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古代搞种田》 第1页 《我在古代搞种田》作者:水青冈【完结+番外】 文案 带着万千地球人的希望,决明穿越了 冒着被地球发现的危险, 时刻准备为吃跑地图引进新作物的使命, 时刻牢记吃货的自我修养,发扬吃货不怕苦不怕累精神。 作为一名不合格吃货,决明主职猎人,副职厨师,再鼓捣一些杂交作物。 李修戎:这是什么? 岑觉明:西瓜。 李修戎:西瓜是什么?能吃吗? 岑觉明:能。 李修戎:那你呢?能吃吗? 岑觉明:请滚! 李修戎跳到岑觉明面前:是滚床单的那个滚吗? 又名《论吃货在古代的自我修养[种田]》 扫雷指南: 关键时刻掉链子淡定受x关键时刻很靠谱不学无术暴躁攻 主受!主受!主受!不要站错攻受2333 1v1,慢热型,非传统套路型种田 参照仁宗时期歷史,资料有限,有不严谨的地方,考据党慎入 欢迎捉虫(,,??w?)ノ 内容标籤: 强强 欢喜冤家 穿越时空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决明,李修戎 ┃ 配角:吴渊,岑道年,岑朝安,决廷 ┃ 其它:吃货,1v1,种田 一句话简介:来啊来啊,来古代种田啊 第一章 溯源计划 2333年。 中国时空穿越研究科学院,第一研究中心,礼堂。 三千张软椅上坐满了人,皆全神贯注听台上人的演讲,时不时抬笔记录,无一人说话。 「……此次时空穿梭意义重大,感谢科研一组286名在职研究人员为此次『溯源』行动所做出的贡献,在此,我代表中国时空穿梭研究集团,向已逝873名研究人员表示衷心的感谢,他们的心血终于在今天,被后人所完成,发扬光大。」 台上白髮苍苍的老者缓缓抬头。目光锐利,他挺直嵴背举起右手放在胸口,台下人纷纷起身,举起右手。 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荧幕实况直播,国歌透过无数直播平台,响彻祖国每一寸大地。 千里之外,在酒泉搭架的巨型起飞台,已有三个银色圆球浮在半空,三名身体素质、心理素质、知识素养完全达标的科研人员就位。 决明稚嫩的脸透过直播,呈现在无数观众的眼前。 「倒数,十!」 「不!决明!!你给我下来!」 场外,决廷锤着铁丝网,被武警架住。 「决教授,请您冷静些。」 「六!」 「五!」 决廷十指死抠着铁丝网,睚眦欲裂。 决明似有所感,透过厚厚的合金记忆玻璃,朝决廷的方向看了一眼。 「二!」 「一!」 圆球启动,在无数目光注射之下,白昼出现一抹银色流星,消失在无边蔚蓝天际。 决廷双腿发软,两眼一黑,无力的朝后倒下,武警忙拦腰扶住,架着他找急救车。 圆球疾速上升,流星一般在天际划过,冲出云层,紧接着冲出大气层,拖出三条长长的尾巴,朝三个不同方向射去。 适应失重后,决明打开安全带,浮在机体内,开始检查溯源的情况,及时联繫地球。 「总指挥部,溯源1号一切正常,捕捉到一处虫洞。」 「溯源1号,请发虫洞坐标。」 溯源来了个开门红,指挥部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一下,欢唿过后,开始忙碌的锁定虫洞位置,想法获取它的三围。 决明把虫洞坐标发回地球,片刻后,地球发回虫洞的资料。 决明吃了点东西,喝了口水,点开看了一眼,是个半米的小虫洞,探测仪已经过滤掉不足一米的虫洞,为什么还会捕捉到它 「总指挥部,我申请去看一下。」 得到指挥部批准后,决明拉起操纵杆,银色圆球掉了个头,朝小虫洞驶去。 与此同时,其他两架时光机陆陆续续在宇宙中发现虫洞的位置,纷纷朝其他虫洞靠近。 决明带着溯源,在宇宙中穿行了整整三个月,终于抵达小虫洞的边缘。 远远望去,虫洞像是个没洗干净的大盘子一样,静静浮在黑暗宇宙中。 「总指挥部,溯源1号抵达虫洞边缘。」 决明开着视频,驾驶溯源慢慢靠近直径半米大的虫洞。 与溯源的体积比,小虫洞还没溯源的一块玻璃大。 总指挥部看到决明的动作,恼怒的发出警告:「决明!未探查清楚前请勿擅自行动!」 「是!我这就撤回。」决明一手拉向操纵杆,往前推了一下。 总指挥部:「……」 决明:「……」 「不好意思,拉反了,我这就……」决明话音未落,溯源已触及虫洞边缘,扁平的虫洞迅速摊开膨胀,吃豆小人一样,吞下银色圆球。 整个指挥台炸了窝。 茫茫宇宙中,溯源1号像是蒸发了一般,再无半点信号。 溯源被虫洞吞噬,四周突然从失重的状态变回正常重力,决明从空中栽倒,扶着椅子把手,快速扣上安全带。 恐怕……自己将要成为第874名「光荣」的研究员。决明忐忑地望向前方,透过玻璃,虫洞内景象扭曲而又梦幻。 重力逐渐变强,决明艰难的喘气,对溯源输入口令,口述记录虫洞内部变化。 第2页 在虫洞内,无形的力量挤压着身体每一寸地方,决明如同潜入深海一般,只觉得肺部快要炸裂,全身都在发疼,四肢失去知觉。 「溯源一号……汇报完毕。」 说完最后一句话,决明唿吸一滞,瞬间失去意识。 重力达到极点,一切化为齑粉,肉眼看不到的物质在虫洞中高速运动,从另一个方向喷涌、重组。 蔚蓝神秘的宇宙中,一道银色流星划过炽热太阳中心,某处天空裂开一条缝,流星重重落在茂密森林中,惊起无数归鸟,远处的湖水一阵激盪,久久不能平静。 森林深处,刺眼蓝光在昏暗天际闪烁数十下,随即收敛光芒,飞速移动隐匿起来。 风怒欲掀屋,雨来如决堤。 早春初临,雨声点点敲击着树叶,昏红天色下,一辆破旧马车打羊肠小道驶出。 中年男子下了马车,手中紧牵小儿子,背着面色潮红的大儿子,撑起油纸伞沿田埂往错落有致的一排房子匆匆赶去。 见过故交之友,淳朴的村民引着男子将大儿子放在床铺上,两人寒暄片刻,中年男子随着他去见村里的里正,之后朝山脚走。 山脚处有两座青砖小院,里正走到其中一座门前将门打开,钥匙交给中年男子,男子和村民粗略地收拾干净屋子,铺好被褥,匆匆下山去接大儿子和小儿子,安置好后,他缓了口气,拱手道谢。 外面风雨正盛。 屋内的大儿子双眼紧闭,嘴唇发干,面色潮红不似正常之色,中年男子让小儿子在一旁守着,自己笨拙地从院中的水井里打了一桶水,费力烧开,裁开中衣,浸入热水后,拧干叠了几叠放在大儿子的额头上。 「爹——」小儿子怯怯地看着男子,「哥哥他什么时候醒」 男子面色担忧,「只是风寒,爹明日一早就去寻大夫替你哥好好看看。」 小儿点了点头,伏在哥哥身边,握住他微微发烫的手。 中年男子又冒雨去借了米粮,回来熬出几碗粥餵儿子喝下,草草料理好小儿子,一夜未曾合眼,天未亮便冒雨去镇上请人过来。 「本来就是耽误不得的急症,你又拖了这么久,怕是……」大夫摇摇头,看着床上进气多出气少的小孩,惋惜道:「怕是不太好。 」 中年男子攥紧大儿子的手,「大夫!」 「年岁太小,不能用勐烈的法子治,我给你开个方子,至于能不能痊癒,全看他的造化。」大夫拿出纸笔,开好一张方子,中年男子急忙叠好塞入怀中,一路送大夫去镇上,抓三副药回家,煎好药后,扶起大儿子,捏着他的嘴巴往里灌药。 第三天,大儿子的体温终于降了下去,脸色也缓和许多,中年男子坐在床边,握着两个儿子的手。 决明朦胧中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叨叨咕咕。 ——是穿越失败了?被带到祖国了? 感受到身体各项机能渐渐恢復,决明眼皮颤动了一下,倏然睁开。 眼前是一个破旧的屋顶,依稀能看到上面的蜘蛛网。 「哥!」小儿蹦起来,爬上床伸出两只小手扳着哥哥的脸,「哥哥!你终于醒了!」 ——哥哥? 眼前这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屁孩是谁?决明愣了一下,挣开小屁孩的手,往一边瞧去。 中年男子:「决明,你可算是醒了。」 那人看起来约莫三四十岁,面带喜色地看着自己,他身后,是空荡荡的房间。 决明拉回视线,这才注意到,眼前男子身上的穿着,正是溯源计划中提供的资料里的古人的服饰,看样式,圆领白色小袖衫,像是宋朝的衣服。 也是,在文明程度那么高的社会里,还有哪个男的会把头髮留到齐腰这么长。 分辨出他们是哪个朝代,说什么官话后,决明眨眼,酝酿了一下执行溯源计划前学到的古代语,咽下一口唾沫润喉,迟疑地发出声音:「这里是?」 中年男子只当他昏睡前后换了个地方不知道,按捺住喜悦,「醒了便好,这里是你陈叔朋友的家乡,大漠乡。」 大漠乡?决明把扭来扭去的小屁孩从身上推下去,抬腿起身下床,男子按住他:「你病刚好,起来折腾什么?」 ——我的腿怎么变短了? 决明奇怪地抬头,勐然发现,自己明明一米七五,此刻站在男子身前却要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再低下头伸开手掌,小白手嫩生生的,以前训练磨的茧子一个都没有。 决明:「!!!」 ——自己变成了小孩??! 男子见他傻愣愣的,以为真是发烧烧坏了脑子,赶忙把儿子抱起来放床上,「你渴了吗?我给你端碗茶喝。」 说罢,留一大一小在屋内,匆匆向外走去。 决明瞪着床上的小屁孩,小屁孩拉着哥哥的手,不知今天是怎么回事,哥哥变得似乎有点奇怪。 「哥哥……」 「咳。」决明摸摸他的小脑瓜,「小朋友,你叫什么?哥哥叫什么?」 小屁孩眨眨眼,先问一句:「哥哥你烧坏脑子了吗?」接着蹦下床,这才说:「爹爹的大名叫岑道年,我叫朝安,哥哥叫决明,我们刚从一个好大的地方来到这里。」 决明瞪着眼,消化不了这些信息。 ——难不成,是穿越失败?不对,自己的确是从2333年通过虫洞来到了这个地方,而自己也确实「变」成了一个小男孩。 第3页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在看看变短的腿,决明想到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研究过一个课题,叫做「人类磁场互换」。 课题中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磁场,或强或弱,要是正好有一个人的磁场消失,而另一个磁场恰好在一边的话,有一定的机率取而代之。 简言之,借尸还魂。想到这里,决明懵了一阵。 「来,喝口水。」岑道年端了一碗温茶,塞到岑决明的手中,道:「外面暴雨刚停,处处泥泞,你又刚醒,还没痊癒,不能出门见风。」 「嗯。」决明含煳地应了一声,莫名占了人家儿子的身体,决明有些惴惴不安,端着粗瓷大碗边喝边偷偷打量站在一边的岑道年。 岑道年似乎没察觉出什么异样,见决明喝完,要过碗让他在屋里好好歇着。 身体都没能穿越过来,溯源机体应该也没过来,溯源计划执行算是成功,但是怎么回去呢? 决明靠在床头沉思,一旁的小屁孩看哥哥无精打采的,两只小手在身上摸半天,掏出一根狗尾巴草出来。 「哥哥,给你小草,你不要不开心了。」岑朝安举着狗尾巴草扑进决明怀里。 「没有不开心。」决明拿着狗尾巴草,摸摸小朝安的头。 「哥哥,这个蓝色珠子好漂亮,我能摸摸吗?」岑朝安趁机蹬掉鞋,爬到床上,一双圆圆的眼睛直盯着决明瞧,澄澈的目光像小鹿一般无害。 蓝珠子?什么珠子?决明掀开被子,老爹生前送自己的珠子正静静躺在床上,看位置,是在手边。 岑道年只顾着高兴儿子没事,未曾注意到,反而被岑朝安这个小不点瞧见珠子。 这个指肚大的蓝色珠子还是老爹亲手给决明戴脖子上的,质地不是玉石,也不是水晶,期间光波流转,决明从小就很喜欢,没想到这次穿越自己人都没了,珠子却随着灵魂也来到了这里。 决明捏着珠子看了两眼,递给岑朝安。 岑朝安欢喜地攥着珠子,一手搂着哥哥的胳膊,倚在决明旁边安安静静地拿着珠子对着光线看。 …… 歇了两天,期间从岑朝安嘴里忽悠出不少关于岑父的消息,朝安年幼,知道的并不多。 只有一点,岑朝安打记事起就没见过自己的娘,是岑父一手带大两个孩子。 一家三口之前住在好大的一个院子里,里面有很多人,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 好吃的。 决明痛心,借尸还魂也就算了,溯源1号为什么不能争气一点,往前穿越一段时间!? 还没来得及尝尝古代无添加的美食呢! 岑父打门外走来,脸上喜色溢出,「爹今天和里正商量,在村中开设一个学堂。屋后可自行开闢荒地种点瓜果蔬菜,咱们也算是有了着落,等春耕到了,我好好耕地种植……总之,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的!」 岑父慈爱的目光落在小儿子身上,又扫过岑决明,「我瞧着你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外面的地也晒干了,带朝安出去走走吧,记得别走远。」 决明点点头,拉着雀跃的岑朝安朝门外走去。 直到两个儿子都走出了大门,岑父略有所思的目光才收回。 ——大儿子风寒痊癒后,处处透着不对劲。 岑父摇摇头,挽了袖子拿起斧头,在院中缓缓噼柴。 第二章 开荒 出了小屋的门,决明唿了口气,养病那几天连门都没出,这下可要好好看一下古代长什么样。 小院院墙和房屋皆是用青石的,由于长时间没有人住,地上四处杂草遍布,墙上生有青苔,四处灰扑扑的。 决明来回走了几步,小院一共有三间屋子,正房,东厢、西厢房,院子东墙旁边搭着一间厨房,东南角打着一口水井,方便平日里取水用。往院墙上方看,隔壁柿子树粗壮的枝丫伸过来了半截,挡在东厢侧边,在西南角是茅厕。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决明拉着岑朝安的手,两人走出院子,正是早晨,晨雾未散,烟雾缥缈之下,屋后的山峰如同盖了一层薄纱的西施一般。 一道水蓝河流潺潺流入视线中,清澈河水顺着河道蜿蜒,早起的一群鸭子在河道刚解冻的边缘试探,见水温合适,嘎嘎地摇着尾巴往水里钻。 河边,一块块颜色相近的田地被田埂划分出来,虽未耕作,已有不少勤快的村民起来翻地,松活松活冻了一冬天的土壤。 「这……真的是古代。」决明望着远处,喃喃道:「溯源计划是可行的……」 「哥哥。」岑朝安揪揪决明的衣角,将决明的思绪拉回,「我们要去哪?」 决明回神,低头看看身边的小豆丁一眼,问道:「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决明转醒之前,岑朝安已经偷偷熘出去好几次了,对这附近要比他熟悉的多。 大漠乡一共有五十多户人家,其中二十三户姓王,有十几户姓胡,还有几户外来人家。 决明现在所住的地方,据说是里正家祖辈所建造的,由几家猎户住着,防山中勐兽下山,那时耆长和几户猎户组织村民一起上山打猎,山中勐兽逐渐转移到深山中生活,大漠乡猎户渐少,这几间屋子就空了下来,期间修缮过几次,还算牢靠。 除了几年前来的猎户石叔一家,现在岑道年一家分到这里,山脚下难得多了几分热闹。 第4页 岑朝安正叽叽喳喳地说着,另一座青砖小院紧闭着的大门忽然打开,一群半大小黄鸡蹿了出来,绒球似的小黄鸡分散开来四处觅食。 随之,一个挽着髻的二十多岁妇人端着箩筐出来,看到门口的岑朝安,笑着说:「原来是朝安,怪不得门口这么热闹。」 妇人目光落在岑决明身上,略一打量,「这是你大哥决明吧?」 「您好。」决明两只手抱拳,恭敬地行礼。 「哎呦,你客气甚底!」妇人把箩筐挂在门后的墙上,扭身说:「叫我石婶就行了,你们俩进来坐坐,这盘山难得这么热闹,婶子去年摘了不少野菊花,给你们泡茶喝。」 决明慌忙摆手,「不了,婶子客气。」 除了岑道年和岑朝安,决明还是第一次和「古代人」说话,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放,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儿看,石婶看在眼里,只觉半大的小孩手足无措的样子怪好玩,不禁哈哈笑起来,这时,从后面走出一壮汉,睨了石婶一眼,「逗人家作甚。」 这人便是石叔,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壮汉,生的一张粗犷的相貌,满嘴鬍渣,怀里抱着一个箭筒,一身薄棉衣裹着他的肌肉,看上去充满了力量。 石叔问问决明身体有没有好全,家里需不要帮忙,决明一一答了,见他们还有聊下去的趋势,岑朝安忍不住拽拽哥哥的袖子,「哥哥,我想去那边看小鸭子。」 决明朝两人道别:「石叔,石婶,我带着弟弟去那边看看。」 石叔点点头,「你们去吧。」 岑朝安拉着决明的手,俩人远远沿着河边散会步,直到岑道年站在门前喊两人回家吃饭。 一碗杂粮粥,一盘像是从清水里捞出来的白菜。 这和前两天吃到的饭菜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决明举起筷子,又放回到碗上。 岑道年看两人都没动筷,不禁教育道:「不要挑食。」 「爹。」岑朝安央求:「能不能请石婶帮我们做饭?」 岑父摇了摇头,「君子远庖厨,为父从未碰过这些,能做出这么好的饭菜已是不易,你就不要再挑三拣四了,况且你石叔一家自己就忙的很。」 决明听明白了,那家人见岑父初来乍到还带着一个病恹恹的孩子,邻里之间好心相互帮衬一下。现在病人好了,人家自然没有再帮忙的道理。 况且,岑家小院里都是男丁,要避嫌。 决明夹起清水煮白菜,只吃出一点咸味,白菜,非常难吃。 想起以前的火锅、烧烤,决明心中流下了悔恨的眼泪。 ——早知道古代的饭那么难吃,坚决不去参加什么溯源计划! ——说好的烹炒爆熘煮,说好的宋朝名糕名菜呢?!书上都是骗人的! 决明端着饭碗,艰难地吃了饭,痛定思痛,沉思片刻后,道:「我来学做饭吧。」 岑道年欣慰,「决明,还有爹在。」 决明说:「我也年纪不小了,这些琐事交给我吧。」 岑父沉吟片刻后,准了决明。 三个大男人,总有一个要会做饭的。 是夜,大漠乡的灯一盏盏熄灭,很快,整个乡村没有一丝亮光,后面的大山将村子捧在手中,隐隐像是一座守护神一样。, 「那孩子倒是挺聪明的,一说就懂。」石婶对决明赞不绝口,「那模样这么俊,可惜他娘没的早,老岑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挺不容易的。」 「怎么?看上人家决明了?」石叔裹裹肩头的被子,顺手给石婶掖一下被角。 石婶嗔道:「说什么混话呢!他们家到底有些来得突然,还不知是什么来歷呢。」反正看上去不是坏人就是了。 石婶帮他们做了两天饭也是石叔授意的,毕竟盘山山脚下好不容易来个邻居,自然要打好关系。 第四日,里正拄着拐杖来到岑家小院,和岑父坐在院中商量了半天,最终拟定在三月三那天,大漠乡开办学堂,愿意送孩子去学堂的,需向岑道年交束脩,而里正则负责差人将祠堂旁的几间屋子打扫干净,安置桌椅,供学堂上学用。 敲定之后,岑道年心中一直悬起的石头总算是落地,只待开春种地,开办学堂两件大事。 里正告诉大漠乡的人,岑道年曾是乙等进士,因身体孱弱,不想操劳,所以辞官归田。 决明倒是没看出岑道年哪里「孱弱」了,除了身子骨没有常年下地劳作的农民强健以外,走路带风,比一般青壮小伙子走的都快。 大漠乡民风淳朴,十里八乡都没有一个村子能像大漠乡这样有福气,能让一位夫子落脚,里正说完开办学堂的事,不等天黑,就已有人见到岑道年乐呵呵地打招唿,想方设法骗岑道年去家里吃一顿便饭,那亲热的态度仿佛是遇到了失散几十年的亲兄弟一样。 而决明,蹲在家门口,思考怎么改善生活。 眼下春寒地冻,只能种点耐寒的蔬菜,等天暖和了,菜长出来一茬再换旁的种。 决明搓手手,在屋后转了几圈,这里虽说是山脚,但是离后面的那座大山还有段距离,中间有不少空地,也是属于这座小院的,只不过空地没人种过东西,算是荒地。 问岑父要了纸笔,决明躲在屋里规划了一番,将后面的空地划为两部分,一部分用来种菜,一部分预留用来种果苗,有钱的话就把这两块地圈起来,小院打通一个后门,进出方便。 第5页 计划好后,岑道年跟里正喝了顿酒,去县城将小院和荒地的地契过了,决明同岑道年一闲下来就开始翻地整地。 春雨一过,这片小乡村一天一个样,光秃秃的山渐渐披上一点嫩绿。 趁着天晴,决明找来簸箕和扫把,先把扫把绑在竹竿上,将几个屋子的屋顶扫一遍,开门窗通风。 接着把屋里的墙面打扫一遍,山脚处干燥,屋内除了几个蜘蛛以外,没有别的虫子,屋内地板铺的也是青石,洒扫一番后,干净亮堂不少。 原先屋子的主人留在这儿的只有一张床和堂屋的一张桌子,决明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岑父向石叔打听了木匠,吃过午饭后去镇上买床。 决明带着五岁大的弟弟,把院子里的杂草拔掉,墙上的青苔用竹片刮下来,再泼上水用刷子仔细刷一遍,青砖铺就的地面冲上井水,拿扫帚刷扫的干干净净地,等太阳晒干,整个小院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生机。 岑朝安就在一边给哥哥递东西,一会问哥哥渴不渴,一会让哥哥歇一歇擦擦汗,决明心里熨帖无比,这弟弟真贴心。 两人打扫完,岑道年也回来了,在他身后,木匠驾着驴车到山脚下,三个壮丁一起将木床抬到院里,小心翼翼地放进屋内。 把人请到院子里喝茶,岑父趁机问决明:「朝安还小,先跟着我睡,东西两个厢房,你想住哪个?」 东厢房靠着东厨,窗户又大,决明不假思索地选择东厢房。 等木匠和他儿子稍微歇息了一会后,又回去把岑家定的桌、柜、椅子拉来,这下才算是齐全。 趁天色还早,岑父去镇上,置办些其他物件。 决明把屋里拾掇妥当,扛着小锄头将屋后开好的荒地再翻一遍,岑朝安蹲在后面,把土里面的石头捡出来扔在一边。 正午时候,决明先回家一步,做饭,等两人回家吃饭。 岑道年觉得,这等「耕作北屋后,悠然见南山」,一点不亚于陶渊明「採菊东篱下」的闲适自在。 等地翻的的差不多,决明请教石婶初春该种些什么青菜,趁着村中屠户去镇上,决明跟着岑父,一同搭上屠户的牛车,摇摇晃晃往善堂镇走。 这还是决明第一次从村里走出去,过了小桥走到大路,路上全是黄土压实成的土路,路两旁皆是连片的树林,透过树林依稀可以看到那边有开垦好的田地。 大漠乡离善堂镇不远,沿途仅有几个小村子,没过几个时辰,胡屠户将牛车停在善堂镇路口,给岑家父子俩指路,「岑夫子,往东走,两侧都是卖菜的,还有其他商铺。」 岑道年拱手:「多谢胡兄。」 决明从牛车上蹦下来,朝胡屠户挥挥手,「多谢胡伯伯。」 「哎,客气什么。」胡屠户挠挠头,「夫子叫俺胡屠屠就行,俺就叫这个名。」 三人道别,胡屠户驾着牛车去送肉,岑道年带着决明一起去买东西。 到杂货店,决明拿出小本本,按单子买了几样菜种,岑父买了一些米面蔬菜,两人提着东西,坐在镇上小巷口的馄饨摊上。 「两碗馄饨!」岑道年喊。 决明出神地看着煮馄饨的人把皮薄馅足的馄饨下入翻腾的滚水之中,又拿出两个粗瓷大碗,往里放紫菜,小虾米,再浇上熬好的高汤,待馄饨煮熟之后,用漏勺将馄饨沥出,放入粗瓷大碗中。 点上两滴香油,馄饨小摊老闆扭身,端着大碗,带着褶子的脸浮现出笑意。 「馄饨好嘞——」 两碗热腾腾的馄饨摆上桌。 「快吃,趁着朝安不知道。」岑道年一本正经地开起了玩笑,决明抿嘴笑笑,拿起筷子,唏哩唿噜地把混沌吃完,又把馄饨汤喝个七七八八,决明放下筷子。 岑道年刚刚吃完三个馄饨。 ——自己的动作是不是太粗鲁了? ——会不会被岑道年看出端倪? 决明端坐在方桌前,看着岑道年,眼中透着紧张不安。 「……是为父考虑不周,应该早点带你吃点东西的。」岑道年目光温和,声音缓慢,似乎带着一种魔力,「要不要再来一碗?」 这种魔力是决明从来不敢奢望的一种感情,是一个父亲对孩子最真挚无暇的关心。 决明忙低下头,忍住眼眶的泪水,「我吃饱了。」 一家四口,有三个人都在忙着搞科研,没有人关心过八岁决明吃饭的问题,从小决明拿着老爹给的钱,去小区外的便利店买一堆零食,坐在沙发上吃。 一直到决明有灶台那么高了,开始自己做饭。 岑道年微微颔首,不再追问,飞快用筷子夹着馄饨吃,衣袂舞动,一双拿着筷子的手,修长洁白。 ——既然顶替了岑决明的身份,就替他好好守护他的家人,希望岑决明能够安心地离开这个世界。 ——也希望能够找到溯源,就算自己不回去,也要把溯源能够实现时空穿越的信息带回现代。 找溯源,採集古代信息,替岑决明照顾好他的家人,这是最重要的三件事。 决明下定决心,一双眸子望向天空,眼中星光闪烁,如同浩瀚无边的宇宙一样。 「我吃好了。」岑道年拿出手帕擦擦嘴。 决明看得心一跳,这岑老爹也太帅了,前几天穿着粗布衣衫,头髮散乱倒也看不出什么,如今拾掇拾掇,整个人的气质与这山野村民浑然不同。 第6页 虽身上穿的是布衣,他的一举一动皆带着刻在骨子里的儒雅。 岑父抬手在决明面前摇摇:「岑决明?决明?」 决明回神,「啊?」 岑父起身,数出铜板付了馄饨钱,又去一旁卖包子炊饼的地方,买了一兜包子炊饼。 两人提着东西慢慢赶往善堂镇长街西口,略等了一会,胡屠屠驾着牛车赶来,接上两人往大漠乡回去。 岑父硬是塞了半袋子包子炊饼给胡屠屠,三人坐在牛车上,一晃一晃地朝大漠乡去。 一旦开春,日子过得飞快,还未到三月三,田地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山下地里的作物被油菜、小麦、玉米所覆盖,远远望去,一块块黄绿分明,夹杂着田埂间的野花,看上去赏心悦目。 屋后的荒地也收拾干净,种上了常吃的时令蔬菜,岑道年挥着锄头,在荒地慢慢松土,岑朝安在篱笆边扑蝴蝶,不亦乐乎。 此刻决明却没有欣赏这幅春耕图的好心情,他拿着一把柴刀,背上背着箭筒吃力地跟在石叔后面,慢慢朝山上挖的陷阱走去。 自从得知石叔是大漠乡最厉害的猎户之后,决明厚着脸皮去拜师学艺。 石叔瞧着决明每日清早起来锻鍊,不像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种,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拜师,这打猎都是我老石自己摸索出来的野路子,教教你也无妨。你打完猎,回来让朝安教小花识几个字就成,别像她老爹,大字不识几个,说出去丢人! 五岁的娃娃和小女儿并不需要那么避嫌,石叔这样说,变相地在帮岑道年照顾一下朝安,好让他放心地处理学堂的事。 这有什么难,决明上午打猎,下午鞭策岑朝安学习,时不时用糖诱惑岑朝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话又说回来,大漠乡坐落在盘山山脚处,盘山绵延数百里,有外山、内山、深山之分。一般打猎只在外山活动,很少有人去内山,更不用提深山。 整个阳县都是平原地区,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漠乡的人种田之余,闲时打猎打鱼,在里正的管理下,村民虽说没有多么富足的,倒也没有饿死的人家。 石叔已经走到了陷阱旁边,两人设的陷阱明显有被破坏的痕迹,石叔拨开多余的枯枝树叶往下看,对决明招招手,「还算不错,两只野兔。」 决明忙拿绳子缠住自己,另一端绳头扔向石叔,石叔接住,决明小心跳入陷阱内,提着两只兔子的耳朵,甩上去,石叔一手一只接住,两人配合默契,很快把两只活蹦乱跳的野兔给栓在一边。 简单地收拾好被野兔挖的窟窿,把陷阱恢復原状,决明攀在陷阱边缘,石叔稍一用力,提决明出陷阱,在陷阱旁做好标记,盖好陷阱后,两人继续朝盘山内走去。 忽地眼前一花,石叔屏息朝决明做了一个手势。 决明心领神会,立刻站在原地,两人齐唰唰地拿出身后的弓搭上一支箭。 一只肥硕的野猪从草丛中冒出,紧接着,露出一双黑黝黝地黑豆眼,四处打量了一下周围,觉得没有危险后,顶开两边的草从草丛中走出,用鼻子在地上拱来拱去。 ——野猪! 这是决明跟着石叔打猎这么久以来,第一见到比野兔还大的生物。 弓弦拉满,决明一动不动地盯着野猪看,伺机寻找一个最佳的角度。 刚过了一个冬天的野猪,皮肉紧实,又因其容易跑到山下祸害农田,所以猎它不需要分时节。这样两头野猪,一个看起来得有一百斤出头,应该是去年秋季后刚生的小野猪。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噜噜声,野猪从草丛中抬起头,望向周围,张开嘴哼哼回应。 ——是另一只野猪在召唤同伴! 石叔朝决明望了一眼,决明点点头,两人分头,决明盯着小野猪,石叔盯着声音来源处。 那只猪遥遥唤着小野猪,小野猪悠悠对答,屁股上的短尾巴摇晃的十分欢快。 终于,另一只野猪的样子显露出来,那厮比这只要大一圈,身上裹着泥巴缓缓走过来,在决明看来,像是一块会行走的肉排。 大野猪正朝小野猪慢慢靠近,忽地停了下来,警惕地抖抖猪耳。 说时迟那时快,石叔满弦的弓一放,一支箭「倏」地朝大野猪射去。 另一边,决明的箭朝小野猪逼近,两方夹击之间,大野猪眼睛受箭,顿时嚎叫不停,胡乱冲撞过来。 然而,石叔的第二箭早在第一箭射出去的同时便已经准备好,野猪避无可避,另一只眼也挨了一箭,边躲闪边朝小野猪鸣叫。 决明力量不如石叔,只能靠数量取胜,一箭接着一箭朝小野猪射去,小野猪和大野猪距离越来越远,在一斜坡边上,小野猪终于无处可躲,犹豫着要不要跳下去。 决明可不给它犹豫的机会,摸起腰边挂着的柴刀往前一砍,小野猪弱弱哼叫一声,倒地不起。 决明松了口气,忙扑过去压住小野猪,小野猪扑腾几下,渐渐没了力气,蔫了下去,决明收拾好散落四处的箭矢,站在原地等石叔过来。 「好小子,你也学的太快了,这才多久。」石叔抗着大野猪,脚步不停,「再过两年,你的箭术绝对是盘山数一数二的好。」 「不瞒您说,我每天半夜偷偷起来练呢。」岑决明开玩笑道。 第7页 「就你?」石叔哈哈笑道:「你这早上起都起不来的人,像是瞌睡虫转世的人,还半夜偷练?」 两人收拾好猎物,边说边笑,一路惊起林中飞鸟无数,待转过几个弯后,羊肠小道豁然开朗,远远便可望见山脚处的几座矮房冒着裊裊炊烟。 ——那里还有人等着,等着自己回家吃饭。 岑决明加快脚步。 第三章 蓝珠 时光转瞬即逝,很快到了三月初三,大漠乡村民的两个大日子。 第一是大漠乡每年祭拜山神的日子,第二则是大漠乡自落户于此后,第一次办学堂,学堂开课的日子。 决明一早起床,打着哈欠把饭做好,倒头睡在东厢床上,等岑父起床后,带睡眼惺忪的岑朝安洗脸刷牙,匆匆吃过早饭,赶往学堂。 祭拜山神要持续一整天,眼下无论家里有没有学龄孩子的人家,都挤在祠堂门口,看着一身白衫的岑夫子,翩翩而至。 大漠乡的村民词语匮乏的脑瓜里只有一个词:好好看。 岑道年到了祠堂,在里正的主持下宣布开办学堂,讲学堂规矩,发笔墨纸砚,让学子登记姓名,入堂开学。 岑道年发现,大漠乡起名都非常富有规律性,男孩一律狗蛋、铁蛋、狗剩……等他们长大后,家里随便择个字加上姓就是一个名字,也有讲究的家庭,在孩子满月后找人起了大名,只是孩子从小被叫惯小命,岑道年勐一叫大名,有不少人都懵懵地左看右看,不知是在喊谁。 决明在被窝里睡了一个回笼觉,等醒来之后,听到外面十分吵嚷,匆匆喝了碗稀饭,决明出门,发现大漠乡的村民抬着东西往盘山去,领头的是几个常在山上打猎的猎户。 决明走到石叔家,石叔已经出去参加祭祀,只剩石叔女儿石小花在家中,于是决明停在院外,大声问:「小花妹妹,这就是大漠乡的祭典吗?」 石小花正晾着衣服,听到决明问话,挎着空篮子往外看了看,点头:「是啊!只是今年要比往年热闹太多了,爹爹昨晚说村中有不少人看到今年山里在发光,说是祥瑞降到盘山了呢!」 ——山里发光? 决明追问:「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石小花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你要感兴趣大可以跟着祭祀队伍去看看,反正人多,我和杏花、杜鹃说好待会一起去看。」 决明道过谢,回家锁好门,跟着凑热闹的村民一同走在祭祀队伍后面。 盘山每年一度祭祀山神,持续三天三夜,在阳县任职的县令一般会随着民俗,在结束前赶来参拜一下山神。 百姓装上两篓去年刚打下来的米和谷子,再拿鸡鸭鱼各两只,意思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他们祈福无非就是风调雨顺,家泰民安。 猎户则是把猎物献给山神大人,感谢山神让动物在山中繁衍,让猎户在山中打猎。 决明跟在队伍后面,随着人流慢慢往山上走,远远地瞧见走在队伍最前方有一个虎背熊腰的背影,那是石小花她爹。 「石叔,石叔。」决明三两步追上去,走到石叔身边,装作无意间问道:「听小花妹妹说今年祭祀的人比去年要多?」 「是啊。」石叔和另一猎户抬着一头烤乳猪,边回答决明:「今年天降祥瑞,在阳县都能看到,那祥瑞直直地落在盘山上消散,你说人能不多吗。」 决明追问:『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祥瑞?』 石叔拧着眉头,想了片刻,一旁的猎户说:「好像就是岑夫子他们来之前的那时候。」 「对!」石叔拍拍脑袋,「瞧我这记性。」 「你要是想知道是哪天,可以去问里正,里正肯定会记下来这件事,往祠堂的石碑上刻。」 猎户十分热心。 石叔忙向双方介绍,「这是岑夫子的大儿子,岑决明。决明,这是里正家的长孙,王文奇。」 决明观王文奇约莫十八十九岁的样子,比自己大好几岁,便叫一声:「王大哥。」 王文奇一只手连摆,「太客气了,直唿我名字就行,我也叫你岑决明。」 「好!」决明也不扭捏,俩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一起顺着山道往盘山走,今日来的人多,山中的野兽远远听到人声,早已惊走,即便如此,石叔腰间还别着柴刀以防万一。 连走大半日,一行人在山间一处瀑布停下,瀑布四周围是光滑的石壁,紧紧地环着一方小潭,站在小潭对面,可以看见瀑布下方,有一个石像。 想必那就是山神的石像了。 决明跟着人群拜了拜,不求五谷丰登,不求能猎野兽,只求山神给点指示,是否那天「天降祥瑞」是溯源掉落在这个时空中造成的异象。 众人参拜完毕,在小潭四周坐着,聊天玩闹,今日无人事农桑,皆把酒闲谈。 决明拜完起身,忽然觉得胸口一凉。 ——难不成是珠子? 决明把珠子从胸前掏出来,背着太阳,珠子竟然微微发亮。 「嗯?」决明举起珠子,珠子亮光更盛,怕被别人看到,决明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把手里的珠子拿出来。 珠子对着水的时候,亮一些,对着回去的路,黯淡几分。 ——难不成?! 决明心情激动地拿着珠子靠近小水潭,珠子闪烁蓝光,似乎有着生命一般。 第8页 现在人太多了,不宜查看水潭。 决明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跟着返程的村民一同回到村子,第二天一早,给岑道年做好早饭后,说了一声「去打猎」,带着小弓箭便一头钻进盘山。 上午只要天色正常,决明说去打猎,其实就是在山边兜一圈,岑道年习以为常,并没有疑心。 沿着参拜踩出的山道,决明很快到了昨天参拜的小潭,现在还早,没有人过来,决明拜了拜山神,站在小潭边拿出珠子。 蓝色的珠子光芒闪烁,决明围着小潭走了一圈,砍了一根树枝试了试水深,小潭不深,还没一人高,溯源如果在小潭的话,肯定会露出来机体。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决明有点泄气。 珠子依旧亮着,光芒不减,决明抬头,望向瀑布。 瀑布上方说不准可能有,站在这里就放弃,这不是决明! 决明往瀑布四周看去,瀑布四周都是光滑的峭壁,有两层楼那么高,想要上去,只能从其他地方攀上去。 沿着瀑布的石壁,决明往南走几步,找到一处坡势较为缓的地方,将柴刀牢牢捆在箭筒上,把珠子塞到衣服里,攀着斜坡一点一点往上爬。 一盏茶的功夫,决明才从斜坡翻上去,坐在原地稍作休息的空当,决明观察了一下四周。 斜坡上由于瀑布和石壁这道「天堑」,鲜少有人上来,上面古木参天,气候湿润温暖。 休息后,决明拿出珠子,对着水流的地方,果然,珠子光芒比在瀑布前更亮几分,决明双眸一亮,攥紧珠子往水流方向跑。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湖。 盘山属中原地带,山中有不少常绿树木,此刻湖边四周以绿树环绕,湖水蓝如宝石,阳光升起,映地湖水波光粼粼,熠熠生辉。 这片湖远比小潭大,只是不知为何流入小潭的水那么少,小潭的积水流不到盘山山下便已断流。 越靠近湖边,珠子散发出阵阵刺骨寒意,决明只得改为用手提着,珠子越来越亮,决明蹲在湖边,提着珠子试探,刚挨着湖水,珠子勐地从决明手中挣脱,飞向湖心。 霎时间,整座湖湖面颳起怪风,顿时飞沙走石,决明抬起一只手挡住眼,只见湖中心被怪风捲起一道斜长水柱,湖水疯狂朝湖中心涌去。 湖周边树木被这股怪风吹地簌簌作响,林中鸟兽四处奔逃。 ——这是怎么回事?! 湖水的水位飞速降落,水柱渐小,决明这才看清楚,那水源源不断地被蓝珠吸入,丁点不剩。 这片湖越往中间越深,最深的地方能达到十几米,水位越来越低,露出湖中心一道银光。 决明凝神一看,那银光十分眼熟,正是溯源! 决明弓腰脱掉鞋,将衣角掖在腰带上,裤腿挽高,小心地踩在湖底软滑的泥沙上,快步走向溯源。 可能是湖水有缓冲作用,溯源落在这里后,机体表面无任何损伤,决明摸了摸溯源,忽然有些害怕,万一里面躺着自己的身体怎么办。 咬咬牙,决明打开舱门低头进入机舱,机舱密封很严实,里面很干净,似乎和离开地球时没什么两样。 驾驶舱座位上空荡荡的,决明环顾一周,这里除了金属和玻璃,其他的东西全部都消失了。 决明坐在驾驶座上,看到溯源燃料指针指向0,再按动一下按钮,仪器没有任何反应。 机体还在就好,机体在,说不准有哪天能够找到合适的燃料,让溯源重新起飞。 决明这样安慰着自己,他知道在古代要研制出四种燃料三种助燃剂难于登天。 怕湖中会再聚集起湖水,决明从机舱中出来,朝岸边挪动。 半空,珠子已经不再吸水,停在上方巍然不动。 待决明离开溯源,湖底勐然颳起强劲的风,决明努力稳住身形,等怪风过去,决明回头,湖底仅剩溯源留下的圆坑,和泥水里不断扑腾的鱼。 决明一惊:「溯源!」 然而溯源并没有出现,决明呆了一瞬,紧接着皱眉思索溯源会去哪里。 吸饱水的珠子悠悠地在天空中颤抖了一下,朝地上落下来,决明走到岸边捡起,捏了一把珠子。 珠子「哗啦」一声,喷了一地的水。 ——这是怎么回事? 决明又捏了一下,珠子没有反应,宛如一颗普普通通的蓝色漂亮珠子一样安静。 决明再捏捏珠子,珠子一丝反应都没有,眼看太阳已经升到天空正上方,湖底不见溯源踪影,决明收起珠子,顺着来时的石壁滑下去,到小潭旁。 在小潭旁,决明撩起短袍衣摆,单膝跪地,正打算再拜过山神后下山,忽然小潭对面「咕咚」一声巨响,决明惊了一跳,立即抬头往那边看,只见身后小潭中水花飞溅过后,潭水中浮起一个头朝下的黑衣人,在他周围,鲜红色的血瞬间在水中四处蔓延。 ——这人是死的,还是活的? 决明起身,双眼紧盯着小潭,警惕地后退几步。 从瀑布之上传来一道声音:「死了。」 紧接着,决明又听到另一人的惊唿,「吴渊!」 下一秒,决明便看到瀑布那边一道人影虚晃,直直地往一边栽去,断流的瀑布没能遮挡半分,那人扑通一声栽进潭水中,水花四溅。 第9页 石壁上方,一人提着剑往下看看,紧接着他迎着阳光,从石壁边上一跃而下,扑倒在小潭边上的枯藤草丛中。 ——这两人什么来头? 决明不想捲入麻烦之中,更不想把这个麻烦带入村中,犹豫了一瞬,落地那人一瘸一瘸地从阴影中走来,决明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个头髮散乱,狼狈不堪的少年。 他朗目疏眉,相貌堂堂,不似奸人之相。 吴渊身受重伤,李修戎心中正急,只扫了一眼背着箭筒的小孩,便嚷道:「哎!这位小、小兄弟,快来搭把手!这附近可有人家?!」 「并无人家。」决明警觉地朝一边退了几步,李修戎见他不但不来帮反而后退,一把扔开手中长剑,急道:「我们并非恶人,我兄弟快要不行了!」 「那你怎么不去?」决明问了一声,再瞥一眼潭水,那掉下去的人扑腾了两下,眼看要沉入水中,决明卸下背上箭筒,飞步跑去,游进水中将人半拖半拽地往岸边拉。 李修戎在一旁帮忙,两人合力将人拉上来,青年咳出几口水,整个人彻底昏过去。 决明检查了一下,他身上伤口又深又长,显然是因失血过多而昏倒的,李修戎从怀中掏掏,什么都没找到,只得撕下身上衣服给吴渊胡乱绑了伤口,边问一边的小孩,「喂,这里距村庄有多远?」 决明:「很远。」 李修戎急了,「带我们到附近的村子里!」 觉得自己语气太生硬了,怕吓到眼前这个小孩,李修戎放软语气:「赶紧带我去找个落脚的地方,我李——李某必有重谢!」 对方年纪也不过是十五六岁,只是看他们二人不过是青年少年,却被人追杀到满身血痕,身后要他们命的人肯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万一他们落脚村中,祸水东引,那遭殃的可就不只一户两户这么简单了。 李修戎见对面的小孩还在愣神,只当他见自己主僕两人满身血没见过这么大场面,半拖着吴渊上前几步,李修戎道:「若今日能伸出援手相救,李某必当重金以谢今日之恩。」 我看起来像是那种贪财的人吗?决明嘆了口气,直言道:「你们两个,要是把后面的追兵引进我们村子可怎么办?万一你们被他杀了,我们村子见过你的岂不是也要跟着被杀?」 李修戎咬牙道:「哪儿那么多废话!要是我们不去村子落脚,该找来还是要找来!」 话刚说出去,李修戎觉得自己的态度不似求人,又软下语气,「我不求进到村子里,你把我们带到村子边缘就行!况且后面追兵已死绝,短时间内,不会有人追上来。」 这里离村子不远,与其让他们在这里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还不如直接带他们找个地方躲进去,万一有追兵也不会殃及到村子。 决明思索片刻,点点头,「那行,跟我来。」 见小屁孩终于答应,李修戎捡起长剑合进剑鞘,拖起躺在地上的吴渊背到背上,牵扯到伤口,他「嘶」地一声倒抽一口凉气,整张脸都皱到一起。 倒不是想带他下山,决明是怕这人站在这里,万一被村里人看到,引起骚动怎么办。 决明脑中飞快地转了一圈,有了一个好主意,「这样吧,我先带你去附近猎户搭的临时落脚的小屋,我看你朋友似乎伤的很重,要先处理一下伤口。」 李修戎勐地点头,「快快快。」 决明引路,把两人带到猎户在山中搭建的茅草小木屋里,又张罗着把木屋里的铁锅干净,找水烧水。 李修戎捂着伤处,先将吴渊湿淋淋的衣服扒掉给他止了血,接过决明递来的热水,李修戎草草地给吴渊擦净伤口周围。 见他能自己收拾,决明站一边脱下衣服,晾在火堆旁边,等衣服干的差不多,一头扎进林中,摸索了半天,猎到一只半大的山鸡,在下游拔毛放血,将洗净的山鸡拎到小木屋,架起铁锅,升火烧水,剁鸡撒盐。 不多时,滚滚热水送出鸡汤的香气。 李修戎看在眼里,咕咚咽下一口口水,心想这小屁孩出门,东西倒是带的挺齐全。 鸡汤煮好,决明拿出一只小木碗,舀了一碗汤,坐在门口咂吧咂吧,咕嘟咕嘟,连喝两碗。 李修戎腹中雷鸣滚滚,羞于启齿,眼睁睁看着那豆丁大的小孩灌了半锅汤,啃了半只鸡,却没有半点「礼让」的意思,恼地起身,直言道:「我饿了!」 决明回头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眸子黑白分明。 「哦。」决明应声后,坐在门口咕嘟喝下碗内最后一口汤。 「我要喝鸡汤!」 李修戎话说出口,心中羞愤难当。 身为李家最小的嫡子,从未有过如此窘迫的时候,更不用提张口问人讨要食物。 决明悠悠转身,李修戎眼睛一亮。 「要喝汤啊?」决明伸出手:「一碗汤,十文钱。」 李修戎面露不可思议之色。 「光一只鸡就不止这个价,况且,我这还是野鸡。」决明收起手,「野鸡我打的,汤我熬的。」 李修戎下意识地摸摸钱袋,里面铜钱叮噹响,连一百文都没有。 看看身边昏迷不醒的吴渊,李修戎咬牙将钱袋拽下来,扔到小孩怀里。 「你!你这趁火打劫的仇!我李修戎算是记下了!」李修戎拿着木碗,愤愤地去溪边刷了十遍。 第10页 「哼。」决明掂量着钱袋,这个无脑少年刚刚还不说自己是谁,一生气就露馅说出自己的真名了。 铜钱换来鸡汤后,李修戎盛了一碗,端到吴渊面前,硬塞着要灌他嘴里,决明不忍直视,接过李修戎手里的木碗,把他挤到一边,「我来!」 木碗里的鸡汤还烫着,决明凉了一会,试了下温度正合适,才将地上躺着那个人扶靠到墙边,摆正脑袋,捏着下颚,将鸡汤慢慢灌进去。 虽然昏迷着,那人依旧下意识地吞咽,连餵两碗汤,决明将人放下,头下垫一把枯草。 李修戎带着浑身的伤,到河边将木碗刷了十遍,这才回到猎户小屋中。 盛了一碗汤,李修戎闭眼长吸一口香气,举起木碗一喝。 「怎么如此之淡!」李修戎看着决明,这小子明明有一小罐盐的! 「你们受了伤,吃多盐没什么好处。」决明起身,在门前燃了一个火堆。 ——受伤过后,不吃点荤腥补补,怎么对得起流出的血?这个小屁孩,不仅贪财,还吝啬。 李修戎喝过鸡汤后,抹抹嘴,将碗放到锅边的空地上。 「你叫什么名。」李修戎毫不客气地问:「怎么就你一个小孩,跑到这深山中来了?」 化姓为名,决明答道:「今山。」 「我打猎,不上山难道下海?」 「金山?」李修戎乐道:「嗯,名字挺像你这人。」 「那你能不能帮我把身后的伤口给处理一下?」李修戎脱掉红袍,露出身后小臂长、一指深的刀口。 决明伸出手。 李修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该不会这点小忙你也要收钱?」 决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药。」 「要?!」李修戎摸遍全身,身无分文,愤愤地说:「我没钱了!」 「你伤口难道不需药草来疗伤吗?!」决明扶额。 「我走的匆忙,身上没带药。」李修戎将后背露给决明,闷声说:「你简单的擦一下便好。」 决明无奈,烧了锅热水,撕下他身上一块衣服煮在沸水中简单消毒,慢慢地将他伤口周围擦了一圈,「你背上的刀伤已经开始结痂了。」 李修戎忍着疼,攥紧手,边和决明聊天:「这里离村子还有多远。」 「不远。」决明擦完,将沾了血的布条扔进火堆。 「不远是多远?」李修戎皱眉。 决明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要走三天三夜才能下山。」 三天三夜,时间太长了。 不知道吴渊他能不能熬过去? 第四章 林中夜战 吴渊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中,浑身发烫。 李修戎着急地如同热锅蚂蚁一般,毕竟身边就这么一个熟悉的人,万一吴渊有什么意外,光靠自己可无法走回开封府。 决明观察这两人,那个叫李修戎的少年似乎是被家中宠爱大的,面上白嫩嫩的,连火都不会点,放他一个人在山里,肯定活不过两日。 看衣着,绸衣可不是普通百姓能穿的,他们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被追杀到这里…… 「其实。」决明说:「这里离村子不远。」 「当真?」李修戎满脸不可置信。 决明点点头,「这里离村子仅有五里。你们先住下,我从小道回村,等你们收拾好,找人来带你们下山。」 「你们两个伤口别沾水,喏,这个打火石先借你,回头我来收。」 ——还真是够吝啬的。 李修戎伸出手,接过打火石。 决明教他怎么用,教会后起身离开,扭头钻入小路之中。 「哎——」 李修戎喊:「金山——」 决明回头,李修戎面露难色,说:「你回去后,能不能给我带点草药来?」 李修戎追来按住决明的肩,「金山,我和吴渊都伤的不轻,你也看到了,救人救到底,你……」 「我没有钱。」决明说:「怎么救?」决明的确没有钱,他在山上打的猎物大半数都入了肚子,平日里又没有要花钱的时候,手中一个铜子儿也没。 李修戎垂眸不语,金山很显然是个村里的孩子,半大的小屁孩能有什么钱?想要买药,没有银子怎么能成?恨只恨,逃难在外,身上带的那点银子花的一个子儿都不剩了。 见李修戎半晌无语,决明把他的手从自己肩头抚下去,打算等会下山后用李修戎换鸡汤的铜板先买点药草,不够的另想想办法。 忽然间,李修戎瞥见自己身上挂着的方玉。 ——这是翁翁送给自己的,颇有纪念意义。 再有纪念意义,也抵不过命重要,大不了以后再去赎回来!李修戎咬牙将方玉连同绳子,从腰上卸下,「这个拿去当了!」 「你真捨得。」决明不带推辞,接过方玉塞进怀里,「晚上,我会来找你们。」 「且信你一回,要让小爷发现你敢欺骗我。」后半截话李修戎没有说出口,只用眼神威胁。 「不信又能怎么样?」岑决明叮嘱李修戎:「记得把追杀你们的人处理一下。」 今天上山者寥寥,离得远的人还未赶过来,万一被别人看到就不好了。 …… 金乌沉沉坠入天际,晚霞红光万丈,昏暗的光线将整座盘山一点一点吞没。 第11页 一个五岁的小屁孩坐在家门口,望眼欲穿地朝进山的小路看着。 路过的村民同他开玩笑道:「哟!娃子,还在等你哥呢?都去了这么久了还没回来,是不是被狼叼走了」 哥哥他不会有事的!岑朝安眼中溢出泪水,拿手掌抹抹泪花,撅起嘴,并不理会路过的村民。 山中晃晃悠悠下来一个人影,岑朝安从地上蹦起来,擦擦泪,「哥哥!」 只是山上下来的不是决明,而是石叔。石叔乐呵呵地说:「哟,小朝安啊,你哥哥还没下山吗? 」 「石叔!」岑朝安失望地摇了摇头,又坐在路边。 石叔路过岑朝安的时候,伸出糙手摸了摸岑朝安的小脑瓜,塞给他两个大鸟蛋,「别急,你哥只是去打猎,一会就回来了,要不然石叔去山上看看?」 「谢谢石头叔。」岑朝安一手拿着一个鸟蛋,泪眼汪汪地朝山上看。 从山上又下来一个人影,腿又短人又瘦,这次肯定是哥哥! 「哥哥!」岑朝安举着两个鸟蛋,朝决明奔去,「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哎——」决明快走几步,一手环住岑朝安,「朝安,你怎么不在家里呆着,跑这里来干什么?」 「哥哥!你怎么回来这么慢!」岑朝安泪眼婆娑,决明给他擦擦眼泪,扯着他一只小手,边走边对石叔说:「我去其他地方转了一圈,所以今天耽搁了不少时间。」 石叔边走边责怪地说:「你才多大,下次不要一个人乱跑,毕竟这山上还有不少野兽。」 「下次不会这样了。」决明乖乖地答,今天要不是遇见那两人,也不会耽搁这么久。 石叔摇摇头,「你要是我家崽子,非把你揍的找不着北,到家了,你回去吧,回头见。」 和石叔道别,决明拉着岑朝安的小手,朝青砖矮屋走去。 「我回来了。」岑朝安将箭筒往墙角一放,内屋的岑道年听到声音,怒气沖沖地提着一个棍子出来,挽起袖子作势欲打。 决明忙举起猎到的兔子,挡在脸前,「玉兔呈上!」 岑朝安有样学样,举起鸟蛋,「鸟蛋呈上!」 「唉,你!」岑道年无奈地嘆了口气,扔开木棍,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揽在怀里。 「我得赶快把兔子给卖掉,否则它就死了。」决明晃晃手里不住扑腾的兔子,虽然个头小了点,但还有肉。 「这么晚了。」岑道年摇摇头,「明早再去吧。」 山上的人还等着救命的药草,人命关天,这可耽搁不了,决明坚持了一下自己的意见,岑道年点头应下,告诉他屠户刚才说要去镇上,让决明跑快点,说不准能搭车。 决明提着兔子飞快熘走,到村口,胡屠屠正扬着鞭子催大黄牛快走,趁着胡屠屠的牛车,决明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到镇里把兔子买给酒楼换成铜钱。 掂量着手里的方玉,决明犹豫了一会,塞进怀里,朝药铺走去。 不多时,决明满脸肉痛地从药材铺里走出来,用鸡汤从李修戎那里赚来的半吊钱悉数换成了药草,还贴进去了不少私房钱。 天已黑透,决明赶到回村路口,胡屠屠正等着,决明坐着顺风车到村中,塞给他一包红豆糕作为坐车的人情,匆匆赶回家,把两包药和一瓶酒塞进柴火堆里,又洗了把脸,去正房。 「锅里还有热饭。」岑道年坐在床头,「快吃了,出去一天了,赶紧好好歇一歇。」 「您先睡吧,我待会还要在院里洗一下澡。」决明把手里剩下的铜板塞给岑道年,「这是卖兔子剩下的。」 岑道年摇摇头,「你且留着,为父有钱。」 「好。」决明收起铜板。 岑道年又教训一通,在决明再三保证以后不会一个人在山上乱跑后,岑道年终于赶决明快去吃饭。 决明如蒙大赦,走到床边捏了一把岑朝安软乎乎的小脸后,到东厨三两下把锅内的萝蔔小米粥喝掉,把小锅里的热水舀出,在院子角落瑟瑟发抖地洗了个澡。 一定要搭个浴室! 换上干净的衣服后,屋内已传出岑道年的微鼾,决明麻熘地给院门上了锁,背上箭筒,提着药和酒,腰间别上一把柴刀,借着天上的星月之光,朝山中走去。 四处虫鸣,狼嚎起伏,夜间在山中行走,非常危险。 进林子之后,决明吹开火摺子点亮火把,飞速朝李修戎他们落脚的小屋走去。 五里开外。 李修戎站在门口,翘首以盼。 月已上柳梢头,仍不见金山人影。 ——这小子,果然是骗自己的。 李修戎看看身后昏迷的吴渊,几次想要下山,却又停住脚步。 山中太危险了,万一有勐兽出没,或者迷路,不但救不了吴渊,自己这条小命也要搭进去。 正当李修戎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忽见山林中亮起一个小光点,光点飞速在山中移动、放大。光点沿着盘旋的山路,不断靠近。 李修戎脸色一喜。 「金山?!金山!?是你吗!?」 决明一路小跑来到小屋前,把药草递给李修戎,「药。」 「多谢!」李修戎捧着药包,拆开放进铁锅里。 「要煮多久?」 「两碗水煮滚后,再煮一刻。如此反覆三遍,把三次熬出的药混匀,每次喝一碗。」 第12页 「这么麻烦?」李修戎的手在锅上迟疑。 「想要治病,还嫌麻烦?」 决明挤开锅边的李修戎,添水加柴生火,打着哈欠看着火光。 「药好后,你餵他喝吧。」决明薅了把干草作枕,躺在墙角,望着窗外。 月光透过林中树叶,如同碎银一般撒在地上。 决明的脸在明灭的火光中镀着一层金光,朦胧又明艷,让人移不开眼,尤其是那双曜石般黑的眸子,像是天上的星辰一样惹人注目。 他身上穿着的一身粗布制成的灰色衣服,明显是生活在最底层的百姓所穿,但他周身却有种不属于这里的气息。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父母,竟然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儿子,就是脾气有些恶劣。 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金山这么小就能打猎,那他家肯定很穷,怪不得这么喜欢银子。李修戎这样想着,目光从决明身上移开,低头拿布擦拭长剑。 决明用烧火棍捣了捣火堆,等药煎好,凉了凉,和李修戎一起餵吴渊喝下。 折腾完这些已是半夜,决明往火堆里添些柴火,到木屋里整整稻草,躺在上面,打算在这里凑合一晚。 「呜——」 林中有野兽低声呜叫,决明翻身,竖起耳朵仔细听。 是狼嚎声。 这里离村子很近,大漠乡虽不尚武,因靠着山,村中有不少猎户上山活动,鲜少有勐兽下山找不痛快。 决明右手摸向箭筒,扭头看向李修戎。 李修戎和决明对视一眼,起身拿起长剑。 决明从窗口向外看了一眼,林中两点绿光忽明忽暗,越靠越近。 「狼。」 决明拿出箭搭在弓上,「天太黑了,我看不清。」 「它们怎么会跑到山边?!」李修戎拔出剑,站在门口,木门外,火堆燃着,其间木柴噼啪作响,在静谧的夜晚中显得格外突兀。 「估计是被你俩移动的鲜肉给吸引过来的。」决明躲在门后探出头,「你们身上血腥味那么浓重,没把老虎招下来已经不错了。」 李修戎没有说话,双眼紧盯着树林。风掠过枝头,树叶婆娑,最后一抹月光隐在云层之后,整个森林登时如同被怪物吞噬一般,陷入无端黑暗之中,唯余猎户搭的小屋旁一点光亮,如同靶子中央的一点红色,鲜明显眼。 狼在暗中走动观察,耐不住腹中飢饿,低声呜叫一声,四爪勐一使劲,凌空朝站在火堆后的两人扑来! 和石叔一起打猎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直面野狼,决明大惊,同时手指松动,一支箭嗖地穿过夜空,不知落在何处。 「退后!」李修戎举剑格挡,见状,野狼灵巧地一扭,避过剑锋落在一旁的地上,復又呲着牙蹿上前来,张开猩红大嘴,不死心地继续朝人扑。 李修戎双手握剑,仰身避过,眼中尽是杀机,手中剑横向划过野狼最柔软的肚子,长剑如同划开棉帛一般,将野狼拦腰斩断,殷红鲜血洒落一地,野狼闷声掉落在地,血顺着它腹部汩汩流出,四肢抽搐几下,野狼最终不甘地咽气。 决明长长松了口气,蹲在死掉的狼边上,拿箭戳戳软绵绵的狼尸体,「太吓人了。」 李修戎嫌恶地用袖子抹掉脸上的血迹,随意往决明处一瞥,登时大惊,「小心!」 话未完,长剑自李修戎手中脱出,决明抬头看向李修戎,只见长剑闪着寒光从头顶划过,死死钉住偷袭的野狼,李修戎一把将蹲在地上的决明拉到身后,拔剑再砍几刀,从一旁偷袭的野狼顿时没了气息。 再看决明,左臂被咬了几个血洞,汩汩冒着血。 狼性狡猾,没想到它竟然有同伴! 一股钝痛打手臂传来,决明低头一看,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胳膊疼。 决明:「!」 李修戎拎起狼尸扔在一边,把决明拽进小木屋,比葫芦画瓢地帮他简单的处理了一下伤口。 撕下布条繫紧,李修戎抬头,「好了,快感谢小爷救了你。」 决明撇嘴反驳道:「要不是给你们送药,我才不会半夜来这山里!」 「白天不是挺得意的吗,没想到是个草包。」李修戎叉腰站起来,「要不是小爷,哼,你可能被咬死了。」 决明捂着受伤的胳膊,顺势歪在干草堆上,「谢谢你救了我,但是你欠的银子是不会一笔勾销的。」 李修戎没好气地说:「那你把我刚才救你的命还过来!」 决明眯着眼,「已经还过了,从把你从小潭边带走开始。」 李修戎哑口无言。 两人一时无话,阵阵发疼的伤口也挡不住李修戎的困意,李修戎往草堆上一趴,几个唿吸间已然进入梦乡。 决明往窗外看了看,没有野狼,便拢一堆干草在窗边,靠着睡下。 一夜无梦,趁着天还未亮,决明扛着两条狼赶回家中,解开门锁,把箭筒柴刀丢到墙角,回屋脱下沾着血迹的衣服,抬胳膊时牵动到伤口,决明忍不住呲牙。 「嘶——」 「还真疼。」决明一摸伤处,血又流下来了,沾了一手。 决明处理一下伤口,扎上干净的布,扯下脖子上的蓝珠,混着沾了血的衣服胡乱团成一团塞到床下,到井边擦洗干净,重新抹点药草,换上干净衣服,装作没事人一样,开始在东厨做早饭。 第13页 堂屋传出响动,不多时,穿戴整齐两人走出来,岑道年洗漱罢后,盯着岑朝安洗漱。 东厨升起炊烟,决明将黄米淘净,放入锅内添了四碗水,待锅里沸腾后,转为小火慢慢炖着,黄米在古代名为黍,颜色发黄,岑父买的这种是糯质黄米,用来煮饭最合适不过。 院子里,岑道年提了两桶水,决明跑去帮忙把水桶里的水倒入厨房门口的水缸。 