒私贩云鼎青茶。 据他口供,陈俞是在蜀中山翼州的云城收的茶叶,虽云城的知府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这个山翼州的县令,唐蒲离也刚巧知道。 「魏引,十多年前还不过在礼部,担任一个小小主事,」唐蒲离翻开陈旧的卷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太子党,估计当时就参与了不少倒卖私茶的生意,后来被调到山翼做知县,怕也是为了完善倒卖私茶的营生。」 「魏引被调走是在……十二年前的五月初五?」司南歪着脑袋凑近了。 他这一说,唐蒲离也注意到了,喃喃自语道,「五月初五,就在清明之后……那时候祁氏刚刚被灭门,会是巧合吗?」 司南眨了眨眼看着他,他知道唐蒲离说的是十二年前京畿的那场绑架案。杨左老先生同他讲过,唐蒲离幼时的好友祁子英死在了那场绑架案中,而唐蒲离也从那时候一改志向,伪造举荐信进宫。 第50页 「难道……」司南恍然大悟,「唐大人不惜违抗师令,得罪杨老先生也要为官,是为了给好友復仇?」 唐蒲离一怔,手指一动,把卷宗的纸张给抠裂了。 「啊……」司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我我我瞎猜的,大人不要生气啊……」 「我有那么容易生气吗?」唐蒲离无奈地笑了起来,「我只是有些震惊,先生竟然把那些都告诉你了。」 「所以我猜对了,是吗?」 对上青年紧紧追究着的目光,唐蒲离不忍否认,便轻轻点了点头。见他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高兴地笑弯了眸子。 「为什么这么开心?」唐蒲离有些奇怪。 「因为终于可以离大人近一些了,」司南笑眯眯道,「大人有好多秘密,都不告诉我,可我想知道。」 「噗……」唐蒲离轻笑出了声,「这不难啊,你只要每晚都跟我一起睡,我可以把你想知道的那些事都告诉你啊。」 司南的笑僵在了脸上。 「还是这么不喜欢我吗?」唐蒲离状似苦恼地蹙起了眉。 「这这这是两码事吧!」 「这是一码事,」唐蒲离肯定道,摸着下巴思忖道,「唔,那这样,今晚你要是在这里住下,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要那样利用太子。」 「……」司南睁圆了眼,「包括为什么你们要、要……要是那个关系吗?」 唐蒲离微微笑着点头。 ……突然变得好奇起来了!绝对不是八卦,就是很好奇! - 司南磨磨蹭蹭地还没决定好,唐蒲离就打算要去一趟刑部见见田海林。 于是把选择扔给晚上的自己,司南便先跟着唐蒲离一道去了刑部。邱水升职之后,刑部的职位有些许调动,刑部尚书是唐蒲离暗中派的人,但为了避嫌,他的手下都是承袭了邱水风格的清流派,为人一板一眼循规蹈矩得很。 比如,不让两个人同时探监这种僵硬的规则也遵守得一丝不苟。 唐蒲离对此感到异常不满,到底多一个人有什么区别?是多出来的那个人能把地踏穿吗? 司南看他周身似乎隐隐散出不祥之气,赶紧主动说要去附近熘达熘达,这才把唐蒲离半哄着推了进去。 - 唐蒲离点着拐,跟着引路的狱卒来到了关押田海林的牢房前。 关押田海林的是一间可以称得上豪华的单人牢房,桌椅床板、被褥茶具一应拒签,除了晒不到太阳之外,一切跟普通的寝屋并无差别。田海林正靠着墙席地而坐,半合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狱卒打开牢门便识相地离开了,留下两人在几盏摇曳的烛火下相对无言。 忽然,田海林的嗤笑打断了持久的沉默,「这里没有旁人,唐大人可以不用拄拐了。」 唐蒲离弯起了眼,敛去眸中闪动的精光,「田大人可真是好眼力。」 「如何?要将我灭口?」 「田大人多虑了,唐某不敢。」唐蒲离拍拍衣袍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动作流畅得哪有半点带腿伤的样子。 「是不敢呢,还是因为有利用价值呢?」田海林斜睨了他一眼。 「相信这个问题田大人早已胸有定论,不然也不会投靠到唐某这里来。」唐蒲离报以泰然的微笑,「田大人手里怕是有些要命的东西,想要借这里避一避。」 「本来他们都藏得好好的,可你们把云鼎青这一查,田某手里的东西迟早也要捂不住。」田海林眯了眯眼,「唐大人自然要对田某的性命负责,毕竟……」他压低了声音,「这东西可是会害得田某被太子和四皇子分食而亡的。」 「该说田大人是好胃口,还是不自量力呢?」唐蒲离用着一贯温柔的语气说着不留情面的嘲讽。 「人嘛,年轻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疯狂的想法,」田海林倒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而且唐大人,你同我又差了多少呢?」 「可是这样的筹码并不够。」唐蒲离答非所问。 「自然,既然田某在此,那就能拿出更有诚意的东西来。」田海林往他耳边凑近了身子,「十二年前京畿绑架案的元兇,田某可以给大人指条明路。」 「若仅仅是关于魏引,唐某觉得田大人就不用开口了。」 「自然,魏引是太子党,又是山翼州的知县,唐大人觉得他与私茶脱不了干系,与绑架案也脱不了干系……」田海林压低了声音,「可事实果真如此吗?」 - 「啊!是司公子!」 刚把唐蒲离送走,背后就传来一道清脆的欢唿声。司南转过头,见五公主松开了淑妃的手,提着裙子跟一只漂亮的小蝴蝶一样小跑过来。 「见过淑妃娘娘,公主殿下……」司南朝来者行礼,有些不自然地一顿,「还有六皇子殿下。」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六皇子原来都是由明妃抚养在殿内,很少出来走动。司南难得见他竟然与淑妃和沁宁呆在一处,便诧异地愣了愣。 「圣上觉得明妃那儿有些晦气,不能让六皇子静心,便将他暂时託付在了本宫这里。」淑妃见状笑了笑,答道。 「公主殿下,请您慢些……」一身宫女服的知云从后头跟着跑了过来,着急地提醒道,「这里是石子地,不平,容易摔倒。」 司南有些意外地看着这小丫头。当时太子私贩茶叶一案告一段落后,唐蒲离突然就要把知云送到淑妃身边当宫女去,他总觉得这姑娘性子野,鬼点子多,定要犯事儿,现在瞧瞧倒还挺像模像样的。 第51页 唐大人……看人好准啊。 知云感受到了他惊诧的注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听说你又要离京了。」沁宁有些苦恼地歪了歪头,「明明在京城多舒服啊,为什么要走呢?」 「因为有个很特殊的人,呆在他身边才是最舒服的。」司南弯起唇角,蹲下身子轻声道,「公主觉得在京城舒服,是因为和娘娘呆在一起才舒服呀。」 「好像也是……」沁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是好可惜啊,明明你这么厉害,却不能留下来保护父皇。」 「公主过誉了,臣……」 「他厉害个什么啊,不就挥个剑嘛,奴婢也会啊。」司南的话还没说完,知云就尖牙利嘴地打断了。 「诶?」沁宁奇怪地眨眨眼。 「诶,可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啊。」六皇子也不知何时围了过来,「明明上次来找我的时候,知云一直说司公子特别厉害,十六岁就拿了武状元,剑法很轻盈,跟普通的武生不同,是难得一见的——」 「啊啊啊啊啊啊——别、别别说了!」知云的脸涨得通红,大喊着打断了六皇子的话。 「噗呵呵呵……」淑妃在一旁掩唇笑了起来。 司南被一群小孩子围在当中,也有点无奈地挠了挠头。 「五姐也总说你很厉害,真的吗?」六皇子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明明年纪在这三个孩子中是最小的,但说话行事却是最稳重。 「这……」司南愣了愣。 「那你跟我比一比吧。」六皇子突然说,「如果你真的有那么厉害,我就拜你为师吧。」 「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唐蒲离:才送走个电灯泡的我感觉不妙。 齐安:他要吃人了。 知云(指上):他要吃你了。 第26章 还没等司南反应过来,六皇子已经从一旁的小太监手里接过了练习用的木剑,蓄势待发地摆起了个起手式。 「你就同他比一比吧。」圣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似乎是独自闲逛来的,身边只带了个心腹公公,见状心情颇好地笑了起来,「朕这老六啊,就是个小武痴。」 司南也没有再推脱的理由,行了礼起身,便接过侍卫递来的相同木剑同他切磋起来。 让他颇感意外的是,六皇子虽年纪不大,但功夫不仅底子扎实,还很灵活变通,确然是个可塑之才。若他不是这么显赫的身份,收徒倒也未尝不可,但…… 切磋完毕,司南收起剑,朝着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的六皇子歉意地躬了躬身。 「他们所言不虚,」六皇子喘过了气,无视了一旁太监伸来要扶他的手,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板着脸严肃地说,「我要拜你为师。」 「谢殿下赏识,可恕臣不能应,」司南无奈道,「臣不多时要动身赴往蜀中。」 「父皇,」六皇子转头跟圣上说,「儿臣要跟着他去蜀中。」 司南:「……」 这……这几个皇子当中有正常点的吗? 令他倍感意外的是,圣上竟然哈哈大笑着答应了,「司校尉,带个小孩儿应当不碍事吧?反正你要带些人马走,把老六往里扔,让他歷练歷练就是了。」 司南:「……」 说到底,司南与唐蒲离是去查案的,虽然不能说是险象迭生,但这绝对不是一趟适合皇子的轻松旅程。这歷练的是六皇子,还是他啊? 「陛下,二位这趟蜀中之行怕是有些危险,」淑妃也在一旁斟酌着字句劝道,「六皇子毕竟还年幼……」 「老六,你怕吗?」圣上摸了摸幼子的脑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怕。」六皇子坚定道。 「好,男子汉就要这样!」圣上用力拍了一把他的背把他推到了司南身边,望着哑然的淑妃,无声地笑了。 「淑妃这么多年身边只养了沁宁,怕是有些忘了,」他话音幽幽,「在宫里,男孩儿和女孩儿可是不太一样。」 淑妃一怔,也跟着轻轻笑了,「是,臣妾疏忽了。」 - 所以从头到尾司南也没什么话语权,他甚至也听不懂皇上跟淑妃打的哑谜,只能等着唐蒲离出来再说。 于是一个人等,变成了两个人一起等。司南也问过六皇子要不要先回宫,但六皇子执拗地要跟着他走,似乎一刻也不想在宫里多呆。 于是的于是,唐蒲离从牢里心事重重地出来,迎面便是这么一副景象——一大一小两个人抱膝蹲在一起,一人捡着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圈叉棋。 「六……六皇子殿下?」唐蒲离感觉大事不太妙。 「唐大人,」六皇子扔掉了手里的树枝,拍拍袍子起身,作揖道,「今后我要同师父随大人一起赴蜀,请大人多多指教。」 「……师父?」 司南指了指自己。 唐蒲离觉得头有亿点点疼。 向来稳操胜券、掌控全局的唐神棍感觉自己这把似乎失手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刚刚……诶诶!大人!」司南冷不丁被他一揪耳朵,疼得喊了起来。 「司南,你好生厉害啊,」唐蒲离脸上的笑温柔得能吃人,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刚送走个小鬼头,你就这么快又给我新添了尊大佛?啊?」 第52页 司南也很委屈,「大人这真不能怪我啊,圣上和六皇子哪个我都得罪不起啊。」 「我不管,」唐蒲离眯起眼,「今晚我不准你回去了。」 司南瞪大了眼,「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唐蒲离操着一副和蔼可亲的微笑,讲着蛮不讲理的话,「我说有关系,就有关系。」 司南:「……」 - 结果六皇子还是跟着他们回到了尚书府。 六皇子叫齐安,今年十二,司南原来也只是远远地在各种宴席上见过,今日一说上话,发现整个一死心眼的,认准了师父就跟咬了肉骨头的狼狗一样,怎么都不肯放。 唐蒲离为此感到很心累,一个死心眼就够他气的,还附赠了个小的,这趟下少说也得折寿个五年。 而且说到底,这还真怪不得司南。圣上多半是看太子与四皇子的纷争祸极后宫,担心年幼的六皇子无辜牵连,才想着把他送出宫来。六皇子齐安应该有很多选择,但却是看中了司南,才非得跟来。 可之前授意淑妃杀了婉嫔逼急太子,搅乱后宫的是他;怕明妃手里攥着两个皇子生变,让淑妃又想办法劝皇帝把六皇子拿来,导致被司南撞上的,也是他——唐蒲离甚至开始怀疑,这老天爷是不是逼着他去兑现给婉嫔的承诺。 是以,被安排在偏院歇下的齐安不过是到院子里洗个脸,便遇上了浑身黑气萦绕的唐蒲离。 「唐、唐大人?」齐安感觉后背有些发凉。 他年少老成,说话做事都板着个脸,说开心不开心语调都不带起伏的。可此刻的唐蒲离太过骇人,齐安都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不经意地颤抖。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还在笑,配上他身后的满月和稀疏的星子,齐安几乎感觉下一刻他就要变成妖怪吃小孩儿了。 「为什么要跟着他?」唐蒲离站在院里枯尽了的海棠树下,拐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地面,敲得齐安后背发凉。 「因为他功夫好。」 「我可以将殿下介绍去徐将军那处,将军功夫更好。」这个人明明弯着眼好像在笑,眸子里却黑压压地逼得人喘不过气。 「请殿下说实话。」 夜色太重,太沉,像是一只巨大的笼屉罩在上空,闷得人浑身冒汗;到处又都是凛冽的寒风,直往袖口领口里钻,像是个冰冷的铲子把冷汗生疼地颳走。 「……我要立功,」齐安吞了吞唾沫,硬着头皮道,「我想变强,想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哦?」似乎是来了兴趣,他的语气有些上扬。 齐安感觉腿脚站得有些麻木了,眼看着唐蒲离背着光越走越近,眼前所剩不多的月光都被他挡住,却连半步后退也做不到。 「你想……做什么?」他攥紧了拳头,「杀了太子以后,你想做什么?」 唐蒲离脚步一顿,脸上露出了些许讶异,「你倒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齐安的脸涨得又红又白,憋着一口气都不敢出,好像多喘几口气就能被砍了脑袋一样。 「不用害怕,我虽不是活佛慈悲,但也没兴趣做阎王爷,我只不过是一个有目标的普通人罢了。」唐蒲离笑了。 「目标?」 「普天之下,性命万千,身居高位者的一言一行可不是儿戏,所以啊……」唐蒲离蹲下身子,按住了他颤抖的肩膀,眸光在暗夜中一闪,「愚蠢的人就该愚蠢地呆着,若是还有妄想,我不介意用任何手段将它彻底摧毁。」 齐安听得呆了。 「我们来聊一聊吧。」唐蒲离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 司南盘腿坐在椅子上,一心一意地在心里默数着。 他想,如果数到一千的时候唐蒲离还不回来,他就要去六皇子的院子把他带回来了。他记得唐蒲离离开的时候脸色不太好,别真的出了什么事儿……虽然唐蒲离想弄点事情的时候,他几乎都阻止不了。 司南望着窗外的明月嘆了口气,功劳是他送来的,事情是他安排好的,自己在他面前怎么总是如此无用呢? 诶,刚刚数到哪儿了来着? 「嗯?你没走?」带着寒潮的风随着唐蒲离的话音涌入屋内,司南眨眨眼回过神,看着来人点了点头。 「不是唐大人不让我走的?」 「这么乖?我说不让,你还真不走啊?」唐蒲离笑出了声,「看来下次可以欺负得更狠些了。」 司南后知后觉地挠了挠头,他总感觉唐蒲离白日里不怎么开心,好像他留下来能让他开心些,那别的也就无所谓了。 「大人不喜欢六皇子吗?同他说了什么?」 「我不喜欢小孩儿,」唐蒲离将带着寒气的外套交给小四,反手关上了门,「但现下也没别的办法……」 走到屋里离得近了些,才见他赤着脚坐在连暖炉都没烧的屋内,手脚都冻得发红,唐蒲离的眉头立刻便蹙了起来,「洗了澡不爱穿袜子你就去床上坐着啊,会着凉的。」 「啊?哦,没事的。」司南曲了曲冻得有点发麻的脚指头,「你们说了什么啊?还有白天田海林那边……」 唐蒲离无奈地嘆了口气,转身去点了暖炉,又给他拿了一个小毯子盖着。 「六皇子想要挣功名罢了,反倒是田海林,他确实知道些东西……」唐蒲离吃力地蹲下身子,在桌下的柜子里找着什么,「好久都没拿出来了,被小四收到哪里……啊,在这儿。」 第53页 司南跳到地上凑了过去,看见唐蒲离手里拿着一个熟悉的小匣子。 ——!!!这不是之前差点被知云偷走的那个吗? 唐蒲离打开匣子,拿出了里面的小玉璧放到司南面前,「你知道吗?这是一个子母扣的子玉璧。」 司南觉得自己的脸一定很僵硬。他之前拿着里面的小玉璧去找唐蒲离无果,回来就把东西还给了小四,还是亲眼看着她把这东西放回去的。 唐蒲离难得没注意到他奇怪的神情,看着细小的玉璧似乎是陷入了回忆,「嗯……这东西有点来头了,田海林让我去找人拿线索,那人手里就有跟这匹配的母玉瑗……嗯?」 他光顾着回忆往事了,没注意到身旁的青年突然一动,肩上突然传来很大的一道力,随即司南那张俊秀的脸就离得很近了。 「唐、唐大人!这个其实是……」青年话说到一半,突然脸色一变,身子控制不住地往他怀里倒,「脚脚脚脚——」 「脚?受伤了?」 对方没有回答,嘴唇顺着倒下的弧线轻轻地擦过了他的脸颊。 「……」唐蒲离抱着往怀里扑的人,侧过头看了看耷拉在肩上的脑袋,虽然看不清脸,可耳根已经红透了。 「脚受伤了?」他又问了一遍。 「不是……」闷闷的声音传来,「刚刚好像有点冷,冻得没什么知觉,一动才发现……压麻了。」顿了顿,语气中都带的悔不当初都溢了出来,「我以后一定穿袜子!」 唐蒲离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波不知道是该心疼小南还是该笑哈哈哈哈哈 第27章 后来司南还是被唐蒲离「请」到了床上,裹进了被窝里,冻得发麻的脚才渐渐找回知觉。 「拿着玉瑗的那个人叫谢平凉,应该跟你差不多大,」唐蒲离用小四打来的水擦了擦脸,跟他徐徐解释道,「本来住在京畿的,后来京城附近重新整治,将他们那里的人都安排去了蜀中。」 「大、大大人跟他关系很好?」 「算是不错吧……是在十二年前京畿那场绑架案中认识的,算是挺有机缘的,也经常写信联繫……」 「绑架案当中是怎么能交到朋友的?」 「是那时候聊了几句,后来他把子母扣的子玉送给我作信物,绑架案结束后又根据信物才找回他的。」唐蒲离放下毛巾,为他难得的咄咄逼人感到疑惑,「你刚刚反应那么大,你也认识?」 「我——」司南一口气梗在胸口,然后无功而返地泄了,「我不认识。」 不用说,肯定是这姓谢的小子捡到了他的玉璧,然后刚巧跟唐蒲离的那个玉瑗对上了! 之前被太子打岔没说成,刚刚被意外状况打断又没说成,司南嘆了口气,这事儿怕是永远都说不出口了。 很明显,这个叫谢平凉的是在骗人,而绑架案当时情况特殊,唐蒲离没有防备地相信很正常……可想想就气啊,还顶着他的名号招摇撞骗!不把这混帐揪出来打一架简直对不起自己那块可怜的玉! 目前还不知道此人行骗的目的为何,但至少跟唐蒲离脱不开关系。司南知道自己不擅长谋略,不知道这人目的是大是小,按道理来说,与其自己在这里想破脑袋,还不如将这些都告诉唐蒲离更好。 可他也清楚,自己依靠他太多太多了。这件事本就因他而起,也该由他独自解决,还是让他不要为这种琐碎的事情操心吧。 思及此,司南沉默地垂下眼,攥紧了藏在被子下的拳头,固执地下定了决心。 「哦,说来,最近好久都没通过信了,明天再写一封……」身侧的被褥掀开了一个角,独属于唐蒲离的清冷香气靠近了,「嗯?你在想什么这么认真……还有点生气的样子?」 「没有啊,我不生气,一点也不生气。」 「噗哈哈哈哈……」唐蒲离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你别这样,你这样我会以为你在吃醋。」 吃醋? 司南愣了愣,后知后觉地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跟唐蒲离同床共枕了。 「诶?啊?我原来那张床……」司南看了看屋子,怔住了,「啥时候拆了的?」 「你走了我就拆了啊。」唐蒲离熄灭了他手边的烛火,又越过他的身子替他熄灭另一边的烛火,拍拍他呆滞的脸,「行了,睡吧。」 「不不不不不——这样不行吧——啊喂!」司南话没说完,就被唐蒲离一把拉进了被窝里……还是他的臂弯里。 「唐、唐唐唐大人,我我我我感觉这样不是很好……」司南的舌头开始打结。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唐蒲离打了个哈欠,把人往怀里拢了拢,将下巴抵在他额头上,「只是有你在,我能睡得好些。」 「……我可以给大人推荐几款安神香。」 「不行,除了你以外都没有用。」唐蒲离的声音中带着醇厚的笑意,「因为只有我喜欢的人才可以。」 司南还想说什么,被这一句堵到满脸通红,好像浑身都开始发烫。 「大人……」司南小小声说,「大人这么优秀,还是不要喜欢我了吧。」 「为什么?」唐蒲离睁开眼,垂眸看着他。 「因为大人迟早有一天会厌烦的,」司南涨着一张脸,抬头与他对视,「我太笨了,永远都不会察言观色,如果你不说,我猜不到你在想什么……」他顿了顿,想到了什么,「啊,就像之前好几次了,我不知道你在生气,也没有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这样的人,一天两天可能还好,久了会很累的。」 第54页 「嗯……你自己倒是很清楚嘛。」唐蒲离对此很是贊同。 「那所以——」 「所以我会表现得更加明目张胆,」唐蒲离拥他拥得更紧了,「直到你觉得可以接受我为止,我会一直等你。」 「这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啊!」 「没有,但你不能阻止我喜欢你。」唐蒲离揉着他的发顶,「祁子英去世以后,我一直在太子面前虚与委蛇。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他苦笑了笑,「希望你在发现我真正想做什么之后,还能愿意不背弃我。」 「……什么?」 唐蒲离突然换了个话题,「你不是想知道,为何我要对太子做到如此地步?」 「没错。」司南点了点头,「虽然太子并非善人,但大人何苦欺骗他那么久?」 「若他不是太子,纵然有深仇大恨,我也不会选择这种手段復仇。」唐蒲离微微笑着看他,可司南看得分明,他的眼睛没有笑意。 「可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国之栋樑,圣上又极其相信他,我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天下交由这种自私自利的小人掌控?」他顿了顿,「我别无选择,只有从根源上毁了他。」 司南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凉意,「大人说他是小人,只是因为藏私茶吗?」 「自然不是,还有很多事,不过有一件你应当知道,」他眯起了眼,「京畿的那场绑架案并非巧合,据记载,那是埋伏的藩帕人趁虚而入,抓了正好去京畿寺庙烧香祈福的大皇子为人质,与朝廷交涉无果,便一怒之下放火烧山……」唐蒲离冷笑了笑,「所以圣上为了嘉奖大皇子不畏强敌,镇静自持,特封为太子。」 「啊?太子也在那场绑架案中?」司南睁大了眼。 「在不在不重要,重要的是,死了那么多人的坟场成为了他们母子飞黄腾达的起点。」唐蒲离敲了敲他的脑门,「你觉得这会是巧合吗?」 「我打一开始进宫就是瞄准了他们母子俩去的,一开始我劝说自己,被英明神武的圣上那么宠着、培养着长大的太子应当并非如我想像那般无能,可事实就是,太子已经被宠废了。」 「……」司南讶然地张大了嘴,「所、所以,大人跟他那、那个样子那么多年……也是为了践踏他、毁了他?」 「是啊。」 短短的两个字,让司南浑身战慄,指尖发凉。 这个人……拥有着最理智的外表,却隐藏着最疯狂的想法,做着最心狠手辣的事情。 「哎,不该承诺告诉你这个的。」唐蒲离惆怅地嘆了口气,状似委屈地嘀咕着,「这还怎么追求你啊……不被讨厌就不错了。」 「别别别说那个了!我知道了!」司南捂着烫红的耳朵,突然放小了声音,「知道大人的心意了……」 唐蒲离真的不说了,看着他笑了笑,将下巴在他的发顶轻轻蹭了蹭,就跟撒娇一样。磨蹭带起一股奇奇怪怪的缠绵意味,很快激起了一圈鸡皮疙瘩。 太犯规了吧这个人! 司南跟只鹌鹑一样把自己缩成了一团,赶紧闭上了眼睛佯装自己困了。也许是伪装起了作用,挑逗意味的动作停下了。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小心地托住了后脑,随即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了眉心。 「那,晚安。」 并不带慾念的、纯粹安慰性质的吻却比先前的恶作剧更加令人脸红心跳,司南几乎都能听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完了,今晚又要失眠了。 - 有了线索,去云城的任务也随之提上了日程。 司南离开的时候点了三百兵马,以防打草惊蛇,司南让大部分人马分散前往云城附近驻扎,只留了五十人左右近些跟着。 尹正清喜欢徐泠喜欢得要命,即使是立功的差事也不愿跟着走,司南只能点了袁望喜当副手,顺便为先前这傢伙瞒着他给唐蒲离跑腿打了一架,把人打得嗷嗷喊服,顶着一脸的绷带护送在最前,半点也不敢怠慢。 「那小泠,我这就走了。」司南摸了摸徐泠的脑袋,这小姑娘早早就在城门口等着,鼻子都冻得通红,「回来给你带蜀中的特产。」 「什么特产啊,你们好好查案,保重身体!」徐泠笑着踹了他一脚,「要完好无损地回来啊。」 「要不是枢密院风寒还没好全,我还真的挺想跟将军申请,把你俩也带上的。」司南惋惜地看了看她,和站在她身后一反常态沉默着的尹正清,嘆了口气,在袁望喜的催促下翻身跨上了马,「替我向将军带好。」 徐泠朝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挥别司南,徐泠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她在城门下呆呆地站着,直到离京的人马逐渐化成了黑点,眼圈才慢慢红了起来。 「好了,小姐,他们已经离开了。」尹正清给她披上大氅,却躲闪着她的视线,「我们也是时候该上路了。」 徐泠的指尖死死抠着大氅上柔软的毛髮,心却如针扎,「从枢密院的大家开始不断染风寒,我就觉得不对劲,会不会是有人……」她抬眸,死死地盯着他发灰的眼眸,「却没想到,恶狼竟然离我这么近!」 「所以从一开始,小姐就不断想把司南塞到唐蒲离那处去。」尹正清垂头,像往常一样牵起她的腕子,「允许你做这些小动作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不过,于本皇子来说,倒是很想观察一下徐姑娘的小心思,」四皇子齐景从姗姗来迟的马车上走下,抚掌大笑道,「有意思的是,唐蒲离十几年不收新人,徐姑娘这一塞就中,可真叫人好奇。」 第55页 「应该是六年前武状元大试的时候……诶,小姐!」 徐泠冷着脸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从尹正清手里抽开腕子,径直而沉默地走上了四皇子的马车。 - 六年前徐泠才十岁,被父亲带去比武场的时候不甚被人群冲散了。她被推得跌跌撞撞,是一个长得很温和的青年拉住了她。徐泠记得他很高,脸上总是带着点儿笑,眼尾有点下垂,蹲下身子替她擦泪的时候还有好闻的薰香。 那时候,这个男人还没有套上老气横秋的壳子,在看到司南剑锋飞舞时,眼中的欣赏与兴奋几乎溢于言表,当下就问身边的人他是谁,想要与他结交。 ——大哥哥,他要上战场的,不会留在京城的。徐泠拉着他的衣袖告诉他。 ——你认识他? ——小南哥哥要杀很多很多的鞑子的。 ——但他真是个可塑之才啊……青年惋惜地嘆着气,復又眼睛一亮,想到了什么。 ——若是哪一天他不想杀鞑子了,你能带他来找我吗? 徐泠对弯弯眼笑着的青年没什么抵抗力,脸红红地便答应了。 ——好啊,那你叫什么呀? 青年摊开了她的手掌,在稚嫩而柔软的掌心写下了自己的姓。 ——我姓唐,我叫唐蒲离,现在是吏部侍郎……但等你的小南哥哥回来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是吏部尚书了,记得带他来尚书府找我呀。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人看似变得深不可测,却还是会执着着自己曾经的想法。有些人看似什么都没有变,却在不知不觉处长成了阴毒的爪牙。 马车最终是往司南离开的反方向行去的,徐泠看着窗外愈来愈陌生的场景,用力拔下了头上的芙蓉花木簪,想扔出去——她的簪子摔坏了,尹正清就磨了个新的送给她,直至今日,她仍然清晰地记得当初受到簪子的喜悦。 当时有多欣喜,现在就有多伤心。 可就算是伤心,她放在窗外的手依旧捨不得松开,任凭簪子上的纹路一点点嵌入掌心的软肉,硌得人生疼。 罢了。 她放弃地松开手,将簪子重新收进怀里,忍下了泛到眼眶边的泪花,向着天边惨澹的日色虔诚地双手合十。 唐蒲离,我带他找到你了。请你们一定、一定不要辜负彼此。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小天使之前的评论,当时就很想回復,怕剧透还是忍住了,现在终于可以说了。 小尹一开始就黑得很透(前面有一丢丢小小的伏笔,后面也会解释怎么会这样,敬请期待~ 第28章 山翼州属郡县,地域广阔,云城是其中一个比较繁华的城镇,依山而建,盛产各种名贵茶叶。而刚巧的是,根据田海林所指的那位「线人」谢平凉也住在云城。 田海林自首的时候京中就封锁了消息,是以一路上倒是平安。司南护着六皇子齐安心惊胆战了一阵,但自从发现这小孩儿半点也没有端着架子,风餐露宿没喊一声苦,倒是渐渐放下心来,也在闲暇时教了些功法给他。 反观,唐蒲离的日子过得就相对糟心了些。白日里司南忙着检查兵卒,教习皇子,没工夫同他说话,夜里齐安为了孝敬师傅,特地喊人给他的马车加宽加厚,分了两张床铺,司南实在禁不住齐安的盛情难却,便宿在了他那处。 一个月啊!整整一个月啊!看得见摸不着,连话都讲不了几句! 眼看着离云城越来越近,唐蒲离火气也日益严重。终于在云城近郊的一处客栈下榻的时候,唐蒲离瞅准了机会,在齐安来找司南练武之前,把人押在了屋里。 「今晚我要给少爷讲功法的……」司南有些无奈地看着他,现在在外,为了掩人耳目,他们都喊六皇子为少爷。 「取消了,我让小五带他出去玩了。」唐蒲离不满地把他按进椅子里。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唐蒲离指着他手边刚写完的、眼馋了很久的小册子,「你敢走,我就偷看你的日记。」 「你不讲理!」 他话音刚落,屋门就被咚咚叩响了。 「不许进。」 唐蒲离的话显然是无用功,屋门还是被执着的齐安推开了。他哒哒哒跑进屋,顶着唐蒲离能蒸腾而上的怒意拉住了司南。 「不是说小五……?」 「被我甩在附近的林子里了,不过比起这个,师父,我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齐安郑重道,「师父以后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为何?」 「因为是师父啊,在师父面前,我是徒弟,不是什么六皇子,不必敬称。」齐安一板一眼道,「而且让旁人听来,师父还要称徒弟为少爷,那少爷的地位一定不一般,这还是暴露了。」 「倒是有道理。」司南恍然点点头。 「那我呢?」唐蒲离在一旁幽幽地说。 「哦,因为唐大人跟师父关系特殊,所以也可以直接叫名字。」 「……关系特殊?」 「不是眷侣吗?」 司南睁大了眼,转头看着唐蒲离。 「我什么都没说,」唐蒲离很无辜地耸了耸肩,看了看一脸天真无邪的小孩儿,突然弯起了唇角,「不过介于你这话很吉利,我就饶你这次一命吧。」 第56页 「那既然跟师父是同辈人,为师为父,我觉得那也不应该叫唐大人,」齐安给他鞠了个躬,脆生生地喊道,「唐叔叔好!」 唐蒲离:「……」 唐蒲离不笑了:「收回前言,你小子等着。」 「什么跟什么啊!」司南忍不住狠狠地拍了一下齐安的头,「你整天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功法都背完了吗?」 「没有……」齐安捂着变红的额头,颇有些可怜巴巴地皱起小眉毛,「其实,我刚刚出门的时候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从风里飘来,想去客栈附近看看哪里是不是天干物燥着火了……」 「焦?」两个人对视一眼,准确地从对方眼里捕捉到了不安。 「初一,」唐蒲离敲了敲窗棂,候在外面的初一便翻进了屋,「去看看有没有哪里着火了。」 初一应下以后,不过片刻便来回禀。 「回大人,确实是,院子西南角的稻草堆里……起火了。」 - 整座客栈只住了他们一行人,没有旁的宾客,这一把扑面而来的火几乎就是云城的欢迎仪式。 好在察觉得早,在火势蔓延开来之前他们还来得及疏散手下,拿上些贵重物品,可像马车、被褥这种大件儿就来不及救了。 司南看了看一片火海的客栈,又看了看身旁轮椅里的唐蒲离,矮下了身子附在他耳边低声问,「大人……大人没有让初一在火势不大的时候扑灭,是不是因为这场火是人为的?」 因为是人为的,所以不如将计就计,看看到底他们想做什么。 唐蒲离颔首,若有所思地望着熊熊大火,「我觉得有些奇怪,如果是作为山翼知县的魏引动手,那么我们已经进入山翼五天了,为何偏偏选今天动手?如果不是魏引,那我们此行又碍着了谁呢?」 「会不会是云城的知府,叫……」司南想了想卷宗里的名字,「王元凯。」 「云城贩卖私茶,云城知府有罪,可管辖云城的县令魏引也会被追责,他们俩应该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唐蒲离沉吟片刻,「难道他们分开行动了?」 是啊,虽然陈俞是直接向云城採买的云鼎青茶,可魏引作为县令不可能全然不知,除非是他默许的。他们仅此来查案,二者应该合起来密谋,要动手,早在他们进入山翼地界就该动手了,何必要拖到临近云城的现在? 现在这样更像是……双方没谈拢,一拍两散,各自动手了。 「算了,在这里也想不出什么名堂,」唐蒲离打了个哈欠,「司南,你带齐安和初一去查查到底何人点的火,若是故意下的手,这人现在应该还在附近盯着。」 「那你呢?」司南看了看一旁蹲在地上的齐安,他正无聊地用树枝跟初一下圈叉棋。 「我去找找小五,那孩子把小五扔在哪儿了,到现在都不回来。」唐蒲离从身后黑压压的林子上收回视线,见司南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不用担心,还有小四陪着我。」 司南抬头,小四对他欠了欠身,温柔地笑了笑。 ……总感觉有点怪怪的,像是要把他支开密谋什么一样。 「快去啊。」唐蒲离捏了捏他的腰,推了他一把。 「啊,哦,那我一会儿去林子里找你。」司南被他推得踉跄两步,只得拎起某位热衷于圈叉棋的少爷,招唿起袁望喜转身走了。 目送着青年的身影消失在夜里,唐蒲离周围的人也随着离开了,很快,他身旁除了小四,只剩铺天盖地的火舌和寒风。 「好了,人都走了。」唐蒲离敲了敲轮椅扶手,望着静寂的夜慢慢弯起了唇角,「阁下可以开口了吗?」 「……呵呵,」侍女掩唇轻笑着,「小女多谢大人体恤。」 - 司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被赶来查起火原因,可火还没停,他们也不能贸贸然闯进去,说是要查,除了换个地方蹲着什么也干不了。 「初一,你知道唐大人想做什么吗?」司南转头问着身旁看上去很可靠的男人。 唐蒲离手上的护卫是由数字命名的,除了空缺的二和三,按着年龄一直排到了十五。大部分都常在外面传递消息,司南平日里都看不到,只留着小四、小五和初一,偶尔还能见到十五过来传信。 经过司南旷日持久的观察,这几个护卫里还是初一最靠谱,办事快、嘴上不跑火车,在十几个护卫里也俨然是令人安心的大哥。可惜这回,初一似乎也没法子。 「嗯……」初一抱着胸,遗憾地摇了摇头,「大人想做什么,我们一般都不猜。」 「为何?」 「猜也猜不中,就算猜中了,」初一嘆口气,「也拦不住啊。」 简直太精闢了! 「师父,」袖子被拉了拉,随之两根断枝被举到了眼前,「与其惆怅,不如玩圈叉棋,一玩解千愁。」 「……」司南抽了抽嘴角,没收了齐安的树枝,「烧着呢,哪有心思!」 齐安瘪了瘪嘴,「哦。」 「别走。」司南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又要去捡树枝的齐安,拿手里两根敲了敲他的头,「你能不能消停点!纵火的人没抓着……」 话音戛然而止了,司南看着手里两根从齐安那里没收来的树枝愣了愣,刚刚没注意,现在对着月光一瞧,似乎树枝上沾着一些粘稠的液体,正在月色下泛着光泽。 第57页 「火油?!」司南放到鼻下闻了闻,脸色一变,赶紧把齐安提到眼前,「你在哪里找到这个的?」 「就在那里,」齐安无辜地指着不远处的树下,「这是火油啊,怎么跟宫里的不一样?我就闻着有一股怪味。」 后宫妃子用的烛火都是混着香料燃烧的,弄得香喷喷。对于没出过京城的小皇子来说,哪里见过粗制滥造的火油,更别提辨别这股子刺鼻气味。 跟着齐安,司南在树下的落叶里找见了一瓶空了的火油,多半就是兇手作案以后将这扔在了此处。 「啊,如果是这个味道的话,附近还有。」齐安抬起脸,在空中嗅了嗅,指着下风口的方向,「那边传来的。」 「……你属狗吗?」司南对他感到由衷的敬佩,焦味是他先闻到的,火油也是他找到的。 「属狗的。」齐安认真地回答。 司南:「……」 正无语之际,林中忽然蹿过一阵窸窣声响。 「有人!」初一警惕地道。 「我先追去,你看着他。」司南拍了拍初一的肩,轻巧地攀上树,借着树叶的阴影无声地往林子深处追去。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人跑得并不快……或者说,那个人并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刺客,步伐混乱得似乎都没有习过武的模样。司南不怎么费力地就从后将人擒住了,扯下蒙面的布巾一看,是个瘦小的青年。 「你、你……你放开!」 「火是你放的?」司南反剪住他的手,踢了一脚他的膝窝,熟练地将人按在地上。 「不是……」虚弱的抵赖声。 司南不跟他废话,用绳子绑了他的手,腾出手搜他的身,搜出来几瓶药,还从他袖角上摸到了被火油濡湿的痕迹。 「就是你了。」司南挑了挑眉,「跟我回去再慢慢解释吧。」 「不要!你放开我!」身下的人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司南对这种人司空见惯,伸手就要拍晕他,那人却突然停了挣扎,反而异乎寻常地要直起身子往他怀里蹭。 「爷,您也看到了,我不想伤了各位爷的……」男人突然软下了语调,有点黏黏煳煳地跟他商量着,「您看能不能放我这一次?只要爷饶了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的尾音带着挑逗勾引的味道,要是换个男人,指不定就能想入非非去了。可他面对的是司南,跟木桩子一样的司南。 于是以为他坐不稳的司南把他扶起来、按住了,认真地想了想,「做什么都行的话,我一会儿要绑你的腿,你就自己跳回去吧,我不扛你了。」 「……」 「不行?那还是我扛你回去吧。」 「你有毛病吗?!」男人忍不住吼他,「我都说了我不跟你走!你要什么?美人还是钱?我都给你!」 司南放弃了与他沟通,抽出绳索去捆他的脚,刚按住他小腿的时候,这人就跟受了惊的泥鳅一样,滑熘熘地从他手里熘走了,连衣角被拽下来都没在意。 「别过来!」他的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身边有个人被我们抓走了。」 司南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男人用脚在附近的地面试探着,似乎是碰到了什么,一踢,司南身侧的一大片落叶就被毫无徵兆地掀开了,一个笼子从地下的洞里升起,里面被封住嘴的侍女正在用力拍打着笼子壁。 「小四!」司南瞪大了眼。 耳旁一阵窸窣落叶声响,司南暗道不妙,转过头一看,刚刚那个男人已经不知从哪里的暗道逃走了。 也罢也罢。司南收好从他身上拽下的一片衣角,想着回头让齐安的鼻子去附近再找找,便赶紧放下了笼子里的小四。 「唔……哈……」嘴里的布团被扯出来,小四艰难地喘了两口气,抓着他的衣领问道,「大人,大人在哪?」 「大人……」司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真正的小四在这里,那么推着唐蒲离轮椅的那个…… 那个是假的! - 唐蒲离由着「小四」将他往林子里推,推了不知道多远,成群的树木消失了,一片湖泊出现在了眼前。 「哎哟,这可不得了了。」明明是身陷囹圄,唐蒲离故作夸张的语气里却带着笑意,「你们这是连谈都不愿意谈吗?」 「除非你们愿意不查。」 「查不查,查多少,都是可以商量的。」唐蒲离看着自己离湖面越来越近,「毕竟这里天高皇帝远的,没人知道,对吗?」 在离湖面仅仅一寸的时候,轮椅冷不丁停住了。 「说的有道理。」 「那就让你主子来谈谈吧。」 「我说的有道理是,主人确实没猜错,唐大人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女人微笑着,轻轻将轮椅往前推去。 「所以,还请唐大人入土为安了。」 唐蒲离闻言嘆了口气,却不是为了他自己。 「大人——!!」 入水前一刻,模煳的声音从对面传来。被水浸湿的视线并没能看清湖对面的身影,但凭那个熟悉的声音,他知道,只能是他了。 怎么还是让他察觉到了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最近在搞乱七八糟又毫无意义的组会安排(起于一个不看消息的日本人qswl),忘记改稿子放存稿箱了。 第58页 然后因为我现在国外,所以好像存稿箱有奇怪的时差bug(?),所以这一章是22点发的,以后还是会21点! 第29章 小四被关着的时候听到了一星儿半点将唐蒲离投湖的计划,但即便如此,司南还是花了好一阵功夫才找到了湖。 从林子里钻出来的剎那,他就看见顶着小四脸的侍女将唐蒲离往湖里推,脑袋轰得一下跟炸了一样。 ——唐蒲离的腿连路都不能走,这寒冬腊月的湖水,绝对能要了他的命! 司南一脚踹飞了湖边的女人,扔给了身后气喘吁吁追来的小四,脱了外袍便扑通一声跳下了水。 黑夜本就视物不清,水下更是一阵模煳,司南焦急地往下潜,可只在湖底见到了沉没的轮椅,环顾四周,却不见唐蒲离的人影。 湖里应该没有能吃人的鱼吧? 司南惶恐地想着,没有注意到身旁靠近的人,发觉的时候胳膊已经被拽住了。 「唔?!」 司南转过头望去,见唐蒲离在水下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跟着自己来。而他万般在意的那双腿,蹬水蹬得比他都快! 于是不多时,侧面近岸的浅石附近,两个湿漉漉的人头接连从水中探了出来。 「唿……真够狠的啊。」唐蒲离喘了口气,感觉到身旁刺拉拉的目光,无奈地转过头,见司南正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满脸写着「快解释」三个大字。 「嗯……」唐蒲离难得有些心虚,「如果我说,我的腿前阵子才好,你信吗?」 「不信!」司南恨不得把他倒过来晃晃,看看他身上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是真的,今年年初的事情。」唐蒲离沖他眨了眨眼,「要替我保密啊,让陛下知道了,我就又要天天起早去上朝了。」 竟然是因为想要赖床吗?! 司南又气又冷,感觉自己像个傻瓜一样一腔热血付诸东流,决定最近三天都不跟他讲话了。 「不过我很开心,你能这么在意我,」唐蒲离的笑容里带着些悲伤,「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或者说瞒得久了,这些都变成无意识了。」 司南咬着唇,硬是不理他,撑着湖边的石碓爬上来,一言不发地板着脸去拉他。 唐蒲离轻轻嘆了口气,将手递给他。 他借力爬上来的时候,身子总会不小心靠得很近。司南又闻到那股熟悉的气味,耳畔落下他极轻的话音,带着夜深的寒气,脆弱得仿佛被风一吹就散了。 「对不起。」 「哎呀哎呀,也不是第一次了,没事了。」司南耳朵一红,心底跟着一颤,忍不住破功了。 「那……扶着我好不好?你看,有光,有人来了。」唐蒲离试探着将半身的重量倚到他身上,坏心眼地蹭在他滴血的耳尖说话。 啊——这个人!得寸进尺!顺杆爬得好快! 司南气唿唿地瞪了他一眼,还是老老实实地扶着他,充当一根尽心尽力的活体拐杖。 「大人!」小五和初一带着齐安从一旁赶来,递来干燥的布巾和大氅,让他们先挡一挡寒风。 「那个女人呢?」 「被四姐姐打得昏过去了。」小五老实道。 「但看上去应该是某个官员的家僕,无论是易容还是功夫,都并不像是江湖中的练家子或刺客。」颇有江湖经验的初一道。 说话间,远处的火光便靠近了。一个大腹便便、头顶稀疏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地带着衙役打扮的手下赶来,见到浑身湿透的唐蒲离,脸色一白,膝盖一软就要跪下。 「王大人不必如此。」唐蒲离示意初一去扶了他一把。 司南回忆了画册中的人脸,对比来看,这人多半就是云城知府王元凯了。那画册是十多年前的了,画册上的王元凯还是有头髮的,现在的王元凯脑袋跟鸡蛋壳上插了几根毛一样,让他实在是难以辨认。 「唐大人,是王某思虑不周,竟然让大人一行横生事端!」王元凯抹了抹脑门不知道是汗还是油的液体,一脸的惶恐,「听闻唐大人的客栈遭遇火灾,若是不嫌弃,可在王某的府上小憩一阵,之后再寻落脚处。」 不等唐蒲离回答,不远处又一道人声伴随着火光传来。 「王元凯,你办事如此不周,怎么能让唐大人放心!」 众人抬头望去,这回来的也是个中年男人,但保养得很是得当,司南一眼就认出那是山翼州的县令魏引。 魏引走近了,朝他们躬身行礼,甚至不忘与年幼的六皇子打招唿,举手投足之间优雅从容、颇有教养,与王元凯的慌乱无章对比,立刻高下立现。 「魏大人缘何在此?」王元凯吃了一惊。 不仅是王元凯吃惊,唐蒲离也暗自蹙眉。魏引家住锦城,离云城有好几日的马程,这次出现在云城近郊,显然是为他们而来。 「魏某听闻唐大人带着六皇子前来蜀中游学,作为山翼县令,自然要好生接待。」魏引朝着唐蒲离和善地笑着,「魏某在云城也有别院,早早为各位备下了屋子和饭点,唐大人不若随魏某一道?」 「魏大人此话就不中听了,王某一听到京中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准备着了,给六皇子殿下教习的先生都请好了。」王元凯脸色不虞,皱着眉头看着魏引。 「那你怎么不早些来接?害得唐大人落了水,还一身湿透。」 第59页 「我——」 唐蒲离挑了挑眉,游学确实是圣上授意他们查案的藉口。魏引这话滴水不漏,挑不出半点毛病。可……魏引跟王元凯这副抢人的架势,倒是挺有意思的。 「这怎么回事啊?」司南看得有点愣,小声嘀咕道。 「不管了,我现在好冷,再吹下去要感冒了,」唐蒲离揉了揉冻僵的鼻尖,偏过头附到司南耳边道,「你随便选一个吧。」 「我?!」司南震惊地瞪大了眼。 「嗯,」唐蒲离笑着点头,用着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小小声音道,「算是刚才的赔礼了。」 「可这……」司南挠挠头,这赔礼他不想要啊。 「唐大人,」落了下风的王元凯讪笑着搓手,转过头不再理睬魏引的挑衅,「王某听闻唐大人与咱们城里的谢平凉谢公子关系很好,王某早先就联络了他,此刻他正在府里等着大人叙旧呢。」 「哦?准备得不一般啊,」魏引在一旁意味深长地笑了,「说到谢公子,不知王大人何时愿意放谢公子来魏某府上一叙呢?」 王元凯不动声色地给他翻了个白眼,仍然笑哈哈地看着唐蒲离,等他回答。 唐蒲离挑了挑眉,似乎是来了兴致,「王大人有心了,唐某确实——」 「不行!」司南高声打断了他,「咱们还是去魏大人那处吧。」 「嗯?」唐蒲离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王元凯僵硬了。 「不、不行吗?」司南不自然地撇开视线,他反悔了,这赔礼他非要不可! 开玩笑!怎么能让唐大人再去跟谢平凉那个骗子叙旧! 「倒也不是。」唐蒲离轻笑着摇头,敛下了眸子里的暗光,对魏引行了个简礼,「那就麻烦魏大人了。」 - 最后是落脚在了魏引在云城安排的别院,火灾、追兇、落水,这一连串折腾完终于能熄灯歇下之时,子时的钟声已经敲响了。 司南原本是跟袁望喜他们住在一处的,可他总感觉心里不踏实,洗了澡裹了个布巾就蹿到了唐蒲离那里去。 唐蒲离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给他留着门,见到他来,立刻赶走了谈事儿谈到一半的小五和初一,还让人把门带上了。 「大人……」司南回头望了望离开的侍卫,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是不是妨碍到大人了?」 「你来是正事儿,怎么算妨碍呢。」唐蒲离见他又没穿袜子,便别有用心地把人赶到了床上。 「你们在说什么?」司南乖乖地坐着,肩上的布巾就被他顺手地拿走了。 「在说之后该怎么去找谢平凉。」唐蒲离替他擦起了半干的头髮,低声解释道。 怎么还要去找啊…… 司南抠着身下的床单,恨不得把床单抠出个洞来。 「你不愿意吗?刚刚也是,反应这么大……」唐蒲离停下了擦拭的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感觉好像吃醋了啊。」 「什么啊,没有没有。」司南抠床单抠得更用力了,「大人要是实在要去的话,我也要一起去。」 「就是吃醋了啊。」 「没有!」司南回过头狠狠地瞪他。 唐蒲离眼里噙着笑,软声安抚他,「好好好,没有没有,醋都被我吃了。」 司南抱着膝盖,把头埋了下去,大大地嘆了口气。 他跟唐蒲离只差了六岁啊,怎么感觉每次在他面前都跟小孩子一样,被刷得团团转,又被细声细语地哄好。谢平凉是个骗子这件事,他始终想不到合适的方法揭露……如果换一下立场,唐大人应该可以做得很好吧。 而且唐大人这么厉害,就算晚些察觉谢平凉是个骗子也能摆得平吧……这么看来,似乎他想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甚至一意孤行地要住到魏引这里来,似乎也是给唐大人解决案件添了麻烦。 从来的司南一向觉得,只要武艺够高什么都不在话下,但在唐大人这里,反而一点忙都帮不上了。 「司南?」唐蒲离看他突然缩成了一团,以为他因为刚刚自己的玩笑话生气了,一时也有些无措起来,「我只是想逗逗你,没有别的意思,别生气了……」他放下布巾,贴着他的背低声哄道,「司南?小司南?南南?」 「我没有生气,别这样叫我,」司南哪里还有心思琢磨事情,红着脸推开了他,「像女娃娃一样……」 「那你在想什么?」唐蒲离看着他,蹙起了眉,「最近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在想……」司南抬眸认真地看他,「大人,我刚刚选的对不对?」 「这个啊,」唐蒲离忍不住笑了起来,「怪我,我不该让你选的。」他拿起布巾,继续擦着他半干的头髮,「你觉得魏引和王元凯两个人,有什么目的?」 「他们两个看起来好像互相不对付,如果不是演出来的话,他们抢人一般的举动,是不是说明他们两个的目的不一样?」 「是的,我也这么想。」唐蒲离点头,「因为我们是来查案的,他们相对立的目的只有一种可能——一个想阻止我们,一个想支持我们。」 「啊?」司南的眼中浮起了迷茫,「我们要查的是太子党贩卖私茶,王元凯显然贩卖了私茶,魏引显然是太子党,到底谁想支持我们?」 「不知道。」 「诶?」司南眨了眨眼,「大人也有不知道的事吗?」 第60页 「不知道的事有很多啊,」唐蒲离笑着点了点他的眉心,「所以你刚刚选什么都一样,因为选了一方,另一方必然有所行动,我们通过对方的行动才能推测出他们的目的。」 「这样啊……不早说,害我担惊受怕了这么久。」司南小声嘀咕着。 「如果说了,你也不会来找我了吧。」唐蒲离揉了揉他的发顶,「好啦,已经干了,你可以回去睡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司南还是看见了他笑眸里一笔带过的那丝落寞。 ……唐蒲离很想他留下来陪着他吧? 「快走吧,不然一会儿想走都走不了了。」唐蒲离拍拍他的肩,要下床去把布巾放在洗漱盆里,手却冷不丁被按住了。 司南有些不自然泛红的脸靠得近了些,小鹿一样的眸子不大好意思地闪烁着。 「那个……今晚如果不走的话,还会有唐大人的小故事吗?」 --------------------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小cg- 唐蒲离牌睡前小故事,包你这一夜睡不了觉:) ------- 司南:谢平凉是个骗子这件事,我始终想不到合适的方法揭露……开动小脑筋啊司南,如果是唐大人的话,他会怎么做…… 唐蒲离:先把他砍了再说。 司南(惊):!!! 唐蒲离(微笑):我不允许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骗我家小宝贝(大型双标现场(biss 第30章 唐蒲离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但也从未觉得自己有如此禽兽过。 天知道他脑袋里的念头有多疯狂,他想把这个人永远束在自己身边,不,束在床上,然后……唐蒲离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用指甲嵌入掌心的疼痛迫使自己停下这些想法。 「啊……是我看唐大人好像不想一个人呆着的样子。」司南看着他愈渐变深的眸子,勐然意识到刚刚自己的话有点歧义,赶紧解释,「你看,之前我不是说过,我要陪着唐大人的。」 「为什么想陪着我?」唐蒲离的话音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沙哑。 因为那是个很久以前的约定。 司南眨了眨眼,敛去眼底划过的一丝异样,「就是我想啊,不行吗?」 「你倒是多少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啊。」唐蒲离苦笑着,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 这蠢孩子。 木讷如司南,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有多么的令人误解。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的!」司南手脚麻利地跑下了床,红着脸解释道,「我真的只是想帮帮大人,大人不是之前帮了我很多吗?我脑子也不好,想不出什么计谋,可能让大人开心些就……」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越说越煳涂,到最后只变成了低低的三个字。 「对不起。」 唐蒲离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道歉弄得心如刀割,还不如他什么都不说。 司南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突然冷下的脸,心里惶恐,「大人……我又说错话了?哪里啊?」 唐蒲离听得心痛加胸闷,连头都开始疼了,展开被子打算眼不见为净地睡了,「没有,是我的错,你回去吧。」 「哦……」司南看他神情恹恹,感觉自己多说多错,便识相地闭上了嘴,穿了鞋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刚走到门前,便听到床那边传来了一个很低的声音。 「你不后悔吗?随我来蜀中,而不是去挣功名?」 「原来我想上战场,想杀敌,想挣军功,是想为了给爹娘报仇,我以为他们是因为发配边疆才遇难的,」司南抿了抿唇,「可跟了大人一阵,我突然觉得,也许发配本身就是错误的。」 「所以你想报仇吗?」 「想,但我先得找到是谁、为什么害得他们,」司南回过身,望着被床幔遮住的人影,「我觉得这件事与我陪大人来蜀中不冲突。」 「但也并不能帮助你,不是吗?」 床上的人影动了动,传来轻轻的嘆息,「陪着我这件事,就这么值得吗?」 司南被一下子问懵了。 他只想着要实践诺言,却未曾想过这个都快被遗忘的诺言为何如此重要。只是唐蒲离,平心而论若是换一个人,他兴许不会为这个约定放弃既定的前程…… 为什么? 为什么只能是他? 司南突然开始惶恐起来,他怕唐蒲离下一句话是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但是唐蒲离却问他,「司南,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司南慌乱的眸子飘向了窗外,心里又隐隐有些庆幸,「没有,大人多虑了。」 - 等到司南告了一声晚安,近乎逃似的熘走之后,唐蒲离在床上慢慢睁开了清明的眸子。 叩叩——窗棂响了两声。 「进来。」唐蒲离披衣从床上坐起,见十五熟练地翻了窗户进来,一看就是至少翻过几百个窗户的老手了。 「大人,查清了,」十五低声道,「十四年前与盛氏有往来的农户只有一家,户主姓李,是盛氏家丁的远亲,本人贪财好色,据说经常盘桓在小倌馆儿附近,没钱也要揩油。」 唐蒲离冷笑了一声,「老畜生。」 「还有,关于大人说的山贼,属下也去查了,」十五又道,「李氏十四年前住在京畿,在那时候京畿附近确实有不少山贼,正在李氏住处附近的山林里盘山而居,收取过路费为生。」 第61页 「可我记得京畿多年前就被勒令整改,这群山贼连带着附近的农户应该都被迫搬迁了。」 「没错,这些农户和山贼后来都搬迁到了山翼。」 「山翼……」唐蒲离一愣,山翼是太子党在管理,这是巧合吗? 「属下也很疑惑,再查下去,属下发现……」十五看着唐蒲离把声音压得更低,「无论是李氏这些农户,还是山贼,搬走之前的住处,都与十二年前大人遇上火灾的那处破庙很近,这些人也就是在火灾结束之后的几个月内,与魏引差不多的时间搬走了。」 唐蒲离眸子一抬,眼中闪过一抹暗光,又如同蛰伏的野狼很快隐没在褐色的瞳中。 「做得好,去找初一领赏。」他沉声道,「之后再去查,这些山贼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务必不要打草惊蛇。」 「是。」 「还有,」唐蒲离又道,「把小四带来,有件事要问她。」 - 司南从那日之后,就开始思考一个很深刻的问题。 什么是喜欢。 唐蒲离说他喜欢自己,但自己是不是喜欢他呢? 司南这个愚笨的木头脑袋,自己在那儿琢磨了很久,又努力地翻了翻以前的日记,却始终也分不清想要守信的决心、想要报恩的念头和对一个人的喜欢究竟有什么分别。 若是在京中,他肯定冒着被徐泠指着鼻子骂的风险去找她商量了,可现下他不在京中,身边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奶孩子,显然并不是一个好倾诉对象。 「师父!」齐安收起了架势,很是不满地唤回他正在发呆的师父。 「啊,对不住。」司南捏了捏眉心。 「算了,师父今日不在状态,不要勉强了。」齐安很是体恤地放下剑,捡了一个他有兴趣的话题,「上次师父让我寻的那片衣袖……」 「有结果了?」司南立刻回过了神。 「约莫是哪个小倌儿吧。」齐安摊手,表示自己也不是很了解,「他身上的脂粉味很重,一般男人涂脂抹粉的,十有八九都是小倌。」 「这附近有小倌馆儿……」司南摸了摸鼻子,说到一半便意识到,这话题有些少儿不宜。 「我倒是听说云城有个特别有名的小倌馆儿,叫后庭花楼,就过两个街口。」齐安反倒是不怎么介意,指着门外道,「京中好些公子哥还特地慕名而来,讲不定就是那个。」他顿了顿,拉了拉他的衣袖,「咱们出门转转?带我开开眼界嘛。」 「……这哪里能开眼界!」 司南有些犹豫,不是他不愿意出门,是他能感觉到魏引在附近放了眼线。在院子里还好,一旦迈出魏引给他们准备的院门,这些暗卫便会偷偷摸摸地跟着,让他不舒服极了。 况且,带着六皇子泡小倌馆儿,陛下知道了不把他的头给削了! 「真的不出去吗?」齐安抬起大大的眼睛看他,「明明唐大人都出去了。」 「他出门了?!」司南瞪大了眼睛,唐蒲离是个能懒着就懒着的人,一点也不喜欢熘达,但凡出门熘达……只能说明他想行动了! 「你不知道吗?我刚刚看见的,还是跟魏大人一起出去的,」齐安歪了歪头,「说来,唐大人也好些日子没来了,难不成你们吵架了?诶……诶!师父!你去哪儿?」 司南回屋匆匆拿上剑披上外袍,招唿袁望喜照看着齐安,便飞一般地蹿了出去。 - 好在司南轻功不赖,他们到院门口的时候堪堪追上。 「哟,唐大人,」魏引笑着拱了拱唐蒲离的胳膊肘,「皇上给你派的小侍卫对你很上心啊。」 「不小了,他现在可是校尉,五品官了,」唐蒲离淡淡应道,「司南,你来做什么?」 「我……」司南看了看仪态端庄、面容和善的魏引,憋了片刻,干巴巴地憋出个理由,「陛下说过,让臣保护大人的。」 「哈哈哈哈哈,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唐蒲离没出声,魏引倒是先笑了起来,「你且放心,我们去的地方可是安全得很。」 「有备无患。」司南坚持道。 「可怕是有些不适合你……」魏引上下打量着他,「孩子啊,你还没娶亲呢吧?」 司南一怔,对他的问题颇感意外,还是老实地摇了摇头。 「魏大人莫要嘲弄他了,」唐蒲离无奈地嘆了口气,看向司南,「不怕后悔的话,你想来跟来便是,我不拦你。」 魏引见状轻声一笑,低声在唐蒲离耳边道,「唐大人也很辛苦啊。」 唐蒲离睨了他一眼,也微微弯起了眼角,「那魏大人可否让唐某减减负呢?」 魏引挑眉,但笑不语。 - 在司南的坚持下,最终他还是达成了目的。 但正如唐蒲离所料,他后悔了,还是彻彻底底的那种后悔。 司南抬头看着后庭花楼这个绚烂到快瞎了眼的牌匾,僵硬在了人家的大门口。柔弱无骨的男孩子靠在门前,一双带着钩子的美目似有似无地瞟着这个俊美异常的男子,眼睛滴熘熘地转,就要伸手去拉他的腰带。 「后悔的话,现在回去。」唐蒲离走过他身边,不动声色地将那个小倌儿的手挡开了。 按照往常,司南肯定尴尬地退了出去,但今天,在刚刚听齐安提过后庭花楼的今天,他偏偏还就硬着头皮要往里去了。 第62页 放火的那个男人说不定就在这里面,他早晚都要来,今天赶了巧,倒不如正好藉机调查。 况且,唐蒲离那副熟门熟路的样子令他莫名地不适。虽从齐安那听说过说京中有贵公子会慕名前来,但只要想到唐蒲离也可能是其中一员,他就不由自主地头皮发麻。 司南深吸一口气,硬咬着牙齿,迈向了从未见过的崭新天地。 -------------------- 作者有话要说: 司南的成人礼get!(大雾) 第31章 「你还真进来了?」唐蒲离有些讶异地看着身旁僵硬着身子的青年。 挺拔俊秀的青年俨然与周围的软香扑鼻格格不入极了,甚至梆硬梆硬的男人站在这种脂粉气息满溢的地方,见着还有些好笑。可那些望着司南背影兀自嘲笑的小倌儿见了他的正脸,一个个都立刻红了脸地掩住了眼,只从指缝里偷偷看。 唐蒲离将这些都暗暗看在眼底,突然觉得,后悔的不是司南,是同意他来的自己。 「唐大人想点哪些?」魏引喊来了满脸谄笑的老鸨,「需不需要魏某推荐几个活好乖巧的?」 唐蒲离敛去眼底的幽深,朝着老鸨微微一笑,「不必,我与此处的老鸨还算相熟。」 「这位爷说的是,咱们家的容儿可是等了爷好久了,茶不思饭不想的,都饿瘦了。」 「容儿?可是这儿的头牌容歌?」魏引愣了片刻,有些意外地笑了起来,「唐大人可真是好品味。」 司南听得耳朵一竖,浑身都炸毛了。 合着真的是熟客啊?唐蒲离他腿都瘸了竟然还来寻欢作乐!竟然还是找头牌!啊——啊啊啊——这个人怎么可以如此放浪形骸! 咦?为什么他要这么在意? 「还是老样子。」唐蒲离在外人面前还是撑着拐,腿脚不便的样子,慢慢往二楼走去。 「得嘞!」老鸨满口应下,立刻吩咐了下去。 司南在心里腹诽归腹诽,还是赶紧上去扶他帮他做戏。 「魏大人,就不用跟着来了吧?」唐蒲离脚步一顿,斜了一眼身后欲抬脚上阶梯的魏引,脸上似笑非笑的,看得让人无端浑身发毛。 「还是说,魏大人有些不为人知的特殊癖好?」 「呃呵呵呵呵,唐大人说笑了。」魏引讪笑着放下了脚,拱手道,「那就祝唐大人玩得开心了。」 - 唐蒲离熟门熟路地推开最靠里的一扇门,屋内布置得那叫一个暧昧,烛火不清,床幔轻薄,空中还漂浮着令人遐想的香气。 司南看着那张宽大的床有些发怔,控制不住地想着唐蒲离是不是曾经在这上面躺着,抱着温软香甜、善解人意的男孩儿,同他—— 脑袋上被敲了一下,司南慌乱地抬起眼,对上唐蒲离疑惑的眸子。 「你跟来做什么?」 「保护你啊。」司南理直气壮。 「这藉口你在魏引前用用就得了,」唐蒲离无奈道,「我几个护卫你不是都见过了?还不放心?」 司南垂下眸子,盯着地上很是方便人的暖毯,「唐大人……对这里很熟悉吗?」 「嗯?」唐蒲离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你对这个很在意吗?」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意起来了。 司南的视线继续抠着地毯,「如果大人不方便,我去门口守着就好。」 唐蒲离很不赞许地皱起了眉,「我不做什么,你就在这里呆着。」 外面那群小倌儿跟豺狼虎豹一样,看着司南的脸就跟见了小白兔一样两眼放光,恨不得扑上来一人揩一把油,唐蒲离怎么肯让他一个人在那儿呆着? 「可是……」司南话还没说完,屋门便被一把推开,妩媚婉转的声音随着脂粉味道一同跃入了室内。 「爷——容儿来啦——」清瘦漂亮的男孩儿身着水蓝色的袍子,巧笑着扑了过来,「容儿可想死爷——呃——」 在离唐蒲离身前不到半步的距离,一柄拐杖从唐蒲离手中伸了出来,顶着他的胃,硬生生隔出了三步远的距离。 「介绍一下,我的线人,容歌。」唐蒲离朝司南说着,特地咬重了线人两个字。 司南忙不迭点头。 「胃、胃受不了,大人!要吐了!」少年脸色霎时由喜转白,痛苦地求饶道。 「那你就往后退。」唐蒲离挑了挑眉。 「不行……我想念大人的怀抱想了——呃——呃呃呃——」 「少说两句。」 这堪比打开一扇生锈了几十年的老铁门的干涩惨叫,司南不在旁边亲眼看着,是无法想像竟然能从一个人的喉咙里发出来。 容歌被堵得太疼了,不得不被迫着往后退了两步,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这才见着多出来的一个人。 「好啊,是不是就是你!害得大人连抱都不肯抱我!」容歌捂着干哑的喉咙沖了过来,身形瘦小的男孩儿比他还矮半个头,气势却有八丈高,「让我看看哪个狐狸精比爷还厉害……」 司南眨巴眨巴眼,看着他的气势忽然从八丈高缩成巴掌高。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容歌望着他的脸喃喃道,「这么好看的脸,不入行简直是暴殄天物……」 「啊?」 司南还没反应过来,容歌的脑袋就被结结实实地敲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第63页 「哎哎,大人别生气,我这是职业病,」容歌揉着敲红的地方啧啧嘆了两声,一脸的惋惜,「这料子太好了,只要我稍微□□一下,我这后庭花楼少说业绩能翻五番……」 「嘴不要的话,我可以给你缝上。」唐蒲离微笑着,又给他的脑袋上来了一下。 那种砸猪脑开脑花的一下。 司南挠了挠头,看着唐蒲离,「他是在夸我?」 「他在嘴贱。」 「我不说了,不说了!」容歌抱着胳膊抖了抖鸡皮疙瘩,接过唐蒲离抛来的银子,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按着大人吩咐的,我将谢平凉约出来了。」 「谢平凉?!」 许是司南拔高的音调出现得太突兀,递信的容歌脚步一个踉跄,直直往唐蒲离怀里倒。 「是啊,谢平凉那里应该有证据。」唐蒲离熟门熟路地一个闪身,容歌一个直扑磕在了桌角,肉眼可见的痛。 忽视了呜呜呜喊痛要抱抱的背景音,唐蒲离看向司南,「怎么了吗?」 「大人……」为何不告诉我? 司南哑然地张了张嘴,却只有前两个字发出了声。 他发觉自己问不出口,或者没有必要问出口。 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因为觉得没有必要,所以没有告诉。他知道唐蒲离并不像先前在京中那样,以软禁为名瞒着他布局。唐蒲离现在布置的这些,只是没有告诉他而已。 司南恍然迷茫起来,在唐蒲离眼里他究竟算什么?或者,更确切点说,自己希望在唐蒲离眼里成为怎么样的一个存在呢? 「司南?」 忽然很近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司南勐地抬起头,鼻子撞到了他的下巴。 「没事吧?」唐蒲离无奈地揉着他肉眼可见开始泛红的鼻尖,「你在责怪我没有把这些都告诉你吗?」 