岑朝安洗漱好,帮忙从屋里搬椅子,等桌椅放置好,米粥已经熬的差不多了,决明回屋里掀开盖子,一阵浓郁米香铺面而来,决明把黄米粥盛出,麻熘的把锅洗净,加少许油,再在锅底填几把柴火,等火烧旺的同时,拍两瓣蒜丢锅里,将切好的菜丢进去,柴火锅火大,炒菜只需要翻动几下,炒出来清脆又好吃。 见菜叶微微透亮泛青,决明撒上盐快速翻动几下,一盘炒时蔬便做好了。 把蒸好的炊饼和鸡蛋鸭蛋一块端着,连菜一起放到院中的小方桌上。 决明端着一海碗黄米粥出来,往小木桌上放时手臂抖了一下,差点没拿住碗。 岑父忙伸出双手接住碗,「怎么了?」 决明摇头,「没事,打猎的时候擦伤了一点,已经包扎好了。」 岑道年放下筷子,「去镇上看看,小伤也不能耽搁。」 决明含煳地应了一声,岑道年又拿出一角银子放桌上,「去看,小伤口也耽误不得。」 第五章 不速之客 吃过早饭,岑道年带着岑朝安去学堂。 今天是祭祀第三天,大漠乡百姓早在第一天便去了山上,近一点的,第二天也去了,除了离得远的鲜少有人在第三天来,只是没人想到,阳县的县令竟然亲自来了。 一早,沈言趁着休沐,只带了两人,骑着马沿着县道向盘山走。 盘山的异象,他亲眼所见,虽然百姓吹嘘的神乎其神,但沈言本不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 一行三人停在河边,沈言身后随从忙说:「官人,这条河过去,就是盘山了。」 沈言扫了一眼,盘山山峰云雾笼罩,绵延不绝,有几分缥缈的意味。 「走吧。」沈言骑马入村。 岑决明刚刷过锅碗,熘下山准备去镇上再买点药,迎面来了三个牵着马的大人。 为首的人身长七尺,白面无须,头髮以冠束起,只着一身乌色圆领锦袍,袖口和脚腕处均以布条扎紧,正四处打量。 一看便知这人身份不凡,决明停在原地,准备等这人走过去再走。 「哎——决明!」 里正叫住少年,转头对看过来的沈言说:「这是大漠乡学堂夫子的儿子,对山中较为熟悉。」 「他?」沈言上下打量小孩两下,个头小小的,一双眼倒是澄澈清亮,沈言问:「你叫什么名字?」 决明:「岑决明。」 「今年几岁。」 决明:「虚岁十四。」 沈言道:「倒像是个十岁的娃娃,好了,你来带路。」 决明迟疑,里正怎么好巧不巧地找一个小孩带人进山? 里正低声咳了一下,「决明,这位是县令大人。王文奇今天进城了,你腿脚比我这把老骨头利索……」 ——不好,山上还有那两人。 想到这茬,决明脸色微变,立马点头应了里正的话,麻利地走在前面引路。 沈言便跟着这个瘦小的孩子走,决明毕竟是孩子,脸上的表情变化一眼便能看出,沈言心中玩味的想道:是什么让他突然改变主意带路的? 行至半路,决明远远便瞧见一团火红在山间慢慢移动,心中暗道不好。 要是正好撞见县令,两人来歷不明,若是被扣上一个窝藏逃犯的罪名,村子祸患无穷。 决明不着痕迹的往一边走。 沈言第一时间发现,「怎么不从小路走?」 决明早想好措辞,答道:「从这边走可以节省一半的脚程。」 毕竟决明才是大漠乡的人,沈言不疑有他,直接跟着走。 又走了一段路,决明发现,那团火红,好似离自己这群人越发的近了。 一阵奔跑声,李修戎从草丛中蹿出来,正好撞见决明。 两人竟想到一块去了。 决明扭头,忍不住闭眼扶额。 「金山!」李修戎此刻眼里只剩下这根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他,「快来!吴渊他高烧不止!」 「不是有酒吗!」决明说:「你给他擦擦身子。」 李修戎急的跳脚,「我以为那是你要喝的,所以一直没有动过!」 「你见过几个小孩喝酒的!!?」 决明扭头看看县令,县令皱着眉,一只手已经扶在剑柄之上。 决明张口解释道:「县令大人,这是……」 李修戎跳脚:「他快死了!」 沈言剑柄推进剑鞘,莫名觉得眼前少年的眉眼有几分眼熟,只是此地人多眼杂,不是认人叙旧的时候,沈言点头默许决明上前。 现在再解释也晚了,决明咬牙,硬着头皮朝李修戎落脚地方赶去。 在干草堆里,吴渊果真面色赤红,浑身发烫。 决明先行蹲下,拿酒来应急,沈言让两个随从站在屋外,跟着决明进屋,他已经想起眼前这个少年是谁了。 「李衙内,我们曾见过的。」沈言说:「去年中秋,令堂还曾邀我去贵府做客。」 第14页 李修戎听到有人攀亲,略想了一下,还真被他想到,当时园子里几个京官都在喝酒玩乐,趁机结识一番,只有一人,跑到院里的缸前看着水里的月亮和水草。 那人不正是眼前这人吗!?李修戎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你是——」 沈言拱手道:「在下沈言,阳县县令。」 「原来是沈县令,失敬失敬。」李修戎潦草一拱手,眼神又飘到决明的身上去。 ——吴渊能治好不。 沈言垂手,目光从李修戎身上移开,没有追问他为何会流落到此,还如此狼狈。 李修戎无心应付沈言,直愣愣地看着决明掀开吴渊身上被刀剑划破的衣服,露出溃脓狰狞的伤口。 以古代的医疗条件来看,恐怕不太好治。 决明放下擦拭的粗布,对李修戎说:「你把他伤口脓血挤出来,直到鲜血涌出。」 李修戎眉毛上挑,表情微妙。 见状,沈言打开门,让两人进来,将吴渊抬走治疗。 「李衙内是否要先行下山休养一番?沈某在阳县乃是县令,应尽地主之谊。」 言下之意:我是这里的老大,你来了吃住我请客。 沈言算是翁翁的半个学生,人情往来,并无不妥,李修戎点头道谢,边问:「沈县令,你们今天来这里做什么?」 「听说盘山祭拜山神,特意来拜一拜。」沈言答道。 「山神?」李修戎疑惑地扭头去看决明,决明收拾酒瓶的动作一顿。 「哼,咱们两个的仇,回头再找你算帐。」李修戎说的「仇」,指的是金山坑了他玉佩的仇。 决明以为李修戎说的仇,是铜板的仇,不以为意,「随时恭候。」 有了沈县令撑腰李修戎,牛气哄哄地瞟了决明一眼,随着沈言的随从,昂首朝山下大步走去。 决明还未来得及出声拦住他,李修戎已经走得没影,完全看不出是受过伤的人。 过不多时,一声惨叫响彻山林。 决明扶额,这人真是蠢到家了。 李修戎腿跨这么大,下山跑这么快,收不住势,跌在哪儿是必然的。 沈言跟着继续往山中走,虽是三月,正午的太阳升上来,爬山还是有几分燥热,左右无人,沈言撩开长袍系在腰间,脚下步子边松活了几分。 做县令前,沈言并不是一味学习为官之道,而是学了不少功夫傍身,此刻他倒是不觉得累,再看在前面走得飞快的决明,丝毫没有喊累的迹象。 ——怪不得年纪小小就敢进山打猎。 决明并不多话,把尊贵的县令大人安全带到小潭旁。沈言拜了拜山神石像,在小潭边转悠几圈,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奇特之处,便喊决明带自己下山。 县令来得快,走得也快,大漠乡又恢復平日的恬淡宁静,决明没想到,县令才走两日,大漠乡便来了个不速之客。 李修戎。 「里正!里正!」 大老远,李修戎的声音便从轿子里传出,刚到村口,李修戎便扶着轿门,从轿子钻出来,跑到祠堂前,「里正,我要住在此地!」 里正闻声而出,李修戎从腰间扯下钱袋往里正手里塞,「听说大漠乡还有几间旧屋,拨给我们可好。」 「不知您是……」里正并不接银子。 「告诉你也无妨——」李修戎说:「我要在此养伤。」顺便避避风头。 「喏,这是沈县令的信。」李修戎将信拿出,递给里正,有县令作保,里正看完后合上信,道:「你跟我来吧。」 轿子跟着李修戎,李修戎跟着里正,朝村南走去。 到了村南山脚处的泥房,里正拿出钥匙,将门锁打开,推开院门。 泥筑的院墙环绕四间青砖瓦房,虽然简陋,倒也能住。 「这房子这么破,该有不少年头了。」李修戎余光瞥见院中柿子树,树冠伸到院墙外,随口问:「旁边是什么人家?」 「岑家一家三口。」里正说:「读书人。」 里正话音刚落,旁边院子小门吱呀一开,从门内闪出一人。 出门打猎的决明麻利地关上院门,一扭头,和李修戎来了个对视。 李修戎:「!」 决明:「?」 里正:「岑小子,你来的正好,李衙内要暂住大漠乡,你们比他先来,有什么事你多帮衬一二。」 「我?」决明手中动作不停,锁上院门,脑中飞转。 ——这蠢孩子要住在大漠乡?! 「里正!」决明拔高声音,真挚地说:「这里如此破烂,怎好意思让李衙内住!祠堂后不是还有几间新盖的房?!」 「我觉得这里不错!」李修戎敲定,「把东西都放进去吧!」 决明眼睁睁看着被褥,行礼,炊具,瓜果蔬菜入了旁边小院。 轿子上,吴渊被人扶着慢慢下轿,朝里正作揖:「麻烦里正大人。」 「不麻烦,你们要是吃水,去河边挑,柴火我先让村民送来些,以后你们或打柴,或从村里买都可以。」里正说着,一把拉住决明往李修戎眼前推,「这是隔壁的岑决明,有什么不懂的,问他就好。」 李修戎含笑点头,目送里正离开。 轿子,马车将东西卸完后,纷纷回城。 李修戎大喝:「岑决明!」 第15页 「干什么?」 决明抬起脚。 「你不是叫金山吗!」李修戎咬牙。 「那是小名!」答完,决明脚下生风,飞速朝山路走,自己的名字又从李修戎的嘴里吐出,决明非但没有停步,反而跑的更快,一熘烟蹿上山,再也不见踪影。 傍晚空手回家,走到门口,决明卸下木弓箭筒,抬脚进院。 岑道年乐呵呵地招手:「犬子回家了,来来来,决明,这是新来的邻居,李修戎。」 三月的风,甚是喧嚣。 太阳将影子拉地长长的,决明顶着余晖迈着沉重的脚步进了院,把手里木弓箭筒挂在墙上。 李修戎端着架子,坐在院中巴掌大的小板凳上。 决明选择性失忆,拱手说你好。 李修戎点点头,转头供出决明,「不瞒岑大哥,前几日在山中救了我和吴渊的人,正是金山。」 岑道年:「嗯?」 李修戎改口:「正是决明。」 「哦——」岑道年恍然,忙说:「都是缘分。」 什么缘分,要是缘分,那也是孽缘!决明微微撇嘴,「我去做饭!」 「记得做上李衙内他们的饭。」岑道年叮嘱。 决明捏紧了拳。 李修戎看到决明吃瘪的表情,脸上乐出了花,缀在决明身后跟着进东厨。 决明扭身,伸出手。 「怎么?」李修戎下意识地捂紧钱袋。 「饭钱。」 李修戎「嚯」地一下起身,冲出院子。 决明气走李修戎,哼着歌去拿水桶提水。 一转身,东厨门口堆了一堆东西,决明翻开一看,米面肉蛋菜,一应俱全。 李修戎呲牙把半袋米放下,抹抹头上的薄汗,「也不能白白吃你们的,粮食当饭钱可以吗?」 说让他拿饭钱,他还真当真了?决明一噎,还想推拒,李修戎忙道:「我们两个又不会做饭,就麻烦你了!」 说罢赶紧抬腿熘,决明眼疾手快,揪住他的袖子,「站住!」 「怎么了?」李修戎扭头,「我们真的不会做饭……」 「那你负责刷碗。」决明不至于真的跟李修戎要饭钱,见李修戎点头,以为他答应了,转身把米面放入缸中以免受潮,舀了点面和成一个面团,取了两个鸡蛋,一块瘦肉。 屋顶升起炊烟,门内传来菜刀敲击案板的声音,岑朝安从外面玩完回家,一只手拿着两根狗尾巴草,见到哥哥,拽着他衣角不撒手。 岑道年拍拍大腿,「儿子快来,别碍着你哥做饭。」 岑朝安又黏黏地贴在爹爹身边,见院子里又有陌生人,脆生生地叫了哥哥,岑道年介绍道:「这是我的小儿子,岑朝安。」 李修戎点点头,走到门口寻了寻,又揪几棵狗尾草回来,找了个缺了口的粗瓷瓶,灌水往里一插,搁在窗口的鸡蛋壳旁。 岑朝安眼睛亮亮的,举着小手,把自己的狗尾草也插了进去,斜阳把狗尾草的影子拉的纤长轻小,炊烟散尽,决明端着一摞碗出来,「搬桌子吃饭。」 岑朝安欢唿一声,李修戎去帮岑道年抬木桌,碗放桌上,决明端出晚饭,临出锅前撒的一把葱花,迸发出一股独特的香味,岑朝安小脸皱着:「我不喜欢葱。」 李修戎脸上也露出嫌弃的表情。 决明麻利给岑道年盛了一碗,边说:「吃葱聪明。」 「这个说法倒是新鲜。」李修戎盯着飘在手擀面上的葱段,吃了两口。 李修戎:「……」 默默呸出,李修戎夹起葱段,亲切地说:「我已经够聪明了,来,小朝安,你多吃点。」说着,李修戎把碗里的葱全夹给岑朝安,对着面狼吞虎咽。 决明盛好饭,发觉李修戎的同伴还没过来,问道:「你的同伴呢?」 「他伤的太重了,不能四处走动。」李修戎嘴里还塞着面条,咕哝着:「待会我给他送点就行。」 决明端着碗,「等会面条都煳在一起了,你们先吃着。」说罢端着碗到东院,敲敲西厢木门。 「谁?」吴渊摸着身边剑柄,声音从里面传来。 「决明,送饭的。」决明端着碗,不等他从床上起来,推开门把碗放在桌上,「冒昧了。」 「无妨。」吴渊拱手:「岑兄救命之恩,还未曾感谢,等吴某伤好……」 「哎!」决明打断他的话:「快起来吃吧,面条一会煳在一起就不好吃了。」 吴渊被决明从床上扶起,靠在床边,决明包了块布把碗递给吴渊,又给他拿了双筷子。 柿树另一边的院子,两个不吃葱的声音吵吵嚷嚷,吴渊捧着碗,「有劳岑兄。」 决明忙摆摆手,「顺手顺手,你的饭最后盛,肉都沉在下面,你先吃着,我回去了……」 决明的声音渐小,吴渊抬头,只看到门口消失的一片衣角。 如果不是这个小孩,恐怕官人不能轻易地将自己从深山中带出吧。 吴渊动了一下筷子,碧绿的葱花下,白条条的面十分筋道,面汤爽口,碗底果然如决明所言,沉的都是肉。 李修戎回来,吴渊面上满是愧色,「官人,都是吴渊办事不利。」 摆摆手,李修戎坐在床边,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吊儿郎当地说:「小爷不怪你,都怪那群人,好端端的非要追杀我。」 第16页 ——那是因为官人是李家从小最受宠的人,如果追到,恐怕会拿官人的性命去威胁老爷子妥协某些事。 ——好在,官人现在安全无虞。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李修戎嘆了口气,「这里吃也吃不好,还要住这么破的房子。」 「让官人受苦了,等我伤好一些,立刻去打听。」吴渊低下头。 「哎,都说不怪你,罢了,凑合就凑合些,这里倒是挺新鲜的。」李修戎打了个哈欠,「你先歇着吧。」 第六章 蓝珠作用 夜朗星疏,刷了碗烧了热水,等一大一小洗净睡觉,决明终于得空喘口气,站在院里拿瓢兑水洗澡。 柿子树传来窸窣的声音。 决明把脱了一半衣服的系在腰上,不动声色地拿起挂在墙上的弓,顺手捏出一支箭掐掉箭头。 「金山。」墙头李修戎刚露头,一道黑影嗖地过来,弹在李修戎脑门,「啊——」 扑通一声,对面传来闷响,西厢登时亮起了灯。 决明放下弓,把水提到门口,背着东院飞速洗了个战斗澡。 第二天一早,李修戎来蹭饭,岑道年吃惊地问:「小衙内,你的头是怎么回事?」 李修戎捂着青紫的脑门,朝厨房狠狠剜了一眼,「不小心被野猫摆了一道。」 野猫端着早饭放桌上,「昨天你没刷碗,我记帐上了。」 李修戎撩袍坐定,「小爷从不刷碗!」 决明放桌上的碗抬起,李修戎双手追着碗跑,高声嚷:「我刷!我刷!」 这次有决明盯着,李修戎吃完饭,把碗收齐,走到水桶前。 岑父:「算了吧——决明,来者是客。」 李修戎眉毛一挑。 决明扭头,「要不您刷?」 岑父闭了嘴,只用慈爱的目光扫视木盆前的李修戎。 李修戎只得慢吞吞把碗放在水里,用两根手指稍微摩擦几下,抬手甩水,碗呈弧线,落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李修戎:「……」 「你起开。」决明说:「看好了!」 李修戎津津有味地看着决明示范如何刷碗,如何涮干净,放哪儿。 一切做完,决明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把碗刷完了。 「你走吧。」决明很是心累。 「等吴渊好了,我让他来刷!」说着,李修戎颠儿颠儿的走了。 摔碎一个碗换以后不用刷碗,值! 吃过早饭,岑道年和岑朝安惯例要去学堂,送走他们,决明将大门虚掩上。 胳膊受了伤,拉弓近距离打个李修戎还可以,不能再往山上跑。 决明在屋里脱掉上衣准备看看胳膊如何,忽然听到院门哐当两声。 「金山!」李修戎大喊:「金山?」 决明满头黑线,拉开东厢的门,「干什么?」 李修戎捧着一把药瓶子,撇撇嘴,「小爷念及你胳膊上还有两个窟窿,特意来送药,不要算了!」 决明站在门口,看着李修戎抬腿往院门外走。 李修戎走了两步,发觉决明真没拦住自己的意思,扭头问:「你真不要?」 决明没有吭声。 「不要钱。」李修戎捧着药说:「这都是好药。」 「岑决明。」石小花挎着一个小篮子过来,奇怪地瞟了一眼李修戎,转头说:「我爹让我送点伤药给你。」 「小花妹妹。」决明捂着胳膊,「就一点小伤而已。」 「我爹说,你是他半个徒弟,自然要上心一些。」说着,石小花从小篮子拿出一包药粉,放在东厨的水井盖子上,「搁在这了,我还要回家干活呢,再见。」 石小花来得也快,走得也快,决明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已经不见人影了。 「收一个人的也是收,两个人也是收,我也搁在这了,再见。」李修戎把一捧药往水井盖上一方,拔腿就熘。 昨晚直接拿箭射李修戎,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决明拿起井盖上的药,石叔为猎户多年,肯定知道用哪些药更合适,但是县令给李修戎找的药,肯定不是普通的药。 决明拿起石叔的药粉,把李修戎的药全搁在一块,放在东厢窗下的大桌子边上,坐在屋里给胳膊上了药。 既然不能打猎,岑决明也不想闲着,拿着珠子绕道院后。 院后的青菜已经两天没浇水了,岑父忙着教书,也不事农桑,对后院从来没多管过。 决明捏着珠子,在生菜前站定。 此刻生菜只长出了四片叶子,离能吃还早。 「浇水。」决明捏捏珠子。 珠子毫无反应。 决明又捏了捏,没有反应,和在湖边呲了一地水的珠子判若两珠。 「听说。」决明说:「铁锤砸东西,一下就能砸碎。」 「不管是玉石,还是珠子。」 珠子顿时开始发凉。决明接着说:「如果一个有用的珠子,我倒是不会砸。」 决明说完,看着地面上一排嫩绿的生菜苗,「这块地有两天没浇水了。」 珠子慢慢浮起来,贴着地面,吐出一道水柱。 「这样才是好珠子。」决明丝毫不觉得威胁一个珠子是多么傻缺的行为,还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贿赂:「等你浇完地,我带你去喝水。」 一听到有水喝,珠子浇地更加卖力,开闸一般,囤囤囤直往地里灌水。 第17页 决明眨眨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地里的生菜。 生菜刚才还是四片叶子,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多了两片叶子? 再看一边栽的小葱,昨天不过是刚出土,现在已经有寸许高了? 这是怎么回事? 决明看着满园的菜,一副疯长的样子。 生菜叶子越来越多,叶片越来越大,最终生长到巅峰,不再生长,翠绿绿地在地上嵌着,像是一条绿玉带一样。 珠子浇完地,回到决明手心。 「是你干的?」决明盯着手心的珠子。 珠子毫无反应。决明又问:「你能让植物快速生长?」 蓝珠自然不会有反应,决明眨眨眼,回屋捏了一个菜籽,放在菜地上,「浇水。」 珠子飘过去,往菜籽上浇水。 菜籽很快破壳而出,嫩绿的小芽迎着水柱往上生长,越变越大,很快,藤蔓蔓延,巴掌大的翠绿叶片伸展,几朵小花缀在叶片中间。 「好了好了。」决明忙收起珠子,万一真长出来个黄瓜,决明可没法跟岑道年解释三月里为什么会有瓜。 知道小珠子的作用,决明有些懵懵地。 是不是以后就可以靠着小珠子种菜,种地,然后用来换铜板,从此变成土豪,迎娶古代妹子,走上人生巅峰? 不。 岑家没有人会种地,就算现在跟着大漠乡村民在学,也不可能一朝一夕间种的那么好,况且,岑父不过是在院子后面开闢了一块地种种蔬菜,怎么可能会有源源不断的菜出来? 更不可能买大量的地种菜,没有那么多钱,也没有那个必要。 那这个珠子只能闲着自己种点菜吃了? 决明摩挲着珠子,至少现在不能拿珠子谋取利益。 再者,珠子能吐出多少能让植物飞速生长的水还很难说。 忽然,决明想到,古代有很多作物都不如现代好吃。 比如现代的西瓜很好吃,瓤大,汁甜味美,据说是经过很多代杂交出来的。 对于杂交,决明略懂一些,高中生物课可没白学,想要改良品种,最直接的方法使杂交,最难操作的方法是改变基因。 现在这条件,稍微做些杂交还是可以的。 决明眼往地里瞟,古代的生菜吃着有些微苦,岑朝安很不喜欢,不如第一个实验,就拿生菜开刀吧。 选了几棵长势不错的生菜,决明捏着珠子让它把水吐出来,水柱落在土壤中,很快被生菜吸收,一滴不浪费。 生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了起来,直至花苞半开。 岑决明停下来,用手拨拉一下小黄花,里面还未生出花粉 于是他找了根竹子,削下一截竹片,竹片不到一指宽,两头削薄,中间用火烤一下,弯曲成夹子状。 做了三遍,决明才成功做了一个没有掰断的竹夹子,每棵生菜摘下一片叶片,用水焯一下,尝了尝。 决明用竹夹子把味道微苦的生菜雄蕊夹掉,继续浇水。 金乌渐渐向穹顶移动,温度达到,花粉生出,决明去屋里抽了一张岑朝安练字的纸,裁成小方块,小心翼翼地採集花粉,再小心翼翼倒到被摘了雄蕊的花上。 做完这一切,稍等了片刻,决明拿出珠子,继续浇水。 生菜接着生长,渐渐生长到顶峰,花朵枯萎,留下种子。 决明收集好种子,将长老的生菜拔掉,重新种上。 这一茬的生菜味道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决明并不气馁,蹲在菜地边上来回折腾了四次,终于得到了一颗吃起来不带苦味的生菜。 「 「这算是成功了?」决明将这颗不苦生菜的种子挑了几个播种在地里,得出的生菜依旧是不苦的。 「成功了!」决明「腾」地起身,一阵头晕眼黑,蹲地上时间太久了。 缓了缓决明举着生菜往家里跑。 现在已经是中午,岑道年和岑朝安快要回来吃午饭了。 决明先把米淘净煮上,新鲜的生菜洗净,摘成一片一片,不用切,再拍几个蒜。 等大锅油热的时候,把蒜放到锅内炒香,再把生菜放到锅里迅速翻炒一下。柴火锅下火很大,生菜没炒几下就可以出锅了。 炒完生菜,刷锅炒个硬菜,等米煮的差不多,决明把米汤舀出,剩下的米慢慢在小锅内用小火控干。 「哥哥——」 院里传来岑道年糯糯的声音,决明擦了擦手,去和朝安抱一下,「去洗爪爪。」 岑朝安点点头,哒哒哒跑到井边,岑父已经打好水放盆里,岑朝安洗好手,懂事地去搬小椅子出来。 两盘菜端上桌,很快,那边嗅到是饭菜的香味,一个转身的功夫,李修戎已经站在门前了。 「有生菜。」李修戎的脸色很是嫌弃。 「生菜苦,朝安不想吃。」岑朝安扁了扁嘴,李修戎拉着朝安,两人躲在厨房窗后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吃饭啦。」决明端出米,岑道年把桌子搬出来,一圈人围坐好。 决明把事先盛好的饭给吴渊送去。 岑朝安和李修戎很默契地选择性无视蒜香生菜,两双筷子飞快夹另一盘的菜吃。 岑道年才不给岑朝安挑食的机会,夹起一筷生菜,轻轻放倒岑朝安的碗上,「多吃青菜,才能长高。」 岑朝安撅着嘴,「生菜苦。」 第18页 决明劝:「吃了才能长高,狗蛋他们就不会欺负你了。」 岑朝安不情愿地拿着筷子,夹生菜咬了一口,咦?今天的生菜怎么甜丝丝的?不苦了? 岑朝安看向哥哥,哥哥对自己笑了笑。 ——一定是哥哥怕自己吃苦苦的生菜,所以特意炒的不苦的生菜。 「你也吃吃,生菜不苦。」岑朝安对一边的李修戎说,李修戎极度嫌弃,「不吃不吃,你们吃吧,我已经够高的了。」 「今天的生菜辣么好吃。」岑朝安嘴里囫囵着,边说:「你不吃太可惜了。」 李修戎狐疑,目光扫过决明,决明正一脸坏笑,肯定没安什么好心,说不准是连同岑朝安一起忽悠自己! 打定主意不吃,李修戎真的一片也没碰生菜。 吃罢饭,决明到正房。 窗下,岑父正坐在新买的黄木大桌前,磨墨。 「我想要个没写过字的小册子,用来记东西。」决明大大方方地说。 「哦?」岑道年起身,在一摞书中抽出一个白线装订好的本子,递给决明,「你真不去学堂?」 「不不不,我不想学。」决明摆摆手,「再说了,家里还要做饭啦,浇地啦。」 决明:「等什么时候空下来,我再学。」 岑父微不可闻地嘆了口气。想要空下来,可没那么容易,除非家里有个女主人。 这是绝不可能的,他们绝不会有后娘的。 岑父摸了摸大儿子的头,「辛苦你了。」 「不辛苦。」决明仰头朝岑父笑笑,「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呢,每天上山打猎,下地种菜,无忧无虑。」 这里既没有繁琐的数据要处理,也不用担心三餐准不准时,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溯源去哪了,和今天吃什么菜。 这样的生活,是几千年后人类最理想的田园生活。 决明拿了小册子,回房间用最小号毛笔,在册子封面上写了上「杂交实验记录」几个大字。 决明把今天的生菜杂交记录上去,特别标註是自花授粉植物,和杂交次数。 如果这棵不苦的生菜后代会出现衰退现象,也要记录上去。 将种子包好,决明摸着下巴,下一个杂交实验,种点什么好呢? 西瓜现在还没有传到宋朝,这个季节时令蔬菜就那几种。 然而,不等决明决定好种什么,宋朝的天气开始怪异起来。 第七章 赶工 宋朝的天气十分怪异。 自打三月以后,宋朝由南及北,日日阴雨绵绵。 若说南方本就雨水多,还情有可原,到四月,连久旱之地都迎来毛毛雨下个不停的日子,便显得有几分奇怪了。 一个月中,有大半个月都在下雨。 里正观望了一下这种气候,和村里大傢伙商量了一下,这天种稻子倒是挺合适,不用来回往水田里灌水。 于是大漠乡到了季节,开始育秧种起稻子。 往南去,南方以水稻为主,往北去,北风以小麦为主,大漠乡地处阳县偏南,平时就是以水稻和小麦一起种,现在全改水稻,也是无奈之举。 清早,决明推开窗,入眼又是烟雨一片。 没时间嘆气,决明到井边打上一桶水,匆匆洗漱。 岑父也起了,看到决明头髮上已蒙着一层水柱,撑伞打在决明头上,「虽然雨小,还是要打伞。」 决明嘴里含着牙刷,唔唔应了,三两下漱漱口,冲去东厨做饭。 岑父问木匠定了木板,今早是提木板的日子。 吃罢饭,岑父带着岑朝安去上课,决明刷完碗后,把院门锁好,撑着小伞往山下跑。 在路口没等多久,便能听到从镇子方向传来不紧不慢地「哒哒」声,再往路上看去,木匠驾着驴车,拖着一车木板穿过斜雨而来。 「刘木匠。」决明忙迎上去,刘木匠憨实地笑笑,同他寒暄,「决明,怎么就你一个?」 「就我一个。」决明小跑在前引路,岑家住在山脚,驴车只能停在山脚下,再把木板一块块往上抬。 这天气,也没法打猎,石叔闲在家里,听到动静出来,看是决明在抬木板,朗声道:「决明你放下,叔来帮把手。」 「石叔早上好。」决明捡了块小木板抱着,由着两个大人抬长板。 「这鬼天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头!」刘木匠说着,对决明说:「好在这木料都是漆好的,不怕水泡,你要做洗澡地方的话,底下先用石头打底,木板才不容易糟。」 三人正说着话,隔壁小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吴渊一身皂色短打,袖口扎紧,长发利落地束在一起,快步走出来,一声不吭地朝山下走,抗了一摞木板上来。 「哎——」决明喊:「你伤还没好全,你放下。」 吴渊步伐轻松,哪里像是受过伤的样子? 李修戎从院门出来,伸出两只胳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啊——」 「困死了,你们在干什么?」李修戎睡眼惺忪地看几个人搬木板。 「做浴室啊!」决明恨不得撬开李修戎的脑壳看看,这件事在晚饭的时候商量了四五次,还是李修戎说觉得不错,岑父才敲定的。 「哦——」李修戎刚想起来,「我记得你说做好答应我用用的。」 决明一个白眼送给他,「最后你说你也要做一个的!」 第19页 吴渊走到门前,放下木板,低声对李修戎说了几句话,李修戎的脑子这才像是刚刚启动一样,记忆瞬间回来了。 挠挠头,李修戎说:「我也来抬,还有我家一半木材呢。」 吴渊说:「官人,您先歇着,这里有我就行。」 「不不。」李修戎摆手,「我也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说着,他朝驴车走,拖着一块木板往山上跑。 决明眉毛一挑,这样拖着木板,等到家的时候,上面的漆都磨掉了。 李修戎也发现这个问题,对山上的决明招招手,「金山快来,这东西是实心的,我一个人抬不动。」 决明无奈,去跟李修戎搭把手,两人合力往山上抬。 有三个青壮帮忙,木板很快全抬到两家门口,决明拿出小茶壶,给几位倒上茶水,又折回东厢,数好铜板,串成一吊给刘木匠。 喝过茶后,刘木匠起身告辞。 虽还下着雨,决明也不想等天晴的时候再开工,赶紧把浴室赶工出来,也好早点洗个美美的澡。 决明进屋去拿图纸。 「先给金山做。」李修戎拍拍吴渊的肩膀,「你也来帮忙。」 吴渊拱手:「是!」 石叔也好奇,这决明要折腾什么浴室,在大漠乡,洗澡从来都是匆匆一冲了事,讲究些的,在哪个屋里找块不易透水的地方,放一木桶泡泡澡。 石叔不知道的是,还有的地方,专门垒一个小屋子,里面放一口大铁锅,屋外可烧火,屋内人直接在大铁锅里泡澡,冬天泡地毛孔张开,浑身舒泰。 眼下垒铁锅实在是骇人惊俗,决明只想仿造从前,垒个浴室。 「咱们先垒青石水沟,排水畅快,再做个底。」决明把图纸铺开,李修戎伸长脖子凑上去看,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几根线条,勉强可辨认出是个小屋子的样子。 李修戎毫不留情地嘲笑:「就你这鬼画符,还叫图纸?」 决明并不理会李修戎,「西北角是茅房,东北角有地方还离厨房近,所以水沟要绕着正房后,併入茅房。」 石叔看懂了。 「我看看这浴室是怎么弄的,回头给小花娘也弄个。」石叔边说边挽起袖子,帮决明和泥。 地上的黄泥是垒墙用的,决明已经提前几天弄好,现在加一些适量的水,稀稠适当,挨着东北角的墙边先用青石垒出一排水沟,再垒一圈小腿高的石墙,留一个关门的地方。 等了半晌,石墙坚固后,石叔回家提来一罐东西,往石墙上抹了抹,迎着决明疑惑的眼光,解释说:「这是胶,造船的时候用胶和漆抹木板,水不会透,你木板已经有漆了,用胶抹一下墙会更防水。」 「谢谢石叔!」决明感动。 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放在现代形同虚设,小区楼里,大门一关,平时仅是点头之交,哪像在古代,石叔一家都很热情,简直和亲兄弟家没什么区别。 石墙上抹好胶,把地面上铺上青石。 已经是中午,该做饭了。 决明先退回东厨,拿出在山上刨的竹笋,站在灶台旁剥皮。 「做饭啊?」李修戎背着手走进来,「今天中午吃什么?」 决明:「吃饭。」 「小爷来搭把手。」李修戎挽起袖子,被决明挡住手,「哎哎哎,你去帮石叔他们吧,厨房太小了转不开。」 「他们俩在做屋顶,我帮不上忙。」李修戎扬起下巴,「小爷如此尊贵,平时油烟不近身,要不是想知道饭是怎么做出来的,才不会来这地方。」 ——哼,想帮忙? 决明把没剥皮的竹笋塞到李修戎「尊贵」的双手中,用刀削了几下示意,李修戎还真站在灶台旁,老老实实的扣竹笋外厚厚的一层皮。 今天做饭有点晚了,决明无暇顾及李修戎,飞快地择菜洗菜。 如今能吃的菜还很少,为了不让他们起疑,决明也不敢让他们吃蓝珠催生出的蔬菜瓜果。 先把米饭煮上,决明转身切掉蘑菇根,在上面划两刀,水焯一下蘑菇,把剁成块的鸡肉放入水中去血水,捞出刷锅,放油姜蒜葱炒出香味,再放鸡肉蘑菇爆炒一番,添水慢慢炖着。 小锅里米饭煮的差不多了,决明舀出米汤,等米汤慢慢烘干成米饭后,先盛出来放到小石锅里盖上。 小锅里的锅巴剷出来,朝安和决明都很喜欢吃这个。 李修戎嗅着刚蒸好的米饭,「好香,饿死我了,什么时候才能吃饭。」 决明忙的团团转,随口答:「还要等会。」 伸手掀开大锅的盖子,小鸡炖蘑菇的香味已经出来了,汤水翻滚,大锅转小火,慢慢炖着。 「饿,好饿好饿,我真的好饿。」李修戎砸吧砸吧嘴,「不闻鸡汤的香味还没那么饿……」 决明低着头放锅巴,顺手揭下一块塞在李修戎嘴里。 李修戎嚼着,锅巴香喷喷的,不禁好奇:「这是什么。」 「锅巴还堵不住你的嘴?」把锅巴放在柜子里,决明端着小菜篮去洗菜。 「锅巴?」李修戎咂咂嘴,还真挺好吃,瞟了一眼柜子里的锅巴,李修戎眼观鼻鼻观心,不能偷吃,偷吃不是君子所为。 ——可是真的很饿。 决明回到厨房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李修戎双眼冒绿光地盯着柜子里的锅巴,冒口水。 第20页 那模样跟馋糖的岑朝安一样一样的,决明端出锅巴,「你先吃点垫着。」 李修戎扔下竹笋,伸手去抓。 「哎哎哎!」决明举起锅巴,「洗手!」 「讲究那么多干什么。」李修戎嘟嚷着,去井边洗手,端着一盘锅巴,像是守着一堆金子一样护着,在厨房嘎巴嘎巴地啃。 李修戎剥的竹笋挺干净的,决明直接拿去洗,切成丝,和肉丝一起炒。 青绿的油菜嫩苗爆炒,嫩菠菜蒜炒,芹菜掐最嫩的地方和熏豆干一起炒,就两个肉菜可不成,决明去院后摘了两个青椒,又炒了一盘青椒回锅肉,一盘韭菜炒鸡蛋。 「吃饭啦——」决明拖着长长的尾音,端着两盘青菜去正房。 现在天天下雨,吃饭的地方早就挪回屋里了。 听到决明说吃饭的声音,石叔才勐然发觉,现在已经是中午,赶紧洗把手要回家,却被决明在门口拦住。 决明笑盈盈地把人扣下,「石叔走这么急干什么?我已经和小花妹妹说您今天中午在这里吃了。」 「你这滑头小子!」石叔笑骂,决明都已经先斩后奏,小花娘肯定不会留自己的饭,一巴掌唿在决明脑瓜上狠狠地揉了一把,「鬼精鬼精的。」 「正想说家中藏的有瓶好酒,寻思着什么时候请你过来一起尝尝。」岑道年撑着伞,拉着岑朝安从院外走进来,「今日倒是个好日子。」 石叔摇摇头,「你下午还要去学堂,我家里有米酒,提来喝一些。」 岑父含笑,「也好,还是你想的周全。」 决明留下两个大人,去厨房端菜,端米。 小小的方桌摆满了菜,石叔提来了米酒,边说:「这米酒老少咸宜,都能喝点。」 决明去东厨找出几个干净的粗瓷碗,端来倒上米酒,发酵的正好的甜味和酒香混着饭菜香味,顺着敞开的正房门飘远。 屋内笑声说话声不停,决明被石叔忽悠着喝了两碗米酒,被岑父制止。 一干人吃罢饭,歇了片刻,岑父起身,趁着外面雨小,和石叔继续盖浴室。 屋顶已经做好。决明和李修戎扶起一块木板,竖在墙中间留出的一尺深的缝隙里,填满黄泥,再放一块木板,由吴渊和岑父扶着,石叔在两块木板间用钉子钉紧,试了试不会晃动,这才放其他的木板。 一圈木墙围好后,决明松手,石叔从村子里借来梯子,众人合力,将屋顶架上,钉好,确定牢固后,石叔对决明说:「天晴去找些河边的茅草晒干盖在屋顶上。」 「嗯嗯!」决明点点头,心里满是浴室。 浴室没有窗户,却有一个排风的地方,是决明要求在高处开了两块地方,让刘木匠用细木条统一向下斜钉起来。 这样不用担心排风,也不用担心开窗关窗的问题。 石叔看着,心底暗贊,不愧是进士的儿子,决明竟然心思如此玲珑,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下午,几人去李修戎的院子,在东南角依照决明家的浴室,也盖了一个。 盖好后,石叔也不回家,直接去镇上找刘木匠定木板。 论宠妻狂魔,石叔可谓是大漠乡第一。 第八章 木桶 决明躺在床上,抱着被子来回翻滚。 作为一个地道的南方人,决明向来是雷打不动的每天洗澡,之前在院子洗澡太冷。 现在浴室已经盖好,等木桶送来,就可以放心的泡澡!再也不用在院子里洗澡了! 想到这里,决明恨不得起身蹦跶一通来表达自己激动的心情。 院中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松开手里的被子,决明拉开门,难不成是隔壁院子的李修戎又来找事? 上次拿箭弹了一下他脑门,安静了一个月又开始动静了? 决明走到墙边取下箭筒,卸掉箭头。 后院,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院中,仰头望天。 山雾瀰漫,今夜无月,借着几点星光,决明看不真切,但是可以肯定院子里的人不是李修戎,而是岑道年。 决明悄悄退回房间。 掐指算了一下日子,明天是清明,岑父这是在想他的妻子。 第二日一早,决明做好早饭,岑道年从正房中出来,脸色并无异样,今天休沐,岑父带着两个孩子在家。 外面依旧细雨纷纷,朝安托着小脸,看着门外的雨:「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慾断魂。」 岑父摸摸小儿子的头,「你学的倒是挺快。」 「因为哥哥说了,朝安要好好学习,这样以后才能保护父亲。」朝安拉着岑父的手,「朝安不想休沐,朝安要去写大字了。」岑朝安放下岑道年的手,说写字,真写字,哒哒哒跑到书桌前,爬上椅子铺开纸,小胖手握着毛笔,悬腕在纸上慢慢写字。 来大漠乡之前,岑朝安还有些调皮,在家里不好好吃饭,也不想着学习,来这之后……是决明慢慢带着朝安变懂事的。 岑道年目光移向决明,决明正低头削着手里的竹片,一双眸子灵动而纯澈。 决明拍开腿上的竹屑,把削好的竹片插在竹筒中,做成一个托盘的样子。 下方的空档用木盘填上,决明试了试,木盘拉抽没有阻碍,「好了!」 决明把茶盘放在木桌上,拿茶壶放上去,大小合适。 第21页 「你看!」决明献宝似的把茶盘托到岑父面前。 「挺好。」岑道年拿着翻看,竹条和竹筒衔接的地方虽有松动,但不影响使用,下意识地打趣:「你的手真巧,也不知随了谁……」 听到他这样说,决明心中一凛,讪讪说:「我在镇上看到有人用的。」 岑道年放下茶盘,「甚得我意,你做的很好,小心削竹子的时候割伤手。」 看岑父没有怀疑自己的样子,决明又欢起来,「等木桶送来,到时候烧上一锅水,你们泡泡澡。」 「有你在家张罗着,我很放心。」岑父把茶盘放下,「外面雨小一些了,去找李衙内帮他盖浴室吧。」 嘱咐岑朝安在家好好写字,岑道年换上一件旧衣,带决明去帮忙。 昨天人家帮了自家的忙,今天也去帮他家的,礼尚往来。决明起身跟在岑父后去了隔壁小院。 李修戎还未起,吴渊听是要帮忙盖浴室,推辞了一下被岑父的热情打败,只能动手一起开始盖。 这里和自家的院子结构是一样的,三个人在院子拟定好排水沟的走向,便开始动手先盖起排水沟。 「你们在干什么?」李修戎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显然是刚睡醒不久。 吴渊答:「岑夫子要帮忙盖浴室。」 李修戎摆摆手,「你们盖吧,盖这玩意好生无聊,我再睡会。」 过了昨天那股子新鲜劲,李修戎无论如何都懒得动了。 「那到时候盖好你别进去洗澡。」决明怼道:「这是给你家盖,不是给吴渊一个人盖。」 吴渊忙摇头,「官人一人用,我不……」 「打住。」决明没好气地说:「李修戎你也别充大头装官人了,就这么大的院子,你跟吴渊两人在一起,还不赶紧相互帮忙着,凑合凑合生活下去,等你回家再摆架子也不迟。」 吴渊低下头,不敢言语。 李家规矩森严,从没有人敢逾矩。 决明:「再者说,人吴渊对你可是有救命之恩吧。」 李修戎瞪大了眼,却收到了决明一个白眼。 挠挠头,决明好像说的也没错,从汴京一路逃到这里,和吴渊一同出生入死,那份情义早就超出普通主僕,自己是觉得吴渊和普通随从不一样。 磨磨蹭蹭地,李修戎去搬青砖。 见决明竟然说动了李修戎去干活,吴渊如同看怪物一样看着决明。 李家上下,哪个不是顺着李修戎的心来。让李修戎主动去做事,除非是李修戎自己觉得有意思,否则没有一个人能强迫得了。 连李修戎最敬佩的翁翁也不行。 李修戎一气儿搬了四块砖头,决明和岑道年蹲在一边垒水沟,四个人正干得热火朝天,石叔赶来,笑着道声来迟,一起加入盖浴室的行列。 几人花了一天功夫盖好,等第二天石叔家木板送来,几人帮忙,很快盖好。 吃着石婶做的饭菜,李修戎夹着菜,大声夸赞,「还是石婶做饭好吃。」 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决明并不理会他,津津有味地啃石婶做的红烧排骨。 这段时间,刘木匠的双手就没停过,每天眼一睁就开始去刨木头,直到睡觉才放下刨子。 等了几天,刘木匠一气儿把三家的大木桶都拉来,在大漠乡轰动了起来。 谁家不洗澡,但是也不像山坡上的那三家一样,花钱打个木桶,再盖一间专门用来泡澡的房子。 据说城里的大户人家都是这样享福的,这下,大漠乡看坡上那三家的目光格外不同。 四月的雨还在绵绵不绝地下,晚饭后,决明高高兴兴地去厨房烧水,先将木桶烫一遍,再灌入热水和凉水。 调试好水温,决明去正房喊岑父来洗澡。 「你先洗。」岑父摇摇头,「我这会还不睡。」 瞥见他在写信,决明「哦」了一声,道:「那我先洗了。」 「我要和哥哥一起洗!」朝安伸出两只小胖手抓住决明的衣襟,决明无奈,摸摸他的头,「好,跟我一起洗。」 带着岑朝安,决明又拿了一块大大的干布,一起去浴室。 浴室的空间很小,放一个木桶后,就剩一个木架子和转身的地方。 先给朝安脱了衣服,把他搁在水里,决明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抬腿进木桶。 水汽氤氲,朝安个子低,站在木桶里水到他的胸口,决明坐在桶里,拿着丝瓜瓤帮朝安搓澡。 「哥哥。」朝安喊。 决明:「嗯?」 「哥哥以前胆子很小很小,朝安都不觉得你是哥哥,我才是哥哥。」岑朝安说:「但是现在,你很像一个大哥。」 十几岁的小孩胆子能有多大嘛,决明给朝安搓好,把他翻了个面继续搓,「那你说你喜欢哪个哥哥?」 朝安低下头,「以前的哥哥胆子小,但是不会凶我,但是,我更喜欢现在的哥哥。」 「嗯??」决明放下丝瓜瓤,「你不是很讨厌我管你写字学习吗?」 「爹爹说了,只有好好学习,才能成为有用的人,我想以后成为有用的人,保护哥哥和爹爹。」朝安说着,乌黑的眼睛扑闪扑闪,「爹爹说哥哥以后不会考试,为什么呢?当大官就不怕那些坏人了。」 ——不会考试? 决明想了想,岑父从未提及让自己去学习,反倒是岑朝安,每天被逼着写字,读书。 第22页 「因为哥哥太笨,没有朝安聪明。」决明摸了摸岑朝安的小脑瓜,「现在我看见字就头疼,你要好好学习,把我那份也学好。」 哥哥以前不是最喜欢看书的吗?岑朝安虽然疑惑,却没有追问哥哥为什么不喜欢看书了,就想狗蛋一样,上次说喜欢吃栗子糕,过几天忽然又吹嘘桂花糕多么好吃一样,人总是会变的。 给岑朝安洗干净后,决明靠在木桶上,心中盘算着,清明过了,可以种很多东西了。 等到夏天,蔬菜多样,到夏秋交接的时候,很多水果也能吃了。 想到水果,决明咂咂嘴,果树要用嫁接的方式改良,到时候在后院种一堆果树,这样就能有吃不完的果子了。 岑朝安泡好,决明出桶先擦干穿好衣服,再用干布包着岑朝安,一把抱到床上,让他去睡觉。 木桶下方决明特意让刘木匠留了一个小孔排水,此刻只用拔掉塞子,让水排完,木桶洗净换新水进去。 岑道年已写完信封好,脱了衣服去泡澡。 不得不说,泡过澡后真舒坦,决明躺在床上,不等岑父洗完,迷迷煳煳地睡着。 三家人刚「享福」没几天,石叔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位老妇人迈着小脚,摇摇晃晃地去了石叔家,没过多久,就听到石叔愤怒地喊了一声「滚!」 花媒婆灰头土脸地从石叔家出来,瞥见往上去还有两家,一家是夫子,一家是个小官人,按下心里的愤懑,挤出笑去岑家敲门。 决明拉开门,花媒婆扭着身子挤进去,边走边打量,边说:「哎呀,夫子家收了那么多束脩,怎么还挤在这么小的地方。」 这个妇人一开口,站在正房门口的岑道年脸色便冷了下来,决明笑眯眯得说:「我家收多少束脩,跟您有半个铜板的关系吗?」 ——怎么好意思管我们住多大地方。 花媒婆表情一僵,接着打圆场说:「那不是想着以后再住进来一个人不够住嘛?」 岑道年打断她的话,「你是谁,有什么事?」 花媒婆脸色立马堆起笑,「岑夫子还不知道吧,我这把老骨头已经干不动农活了,可就是闲不下来,平日里喜欢牵牵红线……」 岑道年明白眼前这人是干什么的了,「我家并无意与谁家结亲,请回。」 花媒婆的假笑僵在脸上,像是没听到岑道年的话一样,接着说:「王李村里正的表亲家,有个年龄适当的闺女,勤快又能干,就是老娘去世耽误了几年……岑夫子你白日要教学,晚间还要带两个孩子,家里每个女主人可不成……」 岑道年脸色寒如老冰,眼中压抑着愤怒。 决明忙拉开院门,笑眯眯地挡在花媒婆身前,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请滚。」 决明现在可算是明白为什么刚才石叔那么愤怒了,要不是岑父碍着读书人的身份,早就一把扫帚送花媒婆出门了。 花媒婆连连碰壁,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愤懑,「我这是好心好意!」 「怎么啦?」李修戎大摇大摆地从院外进来。 看到他,决明一阵脑壳痛,哪里有事儿,哪里就有李修戎。 花媒婆认出李修戎,收起脸上的愤懑,堆起假笑,「这不是在跟岑夫子说媒呢吗?李官人,你可不知道,外面有四五家殷实的人家听说李官人的英姿,有不少打听官人的……」 这通马屁拍的李修戎甚是舒爽,离家之后,好久没有人这样夸赞自己了,嗯,比金山那小子有眼色多了。 李修戎正美美地听着花媒婆吹嘘自己,又吹嘘外面的少女吹的天花乱坠,如同天仙下凡,洛神再世,忽然说:「那等凡色,连我家浆洗的女使都比不上,不要不要。」 花媒婆剩下的话卡在嗓子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岑……」花媒婆酝酿了一下语言,准备说道一下岑决明。 他既不是丧妻的单身老男人,也不是见过无数丫鬟的小官人,从他这里应该很好攻破。 想起那说成亲事,女方给的喜银,花媒婆硬起头皮,说:「水口镇有家……」 「请麻熘的离开我家。」决明摘下箭筒,「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 「惹了我花婆子,你们可不要后悔!」花媒婆怒气沖沖地离开。 决明当然不会后悔,自己又不打算祸害古代的少女,有什么后悔的?偷偷瞥了一眼岑道年,岑道年脸色如常,吩咐决明以后见到说媒的不用让他们进门,直接拒绝。 「唉。」李修戎摸摸自己的脸,「长的俊美也是一种过错。」 得罪了媒婆,山脚下三家的「恶名」很快在附近的几个村子传扬开来。 决明忙着捣鼓院子外的地,懒得理会外面的谣言。 「成了!」 决明摘下黄豆,在眼前观察着,往小本本上记了一笔。 原本只有绿豆大小的黄豆,被决明几次杂交催生后,变成小指指甲盖这么大的黄豆。 别看只提升了一点大小,对于古人而言,一亩地的产量最多不超过一石,连一千千克都到不了。 这还是决明听到石叔抱怨税收的时候,想到的。 珠子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贸然催生出一堆蔬菜拿去卖钱,还不如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大家改善生活。 如果提升豆种后,亩产达到,就能榨更多的豆油,这样村民上缴赋税的时候压力也能小一些。 第23页 决明用改良后的黄豆种植几次,并没有衰退现象,放心的把豆种收起来,在本子上记录黄豆杂交数据。 豆种是有了,怎么送给别人呢? 决明摩挲着珠子,望着盘山,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第九章 祥瑞 下雨的天气,天总是暗沉沉的,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天色渐渐黑了下去。 撑伞走在田埂的大漠乡村民,蓦然发现,盘山好像在发光。 荧荧蓝光,在昏暗的天际甚是显眼。 一人看到,很快,周围的人都看到盘山的异象,整个大漠乡沸腾起来。 不同于之前的山神显灵,这次发光持续了一刻,还是不是闪烁几下。 要说不是山神显灵,大漠乡才不相信。 里正拄着拐杖站在门前,这次山神显灵声势太大,恐怕周围几个村子也能看到。 天色已晚,林中危险,里正制止村民夜间去山里的危险想法,嘱咐耆长明天带几个青壮去山神石像那里看看是怎么回事。 山神显灵后不久,决明拿着小锤子偷偷从山脚另一侧滑下来,会到房间换身衣服,若无其事地出门。 他手里,蓝珠不住地跳跃,决明从井里打了一桶水,让蓝珠泡在水里。 山上的动静很大,耆长第二天一早便带着经常上山的几个猎人,撑着伞,在濛濛细雨中走进盘山。 决明混了进去,赫然发现上次和石叔抬东西的那个青年也在。 略想一下,里正腿脚不便,不方便上山,所以王文奇替他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一行十来人去山上,到石像前,发现水潭旁摆着几个大袋子。 袋子还贴心地用油布盖着,以防淋湿。 耆长走到袋子前,用棍子挑开油布,发现袋子上放着一封信。 耆长打开信,上面写着觉得大漠乡村民淳朴,所以特意送给大漠乡这些种子,希望公平分配。 字体小如指甲盖,苍遒有力,耆长从未见过。 站在队伍最末的决明黑线,耆长该不会是老花眼吧?就那两行字,不至于看这么久。 耆长转身,对村民念出信上的内容,念完,接着说:「这是山神大人赏赐给我们的神种,我们要好好种植。」 众人都没有异议,拜了拜山神后,在场的青年分别扛着一袋种子,快步往山下走。 看种子都抬下山,决明放心地顺着山脚小路回家。 昨天一早去山上种了一堆豆种和稻种,装在带去的袋子里扎好,就等傍晚威胁蓝珠去石像那里发光,制造出山神显灵的假象。 盘山显灵,赐给大漠乡神种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善堂镇,晚饭未结束,这件事便传到了阳县县令的耳朵中。 第二天一早,沈言骑马去大漠乡。 不同于上次去盘山的稀稀拉拉的人,今早去盘山的人如同赶庙会一般热闹,外面还在下雨,丝毫阻挡不住人们的热情。 附近的村子想要上山「砰砰运气」,万一山神看自己顺眼,赏点种子或者金子银子,那足够一家人吹嘘一辈子。 沈言直接找到大漠乡里正,在祠堂下,村民挤在一起,高声嚷嚷,外面这么热闹,岑道年不得不放了那群猴孩子一天假。 很快,里正出面,将昨天抬回来的种子放到祠堂前,低声咳了一下,说:「昨天在山上发现山神赐的种子,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今天我们来分一分这个种子,谨遵山神大人的意思。」 村民等了一早,等的就是这句话。 「里正且慢。」沈言骑着马,吁声拉绳让马停在祠堂外,翻身下马。 村民自动让出一条路来,沈言传过去,「我能否看一下『神种』?」 「请。」里正让出位置,王文奇动作飞快地解开袋子上的绳子,沈言捧出一捧稻种,稻种颗粒饱满,拨开一颗,稻米晶莹剔透,带着一股清香。 再看豆种,黄豆颗大饱满,比寻常黄豆要大得多。 由此可见,不是有人在恶作剧,而是真的「神种」。沈言问:『我能带走一些吗?』 里正拱手:「县令大人请便。」 沈言伸手抓了两把种子,王文奇忙找了个小袋子给县令,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县令,王文奇脸涨得通红,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沈言拿着种子,和里正低声说了几句话,便上马扬鞭,回衙门。 人多种少,里正按人头分配,称好总重后,除以大漠乡人数,很快算出每人应得十两种子。 落户在大漠乡的岑家也得了三十两种子,家里没有地,岑道年示意决明把种子送给石叔家。 其他村在山上没搜罗到种子,觍着脸下山问里正要种子。 为首的正是大漠乡隔着一条河的王李村。 王李村的人「义正言辞「地说,他们也是挨着盘山的,山神赐的种子应该有他们村子一份。 决明差点没被他们的神理论给气笑,不等里正出面,王文奇拿出已经裱起来的信,指着上面的字说:「上面明写着,是送给大漠乡的。」 「就是,王李村算哪根葱,整天不好好干农活,还指望山神降下祥瑞给他们?」 「就是就是,上次我听说他们村子还有遭雷噼的人卖女儿去城里换银子……」 …… 大漠乡村民议论纷纷,很快把王李村的老底给扒了出来。王李村的人灰熘熘地走了,其他村看占不到什么便宜,纷纷四散回家。 第24页 村民们收起分到的种子,欢天喜地的回家,祠堂瞬间安静下来,里正看着祠堂中央的牌位,幽幽地嘆了口气。 王李村的人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 如果把种子种进地里,保不齐王李村的人会半夜来挖种子,聪明点的还会找普通种子替代,让人看不出端倪来。 已经是清明后,大漠乡的村民商量了一下,神种这么宝贝,自然不能种到外面去,在里正的带头下,纷纷把后院的菜地给清了清,专门用来种山神给的种子。 若不是天天下雨,村民恨不得直接把床搬到院子里,夜夜守着。 如此严密的防着王李村,王李村自然找不到机会下手。 「七十,八十,九十……」石小花点着地里的嫩苗,数量对不上,重新数一遍,仍旧对不上。 小花慌忙去屋里找爹,石叔过来,俩人数了一遍,苗子的确是少了。 石叔家的地离盘山很近,是前几年开荒开出来的,有决明和李修戎给的种子,后院自然种不下,石叔想着反正地就在门前,有什么动静能听到,把种子如数种在门前的地里。 眼下,丢了近乎一半的苗。 石叔立刻下山,将此事报给耆长。 祠堂门口,耆长坐在檐下椅子上,吧嗒吧嗒抽着旱菸,听到石叔说丢苗的事,眼神即刻锐利起来,「我去看看。」 不用想,这事十成十是王李村的人干的。 地里脚印杂乱,似乎不是一人来偷的,石叔常年打猎,向来警醒,如果人多肯定有所察觉,这些脚印肯定是掩饰自己踪迹用。 耆长蹲在地边上,「他们这是在试探,如果我们不做出些反应,他们肯定会再来。」 石叔住的偏远,耆长顾不及也就罢了,村内的种子一定要守好。当下,耆长回村和里正商议后,每家出一个人,轮流在村口守夜。 这一夜,大漠乡睡的很是不安稳。 决明坐在桌子前,懊悔地抱着头。 没想到借着山神显灵来送种子,反倒弄巧成拙。 现在后悔也没用,要赶紧想办法不就。 摸出蓝珠,决明拿出小锤子搁在一边,和蔼地问:「小珠子,你能不能吐出让植物不再生长,或者让植物死掉的水。」 珠子挪了挪,远远地离开锤子,慢慢吐了一口水。 这是表达能行的意思?决明眼前一亮。 但凡敢打大漠乡主意的人,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一夜过去,王李村的人毫无机会靠近大漠乡,甚至连路都过不去。 决明特地找了件皂色的衣服换上,怕被人看到自己的脸,决明特地用一块布蒙着半边脸,颇有几分飞天大盗的感觉。 等晚上岑父和朝安睡着后,决明悄悄带着珠子开开院门,熘了出去。 今夜老天爷给力,没有下雨,月盘悬在天空,照着每一寸土地。 李修戎坐在屋顶仰头月亮,几番打听家里的事无果,回家遥遥无望。 愁得头髮都快掉了,李修戎往远处看去,村口几点火光,今天晚上还有人守着,那群愚民煞是可恶,明明是山神赐给大漠乡的种子,偏要来抢。 李修戎愤愤地挥了一下拳头,忽然看到黑暗中一个影子蹿了过去。 不,那不是影子,是个穿黑色衣服的人,在夜色的掩饰下极不易被察觉。 ——难不成,是王李村的人又来偷石叔家的苗苗? 李修戎从屋顶起身,展开双臂,轻巧地落在院外地面,飞速朝那黑影跑去,不带一丝声响。 黑影停在山脚处往村口看,李修戎深吸一口气,一个纵身,飞扑上去把人紧紧压住,一只拳头往黑影身上招唿。 李修戎:「让你偷苗!让你偷苗!」 决明一手推着李修戎,一手挡脸,「别打脸!别打脸!」 李修戎压的更紧,抓住身下人的胳膊,「知不知道错了!」 「知道了……」决明喘气,「你压的我喘不过气。」 「哼?还知道不让打脸?让小爷看看你着毛贼长什么模样!」一把拽下黑影脸上的布,李修戎呆了。 眼前的人不是刚刚睡下的决明,还能有谁? 决明喘着气,怒瞪李修戎,「放开我!」 李修戎眨眼,「怎么是你?」 「我出来报復王李村的人。」决明深唿吸,用胳膊肘顶顶李修戎的肚子,「起来,我快被你压死了!」 李修戎忙起来,伸手拉决明。 不分青红皂白被捶了一通,决明只觉得肋骨隐隐作痛,扶着李修戎肩膀,喘了几口气才缓过来劲儿。 决明:「你这么晚出来干什么?」 李修戎不屑地撇嘴,「就兴你出来,不兴小爷出来吗!」 决明伸手拍拍李修戎胸膛,「行啊你,大半夜不睡觉,帮石叔守夜呢?」 李修戎撇撇嘴,不吭声。 歇了一阵,肋骨好多了,想到今天晚上还有大事要办,决明松开手,「那你继续守着,我去王李村看看。」 「去王李村?」李修戎拽住决明,「那么晚去他们村干什么?把丢的豆苗偷回来?」 「不。」决明舔舔嘴唇,月光下,淡粉嘴唇混润饱满,一张一合,「我要让他们知道偷大漠乡的东西有什么后果。」 李修戎呆呆看着决明,勐地回过神,心里暗骂决明绝对是个妖怪。 第25页 「你赶紧回去吧,吹多夜风容易生病。」决明把李修戎的手从胳膊上拿下去,李修戎手腕一翻,抓住决明胳膊:「小爷看上去像是那种弱不禁风的人吗!」 李修戎:「我也要去王李村,他们偷石叔的苗苗,太可恨了!」 想起李修戎好像会几分武功,带着他也无妨,大不了被发现两人一块跑,决明点点头,「那你跟紧我。」 「不用跟紧你,你走那么慢,等走到王李村天都亮了。」李修戎抓着决明胳膊,把人带到怀里,直接搂着往山下去。 两人俯冲下山,李修戎连跑带跳,速度竟比普通人跑步还要快上几分。 「这是轻功?」决明好奇。 「真没见识,轻功都是讹传的,小爷这是日復一日的练出来的,自然比你这平民百姓腿脚利索。」说话间,李修戎已经将人带到路口。 路口灯火通明,守着五个青年。 第十章 报復 李修戎松开决明,把他放在地上,两人绕开路口,飞速穿过石桥到另一端。 桥那边没有人看守,两人肩并肩,趁着夜色的遮掩,朝王李村走。 李修戎:「你知道谁家偷的吗?」 决明:「不知道,不过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李修戎撇嘴,「要我说,直接逮着一个人去带路,简单省事。」 决明:「逮人问路那不就暴露了吗?我——」 话未完,李修戎突然捂住决明的嘴,把他拖到路边的树林里,决明睁大了眼,眼看着月光照耀下的小路,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过去。 睫毛扫在李修戎拇指上,李修戎不自在地放开手,两人尾随在那三人后,守在桥头。 李修戎:「不提醒他们王李村的人去偷苗吗?」 「不。」决明说:「我要看看是谁在偷苗,然后去他家里。」 让他们尝尝敢动大漠乡东西的后果。 大漠乡昨天一日宁静,这三人借着上山,踩了踩点,今夜好行动。 把大漠乡和王李村隔开的河是倒流河,两个村子间唯一能通过的只有一座桥,要想从其他地方绕路,要走上大半个时辰。 这三人早已摸清大漠乡的守卫,今天晚上轻巧地从桥上过去,偷偷从河东中的沙地走,依旧选择最容易偷的石叔家的豆苗。 三人脚步很轻,石叔没有被惊动,顺利地偷了几十棵豆苗,三人背着袋子,顺着原路返回。 