再一次被轻而易举地猜透心思,司南便心虚地撇开了视线。 「很简单,我不想让你跟我来这儿。」唐蒲离瞥了一眼一旁流着鼻血却还在好奇的容歌,「还有,不想让你见他。」 「我知道,大人想保护我吧。」司南垂下了眼,很轻地说。 唐蒲离摸了摸他的头,「这里太乱了。」 「喂喂喂,我比他还小啊,为什么不保护我啊?」容歌蹲在一边,很不满地嚷嚷,「这么看脸的吗?我长得也不差啊!」 「而且……听我和谢平凉叙旧挺无聊的。」唐蒲离无视了身边的人,「一会儿他要过来,想留想走随你心意。」 「到这里来?」 「他原来也是我手上的小倌儿,攒够了钱给自己赎身了,我还给他打了八八折,自然要给我这个面子!」容歌张牙舞爪地卖弄着自己的用处。 「怪不得啊……」 「谢平凉跟十二年前祁子英遇害的火灾有关系,他跟云城知县王元凯关系也很好,所以很关键。」唐蒲离耐心解释道,「所以……虽然我不知道你与他有什么仇,但肯定是要见上一面的。」 「哇大人你怎么对他这么好,这些事情还要费口舌解释……这个小孩儿也太笨了!」容歌嘀嘀咕咕。 「他比你大。」唐蒲离这回倒是听到了,冷不丁刺来的视线让容歌缩了缩脖子。 司南看着他们,突然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贪心了些。明明唐蒲离对他已经足够耐心,足够好,可他所期望的竟然还不止这些…… 也罢,在原地自怨自艾不是他的风格。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情愫,司南也不得不承认唐蒲离的话很有道理。王元凯能请得动谢平凉,他们两个关系一定很好,私茶一事说不定也知晓内情。谢平凉能捡到他落下的东西,那么至少说明十二年前的火灾发生时,他在现场。 确然,他跟两个案件都有关系,一明一暗,是两把指向太子的利剑。唐蒲离恨极了太子,绝对一柄剑都不愿放弃。 阻止见面是不可能的,那么换一个角度想,见面本身并无大碍,关键是他想做什么。如果一味地阻止他们见面,就永远不能弄清楚谢平凉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司南挠了挠头,都怪唐大人太聪明了,自己想帮到他都得绞尽脑汁。 「我明白了。」司南抬起眸,「大人,我能不能在屏风后面听你们讲话?」 「随你。」唐蒲离点点头。 「多谢大人。」司南感激地笑了起来,弯起的眼像两片小舟,乘着唐蒲离那颗心晃啊晃的。 可惜没晃多久,唐蒲离就听到司南转头问容歌,「你们这儿的小倌儿……有没有花名册?」 容歌被这么一问,霎时僵住了,「这位……哥哥?您要开荤了?」 「我一直吃荤啊……」司南摸了摸头,对上唐蒲离晦暗不明到几乎要吃人的视线,恍然大悟,「啊,不是不是,我是想找个人,不想点谁的。」 他可还记得来后庭花楼的另一个任务,要排查那晚纵火烧客栈的人。 唐蒲离:「……你什么时候跟这儿的小倌儿扯上关系的?」 「嗯——八天前?」司南认真地算了一下火灾的日子。 唐蒲离:「……」 唐蒲离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容歌,容歌觉得自己的头要被这眼刀砍没了。 「下次你换个生意做。」 「怪我?!他认识我的小倌儿这他娘的怪我?!唐蒲离你欺人太甚!」 第64页 - 容歌对唐蒲离翻脸不认帐的行径感到深恶痛绝,瞧司南愈发不顺眼。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得不跟司南一同坐在屏风后,听谢平凉和唐蒲离讲话——唐蒲离点了他,他半当中跑出去,那岂不是明摆着告诉魏引他们在暗中谋划吗? 司南对他如刀般嫉妒的视线视而不见,专心地翻着花名册。 那天的月光很亮,司南难得记得清那人的脸,仔细一个个比对过去,竟一个都不像。 唔……麻烦了,不在后庭花楼,意味着他需要多跑好几个小倌馆儿去抓人。不然还是告诉初一,让他们帮忙一起排查……但这样唐蒲离就会知道,知道就会全权接手,哪里还轮得着他去帮忙? 「就这么多吗?」司南跟容歌轻声道。 容歌点头。 这时候,屋子的窗突然开了,第四个人进了屋子。 ——谢平凉! 司南小心翼翼侧过身子,透过屏风的缝隙偷偷打量着来人。 水色的广袖长袍,头戴玉冠,不太高……做小倌儿本来就不会太高吧,长得倒是…… 司南看见他脸的一剎那,突然一片空白。 这个人的脸,跟那天在月色下他用力记下的脸,完美重合了! 私茶营生、破庙火灾……太子党作的两件恶事,看似无关的两条线,在此处——连上了! 暖炉烘烤得热气腾腾的屋内,司南却不知从哪儿感到一阵寒风,里衣被吹得黏在了一身冷汗的背嵴上,让他感到阵阵恶寒。 第32章 「怎么样,谢平凉长得也挺好看的吧?跟你讲原来他也是头牌之一,放他走我可不情愿了,还是大人放话的……诶?诶!」 突然被拽着肩膀摇晃,容歌的隔夜饭都要吐了,眼前突然被塞来一小片布料。 「这个!」司南激动地拉着他的领子,「你看看!」 「哈?干嘛给我看这个?」容歌头晕眼花地接过那片布料,翻着白眼摸了摸,忽的一愣,放到鼻下嗅了嗅,「这……这是谢平凉常用的薰香啊。」 十成十了。 司南攥紧了那块料子。 这应该是眼下最糟糕的一种情况了——谢平凉骗唐蒲离是为了杀了他。 那一晚的大火和假「小四」都是杀死唐蒲离的连环计:用火将侍卫逼得混乱,再寻机会偷梁换柱,将唐蒲离推入湖中造成溺亡假象。 如果谢平凉同王元凯关系好,那么说明,是王元凯想杀了唐蒲离! 「你没事吧?怎么了?」容歌见他面色惨白,捅了捅他的胳膊肘。 「唐大人想要的东西,我这里确实有。」这时候,谢平凉的声音传来,跟他的名字一样,如同深秋潭水般冰凉,「但那东西……现在不在我身上。」 「为何?」 「我虽是一介草民,但好歹在祁氏做工做了几年,分寸还是有的。」谢平凉的声音低了下去,「那个东西……是要命的,我怎敢时时刻刻带在身上?」 「若是与太子有关,我保你平安便是。」唐蒲离的声音中带笑,「你还信不过我吗?」 「自然是信得过大人的,但此物牵扯的恐怕不是太子。」谢平凉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盛氏同祁氏,两个旺极一时的世家,都折在这上面了。」 司南在屏风后听得心一惊,掌心不知何时沁满了汗。 「哦?」唐蒲离的声音仍然古波不惊,「那你有什么条件?」 「大人待我不薄,我自不会信口开河,只是为了躲杀身之祸罢了。」谢平凉笑了,「这个东西我不敢随身带着,将它放在我的画舫里,设了机关保护,大人若真的想要,可来我画舫上取,我不收分文。」 「画舫?」唐蒲离顿了顿,也跟着笑了,「看来你这些年过得着实惬意。」 「大人莫要嘲弄我了,都是血汗钱,一分一厘挣出来的。」谢平凉的声音里带着无奈,「自从火灾之后,我不能留在祁氏做工,跟着圣旨一路南行来到蜀中,为谋生在□□花楼卖笑为生了七八年才赎了身。」 「你过往的苦楚我自知晓,只是你这才赎身三年啊,就能买画舫了?」唐蒲离的话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深意,「哪里来的这么好营生,给我也介绍介绍。」 「不过是遇上了贵人……」谢平凉的话声小了,「大人,我们这种倚栏卖笑的,还能有什么正经营生?」 屋内静默了半晌,只听有人用指节在桌上轻叩了一声。 「罢了,画舫吧,我去便是。」他道,「几时方便?」 「大人莅临,我自然准备好酒好菜,若大人有空,那便定在后日酉时。」 正事的商议正式到此为止,之后两人便就着茶水点心闲聊起来。话语间不难听出,谢平凉原来是祁氏家僕,十二年前谢平凉同祁子英一同困在火海中,并侥倖存活。 临危之际,谢平凉受祁子英所託藏下了一个很重要的匣子,之后圣上整顿京畿治安,他便拿着匣子一同来到了蜀中。 谢平凉来蜀之前,田海林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他,让他好好保管匣子。也就是这时候,田海林发现谢平凉和唐蒲离各持有子母扣之一,引荐了他们认识,唐蒲离这才跟谢平凉有了书信往来。可关于这匣子的事情,田海林和谢平凉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却也不知道田海林为了什么,突然现在松了口,同意将线索抛给唐蒲离。 第65页 谢平凉临行之前,唐蒲离还给了他一些盘缠。可惜路上谢平凉遇上了山贼,为了保护主家临终所託不得不散尽银两,来到蜀中便只能卖身求财,唐蒲离得知这件事之后让容歌多照拂他些——比如那赎身的八八折,还是容歌看了唐蒲离的面子才松的口。 司南在屏风后越听越心凉,这两个人虽然看似不怎么亲近,但多年都有书信往来,颇有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交流几乎一点就通,哑谜一个接着一个打,打完还能会心一笑,笑得司南脑袋都痛了。 完了。 司南后知后觉地发现,唐蒲离跟他关系这么好,即使自己现在冲过去告诉他,谢平凉是个大骗子,他想杀了你,怕不是也会被当作小孩子闹别扭地给煳弄过去。 「哎,你没事吧?」容歌看他面色惨白如纸,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不由得又戳了戳他。 司南摇摇头,屏息听着外头的动静。一阵椅子拖拉的声响过后,他听见谢平凉道,「多谢大人,改日再叙。」 掐着谢平凉前脚离开,后脚司南就从屏风后沖了出来,把正坐在桌边思考的唐蒲离吓了一跳。 「司南?」 「唐大人!」司南握住了他的手,「大人相信他吗?」 「嗯……」唐蒲离意味不明的低哼一声,看着他的眸色转了转,弯起了眼,「但现在也没别人能相信了啊。」 司南哑然地张了张嘴。 「你不喜欢他?」唐蒲离问。 谢平凉这么冷的一个人,跟唐蒲离聊了一炷香,就显得冰雪消融了,一颦一笑都带着风月场特有的风情。司南突然想起那天夜里,他把谢平凉逼得走投无路,明明他慌得六神无主,却还记得用小倌儿的技巧蛊惑他。 如果他蛊惑的是唐蒲离…… 「不太喜欢。」司南斩钉截铁地回答。 唐蒲离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我跟大人一起去吧。」司南说,「后天酉时那个酒会。」 「初一和十五会跟着我一起去的,」唐蒲离有些无奈,「你带着那么多人呢,应该寻个机会去把王元凯逮来,整天耗在我身上算什么?」 「事情我都让喜子吩咐下去了,再者,」司南死死地盯着他,「大人要做什么才是最关键的。」 唐蒲离无奈地嘆了口气,「我不想让你淌这浑水,很危险。」 司南也不是不知道他的想法,唐蒲离想要保护他的意图太明显了,可若是他想安安心心接受他的保护,便也不会冒着忤逆圣上的风险硬要跟来蜀中。 说到底,司南想尽自己所能帮上他一些,他虽没有他那么广阔的人脉,没有那么缜密的心思,却也有手有脚,习得一身武艺,他能做到很多事情,而不是心安理得地当个混吃等死的蛀虫。 「行了,要吵别在我这里吵,晦气死了。」容歌从桌底摸出一张地契,推给唐蒲离,「喏,上次打赌输了的,你拿去住吧,别住在魏引那老匹夫眼皮子底下了。」 「容歌,」司南突然道,「魏引和王元凯,哪个在云城的名气更差?」 「显然是魏引。」容歌挑眉,「对了,既然卖了这么多情报,那就再附赠一个吧。」 「惹谁,都不要去惹王元凯。」他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否则整个云城都将会变成你们的坟场。」 - 从□□花楼出来的时候,魏引的马车停在楼门口将要起行,见唐蒲离二人出了门,便撩起帘子同他们打招唿。 「唐大人,巧得很。」魏引笑道,「干脆一起回去吧?」 唐蒲离扫了一眼坐在前头打瞌睡的马夫,也懒得戳穿他在这里等了多久,懒洋洋道,「不了,赌赢了座院子,就不回去叨扰了。」 「这……」魏引转向司南,「那司公子同我一道回去,给唐大人收拾些东西?」 司南微微躬下身子,「多谢大人好意,可属下在城中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晚些自己回去便是。」 唐蒲离眯了眯眼,刚要讽刺讽刺这个司马昭,突然感觉有一道令人倍感不适的视线扫来。 不,准确来说,不是向他的——唐蒲离不动声色地抬眼,发现本来昏昏欲睡的马夫不知何时突然坐直了身子。 年过不惑的老男人一身粗布衣裳,脏得至少有半年没洗过,动作迟缓得像七八十岁的人,但一双浑浊泥泞的眼珠子却很是灵活地从逼仄的角度望来,直往司南身上撞,仿佛要把什么东西抠下来一样。 实在不是唐蒲离乱吃飞醋,这猥琐的视线本身就带着倒胃口的恶意。 「大人?」司南悄悄拉了拉唐蒲离的衣角,费心应付魏引的他显然没注意到令人作呕的注视,低声提醒道,「魏大人说要送齐安过来,问你要地址呢。」 「呵呵……多谢魏大人好意。」唐蒲离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敛下了眼底的惊涛骇浪,「还是让他锻鍊锻鍊身体,自己找过来吧,反正他鼻子灵。」 司南眨了眨眼,他怎么感觉唐蒲离身上的戾气突然很重。 魏引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听出他言下的赶客之意,「也罢也罢,那改天再请唐大人喝茶。」 - 容歌给唐蒲离的院子颇为偏僻,并不大,但背靠城郊,矮山掩盖,很适宜驻军。虽然嘴硬说着是赌输了随便送的院子,但显然容歌是花了心思选的。 第66页 有了院子,魏引就没有理由再监视着他们。唐蒲离让侍卫将东西都搬了进来,司南去将齐安打包提了回来。将东西都收拾完,再指点指点齐安的剑法,便也到了洗洗睡下的时候。 司南临睡前特地去了趟唐蒲离的院子,远远地瞧见小四小五一左一右在门口守着,里头还有两个人影……这架势,他之前在皇宫寿宴前也经常见,往往是唐蒲离要谋划什么大事儿了。 或者说,要瞒着他谋划什么大事儿了。 「师父。」齐安拽了拽他的衣角,「师父跟唐叔叔的架还没吵好啊?」 「你别叫他叔叔……」司南无奈地牵着他往回走,「这不算是吵架,顶多算是……我们想要的,和对方想给的,不太一样吧。」 司南想凭自己的力量帮唐蒲离,但唐蒲离只想让他乖乖呆在安全的地方。 唐蒲离想要司南回应自己的追求,但司南却仍然迷茫着自己的心意。 「啊?」一贯没有起伏的语调念着疑问句,大概也就是能从那双微微睁大的眼睛里瞧出些迷惑来了。 「大概就是,我想用一柄剑换他的一柄剑,但是他却想用他的一壶酒换我的一壶酒。」 「你给他酒,再从他那里拿剑不就好了。」 「哪有这么简单,」司南忍不住敲他的头,「且不说我能不能从他那里拿来剑,我首先就没有酒给他啊。」 「敲我干嘛,」齐安眼里的水光委屈地闪了闪,指着他的腰间,「这不就别着一壶嘛。」 「你这——」司南无可奈何,「我只是打个比方!」 「我也是打个比方,」齐安眨眨眼,摇头晃脑道,「师父别着酒,别的太久,却忘了自己有酒啦。」 -------------------- 作者有话要说: 司南:好傢伙,宫里的出来的人一个个都不讲人话。 第33章 第二日清晨,距离画舫赴约还有一天半。 天刚刚擦亮,冬日的晨光为银装素裹的大地带来最初的一丝暖意。 唐蒲离对着窗外稀稀拉拉的落叶打了个哈欠。 因为容歌今天白日约了贵客,只能赶早来送线报。唐蒲离被迫早起,却又没有小可爱来叫早,困得一身怨气,容歌那线报都递得抖抖索索。 「唐、唐大人……为什么你昨天不、不问我要……」容歌摸了摸自己额头的汗,唐大爷的起床气他是见过的,无坚不摧无孔不入,他真是受不住。 唐蒲离一个字都不想多说,眼皮抬了抬,容歌就被那股子寒光吓得往后瑟缩两步。 「要瞒着司南?可收养他的那群山贼就住这里,不告诉他吗?」容歌接住了他的眼刀,摸摸抱紧了弱小无助的自己,「哦哦对,还有一个姓李的老畜生图谋不轨,还想对我手底下的几个清倌儿下手,肯定对他也没安好心。」 按照司南先前说的身世,他应当是先辗转被交给了李氏农户抚养,受欺压后逃出,又被附近的山贼收留。这些人后来又在火灾发生后不久立刻搬迁至云城。唐蒲离便让十五带信,让他去查十二年前从京畿搬迁至云城的李氏和山贼头子。 唐蒲离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份线报,视线骤然停在了末尾。 「你确定吗?」他低声说,「李氏一边给魏引当马夫,一边在谢平凉的画舫里当修船工?」 「李氏身兼数职,我这里还只列了对大人有帮助的,」容歌想起那人就觉得噁心,「他打那么多工,一方面为了挣嫖资,另一方面方便去揩油,混上画舫估计也是看中了谢平凉那张脸……」他说着说着,又往后蹭了几步,贴到墙角默默地抱紧了自己,「大、大人,您别笑了,我害怕。」 唐蒲离却仍然弯着没有笑意的眼,拿起那张纸,在烛火上燃尽了。 「你约的什么贵客?」 「哎唷,那可是不得了了,」容歌摆了摆手,闻言立刻原地復活,「沈府的小公子,当今驸马爷最疼的幼弟,沈奇,长得眉清目秀,舞刀弄枪的,身段也好,难得还算这些达官贵人当中体贴人的……」 「多少钱?」唐蒲离不耐地打断了他。 「大人这是想截胡这桩差事?」容歌愣了愣,骤然红了脸,「哎呀,咱们这都多少年了,大人这么冷不丁的人家很……」 话没说完,被迎面的一锭银子砸中了。 「别去接客了,把李氏给我寻来。」 容歌拿着那锭银子跺跺脚,「大人这是在侮辱我的感情,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这感情怎么能用银子……」 再一次,话没说完,被迎面两个扳指打断了。 「够了吗?」 容歌捂着被砸流血的鼻子,笑容满面地拢起银子和首饰,「够了够了,不就找个色老头子嘛,晌午前肯定绑到这里来!」 「别绑到院子里来,晦气,」唐蒲离意味不明地笑了,「提到偏门小四审人的地方去。」 - 钱到位了,一切好说。这是容歌一向的从商手册。 不到晌午,李氏就被□□花楼的人以手脚不干净为由,捆到了偏门处的小屋子里。 屋子里没床没桌没椅子,倒是刑具一应俱全。小四逮着上次假扮她那女人审了好些日子,可这女人嘴又咬得死紧,又不是练家子,什么手段没用呢,光饿两顿就昏过去了,很是令人头疼。 于是小四只能把她一直吊在架子上,掐着清醒的时候审上两句。 第67页 李氏被蒙着眼睛捆着手脚扔过来的时候就感觉不对劲,眼罩一扯,差点被吊在眼面前不成人形的人吓得背过气。 「爷、官爷、小的……小的哪里惹到您了,小的在这里给您赔罪了!」李氏跪在地上把头朝来人磕得砰砰响。 「倒也不是哪里惹到的问题……」唐蒲离示意身旁的十五去把那人提起来,对着他浑浊的眼珠子笑了笑,「我只是有件事想请你办……或者说,也就只有你能办。」 李氏被周围阴森的陈设吓得屁滚尿流,「大人尽管说,小的一定尽全力去办!」 「听说你在谢平凉的画舫里做工,」唐蒲离眯起眼,褐色的瞳仁里反射着烙铁的火光,「明日酉时,你可在画舫上?」 屋外一阵窸窸窣窣,似乎有打闹的人声传来。但此刻的李氏没那个闲心去分辨别处的景象,他看着面前笑如罗剎的男人,吞了口唾沫,艰难地点了点头。 - 听了齐安意味深长的话,司南昨晚一整夜没有睡好,一大早爬起来练了功没事儿干,干脆去集市上转了一圈,买了点羊肉萝蔔煮一锅肉羹,打算给袁望喜他们几个整天在外面跑腿的士兵补补。 熬羊肉的时候很适合思考人生哲学问题:请问,什么是喜欢? 单纯想要帮上一个人的忙,绝对算不上喜欢吧。如果正清和徐泠要他帮忙,那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但这种帮助,似乎跟想给唐蒲离的那种不太一样。 嗯…… 好像从很久之前开始,就会很在意他。 嗯…… 「师父师父——」不带什么起伏的语调,却被故意拖长了尾音,司南与齐安相处多时,知道这语气说明有大事了。 司南关了火,放下汤勺,探出头看去,见齐安迈着小短腿沖入了院子,身后还跟着气喘吁吁的容歌。 「我帮你去偷唐叔叔的剑了。」 「嘿……我说……我说你这小崽子,怎么还偷听墙角?」容歌,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金贵头牌小倌儿,硬是追着小屁孩儿跑了大半个院子,要把一年份的步都跑完了。 「可是我听到一半就被他发现了,还没来得及记就被他发现了。」齐安抱着他的腰蹿到了他身后,紧张兮兮地盯着来人。 「啊……气死我了!哪来的小屁孩,一点礼貌都没有,让他别跑了,还跑!」容歌插着腰撑着树干,一边喘气一边骂,「爹娘呢!一点都没教好!」 司南把齐安从身后拉出来,朝着容歌解释道,「京城,六皇子。」 「我爹没咋管过我,我娘殁了。」齐安认真地说明。 容歌脸色煞白煞白,膝盖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陈恳地磕了个头,「对不起。」 齐安摇摇头,把他拉起来,「你要抱歉的话,就帮帮我师父吧。」 司南迷惑地看着齐安把容歌拖到了面前,听小孩儿朗声解释道,「这个哥哥,一闻就是小倌儿的味道,肯定很懂情爱。」 司南:「……」 容歌:「……」 容歌拽了拽司南的衣角,跟他偷偷咬耳朵,「闻?!当朝六皇子属狗吗?!」 司南点头,「他真的属狗。」 容歌:「……」 容歌摆摆手,嚷着「算了算了」,便大喇喇地一拍石桌子坐下了,在齐安密切关注的视线下开闢了第二副业。 「说吧,怎么回事。」 司南挠了挠头,「这个事情有点复杂……」 「他在纠结自己喜不喜欢唐叔叔。」齐安打断他,简明扼要概括道。 「唐蒲离啊?」 「昂。」 「你跟他没成啊?」容歌一愣。 齐安拍了拍小手,「对的,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 「我确实总跟他在一起,但这只是因为别的……」 「那岂不是我有机会了!」容歌突然面露喜色。 司南怔住了,话说到一半也说不下去了,「什么……什么机会?你不是他的线人吗?」 「哎哟,昨天大人一直在打岔,我都没把话讲完,」容歌拍拍自己的衣袍,煞有介事地站起身,面露得意之色,「感恩吧,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可是当年名动京城的溪冠公子,多少京城名贵一掷千金,只为见我一面!」 司南:「……我在边疆砍鞑子,不知道诶。」 齐安:「……好哦,西瓜公子,我记住了。」 容歌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听着!老子十三入行,十五□□,买我初夜的人踏破了门槛,老子一律看不上,」他恶狠狠地揪着司南的领子,「直到唐大人来。」 司南愣住了。 「你就没想过唐蒲离一个当官的,是怎么认识我这种人的吗?」容歌眯起了眼,耳根后泛起了一抹转瞬即逝的红意,「怎么说,那也是老子征战百花丛前,第一个送上金风玉露的恩客,所以老子还是很怀念的。」 「而且,很少有客人能像他一样这么体贴……又舒服,」容歌扒着彻底听呆了的司南,在他耳边不停地灌输着,「你被他注视过吗?他心情好的时候会用很温柔的视线盯着你,盯到你发热、无处可逃、然后又钻进他怀里。」 「他吻你的时候是不是会带着莫名其妙的热度?明明不是接吻,明明只是亲吻眉心或者指尖,还是会让你浑身发烫?」 第68页 「你知道吗?我见了这么多客人,他是最温柔的一个。不会粗暴,不会蛮不讲理,害怕的时候被他抱着,被他轻声地哄着,你会觉得自己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幸运儿。」 「天啊,我不干净了。」齐安默默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司南听得天旋地转。 他发现自己一直都忽视了这个问题。明明知道他比自己大了整整六岁,明明看得出来他对付太子的时候是多么游刃有余,明明能察觉到他的举手投足都很娴熟。 ……所以有个那么一两段风流往事,一点也不足为奇吧?说到底,与他同岁的士卒也多少都会去青楼,只是他不去而已。 司南不停地告诉自己这很正常,但是脑子还是克制不住地去想像着那些没有见过的场景,就像昨天去□□花楼,看见了那张宽阔的床开始不自觉想入非非一样。 然后……有些滚热的东西在体内游走起来,烫遍四肢百骸。 「听完这些,你什么感受?」容歌突然沉下了语调问他,「心里难受吗?」 司南恍然抬起头,本来胸中涌动着的情绪是无名的,听了这话,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都是奔涌着的悲伤,汇聚在心头,甚至渐渐变成了绞痛。 「你是不是因为小时候……」容歌突然意识到自己话语的不妥,止住了话头,「所以才把自己变得很迟钝,不去思考那些事情,来保护自己啊?其实情绪一直在,跟喜欢的人做亲近的事,与跟不喜欢的人做,感觉很不一样。」 「不一样?」司南感觉也许这就是癥结。 他想得很单纯,他一直觉得所有的这些感情都是因为想要实践那个诺言而产生的,也许有失约多年的后悔弥补之意,有失而復得的喜悦之意。司南能肯定,他同唐蒲离在一起会很开心,能帮上他的忙会很开心,能离他的心近一些会很开心,但是这种感情与对待普通的朋友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呢? 容歌恨铁不成钢地拉下他的衣领,矮小的男孩儿比他还矮小半个脑袋,费劲地跟他平视着。 「你跟他接过吻吗?」 司南迟钝了片刻,想起了一闪而过的片段,「算?算吧……」 「那,你感觉一下,有什么不一样。」 话音刚落,司南听到耳旁传来了齐安一口大大的倒抽冷气声,再然后才感觉到唇上贴着什么东西,再再然后,才发现容歌低垂的眼睫离他离得很近。 …… 诶? 轰隆——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重击,司南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容歌就已经飞似地逃开了。 「你们——在——做——什——么——啊——」 唐蒲离靠着门框抱着胸,笑得非常友善。 如果忽略被拐杖戳穿的那半扇铁门的话。 -------------------- 作者有话要说: 唐蒲离:我要疯了我要疯了我要疯了我要疯了我要疯了(以下省略一千字(唐蒲离牌复读机,保证够酸够醋够味儿! 某作者:一人一次,很公平(逃 ------ 认真bb几句,其实站在作者的角度,以司南的性格来说,让他意识到自己对唐大人与对别人不一样,是必须要一些刺激的。 他是一张白纸,一根筋,需要对比才能发现情感上的不同。我没法给小南多安排几段感情来对比,所以思来想去,得有个刺激,就只能是这种刺激,药到病除(就是副作用确实不小 就像前文里,我给唐大人和太子安排感情戏一样,我认为这是形成唐大人人设重要的一部分,也可以作为钝感司南的第一针刺激。我想可能多多少少小天使读到的时候会感到些许不适(?),但我还是一意孤行地觉得这些乌龙情节是有必要的,并非一时起意。 以上,感谢阅读! 第34章 司南没来得及解释,唐蒲离就转身离开了,还不忘抽出自己的拐杖。 那可怜巴巴的铁门被一戳一抽,实在撑不住,直接从门轴裂了,一大块铁皮子咣当一声砸在了地上,把院子边树上的鸟都吓飞了。 「兄弟,记得明年给我多上几炷香,我可能活不过这个月了。」容歌摆摆手,脚步虚浮地往外飘。 「你去哪儿啊?」 「回□□花楼,不然,」容歌幽幽地转过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儿就是第二扇铁门。」 司南:「……」 容歌盯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挑起了眉,「干嘛?」 司南拍了拍脑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转身钻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便拿了个油纸袋出来,塞给容歌。 「啥?」容歌撕开油纸,看着里面滋滋冒着热气的大羊骨头棒子陷入了沉默。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司南拍拍他的肩,「多谢。」 我懂,可哥们儿,你是不是太实在了一点。 容歌心情复杂地捧着根大骨头棒子从院子离开,路上被飘散的阵阵香气引诱得受不了,蹲在墙角啃了一口。 嗯,别说,还整挺香。 - 自从那日的乌龙之后,司南有心想带着羊肉跟唐蒲离解释,可唐蒲离不知在忙着查什么,每次他试图踏进院子都会被那几个侍卫拦下来婉拒。 好傢伙,端来的羊肉吃得勤快,门却咬死了不放,害得他还得给袁望喜他们重新煮。 于是又一个晚上没睡好,司南顶着俩青黑的眼圈再熬了锅羊肉,装在大釜里直接提到了袁望喜他们驻扎的地方去。 第69页 这一队都是半大小伙子,一锅肉刚一放下,就跟羊入狼口一样,一炷香的功夫就风捲残云,啃得骨头都能反光。 「圣上拨的银子不是还剩些,去给大傢伙添餐肉,再做些冬衣。」司南无奈地看着那群吃得嘴冒油花的小伙子,跟袁望喜嘱咐道。 「平日里也没亏待他们,闹得像我剋扣饮食一样。」袁望喜显得很郁闷,抬脚踹了一把那个吃得最欢的,后者摸摸屁股,换了个位置继续在肉汤里捞肉渣滓。 司南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司南并不很频繁去驻军的山脚,大部分都是靠袁望喜跑腿传递消息。他们此次前来,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打草惊蛇,魏引很可能在司南身上放眼线,他多来一次,就多一份暴露藏军的风险。 「这是小事儿,」袁望喜嘆了口气,「南哥,你打算怎么把魏引和王元凯那俩老匹夫逮着?」 司南眯起了眼,「喜子,你想想他们的目的。」 从现在的事实推断,王元凯和魏引并不如想像般和睦,甚至是站在对立面的。如果说王元凯烧客栈、推唐蒲离入水,是因为贩私茶而心虚,想要暗中下黑手杀人,那魏引……便就是想要保下他们。 私茶跟太子党脱不了干系,而魏引又是个彻头彻尾的太子党,这个结论听来很不可信。但仔细推敲,却是有迹可循的。 其一,蜀中地势复杂,多山环水,想要在山翼制造些什么意外简直太容易不过。魏引作为知县几乎是只手遮天,若是想要杀人,早就动手了。可偏偏直到他们到云城的地界附近才遇上横祸,显然,不太可能是他所为。 其二,魏引得知消息特意赶来,就是为了跟王元凯争人。很有可能是魏引直到王元凯意图杀人,想保下他们。 其三,他们在魏引的府上住了几日,除了一些眼线监视,魏引确实对他们没有杀意。 可是,这就更奇怪了。 他们此来蜀中虽借的是六皇子的名头,但聪明如魏引和王元凯,定能嗅到一些京中的风向。王元凯为自保杀人,很是正常,但魏引却做出了相反的举动。 唐蒲离刚与太子一派闹翻,几乎不可能包庇贩售私茶的行径。魏引作为太子党不可能不知道,他却也没有任何举动阻止他们查案,甚至还与想瞒下此事的王元凯作对,这简直匪夷所思。 司南思来想去,觉得唯一的可能是,魏引身上还有别的、比贩售私茶更致命的秘密。 袁望喜被他的话快绕晕了,按着太阳穴道,「你的意思是,王元凯贩售私茶不假,但魏引身上不止私茶一个罪责,还有更严重的?」 「是的。」司南颔首。 袁望喜瘪了瘪嘴,「可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办。」 「我也还不知道唐大人想干什么,」司南嘆了口气,「但是我们现在既然在云城,就先解决王元凯的事情。」 「今晚酉时,唐大人和谢平凉约在了画舫。」司南按着他的肩压低了声音,「王元凯一定会露出马脚,你带几个人从今天下午开始,去王元凯府上附近盯梢,切记不要被他发现了。」 「得嘞,」袁望喜应道,恍然又想起了什么事儿,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哦对,南哥,你之前不是说自己是被一群山贼收养的吗?」他指着自己的嘴角,「那个为首的这里有个大痦子,别人还都喊他青爷的。」 司南奇怪地看着他,「你别告诉我你找见他了,自从京畿整改他们搬走之后,我可找了许多年都没见影儿。」 「嗐,你别说,我真见着这人了,他们好像都搬到云城来了,」袁望喜笑着说,「唐大人那几个侍卫跑来跟我说,城里有两个壮大汉看起来挺危险的,让我帮着盯一盯,我一瞧,好傢伙,这不就是南哥说的那山贼头子吗?」 「唐蒲离的人?」司南狠狠削了一把他的脑袋,「上回帮他传信坑我的苦头还没吃足?」 「我瞧着也就是盯个人,没啥大事儿啊。」袁望喜捂着脑袋,委屈地辩解道,「他们就住南城区,我地址都给你抄了的。」 「……」司南真不知说他什么好。 说真的,唐蒲离那几个侍卫说的话真不能信,什么瞧着危险,显然是唐蒲离查到了青爷在云城,拐着弯儿来告诉他。 袁望喜嬉皮笑脸地摸出个纸条塞过去,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嗨呀,南哥说的我都懂,但唐蒲离这个人啊……他对别人说不准,对南哥绝对上心。」 「上回帮他传信,是因为我瞧见那些信都是属的南哥的名儿。」他道,「唐蒲离那一肚子心眼,杀起人来不见血,但想对个人好又这么变扭,我看不过去,就免费帮他传两次话吧。」 司南瞥了他一眼,「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袁望喜笑眯眯地连连点头。 - 司南循着纸上的地址,很快就找到了南城区里破旧的小院子,叩响了门。 他记得今晚酉时唐蒲离与谢骗子有约,不管唐蒲离怎么想,他都得想办法混入画舫。本着不节外生枝的想法,也许他应该挑个更合适的时间来拜访青爷。 但是有些东西是憋不住的。 司南八岁的时候家道中落,在各种好的坏的、噁心的善良的亲旧手里辗转了很久,哪里都呆不长久,却只有一群山贼肯真心待他,这是何等的讽刺。 第70页 那时候京畿还很混乱,青爷就等在那半山腰子上盯着过往的马车,一旦见着那马车叮叮咚咚、华贵非凡的,就抡着他的大板斧高喝一声,让这些达官贵人交过路钱。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大部分人都乖乖地掏了钱。青爷就拿着这些钱给大傢伙买好肉好酒,还不忘留两个铜钱给小司南买松子糖。 青爷教了司南不少功夫,后来看他根骨不错,还特地请来江湖朋友教他更正统的功夫和心法,却从来不捨得让他做要过路钱的活儿,喝醉了酒还满口胡话劝他去考个武科举。可惜等他考上武状元的时候,青爷早就不在京畿了。 母亲本来留了两匣子首饰,他白吃白喝人家的不习惯,便押着一匣子给青爷。当时跟着徐朗走得突然,司南只留了一封信,请他保管那匣子首饰,之后等他来取,也不知道十多年过去了,这匣子首饰是不是还在。 司南满脑子都是幼时的场景,叩响门的手都在发抖。 铁锈斑斑的门很快被从内打开了,出来的却不是青爷,竟先是王元凯。 「司公子,好巧啊。」王元凯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唿,「你也是来找老青打铁的吗?」 「啊……是的,」司南捏紧了自己腰间的佩剑,指着头顶的铁匠铺招牌,「它有些锈了,我听说这里的工匠手艺好。」 「老青,生意不错啊。」王元凯吹了声口哨,朝着门里面挥挥手,转身慢悠悠地踱着步走了。 王元凯……司南突然想起来,袁望喜先前同他讲过,王元凯经常在云城的街头巷尾闲逛,跟路旁的老妪小孩儿打招唿,还逗逗摇着尾巴的小黄狗,似乎跟云城的百姓十分相熟。 「大人又在嘲笑——」青爷打开门想招唿客人进来,看到来人的第一眼,话音冷不丁断了。 许久,司南才听见他颤抖地、用着极小的声音说,「……是,是小南吗?」 司南看着他额头横添的皱纹,愈渐下垂的眼角,星白的双鬓,甚至迟缓的步伐,一时间眼眶都红了起来。 十多年了,青爷也将近五十了,岁月磨去了昔日中年人骨子里的放浪形骸,他也再也抡不动那柄虎虎生威的板斧,狂妄而嚣张地站在山间吆喝。 「快进来快进来,」青爷的性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爽朗,片刻的愣怔过后,他吸了吸鼻子,用力拍了一把他的背,「好傢伙,长成这么俊一小伙子了。」 司南被他拍得踉跄两步,跌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杂乱的铁器到处堆着,似乎有很多未做完的工。另一个中年男人抡着锤头正埋头苦干,抬眼见了来人,愣得连锤头都忘了放下来。 司南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天哥,好久不见了。」 当年那群山贼的二把手也是威风凛凛的,这会儿却呆得跟什么一样,锤子举在脑袋顶上都不怕磕着。被青爷踹了一脚,赶紧麻熘地放下锤子去泡茶了。 「好些弟兄在入蜀的时候走散了,留在我这儿的也就那么四五个,除了老二,现在在外头帮工。」青爷拍拍他的肩,让他在院子里唯一一块没被铁器淹没的石桌旁坐下,「你怎么来云城了?」 「我……」司南一顿。王云凯跟青爷关系似乎很好,他总不能实话实说,难道要撒谎? 「你是不是跟着那个……京城的那个唐大人来的?」青爷问道,「我远远地瞅见你一眼过,没敢认。」 司南点点头,「是。」 青爷垂了垂眼,似乎敛去了什么。 「青爷?」司南轻声喊了他。 「没什么,」青爷又抬起头,哈哈笑了起来,「我是想你这小子终于出息了,我和老二老觉得你小时候不声不吭的,怕你以后吃亏。」 「是啊,你跟着将军走了之后,这大老爷们还破天荒去进山烧香磕头,让佛祖保佑你平平安安。」天哥端着茶过来,笑嘻嘻地拆老大的台,「啧啧啧,一个山贼去请佛祖,别把佛祖给气死了才是。」 「滚你犊子的,你没去啊?!」青爷狠狠踹了他一脚,转头把茶水往司南面前推了推,「你青爷没出息,也就只能蹭点这蜀中的云鼎青,别介意啊。」 司南看着那碗澄清的茶水,茶水已经不太热了,摸着似乎是刚刚烧了,又因为什么事情放得稍微凉了些。 心里漂浮的那些激动和念想渐渐冷却下来,如同水面下细碎的茶叶,飘忽着慢慢地沉淀在了碗底。 「我可以喝吗?」他抬起头,问了一句略显奇怪的话。 「啊?可以啊,就是给你泡的。」青爷笑得一脸褶子。 「好。」司南端起茶碗,将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将空茶碗放在了他们面前。 「小南你……这是何意?」青爷脸上浮现了些意外,一旁的天哥脸色已经难看起来。 「还是您教我的,」司南嘆了口气,「江湖上人下蒙汗药,无色无味,需要静置小半刻钟等药粉全部融化,才能上桌,所以会有些凉。」 「这水……」他抬起眼,扫过脸色苍白的两人,「下过药了吧。」 第35章 咣当一声,青爷起身的动作带倒了身后的椅子,桌上的另外两碗茶水随着他的袖子翻洒出来,澄清的茶水滴滴答答地淌到了地上。 「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还要喝?」因为衰老而愈渐浑浊的眼睛涨红了,青爷粗重地喘息着,手指不自觉地抠紧了桌板。 第71页 司南垂下眼,「因为是你们递给我的。」 青爷愣了片刻,一拳将桌板砸成了两半。天哥赶紧跳起来去拉住他,劝道,「青爷,你的手上次炒茶才伤着的!」 「我实在是……」青爷推开他,红着眼睛看着司南,声音中带了哽咽,「我实在是不愿意用这种下作的手段,但……」 「是因为王元凯吗?」 青爷一愣,苦涩地笑了起来,「看来我白担心了,你比以前长进多了啊。」 「小南,青爷方才骗了你,大部分的弟兄在南迁至蜀中的途中饿死病死,只剩四五个活了下来,一直漂流到云城,」天哥沉声道,「是王元凯救了我们,给了我们一口饭吃。」 「小南,你不要再查云鼎青了,算青爷求你了好不好,」青爷握着他的手恳切道,「整个云城都指着这个活下去,就算不帮王元凯,云城还有这么多无辜的人,你们执意深入,是在断了所有人的营生!」 「为什么……」司南想要站起身,可逐渐起效的药让他头勐地一晕,脚步也踉跄起来。 「很快。」青爷扶住他的身体,在他耳边低声道,「今晚酉时之后,一切都会结束了。」 - 青爷把晕厥的司南扛到里屋,反手锁上了屋门,便同天哥一起离开了院子。 等到脚步声渐渐远去,院墙附近的草垛里悄悄探出个小脑袋。 齐安四处看了看,见没人才蹑手蹑脚地爬了出来,灵活地翻进了院子里,一脚踹飞了屋门上的锁,迈着小短腿冲进了屋子里。 「师父,师父!」他晃了晃床上昏睡着的人,见他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拍了拍脑袋,赶紧拿出之前师父特地嘱咐他带上的小罐子,从里面倒了一颗药让他服下。 服下药后过了一炷香,司南才悠悠转醒,睁眼就见齐安的小脸在他面前放得老大。 「师父!没事吧!」齐安扶他坐起身,「师父猜得好准啊,他们真的给你下药了。」 「我宁可猜得不那么准。」司南苦笑着揉着眉心。 他来的路上突然灵光一现,特地折回了院子,把齐安带来接应。 他原先只是猜测,唐蒲离那几个护卫拐弯抹角地告诉他青爷的事兴许别有用心,现下倒是能确定了,唐蒲离他丫的就是没安好心。 ——大概是跟唐蒲离呆得久了,他竟然多少也摸到了些许他的路数。 他能查到青爷,多半也能查到青爷是跟着王元凯的。青爷待他好不假,知道他替唐蒲离办事,肯定会想方设法让他离斗争与阴谋远些,比如今晚酉时的那个酒会。 唐蒲离……唐蒲离他丫的,就是不想带他去酒会又不愿自己动手,才借了青爷之手,将他拖在这里。这么想来,这几日他藉口生气,实则闭门不见,多少也是怕被问到酒会的事情。 不就是不想让他上船吗?那他还偏要去了不可! 「对了,」司南突然想起临昏迷前听到的,脸色一白,拉过齐安的胳膊,「齐安,喜子应该还在王元凯府外守着,快替我去找他来。」 「好的,」齐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认真的点了点小脑袋,「叫他到哪里来?这里?」 「不,」司南眯了眯眼,「让他去后庭花楼。」 - 「姑爷啊,您怎么又来了!」 容歌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睡眼惺忪地抗议着,「你知不知道我们这行都是昼伏夜出的!我可昨晚刚刚跟驸马爷家的小公子鏖战一夜,白天要睡觉的啊!」 「驸马爷家的小公子?」 「之前被唐大人支着干活,放了他鸽子,他来找我復仇的啊!」容歌悲恸道,「整整一个晚上的圈叉棋啊!我一局都没赢!郁闷死我了!」 「哎哎哎,就帮我一个小忙吧……」司南按住那个长长的被窝糰子,把他的脑袋扒拉出来,「我实在是……想不到别人了。」 容歌眯起眼看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露出了可怜巴巴的恳求神色,好像纯良无害的小动物一样,看得他心一软,竟然下不了拒绝的口。 「哎,事先说好,我才不会告诉你大人的计划。」容歌坐起了身子。 「没关系,」司南坐在床边,认真地盯着他,「我只是想知道怎么才能混上谢平凉那艘画舫。」 司南早些天也去画舫附近调查过,发现入口的侍卫查得很严,没有谢平凉的邀请函是无法踏上船的。 「你上去干嘛啊。」容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不出来吗,大人不想让你去趟这浑水。」 「我就是得去。」司南拖着他的下颚,把他打着哈欠的嘴手动合上了,一板一眼道,「我想知道他要做什么,我不能永远被他甩在身后。」 「太犟了也。」容歌无奈地摇摇头,「谢平凉跟我关系虽然还成,可那画舫我也上不去,最多就是在他要撑场面的时候,借他几个琴师和画师……」话头顿了顿,「诶,这么说来,今天申时半我确实要送一批琴师过去。」 司南眼睛一亮,「我会作画。」 「真的假的?」容歌上下打量他,「谢平凉满脑子就是文人那一套,宴席上除了奏乐,还要画师作画以助兴,是真的要有些本事的画师。」 「我……我应该可以吧。」司南挠了挠脸,「我小时候好歹也还是按着风流才子的标准培养的。」 第72页 「可是还有个更大的问题,」容歌托腮看着他,「谢平凉只要女的。」 司南呆住了。 「不过,这也倒不是无解,」容歌也翻身下床,笑眯眯地捧起他的脸,「你的底子挺好的,只要稍微一点点的梳妆,就可以……」说到这里,他发出了如水壶烧开的嘎嘎奸笑声。 司南困惑地眨了眨眼,「我怎么觉得你伺机已久呢?」 容歌掐了掐他的脸蛋,眼里绽放出兴奋的光芒,「这不重要,给个准话,你还冲不沖了?」 司南咬咬牙,一拳砸在身下的软毯上。 「沖!」 - 袁望喜捂着齐安的眼睛,眼观鼻鼻观心地摸到了容歌的屋子,刚要好好抗议一番烟柳之地对于小孩子的身心成长很不利,结果门一开,被迎面一个仙气飘飘的背影迷得愣住了。 「哟呵,你小弟来了,整好让他看看成不成。」容歌让开身子,把呆了的袁望喜提了进来,反手合上了屋门。 「这么快?」司南要起身,结果一身的琳琳琅琅弄得他不太适应地晃了两步。 「南……南哥……?」袁望喜下巴都快惊掉了。 齐安在旁边啪啪啪啪地拍手,「师父,好看。」 司南转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其实不得不说,容歌的易容术还不错,至少在看镜子的时候,司南也愣了片刻,才发觉这是自己。 他本身长得不算阳刚,只是一直高高束着头髮显得英气。现在容歌把他的头髮散了下来,戴上轻盈的面纱,被如此模煳了轮廓的脸反而更突显出了清丽的五官,本就白皙的皮肤不需要太多的抹粉,只是用口脂和胭脂润了色,配上叮咚作响的装饰。 谢平凉备下的裙子都是素色的,带着飘忽飘忽的纱,在腰的地方又收进去。司南习武多年,腰细腿长,不算高的个子在女性中却是出挑的那卦,穿着裙子也并不违和,看着倒也是舒服的。 司南本人对易容很坦然,袁望喜相较之下就显得侷促得不行,眼珠子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喜子,你过来。」司南把刚刚写好的信给他,吩咐道,「带五十个机灵点的,照着我写的做,今晚酉时之前务必去画舫附近守着。」 「好、好的。」袁望喜结结巴巴地应下,望着天花板踉踉跄跄地翻出了屋子。 「真的挺好看的,师父长得就是好。」齐安还在那边鼓掌。 「还不行还不行,」容歌摆摆手,对司南道,「你知道易容最重要的,不是你表面看上去多么不同寻常,而是你的神态一定要变,你看看你现在,」他推了一把他硬邦邦的身体,「哪有女人站得跟你一样笔笔直啊?你要柔软一点知道吗,柔软一点!」 「……」司南满脸的迷茫。 「来来来,你拿这个去参悟一下。」容歌从床头翻出两本画册塞到他手上。 「什么好玩的东西啊。」齐安小跑着凑了过来。 司南狐疑地翻开扉页。 一、二、三。 齐安才看了第一幅图,画册就被合上了,唯一的印象是这张图好怪,两个人为啥要叠在一起。 「你确定是这个?」司南一言难尽地看着容歌。 容歌点点头,「你没读过吧?」 「……我没事儿干读这个做什么啊。」 「所以才要学习啊。」容歌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这对你很重要,而且相信大人之后也会感谢我提前教了你这些。」 「可是我觉得唐叔叔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砍了你。」齐安小声插嘴道。 「唐蒲离砍不砍他我不知道,」司南赶紧把齐安推到靠墙站着,「可陛下要知道了,一定会砍了我,快去蹲马步!」 齐安嘀嘀咕咕地面壁蹲马步去了。司南在容歌笑容满面的注视下,盯着封皮上那本「春日欢乐」四个大字半晌,还是抱着复杂的学习心态翻开了。 「话说……」容歌坐在他身旁,撑着下巴看着他,「你好奇怪啊,做这种事情你都不害羞的吗?」 司南从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图中茫然地抬起头,「啊?」 「穿裙子、涂脂抹粉、还有读这个,」容歌指了指他手里的东西,「是说你迟钝好呢,还是呆好呢,要是换旁人来做,定是害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你这样平平淡淡的,我好无聊啊。」 司南无奈,「你这是一幅什么看热闹的心态。」 「诶,咱们想像一下吧,」容歌眨了眨眼,「如果现在在你面前的不是我,是唐大人,会怎么样。」 然后,他看见司南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烧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容歌:靠!一个两个全都是双标! 第36章 司南被塞进琴师的队伍前,还收到了袁望喜安排妥当的信,心下的不安稍稍缓解了一些。 琴师一身素衣,皆以面纱半掩去口鼻,排成一排抱着琴,跟着谢平凉派来的家僕往前走去。司南个子最高,空着手排在最后,一抬头便能远远地能望见巨大的画舫停在码头,扬起的风帆后是浅浅没入湖面的夕阳。 「我听说……」排在他前面的女人正跟更前面一名同伴嘀咕,「好像谢公子这次要见一位大人物,连王知县都去了。」 「好像是京城来的官吧。」 第73页 「我爹同我说,京城来的那大官是要查咱们云鼎青的事儿。」 「那可不得了!」 前面两个女人叽叽喳喳地抱成了一团,开始毫不留情地嫌弃京城的官大人碍事,坏事不管,净给人添乱。司南就跟在她们身后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直到上了画舫都没见她们有停下的意思。 「吵什么吵!」 押着她们上船的家僕正站在入口处,凶神恶煞地一瞪,两个女人便赶紧噤了声,抱着琴飞快地蹿了进去。 「你也快点,磨叽什么呢!」显然没消气的家僕将剩余的怒火发在了司南身上,冷不丁将他往前一推。 擦身而过的剎那,司南感觉自己后颈起了密密麻麻的一层鸡皮疙瘩。 熟悉的目光停留在了自己背后,却勾起了他并不令人愉快的回忆。他不动声色地悄悄回过眼去,正对上一双浑浊却仍然阴鸷的眼睛。 那双会用令人作呕的目光盯着他,羞辱他的眼睛。 ——是李氏。勐地一瞧觉得意外,但仔细想想,既然青爷在此,那京城附近的人多半都是往蜀中迁移的,在此遇到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司南深吸一口气,不顾身后探究的目光,压下腹中的反胃情绪,飞快地走了过去。 - 撇开偶遇李氏的不适,司南扮做画师倒是很顺利。 谢平凉大概也是心里藏着事儿,即使司南技巧生疏,随手画了两个小鸡崽子和几朵兰花,也挥挥手让他过了。司南暗暗松下一口气,抱着琴到一旁等着了。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琴师是半个时辰换一班,谢平凉让他在第二轮,是以等得时间就更长了。 司南坐在屏风后的椅子上,屏息听着外头的动静。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他听见嘈杂的寒暄声靠近了,仔细辨认一番,进来的只有三个人,听声音应该是谢平凉、王元凯和唐蒲离。 入席、落座、上菜、奏乐……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暂且没看出什么异端。 司南算着离他上场还有段时间,藉口透风离开舱房,来到了甲板上。 如果唐蒲离在这里,初一和十五应该在附近。司南佯装舒展身体在甲板上慢慢走着,绕着谢平凉接客用的舱房走了一圈,冷风吹得他手脚都凉了,也没察觉到一星半点的气息。 他的功夫不差,以往唐蒲离身边有人他都能察觉,如果察觉不到,那岂不是说明…… 司南慢慢踱步到了灶房附近,木质的舱房隔音并不好,他离得老远就听到模模煳煳的谈话声传来。 「一会儿给他下这个?」 「就这个,够勐,沾一点就倒。」 「可这种大官儿身边不都带着那么一两个暗卫侍卫的,万一被发现了……」 「哪来的侍卫,整座船我都搜过了,可疑的人早在起航前被我赶下去了!」 果真,初一和十五谁都不在船上!唐蒲离这个骗子! 司南压住心底的火气,不动声色地离灶房近些,想听得更清楚。可当话音清晰之后,他却怔了怔——这两个声音,一个是青爷,一个是天哥。 「可我看这人贼得很,不吃不喝的。」天哥抱怨着,「下了也没用啊。」 「没事儿,他醒着睡着问题都不大。」青爷压低了声音,「戌时一到,咱们把舱房门一锁,火油一浇,任他插翅难飞!」 司南屏住了唿吸,轻轻往后挪了两步,躲到桅杆后面,掩藏住自己的身形。他握紧了拳,在夜风中吹得发凉的指尖抵着掌心,沁骨的凉意便立刻爬遍了四肢百骸。 果真、果真、画舫断了逃生的路线,除去侍卫近身救援的可能,王元凯是铁了心要让唐蒲离死在这里! 前有炸客栈,后欲沉画舫,这倒是很符合他们的一贯作风。 司南压下心中的寒意,轻声挪得离灶房远了些,从甲板边望去。所幸画舫开得缓慢,这会儿行船不过一盏茶,离岸边还算近,他还能看到岸边徘徊着的人。 ——那缩头缩脑的样子,未免也太刻意了些。 他之前交代袁望喜带人扮成百姓的模样逗留在码头,是为了以防万一方便救援。 司南从怀里摸了摸,这琴师的衣服不好藏东西,他只偷偷带出了两枚暗镖和些许飞蝗石,便一个个朝着那可疑的袁望喜飞了过去。他手头没有弓,扔不到那么远,但足够起到警示作用了。 他看着袁望喜愣了愣,似乎是直了身子,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转头就飞快地跑了。 离戌时还有时间,希望来得及。 司南算了算,该是时候回到宴厅去了,便转身要离开,却蓦然感到身后传来一道令人头皮发麻的视线。 「呵呵……小美人儿,怎的在这儿?迷路了吗?」 司南转过头,李氏在黑夜里朝他咧开了嘴。 - 酒过三巡,唐蒲离看着王元凯喝得双颊泛红,眼神迷离,照例跟他碰了碰杯,却滴水未沾。 「怎么,唐大人,是看不上王某这小地方吗?」王元凯朝他凑近了身子,愈渐稀疏的脑袋顶映着烛火,泛着如鸡蛋壳般的光滑光泽。 「非也。」唐蒲离摇摇头,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些,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物,又扫了扫身旁不远处的几个琴师,「唐某只是觉得,这琴师所奏颇有些哀怨,没什么胃口罢了。」 第74页 「大人总是这么挑剔。」谢平凉笑着道,「还好我备了两批,还有画师。」他说完挥挥手,示意换人。 「谢公子……」负责的小厮抹着一脑袋的汗从侧面走了过来,躬着身子道,「之前那画师出去说是要散步,现下还没回来。」 「怎么回事?」谢平凉不满地蹙起了眉,「何人如此大胆,把她拖来——」 「罢了罢了,」唐蒲离打断了他,无奈道,「都是小事儿,等等再换也无妨。」 他知道吃食里有猫腻才不动筷子,方才也只是随便扯了个理由,并不想闹大。更何况,要是这会儿为了个胃口就动刀动枪,回头回京被这里的百姓参一本可就有口难辩了。 云城百姓同王元凯交好,他此行本就得罪得够呛,难道还多送把柄吗? 正僵持不下之际,中年男人粗犷的怒骂声从船舱外传了过来。 「嗯?青爷?」谢平凉望着掀了门帘进来的人。 「回公子,又是这个老不死的欲行不轨,拖住了人家姑娘,才来不及回宴席,还望公子见谅。」青爷踢了一脚地上被他一拳击倒的李氏,朝他啐了一口,身后还跟着垂眸不语的画师。 「此行之后给他三两银子,把他打发了。」谢平凉头疼地揉揉眉心,朝琴师招手,「快过来,入席。」 画师垂着头朝他一礼。于是新一轮的琴师在小厮的指点下,逐一落座。 「唐大人,想听些什么,或者……画些什么?」谢平凉转头笑着问道。 唐蒲离的视线落在角落里那个裙摆飘飘的画师身上,默默地捏紧了手里未曾动过的杯盏。 「那就……」他慢慢地笑了起来,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那就以『非常之花』为题,作一幅画吧。」 - 司南刚提起笔,闻言笔尖一抖,在纸上晕开了一个墨点。 得。 一眼就被认出来了。 唐蒲离还不放过他,幽幽地问他,「要不要彩墨啊?」 司南在心底默默嘆了口气,悄悄揉了揉在注视下渐渐泛红的耳根,提起笔沾饱了墨水,在纸上落下。 方才他被李氏纠缠的时候烦极,差点就要一个手刀把他砍晕过去,青爷和天哥却适时地出现,抓着他的脑袋就一顿狠踢,嘴上骂骂咧咧啐了很久,才把他领回去。 司南肯定他们二人并没有认出自己,只是李氏狼藉声名在外,他们厌弃至极。要知道二人当年为了替他出口恶气,直接拎着锄头冲到屋里,把李氏裤子都吓湿了。 算了,没暴露总归是好事情。可怎么才能提醒唐蒲离呢? 司南侧锋落笔,画下一片花瓣,停下在砚台边颳了刮多余的墨水。 被他看着……完全画不下去啊!心口跳得太厉害,他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唐大人,」王元凯含笑的声音传来,「唐大人对那画师感兴趣?」 唐蒲离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视线从司南身上离开了,后者小小地松了口气。 「平凉,你从哪里找来的画师?」 「还是容大哥借我的。」谢平凉指着他唤道,「你放下笔,过来。」 于是,松到一半的气又被迫提了起来。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司南苦着脸将笔搁下,提起裙摆缓缓起身。在三人份的注视下,薄薄的面纱仿佛是最后的抵抗,他只能祈祷谢平凉和王元凯不记得他的脸。 「哎,不错不错,容歌的眼光一直都好。」王元凯似乎是喝得八成醉了,看向他的视线开始涣散起来,「就是个子再矮些就好了,才能抱着舒服。」 谢平凉无声地盯着他的脸,然后以非常缓慢的速度拧起了眉。 「眼熟。」谢平凉问他,「你姓甚名甚?家住何方?今年多大?」 司南把自己声音吊高些,也不是不能开口,但问题是这三个问题,他一个都答不出来。 总不能告诉他,眼熟是因为在小树林里我踹了你一脚吧。 于是司南只能转头求助地望向唐蒲离。 目光相接的剎那,司南觉得自己浑身都燥热起来,就好像在京城中了桉树叶的催情毒一样,热度不受控制地跑遍全身,他只能用力咬着下唇遏制住那些将要满溢出来的冲动。 他看到唐蒲离眼里闪过一抹很深、很沉的东西,好像暗夜里伺机而动的野兽。 一种,快要被吃掉的感觉。 以前他是不会有这种想法的,但是被容歌点通之后……他的脑袋里就被这些奇奇怪怪的词语填满了。 「别不是个哑巴吧?」谢平凉狐疑地看着他。 「呵呵……哑巴也很可爱啊。」唐蒲离轻笑了起来,敲了敲自己的桌子,低沉的嗓音仿若致命地蛊惑。 「过来。」他唤道。 司南慢吞吞地磨叽着走过去,他们都是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一个个小矮桌,司南在唐蒲离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跪了下来,还没跪稳,就被一把拉到了他怀里去。 令人安心的冷香扑了满鼻,司南觉得自己的脸大约红得能滴血。 -------------------- 作者有话要说: 唐醋王:媳妇儿是我的,不给你们看。 谢平凉&王云凯:???? 第37章 其实司南很想从他怀里坐起来,头上顶着旁边一道狐疑一道好奇的视线,他觉得不自在极了。 第75页 当然,最让他不自在的,还是唐蒲离看他的视线。司南被他圈在怀里,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平静之下涌动着暗流,黑夜之中暗藏的凶兽,被注视之下的他,浑身的鸡皮疙瘩就没停过。 完了,他是不是又生气了? 唐蒲离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司南立刻警铃大作。 「愣着做什么?不知道接下来干什么?」 干、干什么啊? 司南开始默默回忆来之前被容歌恶补的知识,一般小倌儿被拖到大人物怀里,都会……呃…… 他眨了眨眼,学着在后庭花楼见到的那些,搂上他的脖颈,隔着面纱,笨拙而青涩地在唐蒲离的唇角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吻上去的剎那,他听见唐蒲离的唿吸重了。 「哦?这么主动?」谢平凉清冷的声音传来,吓了司南一跳,立刻跟他拉开了距离, 「我……」唐蒲离捏了捏他的鼻子,对上那双紧张得乱飘的黑眸,无奈道,「我是让你给我夹菜。」 司南赶紧松开他,本就红透的耳根愈发鲜红欲滴。 「哈哈哈哈哈……主动不是很好嘛!」王元凯看得抚掌大笑,「别有一番风情啊,我也想吃吃这味儿的了。」 「王大人再找吧,这个我要了。」唐蒲离笑着的眼里仿佛飞出了明晃晃的刀子。 「哦!唐大人豪爽啊!」王元凯一点也不生气,眯着眼地接下眼刀,转头对谢平凉道,「还不赶紧给唐大人备房?」 「是。」谢平凉应道,起身朝他笑了笑,亲自将他往里面的舱室引去。 司南只能放下夹菜夹到一半的筷子,站起身,垂着脸心惊胆战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拄着拐装模作样地往前走。 路过谢平凉身侧的时候,他听到唐蒲离低声道,「按照你说的,人我一个没带,东西呢?」 「唐大人放心,」谢平凉也用很轻的声音回道,「等我将王元凯灌醉,这件事不能被第三人知道。」他顿了顿,望着他的眼里闪过一抹暗光,「戌时之后,我去厢房找你。」 「好,」唐蒲离笑了,「那我等你。」 - 目送着二人进入舱房,谢平凉脸上的笑意瞬间冷却,取而代之的是夹杂着歉疚和决绝的复杂情绪。 「谢公子。」青爷从一旁的阴影中探出了身子,「都准备好了,让王大人先离开了。」 「辛苦你了。」谢平凉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那个画师……」 「就让他们这样吧,药没用到,人倒是用上了,」谢平凉道,「醉死温柔乡,也算挺愉快的吧。」 「是,他们的舱房已经锁死了,」青爷道,「火油都备好了,只等戌时,全船将会点火。」 谢平凉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皱眉道,「等等,姓李的是怎么混上来的?」 「本来他就在船上帮工,今天人都去搬火油了,人手不太够,我就喊他来帮忙了。」青爷道,「抱歉,谢公子,我没想到只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都管不住自己那根玩意儿。」 「打他一顿,晦气死了。」谢平凉冷冷道。 - 门在身后被关上的剎那,唐蒲离还没发作呢,就被司南按在了墙壁上。 「不要听他的!」司南按着他肩头的手缩紧了,「他们戌时要烧了这座船!他们想杀了你!」 唐蒲离挑下了他的面纱,指腹缓缓擦过他的唇——上面原先被容歌点了些许的口脂,刚刚被他自己咬得都快没了,泛着鲜润的水光。 「大、大人……?」司南被他的目光吓得一缩,松开了手。 「为什么要淌这浑水?」唐蒲离平静地问他,周围的空气却蓦然冷了下来。 「说到这儿,我还想问大人,」司南不是听不出他弦外之音的怒意,可心里委屈,梗着脖子跟他他不管不顾地顶嘴,「大人是算计了我会被青爷放倒吗?大人绕这么大圈子给我下套,就是为了不让我上船?在大人心里我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唐蒲离被他难得激烈起来的言辞沖得一愣。 「说好了,我要陪着你的,呆在屋子里等你算哪门子的陪伴啊?还不如我直接呆在京城不来了!」他垂下了眸子,声音也低了下去,「你老是限制我的行动算什么啊,我还没生气呢你就生气,你要是烦我了,跟我说一声,我走便是了。」 唐蒲离看着面前的青年越说越轻,髮丝从肩头滑落,遮住了低垂着的长睫,和长睫下映着烛光、微微泛红的眼角。 这哪里还有半点气啊? 「也许,是我太过谨慎了。」唐蒲离伸出胳膊,将人拢在怀里,手指插入他散下的黑髮中,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背嵴,「我知道了,我们家南南好厉害的,下次一定和南南商量的,不会再把南南抛下的。」 「都说了别那样叫我……」司南抗议地锤了一把他的肩。 「你就原谅我的任性吧,」唐蒲离任他的拳头砸在身上,深深地嘆了口气,环住他的腰,将脑袋靠在他肩上,「因为从来、从来……」他的唇蹭着他肉眼可见泛红的耳廓,「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司南锤不动了,在他怀里睁大了眼睛,热度从耳朵一路高歌勐进,瞬间爬遍了全身,害羞的过激反应让他下意识就推开了他。 「真的啊。」唐蒲离以为他不信,眼里闪烁过了一丝受伤,「是不是容歌跟你说了什么?」 第76页 嗯……倒也是说了点厉害的东西。司南眨了眨眼,「大人以前是不是……有很多情人?」 话音刚落,脑门就收到了一点也不留情面的暴栗。 「我没有喜欢过人,」唐蒲离认真地说,「你是第一个。」 「那那那那那你还跟太子、还跟容歌他们……那个,那个什么……」 「那些……」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唐蒲离现在觉得后悔极了,要是知道自己将来会喜欢上这么个干净的孩子,那些戏……他突然有些自嘲地想起来,按着自己的性子,怕是即使知道,也不会改变做法吧。 「过去我改变不了,但我保证,之后不会再有。」唐蒲离看着他的眸光浮动起来,好像被轻轻拨动的涟漪,「你会因为过去而讨厌我吗?」 这眼神,小心翼翼中带着些愧疚,愧疚中带着些可怜,可怜中又带着些撒娇的意味,非常精准地掐在司南心中最软的那一块,闹得他满脸通红,语无伦次地摆着手。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我……」 唐蒲离慢慢眨了眨眼,将心底的悔意和悲伤藏了进去,露出了拿手的笑容,扯开了话题。 「那小南南,你是不是有些事该跟我解释解释啊?」 「你——」 「别逃。」唐蒲离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腕子,笑眯眯道,「刚刚你为何说谢公子是骗子?」 「但是放火烧船是真的,我们得赶紧找窗子或者想办法逃出去。」司南想挣开他的手,却发现他的力气出奇得大,挣脱不能,反而再一次被他揉进了怀里。 「我知道他要杀我,也知道他要烧船。」唐蒲离搂过他的腰,贴着他的背,摸了摸他的裙子,「不过我很好奇啊,你到底是有多讨厌谢平凉,不惜穿着裙子来上船找我?」 来了来了。司南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脸找个地缝钻进去,明明被袁望喜或者容歌看见并没什么感觉,为什么在他面前就…… 「你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啊,我还什么都没做呢。」唐蒲离的话音里带着无奈。 「谢平凉就是个骗子!」司南豁出去了,侧过脸看着他,「我先前确实瞒着大人事情,是因为我以为那不是什么大事儿,但……」他抿了抿唇,踌躇了片刻,还是说出了口,「十二年前京畿的那场火灾,我应该就和大人认识了。」 司南感觉唐蒲离的眸子里有很深的东西,他没有表现出他所想像过的震惊神情,却充斥着很多别的情绪,失而復得的喜悦、伤痛过后的悲泣……再多他也看不懂了。 就好像隐忍多年的东西,在某一刻突然爆发了,却因为爆发的声响太大,震耳发聩到了天地寂静的地步。于是一切又划归进了眸底的深色中去了。 「我一直在猜是不是你。」唐蒲离抱着他的手臂不自觉地加紧了,怀里都是暖洋洋的气息,「是你,你没事,太好了。」 司南被他的冷香包裹着,感觉浑身都黏住了,连脑子都转不动了。愣了好久,他才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一直在猜?!」司南忽然挣开他的怀抱,转过身抓着他的领子,「你难道知道谢平凉是在骗你?」 「知道啊,不过他应该不知道他已经被我拆穿了。」唐蒲离奇怪地看着他,好像不解他为什么会这么问,「脸都不一样,他长得又没你好看,尤其是眼睛,还不是你现在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我才没敢认,」顿了顿又道,「不过……现在看来,你的眼睛这么多年真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干净。」 「……」司南眨巴眨巴眼,发懵了,「诶?」 「所以,这就是最近几日你如此纠结的原因?」唐蒲离好笑地看着他,「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 「我怕大人不信我……你看上去跟谢平凉那么要好……」声音越说越低,最后索性轻如蚊吶,但唐蒲离还是一字不漏地全听清了,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南南吃醋了啊,好酸好酸。」带笑的语气揶揄着他,「你也不想想,现在天底下谁能有你在我心里的分量重?」 司南低下头搅着裙摆,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涨得满满当当。 「哦?等等,这么说来,你是压根不记得我的脸了吧。」唐蒲离恍然意识到,戳着他的眉心,「我见你的时候你才十岁,还有的长,可你见我的时候我都十六了,基本没怎么变啊。」 司南被他戳得往后仰去,喃喃道,「我从不记脸嘛……」 「亏你那时候还大言不惭地说要陪我说话,给我解乏,好嘛,转头信物丢了,人也忘了!」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司南连声求饶,却禁不住唐蒲离有意要逗他,被他掐着浑身的软肉一步步逼进了墙角里,唐蒲离身上的薰香浓浓地包裹着他,让他无处可逃。 「大人……」司南气喘吁吁地被他按在墙上,「别闹了,真的得想办法出去,戌时快到了。」 唐蒲离才不管他。司南的衣襟都被他挑得松开,眼睛里笑得都是水汽,在烛光下一闪一闪的。这副场景落他眼里,活色生香不为过了,此时不乘胜追击,更待何时? 「啊,不对。」司南脸色突然一变,推了推唐蒲离,「大人你闻见了吗?有火油味儿!」 唐蒲离的心情瞬间将到了冰点。 司南见他直起身,拾起了地上的拐杖……与此同时,好像有什么黑黢黢的气氛在他周身凝结。 第77页 「大人?」司南不自觉地裹紧了领口,不知道哪里漏了风,冷飕飕的,「大人知道哪里……能走?」 「不知道啊。」唐蒲离掂了掂手里的拐,突然毫无徵兆地,那只拐骤然脱手而出,如脱弦之箭一样往船的侧壁上飞了出去。 砰——一声重击之后,拐深深地嵌入侧壁,随之密密麻麻的裂纹以拐杖为中心向外如蜘蛛盘丝一样扩展开来。 唐蒲离扶着拐抬脚一踹,船壁就跟锅盔壳子一样脆脆地碎掉了,哗啦啦的木屑掉了一地。 「现在有路了。」唐蒲离拔出嵌在木板里的拐,不,拐杖外面那层木质的外壳早就碎了,露出里面银光闪闪的铁芯子——合着那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剑啊! 这力度,这准头,这气势……唐蒲离瘸腿的这两年一点也没少练啊!他以为唐蒲离每天拄着拐在老人散步,结果人家拖着把大剑健步如飞。 冷冷的海风从船外灌进屋里,灌到司南呆呆的脑袋里。 他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芜湖!身残志坚唐大人! 唐蒲离(举拐杖):你再说一遍 第38章 唐蒲离回头,他的小孩儿杵在那里呆呆地盯着他,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过来啊,」他笑出了声,「你不想走了?」 司南挠了挠脸,跟着他迈出了破了洞的舱室,走到了静悄悄的甲板上。 火是从船底开始烧的,现在明火还没蔓延到甲板上,黑烟却已经肉眼可见地弥散在了空气中,夜风也吹不散了。 「现在……已经戌时了吗?」司南看着天上的明月,总感觉一个时辰过得太快了些。 「当然没有。」唐蒲离挑了挑眉。 「那他们提前了计划?」 「是他们被提前了计划。」唐蒲离解释道,「我方才不是说过,我知道谢平凉一直在骗我,也知道他与王元凯沆瀣一气,所以这场显然是鸿门宴。既然我有胆量来,那当然得做些准备了。」顿了顿,面容上浮起了几分奸诈的笑意,「将计就计,提前烧船,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你早知道他们要烧船?」 「稍微观察一下船上最近的进货就知道了。」唐蒲离挑眉,「大半夜运那么多水果,好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是船上没有初一和十五他们吧?」司南皱眉道,「我刚刚在船上转了一圈,没见着哪里藏着人,难道他们也是乔装上船了?」 「谢平凉把整个船看得密不透风,除了琴师和画师是从容歌那里请的,之外压根找不到能塞人的地方。」唐蒲离摸着下巴,突然弯起了眼,「可惜,他们宁可划船,也不愿意穿裙子。」 「这页能翻篇了啊……」司南嘟囔着,张口就是一个喷嚏。姑娘家的衣服就为了追求飘逸,一点也不保暖,他一个练武的大老爷们都有点扛不住。 「披上吧。」唐蒲离将自己的外袍罩在了他肩头。 「可是大人……」司南看着他略显单薄的中衣,有点想把袍子还给他,手指刚动就被他按住了。 「披着。」唐蒲离蹙了蹙眉,不满道,「之前我们不熟,你跟我客气就算了,现在你还纠结什么?」 司南眨了眨眼,想起上一次借他的衣服穿还是带五公主落水的时候,那会儿脑子里净想着怎么挣钱还他衣裳,结果赖到现在也没还,还多蹭了一件。 司南穿着这件仍然对于他来说有些宽松的袍子,忍不住嗅了嗅衣领,还是那一贯好闻的尚书府薰香。 「小狗吗?」唐蒲离轻轻掐了掐他的脸。 司南被抓了个正着,才意识到这个动作看起来有多么奇怪,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却见到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出现在船尾,连滚带爬地朝这边跑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虎虎生威的大汉。 「臭老头子!」青爷的怒吼一下子从船尾传了过来,卷着空气中愈渐浓重的焦味儿和火星子。 「火烧过来了啊。」唐蒲离意味深长地看着来人。 只见漆黑的夜色中,一个年迈的男人带着一身的血狼狈地跑了过来,看着唐蒲离,仿佛跟看到了救星一样,几乎是饿狼扑食般沖了过来,要拉住他的衣袖。 唐蒲离不着痕迹地让了让,一片衣角都没让他碰到。 「官爷!官爷!」他没扑着东西,一个狗吃屎摔在了地上,慌乱地爬起来,仰起头朝他道,「我都按照你说的办了,火都烧了,你看你答应我的钱……」 司南站在唐蒲离身侧,握紧了泛着凉意的指尖。那张脸即便已经肿成了猪头,血液都在脸上凝固成了一团,他还是能第一刻认出这个人。 忽然,温热宽大的手掌从身侧伸了过来,将他的拳头轻轻掰开,将凉透的指节珍重地握在掌心。 「一千两银子是吧,我记得。」唐蒲离看着他,眼角噙着很凉很凉的笑意。 「那……」李氏脸上露出的一抹喜色,在见到唐蒲离手中露出锋芒的拐杖之时,消失殆尽。 「你头七的时候,我会记得给你带一千两冥币的。」 司南几乎没看清他怎么出招的,李氏的身体已经软软地倒在了地上,脑袋沿着甲板咕噜噜滚到了那一头的青爷脚下。青爷身后,气喘吁吁的谢平凉也闻声赶来,见状脸色一白。 「唐蒲离!」青爷一脚踹飞了李氏的头颅,提刀欺身上前。 第78页 司南脚步一动就想动作,手却被唐蒲离抓得死紧。下一刻,他们面前黑影一闪,黑衣侍卫持剑稳稳地拦住了青爷的攻势。 「十五?」 「帮主?」青爷脸上大惊,手上的刀都有点拿不稳。 「十五是什么帮主……」司南转头看唐蒲离,后者也耸了耸肩。 「以前江湖上一个老门派了,整天劫富济贫的,」初一将划来的船绑在一旁的暗礁上,也翻上了甲板,蹲在船舷上解释道,「估计是青爷这群山贼的开山鼻祖。」 一旁的谢平凉不可置信地往后瑟缩了两步,视线落到了司南脸上,没什么血色的脸突然泛起了红意,眼睛也瞪大了,「你……竟然是你!」 「你之前见过他?」唐蒲离奇怪地看着谢平凉。 司南眨了眨眼,想来这会儿谢平凉应该是想起之前小树林的时候了。 谢平凉愣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要逃,却被早已伺机在旁的初一一把拽住了衣领。 「既然如此,那就回去慢慢聊吧。」唐蒲离笑眯眯的语气与平日里聊天几乎无异,却令人不禁寒颤起来。 谢平凉被他望进眼里,这才发觉到,天罗地网已经在不经意间编织起来,如牢笼将他囚禁于中。」 - 船上已成定局,没有司南插手的份。 青爷虽然认出了十五,但仍然执意要跟他一战。两个人从船上打到岸边,岸边打到街上,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 唐蒲离有要事要问谢平凉,让初一提着人跟他回去了。他虽然巴不得司南跟他一起走,但始终拗不过司南的执着,也只能让他留下来。 当熊熊大火吞没了五成的船身之际,烧穿了的底板开始灌水,船身慢慢倾斜过来。那些无辜留在船上的家僕、伙夫、甚至同司南一道被遣来的琴师们从迷香的睡梦中清醒过来,哭喊着互相踩踏着,哀嚎响彻了夜空。 袁望喜赶来的时候船头已经触到了水面,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了船尾上。看着那水面上遥遥零星的小舟,绝望地大喊着。 司南试图让他们安静下来,声音却很快被淹没在了尖锐的号泣声中。他所能做的,只是扶起不知何时跟父母走散的孩子,哄着她让她不再那么害怕。 画舫沉没并不是如战争般巨大的灾难,却也足够让很多无辜的人丧命。 司南背着那个小女孩儿扶着木板游到了岸边,女孩儿已经哭得昏了过去。袁望喜也在他身侧停下船,船上满满载着的男女老少哭着喊着朝他们道谢,相互搀扶着往城里去。 「南哥,这是最后一船了。」袁望喜看着岸边停下的三三两两船只,长出了一口气,将他从岸边拉了上来,「还好,还算及时,救下了不少人。」 「但是还是没能救下她母亲。」司南将背上昏睡的女孩儿交给闻讯而来的老妪。 「船上太多人了。」袁望喜给他递了条干布巾,望着沉没在水中的巨大画舫,沉沉地嘆了口气,「王元凯与百姓明明关系这么好,到底为什么还是要不惜做到这个地步?是王元凯在欺骗百姓吗?」 「青爷并不愚昧,能让他信服的人……」司南摇了摇头,「王元凯可能也是无奈之举。」 「可是隐瞒私茶就这么重要吗?」袁望喜皱了皱眉,「怎么想都是王元凯为了一己之利啊,为什么百姓要帮他?」 司南抿了抿唇,这件事他也一直想不通。 突然,夜风中传来了熟悉的人声。 「师父!师父!」 「诶诶——小傢伙你慢点跑——我跟不上啊——」 司南回过头,竟是心急如焚的齐安拽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容歌跑了过来。 「师父,城里出事了!」齐安急得很,没什么表情的小脸涨得通红,拉着他的袖子说,「魏引连夜离开云城,临走前还散布消息说唐叔叔抓走了谢平凉,云城百姓闻言纷纷义愤填膺,揭竿而起,拿着棍棒说要去取唐蒲离的项上人头!」 - 云城已经如沸腾的油锅般喧闹,街上到处是自发起义的百姓,敲锣打鼓,磨刀放炮,吵闹不绝。司南擦着夜色路过的时候仔细听了一听,发现他们竟然是想让唐蒲离放了谢平凉。 所幸,唐蒲离的院子所处偏僻,还没有被街上的百姓围堵。司南跳下院墙,急切地想要找唐蒲离,迎面却用脸接到一条干布巾。 「去,洗个澡。」 「唐大人,外面的人——」 「洗个澡,换身衣服,再跟我讲话。」唐蒲离笑着打断了他,「不然,我可以给你洗。」 司南瘪了瘪嘴,知道他说到做到——不说身旁那笑眯眯已经捧着干净衣裳等着的小四,就说唐蒲离本人,也能直接上手把他扭送至澡盆。 于是速战速决地解决了洗澡,换上干净温暖的衣裳,司南绞着还没干的头髮,拔腿就沖向唐蒲离的院子,冷不丁迎面就遇上了一阵凌厉的剑风。 「司公子?」 「小南!」 缠斗的十五和青爷停歇了片刻,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向一旁挪了三尺,又继续没入了刀光剑影之中。 这俩人怎么还在打! 「站在那儿干什么,」唐蒲离坐在廊下的摇椅里,朝他招了招手,「快来看看,江湖顶级高手的切磋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见到的。」 司南捂着头上的布巾小跑了过去,蹲在了唐蒲离身旁。 第79页 「大人,外面的那群人……」 「没事。」唐蒲离眯着眼看着院子中飞蹿人影,「十五跟青爷打赌,若是他输了,我们就退出云城放弃查案,若是他赢了,他就会配合我们,帮我们说服云城的百姓和王元凯。」 「可是……」司南看着逐渐被青爷逼到了角落里的十五,「看上去好像十五有些生疏了。」 「无妨,我们是不会输的。」 司南以为唐蒲离是对自己的人很有信心,结果却听到了一阵布料窸窣的声响,转过头一看,唐蒲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飞蝗石。 司南:「……」 -------------------- 作者有话要说: 青爷:年轻人,你不讲武德!!! 第39章 结果自然是意料之中。 唐蒲离出手,没有哪个不应的,两个打得纠纠缠缠不眠不休的人影飞快地从屋顶上摔了下来。 十五本人也对唐蒲离的插手感到很气愤,但是初一从一旁拎着他的耳朵训斥他武艺退步了,把他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跑到墙角踢砖头生闷气去了。 青爷捂着被唐蒲离弹得发麻的手臂,双目怒睁,盯着他身后一脸尴尬的司南大骂道,「小南!你看看你跟了个什么奸邪小人!」 「骂我无所谓,你说他干什么?说得好像偷袭下毒这种手段你没用过一样,」唐蒲离脸上的笑立刻冷了几分,「不是看你以前救过我家南南,你的手臂这会儿早就不在了。」 「我家南南?」 「好肉麻,这就是大人吗。」 容歌和齐安蹲在另一边的墙角里齐齐地搓着胳膊,纷纷表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司南挠了挠脸,上去把有些心虚的青爷扶了起来,「所以,你们和谢平凉究竟为什么要帮着王元凯杀他?」 青爷咬紧了牙关,腮帮子梆硬,却是一个字都不愿意说。 「一个个都这样。」唐蒲离摇了摇头,让小五把谢平凉和早先抓来的侍女都押了过来,转头对青爷道,「这样吧,你不说,我就砍他们的手指头,二十个手指头砍完还不说,我就砍胳膊,以此类推,砍到你说为止。」 「你这是用私刑!」青爷怒目圆睁。 「贩私茶是大罪,你们一个个押到京城去本来也都是要拷问的,」唐蒲离悠悠一笑,「比起刑部,我这里还是仁慈一点的。」他视线转向了被押着的两个人,指了那姑娘,「从你开始吧。」 「别动她!」谢平凉大喝一声站了出来,平日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泛起了泪光,「她是我妹妹……大人,是我对不住您,要动手,从我开始吧。」 「啧啧啧,哭了。」容歌咂咂舌头,朝唐蒲离喊道,「大人手下留情啊,那张脸还顶用呢!」 司南看了看他们,青爷的拳头攥得几乎要嵌到骨头里去,姑娘抱着肩膀抖得厉害,谢平凉灰头土脸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外面的百姓还在闹,苦难的人还在哭泣,可查案明明只是想帮助被太子欺压的可怜人,却为何每推动一步,就跟给他们上刑一样痛苦呢? 「大人,」司南看着唐蒲离,「放过他们吧,问题是出在王元凯身上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道道视线都接连落在自己身上。 「王元凯的嘴更难撬动。」唐蒲离平静地看着他,眸子里压着惨澹的月色,「你不忍心吗?」 「我是上过战场的,手上经过的人命不比大人少,但我始终觉得既然要见血,那就必须有见血的意义。」司南沉声道,「青爷的性子我知道,即使你杀光了整个云城的人,他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可一个云城的人不够,我不介意杀两个云城的人,」唐蒲离深深地嘆了口气,「只要能查清案子,我会无所不用其极。」 「那我会阻止你,」司南卸下了腰间的剑横在二人中间,黑眸直直地注视着他,「一个无辜的人都不会让你杀的。」 他的头髮还湿着,水顺着发尖淌下,将衣衫濡湿了一片。就是这样毛毛躁躁的一个小孩儿,唐蒲离却觉得此刻的他正在发光,灿如白昼。 「终于不喊我大人了。」唐蒲离不合时宜地轻笑了起来。 「这个不是重点!」司南瞪了他一眼,继续尝试着说服他,「若大人只是想为故友復仇,我觉得可以不选这么极端的方法。」 唐蒲离挑了挑眉,「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司南眨了眨眼,「我去把王元凯绑过来?撬的撬不动,总归先去试试……」 「我说!」 突然插入的声音略显尖锐,司南被吓得怔了怔,才发现自己的袖口被谢平凉抓紧了。 青爷张大了嘴看着他,姑娘也愣得忘记发抖,甚至连唐蒲离都颇感意外地皱了皱眉。 「我可以告诉你们云城到底发生了什么,」谢平凉一反常态地改口,转头看向唐蒲离,「只是唐大人,你真的要为少爷復仇吗?」 「你觉得我写的信都在骗你?」唐蒲离与他对视。 「少爷的事牵一髮动全身,」谢平凉眼眶里的泪水抑制不住地落下,「大人答应知道了所有之后,还会愿意还少爷一个公道吗?」 「除了祁子英,这世上还有许多人需要一个公道,」唐蒲离递过去一张帕子,低声,却坚定道,「这是我为官的意义。」 第80页 司南怔了怔,抬眼看着他,突然意识到他为什么会愿意追随唐蒲离。 从前他只认为自己是为了兑现诺言,但迟钝如他在此时才明白,即使没有那个诺言,他还是会愿意冒着忤逆圣上的风险,抛弃京中的荣华富贵,执意来到蜀中。 说到底,唐蒲离不是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相反,他心狠手辣,锱铢必较,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可区别于贪婪的陈俞,他的目的并非保全自身的利益;又区别于阴毒的太子,他手段里的牺牲并不是随心所欲、滥杀无辜,而是为了换取更多人的得利,恶有所报,善有所终。 唐蒲离为官起于好友枉死,执着于维护世间的公道,并用着功利的手段将此贯彻到底。他恨那些身居高位却以权谋私的奸佞之徒,在乎着痛苦的、弱小的人们,虽然有时司南并不能苟同他的做法,但他仍然不得不承认,唐蒲离所想追求的,也正是他所在意的。 世间河清海晏,人人安居其所,没有纷争和绝望——这是唐蒲离为官的意义,也是司南参军的初衷。 司南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砰砰乱跳的胸口,以前的自己怎么这么笨呢,明明这种感觉是见到他才会产生的,世上只此一份。 谢平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过他的帕子,在手中攥紧了。 「青爷,」他转头吩咐道,「去将王大人请来吧,咱们也该好好地谈一谈了。」 青爷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负气地甩了甩袖子,飞身窜出了院子。 「大人,用不用派人跟着?」初一轻声询问道。 「江湖人,最讲信用。」唐蒲离摇了摇头,转身对小四吩咐道,「将谢公子请进里屋,再将这姑娘带去洗漱吧。」 院子里的人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也化作夜风消散在月色下。 唐蒲离却没有直接进屋,他驻足在半是月光、半是阴影的院子里,任凭冰凉的夜风带走指尖的温度。 「怎么了?」感受到身旁的视线,唐蒲离转过头,脸上带着惯有的浅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看着我了,觉得……意外?」 「不意外。」司南弯起了眼睛,眸子里噙满了闪亮的细光,「这就是我喜欢的唐大人啊。」 唐蒲离看着他愣了片刻,然后慢慢地走向处在光亮月色下的俊秀青年。 「这好像……」他话音有些迟缓,夹着些细小的紧张,似乎怕惊破什么一样有些小心翼翼,「这好像,是你第一次说喜欢我。」 司南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之后,脸上泛起了后知后觉的热度。 「啊,关于这个,我、我……原本想找个好机会慢慢说的……我……」司南下意识就慌张地后退一步,现在一大堆正事要办,显然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 结果这一步还没退出去,唐蒲离的身子就率先靠了过来,宽大微凉的手掌托着他的后脑,轻轻地在他嚅嗫着的唇上落下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啊啊啊啊啊你们注意点啊!小孩子还在呢!」墙角里容歌抓狂的喊声传来。 「没关系的,我已经是个成熟的徒弟了,我会自己捂眼睛的。」齐安不带什么起伏的语调如是说,「你要是酸了可以直接说酸了,不要拉上我。」 「你——」光听话音都能感觉到容歌被气得快要撅过去。 「大、大人!」司南反应过来,想继续拉开两个人的距离,却被唐蒲离一把按住了腰。 「好啊,」唐蒲离笑着掐了掐他红得不像话的脸颊,「等有空了,我们慢慢聊吧。」 - 青爷去王府的时候,王元凯已经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不等他开口,他就打算迈出门去。 「大人!您……」 「不是吗?」王元凯转过头看他,「不是唐蒲离让你带我过去?」 「是……」青爷忿忿地咬了咬后槽牙。 王元凯看他的样子,嘆了口气,却是笑了起来。 「诚然,我肩上担的不仅仅是我自己的脑袋,还有整个云城百姓的生计。」王元凯望着他,眸色发沉,「但是云城已经变天了,何不趁着魏引不在的时候,让整个蜀中都变天呢?」 「可是唐蒲离他……」 「我一开始不愿相信他,因为他是从京城那个泥沼里来的,但是现在,」王元凯眯起眼,望着黑压压的湖面,「在我放弃画舫上的百姓之时,有人救下了他们。」 青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有些人还沉默地黑夜中来回穿梭忙碌着,虽然他们身着百姓的布衫,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不是云城人。 「目中无人的京官不会在意这些百姓的性命,但他们,似乎不是。」王元凯合了合眼,被肉赘眼皮遮去了大半的眼睛里凝聚起了锐利的光芒。 「也许,我可以赌一赌。」 -------------------- 作者有话要说: ps一句,唐大人为官的理由很复杂,不止是因为故友。 第40章 王元凯来的时候,云城的百姓已经在青爷的安抚下疏散了,与此同时,他带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他没有十足的证据,这也是一直以来他无法告御状的原因,但他说,贩卖私茶只是云城百姓忍无可忍的谋生手段,因为他们交不起税。 虽然贩卖私茶得到的银两有限,但也好过被税收压得活活饿死。王元凯看着飢肠辘辘、苦不堪言的子民,开始暗中收集每年的茶叶,统一贩卖给私人商贩,赚取银两补贴百姓,让云城人好歹能过上揭得开锅的日子。 第81页 因为后庭花楼是容歌在控制,所以王元凯只能利用谢平凉的画舫作为他搜集商贩的渠道——一般做皮肉生意的,消息也都会灵通一些。自然,也正是通过这种渠道,他找到了陈俞。 出乎唐蒲离二人的预料,贩卖私茶并不是太子党等人从上至下、心照不宣的营生,只是陈俞为了中饱私囊而偷偷摸摸做的掉头生意,而魏引,从头到尾竟像是个局外人。 「可我记得负责云城税收的就是……」司南闻言一顿,「魏引?」 「没错,这些是我记下每年需要上缴税收的帐目,」王元凯递来一本厚厚的册子,「我知道这其中一定有问题,但魏引每年来收的时候很谨慎,都是派近侍传口信,并未留下文字证据,所以不好指证。」 「确实,凭这些只能让人起疑,却不足以扳倒魏引。」唐蒲离翻过帐目,深深地蹙起了眉头,「云城上缴的,与京中实际收到的完全不一样。」 司南拿出了他们从京中带来的厚厚卷宗,找出了其中关于税收的部分,比对了一番,惊嘆道,「倒卖私茶的营生竟然从十八年前就开始了!」 一开始税收压得还不是很重,王元凯也没有贩卖很多私茶,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魏引的胃口也越来越大,帐目到了去年,进出一趟山翼知府手,竟然能少了将近五成的茶税! 「所以魏引和你是处于对立面的,」司南恍然大悟,「你为了保护私茶的营生想要我们折在此处,但对魏引来说,一旦唐大人出事必会惊动圣上,若是深入调查反而对他不利。」 「没错,我承认,」王元凯坦然道,「我想杀了你们很多次,毕竟把事情闹大对我们来说反而是好事。」 「不对,魏引被调到蜀中是在十二年前。」唐蒲离抬头看着他,「在魏引担任山翼知府之前,你可就已经开始贩茶了。」 「唐大人年纪还轻,在大人入朝为官之前就开始了,那时候魏引是户部的,」王元凯深深地嘆了口气,「因为云城的产茶量一直都高,也比较富足,就被魏引盯上了。」他说着指了指自己光秃的头顶,苦笑道,「头髮也是被魏引愁掉的。」 十七八年前……司南心想道,这个年代可是足够久远的,甚至在盛氏灭门之前。 唐蒲离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弯起了唇角,「所以呢?」 「唐大人若是要将整个云城的私茶揭发出来,我只有一个条件,」王元凯指了指帐目上令人可憎的数字,「魏引,连同他贪婪的行径一起揭发,我死不要紧,魏引必须陪我一起!」 司南想起了他在青爷家里看到的惨败景象,显然,他们的日子过得很拮据。换句话来说,如果他们的日子还能餬口,也断然不会公然做这些能掉脑袋的生意。 司南又想起了画舫上的哭嚎,想起了在城中义愤填膺敲锣打鼓的百姓,他们都是弱小的无知的,却又是淳朴的无辜的,他们何罪之有,又何苦遭此劫难,为某些填不饱的恶狼私慾买单呢? 司南侧目看了看唐蒲离,不出所料,在他眼里捕捉到了杀意。 「大人……」他拉了拉唐蒲离的袖口,「你不会想斩了魏引整个府吧?」 「如果斩了他有用,我想把他凌迟。」唐蒲离冷笑道,「可惜杀了他,并不能还原真相,对吧,王大人?」 王元凯苦着脸点头附和着。 「那去偷情报吗?」司南挠了挠头,「按照他谨慎的性子,怕不会像陈俞那样那么容易得手。」 「但是收敛来的银子不会凭空消失,不是花出去了,就是藏起来了,」唐蒲离抬眸,「也许最快,最好的办法,就是安插眼线。」 「我也想过,但是魏引府上是那么容易混进去的地方吗?」王元凯摇了摇头,「除非是他来抢,否则我们是塞不进去人的。」 「就像抢走我那个匣子一样。」一直沉默的谢平凉突然开口了。 唐蒲离眉头一紧,「祁子英的那个匣子?」 谢平凉垂下了眸子,衣角却攥紧了,「那个匣子我没有打开来过,但少爷吩咐得很紧,让我一定保管好,多半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唐蒲离想继续追问下去,却被谢平凉的话止住了,「王大人,如果是我去找魏引,说不定他会愿意网开一面。」 王元凯闻言脸色一变,声调陡然拔高,「你去?你去皮不得掉一层!不可以!」 「如果能帮少爷报仇,如果能把魏引拉下马,我愿意一试。」谢平凉抬起脸,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慢慢凝聚起来,「我……我太无能了,这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情了。」 「可是……」王元凯激动地站起了身子,看着一旁有些茫然的两人,无奈地嘆了口气,挠了挠发秃的头顶,又坐下了,「二位,谢公子一开始入这行可就是因为魏引那个畜生啊!」他哑了哑嗓子,又嘆息道,「当时我在云城附近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他,浑身的伤简直……」 时至今日,王元凯仍然能回忆起当时稚嫩青年身上可怖的伤痕,依旧气得恨不得把魏引手撕八块。 司南看着抿着唇、眼圈泛红的谢平凉,突然想起了火烧客栈那个夜,夜里的谢平凉在发现抵抗不能的时候,态度转变之快让他咋舌,他从未想过这么熟练的皮肉生意之后竟然是有这种噩梦。 「但好处是,至少他喜欢我的脸吧,毕竟当时我又脏又穷,他竟然还能下得去手。」谢平凉苦着脸勾起了个笑,「而且,我骗了唐大人这么久,也得付出点代价吧。」 第82页 司南想劝他,他知道自己再见李氏是多么令人作呕,可是他却也明白,魏引也许就留了这一个口子,放弃,不仅云城可能受到变本加厉的折磨,甚至他们自己也会被报復。 「可是……」王元凯还想再说些什么。 「你真的想好了吗?」唐蒲离突然打断了他,认真地看着谢平凉,「你欺骗我,我也给你设局,你没有必要为此付出这么多,命是最重要的。」 「总有东西比命更重要的吧,」谢平凉让自己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反正画舫也没了,等我回来以后,我要金盆洗手做个良家子,然后去追求我喜欢的人。」 - 那一夜王元凯和唐蒲离谋划到了天明,决定推李氏为炸画舫的兇手,好将祸水东引到魏引头上。 一来,炸画舫的确实有李氏一份,相比魏引散布的流言,显然这更令人信服。加上青爷的带头,城中闹事的风向一时便从唐蒲离转到了魏引身上。 二来,这样在魏引看来,王元凯显然在与唐蒲离的针锋相对中落败,掌控云城局势的是唐蒲离,也给了谢平凉趁「乱」出逃,向魏引求救的机会。 按照计划,谢平凉并没有多少留在云城的时间,几乎收拾收拾行囊就该离开了。司南很心疼谢平凉的遭遇,在他临行前的最后一天特地去找了他一次。 那天他一手提了两壶酒,另一手提了三个鸽子——活的,不是烤熟了的乳鸽,是那种会跑会跳会叫的。 谢平凉被他吓了一跳,看了看大半夜晃晃的月色,琢磨着这时候烤野味难不成算夜宵? 「哪儿啊,这还是王大人提醒我的,」司南松开了手,让鸽子飞上了天,「我去问军里的弟兄请教来的信鸽,听哨子就能来,而且这种哨子声音很轻,方便你用来传信。」说着,他递过去了一枚口哨。 「谢谢。」谢平凉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你不生气吗?」 「生气?」 「后来我从大人那里听说了,」谢平凉转身回屋,将那枚小玉璧拿给他,「这是你的东西。」 司南挠了挠头,接下了失而復得的玉璧,「其实……说是从来没生气过也不可能,一开始我在心里偷偷骂了你很久。」 谢平凉被他的话逗笑了,原本冰凉的眸子里,连月色都被笑碎了,「嗯,大人说得不错,你真的很可爱。」 「他就总觉得我是个小孩儿,你别听他的。」司南撇撇嘴,把他拉到了一旁,打开了那两壶香气四溢的桂花酒。 「这种酒度数浅,喝了容易睡着,不会那么紧张。」司南把一壶推给他,「我们上战场之前,大家都会喝这种清淡的酒,然后祈祷第二天打个好仗。」 谢平凉接过小小地抿了一口,桂花的香气在唇舌间绽开,香甜得不似这清苦人间能得到的东西。 「被人当小孩儿惯着,也挺好的呀。」谢平凉侧目看了看他,「我一直骗着唐大人,也是因为唐大人真的对人很好,即使那是假的,我也希望多温暖一会儿。」 司南点点头,「我现在一点也不怪你,横竖你和王大人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儿。」 谢平凉仰头灌了几口酒下肚,再看他的时候,青年俊秀的外表在月色中模煳起来,却意外地跟那天在树林里第一次狼狈相遇的记忆对上了——一样的干净纯粹,会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等等,」司南发觉身边的人久不说话,愣愣道,「容歌跟我说他跟唐大人有一段,不会你也喜欢唐大人吧?」 「诶?」 「这个不行。」司南很认真地跟他强调,「之前就算了,现在唐大人不能让给你。」 「你在说什么啊,」谢平凉哭笑不得道,「那是我少爷的朋友罢了,我觉得他人好,不代表我喜欢他啊,再说,」他顿了顿,「要是我也喜欢他,我干嘛离开京城呢?呆在他身边不就好了。」 「那你之前说有喜欢的人了,我就有点担心。」司南尴尬地挠了挠头,小声嘀咕道。 「你是不是傻啊!」谢平凉忍不住踢了他一脚。 司南还想辩驳什么,肩上突然一重,随即一个带着桂花香气的吻隔着髮丝,落在了耳后。 啊? 「你真的又傻又呆。」谢平凉拍了一把他的脑袋,捧着剩下半壶桂花酒,转身进了屋,趾高气昂地给他扔下了一句话,「等我回来,我一定把你从唐蒲离手里骗出来!」 什么? 司南觉得自己可能喝懵了,捧着自己那壶酒慢慢地飘出院子,见唐蒲离又一次好整以暇地靠在院门前的那棵树下,这棵树还是冬天的常青树,叶子都不带黄的,绿油油地飘在他头顶。 「呃……大人?」 唐蒲离忍不住拧了一把他的耳朵,「你能不能收收自己的魅力啊,第几个莺莺燕燕了?」 「诶诶诶诶哟!这怪我吗?」司南被他拧得脸都皱起来了,委屈巴巴道,「可原来他们都是大人身边的人啊!」 唐蒲离:「……」 靠,更生气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司·玛丽苏·万人迷·斩男于无形·南 #墙头的转变#你以为这瓶是你对象的醋,不,这瓶是你的醋#以及请把唐大人tcl打在公屏上 第41章 翌日清晨很早谢平凉就出发了,没有告诉任何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司南晨练的时候找遍了整个院子,想送他一程,结果只在门口捡到一瓶空了的桂花酒。 第83页 等谢平凉递消息的时间里,没有青爷带头,百姓又自发地闹了几次街,因为王元凯,也是因为过于苛刻的税收。 司南让五十人为一组在云城附近打探魏引的眼线,又挪了三十人留守云城,每半天巡一次街,生怕百姓情绪激昂一时间控制不住。 - 这天,清晨的巡街结束以后,司南发现院门口的角落里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对上那眨巴眨巴的大眼睛,司南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是前阵子被他从船上背回来的小女孩儿。 「哥哥,你好呀。」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揉着自己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角,有些腼腆地跟他打招唿。 「你好呀,有什么事吗?」司南在他面前蹲下了身子。 「我叫池池,我是来找你道谢的,奶奶说你救了我。」池池认真地说。 「等了很久吧。」司南拉过她的手,发现她袖口已经被露水打湿了,小手也冷冰冰的,「不过举手之劳,你不用这么在意。」 「我娘的尸体也是你们捞了,送来的。」池池盯着自己的鞋尖,很轻很轻地说,「谢谢你。」 司南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心里却很沉重。 云城的百姓大多淳朴憨厚,随着一个又一个的阴谋浪潮沉浮,却无法摆脱。他想帮,却也不知现在做的是不是正确。 伸以援手是最困难的,而加以苦难却简单得令人髮指。 「那个,我想拜託你一件事,」池池突然抬起头,把手中不知道攥了多久的小兔香囊塞了过来,「我哥哥也参军了,但好几年都没有回信了,如果你见到他,帮我给他好不好啊?」 一般军中的将士每个月都会寄信回家报平安,如果没寄了,多半是……司南不敢再想下去,用尽量平稳的语气问她,「你哥哥叫什么?」 「二狗!」池池大声道,「我娘都这么叫他。」 「……大、大名呢?」 就算做个灵牌,也不能写二狗在上面啊。 池池皱着眉头,涨红了脸,「他的名字好难写哦,我没有记啦……」她搅着手指头,抬头看他,「那下一次好不好?下一次我再来告诉你他的名字!」 司南还没能来得及出声,那小女孩儿就转身跑开了。 「池池!」司南在她身后喊她,「香囊!」 「先给你了!就当做约定了,你不能反悔的!」池池站在巷子口笑着朝他挥挥手,转身蹦蹦跳跳地跑了。 司南拿着那个可可爱爱的小香囊,挠了挠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冻得能掉渣的冷笑。 「呵……」他回过头,唐蒲离正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这怎么回事啊?捅了月老庙吗?男女不分老少皆宜?」 「噫——大清早的,忒酸。」刚起床的齐安正在院子里捧着盐水漱口,见了这副场景,不禁往旁边让了让。 司南看着他背后的阴气隐约有凝聚成巨剑悬在头顶,估计等不到他解释完就有落下的风险,赶紧一把拉过自己的小徒弟,把那香囊往他怀里一塞。 「送他的。」司南一本正经胡扯道。 「……真的?」唐蒲离的语气稍稍缓和。 「真的。」司南将漱口杯一把塞在齐安那张欲言又止的嘴里,堵得他差点喝了大口盐水。 「晚点再找你算帐,」唐蒲离不置可否地眯了眯眼,揽过他的肩,压低声音轻声道,「容歌带的人到了。」 司南立刻把可怜的齐安推得远了些,他记得前些日子唐蒲离将王元凯的口供整理送去了京中,圣上震怒极了,当即加派了人手,让他们务必将云城的帐务一同查清。 至于这个人为何是容歌带来的…… 「哟!」墙头上突然冒出个人头,熟稔地朝他们挥着手打招唿,「唐大人,司校尉,早啊!」 「沈公子!」容歌跑了一路,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直接滑跪在了地上,「您倒是考虑考虑我这不得劲的身子骨啊……」 男人转头对容歌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一口白牙在小麦色的脸上显得耀眼异常,「小容子也该锻鍊锻鍊,否则在床上也不得劲。」 没错,因为这个人刚刚巧是容歌的恩客——沈奇。 - 唐蒲离曾经与沈奇有一面之缘,司南却是第一次见他。可未见其人,便闻其声,沈奇小沈公子,作为驸马爷家的小公子,可是名动京城。 沈奇的兄长,也就是迎娶当朝长公主的驸马爷,是个稳重自持到近乎呆板的人。可他亲生弟弟却仿佛天生少了根筋,人如其名般神奇,最典型的表现是他时常流连风月之所,男女不忌,出手阔绰至极,经常一掷千金地整月包下当红头牌。 也许说到这里,有人会嗤之以鼻,神奇在何处?不就是个随处可见的浪荡公子哥嘛。可沈奇逛花楼掷千金不是为了一夜风流,却是为了下棋。 ——还不是围棋或象棋,是圈叉棋。 这一听,就跟齐安很有共同语言。 因此在沈奇嘲讽容歌床上不得劲之后,容歌直接叉着腰破口大骂他下圈叉棋都作弊,光作弊就算了,作弊赢了之后还让人输一把就做十个伏地挺身,这谁撑得住啊? 沈奇被他骂得抱头就逃进了屋里,以皇命不得耽搁为由堵住了容歌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嘿嘿……二位见笑了。」沈奇合上门,转头对着两个人笑得很憨,「那啥,我们来办正事儿吧。」 第84页 司南:…… 唐蒲离:…… 沈奇并不是空手来的,他本在蜀中附近一带游学,突然接到领兵支援的圣旨,便奉命从蜀军中点了二百人,在云城开外五百里驻扎下来,连着他本人,都是要归入司南军中的。 当朝有令,驸马此生不得封官。沈奇的兄长在迎娶公主前从军十数年,一朝不得不放弃前途,便拼了命地培养自己的弟弟,沈奇因此自小就在军中摸爬滚打,四处游学,习得兵法。司南看着他吊儿郎当不像话,聊了几句才发现他虽然憨一点,神奇一点,但也不是草包。 但也仅限于不是草包了。 显然沈奇是第一次带兵,而司南以前的军衔只够领着三十人左右的小队,眼下两个初出茅庐的新官就要领着数百人作战,这步子属实是有些迈得太大。 「你带兵的事情,沈武知不知道?」唐蒲离问他。 「我给兄长写了家书,」沈奇摊摊手,「他上回写信说京中风向有变,让我做好准备。」 「京中若太平,圣上不可能这么快提拔你和司南,」唐蒲离揉了揉眉心,「太急了,这不是培养下一个徐朗,这是拔苗助长。」 「京中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圣上想让我们快些解决云城回去?」司南道。 「准确来说,是枢密院。」唐蒲离沉声道,「否则哪里轮得到小沈公子,直接让徐将军拨人来了。」 司南愣了愣,心底隐隐腾起不祥的预感。 说来,他写给尹正清和徐泠的信也仿佛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大人!」小五焦急地推门而入,「初一和十五来报,云城北边附近聚集起了一群着装统一、训练有素的人,观其衣着,应当是魏引府上的家僕!」 「魏引派人来安抚云城的暴动了?」沈奇很快反应过来。 魏引的府邸在蜀中锦城,从云城出发要五天才能赶到,算上来回得要十天,可谢平凉出发……也不过七天啊?这动作未免有些太快。 唐蒲离蹙起了眉,「有多少人?」 「至少百余人。」小五答,「后面断断续续的至少还有五十人。」 「云城全村两百多人,但多是老弱妇孺,精壮的男人不足百人,万一要是起了肢体冲突,那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司南道,「我近郊还有百余人,即日让他们往云城拔营。」 「那我手里的人呢?」沈奇问道,「也让他们过来?」 「不,用不着,一百五十家僕而已,我这里留一百人应当足够,」司南摸了摸下巴,「你往锦城去,魏引说不定有后招,你且盯紧他。」 「得嘞!校尉大人!」沈奇应下就兴奋地拔腿沖了出去,似乎是为即将到来的第一次领兵作战而雀跃不已。 司南也打算赶紧给喜子去信,可唐蒲离却拉了他一把。 「还有什么事?」 小五压低了声音,「王元凯从昨晚开始就不见了。」 「什——」司南不由得瞪大了眼,「他不可能自己往外跑的吧?魏引的家僕就要来了,他不怕被针对吗?」 唐蒲离挥退了小五,瞭然地笑了笑,「怎么不可能?」 司南看着他,更是不解,「大人……似乎早有预料?」 「你觉得王元凯可信吗?」 「他……在骗我们?」司南一愣,他倒是没考虑过这件事。 「骗倒是不至于,但他应该并没有和盘托出所有的事情,」唐蒲离摇了摇头,「在魏引调到山翼县之前他就开始贩卖私茶,你记得他给的理由是什么吗?」 「因为魏引在户部任职,所以一直要挟他。」司南一怔,忽然意识到癥结,「等等,他说的是……户部?」 「没错,」唐蒲离冷笑一声,「可京中的卷宗记得清楚,魏引之前是在礼部的。」 「!!」司南瞪大了眼,意识到这个谎言的时候,整个后背都在发凉。 「所以至少有一件事很明确,王元凯可能现在贩卖私茶是因为税收,但以前却一定不是。」唐蒲离凉凉望着窗下王元凯刚刚离开的方向,幽幽道,「他想利用我们。」 「大人既然知道,那为何不看紧……」司南看了看讪讪摸着鼻子的小五,狐疑道,「难不成你们是故意放他走的?」 「一开始是这么打算的,」唐蒲离收回视线,落到小五脸上,凉凉地勾了个笑,「但看这样子,怕是你们几个跟丢了吧?」 「属下办事不利,」小五脸垮了下来,躬身半跪在地上,「十五最近被青爷拖住了,初一在打点云城的各方眼线,属下一个不注意就——」 「他年纪不小了,跑不快的。」唐蒲离嘆了口气,挥挥手打断了他的忏悔,「有功夫在这里耍嘴皮子,还不早些去查人。」 「……是。」 - 齐安漱了牙,洗了脸,看见容歌还赖在他们院子里不走,愣是蹲在秃树下拨拉泥土。 「你不是把人送到了吗?」他跑过去,跟他并排蹲在一起,「怎么不回去?你不是很忙吗?」 「忙个锤子,」容歌瞥了他一眼,「没见着我两个恩客都在这儿呆着吗?我回去干嘛啊?」 「哦。」齐安抱着膝盖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没头没脑地问,「你在紧张吗?」 「你个小孩子,胡说些什么!」 「不然的话,为什么你的手在抖?」 第85页 容歌顺着齐安的视线看去,发现手中的木枝已经随着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在泥土上拉出一道道交错纵横的直线。 「……」他嘆了口气,「我觉得我好像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命不久矣了。」 「这么危险的?」齐安拉拉他袖子,小声道,「那你来跟我讲讲嘛,万一你死了,我给你上香的时候还好撰写悼词。」 「……我谢谢你啊!」 齐安眨巴眨巴眼睛看他,就差搬个小板凳来听故事了。 容歌抓了一把头髮,一把搂过他的肩头,压低声音道,「我昨晚看见王元凯在城门口跟什么人讲话了。」 「什么人?」 「没看清。」 「……」 「别失望啊!这不是重点!」容歌拍了一把他的背,认真道,「我还看见他买了三只特别昂贵,特别厉害,一眼看上去就很难对付的——」 「剑?刀?暗器?」齐安来了兴致,「难道他买了杀手?!」 「——的鸽子。」 齐安:「……」 齐安:「好新鲜哪。」 第42章 魏引的家僕在夜间就抵达了云城,王元凯不在,唐蒲离又无权越俎代庖,那些家僕就毫无阻碍地冲进了云城。还在街上打架的青爷和十五首当其冲,被他们用鞭炮炸了下来,剩下闹事的百姓见状,吓得扔了手里的锅碗瓢盆,纷纷回屋闭门不出了。 说到底,云城老弱妇孺太多,即使是义愤填膺来闹事的成年男人,也得顾及到家里人的安危。 幸运的是,司南担心的场景并没有出现。这些家僕并不想与百姓发生太大的冲突,似乎是一种有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也是,毕竟事情闹得大了,对魏引本人并无裨益。 云城的百姓以为是魏引抓了王元凯,因此上街闹事;魏引怕事情闹大,引火烧身,所以派人安抚——这是明面上的局。 但实际上,王元凯在计划顺利实施到一半就失踪了。依照他口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云城的百姓,揪出魏引横徵暴敛的行径,可现在还没收到谢平凉的消息,又没抓住魏引的半点把柄,他的目的并没有达到,为何自行离开呢? 再说魏引,他的目的应当是瞒下剋扣的税收,让云城一切太平,派人安抚云城的百姓很正常,可他显然是在谢平凉抵达之前就採取了行动。所以,谢平凉有没有取得他的信任还不得而知。 可其实没必要让魏引相信谢平凉,只要他起疑,多半会亲自到云城来试探唐蒲离的口风,以防他暗中参自己一本。 司南在日记中写写画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魏引早晚会来一趟云城。不若等到云城安定下来之后,他趁着魏引离府的时候去一趟锦城,看看能不能联繫上谢平凉,打探出什么证据。 ……结果到头来还要靠偷证据吗? 况且按照魏引的性子,应该不会把把柄就这么大喇喇地放在府里等人来拿吧?毕竟又不是陈俞…… 司南思及此,笔在纸上停了停,墨水顺着狼毫笔尖在纸上晕开一个墨点。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都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 之前去陈俞府上偷来的证据是不是太巧合了些?给陈俞定罪的关键在于人证物证俱全,而那匣子的证据占了大半——与□□的通信让他们得到了人证,据说还有仓库的地契,直接咬定了仓库是陈俞的。 而这些证据,司南却因为输了赌约从没亲眼见过,现在细细想来,似乎这些证据出现得有些不合理。陈俞都知道清空那一整间屋子的赃物,怎么不知道销毁地契和书信呢? 「在想什么呢?这么入迷?」头顶忽然传来了温柔的热度,司南恍然抬头,发现窗外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寒冬的夜唿啸着拍打着门窗,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圆月似乎都因着这寒冷而不敢露面,只躲藏在阴云背后,天地间一片晦暗。 唐蒲离给他的暖炉里加了些木料,回过头看着他还是保持着拿笔的呆呆模样,忍俊不禁道,「别告诉我,这回还是在想我。」 「确实还是在想大人。」司南放下笔,老实地挠了挠头。 唐蒲离听他语气就知道此想非彼想,惋惜地嘆了口气。 「怎么?」 「我从陈俞那儿偷来的匣子还在大人那儿吧?」司南问。 「早就被我烧了。」唐蒲离坐在他对面的软塌上,「陈俞都死了,我留着那晦气玩意儿过年吗?」 「那个里面有什么啊?」司南不死心地追问道,「现在我们都是一条战线的了,也没必要瞒着我吧?」 唐蒲离微微一愣,摸着下巴回忆道,「一些信,地契……还有些别的什么。」顿了顿,「你问这个做什么?」 「突然想到,随便问问罢了。」司南转头看着自己在日记上写下的东西,暗自思忖着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些…… 「你老是在记什么呢?」唐蒲离忽然从一旁凑了过来。 司南脸一热,哪里还顾得上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啪得一声就把本子合得严严实实,转手就塞进了抽屉,还给上了锁。 「不准看!」他拿着钥匙认真地警告着。 「这么宝贝啊?」唐蒲离笑眯眯地托腮看着他,「让我猜猜,是不是记了我家南南对我动心的整个过程啊?」 第86页 司南几乎都要怀疑他已经看过一遍了,结果唐蒲离看他的神情,还很惊讶自己猜中了。 「你一直都不肯与我好好谈论这个问题,我心心念念了好久,刚刚不过随口一猜,」唐蒲离说着说着就笑出了声,眸子弯得很深,「不过倒也是,你确实是这种一本正经,把什么都写进日记的人呢。」 是的,自从那天不小心说漏嘴之后,司南总是羞于启齿与他好好诉说自己的心情。唐蒲离嘴上逗他,但实际上却半点没有逼他立刻转变,连吃豆腐都仅限于偶尔摸摸手之间。 「再、再过一阵子!回京城前,我一定好好说!」司南也觉得挺愧疚的,咬咬牙,给自己定了个最终期限。 「好啊,我会期待着的。」唐蒲离垂下的眼角里藏着喑哑的眸色,「毕竟等得越久,菜也会变得越美味。」 司南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说的真的是菜吗?」 唐蒲离眨了眨眼,隐去那个危险的眼神,「是啊,下次带你去尝尝。」 「好、好的。」司南将信将疑地还是连人带椅子往后腿了半步,砰得一声撞在了窗上,惹得唐蒲离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疼不疼?声儿这么大。」 「不是我撞的这么大声!」司南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打开了窗子,把罪魁祸首拎了进来,「是这鸟……诶?」他看着手上扑腾着的白鸽,愣了片刻,「这不是我给谢平凉的信鸽吗?」 - 谢平凉的信自那晚开始渐渐地来了,第一封信上说魏引府上的吃穿用度并不夸张,但他偶然听见好些护卫禀报各地税收的情况,似乎魏引的横徵暴敛并不仅限于云城,整个蜀中应当都是受害者。 第二封信上说,他找到了之前被魏引拿走的匣子。魏引将他藏在了偏院墙壁里的暗格后面,还附上了详细的地图。 第三封信……等第三封信的时候,司南突然接到袁望喜急报,说青爷在街上跟魏引的家僕起了冲突,两个人打了起来,一路砸坏了好些铺子。 没办法,司南只能同唐蒲离打了声招唿,急急忙忙地配了剑便沖了出去。 - 城里正是一片狼藉,好像飓风过境一般唿啦啦地毁了一整条街,小摊的顶棚都被掀飞了,路旁的百姓被吓得呆了,纷纷捂着啼哭的孩子瑟缩在角落里,都不敢喘大气儿。 青爷功夫好司南是知道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个能陪他打一条街的家僕,功夫也不错。 「师父!」齐安缀在他身后,抱着他的小短剑指着街角,「那不是那天送你香囊的小姑娘吗?」 巷口尽头的角落里,池池被碎砖瓦挡住了去路,只呆呆地站在废墟当中。青爷和家僕就在她身旁的废楼上打,眼见着一个过招,断了半截的木便咕噜噜从坍塌的屋顶上滚了下来! 「啊——!!」尖叫声从围观的人群中传了出来。 「齐安!」司南给徒弟使了个眼色。 二人齐齐上前,齐安一脚踢开废砖瓦,把池池从危险的地方拽了出来。司南则拔剑把断粱砍成了两半,以防它沿着脚下的斜坡滚落,再伤及无辜。 「哇!南哥,帅!」袁望喜沖他兴奋地喊道,被司南一脚踹在了屁股墩子上。 「费什么话,快跟我去拉架!」 青爷跟那人打得分外眼红,司南没办法,学着唐蒲离偷袭了个飞蝗石才把人叫停。袁望喜就倒霉一些了,被那家僕一不留神打了一拳,脸都肿了。 池池和齐安围了上来,两个小傢伙对着袁望喜青了的脸嘆为观止,借来了药箱叽叽喳喳地给他上药。 司南处理完了附近的伤者,才有空把青爷拽到一旁,压低声音问他,「怎么回事?」 青爷并不鲁莽,打得这么激烈必然事出有因。 「王大人曾经与我说,魏引的家僕并不一般,让我提防着些,」青爷咬着牙根道,「我好容易才寻了个由头跟他们打一架,你觉得他们的身手像是凡人?」 司南一怔,蹙了蹙眉头。他略一沉思,拉了一把身旁小孩儿的袖子,附耳低声道,「弹弓弹珠在身上吗?」 「在的。」齐安点点头。这两天沈奇不在,司南忙得没空陪他,容歌又严词拒绝了他的圈叉棋邀请,他便只能蹲在墙头打鸟,那报信的鸽子还有些是被他打下来的。 「那个魏府家僕,你拿弹珠弹他胳膊试试。」司南指了指家僕打扮的男人,这人正跟刚上完药的袁望喜扯皮。 齐安茫然地应了一声,不明所以地依言照做了,本以为那人要倒了霉,却没想到他闪得很快,弹珠倒是射中了跟他说着话的袁望喜。 「什么啊!」袁望喜老倒霉了,另一边脸也被弹肿了,急得跳了脚,朝这边大喊道,「南哥!就算是少爷也不能这么惯着啊!」 司南仿若未闻,鼓励齐安变本加厉,「这附近几个魏府家僕,你都打一遍。」 这整条街的伤者除了他们身旁的池池都被袁望喜带走疗伤了,除了东倒西歪的铺子,只剩司南自己的人和魏府家僕。 齐安跟他眨巴眨巴眼,约莫是想到了什么,小手一扯,皮筋一松。 于是好一阵叮叮咚咚,整个巷子里到处弹的都是玻璃珠子和骂声。街边还有不知哪户人家牵的骡子,被弹珠弹了屁股,嗷嗷地喊了一声,往街上横冲直撞,那几个家僕被闹得不行,其中一人一跃到了骡子背上,拽了一把牵绳,勒令疯骡子停了脚。 第87页 「师父,他们……」齐安看着司南阴沉下来的脸色,不由得压低了声音,「他们不仅会武,还会骑马!」 「是啊,这些日子光顾着查魏引的动向,都没注意到,」司南眯起了眼睛,「他们是什么都有可能,只绝对不可能是区区家僕。」 若仅仅是十几二十人,那还能勉强称为江湖上的死士或培养的暗卫,可现下云城有百余人,只有一种可能。 ——魏引在私藏兵马! 「等等,」司南拉了青爷一把,「你说……是王元凯提醒你这些家僕不一般的?他怎么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来天前吧,他悄悄与我说的,」青爷也一愣,突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至于为何……我……」 十来天前这些家僕压根都没到云城,王元凯是从何得知魏引的家僕不一般?王元凯究竟还隐瞒了什么?王元凯又为何要失踪? 「咕咕——」鸽子的叫声打断了司南的思绪,他抬起头,第三只信鸽正盘旋在他上空。 齐安熟练地从空中打下鸽子,二人寻了个没人的空处才将信笺解下打开。 司南焦急地展开信函,白纸黑字正中他先前的推测,还是最糟糕的那个推测。 谢平凉说,他找到魏引敛财却并不奢靡的原因了。魏引把剋扣的税收都用来养他的人——数量可观的壮年男人,甚至还为他们每人配备兵器、马匹与粮草。 是的,这些压根不是所谓的「家僕」,他们是魏引养的私军! 若不是齐安一直拉着衣袖,司南几乎要捏碎手里的信纸。 「师父,师父,」齐安个子矮,仰着头着急地道,「这纸背面还有字!」 司南把信纸翻了过来,鲜红的颜色赫然映入眼眸,让他的视线都不由为之颤抖。 ——救我 第43章 血红的两个大字铺满在惨白的纸张上,边缘的部分都延续到了纸张外去,将破破烂烂的边缘染得通红。司南看着那两个字许久,默默捏紧了纸张的边角。 「师父,怎么办啊?」齐安晃着司南的袖子,「现在要去救他吗?」 「得救,但是现在走不了。」司南本还打算等云城安定下来,趁着魏引外出攻其不备,可现下整个云城的百余「家僕」都是训练有素的私军,他这里的一百人手都有些吃紧。 「啊——终于找到了,才一眨眼你们就不见了!」池池的声音从小巷尽头传来,她见着人眼睛一亮,急急忙忙跑来,从掏出怀中的一个香囊,「我来找你们是为了这个的,最近闲来无事又做了一个,能不能麻烦你们一起捎给我哥哥啊?」 司南无奈地接过,揉了揉她的脑袋,「所以你哥哥到底叫什么?」 池池眨了眨眼,「诶呀,我又忘了问。」 「真是……」司南哭笑不得地目送着池池风一般地跑得没影了,转手就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了小徒弟。 「又一个……」齐安不情不愿地拿着第二个香囊,「上次那个香囊底儿都是漏的,我揣怀里,香料粘的整件衣裳都是。」 「那你这次揣袖子里,就算漏,也只会漏到外面。」司南给他不由分说地塞进袖管里。他一大男人拿个小姑娘的东西确实不像话,所以就算齐安脸上写满了不开心,这香囊也还得他揣着。 更何况,他现在还有了……咳咳……有了家室不是? 「那现在去哪儿?」齐安问。 「先回去一趟,」司南把袁望喜招唿来,「给小沈公子去信,先把谢平凉救出来。」 锦城离云城要翻好些小山丘,人走吃力,但鸟却飞得快,至多一天就能飞来了。谢平凉此刻很大概率还活着,于情,他豁出性命递消息,于理,他也绝对能作为指摘魏引的重要人证,必须得救。 至于物证…… 「云城的这些私军暂时先不要打草惊蛇,」司南递给他信函,摁住了他即将蹦出口的惊唿,压低声音,「但是看住云城的出入口,一个都不要放跑,魏引手上的人肯定不止这么些,得把剩下的都给挖出来。」 「怎么找?」袁望喜一愣。 「以锦城为中心向外找,魏引不会在他控制不到的地方养兵,」司南摸着下巴道,「而且谢平凉多半也是看到了什么,否则不会被逼入绝境求救,咱们得抢在魏引之前,动作一定要快——」 袁望喜还扳着手指头记,却突然听他停了话头,抬头一瞧,司南正望着不远处,慢慢冷下了脸色。 他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走到了主街上,循着他的视线向前看去,正是云城的大门,而那扇朴实无华的大门上,一根粗麻绳绕过脖颈,将一具形状可怖的尸体挂在了门樑上。 可怖不是在于面容多么狰狞,而是在于他的衣着……或者说,他压根没有什么衣着,只是裹着几块遮羞的破布而已。浑身大面积□□的皮肤已经被冻得青紫,密密麻麻的伤痕布满了浑身,或鞭笞,或啃咬,或抓痕,在胸前的伤尤为严重,几乎看不到一块好肉。 似乎是……生前先遭人□□,后又被活活冻死在寒夜中。 尸体在空中无力地摇摆着,忽的一阵寒风勐烈袭来,吹开了遮挡着尸体面部的长髮,露出了一双永远定格在绝望的眼睛。 ——是谢平凉。 ——竟是谢平凉。 阴风扫过背后,阴云遮住日头,天地之间跌入了阴冷的冰窖,司南发觉自己的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第88页 那曾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大部分时候是清冷和内敛的,但有时又会全部融化下来。司南至少记得,在那天喝桂花酒的时候,这双眼睛明亮又高傲。 那时候,他趾高气昂地叫嚣着,要回来好好过下半辈子的。 司南看着谢平凉毫无生气的脸,感觉心底有什么炽热的东西迸发出来,在四肢百骸躁动着,吶喊者,疯狂着。 「师父!」 「南哥!」 司南看着破墙上自己的拳印,疼痛后知后觉地淹没了过来。 不止身体,心里也是。 - 城里的百姓闻声很快聚集到了城门口,有两个眼尖地认出了谢平凉的尸体,惊叫一声,纷纷奔走相告。司南原以为百姓会将唐蒲离当成兇手,还想将消息压一压,可不知是谁认出那破烂不堪的衣裳上有魏府的家纹。一时间,魏引残忍杀害谢平凉的消息立刻飞遍了云城。 且不说这人的眼力见儿够好,就说所谓的魏府家纹,连他都认不得,平头百姓到底是怎么认得出来? 司南一边让人赶紧将尸体放下来,一边试图安抚百姓,让他们尽量不要与魏引派来的人发生冲突。 他很清楚,在王元凯消失、魏引派兵的这些日子里,恐慌已经犹如一片挥之不散的阴云,始终笼罩在众人的心头。而谢平凉的惨死,显然为这层阴云更添了一份令人胸闷气短的重量。加之先前的风向,百姓对魏引的抵抗一时间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 可更悲哀的是,进驻云城的并非什么家僕,他们个个都是经过训练的战士,云城百姓因恐慌而产生的暴动无异于飞蛾扑火,只会被鲜血和铁腕镇压。 「南哥,好奇怪啊。」袁望喜看着吵闹的人群,跟司南轻声道,「我想不通为何魏引杀了人,还明目张胆地把他挂在这里?」他顿了顿,吞了口唾沫,「如果这些家僕真的是私兵……那他应该更小心行事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意激怒百姓。」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谢平凉死了至少有两三天了,传信的信鸽并没有受伤,信筒也没有破损,」司南的视线扫向身旁的齐安,他正低着头摆弄着刚刚被打下来的鸽子,「按照信鸽的速度,应该早在两天前就到了,可奇怪的是,我刚刚才收到这封信。」 「有人藏起了鸽子,或者干脆换了鸽子来?」袁望喜一怔,「人为故意延缓求救,让你救不了谢平凉,从而激怒百姓?」 「啊。」沉默许久的齐安忽然抬起了头,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天从容歌嘴里听到的、好无聊的事情。 「王元凯临消失前,买了好几只信鸽走。」 - 王元凯放走了第三只鸽子,对着窗外的天空深深嘆了口气,从清点好的资料中中抽出了那封寄来许久却未回的信,犹豫了一会儿才提起笔,正写到一半,身后的门忽然被人踹开了。 「王大人,四殿下的信都寄来这么久了,你现在才回,莫不是有些晚了?」 「哈哈哈哈,这不是忙得来不及回嘛,」王元凯拿镇纸挡住自己写了一半的东西,转身朝向来人,脸上堆出了谄媚的笑,「尹公子来得可真快,魏引那边都处理完了?」 来人黑色的袍子上沾满了血迹,似乎是刚解决一桩大事。 「不过是栽赃魏引私藏军队罢了,王大人不是早就做完了吗?这么忙怕不是为了别的事情,比如……」尹正清扫了他的桌案一眼,随手抽出了一页纸,哼了一声,「整理四殿下的罪证?」 「现在世人都以为是魏引派来军马,镇压云城,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年一直是四殿下偷偷藏兵呢?」王元凯嘿嘿陪着笑,「尹公子多虑,多虑了!」 「也许是我多虑了,可是啊,」尹正清望着他手里的信笺,眯了眯眼,「王大人何不把与四殿下商量买兵的信笺烧去呢?还想重蹈陈俞的覆辙吗?」 「这就烧,这就烧!」王元凯拿着信笺,在尹正清的注视下慢慢走到屋子最靠门的灯盏边。 却在纸张即将触及到火焰的前一刻,尹正清的剑已经刺穿了他的胸口,仿佛在宣告他想要逃跑的小动作皆是无用功。 「司南是看不出来,可你当唐蒲离傻?」尹正清一把掀了桌上堆叠整齐的纸张,纷纷扬扬的纸张如同大雪般落下,「以茶易马这么明显的帐目,唐蒲离一旦查到这里,就会发现买兵的是你,而不是魏引。」 「你提醒老山贼家僕不正常,私藏谢平凉的信,保存与四殿下的通信往来,挑拨云城百姓,还在这里写遗书,岂止仅仅为了嫁祸魏引啊?」他狠狠踩住了他被长剑钉住的肥胖身躯,看到鲜血浸染了自己的靴子,「你就差贴到唐蒲离面前,大摇大摆地说:『我不正常!快来查我啊!』」 「啊呃——」王元凯的喉咙里发出了痛苦至极的呜咽。 「等等,你在干什么?快给我吐出来!」尹正清注意到脚下人的动作之时,王元凯已经将齐景的信笺吞下了肚子。 尹正清想掰开他的嘴,逼着他吐出证据,可是从锦城一直黏着他的狗皮膏药竟然这么快就追了过来,他能听见那个人密集的脚步和剑刃过风的声响。 「可恶!」 - 送走急匆匆的司南,唐蒲离重新躺回到摇椅上,想再眯会儿偷个闲,风尘僕僕的初一便从墙头翻了下来。 「大人!」向来稳重的他脸上露出了少见的慌张,甚至袖口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第89页 「怎么了?」唐蒲离蹙了蹙眉,坐起了身子。 「属下不利!」初一半跪在地上,垂头道,「属下方才找到了王元凯,可就在属下找到他的时候,王元凯被灭口了!」 - 唐蒲离跟着初一找到了王元凯的藏身地。 王元凯并没有离开云城,他一直躲在云城西南城郊一处山林里的茅草屋里,屋子里只有简单的被褥铺子,一张桌,和被扬了一地的纷乱纸张。 「你之前来这里就是这样吗?」唐蒲离扫视一圈屋子,蹙着眉头问道。 「是。」初一点头,点了点身旁的十五,「他一直在这里看着,没有旁人靠近。」 屋内到处都是匆忙的痕迹,王元凯面朝下趴在门边死了,尸体还是温热的,甚至他腹部插着的剑还没□□。在他的尸体旁边散落着三个鸟笼,一只死了的信鸽躺在角落里,腹部一道利落的口子,似乎是被箭刺穿身体而死的。 「他的信鸽?」唐蒲离一愣,看到信鸽腿上空着的信筒,很快否定了自己,「不对,应该是他杀了这只信鸽,截了信,然后再用自己的信鸽发出去——」 三个笼子,三封信,谢平凉。 唐蒲离眯起了眼。 死去的信鸽显然被精心收拾过,伤口附近的血迹被仔细擦拭,又被摆成了一副安详的姿势,像要祭奠什么一般,它身前还卧了一把新鲜的野花和一块擦洗干净的石头。 他抬起了那块仿佛是用作纪念碑的石头,下面压着一张白纸,漆黑的墨水密密麻麻地涂满了整张纸面,潦草的笔画或粗或细,拖出蜿蜒而粗粝的曲线,似乎是在情绪极其激动的时候写下的。 唐蒲离对着纸上的字迹辨认了许久才发现,纸上只是在漫无目的地重复三个字。 ——「对不起」。 第44章 王元凯死去的破茅屋外,窗口被嘟嘟地敲响了。 「大人,云城出事了!」小五探进头来,焦急地带来最新的消息,「谢平凉死了!死得好惨,还被挂在城头鞭尸!」 「猜到了。」唐蒲离将那张写满了忏悔的纸重新压在石头下。 小五:「呃……」感觉被侮辱了。 「大人,这里有些鞋印。」十五蹲在地上看着。王元凯尸体旁洒着的纸张被染得通红,还有什么人在血液没凝固的时候踩来踩去,纸张上到处都是血脚印。 初一与他蹲在一处,拿起几张纸比对着,「还不是一个人的,一个人稍微高些,至少七尺往上,一个人却比较矮小,至多五尺左右。」 也就是说……王元凯将死的时候,有人在这里发生了纷争,所以灭口之人才会来不及清理掉屋中的线索。 唐蒲离接过他们递来的纸,本是想要看脚印,却被纸上的字冷不丁吸引去了视线——这不是白纸,是一条条交易的帐目! 「这是在买马?大量的马……」唐蒲离捏紧了纸张的角落,随着视线扫过纸面,眉头也不自觉拧了起来,「买马招兵?」 「这里还有买武器的!」十五把手里的线索递了过去。 「还、还有第二个消息……」小五寻摸着空档开口,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起来,「司公子在城中试探了魏引的家僕,那些人身手不凡,有可能是私军……」 「真的?那这些证据都是他买马藏兵的证据?!」十五震惊地瞪大了眼,感嘆道,「魏引他娘的是不是嫌日子太好过了,想找点刺激逼宫玩玩?」 「所以王元凯是发现了这些,才被魏引灭了口?」初一推测道。 「不是,做这些的肯定不是魏引。」唐蒲离的视线钉在了桌面上,缓缓抽出了那张被镇纸压着的、几乎像是遗书一样的东西。 「原来如此。」 - 齐安的鼻子时不时让司南觉得自己不是收了个徒弟,而是养了只很好用的狗。 ——虽然这么评价皇子有些大不敬,但司南是由衷地佩服他竟然能从一只鸽子身上闻出墨水的味道,而他,只能闻到孜然鸽肉的香气。 司南将袁望喜留在云城控制局势,自己则跟着齐安的鼻子一路往城郊。城郊的山势复杂,凹凸不平又蜿蜒崎岖的山路让他总觉得是不是走错了路,可走得深了,他便也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从不远处的小茅屋里传来。 「小心。」司南握着齐安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后,横剑于胸前,警惕地盯着那个破旧的屋子。 「哦——是司公子和少爷啊。」小五冷不丁从旁边的山石后探出头,吓得齐安直接一脚踹了上去。 「诶哟,」小五被踹得踉跄了两步,「司公子您教得也太好了吧,少爷功夫涨得这么快。」 「唐大人在里面?」司南收起剑问他。 「是,初一和十五先发现的这个屋子,」小五点头,「王元凯已经死了。」 司南一惊,拽着齐安快步冲进了屋里。 - 司南跟阵风一样跑进屋里,破了个大洞的窗户纸被吹得唿唿乱响。唐蒲离正蹲在地上,摸着下巴端详着王元凯的尸体。 「你怎么找到的?」唐蒲离看着跑来跟他蹲在一处的人。 「齐安说那只鸽子身上有墨水味儿。」司南指了指齐安,齐安一天之内连续见了两个死人见得有点发愣,正杵在门边看着这里。 「谢平凉死了?」 第90页 「是被魏引杀死的,王元凯算是间接兇手吧,」司南也注意到了一旁仿佛祭奠一般用的鸽子,蹙起了眉头,「这是怎么回事啊……」 「王元凯害了谢平凉,但是却很后悔……吧。」 司南捡起了王元凯尸体身边的帐单,看得倒抽了一口气,「果真谢平凉说得不错,魏引在买兵啊!」顿了顿,又恍然道,「所以是王元凯发现了魏引的行径,才被他灭口了!」 「谢平凉说的?」唐蒲离追问道。 「哦对,这第三封信大人还没看呢。」司南将刚刚收到的信笺递了过去,自己则在王元凯的尸体身上翻找起来。 唐蒲离展开信,一目十行地扫过,颔首道,「果真如此。」 「大人,这屋子你来的时候就这样了吗?」司南站起身,摸着下巴看着桌上还未干涸的砚台,「总觉得王元凯死前写了什么东西。」 可是桌子上只铺了几张白纸,笔上的墨水还没干透,留下了一道粗糙的痕迹。 「可能是还没来得及写吧。」唐蒲离不甚在意道。 十五和初一悄悄对视了一眼,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口。 「唔……是吗?」司南一副不怎么认同的样子,视线在王元凯的尸体和桌面上来回逡巡着。 唐蒲离也站起身,看着他,「怎么了?」 司南摸着下巴的手一停,忽然拍手,响亮的击掌声把屋子里杵着的三个护卫吓得一晃。 「我知道了!」 唐蒲离眨了眨眼,看着他拿起桌上的那支笔,戳了戳王元凯开始发紫的脸。 「这个写到一半的东西,一定被他吃了!」 「……诶?」 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唐蒲离,也实在被他的思路震惊到了。 「尸体也是能传递情报的,以前我在军营的时候剖过好些同伴的尸体,」司南感受到身旁诧异的视线,指着王元凯的尸体,解释道,「他们被派去当细作,在临死前吞点情报下去,以此来保存重要情报,」他抬起王元凯的下巴给他看,「这个嘴是张着的,嘴角有唾沫的痕迹,也许王元凯也是为了传递消息咽下了什么东西。」 唐蒲离眨了眨眼,「所以你想……」 司南用毛笔的笔桿撑开王元凯的嘴巴,「如果还没吞得很深,应该可以捅出来……大人不用担心。」 他说得不假,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唐蒲离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从王元凯的嘴里抠出了小半张纸。 「这是什么啊?」司南用两根笔把那沾着粘稠液体的纸在地上铺开,依稀辨认上面的字迹,「百人……到货……云城?」司南愣了片刻,「这跟云城的私军有关系吗?」 唐蒲离一愣,拧起眉头凑过去跟他一起辨认,「……不行,太模煳了,」他嘆了口气,摇摇头,「只有这些吗?」 「应该不止这些,」司南嘆了口气,看着王元凯的尸体,「可能得拖回去,用刀解开他的喉咙再看看。」他顿了顿,「这个东西一定是很重要,王元凯才会临死前吞下,说不定魏引也是为了这个才杀了他的。」 唐蒲离不语,垂眸在思考着什么,却正在这时候,屋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齐安还在外面!」司南一惊,拔腿便冲出了门,却见齐安还与小五一同蹲在树下,手上拿着树枝,脚底还画着没分出胜负的圈叉棋,霎时便松了一口气,才想起小五还守着门。 「刚刚是谁?」唐蒲离随后而出。 「一个小女孩儿。」小五比划着名,「大概八九岁的样子,可能是被王元凯的尸体吓到了,尖叫了一声就跑了,我也没看清她的模样。」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石头,「刚刚就站在那儿,我怕是调虎离山就没追上去。」 「无妨。」唐蒲离摆摆手,「人没事就好。」 「那还要找那女孩儿吗?」 