守在桥边的决明拉着李修戎跟上这三人,等他们进了王李村,分别进了三个小院。 夜半时分,王李村一片寂静,唯有这三座小院亮着灯,偷的豆苗一到家,院中立刻动作起来,妇人惊喜声、锄头刨地声、鸡窝咕咕声混在一起,不出一刻,声音渐歇,灯火暗下。 过了两刻钟,决明趴在门上听了听,院子里唿噜声微弱,那家人已经睡熟。 绕道那家人后院,决明搓搓手,两手扒着院墙,一脚蹬着,艰难往上爬。 眼看决明撅着臀,爬一次滑下来一次,李修戎一把拉下决明,「我带你过去。」 说着,李修戎提着决明的领子往后退了几步,借着冲力,一脚踏在院墙上。 轰隆一声,院墙土崩瓦解,黄泥做的院墙如同豆腐一样,被李修戎一脚踹碎。 「你用了多大力气!」决明使劲压着声音,「快走!」 李修戎尴尬地带着决明后退,两人躲在一家小院后,听了半天动静。 那家被踹碎院墙的人沉在梦乡中,丝毫没有察觉。 眼看着再不动手天就要亮了,决明拉着李修戎上前,踩着破碎的院墙,直接进了后院。 鸡窝中胆小的鸡在咕咕叫,这家人好像没有养狗,决明低声说:「你转过身。」 「怎么了?干坏事还爬小爷看到?」李修戎小声嘀咕,决明干脆扶着他肩膀,把人翻了个面。 确定李修戎不会转身,决明拿出蓝珠,捏了捏珠子。 珠子会意,立刻喷出一道水线,每棵豆苗都浇了一遍。 水声淅沥,李修戎咂舌。 ——他该不会是在豆苗上撒童子尿吧? ——怪不得要我转身。 决明浑然不知李修戎的心理活动,蓝珠吐完水,地上的豆苗很快发黄干枯,如同被太阳暴晒十日。 解决完这家,决明拍拍李修戎肩膀,两人向下家走。 这家人也有院墙,这次李修戎自个先翻上院墙,再伸手拉决明。 决明借力,轻巧地翻到院墙上,冷眼看着院墙内的豆苗。 这家人的豆苗数量最多,足足有百来棵,第一个去偷石叔家豆苗的人肯定是这家人没错。 站在院墙上,李修戎不便扭身,决明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眼,拳头向上,掌心中蓝珠缓缓飘起来,低低的绕在豆苗根部,放水浇苗。 「汪!」 院子中传来一声狗叫,李修戎一个哆嗦,差点没直接从墙上摔下去,哆嗦着手在空中抓了两下,抓住决明的腰,怕狗从肢体语言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决明早有准备,从怀里翻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朝狗叫的方向丢了一块卤过的大骨头。 黄狗低头嗅了嗅,很快把看家护院抛到一边,叼着骨头小跑到狗窝前慢慢啃食。 决明扭头看院里的豆苗。 很快,豆苗一颗颗蔫下去,这还不够,蓝珠把整个后院所有植物都毁掉,决明这才伸手召回蓝珠。 第26页 「好了。」决明松开手,「今天晚上的事,你可不要说出去。」 李修戎以为他怕王李村的人知道报復他,拍拍胸脯说:「我知道!保证不说出去!」 李修戎抱着他从院墙上跳下去,带着决明来到最后一家,依法把豆苗浇蔫后,两人趁着月色回到盘山山脚下的小院,各回各屋。 第二天清早,石叔发现自家的豆苗又少了。 不过很快,石叔听说王李村出现怪事。 有三家人也在后院种了黄豆,他们种的黄豆像是被人挖出来晒干后又种上去一般,直接枯在地里。 有一家人整个后院连同种了五六年的桃树都枯了。 寻常人家,谁把豆子种在后院?不用想也知道,那三家人肯定是偷豆苗的人,大漠乡说这是报应,是天惩。 和王李村相反的是,大漠乡所有作物一夜间勐蹿三尺,让人不得不想到一句话。 举头三尺有神明。 一时间,大漠乡日日都有人进山祭拜,里正筹谋着在小潭边上盖一座山神庙。 此事得到大漠乡上下一致贊同,从今年起,先是出现神迹,山神赐神种,山神惩罚偷豆苗的人,还一夜间让大漠乡的作物勐蹿三尺,这几件事足够大漠乡吹嘘一辈子。 看着往山上搬石料木材盖山神庙的青壮,决明双手合十,心中念叨:山神大人对不起! 伴着蒙蒙雨,四月过去,大漠乡的作物一直长势良好,丝毫不受阴雨天气的影响。 其他地方和大漠乡一样,受连日阴雨影响,纷纷选择种稻,即便如此,一个月难有几天是晴天,田间作物的根部隐隐有被水泡烂的趋势。 里正走到田边,拔出一棵禾苗,禾苗根尖脓烂,眼看就要坏掉。 如果气温继续攀升,天气依旧这样的话,恐怕今年将会受到时间最久的涝灾。 河道里的水位已涨到最满,水流擦着桥底而过。 小吏披着蓑衣,通知各村里正明日辰时到衙门,有重要事商议。 里正去了半日,回来愁眉苦脸。 接连下了一个多月的雨,河水只见涨不见落,县令命令靠近水边的村子提前做好防洪准备,将口粮往高处存放,地势低的村子提前搬迁至地势高的地方,以防洪水突然淹没村庄,时限只给了半个月。 大漠乡依着盘山,虽然靠近倒流河,地势倒是不低,里正只吩咐人把粮食往高处放放,东西都收好,万一洪水太大,淹着大漠乡,造成财产损失。 岑家在山脚,岑父并不担心洪水会冲上来,再者,虽然连日下雨,下的都是小雨。 五月端午,天气难得放晴,仰头眯眼看去,红彤彤的太阳外笼罩着一圈金环,万里无云。 一副「我再也不下雨了」的样子。 趁天晴,岑道年把书拿出来晒晒,决明去草丛里砍下一把艾草,插在门上。 今天学堂放假,岑道年在院中洗粽叶,等决明把泡好的糯米沥干,两人搬出木桌,坐在院里包粽子。 粽叶折成漏斗状,往里填上糯米,决明用筷子夹起一颗蜜枣放进去,再填上糯米包好,用绳子扎紧,搁在一边,接着包其他粽子。 因为人多,决明准备了四种粽子,白粽、蜜枣粽、八宝粽,最后包了肉粽。 粽子包好,放在小锅里慢慢煮着,快煮好的时候,决明又煮上腌好的鸭蛋,鲜鸡蛋,再熬一锅粥。 光有粥和粽子还不够,决明看了看,岑父采的艾蒿还有多的,拿来揪掉叶子,团了一些青团,又炒了两盘菜,这些做好后,粽子也煮好了,朝安去隔壁喊人,五个人坐在院子中,边吃边喝,其乐融融。 午饭后,原本晴朗的天空慢慢聚起乌云。 眨眼间,风起云涌,眼看天色暗下去,路上行人纷纷加快脚步,赶紧回家,一炷香的功夫不到,豆大的雨滴落在地上,紧接着,万千雨滴纷纷坠地,哗啦啦地降下一道雨幕。 决明只来得及把盘子收到屋里,院中便蓄满积水,之前用青石砌的水沟瞬间被积水填满,欢畅地向外流去。 李修戎和吴渊困在岑家,干脆搬个椅子坐在门前,和岑朝安一起仰着头看雨。 狂风怒号,黑云伴惊雷翻滚,大雨滂沱,哗哗下了两个时辰,丝毫没有减小的迹象。 顶着风,石叔披着蓑衣,穿着丁鞋朝水田走。 山下有不少村民顶着风雨出门,挖沟排水,石叔家的水田地势高,连挖几个豁口,把水排走,一扭头,身后的稻苗七歪八斜,显然是不成了。 石叔也没有一个个扶起来的心思,转身下山,帮村子其他人挖沟。 眼看着雨势不会再小,决明起身,撑着油纸伞去东厨做饭。 岑道年把院里的木桌挪到厨房,撑着伞还是湿了半边衣服。 「雨太大了。」岑道年说:「你们院子要注意别积水,及时排出,今夜睡觉警醒些,恐怕山下会有人陆续上山找容身的地方。」 吴渊默默记在心中,等吃过饭,主僕二人回到院子,吴渊挖了两个沟将院里积水排走。 今夜大漠乡睡的很不安稳,一夜过去,雨势不减,天上似乎有无穷尽的水一样,哗哗往神州大地倾倒,无一州县能够倖免。 第十一章 落水 王文奇撑着伞上山,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叩响岑家的院门。 第27页 听到有人敲门,决明忙去拉开院门,见是王文奇,忙闪开身子,「怎么冒着这么大的雨来?」 王文奇直接问:「翁翁他想问你家还有没有空房,供大漠乡存放粮食。」 「西厢空着,并没有放东西。」岑道年站在正房门口,直接答了,又招手道:「快进来,瞧你身上都湿成什么样了。」 王文奇朝岑道年行礼,「谢夫子美意,我还要去问问李衙内他们家。」 说完,王文奇撑伞去旁边小院敲门。 决明没急着关门,透过雨幕,模煳能看到山下有不少地已经积满水,不少村民连蓑衣都不穿在地里挖沟。 在古代,稍微一点天灾人祸,就能让一家普通百姓家破人散。 见决明在发呆,岑道年打着油纸伞走到他身边,见山下百姓如此,岑道年也是心中难忍。 决明回头望岑道年,眸子清澈灵动,带着不忍。 「去吧。」岑道年说:「先把姜汤熬上。」 「嗯!」决明快步走到东厨,切了一堆姜片煮在锅里,打火石击铁,引燃柴火,小心地炖上一大锅姜汤。 岑道年摇摇头,从屋里拿出蓑衣,披在决明身上。 有了岑父的准许,决明踩着雨水下山,果然看到石叔也在山下帮村民排水。 见决明来,石叔塞给他一把铲子,带他用铲子扩大水渠,让田里的水快速流出去。 王文奇撑着伞匆匆下山,通知各家可以稍微拿一些粮食去山脚,山脚住的三家人都愿意空出房子放粮食。 各家各户做好标记,不能放太多,存放后,会安排耆长去,以防混乱。 「这么大雨,人不上山来住吗?」决明担忧地问:「至少里正要来吧?我家还有空床。」 王文奇摇摇头,里正还要坐镇祠堂,再者,祠堂修的地势较高,一般是淹不到。 挖了半天渠,石叔领着决明回去,直接拐到家里让石婶个决明灌一通熬了一上午的姜汤,再放他回家。 院中渐渐有来存放粮食的村民,岑道年坐在西厢门口,挨个记好放了多少东西,一人一碗姜汤驱寒。 见决明回家,岑道年端着姜汤,和决明对视一眼,决明忙摇摇头,「在石叔家喝了好多。」 「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岑道年低着头,提着毛笔在纸上不住地记帐。 决明回到房间,把湿衣服换下来拧干,在屋内扯了一根绳子,把衣服搭上去晾着。 令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午饭后,沈言带着十几名小吏,来到大漠乡通知让百姓往山上迁移,倒流河上游的运河爆发洪水,沿河已有不少村子被淹。 里正拄着拐杖,平静地吩咐几个儿子收拾东西,妇女儿童和老人优先上山,青壮留下帮县令疏通水道。 雨势比昨日又大了几分,青壮挽着袖子,站在雨中听里正说话。 「这次雨实在是太大,我们要不把倒流河整好,恐怕房子都要淹,到时候无论是青砖还是黄土,都会随着水沖走。」 「所以。」里正右手握拳,咳了一通,平復下后,接着说:「希望你们记得,帮县令也是在帮自己家,帮自己的妻女。」 一席话激起在场青壮斗志,纷纷标明自己要跟着县令,守卫大漠乡。 望着这群青年,沈言心中五味杂陈,他们有的是严父,有的是孝子,甚至连半大的孩子也来凑数了。 耆长单手拎出决明,正色道:「你快回家!」 「耆长。」决明摇摇头,「我也要守护大漠乡。」 「这里不缺你一个,你在家守着。」耆长不由分说,把决明扔在屠户家的牛车上,黄牛被人牵着,载着粮食和决明,一摇一晃地往山上走。 妇女也没闲着,背着粗枝上山,围出几块地,把家禽赶上山。 牛车上面搭着一层油布,拉着一群小娃娃上山,由石婶看着。 在里正的指挥下,大漠乡有条不紊地准备迎接洪水的到来——虽然每个人都在祈祷洪水不要光临大漠乡,甚至有人带头朝山神的方向跪拜。 决明坐在屋里,捏着蓝珠。 混在挖水道的人群里肯定是不行了,要怎么才能靠近倒流河? 不然也没法用珠子吸水,况且这珠子吸起水来没完没了,万一被围观可就糟了。 决明还不想还没吃到几样古代的金丝酥雀和如意卷,就被人发现有珠子,珠子被夺走还是小事,万一被当成妖怪烧死那就太亏了。 不跟着那群人,偷偷去也不是不行。 打定主意,决明趁岑父在院中忙着记录粮食,直接戴着一顶斗笠,悄悄熘到屋后,没成想,李修戎也在。 「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李修戎脑筋转的飞快,「我要看河。」 「我也是。」决明拉拉斗笠,「我要下去看。」 现在随时都可能爆发洪水,决明下去干什么?「站住!」李修戎一把拽住决明背后的衣服,「下面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如果我必须去呢?」决明回头,一双眸子入点漆一般,一如两人初次碰面。 李修戎一愣。 「你能有什么必须到河边看水的理由?」李修戎抓紧决明,「不能让你去冒险,万一你出事,岑叔怎么办!」 「我不……」决明正想解释自己不会冒险,忽然听到一阵「隆隆」声从山上传来。 第28页 不好!决明脸色一白,往身后看去。 一大块山体塌陷,带着滚石黄泥往山下冲来,直往李修戎的小院冲来! 电光火石之间,决明只来得及拉住李修戎的手奋力往身前一甩,李修戎来不及反应,顺着坡道往山下滚去,决明咬咬牙,跟着滚了下去。 坡下只有一片沙地,此刻水位暴涨,沙地仅剩边缘,昏黄的河水已经淹没石桥,再也辨不清河道,李修戎滚下山后,决明紧跟着滚了下来,两人狼狈地躺在沙地边缘,李修戎吐了一口气,「你知道小爷有多尊贵吗,你这是谋害!我要告你!」 「那你尽管去告。」决明从地上爬起来,斗笠不知道掉在何处,现下两人坐在地上,浑身是泥,被天空无尽的雨水沖刷着。 抬头望了一眼,李修戎的小院阻挡着塌陷的沖势,因此倒了一大半,岑家和石家因靠后,倒是暂且无碍。 李修戎顺着决明的视线,看了过去。 「金、金山。」李修戎指着家的方向,吞了一口口水,「这是我那个小院?」 「不然呢?」决明抹了把脸,「你快回去,不然吴渊找不到你要着急了。」 「那你呢?」李修戎反问。 「我还有点事……」决明说着,似乎又听到「轰隆」的声音。 李修戎微微蹙眉,这次他也听到了,而且这动静还是从河上游传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眸子中读出一个意思:洪水来了。 「快走!」李修戎从地上爬起来,拉决明手腕,决明踉跄了一下,跌在地上,忍着脚腕钻心的痛,「你先走,我脚扭了。」 「你可真麻烦!关键时刻扭了脚!」李修戎松开手,一把抱起决明,「抓好小爷!」 决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紧紧搂住李修戎脖子,「你放下我快跑!」 这句话还能更诚心点吗?要我放手,你搂那么紧干什么?李修戎翻了个白眼,「快被你勒死了。」 「放开我!你还能走!」决明扭着身子,自己有珠子,再不济直接拿出来吸水,万一和李修戎在洪水中冲散……这个傻缺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有难同当。」李修戎只来得及说出这句话,沙滩瞬间被一道巨大的黄浪淹没,河水瞬间暴涨数米,将两人裹在水中。 决明勐吸一口气,被迎面而来的巨浪推出十丈只之远。 ——你个傻缺。 水底并不平静,李修戎渐渐松开环抱决明的姿势,双眼紧闭,随水波漂浮。 决明一手抓紧李修戎,一手从领口掏出珠子。 蓝珠似乎感受到巨大的水源,虽然不喜这污浊的河水,勉强接受决明的指令,如巨鲸吸水,瞬间在河道上方形成一道漩涡。 漩涡中央,决明抱着李修戎,慢慢在漩涡中央站定,仰头望去,蓝光作作生芒,可与日月光华媲美。 李修戎的手软了下去。 ——难道他没有闭气? 决明犹豫了一下,凑过去,用嘴唇贴上他的唇,慢慢渡气。 朦胧中,李修戎只记得一人贴着自己,他浑身笼着无法直视的光芒,如同神祗降世一样。 漩涡慢慢减弱,决明抬头,蓝珠一阵剧烈的颤抖,勐然放出一个圆球。 ——是溯源! 决明又惊又喜,拉着李修戎朝溯源游去,打开舱门把李修戎塞进去,再关上第一道舱门。 舱门排净水后,第二道舱门打开,决明长唿一口气,还好这里有氧气,不至于缺氧而死。 把李修戎抬到椅子上,绑好安全带,决明从玻璃往外看,蓝珠吐了溯源这个碍事的东西后,吸水更加厉害,可以见到头顶上的河面渐渐接近溯源。 不知道刚才那股勐浪把自己沖得里大漠乡多远,万一水位降下去,溯源从水中显露出来,这种「怪物」会引起古代人围观。 现在溯源里没有能源,决明只能等蓝珠吸的差不多,拖着李修戎把他从溯源中带出来,往河岸游。 把人搁在河岸,决明下水,取走蓝珠,让它把溯源带走,再折腾着上岸。 第十二章 听天由命 「水!好多水!」李修戎勐地从床上坐起,触手可及的是一片柔软的被子。 李修戎愣了一下,抬眼望去,这床上没有罩床纱,明显是别人的房间。 吴渊守在一边,见李修戎醒了,脸上一喜,旋即立刻单膝跪在床边,「属下失职,请官人责罚!」 李修戎的记忆从水中拉出来,回到眼前。 「决明!决明呢!」李修戎拉开被子,抬腿往地上踩,吴渊忙拦住他,「官人,你先穿上鞋!」 李修戎把两只脚往鞋上一踩,匆匆冲出去,拉开门,外面依旧下雨,雨势较之前要小许多。 这个小院摆设熟悉,是天天来蹭饭的岑家,李修戎趿拉着鞋,冲到岑决明的房间,他果然在那里。 岑朝安正用小手拧着汗巾,拧干叠成一叠,往哥哥额头上放。 「我来吧!」李修戎挽起袖子,岑朝安见是他过来,立刻起身,气鼓鼓地推开李修戎,「你走开!」 「要不是因为你!我哥哥才不会病的这么严重!」岑朝安说着,眼眶泛起泪花,挥着小拳头说:「你走开!」 李修戎脸上带着愧色,不但不走,反而更靠近决明,「都是我不好。」 第29页 「你知道就好!」岑朝安推开李修戎,「你走开!」 李修戎被推出门,扭头看岑决明,他躺在床上,整个人裹在被子里,薄瓷般的脸通红,显然是发着高烧。 踏出门的半只脚回来,李修戎说:「还是我来吧,你太小了,你想不想你哥哥快点好起来。」 在赶走坏人和让哥哥快点好起来之间衡量了几番,还是哥哥快点好起来比较重要,岑朝安撅起嘴,「哼!我就先原谅你一会,等哥哥好了再说!」 「我先去换盆水。」李修戎坐在椅子上把鞋穿好,端着盆子出门,吴渊忙打开伞撑在官人头上。 李修戎到院子的水井边,提着桶琢磨怎么打水。 「官人,我来吧。」吴渊把桶抛进水井,一只手晃动几下绳子,让水桶汲满水,慢慢往上拉。 「哦——原来是这样。」李修戎伸出手,双手提着绳子,把水桶拉上来。 李修戎洗了手,把水盆的水倒掉,换上井水。 井水浑浊。 李修戎嘆了口气,地势这么高的井水都浑浊了,也不知道山下是什么情形。 端着水,李修戎去决明房间,把水盆搁在一边的桌子上,一边等浑浊的水沉淀,一边取下他额头上的汗巾。 摸摸决明的额头,烫的惊心。 ——要不是推自己躲塌陷的泥土,决明也不会滚到山下,更不会扭到脚,淹在水里。 望着昏睡中的决明,李修戎头也不抬,问:「离我们掉下水过了多久?」 吴渊答:「约有一个时辰,在倒流河下游,距大漠乡十里地的地方,发现官人和岑官人。」 十里地。 决明是怎么带着自己在水中坚持这么久的。 李修戎手指下意识地放在唇上,记忆中,好像决明贴着自己渡气,他的嘴唇为什么那么软? 吴渊:「你昏睡了半个时辰便醒来了,但是岑官人他被发现时半截身子还在水里,所以染上极为厉害的风寒……」 发现两人的时候,决明的手死死地扳着李修戎的手,吴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掰开。 李修戎:「他的病怎么样?」 吴渊忙答:「先天易得风寒……大夫不敢下勐方。」 上下扫了一眼决明,「我记得他脚腕扭了,看大夫了吗?」 吴渊摇摇头,「未曾。」 水中的杂质沉淀在盆地,李修戎拿汗巾小心翼翼地沾了水,拧干放在决明头上,又坐到床边,掀开被子一角。 决明也换上了干衣服,并没有穿罗袜,两只脚丫露在空气中,只比巴掌大寸许。 李修戎小心翼翼地翻动着其中一只,脚腕处略红肿,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脚扭到。 「拿药。」李修戎朝吴渊伸手。 吴渊摇头,「官人,您上次把伤药全塞给岑官人了。」 ——哦,差点忘了。 李修戎耳根泛红,抬眼往决明屋内看去,在桌子一角发现那堆瓶瓶罐罐,找出药油倒在掌心对着搓搓。 回到决明床边,李修戎掌心贴在决明脚腕上,慢慢揉搓,让药油起效。 第三日,洪水消退。 沈言坐在衙门大堂中央,双脚泡在水里,撩起袖子,陈情:「……今洪灾肆虐,幸得天佑,损失甚轻,仅五十余亩地受灾严重……」 末了,沈言在奏谕封好后,又提笔写一封信,字里行间,询问李家究竟如何,封口后,一併发往汴京。 此次水灾范围极广,神州各处,多少受到洪水影响,田地屋舍尽毁,百姓流离失所。 各地灾情奏谕入雪花一般飞往汴京。 延和殿。 早朝罢,官家召了不少大臣去商谈,着工部组织人手修缮房屋,户部按各地灾情拟一份免去赋税奏谕。 其他几部协调工、户两部,务必控制好灾民情绪,以防百姓□□。 吩咐完,官家坐在软椅上,一旁太监忙递上一盏温度正好的茶。 赵祯一饮而尽,空茶碗递给一边太监。 太监接住,说:「官家,小的听说一关于水灾的奇事。」 「哦?」赵祯翻着桌上的奏谕,「什么奇事。」 见官家有了兴致,太监忙说:「比州阳县有个村子,河水与旁的不同,它的流向是倒流,当地人称其『倒流河』,倒流河上游是运河,前段时日,运河洪水倒灌,其他地区皆被水淹,只有倒流河附近的村子无碍。」 「这还不是奇的,明明有人见那河水倒灌进倒流河,却在一个叫『盘山』的地方莫名消失了,而且那座山,今年降了两次祥瑞。」太监越说越神秘。 还真挺玄乎,赵祯素来不信鬼神,只是这事颇有蹊跷,若不是真的天神显灵,已经冲过去的洪水怎么会消失? 赵祯对太监招招手,太监忙凑过来,弯腰问:「官家您有何吩咐吶?」 「找找。」赵祯指着山一样的奏谕,「看看那个地方上报上来的奏谕。」 太监忙在一堆奏谕中翻找,忙活半天,找的满头大汗,终于在一叠奏谕下方找到这本阳县的奏谕。 双手奉给官家,太监默默垂手候在一边。 赵祯翻开奏谕,这人笔力飘逸不失风骨,字挺好看。 奏谕内容颇简单,意思是: 皇桑,我们这个小破县城虽然遭遇洪水,但是损失不太严重,只有几处地势太低的田遭殃,其他都还好。 第30页 不过,要是您非要免了我们这小破县城的赋税,我们也是不会介意的!感恩! 落款,阳县县令沈言。 赵祯忍不住笑了起来,水灾不比旱灾,秧苗一泡怎么能行?再者房屋被泡,修缮的费用也够百姓头疼的,赵祯抬起硃笔,批一行小字:免赋税这事朕管不着。 虽说他管不着,管赋税尚书按照灾情,照旧例给阳县免了税收。 「决明怎么还不醒!」李修戎捶桌,桌上的瓶瓶罐罐弹起,又落下。 大夫吓得瑟瑟发抖,嗫嗫嚅嚅,「恐怕,恐怕……」 「恐怕什么!」李修戎捶桌,「快说!」 「恕老夫无能,恐怕得听天由命了。」大夫哆哆嗦嗦说完,趁那个黑着脸的少年还在呆愣的空档,收拾好药箱,脚底抹油一般迅速熘走。 站在床头的岑道年摸摸决明的脸,眼神复杂,「决明……」 ——决明治不好了? 李修戎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想:前几天他还站在院那边说,柿子树长哪边结的柿子归谁,等秋天他一定要吃个够。 平时决明没少跟自己斗嘴,现在他忽然安静了,再也不会拿没箭头的箭弹自己脑门了。 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觉得心中有点失落。 是因为决明救了自己两次吗? 明明他有机会放开自己,游到岸边的。 李修戎呆呆走到院子中,望着濛濛细雨出神。 「官人。」吴渊撑伞给他。 李修戎低下头,看着脚尖,「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 「县令他并没未得到回信。」吴渊低声说:「听说是明调暗贬。」 「我不想金山死。」李修戎闷闷地说:「就不能让他好过来吗?」 「官人,他是患病。」吴渊说:「不是在府中,您想让谁生,就算犯天大的错,您也能救他一命。」 「决明!」 屋内传出岑道年惊喜的叫声,李修戎一怔,反应过来,飞快往屋里跑。 决明已经被岑道年扶起来,靠在床边,混混沌沌地往四周看。 岑朝安在床尾,小脸激动的通红,嘴上不停地喊着「哥哥」。 「要喝水吗?」岑道年急急说:『我去厨房端一碗水。』 「你你你!」李修戎扑到床边,「你醒了?!」 决明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那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还用问。 李修戎抓着决明的手,「你饿不饿,对,你睡了三天,该饿了,我记得你厨房留的还有一块滷肉……」 「别。」决明抽出手,嗓音干哑,「刚醒就吃那么油腻,你想我早点升天?」 「快,水来了。」岑道年端着一碗水到床边,决明伸出双手捧着,咕咚咕咚灌了一碗水,这才觉得好些。 左手伸到被子里,握住蓝珠,丝丝凉意顺着手臂往上蔓延,决明才觉得好受一些,「怎么都在看着我?雨停了吗?」 「没停,但雨像蚕丝一样细,过不了多久肯定能停。」岑道年摸摸决明的额头,虽然烧着,人已经醒了,说话神智都没有影响。 最难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决明一定能很快好起来。 「你终于好了!」李修戎咧咧嘴,突然又想到家里塌了,嘴角咧下去,「但是我家又不好了……」 「人没事就成。」决明摆摆手,「我再谁会,脑壳疼。」 「 睡吧,晚饭叫你起来。」岑道年给决明掖掖被子,带着朝安去正房。 李修戎也跟着出去,病人需要静养,不能打扰。 握着蓝珠,决明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十三章 阴谋 睡得迷迷煳煳中,决明感到有人过来,餵自己吃了肉粥,又灌了药。 嘴里很苦。决明努力想睁开眼,但不敌睡意,接着昏沉睡去。 蓝珠躺在决明手心,给他带去丝丝凉意。 有人摸了摸决明额头,替他盖好被子。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的,蛙鸣声四起,浓墨的夜色驱散前几日发红的天,万籁俱寂。 久不见的月亮也从云层后探出了半边脸,静静将月华洒落。 床上的人揉了揉干涩的眼皮,睁开眼,月光透过窗棂撒在地上,地上满铺银霜。 决明用手肘支着床,脑袋似乎有千斤重,抬都抬不起来。 趁着月色,决明好像看到床那边是隆起的一团黑影。 「谁?」决明抽动着腿,床尾传来一声痛唿,紧接着是一道惊喜的声音,「你醒了?」 李修戎怎么会在这里?决明动动腿,「你压着我腿了。」 李修戎从床尾爬起来,下床点亮油灯,「怎么样?还烧吗?」 说着,一只手往决明头上伸,决明一巴掌拍掉,「不烧了。」 「口渴不,想喝水吗?」李修戎把油灯放在桌上,低着头拿茶壶倒水,朦胧灯光映着他的脸,柔和光线下,李修戎五官轮廓分明,星眸黝黑深邃,眉如刀斩。 窄袖皂色布袍穿在他身上,极不协调。 这是决明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打量李修戎,没想到,整天在村头追鸡撵狗,坐在麦秸垛顶吹牛的祸害,长得还挺帅。 倒茶的小帅哥放下水壶,捧着小茶碗转身,小心翼翼地端到决明脸前。 决明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尚有余温,决明一饮而尽,「你不说话的时候,才像样。」 第31页 「怎么了?」李修戎剑眉竖起,「说话的时候就不像了?!」 「你今年十五了吧,哦,虚岁十六。」决明喝完茶,把杯子给李修戎。 「是啊。」李修戎把杯子搁在桌上,吹灭灯,双手再空中探着,摸黑回到床边。 「你父亲就放任你这么玩下去?」决明躺在枕头上,能感觉到床尾那边,李修戎踩了自己一脚后,手忙脚乱地摸着躺下。 「不是啊。」李修戎合衣躺在内侧,很委屈地说:「我爹整天的打我,没办法,我才找师傅练了一身武术,皮厚,我爹打着就不疼了。」 真是令人窒息的操作,决明接着问:「你爹打你你为什么还要玩?」 李修戎把手搁在头下枕着,说:「因为好玩。」 接着,李修戎盘点了从小到大的「玩具」,从好看的字画,到稀奇的玩意,汴京哪条巷子有什么吃的,一一罗列出来,末了,还说:「等你以后去汴京,我带你吃好吃的!」 决明感到奇怪,「难道你家里就没想过让你学习,让你考取功名?」 「翁翁和爹都是文臣,我不想像他们一样,明明对方是死对头,还要笑眯眯地打机锋。」屋内漆黑,李修戎望着上方,接着说:「反正我娘也说了,当官忒累,反正有我爹,我在家吃好喝好,到时候弄个营生,够吃就行。」 李修戎眨眨眼,「不过,我也不想这样混吃等死,只是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学习?我一看到字就犯困。」 「还有很多路可以走啊。」决明说:「你武功那么好,可以去试试武举。」 「武举?」李修戎一拍被子,「我学武之后,是想去试试,可是听说很苦很累。 决明:「是努力痛苦,还是后悔痛苦?」 李修戎急急说:「我娘说当兵要每天丑时起来,绕校场跑五十圈,白天还要练枪,到晚上亥时才能睡觉。」 「而且,他们沿袭旧制,一日只吃两餐。」李修戎扼腕而嘆,「我也想去,可是……这么变态的地方,是人去的吗?」 古代就算是练兵,强度也不该这么大,决明皱眉,问道:「你就没自己去问别人,打听一下吗?」 李修戎挠挠头,「我问了府里厮儿,他们都说夫人说的对,问我几个朋友,他们说我娘说的还不够完整,晚上睡觉,几十个人挤在一块大木板上,直接盖着盔甲睡,喝水永远只有没烧开的凉水,更别提茶了,只有将军才能喝茶。」 李修戎痛心地说:「我非常同情他们的遭遇。」 就算是偏远的村子,也知道喝生水容易生病,大宋的军营怎么可能让将士喝生水。 「你娘……」决明犹豫了一下,「平日待你好吗?」 李修戎点点头,「待我极好,府中上下都说她虽不是我亲娘,却比亲娘待儿子还要好。」 后娘? 决明问:「那你还有兄弟姐妹吗?」 「有。」李修戎扳着指头,「两个弟弟,六个妹妹。」 一个念头在决明脑中闪过,唿啸而出,「你后娘是不是故意宠溺你,让你长成一个毫无用处的人,而她的儿子大放异彩,得到你爹的赏识。」 「怎么可能!」李修戎起身,气唿唿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不是这样的人!」 决明抿嘴,「可能是我的错觉。」 李修戎窝着一肚子气,躺在床上不再言语。 这样的戏码在古代应该不少见,帝王如此,那些深宅大院中亦是如此。决明按下怀疑的念头,或许李修戎他的后娘是真诚的待他好。 决明闭上眼,快睡着的时候,床尾李修戎闷闷的声音传来,「把你刚才的分析再说一遍。」 睡了一天还是好睏,决明舔舔嘴,「明天再说……」 「不!」李修戎爬起来,坐在床头摇摇决明,「快说。」 刚酝酿好的睡意被李修戎摇散,决明烦不胜烦,拍开李修戎的手,打起精神,问:「你弟弟是后娘生的吗?」 「嗯。」李修戎说:「我娘去世的早,那时候我还不太记事。」 决明:「那你弟弟他们多大了?她也是教他的两个儿子整天玩乐吗?」 李修戎回忆了一下,还真不是,后娘他虽然对自己很好,但是对他两个小弟却挺严,更小一点的时候,因为自己逃先生的课没有被罚,而他们只是少交两篇大字,就被打了手心。 「他们学习……」李修戎喃喃说:「修恩今年十三了,等明年开春,就要下场考试了。」 「那不就得了,你后娘她不是对你好,是在害你。」决明翻了个白眼,「过度宠溺,让你变成除了会玩,一无所长的废物。」 李修戎攥起拳头,狠狠地捶向床头,黑夜中发出一声闷响。 「她对你弟弟严格,是想别人提起你李家的儿郎,不是想起你,而是想起你两个弟弟。」 虽然李修戎没说,决明猜测,原配定是嫡妻,否则续弦的那位也不会这么有心计的对付李修戎,让李修戎十几年毫无察觉。 李修戎颓败地坐在床头,「现在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我虽然贪玩,但是不傻。」李修戎苦笑了一声,「依稀记得小时候,我每学会一个字,翁翁都会把我抱在他的腿上,餵我吃金丝糕。」 「后来,她来之后,每天都带着我去园子玩,让一群厮儿丫头哄着我,就这样,我长大了,她接连生了两个儿子。」 第32页 「她教导她儿子读书写字,教我玩,这样一对比起来,我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蛋。」 李修戎恨恨地说:「这次回去,我绝不会再上那女人的当!」 口干舌燥地讲了半天,却没听到决明的回应,李修戎试探着喊:「金山?」 回应他的却是一阵均匀的唿吸声。 ——睡着了。 李修戎掖了一下被角,轻手轻脚地挪到床尾躺下。 决明一觉起来,只觉得神清气爽,把珠子挂到脖子上,决明掀开被子起来。 床内侧,李修戎早已不见人影,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码在床尾。 外面天大晴。 决明伸了个懒腰,去井边打水洗脸。 正房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岑道年边往腰上挂坠子,边朝井边走,正好撞见决明在刷牙,「你醒了?」 决明嘴里含着牙粉,鼓着脸颊点点头,赶忙漱漱口,「已经大好了,我去做饭啦!」 岑道年不放心,伸手摸摸决明额头,确认他真的好转,松开手放人,「去吧。」 李修戎平日都是日上三竿才起床,很少吃早饭,今天怎么起那么早?难不成被自己昨天的话刺激到了? 边琢磨着,决明边去厨房,连着李修戎他们两个的早饭一起做了。 暴雨沖刷过后,盘山显得生机勃勃,清晨的朦胧薄雾笼在山中,李修戎手执长剑,在林中挥舞,一招一式,有板有眼。 薄雾被长剑划开,剑影四现,竟捉摸不到剑的踪迹,李修戎旋身直臂,手所在之处,剑所指方向,一模煳的人影从雾中穿过。 石叔背着箭筒从雾中走来,迎着李修戎的剑尖贊道:「好剑法!」 见是熟人,李修戎忙收起剑,「石叔谬赞了。」 「我见岑家的炊烟歇了,你快回去吃饭吧。」石叔朝李修戎摆摆手。 李修戎忙迎上去,抱拳说道:「石叔,我知道你拳法很好,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教我几招?」 石叔沉吟片刻,「容我回家跟小花娘商量一下。」 村里人都知石叔是远近闻名的「妻管严」,李修戎道:「那是自然,石叔慢走。」 石叔转过身,背着李修戎往山上走。 把剑放回剑鞘,李修戎大步朝山下走,不多时,山下传出一声惨叫。 揉着手,李修戎欲哭无泪,怎么就不长记性! 第十四章 抢钱 决明端着一盘青菜,放到院中的小木桌上。 李修戎一瘸一拐地到木桌旁坐下,在决明转身的时候,整个人动作戛然而止,站着傻笑。 李修戎这是怎么了?决明疑惑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去厨房端菜。 看不见决明身影,李修戎忙挪到椅子上坐下。 微风拂过院中,带散饭菜香味。 吃过早饭,决明要去山下看看。 岑道年颔首,「外面现在乱的很,不要走太远。」 出了院门,决明才知道岑道年口中的「乱」是什么。 如今,盘山山脚凸起的一块倾塌,滚石泥土推倒李修戎半边小院,房子被泥石掩埋,连着后院的菜地一同毁掉。 那可是杂交了好几代的品种。 决明蹲在开闢出的菜地旁,扶着弱弱的菜苗。菜苗先是被水泡了几天,又被泥土压垮,根茎齐断,显然不能再生长。 这片菜地只能放弃。 决明往山下熘达,石叔家的田因地势高,排水顺畅,禾苗只损失了一小部分,山下大多如此,只因那股奔涌而来的洪水,像是在大漠乡泄气一样,忽然消失,所以大漠乡所受到的损失,远比临近上游村子受到的损失要小。 里正拄着拐杖,在祠堂门口,遥遥望着盘山。 若说之前的神种可能是有人力而为,那这次大漠乡躲过洪水,可就不是简单的「人力」所能企及的。 山神爷,真的显灵了。 决明还看到,山下不少人家屋顶被风雨掀开,成年人大腿粗细的树倒塌压坏院墙。 现在没有时间修缮房屋,耆长连同户长一起,组织村民自救,先安排房屋无法住人的人家找借住的地方,再组织青壮疏通大漠乡水田渠道。 余下各人,自己排查田地秧苗如何。 连月阴雨,又遭涝灾,不少秧苗被毁。 村民们神奇地发现,山神赐的神种发育成的豆苗,在这场水灾中,只损了些叶片,根茎完好,太阳一出来,残败的豆苗迎着阳光,又展现出旺盛姿态。 决明有心想去镇上看一看,只是沿河土路被水泡地稀烂,一脚踩上去,黄泥翻滚,鞋直接陷进去不说,还容易滑倒。 所以决明明智地选择回家,去折腾院子后面被泥压坏的小苗苗。 从决明醒后,雨再也没下过,一连几日都是艷阳天。 气温渐渐攀升,在大漠乡收拾的差不多的时候,衙门组织各乡,将路边的土路碾碎,掺上一些东西后,浇水压实,晒过几日后,土路又恢復平日的光滑。 家里的米菜已经吃完,决明主动请缨,去镇上买菜。 比起买菜,决明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想瞒着岑道年办。 现在水灾刚过,肯定有不少地方的田地遭殃,米面的价格也会随着攀升。 如果阳县附近的村民今年地里出不了植物,到秋冬粮食价格就会更高。 第33页 也算是日行一善,决明打算找个偏僻的地方租下,偷偷将种子送出去。 决明刚拿着银子,关上院门还没走两步,身后忽然传来李修戎的声音:「你要去哪?」 「去买菜。」决明说着,脚下不停,迅速往山下走。 「你等等!我也要去!」李修戎把剑往屋里一扔,飞快追上去。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决明揣着银子,迈腿在田埂跑起来。 一口气跑了半天,应该把李修戎甩掉了,决明慢慢收住脚步,边慢慢走着边不住地喘气。 「你怎么跑这么慢。」李修戎的声音打头顶响起,决明一呆,抬头往树上看去,李修戎「哗啦」一声,从树上跳下来,「小爷在这里等你许久,快走快走。」 决明欲哭无泪,这李修戎是什么时候跑到前面去的?他简直跟个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 走了两步,李修戎发觉决明没有跟上来,不禁停下脚步等他,扭头催促:「快些,我还没吃早饭。」 「哦——」决明答着,加快了脚步。 有李修戎跟着,只能早点买完回家。 两人顺着大路,慢慢走到镇上,这个镇子叫善堂镇,再往前走便是阳县县城,离县城较近,镇子货物齐全,决明走到集市上,四处看看,现如今洪水刚过,青菜就那几样,价格虽贵,但还合理 菜农将青菜整齐地码在干净的粗布上,青翠喜人,决明边走边看,选了空心菜、冬瓜、茄子。 这里居然还有生菜,决明忍不住停下,又拿了一把生菜,过了秤,付清铜板。 前面还有许多卖菜的人,决明抱着菜,看到有人在卖苦瓜,头也不扭地问:「你要不要吃苦瓜?」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 决明转身看,街上哪还有李修戎的影子? 一起来的,走竟然也不说一声。决明气闷,一口气买了三根苦瓜,决定让李修戎好好尝尝苦瓜是什么味道。 自从学会打猎后,岑家总能时不时地吃上野味,家中有肉,决明看了几眼街上的瓜果蔬菜,转身去善堂镇的另一条街,去杂货铺中买包糖,这是岑朝安最喜欢的。 「小子,今天你要是不跟老子跪下磕头道歉,再赔钱,就休想走出这扇门!」 杂货铺中有人在闹事,决明一脚都已经抬进去了,怕惹上麻烦,又退了出来,打算换家店看看。 「敢在小爷面前口出狂言,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门内又一道声音传出,决明满头黑线,收回来的脚復又抬起,一步跨入杂货铺。 柜檯前,一个穿着皂色长衫的人,不是李修戎又是谁?自打盘山下山之后,李修戎就换掉一身红衣,换上低调的黑衣。 即便如此,也遮不住他飞扬傲人的气质,生来就与平凡小镇的地痞不同。 可惜,那人眼拙,并没有看出眼前矮自己一圈的少年有什么过人之处。 决明抱着一堆菜上前,「怎么回事?」 李修戎见决明来了,脸上一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小爷在这买东西,这厮撞了过来,硬要说是我撞的,要赔偿一千铜币。」 「碰瓷?」决明把菜放在柜檯上,好在不是李修戎先惹事。 起初决明不知道为什么地痞谁都不撞,偏偏撞到李修戎身上,瞥了一眼李修戎的手,决明发现原因。 谁买东西直接带着一大块银子来的啊!怕是杂货铺今天一天的营业额,都赶不上他手里的那块银子! 地痞半身倚靠在柜檯上,身边的几个小喽啰将两人围住,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半圆。 杂货店的小二欲哭无泪,这个地痞是善堂镇一霸,今日本来是来收「街道治安费」,没想到遇到个有钱的傻小子,这才起了冲突。 知道前因后果后,决明并不慌张,拿出铜钱,对缩在柜檯里的人说:「店家,我要买一包糖。」 李修戎像是被提醒了似的,拿出银子疙瘩,「对对,我买了东西还没付钱呢。」 决明斜了他一眼,「我一併付了。」 现在还拿银子来招摇,万一杂货店的人收了,那群地痞肯定不会放过这家店。 缩在柜檯下方的小二战战兢兢地伸手将柜檯上的铜钱摸走,片刻后,柜檯上多出一包糖,和一个竹编的背篓。 「这就是你买的?」决明提着背篓给李修戎,李修戎摆摆手,「我看街上很多人都背着这个,手里不用拿一堆东西,所以……」 「打算给你也买一个的。」 决明一愣,原来他不是故意走开的。 「喂!」 地痞被冷落了半天,脸上尽是怨气,「你们说够了没有!那小子,快赔钱!」 决明扭头,笑眯眯地说:「咱们去街外说可好?在这里怕是要影响杂货铺的生意。」万一动起手来,一不小心还可能把店给砸了。 地痞见那小子的同伴倒像是有几分眼色的人,在这里打架,影响正面形象,于是地痞点头同意,「好,那就出去说!」 于是,两行喽啰站在门口排成一列,决明把刚买的菜、糖连同米面一併放入背篓,和李修戎在小喽啰夹道中走出店门。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地痞头子出街巡视。 外面阳光正盛,风吹过,带来一丝燥热。 决明低声问:「会打架吗?」 第34页 「嘿,小爷我打遍汴京无敌手。」李修戎吹起牛来。 决明:「你先把银子给我一下。」 李修戎掏出钱袋,递给决明。 决明数了数地痞,对方一共有五个人,不过是乌合之众,有李修戎在,应是没问题的。 一行人出了镇上,到一边的大路上。 地痞双手抱臂,嘴里还叼了根稗草,一边的小喽啰嚷道:「快把银子拿出来!」 决明到树下,摸索着放下背篓,捏着拳头活动了一下筋骨。 「呸!」地痞吐出口中稗草,「你是不是想找事呢!?」 李修戎把银子放怀里收好,「打架,小爷从未怕过,更何况是你这种小地痞!」 听那黑衣小子口出狂言,地痞冷冷地笑了一声,「也不看看本大爷是谁,弟兄们,上!」 「让他们尝尝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滋味!」 ——这个地痞挺有文化的嘛。 每个航天员都要接受各类训练,所有指标达标之后才能有资格进入「溯源」机舱内。 虽然决明的身子骨弱,但是,他有寻常人没有的格斗经验啊! 四五人一拥而上,李修戎自小便是家中混世魔王,这点人,他还不放在眼里。 两人挨在一起,紧紧地盯着对面的小混混们。 对面的小混混,亦紧紧地盯着对面的两人。 ——他们看上去很不好对付的样子。 双方这样想。 「动手啊!」地痞出声催促,犹犹豫豫的小喽啰一齐沖了上去,拳头如同雨点一般落下,决明用军拳格挡了几下,悲催的发现:这群人根本不按套路来啊啊啊! 一番打斗过后,两人身上均挂上了彩,地痞蹲在躺在地上的李修戎身边,「是直接交出来银子,还是再挨一顿再交?」 决明从怀中掏出钱袋,地痞见到,一把夺过,掂量了一下,分量不轻。 于是地痞起身,顺脚踢了李修戎一下,「看你是第一次犯,这次就先饶过你,下次见到老子,记得绕!道!走!」 「走!弟兄们去喝酒!」 一群小混混欢唿雀跃地拥着地痞头头朝镇子走去。 李修戎躺在地上,如同没了灵魂的咸鱼一般。 浑身作痛,悲愤欲绝。从小到大,还没这么丢脸过。 「他们走了,快,我们快走。」决明说着,扔来一个东西,砸在胸口上,李修戎一摸,是白花花的银子!? 李修戎:「不是给他们了吗?」 「快走!」决明急的跳脚,「那钱袋里是石头。」 李修戎麻熘地从地上爬起来,银子收好,两人扭头看,那群小混混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地面上一样,一群人围成一圈,头挨着头在看些什么。 片刻,一人悲愤地喊道:「我们上当了!」 闻声,李修戎一手提着背篓,一手拉着决明,跑的飞快。 地痞咬牙切齿,「追!」 云层遮住太阳,下方一片阴凉。 两人沿着小路奔跑,甩了后面那群小混混一大截路,渐渐穿过树林,田地村舍映入眼帘,逮着机会,决明问了问旁边的路人,这个村子正是抢水的王李村,穿过村子就是大漠乡。 李修戎回头看了看,拉住决明的手,「不行,要先藏起来,他们快追上来了。」 说着说着,李修戎带着来不及反应的决明往一边的破屋走,绕过大门和东墙,往后一躲,那破屋后有个院子,中间杂草丛生,半面土墙倾塌,约是前段时间洪水所致。 李修戎小心翼翼地踩着边缘上去,伸出手,「快来。」 决明把手搭上去,李修戎使劲把他拽上来,两人躲在半人高的草丛中,紧紧挨着墙角。 小喽啰蹿出树林,放眼望去,村里已经见不着人影了,「大哥,追丢了,怎么办?」 「哼,他们肯定就住在这村子里,你问问是哪个村,我们下回直接来找他们算帐!」地痞叉着腰,十分气愤。 当地痞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给耍了,其他无论是老百姓、小二掌柜,哪个不是乖乖把手中的钱袋「贡献」出来。 这次不但没拿到银子,还被人耍了一通,能不气愤? 小喽啰四散开来,在村里边打听边逛了一下,确定没有看到两人之后,一群人嘴中大骂着无耻,顺着来时的路折回。 第十五章 来信 两人紧紧挨着,蹲在墙角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小喽啰气急败坏的骂声越来越远,待那群人声音消失过一段时间,李修戎放心地站起来,「好了,可以走了。」 决明背着背篓,两人沿着王李村的小路,很快穿过村子,一条大路豁然在眼前出现,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大漠乡。 决明伸出手拍了拍胳膊,不禁「嘶——」地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那感觉实在是酸爽无比。 李修戎拍拍自己身上的土,看决明背上沾了不少土,伸手拍上去,「我帮你拍拍,不用客气。」 说着,李修戎一巴掌落在决明背上,登时一阵酸疼从背部蔓延,决明差点没喊出声。 「多谢,我也帮你拍拍,礼尚往来。」决明微笑着撸起袖子,朝李修戎背上重重一拍。 一巴掌拍过去,李修戎脸色扭曲了一下,李家的良好修养让他没有第一时间痛唿出来。 第35页 「岑兄太客气了。」李修戎按住他的手,客套道:「快回去吧,不然岑大叔就要着急了。」 两人虚情假意地嚷着要帮对方拍土,一路吵吵嚷嚷,沿着大漠乡的田间小道,飞快向盘山山脚下走去。 到家后,两人很默契地没有提在镇上的事,交替回房换下脏衣服,在井边洗脸。 「你不是说你打遍汴京无敌手吗?」 「我说的句句属实!」李修戎握紧拳头,「嘶——你轻点!」 最后往李修戎背上揉了几把,决明放下手中药瓶,去打水洗手。 李修戎合上衣服,盘腿坐在床边,苦思冥想。 在汴京时,的确没有几人是李修戎的对手,自打李修戎找师傅学了剑术后,凡是和李修戎有矛盾的人都「闻风丧胆」,远远地就避开李修戎,从未和他正面交锋。 今天这群小混混竟然比京中学过拳的世家子弟还要厉害,难不成这小小阳县卧虎藏龙? 「想什么呢?」 李修戎回神,决明已经坐在床边,摆好架势背对着自己。 「我再想为什么能打得过别人,打不过这几个小混混。」李修戎不忿,「我这几日可是天天起早,去林中练剑。」 「这不简单?」决明把药油递给李修戎,「你以前在同龄人中的地位是不是很高?」 李修戎挺起腰板,「那是自然,小爷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那你讲讲你那群朋友平时都是怎么跟你相处的。」决明边说,边脱掉外衣。 「我那几个要好的朋友都是京中几位重臣家的嫡子,平日没少一起骑马射箭……」李修戎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目光粘在决明的背上,昏黄油灯投出淡淡柔光,显得决明的背部光滑白皙。 常年裹在衣服里的皮肤比手臂更白几分,背部线条流畅,肩胛骨处,有不少青紫的瘀伤。 「然后呢?」决明扭了一下头。 「他们对我挺好,有什么新奇的玩意,都带我去玩。」李修戎回神,目光从决明的肩胛骨处收回,眼中闪过厉色,这几个小混混,下次遇见绝对不会放过! 边这样想着,李修戎的手轻飘飘地落在淤青上,混着药油慢慢揉。 「说不准你平时打架,他们都不敢打你,都让着你呢。」决明打了一个哈欠,窗外夏虫鸣叫,在静谧的初夏夜里显得格外悠长。 ——让着我? 李修戎思忖着,几个玩的好的全是文臣家的儿子,有谁舞蹈弄剑?拳脚没有自己好的,肯定远远躲着或是告饶,有几分拳脚的也不敢揍自己——万一打架被家里人知道,还不是家法伺候? 所以他们平日里吹嘘说汴京再无李修戎敌手,都是哄自己好玩的?! 「可惜你不学习,要不多看点书,多读书能教你处事,教你辨别善恶……」决明托着下巴,思绪飘远。 李修戎空有一副好皮囊和好家世,可惜没有谋略,被继母坑的团团转。 看来,上天果然是公平的。 不过,这李修戎也不是无可救药,他聪颖的很,一点就透……困意来袭,决明上下眼皮子在打架,唿吸渐渐平稳。 李修戎给决明擦药的动作慢下来,道:「我不会像傻瓜一样被人坑一辈子的,多谢你着一席话,让我醍醐灌顶!」 说着,李修戎却没听到决明应声。 决明勾着头,已经困得睡着了。 李修戎轻手轻脚地将他的衣服给他拉好,盖住惹眼的肩膀,将人扶到床上躺好,悄悄去院里洗手。 连着几日,风日晴和,万里无云。 决明也好几天没出门,天天被拘在屋里,这天岑父终于点头准许他出门,决明吃了早饭,随着石叔一同往林子里钻去。 暴雨过去,林间被雨水沖刷地一干二净,闷在窝里的动物纷纷开始出窝觅食透气。 之前挖的陷阱全部报废,石叔和决明一人提着一个木桶,到陷阱旁将水舀出,重新伪装陷阱。 一个上午,两人才清了三处陷阱,找到之前让李修戎当落脚地的小木屋,两人坐下,决明拿出饼递给石叔。 「不了,石叔这也有。」石叔摆摆手,去摸挂在箭筒旁的布兜。 见石叔不收,决明直接往他手里塞,「你尝尝,我这里面可是大有干坤。」 邻里之间相互串门吃饭,在大漠乡再寻常不过,听小决明说饼里面大有干坤,石叔也好奇,不再推辞,拿着饼咬了一口。 金灿灿的烤饼,外面撒着一层芝麻,内里填着羊肉大葱馅料,一口下去,肉汁带着芝麻,整个嘴里都是香味。 面饼外焦内脆,层次丰富。 要不是决明朝安他俩早早没了娘,这么小的孩子,至于天天下厨,折腾这些吗?石叔一个吃完,像是没吃一样,却不好意思再和决明抢饼吃。 决明却干脆拿出一袋子,有十个,堆在石叔面前,「这都是我早上炕好的,有李修戎当苦力,炕了整整一锅,你尝尝,还有其他馅的!」 小孩笑眯眯地瞧着自己,石叔憨笑着道:「既然你都说了,我可不客气了!」 说着,石叔伸开大手,抓了一个饼吃,这次是豆腐馅。 午饭解决后,两人继续清理陷阱,临下山前,决明遇到了一窝小灰兔。 静谧的山林中,兔崽崽的吱吱声格外突兀,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第36页 决明拨开草丛,在一个土窝里掏出四只兔子,每只兔子还不到一只手掌大。 按理说,窝里应该有母兔守着,既然母兔不在,决明干脆一窝端,给石叔分了两只带回家让石小花养,决明自个儿留了两只,给朝安养。 一道身影飞速掠过黄土小路,到大漠乡的石桥前停下,左右看了看,朝大漠乡而来。 那人和吴渊有几分相像,在村中稍微一打探,经村民指路,朝山脚旁的一处小屋走。 礼貌地敲了敲院门,院门并不打开,院内传出疑问声:「谁?!」 「是我,吴池!」吴池垂手站在门口,很快,院门打开,吴渊不敢置信地看着弟弟,「你怎么来了?」 李修戎从东厢中走出,吴池半跪在院中,「吴池来迟,还请官人降罪!」 「吴池?!」李修戎扶着他胳膊,「快起来,你怎么来了?」 吴池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是阳县县令托人多方打听,才知道官人您现在竟在比州。」 李修戎接过后迫不及待地拆开信。 修戎我儿: 前段时日老爷子开罪丁系一派,被造谣污衊,天子大怒,老爷子左迁衡州,吾被贬至建昌,多方打听,才知你在比州落脚,为父甚是担心,见信速速赶往衡州,以乞相护。 落款上,是李修戎老爹的花式签名,想来这封信写的十分匆忙。 「回去啊……」李修戎把信叠好,环顾这方小院,虽来的时日不长,却有种依依不捨的感觉。 到下午,沈言脱去官袍,骑着枣红骏马低调赶往小山坡。 和岑道年碰面,双方拱了拱手,沈言带李修戎去一边,说:「令尊嘱咐我悄悄给你备好马车,以防丁大人知道你在这里,赶尽杀绝。」 「这么严重。」李修戎皱眉,「他好端端的,干嘛杀我。」 沈言摇头,「想要除掉你的人,不止一波,据我所知有三波人。至于原因,我也不清楚,你此去小心,我会将你安排进一个镖局,还请李官人屈尊降贵,忍耐几日。」 李修戎不在意地挥挥手,「没事。」 沈言递给李修戎一个袋子,「这是沈某最后一次替李官人打算了,望自珍重。」 李修戎接过,袋子沉甸甸的,显然是银子。 李修戎面上表情正经起来,「多谢沈县令,沈县令的情谊,我李修戎没齿难忘。」 两人在院外说着,山上忽然闪出一个人影。 那人影又小又矮,提着两个灰色糰子,笑的见牙不见眼,像是捡了金子一般。 走近了,李修戎才看到,决明手里提着的是两只兔子。 「沈县令。」决明拱手行礼。 沈言颔首,「我同李官人说几句话。」 决明熘达进屋,把兔子安置在后院,给它俩割了几把草餵着。 小兔子用鼻子嗅嗅,拱进草堆,三瓣嘴一动一动,一根草叶很快进了它肚子。 岑道年休学回来,沈言顺道将李修戎明天就要走的事告诉他。 这下,决明才知道,为什么刚才回家,李修戎一副便秘脸盯着自己看。 ——这小子明天就要回去了? 沈言传罢信,骑着马赶往阳县,明日一早,就有马车来大漠乡接李修戎去衡州。 第十六章 离别 晚饭决明特意多做了几个菜,石叔听说李修戎要走,提来一大坛米酒,面带愧色,自责没有早点答应教李修戎打拳。 李修戎摇摇头,说最近有石叔偶尔指点一二,自己已经很满足。 木桌太小,石叔回家抬来自家小桌,七人围着桌子,尽情吃喝。 岑朝安被石叔哄着尝了口米酒,嚷着还要喝,被决明挡住,说米酒也是酒,小孩子喝了不好。 一顿饭从日落吃到月上枝头,石叔微醺,拍着李修戎的肩,说他以后肯定会有大成就,该离开这个小村。 送走石叔,安排几人洗澡,等岑决明去泡澡,已经快亥时。 ——等李修戎那个跟屁虫走了,自己就可以在善堂镇悄悄做点事。 这样想着,决明忙泡完澡,排水刷木桶,擦干头髮回屋。 油灯下,李修戎正收拾着他的行李。 来大漠乡的时候身无分文,仅有吴渊陪着。 现在要走,李修戎发现自己东西还挺多,岑夫子给的书画,岑朝安捡的漂亮石头,石婶给缝的衣服。 虽都是些寻常物件,李修戎却视之无价之宝。 见决明进来,李修戎打包好衣服,坐在床沿上,不客气地伸手,笑嘻嘻地问:「小爷明天就要走了,你难道没什么要给我留个念的吗?」 长城都没李修戎的脸皮厚,决明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从床下拉出一个藤箱,在里面翻找了片刻,找出一个小布包。 布包打开,赫然是当初决明敲诈李修戎的玉,决明把玉拿出来,布包连同藤箱放回原位。 「这个。」决明把玉塞给李修戎,「你要走了,我拿着也没用,还给你。」 「翁翁的玉!」李修戎惊喜地拿着玉左看右看,表情疑惑,「你不是没钱要把它当了去换药吗?」 坐在床边,决明低头脱鞋,边说:「我看这么好的玉,就换几包药太不值了,拿到阳县的当铺去换更多银子岂不是更好?」 「你骗人!」李修戎扑过来,把决明拖到床上,「你肯定是不捨得当,看小爷怎么惩罚你!」 第37页 说着,李修戎把玉往怀里一塞,伸出两只手拉扯决明的脸。 养了几个月,决明瘦削的脸,多了几分肉,李修戎掐掐决明白皙透着粉色的脸蛋,脸颊柔软,一掐一个红印。 「李!修!戎!」决明拍开他的手,揉着脸,趁李修戎不注意,反扑过去,管他李修戎是谁家的,决明两手身上去捏了捏,不愧是李修戎的脸皮,硬的捏不动。 「小爷的脸岂是你想捏就捏!」李修戎躺在床上,捂着脸嘟嚷:「你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小屁孩。」 决明拿脚踹踹李修戎,「你才是小屁孩,我已经十四了!」 「虚岁也算十四?我虚岁都十六了!」李修戎爬起来挪到床里面睡,「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我很疑惑,要是再不问明天就要走了,以后更没机会问你。」 「快问!」决明整整被子,合着衣服钻进被窝。 「那天……」李修戎咬着下唇,「那天你为什么救我?」 「你完全可以松手,那么大的水,你差点没命……」越说,李修戎声音越小。 「你问简直和没问一样。」决明无语地嘆了口气,反问:「我先问你,在水边我扭着脚让你走你走了吗?」 李修戎摇头,「没有,我那是!」 决明打断他的话,「你没有放弃我,我怎么可能放弃你?」 「再说,我拉着你,咱俩都有活命的机会,要我不拉着你,虽然我能很快游到岸边,那你呢?昏迷着被水沖走,生死未卜?」决明怀疑的看着李修戎,「你是不是脑子被猪拱了,既然有一线希望,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李修戎半晌无话,他深知,在岸边自己有能力躲开洪水,如果带着决明,也能跑出一大段路,运气好说不准就能避开汹涌的洪水。 水底暗流汹涌,指不定会遇到什么危险,寻常人自身都难保,决明身板那么瘦弱,是怎么带着自己在水里漂这么远,最终还让自己毫髮无损地拉到岸边? 想起决明因为在水里泡的时间久,染上风寒差点直接去见阎王,李修戎心底一阵难受,又带着几分庆幸。 ——还好,还好他没事。 决明闭上眼,打算睡觉。 李修戎爬起来,掀开决明被子。 「干什么?」决明倏地睁开眼,对上一对认真的眸子。 「决明!」李修戎拉着决明的手,「除了吴渊,我还从未见过那个人拿命来救我的,我、我要和你拜把子!」 「大晚上的。」决明抽出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赶紧睡吧,明天再说。」 李修戎幽幽地说:「明天我就要走了。」 「行行行,您是大爷,今晚结拜。」决明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皓月当空,决明去东厨找碗,轻手轻脚地倒了点晚饭喝剩下的米酒端出来。 「简陋了些,不碍事吧?」决明端着酒递给李修戎一碗。 李修戎摇摇头,端着酒碗,双膝跪地,面向北方,小声说:「今日,我李修戎愿意和岑决明结为异姓兄弟,从今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决明也跟着跪下,「今日,我决明愿意和李修戎结为异姓兄弟,从今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两人轻轻碰碗,喝了米酒,在院子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悄悄回房。 吹灭灯,两人爬上床,决明心想着,这下总能睡觉了吧。 「以后谁欺负你,你跟我说,就算再远,我也会去打他个落花流水!」李修戎挥着拳,在黑暗中比划着名。 「别提了,是谁被小混混按在地上打的。」决明腹诽,勤练几年,说不准李修戎能打过善堂镇的小混混。 这等丢人的事让李修戎很快涨红了脸,假装没听到决明的话,李修戎抱着枕头,挪到决明那头,「既然都是兄弟,睡一头也行。」 「行行行。」决明往外腾地,「不!」李修戎按住他,「我虚长你一岁,你该叫我哥!哪有哥哥让弟弟睡外侧的道理?」 决明扶额,这李修戎还让不让人睡觉!愤愤地抱着枕头挪到床里面,李修戎把被子放到里面,拍拍被子,「睡吧。」 决明躺进去,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你还没叫我哥呢!」李修戎摇摇他。 还让不让人睡了!决明磨牙,一字一顿地叫:「修!戎!哥!」 「哎——决明弟!」李修戎喜滋滋地搓搓手,满意地躺下。 李修戎终于消停,决明松了口气,身心放松,很快进入梦乡。 天未亮,东厢房的门悄悄打开,决明揉着眼去井边洗脸刷牙,收拾好自己后,去东厨做饭。 紧接着,吴池吴渊也起身,洗漱后,和决明打个招唿,出门接应马车。 做好饭,决明去东厢房晃晃李修戎,「快起来,起来吃饭。」 李修戎咂咂嘴,痛苦地皱着眉起床,迷茫地看着决明。 「快去洗漱。」决明撂下一句话,转身去端饭。 天际出现一丝绯红,渐渐和穹顶的淡蓝色融为一体,村中鸡鸣声此起彼伏。 李修戎穿戴好洗漱后,匆匆扒拉几口饭,吴渊来报,马车已经在山下候着。 一行人出门相送。 「决明弟。」李修戎从腰间抽出一个东西,塞到决明手里,又拍拍他的肩,「等我在衡州落脚,想办法给你写信。」 决明握在手里一看,是把精巧的匕首,刀鞘以铜镀壳,刻着四凶花纹,精美华贵。 第38页 「好。」决明把手里的小布包递给李修戎,「带着在路上吃吧。」 李修戎摸了摸布包,一个个巴掌大的酥饼,还热着,抬头看决明,他眼底有着淡淡乌青,定是他一早起来炕的饼。 李修戎把布包往怀里抱了抱,「我走了!」 岑道年李修戎摆手,「此去山高水远,路上小心。」 决明挥挥爪子,「路上小心。」 石叔石婶跟着说:「路上小心!」 李修戎跃上半人高的马车,吴渊放下车帘,吴池和马夫并排坐在外面,迎着曦光,缓缓消失在众人视线内。 李修戎一走,山脚处顿时安静下来,再也没人整天闹得鸡飞狗跳。 一开始,决明还有些不习惯,夜风拂过柿子树,树叶摩擦沙沙作响,决明总恍惚有种李修戎要爬墙,跟自己说话。 摇摇头,把李修戎抛到脑后,决明还有更重要的事想做。 偷偷把杂交后的种子散给古代人。 虽然听起来有点滥好人,可决明就是心动,他想知道,如果自己在古代改变作物基因,使宋朝粮食充足,减缓天灾人祸的影响,未来会不会产生蝴蝶效应。 如果歷史发生改变,以哥哥的聪敏,他肯定知道自己就在宋朝,即使回不去,他也能知道自己在这里过的很好。 打定主意,剩下便是如何执行计划。 决明本打算租一个仓库,把种子往里面一塞,再报信说有人免费贡献种子。 后来仔细一想,这样不成,洪水刚消退,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有钱人家也不过是开设粥棚,接济百姓,或是空出房子让无家可归的百姓暂居。 哪有人一上来就傻傻的免费送种子?除非是土豪。 既然免费送容易出事,那让人花银子买不就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经过我的不懈努力,攻受终于成了……拜把子兄弟了,hhhhhh 第十七章 王二狗 洪水消退后,学堂迟迟没有开课,岑道年让岑朝安去找他的小花姐姐玩,岑道年同石叔一起,在村里帮村民修整房屋。 好在去年风调雨顺,大漠乡虽然有几家房顶被大风掀起来,村里人搭把手,花不了多少钱就能修好。 房主准备好丰盛的饭菜,请来帮忙的邻里吃饭,虽然没有工钱,一帮壮汉凑在一块热闹非凡,笑闹声打趣声能传出三里远。 岑父解决早午晚饭,朝安又有石婶照看着,决明揣着私房钱,带上几类种子,对岑父说要去县城瞧瞧。 「县城如今正是人杂手乱,鱼龙混杂的时候,你去太危险。」岑父摇头,「不去为好。」 「我都已经十四了。」决明用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头,已经到岑父下巴那里,「再说,我身上又没几个铜板,人家想偷也没得偷。」 岑父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疙瘩,半晌,岑父眉头一松,「你也大了,我不该拘着你,路上小心。」 得到准许的决明雀跃起来,拔腿便往村口走。 「等等!」岑道年叫住他,掏出钱袋塞在决明手里,「钱财都是身外物,必要时可捨弃。」 说着,岑道年拉着决明的手,把钱袋放在他手里,「去吧,记得给朝安带包糖。」 「好的!」决明朝村口跑,朝胡屠屠喊:「胡大哥!等我一下!」 驾着牛车的胡屠屠等在村口,载上决明后,往镇子走。 到善堂镇,决明下牛车,顺着大路往东走。 沈县令前几日便带着人将各乡主道重新压实,现在走起来和洪水之前并无两样。路两旁皆是碗口粗细的杨树,决明顺着路边走,阳光洒下来,被枝叶挡住,只在地上留下一片凌乱碎光。 不出半个时辰,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更有不少人驾车往阳县走。 决明两手空空,走的十分轻松。 县城是由两层楼高的城墙围成的小城,门口设有关卡,无论是进城还是出城,都有县衙的人盘查登记。 决明排在队末,登记好后,终于第一次来到古代的县城。 县城街道被人打扫的纤尘不染,两旁商铺,街边小摊,高声叫卖,决明听着,价格虽然比善堂镇高出不少,却在情理之中。 在城西,一群流民在登记好后,排队领牌,等着被人安排进临时住所中,然后通过劳动换取食物,这是沈言应对流民的「以工代赈」法。 井然有序。 这是决明第一个想到的词。 街上偶尔有衣衫褴褛的流民走过,稍微留心,便能看出他们虽然衣衫破烂,但是衣服是干净的,脸色虽然发黄,却没有瘦脱形。 决明先在一家茶摊歇脚,喝了两碗茶后,向摊主大爷打听去哪找经纪人。 摊主大爷很爽快地给决明指路。 找到经纪人,决明说明来意,经纪人带决明去街上空着的店铺转了几圈。 现下物价飞涨,街上较往日萧条许多,决明挑中一家两层楼小店,店门口路面空阔,店后又紧挨着运河。 届时货物从运河送到,能直接入店。 这里地势高,四周空阔,本应该是建成仓库的地方,房东不知怎么想的,建了几家店铺,因离县城远,除了搬运货物的工人,几乎无人问津。 所以租金较县城黄金地带,二两银子一个月租金而言,这里五百铜板的租金几乎低的不能再低,和仓库的价格差不了多少。 第39页 决明手上铜板不多,和经纪人签好契约,拿了钥匙。 店面虽小,也不是自己能支撑起来的,决明还需要找一个人在明面上做事。 短时间是没法招到一个合心又忠诚的员工,在宋朝直接买卖人口又是犯法的。 如此,只能折中,僱佣一个人十年之久,也算是变相的直接买下来。 决明依着经纪人给的地址,找到牙婆,跟着牙婆来到一胡同口,内里熙熙攘攘,挨着墙角站着一群少年少女。最小的只比决明小一两岁,最大的快要成年了。 决明好奇地打量着挨着墙角的少年,牙婆带着决明到一熘少年前,和接头的同伙交代一声,继续去外面候着。 决明稍稍留意了一下,这个胡同是个死胡同,胡同口守着四五个壮汉。 胡同的小孩哪是他们的对手?所以只能安安静静的等待有人把自己买走。 洪灾后不少流民无力养活儿女,所以这几天牙婆的生意特别好。 太小的不行,怕撑不起场子,太大的怕会起二心,决明只能在比自己大一两岁的少年里挑。 见对面的买主是个白嫩清隽的少年,挨着墙角站的少年少女忍不住偷偷打量他,这样的俊美的买主,看上去脾气很好。 说不准在他手下做事不会被虐待。 想到这儿,墙角的少年们都挺起胸膛,恨不得胸膛能抵着下巴。 决明不禁失笑,左手边第三个少年身上虽然衣服破旧,但他目光澄澈,鼓足气站直,两眼正视前方。 怎么看怎么带着一股子耿直的味道,决明停在他身前,暗暗满意,道:「就他了。」 少年脸上一喜。 决明委婉地问:「请问签下他要多少钱?」 牙婆忙说:「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决明挑眉,少年生怕决明后悔,拍着胸膛说:「小官人!别看我年纪小了些,农活、打猎我都会!您买了我!绝对不亏!」 看眼前来买人的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孩,牙婆端着架子,说:「您瞧瞧,这么壮实的小伙,要不是家里遭了灾,至于只要这点钱吗?」 「八百文。」决明摇摇头,「今日不赶巧,我身上就带了这么多钱。」 说着,决明从钱袋拿出一贯铜钱,明显已经拆开花了些。 「要不再看看吧。」决明说着,眼神往其他牙婆身上瞟。 这条巷子可是有不少牙婆等着买主上门,要不是和决明碰头的牙婆直接领人来这里,决明肯定是从胡同口到胡同尾逛一遍再下决定。 牙婆内心已经动摇,这几天生意并不好,能卖出一个,就少一张嘴吃饭,她内心挣扎着:「八百太少了,您看,这怎么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健健康康地送到您手上,能干十来年活没问题,怎么地也要九百。」 「八百五十。」决明还价。 牙婆犹豫着。 决明似是放弃了,摇摇头,背着手往胡同口走,明知他是故意引自己降价,牙婆还是忍不住叫住他,「八百五十就八百五十!」 「好!」决明数清铜板,牙婆拿出契约,三方当场签了契约画了押,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连租店面带买下这个少年,身上已经不剩几个铜板了,午饭决明只能带着少年去街边的面摊吃面。 两人坐在长凳上,少年极有眼力见地提着茶壶给决明倒茶。 决明:「还没问你叫什么。」 少年抬头看向决明,决明一双眸子黑亮,眼中蕴着盈盈笑意,正盯着自己,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少年搔搔头,「我叫王二狗。」 决明颔首,「我叫决明,以后叫我名字就好。」 两碗排骨面端上来,肚子早就饿的咕咕叫的王二狗等决明开始吃之后,迫不及待地吞咽着面条。 决明看他似乎有几天没好好吃饭,让他慢点吃,不够还有。 闻言,王二狗忙放慢速度,唿噜唿噜把一碗面连汤带面全吃光。 吃完后,决明说:「勐地吃太多对你肠胃不好,待会在街上再给你买吃的。」 「能吃到一碗面就不错了,我已经吃饱了!」王二狗笑着摸肚子,装了一碗面的肚子只有六分饱,这也比在牙婆手下要好多了。 更比跟着二叔时好,想到这里,王二狗眼神一黯。 决明买了一堆麻袋,王二狗主动从决明手里接住,一併背着,决明顺路买了扫帚和畚箕和一些简单东西,带王二狗直奔小店。 小店空荡荡的,连把椅子都没有,决明拿出两百个铜板递给王二狗,「你去买些被褥,这几天恐怕要让你在二楼凑合几夜。」 王二狗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一般,「小官人你放心,我这人糙着呢,直接睡地上都没事!」 虽然这样说,决明还是让他去买,说不准以后王二狗要常住小店二楼。 等王二狗走后,决明去店后背阳的地里捧了几捧土,关上店门,决明拿出怀里藏了半天的种子,埋在土里。 拿出蓝珠往土里浇水,很快,土中的种子顶破种皮,两片嫩芽飞快攀升,伸展。 在这个没有阳光,土壤稀少的地方,种子从嫩芽变成禾苗,紧接着开始抽穗、开花。 穗粒渐渐饱满,稻子的叶片渐渐发黄,决明掐下稻穗,简单地脱粒后直接埋在土里浇水,更多的禾苗破土而出。 第40页 稻杆没了果实,在蓝珠的催生下渐渐干枯,分解,成为土壤肥料。 这一切不过瞬息之间。 等王二狗回来的时候,一楼已经堆满了三个半人高的麻袋,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稻种。 来不及放下被子,王二狗急急地说:「小官人!这么重的东西,你等我回来再搬啊!」 「叫我决明,要不掌柜也行。」决明实在头疼,他可不是李修戎,更不是谁家的大官人。 「我也是拿钱替人办事的。」决明接住王二狗手中的被子,放到一边。 眼看天色不早,决明可不打算在县城留宿,交代王二狗看好种子,打扫二楼作为住所后,去城里的点心铺子买了几包点心,不忘给朝安买善堂镇没有的牛乳糖。 第十八章 低价 日落西山,岑道年在村里帮完忙回家,顺道喊上在石叔家玩的不亦乐乎的小朝安,拉着朝安到手,爷俩顺着小路回家。 比起刚来的时候,岑朝安胖了许多,现在小脸莹润如玉,白里透红,怎么看怎么惹人爱,捏捏岑朝安的小胖爪,「今天的大字写了吗?」 岑朝安瑟缩地抓住爹爹的袖子,心虚地说:「还没有。」 「天都那么黑了,哥哥说晚上写字不好的。」朝安望向爹爹,就差在脸上写着「我想偷懒」四个大字。 「回去补上。」岑道年毫不留情打断岑朝安想偷懒的念头。 「好吧。」岑朝安扁扁嘴,拉着爹爹袖子继续往前走。 东厨烟囱冒出一阵青白色炊烟,在霞光中消散。 「哥哥已经回来了!」岑朝安欢唿一声,松开小胖爪往家里跑,决明摸摸他的小脑瓜,把买的牛乳糖拿出来给他。 坐在小木椅上,岑朝安拆开包裹的方方正正的糖包,拿出一颗剥出来,往岑道年嘴里塞,岑道年顺着小儿子的手吃了一颗,夸赞道:「嗯,真甜。」 岑朝安又剥了一颗去厨房找哥哥,决明空不出手,扭头让朝安餵了自己一颗,催他去洗手,一会要吃饭。 岑朝安最后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糖大最小,口齿不清地咕哝着:「我鸡道了!」 饭已经做好,再把两盘菜炒出来,端上桌,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和和美美地吃起晚饭。 岑道年没有问决明今天去县城干什么,决明也没主动提。 第二天,决明依旧早早地去了县城。 掌柜给的铜钱吃饭绰绰有余,王二狗一早起来吃了饭,买了抹布,将整个小店从头到尾打扫了一边,等决明来的时候,小店铺干净的让人不敢下脚。 一楼有动静,王二狗很快下楼,呲着大白牙,两只眼眯熘成一条缝,看上去喜气洋洋地,热情地说:「掌柜的,您来了?」 「嗯。」决明背着手,装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指点王二狗,「咱们今天只管把这三袋种子买了。」 「好嘞!」王二狗应着,挽起袖子,伸手搬半人高的大麻袋,鼓足气涨红脸,麻袋只挪了一寸地儿。 「哎!」决明制止他,「我已经喊人过来了,你那么急干什么。」 王二狗挠挠脑瓜,「掌柜的你待我这么好,我老想着不能闲着,要干点什么。」 ——多么实诚的人。 两人站在店门口,决明对着王二狗叽叽咕咕一番,教他等会怎么卖种子。 「什么?价格压那么低?」王二狗不解,「那我们还有什么赚头?」 ——无本的生意,还要什么赚头?只要卖出去全是赚头。 这话当然不能对王二狗直说,决明只说大老闆心善,特意拿出来帮灾民重建家园。 拉木板车的两个人过来,四人合力,将三袋种子放在车上,来到阳县坊市街口。 宋朝已经打破坊市之间的界限,不过大多数人都习惯在坊市内做生意,阳县有沈言管着,坊市里规划好地方,所有人都按着编号来摆摊。 除了固定摆摊的位置,还有自由区域,谁来的早就能挑个好地段,来得晚只能委屈在角落里。 而且,这里摆摊不收税,如果开店的话要另收税,决明现下全身都拿不出五十个铜板来,况且小店离坊市还是有段距离的,不先打响名声,谁跑那么远去买种子? 由于去的晚,只剩一个挨着院墙的偏僻角落,四人合力把三袋种子卸下来。 决明拿出毛笔,在刚买的小木籤上写下价目,分别放在三袋打开的种子上。 稻种、麦种、豆种全都是十文一斤。 这价格,买回去当饭吃都绰绰有余,一时间,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围着小摊,但是没一人来买。 王二狗急了,捧着种子对百姓说:「各位路过的大叔大娘,我们这种子都是实打实的好种!」 都知道这是好种子,可卖这么低,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在里面? 「各位父老乡亲,在家是奉十文先生之命,特意开了府中粮库,将里面存着的种子给拿出来,这个价格卖出去,不至于让百姓哄抢,也能让大家度过这段艰难时日。」决明说的有鼻子有眼,「今日是头一天,所有种子一律半价!」 五文钱一斤啊!就算是买白面也不止这个价!百姓的心思开始活络起来,五文买回家磨一磨,比买城里三四十文的米面强多了。 「但是!」决明接着说:「我家十文先生神通广大,若让他知道谁家买了去磨面磨米吃,以后就不会再来阳县卖种子了。」 第41页 「况且,过两天低价的米面就会运过来,皆是你们买现成的岂不是省钱省劲。」决明给百姓画了一张大饼,听说有低价的米面买,百姓各个都收起活络的心思,思忖着家里有多少地等着种。 眼下种早稻已经过了季节,种晚稻虽有些早,有备无患。 这么便宜的种子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百姓忙奔走相告,拿着袋子赶来买种子。 「请大叔大娘们排好队!一个一个来!每人每样限买一斗!」王小二拿出木斗,往袋子一插,等人排好队,王二狗一边装钱,一边装种子给百姓。 一时间,整条街热闹起来,百姓个个手里拿着袋子,望眼欲穿地看着前面的人,生怕轮到自己的时候王二狗买完了。 王二狗年纪虽不大,人却机灵的很,努力表现自己,让决明知道他没选错人。 决明掌柜看着王二狗能暂时管着生意,知会了一声,往河边小店走。 古代的钱可真难赚,那么大几袋子种子,就算全卖光也不到半吊钱。 就算是按现在市面上的价格来卖的话,五十文一斗,那三袋大约能买三贯多铜钱。 这样一对比,王二狗的七百多文「身价」,只值一大袋米。 决明咂舌。 回到小店,决明又加了些菜种,一起拿出来售卖。 折腾完这些,决明出门去找拉木板车的人来。 往前走几步,仓库附近有不少以拉木板车和做苦力为生的百姓,叫几个人一同搬了两大车,运往县城坊市。 王小二觉得今天的脑瓜快要爆炸了。 周围全是挤得水泄不通的百姓,要不是摆摊用的薄布在前面拦着,后面的人说不准早把王二狗挤成肉酱。 就这,王二狗依旧觉得难熬,那群排队的百姓虽排的整整齐齐不抢不争,但他们有的切切察察,有的高声嚷嚷,如同一千只鸭子全挤在脑子里一样。 「王二狗。」决明对二狗招招手,见掌柜的终于来了,王二狗松了口气,解脱地从那块弱不禁风的薄布后钻出来,气若游丝地喊:「掌柜的——您可终于来了。」 等种子的百姓一见正主来了,顿时像是掐了嗓子的公鸡一样,再也发不出一丝儿鸣叫,安安静静地站着,盯着决明身后的几个大麻袋。 决明忙招唿人把麻袋抬到地上,解释了种子数量的变化,还说过几日在河边的小店会有更多种子等着他们,今天没带钱的,想告诉乡亲的,只管来。 听到这个准信,百姓顿时又炸开窝,要说贱卖良种一两天,不算赈济,只算是发发善心让良种价格没哄抬那么高。 要连续卖几天,那就真真是做好事了。 「不过呢,咱们十文粮铺有个规矩,就是凡是来买粮食或种子的百姓,都要是家里遭了洪水的,要我看到家里好端端的没灾又没地的人来哄抢,可就别怪我这个小掌柜了。」决明说着,哼哼冷笑,「发现这样一人,停业三天。」 那个被发现的人就算没有实质性的惩罚他,光百姓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要是被发现是县城哪个粮铺派来人倒卖,至少百姓短时间内都不会去他家买东西。 更何况,这个新开的十文粮铺,价格更低,为什么不在他那买? 坊市中不但有卖菜卖活禽的,更有卖各类吃食的,今天恰好是衙门休沐的日子,沈言带着儿子出来喝酒酿汤圆,一碗甜糯缠人的汤圆下肚,那边排队等着买低价种子的人弯弯绕绕,从东市排到了西市。 闹哄哄的人自然引起沈言的注意。 「那边怎么这么热闹?」沈言放下勺子,用绢帕给沈墨擦擦嘴,沈墨两只乌黑熘圆的眼珠转了转,拉着爹爹的袖子,「爹爹,看看。」 一旁随从说:「大人,那边好像是有人在低价卖种子,说是积德行善。」 积德行善也不能用这个办法,若是价格太低,破坏市场,阳县的几家大粮铺可不是吃素的。 「走,我们去看看。」沈言抱起沈墨,在木桌上留下铜板,随着排队的人往队伍前走。 远远地,沈言便瞧见队伍中央,站着一个神气十足的少年,那少年头髮束起,着一身精白短袍,踩着木板车才勉强在一众百姓中冒头。 少年漆黑的眼璨若星河,脸上扬起笑意,如同这五月当空的太阳一般,让人觉着有些晃眼。 第十九章 打击报復 沈言远远地看了片刻,吩咐随从排队去买几样种子,抱着沈墨继续在集市上逛。 排队人之多,随从从上午排到天色刚擦黑,还没排到他时,种子已经卖光了,随从只得多花一倍的价格,从旁人手中买几样种子,提着回沈府。 沈言放下调羹,一旁的乳娘抱着沈墨退下,桌上食物撤下后,随从跟着沈言去沈府书房。 府上开始点灯,沈言道一声辛苦,屏退左右,把种子放在桌上。 随从带回的正是花生、麦种和稻种。 沈言又从书柜下的抽屉中拿出一包东西,打开一看,稻种豆种颗粒饱满,正是山神显灵的时候沈言厚脸皮问里正讨要的。 把两样稻种放在一起,个头大,饱满的那个是神种,今日买到的种子个头要小,看上去品质也不如神种。 两样种子并排放着,第二日沈言差人去阳县其他商铺买了种子,三样一对比,决明卖的种子品质和普通种子并无两样。 第42页 沈言把大漠乡的神种收起来,两样种子丢给厨房。 决明第一天打响「十文粮铺」的名号后,连着三天没再去坊市,一边让王二狗盯着做牌匾,一边去衙门登记商铺。 岑道年只觉得这几天决明一直往外跑,饭后约谈一次后,决明只说在县里帮人卖东西。 至于是干什么的,决明没具体说,岑道年也没有追问。 决明松了口气,顺势对岑父说这几天晚上不回家了,在县城有住的地方。 岑道年允了。 一切办妥后,已经是第三日。 偏僻河边的宁静,被清晨的一道爆竹响声打破。 爆竹声如同信号一般,引来许多提着袋子奔走而来的百姓。 百姓小跑而来,生怕被别人超过,到十文粮铺前时,躁动的百姓又安静下来,规规矩矩地排队。 放鞭炮,揭牌匾,正式营业。 决明又买了一个和王二狗差不多大的少年,跟他一起维持店里正常营业。 现在店开起来了,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决明北上颍州,和一家卖麻袋的商铺签了契约,每月上中下三旬往比州阳县发货,银货两讫。 在颍州,决明顺道租了几条货船,用来运送麻袋和粮食种子。 回去后,决明在离十文粮铺几里远的地方,租下靠运河的仓库,让货船每隔送麻袋的时候在仓库停泊两日,装粮食,其余什么都不用管。 办妥这些后,决明吃住在仓库里,说是要守着仓库。 王二狗瞭然,虽然种子不值多少钱,架不住数量多啊。 决明怕蓝珠的效用会消失,所以控制卖种子的速度,每天定时定量。 并拨出一半粮食送去碾米磨面,一小部分按正常价格稍低出售,剩余大部分送到县衙,为县衙施粥添砖增瓦。 饶是如此,每天开店不到两个时辰,十文粮铺的东西还是被人一扫而空。 在颍州租好店和仓库,请好帐房先生,王二狗被决明带到颍州的分店,按照先前的套路,将颍州的生意也做了起来。 不同于在阳县,颍州的种子价格被决明提到了四十文,和普通种子价格一致。 颍州受灾的地区较小,生意没有阳县红火。 王二狗对决明那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更加坚信当初努力表现自己让决明选中自己是这辈子最正确的行为。 尤其是王二狗知道自己每个月都有银子拿的时候,更是激动地忍不住哭了起来。 被二叔卖掉之后,王二狗只祈求每天能够吃到三餐,连吃饱都不敢奢望。 现在不仅能吃到三餐,更是能吃的饱饱的,还有银子拿。 决明还说,今年表现的好的话,年底还会有大红包。 十文粮铺在阳县掀起了一道巨浪,首先被浪拍死在沙滩上的,是做小本生意的几家人。 这几家人没有正经门店,洪水来之前囤积了几十石粮食,若是有洪灾,提价卖出小赚一笔,要是没灾,几十石慢慢销出去也不愁。 这几家的算盘打的很好,只可惜遇到了决明这个变数。 起先,他们想十文粮铺能坚持三天就不错了,三天过后,他们想着顶多半个月十文粮铺就撑不住了。 谁知道半个月过去,十文粮铺依旧好好的开门,半天卖完。 你说气不气? 家里到处都堆着粮食,几家人你瞅瞅我,我瞧瞧你,谁都没辙。 总不能学十文粮铺那样,十文一斗的卖吧? 几番密谈后,几家人选出一名勇敢的代表,在衙门正常工作的时候,击鼓鸣冤。 「青天大老爷,你要替小民做主啊!」一中年男子在衙门大门口站着,腰板挺地直直地,脸上带着一股「为民请愿」的架势。 沈言直接宣人上来。 中年男子上堂,递了诉状后,对着县令,将自己几家的遭遇美化了一番,讲了出来。 这人告的是决明故意降低粮食价格,导致他们几家粮食卖不出去的事。 诉状写的极为完美,沈言几乎挑不出毛病。 那也是几乎。 前几天见决明在卖种子,沈言怀疑神种和决明有关,将阳县和善堂镇的种子都搜罗了些拿来对比,结果所有种子都无法媲美神种,沈言也顺道查清了决明只是替人办事。 似乎十文先生真有能耐拿出那么多种子和粮食出来,发善心低价卖出。 现如今,有人跳出来说决明破坏市场规则…… 沈言放下诉状,连决明都没请,说了一句让中年男子小心肝砰砰跳的话。 「这个问题先不谈,我们先谈谈你和陈思金、孙成、郑牛等共六家人,在洪灾来临前囤积粮食,洪灾后又哄抬物价,投机倒卖的事。」沈言一双细长的瑞凤眼盯着庭中的男子。 皓日当空,暖风拂面,中年男子硬是出了一身冷汗。 「投机倒把罪是逃不掉了。」沈言哂笑道:「什么时候交罚款?」 一道晴空霹雳在中年男子脑中噼响,再看庭中顶着明镜高悬几个大字坐着的县令,中年男子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连声冤枉都喊不出。 还有什么冤枉的?县令都连名道姓地说出来了。 ——这人真够省心的,还没找过去,人家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沈言自然不会跟他说这个,让人带着中年男子回去,没收囤积粮食,交罚款。 第43页 这几个蹦跳的小蚂蚱沈言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他们最大的胆子就是来县衙告状。 可县里还有几家生意做的比较大的粮铺,那几位可不会放任决明背后的十文先生这样做生意。 或许需要提点一下? 沈言掐指算了算,还要过好几天才是下旬休沐的日子,择日不如撞日,散衙后去找岑夫子家的大儿子说一声。 散衙后,沈言脱去官袍换上常服,随从牵出枣红色的骏马,沈言握住缰绳,在门前对乳娘说哄沈墨早点吃饭,不用等他。 五月底的傍晚,凉风拂面,沈言骑着马,穿过阳县,在县城外靠河的一排排仓库中寻觅。 天色渐渐暗下去,离十文粮铺的仓库还有段距离的地方,忽然传来一阵拳打脚踢声。 沈言当即驱马循声过去。 四五个壮汉围着仓库后人形麻袋,边高声骂骂咧咧边拿脚踹。 麻袋里的人一声不吭。 不管麻袋里面的人是谁,在管辖的县区里竟然有人打闷棍,沈言只觉得一股怒火蹿上头顶,勒马停在几人面前,沈言寒着脸问:「你们几个为何在此打人。」 壮汉回头,见一穿着对襟绣水墨兰草鸦青色绸袍、头戴玉冠的青年正怒视着自己,仗着人多,壮汉顶了一句:「大爷办事,你管得着吗!」 沈言气笑,这阳县还真没他管不着的事。 打也打的差不多了,壮汉可不想跟一个能戴玉冠的人正面刚,对几个同伙使了个颜色,两个壮汉抬着麻袋齐齐使劲儿,麻袋顺着斜坡直接滚进河里。 「你们!」沈言沉下脸,逐一看清几人的样貌,下马往河里捞人。 那四五个壮汉趁机牵着马熘之大吉。 河岸边水大概有腰深,沈言顺着麻袋落水的地方潜入水中,摸到麻袋,直接提着,迅速往岸边拖。 麻袋搁在斜坡上,沈言摸出怀里的匕首割开绳子,麻袋里露出一个脑袋,接着是一阵咳嗽声。 湿发粘在脸上,不住往下滴水,少年伸出一只手拨拉了一下,露出脸。 「岑决明?」沈言收起匕首,将麻袋往下扒拉,决明从麻袋里脱身,松了口气。 「多谢沈县令出手相救。」决明想抬手,右肩一阵刺痛。 决明冷静地判断:「胳膊好像脱臼了。」 「还能走路吗?」沈言伸出手,借着他的力,决明起身。 忍着右臂的疼,决明点了点头,「能。」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沈言不敢耽搁,爬上斜坡。 本应该在岸上候着的骏马杳无踪迹。 这下,沈言的脸色彻底黑了。 不远处的仓库决明中设的有住处,不过沈言见他脸上挂彩,手臂脱臼,劝他到城里找个大夫看一下。 决明扶着右臂,尽量减少走路的震动,即便如此,每走一步胳膊还是会疼一下。 赶在城门关闭之前,两人进了县城。 红日坠云,夜幕降临,灯笼陆续挂起,坊市一片星星点点, 决明直奔医馆——可惜,医馆已经关门了。 忍着痛,决明捂着胳膊找下一家。 沈言拦住他,「我府上有给巡尉治陈年旧伤的大夫,不如先去我那里。」 决明只犹豫了一瞬,很快便答应,跟在沈县令后面,像个小尾巴似的到沈府去。 沈言骑着马出门,回来只带着一个少年回来,门房默默开门让沈言进去,守在一边多时的沈墨扑过来,抱着沈言的腿,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往决明身上看。 「爹爹!漂亮哥哥。」沈墨仰着小脸,沈言顺势揉揉儿子的头,「莫要胡说,这是岑哥哥。」 沈墨撒开手,小手去拉决明,「岑哥哥。」 怕儿子拉到决明脱臼的胳膊,沈言忙兜住他,一双手抄过去,直接抱起沈墨。 窝在爹爹怀里的沈墨很是安静,见决明看向自己,咯咯笑着,害羞地把脸埋在爹爹的肩窝里。 「这是我儿子,叫沈墨,今年两岁了。」沈言向决明简略地介绍了一下,吩咐随从去请大夫过来。 粉嫩的小糰子窝在沈言怀里,时不时扭头偷偷瞟一眼决明。 「看不出来,沈县令年纪轻轻,儿子都这么大了。」决明手痒,在家总是揉朝安的头髮,现在已经有十来天没好好跟朝安一起玩了。 两人在河里游了一圈,回来的路上夜风将衣服吹的半干,怕水汽惹得沈墨染上风寒,沈言抱了一下便撒手,喊乳娘给沈墨换衣服。 边带着决明绕过穿廊,到到厢房让决明稍等一下,府中厮儿捧来一套干净衣服放在桌上。 摸着滑熘熘的月白锦袍,决明吐槽:古代人都那么有钱吗!买衣服不穿放着等客人穿。 艰难地换下湿淋淋的衣服,一人在门外敲门,「官人,这是姜汤,您先趁热喝。」 决明拉开门闩,沈言的随从把姜汤端到厢房的小木桌上,决明用左手端起来喝了一口。 ——真辣。 一口闷下姜汤,决明只觉得喉咙和肚子都火辣辣地烧起来,心里和肚子都熨帖的很。放下汤碗,决明坐在桌边等大夫过来治胳膊。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沈言带着一鬚髮皆白的老者提着小药箱过来。 大夫放下药箱,给决明号了脉后,道:「好在没有内伤。」 说着,伸手捏捏决明的右臂,决明努力忍住,脸上表情精彩纷呈。 第44页 捏完后,大夫让决明躺在厢房的床上,错位的胳膊朝外。 ——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依着大夫的话,决明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 一声惨叫冲出厢房,大夫松开手,「好了。」 决明凄悽惨惨戚戚地从床上爬起来,右边胳膊虽然还在疼,已经比刚才好多了。 「这几天不要用右边胳膊,不用吃药。」大夫收拾好药箱,给决明留下两个药瓶,说是擦脸上和身上的淤青用。 「多谢大夫,多谢大夫。」决明哭着脸,忍着右胳膊的不适,往身上摸钱袋,大夫按住决明的手,傲娇地说:「不用,要谢就谢章成吧。」 决明:「章成?」 沈言道:「我的字。沈言,字章成。」 「哦——」决明勐然想起来,古代到了年纪,基本上都会取表字,对外也说表字。 大夫提熘着小药箱自顾自地走了。 沈言本想让决明在厢房凑合住一夜,奈何决明再三推辞。 虽然说和李修戎玩得好,李那也是修戎和沈县令玩得好。 那毕竟是隔着一层,再者,今天已经劳烦人家救自己还带自己看大夫,决明自然不好意思厚脸皮。 「郑重感谢沈县令。」决明别别扭扭的拱手行礼,沈言站在门口摇头,「我和令尊交情也不浅,你大可不必这么客气,直唿我名,或按年纪,叫我沈叔。」 「沈、沈……」对着沈言没比自己大多少岁的脸,那个叔字怎么都叫不出口。 沈言莞尔,「叫大哥也行。」 「沈大哥。」决明拱手,「今天多谢了。」 沈言点头,「那几人是县里其他粮铺派去的,这几日你最好不要一个人出去。」 原来是打击报復,决明心下瞭然,「好的!」 寒暄几句,决明带着两瓶药去河边十文粮铺,二楼被隔开了几间屋子,决明在那里也有落脚的地方。 派人远远护送决明,沈言回屋,抱着沈墨坐在书房翻看案卷。 第二十章 着火 右臂受伤,决明留在县城也没什么事要处理,交代阳县新任掌柜有事去大漠乡寻人,决明换上自己的衣服,怀里揣着两包糖,回家养伤。 离得远远地,决明看到一群小萝蔔头挤在麦场里玩。 其中有一个蹲在萝蔔头外圈的小萝蔔长得比别的小萝蔔矮,比别的小萝蔔白又可爱。 决明朝那个小白萝蔔挥挥手,「朝安!」 「哥哥!」小萝蔔扭头,脸上尽是欢喜,乌黑的爪子往身上一抹,抬腿便朝决明奔去。 一把环住哥哥的腰,岑朝安埋头蹭了蹭,撒娇着说:「哥~你都好几天没有回家了。」 「这不是回来了吗?」决明动了动右手,拿出一包糖给岑朝安,「去和你朋友玩吧。」 这包装,这形状,朝安一眼便看出是哥哥经常带的桂花糖的形状,两只手攥着一小包糖,岑朝安的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抬头看看哥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欢喜,「有糖吃了!」 伸手摸摸岑朝安的小脑瓜,决明提着剩下一包回家。 岑朝安的哥哥在县城给一家铺子当掌柜的,这件事经说秃噜嘴的胡屠屠一说,在大漠乡人尽皆知,见决明塞给岑朝安一包东西,几个半大的小子站在一块,挤眉弄眼,你推我搡。 「这是哥哥买的糖,大家一起吃。」朝安蹲在地上拆开牛皮纸,露出里面油纸包着,分成一块块方形的糖。 桂花香扑鼻,围成一圈的小孩头往前探着,咂吧着嘴。 一包糖也就十来块,朝安一点没藏私,平均每人分了两块,多余的一块留着给哥哥正好。 大漠乡的小孩儿们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能吃上一块糖,还是最普通的冰糖,这县里的桂花糖不仅甜,吃到嘴里张嘴说话满口桂花香。 吃人嘴短,一圈小孩儿围着岑朝安,嘴巴像是抹了蜜糖一样,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岑朝安,你哥对你真好。」 「那可不!」岑朝安的小尾巴高高翘起来,「哥哥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吃了糖,一群小孩很快又玩起来,麦场一片平地,能玩的东西有限。 不知是谁拿出一块打火石,几个人扎堆琢磨着打火石。 「不好了——」 「麦秸垛着火了——」 一声惊叫由远及近,决明似是想到什么,停住推院门的动作,转身飞速朝麦场跑。 桂花糖撒了一地。 远远地,麦场上的麦秸垛冒着青烟,决明刚跑两步,火势勐地蹿了起来,星火四溅,落在一边的麦秸垛上,旁边还傻站着几个小孩。 「快走!」第一个发现火势的村民拉扯着几个小孩,天干物燥,麦场开阔,今天麦场遭殃是免不了的,千万别伤着小孩。 都是半大的孩子,猝然间遇到这事,不知是谁起头,「哇——」地一声夹杂着青色灰烟,带着几个小孩像是蛙鸣一样哇哇大哭,麦场此起彼伏。 「哭什么!」决明已经赶到麦场,一把揪住两个小孩往外带,跟村民一块把孩子带出麦场范围。 朝安拉着哥哥的手,小声地啜泣着。 第一个遭毒手的麦秸垛火势从一边蔓延到一整面,熊熊大火,连决明也没有靠近的勇气。 不少人听到村民喊的那一嗓子,纷纷带着木盆小桶冲出门,提着水往上泼。 第45页 只不过效果杯水车薪,再转头去河边打水,火势又往上窜了几分。 突然,钢叉从一侧穿透快速挑起着火的稻草,往麦场中央抛。 烧黑的麦秸秆落地,挑麦秸秆的人露出了脸。 是石叔! 村民看到这一举动,顿时恍然大悟,纷纷回家拿出钢叉木叉,帮石叔挑烧着的麦秸秆,万幸没有出人命,麦场的几个麦秸垛是好几家引火的引柴,要是全烧着,不能保证附近的树会不会被波及。 万一再烧到田里好不容易从暴雨洪水中活下来的作物,那今天可就真的是造孽了。 有众人帮忙,麦秸垛的火势很快被控制住,几盆凉水泼上去,麦秸垛冒着缕缕青蓝色烟,再没动静。 解决完着火的问题,麦场的大人拎着钢叉,往地上一杵,怒目瞪视在麦场的几个小孩。 「谁干的!」 「是谁点的火!」 这里小孩那么多,烧个麦秸垛也就算了,万一烧到小孩,毁了容,那人家父母不得和罪魁祸首拼命? 在父母怀里钻着的小孩一个个被亲爹亲娘提熘出来,各家父母虎着脸问自家孩子是谁点的火。 「谁点的火?」决明摸摸岑朝安的头,「还好没出事,不然就要挨揍了。」 「我也不知道。」岑朝安努力回想着,「当时我在偷偷吃留给哥哥的糖,桂花糖太好吃了,我忍不住……」 决明目光落在岑朝安的脸上,朝安满脸正直无畏,说道偷偷吃糖的时候,小脸红了一下,红晕久久不散。 朝安的话决明当然相信,和他在一起这么久,朝安做错事被揪出来的时候,立马全盘托出,并附上可怜兮兮认错的小目光,无关痛痒的小错误,岑道年都是一番育儿理论后,放朝安去一边抄写课文。 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学堂和人打架,因为朝安被人激怒后没有向岑父禀明,而是动动肉拳头以武力解决。 那次岑朝安挨了一顿揍,决明闻声而来的时候岑父已经揍完,让他自己面壁思过。 事后朝安跪在椅子上边揉屁屁,边写了一封不少错别字的检讨书,分析了自己的错误,又被岑父拎着去和人道歉。 岑朝安绝对不会隐瞒自己犯的错。 一圈大人审了半天自家的小孩,都没问出到底是谁点的火,倒是把带打火石的小胖给审了出来。 胡屠屠恨铁不成钢地踢了胡小胖一脚,「说!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敢把打火石带出去玩!!」 小胖娘上前,一双手伸向胡小胖——的耳朵,三百六十度旋转,恶狠狠地说:「敢玩火,看老娘今天不把你揍掉一层皮!」 胡小胖两眼挤成一条缝,嘴巴一张一合,边哭边喊:「我就是带出来给他们看看咱们家打火石形状像鸟,没想着点火!没想着一块石头也能点火!」 小胖娘愣了一下,石叔指着地上的打火石,「就只有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自然不能打着火,再说,小胖和朝安一样大,整天吃了玩完了睡,他可没关心怎么点火做饭。 拧耳朵的手松开,小胖娘拉下脸,「回去再收拾你!」 小胖捂着耳朵,小声嘀咕:「打火石一拿出来他们就拿走去看了,我也不知道是谁点着的火。」 一圈孩子都说自己没有点火,可这火也不会凭空出现。 一时间,大人重新询问自己家孩子,比如说当时他在哪,在干什么,有没有注意谁离麦秸垛最近。 毕竟,离得最近才有可能点着火。 「是岑朝安!」 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一圈人纷纷扭头,看向扯着决明衣角的岑朝安。 泪珠还挂在脸颊上,岑朝安瞪大眼,「我没摸打火石,更没点火!」 「怎么可能,我们一圈人都摸了,觉得好看!」那小孩从大人身后走出来,条理清晰地分析:「当时,是你离麦秸垛最近。」 一圈小孩纷纷附和,说二虎说的对。 有了小伙伴撑腰,二虎抿抿嘴,接着说:「再说了,我们都摸了看了,就你说你没摸没看,谁信!」 岑朝安努力解释:「爹爹和哥哥说打火石和明火、水边、树林都很危险,所以我从来不碰这些的。」 「那可说不准。」有村民咕哝着:「在家不让玩,出来遇见能玩的机会,那不得逮着劲儿好好玩。」 「没摸就是没摸!」岑朝安吼道,两只小手攥成小拳头。 「我相信你。」决明捏开他的小拳头,捏捏岑朝安的手心,朝安抬起头,眼里含着委屈。 「我看见你点火了。」二虎一手握拳捶到另一只手上,有两三个孩子跟着附和。 「就是就是,那会我们都在前面玩,就岑朝安一个在后面。」 「我看到他拿打火石了,是xx递给他的。」 岑朝安深知要冷静的道理,可是还是忍不住气的掉眼泪。 明明都是小伙伴,有好吃的糖都分给他们吃很多,为什么他们要说谎? 抹抹眼泪,爹爹说有泪不能轻弹,朝安拉着哥哥的手,心定下来,仔细想想当时的情形。 「那会我躲在麦秸垛后面偷偷吃最后一颗糖!」朝安说:「刚吃完就听到叔叔在喊着火了。」 二虎一愣。 朝安扳指头数了数,说,「一包桂花糖有二十五个,咱们每人两个还多出来一个,我本想留给哥哥吃。但是忍不住想吃,你们已经吃完,我怕在你们面前吃会惹你们眼馋,才特意躲到后面吃的。」 第46页 「这是糖纸?」石叔从麦秸垛后面绕过来,手里拿着烧焦了一半的糖纸。 「着火的位置在麦秸垛的中央,如果朝安在吃糖,不会跑那么远点火。」石叔攥着糖纸,「有人说谎。」 岑朝安很快就没了嫌疑,而在场每个小孩都有嫌疑。 「怎么回事啊——」 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从人群外圈传来,众人纷纷让开道,耆长脸色阴沉,扫视在场小孩。 胆子小的,立马哭了出来,朝安把头扭向哥哥,不敢看耆长。 里正负责村子大小事务,而耆长专门负责村子安全,眼下麦场被小孩一把火烧起来,不大不小的事,却恰好在他管辖的范围里。 第二十一章 二虎 「是谁干的。」耆长阴沉着脸,「闭嘴。」 被耆长颇具威慑力的两个字喝住,哭声戛然而止,几个胆小的孩子憋着眼泪,惶惶地往大人怀里躲。 往日听大人说最多的话就是:再不听话,把你丢到盘山餵狼/让耆长把你抓走。 现在真的犯错,耆长会不会把不听话的小孩抓走扔到山里? 虽然岑父没对朝安说过这些吓唬小孩的话,在学堂下学后和同龄人玩耍的时候朝安可没少听他们讨论过。 「耆长,我家娃娃胆子那么小,怎么可能会放火。」有人说。 「这里面胆子最大的就是二虎。」 有个妇人双手拢着孩子的肩,朝二虎瞪了一眼,「每年夏天,都是他带头往河里跑。」 倒流河年年都会淹死人,村里再三告诫让小孩离河远些,偏偏二虎有能耐,带着几个半大娃娃绕过村里人的视线,在正午下河玩水。 去年差点淹着一个孩子。 二虎往后退了几步,低下头,他今年十岁,再大一些的帮家里干活没时间玩耍,二虎年纪最大最会玩,是这群孩子头,带着一群孩子上树掏鸟蛋,下河摸螃蟹,想一出是一出。 「二虎。」大虎一巴掌拍在大虎头上,「是不是你干的!」 二虎扁扁嘴,「不!我!」 「打火石掉的地方离朝安挺远的。」石叔打断二虎的话,分析道:「小孩子嘛,点着了麦秸垛肯定很慌张,只要查出是谁最后拿着打火石,打火石掉落的地方离谁最近。」 「就知道是谁点的火」石叔瞥了一眼二虎,对在场的大人小孩说:「都是几岁的娃娃,还不懂事,不小心弄出火星把麦秸垛点了,情有可原,回家好好教训几句以后不能这样玩。」 谁小时候没皮过?不过是这次闹的有点大。 二虎也在学堂听课,岑夫子除了教书,也会和他们谈谈如何为人处世。 大丈夫做错事要勇于承担。 「我、我就是试试。」二虎低着头,两手十指绞在一起,「没想到打火石和石头也能擦出火。」 说着,二虎从怀里掏出一块石头,「我看到冒烟,想着赶紧去拿桶装水,打火石和石头弄混了。」 二虎才跑没几步,麦秸垛就着起明火,路过村民大喊,听到的村民纷纷出来救火。 看到因为自己顽皮砸了几下石头就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想起爹和哥知道了会把自己屁股奏开花,二虎误导大人判断,想着把这事引到岑朝安身上,岑夫子德高望重,村里人肯定不会找岑夫子的麻烦。 而且岑夫子不会揍岑朝安。 二虎的小算盘打的很好,谁知耆长过来,他揍起人,可是能把人一拳打飞。、 听到石叔的分析,二虎立马怂了。 交代完自己的「罪行」,二虎紧张地闭上眼,等大虎和爹爹还有耆长三男混合暴打。 「二虎也不知道打火石和普通石头能打出火花。」差点被冤枉的朝安拉着哥哥的手,「再者,他也没想逃跑,第一时间是想着补救。」 「岑朝安——」二虎睁开眼,圆熘熘的眼瞪大,「你不生气?」 朝安点头,「生气,我非常生气,但我只是在说实话。」 朝安扯扯哥哥的袖子,「我们回去吧?」 「哦。」决明拉着朝安的手,哥俩往山上走。 岑朝安今年才五岁,遇事除了被吓哭以外,迅速理清思绪,冷静分析,藉助证据证明自己没有点火。 岑老爹是怎么育儿的?平时也没见他怎么教导朝安。 到家门口,决明把地上散落的桂花糖捡起来,好在里面还有一层纸包着没有沾上土,决明剥了一颗塞给朝安,捏了一把朝安的小脸,带他去洗脸。 远在祠堂的里正和岑父知道这事的时候,麦场人群已经散尽,只剩下一地的草灰。 巳时,屁股被男女混合双打揍开花的二虎被爹娘拎着,朝山脚走。 小院。 「朝安,对不起。」二虎说着,对朝安躬身作揖,「刚才我不应该说是你点火。」 「嗯,原谅你了。」朝安一挥手,小大人似的说:「这事就此揭过,以后不要再犯就行了。」 被一个五岁的小娃娃教育,二虎挠头,从怀里拿出一个竹蜻蜓。 瞬间,朝安目光全黏在竹蜻蜓上,二虎把竹蜻蜓递给朝安,「这是我做的,送给你。」 朝安看向爹爹,岑父点了一下头后,朝安接过竹蜻蜓,欢喜地拉着二虎往门外跑,两个小孩很快又完成一团。 「这孩子,就是不长记性。」二虎爹摇摇头,又赔上笑脸,「夫子,这事说白都怨我们二虎。」 第47页 「我瞧着这孩子是个机灵的。」岑父没有怪罪二虎,毕竟他才十岁,犯不着跟一个孩子置气。 「哪是机灵,那是滑头!」二虎娘恨铁不成钢地说:「在家恨不能上天,你说他一句,他能跟你讲一堆道理。」 原先二虎没上学堂还好,讲的大道理直白,为此没少挨揍,上了学堂后,那说的话曰来曰去,唬的二虎爹一愣一愣,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岑父温煦地笑着,摇摇头,道:「二虎他的天赋挺不错的,只是性子自由散漫了些,你们也要适当把他拘着,慢慢引导他。」 哪是自由散漫,简直像没有栓绳的大黄狗一样,能遍山遍野地乱窜,如果不是一日三餐要在家吃,二虎能整天不回家。 二虎娘望子成龙,一听这孩子也不是无可救药,忙问:「夫子大人,怎么、怎么『橘』他?」 「哎呀,你这婆娘,是让他老实在家别乱跑。」二虎爹甩去一个眼神镇压二虎娘,让她别傻傻开口惹夫子笑话。 岑父只是微笑着点头,没有多说。 坐在院子里小聊片刻后二虎爹娘起身告辞,岑父邀他们留下吃午饭,二虎爹推辞说还要去麦秸垛被烧的那家,要赔人家引火的稻草,带着二虎匆忙下山,免得耽误人家吃午饭。 送走二虎,朝安攥着竹蜻蜓喜滋滋地回家,把竹蜻蜓塞给哥哥,让哥哥玩。 决明:「……」 二虎做错事还诬陷朝安,是个实打实的熊孩子,但是他的家长不熊,还知道带孩子过来认错,大家念在他不是故意引着火的份上,都原谅他这次了。 竹蜻蜓放在掌心,决明双手合掌,勐地一搓然后松手,旋转的竹蜻蜓立马从决明手中飞出,往天上飞去。 旋转的竹蜻蜓可以说是最早的螺旋桨,想起未来的直升飞机,决明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哥哥。 决廷打小就喜欢飞机模型,屋里收藏不少。他上学的时候总会抽出时间陪自己玩,小时候的决明就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哥哥,天天找哥哥。 「哥哥?」 一声唿喊将决明的思绪拉回现实,朝安举着竹蜻蜓,等自己玩。 「我得做饭了,做晚饭再陪你玩。」决明摸摸朝安的头,朝厨房走。 「那,今天可不可以不吃青菜。」朝安说着,小表情又是嫌弃又是忐忑。 哥哥说过吃青菜才能快点长大,长大才可以去山里去城里,但是,但是爹爹炒青菜太难吃了! 如今快六月,市面上的菜类丰富多样,岑父没少买菠菜,朝安怕是吃菠菜吃到怕。 想到这,决明微微一笑,「不能挑食,我们今天吃青菜兔子。」 「不!」朝安双手抓住决明的衣服,哀求道:「哥哥!小灰它们那么乖,不要吃!」 小灰是决明之前从山上带回来给朝安养着玩的两只小兔崽子,岑朝安亲自起了名,天天去割草给兔子吃,现下养的膘肥体壮。 「待会你就知道了。」决明无情地拉开朝安的小手,在他绝望的目光中转身去了东厨。 为了保护小灰,朝安连竹蜻蜓都不玩了,到后院紧紧守着两只小兔。 半晌,东厨的烟囱都冒烟了,还不见哥哥过来逮兔子,朝安好奇地扒着厨房门框往里看。 哥哥正往大锅上放蒸笼,在蒸炊饼。 ——不吃兔子了? 朝安不放心,偷偷看着哥哥的动作。 决明拿出从县城里买来的腊肉,略洗一下放在案板上,拿菜刀慢慢切成薄片,又取蒜薹洗好切段。 没等多久,一阵香甜的味道从厨房飘来,绕过朝安的鼻尖,向外飘散。 「哥。」朝安忍住口水朝厨房走,「今天中午吃什么?」 「等会你就知道了,来,把空碗拿出去。」决明把一摞碗塞给朝安,从哥哥嘴里撬不出话来,朝安端着碗放到院子里,一刻后,决明端着两盘菜出来,朝安看了看,没有兔子也没有青菜,遂放下心,去喊爹爹吃饭。 岑道年被朝安拉着从堂屋出来洗手,顺道把一个信封放在饭桌上,「是李修戎给你寄的信。」 「李修戎?」决明把饭放桌上,匆匆把信塞到怀里,去厨房掀蒸笼。 蒸笼迅速打开放一边,滚滚蒸汽往上冒,决明吹吹蒸汽,用小竹夹把笼篦上的炊饼一个一个夹出来。 只有掌心大的炊饼五颜六色,还有着两只长耳朵,黑豆眼睛。 把小兔炊饼放到竹编的炊饼筐里,盖上棉布,决明端着去石叔家。 往日里石婶可没少照顾自家,决明每次想到什么新奇的吃食,也会端给石婶尝尝,石婶总能举一反三,做出更好吃的来。 小兔炊饼又小又可爱,石小花捧在手心,迟迟下不去口。 「看看人家决明,年纪小小蒸炊饼的功夫比你还厉害。」石婶毫不留情地数落自家女儿,拿起一个端详,炊饼栩栩如生,两个小耳朵立起来,两刀划出了三瓣嘴。 一口咬上去,炊饼带着股香味,有淡淡的甜味,只可惜里面没有放馅料,石婶本以为会有。 送完炊饼,决明回家把剩下的放到筐里端到饭桌上。 「小兔!」朝安蹦起来,盯着小兔炊饼两眼放光。 「说了吃兔子的。」决明笑眯眯地个弟弟拿了一只绿色小兔,「这个是菠菜味道的。」 朝安接住,放在鼻下嗅嗅,一点菠菜的味道都没有。 第48页 心里对小兔炊饼说着抱歉,朝安轻轻咬了一口兔耳朵,也没有菠菜的味道。 ——哥哥是特意把菠菜做的没有味道的! 「哥哥最好了!」朝安举着炊饼,雀跃地吃着。 岑父叮嘱他只能吃三个,不能吃太多,听到这,朝安安分地坐在木椅上,慢慢吃着小兔炊饼。 午饭后,决明出门转了一圈,李修戎住过的小院子仍旧陷在泥中,迟迟没有修缮。 自然,后面那片开垦过的荒地也被泥沙掩埋住,看厚度足足有两米高,仅凭一己之力暂时是无法将泥土移走。 现下阳县大部分屋顶破裂的屋子都已修缮完,被水淹没浸泡的茅草屋无法居住,只能推倒在原址重建。 想到李修戎还寄了封信来,决明拣了一处平整的泥块坐下,从怀里掏出信。 第二十二章 书信 信封上一笔一划工整地写着「决明亲啓」。 如果记得没错的话,李修戎可不识几个字,决明撕开信,果然,里面的字极丑,还有不少错别字。 古代的字有简体也有繁体,决明认识大半,平日看个书没有难度。 但是,要看李修戎忽大忽小,还时不时缺撇少捺的丑字,决明只能连猜带蒙。 「决明: 自上次一别,已经好久了,不知道大漠乡现在怎么样了,房子都修好了吗。 在马上的时间是最无趣的,颠的我屁股疼不说,吴渊说赶路,一个多时辰才让休息一次,这封信是我趴在床边写的。」 ………… 「不过,到了休息的地方,就很有趣了。」李修戎揉了把屁股,啧了一声,「在文县遇到一群送亲的队伍,十分热闹,估计是哪家家底丰厚的人嫁女儿,彩礼排了三条街,吹唢吶的有几十个。」 李修戎顿笔,拿刚揉过屁股的手挠挠头,绞尽脑汁地在纸上蹦出一个成语,「那简直是万人空巷,城里的人都去看了。」 「官人,可以沐浴了。」吴渊敲门。 李修戎慌忙把信压到枕头下,毛笔往袖筒一塞,给吴渊开门,等浴桶水温调好,李修戎脱下衣服,泡在浴桶里神游天外。 洗好澡后,李修戎从枕头下拉出信纸,舔舔毛笔尖,蘸了墨水接着奋斗。 「从阳县离开的第二天我们就换马骑了,骑马比坐车好玩,等你来衡州,小爷带你去骑马。」 「对了,你肯定想不到,吴渊的弟弟吴池,竟然是大夫人的人,在路上要杀我,被吴渊拦下,现在还绑着。」 想起吴池那小子,李修戎磨牙,在纸上留下一行张牙舞爪的字。 「回去绝不轻饶他!」 「决明兄弟,你的一番话让我大彻大悟,现在我正在努力学习,看书写字,等回去就跟翁翁说我要练武。」 「就算是为了防身,也要练武。」 「亥时了,不说了,小爷去睡觉了,明日还要接着赶路。」 李修戎写下落款,趴在床边在落款下面画了一个月亮,一个小人趴在床边睡觉。 将信封好,李修戎贴身塞在怀里,早晨吃饭第空档,趁吴渊去牵马时熘到街上,找到提前打听好的信客小店,把地址和信一块交给信客,付了铜钱。 再回到客栈,吴渊还没来,李修戎松了口气,慢悠悠地喝着小粥。 「决明,上山吗?」 决明回神,石叔背着箭筒,手里拿着一把黄木新弓,正朝自己挥舞。 炫耀的意味非常明显,可惜,决明不懂弓。 胳膊还没好全,决明自然不敢上山拉弓,「不了,刚回家,想歇一歇。」 「石叔,你换弓了?这弓看起来可比旧弓结实。」决明「好奇」地问。 听到决明夸赞自己的弓,石叔乐呵呵地把弓塞到决明手里,边介绍:「这是榆木弓。」 决明细细看着,虽然不懂什么木材做弓好,但是能看出这把弓所用的木材纹理均匀,弓身线条流畅,稍微用手拉一下,弓弦竟然没动。 也不知这是几石弓。 决明看够还给石叔,和他约了以后再一起上山。 把李修戎的信塞到信封里,决明从床下拖出藤筐,把信压在最下面。 半个月后,决明又收到了一封信。 拆开信,里面夹着一朵压扁的栀子花,决明把花拿到一边,展开信纸。 「决明: 我已经到家了,翁翁他虽然被贬,但是精神还不错,听到我要好好学习他很高兴,但是不太贊成我学武。 我骗他说我胆小,以后万一再被人追杀,至少有还手之力。 跟翁翁讲了你和岑夫子的事,翁翁很高兴,说以后要请你们来这边看看。 这是在院里摘的栀子花。」 落款后面,李修戎还画了朵小花。 后又匆匆在最后一行挤了一句话,上面写着现在联繫的地址。 李修戎还文绉绉地添上一句「勿忘回信」。 决明问朝安要了纸笔,伴着栀子花的余香一笔一划地写回信。 …… 栀子花香味扑鼻,衡州一处园子的空地上,一个红衣少年手握长剑,一招一式行云流水,一阵夏风吹过,紫薇树桃红色花瓣纷纷飞舞,花中少年挽着剑花,目光专注。 「阿郎,有封信是寄给你的。」 吴渊双手捧着一个信封,听到这句话,李修戎停下动作,掩不住满脸欣喜,将长剑插/入剑鞘,从吴渊手里抢过信,就站在紫薇树旁撕开。 第49页 「展信安:」 决明的字可是要比自己工整多了,李修戎点点头,接着往下看。 「李修戎大哥,屋已修好。」 落款:岑决明。 翻来覆去,只有这几个字,李修戎反覆读了几遍,还是只有这几个字。 晚上睡觉,李修戎把信从怀里掏出来看,依旧是那几个字。 翻来覆去睡了一会,失眠的李修戎起来,凑着床头留的灯,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七八页的信,末了不忘「疑惑」地问一下为什么决明回信就写了几个字,是不是家里有事。 收到信的决明哭笑不得,哪是家里有事,是决明字丑,怕写太多暴露,所以不敢多写。 怕对方看着自己字丑,两人一个在天南一个在地北,谁都没有提及,却同时做起了一件事。 练字。 一来一去,栀子花开又败,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在决明床下藤筐堆满李修戎书信的时候,时间弹指一瞬,已悄悄熘过三年。 这三年里,中原地带一扫往日平稳,不是水灾,就是地震。 百姓议论纷纷,太后掌权触怒上苍的传言透过无数张嘴巴传到汴京。 远在比州阳县一个小村落里,天刚擦亮,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早早起床,在院外打了一套拳后,气势汹汹地去正房拎起一个迷迷煳煳的小童起来洗脸刷牙。 这三年里,决明个头勐地蹿高了不少,决明自个量了一下,按照现代的计量单位,已经有一米七了,再长两年说不准会更高。 「哥,今天吃什么?」洗好脸后朝安便往厨房钻,探头探脑地看决明做饭。 「粥和菠菜。」决明眯眼笑笑,在岑朝安的注视下,将切碎的蒜蓉丢到锅内翻炒几下,丢虾皮进锅爆香后,决明抓起一大把菠菜丢到锅内。 朝安双眼中写满绝望。 吃过早饭,岑父带着朝安去学堂,决明从院子后门进入菜园,蹲在菜园里捣鼓那堆蔬菜。 后面的荒地清理好后,在农闲的时候决明买来青砖,请人为把菜园圈起,又在后院打通一个门,专门去菜园用。 不大的菜园种的蔬菜五花八门,决明穿过豆角和黄瓜架,打量着快要下架的豆角。 如今酷夏刚过,一场秋雨后天气已有几分凉意,决明动手清理了败落的黄瓜叶,将干瘪的发黄的豆角摘下收起来,留作种子,清理一番菜园后,决明锁好院门,朝后山走。 原先只有猎人踏足的盘山,如今不仅有人定期清理路边杂草,还修了石阶,往里看,山中有一处冒着阵阵青烟,那个位置是香火不断的山神庙。 虽然山神自从「神种」一事后就再也没有显过灵,但这不妨碍将信念和希望寄托在山神身上的百姓前来贡献香油钱。 如果心愿达成,百姓确信是山神保佑,如果没有达成,百姓反思是不是自己那个地方做错,或是还不够虔诚。 大多数人所求的都比较实诚,譬如谁家想求孩子,想求姻缘,求发财。 各人有各人的机缘,所以有不少人都达成了心愿,一传十十传百,每到三月三祭典的时候,大漠乡简直快要被涌来的人群挤爆。 这也促使了大漠乡周围的发展,在当年发洪水时决明和李修戎停留的那块沙地上,县里修了码头,小船在倒流河内穿梭,带动起沿岸小摊贩的经济发展。 这一切决明坚决表示和自己无关,一枚铜板的关系都没有。 十文粮铺依旧在经营,只不过在洪灾结束后,决明将价格调整了一番,免得引起同行妒忌,被人装在麻袋里暴打这事,决明再也不想经歷第二次。 这三年来,决明没少收集各类种子,只是未引进的作物依旧难寻,决明只能慢慢摸索。 「秋猎就要到了,你准备的怎么样了。」石叔一巴掌拍向决明,决明敏捷地侧身闪开,那一巴掌拍到身上可是能要半条命的。 见决明边发呆还这么警觉,石叔满意地收势,弯着手臂一搂决明肩膀,「你还没说上次给石婶那个甜瓜是从哪找来的呢。」 「店里适种的新品种瓜,特意分给我们尝尝的。」决明被石叔的胳膊压着肩膀,只觉得两条腿像是灌铅一样沉重。 实际上那个瓜是决明在地里见到一个叫「小马泡」的野生小瓜,模样像没有纹路的小西瓜,决明掰开闻,像是甜瓜的味道,所以从地里摘了一串回家和一种瓤大无味的瓜杂交了无数次,才获得一株稳定的类似香瓜的小马泡植株。 由于吃起来甜甜的,决明叫它甜瓜。 石叔摸摸头,「决明啊,石叔有个不情之请。」 