「找,能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意外。而且她不仅看到了王元凯的尸体,多半也听到了是魏引杀了他。」唐蒲离当即命令三个护卫去搜山路,可他也清楚,这一带错综复杂,又是山路,他们都是外乡人,不熟悉地形,又拖延了这么久,多半是找不出个所以然。 「这是什么?」司南蹲在地上,捻起了一片小小的红色的碎片,「花瓣?这个季节还有花吗?」 「是干花瓣,应该是晒干用作香料的。」唐蒲离凑近看了看,指着他们来时的路道,「这里还有很多,好像铺了一路。」 「香料……香料?」司南一怔,看向齐安,「你之前是不是说过……池池的香囊总是漏?」 「啊。」齐安摸了摸自己的袖口,掏出一个干瘪的香囊,又抖了抖袖管,地上落了好些细细碎碎的香料。 「池池应该是循着这些花瓣找来的,本是为了告诉我们她哥哥的名字,结果看见了王元凯的尸体,」齐安挠了挠脸,转头看向唐蒲离,「所以不用找,她应该会回云城吧?」 「云城……」唐蒲离与司南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的脸色骤然一变。 池池是看到了王元凯的尸体,在极度害怕的情况下几乎是逃回了云城,肯定会跟城民说……王元凯已经死了! 「谢平凉的死已经让他们足够躁动了,如果百姓知道王元凯也死了,还是被魏引杀死的,肯定会暴动!」司南脸色一白,「咱们得快些回云城!」 - 第91页 为了防止云城的局势一发不可收拾,三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云城。所幸他们回来的时候,云城还是太平的模样。这时候已过申时,家家户户正要煮饭,街上的人都比白日散了不少。 也许是池池吓坏了,直接跑回了家呆着,还没来得及说王元凯已死的消息。 司南松了口气,拉来袁望喜,「给小沈公子去信了吗?让他再匀五十人到云城来,我去找池池。」 「说到这个,我正要寻南哥呢!」袁望喜被下午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头髮都被他挠得乱七八糟,「小沈公子的口信到了,他说他离开锦城了。」 「离开锦城?」司南瞪大了眼睛,「不是让他盯着魏引的动作吗?他怎么……」 袁望喜吞了口口水,「他说,魏引死了。」 「死了?!」司南不禁拔高了音调。 「他说他盯着魏府没多久就有刺客出入,他没法盯得太紧,发觉的时候魏引已经死了,于是为了戴罪立功,他直接就追着那刺客跑了。」袁望喜解释。 「魏引怎么会死了?」司南依然觉得不可置信,王元凯显然是今天才死去的,如果魏引死在他之前,那害死王元凯的兇手……不会是他! 「别管魏引了,我们要有麻烦了。」唐蒲离拉了一把司南的袖子,示意他往城门口看去。 他们来找袁望喜的时候,为了避免又被人听墙角,特地寻了个离城门有些距离的角落里,抬起头刚好能看见夕阳下遥远的城门和人群。 而现在,这扇白天刚卸下谢平凉尸体的城门,不知何时又被挂上了王元凯的尸体。 第45章 护卫被池池的出现分散了,司南他们收拾了证据就着急地赶回了云城,没有人想起要看着王元凯的尸体。 可是…… 「大人,你不意外吗?」司南看着唐蒲离阴得可怕的脸,愣是没看出一星半点的意料之外。 唐蒲离摇摇头,只是冷笑了一声。 司南挠挠头,他现在实在没工夫去纠结唐蒲离的反应。 第二具出现在城墙上的尸体犹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又犹如燃烧草原的第一把星火,云城几乎是被点燃的冲天炮般,一下子陷入了沸腾。满城的百姓霎时陷入了愤怒,与那些私兵推搡辱骂起来。 私兵个个都是正值盛年的小伙子,被骂了两句很快受不了了,很快跟百姓动起手来。一个拿着铁锅的男人被推得站不稳,大骂了一声,敲着铁锅就对着那推他的人脸面来了一下子。 骂战就这么你来我往地变成了搏斗,整个云城立刻充斥满了愤怒和不安的叫骂声,眨眼间就掩盖了被阵阵炊烟下的平静。 司南有心想拉架,可他带着人刚靠近了两步,便被正在气头上的百姓推搡了出来。如果硬闯势必也要与百姓起冲突,这俨然是火上浇油。 「啊——」男人的痛唿声从簇拥的人群中传了出来,司南焦急地看去,是两个手持菜刀的男人将私兵的胳膊上拉了一道口子。 那个被划伤的私兵双目赤红地骂了一句听不懂的话,从腰间抽出了佩刀,明晃晃的刀刃吓得周围百姓一愣,慢慢往后退了半步。 「他刚刚骂的……」唐蒲离按住司南因为紧张而起伏的肩头,「是鞑子的话吧。」 「是。」司南艰难地点了点头,他在边疆呆了数年,对鞑子那几句脏话熟得不能再熟。 这些私兵长得并不像大部分鞑子一样长鼻捲髮,身形高大,单从外表并不与中原人相差太多,官话也说得顺熘,是以他们一直都没有发现,也许这些鞑子是中原人与藩帕人通婚所诞下的孩子。 可是魏引藏私兵,竟然不单单藏得是中原人,竟然还藏了藩帕人! 「大哥哥!」一声哭喊打断了司南的思绪,他低头看去,池池正从不远处仿佛是见到了救星般一把扑过来,紧紧扯住他的袖子,眼睛哭得通红。 「不是我说的,王大人的事情不是我说的。」池池哽咽着道,「我刚刚只是听到了你们的话,被吓到了,我真的没有说!城里的大家已经变得很可怕了,我怕我说了以后,大家会变的更可怕……」 「我知道,不怪你的。」司南蹲下身轻轻摸着她的发顶,感觉到了掌心下的一阵颤抖,心里也一阵苦涩。 云城的百姓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是不是他们的责任?王元凯的死尚不清楚,可谢平凉是他们送到魏引府上的。 可是无论是他,还是唐蒲离,只是想把云城百姓从苦难中解救出来而已啊! 「司南!」唐蒲离忽然厉声道,「有老弱妇孺被卷进去了!」 司南一凛,站起身,发现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似乎是妇人发现家里的男人迟迟不归便出来寻,外层的人群推搡着推搡着,将那些妇人也推进了人群中。 「喜子,去带弟兄们救人。」司南咬了咬牙,「就算敲晕那些人,也要把手无寸铁的妇孺带出来。」 「我跟你一起去。」唐蒲离挽起了衣袖,「这样太危险了,如果后面的人一往前沖,前面的人很有可能被踩踏致死,必须要尽快制住他们。」 「可是齐安……」司南看着身边还年幼的皇子。现在唐蒲离身边的护卫还没回来,如果他也离开,齐安势必会落单。 「我一个人可以的。」齐安拉住还在抽泣的池池,指着不远处的一块高起的残垣,「我们去那里,不会有事的。」 第92页 司南扫了一眼极其亢奋的百姓,深吸一口气,平復下如乱麻的心绪,点了点头。 - 齐安跟池池一般大,但也许是因为生活拮据,池池的身子瘦弱得几乎能被风吹倒。齐安不费吹灰之力就背着她跳到了高些的地方,看着底下乌泱泱的人群向着城门悬挂尸体的方向挤做一团。 外侧的人想看清发生了什么,因此用力地往里挤,最里面的人被挤得受不了想出来,却压根出不来。再加上人群中还混杂着百姓与私兵的争吵,时不时传来脏话和惊唿声。 他看到司南和唐蒲离带着人从外层将人群一层层拉开,将误入的老弱妇孺拽了出来,外侧的人群也因此渐渐地松散了起来。可他站得高,也明明白白地看见有些妇人被人群沖得很里面,一时半会儿压根救不出来。 「啊!」他身旁的池池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奶奶!」 「奶奶?」齐安向着她的实现看去,一个被人群挤到深处的老妪正无助地看着四周,嘴里还在喊着什么。 「她在找我!」池池跳了两下朝她大声唿唤,可人群太嘈杂,那个老妪并没有听见,只是无助地被推动着走得更靠里面去。 「你先冷静下来,师父他们肯定能——」齐安想拉住池池的手,但是却在这一刻,人群的末端爆发出了不知谁的唿喊。 「那个是王元凯的尸体——」 「魏引杀了王大人——!!」 霎时,犹如沸腾的油里浇入的水,人群沉默了片刻,忽然极大幅度地推搡辱骂起来——刚刚被安抚下来的、站在最外侧的人想要往里挤,想要去看王元凯的尸体。一时间,哄闹、喧譁、和踩踏的脚步声不绝于耳。 齐安站在高处,想要利用地理优势找出那两个搅浑水的人,却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的小女孩儿不见了。 而在视线的一角,那个瘦弱的身躯宛如游鱼入海般,投入了滚烫的人群中。 「池池!」 - 司南听到齐安声嘶力竭喊声的一瞬间,岌岌可危的人群突然暴动起来,饶是他有功夫,有力气,也一时间被人群沖得往前踉跄起来,甚至没能来得及听清齐安喊了什么。 「南南!」一只手从人群中伸了出来,带着他的腰往没有人拥簇的角落里拉去,头靠在温暖胸膛的时候,熟悉的冷香将他包围。 「没事吧?」 「没事。」司南喘了两口气,回过了神,见齐安踩着墙头跑到了他们身边,脸上惨白惨白的。 「师父,池池好像……还在里面。」 「什么?!」司南一怔,下意识就要重新往人群里沖,却被身后的唐蒲离死死地拽住了胳膊。 「现在不能去!」他望着哄乱成一团的人群,脸色也逐渐冷了下来,「会死的。」 混乱的人群已经开始了互相的踩踏,密集的脚步声也掩盖不住接二连三的尖叫和唿喊,凝聚在夕阳映照下的狭窄街道上,如血一般刺目。 踩踏一旦开始,如果再盲目冲进去,除了跟随人流拥挤,别的什么也做不到。 「啊——够了!都停下!」青爷的声音从城门口传来。 司南一跃到墙头上,看见青爷将城门口的一堵墙砸破了,一些被挤得晕头转向的人群从缺口处沖了出来。 「人群都挤在了这个巷子里,巷子一头的拐角处已经挤满了人,另一头只有城门一个出口,」唐蒲离也跟他站在一起,冷静地分析道,「如果把这个巷子两侧和出口的墙壁都砸了,应该可以缓解压力。」 司南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让跟人群一同沸腾着的头脑冷却下来。正在这时,唐蒲离的几个护卫刚好也回来了,本来是让他们去找池池的,结果谁知逮了个灰头土脸的沈奇回来。 仅有的几个没被人群冲垮的人和青爷合计了一番,四散开来将巷子附近的障碍物、墙壁都敲开。众人的共同努力之下,狭窄的街道很快被拓宽,恐慌的人群也逐渐不再拥挤。 「沈奇,你带的人呢?」司南拽了一把还在状况外的小沈公子,脸色严肃得吓得他脖子一缩。 「呃,就在云城不远,其实是我刚刚去追……」 「等会儿再说,带人把云城封起来,这些私兵一个都不准放跑!」司南几乎是吼着跟他说的,向来嬉皮笑脸的沈奇也嗅出了事情的严重性,敛容正色,点了点头。 当人群的脚步移开拥挤的街道,血迹才慢慢从青石板街上显现出来。人群散去后的街道到处都是被压得动弹不得、失去意识的死伤者,悲恸的哭泣声后知后觉地蔓延在了惨澹的街道上。 顾不得喘口气休息,司南立刻组织起还能动的弟兄治疗伤者。 「南哥!」 袁望喜刚刚也不慎被挤在了人群中,为了救一个老妪被踩断了胳膊,靠在墙角里朝他着急地招着那只还能动的手。 「怎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司南看见那个刚刚被袁望喜救下的老妪正哭泣着,怀里躺着一个小小的身体。 「池池!」 司南看着她浑身触目惊心的血迹,想抱她去治疗,可等靠近了,颤抖的手碰到她胸前的时候,司南便意识到,她似乎没救了。 胸前的肋骨被踩断了,可能断裂的肋骨戳破了五脏六腑,连口腔里都是血液,张口之际,话音未出,滴滴答答的血液顺着嘴角蜿蜒而下,堆成了小水洼。 第93页 仿佛是喊声叫醒了她,池池吃力地睁开了眼,向来灵动眨巴的眼瞳里布满了将死之灰。 她动了动嘴唇,只发出了无声的气音,司南是看到她指着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哭了,才明白她是想让自己不要哭。 「池池啊,池池,」老妪搂着她逐渐冰凉的身躯,眼睛里的泪水已经干涸了,语无伦次地喃喃道,「池池跟哥哥一样,永远是我们老尹家的骄傲,骄傲……」 熟悉的字眼钻入耳中,司南浑身一僵,好像坠入了冰窟般,直到池池费力的呢喃将他拽出来。 「老尹家的……」池池听着这话,轻轻抬起手,努力地将小手放在司南的掌心中,「我还没告诉你我哥哥的名字呢……他叫……是……我的骄傲……」 她笑了,并且永远停在了笑着的这一瞬间。 瘦小的手上传来的温度有限,风一吹,很快就散了,像是无根的叶,无香的花,轻飘飘地归入这片广袤的大地。 司南将池池的手放回到哭泣老妪的怀中,不忍再看。 他站起身,目送着夕阳消失在这片充满了苦难与苍凉的土地,恍惚感觉自己回到了战场上。 一场场战后,他收拾着战友的尸体,听着还活着的倖存者的哭泣声。他原以为只有在遥远的边疆,在与藩帕抗争的土地上,才会有如此惨绝人寰的灾难,可是在他以为平安喜乐的、想要守护的大地上,痛苦仍然充斥于目,不绝于耳。 王元凯的尸体还挂在城墙上,谢平凉的尸体还停在院子里,池池的尸体还没散去温度。 「司南,」唐蒲离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与他并肩看着即将没入地底的夕阳,「苦难的根源不在于贩茶受贿的蜀中,更不在于好战的藩帕和不稳的边疆,藩帕本身为何敢三番屡次挑衅我们,才是问题的根源。」 「攘外,必先安内,」司南苦笑着,「是这个意思吧。」 「是啊。」唐蒲离向着京城的方向眺望着,眼里盛满了夕阳的残红,「在我们蹉跎的时间里,竟不曾注意到有人的野心已经蔓延到了这种地步。」 「我也是啊,在战场上耗费了太多的时光,」司南看着自己还在颤抖的双手,「可现在想阻止,会不会已经晚了。」 「晚了就不阻止了吗?」唐蒲离反问道。 司南抬起眼,怔怔地看着他。 最后一丝夕阳完全消失的时候,司南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那大人会帮我吗?」 唐蒲离脸上也挂着浅浅的笑,却摇了摇头。 「你真的能同意让我帮你吗?或者说……」顿了顿,嘆出的气化作白雾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中,「即使目的相同,我们真的能达成一致吗?」 第46章 云城发生的踩踏事故将私兵一事彻底闹大,京中很快给了回应,勒令四皇子去锦城捉拿魏引归案,且一併责罚太子一派。 四皇子上奏禀明魏引已畏罪自尽,开始大肆搜查魏府。这个始于贩茶,牵扯税收,并终于私兵的案子眼看着就要画上句号,可很多事情司南仍然想不通。 魏引真的是畏罪自尽吗?他既然敢藏匿私兵,不慎暴露的情况下,比起畏罪自杀,殊死一搏不是更恰当?毕竟手上有兵,怎么连挣扎都不挣扎,就直接放弃了? 王元凯又是被谁杀了?他拦下谢平凉的信笺,加剧云城百姓与私兵的矛盾,又有什么目的? 又是谁在城头挂上了谢平凉和王元凯的尸体,引导人群的情绪,直接导致了云城的暴动? 司南总觉得唐蒲离知道些什么,可也没工夫去问。云城死伤惨重,之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司南一直在带人清点尸体,安抚家属,并在云城附近巡逻,剿压魏引剩余的私兵。 而唐蒲离也不知在忙碌些什么,终日不见人影——上次司南发觉他这么忙的时候,还是唐蒲离瞒着他想一个人去画舫的时候。 前车之鑑的阴影实在太大,司南思来想去,还是暗戳戳让齐安多留心留心唐蒲离的去向。 「师父,唐叔叔出门了。」这天傍晚,齐安攀在墙头跟司南通风报信,「跟前面几次出去瞎转不太一样,他好像找到什么了。」 「啊……你替我先盯一下吧。」司南已经在院子里蹲了一天。 「师父在干嘛?」容歌爬下墙头,想凑近了去看,却被跟他一起蹲着的沈奇拦住了。 「小南手里可是从尸体肠子里刨出来的东西。」厚脸皮的沈奇没几天就换上了热络的称唿,挥挥手道,「小孩子还是离得远些比较好。」 齐安眨了眨眼睛,听话地跑了出去,正撞上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踏进院子的青爷。 「诶,有人来了,找你的吧。」沈奇捅了一把司南的胳膊。 对上司南的视线,青爷讪讪地笑了笑,还是踏进了院子。 「这不是时候啊,」他一手提着腊肉,一手抱着个匣子,「这是你先前留在我这儿的首饰匣子,」顿了顿,高壮的汉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之前困难的时候我当了两个小首饰给王大人,不过早就赎回来了,跟你知会一声。」 「没事儿,就放在那儿吧。」司南指了指树下的石桌。 「小南,不得了了啊!」他眯着眼睛仔细辨认着拼了一下午的成果,惊嘆道,「你看这个信,好像是四皇子齐景写给王元凯的诶!」 第94页 「什么?!」 司南跟着沈奇一字一句地读过去,才发现这是齐景和王元凯商量,要以茶易马买兵,嫁祸魏引! 是啊,他怎么能忘了圣上严查私茶的目的呢? 茶叶是中原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食物,在与他国通商之后,漠北藩帕也渐渐染上了中原人的习俗。他们手中有马,中原人有茶,渐渐形成了以茶易马的交易,而这也恰恰是朝廷需要坚决杜绝的——富贾、高官手里有太多精壮的马匹之后,往往就会想要培养骑马的人,自然,就形成了私军。 而王元凯掌管云城,精通私茶售卖。他在魏引来到云城,剋扣税收之前就已经开始贩售私茶,当时他给出的解释漏洞百出,而现在司南才意识到,王元凯那时候贩茶,是为了以茶易马,藏匿私军! 指使他做这件事的是四皇子齐景,换句话说,不受宠的皇子藏匿军马,只有一个可能——他想逼宫! 司南的手指一抖,将断枝啪地折断了。 放下匣子正要离开的青爷闻言,脚步一顿,回过身试探道,「你们……还在查吗?」 「青爷,你是知道什么的吧。」司南深唿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直起身,与他对视道。 夕阳在他身后渐渐沉入地面,但是他眼里的锐光仍然执拗着,丝毫不因暗下的天色而黯淡。 「我……」青爷深深地嘆了口气,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司南看着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其实我一直很想问,十二年前,京畿的那场火难,你在,对吧。」 - 王元凯除了留下四皇子储备私兵的暗示,临死前还在纸上写下了购马的地方——一家名叫「风火轮」的镖局。 这个可笑的名字本是唐蒲离小时候调侃好友那几个小书童的。 他记得好友以前有七个书童,他选书童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跑腿跑得快,像谢平凉这种慢吞吞的只能被他发配到去做扫地小厮,好友还跟他炫耀这几个书童腿脚快,跟踩了风火轮的哪咤一样,唐蒲离就半开玩笑跟他说: 「干脆开个镖局叫风火轮算了。」 时至今日,唐蒲离坐在这家费了大半个月才摸到的「风火轮」镖局中,透过氤氲的茶汽看着对面的人,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距离京畿的火难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二年,对于好友的印象也定格在了少年的十六岁,可当记忆里那双意气风发的眼瞳也逐渐爬满了事故圆滑,唐蒲离才惊觉到时间的流逝。 「原来你还活着。」唐蒲离放在桌上的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祁子英。」 「是啊,我还活着,可我宁可当时就死去。」祁子英的声音粗哑至极,仿佛喉头被扼住时勉强发出的呜咽。 唐蒲离看他拿下了一直蒙着口鼻的黑布巾,眸子不由一颤。 ——烧伤的疤痕宛如蚯蚓一般匍匐在他的下半张脸上,毁去了皮肤,扭曲了器官。也许不看他因为唿吸和说话而颤动的地方,都不知道他的口鼻在哪里。 「吓到你了吗?」祁子英重新戴上遮面的布巾,「伤口可怖倒是其次,你也看见了,我现在进食和讲话都很困难。」 「十二年前,京畿的那场火……」唐蒲离蹙起了眉,「是冲着你来的?」 「与其说是冲着我,倒不如说是冲着祁氏来的。」祁子英冷笑一声,粗哑的嗓音仿佛恶鬼在索命,「不过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做了。」顿了顿,他抬起眼,「你不觉得祁氏的覆灭很眼熟吗?」 「……」唐蒲离眯起了眼睛,「你是说,盛氏?」 「毕竟最先发现四皇子党与明妃藏军的,就是时任兵部尚书的盛鹰,」他挑了挑眉,「盛易的长子,也是你家小孩儿的父亲。」 盛鹰在为枢密院购置马匹的时候偶然间发现,藩帕的马匹似乎被某人以私茶的名义买走不少。顺着云鼎青查下去,很容易便查到了四皇子党身上。 接下来,盛氏流放的流放,自尽的自尽,改名的改名,偌大的门户瞬间消失了。 「我与你的父亲当时都拜在盛易门下,盛氏出事以后,你父亲选择了明哲保身,而我父亲,却一意孤行追查盛氏覆灭的原因。」祁子英垂下眼眸,回忆道,「京畿出事的那天,就是我受父亲之託,将消息递出京城的那天。」 「可京畿的案子,不应该是太子党策划的吗?」唐蒲离蹙起眉。 「是太子策划的,但半途中走漏了风声。」祁子英道,「那个山贼头子就因为这件事,赔了夫人又折兵。」 - 青爷说,那天他只是财迷心窍,想着带弟兄下一趟馆子,便应了皇后的计划。 那天本该是皇后为太子设计邀功,花重金让青爷带着弟兄扮凶挟持太子,以此营造出太子不惧威胁的形象。 可这个计划本来只限于绑架太子而已,并不包括路过那附近的无辜百姓、不应该涉及祁子英和唐蒲离,更不可能有火。 而在背后默默推动这一切的,是明妃和四皇子党。 「那天,在我想要行动的时候被人敲晕了。」青爷解释道,「醒来的时候,等着我的就是无穷无尽的火和太子党的追杀,弟兄们路上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小天一人同我精疲力尽地来到云城,受到了王元凯的庇护。」 「这么说来,四皇子党放火的目的是毁去祁子英手里的证据。」沈奇摸了摸下巴,「王元凯救你又是为了……」 第95页 「王元凯如果是个彻头彻尾的四皇子党,他就不会拼死留下这些信息给你们。」青爷看着他们拼得歪歪扭扭的那封信,「我不知他是如何落入四皇子一派,但他很早就想反抗齐景了。」 「他计划阳奉阴违,假借嫁祸魏引的名义煽动云城百姓,将私兵这件事闹大,闹到魏引的耳朵里,也闹得四皇子党心慌,」青爷道,「这样一来,魏引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这口黑锅踢回去,而他手里恰恰又有证据。」 「是指……魏引抢了谢平凉的匣子!」司南恍然道,「这个匣子是祁子英的,里面藏着的是四皇子藏兵的证据!」 「说是证据,其实你们也应该见过了,」青爷嘆了口气,「祁氏从藩帕那边查起,所以与王元凯手里与藩帕交易的帐目是同一份。」 「可是魏引还是没能甩走这个黑锅啊,」沈奇挠了挠头,「我稍一不留神他就死了。」 「他当然不可能甩走这个黑锅,因为他有证据。在能开口之前,四皇子一定会想法设法解决掉他。」青爷耸了耸肩,「但这就是王大人的目的。」 「跟那时候唐大人想办法逼太子一样,」司南沉吟道,「王元凯是想用这种方法逼四皇子党着急,从而漏出马脚,至少从现在来看,魏引的死很不自然。」 「不过这件事王大人一个人做不了,」青爷指了指背后的街道,「云城里有个镖局,叫『风火轮』镖局,你们知道吗?」 - 「盛氏倒台之后,兵部被四皇子党大洗牌,」唐蒲离道,「盛鹰死去之后,是田海林继任兵部尚书,直到现在。」他顿了顿,「田海林跟你们有关系吗?」 「阿离,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聪明。」祁子英弯了弯眼角,「田海林受过盛鹰的恩惠,他人不咋地,但死心眼,认定了要替恩人报仇。」 「田海林表面上答应帮助四皇子党囤兵,设立镖局运输马匹,却暗地里救下了我和谢平凉。他让谢平凉带着匣子去云城,试想,这么一个可疑的祁氏家僕带着一个神神秘秘的匣子,魏引作为太子党肯定会起疑吧?」 「田海林是故意的,他想把四皇子党的证据送到太子党手里,」唐蒲离眯了眯眼,「他想让他们狗咬狗。」 「是啊,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魏引胆子太小,证据捏在手里这么多年却按而不发,」祁子英压低了声音,「我猜啊,他故意在云城施加税压,恐怕不是为了敛财,是想逼四皇子党急得跳脚,从中找到更确切、致死的证据。」 「然后,田海林救下了你,把你送到镖局里来。」唐蒲离道,「也是为了收集证据吧?」 「不错。」祁子英点头,「还要多谢蒲离了,圣上这么多年第一次下令追查私茶,才能让我们找到机会。」 唐蒲离却勾起了一个凉凉的笑,「所以挑起云城的矛盾,还有挂上两具尸体,都是你干的。」 「不止挂了两具尸体,」祁子英抿了口茶,长长地嘆出一口气,「王元凯是四皇子的人杀的,可谢平凉不是魏引杀的,毕竟都那种时候了,哪有人还会硬得起来折腾人啊。」 遮去口鼻只剩双眼的脸突然变得狰狞起来,甚至比他被火焰毁去的下半张脸还要可怖。 「是我找人轮了他,伪造成魏引的恶行,再扔到外面冻死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隆重欢迎中后半场的主要反派角色小祁同学出场。 铺垫了这么久,是不是没想到这位是个反派:) 虽然但是,小祁还不是大boss(希望大boss能让你们更加意想不到) 第47章 祁子英将自己忠心的家僕利用到了极致,却转手将他弃如敝履。 无论是将作为匣子的证据「送」给魏引,还是作为引线引爆云城的百姓,而谢平凉本人……约莫至死也不知道,将他推入不测之渊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少爷吧。 「你很惊讶吗?」祁子英看着对面近乎凝固的神情,耸了耸肩,向后靠在椅背上,「我们是同一种人吧,我以为你会理解我的。」 「是,我不觉得用极端的手段达到目的是个错误,牺牲人命也无妨,」唐蒲离皱起了眉,「但你计划里的这些牺牲,并非必要的。」 祁子英笑了笑,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指证齐景私藏兵马,缺的不是证据,而是如何让圣上看到这些证据。」唐蒲离敲了敲桌面,「所以你的目的不是一下子扳倒四皇子党,而是挑起争端,将旁人的目光引到私兵这个问题上来。」 「没错。」 「那么这个目的,在魏引死后已经达到了。」唐蒲离一顿,加快了语速,「不,应该更早,沈奇能带兵来云城,足以证明圣上重视这件案子。」 「圣上注意又有什么用呢,」祁子英冷笑一声,「你觉得齐景奉命搜查魏府是偶然吗?你觉得最近老皇帝的煳涂是偶然吗?」 「可即使京中已经为齐景所掌控,你挑起云城的争端也毫无意义,」唐蒲离紧紧盯着他的脸,「因为踩踏事故,云城将近七十人丧命,伤者不下百人,其中八成都是无辜的老弱妇孺!」 「不,云城的所有人都应该死。」祁子英语调缓缓,「齐景将私兵偷偷安插进了枢密院,为了控制那些人,他将私兵的家属都集中到了云城。」 第96页 「什——」唐蒲离一怔,「所以云城才会有这么多的老人和孩子?」 「你在为那个叫池池的孩子惋惜吗?」祁子英仿佛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嗤笑起来,「那个孩子,可是姓尹的。」顿了顿,他压低了声音,却仍然掩盖不住语气里的笑意,「而她吵着嚷着,要你们带信的哥哥,就是杀了魏引和王元凯的真兇哦。」 「知道了这些,你还觉得他们无辜吗?」 - 司南在院子里从日暮坐到了月升,听青爷将整件事復盘了一遍,听得心很沉。 王元凯为了揭发四皇子,利用魏引和自己制造了争端,让藏兵的行径渐渐浮出水面。可云城枉死的百姓何其无辜,惨死的谢平凉又何其无辜? 他们在王元凯的屋子里看到的那张写满了「对不起」的纸张,也许不止是对谢平凉,更是王元凯对间接加害云城百姓的沉痛忏悔。 「所以说,挂起两具尸体的都是这个叫『风火轮』的镖局,」沈奇扳着手指头总结道,「而杀了魏引和王元凯的都是四皇子党。」 「你是追着刺杀魏引的刺客,一直追到了王元凯的屋子里,对吧?」司南拉了一把他的胳膊,「你记得那个刺客的长相吗?」 「记得啊!这小子我追了他好几天了!」沈奇捡起脚边的一根树枝,在泥地上信手而作,「你看,长这样。」 司南看着那个由方形和圆形组合起来的图案,凝固了片刻,用脚把那鬼玩意儿涂掉了。 「嗷嗷嗷嗷——我的巨作啊!!!」 「那现下应该怎么办?」司南无视了他的哀嚎,「尽快回京,将四皇子谋反告诉圣上?」 「说到这事儿,恐怕京中有变,」沈奇敛容道,「兄长来信,说圣上近半个月都不上朝亲政,不知宫里发生了什么,而朝堂上四皇子党也日渐嚣张,再不採取行动,整个京城迟早都要被齐景吞没。」 「他手上还有不知道多少私兵,不能轻举妄动。」司南蹙起了眉,「要是我能调动枢密院的人马……」 「别想了,」沈奇干巴巴地打断了他,「圣上不亲政,你枢密院副使的位子被一个叫尹正清的人捡漏了,半个月前就加官了。」 「你自己想不通,不如去找人商量如何?」沉默许久的青爷忽然开口了,「你那个唐大人,像是个好人。」 「你这个说法,反而感觉他不咋地了。」沈奇小声说。 「哦,那是因为他似乎藏了证据,」青爷解释道,「王大人曾交代过我,若是他来不及写下关于『风火轮』镖局的情报,便由我来告诉你们。可这些日子我看他在满城找镖局,小南倒是……」他瞄了瞄司南越发阴沉的脸色,「什么都不知道。」 「说来,王元凯那屋子里,我跟那刺客打架的时候,明明看到桌子上的纸是有字的。」沈奇挠了挠头,「转头再回去看,那张纸就不见了,还以为是我记错了。」 「师父!」齐安的脑袋又从墙头钻了出来,兴奋地朝他招手,「我跟上唐叔叔啦!他去了一个很偏僻的屋子,上面挂着一个很小的牌匾,写着『风火轮镖局』!」 「噼噼噼噼咔——」 不过齐安的话音刚落,沈奇便听到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从脚底响到了头顶。他顺着司南拳头的方向僵硬地扭过头,看见他身旁那根两人合抱才够得过来的树干上,裂痕跟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地从树根爬到树梢。 「我的天!」沈奇拔腿就从那棵快要倒下的树旁边熘走了。 「不过啊,师父,我好像听见了一点点。」齐安眨巴眨巴眼,从墙头上跳了下来,「唐叔叔好像不知道那个人还活着,叫他祁什么什么——啊。」 齐安的话戛然而止了,他站在院子里,看着司南徒手把那棵大树折了下来。 「师父……我给您带路……?」 「指条路就行了,你别去了,」司南沉着脸,跨过大树的尸体走了过来,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不太适合小孩子。」 - 屋内的茶汽已经散了,直到手边的茶凉透,唐蒲离仍然一口没有喝。 「不是我看错了吧,」祁子英自嘲地笑了起来,「你在防备我?」 「多年未见,重逢的喜悦大于别的一切。」唐蒲离也笑了,眼底却只有隐隐的疏离,「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本来?」 「如果只是想叙旧,你早就可以来找我了。」唐蒲离视线沉沉地看着他,「说罢,你想干什么?」 「呵……你这么说倒也没错,」祁子英撑着桌子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伸出了手,「与我合作吧。」 「做什么?」唐蒲离静静盯着他伸出来的手。 「自然是除去齐景,除去这个无用的朝廷。」祁子英挑了挑眉,「你觉得现如今的朝廷还有前途吗?权贵只手遮天,富人敛财,穷人丧命,满目疮痍。」 「你不想让百姓安居其所,让有志之士施展宏图,让天下大治,平安顺遂吗?」他越说越激动,带着疤痕的脸都扭曲起来,「这个世界已经够痛苦的了,早就到了该更新换代的时候!」 「所以联合藩帕就是你的手段吗?」唐蒲离不置可否地轻哼了一声,「你卖给王元凯的那些兵,长着一副中原人的脸,却会说鞑子的话。」 「不愧是你,」祁子英赞许地点头,「是,那些人是藩帕和中原人的混血,从小都在藩帕长大。」 第97页 「私通外敌啊,你跟齐景真是一个比一个疯,」唐蒲离挑起眉,「你父亲好歹也是本朝栋樑,泉下若有知,发现自己生了个卖国贼,怕是能气得醒过来。」 祁子英耸了耸肩,「要当皇帝的可是彻头彻尾的中原人。」 「何人?」 「若你愿意加入,我必如实相告。」 唐蒲离却移开了视线,垂下眼,看着倒映在浅色茶汤里的自己,突然觉得很疲惫。 「看起来你不怎么乐意的样子,」祁子英啧了啧嘴,语气里满是惋惜,「可惜了,我觉得我们是一类人的。」 「为了达到目的,我们都会选择捷径,即使这是一条铺满了尸骨与鲜血的道路,不是吗?」他谆谆道,「我们想要的都是一样的,何不合作呢?比起那些愚蠢幼稚、想要每个人都得到幸福的想法,难道不是我这边更加实际可靠一些吗?」 「哦?」唐蒲离漫不经心地应了他一声,垂着眸子的样子似乎是在思考,又似乎是在走神。 「那么换个话题吧,」祁子英话锋突然一转,「如果涉及到司南呢?」 唐蒲离猝然抬起眼,「你想做什么?」 「与其问我,你不如去问问齐景打算做什么,」祁子英悠悠一笑,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你这么恨齐礼,哪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回京后定要借魏引给他最后一击,不错吧?」 唐蒲离慢慢地眯起了眼。 「山贼头子困难之际典当了两个司南的镯子给齐景,现在四皇子党已经知道盛氏后继有人,为了隐瞒自己的秘密,他们很有可能重现十余年前的场景。」祁子英与他对视着,「你能保证在弹劾太子党的同时,还完好无损地护住那个单纯到愚蠢的孩子吗?」 「呵……可真够有意思的。」出乎意料地,唐蒲离只是淡淡地一笑,「那你呢,你何尝不是想拿他的性命威胁我?」 他的语气拿捏得轻飘飘,可对上视线的一剎那,祁子英陡然感觉仿佛被一根冰锥刺入胸膛,将浑身都拉入了冰窟。 「容我再想想,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我乏了。」唐蒲离不再看自己好友脸上露出的失落,利落地起身离席,却在即将拉开屋门的时候,肩上忽然一重。 「何事?」 「你就这么喜欢他?」祁子英的语调还是平稳着,可句尾的颤抖出卖了内心的动盪。 「你应该早就看得出来。」搭在肩上的手指尖不自然地保持着垂下的姿势,唐蒲离抿了抿唇,还是没将它拂开。 「可是你才与他相处不过半年吧?半年而已啊!」祁子英的手指渐渐蜷缩起来,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似乎用力地要把什么掐死,「我陪了你十几年,你这么快就将我忘了吗?」 「没有忘,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唐蒲离耐着性子解释着,手上转动了门把,「多说也是无用,放手。」 感觉到面前的人要离开,祁子英猝然用了很大的力气扳过他的肩膀。唐蒲离没料到他突然发力,被他一把按在了门框上。转开的门向外重重撞去,发出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唐蒲离脑袋疼。 「可是我喜欢你很多年了!你、你就一点点也不知道吗?」卸下了伪装般,祁子英眼瞳里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地满溢出来,「不,你这么聪明,你一定早就知道了!」 唐蒲离看着他发红的眼眶,心底丝毫不觉得愧疚,反而脑袋更疼了。 「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唐蒲离平静地看着他,「我现在心里有人,而且与你无关。」 祁子英却不依不饶,硬是要死磕出一个结果,「如果这十二年我没有消失呢?你会不会喜欢上我?」 唐蒲离合起眸子,深深地嘆了口气。 正想要将他推开,一只剑柄突然横在了他与祁子英中间,抵着祁子英的胸口将他们分开了。 「这世上没有如果。」 唐蒲离朝身侧看去,司南不知何时站在被冲撞开的门后,脸色阴得他都快认不出来了——事实上,这个单纯的青年对大部分人和物都是抱有善意的,即使是对待李氏这样的恶人,他脸上也充其量带着些许厌恶的冷漠。 唐蒲离甚至有些惊讶,这么纯粹极端的厌恶竟也会出现在他的脸上,而且,是为了他而出现的。 「这世上没有如果,」司南冷冷地重复了一遍,他用剑柄抵着祁子英的胸膛,像只声张领地的小狼一般,将唐蒲离挡在身后。 「而且,他是我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南生气了,但是我码字的时候好兴奋(你不对劲) 第48章 有些人啊,敢做不敢当。 司南那几句话撂得爽快,撂完了就拉着唐蒲离飞快地离开,是一点情面也没留给咬牙切齿的祁子英。 可走到屋子外面,冷风一吹,月亮一照,气得上头的脑袋就冷却了下来,司南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多么羞耻的话。霎时间整个人缩成了鹌鹑,连看唐蒲离一眼都不敢,僵硬地走在前面。 不对啊,他明明是来找唐蒲离兴师问罪的,怎么事情发展成这样了?这主旨在他听见祁子英的深情告白之时,就跑偏得如同个脱缰的野马。 不行,不行,得拉回来。 「怎么不走了?」唐蒲离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见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刚刚不是还……」 第98页 「别别别说!你听我说!」司南突然转过身,捂住他的嘴,暴力制止了说到一半的话茬,结结巴巴道,「我……我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你的。」 唐蒲离无辜地眨了眨眼。 「大人,别装傻了。」司南瞪着他,「你早就知道私兵不是魏引的,也知道云城的暴动跟祁子英有关系吧?」 唐蒲离拿下他的手,点了点头,对自己的小动作供认不讳,「是,我明知私兵之罪不该扣在魏引头上,却隐瞒不发,而且误导你往错误的方向思考。」 「不仅仅是因为祁子英吧。」 「没错,」唐蒲离无奈地笑了笑,「我隐瞒是出于三点考虑。」 「第一是因为祁子英,当我知道他还活着的时候是极其意外和震惊的,说是念旧也好包庇也罢,第一反应是瞒下这件事。」 「那现在呢?」司南有些着急地问他,「你还在念旧情是吗?我听到他想与你合作,甚至还拿我威胁你,你要……答应他吗?」 「我……」唐蒲离一滞,眉头紧了紧。 他并不排除祁子英说的有道理,这个朝廷的确需要改变,否则他理想中的天下大治永远不会到来,而只手遮天的权贵会在腐朽中延续下去,直到蛀空齐氏天下最后的气运。 「算了,我不想听答案了,」司南打断了他的沉默,「第二呢?」 唐蒲离歉意地笑了笑,继续道,「第二是因为你。」 含笑的眸子望向他,柔软的夜色铺满了眼瞳,直直地撞进了他心扉,撞得他心口生疼。 「跟那时候瞒着我去画舫一样吧,」他难受地撇开了视线,「明明我不需要这种保护,这件事无论你怎么阻拦,我都会查下去的。」 「我知道啊,」唐蒲离轻轻地替他拂去鬓角垂下的散发,「但喜欢是不受控制的,即使我知道你会因此而生气,但下意识仍然这么做了。」 司南一怔,迅速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了言外之意,「你方才说的这两个原因都是第一反应,可这半个月来,你一直在瞒着我,也瞒着圣上。还有……」他顿了顿。 也许是风太冷了,司南觉得自己的尾音在颤抖,「你之前答应过我,不会把我抛下去做危险的事情。你食言了。」 「这就是第三个原因了,」唐蒲离道,「指证四皇子太难了,不如利用这个机会先逼死太子党,横竖魏引也不是什么好人。」顿了顿,他压低了声音,「揭发四皇子不缺证据,缺命。」 「我可以,」司南反驳道,「就算我不行,还有沈奇,我们手里还有人马,送消息去京城并非不可能。」 「并非缺送信之人的命,」唐蒲离压低了嗓音,「你觉得现如今皇帝能活着惩治他吗?」 「京中巨变,圣上受制,朝廷不稳,即使消息送到了,也没人能阻止他的野心,反而还会刺激四皇子党加快行动,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可……」司南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可就算魏引是恶人,也不能加之莫须有的罪名。」他拧起了眉头,「就算是以毒攻毒,也不能这么用啊。」 「你之前问过我陈俞的匣子在哪里。」唐蒲离却答非所问道,「还记得我怎么回答你的吗?」 「大人说……把它烧了。」司南一愣,「难道也是在骗我?」 「没有,烧是真的烧了,但你偷回来的那天夜里,我就烧了。」唐蒲离挑了挑眉,「因为里面是空的。」 夜风撩起他宽大的衣袖,吹着他轻飘飘的话到耳中,却犹如擂鼓般震耳发聩起来。 是啊,是啊,这才合理啊!陈俞都记得销毁了私藏的云鼎青,不可能留着那些把柄瞪着他去偷啊! 「对于我想除去的那些人,罪名也好证据也罢,我都不在意,」噙着浅浅笑容的男人无所谓地说着令人遍体生寒的话,「我只要保证这个人一定会死就行了。」 司南看着夜色中他一半隐没在阴影中的脸庞,忽然觉得很冷,冷到鸡皮疙瘩一路从脚底板蹿到了天灵盖。 「所以大人之前才会说,就算目的一样,我们也不一定能达成一致吗?」好半天,司南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啊,这就是我,骯脏如敝履,」唐蒲离自嘲地笑了笑,「像我这种人,迟早是要遭天谴的。」 唐蒲离每每望进他干净的眼眸里,都觉得自己无所适从,可身在泥潭的人又不由自主地嚮往着温暖纯粹的地方,就好像严寒中遇见的火把,即使被灼伤,却仍然不禁想要靠近。 「所以不是我抛下你,是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无名的火腾得窜起,连被风吹到麻木的手指都开始有了温度。 司南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人,总是被徐泠称为好大一个呆瓜,可事实上,所谓的呆也不过是对世事都很冷漠罢了,除了少数几个真正能让他执拗的人和事,没什么能让他付诸过多的喜怒哀乐。 在父母死去之后,司南发觉自己很久没有感受过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了。但他不意外,唐蒲离这个人从出现开始就註定与众不同。 「司南?」 唐蒲离被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青年按到墙上,脑袋还有点发懵,仔细想想,他家可爱的小狗长成了会亮爪子的小狼,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所以到底有什么区别啊!」司南揪着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无论是什么理由,你不还是想弃我于不顾!」 第99页 「倒也不是这么不负责,」唐蒲离眨了眨眼,试图辩解,「等解决了这件事,我就……」 「唐蒲离!你当养狗给你看家呢!」司南真的是很生气,气得连大人也不喊了,脸都涨成了年画娃娃,「我是个男人,有手有脚有脑子,虽然脑子也不是很好用,但它至少有!」 「噗……」虽然很不合时宜,但唐蒲离仍然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唐大人!」司南找回了点理智,扯着他的衣领晃来晃去,「不要逃避问题,四皇子党的事情分明牵扯到了我的父母祖辈,你不能再把我排除在外啊!」 唐蒲离摇了摇头,「那如果你与我的想法产生了分歧,你该怎么办?进还是退?」 「……」司南一愣,紧紧地抠着他的领口。 从头开始,他就没有认同过唐蒲离偏激的处事方法。他始终觉得一个人应当死得其所,却不能因为这是个恶人而加之莫须有的罪名,捏造不曾存在过的证据。 但唐蒲离……正如他所说,只要是任何行之有效的手段,他都愿意一试。 诚然,他与唐蒲离都想结束纷争,抹平苦难,但祁子英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他联合鞑子,也是想将无能人拉下高位,不过江山易主罢了,祭祀万千尸骨之后便能得到崭新的天下。 可司南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苟同,他不愿意看到牺牲,不仅是因为父母死于边疆的战乱,更是因为在前线抗争数十年见证过的鲜血与死亡——失去了父母的幼童被鞑子砍去手脚,孤苦伶仃的姑娘沦为鞑子的玩物,在人命贱如草履的年代里,连活着都是罪过。 那么唐蒲离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他,会选择哪一方呢? 「好了好了,再拉我要喊非礼了。」唐蒲离看着自己被越扯越大的领口,不由无奈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司南紧紧盯着他的眸子,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些许动摇来,可他还在浅浅笑着,仿佛戴着一副铜墙铁壁般牢固的面具。 「唐蒲离!」司南把他往墙上一推,忍无可忍地骂他,「你可真是个混蛋!」 「不愧是我家南南,骂人都这么好听。」唐蒲离慢悠悠地整理着衣领,「再骂两句来听听。」 司南:「……」 靠!有病啊! 「啊对了,」唐蒲离想到了尹正清的事情,拉了一把转身欲走的司南,「你最近不要去锦城。」 司南正在气头上,回头瞪了他一眼。 「你管我!我偏去!」 唐蒲离:…… 三岁,不能再多了。 - 据目击者小沈公子与齐安回忆,司南那晚上回来的时候简直是怒髮冲冠,使劲踩着那棵白天被他折断的树,踩得院子里啪啪啪响了半夜,他俩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愣是没睡着。 后半夜,司南好像稍微平復了心情,出去了一趟,回来坐在案前涂涂写写了两个时辰,才赶在天色拂晓前将写了半夜的东西送出去。沈奇给困极睡着的齐安捻好被角,悄悄跟着司南出门,正撞见他从唐蒲离的院子里出来。 「吵到你们了?」司南看见他挂着黑眼圈的脸,歉意地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啊。」 「倒不是这个问题,你跟唐大人怎么了啊?」沈奇困意虽上头,八卦之心却不减,「别闹掰了啊,我跟嫂子下了赌注的!」 ……当朝公主是这么闲的吗? 「与你无关,」司南拍了拍他的肩,「等大人问起来,你就跟他说我去了锦城,找尹正清。」 尹正清的信在昨夜刚好到了,说四皇子来锦城清点魏府,而他刚好时任枢密院副使,便跟着一同来,一方面保护皇子,一方面清缴私兵。 沈奇惊愕道,「现在?!你不跟唐大人知会一声再走啊?他会不会很生气啊?」 「没有,他要睡懒觉呢,我就偷偷……妈耶!」司南好像看见了他背后的什么,缩了缩脑袋,逃似地消失在了街巷的尽头。 「诶?」沈奇挠挠头,转过头,发现唐蒲离冷不丁站在自己背后十步开外,吓得灵魂都要出窍了。 更可怕的是,唐蒲离脸色难看得不比昨晚的司南好多少,沈奇几乎觉得,要还有一棵两人合抱才够得过来的树,这位也能当即把它给折了。 「之前司公子不小心惹大人生气的时候,还会火上浇油地道个歉,现在……」尽职尽责守在一旁的小五啧了啧嘴,「都会故意惹大人生气了。」 唐蒲离捏紧了门缝里被司南塞进来的日记,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出来被浇了迎头一盆冷水,气得牙痒痒——他昨晚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过火,今天特地早起想去集市上搜罗咸豆浆给他赔不是的! 「这难道不是你们情侣吵架,互相朝对方出气吗?」沈奇傻傻地挠了挠头,「而且最先不是唐大人先惹小南的吗?」 「那又怎么样,这妨碍我生气吗?」唐蒲离不留情面地白了他一眼,「还有,谁允许你叫得这么亲热,给我改掉。」 沈奇:「……」 果真,身在热恋中,即使是处变不惊如唐蒲离,也会变得无可理喻起来! - 锦城,魏府。 偌大的府邸早在半个月前便门户凋敝,主子被刺杀身亡之后,府里的下人如鸟兽状四散。有些人走得时候还不忘顺走些财宝,把好好的屋子砸得宛如飓风过境,地上到处散落着破碎的瓷瓶和玉器,几乎都没处落脚。 第100页 四皇子齐景跨过倾倒下的废墟,命人揭开碎木板,将魏引的尸体抬了出来。 「这一看就是被人刺杀身亡的,你该做得再隐晦一些。」他踢了一脚魏引的尸体,指着他腹部的创口不满道。 「是,属下疏忽了。」尹正清躬身恭敬道。 「也罢,都过去了,你只要搞定你那个好友就行了。」四皇子齐景温和地摆摆手,「把他手里的兵都拿来,整个枢密院就是本皇子的了。」 「是。」 「而且控制住了他……」齐景望着初春的暖阳,舒服地眯了眯眼,「连唐蒲离都能为我所用了。」 第49章 日头高升之时,尹正清在城门口等到了策马而来的司南。 婉拒了尹正清在进城落脚的提议,司南吩咐袁望喜着人在城郊驻扎,待休整完毕再入魏府。本来他也想直接跟着袁望喜去营地的,但架不住尹正清盛情难却,只得跟着他先去下了个馆子。 「诶?你是一个人来的?」尹正清向他身后望望,奇怪道,「唐大人呢?」 「哦,我跟他吵架了。」司南盯着自己的鞋尖,神情恹恹。 「什么?怎么回事啊?」尹正清好奇地凑近了脑袋,笑眯眯道,「我还和小姐打赌,赌你俩一定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司南推了他一把,扯开了话题,「……徐泠呢?」 「小姐……」尹正清眨了眨眼,掩去眼底浮现的剎那惊慌,「小姐自然在京城了。」 「她不是要来蜀中吃担担面吗?」 「……嗐,这不是宫中的事务多嘛,而且跟着我跑东跑西,哪有功夫吃面啊。」 「可就算如此,我也以为她会同你一起来的。」司南指着不远处酒肆的招牌,「你说的是这个馆子吗?……正清?」 他站在酒肆门前的台阶上,才发觉身旁的人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 「为何……」尹正清抿了抿唇,抬起头望着台阶上的司南,眼中飘忽着午时的暖阳,好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了口,「为何你会觉得,小姐愿意跟我一起来啊?」 「你们两个啊——」司南无奈地笑了,「横竖现在她不在,也打不着我,我便同你讲了。」他迎着青年闪烁胆怯的目光,敲了敲他的脑门,一字一句道。 「因为她喜欢你呀。」 - 这一顿饭尹正清吃得魂不守舍,就好像跟一尊只会进食的佛像一样,说十句都不一定回一句。司南很是无聊,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放下筷子,撂下一句「去魏府瞧瞧」便起了身。 别的话尹正清听不进去,这句倒是听得清楚。 「我跟你一起去!」尹正清立刻起身,动作大得都掀倒了桌上的碗碟。 司南疑惑地看着他。 「呃,不是,」尹正清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尴尬地挠了挠头,「里面乱七八糟的,你一个人不知道从哪儿查起,我跟着四殿下去了好几次,可以给你带带路。」 「那你早说啊。」司南不甚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那就走吧。」 - 魏府,与其说是府邸,不如说是一片废墟。 司南虽早有心理准备,看到这片断壁残垣之时仍然不自觉皱起了眉。 「魏引贪污税收、私藏兵马的证据四殿下已经整理好,往京城发去了,我这里还留了一些,给你瞧瞧。」尹正清带着他去一旁的书房,从破烂的抽屉里拿出几张帐目。 司南拿来瞧了瞧,发现这是与王元凯留给他们同一份的材料。依据青爷所述,这多半是祁氏为调查他父亲之死,让谢平凉从火难中带出来的证据。 本应该是用来指证四皇子的,但被他模煳了收货人和交易的货物,冷不丁一看,就跟他那天闯入王元凯的屋子一样——下意识地会认为是魏引在买马,加上云城的闹剧,几乎是人证物证俱全。 而魏引早早地就死了,连为自己辩解的权利都没有。 更何况,正如唐蒲离所述,按照现下京中的风向,恐怕即使这份证据送到圣上面前,圣上也没有能力处置他吧。 就司南所知道的而言,明妃在十四年前就开始囤兵,这么多年谨小慎微,四皇子党手上少说也有数万人了。这数万人若是都在京城,那逼宫简直是轻而易举。而她却迟迟不动手,最大的忌惮就是徐朗在军中的威信。 「小南,你在想什么?」尹正清看他拿着帐单出了神,小声提醒道。 「哦,我在想这根柱子,」司南回过神,敲了敲他们面前这根掉了漆的斑驳画柱,「这雕的是个什么啊?」 「不知道是哪种鸟,仙鹤?总不见得是乌鸦吧?」尹正清凑过去摸了摸那个被砸得凹进去的鸟头,可这柱子实在是太脆弱,不过轻轻一摸,鸟头就咔嚓一声掉了下来。 「这……」尹正清一怔,「这是用金子打得?!」 画柱外层的木壳掉了,露出了里头金色的内芯。司南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块金砖,掰了掰,「好像是真的。」 「这里的墙难道也是……」尹正清环视四周,提起剑便在四周凿了起来。 两个人凿了一下午,发现整个院子里三成的柱子和墙壁都是用金子堆砌的,虽三成不算多,但魏府前前后后有七八个院子,不下三十个大小房间,这些金砖简直能擂成一座金矿! 「他……他竟然有这么多钱!」尹正清看着金灿灿的屋子,累得咣当一声就扔下了手里的剑,跌坐在了地上。 第101页 「毕竟魏引贪污税银啊,不止是云城的,他所管辖的山翼多多少少都沾了手。」司南盘膝坐在他身侧。 「不愧是太子党,个个都这么贪财。」尹正清小声嘀咕着。 「那四皇子党呢。」 「……什么?」耳边的声音很轻,尹正清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魏引贪污的金子都在这里了,那他还拿什么买的兵马呢?」司南侧目看向他,「茶叶吗?」 尹正清张了张嘴,喉头却哽住了。他好像只是询问,但又好像不是。尹正清看着他的眼睛,觉得自己仿佛在接受审判一样。 司南轻轻嘆了口气,移开了视线。 偌大的屋子里,满满都是闪耀着的金子,他们却仿佛被这耀眼的光芒灼伤了一般,互相都不看对方的眼睛。 「藏兵的不是魏引,是四皇子,这是王元凯拼死告诉我的。」司南忽然起身,走进屋外的夜色,「我会阻止他的。」 身后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司南!」 尹正清在夜风中大声地喊着那个即将隐没在黑夜中的身影,手指一点点抠进门框的缝隙里。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司南回过头,看着他背后金子屋里刺目的光芒,眯起了眼睛,但他还是努力扬起了笑容。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 有那么一瞬间,尹正清觉得自己已经暴露了,但这一瞬间过去了,他又觉得这仅仅是错觉。 司南没有骗他,或者试图隐瞒什么,他确实没能来得及清楚王元凯留下的证据,而司南和唐蒲离也确实不合。 唐蒲离在五天后才姗姗来迟,他没有先去见司南,却是依着四皇子的请帖赴了约。 司南听说了这件事,硬是拖着尹正清去了他们约见的酒楼。可惜四皇子要了二楼的雅间,而他们坐在闹哄哄的大堂里,什么也听不见。 「正清,你知道四皇子会跟唐大人说什么吗?」司南拉了一把磕花生米磕得不亦乐乎的尹正清。 「啊?我怎么会知道啊。」尹正清嘴里嚼得正快活。 「你在京城那么久,什么都不知道吗?」司南撇了撇嘴,「这不合理啊,等我回去找徐泠好好问问。」 「……」尹正清嘎嘣一声咬开一颗花生米,这颗是坏的,将唇齿间染得一片苦涩。 司南见他忽然便变了脸色,「怎么了?」 「其实……」尹正清吞下了那颗坏花生,「小姐失踪了。」 「什么!?」司南一掌拍在桌上,盘子里的花生米被震得抖了三抖,咕噜噜地滚到了桌上。 「我听说是四皇子党做的,」尹正清慢悠悠地将散落的花生一个个捡了回去,「用来逼徐朗缴械投降。」 「那将军他……」司南焦急地追问着。 「将军毕竟是将军,即使他很宠爱小姐,也没有被沖昏头脑,」尹正清盯着酒杯里自己倒映的脸庞,「四皇子有没有私吞兵马我不清楚,但他想要掌权的野心,在京中已经人尽皆知了。」 「他想要将整个枢密院占为己有吗?」司南一怔,「若仅仅用徐泠逼不了将军,那他难道是想拉拢唐蒲离……弹劾将军?」 尹正清点点头,「很有可能。」 唐蒲离为政十数年,人脉与手段都是当朝首屈一指。并且虽他与父亲明面上不合,但唐氏的威望仍然令人忌惮。若是得他所助,不仅能轻松弹劾徐朗,与满朝文武和百姓也能有交代——凭他们的人脉和兵马,杀了位置上的人容易,可离坐稳位置还差了一大截。 「但唐大人不会愿意受人所制的。」司南摇了摇头,反驳道。 「寻常来说是这样了,但是,」尹正清压低了声音,同他道,「唐大人还有你啊。」 「照顾你的那个山贼不是把你家的传家宝抵给了王元凯吗?这件事传到四皇子耳朵里,他发现盛氏后人还活着,稍一打听,便找到了你。」尹正清解释道,「他们完全有动机杀了你,更有机会拿你的命要挟唐蒲离。」 「……」司南一怔,陷入了沉默。 尹正清也垂眸不语,继续剥着桌子上的花生米。 他在尝试挑起司南和唐蒲离的矛盾,只要司南不听唐蒲离的话,他便更容易掌控司南,从而让唐蒲离脱不了身。若是让他们寻得机会密谋,变数就大了。 前几日,四皇子在云城的眼线回报,虽然不敢靠得太近,但司南确实为隐瞒事实而与唐蒲离争吵。姑且不论唐蒲离是不是真的会答应合作,让司南以为唐蒲离会答应合作,便足以让他们反目。 这一日的饭吃得没滋没味,司南甚至等不到唐蒲离出来便离席而去。而当夜,正如尹正清所料,眼线来报,当晚唐蒲离的院子就不太平。 「他们不仅吵架,还砸东西了?」四皇子读着尹正清送来的简报,不由得笑弯了眼睛,「好啊,司南越想查本皇子,唐蒲离就越想护着他,就越会答应我的邀请。」 「殿下圣明。」尹正清垂首道。 「报——」正在这时,风尘僕僕的眼线从屋外急匆匆地沖了进来,四皇子一眼认出,这分明是他放在京城的眼线。 「四殿下,不好了。」那人半蹲下来,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着,「徐泠……徐泠被徐朗救走了!」 「什么!?」 第102页 - 「终于消停了。」唐蒲离看着一片狼藉的院子,不由得嘆了口气,「可这也太难看了。」 小五在他累得横尸在地上,闻言直拍地,「大人!又不是您砸的……为了打发四皇子不得不伪装您与司公子吵架,属下容易么……」 「呃……」提出这个计划的司南翻了翻浑身的兜,掏出两颗松子糖,很不好意思地递给他。 「还是司公子好!」小五捧着两颗糖,感动地两眼泪汪汪。 唐蒲离微笑不语,小五搁一缩脑袋甩开腿,立刻麻熘地翻出了院子。 「即使你不提出来锦城牵制四皇子党,我也会想办法支开他们,查清云城壮丁的去向,整理名单递给徐朗,好让他早些救出徐泠。」唐蒲离侧目望着他,「可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唐蒲离也是从祁子英处才得知四皇子党将私兵都放在了枢密院,又将私兵的家属都集中在了云城。可司南应当不知道这个消息才对。 「大人还记得这个吗?」司南从怀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香囊,给唐蒲离看,「在云城安抚伤者的时候我就发觉不对劲了,于是就从池池开始查起的,所以尹正清的事情我也一早就知道了。」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徐泠被抓了?」 「我猜的。徐泠很久都没有同我联繫了,尹正清又是这个身份,我便向小四旁敲侧击打探出来了。」司南深深地看着他,「大人很早就知道徐泠失踪了吧?」 唐蒲离颔首,「事到如今,你还想知道我的计划?」 「这些日子我一个人想了很久,打算放弃了。」司南摇了摇头,席地坐在院前的台阶上,「我没办法强求大人为了我改变想法,大人也不会为了我而改变想法。」 唐蒲离撩起衣摆,同他并肩而坐,抬头看着被云朵掩映下若隐若现的月色。 「与之相对的,我决定自己去做想做的事情。」司南侧目看着他,笑了笑,「只是可能需要大人配合。」 唐蒲离心里有种隐约不详的预感,蹙了蹙眉头,「若是我不愿意配合呢?」 「那也没关系啊,」司南耸了耸肩,「反正已经开始了。」 「……」唐蒲离无语了片刻,失笑道,「你说的是我们这场吵架吗?」 「大人一猜就中,」司南托腮嘆了口气,「这也太神了,怪不得四皇子和祁子英都想拉大人入伙。」 「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入伙啊。」唐蒲离微微弯起眼睛,视线在他殷红的双唇上停留了片刻,「其实若是你愿意……」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吻便停在了唇尖。青年身上皂角的香气浮动在四周,让向来游刃有余的唐蒲离也不由得大脑一片空白。 「我愿意,但是我不会以这个为筹码要挟大人。」司南趁着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退回了原位,得逞地笑了笑。「我喜欢你,跟乱七八糟的都无关,只是喜欢罢了。」 云朵突然散去了,明亮的月色映在他带了些红晕的双颊上,唐蒲离看着他,觉得自己也有点泛起了热度,从满满当当的心底一直涌动到了眼角眉梢。 第50章 四皇子心繫京城的状况,听说徐泠被救走之后更是坐不住了,口中称担心父皇的身体,匆匆将蜀中的残局交给几个手下处理,不日便启程回京。 司南带着齐安跟尹正清一路同行,唐蒲离比他们晚了半天出发,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两个人关系很僵,一路上都没说上几句话。直到快入京的时候,尹正清有些忍不住了。 「你跟他吵得这么凶?」尹正清驱马朝司南靠近了几步,小声打探道。 「我……」 「师父说他想去找徐泠姑娘,唐叔叔就变成这样了。」窝在他身前的齐安打了个哈欠,顺熘地接过了话头。 「诶?」尹正清很是意外,「唐大人也有这么不讲理的时候吗?」 「他岂止是不讲理!」齐安啪啪地拍着马头,为他不善表情的面部补充愤怒情绪,「简直就是无可理喻!回去就要让爹给他撤职!」 「你喊的这么大声,他能听见。」司南无情地提醒。 齐安缩了缩脑袋,将司南送给他的小兔毛大氅拉了上来,遮住了自己的嘴。 司南见状,不由得无奈地笑了笑。 听说这两天他不在的时候,唐蒲离给小皇子布置了很多功课,从背书到武艺,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风土人情,把他一天天整得上蹿下跳。 「但感觉仅仅因为这个……」尹正清挠了挠头,「不至于吵这么凶吧?」 司南侧头看了看他,看得尹正清有点心虚,连对视的视线都不怎么坚定了。 「不是……我在想是不是因为四殿下的事情……」尹正清赶紧补充道,「我觉得如果是这样,小南你可以坚持一下,说不定唐大人会妥协。」 其实等不到唐蒲离妥协,只要他们两个的关系彻底破裂,唐蒲离收回暗中保护司南的护卫,他就会如同徐泠那般伺机将司南关押起来。 尹正清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身后缀着的马车,两股警惕的视线便从不知哪儿的暗处落在了身上。 「如果仅仅是因为四皇子的事情,倒也不至于如此,」司南却苦恼地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祁子英吗?」 「祁氏的事情啊……」尹正清略一思索道,「不是据说十几年前就被烧死了吗?」 第103页 「我也以为,」司南嘆了口气,「但他不但没死,而且跟唐大人见面了。」 「什么!?」尹正清不禁喊出了声,感觉背后一阵冷风吹过。 「你不知道吗?」司南比他还惊讶,「我还以为你们把王元凯查了底朝天呢,云城的事情都是他跟王元凯合作的。」 「然后这两天,他约见了唐蒲离,不知道偷偷在商量什么。」不等对方回应,司南便扳着手指头算道,「你看啊,唐大人跟那个人是多年不见的挚友,又死而復生,简直一见如故,你说他会不会也想……」他顿了顿,担忧道,「也想拉大人入伙啊?」 尹正清沉默了。 「正清?」 「啊,没事,」尹正清脸上还在笑着,手指却不禁拉紧了缰绳,「我先去前头看看。」 司南目送着他的身影往四皇子马车的方向跑去,很快消失在了京畿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上。 「齐安,你回宫要去找知云吗?」 「嗯?」齐安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应该要去一趟淑妃那里请安,怎么了?」 「如果可以的话,帮我把这个带给淑妃手下一个叫小六的侍女,」司南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他,低声嘱咐道,「小心些,莫要叫明妃他们察觉了。」 「好。」齐安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折进了怀中。 司南看着不远处的京城,沉沉地嘆了口气。 明明京城已经近在咫尺,可偏偏云雾缭绕,叠嶂遮目,大片阴云遮挡在京城上空,本该辉煌富丽的宫殿被掩在迷濛的雾后,连一丝阳光都透不过来。 - 唐蒲离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圣上。四皇子仿佛是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特地还在殿前等他一同入内。 圣上的精力大不如前,四皇子没说几句,年老的皇帝就让他把摺子呈上来,挥挥手示意他们打道回府。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宫,唐蒲离比四皇子稍早些出来,不出意外地在宫门附近看见了蒙面黑衣的祁子英。 「你还真的跟来了京城。」 「等不到你的回答,我是不会罢休的。」祁子英抬头看他,眸子里还带着风尘僕僕的疲惫。 「我不喜欢你。」 「我不是在等这个,你知道的。」祁子英不为所动,仍然固执地注视着他。 「……」唐蒲离轻声地笑了笑,「可是实在是很难抉择啊。」 祁子英紧了紧眉头。 唐蒲离用视线的余光,扫了扫不远处四皇子的宫殿,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四皇子不仅许诺我保下司南,还答应助我除去太子……你知道,我极其讨厌这位太子。」 自从上次被禁足起,太子及其党羽就偃旗息鼓。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等到半年后太子的禁足解除,宫中的风向又会有变数。四皇子党自然要趁着太子缓过劲儿前除去太子,而唐蒲离也乐见其成。 「阿离,」祁子英眯起了眼,「你不去从商真是可惜了。」 「过奖,」唐蒲离笑眯眯地收下了他的讽刺,「只是据我所知,你们当中只有一方能成功,毕竟那个位置只有一个……」他压低了声音,「这可关乎我与唐氏的身家性命,还有埋在朝中数十年的根基,赌注这么大,得让我好好看清再做选择吧?」 「呵呵……」祁子英不置可否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两声笑。 「再给我半个月。」唐蒲离拄着他那副像模像样的拐杖,擦着祁子英的身侧离开,「我会给你答覆。」 - 「怪不得他说要半个月。」 四皇子负手站在窗口,悠悠看着飞鸟划过天际,可不由自主敲着窗棂的指节仍然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躁。 「货比三家,狡兔三窟,唐蒲离真是够精明的。」 「是的,想要那个位置的不止我们。」尹正清将整理好的情报轻轻放在他桌上,「司南同属下说了祁子英的事情以后,属下便又读了一遍所有眼线递来的情报。」 「本殿下也正怀疑王元凯大闹云城的那些私兵是从哪儿来的,不像是我们的人,没想到竟是向一个通敌卖国的贼人买来的……」四皇子语气带笑,可手指一紧,生生抠下了雕花窗棂的一角,「这可真是好得很哪。」 「可照目前来看,我们还不知道他们的领头是谁。」尹正清道,「王元凯已死,田海林入狱,祁子英无权无势……」他顿了顿,沉声道,「如果敢与我们抗衡,他们定然还有不为人知的杀手锏。」 「而这个杀手锏,多半还潜伏在京城。」 尹正清困惑地看向他,「那殿下,我们现下该如何?总不能真的等到半个月以后吧?」 「自然不能,真等半个月,藩帕都能骑到我们头上来。主动权一定要掌控在我们手上,」四皇子转过了身,慢慢弯起了眼角,「我们可以逼唐蒲离做出选择。」 「殿下这是何意?」 四皇子笑而不答,反问道,「你最讨厌谁?」 - 祁子英恭敬地敲了三声门,等到里面的人应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推开。 「我应该说过,非要事不登门。」 「您放心,我是从后山的密道过来的,路上并没有见到任何人,」祁子英躬身行礼,「实在抱歉,这个节骨眼上来寻您确实是比较危险,但事关重大,我一个人……拿不了主意。」 第104页 「如果是搞不定唐蒲离的事情,就不必说了。」 「并非,」祁子英道,「我想请教该怎么处理四皇子。」 他将唐蒲离的话转述了一遍,末了,上前一步,诚恳地问道,「我们不可能真的等半个月再行动,可是若草率执行计划,稍有变数,京中可能就会落入齐景手中。」他越说语速越快,紧张之情溢于言表,「即使向首领援请救兵,也不可能这么快来到京城。」 「确实,京城附近的驿站还有兵马,大大小小加起来也不过两千,」那人沉吟片刻,「看来,为抗衡齐景囤兵,我得尽快去一趟藩帕。」 