决明正色道:「石师父,那么客气,你是把我当外人了吗?」 「不是。」石叔摇摇手,晒的黝黑的脸浮起一丝红意,嘴角上翘,那喜悦快从脸上溢出来了。 石叔:「你石婶他害喜了,不知怎么回事,就想吃你上次带的甜瓜,你店里还有没有,石叔想买些回来给你石婶解解馋。」 「有啊,明天进城让人捎回来些。」决明立马应下。 怪不得石叔这几日性情大变,从铁血壮汉变成动不动就托着脸发呆的怀春大叔,原来是石婶有喜了。 石婶十五岁嫁给石叔,后生下石小花,这些年再无所出,两人也不强求,哪知石婶偶然去了一次山神庙顺便求了一下子,就真的怀上了。 第50页 决明怀疑盘山是不是真的有山神。 石叔此次来是替石婶去山神庙还愿,顺便去林子里练练手。 刚才说的秋猎,是前年修好石阶后,不少野物下山捣乱后,里正鼓励村里青年去打猎,给家里添碗肉不说,顺便能维持山边安全。 于是就定下每年十月十日秋猎。 决明压根没有准备,这几年只顾着忙着找各类好吃的,已经有个把月没碰弓箭了。 ——或许,该练练了? 第二十三章 三杀 薄雾瀰漫,西方月未落,渐变色蓝纱天空尚有几点碎星点缀,东边溏心蛋黄般的太阳已露出头。 在被白雾笼着的苍翠山林中,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飞速往山中移动。 沿着石阶,两人很快抵达山神庙,石叔卸下身后箭筒,坐在石凳上,打开竹筒咕嘟咕嘟喝水。 石叔脚边,还有一团黑影,是大黄寿终后,石叔重新抱养的一只通体黑色,有着黑曜石般眼睛的小奶狗,起名叫虎子。 大黄养的早,没有被石叔训练过,虎子打小跟着石叔上山,训练了两年,跟在石叔身边,成了一个最得力的助手。 等决明唿哧唿哧追上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让决明休息一会后,石叔从石凳上起身,「走,进山。」 决明忙收起竹筒,抹抹嘴跟上石叔的步伐。 昨天石叔说十月秋猎,晚上决明带着一筐馅饼送给石婶的时候,顺道请石叔明日打猎带上自个儿。 石叔满口答应,说明日计划去深一点的林子,让决明备好粮食,卯初(5点)在门口候着。 现在正是野物膘肥体壮的时候,毛皮顺滑,肉肥嫩鲜美。 「如果能猎一只大傢伙就好了。」石叔感慨。 不用他说,决明也能想出来,石叔打猎不是为了肉,而是想着给石婶多做个皮袄皮帽。 村里男人都觉得石叔惯会宠着娘子,除了做饭洗衣都不让娘子怎么操心,多年就产了石小花一个,连个传宗接代的都没有。 但村里女人却羡慕石婶好命,都是同样大的年纪,石婶被石叔宠地像是出嫁没多久的新妇一样,肌肤白嫩,脸上一个皱纹都没有。 这样宠娘子的人在古代可是很少见的,决明边想着夹在石叔石婶中央吃狗粮的石小花会不会很苦逼,边跟着石叔的脚步,绕过小潭,往更里的地方走。 「就是这儿。」石叔指着小湖说:「上次就是在这里看到的狐狸踪迹。」 跟梅花鹿比起来,盘山的狐狸更狡猾些,几乎没人见过。 这几年狐狸顺着修好的石阶下山方便,夜晚偷偷潜入大漠乡村民后院偷鸡吃,被撞见过不下十几次。 狐狸下山必经石叔家门口,于是石叔带着几个猎户猎了几只狐狸,特意把他们皮毛剥下来挂在门口,见同伴被剥了皮,狐狸才渐渐收敛起来,转回深山。 据说更深的地方还有老虎豹子,流传的年代久远,谁也拿不准到底有没有。 这个湖正是当年决明发现溯源的湖,两人围着湖绕了一圈,虎子嗅嗅狐狸的脚印,朝东边汪汪叫。 石叔毫不迟疑地往东走,虎子走在最前,是不是停下小跑嗅两下。 跟在后面的决明只感嘆:有猎狗就是好啊! 跟着虎子,两人很快寻觅到三只火红的狐狸。 半人高的灌木丛中,两只狐狸竟然在打架。 石叔弯着腰,悄悄探查。 其中一只狐狸抬起两只前蹄牵制住对方,另一方也不甘示弱,抬着前蹄挥舞,一时间,两只狐狸谁也近不了对方的身。 还有只火红色的狐狸,它悠闲地躺在灌木丛旁空地里的一截枯木上,甩着尾巴抬着头,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另两只狐狸。 石叔从箭筒抽出一只羽箭,搭在弓上,指指木头上的狐狸,再指指决明。 决明会意,点点头,从箭筒拿箭搭在弦上对准躺在木头上的那只狐狸。 两人聚精会神地盯着三只狐狸。 两只狐狸四只前蹄交错,谁都占不到对方的便宜,于是它们张开嘴,朝对方发出尖利的叫声。 躺在木头上的狐狸一动不动,时不时抖抖耳朵。 突然,石叔手指一松,一直一心二用的决明瞬间跟着松手,两支箭「嗖」地一声穿过空中,破风而去。 正在打斗的狐狸忽然来了个对眼穿箭,直直的向仇敌倒去。 卧在枯木上的狐狸直接被一支箭牢牢地钉在了木头上。 唯一存活的狐狸在伙伴身下扭转几下,摆脱后还未走出几步,被接连的第二支箭射中脑后,往地上一歪,挣扎了几下后没了动静。 虎子一熘烟跑到前面,守着狐狸等石叔过去。 「石叔威武!」决明比了个大拇指。 「你小子也没退步嘛,力气又大了许多。」石叔依样给决明也比了个大拇指,经常见决明这样比划,不用决明说,石叔也知是称赞人的意思。 两人拨开灌木丛,走到狐狸前,钉在木头上的狐狸已经死透,决明拔出箭,把狐狸抱起来。 石叔抗着两只狐狸,像是吃了糖的孩子一样开心,眼见天色尚早,两人找到小木屋,把狐狸卸下,吃了点干粮,分头在附近继续寻觅。 没有猎狗,决明只能凭藉以前的经验寻觅,没成想在这深山老林中,竟然发现黑貂的痕迹。 第51页 盘山那么大,因为有山谷的缘故气候多样,只是决明没想到应在东边存在的貂在这儿也有。 貂和猫差不多大,想要不留孔很难,决明换一支细小的箭,搭在弓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离自己仅有二十步之遥的黑貂。 那黑貂不知道从哪里拖来的鱼,正埋头苦吃,对越靠越近的危险毫无察觉。 正在决明打算放箭的时候,忽然看到那只黑貂的肚子似乎鼓鼓的。 定眼看了一下,黑貂肚子的确是鼓的,挪动时一点都不灵活,决明放下弓箭,绕开这只貂,往前再寻。 猎了两只山鸡,一只灰獾,眼看时间已经差不多,决明回到和石叔歇脚的猎人小屋,石叔已候在那里,他身边堆着一团灰影。 走近一看,灰影垂着大尾巴,脸长又尖,只有一只耳朵。 决明:「狼?这附近又出现狼了。」 石叔点头,「是啊,还好每年有秋猎,不然这群狼数量达到一定程度时,肯定会下山害人。」 「现在的狼太狡猾了,如果不是虎子提示,我就要被它咬到腿。」石叔摇头,「不知道修路是好事还是坏事,好在有一道陡坡挡着,不然下山的野物会更多。」 狼性狡猾,决明的体会最深,曾经被狼咬伤的左臂至今还留着疤,现下有能力杀狼,决明自是不会手软。 两人扛着猎物下山,天未亮出门,到家时已是薄暮时分。 决明卸下狐狸和獾子,从厨房捧出一捧野蘑菇泡上,提着两只野鸡去河边拔毛,处理好后,端着一只送给石家。 再回到厨房,决明洗了手,从盆里捞出泡发的蘑菇,洗净稍微切两刀,去后院拔两根大葱,揪几根茴香,回到厨房把葱姜蒜切好,野鸡大卸八块,放入滚水中焯一下去血水。 把小锅刷净烧干放油,葱姜蒜加胡椒一同翻炒,爆出香味后,往锅里放鸡肉和茴香炒,决明又加了一段桂皮,把蘑菇丢进去放酱油,翻炒几下后,添水盖上盖子,闷煮。 把大锅刷净,决明去灶台后用打火石击铁片,点着引火的火绒后,决明捧着小心翼翼的吹了几口,见明火时往软柴下放,跟着吹几口,软柴很快燃着。 把大锅下的柴火烧着后,决明去前面把米下进锅里,盖上盖子,坐在小马扎上往两口锅下添了几根粗柴,转身去河边将狐狸开膛破肚,回来兑水泡狐狸皮。 每隔一会,决明都要回家看看柴火烧的怎样,适时再添一把柴。 锅内鸡肉伴着蘑菇在水中翻滚,一缕香气挣扎着逃出厨房,向自由的原野四散,朝安嗅着香气,不禁停下手里的笔,往厨房蹿,嘴里喊着:「哥!我帮你尝尝味!」 「你这是想吃肉了吧。」决明一个白眼飞给岑朝安,阻拦道:「还没熟透,等熟透再尝。」 「嘿嘿,我是想来陪你了嘛。」岑朝安搬来一只小马扎,挨着哥哥坐下,见天色已经暗的不像话,又跑到正房,端了两盏灯来。 依着哥哥,岑朝安的话匣子打开,东说一句,西说一句,忽然他想到什么,拍拍决明的腿, 「哥,二虎要去考试了。」 ——二虎? ——那个嫁祸朝安的臭小子? 决明「嗯」了一声,问:「怎么这么早。」 二虎今年不过是十三岁,二虎爹也太心急些了。 「是爹说他天赋不错,让他去的。」朝安两只小手托着脸颊,咕哝道:「我觉得我也不差嘛,二虎会的我都会。」 「你怎么能跟二虎比。」决明伸手弹了一下岑朝安的脑门,「是谁天天晚上开小灶的。」 捂住额头,朝安的目光很是无辜,「我也想玩嘛,可是爹他不让。」 「我怎么了?」岑道年从厨房外走进来,「好像听到有人在说我的坏话?」 「爹~」朝安起身抱住岑父的胳膊,「我也想去考试!」 「胡闹!」岑父毫不留情地呵斥他,「你才八岁,再等几年吧。」 听到这个答案,岑朝安撅着嘴,「要我是哥哥就好了,就能去考试了。」 「你以为考试是去游山玩水啊。」决明往灶糖内添着柴火,边说:「在一个没有人的冰冷小屋子里,住上三四天,只能吃干巴巴的饼喝凉水,马桶就摆在一边。」 朝安打了个寒噤,拉长声音喊:「哥——你吓唬我!」 决明嘴边浮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起身掀开锅盖,「开饭啦!」 一股香气勾的朝安立马流下了口水,再也不管考试不考试的事,两眼放光地往锅边扑。 第二十四章 林深 十月十日,大漠乡被一声号声打破,所有猎人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袖口和裤腿用布条扎紧,拿着一把朴刀腰间缠着干粮和水,身后背着各色箭筒,有说有笑地往山脚走。 大漠乡一年一度的秋猎拉开序幕。 岑道年站在院门口送行,对决明摆摆手,「去吧,一切小心。」 「等等。」岑道年叫住决明,「你袖子扎的绳子有些松。」 说着,拉着决明的手,替他重新系好绳子。 决明背着箭筒拿着粮食,汇入上山的人群,一同站在入山的石阶前。 里正手中拿着一条条鲜红色绣了吉祥话和图案的布条,随机分发给在场参加狩猎的壮汉。 决明拿了一条牢牢扎在头髮上,这布条是防止参加秋猎的猎人将自己人当成猎物,红色布条在林中显眼,以免误伤。 第52页 「咦?这不是小女娃吗?不在家里绣花,跑这儿来干嘛来了?」两个青年勾肩搭背,瞧着往髮髻上繫绳子的石小花,窃窃嘲笑。 「关你们什么事!」石小花白了他们一眼,手指在髮髻上翻飞,很快系好,踮脚搜寻爹爹的身影。 盘山的秋猎活动水分很大,稍微会射箭的人在林中寻摸一下都能有收穫,石家从没给石小花灌输过女生就要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到了合适年纪出嫁,石叔还日日带着石小花练拳,上山。 人都觉得石叔疯了,整日带着女儿疯,以后谈婚论嫁肯定会受阻。 他们不知道,石小花的箭术跟同龄少年比起来仅稍微逊色一些,毕竟是较弱的女生,力气有限,只能打个山鸡野兔祭祭五脏庙。 今年秋猎,石小花终于忍不住心痒,求了母亲上山。 「小娘子家娇滴滴的,上山干什么,来,哥哥带你回去。」一个青年笑嘻嘻地伸手,石小花侧身避过,一个朴刀横在青年手前。 「请把你的脏手拿开。」决明寒着脸,「这里是大漠乡,不是你们王李村。」 见有人维护这个小丫头,青年咕哝几句,怕决明会引起更多大漠乡的人过来,拉着同伴去一旁看热闹去了。 石小花松了口气,这么多人她倒是不怕青年会怎样,只是万一被青年碰到,噁心都够噁心一阵子的了。 「多谢了!」少女一巴掌拍向决明背部,接着踮脚四处看。 决明苦着脸,「小花妹妹,你下手太狠了。」都是石叔带坏了石小花! 石小花扭头,咯咯笑着,嘴上毫不留情:「是你太弱。」 说着,石小花看到石叔的位置,拨开人群去找爹爹。 等所有人都将红布系好后,里正简略地说了几句话,盘山秋猎,就此拉开序幕。 决明粗粗地瞟了一眼,今年有不少邻村的猎户也来凑热闹,加上大漠乡,约有四五十人。 抛去纯粹来凑热闹打野兔的,约有十几人带的干粮明显比旁人鼓,是想往深山走走。 石小花就带了一筒水和两个饼,她压根就是来凑个热闹就回家,没打算深入盘山。 号声响起,石叔回头瞅了一眼决明,决明迎上去,「石叔?」 「今年往深山走走。」石叔说:「老铁他们说前几日在深山发现有老虎踪迹。」 ——老虎? 决明握着朴刀的手不知觉地握地更紧,老虎全身都是宝,猎一只,在阳县换一处小宅子都不过分。 那也得有命去猎。 石叔心跳不自觉地加速,小花娘正怀着宝宝,等孩子长大,那三间屋的小院就不够住了,要早做打算。 「我要追着去看看。」石叔眼中满是坚决。 「好吧……」决明说:「反正我也是凑热闹的,我不会离你太远,有什么事叫我。」 石叔一巴掌拍向决明的背,豪爽地一阵大笑,决明一个趔趄,心想石叔和石小花果然是亲生的! 一行猎人很快顺着石阶入山,石叔辨了方向,带决明朝山中走。 清晨的寒雾还未散尽,脚边野草上凝了一夜的露水如数沾在鞋子和衣服上,决明的鞋面上涂了一层木匠的涂料,这鞋虽穿着有些硌脚,却能很好的将露水隔开。 这是决明平日未曾踏足过的地方,鲜少有人从这条路走。 「山里有七八处小木屋,都是先前的猎人搭手盖的。」石叔边走边说:「曾经盘山经常有勐兽下山,所以无人敢搬来此处开垦居住。」 「是里正的祖先先修了桥,又慢慢在山下定居,大漠乡的猎户经常上山打猎,远一些的一天赶不回,就在山里建几间简单的木屋,能凑合过一夜。」 石叔边说边指着山下的方向,「现在我们住的那几间房子,就是他们守山住过的。以前的猎户多勐,有他们在,盘山的勐兽也知道不能惹山下的人类,渐渐往深山转移,到现在才难寻它们的踪迹。」 石叔唠叨着,在提着朴刀砍茂盛的野草时,还提到王李村。 里正一支原先是王李村分出来的一支,只不过两个村子有世仇,已经百年不通婚嫁,平日也不怎么来往。 在古代两个村子有世仇很少见,除非是杀父夺妻,或者另有隐情,否则村子离得那么近,多少也会相互帮助,不至于闹得那么僵。 要知道大漠乡河王李村就隔着一条河,是什么样的世仇让他们这么多年都不通婚嫁? 决明还没来得及开口问,随着石叔往树林深处走,已经到了中午。 太阳出来已有半日,早上的露珠早已化为一道水汽升天,决明挑一处干燥的地方坐下,拿出干粮啃起来。 两人略略歇了一会,接着赶路,边走决明边记住来时的路,辨别方向,以免和石叔走散时不知道怎么下山。 越过一道山坡,石叔说:「这叫歪头山,前面有一道很深的沟,小心会有蛇。」 决明打了个寒噤,「怎么捉蛇?」 「小蛇直接抓。」石叔安慰:「别担心,蛇很好抓,你记住见到有毒的最好绕开,免得被咬。」 接着,石叔给决明科普了哪种颜色的蛇有毒,哪种颜色的蛇无毒,以及……哪种蛇最好吃。 决明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内心非常拒绝。 从歪头山翻下去,两人分别猎了一只野鸡,走到一个山坡的半山腰时,太阳已擦着山头。 第53页 在多年无人踏足的地方,竟然有一个小木屋。 只不过,屋里满是积尘,稻草发霉,屋顶还有几处破洞。 石叔提着野鸡张罗着去找水,决明把稻草拿出去丢掉,木屋收拾干净,出去捡点干树枝当柴用,等石叔回来。 木屋年代久远,打火石受潮早已不能用,决明拿出来看了看,摆在窗台等太阳出来晒晒。 这里的铁锅也生锈了,决明用手稍微一碰,锅底碎成一块一块地往下掉。 看来今晚是没法喝汤了。 决明掏出怀里的打火石引燃柴火,在火堆旁扎两个「y」形树枝,决明又拔出李修戎给的匕首,捡了一根树枝削着皮。 没等多久,太阳完全没入山中,石叔提着处理干净的山鸡从黑暗中走来,交给决明。 把山鸡串在削干净的木枝上,决明拿匕首在鸡肉上均匀划了几刀,拿出佐料在鸡肉上抹匀,架在火堆上,借着火慢慢炙烤。 没过多久,野鸡开始吱吱冒油,香味飘出,决明慢慢翻滚着木枝,等鸡肉烤熟。 石婶做饭多年,做菜味道在大漠乡都排的上名,乍然间闻到这种香味,石叔迫不及待撕下鸡翅,边吃边点头,还朝决明比划大拇指,决明哭笑不得。 在这里能吃的调料有限,遇到需要下勐料的时候,决明会加许多胡椒提味,这次出门前决明将胡椒磨成粉,也带了些出来。 ——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辣椒种子! 决明扼腕而嘆。 两人解决完晚饭,处理好鸡骨早早关上小木屋的门休息。 没了稻草,直接睡在地上有些硌,决明翻腾了几下,伴着石叔沉匀的唿吸声,渐渐在黑夜中沉睡。 「翻过这座山就到了。」石叔指着下面坡,「这里鹿群最多,又有水源,又有食物,老虎肯定不会放过。」 「盘山的老虎多吗?」决明问。 在未来,老虎的数量日渐减少,是濒危动物,全球野生虎数量锐减至三位数,如果发现有人猎虎,政府会严厉惩治他们。 「这么多年没人猎过。」石叔掐着手指算了算,「如果算上死伤,约有七八十只吧,盘山太大了,他们会往山里去,不会下山招惹人类。」 七八十只…… 能有七八只在决明看来就很多了,七八十只,要是全下山,整个大漠乡都无法虎口逃生。 忽然,石叔把食指放在嘴上。 决明静静跟着石叔听着,山风吹过两人,山风呜呜声、树叶摩擦簌簌声、山谷悠悠鸟鸣声, 汇集在两人耳畔,在这些声音中,夹着一股不一样的声音。 决明遥遥听到一阵阵虎啸声。 石叔脸上一喜,一只手已按在弓上,「我去了!」 「小心点。」决明挥挥爪子。 他完全没有要和石叔一起去猎虎的打算。 石叔想要独自去猎虎,他有这个实力。 决明的目标是树林里的鹿。 他把朴刀挂在腰间,一双眼往林中瞟,这里还有不少鹿,逮两只回家给岑道年泡药酒。 第二十五章 两只老虎 决明躬身往地上探索,鹿活动过的地方会有粪便,这是身为猎人最基础最简单辨别猎物方向的办法。 倏忽之间,一道白光打决明眼前闪过,往一边的灌木丛隐去。 小白兔?决明拉满弓,目不转睛地盯着灌木丛。 野兔在灌木丛静静等待一会,觉得已经没有危险时,后足用力,往一边跳。 守株待兔的猎人一松手,箭矢「嗖——」地一声将近在眼前的野兔钉在地上。 来不及挣扎,野兔咽下最后一口气。 林间多见灰兔或花兔,决明还是第一次见白兔,提着兔子两只耳朵,把它拴着提起来,决明继续往前走。 半个时辰过后。 决明顺着梅花鹿的踪迹找到一条小溪。 溪边有不少鹿低头喝水,是不是抬起头警惕地四处望望。 决明隐在树后慢慢寻找目标。 梅花鹿喝够水,仰起脖子呦呦叫了一声,登时有不少鹿摇着小尾巴,悠悠地顺着河边移动。 鹿群要走了。 这群鹿约有二三十只,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只有三叉角的公鹿,体型要比旁的鹿要大上一圈。 见河边还有几个同伴没走,公鹿警告地低声叫了两声。 河边的两只鹿才慢慢移动,速度堪比龟速。 决明将箭搭在弓上,对准那两只落伍的鹿。 走着走着,两只鹿成了并肩前行,走到与决明平行的位置时,躲在树后的决明捏着箭羽的手指一松,长剑穿过鹿眼,一箭双鵰。 箭声惊起鹿群,决明跳出去又放了一箭,一箭扎在鹿腿上,那只鹿求生欲很强,带着箭没命的往鹿群奔跑。 「啧,可惜了。」决明收手,转身去拖地上的两只鹿。 来时半个时辰,回去花了一个多时辰,决明坐在门口的地上,往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添了把柴火。 尖锐哨声打山谷传来,直冲云霄。 虎啸震林,栖息在林间的惊鸟纷纷飞起,决明从地上起身,遥遥望向山谷。 又一声哨声传来,决明辨了方向,拿出朴刀飞速朝山下跑,边跑边从脖子上掏出一个木哨,这是石叔寻的两个哨子,说是打猎的时候遇到危险可以相互唿唤。 第54页 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又一声虎啸传来,决明心中一震,飞也似地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奔跑。 一盏茶的功夫,决明下至谷底,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腥味,决明急切地搜寻石叔的身影。 「呜——」 老虎站在一个小土坡上,淡黄色的眸子盯着下面的人类。 决明抬头,恰好和老虎对视。 ——这可是活生生的野生虎。 额上画着王字的森林霸主抖抖耳朵,趴在土坡上,两只前爪交叠,悠悠甩着尾巴,看上去并无意拿眼前的两脚兽当小点心。 在土坡下,有一滩血肉模煳的不明物体。 从残破的蹄子来看,是只走的很不体面的食草动物。 石叔会不会凶多吉少。决明咬牙,在老虎的注视下拿着木哨又吹了一声。 弱弱的哨音打另一边传来,决明脸上一喜,石叔没事,他不在这里。 盯着老虎,决明慢慢后退几步,离开它的视线后,没命地朝石叔那个方向跑。 一阵风迎面吹来,将决明的味道带到老虎鼻端,趴在土坡上的老虎抖抖耳朵,朝两脚兽的方向望去。 这个两脚兽,似乎很美味。 老虎缓缓起身,眼看着猎物跑了一段后,迈开腿纵身一跃,几步追上前面的人类。 ——啊啊啊! 决明快要崩溃了。 ——虎爷您老不是吃饱了呆在小土坡吹风正吹得爽快吗!为什么要下来! 借着林间树木,决明边跑边躲,老虎不急不慢地缀在决明后面,似乎想要耍腻之后再开吃。 又一声弱弱的笛声传来,决明凝神听,听到石叔弱弱地喊着:「决、决明——」 离石叔已经很近了!决明把一只手放在嘴边,喊:「石叔!」 「石叔!」 虎啸声打另一个方向传来。 这谷底竟有两只老虎!? 决明不敢回头,快速往石叔发出声音的地方移动,没跑几步,便看到捂着大腿的石叔扶着树干,脸色苍白地看着身后。 「石叔!」决明扶住石叔的胳膊,顺着他目光看去,又一只老虎来了。 虎爷哒哒哒跑到两脚兽身后,这里还有一只两脚兽,看上去年纪挺大,一定没有那个白的两脚兽好吃。 那就只吃长得白的那个吧!已经吃了一只山羊的虎爷张开嘴,慢慢靠近决明。 而石叔另一边,啃了半只梅花鹿的老虎也在靠近。 「吼——」 老虎率先发现虎爷这个入侵虎,目光不善地盯着对方。 一山不容二虎。 看到它们在对峙,决明简直快要哭了,万一遇到情侣虎,今天恐怕要丧命于此。 两只虎隔着树干、隔着两个人类相互盯着。 忽然,老虎后腿发力,一个纵身越过紧挨着树干瑟瑟发抖的人类,扑向站在另一边的虎爷,尖利地爪子眼看就要落在虎爷身上时,虎爷,迈着小碎步后退,堪堪躲过同伴的扑咬。 老虎落地,不善地发着威胁的声音,「呜——」 决明扶着石叔,对他做了一个嘴型。 走。 石叔用袖子抹抹头上的汗,被决明扶着,艰难地朝一边慢慢移动。 两人脚步很轻,走出一段后,决明迅速蹲下身,用匕首裁下一段短打衣摆。 石叔左侧大腿外侧被那老虎咬了一口,险些直接咬下一块肉,决明直接把沾着血的衣服裁下来,接住石叔给的药粉,直接洒在石叔腿上的伤口。 绑上衣服,决明回头看了一眼。 两只老虎还没有察觉到站在树干旁的两脚兽已经偷偷熘了,虎爷头上被老虎挠了一爪,流着血。 两只老虎对着眼,在灌木丛中来迴转圈。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决明忙扶着石叔走。 药粉中有镇痛的药,石叔苍白的脸色缓了几分,一瘸一拐地往山上走。 刚走没两刻钟,决明察觉到一只虎跟了过来。 回头看。 是那只伤了石叔的老虎。 不用回头,石叔也知是那只老虎,今天恐怕要把小命交代在这里了。 石叔脸色不禁浮出苦笑,将自己的手从决明的胳膊中抽出。 石叔:「你快走!」 「为什么要走?」决明重新扶住石叔,把他往一边扶,「师父您坐好。」 石叔反手抓住决明,「决明!听话!」 「师父!」决明压着声音问道:「换做是我,你可能走吗!」 决明双手握住朴刀,迎着老虎走上去。 两只老虎打斗了半天,老虎身上挂了不少次彩,伤的最深的一处是腹部,正汩汩冒血。 伤成这样还有精力追上来,那只趴在土坡上的老虎恐怕伤的更重。 决明边想边对上老虎的一对眸子。 淡黄褐色的眼珠。 敌不动,我不动。 决明想着。 老虎往左走,决明站在原地不动,警惕地防备着老虎偷袭在一旁的石叔。 老虎往右走,面前的人类依旧不动,老虎不耐烦了,它不过是想吃那个带着血味的人类,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人类,为什么要挡住! 既然这样,就先吃眼前这个! 老虎忽然静止。 决明握着朴刀对准老虎,汗水顺着鬓角落在脸颊。 第55页 「吼!」 老虎张开血盆大口,纵身扑向决明。 腥臭味扑面,决明内心的恐惧战胜理智,闭着眼,决明高高举起朴刀胡乱向身前砍。 老虎抬起前爪,一爪拍向朴刀,「当」地一声,朴刀落地。 ——完了。 手中朴刀被拍飞,决明恐惧地大口喘着气,睁开眼对上老虎的眸子。 石叔勐地起身,拿出朴刀,迈着伤腿朝决明走。 决明跌坐在地,老虎在他瞳孔越放越大,腥臭的涎水滴在他衣服上,恐惧到一定程度,决明脑中一片空白。 「决明!」石叔后悔的肠子都青了,今天就不应该来猎虎的!把自己搭进去就罢了!岑小哥今年才十六!多么俊秀聪颖的孩子! 老虎张着嘴,一口咬向脸色煞白的人类。 决明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在虎口挨到身子之前,手肘撑着身子重量,飞速往虎身下一滑,飞快从腰间拔出匕首,从虎腰的位置重重一划。 李修戎给的匕首削铁如泥,扎进老虎最柔软的肚子,如切豆腐一般,登时划开一道手臂长的血口。 老虎受痛,仰天长啸,四爪乱踩。 鲜血混着肠子浇在决明身上,决明艰难地躲着老虎的爪子,趁空爬出来,对着老虎接着补刀。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老虎挣扎着要往决明身上撕咬,决明不敢恋战,扭头起身逃开这片范围。 两条腿软软的,使不上一丝力气。 「嗷——」 一声悽厉的虎啸打身后传来,决明扭头,老虎重重跌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在老虎倒下后,石叔提着朴刀,往老虎脖子上又插了几刀。 老虎终于咽气。 决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刚才他真的以为自己要命丧虎口了。 「石叔。」决明坐在地上,慢慢揉着腿,声音还哆嗦着。 「我吓得腿软了,暂时走不了。」 石叔手中的朴刀「哐当」落地,迈着伤腿,石叔靠过来摸摸决明的头,千言万语彙成三个字。 「对不起。」 第二十六章 打虎 石叔仅说了三个字,愧疚却难用千言万语形容。 若不是他托大要来猎虎,也不会被虎伤到,不吹木哨,可能就害一个人。 「师父您说什么呢?」决明摊开手,「这不是好好的吗。」 刚才那一瞬决明真的以为自己今日就要命丧于此,是石叔一声唿唤,唤起决明心底理智。 在穿越之前,决明可是经过野外求生训练的,其中便有遇到勐兽该如何解决。 决明在古代呆了三年,被大漠乡夜不闭户的淳朴民风薰陶地早已将之前的训练给抛之脑后。 ——我是个不合格的研究员。 决明感到脸红。 歇了片刻,石叔拖着伤腿将决明的朴刀找到,递给坐在地上的决明。 拄着朴刀,决明起身,腿有些发软,比之前要好多了。 「这里怕会引起别的勐兽过来,我们还是早点走比较好。」决明伸手去扶石叔,石叔胳膊绕过决明,一瘸一拐地走到倒在地上气绝的老虎,敲掉老虎的一颗尖牙拿给决明。 决明:「?」 石叔:「你打的虎。」 决明哭笑不得,把虎牙塞在怀里,扶着石叔往落脚的木屋走。 经石叔指点,决明找到河边,清洗被虎血溅到的地方,没有替换的衣服,只能暂且穿着沾血的衣服。 拿出两人喝水的竹筒,装满山泉水,决明折回木屋。 石叔的伤势严重,草草解决午饭,决明不敢耽搁,扶着石叔往盘山山外走。 走到山神庙时,满载而归的猎人见决明浑身是血,石叔行走有异样,纷纷围过去。 决明表示自己满身的血都是石叔打的老虎身上的,还掏出虎牙作证。 老虎!有经验的猎人光看牙齿的长度,就能辨认出那老虎定是成年虎,放眼望去,整个阳县也没有几人能独自猎到老虎。 怪不得老石会受伤,伤在老虎爪下,不丢人! 这下,一群人心中不知不觉地燃起了崇敬小火苗, 对决明主动把功劳扔给自己,石叔瞪他了一眼,决明嘿嘿笑着,快步跟在后面下山。 一圈凑热闹的村民早早地聚集在山脚处看热闹,石小花扶着娘亲,站在门口翘首以盼。 一群壮汉蜂拥着石叔下山,远远瞧见爹爹身上似乎沾了血,石小花仰头,对娘亲说:「娘~爹下山了,我去搭把手,这山脚人那么多,你回家坐着。」 石婶拍拍小花的手,「没事,娘就在门口看。」 「不行!万一他们碰到肚子里的小弟弟怎么办!」石小花闹着娘亲回到院子,掩上院门扭头朝爹爹跑去。 果然不出石小花所料,爹爹受伤了! 「小花……」石叔伸出手,「没事,就是一点擦伤。」 石小花红了眼圈,这腿上缠的一大块衣服,干涸的血又透出新鲜的血,若非是大伤口,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胡屠屠将牛车赶来,石小花忙去屋里搬出两床被子铺在上面,众人合力把石叔抬上车,由王文奇跟着去镇上找大夫。 送走石叔,一圈壮汉粗粗清点所猎的猎物,围成一圈让决明站在中间,要听石叔打虎的光辉事迹。 ——还没和石叔对好怎么说呢! 第56页 决明挠挠头,摆出人畜无害的笑容,表示:我不知道,我去的时候石叔一刀插在老虎身上,站在一边的我被溅了满身的血。 眼看从决明嘴里问不出什么话,一圈人扼腕而嘆,只能等石叔回来再问石叔了。 岑道年轻轻抚着决明的肩膀,将他从人群中带离。 带决明回到小院,关上院门隔开山脚处的喧闹,岑道年沉下脸。 「以后切不可如此冒险。」点到为止,岑道年并没有长篇大论教育决明。 决明再三保证后,岑道年放他去洗漱换衣服。 换好衣服,决明熘去正房,岑朝安被岑父罚写大字,听着外面的动静,半天也没写几个,见哥哥回来,朝安从椅子上滑下来,拉着决明的手往院子瞧,「哥!打到什么了!?」 「我说什么都没有你信吗。」决明抽出手,拍拍朝安的头,「这次进山石叔受伤了。」 「啊!?」岑朝安抬腿便往门外走,边拉着哥哥,焦急地说:「哎呀!那可不好了!石叔他对我们那么好!不行,我得去看看。」 「送到镇上了。」决明按住小屁孩,「你去能干嘛?在家老老实实的写字,我去镇上看看。」 岑朝安在决明手下扭了一下,摆脱决明的桎梏,「我也想去嘛。」 「不准。」岑道年毫不留情地批评小儿子,「你的字还没写完,是想再多写十张吗?」 眼见哥哥和爹爹都不同意自己熘出去玩,朝安挫败地低下头,灰熘熘地去屋里写大字。 「我们去探望一下。」岑道年将手里的钱袋递给决明,决明接过,掂量了一下重量,沉甸甸的,估计有一吊钱。 拿着实在不方便,决明塞还给岑父,回房摸出两块银子,父子俩关上院门,让岑朝安一人在家,双双朝镇上走。 与此同时,在家左等右等都没等到丈夫回来,坐在床头的石婶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小衣服,起身对院子喊:「小花,你爹怎么还不回来?」 在井边打水洗脸的石小花洗净脸上泪痕,高声应了一声,说:「爹他打猎不小心擦伤了一点,去敷药了。」 石小花掩下爹爹腿上伤重的事,怕娘亲担心,小花匆匆擦干脸,状若无事地到屋里,扶娘亲坐下,说等会爹爹就回家了。 石小花没说真话。 毕竟是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石婶怎会看不出女儿说话时表情的变化。 刚才小花抱被子出去,恐怕是老石他伤的不轻! 石婶坐在床头,双手抓着小衣,几次想要出门去看,被小花拦下。 现在正是怀胎头三个月,还不稳,爹爹出门前再三交代说要保护好娘,小花挡在娘亲面前,放软语气,说:「娘,我知道您担心,但是真没事,爹他还是自己走下山的,就是胡屠户家的牛板车太硌了,我才抱被子出去的。」 「要是有事,我能不跟您说吗,您快别胡思乱想了。」小花安抚好娘亲,带着家里存的银子,「娘,我去镇上接爹回来,他没带钱。」 「去吧。」石婶挥挥手,「娘不随便出门。」 小花快步走出院门,将门一关,迈着大步,朝山下飞奔。 ——说伤小,说没事,都是骗娘放心的! 风吹过少女脸庞,一滴泪落在风中。 地埂边上摇曳的野菊花中飞速穿过一抹淡黄色,决明定眼一瞧,是石叔家的女儿。 「小花妹妹?」决明快跑几步喊住,「我们也要去镇上,一起吧!」 石小花停住脚步,待岑家父子两人走近,低头屈膝,对岑道年行了一个万福礼,急急地往村口望。 知道她心急着去镇上,岑道年加快行走速度,一行三人急匆匆地赶到镇上。 镇上的医馆仅有一家,三人赶到时,石叔已经清理好伤口重新包扎,脸色看上去好多了。 「爹!」石小花伏在石叔身边,带着哭腔去拉石叔的胳膊,握住爹爹干燥有力的手,石小花憋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问爹爹:「还疼吗?」 「一点小伤。」石叔摸摸女儿的脸,眼瞧着交好的几家都赶来了,石叔内心感动不已。 大夫转过来看了看石叔,也不知谁是这病号的亲属,便直接交代一圈人,「小心点挪回去养着,一天换一次药。」 岑道年向决明使了一个眼色,决明捂着银子熘到柜檯前,将药费付了,领着几包药回来外敷内服均有,等石小花想起给爹爹交钱的时候,却被告知已经有人付过钱了。 几个壮汉将石叔挪到胡屠屠的牛车上,由胡屠屠驾车往大漠乡赶,石小花坐在车上照看爹爹。 石叔伤势不轻,好在没有危及到性命,回去的路上气氛轻松许多,几个壮汉揣测石叔是怎么猎到老虎的,还打起了赌。 和王文奇走在一起,决明小声问:「石叔的伤不会留下后遗症吧?」 王文奇摇头,「大夫说了,只要按照他说的,绝不会留下后遗症,就是会留条难看的疤。」 男人嘛,留疤不算什么,再者是留到腿上,平常人看不到。 决明放下心来,轻快地蹦跶到岑道年的身边,老老实实地走路。 石叔是被抬回家的,石婶的担心成了现实。 好在一圈人都说不会留下后遗症,等肉长好了保证还石婶一个活蹦乱跳的石叔,这才让石婶稍稍放下心。 第57页 而石叔「猎」到的虎,决明引路带着村里几个胆大的猎户进山抬了出来。 这下,大漠乡的猎虎英雄名号,彻底安在了石叔头上。 「师父,你看你都受伤了,要是连只老虎都没打到,说出去谁信吶!」 「我还小,还没娶亲,万一传出去打死一只老虎的凶名,谁愿意把自家女儿嫁给这么兇残的我啊!」 决明振振有词地说:「再说那老虎是你招来的,我可不对它负责。」 实际上是决明怕讨不到娘子吗?, 石叔哭笑不得。 至于真的原因,只有决明自个知道了。 大漠乡出了一个打虎英雄,据说那壮汉林中遇到老虎,赤手空拳将老虎打了个半残,最后拿刀一下解决。 还有说是老虎成精要下山,被壮汉识破阻止,壮汉因此受伤。 更有一说是一俊美小哥拿着长剑,和巨虎斗了三天三夜,才将老虎打死。 众说纷纭,沈言忙完公务,听到传言中竟然提到决明的名字,感到一丝好笑。 决明那小身板,连几个混混都打不过,怎么有胆去惹老虎? 赶上休沐的日子,沈言抱着儿子驱马往大漠乡去会一会那传的神乎其神的「打虎英雄」。 第二十七章 养伤 「石叔,虎皮熟好了!」 人未到,话先从门外传来,听到是虎皮,石叔往床边靠了靠,一眨眼功夫,决明闪身进来,手里捧着一张虎皮。 石叔受伤没法下地,七分有意将虎皮给决明,三分腿伤不能动弹,石叔就让决明徒弟去熟虎皮,决明满口答应,主动包揽了的处理老虎的事。 「看!」决明展开虎皮,站在床边个石叔展示。 老虎身被下划的那刀在中央,再加上它之前和另一只老虎打架受伤只有腹部位置受伤,没有影响到整张虎皮的美观。 虎皮完整,毛皮光滑,摸起来跟在还老虎身上没有两样。 石叔摸了摸,点点头,「你熟皮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了,以后就别来烦我了。」 决明把虎皮放在石叔肚子上,「知道了知道了,我园子里的菜要收了,我先走了。」 说着,决明拔腿往外熘,石叔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决明衣摆,「站住!」 「哎呀!石叔您干什么!」决明双手揪着衣服,「焦急」地说:「回去晚了我爹要说我的。」 「虎皮你带走。」石叔拿着虎皮往决明怀里塞,决明拽回衣服,往后躲了几步,「您留给您的小儿子吧,不然他长大问你打的老虎去哪儿了你怎么答。」 石叔气笑,「我才不留给他这些,你快拿走,不然我亲自送过去。」 「不不不。」决明往门口熘,「石叔,您先留着欣赏,等明天我再来拿。」 说罢闪身熘走,再也不给石叔逮自己的机会。 握着手里软滑的虎皮,石叔嘆了一口气。 这小子不但把打虎的事推到自己身上,连虎皮也不肯要。 送去虎皮,决明回家时发现门口坡下拴着两匹马,其中一匹是枣红色的。 是沈县令来了。 和沈县令的厮儿打了招唿,决明回家,果不其然,小院里岑父正在沏茶,沈言抱着梨木做的茶盘翻看,贊道:「这茶盘真精巧,还未见过。」 「这是小儿做的。」岑道年朝决明招招手,决明凑过去,朝沈县令作揖行礼。 沈言对决明微微颔首,热切地和岑道年继续「我那书房桌子也是梨木,甚小,摆个茶盘太碍事,这个尺寸倒是差不多。」 「只可惜我寻遍阳县也未曾发现哪里有这么精巧的茶盘。」沈言颇为遗憾地放下手中茶盘。 岑父顺势把瓷壶放到一边,大方地说:「沈兄若喜欢,这个尽管拿去无妨。」 定睛一瞧,岑父手里的茶壶是新换的绘山水薄瓷小茶壶,一旁四个杯子也换了。 不用想,肯定是「沈兄」送给他的。 和脾性对胃口的人互相称兄道弟,是岑父惯有的毛病,隔壁的石叔,还有现在的沈县令。 「君子不能夺人之美。」沈言摇头,两个文人在院子中曰来曰去,到最后岑父拍板,让决明再做一个。 沈言「万分不好意思」地接受这个建议。 拿人手软的岑父当即起身去请大儿子为沈兄再做一个茶盘。 「我也想帮沈县令您做一个茶盘。」决明话锋一转,无奈得说:「只可惜,家里没有木材了。」 「无妨。」沈言起身,去院外召厮儿过来。 不多时,厮儿拿来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沈言拿着在桌上解开抱在外面的蓝布,边说:「前几日碰巧得了一批松木。」 决明:「……」 ——他绝对是故意的! 无奈地抱着木头到院子一角,决明拿着工具奋斗起来。 自从做了第一个茶盘后,这三年决明陆续做了五六个,做些小物件的手艺越发精进。 拿着刻刀小心翼翼地在木块刻出一排隐燕尾榫,磨平后,拿刻好的燕尾榫与之对接,两片木板严丝合缝地对上。 抹抹额头上的汗,决明接着刻其他木头。 和现代人喝茶的方式不同,宋朝的茶以点茶为主,茶叶碾成末,冲上热水喝。 第一次见岑父这么喝茶决明还兴致勃勃地观察了半天。后来岑父发现决明喝茶都是拿茶叶直接泡的,跟决明学来觉得这样泡茶味道也不错。 第58页 经岑父一手,沈言也学会了,沈言学会,在阳县颳起一股「泡茶」风。 所以现在阳县的主流茶具是小茶壶,小茶碗,以及五花八门的小茶盘。 和岑道年闲谈到喝茶,沈言含笑瞟了一眼躲在东厢后只露了半边身子的决明。 温和的阳光落在少年的侧脸上,落在他的身上,在他周身笼着一层淡淡的光华。 少年伸手挠挠脸颊,又挠挠太阳穴的位置,举起手里的松木吹吹木屑,将刻好的木条试着组装。 决明。 心尖微微颤抖,沈言唿吸紊乱起来。 「沈兄?」岑道年将泡好的茶放在他面前,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决明拆着茶盘,正在打磨木头。 沈言回神,低下头握拳放到嘴边低咳,「咳,忽然想起来,来时还带了不少菜来,今日打算在岑兄家吃饭。」 「吃饭就吃饭,还带什么菜。」岑道年摇头。 两人又交谈起来。 压下心头的异样,沈言吃过决明做的午饭,在岑家小呆片刻,茶盘仍没做好,于是约好等茶盘做好后送到阳县,带着厮儿回去。 听到爹爹回来,沈墨丢下手中的笔,迈着小短腿跑到院子里,迎着爹爹一同回屋。 ——时间过得可真快。 沈言摸摸儿子的脸。 沈家是书香之家,沈父老来得子,稀罕异常,在沈言考中进士后,沈父已病入膏肓,临死前唯一的愿望是见到儿子成家立业。 迫于「孝道」,沈言听从母亲安排,娶了和父亲交好的一家大户家的小女。 婚后不久,沈父撒手人寰,沈母悲痛欲绝,没过几日竟跟着走了。 料理好父母后事,沈言领了外放的职位,带着夫人远走他乡,刚落脚时发现夫人已有孕,后诞下沈墨。 沈言疼爱妻儿,在一个圈子的人都知道,只可惜好景不长,在沈墨一岁的时候,夫人落水后患上风寒,病情急转直下。 于是乎,沈家现在仅剩沈言和沈墨两人。 过了几日,决明果然把做好的茶盘送来了,只可惜是让十文粮铺的人代送的。 抱着茶盘,沈言轻抚上面刻的简图案。 明明夫人才走没几年,为什么现在看到决明会心动? 不。 一定是错觉。 沈言放下茶盘,命人将它收起来。 石叔受伤了,地里又该种冬小麦了。 石婶这几天异常忙碌,请人翻地,种麦,一人扛起半边天,石小花在家守着,将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 在床上躺着的石叔很不是滋味,想要起来吧,小花第一时间冲过来按住自己,说大夫吩咐不能乱动。 躺在床上又很是无聊,眼看着娘子几日下来瘦了一圈,石叔咬咬牙,从床上挪到院里,非要帮忙。 「你!」石小花恼怒地跺脚,「爹!!!」 「哎!小花啊——」石叔双手捂住耳朵,「爹实在是闲不住。」 瞧见往日最是意气风发的爹现在无精打采的,小花心软下来,扶他坐到床边,塞给他一筐荠菜,「你择菜吧,今天晚上给你包荠菜鸡蛋饺子吃。」 这个是爹爹最喜欢吃的食物,石小花安排好爹爹,转身去后菜园除草,忙地像是花丛中的蝴蝶一样。 石叔握住荠菜,笨拙地择着。 刚择没几棵,决明高声喊着「石叔」,边提着一袋东西进了院门。 「决明。」石叔握着荠菜对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决明把香瓜提到东厨门口,手在身上蹭着,去找石叔。 「你坐下,陪石叔说说话。」石叔一双眼睛十分透露着男人的沧桑与寂寞,决明挠挠头,「石叔,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我陪你说话,还不如帮石婶翻地呢。」 ——要不是腿伤,怎么会让小花娘去做这种劳累的事。 石叔的目光顿时黯淡下去,见状,决明换个话题,「石叔,山上的果子都熟了,我摘了不少。」 ——唉,如果不上山猎虎,这腿也不会这样了。 石叔更加挫败,整个人笼罩着一层灰影。 「咳咳。」决明尴尬地说:「我带了些香瓜给石婶吃。」 提到小花她娘,石叔立马有了精神,「她就爱吃那香瓜,多谢了。」 决明摆摆手,「师父,你客气什么。」 虽然决明厚脸皮叫石叔师父,可石叔从没应过,决明权当是叫着玩。 今天被决明一叫,石叔沉默地思索片刻,艰难地从床上起身,让决明出去。 决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话地走出去,和小花妹妹打了招唿,准备回家。 「决明。」石叔倚在门口对决明招招手。 决明折回去,「怎么了石叔,不是说不让你下床的吗?」 「这个给你。」石叔拉着决明的手,神神秘秘地把一个小册子塞到决明手里。 决明瞪大眼,「石叔,这难道是什么武林秘籍?」 「胡说!」石叔打断他的话,瞪回去,「虽然没收你当徒弟,这个可是我的压箱宝贝,你回去看看便知!」 石叔的大宝贝? 决明攥在手里,「不留给你儿子看吗?」 「少不了他的,走走走。」石叔笑骂道:「看见你就烦。」 扶石叔坐床上继续择菜,决明麻熘地走了,回家钻进东厢,门窗关紧,激动地摊开小册子。 第59页 上面写着一堆繁体字,连猜带蒙,决明判断这是一本跌打损伤药的配方。 第二十八章 蛇 决明抄下不认识的生僻字,问了岑朝安,回到房间后手抄一份简体字版的药方。 这药方有治跌打损伤的,有止血的,还有镇痛的,只不过涵盖面极窄,全是治外伤的。 像是感冒发烧那样的小病,在这里没有提及过,其他常见病,也没有提过。 结合石叔异于常人的强壮,还有他敏锐的六感,成套的拳法,决明有八分把握石叔的真实身份,绝对不是他对外宣称的猎户。 压下心底的猜测,决明把配方还给石叔,说自己已经抄了一份不会外传。 对此,石叔瞥了决明一眼,两人都心知肚明,却谁都没有挑破。 伴着两场秋雨,石家的十亩地被僱佣来的人翻好种好冬小麦,留了几亩撒上农家肥,闲着准备种水稻。 过了三个月份,石婶的肚子隔几天一个样,慢慢大了起来,石小花不准她随意出门,天天端着一大盆衣服出去洗。 和石婶要好的几个妇人闲暇时总提着手里的绣活,去找石婶说话,帮衬几下。 和小花玩得好的几个少女洗衣服的时候也帮两手。 决明上山砍柴,总是捎带一份给石家,美名其曰孝敬石师父。 怀了孩子的女人口味善变,石婶过了孕吐的时候,再闻到香瓜的味道只觉得噁心,总想吃些酸果子。 石叔偷偷召决明过去,塞铜钱给决明,让他去镇上的时候给石婶捎一些糖葫芦。 捎了几次,决明嫌带着麻烦,干脆买了一个铜锅,趁着秋天山楂熟了,去摘了一堆,关在屋里,捣鼓出最酸的品种,专门拿来给石婶做糖葫芦吃。 一日石婶吃了几颗吃不下,石叔望着娘子啃了一半的糖葫芦,等她去院子的空档,石叔从最下面揪下来一颗,往嘴里一塞。 奇酸无比的山楂入口,酸的人腮帮子立刻源源不断地分泌口水,酸得石叔吃豆腐都觉得牙软。 金秋十月,河蟹正肥。 盘山有几处蜿蜒的小溪,里面石头多,螃蟹也多,村里有不少人提着小桶去扒螃蟹。 决明跃跃欲试,秋天的螃蟹正是蟹黄蟹膏最美味的时候,不吃简直愧对于养了一年膘的螃蟹。 和王文奇说好一起去扒螃蟹后,决明早早地洗了一只木桶,第二天一早做好午饭,和岑父岑朝安一起吃过后,偷偷往院子外熘。 「哥!」朝安抓住决明,「朝安也要去。」 「你不是要跟爹爹去镇上吗?」决明握住朝安的小手,「今天还要写字呢,水又冰又凉,没什么好玩的。」 ——就朝安这小短腿,走几步不得哭着要抱抱? 「不去了!我要去山上,小胖也去呢!」岑朝安握着两个小拳头放在眼边,呜呜哭着说:「哥哥去山上不带我,是不是不喜欢朝安了。」 「怎么会呢!」决明立马反驳,摸摸他的头,「好好好,带你去,我去跟爹爹说一声。」 朝安:「我已经说过了!」 ——留字条也算说过。 怕爹爹发现纸条不让自己去,岑朝安忙拉着决明的手,「我们快走吧!」 边说边推决明往院子外走,等哥哥背过身后,岑朝安小脸闪过一丝狡黠,哪有半点悲伤的神色。 蒙在鼓里的决明带着小拖油瓶和王文奇在山下碰头。 今天去山上的有四五个少年,年纪最大的是王文奇,最小的是胡小胖,跟朝安相熟的还有二虎。 ——跟小伙伴一起,朝安应该不会无聊。 决明这样想着,和王文奇打招唿。 见决明带着弟弟,王文奇逗他说山上有蛇,吓得岑朝安躲在哥哥身后,警惕地望着王文奇这个坏人。 山里的确有蛇,决明也见过几次,这里的蛇很有灵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不主动去招惹,还没人被蛇咬过。 紧紧拉着哥哥的手,岑朝安远远躲着王文奇坏人,好奇地往山里看。 如果不算上去山神庙,这是朝安第二次进山,第一次去采蘑菇,就在山边。 这是第二次来。 岑父对朝安的家教很严,贪玩决不许,危险的地方更不许去,岑朝安觉得爹爹太偏心了,哥哥可以晚上不回家,可以随意上山下水,偏不让自己去。 同年纪的小伙伴,一提到上山都唉声嘆气说自己都去烦了,让朝安羡慕地不得了,总拉着他们下学后讲山里的故事。 岑朝安不经常活动,没走多久,白玉似的脸蛋扑上一层粉红,额头冒出一层晶莹汗珠。 眼看他一副走不动的样子,王文奇本想调侃几句,没想到岑朝安愣是坚持到河边也没喊一声累。 决明也感到稀奇。 ——有二虎看着呢! 岑朝安咬牙撑着,绝对不能输给二虎! 到溪边,决明拿帕子把他头上汗水擦掉,免得受风着凉,让朝安坐在一边大石头上歇着,决明挽起裤脚,蹲在溪边翻石头。 捉螃蟹是有技巧的,螃蟹喜欢在石头下的水窝里打洞,不喜欢在溪流里,太小的石头下没有螃蟹,决明的目标是比巴掌大的石头。 溪边全是这样的石头,决明挨个,一只手勐地掀开,水会因为石头移动微微浑浊,这时候胆大的一把抓进水里,都能抓到一只螃蟹。 第60页 胆小些的紧紧盯着掀开石头的位置,螃蟹可能顺着浑水熘走,这时候瞄准熘走的螃蟹两只手捏住它挥舞的钳子,往桶里一扔,既不会被夹到,还能抓的准。 决明属于胆小型,提着桶边抓边扔。 岑朝安歇了一下,噔噔噔跑到哥哥身边,专门提桶。 在没有被现代化建设破坏的古代,石头下一翻一个准,只不过河蟹不必海蟹,个头最大的展开腿有只有巴掌大。 这样决明就已经很满足了,一桶螃蟹能做很多好吃的,比如蟹黄包,再比如螃蟹粥。 「大哥!你瞧!」二虎抓到一只比巴掌还大的螃蟹,捏着螃蟹肚子给大虎看,登时,一圈人赞嘆王二虎厉害,能抓到这么大螃蟹。 二虎高兴地把螃蟹放到木桶里,蹲在水边继续扒石头。 岑朝安望望水桶,水桶里的螃蟹挥着大钳子,掐着别的螃蟹,八条腿动来动去,压着同伴往上叠,想要逃出这个木桶。 螃蟹的两个大钳子看上去好吓人。 见决明蹲在桶边傻傻的看螃蟹,胡小胖挪到岑朝安旁边,伸出掌心,「这个给你。」 胡小胖掌心有一支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螃蟹,小螃蟹钳子也很小,朝安犹豫了一下,胡小胖手里的螃蟹顺着肉肉的手爬出去,掉在地上。 「哎呀。」胡小胖忙把螃蟹抓起来,「这个夹人也不疼的。」 朝安伸出小手,胡小胖把螃蟹放在朝安手心,小螃蟹爬在手上痒痒的,朝安一不小心,螃蟹又掉在地上。 这次不用胡小胖去抓,朝安伸出手一把抓起小螃蟹,盯着它狐假虎威地挥着两个小钳子。 「想决明哥哥那样抓螃蟹,就不怕被钳子夹到了。」胡小胖指指决明,顺着他的小胖手,朝安看到哥哥明明很怕被夹到,掀开石头还是第一时间伸出手去抓螃蟹钳子。 「抓到两个钳子就不怕夹了,还有。」胡小胖掀开一个石头,下面有只半大的螃蟹,伸出一只手,胡小胖抓住螃蟹肚子,「这样也不会被夹到。」 螃蟹挥着钳子,无奈手短夹不到捏着自己的人类,只能用八条腿去勾。 这样看来螃蟹的确不那么吓人,朝安把小螃蟹放到水边,侥倖的小螃蟹忙顺着石头缝逃生去也。 「就算被夹到也不是很疼,还没我娘拧我耳朵疼呢!胡小胖最后给朝安吃一剂定心丸,「夹着不要慌,把螃蟹放到河里,一会它自己就松手逃走。」 在胡小胖的加油鼓气下,岑朝安掀开石头,抓了一只只有指肚大小的螃蟹,乐呵呵地往木桶里塞。 ——看来带朝安来也不是坏事嘛。 蹲在一旁的决明微微一笑,跟着其他几人在河里翻着石头。 金乌西移,山中温度渐渐降下去,见众人都捉的差不多了,王文奇带头,一行人往山下走。 没走几步,听到前方闹腾腾地,依稀可闻嘤嘤哭泣声。 是村里的那群丫头。 ——她们怎么也上山了? 不止王文奇好奇,其他几人也好奇,提着木桶快步走过去,见树下坐着一小娘子,其余有五六个围在她身边,三四个哭着。 王文奇遥遥站在一边,问:「怎么回事?」 「王大哥?」杏花拿帕子掩着嘴,一双杏眼梨花带雨,「冬梅她被蛇咬了!」 石小花在一旁跺脚,「让她不要动,她非动,蛇一惊咬了她一口便蹿了。」 坐在树下的冬梅悔恨交加,捂着腿不住地嘤嘤哭泣,边哭边说:「我本来是想躲一下的,谁知道、谁知道……呜呜……」 这哭声哭的在场所有人不住地头疼,王文奇问石小花:「是什么蛇?」 「蛇跑的太快,我没看清。」石小花扭头问冬梅,「腿麻不麻?疼不疼?」 冬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说了个「疼」字,抽泣着。 决明:「小花妹妹,你掀开她被蛇咬的地方看看,有没有瘀伤的痕迹。」 听到这,一圈人立马后退十几步,远远地转过身。 这是在避嫌,决明也后退了几步,转过身。 闻言,石小花忙蹲下,脱下冬梅的鞋,将她的裤腿往上捋。 在冬梅小腿肚的地方,明显有一块地方发紫,还留着血。 「有!」石小花高声说:「紫色!」 决明判断:「看来是条毒蛇。」 在场的小娘子脸色一白,同情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冬梅。 王文奇低声对大虎说了几句话,大虎把木桶交给二虎,往前走了一段,遥遥看不见树下那边人后,顺着山里小路往山下跑。 决明努力回忆野外求生训练时遇到蛇的紧急处理方法,拿出塞在怀里的匕首,「她伤在哪里了?」 石小花:「腿!小腿肚那里!」 「拿这刀,割一块衣服拴在离她被蛇咬的地方往上一拃地方牢牢繫紧。」决明举起匕首。 杏花跑来拿匕首,石小花接住拔出,割了冬梅一块衣服,用手比划一下,紧紧地拴住她的腿。 决明接着说:「拿刀在她受伤的地方划一横一竖。」 「不!不要!」冬梅捂着脸,「会留疤的!」 「留疤重要还是命重要?」王文奇说:「被蛇咬,如果不及时救,以后你连路都走不了。」 冬梅脸色煞白,呆愣愣地没有反应。 第二十九章 救人 第61页 眼看冬梅腿上紫红色的地方更多,石小花攥着匕首,在一旁干着急,「快说!要命还是要腿!」 自然是命重要! 「要命。」冬梅低下头,小声啜泣。 让杜鹃帮忙按住冬梅的腿,石小花小心拔出匕首——爹也有一个,曾经还拿着玩,不怕,一定要手稳。 这样想着,石小花拿刀尖在冬梅被蛇咬到的位置划下一竖。 「啊!!!」冬梅忍不出尖叫,被割口子的那条腿不断扭动,杜鹃死死地按住她,鹅蛋脸清泪两行,不敢看冬梅的腿。 见冬梅被杜鹃控制住,石小花忙接着划一道横着的小口,两道血口横竖交错,一圈少女纷纷惊叫,捂着脸哭。 听那边的动静,这边的少年也忍不住想看,为冬梅名声考虑,所有人都没有转身。 决明接着远程指导,「挤血,不行的话用嘴帮她吸出来,你的嘴里没有伤口吧?」 闻言,石小花边下狠手挤着边说,「我吃肉咬到舌头,你们谁嘴里没伤?」 一圈四五个少女面面相觑,没有人上前。 冬梅哭死的心都有了。 「我、我来。」杜鹃抹着脸上的泪,石小花忙扶好冬梅的腿,让伤口的位置对着杜鹃。 杜鹃伏着身子,抱住冬梅的小腿,一口一口吸血,吸两口漱一下口,直到血的粘稠度正常后,杜鹃才停手。 一边的人忙给她递水漱口,杜鹃哭着去一边漱口。 冬梅小腿肚附近的颜色已经正常许多,被割出来的小口淌着鲜血,殷红的血顺着冬梅雪白的小腿往地上滴,石小花忙割下一缕衣服替她包扎好,放下衣服。 「冬梅!」 「冬梅!」 一个青年从林子中冲来,见树下围着一圈小娘子,拨开她们,一双手拉着冬梅的手,焦急说:「冬梅!你怎么会被蛇咬!」 冬梅哭着摇头,冬竹环顾一周,没说什么,背过身蹲在冬梅前,一旁少女帮忙把冬梅扶起来,冬竹背着冬梅忙下山去找大夫。 石小花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匕首擦了一下,插回刀鞘,朝那群少年喊:「已经好了!」 大虎这才赶过来,一排少年回头,王文奇说:「以后上山还是让大人带着比较好。」 一圈少女止住哭声,红着脸嗫嗫嚅嚅地说知道了。 护着她们下山,和石小花较熟的决明打听到了来龙去脉。 今天几个少年郎要上山,几个胆大的女娃说反正也是闲着,不如也去,就在离山脚近的地方稍微扒一下螃蟹,也是替家里添碗菜。 她们让杜鹃问了石小花,石小花本不想去,家里还有不少活计。 还是石婶鼓励她去玩一下午,放松一下,这几天小花在家忙进忙出的,石婶和石叔看着都心疼。 想着这群柔弱的妹子上山万一遇到野物怎么办,石小花托大,背着箭筒提着木桶过来。 石叔硬生生把他的女儿培养成了一位古代的女汉子。 一行人下山后,纷纷四散提着螃蟹回家。 石小花又是背箭筒又是提桶,压根没抓几只螃蟹,决明把桶里螃蟹倒出一半,让朝安提去给石叔家。 刚抓来的螃蟹要放在盆里养一养吐吐沙子,决明拿木盆把剩下的螃蟹倒盆里,去井边提上一桶水将木桶涮一下,又灌上半桶清水,把螃蟹丢进去。 十来只螃蟹在木桶里叠叠乐,看了一下它们不会爬出来后,决明把木桶提到东厢房屋后,放在柿子树遮住的阴影底下。 柿树上硕果纍纍,黄澄澄的柿子蒙着一层白霜,决明视线从柿树上挪开,转身去东厨做饭。 里正拿钱,隔壁院子早已修缮好,还圈了一块地当院子,里面的房子也扩大了几间。 现在它依着盘山,四周平阔,倒也是一处清净地方。 要不是离祠堂有段距离,里正就自己搬来住了。 晚饭后,朝安窝在爹爹怀里,软软地撒娇认错,等爹爹的冰山脸稍微融化些,岑朝安讲起山上的趣事,还有哥哥让小花姐姐救了梅花姐姐的事。 「让你调皮。」岑道年伸手在岑朝安的小屁屁上拍了一巴掌,见决明已经调好热水,「暂且原谅你了,快去洗澡去。」 不痛不痒的一巴掌并没让岑朝安长记性,只知道爹爹原谅了自己,岑朝安欢快地抱着衣服去小浴室洗澡。 岑朝安现在可以自己洗澡了,只是爹爹和哥哥都不准门从里面锁着,朝安从木椅子上翻进桶里,站着在水里泡澡,还要一边跟院子里的哥哥说话。 等他泡的小脸红扑扑的时候,决明把他从水里捞出来,让他自己穿好衣服,包着头髮去屋里擦。 等决明洗完,月已上柿树梢头,岑道年最后洗净后放水,决明帮着把木桶刷干净,两人再分头去睡觉。 等螃蟹吐够沙子,决明拿出一半用牙刷轻轻刷干净,掀开螃蟹壳,去掉蟹胃蟹心,再反过来清理蟹肠蟹腮。 清理好的螃蟹依旧会动弹,决明把水沥干,燃起灶火,在大锅里放入淘净的大米,放一颗八角,几片姜进去慢慢煮着。 另一边,决明把买来的河虾掐头去尾,切开虾背去掉虾线,再轻轻一剥,虾壳去掉,留下晶莹的虾肉。 等锅里的米煮开时,把虾肉和河蟹丢进锅里一同炖着,快出锅时放盐调味,再撒一层姜丝压腥味。 第62页 大锅灶下撤火,小灶燃起火,在锅里放一碗水,在锅里放上竹制箅子,把螃蟹放进去,碗里铺些姜片八角。 掐着时间,约有十五分钟时,撤火出锅。 鲜美的味道直冲房顶,决明把调好的酱料端出去,院外岑朝安和岑道年刚刚到家。 拎着小屁孩去洗手,决明转身回厨房,用抹布垫着端螃蟹。 岑父洗过手,帮忙盛蟹粥。 朝安迫不及待地捧着粥碗,舀一勺唿唿吹了两口,囫囵吞下,边咂嘴边说:「好喝好喝!」 决明拿出一只小碗从他大碗里盛出一点凉着,「慢点吃,小心烫嘴。」 岑朝安点点头,用勺子搅着小碗的粥,让它快点凉。 「夫子——」 院子外传来石小花的喊声,朝安起身,喊着勺子出去,一双眼盯着小花姐姐手里的盘子。 里面也是大螃蟹。 石小花把盘子递给岑朝安,朝院里说:「我家炸的螃蟹,给夫子您送一盘尝尝,朝安,我回去啦。」 朝安喊着勺子:「呜呜呜呜呜。」小花姐慢走。 石小花匆匆回屋。 炸螃蟹? 朝安端着盘子放在桌上,石小花选的是小螃蟹,螃蟹油光滑凉炸的金灿灿地,决明捏起一只吃,壳炸的酥脆,混着螃蟹的鲜香,别有一种风味。 一群人美美地吃了一顿秋蟹,只有石婶谨记大夫叮嘱,仅仅尝了两口就撂下筷子,喝小花做的捞面。 石叔还傻傻地问娘子为什么不吃螃蟹,决明送的很多。 决明没忘昨天那个被蛇咬到的同村少女,吃过早饭,去阳县的路上顺道去镇上打听了一下。 镇上大夫说因送的及时,并无大碍。 秋收过后,十文粮铺按例要交商税,决明日日住在粮铺陪着帐房先生清帐,计算应交的税钱。 帐房一边打算盘,决明在一边记数,等帐清完,决明差不多手算完,两人对了一下数字,准确无误。 也省的帐房重新算一遍确认。 去掉需要缴税的银子,再去掉零头凑个整数,决明拨三分之二以匿名的方式投给阳县做慈善。 宋朝的慈善机构覆盖面已经很广了,决明主要把银子送给收养弃婴孤儿的地方,其次是施医给药的地方。 如果遇上天灾,决明还会拨十文粮铺的粮食专门用来救济灾民。 帐房是唯一一个知道决明背后做了这么多善事的男人。 对背后的东家,帐房更加佩服,在宋朝居然有以善经商不求回报的人。 阳县几次打探是何人施以援手,帐房默默捋着鬍子,假装自己是小聋瞎,什么都不知道。 「好了,辛苦先生了。」决明亲自给帐房先生添茶,帐房先生捋捋鬍子,「掌柜的客气了,唐某只是尽了本分。」 「比起掌柜手算帐目,唐某自嘆弗如。」