「可若是四皇子在您离京的这段时日里行动……」 「那可麻烦大了呢,」那人对上他迷茫的眼神,不由得笑出了声,「就算杀了云城那么多百姓,你还是不够成熟啊。」 祁子英垂首恭敬道,「请您明示!」 那人眯起了眼睛,「你最讨厌谁?」 - 你最讨厌谁? 同一片阴云笼罩下的城池中,两个青年同时被问了相同的问题。 两个青年思索一番,很快给出了干脆的答案。 「司南!」 野心勃勃的弒王者们对这个答案感到很满意,纷纷鼓起了掌。 尹正清抬起头,见四皇子背光而立,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却说了令他不寒而慄的话。 祁子英被他敬重的男人扶起了身子,看着他的眸子,从中看到了因为杀戮而兴奋的自己。 弒王者们笑了起来,或嘲笑,又或赞许。 「那么,你,替我去杀了司南。」 潮湿的风卷过同一座城市,拂动着蠢蠢欲动的野心,无限扩张的欲望,和被捨弃到尘埃里的旧日情谊。 第51章 司南带着袁望喜归京之后,一直暗中打探四皇子囤兵的下落。 若是情报无误,四皇子多半将大部分兵马编入了枢密院之中。每年枢密院招兵的额度都是由兵部发布,而兵部尚书田海林正在牢中躺着,他没有理由去探监,只能按照云城的人口数排查一遍枢密院的兵马。 所幸至少他能确定,跟着袁望喜一起去云城的这千余人是没问题的,否则云城闹翻天的时候早该露馅了。 日子就这么飞速地流逝,直到司南归京的第四天,久不上朝的皇帝忽然亲临朝堂,宣布了两件大事。 第一,太子结党营私,藏匿兵马,有谋反之心,弒兄之意。根据四皇子递上的证据,其为隐瞒藏匿兵马的事实,甚至制造京畿火灾,陷害祁氏、盛氏二族,致使忠良遭难。恶毒之至,不亚于其母,特废太子,罚居冷宫。 第二,田海林通过刑部检举,枢密院实际人数比每年的招兵名额多了近一倍,只是在田海林时任兵部尚书之时总拨给枢密院远超于朝廷计划的银两,兵马的吃穿用度都不缺,平日里又很少有人会去清点枢密院兵马的数量,因而直至今日也无人发现。 这意味着多出来的那一半人归属不明,联想到私军之事,圣上陡然警惕,即刻令刑部清点整个枢密院,包括徐朗在内的大部分掌权官员都被停职查办。 诏令一声令下,朝堂短暂地沉默了片刻,陡然陷入一众譁然。可老皇帝疲惫得并没有精力听清谁讲了什么,直接转身走出了大殿。 他身后的姚公公不着痕迹地挡去了前来的明妃,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进入了寝宫,刚屏退众人,合上门扉,回头却见帝王的脚步忽的一顿。 「咳咳——」 「陛下!」姚公公大惊失色,赶紧扶住呛咳不止的皇帝,在地毯上看见了刺目的鲜红。 「陛下切勿动怒,会加重病情。」早先候在寝殿之中的淑妃上前搀扶,与姚公公一左一右地将他扶到床边,但皇帝却不愿意躺下。 「陛下,您需要休息。」淑妃温言劝着。 「朝堂乱成这副模样,朕如何能——」皇帝说到一半,双目瞪出,未尽的话语梗在喉头,随后僵直地倒在了床上。 「陛下!」淑妃吓得尖叫起来,姚公公也是脸色煞白,一旁的侍女立刻上前把脉。 「娘娘请放心,」侍女擦了擦额头的汗,「陛下只是因愤怒而暂时惊厥,陷入昏迷,静养片刻便会醒来。一会儿臣再去开个方子,便可帮助调养。」 淑妃抚摸着胸口,稍稍松了口气。 「这位姑娘,奴想请教一句,陛下这得的是什么疾病?」姚公公着急道,「先前的太医虽未明说,可都暗示陛下早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奴实在是……」 「那是明妃请来的太医吧。」淑妃忽的打断了。 「这……」姚公公一怔,慢慢拧起了眉头,他这才小心翼翼抬起头打量面前这位侍女,「这位奴记得是……徐将军的女儿?」 「徐泠见过姚公公。」徐泠向他浅浅点了点头,瘦削的脸上满是疲惫。 她先是被尹正清挟持,关了三个月余,近日才被父亲救出来,却也没能在父亲怀里撒撒娇,就被直接送到了淑妃身边。她能察觉到京中的风向不对,可她见不到司南,父亲也不多与她说一个字,整个人都被蒙在鼓里。 思来想去,徐泠仍心下不安,便决定与其在淑妃宫里当个不谙世事的缩头乌龟,还不如做些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陛下的病起于原先的心疾,前阵子明妃娘娘用了太多大补的食材,致使陛下气血虚浮,脾性躁动,如今稍受刺激便会心疾发作。」徐泠快速地在纸上写下方子,交给姚公公,「这些药材能缓解圣上的病情,麻烦公公跑一趟了。」 第105页 「多谢徐姑娘。」姚公公拿过方子,躬身退出了宫殿。 「娘娘,」见姚公公离开,徐泠不安地拉了拉淑妃的衣袖,「陛下为何要针对我父亲?」 「不过是计划的一环而已,」她微微地弯起了眼睛,「不过徐姑娘且安心,将军若是与两方都无关,自然不会被牵扯进去。」 - 可仿佛是应了她这话般,徐朗在当天就失踪了。 刑部奉旨查封枢密院,清点人数之时,偏偏只有徐朗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何时离开,又是怎么离开的。而在他离开的当天夜里,淑妃发现徐泠也失踪了——她的寝屋中没有打斗的痕迹,据目击者称,似乎她是在夜里主动离开的。 审查因为徐朗的突然消失变得更加严苛,圣上勒令枢密院中副官以上品阶的官员都被停职,所有人马由皇帝亲卫看管,除了轮值皇宫的侍卫,其余一律都不准出入枢密院。 也正是因为严格的出入管制,司南在徐泠失踪五天之后才收到由邱水带来的淑妃密报,而邱水还是託了先前同僚的面子才进了枢密院。 「试问整个宫殿中,能让徐泠毫无防备地夜中出门的,除了他父亲,别无旁人。」邱水指着这封密报,皱起眉,「本来我替你们将消息递给徐朗,是想让他救了他姑娘给陛下治病的,现在倒好,病治到一半,人没了。」 「虽然这不影响计划,但……」他沉沉地嘆了口气,压低声音,「司南啊,不是我说话难听,这徐朗有问题。」 「我知道,计划照旧。」司南苦笑了笑。他何尝不明白呢,他看到这封密报的时候,心中便仿佛压住了千钧重的大石头。 「也罢,先前的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邱水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转移话题,「无论是齐景的摺子还是田海林的说辞,我都想办法寻人呈到了圣上面前,所幸圣上虽身体不支,思虑还是与我们一致的。」 「淑妃那边也成功说服了陛下。」司南颔首。 「那么这样,就要准备下一步了,」邱水捋了捋鬍鬚,「等小沈公子——」 他话音未落,袁望喜便急急忙忙地沖了进来,一脚踹开了门。 「小南哥!沈奇他小子终于回来了!」 「小子个屁!老子怎么着也是半个皇亲贵胄!」沈奇在后面笑着踹了一脚他的屁股,把袁望喜踹得一个踉跄,打着滚跌进了屋子。 「小沈公子这一番不容易啊。」邱水嚯了一声,看着他一身风尘,那金贵飘逸的衣袍早就脏得像块烂布披在身上,加上脏兮兮的脸,跟城门口的叫花子简直没什么两样。 沈奇怎么着也是个娇滴滴的贵公子,不过是天性好动顽劣,何曾如此失态过? 不过沈奇对此毫不在意,他大喇喇地走近屋子,熟稔地勾过司南的肩膀,嬉皮笑脸道,「怎么样,我快不快?有没有比唐尚书还快?」 「……」 「我跟你讲,我绝对又快效率又高,一个晚上能好几次——哎哟!」 「开什么黄腔!」邱水忍不住敲了一把他的头,「当心我告诉沈武!」 「我是说,我一晚上跑好几个地方……」沈奇委屈巴巴道,「我忙得连圈叉棋都没得玩了,都不能让我嘴上过过瘾嘛!」 「行了行了。」司南无奈地将他的胳膊拿下来,再凝重的心情也被这混混模样给搅和没了。 「既然小沈公子回来了,那就赶得上了。」邱水看了看挂在门背后的日历,指出了那个被司南用红圈画出来的日期。 七日后——清明,祭祖大典。 - 翌日下朝之时,唐蒲离刚要踏上尚书府的马车,却冷不丁被身后的人叫住了。 「唐大人。」 「唐大人身体不便,前来上朝想必很是辛苦,」四皇子见他转过身子,看着他手里的拐,眼角慢慢地弯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不若在本殿下宫中小住几日如何?」 「殿下好意,唐某诚惶诚恐,」唐蒲离不动声色地报以微笑,「只不过如今朝中动盪,唐某身负非议,恐为四殿下带来流言蜚语,污了殿下的耳朵。」 「不过是那些嚼舌根的烂话,本殿下并不在意,」四皇子轻轻摇了摇头,诚恳道,「本殿下只在意唐大人所想。」 「唐某别无他想,只愿天下大治,百姓共富。」 「得唐大人可真是我朝之幸,那么既然如此……」四皇子恍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想必唐大人眼里定然是揉不得沙子的,就算是昔日好友犯了错,也不会舞弊徇私。」 「唐某的好友……说多很多,说少也很少,」唐蒲离礼貌性且疏离地笑着,「殿下指的是哪位呢?」 「……」四皇子要开口,却被一旁突然插入的声音抢了话茬。 「大人,」司南靠在宫门旁,抱胸看着你来我往打太极的二人,「我想殿下指的是徐朗将军。」 「司南?」唐蒲离侧目看去,意料之外地愣了愣,「你缘何在此?」 司南扫了一眼眯着眼不语的四皇子,连礼也没行,径直略过他走向唐蒲离。 「枢密院与徐朗将军,可是大人弹劾的?」他直截了当地质问道,「四皇子答应替你除去太子,你便替他弹劾徐朗,以便他能彻底掌控枢密院,这可真是一手好算盘。」 四皇子当即脸色一变,眸中有了杀意。 第106页 「司南。」唐蒲离蹙起了眉,「你冷静些。」 「冷静?如何冷静!」司南不由拔高了音调,「你分明知道囤兵的究竟是谁,害死祁氏和盛氏的是谁,你却按而不发!还想要天下太平?连京中都不太平,天下如何太平!」 他说这话的时候,周围投来了好些探究好奇的目光,即使没看过来的人也都不禁放慢了脚步,悄悄听了起来。 「够了,」唐蒲离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转身欲走,「这里不是吵架的地方,你要吵,随我回去。」 「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吗?」司南冷冷地看着他,脚步却没有动作。 唐蒲离的拐杖一顿,「你觉得是我做的。」 他都没有用疑问的口气,从对方的神情和动作中,他几乎能肯定这句话是废话。 「不是你还有谁?除了你,谁能这么熟悉枢密院?」司南慢慢地握紧在袖中的拳头,「徐朗将军待我如父兄,救我于水火,你为了利益便出卖了他,我们……没得可谈了。」 唐蒲离回过头,看着阳光下的青年,他的眼眸在颤抖,就跟自己手中的拐杖一样。 「唐蒲离,我们决裂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摩拳擦掌,铺垫终于结束了!!! 第52章 五日后,清明至。 按照当朝的习俗本该大办祭典,摆三日流水席,宴请臣子与亲眷,共同哀悼先辈。可如今枢密院仍然在审查中,圣上又龙体抱恙,便一切从简了。 除了祭典照旧,流水席改为了午时一场宴席,未时便散了。宴请的臣子也从原先的五品以上改为了三品以上,加之枢密院众官还在停职中,实际宴请的也就是宰相邱水与其副官,以及各部的尚书和侍郎,林林总总也不过三十余人。 皇帝限制祭祀的规模本意是想防止意外罢了,可小规模的祭祀中一旦混入别有用心之徒,只会更难控制事态——总有些人会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午时宫宴的值班,你将司南排进去。」 祭祀大典的当日清晨,四皇子草草扫了一眼尹正清递上的轮班安排,便将其递了回去。 尹正清唯唯诺诺地点点头,用力地揉着那张纸,掌心的汗水纸的边角都濡湿了。 他最晚当上副官,盛氏出事之时他还年幼,无论刑部怎么刨根问底,也只不过能查出他家住蜀中,上有父母,下有幼妹罢了。因此至今,他是唯一一位恢復官职的枢密院副官,也不得不担上了安排值班的任务。 「殿下这是打算……」尹正清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杀了司南,彻底架空枢密院吗?」 枢密院中除了四皇子暗中藏下的人马,剩余都是由虎符调动的,现如今,持有虎符的徐朗将军失踪,所有的副官又被停职。剩余的所有人中,司南随军南征北伐十余年,官阶也不低,若是皇帝想放权制衡,司南应当是最好的人选。 但尹正清总觉得这未免太未雨绸缪了,整个枢密院现在上下戒严,皇帝还能不能信任司南都是个问题。若他身居高位,想的一定是先把这兵权攥在自己手里。 「枢密院一定会被老头攥在手里的,抢不来,」四皇子眯了眯眼,耐心道,「你不记得之前本殿下怎么讲的了吗?要逼唐蒲离站在我们这一边。」 「杀了司南,嫁祸到田海林和祁子英他们头上,你觉得唐蒲离会怎么想?」他浅浅地笑着,向呆愣的尹正清抛去了一枚玉坠,「更何况,司南与唐蒲离单方面决裂,拒绝了他的一切保护,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 尹正清接过,仔细一看,上面正是祁氏的家纹。 「可是祁子英杀司南……他没有动机啊。」 「没有人会在意原因,所有人都只在意结果。即使唐蒲离在司南死后仍然能保持冷静,他也会先去处理祁子英一派,这等于为我们逼宫扫平障碍了——」 四皇子慢慢地说着,视线扫过尹正清惨白的脸颊,眸光一闪,「此时此刻,别告诉本殿下你心软了,你不是最讨厌他了吗?」 「属下……不会心软。」尹正清狠狠地攥紧了拳头,朝他重重地行了个礼。 而正在这座被阴谋包裹的宫殿外面,有一棵巨树长过了宫墙,茂密枝叶掩映的树梢上,一只空弦的皮筋弹弓正瞄准着四皇子的人头。 砰—— 齐安松开了手,空弦的皮筋剧烈地抖动着,抽动空气发出一声轻响。他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屋子里的人,就像盯着之前被他随手打死的鸽子一样。 - 宫宴的轮值消息很快送出了宫,尹正清自己得跟着四皇子去上午的祭典,便将传信的任务交给了手下一个看上去挺机灵的小兵。 可惜这机灵小兵出师不利,刚一出宫门就被人一棍子敲晕扒了衣服,扔进了草丛里。 祁子英戴上□□,穿上小兵的衣裳和腰牌,拿着轮班的安排便大摇大摆地闯入了枢密院——按道理来说,往常值守的侍卫会看来人是否面熟,但枢密院最近戒严,看守都是皇宫来的,认不得人脸,只靠腰牌放行。 祁子英按紧了袖口的匕首,问了司南院子的方向,还恭恭敬敬地道了谢,才压着要上扬的唇角走了过去。 与尹正清相同,他也收到了信函,要求他在司南和唐蒲离心生嫌隙之时趁机动手。 第107页 「将罪责栽赃到四皇子党身上,挑动唐蒲离与其矛盾,只要时间拖延到大军来京,一切就木已成舟了。」 他在宫外伺机许久,打算混入枢密院行刺,这份轮值简直是将机会双手奉到了他面前——祁子英暗嘆今日行事顺利,春风得意地踏入了屋子。 却蓦然顿住了。 「这位老兄,面生的很啊。」沈奇曲着一条腿坐在桌上,另一条腿踹蹬着椅子。 「怎么是你?」祁子英拧起眉头,摸着门框向外扫了一眼。 「我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是你。」沈奇挑了挑凌厉的眉峰,抬起一脚,椅子裹挟着尖锐的冷风飞到了他欲后退的脚跟上,瞬间碎成了木渣。 「小沈公子,」祁子英愣了片刻,扯着嘶哑着嗓子笑了起来,「我目标本不是你,何必自寻死路呢?」 「自寻死路的是谁还不知道呢。」沈奇从桌面上跳了下来,揉了揉手脚的筋骨,扬起下巴看他,「况且啊,动静闹大了,不利的人是你吧?」 - 简短的祭典于巳时半结束了,午时宫宴开席。尹正清终于得了半个时辰的空闲,便打算去找司南,可奇怪的是,司南并不在准备轮值的侍卫之列。 他在宫中焦头烂额地转了一圈,眼看半个时辰就快过去了,他才终于在冷宫附近找到了教齐安练剑的司南。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练——」尹正清急匆匆地冲上前,对上齐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 「什么?」司南拍拍衣摆起身。 「轮值啊!你练剑练傻了吗?」尹正清着急道,「马上午时就要开宴了,快跟我回去!」 「我不知道要轮值的消息。」司南耸了耸肩。 「那也要把六皇子赶紧送……」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你不知道轮值,没有入宫许可,你是怎么进来的?」 「不,」齐安突然插入了话茬,「你这时候不该问师父是怎么进来的,你应该问,即使他不知道要轮值,为什么还是进宫了,还跑到这里来。」 「……」尹正清被他说懵了,脸色褪得惨白,「为……为什么?」 「因为师父要见你。」齐安摇头晃脑地自问自答。 尹正清一怔,对上对方古波不惊的眼眸,巨大的恐惧感忽然如潮水般涌来,唿啸着淹没过了口鼻。 司南失笑着把他往身后捎了捎,才正视起已经开始发抖的尹正清。 「你害怕什么?」司南实在是不解地看着对方,「当四皇子眼线的是你,背叛徐泠的是你,想要杀我的也是你,我什么都没做,你害怕什么?」 「你……你……你怎么会……」明明身体还没有动,尹正清却觉得自己仿佛跑了三十里地那样上气不接下气,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说实话,我最开始意识到的时候,比你现在震惊多了,可惜当时有更令人痛苦的事情,对比起来,你的背叛都显得举足若轻了。」 司南看着他后退两步,颤抖地拔出腰间的佩剑,锋利雪亮的剑刃上映着他淡漠又无奈的脸庞。 「我不想与你动手,我只想求证齐安转述的话,」他定定地看着他,「你真的讨厌我吗?」 「这还用问吗!」尹正清无能地狂吼着,挥剑砍断了周围的树,「我不服!你凭什么能得到一切!」 「我?」司南好笑地指着自己,「我到现在官阶都没你高,还比你早入军营五年,我得到什么了?」 「徐朗赏识你,干什么都要把你带在身边,徐泠但凡有个三长两短,就哥哥、哥哥地喊着来找你,」尹正清吼道,「你只考了一次中了武状元,我跟你一同考试,最后所有人都在庆祝你得了状元,没有人来安慰过我!」 「你分明不会察言观色,什么都往外说,可徐朗还是赏识你!而我,我只要稍微有点礼数不周,那些老头就要咂嘴皱眉头!」他冷笑着,「你知道为什么吗?还不是因为你长得讨喜!」 「所以我就打小报告。你发烧请假,我就举报你缺席操练,你与旁人过招,我就举报你私下斗殴!他们要给你升官,要让你上战场,都靠着我这些小报告给你一年年地压了下来!」 尹正清挥舞着剑疯狂地乱砍,树上初春刚抽出的新芽嫩枝被他砍得零零落落,漫天如雪一般砸了下来,将他整个人几乎埋没在阴影之中。 可他即使将要被埋没,却仍旧不愿意走出那里半步,仿佛那里就是他画地为牢的领地,神圣不可侵犯,同时也不能踏出半步。 静静地等待着最后一片新叶落地,司南才开了口,「那你可曾想过,我是如何待你的吗?」 「我从小随军,军营里的人都与我不同龄,你是徐朗招来的人中,第一批与我差不多大的。」他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唿吸也变得干涩起来,「你是我在营中的第一个朋友,有好吃好玩的我都与你分享,有立功的机会我都悄悄告诉你,我很珍惜你这个朋友,即使后来你的官阶渐渐与我平齐,甚至超过我,我都忠心地替你开心。」 「尹正清,你考试落败没人安慰你,是因为那群糙汉子不知道怎么安慰,怕净提伤心事让你更难过。」 「徐泠喊着哥哥来找我,不是在商量送你什么生辰礼物,就是在打探你的喜好,她喜欢你,我说过的。」 「至于徐朗,我想那并不是赏识,多半是别有用心,」司南指着自己的脸,「还有我这张面孔,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多的幸运,无论是年幼时遇人不淑,还是现在被你算计!」 第108页 「我到最后都在给你机会,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只要你那时候认输,我可以既往不咎!」 尹正清气喘吁吁地站在一地废墟中,剑锋扫着一地的狼藉,束在脑后的髮丝狼狈地垂了下来,遮挡住了他的眼睛。 「但我已经做了,而且无法回头。」他咬着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为了看看你还是不是个人。」司南冷冷道,「你若还算个人,我就让你带你妹妹的骨灰回家,你若不配为人,我就替你散了她的骨灰。」 尹正清猝然抬起头,视线如锥子刺了过来。 「你在说什么!?」 「云城的闹事你不知道吗?」司南从怀中拿出香囊,在他面前晃了晃,「尹正池……是叫这个名字吧。」他顿了顿,咽下了喉头的情绪,「她是死在云城踩踏事故中的一人,在我面前咽了气。」 「这……这是……」尹正清扔下了剑,跌跌撞撞地冲出自己的领地,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香囊,「是池池,池池做的……池池做的都是漏的……」 他的手指颤抖地拿不住那小玩意儿,落在了地上,他便趴在地上捧着那个制艺不精的香囊,攥着那陈旧而粗糙的布料,蜷缩着身子嚎啕大哭起来。 「尹正清,她到死都在说,你是他骄傲的哥哥,你是她的骄傲。」司南蹲在地上,看着蠕动着的昔日好友,「你觉得自己担得担不上呢?」 尹正清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如同方才被扫落的那些树叶,狼狈而无力地陷入了名为不义和背叛的泥沼里。 - 午时的宫宴没能正点开席,为了等六皇子散心回来,皇帝特地好心情地等到了午时三刻,才下令奏响乐曲开席。 唐蒲离坐在邱水旁边,沈奇坐在他另一边,他是不久前才到的,替了前不久因告病而早退的五公主。 四皇子和六皇子坐在更高一些的位置,他一抬起头便能看见。齐安虽小,但整天端着那副万年不变的面瘫脸,倒是他旁边的四皇子,脸上还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着急的眼神却是盖也盖不住。 怕不是在找尹正清呢。 「什么人!」侍卫的吼声在不远处响起,「……太、太子……啊不是,大皇子,现在前面不能——」 侍卫骚动的吼声在喧闹的此处戛然而止,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婢女惊唿,一声巨响从屋顶上传来。 「屋顶!屋顶破了!」 不知谁的唿喊声中,屋顶被撞开了巨大的漏洞,酒席下的人纷纷四散开来。 「砰——」肉体与地板碰撞传来闷响,与此同时,血腥的味道在每个人的鼻尖猝然绽开。 待尘埃散尽之后,一个身着侍卫服的青年浑身是血地倒在砖瓦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咳出一口淤血,然后慢慢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唐蒲离的视线跟着青年身上的血一同凝固了。 沈奇呆呆地站在一旁,忘了唿吸。 坐在高处的齐安一袖子扫翻了桌上的吃食,越过台阶沖了下来。 「师父——!!!」 第53章 「是谁大胆!」皇帝震怒,勐地拍案而起。 「皇上息怒啊!身子重要!」姚公公在旁苦口婆心地劝着,可盛怒之下的帝王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拂袖挥碎了身旁的木雕装饰。 四皇子面上不显,双唇却抿得很紧。 他是让尹正清动手,可尹正清没有蠢到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吧? 「陛下!」值守的侍卫匆匆踏入屋内,手持长矛,一左一右押着骂骂咧咧的废太子到大殿正中。 被打入冷宫的他早已穿不起那嫩黄色的太子袍,一身灰突突的衣裳,唯有双手和袖口被血迹染得通红,红得刺目。 「回殿下!」侍卫躬身禀报,「臣方才看见大皇子殿下手持长剑追着司校尉至此,不及臣等阻止,便将剑捅向司校尉,并将其击飞到屋顶之上——」 他的话还没讲完,皇帝便再也听不下去,一脚踢翻了案台。华丽碗盏叮呤咣啷地碎了一地,精緻的吃食翻洒出来,弄脏了柔软漂亮的地毯。 「混帐东西!给朕跪下!」 齐礼抬起与他衣裳一样灰掉的眼睛,看着相伴十数年的父亲,缓缓地跪在了地上。 不是因为愤怒或者不满,而是——不解。或许是因为常年察言观色的能力,或许是因为多年父子相伴的心有灵犀,他与皇帝对上视线的一瞬间,便能确定,这位年老的帝王并没有在盛怒之中。 他将视线落在了面前一动不动、宛如一具尸体的青年身上,想要看出什么端倪,却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他到底……在计划什么? - 半个时辰前。 齐礼是听到了冷宫外的争吵才探出了头,正看见尹正清倒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而他身旁的司南甚至连剑都没拔。 司南站在原地安静看了他一会儿,才伸手向他的后颈,将人打晕在了原地。而这时候的尹正清早已悲痛地神志不清,没有丝毫挣扎便被简单地摆平了。 「行了,你先回去吧。」司南摸了摸齐安的脑袋,「宴席已经拖得够久了,小沈公子也该摆脱祁子英回宴席了。」 「师父……」齐安紧了紧眉头,「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你不相信我吗?」司南蹲下身,笑着与他平视。 第109页 「不,」齐安摇了摇头,小脸上都是困惑,「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要交给我和那个不靠谱的沈奇,却不告诉唐叔叔呢?」 「沈奇还陪你下圈叉棋呢,你少说他两句,」司南无奈道,「至于唐大人……」 齐礼听到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又递了什么过去,想要走近些看看,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阳光之下,被久违的光亮刺得眯起了眼睛。 司南哄着把齐安往前推了推,再三催促之下,小孩儿才迈着短短的腿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殿下,好久不见。」他转过身,朝齐礼浅浅一礼。 齐礼因为缺衣短食而迅速瘦削下来,破旧的衣裳挂在身上,像是挂了一片随风摇摆的破布。双眼凹陷在眼中,两颊又因为消瘦而凸起,眼睛里灰暗得像是个死人,甚至连城门口的叫花子都比他精神些。 「你是想来找我?」齐礼迟钝地一个一个字说着,像是被阳光晒得晃神了一样。 「是。」司南颔首,「臣想请殿下帮忙。」 「我?」齐礼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阴阴地笑了起来,「我现在就是废人一个,你若是想在我面前显摆……」 话还没说完,一柄剑被扔在了脚边。 「臣想请殿下杀了臣。」 「……你疯了吗?」齐礼怔忪了片刻,蹲下身慢慢捡起剑,拔出剑鞘,锋利的剑刃映着他茫然的脸。 司南没什么表情地摇了摇头,眼睛里映着齐礼最讨厌的光芒。 「你疯了,我会真的杀死你的。」齐礼眯起了眼,熟悉的阴鸷倒是为那双灰突突的眼睛带来了一丝神采。 「不,殿下只管负责将剑刺到臣身上,」司南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认真地替他排忧解难,「至于死不死,由臣来控制就好了。」 齐礼:「……」 - 说实在话,那一瞬间齐礼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压根也没思考,被激怒着下了狠手。 但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得到,久疏于武艺的他完全不是司南的对手,他刚才那剑应该也被他小心避过了要害。司南确实是出了不少血,又被他摔到了屋顶上,可这些应该不至死才对。 司南本不计划死,也绝对没有被他刺死。 然而此刻,他看着太医匆匆前来,每个人握着他的脉,静诊片刻,纷纷都摇了头。 齐安呆呆傻傻地蹲在司南的身体旁边,向来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上,泪水在止不住地往下淌。唐蒲离跟一座雕像一样站在一旁,面上无悲无喜,垂眸看着地思忖着些什么。 可若是仔细去看,便能发现掩在广袖之中的双手紧握着,手背上青筋横起,血脉贲张地几乎要爆裂。 「小南!」沈奇像是终于缓过了劲儿一般,一把推开还想再检查的太医,捂着脸冲到了废墟旁边,把司南的「尸体」抱在了怀中。 「陛下!」沈奇朝皇上磕了个悲痛又浮夸的响头,「能不能将司校尉交给臣,臣与他在蜀中出生入死,情同手足,臣想……」他说到一半,突然感觉哪里来了阵冷风,吹得他一个寒颤,嘴唇蠕动着,半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可这落在旁人眼里,怕是只觉得他正常地噎住了,毕竟情绪外露又夸张的小沈公子说到一半嚎啕大哭起来,众人都见怪不怪。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皇帝头疼地挥了挥手,「你将这孩子带离这是非之地,好好安葬,」他吩咐完,将视线转到齐礼身上,「至于太……废太子……」 「陛下!大皇子一而再再而三,千万不可轻饶啊!」出列的是邱水,义正言辞道,「今日杀了侍卫,明日说不定就要残害手足!枢密院已然不太平,若是大皇子再……」他顿了顿,掩去了不太好听的词彙,「那宫中简直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你他娘的放屁!」齐礼再笨也听得明白,「我脑子正常,我没病!」 皇上却仿若未闻,接着问道,「那邱相待如何?」 「依臣之见,就算不及死罪,也定要将大皇子贬为庶人,即刻逐出宫殿,同陈俞家眷一同流放!」邱水铿锵有力道。 此言一出,满堂譁然。 贬为庶人在本朝可从未有过先例,如此奇耻大辱不仅是对齐礼本人的否定,更是狠狠打了一把教养他的皇帝的脸面。 「……」皇帝转向了沉默许久的四皇子,「齐景,你怎么看?」 他能怎么看?他现在只知道这人不是他杀的! 他是让尹正清动手,可在宫外偷偷动手才能嫁祸!现在司南被齐礼杀死在众人面前,尹正清又不在,唐蒲离用脚趾都能想到是他动手了! 四皇子深吸一口气出列,朝着皇帝一礼,「邱相言重了,儿臣觉得兄长罪不至此。」 说到底,太子罪责在于藏匿私茶与兵马,杀害一个侍卫并不足以责罚至此,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拔剑令人胆寒。平心而论,这虽算从重责罚,但也不过分。齐礼犯下的这些罪责他但凡沾上一个,就足够在冷宫孤独终老,若同时沾上这三个,怕是坟头草都长得能有人高了。 可齐礼是齐礼,他齐景,终究成为不了齐礼。 「兄长兴许是在冷宫孤寂,又受人挑拨,才铸成如此大错。」四皇子冷静道,「此事最先责罚的,应该是看管不严的侍卫。」 那么是谁负责皇宫守卫的呢?明面上自然是枢密院……但四皇子仍然觉得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停在了自己的后脑勺上。 第110页 「不错。」但皇帝似乎并没有察觉,仍然赞许地点了点头,「传圣旨,将今日轮值的侍卫全部关押审理,至于枢密院……」他沉吟片刻,「枢密院全部封锁,宫中所有轮值暂停,没有朕的赦令,任何人不准出入。」 四皇子一惊,所幸他还是低着头的,皇帝看不到他意外的神情。 枢密院禁严,说明他若是一旦有动作便很有可能暴露,但宫中的轮值暂停,岂不是说明,若是他动作足够快,赶在眼线传信之前行动,整个宫殿便可畅通无阻地长驱直入了?! 「那么,齐景,」皇帝却又点了他的名字,再次把话题绕了回去,「你觉得怎么处置齐礼呢?」 「儿臣……」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四皇子的后背沁出了一身虚汗,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句道,「依儿臣之见,流放便不必了,让兄长在宫外静心思过即可。」 「嗯……」老皇帝拖长了音调,似乎是因为疲惫而不愿再过多思虑,「罢了罢了,就这么办吧,京畿有座破庙,即刻将齐礼逐出宫殿,就在那儿好好思过!邱相,你去安排,莫要再叨扰朕了。」 「臣遵旨。」邱相立刻应了。 待到圣上拖着沉重的身躯离开,四皇子才长出一口气,抹了抹额头的汗起身,正对上一旁邱水意味深长的目光。 「多谢四殿下了。」邱水朝他露出一个笑,「省了臣不少事。」 四皇子紧了紧眉头,但还是耐着性子对这别有所指的话回了礼。 「却给臣添了不少事啊。」唐蒲离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冷得地像是冰砾打在屋瓦上,阴嗖嗖地让他打了个激灵。 「唐大人,这件事不……」四皇子回过头想要解释,可唐蒲离却早就快步离开了,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 「四殿下,您还是先想想怎么跟唐大人解释负责轮值的尹正清去了哪,」邱水微笑着提醒道,「若是解释不了,还请四殿下好好地背稳了这个锅。」 「……」 四皇子再也绷不住好脸色,一袖子甩他脸上,急匆匆离开了。 第54章 祭典本是恭敬祭祀先祖的时候,却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一遭血光之灾,还竟是自己宠爱多年的长子发疯。年迈的帝王因此勃然大怒,摔了一屋子的玉器瓷器,当天便勒令废太子出宫,前往寺庙思过。 于是当日午后,几辆小破马车便灰熘熘地从偏门离开,驱往京郊盘復的小路中。 而皇帝本人也被气得心疾復发,竟一时卧床不起。众太医在屋外战战兢兢地候了一夜,皇帝却觉得他们不顶用,下令自己不见任何人,不耐烦地着人将他们都哄走了。明妃为此特地洗手做羹汤,端到了寝殿前,竟也被拦了下来。 姚公公不紧不慢地挡在她身前,说话还是慢吞吞的调子,但软硬不吃,死死地遵循着这道圣旨。 「母亲,这我们该如何?」听闻皇帝不肯见人,四皇子便着急地跑到了明妃宫中,「见不到老头,枢密院的禁令就解不了,我们的人马就成了一潭死水啊!」 「不记得我怎么教你的了吗?」明妃定定地望着桌上那碗凉了的汤盏,「遇事莫要惊慌,一惊一乍的,能成什么大事。」 「可司南死了!不是我们杀的,那一定是祁子英!他想嫁祸给我,让我失信于唐蒲离!」 「司南死了对我们未尝不是件好事,」她淡淡道,「这件事定然是祁子英的手笔,想挑动我们与唐蒲离的矛盾,坐收渔翁之利,可这也恰恰是机会——」长长的指甲在桌面上划出刺耳的响声,「破局之法,唯有快刀斩乱麻。」 「母亲的意思是……现在行动?」 「没错,否则等到唐蒲离想调动他的势力对抗我们,变数就大了。」 「可是枢密院——」四皇子深吸了一口气,平復下语调,「现在他严查枢密院,我们一旦动作绝对会被察觉治罪,母亲!」四皇子恳切道,「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杀头?那个老头拿什么杀我们?」明妃冷笑一声,「景儿,你莫要把他想得太厉害,诚然,十年前他励精图治,手段确实过人,可现在,他不过是一个将要病死的老人罢了。」 「枢密院只有一半是听他号令的,而现在没了徐朗,剩下的人就是一盘散沙,聚都聚不起来,」明妃眯起了眼睛,「徐朗失踪之后,我们随时可以逼宫。」 「那先前为何……」 「因为拿不准他的身体罢了,那个老头年轻时候还是挺能打的,万一他骑马领军上阵,我们胜算可就小了,」明妃嗤笑一声,「不过现在……反倒是没有这个顾虑了。」 「若是他好好地,怎么会拦着不让太医出入呢?现在只有姚公公出面,说不定他已经昏厥到起不了身,或者干脆……」明妃修长精緻的指甲弹了弹瓷器的汤盅边缘,清脆的响声震得人头皮发麻。 「他已经死了。」 四皇子听得不由得屏住了唿吸。 「越快越好,杀他个措手不及,等旁人反应过来就迟了。」明妃望着呆愣的儿子,掩唇一笑,「愣着作什么,还不快动作?」 「……是!」四皇子怔了片刻,眼里渐渐露出兴奋的光芒。 「等等,」明妃叫住了转身欲走的儿子,嘱咐道,「尹正清没能杀了司南,已经废了,你记得把他处理掉。」 第111页 「是。」 - 祁子英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地跑到了藏匿兵马的客栈,要来了纱布和金疮药,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忿忿地咒骂着沈奇。 没想到这贵公子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打起人来却一点也不含煳。他因为烧伤而唿吸受损,正面交锋极其吃亏,是以往日都是用暗器得手,可这沈奇似乎是学的一身江湖武艺,暗器防得滴水不漏。祁子英只得寻了个他不注意的空档,扔了□□逃了回来。 「祁公子,」客栈老闆敲了敲他的屋门,靠在门板上轻声道,「京城的消息已经递出去了,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祁子英望着自己沾血的鞋尖眯了眯眼。 司南死了,却不是他杀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齐景。 齐景杀了司南,想嫁祸给自己,挑起他与唐蒲离的矛盾,然后趁着自己被分心的同时,一举入宫,夺下皇位! 「祁公子,属下还得报,」门外小心道,「枢密院似乎有动作了。」 「哼,果真如此!岂能放任他们的阴谋得逞?」祁子英上好药,穿戴整齐推开了门,冷声命令道,「集结兵马,随时准备逼宫!」 - 唐蒲离翻开司南留给他的日记本。 这是司南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这些与他绝交的日子难捱极了,便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新翻开日记本,捻过一张张被他捏得发薄的纸,实在无聊了,他便会给那些可爱的文字写上批註。 x年x月x日,我说漏嘴了,我说我不喜欢大人,大人生气了。 【你不在我特别赏识你,要帮你加官进爵的时候说,我会不那么生气(微笑)】 x年x月x日,我送大人玉器赔礼道歉,大人又生气了。 【因为你送的是女性制式(微笑)】 …… x年x月x日,我卯时叫大人晨起,大人的起床气好重。 【深秋掀我被子,不是看在你是我拐上床的份上,头都被我削掉了(微笑)】 …… x年x月x日,我想一直跟着大人查案,忤逆了圣上的赏赐,拒绝了大人给我铺的路,大人很生气! 【……你是不是傻呀,蠢小孩儿(哎)】 …… x年x月x日,大大大大大人说要追求我!!! 但是我觉得我配不上大人,跟他道歉了,大人好像很不开心…… 【你闭嘴,你张嘴就开始扎我的心。】 …… x年x月x日,但但但是,突然发现好像我也喜欢他诶。 【我早就发现了。】 …… 无论多少次看到这儿,唐蒲离都觉得很想笑。 那孩子在军营里呆得太久了,人情世故都忘得一干二净。哪有人会因为年幼时候的一句誓言,便放下前途,执意跟来蜀中淌浑水? 唐蒲离那一夜表明心迹,实则是偷摸着又自私地将他圈在自己身边。他不满于自己的单恋,更不满他傻乎乎地一点也不多想,便用了非常手段强迫他去思考感情之事。 有时候想想,自己着实也够卑鄙的,看到了干净而柔软的光芒,就死死地咬着,怎么也不愿意放手了。 他笑着笑着,却发现视线有些模煳了起来。 这是日记的最后了,后面全部都是空白。无论他翻多少次,都没有多出任何一个字,似乎是在他察觉到喜欢的同时,又做出了一个什么巨大的决定,忙得都没时间写日记。 后来司南把日记给他,附了锦城诈四皇子和尹正清的计划。那日在锦城夜里一叙,他能猜到司南想佯装决裂。说实话,四皇子党与祁子英都以司南的性命为由要挟他,确实让他有些头疼——他不得不游走于二者之间,寻求平衡。 唐蒲离的想法很简单,为了百姓无忧,为了天下大平,他作为臣子,只是想寻觅合适的皇帝辅佐罢了。不同于司南,唐蒲离并不觉得生灵涂炭有何不可,为了日后的安定,适当的牺牲是有必要的,即使是自己的性命,他也愿意奉上。 太子愚钝冲动,贪图眼前之利,显然是不合适的继承人,因而唐蒲离很早就在心中将他叉去。而祁子英同四皇子党之间,他还没做出抉择。在看清这二者之前,唐蒲离决计尽量打探出他们藏兵的情况,好为日后除去其中一方做准备,因此才定了半个月之期。 「决裂」于他来说,少了受制于人的条件,确实是有益的,唐蒲离这才顺水推舟地演了下去。可他忙得焦头烂额,却没推敲司南究竟在想什么。 ——他到底在想什么! 从沈奇浮夸的表演来看,唐蒲离能肯定司南没有死,但他仍然发了疯地想冲到他面前,狠狠地掐他的脸,问他到底为何要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可是他不仅碰不着他,连沈奇带着他的「尸体」去了哪,他都不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他留给自己最后的日记,对影兀自发呆。 水透湿了纸张,日记最后几页纸被打得黏在了一起,就像窗外黏煳煳的雨一样,滴滴答答的打得人心不安。 笃笃笃。 窗子被敲响了,却不是护卫常用的信号。 「唐叔叔,你在吗?」 隔着紧闭的木窗,齐安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童音传了进来。 宫殿应当早已宵禁,齐安是怎么熘出来的? 唐蒲离疑惑之际,几张被雨水打湿的纸沿着窗缝慢慢地塞了进来,展开一看,熟悉的字迹便映入了眼帘。 第112页 是司南的亲笔。 ——唐蒲离,这是我第二次喊你的名字,还有点不习惯。但这么称唿,是因为我觉得你不止是我喜欢的大人,更应该是你自己。 ——我认为你不能被我桎梏住手脚,这也是驱动我这整个计划的根源。因此请原谅我的一厢情愿,这是我的固执,也是我能想到的、给你的最好的礼物。 ——我从前就明白,现在更能理解,你所谓不择手段达成的目的并非出于自己的利益,而是为了与我相同的一个目标。你我都曾经歷过失去亲友挚爱的痛苦,品尝过孑然一身的酸楚,见证过更多无辜之人的挣扎,又恨极了权贵手中的无上权力,所以我们都想尽自己所能做些什么,好扫去始终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的阴霾。 ——沈奇问我,你会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说实话,我觉得不会。按照唐大人的处事方式,必然会选择最容易成功的那一条路。但我毕竟我见过更多的鲜血,更排斥死亡与牺牲。因此,我想要的成功却是极其苛刻的,甚至在你们看来是天真的、不可能达到的。 ——大人是大人,司南是司南。心中都有一桿标尺,永远无法强求对方为自己改变,同时,我们自己也不会为对方而改变。 ——不过我喜欢着的大人就是这样固执。大人虽然自认为自己骯脏,但身居高位的你,却愿意为挣扎在痛苦中的百姓考量,愿意奉献自己的财富与精力。所以在我眼里,大人可是会发光的大好人。 ——唐蒲离,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选择什么手段,你仍然都是我喜欢的样子。 ——致世界上最善良,也最温柔的唐大人。 …… 水滴落在墨迹上,将一笔一划工整的字迹晕成模煳的黑点。 「这是师父临行前让我特地交给你的信笺,」窗外的人影等他读完才开口,「你、你不要打我,瞒着你是师父的主意,我只是个传信的……啊。」 他尾音没落,唐蒲离的手指就硬生生穿破了木窗板,差点戳到他眼睛里。 「临行?你们要去哪儿?」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些,可身体仍然控制不住地颤抖。 「师父说他果真还是不适合勾心斗角的京城,所以迟早都是要离开的,」齐安顿了顿,「不过,我不走。」 「你不走?」 「唐叔叔,京城真的要变天了,」齐安沉默了片刻,「京畿传来了马鸣的骚动,而皇宫周遭,也渐渐多出了并非值守的兵马……啊,初一回来了。」 「大人,」初一都赶不及向齐安行礼,声音便急急地插了进来,「属下方才得报,六皇子所说无误,齐景与祁子英同时行动了!」 第55章 司南是被赶路的马车生生颠醒的。 青爷给的假死药刚失了药效,他醒来的时候感觉浑身上下千钧重,仿佛睡了有几千几万年一样。沈奇就坐在他身侧,紧张兮兮地盯着他,似乎生怕他就这么一睡不醒了。 司南顾忌着伤口小心翼翼地起身,撩开帘子看了看阴沉的天色,看车程他睡了应当有三日余,富丽堂皇的宫殿已经在仲春湿淋淋的浓雾中化成一道剪影,连同着窸窸窣窣的骚动都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京城早已不是圣上的京城,祁子英和齐景分别藏了两股军,就好像两把大刀横在京城的脖颈上。若是同时落下,就是神仙也救不会这个支离破碎的朝廷,唯一能破局的方法就是让他们自相残杀。 好在,他们二者之间隔了个唐蒲离。 祁子英与齐景都在想办法拉拢唐蒲离极其身后的势力,他们也同时都认为唐蒲离极其在意司南:唐蒲离会因为司南性命无忧而考虑合作,却会因为司南出了差池而拒绝与一方合作。 可问题是保护一个人远比杀掉一个人要难上许多。诚然,为求合作他们都不得不答应保护司南的安全,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与其让自己在竞争中得胜,不如先让对方先失去参赛资格——比如说,对方杀了司南。 不需要对方真的动手,只要自己动手,再将罪责嫁祸给对方即可! 因此可以预料,他们不仅迟早会动手,而且定要竭尽全力嫁祸给对方。那么反过来想,若是司南想办法让自己「死去」,便刚好能达成让祁子英与四皇子党双方自相残杀的目的:他的性命在双方都不知情的时候受到了威胁,他们必然会互相怀疑是对方下了黑手。 司南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十成十躲过暗算,那么既然早晚都要挨一刀,还不如自己先下手扰乱对方。 不过事实上,唐蒲离是理性控制感性的人。司南总觉得他们俩的大前提就错了:就算唐蒲离真的在意他,也不会因为他的死而选择与某一方合作,能左右唐蒲离抉择的,一定是成败的机率和两方的能力。 换句话说,唐蒲离认为哪一方能扫去当今朝廷上的阴霾,为苦难的百姓带来太平盛世,他便会选择谁。即便这一方真的杀了他,唐蒲离也绝对会憋到局面稳定后再想办法报仇——君不见他为了扳倒太子憋了多少年? 可是无论如何,司南只要还活着,他仍然会成为唐蒲离受制于人的理由。只有他「死」了,唐蒲离才能肆无忌惮地做他想做的事情。 因此,无论是为了自己的计划,还是为了唐蒲离,司南都认为自己非「死」不可。 第113页 「没事吧?」沈奇在旁递上了一杯热茶。 「不如感谢这奇药,伤口癒合的速度比往常更快。」司南道了谢接过。 「如你所料,你死了以后,四皇子党就正式发动了兵变,祁子英的兵马也逐渐聚集在了京畿,前几日就开始就剑拔弩张,不知何时举兵,」沈奇遥遥望着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故乡,难得忧郁地嘆了口气,「京城是彻底沦陷了。」 「不过喜子他们应该来得及撤走。」司南拍拍他的肩,「况且陛下身边还有你兄长,不要紧的。」 「确实,」沈奇点点头,「圣上明面上勒令废太子离宫之后,实则混淆视听。淑妃当晚便带着宫里几个娘娘和五公主,携同圣上一併在兄长的护送下离宫,如今应该安全抵达了。」他顿了顿,凑过来好奇道,「不过我倒是很奇怪,你怎么想到用废太子换圣上离宫的?你不讨厌他吗?」 「讨厌倒也……算不上。」他想了想,「只是合适罢了。」 司南决定自己「死期」的那一天,就开始寻觅合适的杀手。 这刺杀需要满足三个条件,其一不能太刻意,祁子英和四皇子党都是人精,被他们发现了端倪,计划就全跑了汤;其二不能太低调,他必须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得彻彻底底;其三,也不能太激烈,青爷的假死药能让他心肺跳动极缓,不被太医察觉,过数十个时辰方可恢復,但若是他真的被刺中了要害失血过多,那便是真的恢復不了了。 他思来想去,只有齐礼是绝佳的人选:齐礼憎恶他,动手合情合理;大闹祭典,让他死得足够光明正大;又被关了许久,武艺疏漏,能控制不被伤及根本。 「其实比起合适,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司南道,「齐礼虽然被废,但还是圣上的长子,借贬斥太子之名还能保下他的性命,不然圣上也不会同意这个计划。」 沈奇摸了摸下巴,「也难怪,我想怎么淑妃吹吹耳边风,圣上便答应了呢。」 司南将计划写到最后,觉得一切都很完美——除了会给唐蒲离造成过严重的心理阴影之外。 思及此,司南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起唐蒲离式冷笑,感觉后背凉得一个哆嗦。 「小南,把京城留给唐蒲离真的是个正确的选择吗?」沈奇靠在软垫上,向来精力充沛的他难得的面露疲惫,「在我们明知唐蒲离很有可能背叛齐氏朝廷的情况下,这真的正确吗?」 「并不,但这也是无奈之举。」司南苦笑了笑,「京城的纷乱固然严重,可若是边疆不保,当朝的气数便真的尽了。」 他的视线望着马车驶向的西方,那里有他熟悉的沙土与鲜血,兵器与铁锈,可那个曾经带着他横扫万千战场,手握旌旗驱除鞑虏的男人却已经不知所踪。 「即便京城被攻占,可京城的兵马也只占当朝的四成,只要我们提前掌握剩下的六成,也并不是不能回救。」司南轻轻拍拍他的肩,「小沈公子,那些可都是你兄长之前带过的兵马,靠你了。」 沈奇惆怅地嘆了一大口气,「我这才是第几次领兵作战啊,这都不是揠苗助长,简直是把我这根好苗苗连根拔得恨天高啊!」 司南被他的形容逗笑了,牵动了胸前的伤口,一边笑一边倒抽冷气。 「小南,」沈奇揽过他的肩膀,好奇道,「以你对唐蒲离的了解,你觉得他会帮齐景还是祁子英?」 「我……」 司南一怔,垂眸思忖了片刻,还没下定论,行驶着的马车突然毫无徵兆地停下了。 「小沈公子,」马夫犹疑的声音传了过来,「有个自称是前宰相的人拦了马车,您看……」 「前宰相?!」司南顾不及胸前的伤口,撩开马车的帘子往外探出头,正见一个年过半百却精神矍铄的男人朝他们躬身浅浅一礼。尽管此人风尘僕僕,两颊也因为露宿风餐而消瘦下去,一举一动仍然风度翩翩,教养极佳。 「前宰相唐古不就是唐蒲离他爹么?不应该在京城?」沈奇也惊讶地凑了过来。 「正是唐某。」唐古向他们拱手道,「见过司校尉,小沈公子。」 司南虽印象里从未见过唐蒲离的父亲,但男人抬起头的一瞬间,司南便能十成十肯定,这一定是唐古——他们父子俩太像了,不仅仅是眉眼,连气质都相近。司南甚至觉得,唐古一定就是唐蒲离年老之后的样子。 「不知不觉中都长得这么大了。」对上视线,唐古朝司南和善地笑了笑。 「唐老先生见过我?」司南撑着伤想下去,唐古却快步走到马车侧边,按住了他的动作。 「唐某曾与好友祁果在江南盛氏求学数年,只不过当初登门拜访先师之时,你还尚且年幼,不记得很正常。」唐古微笑道,「轩朗,好久不见。」 名字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即使多年不用,再一次被人唤起的时候,司南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幼时无忧无虑、肆意撒娇的时光中。 「诶?」沈奇一愣,刚想回头问司南,却见他勐地红了眼眶。 「小朗,」唐古温柔地摸了摸他的手,「唐某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他……唐大人……」司南吸了吸鼻子,压下心头的千言万语,「唐大人很好。」 「那小子也混成了大人啊,」唐古不由得失笑着摇了摇头,「小朗,他虽是我儿,但我仍然要提醒你,他远比你想的要复杂。」 第114页 他沉沉地嘆了口气,「唐某也要赴往边疆,小朗若不介意的话,可否让唐某同行?」 - 司南死后、同时也是枢密院封禁的第四日,四皇子党终于率先按捺不住,举兵攻向皇宫。 按照计划,齐安同沈武护送父皇、五公主与几位娘娘去往京郊的避难所安顿下来便折返回了宫殿,途中还遵照司南的嘱咐给唐蒲离送去了信笺。齐景大兵攻入皇宫的时候,他还在跟袁望喜交接对付四皇子党私兵的对策。 ——那是晚归的沈奇从蜀中带来的情报。 四皇子党的私兵家属几乎全都集中在云城,沈奇在司南等人归京之后,动用公主府的权利借来了一部分蜀军,偷偷切断了四皇子派来接替王元凯盯紧云城的眼线,并将此隐瞒下来。 之后他根据云城青壮年参军的情报,挨家挨户以送信的名义得到了私兵家属亲手写下的家书。这一沓家书不仅证明这些家属脱离了齐景的控制,更能勾起士卒的思乡之情,从根本上击溃四皇子党。 而齐安便是要与袁望喜一同散布这些家书,原本袁望喜打算自己率兵抵抗四皇子私军,将这些人马都集中到一起,由齐安分发书信,可这一沓厚厚的信笺还没交接完,四皇子党的铁蹄就踏入了齐安的宫殿,兵器的铁锈味与血腥味充斥满了这座小小的屋子。 「愣着做什么?跑啊!」废太子持刀破窗而入,身后带着数十个皇帝亲卫,将伸向二人的刀枪格挡开去。 「你……」齐安一愣,他以为齐礼应当与父皇一同避难的。 齐安是自己主动愿意留下来吸引视线的。皇帝尚且能称病不露面,可他作为皇子,若是突然消失,必然惹人起疑。而若是他留下来,旁人也会认为皇帝不会将他年幼的小儿子置之不顾,便不会往出宫避难的方向想。 可废太子没有留下的理由,再者,他作为被贬黜的皇子,离开是符合常理的。 「你什么你,要不是情况紧急,我早想连你也一起杀了。」齐礼白了他一眼,身上已经被四皇子党的刀剑刺得浑身是伤,「我可不想死在这里,快走!」 齐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跨上了袁望喜牵来的马,擦着枪林弹雨冲出了宫殿。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的插播一段与文无关的碎碎念tat 其实一开始存稿这篇的时候预料到了会爆冷的可能性,但没想到爆冷竟然能爆到北极去了(可恶我的研究还是关于北极的,北极现在夏天都能通航了,压根没我这文这么冷!) 思来想去,除了文本身有待加强以外,可能还跟文案文名题材这些外界因素有关,我也有点无奈,大概因为这文本身就没有很突出的梗或者萌点,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改,所以就在文案前加了一句话,如果大家觉得不适请留言,我之后撤掉(我太难了呜呜呜 虽然但是,我本身是一个挺为爱发电的,所以一直单机存稿了,再难大家也不用担心后面的剧情崩盘或者烂尾,我个人觉得还是有给主角们一个比较妥帖的结局的。 以上,感谢追读至此的小天使们,爱你们~ 第56章 待齐安离开以后,齐礼才稍稍松了口气,可就在这走了个神的档口,骑在高头骏马上的他的四弟又无情地刺穿了他的肩胛。 「大皇子,我们还是撤吧!他们人太多了!」皇帝亲卫也个个挂了彩,将他团团护在内,疲态尽显却勉力支撑着。 「跑?」齐景拿着□□,身披盔甲,俯视着狼狈的昔日太子,冷笑一声。 「你以为你跑得了?」 齐礼深吸一口气,一截一截地将这口气小心翼翼地唿出,同时握紧了手里染着鲜血的钝刀。 齐礼不喜欢他所有的弟弟。 无论是表面温良的四弟齐景,还是向来沉默不语的齐安。在他看来,他是嫡长子,地位崇高,又深受父皇大臣爱戴,继承皇位是理所应当之事,而他两个弟弟都是多余的。 尽管如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齐礼知道自己与皇位无缘,却仍然固执地认为自己得不到的,他那两个低贱的弟弟也不应该得到。 他主动向父皇提出要回宫,起初并不是为了那个可有可无的齐安——他只想杀了这碍着他继承皇位的贱货。 可就在他临出发之际,他那年老的父皇将他一手培养的亲卫都交给了他,告诉了他沈奇与司南等人击溃四皇子私军的谋划。 「礼儿,」年迈的皇帝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昵地称唿过自己的长子了,「请你务必保护好老六。」 他只有三个儿子,老大废了,老四反叛了,齐安是传承齐氏天下最后的希望。这一点老皇帝清楚,那个叛逆的齐景自然也知道——他绝对会杀了齐安。 齐礼是个很恶劣的人,他自私自利,偏激易怒,视人命如草芥,但若是说他有哪点好,那也许是尊敬父母了。而若是硬要父母之中比个高低,那他应当是更尊敬父亲的。 他年幼时坐在皇帝的膝上,被他的大手裹着一点点写字抄书,认图作画,累极了就在父皇宽阔的怀中睡去。他在沙盘里见过齐氏天下的江山,听过父皇与大臣商议着民生大事,看过硃笔下批阅下的一本又一本奏摺。他对这个征服着辽阔疆土,让万千人俯首臣称的男人有着打心底萌生的敬佩,从孩童时期一直延续到了成年之后。 第115页 如果是父皇的命令,他可以无条件遵守,因为那是他最敬重的人。 齐礼看着被齐景慢慢缩小的包围圈,咬着牙握紧了武器,做好了背水一战的打算。 可就在这关键时刻,一个女孩儿从院子前慌张地跑过。脸没能看得清,她身上的服饰倒是五公主的样子。 「殿下,五公主刚刚……」齐景的属下低声道,「比起已经被抛弃的废太子,五公主更受宠,应该也更有用些。」 齐礼见齐景装模作样地眯了眯眼,似乎是在思考,那些听命于他的私兵也有些松弛下来。他与皇帝亲卫对上视线,突然行动,击其不意,将包围圈生生地撕开了个口子,飞快地逃开了。 - 尽管齐礼牵制住了一部分四皇子党人马,仍然有近百人的小部队紧咬着袁望喜。 袁望喜将齐安护在身前,在数十弟兄的掩护下沖入了丛林掩映的御花园,可暗处的流矢还是从刁钻的角度袭来,刺穿了他的肩胛骨。 「呃——」袁望喜身形一晃,险些跌落马背。 伏在他身前的齐安感觉后背一暖,回身摸了满手的粘稠。 「可能没办法按计划了……」袁望喜勒马停在假山背后,勉强寻得一个喘息的机会,「六殿下,属下先将你送出宫。」 「那你呢?」齐安没什么表情的反问着,「你想沖回去跟他们拼死一战?」 「那也不能看着齐景攻占……」 「师父让你照顾我,并不是要你带着弟兄去赴死吧?」齐安干脆地打断了他,「再者,你将我送出宫又有何用?宫外又能比宫中安全多少?」 「六殿下……」 「计划照旧。」齐安直起身子,将他艰难地扶下马,转身又跨上那匹比他都高的马,「我们交换任务,你受伤不能集中私兵,那就我来。」 「等等,太危险了!」袁望喜踉跄着要起身,可腿上的伤口让他痛得站都站不起来,「六殿下,属下实话说,当今圣上只有三个子嗣,太子已废,齐景反叛,只剩您了!」他伸手拉住了马的缰绳,「殿下,恕臣直言,您是这天下的希望,未来的君王,千万不能——」 「你既知道,那便放手。」齐安抽去了他手中的缰绳,坐在马上俯视着他,「袁望喜,你没有资格违抗孤的命令。」 袁望喜怔住了,也许是失血过多,他的视线都有些恍惚起来,眼前分明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孩童,他却仿佛像是看见了所向披靡的帝王和他身后闪烁着的万千河山。 - 齐礼仓惶从四皇子私军手下捡回一命。而齐景的目标也不是他这个废太子,私军只追了一炷香,见找不到人,便放弃了穷追不捨。 齐礼在御花园的树林中徘徊片刻,等到私军尽数离开之后才行动。他此行的目的是保护齐安,而他方才也正好瞧见齐安往这个方向来了。 他带着负伤的数十名亲卫在林中小心翼翼地穿行,半途中突然听见身旁的草垛传来窸窣声响。 「殿下!」亲卫赶紧上前,将齐礼护在身后。 谁料片刻之后,竟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从草丛中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虽然她浑身都是擦伤和血迹,但齐礼还是一眼认出,她就是方才自己与齐景对峙时引开四皇子党视线的那个「五公主」。 皇帝宠爱小女儿,齐礼也是知道的。真正的五公主早就同淑妃一起出宫避难,留下的这个不过是混淆视线的替身罢了。齐礼记得,这应该是五公主手下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婢女,叫…… 「大皇子殿下!知云见过殿下!」 是了,她娘之前还在东宫当婢女,不懂事得很,他不过小小惩罚了一番,那女人后来就弄出了那么大的事情。 知云见到齐礼的一瞬间,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哭着沖了过去,拉着他的衣摆苦苦哀求道,「求大皇子救救奴婢吧!齐景的人马追着奴婢不放!」 齐礼眯起眼,他刚刚才甩开了四皇子党的人马,可不愿意再沾上麻烦,想想这是那个惹事女人的孩子,就更觉得晦气了。 「殿下,有马蹄声靠近了!」亲卫小声提醒道。 知云脸色一白,「那也许是追着我来的……」 「依卑职所见,还是不要带着她为妙。」亲卫冷静地建议道,「我们此行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方才已经折损了三成的弟兄,若是再有损耗,恐怕……」 「可是奴婢刚刚救了殿下啊!」知云死死地抓着这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充满鲜血与脏污的脸早已哭得涕泪纵横,「求求殿下了!只要将我带出宫殿就行了!殿下行善,定好人有好报啊!」 好人有好报? 齐礼闻言不由得笑出了声,冷冷的笑声刮着知云的脸,就像被北风抽打过了一般生疼。 知云从来都没有忘记自己母亲的死状、年幼时候受到的欺辱、还有决意復仇的满腔信念。可现在她浑身都是伤口,齐景的刀就在背后,自己的脑袋随时都有可能落地——死亡迈着它缓慢的步伐,一点点朝她逼近。 在死亡的恐惧面前,从前的仇恨和厌恶不復存在,想要活下去的念头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绪。 知云比谁都害怕死亡,她是个怯懦的人,留下来当五公主的替身只是为了报答淑妃的恩情罢了,她一点也不想死! 无论用什么办法,求助什么人,出卖什么,她都要活下去! 第116页 「好啊,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齐礼笑完,竟然真的一把将她捞上了马背。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知云在马背上念念有词地道谢,痛苦的泪水夺眶而出。 「那自然是不客气的。」齐礼意味深长道。 还没等知云反应过来不对劲,齐礼便抓着她的后衣领,无视了身旁亲卫的惊唿声,径直迎向了不远处找来的四皇子私兵。 「那不是五公主吗?!」 「找到了五公主了!」 马蹄声惊动了兵马,错乱的马蹄声很快跟上了齐礼的马,齐礼躲过身后的流矢,飞快地往跟前奔驰着,直到宫门前才停下了脚步,将面色刷白的知云扔了下来。 「到了,你说的宫门。」 「可、可可是大皇子,这门,这门——」 这扇门是锁住的。 足足一个指节厚的铁门,足足手掌宽的三把大锁,她拿什么砸开门?!她面前又是一条极长的巷子,巷子口堵满了兵马,挡住了她唯一的去路。 那些人的目标不是自己,只要自己跑得足够远,他们便不会穷追勐打。而她在宫外苟延残喘了数年,比谁都清楚京城的暗道小路,只要能离宫,她一定能摆脱追兵! 生存的希望就在一墙之隔的宫外,可齐礼将她永远地扔在了这里。知云抬起脸,泪眼模煳的视线中,她只能听到齐礼那惯常的阴笑。 「好人有好报?笑话,我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齐礼轻蔑地扫了她一眼,只留下这一句话,便在追兵赶来前趁机□□离开了。 知云背抵着厚实的铁门,看着如期而至的追兵,手脚冰凉地跌坐在了地上,连辱骂或者惊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齐礼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救她——他只是利用她将四皇子私兵引出御花园罢了。 第57章 齐礼知道他那个不省心的六弟跑到了御花园里,撞上了知云,便想起用她转移视线,将四皇子党引出御花园。 可尽管他算盘打得不错,也确实转移了三成兵马的视线,可当他急匆匆赶回御花园之时,却仍然听到了齐安被抓住的消息。 「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齐礼啐了一口,拉过亲卫的马翻身跃了上去,立刻朝出事的地方赶去。 「殿下!」皇帝亲卫急急地在他身后喊着,可见他不停,也不得不加紧马腹追了上去。 「当心是陷阱!」 齐礼听到了身后亲卫的唿喊,却为时已晚。脚下的绊马索已然将他绊倒在地,还没能坐起身子,齐景的枪尖已经横在了他脖颈之上。 「母后说的不错,你果真是来保齐安的。」齐景慢慢地勾起一个笑,「废太子殿下,跟朕走一趟吧?」 「你疯了!」齐礼睁大了眼睛,「父皇还没死!你敢自称朕?!你不仅不忠,你还不孝!」 「那个老头早就病得不行,死了与没死又有什么区别?」齐景一脚踹在他大腿的伤处将人踢翻在地,碾着他的胸口恶狠狠道,「我凭什么尽孝?他只宠你,对我,从来就是弃如敝履!」 「你——」齐礼勐地呛出一口鲜血,被他拎着头髮强迫着坐起身。 「兄长当了太子这么多年,高高在上,目中无人,心底一直举得皇位是你的囊中之物吧?那么,朕就赏赐你活到朕登基之后吧,」齐景狞笑着,摸了摸他鼻青脸肿到看不出人样的面庞,「让朕好好看你求而不得却又无可奈何的无助,可千万、千万不要让朕失望哦。」 - 齐礼被扭送到殿前空地上的时候,齐安早已被绑在柱子上动弹不得,明妃正端坐在他对面品着茶。 「你他娘的,能不能有点用!」齐礼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弟弟。 齐安没什么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而后又阖起了目,就着被捆绑的姿势靠在了柱子上。 「景儿,辛苦了。」明妃放下茶盏,朝他点头微笑,视线扫了扫背后的门,「观众齐了,可以进去了。」 这扇门的背后便是每日皇帝上朝、勤政、接见大臣的正殿,摆放着无数重要的文书和只有皇帝能使用的国玺。齐景想登堂入室,就在此登基! 「你们混蛋——」齐礼还想骂些什么,被齐景一脚踢到了地上。 随后在齐礼的呛咳声中,齐景一脚踹开了那扇金贵的红木门扉。这座大殿他上朝时曾进来无数次,可每次都只能站在皇子一排的最角落里,远远地看着正中央高贵的龙椅。 可现下,他终于能正视这把椅子了。 好比一个美若天仙的高贵女子,他原来怎么追求也追不上,可就在今天,他谋划多日终于杀光了这个女子的家人,强了她。看,她身上那金灿灿的龙纹,繁复奢华的装饰,都在为他的苦尽甘来桂冠加冕! 齐景百感交集地抚摸着龙椅上坚硬的紫檀木雕饰,点缀的翡翠玛瑙闪烁着晶莹的光泽,让他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这么多年了……」明妃眯起眼凝视这屋里的一切,「那个老头终于可以死了。」 「呸!你放屁!父皇哪里待你不好了!」齐礼缓过气就开始破口大骂。 「你觉得他哪里待本宫好了?」明妃一点也不恼,微笑着反问道。 齐礼一怔,被她问住了。 皇帝待明妃向来冷淡又苛刻,赏赐是按照最少的来,但稍有小事却从重责罚,有时连齐景都会被连坐。他记得多年前,明妃只是命人拔了殿前两簇气味太重的桂花树,皇帝便勃然大怒,不仅禁足三月剋扣俸禄,还让齐景在寺庙里念经祈福了半年。 第117页 他知道皇帝不喜欢他母亲纯粹是因为皇后太能折腾事儿,皇帝嫌烦。可明妃在今次之事前,向来举止妥当,待人温和,他也不明白为何皇帝如此苛责他们母子俩。 「本宫比你母亲先嫁给他,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当了侧妃。」明妃挽起耳边的散发,缓缓解释道,「本宫那时候有钟情之人,他却不管,硬是巧取豪夺将我纳为侧妃。」她冷笑起来,「他是看中了我在枢密院为官的父兄.。」 「他劝我父兄的时候说得可好听了,本宫并非嫡长女,只能当个侧妃,他却许诺等他坐上了皇位便封赐本宫皇后之位,让本宫母家飞黄腾达。我那贪财的父兄啊,闻言就立刻将本宫卖了。」 「可后来你们也知道了,本宫如今四十余岁了,仍然不过是个妃子。」明妃嘆了口气,「只因本宫的母家在帮他求得皇位的时候惹了麻烦,虽是保住了一条小命,但很快一落千丈。我对于他来说没有利用价值了,他哪里会管之前的诺言?」 「可为了他圣明的形象,他也不愿意放我出宫,还与我生下景儿,终身将我囚禁在这座名为宫殿的牢笼之中。」明妃摸着朱色的墙壁,「景儿是我的礼物,让我浑浑噩噩的人生看到了希望,」她看向自己成年的儿子,视线柔和起来,「他负我可以,厌弃我可以,唯有针对景儿这一件事,我不允许。」 「我不为自己復仇,却可以为景儿谋划,我不能让无辜的景儿跟我一样,在宫殿中郁郁而亡。」 齐礼发懵地看着她,这些陈年旧事都是在他出生前就发生的,他从未听人讲起过。 「不过,我也是进了宫许多年才知道,他竟然也早有喜欢的人。可他爱而不得也就罢了,却非要让别人承受跟他一样的痛苦,」明妃说到这儿,都被逗乐了,「要强娶我的是他,到头来厌弃我的竟然也是他,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我不信!」齐礼反驳道,「那是你不会讨巧,母后同我讲过,一开始的时候父皇还是挺喜欢她的。」 「不错,一开始那老头是还挺中意你母亲的,不然也不会让她这种资质的人做皇后,」明妃挑了挑眉,「因为她长得有那么一点点像他喜欢的那个女人。」她比划着名自己漂亮的护甲盖儿,「就这么一点点。」 「什么——」 「不过也够了,这么一点点够坚持二十多年,不亏的。」明妃看着他震惊的神情,掩唇笑道,「不过可惜,你没能传到你母亲的精髓,长得一点也不像那女人,否则他一定不会废你。」 「你说的那个女人,是谁?」在一旁沉默许久的齐安突然插话,「是祁氏的还是盛氏的?」 「问得好。」