帐房是真佩服这个小掌柜,人家虽然年轻,做事井井有条不慌不燥。 如果他有时间日日坐镇十文粮铺,恐怕就没自己这个算帐的什么事了。 「客气客气。」决明心想,都是阿拉伯数字的功劳,古代算术也很厉害哒。 送走帐房先生,决明揣着一锭金子的巨款,在街上熘达。 此时已经在十文粮铺十日之久,满树枯黄的枝叶尽落,秋风拂面,带着丝丝透骨寒意,处处昭示着冬天快来了。 该买新衣服了! 决明揣着刚到手的金子去镇上成衣铺子,细细为岑父和朝安挑着衣服。 家里三个大男人,一个拿针的都没有,以往都是岑道年亲自去镇上给两个孩子挑衣服,后来决明试着买了两次,心里对上他们穿衣服的码数后,亲自给他们买衣服。 成衣铺子早已撤下秋衣,换上薄棉衣和厚棉衣。 按岑父的身份,决明买了两套颜色稳重,薄一些的棉衣,又挑了两件颜色鲜一些的衣服给朝安。 在县里採买一堆东西后,决明思索着,或许是时候买匹马代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白衬衫小天使的地雷~ 第三十章 闹事 在古代拥有一匹马就像是拥有一辆跑车一样,刚算了今年的收益,除去捐款、维持十文粮铺日常营业流水,还剩不少银子。 小土豪决明想暗搓搓地去瞟一眼马,打听了一下,看马要去马场,决明又不知道哪种马比较好,瞎想一会后,决明抱着一堆东西,搭顺风车回家。 大漠乡还没人养马,再者买马需要十几两银子,贸然买一匹马回去,也没马厩,更没准备马吃的草料。 随着夕阳沉山,气温逐渐降低,马车停到大漠乡入口的石桥旁,决明提着两包东西从车上跳下来,往家里走去。 往日安宁的山脚,远远听上去闹腾腾地,听上去院子有不少人。 岑父平日交好的朋友没几个,就算都请来也不会如此闹腾,院子里是谁? 决明好奇地小跑起来,石叔家院子打开,大黄守在门口,院里仅堂屋点了灯,寂静无声。 路过石叔家,再往上走便是两处并排的院子,靠路边是岑家,靠里是李修戎曾住过的那间。 此刻,院门大开。 决明提着东西一脚踏入院子。 妇人尖利的声音从院子传来。 「要不是他我女儿能这样吗?!」 一个温厚的声音劝:「跟岑决明又有什么关系?要不是他,冬梅连盘山都下不来。」 第63页 「谁让他切开我女儿的小腿的!我可怜的女儿!那小腿留了疤,以后怎么嫁人!」 体型臃肿的女人说着说着,直接跪在地上哭天喊地,一旁两个成年人拉都拉不住。 由于他们背对着院门,没有看到院外走进来的人,站在正房门口,岑道年第一个注意到决明回来,对他摇摇头,示意他去别处避避。 决明眨眨眼。 妇人在地上哭喊:「我那花儿一样的冬梅!本来是要嫁给县里大老爷享福的!」 原来是刘冬梅。 决明眉头微微蹙起,在岑夫子身旁站着的石小花见绯闻正主来了,忙不着痕迹地移到院门口,示意决明根自己过来。 就站在院外,石小花小声说:「是刘冬梅她娘知道冬梅在山上是遇到你们后,这才来闹事,已经闹了三天了。」 ——三天? 决明感到一阵脑壳痛,岑父喜静,被吵了三天,现在恐怕内心的怒气快要爆发出来了。 别人都说岑夫子文弱,决明可是见过他上山健步如飞,能甩人一大截的。 他是夫子,更是一个孔武有力的青壮。 不怕岑父被刘冬梅那一家气哭,决明小声问石小花,「小花妹妹,那你说我救人是错还是对。」 石小花气的跺脚,「他们根本就不占理!还说是你让在场那么多青年看到冬梅的腿!要你对冬梅负责!」 「还说他们本把冬梅嫁给县里的商户的,被你一搅和,这事黄了,你也要负责,还说商户要给冬梅二十两银子做彩礼。」石小花唿了一口气,使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么失态,「说怪你搅和,要你拿来二十两银子并娶冬梅。」 这锅有点莫名其妙。 院里还在吵着,决明觉得有点头疼。 小花接着说:「头一日,他们本想闹王文奇的,王文奇是里正最看重的孙子,往后说不准他就是大漠乡的下下任里正,家里兄弟又多,家产又丰厚。」 不过,里正说了,王文奇跟此事没关系,再闹把冬梅丢到山里放一条蛇咬一口,若冬梅能自己下山,王文奇就娶她。 里正他老人家……拒绝的简单粗暴。 「接着,刘大婶说是大虎把冬梅带下山的,要大虎负责,大虎直接带着几个兄弟去找刘冬竹,在里正面前把话说清,是大虎喊刘冬竹上山去背妹妹的,一圈少女也能作证,村里压根没人看到冬梅的腿。」 「后来,刘冬梅她娘就想到你,说你看到冬梅的腿了,不然为什么知道冬梅是被毒蛇咬到的,还让冬梅腿划破,让她以后没法嫁人,我跟杜鹃她们一起去刘大婶讲,那会急得不得了,再不救冬梅她就活不了了,所以才……」石小花气的不行,「她一点都不听~我快气死了!!!」 刘大婶脑迴路该有多清奇。 决明把东西搁在地上,思考片刻,问石小花:「你见过马冬——刘冬梅了吗?」 石小花点头,「冬梅她……」 想到冬梅,小花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冬梅她压根不想嫁给村里任何一个人,她另有喜欢的人,问是谁她也不肯说,只哭着摇头说他们不可能的。 刘大婶长得粗犷,却生出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打小把冬梅圈在院子里绣花做饭,重一点的活计都不让她做,就是打算让冬梅到了年纪嫁给县里有钱人家。 至于人家愿不愿意娶,是去做正房还是做小妾,刘大婶丝毫不介意。在冬梅十二三岁的时候她就开始寻摸托媒婆牵线,找了两年,人家县城里的人,要漂亮不说,还要会识字,会弹琴跳舞的。 冬梅就会绣花做饭,人家怎么会看得上? 在去年的时候,刘大婶还去学堂闹过一场,是想让冬梅去学堂跟着听夫子讲学,岑父最后无奈答应,想着男女都是学生。 冬梅学了几天,刘大婶又觉得女儿家日日泡在男娃堆里传出去不好听,让冬梅回家,给她买了两本书自学。 冬梅如今就会写自己的名字,刘大婶却托大说冬梅能识文断字,接着托媒婆介绍。 县里有个年近半百的富商,正房一无所出,有意寻一个小娇妻传宗接代,可有点良心的哪愿意害那小娘子,只有花媒婆揽下这件事,把冬梅介绍过去。 富商那头还没松口,花媒婆说人家合了八字,冬梅命里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于是富商高兴地很,准备择日过来定亲。 八字差不多有一撇了,刘大婶一个高兴,准许那天冬梅跟着几个同村的玩伴上山。 却不料冬梅被蛇咬到,富商那头迟迟没有动静,刘大婶托人去问,人家委婉地说已经和别的姑娘定下了,这明摆着是嫌弃刘冬梅,刘大婶这才过来闹事的。 石小花讲完来龙去脉,气得握着拳头,恨不得去找刘大婶理论。 明明村里的几个青年是好心帮忙,王文奇和王大虎让人下山喊冬梅亲哥来背她岑决明他们几个远远站在那边压根看不到。 已经避嫌到这种程度了,刘大婶还闹! 决明竖起耳朵听着,院里一直是刘大婶在哭在喊,一圈人劝她做人要厚道,赶紧回家养好冬梅,不愁嫁不完的的金龟婿。 刘大婶一想到二十两银子,如同失了一座金山一样,哭嚎地更带劲儿了。 决明伸头看了一眼院内,岑道年一声未吭,更加助长了刘大婶的歪风,坐在院中张大嘴,嗷嗷的嚎哭。 第64页 ——嚎了一天,她不饿吗? 天已黑透,石叔被一人扶着,沿着山脚小路一瘸一拐地上山,昏暗光线中看到门口站着的少年,压低声音过去,「决明,你怎么回来了?」 决明苦笑,「我再不回来我家房顶都快被哭声掀开了。」 石叔拍拍他肩膀,把一个东西交给决明,教他怎么做。 说完,又塞了一只软软的东西过来,让决明抗在肩上,拿手对着决明的脸抹抹。 决明嗅到一股腥味,石叔的手上是血。 「去吧。」石叔推了决明一把。 决明大步走进院子,开大嗓门,「谁在我家闹事!」 一嗓子没能镇住刘大婶,反而使刘大婶哭嚎的更加厉害,刘冬竹尴尬地扶坐在地上的刘大婶,「娘,岑决明回来了。」 听到是正主回来,刘大婶的哭声在嗓子眼卡住,院子顿时一静,她扭头看向院门口。 少年从黑暗中走出来,鬓髮微乱,脸色兇狠,目光不善。 决明满脸是血,掩住他如玉温润的气质,此刻看起来如同从黑暗中走出的鬼魅一般,浑身带着一股煞气。 决明走到院子中央,歪肩把肩上软趴趴的东西往地上一卸,手里的柴刀往地上狠狠一插,对一边愣怔的岑道年喊:「爹,怎么了?」 ——他叫我什么?叫爹? 岑道年心跳加快,掩盖住激动,面色如常地说:『刘大婶说你害刘冬梅嫁不出去。』 决明恶狠狠地坐在桌边,翘起二郎腿,粗声粗气地说:『哦?是怎么回事?』 「你、你……」刘大婶吞吞吐吐。 「要不然我帮你把刘冬梅的腿砍了,这样她小腿上就不会留疤了。」说着,决明伸手拔出地上的柴刀,眯眼笑着用手摸过刀刃。 那笑容怎么看怎么邪恶。 想起决明可是剿狼时杀狼数目最多的那个,刘大婶心里有些后悔来岑家闹事了。 岑夫子脾气软,岑决明心可不软啊! ——两人完全是两个性格! 「你你你!」刘大婶咽了口唾沫,「没事、没事。」 一旁的刘冬竹忙扶刘大婶起来,刘大婶吓得腿发软,被儿子扶着,口中念念有词地下山。 闹事的人一走,决明捂住手,嗷嗷叫着:「快快快!我手摸刀的时候割住了!」 岑道年无奈地嘆了口气,边摇头边去东厢房拿止血的药。 一直被胡小胖捂住嘴的朝安从他肉乎乎的胳膊下钻过去,去打水让哥哥洗脸。 王文奇和决明简单交代了几句在村里绕着刘家走,防着他们再闹事,跟几个兄弟下山,向翁翁汇报今夜的事。 对着撒泼耍赖不讲理的刘大婶,只能用简单直接的办法,以强制无赖。 决明擦了脸,包好手指,去感谢石叔今夜的慷慨相助。 听决明问腿伤是不是好了,石叔摇头摆手,说是耆长猎的狼,主动借给他的。 是耆长? 怪不得这狼身上的致命伤是砍伤,若是石叔猎的,一箭就能解决。 第三十一章 显灵? 刘大婶被岑家大儿子兇相吓退,回到家后越想越不是味。 平日里跟那岑决明打照面的时候,那小子都是很和蔼的,整日笑眯眯地,对一圈人都很好。 不像是昨夜表现出的那样兇残,所以他昨夜肯定是故意装的这么凶的! 幡然醒悟的刘大婶又急又气,一夜之间嘴角起了两个燎泡。 「娘——」刘冬梅扶着墙壁,慢慢移到门口,苍白的小脸尽是哀求之色,「娘,真的不关他们的事。」 「你懂什么!」刘大婶扭头狠狠瞪了刘冬梅一眼,「娘这是为你打算!」 刘冬梅倚着门框,红了眼眶。 不该是这样的。 刘家院门紧闭,村中人经过总要唾一口,骂两句刘大婶不厚道。 原是想将女儿嫁给有钱人,拿女儿换二十两嫁妆,眼见人家迟迟不松口,刘大婶借着刘冬梅被救下闹事。 一路闹下去,竟然全是踢了铁板。 王文奇已有家室,女儿大的都能去打酱油了,刘大婶对王文奇的说法是:你瞧你那娘子这么多年了连个儿子都生不出,不如休了娶冬梅,冬梅命里可是有三个儿子呢! 得亏王家涵养好,没直接拿大扫帚撵走刘大婶。 接着刘大婶又去找大虎,大虎一身腱子肉,干农活不含煳,穷是穷点,冬梅嫁过去两家多帮衬些不愁过不好小日子。 还有二虎,二虎可是被夫子夸赞过,说二虎天赋不错,以后能有大作为。 万一二虎以后是举人,那跟他家有姻亲的刘家岂不是也能跟着发达? 这样想着,刘大婶去找到大虎家麻烦,大虎直接领着几个兄弟往门口一坐,请里正来主持公道。 理亏的刘大婶灰熘熘地回家,一想到女儿的腿是被岑决明那小子教唆着割破的,刘大婶气的头髮热。 决明就是一个粗人,既不会干农活,将来也不能当大官,整日就往山上蹿。 说好听点在县城里还有个掌柜的工作,可这几年过去,也没见岑家多有钱,还是住在那山脚处的小破屋里。 下下之策是去找决明麻烦,刘大婶去了,也闹了,只可惜被决明中止了这场闹剧。 决明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65页 这刘大婶平日里甚少打交道,连里正的孙子都敢闹,一定不是善茬,等她想通想明白,肯定还会来闹。 怎么办?如果决明孑然一身,大可以找个地方住下,让她随意来闹。 可家里还有岑父和小朝安,岑父还在村中学堂教书,不可能说走就走。 ——不,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决明翻了个身,脑中万千愁绪,最后迷迷煳煳地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这样吧。 放松后,几个唿吸间决明便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正房的床上,岑道年搂着小儿子睁开眼看着漆黑一片的屋顶。 决明他今天晚上……算了,应该是想多了。 岑朝安在岑道年的怀里拱拱,迷迷煳煳地嘟嚷了一句梦话。 拍拍小儿子的背,岑道年慢慢进入梦乡。 第二日一早,决明顶着黑眼圈起床,边打哈欠边去东厨做饭, 刘大婶连着闹了三天,昨天晚上被决明那么一吓,今天竟然没来。 稍稍放心,决明把昨日买回来的东西拿出来,给岑父看,推着他去屋里试试衣服合不合身。 每个人都有份,朝安直接把杏红色的小薄袄套在身上,拉着决明问好不好看。 岑朝安一张白皙漂亮的小脸被杏红色衬得更白。 岑道年从屋中出来,一身鸦色长袍正合适,清晨微凉,穿着这薄袄竟有种要出汗的感觉。 脱下衣服,岑道年甚是满意,嘴里的话说出口,带着丝丝责怪的意思,「你又花钱买这些。」 责怪是假的,不想让决明拿自己的钱买这么多东西是真的。 决明听出来,嘿嘿笑着,让朝安忙去脱掉衣服洗手吃饭。 早饭后,决明惯例去后院看看自己种的蔬菜。 如今日渐寒冷,后院的菜早已罢园。 岑道年闲暇的时候会扛着锄头来除草翻地,垄沟被他一条条分的笔直,决明小心踩在地埂上,把去年留的菜种洒在地里。 过了十月,冬天的菜色就只有哪几种,青椒、萝蔔、大白菜。 还有岑朝安最讨厌的菠菜。 把那几样种子种进地里后,决明又在墙角种上一排蒜。 等下雪的时候,拿葱蒜炖一大锅萝蔔羊肉汤,围坐在暖炉旁捧着碗,边喝边吃烤的焦脆的馅饼。 这样一想,决明恨不得现在就让萝蔔和蒜长出来。 蓝珠已经很久没有用了,决明一直搜罗不到什么新种子。 在这里能捣鼓的种子决明都用它杂交试了试。杂交实验记录已经有五大本了,依照作物类别,分为大田作物、经济作物,还有常见可食用蔬菜、可食用水果。 有不少水果需要扦插技术,决明在这里没有涉猎过,所以没有什么进展,只能捣鼓捣鼓在地里生长的作物。 在这里,决明已经有三年没有吃到西瓜,十文粮铺起先是决明供给种子和粮食,早在去年就换让农民种地,决明购买他们种出的粮食。 利用中间微小的差价,十文粮铺的进项一路飘低,帐房先生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算错帐。 天空阴沉沉地,似乎随时要下雨,决明停止瞎想,种好菜,提了几桶井水略略撒上一些,回屋。 往年的这个时候,辛苦了一年的百姓终于得空喘口气,好好趁着冬天歇歇。 田里的冬小麦已经种上,没种的是打算让田地也跟着歇一歇,埋足肥,来年种的稻谷会长势更好。 百姓虽有很多目不识丁的,但是不能过分索取大自然的道理代代相传,早已成为常识。 瞧着天色渐渐从阴沉转为发红,冷冽的风打山边吹来,决明换上刚买的薄袄,背着竹筐去镇上买了不少菜和肉。 到傍晚时分,酝酿了一天的积雨云终于将雨水降下,秋冬交界,雨水如冰,决明拿着两把油纸伞,沿着小路去接岑父和岑朝安。 三人打着伞,忍着冰冷潮湿的寒气回家,决明已炖上了鸡汤,早早地吃过饭,分别去睡下。 刘大婶还想去闹岑家,可连日里总开始倒霉起来,不是家里的鸡舍半夜倾塌,鸡飞狗跳,就是走在平路上忽然摔一跤磕掉半截牙。 随手放在一边的东西,一眨眼的功夫就找不到了,晚上睡觉,明明没有风,门框却哐哐响,还有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声音从门框发出来。 最诡异的一次是刘大婶一个人在院子里背对着大门,忽然被石头砸了一下,刘大婶当即扭身大骂,却发现门口空无一人。 门外的路上,也没人。 青天白日,不是人干的,难道是鬼干的? 想到这里,刘大婶硬生生地打了两个激灵,哭嚎着去山神庙忏悔,说再也不想法折腾村里的几个男娃了。 说来也怪,从刘大婶去过山神庙后,那些奇怪的事就再也没发生过。 村里人明面上没说什么,关上大门,私下嘀咕,难不成刘大婶真的是惹到山神了? 岑道年从来不在孩子们面前八卦,还是决明去找石叔的时候,听石叔说的。 村里唯一有闲心管闲事的人已经走了,决明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到底是谁干的。 决明感到好奇之余,心头一震。 ——难不成,真是山神爷显灵了? 刘大婶消停下来,山脚处终于恢復往日的宁静。 远在阳县的某人放下手中的书,摸摸小儿子的脸,静静听人汇报大漠乡的事。 第66页 眼看天渐渐冷下去,决明从西厢房抱出暖炉,接上排气的管子,从正房堂屋窗口预留的小口通出去。 天越来越冷了。 决明开始频繁地往山上钻,收集枯枝堆在后院的柴火堆里储存着当柴火烧。 因石叔腿受伤,石婶又有身孕,岑家没少帮衬,村里也有不少帮石叔做些重活。 眼看早晨的水洼都结冰了,决明裹着厚棉袄,穿着棉鞋,去善堂镇。 镇上有专门卖炭的,跟人谈好价钱,决明领着卖炭的人将驴车引到大漠乡盘山下,一筐一筐往山上抬。 卸了两车炭,石家一车,岑家一车,决明将人请去家里喝口热茶,把剩余的铜钱付给卖炭的人。 把炭搬到石叔家的柴房里,跟石叔打了声招唿,决明哈着手往回走。 「决明!」石婶高声喊道,决明一听,反而走得更快了,石婶忙说:「来,石婶给你做了双鞋,看看合不合脚。」 听到这儿,决明立马扭身,仿佛刚才急着回家的不是他似的,嘿嘿笑着去找石婶。 如今石叔找人打了一个窄木床放在正房堂屋,因屋里烧着炉子,他腿上只盖了一层薄被。 石叔手里拿着一锥子,笨手笨脚地往鞋底上扎孔,好让石婶往上缝鞋面。 石婶坐在石叔旁边,手里果真拿着一双棉鞋。 决明双眼一亮。 石婶要是谈钱的话,他绝对比谁都熘得快,可要是石婶谈针线活的话,决明厚着脸皮也要凑过去。 无外乎其他,石婶的针线活一绝,经她手的鞋就像是量身打造一样,穿起来轻飘飘地,却又极其暖和。 在镇上买的鞋,总是沉甸甸的不跟脚,穿几次就没刚买时候穿着暖和。 「石婶在家也没事,只有手上能动,眼看着天冷了,你们仨还穿着薄鞋,这几双鞋是给你们赶出来的,可别嫌弃石婶针脚粗。」石婶笑眯眯地,一席话让人从头到脚都熨帖无比。 边说着,边把鞋递给决明,小一号的是朝安的,上面还绣了虎鬚装饰,大一点的是岑父和自己的,针脚细密,哪是石婶口中的针线活粗陋? 决明忙抱在怀里,一点都不客套的样子落在石叔眼里,让石叔忍不住笑,一个不留神,锥子扎在手上让他疼的表情一凝。 石婶嗔怪地瞟了他一眼,转头说:「这段时间多亏你帮衬,等猫冬的时候石婶再给你做几双更厚的。」 「够了够了。」决明忙说:「家里还有去年的,还有买来的,石婶你也别总是做针线活,费神费眼。」 「我心里有数,来,这是给朝安的小马甲,他身子小,不禁冻。」石婶把淡黄色的绒面马甲塞给决明。 等决明从石家脱身回家的时候,天空已经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知是从那个地方开始,下起了雪籽。 冬天真的来了。 第三十二章 大雪 雪籽洋洋洒洒从天而降,落在地上如同撒米一般,决明低下头,抱着棉鞋往山脚上走。 天空红的发亮,在山脚小路处一道灰影闪了一下。 决明身形一顿,警惕地看着山脚处,那灰影在雪籽中慢慢显露,看样子是往这边走来的。 ——都下雪了,谁还会在这种天气出来? 决明往家的方向走了两步,那灰影立马改变方向,小跑着朝决明跑去,决明停下脚步,等灰影靠近,这才看清来人。 那灰影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刘冬梅。 刘冬梅裹着灰色披风,哆哆嗦嗦地站在风口,双手冻地相互搓着,惨白小脸清泪两行,一副嗫嗫喏喏的样子。 要石小花这样,决明肯定会问「小花妹妹怎么了」,可面前的是刘冬梅,是一个传统的古代女子,一个人跑来这里,如果跟她说话,恐怕会对她的名声有影响。 想起刘大婶难缠的样子,决明朝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唿,转身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岑、岑决明!」刘冬梅鼓起勇气喊了一声。 决明没有回头,看她能跑能喊的,定有力气自己回家。 「哎呀!」 一声娇唿传来,决明依旧没有转身。 ——坡下都是平整的石板路,她假摔干什么? 石家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石小花从门中探出头,见地上坐着刘冬梅,惊讶地喊着冬梅的名字,石小花忙顺着山脚的坡,下去搭把手把坐在地上的冬梅扶起来。 决明已经走到院门前,推门而入。 衣角一闪而过,岑家院门紧闭。 刘冬梅心里苦。 雪籽刚落地,有不少融化与泥土混在一块,石小花帮冬梅拍拍身上沾的泥,边问:「你怎么来这边了?」 「我的腿已经好了,想跟你来说一声,赶明儿来找你纳鞋可好?」刘冬梅低着头,不慌不忙地应对。 石小花果真相信了,还说冬梅手嫩,家里人又疼她,不该干这样的粗活,什么时候来找她都行。 反正这几日免不了是一场大雪,各家都猫在家里准备一些吃食,围着炉火,边吃边说,人越多越热闹。 想着决明往石家跑的那么勤快,这几天总有一天会遇见,刘冬梅和小花约好明天来找她,裊裊地顺着小路回家。 接下来的几天里,刘冬梅冒着风雪日日来找石小花说话做针线活,石小花忙着做饭、餵鸡餵狗,闲暇的时候才跟刘冬梅搭上一两句,可刘冬梅还日日来,比谁都勤快。 第67页 石婶看不过去,问冬梅家里过冬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没有,刘冬梅颔首低眉,柔柔地说都准备好了,在家很是无趣,这才想着找石小花来说说话,没想到石小花这几日这么忙。 第二日,刘冬梅就没再来。 石小花松了口气,刘冬梅在的时候总要分神去照顾一下客人,她不在,爹娘有什么需要直接取,或者喊一声小花送过去。 到底是嫁过人的女人,石婶的心眼比石小花多,这几天刘冬梅嘴上说找小花说话做针线,可话没说上几句,手里的绣花帕子也是有一针没一针地缝,眼神飘忽,老往门口瞅。 明显是打着小花的名号想见别人。 跟石叔一说,石叔也觉得这个女娃不简单。 「她该不会是冲着决明来的吧?」石叔这样分析。 「谁知道呢。」石婶放下手中的线,围着火炉烤烤手,「话不能说太直。」 石叔想来想去,那刘冬梅可不就是冲着决明去的嘛!要是想感谢决明直接提着礼上门,这样遮遮掩掩的明显是有别的打算! ——小女娃的心思真多。 石叔这样想。 院门突然被人咚咚敲响,石小花忙去开门,朝安挎着一个小竹篮,上面盖着一层布。 「小花姐姐!」朝安甜甜地喊,「哥哥做的甜瓜子,让我送点给石叔石婶还有小花姐姐尝尝。」 「哎。」石小花忙把朝安请进来,岑朝安把小篮子放到厨房的灶台上,「我就不进屋了,哥哥说正房门一开一关寒气就容易灌进去,不能冻到婶婶和石叔了。」 明明是个小不点,说话还一套一套的,石小花忍住笑,说: 「不会的,我爹娘他们总是念叨着你这几天也不过来,还准备了好多糖留给你吃呢。」 听到有糖吃,朝安内心开始挣扎起来。 一边是哥哥说送完就回家,一边是糖的诱惑。 石小花又给他下了一剂定心丸,「没事的,就进去说几句话吃块糖,你哥他不会怪你的。」 ——也是,爹爹和石叔交情那么好,吃几块糖不会挨揍的。 这样想着,岑朝安帮小花姐姐把小篮子里的瓜子倒出来。 石小花一摸,瓜子还热着,看来是刚炒好。 端着瓜子去正房堂屋,岑朝安跟在小花姐姐身后,到堂屋坐下,边烤着手,美美地听着石婶夸奖自己又长高啦,懂礼貌,会读书啦。 一边美美地蹭着牛乳糖,天知道,哥哥为什么忽然有一天说不能吃太多糖,不然以后牙齿会被虫子咬,然后限制每天只能吃五个糖。 朝安至今没找到哥哥把糖藏在哪里,只能天天去找哥哥软磨硬泡地要完五个糖多要一个。 ——偏偏爹爹还是哥哥的帮凶!一点都不帮自己说话的! 朝安只吃了三颗,礼貌地跟石叔石婶告辞,快快乐乐地提着小篮子蹦跶着回家。 岑朝安刚一进门,决明就闻到一股奶香味。 偏偏岑朝安还极力掩饰自己在石叔家吃过糖的事,洞悉一切的决明笑着揉揉岑朝安的头髮,端着一盘橘子带朝安往堂屋走。 大雪洋洋洒洒下了三日还不见停,院里积雪足有一尺高。 瞧着今天依旧没有停雪的意思,决明戴上毛手套,和岑父一同拿铲子将院子里的雪往门口铲。 铲完还不忘去顺手帮石家铲一下。 到第五日的时候,雪不但不停,还有下的更大的趋势,前几日还是小雪花,这几日逐渐有向鹅毛大雪发展的趋势。 怕积雪压坏屋顶,大漠乡的村民趁晌午气温高一点的时候,架着梯子,用铲子将屋顶的雪推下去。 连日下雪,石叔看着小花单薄的身体在雪地里跑来跑去,愁的白头髮都多了几根,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刮子,没事去招惹那老虎干什么?!如今妻子有孕,小花还小,干这些重活怎能受得了!? 石婶过了头三个月,能干些轻快的活,就石叔自己一个人坐在屋里,除了剥花生,就是剥玉米粒。 一个大男人让妻女去干活,自己坐在屋里,石叔着急的上火,又不能表现的太明显。 不然小花又要说腿养好比什么都重要,这点活她干着就是热热身。 院门笃笃响,打断石叔的思绪,岑道年的声音打外面传来,「老石——」 石小花忙放下手中铲子,去开院门。 两大一小,裹得严严实实地站在院外,岑道年拿着铲子往屋里走,边说:「你们屋顶的积雪也该铲铲了,不然会压坏屋顶。」 石叔放下手中剥到一半的花生,挣扎着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堂屋门口,院里的雪虽被清走,可东、西两厢房房顶上的积雪依旧很厚。 那厚度,足有两尺。 「夫子。」石叔满脸苦色,「要不是您,这个冬天我老石能不能过得去还不一定呢。」 「别这样说。」岑道年摆摆手,「都是邻居。」 余下的话没有说,决明搬来梯子架在西厢房,石婶忙去厨房做些暖身的汤,等他们忙完好喝上一口。 刚架好梯子,院外又来两人,王文奇带着他的三弟过来,手里还拿着铲子。 那意思不言而喻。 见决明他们已经来了,王文奇哈哈一笑,「没想到我早早吃完饭赶过来,还是迟了一步。」 看他们已经架好梯子,王文奇毫不含煳,先爬上去把西厢房的雪给推下来,朝安和石叔扶着梯子,其他人把落在院子里的雪剷出院外。 第68页 几个青少年轮流上阵,三间屋子的积雪很快铲完,明明是冬天,几人脸上却冒汗,在院子稍稍歇一会,去堂屋坐下喝口热汤。 「村里积雪也很厚,几乎看不到哪里是路,哪里是地了,还是耆长领着,划好哪家铲多少路,这才把路上的积雪给清了。」王文奇说着,放下手中的碗,又补充一句:「里正说石叔您腿上有伤,不要随意下床走动,还有夫子,夫子您也不用,山边石路的积雪有村里人铲,届时你们从坡上下去,走石板路。」 岑朝安苦恼地说:「什么时候雪才会停呀!我都好几天没能去找胡小胖玩了!」 小朋友也有苦恼。 一时间,屋内无一人吭声。 大雪下了这么久,很难让人以为这只是普通的多下几天雪。 想起这几年频繁的灾害,决明低下头,悄悄算了一下。 自从自己穿越到宋朝后,经歷过两场水灾,两场地震。 如果是有规律的话,这次会接连两次雪灾。 平均一年一次,若说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决明想到自己每年在灾害频发的时候总会昏昏沉沉地发烧,每次烧好后天灾也就差不多停了。 眼看天色不早,王文奇带着他三弟起身告辞,两个青年扛着铲子走一路铲一路,清了一下石叔家门口的雪。 当夜,等岑父和沈朝安睡着后,决明穿着单衣从东厢房走出来。 明明是夜晚,因为下雪的缘故,天空红地发亮,经雪地折射后,不用点灯也能看到院子的情况。 早上铲的雪,如今又有半尺厚了。 一阵北风吹来,捲起雪花飞扬,决明打了个哆嗦,捂住口鼻闷闷地打了个喷嚏,在雪地又呆了片刻后,才往屋里走。 大雪纷飞,洋洋洒洒地飘落在视野可及之处。 一行人马停在半路,为首的人以路边的树为参照物,分辨大路在哪,骑着马慢慢前行。 如此大的雪,路上难见到行人,沈言带着衙门的人去各乡通知,让各乡里正组织好村民清理房屋上的积雪,免得压倒房顶造成人员伤亡。 大漠乡里正反应极快,在县里的通知下达前已经让人清好路面,骑着马走过石桥,沈言远远地瞟了一眼山脚处的小院子。 屋顶还在。 沈言心底微微松了一下,骑着马找到里正,寒暄过后才往山脚走。 第三十三章 病情 沈言从山脚处下马,和厮儿一起牵着马沿着石板路往上走,再从坡上窄窄的一条铲好雪的小路上去。 从没有铲过雪的地方看,积雪如果不清理,能到成年男子的腰部。 到岑家小院,沈言伸出手亲自敲敲院门。 过了一小会后,院里传来童声:「谁呀?」 「朝安,是我,沈叔。」沈言高声应答。 沈言的声色很容易辨认,岑朝安听到是熟人这才打开院门,一看果然是沈县令,忙请人进屋。 厮儿把马拴在院门外,跟着沈言进院子。 把人请到正房,岑朝安又去厨房倒水,沈言看了一圈,没有看到岑道年和决明,炉子里的火也快熄了。 等朝安端来水,沈言问:「令尊是不是不在家?」 「爹爹去给哥哥请大夫了。」朝安把碗放在桌上,又拿出橘子和炒瓜子炒花生出来。 沈言把糕点和糖放在桌上,问朝安:「能带我去看看你哥哥吗?」 「好!」朝安拉开房门,带沈言穿过院子,到东厢房推门进去。 东厢房的炭火很足,炉子连着通风的铁管,屋内只有柴火的噼啪声,没有烟气。 决明躺在床上,只露了半张脸,额头上被朝安放着沾了水的布。 朝安走到哥哥身边,摸摸布,已经被哥哥的额头给烫热了,忙换下一条新的上去,坐在床边看着哥哥,很是担心。 沈言伸出手摸摸决明的额头,烫的惊人。 外面四处都是雪,车马难行,决明又是昏迷着,没法用马车带到县城去看病,岑父只能步行去镇上。 雪地走路困难,到镇上时,镇上医馆大门紧闭,附近的店家说大夫回乡了,在隔壁镇子。 家里还有个小的,岑父只能按照先前的药方,在镇上找到卖草药的铺子,厚着脸皮开几副药带回家。 眼看已经中午,岑道年还没回来,沈言吩咐厮儿沿着来时的路回去,请府上大夫过来。 厮儿骑马刚走没多久,在半路遇到岑夫子,岑夫子一人回家显然是没有请到大夫,厮儿说沈县令他让自己回府请大夫过来,让岑夫子不要心急。 顶着风雪,两人在路上分头而行,茫茫白色中,两个小黑点越离越远,消失在漫天鸿雪之中。 眼看岑朝安来回换了五六次布,沈言起身,「我去换盆水。」 岑朝安礼貌地说:「多谢沈叔。」 沈言端着盆子,去院子把水倒掉,到井边提上一桶新的换上,再端回屋里。 「我去倒点水给哥哥喝。」岑朝安说着,从床边滑下来,跑去厨房倒水。 沈言站在床尾,默默地打量躺在床上的决明。 决明白皙的脸因发热而绯红一片,一双桃花眼紧紧闭着,薄唇发干,迷煳之际,决明薄唇翕动,哀哀地喊了一声:哥哥。 ——决明还有哥哥? 沈言侧着头,听到决明低声念叨着几个词,不一会,岑朝安端来两碗茶,一碗给沈叔,一碗给哥哥。 第69页 怎么餵哥哥喝茶是个难题,岑朝安拿了一个木勺,从碗里舀出一勺茶,慢慢顺着哥哥的唇往他嘴里倒。 决明咂吧咂吧,似乎还想喝,朝安就往返东厢房的桌子与床之间,一点一点的餵哥哥喝水。 沈言看不下去,端着水站在床头,让朝安不用来回跑。 岑道年匆匆赶回家,见岑朝安和沈言守在床边,床上的决明依旧昏迷中。 和沈言寒暄了几句,岑道年摸摸儿子的额头,依旧那么烫,丝毫没有减轻的架势。 中午由岑道年做饭,沈言吃着清水煮萝蔔,喝着米汤,突然怀念起府上厨娘做的饭。 申时正,厮儿带着大夫骑马从阳县赶到大漠乡,将两人请到家里,大夫连茶都不喝,掸掸身上落雪,推开门搓搓手,待手热一些的时候,去给决明号脉。 岑道年忙把决明的胳膊从被窝里掏出来,大夫伸出三指搭在决明的手腕上,来回换了左右两只手腕。 边问岑道年决明前几日有何异常。 昨天就给老石家铲了铲雪,也没闪到汗,吃晚饭的时候决明还很正常,哪知过了一夜就成这样了。 半晌,大夫神色严肃起来,「恕在下才学疏浅,这病来实在是蹊跷,我也看不出有哪里有问题。」 「从脉象来看,他跟正常发热没什么区别。」大夫摇摇头,「但是从他时不时会高烧不退的情况看,恐怕没那么简单,老夫行医几十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病。」 沈言说:「那也不能不开药就放任他这样烧着。」 见屋里有药包,大夫问岑道年要了药方,果真,以前的大夫也是按着风寒发热的症状开的药。 「只能按着这个药方吃药。」大夫摇摇头,「或许京中的杏林高手会有办法。」 岑道年本想着决明就是发烧时间比旁人长一些,没想到如此严重,连沈县令带来的人都束手无策。 如今看来,只能按照普通的病治。 岑道年去东厨煎药,沈言稍坐片刻,带着大夫和厮儿回家。 熬好药,岑道年扶起决明餵下。 一天中,决明清醒的时间不足一个时辰,刚喝点粥喝下药汁便接着昏睡过去。 借着吃饭的空隙,决明还不忘问外面的风雪停了没有。 朝安说,风雪虽然还没有停,但是比前几天要小许多,阳县管辖的镇子和村子,有不少人家屋顶被雪压塌了。 睡着的时候,决明还听到院子有闹哄哄的声音,还有雪从屋顶落在地上时的闷响。 第五天,决明感到头疼稍微轻一些,身上也没那么热了,从昏昏沉沉的状态醒过来,朝安趴在桌子上正写着大字。 「朝安。」决明舔舔发干的嘴唇,「有茶吗?」 朝安小手一抖,一大滴墨汁落在纸上,忙把毛笔搁好,岑朝安从椅子上蹦下来,「哥?!」 决明眨眨眼,懒得说话。 喉咙又干又疼,唿出的气还是热的。 等岑朝安去端了水来,决明端着碗慢慢喝下一碗,这才感到稍微好些。 岑道年听到动静从门外走来,见决明已经醒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到床边摸摸决明的额头,温度果然降下不少。 岑道年点点头,对决明说:「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天大晴,不过你身子弱,过几天再出去吧。」 「好。」决明挣扎着从被窝里坐起来,朝安忙拿几个枕头垫在他背后,好让他靠在那里。 「饿不饿?我去把粥给你热一热。」岑道年转身出去,匆匆地把粥热好端过来。 决明拿勺子舀了一勺送到嘴里,粥是肉糜白粥,有淡淡的咸味,粥里还撒了蒜苗。 看来这几天发烧的时候,岑父的做饭手艺突飞勐进啊。 喝完粥,岑道年看时间差不多,让决明又喝了一碗熬好的中药,这才放心。 岑朝安呆在床边跟哥哥说了一会话后,端来瓜子和花生让哥哥吃,还拿了私藏的一块薄荷糖,说哥哥刚喝完药嘴里苦,让他吃。 趁朝安开门出去的时候,决明透过门缝果然看到外面不再下雪了。 据朝安说,在哥哥醒来前还下着小雪,哥哥醒之后就不下雪了。 ——果然。 决明心道。 看来是自己的穿越会给宋朝带来蝴蝶效应,所以这个时空开始排斥自己。 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利用自然灾害,想藉此除掉这个不稳定因素。 决明挠头,来都来了,走也走不了,难不成每年出现这种自然灾害的时候,都要自己主动生病,病的快死逃过这个时空的排斥反应吗? 生病的滋味可不好受。 决明躺在床上思来想去,自己这个祸害是暂时离不开这个时空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万一其他溯源研究人员定位到自己的坐标,通过虫洞穿越过来把自己带走呢? 决明心底的声音在告诉他:这个可能微乎其微。 等第二日,决明觉得自己好的差不多了,起来去院子活动活动筋骨,顺带清点了一下厨房里的菜。 外面的雪被冬日暖阳照着,逐渐融化,雪水顺着屋檐滴落。 家里米菜充足,在西厢房储存的炭也没用多少,决明在院子里熘达了两圈,被岑道年发现,揪到屋里在身上又裹了一层羊皮大衣,脑瓜上扣上一顶貂毛帽子,这才放决明出门。 第70页 见哥哥都出去玩了,岑朝安也按捺不住,戴了哥哥用小白兔皮毛做的帽子,岑朝安跟在哥哥身后,去石叔家串门。 雪化了大半个月,临近年关,决明穿的像个小球一样,拉着穿地小球一样的岑朝安,跟在岑道年身后,搭着胡屠屠的顺风车去镇上。 大街小巷满是摆满各色东西的小摊,往来人群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怕岑朝安和决明会在人群中走散,岑道年和他俩定好万一走散碰面的地方,然后一手牵着一个,汇入人群中。 第三十四章 过年 岑老爹的年纪徘徊在三十九和最有魅力的四十岁之间,气质儒雅,相貌堂堂,牵着两个样貌同样不差的孩子,在街上甚是惹眼。 朝安一双眼只顾着瞧路边的小吃摊,对别人投来的目光毫无感觉,指着糖人向爹爹撒娇,嚷着要买。 岑道年奉命停在路边,给小儿子买了一个大公鸡的糖人。 握着大公鸡,岑朝安伸出粉舌在糖上舔了一口,似乎没有普通的糖那么好吃,煮的发黄的糖味道有点和平常吃的不一样。 在决明揉朝安发顶的空当,岑道年又买了一条龙的糖人,装作随手之举的样子塞在决明手里,继续扯着两个儿子的手往前走。 握着糖人,决明哭笑不得,岑父今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好像格外关注自己似的? 欣赏了一下古代糖人,决明跟朝安一起咬着糖人,被岑父拉着往前走。 宋朝过年的习俗与现代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虽然已经在这过了几次年,决明依旧感到兴奋。跟着岑父,三人一同买了过年必备的屠苏酒、新历、门神画、金彩、缕花、馈岁盘盒、等等。 过年必不可少的新衣,岑道年给一人买三身,从头到脚全包圆了。除此之外,特意去买了十几斤羊肉,打算存着慢慢吃。 一路买这么多东西,自然提不动,这时候就需要去善堂镇的路口去找专门拉车的人,租一辆车让他们把东西拉到大漠乡。 离除夕越近,大人越忙,相反的是,村里的小孩像是山中小鹿一样,在村里活跃地蹿来窜去,或是趁大人不注意抓一把瓜子花生,聚在一起吃瓜子瞎聊,或是在背阴的地方,团着没化的雪团打雪仗。 各家各户都忙着准备过年,胡屠屠受邀去各家各户杀猪,待宰的猪似乎知道自己悲惨的命运,嚎叫声能传遍整个村子。 岑道年把灶神画像贴在厨房,备上祭祀用的糕点食物,带着钱去问杀猪的人家买上一些新鲜猪肉,储存在家里。 决明站在案板旁揉着面,等面揉好,把三盆剁好的饺子馅拌好,调好味道后,面也醒的差不多了,稍微揉一揉,切成一条条在案板上搓成柱状,决明拿刀上下切着,撒上干面粉按扁,手速飞快地擀成饺子皮。 这时候,宋朝还称饺子为「角子」读音一样,字却不一样。 擀皮决明擅长,包饺子就不行了,捏着软塌塌的饺子皮,决明平时灵巧的五个手指头,此时完全不听使唤,往里放了馅,掐好一圈,那饺子软趴趴地,看上去无精打采。 较之决明,岑道年包的饺子可要强多了,一个个肚子浑圆地排列在芦苇杆编织的锅拍儿上。 决明干脆只擀皮,让岑父包饺子,两人配合默契,在太阳下山前包够了三大锅拍儿,足够吃个三四顿。 祭灶后,一家人坐在堂屋,把门一关,炉火通明,决明就着炉火下了两锅饺子,吃完后也不急着刷碗,围坐在一起嗑嗑瓜子,聊聊天,等什么时候困了,用炉子上烧的热水刷了碗,在屋里点上木炭,做好通风,钻进丝绵被子里沉沉睡上一觉。 进入梦乡前,决明心想:明年一定要找到棉花,推广起来…… 过了小年,村里更加忙活起来,决明一早起来,跟着大扫除,蒸炊饼,到除夕那天,和决明一同贴钟馗、挂门神画,把门口的旧桃符取下来,拿新的换上。 到腊月三十,除夕夜,所有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夜幕降临,山脚下的小院门口挂上了两盏红灯笼,沿着山脚往下看去,家家户户门前都点了灯笼,橘红色的灯,在寒夜显得格外温馨。 天空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雪花来,决明抬头望了一眼,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很快融化为水滴。 摸摸脸,决明转身进屋。 这雪挺有眼力见的,在各家都把年货备齐后才开始下,从今天起,到正月十五都可以闲在家里吃吃喝喝,哪儿也不去。 雪花渐渐化为鹅毛般大小,一人骑着马往山脚处走,敲敲岑家的院门。 「谁啊?」决明边应着边裹上羊毛大衣出来开门,原来是沈言的厮儿。 「快进来,外面这么冷。」决明把人迎进来,厮儿从马背上拿出一大包鼓鼓囊囊的包裹,塞给决明,只讨了杯热茶喝下,又匆匆地走了。 决明回屋拆开包裹,里面是三件斗篷,斗篷用的是黑色貂毛,一丝杂色都没有,摸上去手感顺滑,毛皮光亮。 从斗篷中滑下一封鼓鼓囊囊的东西掉在地上,决明捡起来,上面写着决明亲启。 把斗篷送给岑父看,决明回屋拆信。 「展信安: 近日天越发的寒冷了,不知道大漠乡那边是不是更冷?朝中那位似乎今年,哦,就是明道二年,能把权夺回来,到时候父亲和翁翁就能回京了。你什么时候去汴京?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第71页 ………… 「我现在读了很多书,也渐渐明白,想在一个大宅院里安安稳稳地生活,不是简单的事。」李修戎咬着笔桿,趴在桌上,斟酌着词句,时不时翻翻放在一边的书,「大夫人她的确有很多小动作,但她毕竟是我名义上的娘亲,不能轻易动她。」 烦恼地挠挠头,李修戎平復了一下心情,接着写:「估计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过年了,翁翁今年见我勤学好问,非常高兴,送了不少皮料给我,我差人做成斗篷送给你,不知到你满意不?」 摸摸还没寄出去的貂毛斗篷,李修戎边写边想,岑叔身体看上去比较弱,又住在山边,可不能吹到山风病倒了,不然决明和朝安肯定会非常着急。 决明和朝安也不能生病。 对。 想到这儿,李修戎在纸上写:「岁寒,夜风雪大,保重身体。」 翻着一旁的书,李修戎抿嘴对着书抄上一段,「奉承薄资,聊祝吉安,望勿嫌弃。」 在信的末尾照旧画了三只貂,吹吹墨汁,李修戎满意地捋着貂皮斗篷,似乎对自己画技十分满意。 等墨汁干,李修戎抬头,窗外已经开始飘雪了,走到园中折一枝腊梅,掐几朵塞在信封里,封好后连同斗篷一起,让人送到大漠乡。 看着信末的三只眼神无辜的貂,决明哭笑不得,李修戎像是点亮了画画技能一样,字没写好多少,卡通画倒是越画越好。 又点一盏灯,让屋里看起来更亮堂些,决明开始磨磨叽叽地写回信。 「李修戎: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山中风雪固然大,不及李大哥千里送貂之情。」 决明苦恼地抓抓头,怎么样写信才不会暴露自己也是半个文盲的事实!? 想了想后,决明话锋一转,「怕你看不懂,特意用白话写。」 「前段时间大漠乡遭遇雪灾,附近村庄有不少人家的房顶被压塌了,好在没有伤及人命。里正让人防范及时,大漠乡没有受到损失。」 「石叔的腿好的差不多了,估计元宵时就能带着小花去镇上看灯。」 决明写着,自己炒了瓜子,但是路上不便保存,就不给李修戎寄了,只把打的黑兔做成的兔毛帽子寄给了李修戎。 收到帽子的李修戎立马喜滋滋地戴上,浑然不顾身旁吴渊的惊奇,大摇大摆地从屋里出去,恨不得昭告天下:决明!送了!我!李修戎!一顶帽子!他亲手做的! 逛了一圈,李修戎被翁翁喊过去,在翁翁惊奇的目光中行礼。 「你……」李迪看了一眼大孙子,多大个人了,还戴着有两只兔耳朵的兔皮帽子。 「怎么了?翁翁?」李修戎好奇地看着翁翁。 「无……无事。」李迪低头咳了一声,暗道:着孙子刚好没多久,又准备皮起来啦?算了算了,他折腾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习惯的? 李迪跟李修戎说了一会话,透露出开春就能往京中调任,他爹也是同样能往京中调,到时候就可以一家团聚了。 想起那不省心的儿媳,李迪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放李修戎回去,又喊来管家,交代他今年的年货可以办起来了。 李修戎顶着兔耳兔皮帽,在府里浪了几天后,吴渊才忍不住提醒,兔耳朵的存在,没想到李修戎竟然反驳:兔耳怎么了!你知道把兔耳剥下来有多难吗!这可都是决明的心意! 团练副使府上的新年过得十分低调,李迪到底是年纪大了,吃过年夜饭,陪李修戎放了会炮后,遵循作息习惯回房睡觉。 李修戎带着几个爱玩的厮儿一起,在院里院外放烟花,放二踢响,放连响爆竹,整个院子闹哄哄地,一直到三更天才歇下。 伏卧在盘山下的村庄,并不因为离县城远就没那么闹腾,反而没了县里拥挤房屋的约束,各家把买来的爆竹全拿出来,从吃年夜饭开始放起,一直不停歇。 每年放烟花爆竹,是里正家的传统,王家几个长辈带着小辈一起把烟花抬到祠堂外,让胆大的青年去点着。 火光顺着引火线逐渐没入纸筒中,沉寂片刻,在所有人都以为烟花哑火的时候,「咻——」地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蹿上天空,在天空炸亮。 五色烟花形状简单,没有未来各色烟花那样变化繁多,决明站在院内遥遥望着天空,朝安却忍不住拉着哥哥的手,蹿出院外,对着烟花叫着跳着,很是兴奋。 火光映在决明的眸子中,一闪一烁,被朝安的快乐感染,决明忍不住抿着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拍手。 不少胆大的田园犬对着烟火汪汪叫,鸡舍胆小的鸡吓得挤成一团,咕咕叫着。 后院逃过被屠宰一劫的小猪哼哼叫,似乎还想再吃点东西。 山下人们纷纷走出门,大人讨论里正家今年买烟花又花了多少钱,小孩指着天说这朵烟花像什么,那朵像什么。 害羞的女娃站在大人身后,悄悄望着各色烟花,幻想这么美的烟花,天上的神仙会不会看到。 闹够了,玩累了,岑朝安窝在哥哥的怀里,一双手还勾着哥哥的脖子,昏昏沉沉地往下栽,决明扶扶朝安,岑道年比划了一个手势,把朝安的手从决明脖子上拿下来,轻手轻脚地放在里屋内,给他脱了衣服盖好被子。 子时正,外面烟花震耳欲聋,里正带着人在祠堂祭拜,祈求祖先保佑大漠乡来年能风调雨顺,平平安安。 第72页 「决明。」岑道年拿出一吊钱,「给,压岁钱,愿你新的一年,能够平安喜乐。」 决明嘿嘿笑着从岑父手里接过,一吊钱很重,有压岁钱的喜悦沖淡了这份沉重,决明抱着放到屋里,拿出一个小木盒,送给岑父,「也祝愿爹爹新的一年,能万事如意,美意延年。」 岑道年接过木盒,目光深沉,似乎能够洞悉一切,决明被看得心惊肉跳,忙低下头,故作轻松地说:「我去睡啦。」 「嗯。」岑道年摸摸木盒,「谢谢儿子。」 决明小腿一抽,忙跳着回屋里,坐在床上揉抽筋的小腿。 烟花爆竹声持续到后半夜,一道悠悠箫声从院中传来,决明精神一震,是他吹的。 伴着这段宁静悠远的箫声,大漠乡的炮声渐渐停歇,屋内两人乘着箫声沉入梦乡,吹奏的人停下,吱嘎吱嘎地伴着踩雪的声音回房歇下。 第三十五章 看灯 第二日一早,决明爬起来,做好早饭后推开院门,积雪覆盖了大漠乡,整个世界银装素裹。 雪在半夜的时候就已经停了,决明踩了踩地,积雪只到脚腕,并不深。 按风俗是街坊邻居相互串串门,岑家刚来没几年,村中大多数人都不认识,只去了相熟的两家人走走,又去了里正、耆长、户长家拜访。 村里人互相拜年,决明跟着岑父转了两圈,便回家了。 作为大漠乡的夫子,岑道年刚回家没多久,来拜年问好的人络绎不绝,大多数是学生的家长,也有想趁机问问岑夫子,明年能不能让别的村的亲戚家小孩来大漠乡上学念书。 岑夫子巧妙地避过这个问题,把球抛给里正,这件事要由里正点头才作数,他不会越俎代庖。 大过年的,也有上山祈求山神保佑今年风调雨顺的,要不是石叔腿不方便,他保准第一个去。 家里到处都是人,决明懒得应付,备好茶水糕点后,偷偷熘出来,迎着凛冽的冬风去后院看种的菜。 翠绿色的葱蒜齐唰唰地排在墙角,中间种的有萝蔔和白菜,也有菠菜。 冬天的菜色少,决明只能从吃上下功夫。 早在过年之前,家里买过猪肉后,决明就在后院扎了一个架子,上山砍了不少松枝下来,把腌好的肉挂在架子上,在下面点燃松枝不急不慢地熏着,熏成腊肉。 腊肠做起来太麻烦,决明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肉灌到肠衣里面,所以只做了腊肉。 到中午的时候,村民依旧说家里已经做好饭,邀请夫子去家里吃顿便饭,秀才架不住兵多,岑父被村民拉走的时候,还不忘交代决明管好朝安,结果连朝安也被带走。 决明在石叔家唠嗑,逃过一劫,中午却又被石婶按住,让他坐在椅子上好好歇歇,尝尝石家的手艺。 初一的午饭讲究大鱼大肉,石婶带着石小花在厨房忙活好一阵子,连汤带菜,在桌上摆了足足十盘,寓意十全十美。 石婶做的饭菜色香味俱全,比决明自己做的不知道要好吃到哪儿去。 石家和岑家在阳县并无亲戚,两家从初二到十四,都在家里呆着。 山脚下的村庄热闹非凡,来走亲戚的,或者去走亲戚的,皆穿着厚厚的衣服,提着礼来往。 到正月十五这天,刚吃过午饭没多久,村里未出嫁的女娃们聚在一起,商量着晚上去看灯时穿什么、戴什么。 还不到傍晚,她们几个几个地一起,跟在村里去赏灯的人身后往镇子走。 一个个粉面带俏,步伐轻快灵巧,欢声笑语传了一路。 石叔的腿已好得差不多了,伤口的血痂脱落,留下看着吓人的疤痕,除了按在伤口上,里面的肉还会疼以外,正常行走丝毫不受影响。 看自家闺女那么想去看灯,石叔想带着石婶一起陪女儿去,没想到石婶却拒绝了。 说是人多,自己是双身子,就不去了,明年带着小娃娃一起去。 石叔带着小花去和村里人碰面,遇到闺中密友,小花立刻迈着大步走过去,挽着她们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一会从镇上去县城。 凑着空档,石叔塞给宝贝女儿一个小钱袋,里面放着他特意换的碎银和铜板,方便小花带着买东西。 今天不分男女,往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娘子今日纷纷出门,打扮的娇俏可人,走在街上,脂粉味淡淡,放眼望去,莺莺燕燕裊裊婷婷。 在家里闷了快小半月了,这个凑热闹的好机会,决明自然不会放过。 岑父也提议出来走走看看,过了今夜,明日就不是新年了。 父子三人穿好衣服,想到晚上回来寒气重,岑道年给朝安披上斗篷,让决明也披上。 走路到镇上,镇上也有不少店家扎花灯的,在镇上逛了一圈,搭着马车去县城。 远远的,马车竟然堵车了,车夫无奈地说:「今天来县城看花灯的人太多啦!要不你们从这儿下?少收你们五文钱。」 眼看坐在马车半天才挪一寸,车上人无不同意车夫建议,纷纷交了车钱下车,顺着络绎不绝往城里面涌入的人群走。 县城的花灯比起镇上,要大许多,城里有条小河,沿着小河两边皆是各色小摊,买着一年才有一次的花灯、灯笼、各种奇怪的玩意儿。 还有不少摆摊卖油锤和乳糖圆子的,趁着佳节,生意异常火爆。 第73页 到县里,岑父先带着两个儿子去了一家饭馆,挑了张靠着街的桌子,点上三四个菜。 小二拿两扇花鸟山水屏风,放在桌子前后两侧,形成半封闭的空间。 邻桌还有划拳的,决明好奇地听了一会儿,转眼注意力又被楼下的行人给吸引去了。 吃过晚饭,天色也黑了,县城灯火辉煌,如同白昼,下小楼,融入人群中,父子三人紧紧牵着彼此的手,顺着河边开始逛起来。 民间扎花灯想像力极为丰富,从乘风而起的仙子,到地里劳作农民的样子,扎的惟妙惟肖。 还有不少店家扎财神,金元宝,也有扎谷仓的,还有勐虎扑兔,双龙戏珠。 每年的花样都不一样,朝安看得眼都直了,走到一家卖灯笼的小摊前,朝安扯扯爹爹的袖子,眨眨大眼睛。 那点小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岑父心软投降,让小儿子去选一个灯。 决明乐呵呵地看着弟弟挑灯挑花眼,却没想到岑父拍拍他肩膀,说让他也去挑。 决明站在各色灯笼前烦了难,这灯笼样式全都不一样,猪灯笼憨态可掬,虎灯笼瞪眼呲牙,小兔灯笼雪白可爱。 决明拿了一盏猴灯。 他是属猴的。 另一边,朝安也挑了一个大老虎灯笼,说是看起来嗷嗷的很兇,要比过胡小胖的灯笼。 岑道年笑眯眯地付了钱,点好蜡烛安在灯笼的底座上,交代两个儿子提灯笼时要小心。 前面的人群忽然有些骚/动,两个青年急匆匆地,肩膀和决明撞了一下,道一声抱歉,接着往前赶。 路边的人见有人往那边赶,以为那边肯定有什么趣事,跟着往前走,从众心理导致人们也不关注花灯了,纷纷顺着拥挤的人群往前走。 被人挤着,岑道年和决明越离越远,决明对着岑父指指前面,又指指一边越好走散碰面的桥。 岑父知道他的意思,想去凑了热闹再去桥头碰面,于是他点头,紧紧拉着小儿子的胳膊,可不能让朝安也走散。 怕人多挤坏小猴灯笼,决明先把蜡烛吹灭,高高举着灯笼往前凑。 等凑近了才知道,原来前面有一个小娘子和家人走散了。 一个走散的小娘子有什么好围观的?决明随着人流,走近才看到,河边一块凸起的小石台上,站着一位蒙了面纱的少女,少女头上挽着百合髻,穿一身薄薄的纱衣纱裙,北风一吹,衣袂飘飘,摇摇欲坠,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她不嫌冷吗? 决明心想。 纱衣可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才穿的,或许她有保暖的手段也不一定…… 这时候,小娘子耳旁的面纱脱落,白色薄纱随风而起,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还没等面纱落下,石台上的少女缓缓转身,在场人呆了一下。 决明也呆了一下。 ——刘冬梅? 刘冬梅今日脸上似乎敷了粉,画了淡淡的妆,清丽不失美艷,姿色上乘,看到她的脸,有人选择离开,也有不少意动的青年选择留在原地。 想着还要去找岑父,决明扭身。 「哎——岑决明——」刘冬梅喊。 青年纷纷问「谁是岑决明?」 决明步伐一顿,皱眉回头看了一眼。 刘冬梅往这边看来,一副随时要跌倒的样子,掩面对台下人说:「岑决明,都是一个村子的,能不能带我回去,我和家里人走散了。」 话说的仿佛她是和家人不小心走散的少女,偶然遇到同村的人,想要请同村人带她回家一般。 她真的像是表面上那样简单吗?听到这话,决明毅然转身,逆着人群往外挤。 刘冬梅捂着心口,哀哀地问:「岑决明,不能带我回去吗?就一段路?」 顺着小仙女的手,青年很快便发现有个少年正往外走,毫不费力地拦住他,问为什么不帮帮村里的少女。 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少女。 作者有话要说:  开学辣!因为军训+成了军训负责人,本月更新时间待定,会大幅度捉虫修bug,十月恢復正常日更 第三十六章 蓦然回首 实际上,在那次去扒螃蟹之前,决明压根都没注意到村里还有这么一个少女。平日里打交道最多的是石小花,石小花的豪爽性子随石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相处起来也不费神费心。 可这刘冬梅……总感觉她忽然出现在这里目的不单纯。 决明实在是不想跟她有什么牵扯。 再者,她闹出这么大动静,如果是刚和家里人走散,那他家里人很快就能注意到她,再不然,一群小娘子走在一起,忽然少了一个,她们也会发现寻找,而不像刘冬梅说的这样,要自己带她回家。 ——她又有什么立场让我带她回家? 决明摇摇头:「你家里人压根没有来镇上,是你说要跟村里人来的吧。」 谎话一下便被戳破,刘冬梅小脸一白,身形在风中摇晃几下,看的台下的人十分揪心,生怕台上的那个小娘子掉下来摔着。 「再说了,谁家会让女儿大冬天穿那么薄地出来。」决明淡淡地瞥了一眼刘冬梅,很是不满她把把自己牵扯进去,扭身朝人群外走。 「再怎么说你们都是一个村子的!帮一下又怎么!」 一个热心群众拉住决明的手腕,众人纷纷附和。 第74页 「就是,一个小女孩家的,大晚上怎么一个人回去?」 「好不容易碰见个同村的,也不肯带她一起,啧啧……」 议论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决明就站在那儿,什么也没做,却被周围人鄙夷的目光包围,让人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决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的有些过了?刘冬梅再怎么有心眼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能怎么害人?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人群中伸出来,扯掉拉住决明的那只手,再紧紧拉住决明。 「嚷嚷嚷!」那人说:「嚷什么嚷!都给小爷让开!」 听到那熟悉的高调自称,决明慢慢回神,转身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 人群稍稍松散几分,那人从两个青年身后挤过来,笑嘻嘻地看着决明:「决明,哥哥回来了!」 李修戎带着小灰兔皮帽,两只耳朵竖起,本有几分滑稽的帽子戴在他头上,却又极为和谐——几年不见,李修戎高了,也瘦了,似乎和以前变得不一样了。 拉住决明,李修戎用更鄙夷地眼神瞟了一眼台上穿白纱衣的少女,高声说:「你要想回家,我找十个壮汉护送你,决明还要跟我一起看花灯呢!」 被李修戎这样说,刘冬梅死死咬着下唇,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总不能真让十个壮汉护送自己回去,那村里人会怎么看!会怎么说!刘冬梅的目标只有决明一个,本想借着人多施压,让决明不得不带自己回去,到时候在路上有什么事说不清…… 可这完美的计划全被一个人打乱了! 台下青年纷纷表态,说自己可以多找几个人送小仙女回去,要是不放心的话,还可以找几个相熟的姐妹同小仙女一起。 有人是出于热心,有人是想试探一下小仙女,如果门当户对又看对眼,择吉日请媒婆上门说项说项,说不准能促成一桩美事。 决明被李修戎拉着离开人群,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刘冬梅恨恨地瞪了一眼李修戎。 北风吹过,刘冬梅打了个哆嗦,慢慢跳下台子,匆匆离开青年的包围圈,不知跑向哪里。 李修戎拉着决明走了很远也没有松手,他虽走着路,一双眼睛却出神地望着远处,显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决明也不好把手腕从李修戎的手里抽出来,走到河边,人少的地方,决明忍不住问:「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的阳县?」 被决明的声音打断,李修戎低头瞥他一眼,决明瞪着桃花眼瞧自己,眼中满是遇见故友的喜悦。 李修戎很是受用,松开手,说:「本想昨天赶到的,半路有匹马受了风寒,在路上换马耽搁了些时间。」 李修戎下巴一片黑短的胡茬,他不知什么时候长了鬍子,决明下意识地摸摸自己下巴,上面光秃秃的。 