明妃拍了拍手,由衷地赞嘆道,「幸好你现在还小,否则我们此行还不一定成功呢。」 「……父皇喜欢的,应该长得漂亮。」齐安顿了顿,恍然道,「是盛氏的吧?」 「我听过一则坊间传闻,据说盛易之子盛鹰当时娶了京城第一女,惊动满城,那女子似乎长得很是好看。」齐礼一愣,也反应过来。 「确实,就是她,我过得不幸,又没办法动当时的皇帝,只能拿她下手了,」明妃颔首,大方承认道,「当时盛鹰查到枢密院不是意外,是我引诱他去查的。」 「我以为盛氏灭满门了,谁知道那女人的儿子居然活了下来,还活到了现在。」明妃嗤笑一声,「我敢肯定,那老头见到司南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要不是因着不好向满朝文武交代,他恨不得直接给拔成将军。」 「什么?司南是盛氏的后裔?」齐礼惊道。 齐安抿了抿唇。他原先也很奇怪,为何他师父提出的计划皇帝能这么配合,虽然这个计划并不糟糕,但依照皇帝多疑的性子,他不该这么爽快的答应才是。 若是因为长相,这倒是说得通了。 「不过,小齐安,你在想什么?」明妃忽然凑近了,矮下身子对上了他的眼睛,「想拖时间等救援吗?」 齐安一愣,四目相对之时,却没有如对方所料一般慌张。 「与其说是等救援,不如等你们什么时候发现这座宫殿的真相。」齐安冷静道。 「母亲!」齐景接到线人的情报,放弃了那把富丽堂皇的椅子,快步冲出了大殿,「他们说,整个宫里哪里都找不到那个老头儿!」 「什么?他什么时候出宫的?」明妃脸色一变,「可齐安不是还在,还有沁宁应该也在。」 「嘁,一个假扮的都没认出来。」齐礼白了她一眼。 「假扮?!」齐景怔了怔。 「回娘娘,我们追错人了!那沁宁公主是一个婢女假扮的!」这时候,后知后觉的私兵才从大殿外押着人赶来,将马背上五花大绑的女孩儿扔在了地上,「这是齐礼用来转移属下视线的。」 「你怎么还没死?」齐礼晦气地啐了一口。 明妃紧了紧眉头,看向再次垂眸不语的齐安,「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齐安连眼皮都没抬,「不知道。」 「那你再抬起头看看,知不知道?」 明妃冷笑一声,抬脚踩在那个女孩儿的手指上,一声惨叫声从她嘶哑的喉头髮出。 听到熟悉的声音,齐安勐地抬起头,瞪大了眼。 「知云!」 第58章 知云早先就被砸晕了,刚刚被明妃一脚踩醒,正对上齐安复杂的视线。 第118页 她经歷了一天的追杀,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点力气,连张开嘴求救都发不出声,只有嘶哑的气音,说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胡言乱语。 她已经快疯了,她想活下来,想得快疯了。 齐安不忍看她求救的眼神,下意识地转开了视线,便与齐礼四目相对了。 「他娘的,你不会跟一个婢女还当朋友吧?」齐礼看着自己面色惨白的弟弟,气得牙痒痒。 早知道这女的跟齐安还有一腿,他就把她扔出宫外去了!现在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吗! 齐景扫了他们一眼,拿起地上的刀,提着知云的后领架在了她脖子上。 「老头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齐安垂头看着自己沾了血的鞋尖。 「你想清楚再回答!」齐景不自觉提高了音调,指尖用力,锋利的刀刃划破了知云的脖子,吓得她一声尖叫。 「你把她杀了我也不知道。」相比于激动的齐景,齐安简直冷静得仿佛不像是个被绑在柱子上的待宰羔羊,「不过你当心些手,把她杀了,你最后的谈资也没了。」 「殿下,六殿下救我……」知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喃喃地、苦苦地、悲戚地哀求着,「我之前帮过您的,帮过的……」 齐安怎么能不记得呢。他母妃出身低贱,常年受制于明妃,连着他也只能当明妃的傀儡。明妃不允许他与旁人讲话,让他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他就只能整日整日地坐在空旷而寒冷的宫殿中,吃着看上去精緻、实则已经凉透了的食物。 那段日子太难捱了,直到有一天他被人教会了下圈叉棋,于是之后的日子他都靠着自己跟自己下圈叉棋解闷。那时候知云偶尔偷偷从窗户里熘进来,有时候给他带些热的包子,有时候陪他下下棋,有时候还会送他小小的香囊,给他平乏而惨澹的人生带来了仅有的欢乐。 他应该救她的,这是他的恩人,如果没有知云的陪伴,也许他早就熬不住寂寞,在某个严寒的冬天自尽而亡。 「谈资?这话不应该由我们来说吗?」明妃眯起了眼,「你还知道什么?」 齐安掀起眼皮,黑色的圆瞳冷漠地盯着她,「知道怎么让你的私兵土崩瓦解。」 四皇子私兵已经搜遍了整个皇宫,仍然没有找到皇帝的人影,便全部渐渐集中到了这附近,将正殿团团包围起来。若是这时候宣布云城家属的信笺,这些私兵必然会产生动摇。 「喂喂喂,你清醒一点啊!」要不是被人架住,齐礼都要踹到他脑袋上去,「一个女人的命不值这么多钱!」 他从皇帝处听说了云城的事情和他们的计划,知道这是击溃齐景等人的关键,见状简直心急如焚。可齐安却没有理睬他。 「我的同伴负责在一炷香之后散布你们不想让这些私兵知道的消息,但若是你放了她,我可以发信号告诉我的同伴中止这个计划。」 「哦?这确实是足够的谈资。」明妃冷下了脸,「那么你先发信号。」 「你们这不是明摆着坑人?」齐礼破口大骂,「谁知道他发了信号之后你们还会不会放人?」 「你们没有谈判的立场,」齐景冷哼一声,将刀口从知云的脖颈移到了手臂,「齐安,若是你不答应,我就砍她的胳膊,胳膊砍完了砍腿,腿砍完了削肉……」 「不要、不要啊!」知云恐惧地尖叫起来,悽厉的喊声犹如鬼泣,刺得人耳朵生疼。 「我答应你。」齐安平淡地回答着,「先把我的绳子解开。」 齐礼拧着眉毛看他这个年幼的弟弟,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却又隐隐觉得自己不该开口——齐安……齐安非同往日。 他这个年幼的弟弟面对如此危险重重的场景,脸上没有一点惊慌失措,仅有细微颤抖着的指尖昭示着他内心的波动。 明妃与齐景对视一眼,示意手下将齐安松绑。 齐安刚甩了甩被绑得酸痛的手腕,便被明妃瞪了一眼,「别磨叽时间,快点。」 齐安从怀中拿出一枚瓷质哨子,将要吹响之前,他缓缓地扫视了一圈周围,视线划过明妃和齐景的脸,最后停留在了知云身上。 对上她熟悉却又陌生的那双瞳仁,知云心底忽然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吡—— 尖锐的哨音穿透人海与屋瓦,响彻整个大殿上空。 却以这声哨音为暗号,数十个黑影突然蹿出树梢,沿着大殿四周的墙头飞快奔跑着,纷纷扬扬的书信如雪花般从他们怀中散下,落到了镇守着的私兵身上。 「诶?这不是写给小李的吗?家书?」 「这是我娘写给我的信!」 「我也有我也有!我弟弟写给我的,他说……他说他们离开云城了?!」 「离开云城?!那我们岂不是……」 仿佛冷水入油锅,方才团结一致的四皇子私兵噼里啪啦地喧闹起来,他们立刻扔了手中的兵器交头接耳起来,惊喜的唿喊和高声的质疑层出不穷,却愣是没有人再好好地拾起刀枪。 「这、这是什么!」明妃与齐景双双一惊。 「蠢货!还不懂吗!」齐礼一脚踢翻了周围压制住他的士卒,仰天大笑起来,「哨音的号令不是计划的中止,恰恰是计划的开始!」他伸手拢过他单薄的肩膀,「齐安,可真有你小子的!」 第119页 齐安垂着眼,看着手心里沾了血的哨子。 「齐安,你不要她的命了吗!」齐景掐着知云的脖子气急败坏道。 「要,但有些事情,总比人命更重要。」齐安从屋瓦的阴影中慢慢抬起眼,看到了脸色惨白的知云,知云却绝望地合上了眼。 手指一紧,白瓷哨子在掌中四分五裂,尖锐的边缘划破了掌心,刺得他生疼。 年幼的孩子还是承受不了这样沉重的选择,一直隐忍的情绪在知云拒绝与他对视的时候崩溃了,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跌落。 他该救她的,但她的性命和整个天下相比,简直是轻如鸿毛。 「你!你!」眼看着局面逐渐收不了场,齐景气得脸红脖子粗,举起大刀怒斥道,「你个疯子!我现在就杀了她!」 齐安再也看不下去,他攥着哨子的碎片,用力地闭起了眼睛。 想像中的惨叫声传来之前,却是一道破空声擦着耳边划过,随即尖叫声才姗姗来迟。 齐安怔怔地睁开眼,发现一柄利剑击刺穿了齐景的脑门,鲜血淋漓地从他的脸上流下来,惊坏了一旁的明妃,而齐景却永远地保持着举刀要砍的姿势,重重地向前倒下,沿着台阶滚到了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板地上。 他认得那剑,或者说,都认得那剑柄——并不是普通的铁质剑柄,而是用木头包裹成了圆形,上面简单地雕刻了一些花纹,就好像……拐杖头一样。 二人回首,朝着剑刺来的方向看去,唐蒲离朝他们露出一个惯有的温和的笑容。 「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二位了。」 说这话的不是他,而是他身旁驱马缓缓走来的蒙面男人。男人只露出一双眼睛,可隐约从面罩的边缘仍然能看到火焰烧伤的疤痕,嗓音也是被烟燻哑了的难听。 ——祁子英。 唐蒲离选择了祁子英。 - 马车依然在向西行驶着。 唐古坐在司南与沈奇的对面,递上了一副捲轴。 「这……」司南小心翼翼地展开,见竟然是一副女子的画像。 「这是蒲离的母亲。」唐古解释道。 画上的女子正在一片花丛中温婉地笑着,微微下垂的眼角看上去柔和极了,简直与唐蒲离微笑着的神态如出一辙! 「你再看这幅。」唐古又递上了一副捲轴。 司南依言展开,见是一个粗犷的男人,头髮捲曲,长鼻深目,身材魁梧,凭藉司南这么多年在边疆作战的经验,他一眼便认出这是藩帕人。 「这是先任藩帕的首领,叫格骑,」唐古又道,「你比较一下这两个人。」 司南一怔,将两个人放在一起细细品了品,发现除开捲髮和长鼻这两个明显的鞑子特徵,这个温婉女子的五官竟然有五成像这个粗犷的男人。 这本该是一件很违和的事情,但男人的五官放到女人的脸上,适当缩小了一些,竟然立刻变得柔和起来。 「这是她的父亲。」唐古下了定论,「格骑当时娶了一个中原女子,生下了蒲离的娘,她长得极其像中原人,我娶她的时候都没有察觉到。」 「什么!」沈奇惊嘆道,「那唐蒲离岂不是也有四分之一的藩帕血统?!」 「他……他知道这件事吗?」司南有点发懵。 「他知道。」唐古肯定道,「他娘就是藩帕派来的细作,蒲离小的时候,她趁着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教他藩帕语、藩帕的香料和食物,直到蒲离十二岁我才发现,将她休了。」 「难怪……」司南回想起在云城踩踏事故的那天,唐蒲离问他那是不是藩帕语,可细细想来便很奇怪,他从小在京城长大,是怎么能认得出来从不应该听过的语言? 「我只有蒲离一个孩子,因此我对他极其严格,他很不喜欢我。相反,他很依赖他的娘亲,」唐古嘆了口气,「不知是不是报復我赶走了他母亲,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用他母亲教给他的方法制作藩帕薰香,薰染衣裳。」 「哦,怪不得他身上的薰香我从未闻到过,之前问他制法都被煳弄过去了。」沈奇恍然地拍了拍大腿。 「小沈公子还问他薰香之事?他没把你怎么样吧?」唐古奇道, 「京城里老多姑娘都喜欢那味儿,我不是问了调香方法好去逗她们玩儿么,」沈奇挠挠脑袋,「这怎么了吗?」 「母亲一直是他禁忌的话题,上次我有意提及,他便离家出走,一声不吭地就去考科举,就是为了与我置气。」唐古忿忿地蹙了蹙眉头,这份气似乎时至今日都没能消下去。 「唐大人为官……不是因为祁子英之死,想要替他復仇吗?」司南怔了怔,问道。 「这是他告诉你的原因吧?」唐古捋了捋鬍鬚,「确实,这是动机之一,但我认为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他娘。」他顿了顿,无奈道,「我和杨老先生在发觉四皇子党的阴谋之后,便知朝廷必定不安,才不想让他入官场。可他娘一直希望他做官。」 「那天争吵之时,我让他扔掉他娘留下来的所有东西,他不愿意,不仅不扔,还说要永远记着。我想……这应该是他为官最大的原因。」 司南慢慢地蜷缩起手指,心也一点点被揪了起来。 说不期待唐蒲离站在他这一边是不可能的,可若是那一边不仅有他多年未见的好友,还有他思念已久的母亲……司南合了合眸子,觉得胸前的伤口似乎又因马车的震动而崩裂了。 第120页 刺痛如针扎般袭来,连唿吸的动作都疼得令人窒息。 - 第59章 场面凝固了片刻,被明妃一声悽厉的哭喊打断了。 「景儿,我的景儿!」明妃哭喊着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试图拔出他脑门上插着的剑,可更多的鲜血渐渐流满了她华丽的衣裙,而他的儿子只能死不瞑目地盯着苍白的天空。 知云跌坐在原地,浑身抖如筛糠,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齐安身边,死死拽着他的衣摆。 「唐蒲离……唐蒲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艰难地喘息着,「他们、他们身后……好多马!」 跟祁子英和唐蒲离一起来的,还有他们身后整装待发的数百兵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咚咚咚地踏入了殿前的空地中。 「你们……」齐礼脚底不稳,下意识往后踉跄了几步,才将一旁还在发呆的齐安一把捞到了身后。 他们身后的人马不是中原人的装束,手持短甲长刀,□□高头骏马——这明显,是北边边境的藩帕部落! 齐安拉着知云被汗和血打湿的手,心沉到了底。 唐蒲离为何会出现已经很明显了,他故意等到朝廷军和四皇子私兵两败俱伤之时,趁机大举进攻,一举攻占朝堂! 四皇子党的兵马被袁望喜与齐安里应外合的家书击溃,加之为首的齐景已然伏诛,近千兵马竟无一人阻拦,愣是放了这几百藩帕人进来。 「唐蒲离,你是不是疯了……」齐礼几乎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你竟然叛国?!」 「想必这位废太子殿下还不知道,阿离的母亲正是藩帕人吧?」祁子英哑着嗓子嘲讽他,他还特地压重了「阿离」这两个字音,显得他们很亲近一般。 唐蒲离一言不发,只身越过警惕的二人,在明妃眼皮子底下拔出了齐景脑门上的剑,霎时间,血浆喷涌而出,染红了明妃半边脸颊。 「唐蒲离!」明妃疯魔地嘶喊道,「你帮谁不好!你竟然伙同藩帕反叛朝廷?!你这个叛徒——」 最后一个字音戛然而止,唐蒲离面无表情地手起刀落,明妃的人头咕噜噜滚在了地上,同她死不瞑目的儿子靠在了一处。 「轮不到你来说。」唐蒲离平静地甩了甩剑,剑刃上的血珠在雪白的墙壁上画出一道斑驳的弧线。 「啊……」知云吓得都发不出声音,只能一个劲儿往齐安怀里钻。 可纵使齐安与他相处了数月,也从来没见过唐蒲离这阵仗,或许是因为司南一直在,唐蒲离总是温和地笑着,显得很好说话的样子,让他几乎都忘了唐蒲离应该是什么样的。 惯常的笑容可以消失,下垂的眼角也会显得冰冷,唐蒲离又回到了初见那一晚,那个有些疯狂又极尽冷酷到无情的男人。 齐安站在那儿与他对视着,手脚冰冷,身子止不住地打颤,连唿吸都断成了一截一截的。 ——这一瞬间,齐安觉得自己真的会被他杀掉。 「咻!」箭矢尾羽的破空声响在了沉默的众人。 随即以这声箭为信号,铺天盖地的箭雨从宫墙周围落入殿前的空地中,处在其中的兵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整齐的阵势有些乱了。 齐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袁望喜趁着殿内生变之时,悄悄布置下的箭雨阵势。 「靠,杵着干什么!走啊!」齐礼踹了齐安一脚,趁着藩帕军乱了的阵型,将他踹到了包围圈外。 这孩子没问题吧,整天都呆唿唿的,以后真的能……齐礼怀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却仍然还是拿刀勉力架住了要追上去的祁子英。 罢了,反正是老皇帝的请求,毕竟他这儿子一日日地混到现在,什么也没干成。若是今日只此一搏,倒也不枉为人子。 齐礼很清楚,懒惰与贪婪是他的劣根性。可惭愧的是,尽管父皇已经尽力培养他了,但他仍然越变越像他那个鼠目寸光,只为牟利的母亲。他知道这是错误的,却不愿意做出改变。 ——做太子的那些日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凭什么要当好人呢? 被祁子英的马蹄踩在身下,齐礼浑身的伤口都再次崩开,痛得他当场就想哭爹喊娘。可面对藩帕部族,作为曾经太子那一点点的尊严压制住了他的胆怯,竟然爆发出了无限的力量。 他以一己之力将祁子英的马掀翻,逼迫祁子英滚下了马! 「兄长!」 稚嫩的童音穿过铁骑的嘶鸣传来,在齐礼视线的角落里,齐安朝他鞠了一个躬。 可惜这个躬只到一半,齐安就被急匆匆地袁望喜抱上了马,按着他的脑袋趁着大乱的兵马从偏门匆匆离去。 齐礼看见那个蠢孩子从袁望喜的臂弯里固执地探出头,隔着十万八千里朝他唿喊着被风模煳了的话,齐礼听不清楚,但他看得到他的口型。 他说,谢谢你。 这一瞬间,齐礼突然找到了让自己变好的理由。 齐礼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所有人都不敢忤逆他,他做什么都是对的。骂人是因为那个人该骂,打人是因为那个人失礼,杀人,也是因为那个人命贱。 向恶是发泄、是释放、是肆无忌惮,向善是收敛、是克制、是自我约束,因此向恶总比向善容易,而高高在上的齐礼只在作恶中体会到了自己无尚的力量,他没有任何向善的理由。 第121页 可就是现在,这个从来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的贵公子哥,在他生命即将看到尽头的时候,体会到了被尊重和铭记的快感。 ——原来,为善竟然也不错。 齐礼浑身的血脉贲张起来,残破的身躯中爆发出了可怕的力量。 他飞身夺过祁子英的马,忍着浑伤口的剧痛乘了上去,拿着伤痕累累的□□,在陡然开阔的视野中奔跑起来。伤口已经不会再痛,嗓子已经喊到没有知觉,血液滚烫着划过他的皮肤,一点点冷却下来。 「齐礼疯了。」祁子英蹙着眉捂着胳膊的摔伤,慢慢地走到廊下,与唐蒲离一同看着那沾满鲜血的人影,啐了一口。 唐蒲离却笑了,「他没疯,也许这时候,他才是活着的。」 就好像蜉蝣的一生,当它们耗费数月甚至一年的时间终于蜕变为成虫,得以浮出水面、目睹人世之时,也正是它们生命即将终结之时。 一天,不,更短的时间,它们就将迎来朝生暮死的宿命。 「我,齐礼——」齐礼骑在马上,高举着手里断了的□□,用尽最后的力气仰天大吼道,「生为天地子,亡作齐氏魂,不战不休,昭昭江山!」 他就像一个练武用的稻草人,浑身扎满了□□大刀,生命顺着血液一点点从身体里离开,可他却一点也不后悔。 对于他这个恶人来说,这个结局,还算不错吧。 视线里闪耀着的天空逐渐模煳,齐礼维持不住马上的平衡,仰面轰然摔在了地上。他身上插着太多的兵器,都被摔得七零八落,弹起的铁片让周围的人不自觉为他让出了一块空地。 最后的视线里,他感到唐蒲离的视线停留在了自己身上。这是前所未有过的待遇,在他是至高无上的太子之时,这个男人总是怜悯地赐予着自己的注视,却从来没有一次,能主动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过。 「你若是能早些醒悟,也不至于走到如今这一步。」 唐蒲离走到他身边蹲下,伸手轻轻替他合上了双目。 「此别,太子殿下。」 - 赤色的战马在林间飞速地奔驰着,仲春时节的草木枝繁叶茂,新生的枝丫擦着脸颊划得人生疼。 齐安被袁望喜护在怀里,回过头往身后看去,草木的间歇里能看到几个错落的人影,不紧不慢地缀着。 「殿下且宽心,那是属下的弟兄们,似乎……」袁望喜扫了身后一眼,「似乎藩帕的兵马没有追来。」 「他们自然不会追来,」齐安拉了拉他师父送给他的兔毛大氅,掩住了灌风的领口,「比起我,他们一定会先去找父皇。」 「……」袁望喜一怔,旋即拧起眉头,「他们一时半会儿应当找不到罢?」 袁望喜趴在墙头目睹了完整的宫变,谨防重蹈覆辙,他方才不仅将齐安护送出宫,还让弟兄趁乱将知云也一同带上——这个宫女知道的不少,嘴却不怎么严,落在祁子英等人手里,绝对是要出事的。 「找得找不到,便要看淑妃娘娘的本事了。」 - 清点完人马,祁子英宿在宫中,耗时三日,命人将整个宫殿都搜颳了一遍,可除了些没来得及带走的金银珠宝,整座皇宫里半点值钱的都不剩。 大约唯一还有点价值的消息便是尹正清不见了——他之前作为齐景的心腹,是插入枢密院内部的得意兵器。不过眼下齐景已经伏诛,这件兵器扔着不管,也不碍事了。 「嘁,还是让那狗皇帝逃出宫了。」祁子英不满地踹了一脚那明黄色的龙椅,「阿离,你可知他们的去向?」 唐蒲离寻了个干净的柱子靠着,闭目养神。 「早先就同你说了,莫急。」 祁子英笑了笑,撩起袍子,在他附近的台阶坐了下来。 「我若是急,就不会等你到今日了。」他看着唐蒲离英挺的侧脸,言语之中透出压抑不住的得意,「我知道你一定相信不是我动的手,况且,我这一方才最有可能胜利。」 「你只相信实力,既然齐氏天下已经乱了,那还不如干脆江山易主,只要让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安居乐业,只要坐上高位的君王圣明,是谁来统治又有何妨呢?」祁子英越说越激动,他坐不住了,直起身子要拢住唐蒲离的肩,却见他突然睁开了眼。 冰凉的眼眸仿佛迎头一盆冷水,将祁子英澎湃激动的心绪浇灭得一干二净。 「来了。」唐蒲离只看了他一眼,视线便越过他的肩膀向后看去。 宫女打扮的女人朝他们半躬下身子行礼道,「小六见过唐大人、祁公子。」 「你是淑妃身边的宫女吧?」祁子英上前一步,「他们去哪儿了?」 小六恭顺地垂下眼帘,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亮光。 「请随我来。」 第60章 京畿的土地在十余年前的火灾之后就被徵收了,当时农户撤离,留下了好几废弃的茅草屋。淑妃带着宫里的几个丫鬟,已经在这不算屋子的屋子里躲了好些日子。 年久失修的屋顶漏风又漏雨,屋内的家什早就被蛀烂了,勉强捡了几个木板往地上一铺,权当床用。 逼宫的消息直到第三天晚上才传了过来,淑妃便一点睡意也无,读完小六传来的信,便静静地坐在窗边望着手中的黑曜石发呆。 这颗黑曜石本是她送给司南的,可那个固执的青年却在再次拜访之时,执意将它还了回来。 第122页 淑妃还未出阁的时候,曾跟随母亲归宁盛氏,那时候还见过牙牙学语的司南,一向严肃的盛易把他抱在怀里,拿麦芽糖逗小孙儿,眼睛都笑得找不着缝。 转瞬之间,盛氏便化为了虚无。淑妃的母亲是庶女出身,好歹逃过了一劫,可也因为思念成疾,在盛氏覆灭后的没几年便早早地逝去了。随后不多久,她那念旧情的父亲也撒手人寰,将产业交给了叔父打理。可她叔父拿了钱,却还想要权势,逼她投了入宫的牌子。 她人生的头十几年过得孤苦又寂寞,直到生下了活泼可爱的沁宁公主,看到平日肃然的皇帝在小公主面前威信全无之时,她突然体会到了多年前盛易含饴弄孙的幸福。 为了沁宁,她愿意付出一切,只要沁宁能健康、安心地活下去。 她很清楚,若是齐氏天下覆灭了,老皇帝离世了,沁宁作为前朝公主一定得不到好下场。在性命无忧之时,她尚且可以考虑当唐蒲离的眼线、除去皇后和太子这些琐事,但朝廷不稳之时,她便能立刻断了之前的所有合作。 答应司南的计划也许是这个朝廷唯一的生路,当时听完青年的阐述,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也许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她和明妃很相似,宫中的日子实在是太孤寂,孩子成为了唯一的寄託。身为母亲,她们能为孩子倾其所有,哪怕是性命也在所不惜。 「哒哒哒——」 门口传来了错落的马蹄声,淑妃起身推开茅草屋吱呀作响的破门,迎面撞上了带着藩帕军前来的小六。 「这院子未免也太破、太小了些。」祁子英牵着马在狭小的庭院里巡视一圈,不可置信道,「人呢?」 「人,不就在这里吗?」淑妃拢了拢耳边的散发。尽管她已经有些日子没洗漱,身上沾满了尘土,但举手投足之间还是原来的优雅。 「谁要你这个女人?我是说……」祁子英话头一顿,脸色骤然变了,伸手要去掐一旁的小六,被她灵巧地躲开了。 「你们骗我?皇帝不在这里?!」祁子英睁大了眼睛,粗哑的嗓音拔高了音调,显得更加吵闹难听。 「祁公子,你只问了人在哪里,而我是娘娘身边的宫女,只知道娘娘在何处。」小六转身挡在了淑妃身前,平淡地回答着。 「小六,入宫这几年,口条练得不错。」唐蒲离挑了挑眉。 「多谢大人夸奖。」小六一边道着谢,一边抽出了藏在袖中的软剑。 「唐蒲离!你的人竟然叛变!」祁子英紧了紧眉头,转身就要命令人马过来,却被唐蒲离拦住了。 「陛下不在这里,但也不在宫里,京郊附近又都是藩帕的兵马,想必也离不了京城多远。」唐蒲离悠悠一笑,「那就让唐某来猜猜陛下去了何处。」 「这里是北郊,靠近十余年前发生火难的寺庙,现在看来只有你们在此,那显然是调虎离山之计,」唐蒲离缓缓道,「那么,陛下应该不会在这附近了。」 「北郊排除,西边被藩帕的人马驻扎,往东走又是海,那……陛下应当在南郊吧?」 「唐大人,我不会回答的。」淑妃脸色微变,手指慢慢缩紧了。 「南郊的话……我记得陈俞之前藏匿私茶的仓库就在那附近,倒是一个现成的落脚点。」唐蒲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陛下,是在那里吧。」 「……」淑妃脸色一白,脚下一个踉跄,被小六扶了一把才站稳。 「南郊仓库,快去!」祁子英兴奋地跑了出去,命令人马唿啸着踏着铁蹄往南边飞驰而去。 淑妃绞着手指,在小六的搀扶下慢慢后退,刚要退回屋里的时候,却被唐蒲离叫住了。 「本来应该是这么推测的,可是啊……娘娘好像演得有些明显了。」 月光背着他落下,他整个人都埋在阴影之中,只剩一双眼眸亮如明镜,锐利地撕破她努力架起的层层伪装,看到了她最想隐藏的内里。 「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唐蒲离温和地笑了笑,「其实陛下不在南郊,就在这附近吧?」 淑妃腿脚一软,在他带着笑意的视线中跌坐在了地上。 -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唐蒲离转身离开了院子,叫住骑在马上正欲离开的祁子英。 「他们不在南郊,」唐蒲离道,「应该就在这附近,这里都是山,他们可能是想利用地势掩藏自己,但同样也因为都是山,所以能住人的地方不多。」 祁子英登时傻眼了,「什么,不在南郊?我让人都去南郊了!」 「还剩多少?」 「几乎都已经离开了,」祁子英看了看身后的人马,「只剩大约百人了。」 「差不多了,」唐蒲离扫他一眼,翻身跨上马,「你我先去踩点,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说得有道理,还是你脑子清楚。」祁子英赞许着,扬鞭跟着唐蒲离的背影驱马跟上。 月亮被枝丫和云彩掩盖得黯淡,天地间的一切都被笼罩在了阴影之中。于是在视线所不能及的暗处,有人缓缓勾起了唇角。 - 京城的战乱从仲春开始,直至谷雨降至仍在持续。 大半个月的时间在路上眨眼间就过去了,期间沈奇多次试图给留在京中的兄嫂寄去家书,可这些信仿佛石沉大海一般皆无回应。 第123页 顾忌着司南的伤势,马车赶不了太快,即便是日夜兼程,众人抵达蜀中之时也已经是三月十五。估摸着除去休整的五天,再西行半个月,便能摸到漠北与中原的交接。 司南临走前几乎将他能调动的所有兵马都交给了袁望喜,现在同行的只有数千公主府亲兵。所幸皇帝早在暗中批下许可文书,沈奇才得以差遣这些曾经与他兄长一同奋战过的将士。 而司南,目前仍然官至校尉,也没权没势,压根没法差遣这些人,只能帮着清点兵马,补充粮草,检查兵器。可军中帐目繁复琐碎,实在是忙得头大。所幸容歌闻讯而来,带着他一干精于算计的手下赶来帮忙,还从百姓手里徵集了不少物资,减轻了他们不少负担。 休整的第三日,袁望喜抱着齐安快马加鞭地赶到,也带来了这半个月来第一封来自京城的情报。 「小南哥,唐蒲离彻底反叛了。」袁望喜翻身下马,顾不得喝口水便着急道,「我们翻出京城的时候,京畿西郊已经彻底被藩帕军包围,人马虽与沈武将军的持平,但他们个个兵强马壮,彪悍异常,唐蒲离还帮他们,京城怕是……」 他话没说完,就被司南抬手塞了口水。 「沈武当驸马爷之前可是与徐朗齐名的将军,唐大人再了解京城,也不善用兵。」司南一边堵他的嘴,一边拿走了齐安手里满满当当的水杯,「这都第三杯了,再喝你饭要吃不下了。」 齐安巴巴地眨着眼,满脸写着还没喝够。 「你们路上赶得是有多急啊,给孩子都快渴死了。」司南戳了戳他喝得鼓出来的小肚子,把水杯拿得离他远了一些。 袁望喜仰头咕噜噜灌下一大杯水,将空了的水杯往桌上一扔,「不是我说,小南哥,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何要离京,如果你一直留下来,唐蒲离会不会就……」他话头一顿,挠了挠头,「毕竟我觉得他挺喜欢你的。」 「无论我是否在京城,他的选择都不会变,与其被动地等我研究明白他的想法,还不如自己先布置起来。」司南无奈地笑了笑,「喜欢又不能当饭吃,况且我喜欢他,也没追随他的选择啊。」 「啊。」齐安忽然轻唿了一声。 「你怎么又喝!」司南发现他趁自己不注意又去接了一杯水,赶紧将水杯收走,却见他拽了拽袖口,示意自己往营帐前看。 于是唐古被几道视线刷刷地钉在了地上,尴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是……前宰相唐古唐大人吧?」袁望喜行了礼,转头小声地跟司南咬耳朵,「唐老先生怎么在这里?他不应该在……咦?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红?没事吧?」 「怎么能没事呢,」齐安低声嘀咕着,「师父刚刚在岳父面前激情示爱了。」 「你闭嘴。」司南立刻把一大罐水塞到他手里。 「咳咳,那个,蒲离他这方面从来也没瞒着我,所以……无妨。」唐古战术性地咳了两声,拍了拍司南的肩膀,「我当初面对相似情况的时候,可没你想得清楚。」 「当初我发现他母亲是藩帕细作的时候,不应该只是休了她,让她有机会逃回藩帕,谋划下这一切,」唐古沉下了眸子,缓声道,「我应该杀了她。」 司南一怔。 「这也是我此行随你们前来的目的,」唐古凝重的视线落在他的肩头,仿佛有千钧重,「这是我留下来的业障,也该由我亲手解决。」 「嚯,你们都杵这儿呢!」一道清亮的声音打破了营帐内的肃然气氛,门帘被刷的一下撩开,沈奇风风火火地沖了进来,「外头来了个藩帕的使者,点名道姓说要跟司南谈判。」 「我?」司南有些意外。 「不要觉得奇怪,」沈奇嘆了口气,转头看向唐古,抱拳道,「唐老先生作画水平着实不错,真人长得与画像上简直一模一样,一眼便能认出。」 司南心下一沉,拧起眉走出营帐,只见一个中年女人正在藩帕兵马的拥簇下缓缓走了过来,见了他,不失风度地微微一笑,略带下垂的眼角颇具画像神韵,仿佛是那画轴中的笑靥女人活了过来一样。 可司南并不觉得好看,却只觉得可怕。看着那与印象中的人五分相似的脸庞,他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这使者不是旁人,正是唐蒲离那位出身藩帕的母亲。 第61章 藩帕公主,闺名慕塔,年过四十仍然风韵犹存,一笑起来,如沐春风。 要知道,唐蒲离的眉眼与她有五成相似,已经足够将他伪装得和蔼可亲。暮塔笑一笑,那简直不像是来谈判,而是来春风送温暖的。 司南看了一会儿就变扭地挪开了视线,喊来袁望喜和沈奇布置兵防,再让他们派哨兵出去打探这附近有没有埋伏。 ——虽说他们驻扎并不是秘密情报,但藩帕这么轻而易举地便找上了门,始终让他心有余悸。 「小朗,唐某与你一同吧。」唐古在他身侧压低声音道。 「师父,我也要一起。」齐安摇着他的衣摆小声恳求。 司南本来就不擅长对付唐蒲离这种笑面虎,现在倒好,来了个进阶版,他巴不得多点人多点心眼,立刻便应下了。 慕塔倒还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看到谈判「大队」也只是笑了笑,随他们一同进了营帐。 甫一落座,慕塔便亲切地拉过司南的手,「小朗也长得这么大了啊。」 第124页 司南被她摸得一手鸡皮疙瘩,还是齐安迅速地拿开她的手,将他从浑身不适中解救了出来。 「不要动手动脚。」 「小孩儿,不要上纲上线。」慕塔柔柔一笑,轻声细语的语调就像是在哄睡,可说的话却令人汗毛倒竖,「多事的小孩儿可是会被拔了指甲,掏了牙齿做成项鍊的。」 齐安:「……」 齐安的脸肉眼可见地就变白了,下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小手。他也不是多怕死,只是这女人讲话的神态和语气让他觉得极其惊悚,就跟鬼魅一样缠在耳边。 「少来这一套,当初就不该带着你拜访盛氏!」唐古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盛氏覆灭可是齐景和他娘的手笔,与我无关。」慕塔无辜地眨了眨眼,「阿古,帽子可不能乱扣。」 一声柔柔弱弱的阿古把唐古也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司南眼角的余光扫见,他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肉麻的裂缝。 得了,他早该想到的,要是齐安擅长对付这种人的话,他也不会前阵子被唐蒲离揪着背那么多书了;要是唐古擅长应付这种人的话,都轮不到唐蒲离面世,这女人就该被原地处死了。 「小朗,」慕塔解决了两个碍事的人,又将视线转了过来,「阿离还好吗?」 「我想现在京中的情况,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司南不动声色地答道。 「可是我与阿离已经很久没联繫了,也许他以为我死了。」慕塔惆怅地拧了拧眉头,浅浅地嘆了口气,「况且,我实在不知道以什么口吻给他写信。」 「……哦。」 「不如,小朗帮我去一封信吧?」慕塔再次亲热地拉起他的手,「你的信他一定会收的。」 鸡皮疙瘩涌上来的时候,司南就是很后悔——他为什么刚刚不把手缩到桌子底下啊! 「现在这个情况,我觉得、不一定。」司南用力地抽回自己的手,「因为他选择站在你们这一边,我同他已经不是原来的关系了。」 「那何不回到原来的关系呢?」慕塔微笑着建议。 「你在劝降?」唐古反应过来。 「呵……不要说得那么严肃,」慕塔掩唇一笑,直直地望进司南的眼里,「要给小朗一个选择的机会嘛。」 司南紧了紧眉头,「恕我直言,这件事并没有转圜的余地,否则我也不会在此。」 「那么……」慕塔不急不慢地从怀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匣子,打开盖子呈在他们面前,「你且看看这个呢?」 匣子里摆着一支朴素而陈旧的木簪子,上面的芙蓉花纹饰粗糙得很,也就勉强能看出是朵花的模样。可每一条刻痕又那么认真,似乎是被一双笨拙的手精心尽力地修饰着,竟显得可爱生动了起来。 看到簪子的一瞬间,司南恍然觉得时光倒退回了一年前,他还在枢密院的屋子里,看尹正清挑灯夜战,一点点打磨出一支木簪子,要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 可只不过一年以后,却已经物是人非。徐泠失踪了,尹正清叛变了,他……算是如愿以偿地,终于站上了面对鞑子的战场。 「是徐泠的东西!」齐安的惊唿将司南的思绪拉了回来。 顾不得计较齐安上哪儿认识的徐泠,司南焦急地追问道,「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儿?徐泠在你们手上?」 「是。」慕塔从容地应道,「所以,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毕竟徐泠在我们手上,同样也意味着……」 屋内沉默了片刻,直到司南徐徐地说出那个沉重的答案。 「徐朗。」司南的心跌到了谷底,「徐朗极其宠爱女儿,不可能放任她被绑架而一声不吭,况且同样的,徐泠消失的那一天晚上,徐朗也从枢密院消失了。」 「那岂不是证明徐朗……」唐古的面色凝重起来,「徐朗也叛变了?」 「不错。」慕塔赞许地点头。 徐泠从淑妃宫里消失的那一夜起,司南就再也没能得到她一星半点的消息。 淑妃的信笺写明,是徐泠主动离宫去与什么人赴约的。而能让徐泠如此信任的,除了当日消失的徐朗,别无可能。这些日子以来,司南也不是没有往这方向猜测过,但得到肯定答案的一瞬间,他仍然感觉一阵窒息。 「徐朗并不是没有发现枢密院多了人马,但是他故意一直按而不发,直到事情败露。」慕塔笑道,「你可知这是为何?」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唐古不可置信道,「他为朝廷征战这么多年,他究竟是何时开始有二心,又为何有二心呢?」 「人的欲望无非就那么几种罢了,至高无上的权利,谁不想要呢?」慕塔眯了眯眼,「我们助他登上高位,他许诺我们漠南以北的十座城池,我藩帕的百姓也好从满是黄沙的荒漠中搬去更舒适的地方。」 「什——」竟然为了一己私利出卖城池。司南与两人对视一眼,连齐安眼中都有了杀意。 「小朗,你们无法成功的。」她缓声道,「有兵又有何用?老皇帝与沈武迟早会死在京城,徐朗叛变了,你以为靠着你或沈奇便能带领军队与我们一战了吗?笑话。」她嘲讽地笑了笑,「领兵作战靠的是数年的积累,靠的是对将军的信仰,这些,你和沈奇一个都没有。」 「哦对,你还没有阿离帮衬,凭你们两个毛头小子,连在军中站稳脚跟都不可能。」 第125页 「混帐!」唐古拍案而起,「天佑我江山,岂容你们里外串通,入主中原?」 「漂亮话谁不会说啊,但阿古,这是你的老毛病了,」慕塔挽起鬓边的散发,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你一旦觉得理不如人,便会勃然大怒,滔滔不绝地讲你那些陈词滥调。」 「你——」 老宰相始终端着一颗为国为民的心,在听到江山不稳,天下不保之时,怒髮冲冠得与平时判若两人。 司南按住了仍要理论的唐古,朝外吩咐道,「喜子,带人来。」 「得嘞!」袁望喜一应,招唿着几个弟兄摩拳擦掌地沖了进来,二话不说就将慕塔按在了原地。 「你们这是……」慕塔脸上露出了意料之外的神色,「谈判不杀使者,这是规矩。」 「没有想要杀你,只是为了告诉你父亲,谈判破裂了而已。」司南平静道,「这是在你踏进我们营地之前就已经决定好的了。」 「你真的觉得你能赢?」慕塔的眸色逐渐冷了下来。 「我们自然觉得能赢,不过最关键的是,你们是否觉得当今朝廷能有力与藩帕一战。」唐古凉凉地哼了一声,「你们若是信心十足,早可攻入中原了,可现在迟迟不动身,不就是在忌惮着什么吗?」 慕塔的脸色陡然一沉,「那么徐泠的命呢?你们也不想要了?」 「传信回去吧,我不在意。」司南扫了一眼屋外喧闹的藩帕士兵,朗声道,「人命与江山比起来,终究还是太轻了。」 「呵……真是有志气呢。」慕塔幽幽地嘆了口气,娇弱的身躯即使被那么多士兵压制着也丝毫不显仓惶,临别之际还朝他们露出一个柔美的笑容。 「那么,我就期待着了。」 - 扣下了慕塔,司南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的。 这是他与唐古在听闻有来使之时,迅速制定下的计划。慕塔所说的那些弱点都是存在着的,说实话,司南也觉得,若是现在的他们对上藩帕军,胜率可能还不到三成。 但越是胆怯,对方就越是会狂妄,而越是自信,对方就会有所忌惮。他们手里拿着皇帝的调令,能集结起包括蜀军与西北军在内的数十万人马,但他们还需要时间与大军磨合。只有表现出势不可挡的样子,藩帕才不会那么着急地进攻。 司南沉沉地嘆了口气,转眼见齐安红着眼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半途中还带翻了一把椅子。 「齐安——」 「你出去瞧瞧吧,这孩子也太不容易了。」唐古无奈地摇了摇头。 司南应了唐古的话,便转身追了上去。见他冷不丁冲进马厩后面的空地,躲在两棵树的背后,从间隙里举着短树枝冲着他。 「不要过来。」 稚嫩的童音中染上了一点哭腔,司南闻声便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坏了,他不怎么会哄孩子啊。 「餵——」小小的声音从背后的马厩附近传来,司南转过头,发现知云正沖他招着手。 「他以前经常这个样子的啦,情绪不好的时候就会哭,哭了又不让别人看,过一会儿就好了。」知云正帮战马梳理着鬃毛,见他来了,也递给他一把刷子,「你且等等,不急。」 「你……」司南看她一身粗布衣裳,细瘦的手上都是伤口,「你没事吧?」 「啊,不碍事,之前帮大傢伙补衣裳的时候不懂,给扎了。」知云用手背擦了擦脸,「我被你们救了两次,做做这些也是值得的。」她顿了顿,又低声道,「我也只能做这些了。」 「你已经很厉害了。」司南拍了拍她单薄的肩头,「今年过了年虚岁十二了吧?等你及笄,我帮你寻个好人家。」 知云动作一顿,仰头笑了笑,「多谢司公子了,但我已心有所属,不必了。」 「啊?」司南一愣,「是何人?怎么不早说,我帮你去提亲啊。」 「再说吧,」知云望了望齐安躲的那两棵树,「不过我刚刚听到了一些,你真的不打算救徐泠姑娘了吗?」 「我恰恰是因为想救,才说出那番话的。」司南笑了笑,蹲在她身侧,「徐泠不比寻常的情况,她是被她父亲胁迫的,而她父亲,又极其宠溺她。」 司南跟着徐朗多年,他清楚地明白,那种宠溺是深入到骨髓里,体现在一言一行上的,这是绝对装不出来的。 「若是我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是正中他们下怀,」司南解释道,「可若是我表现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徐泠这个人质就会失去了人质的作用,失效的人质只有两条路可走——放了或杀了。」 「藩帕首领想放了徐泠,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要是他想杀了徐泠,那么头疼的就是徐朗,因为徐朗是不会放任他女儿被无辜夺去性命的。」司南狡黠地弯了弯唇角,「徐泠不会有事的,反倒是徐朗,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知云听得一愣一愣,半晌才吭声。 「你是不是变坏了,」她眯起眼,带着小小鄙视瞧他,「变得跟唐蒲离像了。」 「呵呵……你不说我都没意识到,我竟然在下意识地用他的思路解决问题,」司南失笑,「大约不是变了,是想他了。」 第62章 「噫——」 还没等知云破口大骂他肉麻,身后马厩的小栅栏就被撞开了。齐安来不及剎住脚,一脑袋扑进了司南的怀里。 第126页 「师父!」他抬起还泛红的眼眶,「徐泠不会有事的,对吧!」 司南被他撞得一愣,顿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也认识她?她也救过你?」 齐安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急得还是哭得,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知云在一边解释道,「是因为圈叉棋对吧?」 齐安最开始被明妃软禁的时候很不适应,积郁成疾,食慾减退,吃多少吐多少。明妃原想请太医来调理,可太医都诊不出什么毛病来。明妃着急,便想办法带他出门,明面上是散心,实则是为了让他身体疲惫,能吃下东西。 刚巧,这时候恰逢三年一次徐朗回京述职,徐泠便跟着他来了宫中,在御花园遇上了被明妃逼出门的齐安。那时候她学医没几年,脉也把不出名堂,干脆就傻乎乎地坐在树下陪他玩。 齐安记得,她从发上拔下芙蓉花的木簪子,蹲在桂花树下一笔一划地画出棋盘,手把手教他下圈叉棋。秋天的金桂尽数绽放,风一吹,就唿唿啦啦地落在她肩头,香气扑鼻。 齐安深深记住了那一幕,圈叉棋也成为了日后他唯一解乏的手段。时至今日,他看到那个芙蓉花簪子的一剎那,当年的场景再次浮上心头,鼻尖似乎又飘起了金桂的香气。 「原来还有这档子事儿,」司南不怎么跟徐朗回宫述职,便也从没听说过,他挠了挠头,「我还以为当初宫里,就只有知云陪你玩呢。」 「他认识徐泠姑娘认识得早,可她也就来了那一次,」知云无奈地耸了耸肩,「后来还是只有我愿意陪她玩。」 齐安低着头揪着袖口,小声地嘀咕,「姐姐们都是好人。」 「所以你刚刚才那么难受吧。」司南蹲下身,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先是知云被当成人质,再是以徐泠的命相要挟,你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跟唐蒲离聊过一次,师父应该还记得吧,就是我拜师的那一晚。」齐安仰起脸,认真地说,「师父,我一开始要跟着你,是有目的的。」 「我想要离开宫殿,如果一直被圈养在那里,我什么都学不会,也什么都保护不了。」齐安握紧拳头,「我娘死了,那么下一个呢?我就要坐在那里,等着刀子落到自己头上吗?」 司南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跟着师父的这段时间,学到的功夫暂且不提,我也第一次看见了民生百态,」齐安紧了小眉头,「我原来以为我在宫中被软禁的那段日子已经足够苦闷,可离了宫,我才发现我经歷的都不算什么。」 「他们真的很辛苦,全村上下为了一口饭能甘愿冒着巨大的风险贩卖私茶,他们为了那些我唾手可得的东西而挣扎着,甚至付出生命,」他一顿,语气中带了怀念的笑意,「可那些人又很可爱,他们明明连一个没有碎边的碗都拿不出来,却会为了远在他乡的亲人缝制粗糙的香囊。」 司南想起了池池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幕,心口一窒。 「所以我决定了,我不仅要保护我身边的人,我还要保护这些单纯而无辜的人们,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齐安松开了拳,眉眼间充满了疑惑,「可师父,我是不是太弱小了?当我鼓起勇气想要担负起责任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竟然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好。」 「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是我这一条命,压根护不了所有人的周全。」齐安的视线落在知云身上,又变得灼热起来,「我……我真的对不起你们,可是我——」 「足够了。」他未尽的哽咽话语被压在了司南的肩头。 「不够啊!」齐安伏在他身上,忍不住再次红了眼眶,「这条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啊!我不能辜负你们的信任啊!」 「那你想怎么样?」沉默许久的知云突然开了口,「你想像唐蒲离那样吗?直接放弃这个朝廷,换人来统治?」 「……」齐安一怔,「不……」 「别把自己想得太弱小了,」知云上前一步,把他从司南的怀里拽了出来,拖着他来到马厩外,指着不远处大大小小的营帐,「圣上没多少时日了,你上头的哥哥也全死了,只剩你了。你且睁开眼睛看看,这些已经全部是你的了。」 「这些人不是被逼着信任你的,相反,大家都认为你能带领这个岌岌可危的朝廷走向繁荣,什么辜负不辜负的,这些士兵一个个都这么大人了,还能不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知云插着腰骂他,「你清醒一点!他们是心甘情愿站在这里,供你差使的!」 「知云……」齐安被她说得愣了,嚅嗫着说不出一句整话。 「我是个蠢货,我怕死,所以我求你救我,但我一点不怪你不救我。」知云缓了缓面色,笑了起来,「你是要有大作为的人,不能被这些小小的羁绊牵制住。」 司南站在两个孩子身后,看到阳光拨云见雾地从他们头顶落下,胸中满胀得有些发酸起来。 他觉得自己足够幸运,能够在这么多人的帮助下走上这条他选择的道路。尽管似乎与唐蒲离分道扬镳,但他一点也不后悔,他相信着自己,相信着伙伴,也相信着这个朝廷也终将有一天迎来它的曙光。 可司南也很能理解唐蒲离的选择。唐蒲离始终是孤身一人的,他与几乎所有人都是以脆弱的利益相连。他并不是不能付出,只是他不愿意付出。换句话来说,他只相信自己的能力,却不相信身边任何人,甚至他连司南也不相信,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隐瞒自己的想法,擅自涉险。 第127页 因为不相信,他只会选择那条风险最小、最容易成功的道路,他只会以成败的机率,利益的多少来选择伙伴,所以才永远会选择极端又有效的手段达成目的。 司南原来很奇怪他为何会走上这条路,可遇上唐古之后,他便有些明白了。他因为最爱的母亲被父亲抛弃,而失去了对双亲的信任。又以为最好的同伴惨死在火场中,彻底寒了心。 在唐蒲离最痛苦的那几年里,他只有一个人,没有任何人可以信任。他靠着自己摸爬滚打,在官场上摸出了一条成功的路,可这更加深了他对自己的极度信任,以及对他人的极度不信任。 其实司南很想回到十多年前,抱一抱那个孤身一人离开火场的少年,告诉他,你其实可以多依赖别人一些的。 「师父。」袖口突然被人拉了拉,「你怎么眼圈也红了?」 「是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还带着鼻音,不由笑了笑,「可能真的是很想他吧。」 - 在蜀中停留了几日之后,众人便带着作为人质的慕塔,继续向西前行。 临走前,容歌还不知道从哪里搜来两大车粮食,交到他们手里的时候哭得不像话,嘴上还念念有词道,不是因为顾念将士远征,而是心疼自己的私房钱全部沖了公。 司南的伤口好得七七八八,行军的速度也能加快不少。快马加鞭十余天之后,先遣军便抵达了位于西北交接处的梅陇镇。 这个镇子连接着陇州、青州与蜀中,这地方属漠南,与蜀中的地貌气候已然大相迳庭,没有叠叠层层的山峦和茂密的树林,气候逐渐干燥起来,颳起的风里都蘸着砂砾一般,火辣辣地疼。 从城头远远眺望,便能隐隐约约望到褐色的城池竖立在漠北大片的沙漠中,那正是藩帕部族所在的位置。 西北军早得知了京中的来信,与沈奇一同去商讨交接与排兵事宜,留司南布置后来的军队。司南便跟齐安排排坐在城头,等着军马慢慢进城。 前后持续了五天,兵马才差不多到齐。司南花了整整两天统计物资损耗,刚统计完毕要上报,齐安拿着他的小小望远镜直直地从城头沖了下来。 「师父……人马都齐了吗?」他跑得气喘吁吁。 「齐了啊。」司南奇怪道。 「可我在城头,又看到了好多小黑点往这边来,密密麻麻的!」齐安二话不说就把他拖上了城头,塞给他望远镜,「希望我看错了。」 「……」司南端起望远镜一看,心勐地沉了下来,「是真的有人……不对,应该是有军队过来了。」 齐安吞了口唾沫,「这个方向,是从京城来的吧?」 纵使司南极其不愿意面对,但他终有一天还是要对上唐蒲离。 「你先去通报。」司南道,「我去找袁望喜,先带人去会会他们。」 「师父!」齐安用力地拽着他的衣袖,「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想找死吗?」 「都知道是找死,你还要去!」 「齐安,总有人要去探路的,我去,也许比旁人去更有机率生还,」司南蹲下身对上他的眸子,认真道,「我会带上信号弹,若是他们有异端,我便立刻寻求救援。」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去赴死的。」 齐安的眼眶霎时便红了,却也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飞快地跑进了营帐。 - 大军离梅陇镇还有大约一天半的脚程,司南带人策马往前五十里地驻扎,远远地观望了一晚上没敢睡。 可那大军夜里也不行军,都在原地停了脚步,害他白白浪费了一夜的感情。清晨天刚擦亮的时候,袁望喜看不过去,替了他的轮班,逼着他上床歇息去了。 结果还真就这么巧,司南刚睡了两个时辰,就被袁望喜摇醒,说有约莫百人的小队朝这边来了。当即司南吓得瞌睡全飞了,跳下床简单地洗漱了一番,便冲出了营帐,正见一辆马车带着小批军马冒着风沙都快到眼皮子底下了! 不过百人而已,他这里也有将近百人,实在不行就硬着头皮上了。 司南传令下去,让他们做好备战准备,自己佩剑上马,率先迎了上去。 茫茫风沙中,马车在距离他不过十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司南也看得清楚,这赶马的不是什么士兵,倒是许久不见的小五。 他吞了口唾沫,翻身下马,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按住腰间的剑,听着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小五回身去马车后取了一个方形的黑色匣子,才转头拨开帘子,熟悉的拐杖最先落了地,一身玄色长袍的唐蒲离才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他……他瘦了好多。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不常穿深色的衣裳,司南见到唐蒲离的第一眼,就只觉得他清减太多。可随着二人走近了,司南才发觉那不是衣裳颜色的问题——他的脸颊都略显凹陷,眼眶附近笼罩着浓浓的黑影,五官的线条因为消瘦而凌厉起来,不似原来那般柔和,倒是有些像他那不苟言笑的父亲了。 风沙唿啦啦地吹,吹得他眼眶干涩生疼,睁都睁不开。 有点想哭,一定是风太大了,眼里进沙子了。 司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唐蒲离止住了。他给旁边的小五一个眼色,后者上前一步,将手里的匣子打开,将里面血淋淋的东西拽了出来。 第128页 司南登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浓重的血腥味霎时传了过来,小五扯着干枯的头髮,将人头翻了个面,硬是让司南看清楚那张布满了烧伤疤痕的脸,浑浊的眼珠被瞪得突起,茫然而仓惶地望着前方,仿佛还凝结着他生前的困惑。 ——这是祁子英的人头。 第63章 一个月前,京郊。 淑妃失魂落魄地跌坐在脏乱的院子里,月凉如水落到她身上,冻得浑身麻木。 她故意让小六放出消息,引祁子英等人过来,再故意诱使他们以为陛下藏身于南郊的仓库,藉此为沈武集结残军争取时间。她以为这双重保险应当足以让沈武护驾,便将沁宁也託付在了陛下身边,谁知唐蒲离一猜便中。 唐蒲离自小生在京城,他对这附近的地势熟悉得很,天亮之前必定能找到陛下与沁宁。 「娘娘……」小六跪坐在她身侧,想扶她起身,可淑妃却纹丝不动。 「苦了你了,让你背叛唐蒲离,结果还是这个下场。」淑妃绝望地合起了眼,泪水一滴滴地濡湿衣襟。 「并非,」小六却仍然冷静道,「娘娘,若是我们真的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现在早就人首分离了。」她对上淑妃勐然睁开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大人不会留活口的。」 「那若是我们现在还活着,是证明……」淑妃蠕动着双唇,一片泪光之中,她看见一身黑衣打扮的男子牵着马走进了院子。 ——她认得,这是尚书府的护卫之一! 「初一……」 「娘娘,地上凉,还请起。」初一看向身旁许久未见的姑娘,「小六,来搭把手。」 二人将淑妃从地上搀扶起来,初一才低声解释道,「先前这里太多祁子英的兵马,大人不方便传信,望娘娘谅解。」 淑妃一怔,忽然意识到,刚刚唐蒲离诈她之时,分明早就看破陛下等人就藏在这附近,却并不赶紧阻止祁子英带兵马赴往南郊仓库,反倒是等着祁子英的人都走了差不多,才慢悠悠地告诉他真相。 「娘娘且放心,陛下与公主都不会有事,只不过这一带应该很快就要化为战场了,还请娘娘快些离开。」初一将缰绳往小六手里塞,「往北走,越快越好。」 「等等,」淑妃抓住了欲离去的初一,咬了咬唇,犹豫地问道,「那唐大人带着祁子英去陛下附近,是……」 初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故意的。」 - 「你确定他们就在这里?」祁子英看着面前黑黢黢的寺庙,到处都结着蜘蛛网,不太像有人曾经到过的样子。 这半山腰的寺庙他还有印象,那时候一场大火夺去了他的一切,也让他在仇恨中下定决心要復仇,推翻这颓败的朝堂。 唐蒲在寺庙附近转了一圈,在背风的角落里不出意外地找到了被踩灭的篝火堆,篝火堆旁边还留着混乱的脚印。 「哦,真的有!」祁子英兴奋地沿着脚印追了过去,一直冲下了矮山,闯入山底的羊肠小道中。 说是小道,其实原本是两山之间凹陷的河谷,可河水在十数年前便改道而行,只留下干枯的河床,沿着山间的沟壑向前方蜿蜒而去。 两旁是高起的山壁,前后是河道狭窄的闸口,若是祁子英稍微读过一些兵书,便知道这地方是行军的大忌。可显然他一概不知,急火攻心,着急地带着百余人马径直踏入了这河床之上。 脚甫一落地,兵器碰撞的清脆声响便从头顶的山壁传来。祁子英后知后觉地抬头,才发现两旁不知何时埋伏了弓箭兵,箭矢正对着他们这紧紧地瞄准着自己! 簌簌——箭矢的破空声传来,惨叫声次第从身旁传来。 「可恶!是陷阱!」祁子英一惊,策马带人即刻往前方冲去,可沈武不知何时已经带兵守着一方闸口,正等着他们羊入虎口。 「乱臣贼子,还不速速伏诛!」老皇帝的声音从山崖之上传来,沉沉的音调仿佛是在下达诏令。 祁子英啐了一口,命人赶紧往后退。 唐蒲离这时才慢悠悠地骑马赶到他身边,「赶紧放信号弹吧,将人马都聚集过来。」 「……」祁子英愣了愣,「你这是要在这里开战?」 「这多好的地形啊,」唐蒲离拿剑挡过流矢,视线望向两旁的山壁,「你将沈武引到这沟渠里来,再使大军将弓箭兵都替换掉不就可以了?」 「好!有道理!」祁子英点点头,即刻从怀里掏出信号弹。 砰的一声巨响,□□寄託着他满腔的希望,迅速升上了夜空。 可放烟火的本人都没能等到希冀的光绽放,一柄剑就从后心刺穿了他的胸口,将他从马上挑翻在地。 「唐……」 祁子英呛出一口鲜血,见唐蒲离拿着带血的剑,悠悠地翻身下马。 □□的光在他身后炸开成扎眼的白色,祁子英几乎都睁不开眼,模煳的视线中,他只能看清唐蒲离仍然在微微笑着的眼,和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有惆怅,有遗憾,有忧愁,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可他没有时间分辨了,因为他看清的不是唐蒲离的脸,而是他剑刃上的反光。 只下一刻,锋利的铁器就卷着鲜血砍断了他的脖颈,头颅落地的这一刻,□□的光也泯灭在了黑暗之中。 第129页 漫天的箭雨早就停了,沈武带兵唿啸着沖了过来,看到唐蒲离正甩着剑上的血迹。 「其实你不必亲自动手的,我来就行,毕竟这三日你透露给我的藏军情报属实,圣上不怀疑你的忠心了。」沈武拧了拧眉头,「可你为何突然……」 唐蒲离从战乱的那一天起就同所有叛臣一般人间蒸发了,与他有过合作或利益交换的朝臣都对他的去向缄口不言,闭门不出,霎时间整个朝堂瘫痪了七成,邱水一个人奔走在最前线,愁得他一边掉头髮一边骂唐蒲离权势滔天。 毕竟若是唐蒲离倒戈,与他相关的势力都会摇摆起来,到时候个个都揭竿而起,你招兵我买马,这边再通个外戚宦官,争相分一杯羹,齐氏天下就是真的气数尽了。 可在所有人、甚至包括祁子英都以为他已经叛国之时,一封封指明藏军地的密报又让他的身份峰迴路转。当时邱水收到信的时候,整个人都恍惚了,一晚上一晚上地做噩梦。 说实话,沈武仍然不怎么相信他,他切祁子英脑袋跟切菜一样,谁知道哪天自己的脑袋会不会也被他切了。但陛下却很明白,他听到齐安顺利离京的时候便笃定,唐蒲离不会再改变选择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谨慎到最后一刻才权衡利弊作出决定,但一旦看准了,他将会倾其所有助其成事。齐安太小,他还需要有人帮衬,唐蒲离是最好的人选。所以朕一直在赌,赌老六的资质,赌齐氏的气运,所幸,朕赌赢了。 沈武想,老皇帝应该是指突然让六皇子跟着唐蒲离和司南离宫的决定。 「罢了。」沈武选择相信皇帝的判断,扬起战袍策马回身,「多亏你诱他发出信号弹,大部分藏兵很快会集中到此处,你也快些离开吧。」 「好。」 唐蒲离向他一礼,目送着沈武的身影离开,视线又落到自己的脚边。 祁子英死不瞑目的头颅停在那里,面纱终于落下了,他也得以时隔多年以来第一次仔细端详旧友的容貌。是的,五官是熟悉的,上面的疤痕却又是陌生的,将他熟悉的脸孔生生扭曲成了另一个。 掌心的血迹昭示着,他亲手杀了他的好朋友。 唐蒲离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但疲惫却宛如汹涌潮浪一样在此刻席捲而来,拍打着他空空荡荡的躯壳,蚕食着他已经麻木的情感。 「大人,据线报,袁望喜已经带着六皇子安全离京了,大约不日便能与司公子汇合。」初一落在他身边低声道。 「他现在在哪里?」 「……」初一顿了顿,才意识到他问的是谁,「司公子的话,应该快到蜀中了,他们应当会在那里停歇一阵。」 唐蒲离用力地将剑收回鞘中,剑鞘与剑柄碰撞着,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吓得初一往后瑟缩了两步。 「快烦死了,一天天的都没个清净。」他咬着牙阴阴道,「给我尽快收拾京中的残局,一个月之内见不到他,你就给我提头来见吧。」 「……」这不讲道理啊!收拾残局的又不是他们,而是大人您啊! - 清算朝中叛臣花去了十天的时间,等到京畿的藏兵被彻底剿灭干净,唐蒲离就将处理到一半的朝堂扔给了邱水,也不管他在那边着急上火地骂娘,头也不回地就随大军一同北上。 老皇帝的时间已经肉眼可见地不多了,临行前,他将唐蒲离叫到床边,颁布了一道圣旨,并令他将旨意一同带去漠北,在将士面前宣读。 于是在司南还因为人头而惊讶的时候,冷不丁瞅见唐蒲离展开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盛易、盛鹰有功于朝廷,却苦于佞臣贼子,身负冤雠多年不得解。朕心感愧疚,特此赦盛氏之罪,一併封赏。」唐蒲离读到一半,看着明显发愣的司南,便停下来轻声提示道,「请盛公子快些领赏。」 「啊……啊。」司南这才反应过来,单膝跪在地上,听他继续念道。 「盛鹰之子,从军十数年,不骄不躁,忠心为国,护驾有功,攘凶除奸,特封攘安候,望能在朕身后扶持朝政,平定叛乱,匡扶齐氏,震我天下!钦此——」 司南接过圣旨的时候,双腿都还是软的。可还没等他站稳,面前的唐蒲离便拄着拐杖,慢慢跪在了地上。 「臣唐蒲离——见过侯爷。」 他身后百人士卒在风沙中一併跪下,齐齐朗声道,「末将见过侯爷!」 男人粗壮的声音如雷贯耳,冲破风沙,直贯云霄,袁望喜本是急急赶来救援,被这浩大的声势吓得差点翻下了马。 「不、不是、这……」司南哪里见过这阵仗,浑身都僵硬了。 封侯是无上的荣耀,先帝与开祖皇帝曾封过异姓诸侯王,可老皇帝即位数十年来,他这还是第一个封侯的。可关键是,他除了绞尽脑汁想办法护送陛下离宫之外,也没挣什么军功啊。 「小南哥……你是不是发达了。」袁望喜也看懵了,小声道,「是不是该让他们先起啊?」 「对对对,先、先起吧。」司南也不会说话,先上前去把唐蒲离扶了起来,对方因为消瘦而突起的手腕硌得他手心疼,心也疼。 「谢侯爷。」唐蒲离看着他的时候一点也没有笑,正儿八经的模样让司南恍惚觉得自己是在跟古板的邱水讲话,变扭得浑身不舒服。 第130页 结果唐蒲离才一起身,就脚下一个不稳,往他怀里撞了撞,嘴唇擦过他的髮丝,停在了他耳旁。 「南南,」他低声道,「我好想你。」 「……」 司南半张脸霎时间涨得通红,不过好在他本来就急得挺红,这么倒是也不怎么明显,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半边身子都被他一句话撩得酥麻了。 麻归麻,这才是他熟悉的唐蒲离才对。 「那、那、那……回城?」 唐蒲离晃了一下,就又站稳了,还跟他保持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距离,恭顺地拱手道,「好。」 司南:「……」 他看见了,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了!目睹一切的袁望喜在旁边笑得很开心! 第64章 司南把唐蒲离带到自己的营帐里,刚一拉上帐门,唐蒲离就跟散了架一样黏在了他身上。 「你累不累啊,跟我还演?」司南好笑地拖着他到床上。 「是演给身后的那些人看的,」唐蒲离靠在床头,脸上写满了疲倦,可视线仍然追随着司南的身影不放,「你是个凭空架起来的侯爷,若是没有我撑腰,哪里有威信呢?」 「所以到底陛下为何要封我候?」司南摇了摇头,给他递过去一杯水。 「是我劝陛下封赏的。」 「啊?」司南怔住了。 「封侯是最快能让你领军的途径,而且他本来也打算要封赏你,我不过是要了个更切实的利益罢了,」他的嗓音哑了下来,视线缱绻地摩挲着他的脸庞,「我说过的,要帮你。」 「……」司南推了一把他的杯子,「快喝水,嗓子都哑了!」 「噗。」唐蒲离看着他躁得发红的耳根,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仰头将水喝尽,润了润嗓子,才听他又开口。 「多谢大人的好意,可我觉得这样对不起那些辛辛苦苦赚军功的人。」他小声嘟囔着。 「人呢,要努力,也要机遇。」唐蒲离笑了笑,「我清算过,若是尹正清没有在背后打你的小报告,加上你救沁宁公主、齐安和陛下的功劳,你也是从二品的小将军了,一个侯爷的头衔不过是让你的地位更高些,在军中更有话语权罢了。」 「你忘了我是什么人吗?我最厌恶德不配位的人,若是你不配这个位置,我也不会向陛下开口。」唐蒲离揉弄着他的指节,「你值得这个头衔。」 司南看着自己被他纠缠拨弄着的手指,分明浑身上下也只有指尖互相触碰着,分明他还说着正儿八经的话,他却总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一样,情不自禁地想要些什么。 「不行。」他赶紧抽出自己的手,甩掉那些奇奇怪怪带着颜色的念头,「你赶了太久的路,要休息的。」 「我也没想做什么呀?」唐蒲离含笑的双眸注视着他,让他浑身发热。 「狡、狡辩!」司南觉得自己一对上他,连舌头都不灵活了,「那你刚刚在外面还突然靠在我身上说想我?」 「想你是真的,还不让我说了?」唐蒲离眨了眨眼,下垂的眼角让他看起来尤其无辜,「靠在你身上,那是我真的站不稳了。」 「骗人!你腿脚好得很!」司南不敢跟他对视,怕自己控制不住。他把被子和枕头往他身上一扔,逃也似地蹿出了营帐。 唐蒲离其实还想逗逗他,但他日夜兼程地赶了半个月的路,确实有些疲倦。不过说来也是奇怪,他这些日子就算是累极累极,躺倒在尚书府那柔软宽敞的床上,却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可这张行军床明明一点也不柔软,但鼻尖充斥着床单枕巾的皂角香气,是与他身上一模一样的干净味道,唐蒲离忽然就觉得睏倦了,合上眼便沉沉睡去。 - 司南一个人跑到营帐外面想洗把脸,正撞上路过的袁望喜,后者见他一副面红耳赤的样子,立刻露出了微妙的笑容,转身便要跑。 「站住!」司南用力地踹了一脚他的屁股,「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在想小南哥这么快就出来了,是不是忘了点什么东西,就不打扰你们——诶哟!」 司南忍不住再踹了一脚,「你能不能正常一点,是个人赶了半个月的路,现在都累得不行,除了睡觉还能干嘛!」 「那你也可以陪他睡嘛,往外跑什么……」袁望喜捂着屁股嘟囔。 「……」司南愣了愣,「对哦。」 袁望喜:「……」 当事人就是很无语,这么呆还能有人喜欢就很说不过去,他自认自己这方面比司南强一百倍,咋就没姑娘喜欢他呢? 「哎呀。」司南揉了一把自己的头髮,「算了算了,不急这一会儿,还是干正事去吧。」 「小南哥,我建议你去干正事之前先照个镜子,把你嘴角的傻笑收一收。」袁望喜诚恳地建议道,「军中还有很多弟兄没媳妇儿,你这样,很招人嫌的。」 「……」司南脚底打了个弯儿,找面盆去了。 洗脸,还是得洗把脸! - 小五拿着圣旨在梅陇镇里,当着所有军兵的面又宣了一遍。完整的圣旨除了封司南为候的赏赐,还封了六皇子为太子,提了沈奇为副将军,只不过具体带兵布阵,还是得等稍候沈武到了再安排。 司南当了侯爷,是没人敢让他去做统计军备这些琐事儿了。齐安当了太子,也没人敢让他去城头望风了。他们在营地内熘达了一圈,到哪儿都被别人鞠躬,两个人一合计,还是又跑回了袁望喜那儿,揪着那一队人练了一下午。 第131页 到了饭点,这群大小伙子饿得眼冒金星,一听到开饭的消息撒丫子就跑了,跑操的时候倒没见人能跑这么快。司南费劲才挤了进去,打了一份饭出来,转身回自己的营帐。 