「不用赶这么急的。」决明摩挲着下巴。 「我只能来一段时间。」李修戎嘆了口气,决明感到稀奇,以前可没见过他哀嘆过。 「翁翁他调回京了,我也要跟着回去,还有爹他……」李修戎勾着头,一脚把岸边的小石子踢到河里,扑通一声,河水漾起圈圈波纹,河中央的月亮碎成千万片,磷光闪闪。 决明忍不住瞥了他一眼,等李修戎接着说。 李修戎撇撇嘴,「一想到那个女人,我就来气,李家最出色的儿子,应当是我,兄弟要出头我不会阻拦,要是她再敢给我下绊子……」 李修戎眼神一暗,继而飞快地转化为明亮,「不说这个,今天晚上就你一个来?」 决明摇摇头,「我是去凑热闹的,朝安他们在桥边等我。」 「走。」李修戎伸手,自然地搭在决明肩上,似乎两人是多年兄弟,事实上他们的确是多年的兄弟,拜了把子的。 李修戎高高兴兴地边走边看,还注意到决明手里提着的小猴子灯笼,嘲笑一番决明幼稚之后,李修戎也厚着脸皮买了一个大元宝灯笼,还拾掇着让决明也点上灯。 今天晚上买吃食的小摊很多,怕岑父久等,决明和李修戎一口没吃,匆匆赶到桥边,岑父正在吟诗,朝安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跟着念上几句。 见岑道年,李修戎和他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唿,说自己此番赶来阳县想小住半月,再跟父亲汇合前往汴京。 岑道年问了李修戎京中形势,李修戎竟能答上一二,说龙椅上那位已经收了不少权,后宫那位老者大权旁落,已被渐渐架空。 岑道年心下瞭然。 四人顺着桥下去,在半路李修戎找到吴渊,还有同行的一个青年,两人都是专管李修戎安全的。 顺路请李修戎去尝尝小吃,有了他的加入,一路上都热热闹闹地,到玉盘向西移动时,岑道年提议回家。 今夜城门开放至丑时,再不回去恐怕就要留在阳县过夜了,决明本想着李修戎会留在县城内住下,没想到他直嚷着要跟决明住一起。 石叔也说家里有空房可以让人住,李修戎厚脸皮答应了。 在城门处,几人遇到了阳县的县令。 沈言带着儿子粗粗地逛了一下灯展,让乳娘抱着他回家睡觉,自己一个人带着衙门的人守着城门,看着城内往来不息的人群,以防有人趁机作乱。 都是熟识,几人打了招唿,寒暄几句,岑道年等到同村的石叔,告辞回家。 第75页 感到背后总有一束目光,李修戎回头,灯火辉煌的城门口,沈言朝这边灼灼地瞧着。 李修戎错开几步,顺着他目光,发现沈言看的是决明。 ——决明?他看决明干什么? 李修戎快步走了几步,正好挡在决明背后,隔开沈言的目光,和决明有说有笑地上了一边马车。 直到马车驶入黑暗中,只余一个小光点在夜间移动,沈言才默默收回目光,继续守着城门。 第三十七章 回归 到家后已是丑时正(凌晨两点),岑朝安在回来的路上趴在岑父背上睡的极香,到家后决明忙打开正房的门,帮岑父把岑朝安放在床上。 岑父在给朝安脱身上的棉衣,决明打着哈欠走到东厨,点燃油灯,拿在手里弯腰去看灶膛,大锅下临走前烧的一捧木炭早已燃烧殆尽,只留下一堆微微发热的灰。 掀开锅盖,白色的热气勐地从锅内冲出,决明把热水舀出来,提了一桶去正房。 岑道年把正房内的炉子点着,请李修戎他们坐在正午稍稍休息片刻。 见决明提着热水过来,李修戎轻车熟路地去找了洗脚用的木盆过来,摆在屋里排队洗脚。 石叔来敲门,说是岑家不够住的话,石家西厢还空着,稍微挤一挤,点个火盆也不冷。 李修戎应了一声,带着吴渊和另一个陌生青年去石叔家,安排妥当后告辞。 再回到岑家,李修戎脚步轻快地熘到东厢房去。 见决明正在铺床,李修戎伸手去帮忙,两人把被子放在床里面,两边稍微折一下,又在被子上盖一层更厚的。 即便如此,决明又在两层被子上盖了一大张动物皮毛拼凑成的「被子」。 岑道年敲门,决明拉开房门,寒气夹着雪籽飘进屋里,和着雪,岑道年把脚婆塞给决明,嘱咐他晚上盖好被子。 又和李修戎匆匆说了几句话,岑道年也回屋去睡觉了。 细小的雪籽撒盐一般落在地上,沙沙作响。 决明关好房门,李修戎盘腿坐在床边,一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决明,颇有秉烛夜谈到天明的架势。 决明抱着脚婆,隔着锡壶,滚烫的热意透过衣服往身上钻,把脚婆放到李修戎怀里,把桌上的灯移到床头的小木桌上,撵李修戎去里侧躺着,坐在床边脱鞋。 「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李修戎侧身横在床上,拿手支着脸,看着决明慢慢解开头髮,任如瀑黑髮垂着。 李修戎起身,凑过去把脚婆塞还给决明,「这个你拿着,哥不需要。」 决明抱着脚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回事,她也是大漠乡的,只打过几次照面。」 接着,决明把去盘山扒螃蟹的和之后的事给李修戎叙述了一遍,李修戎顿时满腔义愤,同时又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决明也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但要他说那里不对劲,他也说不出。 是刘冬梅她娘在村里闹事死活要赔偿她「损失」了一个金龟婿?还是刘冬梅两次故意过来找自己? 决明想不明白,躺在被窝里,暖融融的脚婆熏得他直瞌睡,强撑着睡意,决明迷迷煳煳地说:「然后就遇到你了……亏你想的出来,让十个壮汉送她回去……」 当时决明内心已经动摇了,在考虑要不要带她一起和石叔家碰面,再一起回家。 李修戎可没想那么多,台上那个人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想要很决明结伴一起回家,还是想支开别人,让决明单独带她一起。 摸着下巴想了想,李修戎迟疑地说:「我觉得就算你拒绝带她回去,她应该还有后手。」 回应李修戎的,只有决明浅浅的唿吸声。 ——他睡着了。 李修戎爬起来吹灭油灯,爬到里侧盖好被子躺下,说不冷是假的,外面都飘雪了。 抱着枕头掉了个头,李修戎重新钻进被窝,用脚偷偷挑开被子,慢慢偷渡。 有脚婆暖床,决明的被窝很暖,被冰凉的脚挨了一下,决明侧身挪了下脚。 李修戎的脚顺势占领了一块地方,心满意足地睡了。 昨夜看花灯回家太晚,平日习惯一早起床的决明抱着被子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等他起来的时候,岑道年和李修戎正坐在正房的堂屋里喝茶聊天,见决明起来,岑道年招手,「快来,炉子上还给你煮着粥。」 炉子上的小砂锅里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岑道年拿布垫着手,掀开锅盖,咸鲜的味道传出来,是鱼片粥。 岑道年催促决明快去洗漱,等他洗好回来,粥已经盛好在碗里,捧着粥,决明坐在炉子边乖乖地喝着。 以岑父的手艺,做不出这么好喝的粥来。 听李修戎和岑父闲聊,决明才知道今天做早饭的人是陌生青年,吴渊和李修戎都不会下厨,所以他再选人的时候,特意选了一个会做饭的。 一碗粥下肚,整个人都暖和起来,决明去东厨刷了碗,清点厨房里的菜。 朝安跟岑父背了书,这才被放出来绕着决明玩。 昨夜的雪籽落在地上薄薄一层,被太阳一晒,全化为水润湿土地,朝安跟着决明去后院摘了蒜苗和小葱,又去西厢房拿出不少干菜出来。 趁还没到中午,决明去镇上买菜,家里还有不少过年时备下的各种瓜子,决明顺路带些山楂糕和枣片回家。 第76页 到家后,决明开始在厨房准备午饭。 把干蘑菇和拳菜都泡在水里,决明去西厢房,抓了一大把豌豆粉条出来,找出个碗也泡进去。 冬天新鲜的时令蔬菜不多,只能靠这些干菜撑起来。想着石叔可能也会来,决明舀米的时候多舀了几碗煮在锅里。 提着瑟瑟发抖的芦花大公鸡去后院,手起刀落,快速处理了公鸡,剁开和姜、八角、胡椒一起放在锅里,烧了一锅热水去血水。 鸡肉稍微多滚了一会,另一边,决明把泡的微微发黄的水倒掉,留盆里的蘑菇,一个个切掉根,大的用刀稍微划切几下方便入味。 等鸡肉煮的差不多的时候,决明拿漏勺捞出来,把小锅刷净,热油入锅,嗞嗞直响。 决明打开橱柜,端出一个小盘子,盘子里放着八角、山楂、胡椒、肉桂、白芷等十余种调味的香料,是先前去镇上药店配好的。 把香料一股脑倒进油锅中爆炒炒香,接着放鸡肉,翻炒几次后,决明把切好的蘑菇丢进去,添水淹没鸡肉,盖上锅盖。 决明去捞拳菜,切成小指长的段,摘掉一块腊肉清洗,切片放在一边。 接着,他又拿出一块鲜肉,剁成肉糜,又准备了青菜,只等鸡肉炖好,就可以迅速炒几道菜。 鸡肉炖的差不多的时候,决明把小锅的火撤掉,放到盛放鱼粥的小砂锅里端到正房去。 这样做,鸡肉可以慢慢收汁,等出锅的时候,鸡肉炖的又酥又烂,香气扑鼻。 又炒了一盘拳菜回锅肉、牛肉炖萝蔔、蚂蚁上树、小葱拌豆腐,一盘青菜。 想着吃饭的都是大男人,决明又炒了一盘干菜腊肉,一碗粉蒸肉。 等饭菜都做好,石叔提着酒上门的时候,半晌不见面的李修戎才姗姗归来。 他走到门口,周身凌冽的寒意忽然化为一潭春水,凑到决明耳边,小声喜滋滋地邀功:「决明,我知道那个刘冬梅是怎么回事了。」 第三十八章 看戏 决明:「?」 然而,李修戎说了那一句之后,再也不提这件事,喜滋滋地去洗手吃饭。 几人推杯换盏,岑朝安用小胖手捏着筷子,趁大人聊天喝酒的空档,不住地夹菜往嘴里塞,脸颊塞的鼓鼓的。 决明拿手摁摁他的脸,「吃完再夹菜,不能这样贪心。」 朝安艰难地把嘴里的肉嚼烂眼下,小声说:「哥哥做的菜太好吃了!我忍不住。」 听石叔讲着秋猎被老虎所伤的事,李修戎随意夹了一筷子鸡肉放嘴里。 ——嗯?今天决明做的饭格外好吃? 趁石叔还在讲,李修戎又夹了一块,鸡肉裹着浓浓的汁,酱油和香料的味道渗入鸡肉里面,吃起来格外麻辣鲜香。 李修戎一面听石叔讲,一面不着痕迹地吃,很快腮帮鼓鼓的,满是鸡肉。 决明:「……」 石叔讲完自己被决明救下,回家养伤,决明不肯担下打虎英雄的名号,李修戎哀怨地瞟向决明,「小明明,你都没告诉过我。」 决明用公筷给石叔夹菜吃,打着哈哈把这个话题绕过去。 一顿饭吃到下午才结束,决明起身收拾碗筷,李修戎神神秘秘地把他从厨房拉出去,说要带他看戏。 ——看戏?能看什么戏? 李修戎没吭声,连拉带催地把人领到村外一处小树林里。 这片树林大都是松树,过了一冬,松针又短又黑,密密麻麻地缀在枝头。李修戎抱着树干,两腿一蹬,轻轻松松爬上一颗两人合抱粗的松树,对决明招手。 ——这是要爬树? 决明抱着树干,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到树枝分叉的地方,李修戎伸手,把决明拽上去,两人坐在树枝上,聚精会神地往下面看。 微风拂过枝头,松针直往脸上扎,决明挠挠脸,把那股痒疼的感觉挠掉。 两人蹲守没多久,远远地从林子另一端快步走来了一人,决明眯着眼看去,看身形像是个青年。 青年慢慢走近,停在树下,焦急地走来走去。 这个青年甚是面生,不像是大漠乡的人。 李修戎趴在决明肩膀边咬耳朵:「这人是王李村的。」 ——王李村? 李修戎唿出的热气在耳边,痒地决明直缩脖子,挠挠耳朵,决明接着往下看,王李村的青年来回兜圈子,能模煳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很是焦急。 又过了一刻钟,从另一边小路走来一人,那人靠近的时候,决明才看清她的脸。 正是刘冬梅。 「冬梅!」青年迎上去,伸出双手去握刘冬梅的手。 刘冬梅一甩手,甩开青年,冷冷的说:「让你弄来的药呢?」 青年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纸包,刘冬梅毫不客气地拿过来,往怀里一塞。 两人小声说了几句话,决明听不清,但瞧着他俩凑那么近,连小手都握上了,关系肯定非同一般。 「冬梅——」青年抓着她的手,「瞧你的手,这么冰,你还要吃那伤身的药……」 「不吃?不吃就要显怀了,我还要脸。」刘冬梅甩开他的手,把药塞在怀里,怅然地摸着小腹。 ——显怀? 决明惊讶地微微张开嘴,刘冬梅该不会怀了这个青年的孩子? 「我……」青年攥紧拳头,扳着刘冬梅的肩膀,「我娶你!我一定会娶你的!你把药给我,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第77页 「你想干什么!」刘冬梅警惕地望向青年,「离开?哪有这么轻巧!」 「那,要不你先把孩子打了,我先攒点钱再……」青年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这是我攒的,你先买只鸡补补身子。」 那串铜钱不过一二百,刘冬梅收了铜钱,表情稍缓,「我先把孩子打了,再找人嫁了。」 「至于我嫁给谁,跟你也没有关系了。」刘冬梅用手捋着耳边的碎发,悽然地说:「青郎,毕竟你是王李村的,而我又是大漠乡的,本来就不该在一起。」 「冬梅?!」青年大骇,「当初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刘冬梅扭头,「就当我们从未相识过,从此以后一刀两断吧。」 说完,刘冬梅匆匆地顺着原来的路往林子外走。青年追上去,拉住刘冬梅,两人在林子里争执起来。 风吹过树林,带来那两人的只言片语。 李修戎咂咂嘴,「啧啧,这两个人……」 「这就是你说的『好戏』?」决明两手捧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冬梅怀了「青郎」的孩子,明显两人早已暗通款曲,偏偏两人的两个村子早已不通婚,况且刘冬梅心比天高,也不会嫁给「青郎」,本想顺势嫁给同村的接盘侠,奈何接盘侠个个都不是「老实人」,本就没有的事,几个青年肯定不会承认。 在刘冬梅的娘闹事无果后,刘冬梅有了新的计划,挑村里最软的柿子捏。 而山脚下的那户外来人,家中无兄弟,无姐妹,也没有亲戚来往的岑家就成了刘冬梅的目标。 在直接去找决明无果后,刘冬梅本想从侧面下手,先去小花家混熟再说,奈何临近年关,决明和岑父忙着家里事,还帮衬着石叔家,肯本不给刘冬梅和决明单独相见的机会。 正月十五,村里许多人都要去看花灯,决明一家也不例外,于是刘冬梅计划在县城找到决明,利用旁人的同情心,逼着决明带她回村。 如果决明上钩,刘冬梅就会让人通知在县城门口等决明碰面一起回家的岑父和石叔说决明已经和别人先走一步。 接着决明等不到人,就会单独送刘冬梅回村,皆是刘冬梅把自己打扮的狼狈些,再哭一场,说几句不清不楚的话,误导村民。 决明百口莫辩,只能哑巴吃黄连,娶了刘冬梅…… 后续想都不用想,刘冬梅肯定还有办法会让决明以为孩子是他的。 李修戎讲了一遍「刘冬梅的计划」,一手敲敲决明的脑壳,「你啊你!平时聪明,怎么遇到这件事就煳涂了?」 决明摸着被敲疼的地方,辩道:「没有煳涂,就算你不来,我也不打算带她回去的。」只不过做法没有李修戎那样简单粗暴罢了。 李修戎一副「我才不信」的样子,推推决明,「哎,他们走了,先回去再说,冻死小爷了。」 李修戎带头,抱着树干哧熘一下滑了下去,接着他张开双臂,示意决明快下来。 决明扶着树干,慢慢抬腿,在树上蹲的时间久了,腿有些麻,决明刚用腿夹好树干,没想一脚从树上滑下去,直愣愣地往下掉。 「决明!!」李修戎惊唿一声,接着被决明扑了个满怀,同时一声清脆的「咔」声打李修戎脚腕处传来。 见决明稳稳被自己接住后,李修戎忙松手把他放开,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脚腕一阵钻心的疼。 「脚!我的脚!」李修戎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小腿干嚎,决明吓得忙捂住他的嘴,「小声点,万一他们两个没走远呢!」 只露出两个眼睛的李修戎点点头,眉毛拧成两个疙瘩,嘶嘶地倒抽冷气。 决明松开手,问:「还能走路吗?」 李修戎摇摇头,「疼。」 决明半跪在李修戎前面,倒着伸出两只手,「来。」 李修戎哼哼唧唧地起来,趴在决明肩头,决明两手挽着他的腿,起身时往前栽了一下,吓得李修戎又是一阵滋儿哇乱叫。 稳住身形后,决明背着李修戎,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到家后把人放在床上,李修戎哼唧着让吴渊去请大夫,自己翘着脚躺床上,哼着小曲,一会喊饿,一会喊渴,一丝痛苦的样子都没有。 决明有些疑惑,难不成是脚扭的太轻?这份疑惑在大夫来之后彻底打消。 李修戎的惨叫声响彻整个盘山山脚,连石叔都忍不住出来问:李修戎这是怎么了。 大夫给李修戎开了药,叮嘱他每天晚上用药泡泡脚,一定要没过脚腕。 送走大夫,吴渊问决明要了小炉子和药罐,搬到门口煎药。 李修戎在岑家留了几天,扭伤好的差不多的时候,也差不多该走了。 本想着他会趁脚扭着多留几天,李修戎说他爹要回去了,他不能赶在大夫人后面回去。 看来,这几年跟着他翁翁,李修戎的变化确实很大。 临行前,李修戎一步三回头,依依不捨地走了。 李修戎走后,饶是迟钝的决明也发现了,岑父似乎变了。 这种变化微不可查,没有痕迹,像是拂过大地的春风,带着一丝暖意的微风召唤地下萌芽,一切看似和平常并无两样,却暗中酝酿了一切。 这种变化最明显的是体现在岑道年去学堂上,往常他按时去学堂,准时回家,近日回家的越发的晚,随着渐渐变长的白天,岑道年夜夜回家的越晚。 第78页 对此,朝安只是抱怨爹爹一直在二虎偷偷开小灶,说爹爹写了很多信寄出去,又收到了很多信。 对此,决明只是摸摸岑朝安的小脑瓜,在村里採集不少山上山下的土壤和石头,还採集了一些植物样本。 桃花还没开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岑父带着几辆马车回家。 决明知道,那是他要回去了。 第三十九章 落花人归去 晚上,岑父把决明喊到正房卧室内,让决明坐在书桌前。 钻进被窝还没睡着的岑朝安支棱着耳朵,偷偷把被子掀开一条缝偷听。 「……京中还有不少事,我不放心你和朝安直接去。」岑父沉稳的声音从被子外面传来。 决明双手按在腿上,一副乖乖学生的样子,等岑父说完,他问:「我带着朝安留在大漠乡?」 岑父缓缓点头,「最快五月,我会接你们回去。」 决明想也没想就应下了,岑父今夜说出这番话来,定是再三思量过的,他说京中还有不少事……是官场上的事吗? 联想到李修戎说他爹爹和翁翁都要调回京中任职,恐怕岑父和他们站的是同一排队。 掐指算了一下,决明知道为什么今年他们会回去了。 后宫中的那位老人,手中的权利恐怕所剩无几,当年那个任人摆弄的小皇帝,现在已能独当一面。 岑朝安躲在被子里越听越不对劲,什么叫「先走」,什么叫「留下来」? 「我不要!」岑朝安一把掀开被子,光着脚噔噔噔跑到岑道年面前,一手拉着爹爹,一手拉着哥哥,「我不要跟爹爹分开!」 「朝安——」岑道年严肃的表情缓下来,把小儿子抱起来放在腿上,「听话。」 「不!」岑朝安甩着小脚丫,「朝安不怕那些追杀我们的人,就怕不能跟爹爹和哥哥一起。」 「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应当在一起的。」朝安仰起小脸,殷切地望着爹爹。 岑道年:「……」 狠了狠心,岑道年把朝安从腿上抱下去,「不行,这次去汴京又不是闹着玩的,你必须在大漠乡,等安稳了,爹爹立马过来接你。」 「爹——」岑朝安抓着他的袖子,带着哭腔喊。 决明也不愿三人分隔,都说朝安平日里喜欢黏着自己,但决明知道,岑朝安最喜欢的是那个总打手心的爹爹。 岑父又说了很多软话,许诺会尽快带决明和朝安回去那个大大的院子,买这几年新出的小玩意,岑朝安这才慢慢松开手,在岑道年低低的声音中沉沉睡去。 解决完小的,岑父哭笑不得,又交代决明几件来不及办的事,岑道年在屋里收拾行李收拾到后半夜才吹灯歇息。 第二天,东方刚露出鱼肚白,星子尚且挂在天空,趁岑朝安还没醒,岑道年起身把行李搬到马车上,大多数都是一些书和随笔,衣服寥寥几件,决明一早起来,做了早饭又烙了馅饼给岑父放在纸包里。 吃过早饭,岑父起身往院外走,决明忙点了灯笼跟上。山脚下的小道,马车正候着,岑父伸出手放在决明的发顶上。 「你是个好孩子。」岑父边说边揉了两把,「帮我照看好朝安,我会尽快接你们回去的。」 被岑父勐然一通摸,决明有些不习惯,呆呆地眨眼,「哦」了一声。 岑父往院里瞟了一眼,决明忙说:「他还没起来,我去喊一下。」 「不用了。」岑道年收回手,拿着决明的爱心小馅饼,踩着小板凳上马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目送马车驶过小桥,消失在晨曦中,决明吹熄灯笼,转身回到院里。 本想去喊朝安起来吃饭,还没走到床边,决明看到被窝一耸一耸地,悄悄离开正房,决明去院里默默刷碗。 阳光爬上窗柩,岑朝安不用哥哥喊,自己从被窝里爬出来穿戴整齐,肿着小眼去井边洗漱。 坐在桌边,朝安闷闷地问:「以后怎么上学堂?」 「再过几天会有一位新夫子过来,接着教。」决明给朝安盛好饭菜,朝安安安静静地夹菜吃饭,动作慢条斯理,一举一动完全不似平日那样跳脱。 决明挑眉,岑父这一走,岑朝安怎么突然变懂事了? 大漠乡的夫子不辞而别一事,很快传遍整个村子,有不少人见夫子的两个儿子还在家里,纷纷好奇地来打探。 对此,决明只说了两句话。 完全事实,已请了新夫子。 岑父临走前还留了几封书信,决明按照信封上的收信人,把信件给里正、故交之友、二虎、沈县令,还给了县里一家书店的掌柜。 里正看了信后,捋着鬍子沉思了半天,并未说什么,交代村里人不要慌张,岑夫子临行前请了一位甲等进士来当新夫子,束修和从前一样,新夫子在开学堂前就会抵达大漠乡,不会耽误孩子求学。 有里正发话,村里人纷纷安静下来,一位夫子走了,又有一位更厉害的夫子来,似乎和村里没有太大干系,村民该吃吃该喝喝。 沈言看过信后没多久,说自己已经在阳县任满三年,要调回京中任职,他走的那天,阳县外的桃花正开,百姓带着不舍夹道欢送,决明和朝安混在人群中,目送沈县令离开。 沈言脱去一身官服,着一身水色绣墨竹圆领袍,腰间垂着双璃白玉,骑在马上,神采飞扬,惹得不少少女心驰神往。 第79页 阳光正好,桃花下的如玉少年牵着弟弟的小手,和煦的笑似乎融进了投在他嘴角的一束光中。 沈言朝那处微微一笑,骑马穿过桃花枝时,伸手摘下一朵桃花插在发间,转身扬鞭,带着车马离开阳县。 认识的几个人都走了,现下只有石叔一家依旧安稳地窝在盘山山脚下。 回去的路上,决明琢磨,是不是自己也该走了?但是,他又能去哪儿?去汴京?离开宋朝? 岑夫子请的新夫子是随着一阵春雨来的,他提前来了一天,村里人都在家里歇着,只有决明得到临时寄来的信件,赶到村口去迎接。 他坐着一辆拱顶的马车,到大漠乡时迫不及待地从车上下来,先扶着路边的树狂吐了一阵子,紧接着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整整鬓角的乱发,一本正经地说:「受岑夫子的指示,学生特意来大漠乡暂任夫子一职。」 决明把油纸伞递给这位夫子,夫子没接。 「区区小雨。」夫子说着,斜睨了决明一眼,扭头,背手,大步走。 后来,区区小雨让他受了风寒,勐灌了三天的中药才好。 到村中,里正忙迎人去新修的学堂后面,这里有单独一个小院,本是供岑道年住的,岑道年执意住在山脚下,这小院就空了下来。 前几日里正特意找人重新修葺一番,此时看上去墙白砖青,小院收拾地利索亮堂。 屋里的木床木桌都是新打的,被子也备了几床,新夫子很是满意,拎包入住。 他初来乍到,决明贡献了不少米粮,过年的腊肉也送来不少。 村民趁机混进小院子里,你一个鸡蛋我一条五花肉,很快把束修交齐,夫子的口粮也有了着落。 怕口味不一样,夫子特意请了一个厨娘来做饭。 等三月三,祭祖结束后,学堂再次悄无声息地开办起来。 春天开始,一切就像决明当初刚到古代一样,重演着一年一度的翻地种地大戏。 这场大戏的主角是各家各户的劳动力。 黝黑的土壤被翻晒个几天后,等气温回升,不用谁说,也不用催促,村民不约而同地带着各类种子从家中走出来,弯腰将种子洒在地里。 种稻的人家,则是提前犁好了水田,只等气温再高些,等秧苗育好往地里插秧。 在这样一个万物復甦的季节,决明肯定不会闲着,后院的小菜园已经被他折腾了个遍,他把目光放在了各色果树上。 在这个时代,水果的种类还不是很多,后世许多常见的水果,在宋朝时还未传过来,有时是从南到北,有时要从海外引进。 有上次折腾香瓜的经验,决明搓手,流着口水把目光放到了盘山上。 盘山是个宝地,不仅有各类野生动物可以猎,更有不少野菜、野果。 决明计划边摘拳菜边去把盘山那棵野山楂和野葡萄给一窝端。 送朝安去学堂,决明回家背上小背篓,拿着一把柴刀,顺着小路上山。 拳菜喜欢长在开阔的地界,最好是没有参天大树,只有低矮的灌木丛和草丛的地方。 这时候的森林还没有被人类破坏,只要找到一块向阳的山坡,稍微低头往前看,就能看到一根根拳菜从草丛中探出头。 拳菜的顶端像是握着小拳头一样,因此得名。决明沿着拳菜嫩茎掐一下,拳菜很容易就能被掐下来,放在左手攒够一把,决明摘一根草捆一下拳菜放背篓里,沿着山坡往山顶走。 这片小矮坡是盘山支脉之一,小山坡的坡顶还有一道被人走出来的小路,决明顺着小路往前走了没几步,就能看到一丛不起眼的山楂叶。 这时候还不是结果的季节,山楂只抽了新叶,决明蹲在山楂旁,用柴刀一点点挖出来一颗,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布连土带根包裹住,放在背篓里。 山楂找到了,接下来就是野葡萄了。 比起后世的葡萄,决明更喜欢野葡萄,不仅好吃,酿葡萄酒也好喝。 眼看太阳渐渐升到天空正中央,决明把背篓往上颠了一下,接着往山里走。 野葡萄在盘山中也很常见,一到九月,村里人会结伴上山摘野果吃。 很快,决明就在一处低矮的苦楝树下发现野葡萄藤的踪影。 葡萄藤爬的满树都是,不好带走,决明小心翼翼地在附近找了找,还真找到了刚破土长了两片叶子的野葡萄,决明忙掏出柴刀,连着剷出几棵,包裹好放进背篓。 眼看天色不早了,决明沿着另一条路下山,往家里走。 第四十章 种树 到家后已是下午,决明掏出钥匙打开院门,来不及喝口茶,决明背着背篓直接从院里的小门穿过,到后面的菜园里。 菜园特意辟出一半的地,准备用来种果树,目前决明还没找到卖树苗的人家,只能先空着。 把背篓里的野葡萄苗小心翼翼地移栽在角落,山楂苗栽到一旁,又浇了一些水,决明才匆匆地去厨房捣鼓了些热饭吃下。 眼看还有些时间,决明虚掩了院门,去山下找王文奇。 在村里,只要家里还有空地,勤奋的人总会想法种上一两颗树,其中不乏果树,夏天能遮阴,秋天能尝果。 其中,里正家的地最大果树最多,有许多都是从外面买来的,找王文奇是为了问问他家的果树是在哪买的,好去买一些栽家里。 第80页 王文奇正和王老爹在家里陪人看地,院门大开着,远远便能瞧见大路上走来一人。 「决明。」王文奇招手,「吃了没?」 「现在还早呢。」决明小跑过来,瞧他们家小院里来了五六个客人,正拿着一根奇怪的棍子四处戳,于是他也不进门,就站在门口,「我来向问问你家后院的果树是从哪移的?我也想弄几棵。」 「你说那果树?」王文奇拉着决明往后院走,「来来来,你正赶上,今年的春雨一过,我家后院有几棵杏树都出新苗了,正好给你几棵,不过这杏子酸涩,只有熟透的才勉强能吃。」 王文奇指着地上刚长出一尺高的苗,「等一下,我给你铲几棵。」 决明还来不及拦,王文奇已经走到鸡窝后面去拿铲子,直接铲了两棵塞决明手里。 决明:「……」 「对了,还有这桃树。」王文奇扶着铲子打量屋后的那两颗桃树,「好吃是好吃,就是没有出新苗。」 「我们年年吃完桃子把桃核种土里也没有成活过。」王文奇提熘着铲子绕着果树转了两圈,「石榴树、梅子树也没有新苗,这两棵树是从渡口老张头家买来的,他们家专卖果树。」 听着王文奇一一说出树苗的来歷,决明记在心里,打算凑空去渡口买树苗。 「哎?这不是岑小兄弟吗?」王文奇的爹从前院过来,手里还提着各小篮子,王文奇忙把铲子靠在墙上,去拿爹手里的篮子。 王老爹一把推开儿子,边洗着篮子里的鸡蛋,边招唿决明留下一起吃晚饭,院里是王家请来看挖井的人,正好凑一桌,好好说说话。 决明推辞还有事,谢过王老爹的好意,带着杏树苗回家。 红霞披在山头,青白色炊烟从各家各户冒出,岑朝安抱着书,沿着小路飞快往家里跑。 「哥哥!」 人未到,声先至,岑朝安把书往正房书桌上一丢,去缸边舀水洗手,边擦着手边往厨房钻。 决明伸手按住他的头,「走走走,厨房油烟重,你再等会,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岑朝安被撵出来,自发地去屋里搬小椅子,瞧见院里小木桌上摆了一盘杏子,岑朝安不假思索地伸手拿了一个,放到嘴里。 「呸!」这个杏子怎么这么难吃!岑朝安苦着脸找水漱了口,撇着嘴去找哥哥,「哥哥!那杏子怎么这么酸!」 决明擦擦手,忙把杏子收回来,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说杏子还不到季节吃,当然不好吃了。 关键是朝安还真信了,反正他也不知道杏子什么时候熟。 屋里放着两碗面,上面还放好了酱牛肉,岑朝安站在厨房,半个身子探进去,只见哥哥用炒勺从锅里舀出一勺油,浇在面上,油和面相触,立马发出嗞嗞声。 「吃饭喽——」决明端着碗,「今天晚上吃油泼面。」 油泼面?岑朝安拿了筷子,和哥哥紧挨着坐在小桌前,挑起面条唿唿地吹了一下,面筋道爽滑,咸甜适中,虽说是油泼面,吃起来一点也不油腻。 再挑起面条时,岑朝安说:「好吃!」怎么之前没见哥哥做过呢? 吃过晚饭,决明刷碗,边烧水让岑朝安洗澡。 岑朝安自己洗了澡,自己回屋,吹灭油灯乖乖睡觉。 ——这么省心的孩子,上哪去找啊! 决明也洗了澡,举着油灯看了一遍院门有没有闩好,这才回屋去睡。 岑父刚走的时候,决明问过岑朝安要不要跟他一起睡,岑朝安否决,说自己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个人睡没有问题。 决明不放心,还偷偷地听过几次墙角,查过几次房,确定朝安自己睡也不会害怕后,才放心让他一个人睡的。 第二天,送走朝安去学堂,决明立马朝镇上走。 王文奇说的渡口是善堂镇往前的一个地方,那里本是一个村子,只因位置巧妙,在那次洪灾后,县令干脆让人在那里修了码头,可以通小货船。 由于河面被洪水拓宽,原先的石桥沖毁,那个村子后来新兴起一个职业,专门有几条船往来河面,载人过河。 这里就是张家渡,老张头就住在渡口不远的地方。 决明边走边打听,很快就找到老张头家,这是一处院墙修的又宽又高的地方,此时院门正开着,有不少人来往。 决明顺着进门的人,走进院子。 整个院子都没铺砖,靠墙的阴凉处摆着一捆捆细细的树苗,树苗垂直放着,根部还带着土。 决明细细看了一下,隔一段距离,捆树苗的布条颜色就换一种,想来是为了区分树苗。 除此之外,院里还摆着一些低矮的小苗苗,决明依稀听到有人说「芍药」「芙蓉」,想来是花苗。 光看树苗外表,决明辨不出是什么果树,于是他找到院子里忙的满头大汗的老张头,问他院子里都有什么果树。 老张头用汗巾摸摸额头,说:「但凡大宋有的,我这里就有,昨个儿渡口刚下了一批南边才有的树苗,你可以买去试试,不过结不结果就不敢保证了。」 老张头也是听说城里木瓜都快卖出天价来,听说有苗,抱着试试的态度买了几棵,因为先前没人种过,所以一直卖不出去。 除此之外,老张头还有两棵荔枝苗,也是卖不出去,眼看树苗蔫蔫的,老张头都动了给树搭暖棚的心思了。 第81页 不得不佩服这位老先生艺高人胆大,决明默默在心里给他点了个贊。 按完整的中国版图来看,比州处于中部地区,这木瓜不好说,但是荔枝肯定没法种,决明干脆直接敲定全买了,反正他可以催生植物,趁木瓜还没反应过来,说不准能直接催出果实来呢? 见有人买木瓜苗,老张头乐呵呵地介绍其他果树的苗。 最后,决明买了梨树、梅子、杏树、枣树、柿子树、石榴树苗各三棵,连着木瓜和荔枝树苗,老张头算了钱,找大儿子过来给决明捆好,运到门外。 决明雇了辆没有蓬的车,把树苗拉回家,还向老张头求购葡萄苗和柚子树苗。 到家后,车夫主动帮决明把树苗抬到家门口,决明邀车夫进屋喝口茶,车夫摇手婉拒,乐呵呵地拿着车钱驾着驴车往镇上赶。 决明把树苗拆开,一点点搬到屋后,关好院门,拿铲子去小菜园里挖坑。 二十多个树苗,要挖二十多个树坑,一个上午,决明才挖了六七个,吃过午饭后,决明接着挖,到傍晚,还没挖好。 眼看天色已经晚了,决明放下铲子,回到前院做饭。 吃过晚饭,决明端着油灯,拿出蓝珠给摆在院里的树苗根部滴了几滴水。 原本蔫蔫的树苗枝叶缓缓舒展,恢復了几分生机。 虽已经打春,怕早晚的温差会冻坏树苗,决明给树苗盖了一层稻草,这才回房睡觉。 第二日,决明一早起来接着挖坑,足足挖了一整天,才挖够,又等一天,晨雾散尽,露水消的差不多时,终于可以种树了。 决明只有一个人,怕把树种歪,又怕旁人看到院后树苗突飞勐长的异状,所以他只能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扶着树,用脚把土拨进坑里,踩实后,这才浇了一点井水。 谨慎起见,决明选择先祸害杏树苗。 院里已有一棵比成人还高的杏树,这是王文奇给的杏树苗,决明刚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把它催生长大,果真如王文奇所言,结出的杏子酸涩难吃。 无奈,决明买果苗的时候看到老张头那里有杏树苗,也顺手买了些。 老张头做生意讲究诚信,他说着杏子好吃是好吃,就是结果少,果核又大。 一般人听到这,都会考虑一下再买,所以杏树苗销量一直都不大。 决明望着从老张头那里买的杏子,拿出蓝珠。 心中默念浇水催生这棵杏树,蓝珠缓缓发出一阵透骨凉意,从珠子内部涌出一股水,直直的往树根落。 水进入土地,立刻被树苗吸收,眼前仅有一人高的杏树飞速抽芽分枝,两刻后,杏树开花,决明停止浇水,确认它自己授粉后,接着浇水。 花谢后,杏树枝叶渐渐繁茂起来,足足浇了半个时辰,杏树上才挂起果来。 决明踮脚够了够,摘了一颗最低的,杏子入口,尚且硬着,味道却要比王文奇家的杏树要好许多。 王文奇家杏树惨遭嫌弃。 第四十一章 关门 决明蹲在地上,啃着杏子,想着树和树之间怎么杂交。 雌雄花不同株的,可以直接杂交授粉,雌雄同株授粉要稍麻烦些,也不是不能操作。 不过决明依稀记得,还有扦插、嫁接的办法。 好像还要用到砧木。 决明从屋里拿出一张纸,尽量把自己想到的内容写在纸上,再根据杂交作物的经验,捣鼓菜园里的树。 两种杏树是很好的材料,决明敲定研究顺序,先用杂交授粉试试,如果果实能有明显变化,就不再深入研究果树。如果变化不明显……那就只能盲目地瞎折腾了。 午饭后,决明去镇上买了一架木梯,稳稳地架在杏树前,关好院门,决明拿出蓝珠往杏树上浇水。 杏树缓缓抽枝发芽,粉红的花托包裹着嫩白的花瓣,决明停止浇水,眼看太阳正当空,他赶忙拿出小竹镊,把整棵杏树的花蕊去掉。 时间缓慢流逝,两个时辰后,决明收手,把没有去雄的花苞揪掉以防影响结果。 接着,他爬下梯子,到从老张头那买来的杏树下,浇水。 具有催生魔力的水源源不断地从蓝珠涌现,杏树很快便长大、开花。 在傍晚太阳的余温下,花苞「啵」地一声打开,花蕊头上慢慢出现一丝丝花粉。 决明爬上梯子,托着宣纸叠成的小纸盘,小心翼翼地抖着这棵树上的花瓣。 花粉从花瓣内被抖下,悉数落到宣纸上,决明采了一盘花粉,再带回王文奇家的杏树上,给树浇了些水后,开始人工授粉。 决明授粉简单粗暴,拿着只有手指长的小刷子,轻轻沾一点花粉,一朵一朵地抖刷子,或者直接用刷子和杏花里的花柱接触。 只要保证花粉能落到这棵树的花柱上,授粉就差不多了。 饶是决明动作再快,等整棵树的花全沾一遍花粉,天色也黑了。 岑朝安早就放学回家了,他知道哥哥在菜园里忙活,不喜欢别人打扰,就自己凑着油灯的光乖乖写字。 一整棵树授好粉后,决明匆匆赶回前院,大锅里早就熬上的粥炖的软糯香甜,决明又热了炊饼,炒了两小盘菜。 外面开始下雾,决明把小木桌搬回屋内,这才找朝安来吃饭。 「哥哥。」朝安从怀里拿出两个信封,「这是爹爹寄到华夫子那里,托他捎给我们的。」 第82页 岑老爹走了也有小半个月了,决明放下筷子,从朝安手里接过自己的那封撕开。 展开信纸,岑父笔力遒健,语言精练,通篇没有标点符号决明也能读的很顺畅。 岑父先是问候了一句,接着说自己已经到汴京,在朋友家落脚,让决明和朝安不要担心他,在家要吃好喝好。 他还单独给岑朝安也写了一封,岑朝安看哥哥看信,他也拆开,喜滋滋地看完,把信塞怀里,一口气喝了一碗半的饭。 等朝安洗漱好休息,决明偷偷熘到菜园里,给杏树浇了一会水,温度太低的话,花粉可能会失活。 在每棵树下浇了一点水,决明这才放心地回屋睡觉。 清晨,白雾未散,决明一早起来,精神奕奕地去后院菜园蹲着浇水,等太阳出来的时候,杏树也差不多结果了。 决明把王文奇家的杏子、老张头家杏树结的杏子、杂交后的杏子全摘下来,搁在盘子里,去前院找小白鼠。 小白鼠此时刚起床没多久,正懵懂着穿衣穿鞋,见哥哥端了好几盘杏子过来,小白鼠用手抹抹脸,飞速穿好鞋,从椅子上下来,奔到堂屋。 「你尝尝,这几种杏子有什么不一样?」决明把杏子推推,朝安去刷了牙,又啃了一点点炊饼,这才下手拿杏子。 最小的杏子只有两个铜钱这么大,很像前几天吃到的难吃杏子,岑朝安放在嘴边,谨慎地只咬了一小口。 小小的杏子上留下两个牙印,岑朝安的一张脸全皱在一起,「又酸又涩。」 决明也尝了一个,王文奇家的杏子酸涩无比,果实又硬,但它胜在核小。 或许是因为果子小,所以果核才小? 岑朝安拿茶漱漱口,接着尝第二种,老张头家的杏树结出来的果子有婴儿拳头般大,黄澄澄地,明显和刚才那个不一样。 这个杏子吃起来不酸也不涩,同时,吃起来也不甜。岑朝安抠出杏核,杏核足有两枚铜钱那般大,果肉不是很多。 决明跟着也尝了,剩下第三个,岑朝安抓在手里,这颗杏子看起来个头不是很大,处于婴儿拳头和两枚铜钱之间,一口咬上去,味道和第二个杏子没什么区别,只杏核和第一个杏子一般大。 决明放下杏子,低头沉思。 看来给果树做杂交,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成功的。 决明收起三盘杏子,把早饭端上来,朝安饱饱的吃完,抱着书乖乖去学堂。 等他走后,决明去后院,接着捣鼓杏树。 仅仅做过一次实验并不能说明什么,后世科研专家想要研究出一个新品种,要花费数十年的时间和精力,才有可能成功。 有蓝珠这个作弊器,决明能大大缩减等待生物生长的时间,却因为本身知识达不到水平而一直限制于简单杂交的作物。 遇到树木,决明知识短板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 还能怎么办?眼下唯有勤能补拙这条路。决明无奈的搬来木梯,接着折腾院子里的几棵树。 一棵只有手指粗细的杏树,渐渐长成碗口粗,杏树的甜度不够,决明还掺了其他花粉尝试,却一点进展都没有。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三月的小尾巴一过,隔壁石叔家忽然空前热闹起来。 决明掐了一下时间,才勐然惊觉,石婶快要临盆了。 亏得岑老爹还在信里特意叮嘱自己,四月石婶临盆,该有的礼数一定不能落下。 按照大漠乡的礼俗,红糖、鸡蛋肯定不能少,石叔在石婶有了身孕后,就没再养鸡,还要捉几只老母鸡送去。 如果家里有会针线的人,送几件小衣裳去也行,决明不会拿针,打算去县城里买些棉软的布料送去。 基本送这些就成了,决明计划好,凑着朝安下旬休假的时候,决明带着岑朝安一同去县城。 岑父临走前留下不少银子,生怕决明和朝安饿着,决明没动,从自己的小金库里拿出一包金豆豆,从镇上坐马车去县城。 听说新县令已经到县衙开始接管阳县,他的脾性怎么样,外人尚且不知。 决明拉着弟弟的手,跟在进城的人身后,往县城里走。 阳县一如既往的热闹,两人早上只吃了几个馅饼,肚子早在半路就开始唱起了空城计。 决明带朝安去街头的馄饨摊坐下,点了两碗馄饨。 在两人等待的时候,决明看到一队穿着县衙衣服的小吏从馄饨摊前匆匆走过。 见小吏走远后,邻桌的两个大汉才开始低声讨论。 决明微微侧着身子,听到他们说这几天新来的县令严抓偷税漏税的店铺,一连关了十家店铺。 能霍霍这么多店,这个新来的县令手腕也是铁的很。 馄饨做好端上来,决明添了一点醋,边吃边听。 邻桌的一个大汉压低声音,说:「我知道其中有几家店根本没少缴税,是新县令看他们生意红火,想要入股不成,故意给他们下绊子。」 「你说这清查,查三天也是查,查三十天也是查,那几家店日进斗金,勐然一关门,这损失有多大?」 「那县令就这么大权力吗!?」另一个大汉惊讶地喊出声,马上回过神,压着声音问:「原先也没见沈县令这样折腾过啊?」 「你不懂。」大汉鄙夷地看着同伴,「这个县令能跟沈县令比?你看他除了来的那一天出门过,这几天哪出门过?连管治的县区都不去逛逛看看,还想坐在家里就能当大好官呢?」 第83页 两个大汉的馄饨吃完了,付了钱起身离开小摊子。 决明默不作声地吃完,付了钱,带着朝安往十文粮铺走。 十文粮铺的掌柜见决明来,忙将人迎上二楼,有人来带朝安去喝茶吃点心,决明放他去,和掌柜坐在隔间里。 掌柜抹抹汗,说:「我正想去找您呢!衙门那边似乎不分青红皂白的让一些店铺关门整治,我怕会影响到十文粮铺……」 「关店吧。」决明说:「反正我也要离开阳县了。」 「啊、啊?」掌柜不可思议地看着决明,愣了片刻,「那店里的人……」 决明把手中的茶盏放在桌子上,拿食指敲了一下桌子,「如果愿意去其他县城,可以跟着去其他分店,如果不愿意,一人五两银子,把契约都取消。」 十文粮铺普通工人每人每月有一两银子的工钱,掌柜和帐房要高一些,每月三两,这工钱放在阳县,是数一数二的高,且东家还时不时给工人发米发面,过年还有压岁钱。 这么好的东家,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家,掌柜还没说,心里却打定了跟着东家去别的县城。 决明又敲了一下桌子,「尽快关门,店可以不用盘出去,不急这一时。」 早在赚到第一桶金的时候,决明就把这件门店给买了下来,勐然说要关门,店里剩下的粮食和种子,还有这些家具一时也不能移走。 为了避免县令找上门来,只能这样了。 决明有些无奈,原本他打算离开阳县之前再关门的,新县令的这种举措,迫使他不得不提前结束十文粮铺的营业。 和掌柜交代完后,决明牵着朝安的手,继续在街上熘达,去买了上好的红糖和布料,又买了些糕点。 掌柜在街头找到决明,低声说除了两个年轻人离不开以外,其他都愿意跟着东家走。 决明点头,交代掌柜火速处理完这边的事,再去大漠乡找他。 身边还有朝安,两人不方便说话,在县城分开,决明回家,掌柜火速去办关店的事。 第四十二章 小石头 到了四月,越靠近生产的那几天,石婶越是焦躁不安。 这种焦躁石婶也说不出,明明院子被小花和小花爹收拾的利索干净,家里米面充足,产婆也请好了,还请了村里相熟的几个妇人来帮忙。 可石婶还是焦躁,伴着焦躁,石婶还特别想吃那时候吃的香甜香甜的瓜。 这个时节,上哪找瓜去?石叔一张冷峻的脸,因为发愁,看上去严肃又恐怖,石小花看了直发憷,往常老爹可从没这样过。 石叔在家里也不能凭空变出来瓜,只能找到决明,厚着脸皮问决明这个时节有没有「香瓜」? 决明迟疑了一下,说县城有,等明天给石叔。 得了准信的石叔脸上愁云一扫而空,高兴地回家告诉娘子这个消息。 石婶一个高兴,一个放松,忽然觉得肚子有些疼。 有生小花的经验,石婶让石叔扶着自己去布置好的西厢里,坐在床边摸摸挨着阵痛。 石叔让石小花看着石婶,忙出门,先去村里知会了石婶玩的好的几位妇人,又拉着胡屠屠去接接产婆来。 几个妇人听石婶快要生了,忙放下手中的活,往石家走。 石婶坐在床边,汗水打湿了鬓髮,石小花用布帕慢慢给她擦着汗,一边焦急地看着大门。 几个妇人赶来,胡小胖的娘笑盈盈地迎上来,握住小花的手说:「去院里忙吧,这里有我跟你几个婶子就够了。」 小花知道这里不方便自己待,忙应了声,退到院子里。 等石婶阵痛过去,小胖娘扶着石婶下地慢慢走动,边跟她说话转移注意力。一会又有人去院里,找小花去厨房煮红糖鸡蛋给石婶吃。 石叔满头大汗地带着产婆赶回家,石婶阵痛刚过,还没发作。 胡屠屠怕自己一身血腥气会冲到产房里的妇人和孩子,在石叔家门口打了个转,回家等着。 地里的农活忙过后,几位妇人的郎君赶了过来,他们几家平日和石叔家来往颇为密切,见石叔在院子里着急的样子,纷纷不厚道地笑石叔还是遇见的少,没经验。 并暗示石叔再努力努力,给小花多添几个兄弟姐妹。 石叔无心搭理逗自己的壮汉,目不转睛地看着产婆进了西厢,指点妇人忙着忙那。有产婆指导,几个妇人打打下手,到晚饭时,石婶开始发作起来。 几个大男人不好意思留在这儿,早早的藉口家里儿女做好饭等着,回家吃完饭,坐在院子外面聊天,等娘子帮完忙,接娘子一起回家。 石家人少,腾不出人手,决明自告奋勇地要帮石叔做饭,石叔推辞不过,等决明做好饭送到石家小院,几个妇人和产婆略微吃了一些。 石叔刚吃了几口,心事重重地放下筷子,担忧地往西厢房看。 小花还炖了母鸡汤送去过,撇开汤上的一层油,母鸡汤炖的发白,一点都不腻。 小花娘只喝了一口就痛的喝不下去。 石小花和石叔焦急地在院子里来迴转圈,脸上写满担忧。 听着小花娘一阵阵痛唿声,石叔后悔不迭,往自己身上揍了几拳,恨不得冲进去说咱们不生了。 西厢房帘子被掀开,小胖娘走出来,问小花要热水,石叔忙去厨房提出一桶热水放在门前,小胖娘提到屋里,换出一盆盆血水出来。 第84页 小花接着,忙倒在屋里的下水道旁,来回了几趟,石叔看的揪心。 他记得,小花娘当年生小花也没这样啊! 看爹爹这么着急,小花拉住他,说:「爹,娘估计一会就要生完了,热水用的多,你先去厨房烧火。」 「对,对。」石叔忙转身去厨房烧火,只是他听着西厢时不时传来的痛唿,有些心不在焉。 酉时三刻,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划破夜空。 在隔壁院子的决明摸摸朝安的头,「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石叔家。」 朝安揉着眼,放心的去睡了。 在院子里来迴转圈的石叔听到婴儿哭声,勐地停下脚步脸上是抑制不住地喜色,同时还掺着几分焦急。 帘子被掀开,小胖娘面带喜色,说:「恭喜老石,小花娘她生了个大胖小子!」 石叔目光没离开帘子,点了点头,问:「我什么时候能进去?」 小胖娘忙回去帮忙处理了一下屋内的东西,又等了一小会后,屋里收拾干净,妇人们退出来,石叔忙走进去。 石婶躺在床上,脸色有些白,刚生产完,她有些脱力,见郎君进来,石婶扭了扭头,小声说:「想喝点水。」 跟在后面的小花忙去厨房倒茶。 石叔瞟了一眼小花娘枕边的小布包,替娘子把被子往上提了提,盖住她肩膀,等小花把茶端来,扶着她靠在软枕上,拿着小木勺,一勺一勺亲手餵她喝茶。 小花好奇地看了一眼弟弟,小小的婴儿红彤彤皱巴巴的,看上去丑丑的。 石叔是见过小花的样子的,对小花说:「你刚出生跟他长得一模一样,还是你娘不嫌丑,慢慢养啊养就养的好看些了。」 石小花摸着自己的脸,不敢相信。 喝了点水,石婶恢復了些精神,靠在枕头上笑着对小花说:「别听你爹瞎说,等过几天,长开了就好看了。」 石小花轻手轻脚地掀开小布包,小婴儿还是丑丑的,和平时在村子里见到的白白嫩嫩的小孩一点都不一样。 石叔去堂屋招待了几位壮汉和妇人吃些糕点说话,小花呆在娘亲身边,先端了红糖鸡蛋让她吃,又端来鱼汤让她喝。 石叔给在场的妇人一人包了一大包铜板,嘴里满是答谢她们肯来帮忙的话,又百般挽留产婆留在家里,等明天天亮再走。 夜深露重,产婆推辞了一下,顺势应了。 再者,厚道的石叔可是给她包了三大块银子,她半年赚的都没这么多。 几个壮汉带着自己的娘子回家,小院顿时静了下来。 石小花招待产婆洗漱,把自己的床铺好给她睡,抱着小枕头,去找娘睡。 第二天一早,产婆起来收拾利索,坐在屋里跟小花娘交代坐月子怎么吃,怎么照顾刚出生的小孩。 村里人听说石叔家昨夜诞下一个大胖小子,交好的人家坐不住,一早就提着鸡蛋过来探望。 决明仗着离得近的优势,第一个赶过去,把准备好的糖、鸡蛋、布料先送过来,又折回家,抱着大毯子和红纸包着的小金猪过来。 这个小金猪是岑父走之前就打好放家里的,交代决明等石婶生下孩子后送来。 决明又添了六颗小金豆,这份礼,在县城都能拿得出手,石婶推阻半天,决明打着岑老爹的旗号,说要退货找岑老爹退。 岑道年如今已经去了汴京,这礼能去汴京找他还吗?显然不能,石婶只得笑纳,心里已经打算在决明家娘子生孩子的时候再把这份情还回去。 当然,她到最后也没还上。 决明把毯子铺在西厢房,说是等石小花的弟弟会爬的时候,让他在毯子上爬,既不会着凉也不会弄脏衣服。 等来探望的人多了,决明从院子出来,恰好听到产婆在和院子里几个妇人闲聊。 「这月份足的就是不一样。」产婆笑眯眯地说:「生出来的孩子一看就带着股聪明劲儿,小胳膊小腿特别有劲儿。」 刚出生的小孩能有多大的劲?决明看小婴儿被包在小被子里,小爪爪在被子的边缘一伸一伸的,跟招财猫一样。 村里有个妇人压低声音,说:「那可不是嘛!我听说县里有家大户家挑八字,孩子没足月就硬生生地产了出来,从小体弱多病的,也没见有多好。」 听到这么个惊天八卦,院里热闹起来,一边是问怎么催生出来的,一边讨论见过的早产的小孩身体不如常人,但是长大就正常了。 产婆说:「瓜熟蒂落,这才是顺应天意,不说了,露水退了,老身也要回去了。」 妇人们送产婆到门口,石叔听说产婆要回家,忙出来挽留她吃午饭,产婆拒绝说家里还有小孙子等着,石叔亲自拉着胡屠屠去套车,送产婆回家。 决明摸着下巴,思索着从产婆嘴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瓜熟蒂落?」 回到家,决明只身去小院子后面的菜园里,站在杏树前歪着头打量片刻,从脖子里扯出蓝珠,带蓝珠走到荔枝树前。 蓝珠涌出一股水线,落入荔枝苗下的土壤里。 荔枝苗飞速生长,渐渐越过决明,决明拿着蓝珠,目不转睛地看着荔枝树花开花谢,迟迟未见荔枝结果。 换木瓜树,依旧没有结果。 果然和决明想的一样,果树由于在室外生长,受外界条件影响较大,南方果树在北方难以结果,北方果树在气温达不到时结出来的果子,和正常生长的果树结出来的果子味道差距非常大。 第85页 在作物小的时候,这种影响不是很大,但换成果树,催生的时间越久,受到外界影响就越大,再者,果树结的果子又大,不是一粒米、一颗豆能体现出来的。 决明望树兴嘆。 看来研究果树的事只能一步一步来了。 第四十三章 麻雀 石叔家的小儿子起小名叫小石头。 小石头在姐姐担忧的目光下没过几天,果然长开了,皱巴巴的脸抚平了褶皱,红色褪去,现在又白又嫩,简直能从他的脸上掐出水来。 五大三粗的石叔一腔铁血柔情全化为倒流河的春水,每天笨拙地学着怎么抱娃,乐的小花和石婶常常忍不住打趣他。 岑朝安放学后先去隔壁瞧瞧刚出生的小弟弟,逗逗他,再回家读会书。 决明先前答应好给石婶找香瓜,如今找来后,石婶忽然又没那么想吃了,石叔不好意思白费人决明的功夫,窝在东厨和小花偷偷瓜分了。 不得不说,这个时节的香瓜比平时吃到的要好吃许多。 在小石头还没满月的时候,十文粮铺的掌柜坐着一辆破旧的马车悄悄来到大漠乡,找到决明。 决明放下剪纸的大剪刀,擦了擦手,招待掌柜坐下,又张罗着泡茶。 掌柜拘谨地捧着决明泡的茶,额头两边满是汗水。 「上次您去之后,我按着您的吩咐,赶紧把十文粮铺给关了,果然关门没多久,那县衙里的人找上门来说要清查。」掌柜说着,抿了一口茶,这茶看着清亮,想来是沈县令在阳县时颳起的那股「泡茶」风。 掌柜喝不惯,牛饮了两杯解渴,接着说:「店铺既已关门,帐簿清白无比,任他们怎么想方设法的为难都无处下脚,我恐怕货仓那边的货夜长梦多,联繫上王掌柜赶紧把货清走了。」 王掌柜就是王二狗,早已备决明调到其他地方管事。 店关门,货也没有,帐目清白,饶是这个新县令本事再大,也不可能非要找事找过来。 再说了,东家这边与上一任县令交情匪浅,思量及此,新县令也要掂量掂量,这到底是狐狸尾巴,还是老虎尾巴。 「辛苦了。」决明起身,掌柜忙跟着起身,「东家,若无其他事,我就先回家了。」 「你急什么?」决明奇怪地瞟了他一眼,「不是还有半个月的假吗?」 掌柜老脸一红,「我想带着妻儿一同去抚州,所以这几天打点着行李。」 说是打点行李忙,实际上还要带着父母,他们年纪大怕颠簸,路上行进慢,要提前走,这半个月的假就变得紧凑起来。 决明还没想到这一层,只说:「再延长你十日。」 掌柜谢过决明,坚决不留下吃午饭,匆匆坐着小马车回县城。 县城的事已无后顾之忧,决明拿着大剪刀,咔擦咔擦剪着菜园搭起来的葡萄架子上的葡萄藤。 葡萄花开的太多,结果就会很多,到时候影响生长,虽然数量多了,味道和大小却不行。 决明之所以挑葡萄下手,是想到新疆的葡萄,同样是昼夜温差大,新疆的一些作物会变得含糖量极高,吃起来口感和风味极佳。 再者,葡萄制成葡萄干,也易于保存和输送。 决明剪完葡萄藤,也没浪费,插在一边的地上浇一两滴蓝珠里的水,让它们快速生根,留作备用。 处理完葡萄藤,决明放下大剪刀,让葡萄晒晒太阳,去前院洗手做饭。 如今开了春,野菜也多了起来,漫山的野菜种类繁多,勤奋的人等露水褪去,上山采一些回家,中午就多一盘菜。 决明吃野菜纯粹是为了好吃,背着小背篓,决明只拿了一个弯铲,顺着上山神庙的石路走,到林子深一点的地方挖。 离村子近的地方,会有少女成群结队的来挖,再深一些的林子,除非是青壮敢去,妇孺不敢轻易踏足。 虽说秋猎让大漠乡晚上再没听到过饿狼夜嚎,村民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决明艺高人胆大,所以才敢深入林子去挖野菜。 春天三四月份,地里的荠菜长势最好,叶嫩汁多,决明弯腰在低矮的草丛里寻觅,逮着一丛能挖上小半个时辰,等村里冒气炊烟时,决明忙下山。 午饭后,决明腾出时间,带着一筐荠菜到井边淘洗几遍,摊开凉在院子里。 去西厢房抓了一把豌豆粉条,泡在盆里。 此时是一天温度最高的时候,决明去后院的菜园里,把葡萄藤催生出葡萄花来,晒了片刻,葡萄花蕊的花粉开始飘散,人类闻不到的花蜜味竟吸引来了几只蜜蜂围观。 决明靠在墙边看了片刻,去前院捣鼓今天的晚饭。 荠菜角子。 晾了半天,荠菜的水分刚好蒸发完,决明去厨房,引着小锅下的火,擦手往锅里浇了一些油。 站在锅边,决明一手打蛋入碗,连打了几个后,拿筷子搅拌一下,趁着热油锅,把鸡蛋摊成蛋饼。 蛋饼凝固成型后,决明忙撤走小锅下的柴火,把鸡蛋盛出来,放凉后切碎。 抓一把荠菜放案板上,决明一手握着荠菜,一手用菜刀慢慢铡,把荠菜切地碎碎的。 最后再把豌豆粉条切碎,三样混合成一块,往里撒盐浇芝麻油调味。 决明夹了一点馅料尝尝,味道刚好。 拌好馅,决明把案板洗净晾干,去面缸里舀面,和成一小团面团。 第86页 让面团在木碗里醒了一会,决明才切下一块揉成长条,再切成一粒一粒的,撒上一层面粉用拇指肚按扁,再用擀面杖擀成角子皮。 决明一边擀皮一边包角子,等朝安下学回家的时候,他也差不多包完了。 赶朝安去洗手,决明在小锅下重新引燃柴火,在小锅内添了半锅水。 烧沸后,决明端着荠菜角子,挨着水面慢慢拨下锅,防止滚烫的水花溅在手上。 一锅角子沉下去,很快,随着沸腾的水慢慢浮上水面,决明往锅里添凉水,盖上锅盖。 朝安眼巴巴地瞧着厨房,角子没让他多等,又添了几次水后,决明尝了一个,确定熟透后,拿着大漏勺把角子盛出来。 朝安忙伸手接了一碗,小心翼翼地端到桌上,再折回去拿筷子。 等哥哥在桌前坐定,岑朝安才拿筷子夹了一个角子,凑到嘴边咬了一个角,荠菜的味道从小小的一角涌出,岑朝安眯着眼朝哥哥傻笑,「哥哥包的角子真好吃!」 ——这马屁拍的。 决明伸手弹了一下他脑门,「你不是说食不言吗?」 「那是角子好吃,我忍不住要说出来。」朝安说完,拿着筷子乐呵呵地接着吃。 荠菜只是春天的一个小小插曲,决明的葡萄藤在菜园里随着春风日渐茁壮。 其中,蓝珠功不可没。 决明延缓了蓝珠的催生效果,这次葡萄藤结出的葡萄要比直接催生出的葡萄味道好许多。也不知是受外界影响小,还是温度达到了。 葡萄成熟前,决明砍了一些竹子,噼开扎成架子,把一串串葡萄挂在架子上准备试试风干成葡萄干。 这样挂了几天,被林子里的空中小霸王发现了。 这天,决明照常留着口水去巡视自己的宝贝小葡萄,还没靠近架子,忽然从架子中升起一股黑云。 黑云叽叽喳喳,扑扇着翅膀四散飞远。 决明有种不详之感,忙靠近架子翻看。 果真,里面水分尚且充足的葡萄全遭殃了。 决明气的一口老血喷出三丈高,理智让他辨别了一下是哪种鸟。 林中小霸王,麻雀。 麻雀体型小,繁殖多,靠村子近,每年到作物快长成的时候,成群结队地下山祸害粮食。 决明听石叔抱怨过麻雀太多,最多的时候,一箭过去能射穿五只。 决明还以为是石叔夸大了,眼下那股麻雀,可不就是石叔形容的一箭五只吗?! 撵走麻雀后,决明迅速扎了一个防范麻雀的稻草人插架子中央。 稻草人身上戴着斗笠,披着破衣服,决明给它挂了几块布条,布条迎风招展,恍若真人在架子上守着。 决明悄悄退到一边看着,半天,那群祸害没有过来。 松了一口气,决明转身去葡萄藤那边,准备重新再浇灌一次。 刚走没多久,决明听到架子那边又传来了热热闹闹的叽喳声。 菜园的围墙上落满了无所畏惧的麻雀,麻雀用狡猾的绿豆小眼盯着稻草人,片刻,有几只胆大的麻雀先落到架子上。 稻草人没有反应,风一吹,布条随风而动,麻雀吓得疾速飞走。 风停,稻草人也不动弹了,麻雀又飞到架子上。 决明揪心地看着那几只麻雀。 风吹,稻草人动,麻雀吓飞。如此几次后,麻雀不再害怕稻草人,在架子上来回蹦哒,甚至有几个胆大包天的敢于靠近稻草人。 那只第一个吃螃蟹的麻雀壮着胆子啄了一口稻草人。 稻草人巍然不动,这下,麻雀顿时彻底放下心来,连稻草人身上都敢落,甚至还赏了稻草人几滴新鲜出炉的鸟屎。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的两刻钟里,决明看的目瞪口呆,又感到非常头疼。 麻雀一旦发现有好吃的,就会过来打秋风,这葡萄架子上的葡萄已经遭殃就不说了,那边的葡萄藤上还有没长好的葡萄。 决明撵走麻雀,转身去隔壁找石叔求助。 第四十四章 偏心 石叔正抱着孩子在屋里窝着,见决明来,不情愿地放下孩子,两眼瞪得如铜铃大,问决明:「有什么事吗?」我还要哄孩子呢。 其中浓浓的嫌弃,隔多远决明都能感觉到。 不耽误石叔抱娃,决明忙问遇到麻雀吃粮食怎么办,扎稻草人不管用。 「那你把虎子牵走,它能撵麻雀。」石叔说着,抬腿往后院走。 原先养鸡的地方又圈了一群小黄鸡,毛绒绒的小黄团在地上滚动,可爱极了。在鸡窝旁,大黄卧在一堆干草上,听到有脚步传来,警觉地抬起头,看到是男主人和熟悉的人,又放下头,乖乖伏在地上看小黄鸡。 