刚到帐门前便见初一和小五排排蹲着,剪子包袱锤了好几轮,愣是没决出个胜负。 「你们在干嘛?」 「司……啊不是,侯爷!」小五被初一捅了一胳膊肘,才记起来要改口,「救救我们吧!」 「啊?」 「这不是饭点了嘛,大人还在睡,我们又不敢去叫……」小五压低了声音,「侯爷不在的时间里,大人的起床气比原来多了十倍,不对,百倍!」 「没事儿,我去喊他就行。」司南无奈地笑了,刚要掀帘子进去,又被初一叫住了。 「侯爷,这个可否也请您代劳?」初一递过来一只褐色的药罐,「小四随大军,还要晚两天才到,我们几个大老粗的也不懂上药……」 「他受伤了?!」司南一怔,他见唐蒲离行动自如,不像受伤的样子,也没有特地去问。 「啊,侯爷莫要担心,只是旧疾復发了。」初一解释道,「之前齐礼算计过大人的腿,之后虽然好了,但落下了一些病根,近日筋骨有些不适罢了,揉一揉便好。」 「……」司南想起了白天的那个踉跄。 他还当是唐蒲离在跟他闹着玩,结果真的是受伤了。况且受伤了还不好好讲,说得跟玩笑一样。 司南握着圆润的瓷瓶,心里不是滋味。 - 唐蒲离睡的时候太困,连衣裳都没来得及脱,可迷迷煳煳醒来的时候自己的外袍已经被叠得齐齐整整,放在了床头。青年正跪在床边,脑袋放得很低,正蹭在他腿间,不知道在干嘛。 嘶……怎么感觉腿上凉丝丝的,裤子都被脱了? 唐蒲离一下子就吓醒了,勐地坐了起来,司南一怔,也跟着抬起了头。 「啊,醒了?」司南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药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前徐泠虽然讲过,但我还是找了好久经脉在哪儿。」他顿了顿,「是不是我把你裤管撩得太高,太冷了?但是我看你伤在膝盖上面,就得撩这么高才行。」 「哦……没事。」唐蒲离仰面又躺了下去,拿了个枕头盖过自己的脸。 只是掀个裤管而已,他在想什么啊,再思念成疾也不能这么着急啊。 「大人?」司南用干净的手指拎走了枕头,轻声喊他,「该起床了,饭菜要凉了。」 「我再睡会儿,困。」唐蒲离眯着眼,屋里点起的油灯在视线里化成了一团团暖色的光晕。 「不行。」司南用沾满药油的手掌按在他大腿上,也不知道是碰到了哪根堵塞的经脉,痛得唐蒲离当场灵魂出窍,睡意早就被惊飞到千里之外的犄角旮旯里去了。 「你……」唐蒲离刚想开口,温暖的血脉却随着痛感的减弱迅速窜通伤患处,随即柔软而适中的力道便从腿上传了过来,立刻打消了他的质疑。 「我故意的。」司南揉着他膝盖附近的经脉,狡黠地眨了眨眼,「醒了吧?」 唐蒲离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你真是胆儿肥了不少。」 「我胆子要是不肥,还不知道要被大人骗到几时。」司南抚摸着他膝盖上崎岖的疤痕自言自语,慢慢地蜷缩起了手指,眨了眨眼,敛去闪烁的视线。 「……这是小伤,当时齐礼找人从暗处刺了两箭过来,刮到了经脉,不过修养两年便痊癒了,也没怎么復发,大夫都说恢復得很好,也不影响日后行动,就是这次骑马骑得有些久——」唐蒲离努力解释着,却见他明显不满地拧起了眉,不得不正视起了自己的问题,浅浅地嘆了口气,竖起三根手指,「好了,我知道了,我发誓没有下次了。」 「快喝粥。」司南乘胜追击地要求着。 「我真是一点威信也没了……」 「快、喝!」 唐蒲离在他警告的视线中笑眯眯地投了降,依言捧起了一旁冒着热气的粥碗,刚出锅的粥自然放凉到了适宜入口的温度,一口下去,暖意游走遍四肢百骸,让他惬意地眯起了眼。 外头的天色逐渐暗了,烛火无声的摇曳着,唐蒲离喝粥喝得慢条斯理,偶尔才会发出细微的声响,无人开口的营帐中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司南上完了药,小心翼翼地用没沾上药油的手指收起药罐,侧身下了床,刚放下东西扯了块干净的帕子准备擦手,身后便传来了轻轻的叮噹一声,是瓷碗敲击食盘的声响。 见食盘上的粥和鸡蛋都被吃干净了,司南草草地擦了擦手要端起食盘出门,腰带却冷不丁被从后拽了一把,他毫无防备地跌入了久违的怀抱中。 第65章 司南不是没被他从后抱住过,可这次他突然毫无徵兆地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 像以前给他擦头髮一样,唐蒲离将他拢在怀里,手臂绕过他的腰,拿过他擦药油的帕子,细细地擦拭着方才被潦草对待的手指,连指缝里都不放过。 「南南,」肩上传来他幽幽的嘆息,「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我们这么久不见,你却变得如此冷淡。」 「……」司南被他口中吐出的气撩得半边脸颊发烫,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没有的事。」 唐蒲离侧眸看了看他,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轻轻地笑了。 第132页 「你信里说得没错,我最初确实并不打算将苍生的希望寄託于颓败的旧朝廷,因为齐礼和齐景足够让我失望,」他缓缓说着,「若是如他们一般的货色登上皇位,天下必不太平。可我也能看出来,齐安与他们并不相同,但他还太小,还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所以在祁子英找上我的时候,我犹豫了。」 「在你想方设法救援圣上的时候,我摸清了齐景与祁子英的动向。我发现齐景不足为惧,可祁子英手里的兵却藏得很深。因此你离开之后,我加入了祁子英的阵营,掌握了所有藩帕的藏军点。」他轻柔地摩挲着他带着薄茧的手指,「这真的是得谢谢你,若是你不假死,我也没法这么容易就取得祁子英的信任。」 「大人……」司南听得呆住了。 他还没有问……为什么唐蒲离会主动提起? 「不过这时候,我仍然在犹豫。我不敢将江山赌在一个孩子身上,可祁子英的行事方式也并不完全符合我的想法。」他抬眸道,「谢平凉是因为祁子英而被屈辱至死的。」 「什么?」司南意外地睁大了眼,「他们不是主僕吗?谢平凉不是还特别信任他吗?」 「祁子英听命于徐朗,徐朗要他杀你,还试图以徐泠威胁你,这么多年的情谊他非但置之不顾,还无所不用其极地踩上一脚。」唐蒲离继续道,「这两件事,足以证明他们行事狠辣,手段残忍,往后若是不能收敛性子,那便有可能成为暴君。」 「就这样犹豫着,直到我收到齐景起兵,齐安、齐礼留下抗衡的情报,我想看看齐安的资质究竟如何,所以来到了大殿附近。」唐蒲离的眸子里染上了笑意,「那孩子真的……太让我惊喜了。」 唐蒲离知道齐安是个念情的人,他能跟知云结交成好友,能拜司南为师并且认认真真地尊敬着这个师父,他也还记得那天夜里,这个孩子战战兢兢地站在他面前,仍然固执地说出想要保护别人的话。 念情对于君王来说并不是坏事,这可以保证他体恤民情,仁济天下,但君王不能仅仅止步于此。登上高位本身就是一件残酷的事,为了权衡利弊,他们不得不时时刻刻保持清醒,甚至不得不捨弃某些可能曾经珍视的东西。 也就是说,感性与理性并存的同时,理性又要胜于感性。 「我本来是担心他太过柔软,被人抓住把柄,不过他做得出乎我所料。知云被绑做人质之时,他很清楚什么最重要,尽管痛苦不舍,但他仍旧能毅然决然地放弃知云。」唐蒲离喟嘆一口,「他是个好苗子,好到我宁可承担他成长途中可能存在的变数,在那一刻将赌注全部押到他身上去。」 在看见齐安做出选择的一剎那,唐蒲离看见一束阳光从云层的间隙落下,为这片满是疮痍的大地带来了新的生机。也是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心中残存的纯真,他出剑救下了知云。 「决定了以后,我就转手把祁子英的情报卖给了沈武,然后杀了祁子英封锁消息,毕竟万一徐朗知道祁子英失败了着急,大军进攻,你就得上战场了。」唐蒲离抱他抱得用力了些,「知道那是假死我还做了一个月的噩梦,要是真的我肯定受不住了。」 司南看着他眼下的黑影霎时心生愧疚,凑过去笨拙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唐蒲离被他的动作逗乐了,「你是小狗吗?」 「我的手被你抓住了啊。」司南想动动手指,就又被宽阔的手掌压住了。 「哦对,光顾着说话了,」唐蒲离这才想起来药油只擦到一半,便又按着他修长漂亮的手指肆意妄为,「不过我是不是太诚实了,我应该跟你说是因为你才选了你这一边的。」 「得了吧,那一听就是骗人的。」司南小小地瞪了他一眼。 唐蒲离弯起眼,「是啊,南南现在把我摸得一清二楚,所以我决定了,以后再也不瞒你了。」 「……嗯?」司南意料之外地一愣,「所以刚刚才主动跟我讲这些的吗?」 「你当我看不出来吗?」唐蒲离摩挲着他的指节,笑出了声,「从你发现我隐瞒了腿伤开始就很低落吧。是不是觉得我还是跟以前一样,事事都不与你讲,总是孤身赴险?」 司南垂下了眸子,脸颊烧得有些烫红。 他还以为自己刚刚把消沉藏得很好,没想到被他一眼就看了出来。 「为何不同我说?」看出他在隐藏情绪的时候,唐蒲离心疼得一揪一揪。司南以前是个有话直说的人,他不怎么愿意隐藏自己,单纯地勇往直前。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唐蒲离发觉他也渐渐学会了如自己一般的伪装,无论是佯装吵架的那些日子,还是现下的隐忍失落。 伪装不是件快乐的事情,唐蒲离并不希望司南步入与他一样的处境。 「因为我觉得……你的隐瞒不是故意的,或者说,应该是下意识的反应,这个反应来源于对所有人的不信任,而不信任又跟之前的经歷有关。」司南看着他们紧紧交握的双手,「我没有参与过你的过去,所以不能要求你忽然改变自己。」 他抬起眼,望进唐蒲离不知怎么开始颤抖起的眸子里,「我已经想好了,我可以慢慢猜的。大部分的时候我都很笨,不一定猜得对,还会惹大人生气,但是……」 「你可以要求的。」唐蒲离打断了他。 「……诶?」 第133页 「你可以要求,只有你可以。」唐蒲离又重复了一遍,揽着他的腰靠得更紧,像是对他,又像是对自己发誓着,「先前我也说过了,我不会再瞒你了,绝对不会了。」 「大人可以不用勉强的。」 「不勉强的。为了你,我甘之如饴。」 虔诚的话音迴荡在耳边,司南的心里被填充得满涨起来。他迫切地想回应一些什么,可只是听着他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便感觉自己的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慌乱得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手还被牢牢地攥着。唐蒲离干燥而温暖的指腹从他的指尖慢慢描摹下来,磨蹭着擦去残余的药油,又轻轻地搔过掌心,再从指缝绕去别的手指,继续黏黏煳煳地磨蹭着。 司南看着他因为劳累有些瘦削的手掌,先前那些奇奇怪怪的思绪又飞了回来,变本加厉地叫嚣着想要被触碰的念头。不仅仅是手指,它们想要那双手沿着小臂游走到更多从未被触及过的地方,让那些敏感的皮肤因为掌下的摩挲而战慄起来。 可是唐蒲离仿佛只是在认真地帮他擦手罢了。司南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唐蒲离的脸离得很近,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唿吸浅浅地擦过鬓角。只要他再低一些,就能吻到自己的脸颊,或者是唇角,但他却就是保持在了那个勉强留出一丝空隙的高度。 司南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自己不对劲——每次都是这样,离他离得太近的时候,好像身体就不是自己的了一般。 不过他想,唐蒲离已经离他离得够近了,剩下的那一点点,可以由他自己填上。 「大人。」他听见自己很轻地唤了出来,唐蒲离随之偏过了头。 于是他合上眼,微微倾去身子,将最后一点的缝隙用这个吻填满。 司南感觉自己很久没跟他接过吻了,他回忆着从容歌那本书上看来的内容,生涩地用舌尖推开他的唇缝,在他的齿间轻轻地舔舐过去。 也许还可以撬开他的齿关,但是司南没好意思做到那一步就离开了,甫一睁开眼,他便对上了唐蒲离很沉很沉的眼眸。司南觉得他是在笑,可是笑意背后还有点很兇的东西,隐隐约约地透了出来。 「南南,」他的声音有些暗哑,「接下来就不能后悔了。」 他只说了一句话,司南就跟被点着了一样,浑身上下都烧了起来,仅有的理智让他做出最后的挣扎,「可可可可是大人不是很累吗?」 「……」唐蒲离沉默了片刻,缓缓眨了眨眼,噗地笑出了声。 司南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这么久,笑就算了,还故意把脑袋凑在他肩窝里,热气扑在脖颈上,躁得他有点发慌。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喜欢我这件事,不能反悔了,我不会放你走了。」唐蒲离笑够了才跟他解释,可语气中的笑意还是藏都藏不住,「我没想到……没想到你想歪了,嗯,我家南南懂得还是不少。」 怪谁啊!怪容歌那本书说得太清楚了,还是怪他记性太好? 司南羞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拨拉开唐蒲离搂他的手就要跑,却被他死死地摁住,两个人一起向后倒在了床上。小小的行军床收不住两个大男人的打闹,嘎吱嘎吱地抗议起来。 「再说了,在这里,你的床肯定会塌。」唐蒲离眼疾手快地抓住还想逃跑的人,将他裹进了被窝里,「我只想你陪我睡睡觉,只睡觉,没有你我都睡不着。」 「我知道了!别说了!」他一说,司南就会控制不住地想到那本画册上的样式,又不由自主地将唐蒲离的脸带进去,整个人从上到下都不对劲了。 「好好好,不说了。」唐蒲离笑嘻嘻地扒了他的外衣和里衣,又要解外裤的时候,被司南死死地摁住了。 「我我我我自己脱就行。」 「哦……?」虽然是背对着的,但唐蒲离的语气让司南肯定,不管是猜的还是碰到的,他已经明白过来了。 「我……我还是先去洗个澡吧……」司南垂头丧气地要起身,身后人的手指却小小地掀开里衣的一角,坏心眼地戳他的腰眼,痒得他起不了身。 「看样子你大约是不知道,那事除了你想像的那些,还有很多别的玩法。」唐蒲离吻着他通红的耳垂,含煳不清地说。 「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教教你。」 -------------------- 作者有话要说: 司南(疑惑):大人说这话的时候,真的没往那处想? 唐蒲离(诚挚):真的,你那个小破床从一开始就否定了那些想法。 【作者ps,唐·老司机·蒲离也会特别珍惜小可爱,那个环境条件太艰苦,实在不适合小可爱的第一次】 司南(继续疑惑):那所以大人一开始也只是在认真地擦我的手吗? 唐蒲离(欣慰):没有,那是我故意的。 司南:滚! 【作者又ps,唐·思想不纯洁·蒲离啥也做不了,心又痒痒,所以就开始上下其手,权当画饼充飢.jpg】 第66章 司南没有介意这个选项,当天就身体力行地体会了各种动作不大、但开拓性极强的玩法——是指眼界开拓了,别想歪。 白日里加紧操练,夜里还时时睡不好,日子过得着实有些辛苦。司南只能庆幸那几天还在倒春寒,否则他这高领穿得就太扎眼。 第134页 沈武晚了唐蒲离三天来到大营。未入赘皇室之前,沈武原担任蜀军统卫,曾率兵击退滇南、西南地区外族入侵,平定南部边疆,与徐朗并称为当朝定海神将军。可就在风头无限之时,沈武突然放弃大好前途迎娶公主,从此只在京城当他的驸马爷。 为防一家势力独大,驸马爷向来不得参政参军,要不是这次徐朗叛变,军中群龙无首,皇帝也并不会违背先祖的意志,再放军权于他。 蜀军多是沈武原来的将士,忠心自然不必说。而西北军原由徐朗带领,只有少部分关系亲密的将士被带走,剩下的大部分都对徐朗的叛变一无所知,有些性子倔的仍觉得其中有隐情,不服沈武管教,口口声声喊着要等徐朗回来。 司南试图从中周旋,可他一跃而升为了侯爷,不明白的以为是皇帝突然找到了盛氏的小儿子,认识司南的人却知道这是飞上枝头变凤凰,明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他没法亲自出面,只能委託袁望喜帮忙,但袁望喜积攒的人脉有限,成效甚微。 那天他和袁望喜操练结束要回营帐,半路上就在一个拐角原蜀军和原西北军的人又起了冲突。一方骂另一方冥顽不顾,另一方又回嘴不辨是非。 「你还真信那什劳子侯爷说的话?」西北军的人愤声道,「他原来在军中就混了十数年,不好好操练,私下斗殴,总是上不了战场,还不都靠着徐朗的面子才不被革除军籍!」 「他娘的——」袁望喜撩起袖子就要冲上去,被司南按住了。 「那些、那些……那些都是假的!」身着蜀军服的青年背对着他们,有些心虚地喊道。 「你放屁!我可有朋友当书记官,他说那些记过都是尹正清举报的!」西北军的那人说得有理有据,「你知道尹正清是谁吗?那可是咱那侯爷老早身边的人啊,连好友都跟他反目成仇,他能是个什么好人?!」 「他……尹正清是有私心的,而且,」青年的语气中带了几分气急败坏,「况且要是徐朗真的赏识他,这么十多年来早就提拔他了,徐朗早就有二心!」 「是这理啊。」袁望喜稍微顺了口气,回头跟司南悄悄说,「我之前想了也挺奇怪的,若是军中那几个老头子想提拔你,应当也不会为了那些无伤大雅的小错揪着不放,除非……」他压低声音,「除非是徐朗利用军将军之便,故意压着你。」 「没错,」司南点了点头,指尖发凉,「而且从现在来看,徐朗不曾苛待我,估计也就是不想让徐泠难过罢了。」 徐朗救他或许是个巧合,横竖那时候军营里壮丁不多,也没人替他照看徐泠。司南一个小孩儿,吃不了几口饭,还能帮他看着徐泠,救也便救了。 令徐朗没想到的是,后来徐泠越来越依赖司南。可司南性子耿直,厌恶鞑子,绝不可能跟徐朗一同叛变,提拔他相当于给自己多提拔了一个对手。因此即使他有从武的天分,即使他考上了武状元,徐朗也绝对不能重用他。 「嘁,兄弟,你怎么知道的那么多啊?嘴皮子一掀,什么都说得跟真的一样。」西北军的那人嗤笑起来,踢了他一脚,「滚吧,老子就是不信,这仗就是不打,怎么了?」 「不能不打!你给我回来!」那人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一个勐扑上去勾住了他的肩,「徐泠还在他们手上!」 眼看着两个人就要扭打在一起,司南只得跟袁望喜出面阻止了,刚把纠缠着的两个人分开,那个身着蜀军服的青年就跟见到了鬼一样,捂着脸就跑开了。 「我靠,那小子什么来头啊,知道的真不少。」袁望喜望着他熘得飞快的背影,紧了紧眉头,「可惜眼被打肿了,跑得又那么快,正脸都没看清。」 「……」司南心头升起了一股强烈的直觉。 「诶,」西北军的那人跌坐在地上,痞里痞气地喊了一声,「小姐……」他顿了顿,拧起了眉头,「我是说徐泠,真的在藩帕那边?」 「真的啊。」袁望喜恨铁不成钢地嘆了口气。 那人拍拍被身上的土,肿着脸颊站起身,冷冷哼了一声,一瘸一拐地走了。 「真他娘的欠揍,这哪个队的混蛋——」 司南拉住了又火气上头的袁望喜,「徐泠是不是跟着军医,把整个西北军都熘达了个底朝天?」 「……确实,」袁望喜想了想,点头道,「小姐跟着军医在各个编队都帮过忙,性子活泼,医术也不错,军中所有人都很喜欢小姐。」 「就是这个了。」司南兴奋地拍了一把他的肩,把他拍得一个踉跄,「走,咱们去找沈武将军!」 - 他怎么早没有想到,西北军不肯归服,大都是不愿意相信徐朗叛变了。但徐朗宠爱徐泠是有目共睹的,一旦徐泠被抓去藩帕当人质的事情传开,这一厢情愿的相信也不攻自破了。 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公布这消息最合适的人选,莫非那藩帕公主慕塔莫属。 司南的计划很简单,只要在审讯慕塔的时候将周遭的守卫换成西北军的那些倔脾气,这消息便能迅速传播开去。沈武也觉得这法子可行,让沈奇帮忙调换了审讯室附近的守卫。 可能整个计划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唐蒲离。 司南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他自己一声不吭就捆了他娘这件事,眼下要审讯,意味着慕塔多少要吃点苦头,便更难开口了。思来想去,干脆先暂时瞒着一阵——横竖唐蒲离早上起不来床,他早些出门就能避开了。 第135页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唐蒲离开天眼。偏偏就是计划审讯的那天清晨,司南连床都还没下,就被一双胳膊箍住了腰。 「南南——这么早,去哪儿啊?」 司南一听这声音就头皮发麻,回过头,果不其然对上了唐蒲离清明的眸子。 「大人……」挫败感极强,司南欲哭无泪地被他又拖回了被窝里,抿着嘴当鹌鹑。 这路数唐蒲离熟得很,手指一绕,熟稔地找到了他腰间的痒痒肉,挠得他憋得脸通红,忍不住笑出声的时候再吻上去。唇齿之间搅碎了他的狡辩,逼得他气喘吁吁地求饶。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司南红着脸推他,眼角眉梢都是吻出的潮意,「再闹要迟到了,等我中午回来跟你说好不好。」 「不好。」唐蒲离干脆地否认了。 在司南以为他又要胡搅蛮缠的时候,唐蒲离竟然掀开被子翻身下床,罕见地起了个大早。 「我跟你一起去。」他打开窗户,让小四打水来洗漱。早起的唐蒲离将还在瞌睡偷懒的小五吓了一跳,被小四踹了一脚,赶紧去准备早点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司南抱着被子在还有余温的榻上滚了一群,把脑袋埋在被窝里,声音都闷唿唿的,「快求大人收了神通吧。」 「哪有那么多神通,我是去问沈武的。」唐蒲离失笑。 「大人赶路赶了那么久,才休息了三五天,怎么又要操劳了,分明腿上的伤都没好……」 「因为那是我娘,」唐蒲离把他从被窝里剥出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是我留下的罪孽,你没必要替我承担。」 司南皱了皱眉,坐起身,「可是……」 「你别什么都信我爹说的,」唐蒲离无奈道,「我小时候是喜欢我娘,但也就是小时候了。」 「但唐老先生还说你身上的薰香——」说到这里,司南突然一顿,扑过去在他身上嗅了嗅,发现他惯用的特殊薰香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薰香只是习惯而已,现在既然要与藩帕开战,我自然不能再用了。」唐蒲离按住了拱在肩头的脑袋,顺手揉了揉。 司南抬起头看着他,总觉得那双笑眸里划过了转瞬即逝的悲伤。 「大人……嗯?」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眼前却一暗,随即柔软的吻落在了眼睑之上,酥麻得让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别这么看着我,」唐蒲离笑眯眯地看着他脸颊上再次浮起的红晕,「不然,我可不保证不会重新把你按回床上。」 「……」司南用力地锤了一把他的肩,揉着热度还没消去的脸颊,逃也似地熘下了床。 - 司南到审讯营帐前之时,沈奇已经带着齐安早早等在附近了。 「附近的守卫我全都换了,」沈奇把他拉到僻静的角落,视线飘向一旁正笑着逗齐安的唐蒲离,「他、他、他他又什么都知道了?」 「问你哥去。」司南绕过沈奇,将齐安从唐蒲离的魔爪下解救出来,可齐安仍然被几个护卫塞了好几本治国理政的书籍。 「师父……」齐安捧着快到他下巴的书,茫然无措极了。 「你从哪儿知道消息的?」司南无奈道。 「窗户边边被塞了小纸条,我以为是师父塞的。」齐安可怜巴巴地瘪了瘪嘴,「而且事关徐泠姐姐,我想来探探消息。」 「……」司南眯起眼,无声地谴责着冒名顶替的唐蒲离。可后者完全没有身为罪魁祸首的愧疚,无辜地眨眨眼,「我以为凭我们现在的关系,你不会介意的。」 「我——」司南被他说得害臊,也顾不得身旁两股八卦的视线,拉着这位大神通就往营帐里去。 也就是拉上手的时候,司南才发觉他连掌心都是凉的。 「大……人?」 「一会儿就只有我进去吧,人少一点,也好让她放松些警惕。凭你的耳力,在外面也能听得清楚。」唐蒲离垂眸思忖着,感受到了他的视线顿了顿,才抬起头,「嗯?我脸上有什么不妥吗?」 他朝他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可司南就仿佛是跟开了窍一样,忽然能觉察到他掩藏在眸色后的一丝不安。 司南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即使掌心相贴,他的手指尖还是冰凉,好像自己只要稍稍一抽身,他身上唯一的温度就会随之散尽。 「有。」 司南提步绕到他身前,踮起脚,在他眉间轻轻一啄,蜻蜓点水般稍纵即逝,却能激起一圈圈荡漾的涟漪。 尽管时辰还早,他们周围没什么人,可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唐蒲离被他吻得愣在了原地。 「现在没了。」司南看着他错愕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用力拍了一把他的肩以掩饰内心的羞赧,「那什么,走吧。」 他见唐蒲离轻声笑了出来,然后朝他倾过身子。被影子笼罩着的时候,司南以为他要像往常一样得寸进尺,可唐蒲离只是温和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掌心不再像之前那么冷了。 「多谢。」 -------------------- 作者有话要说: *众人视角的最后一幕 沈奇(条件反射地捂住了齐安的眼睛):靠,老子还没娶妻呢,要不要这么耀眼 齐安(虽然被捂住了眼睛但为时已晚):习惯就好 第136页 唐古(在一旁想偷偷观察又冷不丁观察到狗粮):为什么每次我来的时机都这么不巧…… 第67章 其实不用唐蒲离出言,司南也不打算进营帐审讯了。 要套慕塔的话,唐蒲离是最佳人选,有他们这些旁人在,倒是碍手碍脚了。 「不过……」司南看着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的唐古,「唐老先生,您不一同进去吗?」 唐古没学过功夫,跟他们呆在营帐外三丈远的树后,是什么也听不见看不清,可他仍然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拒绝了司南好意的提议。 「我……我这儿子吧……」他难得的有些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话来。 「哦哦,唐大人进去了,开始了开始了。」沈奇捅捅他的胳膊肘,窃窃私语的几人立刻安静了下来。 - 唐蒲离掀开营帐门帘之时,慕塔正坐在草蓆上,垂眸缝制着一枚小巧玲珑的香囊,细线在指尖穿梭着,眉目间一片岁月安好,完全不像是被关押了数十日的囚徒。 这个女人就是有如此魅力,无论身置何种境地,无论身形多么狼狈,仍然能保持着从容不迫的优雅。说到底,尽管唐蒲离不愿意承认,他的处事手段还是受母亲潜移默化形成的。 他站着看了片刻,撩起袍子坐在了她身侧。 「我就想你该来了。」慕塔码好最后一个针脚,将香囊展平,递了过去。 唐蒲离捏着那香囊,粗糙的布料有些扎手,但细密的针脚还是像幼时一样精緻漂亮,阵阵熟悉的清香传来,是他熟悉的薰香。 「香料是我带来的,这针线布料都是向看守讨的,比不得以前做给你的那些,阿离可不要介意啊。」她笑眯眯道。 「娘送的东西,怎么会介意呢。」唐蒲离也笑道,指尖却一紧,妥帖的香囊眨眼间便崩裂成了破布,连同着针线下的温情也散成了齑粉。 慕塔看着抽丝的布条从他手中落下,面上却毫无异样,硬要说的有的话……那佯装作出的痛心可以勉强算作吧。 「儿不嫌母丑,可阿离果真还是嫌弃我了。」她的眉目间浮现出一丝惆怅,抬起眼无辜地望着他,略微下垂的眼睑让她看上去楚楚可怜极了,「明明小时候的你那么会撒娇。」 「嗯……我也不想的,」唐蒲离看着这张与自己五分相似的脸庞,眨了眨眼,作出了与她相同的无辜,「可若不是娘在这香囊布料的夹层里添了些安眠的好东西,我也不至于这般。」 「诶?这么快就发现了?」慕塔掩唇咯咯笑了起来,丝毫没有被戳破的慌张,「我是瞧着阿离挺辛苦的,想帮你睡个安稳觉罢了。」 「可我睡不好,都是怪娘啊。」唐蒲离却嘆了口气。 「阿离这话是什么意思?」慕塔微微眯起了眼睛。 「娘,」唐蒲离笑了笑,「你骗了我多少呢?」 「幼时,你说父亲待你不好、打你,挑拨我与他之间的关系,现在想来,你身上那些印子多半都是自己挠的吧?」香料从他的指缝窸窣跌落,清冷的幽香在营帐内如鬼魅般绽开,「父亲不愿我从官,你便话里话外劝我入仕,分明是被休妻,还留下封哭哭啼啼的遗书,让我一度以为你被父亲打死了。」 「哎呀,我不过是思念你,想留封信罢了,怎料被当成遗书了。」慕塔笑得眉眼弯弯,好像是在听一出极有意思的戏台子一样。 唐蒲离不想再看她娇俏的脸,合了合疲倦的眸子。 孩童的世界是很单纯的。他年幼之时,父亲忙于朝政,经常几天几夜不回府,他便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对于那时的小阿离来说,母亲是他认识万物的窗口,他会下意识相信母亲说的所有话,而排斥与之违背的事实。 很长一段时间内,唐蒲离一直以为父亲在虐待母亲,还将她残忍暗害。父亲又性格内敛,不愿多说,两人之间的矛盾积攒至今,仍然处在僵局。 直到为官之后,他受到了来自父亲的庇护,又与父亲先前的同僚交谈,才渐渐意识到从母亲那里听述的并非真相——她是藩帕的细作,设计戏码让父亲爱上她,得以在京城扎稳脚跟,甚至生养孩子都是为了挑拨宰相府的根基,藉此打击朝廷。 被欺骗了那么多年,唐蒲离原以为自己会很愤怒,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心绪却平静得可怕,好像是冬日里被冰封的河水,即使被嬉闹着踩踏而过,也不会流动起来。 慕塔笑了一会儿,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凑近了些,亲昵地点了点他的鼻尖。 「阿离,有没有人说过我们很像?」她眸子里还泛着水润的柔光,「不光长得像,连行为处事都很像呢。」 「所以之前他们审你的时候,你都是这样煳弄过去的吧,像我爹,你一撒娇他就没辙了吧,」唐蒲离没有避开她的暧昧动作,反而抓住了她的手,「甚至连这些都没有收走。」 说话间,两枚小药囊从她的袖间滑落。 「阿离真的变得很厉害了呢。」慕塔的眸子里露出了三分惊讶。 「多谢,」唐蒲离将她的夸奖尽数收下,「我也觉得我越来越像你,阴险狡猾,不择手段,口蜜腹剑……不过也许是这样的恶人做久了,我似乎也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种人了。」 「阿离怎么能这么说自己呢,分明——」 慕塔的话还没有说完,手腕处便传来一阵剧痛。唐蒲离手指翻转,使了个巧劲,握着她的手腕举过头顶,将她勐地压倒。毫无徵兆的动手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后脑勺直直地撞击在薄薄的草蓆上,疼得她脑袋嗡的一响。 第137页 「徐泠在哪?」 慕塔睁开眼,对上了唐蒲离噙着冰冷笑容的眼眸。 「原来……」她缓了缓神色,轻轻唿了口气,「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对付方式吗?」 「是啊。」唐蒲离不急着追问答案,反倒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最简单,反而最有效。」 「要是严刑拷打有用的话,你猜我在这里这么久,为何仍然完好无损?」慕塔挑了挑眉。 「不严刑审问,一是为了给你父亲留一份颜面,毕竟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儿遭受如此酷刑,难保格骑不会一怒之下大肆进攻。」唐蒲离不紧不慢道,「二是因为你和唐古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不主动动手,底下的人也拿不准。」 「所以你打算动手?」 「因为我的身份比较特殊,想来,即使外公知道是我动的手,应该也不大会太生气吧。」唐蒲离歪了歪头。 慕塔嗤笑一声,「你真觉得凭你就能得到答案吗?别忘了,我是你娘。」 「不错,」唐蒲离颔首,「不过我认为我得不到答案,不是因为我拿捏不了你,而是因为你也不知道。」 「……」慕塔怔了怔。 「娘啊,」唐蒲离看着她一瞬间空白的神情,忍不住笑出了声,「徐泠在哪,你也不知道吧?」 「唐蒲离,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慕塔眯起眼,手腕传来的剧痛让她唇色渐渐发白,可言语之间仍然有条不紊,「徐朗将徐泠当作底牌带来,就是为了要挟司南叛变,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哦?徐朗自己叛变也就罢了,连女儿都利用啊?」唐蒲离啧了啧嘴,「这军中多少都是受过徐泠恩惠的小兵,要知道这件事,该有多伤心啊。」 「谁管他们,那些人都是徐朗上位的垫脚石,」慕塔冷笑一声,「他只是想拿到权力,带他的宝贝女儿一同共享荣华富贵罢了。」 「那照你这么说,徐泠是他的软肋啊。」唐蒲离幽幽道,「他会将自己的软肋交给你父亲吗?」 「……」 「藩帕定居大漠,缺衣少食,都是风沙,徐朗真的会送她女儿进大漠受苦吗?」 「……」 「娘啊,不要试图掩盖了,」唐蒲离松开了她的手腕,扶着她慢慢起身,「徐朗将徐泠藏了起来,只交给你们一个簪子,让你以此来要挟侯爷,是吗?」 「侯爷……」慕塔指尖发白,「你真的打算全都听那个愚蠢的老皇帝吗?」 「娘,我都杀了祁子英了,你怎么还不信呢?」唐蒲离嗔怪道,「要不要给你看看人头啊?」 「你会后悔的。」慕塔推开他,再不做声地合上了眸子。 「我记得小时候你同我说过,藩帕在大漠深处的一片绿洲附近,距边疆三十里。」唐蒲离道,「现在还在那儿吗?」 「……」 「不过这么多年了,绿洲说不定都干涸了,城池应该也会跟着移动吧。」 「……」 「我记得你同我讲过,藩帕人特地训练了一种赭红色的小鸟,名唤箭雀,以笛声为号令,能穿越风沙传信,我想娘身上也带了唿唤箭雀的骨笛吧?」 「……」慕塔忍不住他的絮叨,终于睁开了眼,「我不会告诉你的。」 「真可惜。」唐蒲离走到铁架旁边,弹了弹鞭子上面的铁锥刺,沉重的金属声迴荡在整个营帐内。 「你真想对你的亲生母亲用刑?」慕塔轻笑一声,看他拿下了那根快有半个手腕粗的鞭子,在手中掂了掂。 「说实话,打从一开始,严刑拷打这词,从一开始就是你提的。」他从怀里摸出一柄匕首,削铁如泥的铁刃在眨眼间就将鞭子连同铁刺拦腰斩断,「我啊,不打算用那么没有效率的办法。」 「……」 「我打算杀了你。」唐蒲离看着她慢慢褪去血色的脸,弯起唇角,笑得温良,「娘,这是你唯一的价值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试图让两个茶艺大师对打,结果茶艺鼻祖这章就要领便当了,可惜可惜。 以及上一章小唐挺不安挺难过的,是因为他得手刃他娘了,么得办法,这一刀他不下,没人能下。 最后,咱们总结一下,此文到此: 四皇子一剑穿脑门——唐大人first blood 祁子英死不瞑目——唐大人double kill 茶艺大师毙命——唐大人triple kill 综上,恭喜唐大人荣获本场mvp!! 第68章 唐蒲离就坐在草蓆上,等着他母亲的身体完全变凉。 或许是惊于他做出如此举动,向来完美无瑕的面具粉碎了,慕塔的脸上里闪过很多情绪,意外、震惊、不解、愤怒、怨毒……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在蠕动着嘴唇,无声地吐字。 唐蒲离想,大概是在咒他手刃生母,不得好死吧。 他也不想的,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就必须去行动。 即便知道这个女人在利用他,但幼时被宠爱着无拘无束的记忆片段却像开闸泄洪般涌出,比任何时刻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一声声「阿离」仿佛就在耳边,忽远忽近地响起。 血珠从匕首上低落,无声地沾湿他玄色的外袍,黏腻的触感将他思绪勐地拉回了这个阴暗的帐子中。 祁子英死了,慕塔也死了,世界上最后一个叫他「阿离」的人,死了。 第138页 唐蒲离看着彻底停了脉搏的慕塔,缓缓唿出一口气,收起染血的匕首,掀开了营帐门。 倒春寒的日子,真的很冷。 - 司南是第一个冲进营帐的。 天知道听不到动静之后,他心底有多么不安。他不是担心唐蒲离的安危,相反,他觉得唐蒲离会对慕塔做出什么极端的举动,而他阻止不了。 慕塔已经成了一具尸体,无力地躺倒在染满了鲜血的草蓆上。 唐古随后踏入,司南没来得及阻止便被他看去了营帐内的惨状,上了年纪的男人腿脚一软,一旁的沈奇眼疾手快地搭了一把才倖免于丢脸地跪倒在地。 「徐泠的事她已经说得很清楚,我想长了耳朵的都该听明白了。」唐蒲离扫了一眼附近窃窃私语的看守,在司南耳边低声道,「能肯定她不知道徐泠被关押在了何处,不过我猜,徐泠多半是在这附近,因为徐朗需要时常出入大漠,一定要将徐泠放在他能监视到的地方。」 「大人……」司南伸手想拉住他,刚一摸到他衣袍上滑腻的血迹便被避开了。 「脏,你别碰。」唐蒲离笑笑,将一枚食指长的骨笛交给他,「藩帕人常用赭红色的小鸟通信,这种鸟名唤箭雀,这是我从她身上搜出来的,应当是用来召唤箭雀的,找个风沙小的日子把鸟招来,寻两个机灵点儿的小兵,应该能探出藩帕的城池在何处。」 「还有,尸体能否给我留一下?」他又道,「一会儿初一和十五会拿着袋子来,如果可以的话,请交给他们,我之后还有用处。」 「这自然可以,军中例行的验尸检查完成之后,尸体就没用处了,但是……」司南看着绕过他孤身离开的男人,忍不住在身后唤他,「你要去哪儿?」 「起得太早了,这会儿有些困了。」唐蒲离没有回头,只是抻了抻胳膊,「不用在意我了,你不是还要操练吗?」 「蒲离!唐蒲离!你竟然弒母,这像什么话!」唐古被彻彻底底地无视了,面儿上挂不住,恼羞成怒地要叫住他。 要做应该也是他来才对啊。他在心里默默念着。 司南无奈,只得用胳膊拦住了愤怒的男人。 「唐老先生,他现在多半不会想理睬任何人,让他一个人呆会儿吧。」 - 之后的几日变得繁忙起来,除了日常操练,司南还需要整理审讯的结果,处置慕塔的尸体。 两日后,他同沈奇一起见了沈武,递交报告。 那时候徐泠被当成人质一事已然在原西北军中传开,一传十十传百,一个时辰便已经成了兵将们热议的话题。同伴亲耳所闻字字确凿,再不愿相信徐朗叛变的士卒也只能被迫着慢慢接受现实。 「好。」沈武听完汇报,微微颔首。 「我哥说,你做得特别好。」沈奇跟司南咬耳朵,替他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兄长翻译。 「沈奇,没个样子。」沈武眉头紧了紧,吓得沈奇赶紧站得笔笔直。 「我与徐朗没有太多交集,先前还在领兵之时,他常年在北部边疆,而我在蜀中和西南更多一些。」沈武嘆了口气,「他叛变一事,虽然初听来倍感意外,但我细细想,似乎有迹可循。」 「他出身不高,心爱的妻子也在战场上丧命,留下了只在襁褓中的女儿,从此便跟发了疯一样征战、领功、进赏,才到了如今的地位,不过他不满足,」沈武眯起眼,回忆着多年前的岁月,「他对我抱有很大的敌意,认定我是他的竞争对手。」 「竞争……对手?」司南一愣,「他守北疆,将军守南疆,怎么会是竞争对手?」 「因为他想要独掌军权,把控枢密院。」沈武无奈,「可那时候,枢密院的大局是由我沈氏管控的。」 「准确来说是咱们爹。」沈奇在一旁补充道,「咱们沈家向来从武,出过好几位将军,也就是到了我这里折了。」 「你也知道啊你!」沈武瞪了他一眼。 「这也不能完全怪我啊,首先咱爹那代兄弟几个几乎都在沙场上折了性命,只剩咱爹,可咱爹就偏爱咱娘,不娶妾就罢了,还疼惜身体不让多生,这么多年就生了咱们弟兄俩,」沈奇满脸的不服气,叽里哌啦地就滔滔不绝起来,「其次,你大将军当得好好的,二话不说就扔了官位成了驸马爷,枢密院统领都当不了,最后才是因为我没好好练武!」 「……」沈武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又嘆了口气,将话题拉了回来,「总之,我迎娶公主之后,沈氏便因为各种原因无法继续掌管枢密院,只得交给亲信的旁支打理,让各路牛鬼蛇神插了足,才酿成了京城的惨剧。」 「我想徐朗应该是很生气吧,即使沈氏不再继续掌管枢密院,陛下也没有放权让他继任枢密院统领,所以才萌生了报復的想法。」沈武悲哀地摇了摇头,「若是当年我不那么早退位,也许还能牵制他一些时日。」 「这与沈将军并无关系,他若是想叛变,即使沈将军没有迎娶公主,他仍然会勾结藩帕,举兵进宫。」司南道。 「也许吧,」沈武轻轻勾了勾唇角,「也罢,无论如何牵制住徐朗对我们有利,找出徐泠所在刻不容缓,可边境已经许久没有打过大仗,士兵的操练不能懈怠。我分不得太多人手帮司南寻找徐泠……沈奇!」 忽然被点到名的沈奇虎躯一震,响亮地应了一声。 第139页 「去发布徵兵令,搜集自愿搜寻徐泠下落的士卒,要求不得怠慢平日的操练,若是有冲突不得参加日练,须得隔日补上。」 「是!」 「还有,跟着箭雀找藩帕城池下落也交给你了,」沈武嘱咐道,「带着人去大漠,远远地打探情报,不许打草惊蛇,办砸了回来我削你。」 「……好!」沈奇吞了吞口水,领命飞似地跑了出去。 「我也去大漠。」司南转身要走,却被沈武拦住了。 「现下的西北军中只剩你最有威信了,我还得仰仗你帮我管教管教那些个倔脾气的。」沈武看着他的视线带着笑意,冷不丁揶揄他道,「侯爷,行么?」 司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他知道沈武这是想让他稍稍行使一下作为「侯爷」的特权。 「以及,还有个不情之请,」沈武在他耳边凑近了,「唐蒲离那个疯子,十句有九句都打飘,也得求侯爷帮我探探他的口风了」 「……呃,好。」 - 司南知道,沈武不怎么相信唐蒲离。 不无道理,只怕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眨眼间便能杀了昔日好友、乃至亲生母亲的人,沈武担心唐蒲离的刀口不知不觉就对向自己。 可凡事不能只看结果,就像他救下偷东西的知云一样,唐蒲离是为了贯彻自己的理想,才不得不出手杀人。 ——嗯,就是手段一如既往的极端罢了。 这几日唐蒲离表面上还同往常一样,可司南知道他不开心。难得今日操练结束得早,司南提着酒囊回营帐想找唐蒲离,小四却告诉他大人不在营帐内。 「我不知道大人去了哪儿。」嘴里这么说,小四却笑着轻轻指了指城楼的方向。 司南会意地点点头,要离去的时候又被小四拽了一把。 「大人还没吃晚饭。」她苦恼道,「而且最近几日都不大愿意吃饭,还请侯爷好好管管他。」 「……」司南被她的语气拱得脸热,回身把酒换成了米煳,又从伙房里抓了两个还热的包子,才飞身去找人。 - 夜幕降临的大漠很安静,只有刷刷的风沙之声。 一轮明月垂挂在戈壁上空,没了城池楼房作伴,只有三三两两的星子勉强点缀着空空荡荡的夜空。 司南爬上城楼的顶端,便看见一身玄服的唐蒲离正独身坐在墙头欣赏圆月,淡色的银辉将他浅浅笼罩着,投下孤零零的剪影。 「小四真是……什么都告诉你。」感觉到脸颊边的温热,唐蒲离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要从他手里接过酒囊。 司南却飞快地收回了手,没让他碰到。 「南南?」 唐蒲离话音刚落,一个吻便取代了酒囊,不由分说地落在了他唇齿之间,舌尖轻轻地碰撞着,碾磨着两人未出口的情念。 唐蒲离垂下眼眸,月色光华在青年的脸上柔和地停留着,将他清丽的五官勾勒得如画中仙般出尘。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青年抬起了眼,明亮的眸子撞入了他的视线中。 唐蒲离不止一次地暗嘆过他长得好看,尤其是一双眼眸,形状比桃花眼要圆上些,却又比杏眸生得更妩媚,眸色又清澈如水,被一眨不眨盯着的时候总让他心生窃喜,可爱得恨不得将他牢牢地箍在自己身边。 往常这样对视的时候,他总会害羞地转开视线。可今日不知是不是夜色太浓,抑或是他看上去太过颓丧,司南不仅大大方方地迎上他的目光,还弯了弯眼角,笑着啄了啄他的唇,眸色中的水光因为弯起的弧度而潋滟波动着,泛着珠宝般细碎的光泽。 慾念从心底腾生,唐蒲离不再轻饶过他,而是按着他的后颈缓缓加深了这个方才还只限于舌尖的吻。 孤单赏月的身影终于被两个交缠着的人影所取代,月色淡淡勾画着两个人的轮廓,为这片充斥着铁血与无情的大漠染上了一丝难得的柔情。 第69章 「啊。」 正动情之际,唐蒲离听他突然轻唿一声,脸色微变,好像是想起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对了。」司南把他往旁边推了推,从怀里拿出油纸袋和酒囊,「包子要凉了。」 唐蒲离:「……」 为什么他每次都能找到特别的理由破坏氛围呢? 「我最近都特别忙,沈将军说要我帮他管教手下,还得忙着操练,所以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你聊聊,」司南挠了挠头,「我听说你不愿意吃晚饭,从伙房摸来给你的……大人?」 对上视线的时候,司南发觉他不知为何忽的就有些生气了起来,递出吃食的手僵硬地停在了半空。 「死小孩。」唐蒲离斜了他一眼,嘟囔着接过,打开酒囊喝了一口,差点没呛到。 「米煳?!你当我几岁啊?」 「三岁,不能再多了。」司南认真道,「五岁的小孩儿都知道乖乖按时吃饭了,你都瘦成这样,还挑三拣四不肯吃东西,是要成仙吗?」 「……」唐蒲离理亏,撇了撇嘴,「那梨花酿和桂花酿也行啊。」 「这地儿又不是中原,哪来的花酿酒啊?」司南好笑道,「况且空腹喝不得酒,对身体不好。」 「啊,我家南南也开始欺负我了,好伤心啊。」唐蒲离仰头灌下米煳,慢条斯理地咬开软热的包子,香甜的滋味温暖了空空如也的腹部,好像细雨润无声一般唤醒了久久未醒来的食慾。 第140页 「这能叫欺负?我不是担心你的身体嘛。」司南分明看到他都舒服得眯起了眼,愤愤道,「你不讲道理!」 「是啊,我就是不讲道理,」唐蒲离软绵绵地倚在他肩上,「怎么了?不服气?」 「……」司南想起他早上不肯晨起在那儿大发雷霆的样子,真真觉得这个看似沉稳的男人在某些时候幼稚得能跟三岁小孩儿不相上下。 皂角香气的髮丝轻轻磨蹭过肩窝,扰得他颈边有些发痒,想往旁边避开,可唐蒲离冷不丁就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还躲?我都这么伤心了,你还躲我?」唐蒲离沉沉地嘆了口气,下巴蹭过他发红的脸颊,嗔怪地轻声道,「你倒是争气一点,哄哄我啊。」 「呃……」司南眨巴眨巴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从刚才开始一直……都似乎是在撒娇。 他不会像女孩儿撒娇那样咬唇眨眼,所谓的撒娇,也只不过是拿那双的温柔眸子注视着对方而已,硬要说,也只有那微微下垂的眼角显得有些无辜和可怜。 司南对上了他的视线,心神也跟着他眼波里的月色而晃动,可很奇怪,他也不是没少见徐泠甜甜地跟他撒娇,却从来没有一次能让他这么心神荡漾。 他卸下了所有的包袱和面具,不再像曾经那般温和地笑着,可清亮的月光照在他柔和的五官上,让他觉得比往日任何时候都令人着迷。 司南慌忙地挪开视线,「我不是刚刚……」 「亲一口哪够啊。」 「……」司南低下头,红着脸在他的鼻尖上飞快地亲了亲。 唐蒲离这才心满意足地弯起了唇角,继续啃他有点凉了的包子。 「大人,我是不是有点……无趣啊。」司南望着天边皎洁的明月,托腮轻嘆道,「大家也都说我太死板了,好多时候你不说,我都听不出来你的弦外之音,总会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个毛病我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就知道了。」唐蒲离道,「但多可爱啊,尤其是你意识到自己会错意以后的表情。」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 「而且在最关键的时候,你总能发现我情绪的异样。」唐蒲离牵起他的手,十指相交,满腔浓情化作绕指柔缠在指尖,「有些时候,你的直觉准确得可怕。」 「我都是猜的,其实大人有的时候意外地好懂,」司南点了点他的眼角,「你不开心的时候,这里是不会笑的。很久之前我应该说过,我不喜欢你这样假惺惺的笑容。」 唐蒲离轻轻笑了笑,「你是第三个一眼看穿我的人,之前两个都被我杀死了。」顿了顿,自嘲地嘆了口气,「我杀死了所有叫我阿离的人。」 「你杀不了我,」司南突然很认真地说,「我们俩真打起来,还指不定谁打得过谁。」 「……」唐蒲离沉默了片刻,「你在安慰我?」 「我在陈述事实,」司南一本正经道,「我会陪着你的,以前就许诺过,现在更没理由阻止我实践诺言,而且……」 在对方温柔的注视下,司南感觉半边脸就跟火烧火燎一样滚烫,到嘴的话登时有些难以启齿。 「嗯?而且?」唐蒲离从他肩上直起身,饶有兴致地追着他问下文。 「而且若是不介意,我也可以叫你……呃,」他舔了舔唇,顶着他笑意盎然的视线,几不可闻地小小声道,「阿离?」 「阿离」曾经意味着一段无忧无虑的快乐岁月,有着温柔的母亲和亲切的好友作陪。在那些被称作「阿离」的年少时光里,他还没有背负上这些沉重的行囊,戴上可怕的面具,成为朝廷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唐大人」。 可随着那些人露出真面目,幸福的泡影消失了,「阿离」也不得不背上伤痛的枷锁。司南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解开这个枷锁,可至少,他想让这个曾经温暖的称唿不那么冰冷。 「可以是可以,」唐蒲离笑眯眯地看着他,「但你不觉得,按照你的年纪,应该在这个称唿后面加一点什么吗?」 「……」司南没料到他这么会顺杆爬,这么一会儿都能爬到城楼那么高了。 「你小时候还叫过我呢,」唐蒲离不满道,「被关在寺庙的那会儿你嘴可甜了,现在长大了,怎么反而扭扭捏捏的呢?」 「……我给忘了。」 「忘了名字,忘了长相,忘了称唿,你的脑子是纸煳的吗?」唐蒲离扑上去掐他的脸,把人直接按倒在了石砖铺的塔楼上。 一开始还只是掐脸,可不多久,那不安分的手就伸到他腰间的痒痒肉,还直往他禁不得碰的地方挠,挠得他笑得喘不过气来还不放手。 「不行,真的不行了……」 「这才刚开始呢,怎么就不行了?」 「那你轻点儿……诶哟……别别别碰那里!」 「那这里呢?」 「不行不行,更不行了……」 司南觉得唐蒲离今日有些低沉,便随了他的性子没有阻止,只是有意压低了声音,尽量不影响楼下还在值勤的士卒。 可也就是因为压得太低,沈奇本来是有正事儿,可他跑上了顶楼才发觉这声儿不对劲。 「小南,好像有人看到徐泠——」发觉黑暗中纠缠在一处的两个人影,沈奇马后炮地止住了声,颇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第141页 「找到徐泠了?这么快!」司南愣了愣,要起身,可见沈奇竟然往后无措地退了两步。 「对不起!」后者勐地头一扎,鞠了个鼻子碰膝盖的躬。 「不是……」司南无奈地想要解释,沈奇就跟见了鬼一样飞快地冲下了楼。他本想追去,可身后一双手绕着他的腰一拽,直接将他按到了身下。 他回过头,终于明白沈奇见到的是那只鬼了。 「别管他,再陪我玩一会儿。」 是唐蒲离这只幼稚鬼! - 徐朗在小院面前站了片刻,抖了抖外袍上的风尘,又在门槛上蹭去鞋底的沙土,才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桌上的马蹄糕和杏花酥还是跟清晨他离开时一样,纸袋的口封得很紧,里面的糕点却早就凉了。 在漠北很难寻到中原的小吃,这些是徐朗翻遍整个梅陇镇才找到了中原的糕点师傅,又高价从中原运来材料,这才做成了这价值不菲的糕点。 徐朗面无表情地将这些凉透的吃食扔给一旁的丫鬟,又从怀里拿出新做的水煎包,放在桌上。 「老爷,」丫鬟见他要走,忙不迭拦住了,「老爷,小姐昨日滴水未进,今日一整日也只在奴婢的哄骗下喝了两口粥,眼看着小姐日渐消瘦,这样下去……」 「她现在连粥也不愿喝了?」 「是……」丫鬟低下了头,「奴婢无能,请老爷恕罪。」 徐朗止住了离去的脚步,缓缓穿过院子走到廊下,敲了敲屋门,如往日一样杳无回信。 「老爷,小姐今日很早便睡下了。」丫鬟轻声提醒。 「泠儿,莫要用绝食逼我,这样吃苦头的只会是你。」徐朗更用力地敲门,「快开门,喝点粥再睡。」 敲门渐渐变成了拍门,啪啪的重响几乎要把门砸裂。正当徐朗失去耐心想要用脚踹开的时候,门扉突然被向内拉开了。 徐泠抬起半张脸,尖瘦的下巴埋在阴影中,圆圆的杏眼生在瘦到脱相的脸上,再没有往日的灵动,空空荡荡的眼里只剩下如死去般的寂静。 「……泠儿。」徐朗紧了紧眉头,心口一阵纠痛。 他想伸手抱一抱清瘦的少女,可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陈氏,陈氏在否?」巡城的士卒大声唿喊着,「太子殿下广济百姓,发粮施肉,快开门谢恩了!」 院子里的灯都点了起来,他没法装作人不在家的样子。 「他娘的烦死了。」徐朗低声咒骂着,戴上了□□,脱下外袍,才不情不愿地应付那人去了。 「翠萍,过来搭把手。」徐朗招唿丫鬟,让她去提着送来的鸡鸭,自己空出一只手画押。 徐泠茫然地站在屋门前,这样的例行巡查和送粮之前也来过很多次,每次都被徐朗搪塞过去,她连唿救的机会也没有,久而久之,便不再想逃走了。 可就在此时,「咻」的风声从她脸颊边轻轻蹭过,一个木簪子钉着一张纸插入了木质的门框上。 她后知后觉地看去,一个黑影在窗外飞快一闪,她看不清那人的身形,却莫名觉得无比熟悉。 徐泠费力地拔下那个簪子,上面是粗糙的手工雕花。按道理来说,这种程度的雕饰应该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的花,可上面的刻痕竟那么眼熟,失去了色彩的记忆叫嚣着,告诉她这是朵芙蓉花。 她抖着手解下被簪子钉住的纸条,上面只有两个熟悉的字。 ——等我。 第70章 司南自然是没心思再唐蒲离闹腾,可看他脸色黑得很,本来想先送他回去休息,可唐蒲离却突然耍起了性子,非得跟他一道走。 军帐内,沈武和沈奇已经点了灯,在桌上指点着地图。齐安听了消息,撑着惺忪的睡眼趴在桌边,看着他们指指画画。听到帐子掀开的声音,三人停下讨论,齐齐地抬头看来。 司南看到沈武很明显地蹙了蹙眉,帐内的温度立刻低了几分。 「小南啊,来得挺快,有好消息啊。」沈奇哈哈干笑两声,把他拉到桌边,「咱们最近不是打着太子殿下的名义处处发粮施肉,暗中打探,这次终于找到徐泠了!」 司南低头看着地图上被他们圈出来的地方,「他们露出马脚了?」 「对,根据派遣的那个士兵回报,他亲眼见到徐泠被关在这个院子里。」沈奇指了指那个被标着「陈」姓的院子。 齐安扒着桌角,着急地踮起脚,「是不是现在就可以救人了?」 「徐泠在军中声望不凡,能助我稳定军心,眼看着大战在即,越早营救越好。」沈武道,「沈奇,你去重点打探这个院子,一旦确定是徐泠,立刻救援!」 沈奇应允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旁人冷声打断了。 「沈将军这判断,怕是不大合理。」唐蒲离粲然一笑,「沈将军想要提携亲眷合情合理,可也不能硬着头皮安排任务啊。」 沈武的眉头当即拧紧了。 沈奇眼看局势不妙,脚下一个错步,护着齐安不动声色地挪到了司南身后。 「如何不妥?」他的声音连着脸色一同沉了下来。 「首先,将军让小沈公子去打探院子就已经不妥,」唐蒲离转头看向沈奇,「敢问小沈公子,你见过徐姑娘几次?她被关押如此之久,多少有些疏于打理,形容清减,你能保证你见到她便能认得出来?」 第142页 「呃——」沈奇怔了怔,他只在京中的聚会上与徐泠有过几面之缘,还是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冷不丁去查人,确实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沈武沉默了片刻,「你是想让我派司南去?」 「司南已经死在京城了,站在这里的是盛家的小公子,是侯爷。」唐蒲离挑了挑眉头,眼眸还噙着惯有的笑意,可司南知道他已经生气了。 「沈武,你莫不是被公主宠坏了吧?」他弯了弯眼角,眸光里冷光乍现,「是认不得圣旨圣召,还是数不清侯爵比驸马爷大上几个品阶?」 「……」沈武眯起了眼,「唐蒲离,收起你在朝堂上仗势欺人的那副德行,这里是军营,不管用。」 「这可有意思了,我仗的谁势?下召的可是陛下本人,你都不愿听了?怎么着,是不是觉得自己在军营就无所不能,陛下的话都可以不管不顾,」唐蒲离嘲讽地笑了笑,「看起来徐朗后继有人啊。」 沈武脸色铁青,拳头上的青筋勐地暴了出来。 「哥、哥!咱没事啊!」沈奇忙不迭冲上去抱住他,「唐大人说的在理,查徐泠的活确实该交给小南……不是,侯爷。」 「……」司南也忍不住拉了一把唐蒲离的袖子。 他有点明白过来唐蒲离为何生气。找回徐泠、探查漠北两件大功,沈武都安排给了沈奇去做,他好歹是名义上的侯爷,却被支使着去帮忙操练士卒,就算练得再好,回头记功过的时候连半笔都带不上。 不过司南本人对此并不怎么在意,立功的是谁都好,他现在只想救出徐泠,快些打了胜仗,好平定这动盪的局势。可这要是跟唐蒲离讲,准得又被说傻乎乎了。 「第二,」唐蒲离却不顾对方难看到极点的脸色,继续说了下去,「现在不能救徐泠。」 「什么?」齐安担心极了,壮着胆子道,「为什么?」 「太子殿下想现在就打仗吗?」唐蒲离反问道。 齐安怔住了。 「徐泠消失,徐朗定会着急发怒,挑唆格骑派兵攻城,向我们找回他女儿。」 「你怎么能确定徐朗会觉得是我们带走了徐泠,而不是格骑动的手?」 「格骑带走徐泠有什么意义?拿去制约徐朗吗?」唐蒲离嗤笑一声,「只有徐朗会担心对方以女儿为人质要挟他,可殊不知,在格骑眼里,徐朗唯一的价值就在于他可能成功策反一部分中原军。」 「然而事实你们都看到了,没有人答应藩帕的谈判,自然不存在策反。所以至此,徐朗已经失去了他的价值。格骑只觉得他麻烦,要知道他可为了女儿经常往返藩帕和梅陇镇,难保不经意泄露消息,」他顿了顿,笑容陡然阴沉起来,「按照格骑那草率鲁莽的性子,他现在多半只想杀了徐泠,让徐朗死心。」 「因而,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是怎么救出徐泠,怎么利用让格骑和徐朗内讧才是重点。」见在场都陷入了沉思,唐蒲离敲了敲桌面,清脆的声响惊得众人打了个激灵。 「英明神武的沈将军,你觉得呢?」他特地咬重了「英明神武」几个字音,听起来刺耳极了。 沈武被他气得青筋直跳,可理智又明白他说得在理,郁闷得脸色发紫,硬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你待如何?」 「我自然有办法让格骑杀了徐朗,但要有人配合。」唐蒲离收敛眼里的锋芒,笑得纯良无害。可沈武看得分明,他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要权,只差伸手直接问他要了。 但作为徐朗曾经的同僚,沈武甚至他并非省油的灯。如果能让他们内讧,徐朗死在战场外,对他无疑是一大裨益。这桩交易的货品太有吸引力。 「行,算你有本事。」沈武咬咬牙,提笔签了一张军令给他,「一个月内凭此你可调动全军七成的士卒,月底之内不见成效,你等着军法处置。」 唐蒲离笑眯眯的接过,突然岔开了话题,「你还需要多久的操练?」 「最好还能有半个月左右……怎么?」沈武警惕地看着他。 「无妨,那侯爷我借走了。」唐蒲离拉着司南的腕子,心满意足地走出营帐。临走前还不忘回头一笑,提醒道,「哦对,请将军下次记得向侯爷行礼。」 司南闻言赶紧朝沈武摆手,可挡不住唐蒲离不紧不慢地接着拱火,「不然按照军规里的功过赏罚,最后就算打赢了仗,可还得赔钱呢。」 「……」沈武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用力地锤了一把桌子。 去他娘的!这人太鸡_巴脏了! - 司南在军中多年,知道军营的规矩。 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行军途中时常情况紧急,比起繁荣缛节,军中更在意的是遵循军令与服从管理。久而久之,礼法尊卑在军中便被淡化。 因此沈武的所作所为很正常,尽管不合规矩,但在军中也是默许了的。故意针对这些记过,就堪比之前尹正清偷偷打他的小报告一样——虽然占理,但不怎么光彩。 啊……但不能这么形容唐大人啊。 司南明白,唐蒲离是为了他才去呛的沈武,与尹正清嫉妒他还是有分别的。 「你想说什么?」身侧的人突然停下了步子。 「……」司南愣了愣,一时没来得及剎住脚,多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 第143页 他转过身,唐蒲离站在清冷的月光里,朝他展颜一笑,眸子里的月色被挤得细碎,有点儿刺眼。 「你是不是觉得我多事了?」 他的声音很轻,司南却觉得有一只手伸到了胸中,将他的心脏死死地掐住,疼得几乎不能喘息。可都这么疼了,他竟然还是笑着的。 「你离开的日子里我也曾想过,自己是不是太专断了。」他语气中带了些自嘲,「我给你的东西,好像你都不需要。我提醒过自己得改,可火气一上头,就什么都忘了。」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司南反问道,「反正我原先什么都没有。」 「……」唐蒲离愣了愣,无奈地摇摇头,「你不要老是惯着我,好歹也要小惩大诫一番吧。」 「嗯,你说得对。」司南走近了几步,伸开手臂拢住了他的身子。 「……这不算惩罚。」 「捨不得。」司南觉得头顶暖烘烘的,应该又是被他揉了揉,「我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东西屈指可数,你是第一个给我这么多的人,而且,」他抬起脸,摸了摸他有点鬍子拉碴的下巴,「真正专断的人,从来不会这么为他人着想吧?」 「哎……」深深的嘆息从上方传来,「我一点也不温柔,温柔的是你。」 司南有些好笑,他这一根筋可是在军营里都出了名的,所有人都觉得他性子太直,一点也不体贴,也只有在唐蒲离身边才跟突然开了窍一样。 他想起来,之前谢平凉喝着酒说,唐蒲离只有对他才会这么好。 也许他们都只是普通的人,只有在遇到彼此的时候,才会突然变得温柔起来。 月朗星稀的夜幕中,只剩一对星子闪烁着清亮的光泽,它们挨得很近,像是在亲密地互相依偎着,兢兢业业地点缀这片广袤的天空。 第71章 收到纸条后的几天都变成了煎熬。 希望降临之后,随之而来的是莫大的不安与焦灼。徐泠小心翼翼地在父亲与婢女之前维持着自己木偶人的表象,又迫切盼望着能够逃出这一方小院子。 第二日,徐朗又不得不因事返回大漠,叮嘱翠萍照看她——自然,看似照顾,实则□□。 翠萍不是普通的丫鬟,据说先前是被卖到某个江湖门派,按了卖身契当刺客,还是徐朗赎了她的身。一身功夫邪门的很,十个徐泠都打不过她。 转眼过去了八天,徐泠算了算日子,知道徐朗差不多该回梅陇镇来了,被救走的希望眼见着又小了几分。 当夜已深,她迟迟不能入睡。为了迫使自己平復下心绪,她勐地将被子盖过头,不去听窗外的风吹草动之声。可就在此刻,一阵不寻常的窸窣声响传来。 破空声……是她曾经在军营陪着司南操练的时候,听到的那一声声离弦之箭响! 徐泠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急得连鞋都没穿,一个箭步冲到门边贴着听声响,可凭她的耳力,除了唿唿风声什么也听不着,倒是常年学医练出的灵敏鼻子嗅到了一丝血腥味儿。 她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便见翠萍睁大着眼躺在她屋门外,胸口还插着一羽箭,似乎是没了唿吸。 徐泠壮着胆子把门拉开得大了些,想看清翠萍有没有死,可就在此时一柄剑毫无声息地伸了进来,眨眼间便沿着缝隙撬开了屋门。她吓得都懵了,连尖叫都忘了,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来人。 「……」 寂静的夜里沉默了片刻,举着剑的司南才试探着喊了她一声。 「徐泠?」 熟悉的声音唤回了尘封已久的记忆,空洞的眸子里闪现出了晶莹的泪花,涓涓不断地如溪水般淌下。 司南收剑入鞘,接住了这个哭成泪人的姑娘。因为思虑和变故,她实在消瘦了太多,白皙圆嫩的脸蛋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细瘦的腿都好像站不住般摇摇晃晃。司南小心地搂着她,不敢用力,生怕掐断那瘦得只剩骨架的小身板。 「小南哥哥……我……我不知道尹正清为什么,也不知道我爹的计划……我什么都不知道……」 「没事儿,都过去了。」司南摸着她的髮丝,轻声安慰着。 徐泠埋在他肩头抽噎着,忽然便感觉一件宽大的衣袍落在身上,衣袍的主人还拍了拍她的肩。 「虽然这个院子看上去就一个丫鬟,但不保证徐朗会不会在这附近安插什么别的眼线,还是莫要在此耽搁太久了。」 徐泠抬起脸,正对上唐蒲离的视线,后者对她展颜温柔一笑。 徐泠扒拉着司南的脖子扫了院子一圈。似乎除了唐蒲离,司南还带了几个弓箭兵,这会儿都齐齐地蹲在门口,警惕地审视着周围的情况。 夜色极浓,离得又远,可徐泠还是一眼从那几人中认出了熟悉的身形。 司南闻言点头,将她拦腰抱起,又转头不放心地看着唐蒲离,「那你……」 唐蒲离身后还跟着初一和十五,两个人佩剑黑衣,手上还提着一袋鲜血——不太像是纯粹的牲畜血,倒像是掺杂了些别的什么,味道没有那么刺鼻。 「用不着担心我,你先带她回去,我随后便到。」唐蒲离替徐泠拉上衣袍,盖住赤裸的手脚。 徐泠被盖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临出门之际,她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回过头看向角落,可对方却刻意地扭开了头,看向空无一物的远方。 第144页 - 当天等着小四服侍徐泠洗完澡睡下,司南才算安心地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据小四说,徐泠身上没有什么伤痕,只是这段日子吃得太少,消瘦得厉害,得慢慢调养才行。齐安听说了这件事,转天就去打了两只信鸽,硬要送来煲汤。可信鸽的肉柴得很,哪里煲得上汤,小四又不好拒绝太子殿下的一片好心,弄得她哭笑不得。 顺利救出徐泠的第三天,沈奇从大漠带回了藩帕的情报。漠北的风霜将小沈公子那滑腻的皮肤吹得粗糙了不少,配上那一口白牙,笑起来倒是更加爽朗了。 城池大致所在地他先前便用信鸽传了回来,为了保证消息无误,他又特地带人靠近观察了三天,确定格骑就在城中,并且发现徐朗时常往返梅陇镇与大漠,最近一次就是昨天。 当日夜里,司南结束操练回到营帐,就见唐蒲离坐在桌前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 「你们操练得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司南点点头,「徐泠被救回来之后,原西北军群情激昂,最近几天成效不错。沈将军也琢磨了一套排兵布阵,现在我感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拉开椅子,坐到他身侧,探过头看他手中的算盘,「还有几天?」 「明早徐朗与格骑必发生争吵,」唐蒲离拨了拨珠子,「最快五天,格骑可能就要起兵攻来。」 司南一头雾水地看他指尖在算盘上飞舞,「大人,你真是越来越神了。」 「只不过在计算往返大漠与梅陇镇的脚程而已。」 「可明早?」司南不解道,「那不就只剩几个时辰了吗?」 唐蒲离无声地笑了笑,抹去算盘上的数字,示意他捲起窗户。小五正在营帐外纠结地徘徊着,帐子内的烛光冷不丁掀到他脸上,让他吓了一跳。 「你在这儿逛了一炷香了,遛狗呢?」 「呵呵……这不是怕打扰到二位。」小五讪讪地挠了挠头,「盯梢的十五刚才来报,徐朗已经冲出梅陇镇了,看着方向,应该是往藩帕城去的。」 「嚯,还真就这么准。」司南不得不重新佩上剑,披上外袍,整装待发正要出门之际,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身旁人也起了身。 「大人不会突然改主意了不让我去了吧?」他下意识地捂住腰间的剑。 「我跟你一起去,」唐蒲离哭笑不得道,「说好了,我不会再肆意任性了。」 他难得捨弃了那个装模作样的拐杖剑,从小五手里拿了一把三尺铁剑,也系在腰间。 「我随你一起去送他一程。」 - 徐朗再次站在了院门前。 格骑有意起兵攻城,为了安排兵防,他在大漠里多耽搁了些时日,距离上次回来已经足足九日。梅陇镇不日便要沦为战场,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冒着风险再将徐泠送回中原。 这次他特地托人从江南请来了个点心师傅,做了生煎包和豆腐脑儿,里头撒了点东西,只要哄着徐泠吃下一口,他便能将她带出梅陇镇。 可即便还没拉开门,疆场厮杀多年的直觉让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顾不得手里的吃食,徐朗一脚踹开屋门,腐臭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 翠萍横尸台阶之上,死了将近十二个时辰,胸前被箭矢利落地贯穿,正是藩帕的弓箭手常用的羽箭。徐朗跨过她的尸体打开屋门,徐泠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床榻上一滩发黑的血迹。 好像一盏巨大的铜钟贴着耳侧被敲响,咚咚咚的重响震得人天灵盖颤抖,大脑空空荡荡地什么都不剩。 能对徐泠下杀手的绝对不可能是司南——徐朗来不及细想,拔腿翻身上马,任凭几名亲信好言相劝,仍然不管不顾地冒着风沙与月色沖入大漠。 平日天气好的时候,从梅陇镇去大漠也至少要半天时间,可这次他心急如焚,顶着风沙跑伤了两匹马,竟然在凌晨之际就赶回了藩帕城中。 格骑不明白他为何去而復返,还硬是将他从睡梦中喊起来,心情极差。 他派出去谈判的女儿音信全无,徐泠除了拖累又没有半点用处,格骑在心中已经对徐朗颇为不满,也就是看他领兵作战还算有能耐,这才一忍再忍下去。 可这回倒好,大半夜把他从床上叫醒,噼头盖脸就问徐泠的事情。 「你把我女儿带到哪里去了?!」徐朗掐住他的衣领震声怒骂,眼睛里布满可怖的红血丝。 「混帐东西,不就是个女儿吗?至于这么重要?!」格骑怒从中来,一脚踹开他,勒令左右将这个疯子制服在地,「我女儿又给人生孩子又去谈判的,哪有徐泠这么娇气?」 「那是你不看重她!」徐朗拔剑利落地砍去了几个侍卫的脑袋,一脚踹翻了桌子,拿剑尖顶着格骑的脖子,「我问你,你对徐泠做了什么?」 格骑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的两句尸体,冷笑一声,「徐朗,你是要反吗?」 「别忘了,你能戍守边疆这么多年与我的配合功不可没,」格骑用两指隔开他的剑,轻蔑道,「那狗皇帝赐你什劳子大将军,可你心里应当清楚,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是,我们在边疆做了十几年的戏,可你扪心自问,我没少给你好处吧?银子,情报,女人,没有我的帮忙,你怎么能在京畿藏军?」徐朗的剑又逼近了几分,穿过他的手指,在脖子上添了一道血痕,「你怎么能这样对泠儿?!」 第145页 「徐泠?她怎么了?我不知道。」格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可他仍然试图耐着性子讲话。 可这不耐的语气落在徐朗的耳里就与粗暴的敷衍无异,他哪里能信格骑的话,更以为自己的女儿已经遭遇不测,手腕一转就要拿他的命。 然而这是藩帕城中,左右的藩帕军岂是摆设?而他徐朗,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原叛徒,就算他有以一敌百的本事,在这数万人的藩帕军营中也是断断没有活路的。 当他起杀心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死亡的结局。 司南按着沈奇的地图打马赶到藩帕城郊之时,天空已经逐渐泛起了鱼肚白,吹了一夜的风沙也渐渐停歇,迎面而来的风终于不再那么刺痛。 除了军中会隔日轮换士兵盯梢,唐蒲离也安排初一在城池附近盯着藩帕城门的一举一动。见了来人,初一招招手让他们躲到戈壁的背面,从这里刚好能瞧见藩帕城的情况。 清晨的阳光里,浑身插满兵刃的徐朗被藩帕人嫌弃地丢出城门。等他们再次合起门,初一才轻手轻脚地将他捡回来。 出乎意料的是,即使被三四把剑同时穿透胸膛,徐朗仍然还仍然坚持着最后一口气,向身旁的人摸索着。兴许是摸出了身旁人的布料与藩帕不同,他眼中闪起了喜悦的光芒。 「泠儿,是泠儿吗?你在哪里……」模煳的嚅嗫从干裂的唇中源源不断地溢出,「泠儿,你要理解父亲,等我登上高位,咱们就不用再跟跟着大军过长途跋涉,朝不保夕的生活了……」 「你娘……你娘就是为为了保护你,才被乱箭刺穿了胸口……我害怕你也同她一样……我不能失去你们……」他呛咳了两声,胸口的血迹又深了几分,「与虎谋皮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出身低啊……不这样,我怎么打走沈氏、和那几个草包皇子啊……」 可司南看着那双涣散的眼瞳,知道他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徐泠没事。」他轻声宽慰道。 「没事……没事啊……那就好……」也许是这句话了却了他最后的执念,徐朗急促地喘息几口,脖子一歪,心满意足地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待他彻底没了声息,司南才从他的指尖抽走了袖子。 「圈圈绕绕,竟然还是绕了回去。」他沉重地嘆了口气,「齐景和齐礼究竟造了多少孽?多少人因为他们失去亲友、性情大变、最终走上了不归路。」 「尹正清,祁子英,再加上一个徐朗……」唐蒲离惋惜道,「齐景和齐礼的私慾让他们堕入了苦难,苦难的人造就了一个个痛苦的旋涡,最终这个旋涡越卷越大,把始作俑者都卷进去绞死了。」 「甚至时至今日,连个承担后果的人都找不到。」 唐蒲离拍拍衣摆上的沙子站起身,风沙又吹起来了,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看清大漠中的高耸的城池。 「一切是时候结束了。」 第72章 闹了一整宿,格骑的脑袋还在突突作疼。 冷静下来之后,格骑还是觉得有些惋惜。徐朗早年间南征北伐,一步一个脚印地爬上了将领之位,本事应当还是有几分的。他又熟悉西北军作战的方式,对长久不涉足中原的自己来说大有裨益。 也许慕塔在的话,会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格骑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不为已经发生的事情而惋惜。 他已经年近花甲,身体虽比京城的那位要硬朗上不少,但终究是年纪大了,精神每况愈下。藩帕不如中原庞大,可身居首领之位的他仍然要处理大小事务,极其耗费精神,也经常因为疲惫做出错误的决断。 他早该退下的,但是入主中原的愿景太具有诱惑力,硬是支撑着他在首领之位上苦苦坚持了一年又一年。数十年间,他将女儿隐姓埋名远嫁中原,生下孩子,收买祁子英和徐朗,为的就是现下收网的这一刻。 令他有些许不安的是,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来自己中原的线报了。 上个月,祁子英在动手前曾向他来信,告知唐蒲离叛变、四皇子伏诛。慕塔在到达蜀中,会见中原军齐安,也秉信道一切如常。直到那时,事态还是在掌控之中的,然而现在…… 没有消息,说不定便是最好的消息。他们可能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格骑揉着太阳穴,接过下人递来的凉酒,仰头喝尽,试图让浑浊的大脑清醒一些。 「首领!首领!好消息!」属下兴奋地冲进屋子,朗声禀报导,「唐蒲离在城外,要求见您!」 「唐蒲离……我的好孙儿!」格骑扔下酒碗,一把跳下虎皮座椅,「快让他进来!」 「他……他说不方便,似乎是想请您去一趟城外,有东西想交给您。」 「中原人就是麻烦!早知道应该让慕塔把孩子直接抱回来养!」格骑不耐地啧了啧嘴,还是拿起外袍立刻出了屋子。 可等他火急火燎地走到城门前,人早就没影了。 ——或者说,活人早就没影了。 迎接他的,是两颗挂在城门口的人头。风沙一吹,两颗人头绕着绳子盪悠起来,咚咚地撞在一起,又很快弹开。从人脸上干瘪的痕迹能看出,这两个人死了有一段时日,但被特殊药水涂抹过的面皮并没有腐烂,很快便能辨认出生前模样。 「这是祁子英,还有……」属下心惊胆战地瞪大了眼,话还没说完,听得身旁扑通一声。 第146页 格骑双膝一软,直直地跪坐在了粗粝的地上,似乎是被剧烈的悲伤和痛苦冲击着,干哑而变了调的嘶喊从他的喉头一点点挤出。 「慕……慕塔——我的慕塔啊——」 - 唐蒲离站在戈壁的背面,确认格骑看见了他女儿的尸体,才打算离开。 司南要将徐朗的尸身带回梅陇镇,还要着人通报沈武,便先他一步走。可待他离开了,唐蒲离才觉得天地间寂静得可怕,只剩唿唿的风沙声,连那头本该天崩地裂的嘶嚎都被埋没了。 「大人?」初一给他牵来了马,却见他蹙着眉望着来时的路。 他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才发现有一个人步行着顶着风沙而来,风声太大,不仅埋没了他的脚步声,更要将他单薄的身影掩盖。 唐蒲离抿了抿唇,似乎是等不及那人走近,便抬脚走去,将他在拽到了背风的戈壁后。 「您来好歹也要找个当地人带您,否则这里风沙大,迷路了找不回来。」唐蒲离看他被风沙吹了满身,不由得缓下神色,帮着他拂去了衣领上的砂砾,嘆着气唤他一声,「父亲。」 「我还当你不肯认我这个父亲了。」唐古捋了捋鬍子,结果尴尬地捋了一手沙。他本能地想在儿子面前维持住稳重的严父形象,可现在一头的沙子,不用照镜子,他都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可笑。 「先不认我的不是您吗?」唐蒲离反问道。 「咳……那是,在气头上。」唐古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那我也是在气头上。」 「你——」唐古瞪圆了眼,也许想要说些什么不孝不伦的陈词滥调,被唐蒲离一个挑眉堵了回去。 「父亲,我做的事您也都看到了,想骂请随意,想打,您打不过,还是劝您别伤了身子。」他从初一手里拿过缰绳,转身吩咐道,「送父亲回去。」 「蒲离。」唐古在他背后喊住了他,「我是来找你的。」 唐蒲离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指不自觉缩紧了。 「你当初不惜与我决裂,不惜背叛恩师,偷偷入宫的理由是什么?」唐古拧起眉,「很长时间以来,我与杨左都对这个问题各执一词。我以为你是与我置气,为了你母亲的愿望;他却咬定跟祁子英有关……」他顿了顿,「可现在看来,似乎都不是。」 「……」唐蒲离深深地嘆了口气,「旁人不知道也就罢了,连父亲您也不知道吗?」眼中浮现出一丝无奈,「您忘了,从小您是怎么教我的?」 在祁氏还未出事之前,朝廷还算安稳。唐古那时候当上宰相不久,一腔报国热血无处安放,时常一下朝就拉着年幼的儿子侃侃而谈。 「攘凶除奸,匡扶正义,还天地安宁,还百姓安居,为臣意义不过如此。」唐蒲离看着他意外的神情,缓缓道,「父亲,您因为母亲之事束手束脚,身居相位却不能成事,甚至眼睁睁看着好友一家惨遭灭门,您觉得,您还有资格担得上这曾经的诺言?」 「……」一瞬间,唐古被他露骨的话扎得手脚冰凉,可热血却反其道而行之地从胸口满溢出来,很快吞噬了那一点点的冰凉。 「哈哈哈哈哈哈……我真是,我真是太愚笨了!」唐古仰天大笑起来,「好小子,你比我有骨气。」 「不然呢?」唐蒲离施施然地接茬,「慕塔早该死了,不是我动手,你还准备放她几天?」 「……」唐古的笑意尴尬地僵在脸上。 「父亲,既然告老还乡了,就好好休息吧,别再操那心了。」唐蒲离翻身上马,正要扬鞭离去之际,听到身后的人又喊了他一声。 「蒲离!」唐古的声音穿透风沙,传到他耳边,「今年回家过年吧。」顿了顿,又忙不迭补上一句,「带着小南一起!」 唐蒲离看着自己握着缰绳发白的指尖,忽然觉得这天地间也不那么安静了,甚至有些嘈杂得令人心烦。 但……也挺好的。 在自己甚至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轻笑声从嘴角不自觉地溢出。 - 司南没有徐朗的尸体带回军营,他在城外找了块空地,打算一把火烧了,收了骨灰再给徐泠。可徐泠硬是要自己来给父亲送最后一程,然后望着被风吹得歪斜的火焰哭得泣不成声。 朝夕之间,她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姐。她失去了肆意宠爱的父亲,失去了可以撒娇的爱人,她人生的前十几年像是水月镜花的美梦,轻轻一捏,就碎了。 有时候她甚至在怀疑,是不是她前十多年过得太惬意,导致上天看不过去,特地给她降下了惩罚。 徐泠跪在地上,一边收拾着骨灰一边落泪。司南蹲在她身侧,除了静静地陪着她,别的什么也做不到。在生死之前,安慰只是莫大的谎言,死人不能復生,更何况是叛国的徐朗,死亡是他必定迎来的结局。 「徐姐姐,别哭了。」齐安也捧着脸担心地瞧她,小心翼翼地递去了帕子。 「多谢了,太子殿下。」徐泠挡开了他的帕子,看向了司南,「小南哥哥,你能帮我把我爹的骨灰带去江南吗?他是在那里出生,也是在那里遇见我母亲的。」 「你……你要去哪儿?」 「我啊——」徐泠自嘲地笑了笑,视线落在年幼的太子身上,「小殿下,叛国之罪是要诛九族的吧。」 第147页 轰的一声,犹如巨石迎面砸下。 她不提及,司南几乎都忘了,徐泠是徐朗的亲生女儿,是罪臣之女。 「是要诛九族,但徐朗还未出兵,伤亡较小,按照律法可以从轻处理。」唐蒲离牵着马从大漠里走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子,「但无论怎么从轻处理,朝里那群死脑筋的是不可能放过直系亲属的。」 「大人也没办法吗?」司南蹙了蹙眉头,替他牵起马。 「我劝不动那群死脑筋,而若是动用人脉控制朝中局势……」唐蒲离看向齐安,「太子殿下,你将会成为有史以来登基最困难的太子,毕竟这利益交换欠下的情,都得靠你自己去还。」 「……」齐安与司南双双沉默地低下了头。 「抱歉,」唐蒲离拍了拍司南的肩膀,在他耳侧轻声道,「即使是徐泠之事,在朝堂上也必须以来衡量……但若是她这辈子不去中原,倒是也可以暗中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地生活,只怕她不愿意……」 「我并非不愿意,只是我无法改头换面。」徐泠慢慢地摇了摇头,「唐大人,我学医是要给人看病的,再改,我也不可能一辈子都不治病了,而天下能治病的女大夫又有几个呢?」 司南知道这是徐泠的执念,在听说母亲身中流矢伤重不治逝世之后,她便下定决心要成为天底下最好的女大夫。 生路都被堵死,一切又成了死局。 「那若是……」齐安忽的抬起了脸,稚嫩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我娶徐姐姐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好像把你们的cp拆了( 第73章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 不仅徐泠本人,所有人都被这个近乎荒谬的提议震惊到哑口无言。可偏偏听上去如此不着边际,细想之下竟似乎是破局的唯一之法。 「若是我娶了徐姐姐,太子妃的官至从一品,大过所有朝臣,他们便没有资格对徐姐姐指手画脚了。」齐安认真地解释道。 「但你们……岁数是不是差得有些大?」司南挠挠头,「而且以齐安现在的年龄,纳妃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过了年,我十三,虚岁十四了,长姐也是如我这般大的时候挑选夫婿的。」齐安不服气地拧起眉,「而且我只比徐姐姐小四岁,还没师父跟唐叔叔差的大。」 「……」司南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暴栗,「你跟我俩比?这能一样吗!」 「若是声称徐姑娘有恩于你,倒也不是不可以请旨,」唐蒲离思忖良久,斟酌道,「比起等着宫里的那些娘娘给你塞不知底细的人,你自己定下人选也并非下策,可是这后宫之地……」 当朝只剩齐安一个皇子,他迟早要登基继承皇位。一如后宫深似海,这辈子几乎都将困在宫墙之后。唐蒲离深深觉得,徐泠几乎是站在了一块方寸大的礁石之上,前面是深不见底的海,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火,无论往哪儿都註定不会安稳。 「那我还能再行医吗?」徐泠突然开口道。 「也许无法如先前那般正大光明的行医,但我可以资助姐姐在京城开医馆。」 「我可以办学堂教人行医吗?」徐泠又问。 「自然可以,」齐安点头,「我不会以传统的妃嫔礼法约束你不准出宫的。」 「……」徐泠深吸一口气,蹲下身跟他击掌,「那成交。」 「徐泠!」司南忍不住提醒她,「你想清楚了?不说别的,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就算别的不约束,这点是绝不可能改变的。」 她绝不可能再改嫁,再去寻找自己喜欢的人,她必定会困在宫墙之后,孑然度过一生。 「就这样吧,我也没谈情说爱的心情了。」徐泠苦笑笑,「有心理阴影了。」 「可是……」 「哎,那不是很般配吗。」一道清脆的童音插了进来,司南转过头,见小小的知云正抱着一叠晒干的衣服路过。也不知她听到了多少,一开口倒还是那副小大人模样。 「他们俩谁都没喜欢谁,一个想活命,一个想报恩,撮合到一处还能省不少事,不是两全其美吗?」 「知云?你怎么也在?」徐泠养了很久的伤,不知道知云竟也来了军营,见状上前替她拿去半沓衣裳,「你要送去哪里,我帮你。」 「多谢徐姑娘,就在前面了。」知云朝不远处的营帐点了点下巴,转头向她扬起一个笑,「你要是打定主意要入宫,我还能教你两招呢。」 「这么厉害。」徐泠眨了眨眼,跟司南等人打了声招唿,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便嘀咕着悄悄话离开了。 「省什么事儿啊,这不还是得跟陛下请摺子。」唐蒲离无奈道。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司南到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 「当事人双方都没意见,况且也拿不出更稳妥的解决方案。」唐蒲离拍了拍他的肩,还想说些什么,见城门的方向有人来了,忽的跟警铃大作一般,草率地扔下两句话便着急忙慌地离开了。 「诶,蒲离,你还没答我呢!」唐古的声音从风沙后飘来,「今年回不回家过年啊?带小朗一起的!」 「……这才过完年没几个月,怎么就又过年了?」司南挠挠头,看着初一追着唐古,唐古追着唐蒲离,三个人串成一条线从他面前跑过。 第148页 「哦?师父,一起回家过年诶——」齐安戳了戳司南的胳膊肘,揶揄道。 司南瞪了他一眼,三两下捉住了他的手腕,蹲在他身前与他平视。 「现在就剩咱们俩了,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他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是真的想好要娶徐泠吗?」 「是,而且我会娶她为妻,给她皇后之位。」齐安颔首,「这是对她之前救过我的报答,我无法看着她在边疆流浪一生,无法回到中原,当皇后至少比当逃犯要轻松些。」 「你不喜欢她吗?」 「……」齐安的眼里露出了一丝迷茫,「我也不知道。」 「说实话,我一直以为你以后……至少会给知云一个名分。」司南奇怪道,「她毕竟陪了你这么多年,你又与她关系这么好,我当你至少会喜欢她一点。」 「不行,就算喜欢也不行。」他却很快否定了。 「为何?」 「她喜欢我,所以不行。」齐安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轻声道,「喜欢我爹的女人都死得挺难看的,比如皇后,还有我娘。」 「……」司南抿了抿唇。他不知道的宫闱之中还有多少残酷,更无法想像这个年幼的孩子已经背负了多少重担。 「小南哥!」袁望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司南转头看去,只见袁望喜提熘着一个小兵气唿唿地走过来,奇道,「不是让你去禀报沈武将军吗?」 「我禀报完了,这不回来跟你讲一声,就见这小子在偷听墙角。」袁望喜把那人扭送到司南眼前,「说,你想干什么?」 司南看着他的脸,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违和感。不是指这人长得多么奇怪,而是他总有种奇怪的直觉,这个人的五官应该不是这副模样——他的鼻子应该更圆一些,眼睛应该更大一些,嘴角应该更上扬一些。 而这套改变过的五官组合起来,在他脑海中变成了一张最熟悉不过的脸。 「呵呵……我来瞧瞧徐泠姑娘的,之前不是承过她的恩么。」这人咧着嘴赔笑。 「哦,说来我有印象了,」袁望喜咋唿道,「你是不是之前帮着咱们跟西北军据理力争的那小子?之前救徐泠姑娘的时候,你也跟着来了吧?」 「哈哈哈哈,袁哥好眼力啊!」这人狗腿地奉承道。 袁望喜刚要得意地挑挑眉,却被司南突然打断了。 「你叫什么?」 「我……我姓李叫二狗,侯爷叫我狗蛋就行,我朋友都这么叫我。」自称李狗蛋的男人讪笑道。 「这是什么鬼名字,比我的还简朴。」袁望喜嘀咕道。 「巧了,我认识一个人,小名儿也叫这个,是他妹妹告诉我的。」司南笑了笑, 「啊哈哈哈哈——」李狗蛋干笑两声,「巧了巧了,这么有缘分啊。」 「不过现在可能已经死了吧。」袁望喜接过话茬。 「啊……死了?死得好,死得好。」他干巴巴地说。 「把他调到徐泠身边吧,最近都是小四小五分神去照看她,多少有些疏漏。」司南看着他因为慌张而躲闪的视线,「她肠胃娇惯,得慢慢调理,你能做到吧?」 「能,能,能。」男人用力地点了三下头,一次比一次用力,最后一次人都快跪到地上去了。 司南不愿再看,合上眼,深深地嘆了口气。 - 合作彻底破裂。 那具被风干的人头好似耻辱的烙印,在格骑与藩帕人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不断地灼烧着他们脆弱的神经。忍无可忍之下,不可避免的战鼓终是敲响了。 说不上天时地利,但人和至少是导向司南这边的。 藩帕先后被迫遭受唐蒲离反水与慕塔死亡的重击,士气大挫,为了鼓励将士化悲愤为力量,格骑不得不仓促开战。而沈武日復一日地操练士卒,加之徐泠成功得救,全军上下一条心,从迎战到排兵布阵都显得有条不紊。 唐古略通兵法,在沈武面前来回推演,司南从旁补充曾经的对战经验,众人一同敲定了最后的进攻路线。 「如此这般,诸位觉得可还有什么疏漏之处?」 沈武摆好沙盘,视线扫过营帐里的众人,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唐蒲离身上。 「唐大人看了这么久却未置一词,可是有什么想法?」 沈奇眼皮子一跳,紧张地拽了拽司南的袖子,以为他们俩又要接着之前的架吵起来。 「不太像……」司南朝他摆摆手,「大人和将军心里都有数的很,这种时候不会寻私仇的。」 「多谢将军留心,可惜犬子不通兵法,应当只是走神罢了。」唐古倒是先开了口。 「……我没走神。」唐蒲离无奈地嘆了口气,「父亲,我不就是小时候烧了您给我的兵书么,至于记仇到现在吗?」 「那你后来又自己学了兵法?」 「没有。」唐蒲离否定地干脆,走上前迎着沈武的视线,「兵法我是不怎么懂,但你们方才说到疏漏,我想我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切入,提出几个可供参考的点。」 「格骑知道这场战开局对他不利,徐朗与慕塔相继死去,他先后损失两员大将,军中士气低迷,因此无关排兵布阵得如何,焦躁的他肯定想要通过别的途径提升士气,」唐蒲离看着沈武,「若是沈将军的话,会怎么做?」 第149页 「提升己方士气最好的方法,就是打压对方的士气,」沈武沉思片刻,「若是我的话,可能会偷袭——」他黑压压的眼眸落在司南身上。 「我?」司南有些意外。 「你救下徐泠,又带西北军操练,在军中的威望只增不减。所谓擒贼先擒王,既然格骑想要下手,一定会挑在军中受人爱戴的、又容易得手的。」沈武道,「军中与你有着差不多威望的将士之中,你是最年轻的,柿子自然挑软的捏。」 「那这么说来,徐泠不是比我还容易得手?」司南被说的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她从小就在西北军营厮混,大伙可都拿她当小姐,威信绝对不低,但又是大病初癒、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敲晕就能带走了。」 「同理还有太子殿下,」唐古也道,「若是连皇子都被抓走了,我方士气一定会极大地受挫。」他拧了拧眉,「蒲离,怎么不早些把太子殿下送回京城?」 「没有人手,他本人也不愿意。」唐蒲离摇头道。 「本来觉得计划挺完备的,怎么唐大人一说完就跟筛子一样。」沈奇在一旁嘀咕,「现在这可怎么办?难不成还分出一部分人手特地看着他们?」 「这三个人当中,目标是南南的概率又要小一点,因为他是要上战场的,」唐蒲离悠悠道,「横竖战场上都会遇见,费那个劲偷袭干什么呢?」 「剩下两个呢?」沈武追问。 「徐泠旁边有个绝对不会让她出事的人,只要保护好太子殿下即可。」唐蒲离看向司南,「对吧,南南?」 司南讪讪地摸摸脑袋,果真唐蒲离也注意到了他。 「唐蒲离……」沈武复杂地看着他,好几次张口想说什么,结果话到嘴边都没了声。 唐蒲离特地好整以暇地等他整理好措辞,以为他至少感嘆两句自己料事如神,结果听他噼头盖脸地来了一句。 「不是应该叫侯爷吗?」一本正经道,「我也记下了,回去参你一本。」 唐蒲离:「……」 第74章 战争的号角拉响之时,天还未亮。 蒙蒙亮的天色之下,唿吸的空气干涩而阴冷,刺激着浑身的血脉。司南抓紧缰绳,扶正了那晨间被唐蒲离亲手戴上的头盔,伏低身子,紧紧盯着远处的兵马。 这不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却是他第一次这么不安。 先前作战之时,他还只是寂寂无名的小兵,豁出一条命来,凭着一腔热血厮杀拼搏。可现在,他被沈武安排带领右翼的兵马,身后站着密密麻麻的小兵,背负着他们的希冀。 况且,那个替他扣紧盔甲的男人也在他身后,在战圈外,等他回去。 按照他之前的性子,怕是怎么也不愿意让他上战场。司南原以为他们之间要爆发一场争吵,或者至少是争论,可这次,唐蒲离却并没有说什么。 出征前,他忍不住去问了问他。 「如同之前所说的,我不能阻止你想去做的事,」男人苦涩地笑了笑,「这是我一个人呆在京城之时想通的。」 「那次我不是有意要吓你的。」司南有些歉意道。 「我知道,但是……」唐蒲离合了合眸子,似乎是要摆脱那个噩梦。再睁开眼的时候,又是那个会把他揉进怀里,一点一点温柔擦干头髮的唐大人。 「一切保重,我会等你回来。」唐蒲离拍了拍他的肩。 分明一点也不用力,但司南却感觉肩头沉甸甸的。这份沉重从骑上战马到吹响号角的现在为止一直压在身上,迟迟不肯散去。 「想什么呢?」侧前方的沈武转过脸,锐利的眸子似乎穿透了他所想。 「……」司南讪讪地移开视线,「抱歉,我会集中的。」 「并不是在批评你,我家也有人在想我。有人记挂是好事,至少不会孤单。」沈武轻轻笑了笑,「看看你身后的人。」 司南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最靠近他的袁望喜朝他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数不清的士卒绷紧了浑身的肌肉,或紧张、或兴奋地注视着敌军的方向。他一眼看去,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一直蔓延到了视野的远处。 「打仗,不是一个人的事,是所有人努力累加的结果。」沈武沉声道,「别想太多,去赢个漂亮仗吧。」 司南深吸一口气,看着他将剑举过头顶,朗声道,「荣辱与共,生死相依,天佑我江山!」 「荣辱与共,生死相依,天佑我江山!」士卒齐齐重复道。 沈武扬起缰绳,骏马仰首一阵嘶鸣。 「沖!」 「沖!!!」 震天响的吼声将清晨薄薄的云层冲破,闪烁的阳光从云间闪烁着落下,将天地间最后一丝迷雾驱散殆尽。 - 唐蒲离站在城墙上,从高处看向不远处沦为战场的大漠,陷入了沉思。 齐安在他边上扒拉着坚硬的石砖,踮起脚尖向外探出头去。他看看不作声响的唐蒲离,到嘴的话转了一圈,又囫囵地吞了下去。 忽的,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齐安转头望去,见唐古撇着嘴拿了个外袍,僵硬地递到了唐蒲离面前。 「父亲?」 「那边有个小姑娘要我给你的,」唐古不自在地转开眼,「说你穿得太薄,这里不挡风,会着凉。」 唐蒲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到了小四深藏功与名的半片衣角。 第150页 「多谢。」他低声道,接过披在了身上。 唐古凝视他片刻,「你在担心什么?」 「我觉得不对劲。」唐蒲离望着铁器铮鸣的战场,「您娶慕塔的时候见过格骑吗?」 「没有,她骗我说父母早亡了。」唐古蹙了蹙眉头,「难道你见过?」 「见过。父亲忙于朝政,有一次督查江南水利离京半年,您可还记得?」唐蒲离道,「那一次她将我带到边陲一带,叮嘱我向您保密,让格骑见了我。」 「我记得他是个急功近利的人,性子十分粗糙,不拘小节,经常被慕塔数落,所以我之前才算准他会因为徐朗挑事将其当场击毙,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但是……」唐蒲离顿了顿,侧目看向唐古,「这样一个焦躁、易怒的武夫,凭什么能执掌藩帕这么多年?」 「藩帕的首领是每十年选举一次,由百姓票选而出,格骑连任了四届,在藩帕人心中的威望可见一斑。」唐古捋了捋鬍子,「他必有什么过人之处。」 「我一直在想,慕塔和祁子英之死证明他苦心经营几十年的计谋全部报废,我的所作所为几乎是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唐蒲离眯起眼,「这样一个暴怒的男人,被如此羞辱之后会採取什么样的行动?」 「先前我们推演过,他可能会偷袭某个人,以打击我方的士气,可是那是基于冷静思考下得出的,」他嘆了口气,「父亲,您觉得他会如此冷静吗?」 「……」唐古捋着鬍鬚思忖了片刻,「蒲离是觉得,他会採取什么极端的行为?」 「我不能确定,人心向来是难以揣度的,在没有佐证的情况下,这种危言耸听的言论只会扰乱军心,可我心里始终不踏实。」视线的余光注意到身旁的小孩儿一蹿一蹿的,唐蒲离不由得拉了他一把,免得他不甚摔下城墙。 「怎么了?」 「我之前也这么想,所以一直没有说!」齐安紧紧地拽住他的袖口,「唐叔叔,我最近总是在营帐外闻到硝石和硫磺的味道,原以为是我太紧张弄错了……」 二人闻言脸色一变,尤其是唐蒲离,他跟齐安相处这么久,知道他这鼻子向来不出错。 「在哪儿闻到的?」唐蒲离在他面前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慢慢说。 「师父说我的身份很敏感,不能乱跑,所以也没有去确认过。」齐安指着那片混乱的战场,「但是我觉得是从这个方向飘来的,都是顺着风来的,我也不清楚具体是哪一块。」 「具体什么时候开始闻到的?」唐古接着追问道。 「十天前……或许更早?」齐安说,「一开始还比较淡,后来味道就渐渐重了。」 「十天前,哨兵一直监视着这里的动态,从没发现异样,」唐蒲离起身,与唐古对视一眼,「从表面上看不出的□□,那么极有可能是……」 「地雷!」 「父亲,您去让哨兵做好准备。」唐蒲离递去之前沈武交给他的文书,所幸现下还未过期。 「你去做什么?」唐古看他麻利地束起了脑后的长髮,系好腰边的剑,犹豫了片刻,又从小五手里拿起了弓箭。 「踩一趟点,确认格骑是否真的埋了地雷。」唐蒲离牵着齐安,转身下了城楼,「稍候等我传信,若是有必要再放信号弹。」 「蒲离!蒲离!」巨大的风沙很快掩埋了他的唿喊,唐古只得趴在城楼上,看着底下匆匆离去的人影,小声嘀咕着。 「要小心啊……」 - 唐蒲离带着齐安策马绕过战场,登上较远的戈壁。此时已经过午时,灼热的骄阳在天边烘烤着,分明早晨还是冷得人直打哆嗦的严冬,中午的大漠已经与酷暑无异。 「怎么样?能闻到硝石的味道吗?」唐蒲离拉高了齐安的衣领,挡去迎面卷着血腥气的风沙。 「只有一点点,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残留的味道,我只记得以前从这一带附近闻到过。」齐安急得额头冒汗,指了指西北方向,「这里离得太远了。」 「无妨,再靠近,咱们就是活靶子。」唐蒲离按着他蹲下身子,对着望远镜看了看底下的战线,「但你闻到的多半没错,我们的战线一直不断向大漠深处,也就是藩帕的方向挪去。」 「他们在引诱我们踏入地雷的范围?」 「很有可能。」唐蒲离紧了紧眉头,「他们在战中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得想办法提醒他们,至少也要提防地雷的可能性。」 「我们现在就回去找哨兵!」齐安道。 「嗯,」唐蒲离喊来了初一,将缰绳交到他手里,「带齐安快些回去。」 「唐叔叔呢?」齐安有点慌了。这里离梅陇镇快马加鞭也要两个时辰,唐蒲离这次走得急,也就带了初一这一个护卫,现下连人带马都给他了,那他自己怎么办? 「不知道地雷什么时候引爆,我想想有没有早些提醒他们的方法。」唐蒲离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放心,我可捨不得以性命相搏。」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越早回去,将士和你师父才能早些得救。」唐蒲离打断了他未尽的话,给初一使了个眼色,马匹嘶鸣着踩着风沙,很快隐没在了大漠之中。 唐蒲离确定他们离开之后便从戈壁上翻了下来,找了个背风背光的阴影处坐下。 第151页 正午的大漠气温很高,很容易脱水,这里距离城镇又远,必须在非必要行动的时候保存体力,况且,他现在也需要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他们顺着风来还花了两个时辰,方才风向转了,初一带着齐安往回赶时得顶风前行,等到城里通知下去,天估计都要黑了。战场上瞬息万变,能早一点提醒便多一分胜算。 唐蒲离打开酒囊,本想喝些凉酒清醒一下,可到嘴竟是温润的米煳。 ——准是小四又告状自己今早没有吃饭,司南便生气地将他的酒偷偷倒了,全换成了米煳。 唐蒲离想到他出征前还偷摸着换米煳就有些好笑,虽然到口的不是酒,但却实实在在地冷静了下来。 他长出一口气,视线在四周扫视一圈,最后停在了自己浅色的外袍上。 来了大漠之后,他一直穿的都是新做的深色衣袍,一方面是西北风沙大,深色耐脏,另一方面是以前的浅色衣袍都或多或少地熏了慕塔留下的藩帕香料,在军营中不合适。而最早晚气温骤降,估计新做的衣裳有些薄了,小四怕他冻着,才不得已拿出了先前浅色的袍子。 他嗅了嗅,小四还没来得及洗,曾经的薰香还残留着,只是已经被这漫天遍地的风沙染得灰扑扑,看不出原本的月牙白。 这时,一群黑羽小雀从头顶的天空盘旋而过,落下嘎吱嘎吱的叫声。 ……还真是巧了。 唐蒲离摩挲着柔软的布料,缓缓眯起了眼。 - 第75章 右翼总共有三股兵马,司南带的这一支最靠外,都是轻装简骑,从一开始就游离在战场的最边缘,正伺机突入敌军内侧,打算暗袭要害。 沈武看中他们在大漠作战多年,熟悉地形,腿脚又快,便安排他们从暗处偷袭。可打着打着,司南总隐约有种异样的感觉。 这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本该由沈武率领的中路吸引藩帕大部分火力,他们再从侧边找到突破口。但眼下这情况,与其说是沈武吸引了对方注意力,不如说是对方频频退后示弱,看上去哪里都是突破口,反而让他谨慎起来了。 「小南哥,」袁望喜策马与他并行,「咱们啥时候行动啊?这日头都向西了,弟兄们熬不住了!」 「不可冒进,这里很奇怪。」司南拧起眉头,提防着可能从旁袭来的敌军。忽的头顶黑影一闪,他立刻拉起缰绳往侧边一闪,拔剑砍去。 原以为是什么暗箭流矢,结果一低头,竟然是一只被箭矢射中的黑羽小雀,在地上扑腾了两下,脖子一歪便没了声息。 这种鸟在大漠里很常见,总是成群结队地出没,所到之处都是嘎吱嘎吱地鸣叫,比中原的麻雀还要吵闹烦人,个子又小又黑,肉质干柴,不能吃又没什么观赏性,所以很少有人特意打这种鸟。 「小南哥,这箭的尾羽上是不是插着什么东西?」袁望喜道。 司南用剑尖挑起这鸟的尸体,从它身上拔下箭矢,小心翼翼地解下那东西展开。 「小心些啊……」袁望喜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却见他端详了半天,突然一愣,放在鼻尖嗅了嗅,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这是一块布料。」司南将那东西展平,在灰扑扑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上,一个血红色的字被一笔一划地写了「雷」这个大字。 还没来得及细问,接二连三的唿喊从身边传来。他们抬头看去,头顶飞过的一大群小雀都被人挨个射了下来,一时间密密麻麻的黑点噼里啪啦落下,战场上厮杀的士兵都愣了愣。 「这箭是从……」司南抬头望去,扫了周围一圈,视线锁定在了南侧的戈壁。 袁望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手掌在额前搭了个小棚,挡着灿烂的日头,「是有人要提醒我们吗?」 「雷……会不会是地雷?」司南看着愈战愈退的藩帕军,不详之感涌上心头,勒马转身,「我去找沈将军,你们在此小心行事,等候军令!」 - 落鸟只在右翼持续了小段时间,大军整体还是在不断往前推进战线。司南找到右翼几个将领,商量一番,立刻着人去禀报沈武。 沈武收到消息犹豫了片刻,果断决定放弃大好的局势后撤,军令下达到所有支路需要时间,所幸,在日暮落下之前,大军不再前行,战线在慢慢后移。 傍晚时分,后撤的哨音从城楼响起。与敌军纠缠的将士纷纷听到号角,不再恋战,大军开始全速后退。等到藩帕反应过来点起地雷之时,九成的军马已经撤出埋藏地雷的范围,反倒是有些穷追不捨的藩帕军马被炸了个正着。 「格骑是不是有点疯,」袁望喜看着被炸得漫天黄沙的战场,「为了诱敌深入,有些人似乎都不知道地下埋了雷。」 司南的手心还汗涔涔的,他没心思搭理袁望喜,只是四处张望着。眼见着风沙中快骑冲来一个人影,他眼前一亮。 「干得好!」沈武驱马停在他身侧,「你怎么知道那一定是地雷警报?是谁告诉……」 他话说到一半,看着对方焦急的神色,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是唐蒲离?」 「应该是。」司南翻身下马,半跪在地上,「我知道这还是在战中,这样的请求有违军令,但……」他咬了咬牙,抬起头看着他,「能否请将军借我二十人马?」 第152页 「给你五十人马,速去速回!」沈武几乎是眼也不眨地立刻应下,「我让沈奇接替你的位置,格骑还没伏诛,天亮之前务必回来!」 「多谢将军!」司南吸了吸鼻子起身,用力地朝他鞠了一躬,翻身上马。 从南侧的那处戈壁为起点,弓箭射程的范围不止是右翼,如果唐蒲离愿意,其实也可以从中路打下小雀,提醒士卒。但他偏偏就只以右翼为目标,这摆明了是只相信他。 相信他能一眼看明白消息,也相信他能救自己。 大漠昼夜温差极大,他那件外袍很厚,应当是足以挡风的。可他现下将外袍用来传信,那他靠什么过夜呢?这夜里的温度若是只着中衣,是会被冻死的! 气温已经逐渐冰冷,司南能看见自己唿出的气息在空中结成白雾,指尖因为紧张和寒冷早已没有知觉,只是死死地抓着缰绳,朝着南边的戈壁策马狂奔。 - 唐蒲离本想在入夜前试着找些柴木生火,可大漠茫茫,风沙阻碍视线,他怕自己踏出去便找不到回来的路——好歹这里还是避风口,比外面稍稍暖和一些。 日头落下后,大漠的气温骤降,实在是冷得人浑身上下都陷入了停滞。唐蒲离无数次试图掐着大腿让自己清醒过来,可眼皮还是不可控制地越来越沉重,大脑最终陷入了一片混沌。 他没有完全昏迷过去,意识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很远的地方有人唿唤着自己的名字,声音都带了哭腔,可他偏偏醒不过来。 唐蒲离挣扎了很久很久,兴许是过了一炷香、一盏茶、或者是一个时辰,知觉终于渐渐回笼,手指开始听使唤了。他感觉他被放在柔软的布料上,有人躺在身边将他拥得很紧,在感觉到了他的颤动以后,更是加了一分力来。 唐蒲离慢慢地撑开眼皮,正对上司南紧张兮兮的眸子,漆黑的瞳仁里满满的只有自己的身影。 「你是不是报復我啊?」他吸了吸鼻子,眼圈不争气地立刻红了,「我都说了,我那次真的不是故意的。」 「哈……」唐蒲离张了张嘴,刚想解释,唇间就被堵住了。 他也许是真的急了,像一只红了眼的小兽一般狠狠地啃咬着他的唇,唐蒲离觉得自己的嘴绝对被他咬破了,但那也无伤大雅,便扶着他的后脑,用唇齿将他的啃咬渐渐绕成缠绵的吻。 他一边接吻还一边抽鼻子,从军多年的本能阻止他哭泣的欲望,但眼泪还是一滴滴地从颤抖的睫翼边落下,看得唐蒲离又好笑又心疼,拉下他的下巴吻上眼睫。 「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他轻声揉着他的背嵴安慰道。 「可是我再来晚一点呢……」司南垂下头,靠在他肩上,不让他看见自己丢脸的样子。 「初一他们会回来的。」唐蒲离道,「我不会死的。」 「确实……」司南找到唐蒲离后不久就遇到了匆忙赶来的初一,多亏他带来了取暖的毛毯和生火的木柴。思及此,他不由得望了望洞门口瑟缩着的人影。 当时虽然初一摆着手说他穿得厚,不冷,可这天寒地冻的,怎么可能不冷呢?山洞里好歹还有篝火,比外头可暖和多了。司南一时有些于心不忍,想让他进来。 「现在不行。」唐蒲离敲了一把他的脑袋,打断了他的想法,「我们还光着呢。」 「……」本来是看他冻得失去知觉才脱下两个人的衣服,用赤裸相贴的皮肤温度给他取暖。出发点正经得很,可现在赤条条地抱这么紧,被他一揶揄,司南便后知后觉地脸红起来。 明明什么也没做啊。 「哎……你都不让我碰。」唐蒲离惆怅地感嘆着,手指从他光滑的背嵴往下滑,到腰侧的时候司南实在是受不住了,反手便抓住了他。 「最近这情况,大战在即,能怪我吗?」司南瞪了他一眼,嘟囔道,「没事的话就起来穿衣服了。」 「你又要走了?」唐蒲离拧了拧眉。 「我……」司南咬了咬唇。他内心愧疚得很,一方面,若是他早些来救人,唐蒲离也不至于被冻了半夜,另一方面,他身上还背负着士卒的期望,责任感不允许他为了私情临阵脱逃。 「我只是捨不得你,没有怪你的意思啊。」唐蒲离看他纠结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失去意识前我一直在想,我家南南真是个合格的小将军。」 「……真的?」 「真的,你来救我我固然开心,可你就算不来我也不会怪你,」唐蒲离眨了眨眼,「还有初一呢。」 司南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他们两个赤条条的状况,异常兇悍地振声道,「不行!」 唐蒲离又被他惹得笑了起来,抱着他在脖子上咬了一口。 「诶诶诶,我还要回去呢,」司南轻轻推开他,生怕他一闹起来就收不住场,「格骑还没抓到,这场战就不算完。」 「……我知道。」唐蒲离嘆了口气,不情不愿地放开他。两个人相继起身穿衣服。 唐蒲离穿得慢慢吞吞,一双眼睛就在司南身上来回逡巡着,看得他从脚底臊到了天灵盖,刚套完就回身帮他一同系上那繁复中衣的带子。 「你倒是快一点穿,本来就冻着了,你是想生病吗?」司南红着脸凶他。 「好好好,小祖宗。」唐蒲离笑着应下,「你要找格骑的话,可以试着从左侧找找看。」 第153页 「……」司南动作一顿,「为何?」 「我白天为了找你,在戈壁上看了许久,我能确定中路和你在的右路没有格骑。」唐蒲离道,「他虎背熊腰的,还蓄了大鬍子,很好认。」 「可是左路是沈将军带的,格骑要是在左路……不是白天早就该对上了吗?」司南看到唐蒲离的脸色忽然冷了下来,一愣,才后知后觉地明白白天那股异样的感觉是什么。 是群龙无首的感觉! 整个藩帕的进攻和撤退都显得有些混乱,却仿佛是因为不知道听谁发号施令般,动作都显得很犹豫。加之从下午我方就在不断撤退,可藩帕因为犹豫而显得反应很慢,拉起引线的时候已经无法造成什么伤亡了。 「有没有可能……」唐蒲离沉声,缓缓说出二人心底共同的猜测,「格骑根本就没有在藩帕军中?」 第76章 离天亮还有三四个时辰,司南让袁望喜带着人先回去禀报,自己则与唐蒲离快马加鞭赶回梅陇镇。 他实在放心不下心中的猜想,格骑可能以战场和万千士卒的性命为诱饵,只为了趁此潜伏进梅陇镇,夺去徐泠或者齐安的性命——按照祁子英的行事手段,司南确定格骑做得出这种事。 「别担心,至少初一离开梅陇镇的时候还是一切安全的。」唐蒲离看出了他的紧张,出声宽慰道。 司南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伏低身子夹紧马腹,迫使马儿更快地向前奔跑。 渐渐地,夜色不再那么漆黑,梅陇镇的影子渐渐从唿啸的风沙中透出。司南还未来得及放下吊着的一颗心,便听一声熟悉的尖叫刺破了将亮未亮的天色,卷着粗粝的沙土钻进二人的耳中。 徐泠—— - 徐泠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她只是在履行军医的职责给伤患疗伤罢了,却不知为何,方才还奄奄一息瘫倒在病床上的男人突然暴起,她只来得及看见冷光迎面袭来,身子便被身旁的人一拽,狼狈地滚出了营帐。 营帐里其余的「伤患」仿佛以此为信号般,齐齐从床上弹起,从怀中抽出匕首追着他们而来。 「藩帕人……」抱着她的小兵正是前两天被司南派来看护她的张氏,此刻咬紧了牙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徐泠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本的伤患早被这些人取代,而他们的目标,多半是自己。 来不及多加思考,下一次攻击便袭上面门。张氏抱着她朝前一个翻滚,用背嵴挡住了迎来的冷刃。粗重炽热的喘息混杂着血液和汗腥滴在鼻尖。 「跑……」 他简短地说这个字,抬手便用力将她扔出包围圈。与此同时,不知哪个角落里蹿出一个黑影,帮着李氏制服住了两个想要追来的藩帕人。 营地里还有驻守的将士,只是她刚刚治疗的是最偏僻的一个营帐,离驻军还有段距离。这些藩帕人为了混入军营,个个轻装上阵,人数也不多,只要唤来驻军,他们便还有胜算! 徐泠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身后的厮打,跌跌撞撞地便往前跑去。 「徐姑娘!」 模煳的视线中,徐泠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随即肩膀便被人扶住了。 「徐姑娘,没事吧?」心绪稍微平復下来,徐泠擦去脸上的血水,辨认出眼前这人是闻声而来的唐古。 却等不及唐古安慰几句,他身旁的黑衣护卫便拔剑横于胸前,另一边的女人也冷下眉目,抽出腰间的软剑,警惕地盯着前方。 「唐老先生,还有两个!」 徐泠认得,这应该是一直照顾唐蒲离饮食起居的小四和小五,想来刚刚帮她拦下追兵的应当也是唐蒲离的护卫之一。 「你护着她。」唐古却拿过小四手中的软剑,将她拦在身后,慢慢捲起袖子,转头对小五说,「我左边,你右边。」 小五跟小四对视一眼,看着这年逾不惑的男人有点发懵,直到唐古动身冲上前去才反应过来,迎着右边也跟了上去。 「不用这么一惊一乍的,你们以为大人的功夫都是谁教的?」初一从天而降,敲了一把小四的脑袋。 「徐泠,没受伤吧?」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徐泠转身看去,司南在她面前急急地勒住马,松了一大口气。 唐蒲离翻身下马,眯着眼扫视了周围一圈,问徐泠,「那个姓李的小子呢,没跟你在一起?」 「他……」徐泠脸色白了几分,「他应该还在前面。」 她话音刚落,一声粗哑的嘶吼便从前方不远处传来,痛苦得都不像是人能发出的。 「走!」唐蒲离拍了一把愣神的司南,二人拔腿便向声源跑去。 -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这场较量显然已经进入了尾声。 脚底血流成河,还温热的尸体横七八竖地躺倒在地上,仿佛是仅剩两人战斗的勋章。一个人鬍子拉碴,粗黑的鬍鬚上沾满了粘稠的血水,宽厚却不再年轻的背嵴弯曲着,剧烈喘息着盯着面前的年轻人。 而他对面的那个年轻人背对着众人,无法看清眉目,但光从那刺穿下腹和肩胛骨的匕首来看,他的面容只会比对手更糟糕。 ——是格骑和那个姓李的小伙。 初一扫视一圈现场,第一时间扶起角落里躺着的十五,探了探鼻息,所幸还是活着的,松了一口气将他扶到自己肩头。 第154页 「哼……呵呵呵……」格骑看到了闻讯而来的唐蒲离和司南,喉间挤出一丝阴笑。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格骑现在看上去伤痕累累,但唐蒲离想到他那浑身上下小玩具的阴险女儿,便不由得警惕起来。 「我的乖孙儿……到外公这里来……」格骑磨蹭着牙齿挤出拗口的官话,「我可以不计一切前嫌……」 「你做梦!」不等唐蒲离答话,李氏大吼着,飞身冲上前,却被格骑一个肘击打翻在地上。 兴许是刚刚的打击太过剧烈,李氏脸上的面皮有些松动,沿着眉毛和眼眶碎裂了半边,鼻子也歪到一边去,看着滑稽又可笑,司南却不忍地撇开视线。 是的,□□剥落之后,违和感极强的五官终于显露出原本的模样,也是熟悉的模样。 「啊……」迟一步赶来的徐泠看到了李氏的脸,忍不住捂着嘴小声抽泣起来,「正清……」 一个蜀军,怎么能对西北军的事情了如指掌,又极其关心徐泠的安危呢?十余年的朝夕相处,即使带着□□,司南仍然能敏锐地一眼发现异端。 「我去帮他。」他欲提步上前,却被唐蒲离死死拉住了。 「你不奇怪吗,都过去这么久了,驻军为何还不赶来?」惯有的笑意被掩藏在了冷静的锐利锋芒之下,司南看着他凝重的脸色恍然一惊,才意识到周围很轻很轻的唿吸声。 可这些唿吸声已然不知不觉间将他们包围! 司南下意识退后一步,见十来人从周围的营帐背后走出,手持长刀围成一圈,将众人困于其中! 「你——」尹正清大喝一声,挥舞着血淋淋的手臂,仿佛不要命一般又要冲上去。 「劝你不要轻举妄动。」格骑扬起手臂,靠近徐泠身侧的士兵忽的一动。 唐蒲离早先便留意到周围的埋伏,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伸臂一捞,堪堪将徐泠带出士兵的攻击推到了司南身边,自己却陷入了铁刃的包围。 只不过电光石火间,本要去抓徐泠的三人立刻改变了目标,反手一个倒刺便将矛头纷纷对准了唐蒲离。唐蒲离拧了拧眉,抬手挡去最近的两刀,要躲开第三刀之时,脑后勐地掀起一阵寒意。 「大人!」慢了半拍的小四想上前救人,那明晃晃的大砍刀却先一步架在了唐蒲离的脖子上,逼得他错不开身,冷刃擦着他的右臂而过,霎时濡湿了深色的衣袍。 「唐……唐大人……」徐泠嚅嗫着,愧疚和恐惧让她禁不住浑身发抖,连唿吸都阻滞起来。 唐蒲离倒是不慌不忙地侧目瞧了瞧,后腰抵着一把,脖子上架着三把,耐不住笑出了声,「外公真是招待周到,单为了我便足足用上了四个人。」 「孙儿太调皮了,外公这不是心有余悸么。」格骑眯起眼,也跟着意味深长地笑了。 「那么,你想要什么?」唐蒲离扫了周围一圈,视线越过他肩膀短暂地停留片刻,很快又收了回来。 「我自然……」格骑转向司南,目光在他与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姑娘身上来回逡巡着,「你选一个吧,是自己过来,还是交出你怀里的姑娘。」 司南看着他掂了掂手里的大马刀,「不如说是选一个送死吧?」 格骑爆发出一阵欢快的大笑。 「我……我去……」徐泠抖着胳膊直起身子,惨白着一张脸小声道,「你和唐大人哪个都不能出事……」 「司南!」尹正清跪在地上,满脸是血,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过来,「别……别把小姐交出去……之前都是我错了,你别,别……别伤害小姐,让我做什么都行……」 司南扫了二人一眼,浅浅地嘆了口气,眸色愈发深沉起来。 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呢,格骑并不是真的想要二选一——他哪个都不会放过,现下也不过是想看他们因此痛苦挣扎的模样,就像之前他们在城门口挂起慕塔的头颅,嘲讽那群活在妄想中的藩帕人一样。 他将颤抖的徐泠藏在身后,缓缓拔出了腰后的匕首,指向格骑。 「可我若是哪个都不答应呢?」 格骑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不要他的命了?」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司南不甚在意地挑了挑眉。 「你以为我会在意那些祖孙情分吗?」格骑咬紧了牙,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把刀架得更紧些,「我真的会杀了他。」 司南侧目与唐蒲离短暂地对视了一眼,视线很快被他脖颈上的一抹鲜红吸引过去了。唐蒲离清晰地看见他眸色暗哑下来,狠戾得像是黑夜里伺机而动捕食的豹子。 生气了,这是真的生气了。 唐蒲离不得不抿起唇才能掩饰嘴角的笑意,此时此刻,他无比感谢格骑,没有他,怕是这辈子都见不到小孩儿这么发狠的模样。 还是为自己——要是有纸笔,他恨不得临摹私藏起来,时时观赏。 「我劝你谨慎一点。」司南学着他掂了掂手里的匕首,却冷不丁掷了出去。锋利的剑刃擦着格骑的脸颊飞过,直到身后的士兵惊叫着躲开,他才意识到脸颊有些痛。 「你能站在这里跟我谈判是因为你手里有人质,若是人质有闪失,我可以单方面终止这场谈判。」司南眯起眼,抽出腰间的长剑,「杀不了所有人,但我还是能杀了你的。」顿了顿,「或者说,你打算就这么拖下去,等到大军赶来把你们所有人一网打尽?」 第155页 格骑的脸憋成了猪肝色,不甘的眼神如被拗断翅膀的鹰隼般,恨不得将司南拆解入腹。 「说一个我能接受的条件。」司南坦坦然迎着他怨毒的视线。 格骑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扫了一眼唐蒲离,可后者完全没有作为人质的自觉,甚至还对他报以温温柔柔的一笑,笑得仿佛让他见到了黄泉之下的慕塔。 混帐! 忍无可忍又别无他法之下,格骑不得已,从齿缝里憋出几个怪腔怪调的汉话,「你让我走——」 可尾音还未落下,身后勐地一阵扑簌声响。他恍然惊醒般转过身,眼前却勐地一暗,还未看清是什么东西,下一刻钻心的剧痛便从右眼蔓延开来。 「啊——」 变故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周围的藩帕士兵只听一声惨叫,便见到他们的首领眼中鲜血汩汩而出。司南侧身出剑,替唐蒲离扫去两个挟着他命门的小兵,剩下两个便如同被拔了獠牙的狼,再也不足为惧。 然而危机还并没有解除。司南与唐蒲离对视一眼,很快与附近反应过来的士兵缠斗起来。藩帕人骁勇善战,此刻更是破釜沉舟般发了狠地进攻,即使小四和初一加入战局,一个人也得分神应付两到三个士兵,实在空不出手去解决受了伤的格骑。 「师父!」齐安埋伏在树上,伺机一个弹弓打瞎了格骑的右眼,飞身从树上跃下,拔出刚刚司南掷去的匕首,翻身沖入了藩帕乱作一团的包围圈。 「齐安,打他下盘!」司南高声道。 让齐安对付格骑实在不是上策,但自从司南与唐蒲离发现负责保护齐安的十五独自出现之时,他们便意识到这个年幼的储君早早埋伏起来,只为给对方意料之外的迎头痛击。 人生就是一场豪赌,就像他们在一个十余岁的孩子身上孤注一掷般,不试一试,如何破局呢? 「可恶!!!」格骑捂着血流如注的右眼,连左眼的视野都被鲜血模煳了,他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直冲他面门而来。 他从未想过,自己征战沙场多年,躲过了万千马刀和长矛,竟然有一天栽在了小孩儿把戏的弹弓手里。 剧痛从小腿处传来,他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齐安趁机跃起,一把踩住他的大腿,一匕首刺进了他的肩胛骨里,令他痛得反弓起身子,脑袋重重地磕在粗粝的地面上。 血迹溅到了齐安白嫩的小脸上,可如同平日一样,这张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小孩子,你真的相信他们吗?」急迫的喘息之间,格骑突然没头没尾地说到。 齐安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反手拔出格骑腰间的大马刀,盯着他胸前心脏的位置,高高地将刀举起。 「你都不知道是谁杀了你亲生母亲!」格骑突然大吼起来,好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一般,连身陷士兵包围的众人都不得已地听得一清二楚。 司南一怔,转头看到唐蒲离皱了皱眉。 杀了婉嫔的是淑妃,让淑妃动手的是唐蒲离……不知道是徐朗还是祁子英将这事儿透了风声。 「他娘的。」司南听见初一低声咒骂着。 齐安的背后,格骑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柄匕首,颤颤巍巍却又悄无声息地一点点靠近他的后心。而齐安还举着大马刀,刀尖正对准格骑的心脏。 ——格骑是久经沙场的,他一旦出手便能一击毙命。换句话说,齐安只要被他的话吸引去了注意力,稍稍慢了半拍,那柄匕首便能要了他的命! 可司南这侧分身乏术,他只能一边格挡着周围的冷刀,一边眼睁睁地看着格骑扬起那柄匕首。 「是唐蒲离啊!他一边杀了你亲生母亲,一边假惺惺地把你带出宫!」 话音刚落,刺目的鲜血喷涌而出,如同黄泉之侧盛开的彼岸花,满目的红艷,夺去了世间的一切色彩。 第77章 所有人都看得清楚,在格骑说完那句话之后,他的身体立刻被马刀刺穿了。 没有任何停滞与犹豫,齐安一刀刺穿了他的胸口,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他半边身子。 偷袭未果的那柄匕首停在离他后心处三寸的地方,僵直了片刻,终是无力地垂倒在地。格骑茫然地睁着他血肉模煳的眼眶,不解地望着碧蓝的苍穹。 不解着他多年的谋划为何会失败,不解着他为何会死在一个十余岁的孩子手里。 咣当—— 藩帕的马刀一个接着一个砸在地上。浴血而战的士兵永远地失去了他们的首领,最后的希望在亲眼目睹之下被抹去,大势已去,他们没有再为之奋战的理由。 「齐安!」司南扶起还呆在原地的小孩儿。他的脸上除了被鲜血染红之外,仍然没什么多余的神情,可那双小手却在他掌下抖如筛糠。 「对不起师父,我的手一直在抖,我……我找不到他的要害在哪里,所以犹豫了很久……」齐安小声地说着,话还未尽,便被司南一把抱在怀中。 司南十几岁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杀人,后来那人死时的场面在他脑海中迴荡了足足半个月,让他那十几天都不得安寝。 「但是你做得很好,我果真没看错人。」唐蒲离揉了揉齐安的发顶,弯起了眼角。 齐安看他笑还是心有余悸,直往司南怀里躲。 「所以……」司南看看怀里的小孩儿,不解道,「所以你早就知道婉嫔的死因?」 第156页 「他硬要跟你来的那天,我便同他讲了。」唐蒲离耸了耸肩,「不过与其说是我告诉他,不如说是他早就猜到了。」 司南意外地眨了眨眼。 「你自己问问他吧,」唐蒲离提着齐安的衣领,把装鹌鹑的小孩儿提到司南面前,「你当时拜师出宫,究竟是为什么?」 齐安尴尬地扯开嘴角,拖长音调呃了一声。 - 拜师只是他离宫的一个途径。他知道,如果他不离开,他就会一直活在娘娘的掌控之下。先是明妃,后是淑妃,最后与他那短命的母亲一样,郁郁不得志。 如同自己的姐姐一样,齐安也被抱着去看了六年前的武试。那时候他因为年幼,被难得慈爱一次的皇帝抱在怀里,也因此听到了父亲低声的嘀咕。 他说,这孩子跟一个人长得很像。 齐安立刻就意识到,这个面目清秀、身姿挺拔的年轻人,是受到父亲几分赏识与偏爱的。如果自己要出宫,那跟着他是上上策。 说到底,最开始的时候,齐安只是想把司南当作跳板罢了,他想要功名,想超过他两个兄长,他不甘如同傀儡般活在宫中。 司南并不设防,在皇帝的首肯下很快便答应了。可唐蒲离不是,这个在官场沉浮十几年的男人,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 唐蒲离说,想跟他聊聊。 「殿下应该能猜到,是谁杀了婉嫔娘娘。」 齐安贴紧了廊下的柱子,「是淑妃……不,是你。」 「知道还要来,」唐蒲离似笑非笑道,「你不恨我?」 「不恨。」出乎意料地,齐安摇了摇头。 也许是没什么好隐藏的了,他反倒不那么害怕了,坦然地对上对方探究的视线,「你不动手,明妃也会下手,将她的死赖给皇后。在那种情况下,她怎么样都活不下去。」 「让我离开明妃的也是你吧,」齐安看着他,「不管你有什么打算,至少淑妃待我还算真心,比假慈悲的明妃强多了。」 「是,我叮嘱淑妃好好照料你,这对她也有好处。」唐蒲离道,「你若是愿意,大可一辈子在宫中当你的皇子、王爷。」 「不,」齐安抬起眼,圆润可爱的眼瞳里露出一股与外表极不相符的狠戾,「我要当皇帝。」 「……」唐蒲离沉默了片刻,忽的笑出了声,「幼狼尚且是狼,果真,生在帝王家不容小觑。」 「我讨厌他们两个。」齐安垂下眼,敛去野心还是那副乖顺的模样,「齐礼害知云害得那么惨,齐景也是个小心眼的坏人。」 「太子蠢而不自知,四皇子奸而不可信,」唐蒲离看着他,「那你呢?」 「我跟他们不一样!」齐安像一头小兽一样朝他竭尽全力怒吼着,「他们生来强大,却并不强到无可比拟,所以都在为怎么获得更高的地位而算计彼此,枉顾人伦道德,挑起无辜争端。」 「可我生在泥沼当中,亲眼见到了许多被践踏在泥土里的善良灵魂!」齐安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可是多可笑啊,明明她没有错,就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纷争而走向了必死的结局,知云她娘也是这样,我明明这么努力地想要救她们了,可是却……」齐安顿了顿,压下了哽咽的情绪,「天底下还有多少这样无辜枉死的人,我数不清。」 「你想救他们?」 「我想结束所有的纷争。」齐安通红着眼圈看着他,「然后告诉天底下所有的人,这个人世很美好,一起快乐地活下去吧。」 - 司南哑口无言地听完齐安的陈述,就见齐安冷不丁给他鞠了个躬。 「对不起师父!虽然一开始不是诚意拜师的,但——」齐安绞着自己的袖口,「之后我发现师父很厉害,对我也特别好,所以就渐渐地……」他不好意思地往司南怀里蹭了蹭,「我现在特别喜欢师父。」 司南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也难怪那时候到蜀中,他突然让自己直接喊他名字了。 「你师父心里有人了,建议太子殿下先去换个衣裳,洗个澡,再去安慰安慰你该关心的人。」唐蒲离笑眯眯地拽了一把齐安的后衣领,将他转了个个,面向还惊魂未定的徐泠,「比如说,你未来的妻子。」 「……」目送着齐安心事重重地跑走,司南更无奈了,「没必要连小孩儿的醋都吃吧。」 唐蒲离不满地眯起眼,「有必要,你都不算算,就刚刚一会儿功夫,你抱了几个人了?」 「……」徐泠,加上齐安。总共也就俩,况且他那也是发乎情止乎礼,仅限于朋友间的拥抱罢了! 司南无语地瞪了他一眼,小声嘀咕道,「唐三岁!」 唐蒲离难得地停滞了片刻,周围帮着收拾残局的几个护卫见状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才反应过来要找人算帐。可周围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呢? - 驻军还被藩帕兵纠缠着,司南把格骑的尸体扔上马背就熘似地跑了。 真的,正事重要,他才不会承认自己是逃跑的。 格骑为了突入军营带的兵并不多,驻军那头只是一时被缠住了。司南带着格骑尸体赶过去的时候,驻军已经将突袭的藩帕兵收拾得七七八八,正准备拨人去帮忙。 格骑已死,藩帕群龙无首。主战场赢得轻轻松松,用不了两天,藩帕兵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沈武乘胜追击,藩帕不得不灰熘熘地退回大漠以内。 第157页 半个月后,战事告罄,沈武不仅一举赢下边防之战,更是与藩帕签署了五十年不战、每三年进贡的附属协议。之后的几年内,司南跟着沈武回到中原扫平叛乱余孽,稳定边疆,齐氏江山也因此结束了动盪,终是安稳了下来。 只是徐朗已死,沈武身为驸马爷,不可能时时带兵,老皇帝原本想再提拔司南将军之位,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司南婉拒了。 随军征战的日子里,他一手栽培了袁望喜等精明能干的属下,并将手中的权力移交。与此同时,唐蒲离渐渐收拢在朝中的权利,慢慢淡出朝野。重担一下子落到邱水身上,惹得他忙得直骂娘。可惜当年心心念念祈求唐蒲离滚出朝堂的也是他,时至今日,这苦楚只能往肚子里咽。 老皇帝的身体撑到战后第三年,终于油尽灯枯,宣告薨逝。幼子齐安即位,年十五,朝臣拜服,天地庆贺。太子妃徐泠入主后宫,身披凤冠,扶着年轻的君王跪拜祖祠。 战后第五年,朝堂安稳,四方安定,唐蒲离与司南先后卸任。两个人凑在一起琢磨了很久,结果还是靠着抓阄决定去江南定居。 临别前,已经十七的大小伙子难得地红了眼眶,还是被徐泠扯了一把才堪堪忍住。 他们原以为这拉郎配的两人日后迟早会心生嫌隙,但意外地二人相处甚安。或许是患难真情,又或许是日久生情,至少司南从徐泠日復圆润的脸上能看出,她过得不错。 徐泠是跨过了当年的苦难,可还有人永远地绊在那个湾里。战后,尹正清就再次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了。司南暗中在军营里找了他许久,最后还是唐蒲离在宫里找到了人。 ——是的,尹正清没有再从军。为了能见到徐泠,为了洗刷过去的罪孽,他不惜改头换面,入宫为宦官。 卸任离宫的时候,司南特地绕去了原本的东宫,走过当年自己守着的偏门。 往日的嬉闹仿佛还歷歷在目。他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护卫,徐泠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姐,跟尹正清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三人在本该守卫的门前吵吵嚷嚷,单纯明快地度过每一天。 可是从那张纸飘到唐蒲离手里开始,一切渐渐地发生改变。连他也长到了那时唐蒲离的年龄,身旁的人消失了,最后只剩他一人再次故地重游。 「我想……你大概在这里,果真不错。」拐角处传来清冽而带着笑意的嗓音,一如初见那般。 不过与那时不同的是,唐蒲离终于不用再装作瘸腿,可以大大方方地扔了拐杖和轮椅,信步走来。 「抱歉,是不是等得久了?」司南挠了挠脸,「那我们赶紧出发吧,晚了赶不到客栈,得露宿野外了。」 「不着急,你既然捨不得,就在这里多看看。」唐蒲离弯起眼角,倒映在眸中的日光都被挤得细碎,泛着柔和的光泽,好像要叫人融化一样。 司南被他看得脸热,忍不住撇开视线,却听他又揶揄着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我可还记得那时候你多可爱,还说喜欢我呢。」 「那是个意外!」 「意外?」唐蒲离眯了眯眼,「你不喜欢我?」 「你这是偷换概念!」司南实在是不得不佩服他诡辩的能力。 「嗯,」唐蒲离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但是我喜欢你。」 司南本还想据理辩驳,这下被冷不丁一告白,剩下的话都卡在嗓子眼,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附近看守的两个小兵听了这话动都不敢动,身子僵硬得跟块木板子一样,倒是脸一个赛一个的红了起来。 「我喜欢你,所以之后的路我会陪着你走,不会消失,也不会撇下你一个人。」唐蒲离捏了捏他发红的面颊,手感一如既往地好,「比起伤感过去,我现在无比期待今后与你共度余生的日子。」 「……」他说一句话,司南就感觉自己热度上去一分,等他说完,这热度都能冒汽儿了。 「你呢?」唐蒲离笑着问。 「我……」司南扫了一眼附近可怜的两个小兵,压低了声音,「我也喜欢大人。」 「小侯爷,我可辞官了,」唐蒲离挑了挑眉,捏着他的手指夹紧了,不满地往旁扯了扯,「还叫大人?」 「……」司南把自己的脸从他的魔爪里救了下来,咬了咬唇,小声更正道,「阿离……」 「嗯?」唐蒲离还是不满意,「我比你大。」 「得寸进尺。」司南瞪他,一字一顿地喊他,「唐三岁!」 看守的两个小侍卫终于是忍不住了,不知道谁噗嗤笑出了声。司南也因此再次落入了唐蒲离的魔爪,被他掐着腰上的痒痒肉,躲也躲不得,只能趴在他身上求饶。 朝升的日光落在视线里,明媚地有些睁不开眼,却能感觉到腰间的力道放轻了,随即额上落了一个吻。 「还难受吗?」 司南摇了摇头,从他怀里直起身,也学着他的样子,在他的眉心轻轻吻下。 「走吧,去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