虎子见有人来,从地上蹦起来,摇着尾巴热情地上前,被绳子束缚着,只能高兴的原地转圈。 石叔解开虎子的绳子,正儿八经地和虎子交代,「等会去决明家帮他撵麻雀,可不能偷懒丢人。」 虎子只是一条狗,它能听懂吗?决明刚想完,就听到虎子汪汪叫了两声,似乎是在回应石叔。 石叔把绳子给决明,决明握在手里,他走一步,虎子跟着走,他停下,虎子也跟着停下。 见决明已经达成目的,石叔不住地往西厢瞟。 决明知道他的意思,人家忙着去抱孩子,于是他告辞,带着虎子回家。 第87页 刚离开家没多久,葡萄藤又被麻雀包围了,见有人靠近,麻雀纷纷飞到一边,歪着头看人类什么时候走。 决明带虎子到葡萄藤架子下面,解开虎子脖子上的绳子,摸摸它的狗头。 虎子仰头冲着架子上汪汪叫,兇悍的叫声惊起附近的麻雀,霎时间,院墙内外,麻雀一只不剩。 效果显着啊!决明偷偷在菜园门口蹲了一会,有虎子在巡视,麻雀果然不敢来了。 架子上的葡萄是不能要了,决明搬来木梯,心疼地从架子上摘下来,递到虎子面前,虎子嗅了嗅,并不吃。 决明把葡萄全取下来,扔在在山边挖的堆肥坑里。 回到菜园,决明拿出蓝珠,慢慢浇灌葡萄藤。 麻雀这个小插曲过后,决明又收穫了一批饱满多汁的葡萄,在虎子的照看下,一颗也没有损失。 决明把摘下来的葡萄挂在架子上,担心地守了一会,麻雀没来,虎子在一边尽职尽责地守护着架子。 决明放心地背起背篓,里面是他挑出的最饱满的葡萄。 如今小石头已经满月了,头上顶着一圈黑绒绒的胎髮,一对眼睛随了石叔的铜铃大眼,一眨一眨很是可爱。 明天是他的满月酒,看娃的礼已经送过了,就喝一个满月酒,吃满月面。 当然,满月的礼也要随一下,决明实在是想不出拿什么出来,干脆把成熟的葡萄挑了一筐,就当是送礼了。 如阳历才五月,莫说葡萄,就是成熟最快的桃子还没挂果,一串葡萄,在汴京可是一粒一金子那般贵重。 决明刚背着筐子走到院子里,就听到有人哐哐哐地敲门。 这熟悉的敲门力道,不用想,是隔壁的石叔,决明忙前去打开门,脸上漾起笑,「石叔,正打算去找您呢,您今天怎么不抱孩子啦?」 决明的打趣石叔怎么没听出来?挥挥拳头威胁决明再笑话长辈可是要挨揍的,石叔正色说:「明天请人来喝满月酒,这不亲自上门来邀请你和小朝安。」 石叔举起的拳头化作巴掌,一巴掌拍在决明肩膀上,搂了一下,说:「明天还有几个外村的,我怕到时候他们喝多没法赶回去,想问问你这儿方不方便让他们歇一下。」 按理说应该歇在主人家的,可石叔家就他一个大男人,小石头还小不算,也不好歇在正房,更不好歇在小花屋里。 决明应下,西厢还有空床,不行自己屋里也可以。 岑父住过的那屋就算了,如果是喝醉的客人,一身酒气,决明怕熏着朝安。 听决明答应,石叔哈哈笑着拍拍他的肩,这才想起来,决明是背着筐要出门的,赶忙放开手,「你要出门?」 决明揉揉被拍疼的肩,「是啊,正准备去看看小石头。」 小石头就长那样,有什么好看的。石叔微微撇嘴,决明恰好看到。 石叔宝贝小石头宝贝的紧,连看都不想让人看。 「石叔,这几天你是不是都没怎么关注石小花?」决明问。 「小花?」石叔想了想,「没有,还能怎么关注小花?」 决明问:「那今天包小石头的是花底的小被子,还是素色底的小被子?」 石叔不假思索,「素色底的,花底的今天拿出来晒了。」 决明又问:「那小花今天扎的是三股的辫子,还是四股的辫子?」 石叔看石婶给小花扎过辫子,所以他以前常说「今天小花扎的四股的辫子,比三股的好看」,有时又说「头髮扎髮髻还不如扎三股辫子好看」。 石叔想了片刻,迟疑地说:「三、三股?」 决明虚掩了院门,跟着石叔去石家小院子,小花正在院里抖小石头的小衣服,把刚洗好的衣服甩平,晒在院子里的绳子上。 见爹爹和岑决明过来,小花打招唿:「岑决明?又来看小石头啦?爹,回来了?」 阳光下,石小花扎的两个鬏鬏,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小花穿着对襟窄袖小袄,下身穿着绣着雪兔追云的长裙,落落大方地站在院子里,看向爹爹。 往常那个扎着两个辫子,上山撵兔子,下河摸螃蟹的那个风风火火的女儿呢? 石叔懵在当场。 小花晾完衣服,又去忙活着餵鸡餵狗。 决明把肩上的筐子放在地上,伸手拍拍石叔的肩膀,「石叔,不能厚此薄彼啊。」 等决明走了老远,石叔才反应过来,决明这是在明示他不能因为小石头,就忽略了心爱小女儿的感受吗? 护妻护女狂魔石叔在院子里呆呆的反省半天,发现他这几天除了对小花娘还是一如既往之外,对小花真的忽略不少。 石叔立马改正自己的错误,也不去抱小石头了,去后面抢过小花手里的鸡食,虎着脸说:「你去歇会。」 看爹爹好像心情不好的样子,小花由他去了,洗洗手去前院,忽然瞧见地上还摆着个筐子。 着筐子是决明来时背来的,小花左右看了看,没人,用力把筐子抬到墙边,去屋里逗小石头玩。 石叔餵了鸡,又扫了院子,中午做饭铁着脸坐镇厨房烧火。 小花悄悄去问娘,是不是爹碰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怎么今天忽然摆出一副谁欠了他五百两银子的脸。 石婶也不知道,等石叔出门借完流水席的桌椅板凳,借足碗筷盘子,把人喊到屋里。 第88页 石叔坐在小花娘身边,握着她的手,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石婶哭笑不得,「我能有什么不舒服的,是小花。」 听到是小花,石叔「腾」地从椅子上起来,紧张地问:「小花怎么了?!」 石婶翻了个白眼,「我还没说完呢!瞧把你急的!」 「是小花说你今天一副不开心的样子,问我你是不是遇到什么气人的事了。」石婶说完,问:「老石,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听到小花没事,石叔重新坐下,摇头,「没有,只是今天忽然发现,这段时间我光顾着小石头,对小花很冷淡。」 「小花也是我们的宝贝女儿,不能偏心。就算是小石头再小,也是个带把的,以后要敢欺负他姐,我就揍他屁股!」石叔说着,杀气腾腾地瞥了一眼襁褓里吐着泡泡傻笑的小石头。 小石头连路都不会走,他做错了什么?石婶哭笑不得,原来是石叔觉得这几天光顾着高兴小石头出生,忽略小花了。 这之前,小花一直被两人捧在手心,有什么好东西都是紧着小花,现在多了个小石头,小花会不会觉得自己的爱被小石头分走一半? 石婶轻轻摇头,石叔当年疼爱小花的时候,比起小石头有过之而无不及,恨不得把小花拴在裤腰上,走到哪带到哪。 就算是晚上睡觉,他一个大男人比女人还心细,小花蹬腿他都能醒来看看有没有踢开被子,一晚上能醒七八次。 要说把小花嫁出去,石叔比石婶更捨不得。 石婶笑话了石叔一番,故意说:「等小石头长大,说不准小花就嫁人了,他欺负不了小花。」 一想到养了十几年的宝贝女儿还要嫁人,石叔忽然觉得胸口一闷,连带着唿吸也不顺畅了。 这么明显的表现,石婶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男人,有哪个不偏心儿子的,毕竟儿子才是传宗接代的那一个。 这是石婶嫁人前,她的娘说给她听的,不过她家老石,更偏心女儿。 果然,石叔握着拳头说:「等小花出嫁了,家里的银子都给她,就给小石头留个房子算了。」 房子不好带走,又破又小,等赚钱了给小花买个更好的。石叔这样想。 石婶捂着嘴笑:「要不是我生的,我都要怀疑小石头是不是你亲生的了。」 第四十五章 葡萄 石叔和石婶再屋里说了一会闲话,出门继为明天小石头的满月酒做准备。 石叔从山脚下去,到村里屠户家,直接从胡屠屠这里买了一整只猪,约好明天早上现杀,又去问村里有谁愿意把自家的鸡卖出来的,价格照着镇山给。 家里养鸡的人家很乐意和石叔做这笔交易,不但能把鸡卖出去,还能省几步路的功夫,一会功夫,石叔就收了十只鸡,七八只鸭。 家里还有前段时间他们送的活鸡活鸭,怎么也够明天吃了。 把鸡鸭放到家里,石叔去镇上,又买了些羊肉回家。 回家后,石叔还要处理鸡鸭,小花在东厨帮忙烧水,忽然想起来院里还有一个筐子,不由得从灶台后面抬起头。 小花:「爹,院里那筐子是怎么回事?是岑决明落在这了吗?」 都大半天了,就算是落下了也应该发现了啊。 小花不说,石叔还真没注意,放下手里的刀,石叔走到院里,果然看到墙边放着决明那个小竹筐。 石叔走过去,掀开竹筐上面盖着的布,布下面的黑黝黝的葡萄露出来。 石叔:「?!」 「葡萄?!」石叔不可置信地提出一串,葡萄上覆盖着一层白霜,个个滚圆,紫里透黑。 这季节怎么可能有葡萄?就算有,在阳县一串葡萄也很贵。 石叔不敢动这些葡萄,一把提起筐子,到岑家门口,伸手哐哐敲门。 院门很快就被打开了,决明见石叔手里连筐子带葡萄全提回来,忙把他往门外推,「哎?石叔,你怎么提回来了?」 「决明,这个你忘在我家院子了。」石叔把筐子放在门口,还细心叮嘱决明:「要好好放着,别乱拿出来,要是忘在大街上,被人顺手拿走,你上哪找去?」 决明哭笑不得,「石叔,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是给小石头的,他明天满月,这放到饭后吃。」 石叔瞪大唬人的大眼,说:「不行,不能收!」 决明无奈,劝道:「这是十文粮铺新出的葡萄,我家里还有一堆呢!」 「十文粮铺的人说让尝尝这葡萄和普通葡萄有什么不一样,送来好几筐。」 说着,决明又拿出两筐葡萄让石叔看。 「如果不够的话,再添一筐,反正家里就朝安我们两个,吃也吃不了几个葡萄。」决明说着,作势要背着一筐葡萄走,石叔忙拦住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老石今天厚颜收下葡萄。」 揣着不安,石叔又把葡萄带回家,洗了一串摆在盘子上。 石小花烧好水,看到葡萄,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凑近看了看,真的是葡萄! 这个时节哪有什么葡萄!?怕不是什么奇人做的假葡萄,摆着好看吧? 小花凑近看了看,葡萄沾着水珠,闻不到什么香味,更让她肯定葡萄是假的的猜想。 石叔去后院宰鸡杀鸭,回来后看到可爱的小女儿围着葡萄看,放下手里的鸡,站在井边边洗手边说:「想吃就吃吧,还有很多。」 第89页 「吃?」小花惊奇的用手拧了一颗葡萄下来,那软软的触感,真的是葡萄! 「你不是知道有暖棚吗?估计就是比州那边用暖棚养出来的。」石叔想到了一个最恰当的解释。 的确,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有反季节蔬菜水果了,只是种的很少,只供一些有钱的富商或者官职很高的人吃。 尤其是到了冬天,大雪封山的时候,反季节的菜和果子特别贵,寻常人家哪能吃得起?能见到就不错了。 小花曾经听娘讲过冬天那些大宅院里的人是怎么想着採买些新鲜菜果供官家吃,所以此刻能见到葡萄,稀奇归稀奇,却是合情合理的。 只是,这一颗葡萄,恐怕就值好多铜钱了吧?小花拿着葡萄,忙去西厢。 石叔看着女儿急匆匆的样子,摇了摇头,擦干手端着一盘葡萄跟着去西厢。 石婶惊讶这时候有葡萄,更惊讶是决明送来的。 能在这个时节送来这么多完整的葡萄,恐怕决明在十文粮铺里担任非常重要的角色。 也只有这么傻的决明,随意就把一筐金子拱手送人了,恐怕他还不知道,一筐五月的葡萄意味着什么。 三人吃了一盘,葡萄酸甜,石叔觉得比平日里吃到的葡萄更甜,小花和石婶也这样觉得。 石叔去院里,用热水烫了鸡毛,拔掉鸡毛,剖开肚子掏洗干净,把洗好的鸡一同放在一个大木盆里备用。 明日来做饭的厨子已经过来了,过来看了一圈前几天垒的土灶台,帮石叔处理着食材。 几人一块,十几只鸡鸭很快处理好,厨子挑出几只,煮熟后把肉剔下来,撕成鸡丝。 预先订好的鱼也送来了,石叔付了钱,连桶带鱼一起抬到院子里,等明天清晨现杀现做,这样做出来的鱼才鲜美。 陌生人在家,石叔不让小花出门,小花就坐在屋里绣花,等爹喊了再去看看要帮什么忙。 石婶看得着急,恨不能亲自下地去帮一把,被小花拦了下来。 产婆说生产过后的女人最好趁着坐月子的时候好好养养,不然万一落下病根子,是一辈子的事。 菜择好,食材和调味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几个厨子赶着马车回住处。石叔关了院门,合衣匆匆睡了一觉。 第二天寅时正(四点整),天还未亮,正房里的油灯就亮了起来。 石叔匆匆洗了脸,颳了鬍子,去胡屠屠家催杀猪。 胡屠屠怕杀猪时猪会嚎叫,趁猪不注意,给它来了个痛快的,接着和兄弟一起把猪抬到院里的板子上,刮猪毛杀猪。 石叔到的时候,两人已经合力把一整只猪给切好放在竹筐里,正往牛车上放。 见状,石叔忙去搭把手,把肉放上车,运到家里没多久,几个厨子也驾着马车来了。 由厨子做饭,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吃了早饭,开始收拾这院里院外的食材。 临近午时,从山脚处飘来阵阵肉香,从地里刚回家的人按捺不住,陆续去石叔家,帮忙抬桌子的抬桌子,凑热闹插科打诨的在院外蹲着瞎侃, 正午时,宾客齐了,从堂屋到院子,从院子到院外,足足摆了十大桌酒席,寓意十全十美。 石叔还请来了华夫子和里正他们,请到堂屋坐。 还没开饭,华夫子慢悠悠地拿着桌上的瓜子吃,优雅地用手剥皮,等他快剥了一小堆时,旁边忽然蹿出一个熊孩子,一把搓到手里,扔到嘴里嘎吱嘎吱吃了。 华夫子和熊孩子大眼瞪小眼。 里正头疼地看着玄孙,拉着他跟华夫子道歉。 熊孩子不诚心地给这个看上去很好欺负的人道了歉,一转眼蹿到院子里,找其他小伙伴去玩了, 华夫子盯着他的背影,心想:现在熊可以,千万不要让我教你,不然有你哭的。 熊孩子只是一个插曲,很快,华夫子被一盘盘端上来的菜吸引了目光。 他来的时候带的有厨娘,除了里正家,还未吃过村里的饭,更遑论村里的酒席。 要不是听说岑……他和这位石锋交情匪浅,他才不会来吃满月酒,村里的菜有什么好吃的? 华夫子已经做好夹一两筷子就称自己饱了的打算。 第一盘先上来的是盘春卷,华夫子卷了一个吃,酱香菜脆,饼软有嚼劲。 真香。 村里的菜意外的好吃! 吃到后面时,本应是烧鸡,换成了蘑菇炖鸡,华夫子本想着再好吃能有汴京的菜好吃,一筷子下去,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伸向盘子。 这鸡肉和蘑菇,吃起来有种别样的感觉。 华夫子细细看了一下,盘子里除了鸡肉和蘑菇,还有不少叶子和豆子,想来是用来调味的。 正是决明给石叔提供的大盘鸡菜谱,石叔尝过后惊为天人,拍板要在满月酒上做这道菜。 华夫子本打算夹两筷子就停筷子,此时却忍不住吃更多,边吃边喝酒,时不时还要和同桌的里正、耆长、户长来回敬酒。 吃到中间时,一碗鸡蛋面条被端了上来,这是大漠乡满月酒的习俗,吃长寿面,祈祷这个满月的孩子能够健健康康,一辈子平安喜乐。 菜吃到尾声,忽然外面的人开始躁动起来。 华夫子矜持地坐在堂屋,眼观鼻鼻观心,修身养性。 修到一半的他忽然看到,端菜上桌的厨子,竟然端了一盘葡萄。 第90页 华夫子惊掉下巴。 难不成,这大漠乡其实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平日里都稀奇的葡萄,放在这个时节更加稀奇,门外的人纷纷感嘆老石这回真是下了血本了,招待那么多肉菜不说,还有葡萄吃。 对此,石叔微微一笑,深藏决明的功与名。 想到送葡萄的人,石叔朝院子一角看去,决明正好看过来,师徒对视,决明举起米酒示意,低头抿了一口。 说是米酒,其实清淡的很,也不是很甜。 作者有话要说:  华夫子:我华夫子今天就算饿死,也不会吃村里的饭! ……真香! 第四十六章 水潭 架子上的葡萄晒了十天左右,决明爬上木梯收下一串,用手捏捏。 原本饱满的葡萄水分大部分蒸发,余下还有不少水分在葡萄里。 决明用拇指和食指捻了一下,葡萄渗出汁液,味道竟然有些变味。 ——是温度不够? 决明又取下几串查看,有的葡萄在晒制的时候坏掉了,有的则晒的很好。 把晒得好的葡萄放一边,决明对比了一下,能晒成功葡萄皮都比较薄,而有的葡萄皮厚,不利于水分蒸发,或者也可能是挂在架子上之前不小心碰破损,葡萄因此受到污染。 这次仅有五分之一的葡萄是完整的,决明把葡萄干晒制的注意事项记在小本本上,小心翼翼地把晒好的葡萄收起来,放到一个竹匾上,放到西厢房里,打开窗户和门,慢慢阴干。 这样做,一小盆葡萄干从种到收做了足足一个月才做成,这还要靠老天爷赏葡萄干吃,连着一个月都没下雨。 因为量少,决明只让石叔他们尝了一下,送给里正和华夫子他们一些。 葡萄干不受运输限制,如果能大批量生产的话,到冬天百姓也能吃到,决明想了一下,外出时似乎没有见到葡萄干,不知道是葡萄太贵没有人愿意用葡萄做实验,还是葡萄干只在繁华的地方流通。 五月一过,天气日渐灼热起来,正常的桃树也挂果了,决明家后院紧闭的小门里面,硕果纍纍,枝头上挂满了果子。 当然,在决明眼里是挂满了果子,有时授粉不能兼顾全树,实在是顾及不到的花,决明干脆就揪掉,图个省事。 反正他种着也是给自家吃的,没打算往外出售。 从老张头那里买的桃树苗中,有一棵是黄桃树。 黄桃吃起来又硬又酸,所以又很多人都不喜欢,这时候还没有罐头,所以也不知道黄桃做成罐头后既利于保存,又好吃。 决明搓搓小手,就等黄桃成熟,和葡萄干一同寄给岑父。 这个月葡萄干又做了一批,决明专挑皮薄的葡萄来,晒制好的葡萄干味道还不错,葡萄坏的也比之前的要少。 为了等黄桃熟,决明特意去张家渡找老张头问黄桃是什么季节成熟,老张头知道自己不小心把一棵黄桃树苗混在桃树苗里卖,要给决明换树苗,决明婉拒了,说自己正好想要黄桃。 老张头告诉决明,黄桃一般在七八月成熟,普通的桃子六月中旬就能吃了。 七八月才成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要离开大漠乡。 决明回家望着桃树,忍不住拿出蓝珠。 半晌过去,决明抱着一大筐黄桃去东厨。 决明先出门去买了一些小陶坛,回家后洗净暴晒三天。 接着,趁黄桃不注意,全给它削了皮,用刀沿着黄桃切一圈,掰成两半。 决明理想中的两半是完完整整漂漂亮亮的两半,实际上黄桃很硬,掰开的时候边缘都掰碎了。 连着掰了十几个,决明才渐渐熟练起来。 掰成两半的黄桃去掉桃核,放在井水里清洗一遍,泡在盐水里,等泡够一盏茶的功夫,再捞起来,和冰糖一起放在砂锅里慢慢煮。 一边炖着黄桃,一边烧起了两口铁锅,烧了两锅滚水,把陶坛洗净后用开水烫几遍,搭上烫过的纱布放一边备用。 等黄桃炖透,冰糖全部融化时,决明用勺子舀出一个尝了尝,糖放的有点少,黄桃的汤还是酸的。 又加了糖炖着,这次味道差不多,决明端起砂锅放在陶坛旁边,用勺子飞快舀进罈子里,盖上盖子,用油纸裹住,拿绳子扎紧,最后在陶坛周围抹了一层泥。 这个罈子是用来实验黄桃能保存多久,决明又做了几次,分别用不同方法尽量不把空气中的杂菌带到罈子里,做好五个后,一熘烟地摆在西厢房里,跟葡萄干一起晾着。 决明又舀了一坛做的最好的黄桃,端着去石叔家,让他们帮忙尝尝味道,说是十文粮铺以后预备拿出来卖的新品。 经过一刻钟的慢炖,黄桃的酸硬被水和冰糖化解,吃起来软甜爽口,煮黄桃的汤黄亮,石叔吃了一大碗,建议决明把黄桃汤冰镇一下再卖,这样更好吃。 放在西厢的黄桃罐头放了大半个月,决明再打开的时候,果然有三罈子坏掉的。 在这么简陋的条件下,能保存这么久已经很不错了,现在水陆交通都发达,运到汴京也不会花太长时间。 决明打包了一打包葡萄干,又封了几坛刚做好的黄桃坛,叫来一辆马车,一齐拉到阳县,给在汴京的岑道年寄过去。 在葡萄干里,决明还包着一封信,说明如果觉得黄桃味道不对劲的话,不要吃,可能是放坏了,收到黄桃要赶紧吃,不然也会放坏。 第91页 岑道年收到大儿子寄来的特产,很是欣慰,抱着陶坛一口气吃了小半坛,想到决明说黄桃容易坏,这才依依不捨地给几个好友,和在京中的沈言、李修戎也送了一坛。 李修戎拿到黄桃坛,一听是决明做好寄来的,宝贝地抱在怀里,就让翁翁尝了一碗,连他爹也没让尝。 黄桃坛在一票汴京小资圈广受好评,甚至有胆大的人找岑道年,厚颜想要买一些吃,岑道年手里也没有黄桃坛,拿什么卖给他们?一圈人只能眼巴巴地等岑道年写信召唤他大儿子回京。 想想原来的宅子也就要拿回来了,岑道年磨了墨,揽着袖子,悬腕提笔,凑着油灯散发出来的暖黄灯光,在纸上写回信。 信件一来一去,六月都快要过完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气温也逐渐攀升。 决明发现,今年似乎有好几个月没有下雨了。 正值初夏,暑气逼人,连日干旱,溪断河枯,整个村子显得焦灼而不知该如何是好。 水位线一降再降,原先能过小船的河道,现在能见到河底的各类鱼虾。 这么少的水,抓鱼轻而易举。原先靠河的村民还高兴了一段时日,紧接着他们发现村子赖以生存的河水在慢慢减少。 大漠乡也慌了一阵,好在河道里的水再少,村里的井水一点没降。 在这么一个闷热的天气里,林间小道闪过一道灰影,有一人背着把木弓,穿梭于树林之中,忽然,那人勐地立于原地,伸出右手捏出一根木箭,捻起弓弦,弓弦如满月,少年放手,「嗖」地一声,眨眼间,削尖的木剑扎入十步开外的灰兔腹中。 决明脸上一喜,麻利地收起木弓,三两步上前捡起地上奄奄一息的灰兔,将木箭拔出塞在身后的箭筒内,大步流星朝森林深处走去。 连日的干旱,使得大漠乡靠天吃饭的一众农户叫苦连天,河道水线日渐下降,恐怕村里人挑水浇地也不能坚持几日。 决明见山神庙旁边的小潭在这么热的旱天里仍能从百米高的山中流出,他怀疑山中泉眼还有泉水,于是借着上山打猎,来探查一番。 夏蝉聒噪,嘶哑的叫声声声震耳欲馈,决明抹了一把汗,顺着石路往山上走。 一脚踏入密林,能明显觉得周身温度降了几分,即使是在正午,也比山下凉爽许多。 小潭虽小,上面还有个大湖,不论怎样,将这些水引到大漠乡的农田里,也够村民们浇个几天的水了。 只要熬过这半月,地里的粮食就能收了,今年大傢伙延续前几年的传统,接着种水稻,没成想天大旱,许多水田水严重不足,现在正是水稻灌浆的关键时期,如果水分不足,稻子就会减产。 决明不敢想,是只有阳县这块地区这样,还是整个比州都这样。更不敢想,这次是不是又要发生一次天灾。 家里没有大人,他不敢像之前那样把自己折腾感冒,朝安没人照顾怎么办?万一这一次真的挂了怎么办? 决明按捺住把自己折腾生病的念头,接着往山上走。 越靠近山神庙,流水声就越大,小潭是湖水熘过来的瀑布形成的,在这么干旱时候,水量一直都没减少,连决明都开始怀疑这水潭是不是山神在保佑了。 绕着水潭走了一圈,环顾四周,没有人过来,决明飞速拿出蓝珠,把小潭里的水吸干,露出潭底。 说来也奇怪,这片水潭里连一只鱼都没有,决明挽着裤脚,拖鞋踩在潭底的沙石上,走了一圈,在潭底看到一个打着水旋的黑洞。 小瀑布流下的水大多数都进了黑洞里,决明握紧了拳头,止住自己去黑洞里查看的想法。 这黑洞下面,应该是一条暗河,暗河引走了大部分的水,所以小潭虽有瀑布源源不断的注水,却也不会漫出水。 眼看水潭里的水慢慢涨了上来,决明坐在潭边,凑着水洗了下脚,穿好鞋翻过山神庙后的陡坡,去看湖水。 整个大湖底下有九个泉眼,源源不断地往外冒水。 湖底还留着被溯源砸出来的圆坑,决明看了一眼,转身翻下陡坡,下山去找里正。 回家匆匆扒拉了一口午饭,听哥哥要去找里正,朝安一本正经地说他也要去。 决明带着朝安去的时候,里正不在,户长和耆长坐在门内,边摇蒲扇边谈论今年大旱过后朝廷会不会减轻赋税。 见门口走进一大一小,户长漫不经心地说:「岑家的孩子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耆长手里的蒲扇停下,决明拉着岑朝安跨过门槛,边和两位打招唿,耆长蒲扇復又摇了起来,「你来做什么。」 第四十七章 引水 礼貌地向耆长和户长拱手行礼,决明才陈述过来的缘由:「我来找里正,盘山里有水源。」 「他在河边。」耆长眯上眼,摇动着手腕朝南边摆摆。 「多谢。」决明拉着岑朝安,朝河边走去,一路上遇到不少村民挑着浑浊的河水,折返于地里河边。 沿着大漠乡的那条三丈宽的倒流河,往年再旱的时候河里都不会断流。 今年连着三月,滴水未降,水位一降再降,短短几天,河床已露出大半,不日,河道便会全干。 河道里,有不少村民用水桶汲着最后一丝浊水。 滚滚热风夹着河道腥臭味,送到里正鼻端,一大一小顶着日头,沿着河边朝里正靠近。 第92页 「里正。」有人说话,望着河道出神的里正回神,听到决明的声音,「是决明啊。」 决明直接说了来意:「今早我去盘山里看过,盘山小潭上的湖水水源充足,如果能……」 里正揪着鬍子,打断决明的话,「不行,不能动。」 「小潭底下有道暗河,所以水流才没有流到山下。」决明说完,垂手立在一边。 「胡闹!胡闹!你胆子怎么这么大!」里正吹胡瞪眼,岑朝安揪着决明的袖子,瞪着扑闪的大眼睛躲在哥哥身后。 决明:「那小潭虽然不大,但是上方还有瀑布,如果能在瀑布处安置一个水转翻车,以竹筒载着,引入山下,就能给地浇水了。」 里正捻鬍子的动作一顿,嘆气道:「不成,村里的人不会同意的。再过半月,地里就能收了,少浇几天水,无非是亩产低些。」 现下山神庙正建在小潭旁,往来香火不断,若谁要动山神庙附近的土地,大漠乡是第一个不同意的。 决明道:「现在正是水稻灌浆的时候,若不浇水,收成恐怕会至少降低一半以上。」 「再说了,山神爷也不愿看百姓受苦啊,他显灵,不都是为了村子好吗?」决明信誓旦旦地说:「万一咱们动作慢,山神亲自催怎么办?」 山神爷哪有这么容易就显灵的!里正如是想。 不过,决明说的也有道理,这几年山神的几番显灵,不都是每次化险为夷,解救村子吗? 也难怪山神庙的香火这么旺盛了。 里长的眉头拧了起来,虽听不懂什么是灌浆,但是他说的收成降低,可是实打实的。 村民从河道里汲取到的水,还没浇到地里便被火辣的日头给晒干了,如果真像决明说的那样,引水下山浇灌,说不准今年大漠乡的收成真的不会少。 那也先得说动大傢伙动水潭的水,想到这儿,里正不再看糟心的水位线,扭身说:「我考虑考虑。」 里正沿着田埂,朝村里走去。 晚饭的时候,里正敲响了村里的大铜锣,村民三两下喝完碗里仅有三粒米的饭,来不及抹嘴,纷纷聚集在祠堂旁。 桐树下,里长说:「山神庙边的水潭下是一道暗河,分走了上面湖泊大部分的水,如果我们能另闢出一条水道引水下山,可以用作浇灌,解燃眉之急。」 里长此话一说,下面村民立刻炸开了窝,决明站在后面,等村民最后商议的结果。 「我们不同意!」 村民说:「怎么可以动山神庙旁边的水潭!」 「就是!」 「万一触怒到山神怎么办!」 决明只觉得脑仁疼,好在他有第二种计划。 里正咳嗽了一声,「你们不想想,这几年山神爷几次显灵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庇佑我们大漠乡?」 「再说,这是造福于我们大漠乡,只会给山神积福积德,怎么会触怒他?」 说着,里正对天一拱手,「引水下山,是让你们受益,哼!」 里正拂袖离开,留下一众村民。 决明急忙追上去,里正缓步,看了一眼决明,缓缓摇头,重重地嘆了口气。 这是……不打算管这件事了吗? 在决明以为里正放弃的时候,没成想第二天一早,整个大漠乡沸腾了起来。 无外乎其他,山神爷又双叒叕显灵了! 据目击村民说,一大早起来,看见从一道蓝光从山里发出,直指东方初升的太阳。 当天就有人去山神庙看,山神庙内的神像前竟然拔地而起了一片稻子。 稻穗沉甸甸地垂着,看颜色,已经成熟了。 山神庙不说每天都有人来,赶上休沐或是农活不忙的时候,来的人还是很多的。 谁能有本事一夜让山神庙生出成熟的稻子? 恐怕只有山神爷自己了。 联想到昨天里正的话,村民纷纷议论起来,种种迹象表明,山神爷是在明示村里人去引水浇灌。 最终有大部分人同意饮水浇灌,还有小部分人固执地认为不能动山神庙旁边的水潭。 少数服从多数,里正去县里请示了新县令,得到敷衍的批准后,召集了一批青壮,带着干粮和铲子,向盘山进发。 沿着石板路,两旁尽是参天松柏,遮天蔽日。夏天正午这里,也能感到丝丝凉爽,不会觉得燥热。 山上,耆长规划好路线,做好标记。 山下,里正安抚不愿在山中动土的村民,户长亲自上山,带着村民砍竹削竹,一派热火朝天。 第四日。 深山的静谧被一声声口号打破。 竹子打通,一头削尖,紧密连贯地沿着大漠乡直向盘山。 山中均是吃饱喝足的壮汉,拿着铁锹,和着口号,在地上挖出一道三尺长四尺深的小水渠。 瀑布下已架好水转翻车,耆长、里正站在小潭旁,待水渠挖到山下方池,一声令下,水车转动,水花四溅,水柱沖入水渠之中,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皆往一处流去。 山下村民顾不得刚下来的水还夹杂着泥石沙土,欣喜若狂地双手捧起,往身边人泼去。 「你这个小泥猴。」决明无奈地将岑朝安提起来,剥掉沾满泥沙的湿衣,扔在木盆里。 「哥!外面都在玩水!可好玩了!胡小胖都在玩!」岑朝安嘟囔着,顺着哥哥拿来的干衣服伸出手捅到袖筒里,忽然想起,「哥!这下田里有水了!」 第93页 「嗯。」决明给他换好衣服,拍了他肩膀一巴掌,「别往水池跑。」 水从山中引下,村民庆贺过后,纷纷抄起家中扁担挑水浇地,稻子吸足了水,精神抖擞地立在田中,叶片舒展,顺着村民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一颗大石落下,里正拄着拐杖走路的步子都带着三份轻巧。 里正揉着鬍子,转身去了岑家。 作为第一个发现水源,要引水下山的决明,此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家中训着岑朝安。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决明兇巴巴地说:「不准靠近水池!」 岑朝安揉着衣角,泪挂眼眶。 「岑小子。」 里正不请自来,决明搬来木椅,里正坐在树荫下,只觉心中畅快,「这下大漠乡不用发愁水源的问题了。」 「也要常上山去看。」决明想了想,「以防汛期山洪暴发,打的村民措手不及。」 「等农忙过,找几个青壮把水池往河边迁一下。」里正说:「有暗河在,想要发大水也不是那么容易。」 决明点头,给里正泡茶拿桃子吃。 里正仅喝了一杯茶,他家中还有地,和决明闲聊几句便走了。 大漠乡还没舒心两天,这份喜悦忽然被一群不速之客给打破了。 大漠乡有水的事,传到了其他村子。 起因是村里人的娘子回娘家,将大漠乡有水转翻车的事说了出去,她兄弟姐妹又将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三人成虎,大漠乡的水被说的天花乱坠,过了两个时辰,谣言变本加厉,说都是大漠乡把整个大宋的河水给截住,所以河道才会旱的这么快。 离得近的村镇,免不了好奇觊觎,胆大的人趁着黄昏过来看了几圈,大漠乡河道干枯,哪儿来的水? 隔壁王李村可是看的真切,先是山里冒出一道光,没过多久,大漠乡那边整天哐哐噹噹的,现在又说从山上引来了水。 那不是老天爷赏饭吃吗? 决明闻声赶到村头时,两个村子之间已有矛盾。 村民人头攒动,决明顺着缝隙挤进最里圈,路口站着一排陌生壮汉,分别拿着扁担、锄头、木叉和铁锹。 里正和耆长站在两拨人中央,脚边横躺着一个壮汉,鲜红色的血顺着壮汉脖颈直往下滴,他软绵绵地坐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 村民嘁嘁喳喳,里正皱眉,「不管怎样,先去请个大夫来瞧一瞧伤。」 对面陌生村民嚷:「大漠乡打死人了!大漠乡打死人了!」 正站在村口,往来稀疏的赶集人,不由得驻足观望。 石小花和杜鹃挎着菜篮,一扭头看到决明刚来,小花小声说:「王李村的人抢水被发现,打伤我们两个人,最后被闻讯而来的耆长不小心打破了头。」 决明咂舌,一个半百的老人竟然能暴起打破一个正值盛年壮汉的头,虽然耆长主要负责村子安防,但没想过耆长武力值这么高。 这下麻烦大了,闹不好还要报官。 决明忐忑地想,要是自己豁出去折腾一下自己的这条小命,或许就不会闹出这事儿了。 可他怎么能预先知道,王李村的人要来抢水呢? 第四十八章 暗夜 不管怎么说,那个倒在地上头被打流血的是王李村的,万一再闹出人命,两个村子之前的血仇会变得更大。 里正拄着拐杖往人群里看了看,恰巧瞥见决明在,召他到跟前来,嘱託他去镇上请大夫过来。 决明忙去镇上找医馆。 山脚的石叔听到有动静,下来发现是两个村子的打架了,先用药粉给那壮汉止住血,一边等大夫过来。 王李村或许不认识大漠乡的其他村民,但打虎英雄还是认识的,眼前这位身长八尺满身腱子肉的彪形大汉,他满脸横肉,看起来就不好惹,经旁边人一提醒,王李村的气势弱了几分。 主要是这边人少,怕再打起来吃亏。 两个村子的村民站在村口吵吵嚷嚷,一边说大漠乡做事不厚道,发现水源不叫出来。一边觉得王李村太不要脸,村里都还没说怎么分水,他们先凑上来抢水不说,还打伤村民。 两边一直在吵,耆长听得头疼,拿来身边壮汉的一个扁担往地上一杵,大声喝道:「够了!」 村民如同被掐了脖子一般,村口突然安静下来。 里正说:「在这儿吵也不是办法,叫你们里正过来。」 王李村的人不依,但没有刚才那么吵嚷了。 王李村一群人商量了半天,也没人愿意去请里正过来。 决明请了大夫过来,大夫打开小药箱,给躺在地上的男人检查了伤口,撒了一层药粉在上面,给他包扎了一下,嘱咐他头部不能沾水,记得及时去换药。 耆长冷冷地瞪了地上的壮汉一眼,把付了药费。 王李村的里正到最后也没来。 里正想着,山神庙旁边引下来的水,终归是属于盘山的,而不是属于大漠乡的,眼下天大旱,如果不让其他村子取用,恐怕…… 思量许久,里正放出消息,说明日需要水的村子请里正来商议一下,怎么分水出去。 不过这水毕竟是大漠乡发现,大漠乡动用民力引下来的,大漠乡用水要占大头。 以防像王李村那样偷水伤人的恶□□件再发生,耆长派青壮编成小队,村里几个大汉带队轮流看守村口和水池。 第94页 决明主动请缨,要跟着石叔一起守夜,石叔说他家里就朝安一个人不安全,让决明在家呆着。 村里人热议了半天,山上的水一天也就只能流那么多,是有限的,僧多粥少,明天分起水来恐怕争议也会很大。 吃过晚饭,决明让岑朝安乖乖洗漱后睡觉,替他关好门,又锁了院门才走。 二更。 耆长提着一盏灯,站在祠堂门口。 此时大漠乡已进入梦乡,漆黑一片。黑蓝天空下,盘山如卧龙一般栖息在地平线上,时有光点打南方出现,很快消匿。 大漠乡有水的事传出去,使得附近的村民眼红心热,耆长召集村里青壮,人手一个木棍,摸黑蹲在水池旁。 三更。 几位妇人做好了夜宵,水池那边的人提着篮子,小心地朝水池走。 一道光点,忽然从南边的山边移动,耆长眼眯缝着,放下灯,蹲在门口抽菸。 光点移动速度很快,眨眼间便到了山下祠堂前。 映着光,里正看清了来人,微微惊讶:「决明?」 「里正。」决明脑门微微出汗,摸了一把蹭在身上,对里正说:「我也来守夜了。」 「你怎么来了?」里正撵人道:「快回去,山脚离水池近,那边又没什么人照应着。」 石叔下山带队,现在决明怎么也下来了?想到这里,里正拐杖戳戳地,发出笃笃的响声。 王文奇很快走过来,里正说:「带他回去,顺便去转一圈看看。」 王文奇去屋里拿了一盏灯,就着祠堂门口的油灯点着,对决明说:「走吧,白天刚打过一架,没人敢过来。」 「人数已经够了。」王文奇说:「再说,你家离水池又不是很远,有什么事我们喊几声你不就能听到了吗?」 王文奇一边劝着,一边拉决明一块往山脚走。 两人在漆黑的夜里行走,王文奇的灯笼光线越发黯淡,最终闪烁了一下灭了下去,他整个人如同被黑暗巨兽吞没一样。 「没灯油了。」王文奇说。 「等会去我家顺便加一点。」决明提高手里的灯,还没等他跟上王文奇,只听王文奇「哎呦」叫了一声。 前面传来王文奇倒地的闷哼声,决明心疑,快步走上前,提着灯一看,王文奇栽进了一旁田埂里,满身是土。 「你怎么了?」决明放下灯,伸手卯足劲想把王文奇从稻田里拽起来。 「有人推我的!」王文奇借着决明的力道起来,揉着胳膊肘,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这句话细思极恐,不禁打了个寒颤。 大半夜的,两人之间又有一段距离,就算是决明想推他也不大可能。 「这夜深人静的,哪有——」话未说完,一股巨力推向决明,决明一个趔趄,栽倒进田里,手里的灯笼也掉了。 「有人过来。」王文奇往后退了半步。 掉在地里的灯跳跃了一下,冒出一缕青烟,周遭一片黑暗。 决明把挑灯的细棍卸掉,握在手里。 一阵切切察察的声音响起,无数双手从四面八方伸来,决明挥舞着细棍,「干什么!你们是谁!」 一句话没说完整,细棍被人夺走,七八个拳头如同雨点一样落下,决明被人压住,粗糙麻绳绕了几圈,绑在身后。 王文奇双拳难敌四手,没几下就被人五花大绑了起来。 「噗通」两声,决明和王文奇双双被人扔在田里,如同两棵蔫了的禾苗。 借着极淡的月光,决明只看到对方人头攒动,不知是哪个村子的。 「是别的村子的!」王文奇动了动手腕,无奈麻绳绑的很紧,动几下手腕快到一层皮。 「要通知石叔他们。」决明朝山上扭头,瞳孔映着月牙,如启明星般闪亮。 水池离家很近,人多手杂危险。好在下山时把院门锁上了,这会岑朝安听到动静也出不来。 作者有话要说:  妈鸭……天天淹没在作业里!!!!!文科生!写理科作业的感觉!一脸懵逼! 第四十九章 收徒 不多时,山上传来一阵打斗声。 埋伏在山边的村民和外来的村民混战,火把点起,向山下里正传递着不妙的信息。 「有人闯来了。」 耆长捏着菸斗在青石上磕磕,菸袋系在腰间,起身展臂,如大鹏展翅,飞速朝山边去。 里正着急的转圈,一边的人安抚好他,喊人上山。 五更。 东方露白。 争斗声停,晨曦映出押人下山的模煳影子。 决明架不住困意,头往前栽。 架不住眼皮的涩意,王文奇挪了挪窝,两人背靠背打盹。 六更。 天大亮。 起早的村民听说半夜又有人来偷水,朝祠堂蜂拥而去。 石小花看到地里绑着两个眼熟的可疑人物,拎着小篮子飞快跑到祠堂喊来石叔,石叔定眼一瞧,这不是决明和王文奇吗? 「爹,真是他们啊?」石小花提着小篮子,踮脚朝地里看。 石叔笃定的说:「瞧那个头,肯定是决明,只是不知道他怎么被栓在地里。」 决明听到有人说话,朦胧着眼往地边瞧。 是石叔和他女儿。 「石叔!」决明喊:「石叔!是我啊!」 石叔对着小花道:「瞧,还真是那个小猴子,我去给他们解开绳子。」说话间,石叔已经下地,三两下给决明松绑,大粗手捏捏决明的胳膊腿。 第95页 决明揉着手腕,仰头道谢:「谢谢石叔,我歇会就好,您先瞧瞧王文奇吧。」 石叔瞧王文奇,王文奇满脸苦涩,坐在地上打转,两条腿像是废了一样。 「腿麻了,歇会就好了。」石叔运气,一双大手捏上王文奇的腿,王文奇只觉得两腿麻木随着股热力飞速消散,不由得多看了石叔一眼。 「好了,走吧。」石叔走到田边,接过柴刀,和石小花朝祠堂走。 决明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惋惜的看了一眼地上被自己压倒的稻苗,追上石叔的步子,问石叔昨夜的情况。 石叔道昨夜王李村的人一窝蜂地过来抢水,村里人先是慌乱了一阵,双方打了起来。 耆长来后,对方迫于武力值而停下,耆长又说天亮排队取水,那群人在山上打起来了,一整夜没回家,都抢着先取水。 怪不得昨夜被人悄无声息地给揍趴下了,决明哂然,这王李村也是真够……心急的。 和石叔匆匆聊了几句,决明道别,往家里走。 回到家后,决明把门打开,门内岑朝安茫然地坐在门口,勾着小脑瓜垂泪。 「??」决明走上前,「怎么了?」 「一早起来,不见你。」岑朝安拿袖口蘸蘸眼角泪花,掷地有声:「我还以为今天早上没人做饭了呢!」 决明:「……」 决明:「真话呢?」 岑朝安捻着衣角,「哥哥,昨天晚上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扔家里了!」亏他还以为哥哥是真的呆在家里不出去。 决明摸摸岑朝安的头,「村里有事,不能不出去,乖,我去做饭。」 岑朝安搬着小木椅,嚷道:「我要吃糖包!」 「好好好。」决明说着:「糖包。」 转身去了东厨,决明煮了粥,又拿出几个鲜鸡蛋炒赛螃蟹,最后拿炊饼的时候,顺手拿了两个小兔糖包给岑朝安蒸上。 下午的时候,听说昨晚来取水的人又大闹了一场,领了水才消停,昨夜「参战」的村民多多少少挂了彩,在村口坐了一排,请来大夫一个一个查看。 里正看的头疼。 决明忙去给大夫打下手,帮忙分发个跌打损伤药油。 取水刻不容缓,附近的村子听说大漠乡愿意分水,他们的里正纷纷赶来,一群人在屋里商议许久,里正判断每个村子要用多少水,当天便规划好,只等明日安排。 里正亲自安排取水事宜,一听说附近有十个村子都要过来,大漠乡的村民开始不满起来:水是他们发现的,水渠是他们挖出来的,其他村子什么都没干,就想坐享其成? 等别的村子来取水的时候,谁都没说话,纷纷堵在村口,不让人进来。 王李村无理取闹惯了,大漠乡分他们一点也无妨,可这么多村子,挨个让他们取水……大漠乡拿什么浇地?汗水吗? 听说村里人在村子里闹事,里正不得不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往村口走,气的吹鬍子瞪眼。 「都住口!」里正拐杖戳地,「今年出了这么个天灾,谁都不愿意辛苦一年没有收成。」 「稻子能不能收成,就看这几天了,匀出些水,我们少用一些,大家都能过个饱年。」 说着,里正扫视下方一圈村民,「其中利弊,你们自己想想。」 若不匀出些水,其他村子会安安静静的看着大漠乡挑水浇地,五谷丰登吗?肯定不会。 村口的村民被说动,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转身回去,他们渐渐散开,不再阻拦。 山坡边,决明站在门口,看着大队人马朝山上来。 户长、耆长带人连夜主持取水,来取水的人都由里正领着,一家一户登记取水。 一整晚,山上都闹哄哄的。 这样接连取了五六天水,天气仍是干燥无比,水池中的水从蟒蛇般粗细渐渐变成银线,随时可断,仅剩池底薄薄的一层水。 其他村子见好就收,来的也快,去的也快,大漠乡的村民看到空空如也的水池,有的人当场气哭。 这水池明明是他们挖的,辛辛苦苦的把水引过来,结果好处都让别人拿了,眼睁睁的看着自家的地干裂的样子,整个村子的情绪空前低落。 决明看在眼里,愧疚瀰漫在心里。 拂晓时分,决明做好早饭,留纸条说自己去山上,让朝安吃了早饭去上学,带着蓝珠偷偷摸上山。 水潭上方的瀑布如细线一般,显然是没多少水了。 早晨和中午是没人来山神庙的,决明挑了个隐蔽的地方,往水渠里灌水。 蓝珠能储存多少水,决明不知道,只知道当年它吸了洪灾时的水到现在还没用完,并且它自己好像也有许多能催生植物的「水」。 有蓝珠相助,山下水池很快又恢復往昔,村民一扫脸上愁容,欢欢喜喜地挑水浇地,等其他村子来取水时,水没多久便断流了。 有人不信邪,还专门上山看了一下,并没有人从中截断水。 决明带着蓝珠灌了几天的水,湖泊中的水又恢復过来,慢慢往山下流水,倒也能供给着村子日常用水。 王李村一天三次来打秋风,无比准时。 皲裂的土地吸饱了水,待灌浆期一到,稻子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饱满起来,家家户户都有了收成,不禁乐得展开笑颜。 决明站在田头,看着田里一望无际的稻子。 第96页 「决明——」石叔举着镰刀招唿他,「怎么不回去?外面天正热!」 决明下到地里,绑紧袖口说:「这不是来给师父帮忙呢吗?」 石叔呲牙一笑,脸上的肃杀之气完全消失,此刻看着只像是一个普通的村民,拿出准备好镰刀,石叔笑呵呵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这几年决明可没少来帮忙,石叔两人弯腰割稻子,时不时说几句话。 这几年有了十文粮铺的稻种,地里的稻子产量大增,交够农税后还能卖出不少,即便是今年大旱了许久,稻子的产量依旧没有降低多少。 那是杂交水稻的抗旱性发挥作用了。决明低着头割稻子,心中又想了许多事。 杂交稻只能年年育出新种子,种地里才能保证收成。如果用收穫的杂交稻子做种子的话,没出几年稻子会变成原有的样子。 杂交水稻优势很大,但是弊端也不是没有。决明不敢想,万一自己在宋朝突然嗝屁,那这些能改善作物的技术会不会就此消失? 还是说,想办法延续下去?说不准自己一个改变歷史,哥哥能从被改变的歷史中看到自己留下的蛛丝马迹,推断自己在这里也能过得好好的? 决明聚精会神的发呆,手中割稻子的机械动作也没有停止。 石叔在村里的人缘很好,有人家人力比较多的,割完自家稻子过来帮石叔家割,过了收穫季节,整个村子都趁着太阳将稻子晒透,连枷打米,扬谷去壳,打成雪白晶莹的新米。 新米飘香,随之而来的是岑道年的一封书信。 岑道年说都安排好了,让决明带着朝安一同来汴京,他安排了一个信得过的人过去,带决明和朝安乘马车去。 信件比那人要快,决明收到信后,着手准备离开。 石叔抱着吐泡泡的小石头站在院子里,看着决明打包行李,不善表达情感的大汉脸上竟涌出不舍的神色。 决明把自己的笔记本放在箱子里,对石叔笑笑:「师父干嘛露出这么个表情?我只是去汴京,等小石头能出远门的时候,您带他一起去,我请你去吃大酒楼。」 「我才不去。」石叔表示万分嫌弃,抱着小石头走了。 没过一会,石叔过来,拿着一把通体乌黑的弓递给决明,「这个弓给你。」 决明好奇地接过,这把弓只有半米多长,跟正常的弓比起来算是袖珍的了,拉拉弓弦,决明竟没拉开。 石叔从他手中拿来弓,用手拉了一下,说:「这把弓是十石弓,你多练练,一定能拉开。」 顿了一下,石叔说:「我老石这辈子没收过徒弟,只为你破一次例。」 决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喜上心头,忙撩起袍子跪地,行拜师礼。 石叔郑重地把弓交给决明,决明双手捧过,只听石叔说:「这把弓名叫乌鸦,就交给你了。」 决明:「……」果然不该期待石叔取名的。 石叔收了徒弟送了弓,施施然离开。 直到来接决明的人到大漠乡的时候,老天爷依旧没有降下一滴雨。 如此天气,远在东京垂帘听政的坐不住了。 宫中上下议论声四起,有人说是太后掌权触动天怒,上天示威,也有人说是太后打压皇帝,触犯真龙,惹上天责罚。 是日,蝉鸣聒噪,暑气逼人。 尚未及冠的皇帝在太后的授意和礼部的安排下,前往相国寺祈雨。 说来也怪,偏生其他地方风调雨顺,今年中原地区赤旱千里。 第五十章 受凉 赵祯穿着祭服,按照礼部的安排,诵经求雨。 相国寺香雾缭绕,按着流程做下来,简直出门打猎还要累。 一旁的太监极有眼色,备了热手巾和冰镇绿豆汤,一结束把人带到后面去休息。 熬煮的沙沙的绿豆陪着适量的冰糖,一碗喝下去,热气熏了一上午的头疼也减轻了不少,赵祯揉揉太阳穴,小歇片刻,回宫继续处理政务。 在他祈雨后没多久,遥远的小山村里驶出两辆马车,一辆载物,一辆坐人。 决明掀开车帘往外看,马车顺着黄土路往镇上走,遇到官道时拐弯,在官道上稳稳地前行。 预计要五天才能到。 决明还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离愁刚沖淡几分,很快被新鲜取代,不住地掀开帘子往外看,中途还尝试驾车。 第一天并没急着赶路,怕有人晕车,在傍晚时分,马车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决明把朝安抱下车,后面的马车走来一个身长八尺有余的黑面青年,引着决明去客栈。 这里是安州,离开封府还有六百余里的距离,客栈内部简洁干净,隔着一个屏风,还有专门洗漱出恭的地方。 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决明拉开门,客栈的人把饭菜端到屋内,等客人吃了饭,又送来热水、热手巾供客人使用。看朝安的眼都快睁不开了,决明撵他去屏风后面洗澡。 等他洗完澡,外面的天也已经黑了下去,决明换了水,脱掉衣服搭在屏风上,泡在浴桶里。 坐了一天车,虽然没耗费什么体力,但精神上却支撑不住。 泡在温水里,决明眨了眨酸涩的眼皮,眯眼想:「就眯一会,一会就起来。」 这一眯,就是大半个时辰。 第97页 等决明感到寒意,打了个喷嚏后才突然惊醒,自己还在桶里泡着。 水早就凉透了,外面的油灯燃尽熄灭,决明匆匆擦干自己,只披了一件衣服,到窗台边晾头髮。 月色正好,远远地还能听到丝竹管弦之音,想来是安州的夜市。 决明顺手拿了一块干布擦头髮,困意袭人,不等头髮干透,决明便回床上睡下。 等第二天醒的时候,决明只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头还有点疼。 岑朝安跪坐在床边摸了摸哥哥的头,又摸了摸自己的,穿整齐衣服去找黑脸大哥哥。 决明扶着床沿坐起来,揉揉隐隐作痛的后脑勺,先把衣服穿好,正襟危坐在桌边。 黑面青年听说决明病了,忙赶过来,只见决明坐在桌边,脸颊微红,说:「没事,这是我的老毛病,不吃药过两天就会好。」 决明能感受到,头髮没干透就睡觉只是发烧的诱因,真正的原因恐怕是今年的旱灾。 吃药也不会起什么作用,还不如不吃。 绕是决明这样说,黑面青年还是不放心,大有决明不去就医他就不启程的意思。 岑朝安握着哥哥的手,担忧地喊:「哥……」 决明无奈,拿出药方,让黑面青年帮忙抓了药,在客栈熬药喝下。 一碗又黑又苦的中药下肚,决明的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红了几分。 怕再耽搁下去会赶不到下一个地点,决明坚持要上路,黑面青年拗不过他,只得同意。 马车上铺了两床厚被子,又铺了草蓆和竹蓆,决明躺在上面,盖着一层薄被。 黑面青年本是坐在放行李的马车上,因担心决明也凑了过来。 这可是岑大人的儿子,万一他半路出什么意外,简直没脸再见岑大人。 黑面青年坐在一边,遇到饭点就找附近的村落歇脚,顺带给决明热药喝。 这样赶路要比先前更慢,好在决明病情稳定,没有恶化,但也没有转好的迹象。 黑面青年急得上火,岑朝安一边安慰他说「哥哥每年都要这样来一次,他一能扛得住」,一边握着哥哥的手,期盼山神能保佑哥哥赶快醒来。 决明烧的昏昏沉沉地,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无边的沙漠干旱又燥热,他走了许久,走的唇干舌燥,走得不分昼夜。 沙漠一丝绿意都见不到,一滴水都没有,仿佛是一个大炉子一般,把扣在蒸笼里的人翻来覆去的煎熬。 这时候,一双手从天而降,挥一挥手,顿时,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决明只感到一阵阵眩晕和颠簸。 很快,沙漠不见了,取代它的是带着凉意的无尽湖泊,决明把脸埋在湖水里,尽情地享受着湖水的凉意。 看着床上人紧蹙的眉头松开,沈言的手从他额头移开,对一边的黑面青年说:「好了。」 黑面青年拱手行礼,连声道谢,沈言虚扶一下,「岑先生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者,作为一名长辈,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不好受。」 说着,沈言压低声音,黑面青年会意,两人走到门外,「……等好了再赶路吧。」 屋内的冰块缓缓散发着凉意。 决明睡了五六天,一天种甚少有时间清醒,到最后一天,他的烧已经退的差不多了,黑面青年才同意重新上路。 等决明转醒的时候,马车距离开封府仅剩一百多里路程。 宫中那位去大相国寺祈雨的第二天,天空就飘了小雨,接着夏日特有的阵雨一会下一遍。 城内外百姓激动无比,纷纷说是明君感动上天,上天才降雨下来。 太监把窗台上的支架小心抽出来,关上窗子以防雨水溅到屋内。 小心翼翼瞟了一眼睡着的官家,太监去拿架子上的薄毯。 这夏季说热,它下雨的时候又有点凉,万一照顾不周让这位受了风寒,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小太监轻手轻脚地给他披上薄毯,往后退的时候,不小心瞟到了硃笔下的一串名单。 仅仅看到了几个名字,却足以让人心惊肉跳。 没过多久,睡着的勐虎醒来,露出了他锋利的爪牙。 明道年八月初,朝廷以雷霆手段处理了一大批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的大臣。 宫内外倾轧,动盪不已。 值得称道的是,皇帝亲自去请之前收到污衊或罢官,或贬谪的几位重臣忠臣重新归位。 第五十一章 京都 马车晃晃悠悠地到靠近京都,黑面青年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躬身出去,下了马车。 决明忙掀开帘子向外望去,入目的是一排排垂杨柳,一座石桥横在前方,往来百姓络绎不绝。 车夫下车牵着马在人群中缓缓往前走,决明顺势下车。 这几天连续发烧,如今刚好,还有些头重脚轻,决明边走边四处张望,仿佛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实际上,他曾经去过现代的开封,开封保留了一部分古蹟,剩下的全是现代建筑。 在未来,只能从高楼大厦中看到一段段低矮的城墙,和不断修缮的古建筑。 哪有这古色古香的建筑好看? 黑面青年的话很少,几人过了护城河,入城门前,决明天抬头望,瓮城下方,城门上方,朱雀门三个金色大字映着日光微微发亮。 第98页 朱雀门在开封的南边,几人进了重重城门后,黑面青年把决明请上马车,乘坐着马车继续往城内走。 决明干脆掀开车帘,坐在车夫旁晃着腿张望。 来往人群各色形态,有垂髫小儿,也有黄髮老者,妇女青年衣着,干净而规矩。 来不及细看,马车已经到了下一道桥了。 这道桥以青石砌成,马车靠近时放慢了速度,决明一边的扶手上瞟去,上面刻的还有图案,只是离得远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团云的轮廓。 过了这道桥,马车的速度更慢了,没走几步,前方传来一人惊喜的声音。 「岑决明?」沈言「惊奇」地问:「什么时候来的开封?也不知会一声。」 朝安瞥了这个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沈县令,紧紧拉着哥哥的手。 车夫见对面的人是相识的,忙放慢速度。 沈言骑着一匹棕红色的骏马,直接勒着缰绳,骏马调了个头,他和决明的马车并排在街道上慢行。 决明的话在肚子里打好了草稿,这才说出:「本想安顿下来再登门拜访的,没想到竟然和沈县令在街上碰见了。」 话说的滴水不漏,沈言脱了头上的乌纱帽,翻身下马,让随从牵着马在后面跟着,步行挨着马车走。 见状,决明忙从马车上跳下来,问:「沈县令如今是在京都任职?」 沈言弹弹身上绯色的官袍,「是啊,在京里讨碗饭吃。」 两人顺路走了一段,到了一处岔路,沈言抱着帽子说:「今天还有事,就不去府上叨扰了,改日有空一定要厚颜去拜访。」 决明朝他拱手,目送他利落地上马,骑着马朝反方向走。 黑面青年领着决明,穿过一道小巷,在一处小院门口停下。 小院低矮,门口清扫的极干净,岑道年含笑站在门口,见决明他们从马车上下来,忙迎上去。 岑朝安脚一沾地,立马冲上去,嘴上嚷着:「爹爹——」 岑道年和岑朝安抱个满怀,决明迟疑地走上前,岑道年伸出胳膊一揽,紧紧抱着两个儿子。 「现在的院子小了些,先凑合着住两日。」岑道年边说,边把两人往屋里带,「以前的老宅回来了,等有空要去修缮一下才能用。」 决明看了一眼,这个小院只有两间屋,还不及原先住在大漠乡山脚下的院子大,院中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挡去大部分阳光,整个院子凉爽宜人。 银杏树下摆着一张木桌和一把躺椅。 黑面青年恭敬地朝岑道年行礼,低声汇报一路来遇到的事情。 听决明在路上又发高烧,岑道年皱着眉头,暗暗思忖着一定要带决明去找几个杏林名手去看看。 连着几日赶路,岑道年今日没有折腾着带人出去吃饭,而是烧了热水,让决明和朝安洗澡。 决明泡在木桶内,周身的疲惫随着热水而褪去,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趴在浴桶边上,决明想到刚才在这个小院里逛了一圈,这里又没厨房,今天晚上怎么做饭吃? 不等他洗完澡,一阵酒菜香味从外面飘来。 决明匆匆洗完,擦着头髮出来,一问岑父,原来是他从外面酒馆买来的菜。 这算是古代的「外卖」吗? 头髮擦了个半干,决明迫不及待地坐在桌边,殷切地看着岑父。 岑父举筷:「你们都累了许久了,快吃吧。」 等岑父夹了一筷子菜,岑朝安和决明这才下筷,桌上三道热菜,两道凉菜,还有一道甜汤。 决明夹着菜吃了几口,尝出是有羊肉做的,菜式虽不精緻,味道却是极好的。甜汤里有芝麻、红枣、莲子和百合,决明舀了一勺莲子,被里面的莲芯苦到,脸上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好在汤的味道甜丝丝地,喝了一口缓解。 岑道年解释说:「这莲子解心火,夏天可以少吃一点。」 晚饭后,酒楼又有人来收碗筷,连碗都不用自己刷,决明捂着肚子感嘆:当古代米虫太好了。 岑道年还买了许多瓜果镇在井里,此刻提上来,水果表层还凝着一层霜。 坐在院里小憩片刻,岑朝安哈欠连天。 岑道年把朝安带到屋里去睡觉,登时,整个院子就剩两个人了。 「明日带你去旧宅看看,过几天我就要去上朝了,府中的事务可能照应不过来。」岑道年挽起袖子,提起小茶壶给决明倒了满满一茶碗的茶。 决明点点头,「我会努力做好的。」 岑道年说:「旧宅荒废许久,恐怕有些屋子不能住人了,先紧着正房和两个厢房修整,其余的院子、花园,池子慢慢来。」 决明:「好。」 「对了。」岑道年拿胳膊支着桌子,望天,「我有几个兄弟,不用理会,要是谁敢欺负你,只管打过去。」 岑道年:「其余的有为父在。」 「……好。」决明眨眨眼。 原来岑老爹还是有亲戚的,只是这关系…… 岑道年一本正经地转移话题,感嘆:「今夜的星星真亮。」 夜深,岑道年带着决明去屋里睡觉。 因决明和朝安要来,岑道年特意买了一张竹床,早早地铺好的被褥。 决明麻熘地躺上去盖好被子,很快,困意袭人,陷入深深的睡眠之中。 第99页 睡到后半夜,决明听到有脚步声,迷迷煳煳地觉得盖在肚子上的薄被被人往上拽了拽,盖住肩膀。 第五十二章 撞见 一觉睡到大天亮,决明再起来的时候,岑道年和岑朝安都已经起来了。 想着决明一路又是生病又是颠簸,岑道年就没喊人起来。 匆匆地去院子,银杏下的木桌上摆着牙刷和一条面巾,决明拿着去井边,果然在井边找到了一盒牙粉。 就着清水,细细地洗漱后,决明这才感到清爽几分。 今日多云,天上似乎随时都能酝酿出雨来。 岑道年带着决明去巷子外面吃了早点,这才步行绕到一条宽阔的大街前面。 说它宽阔,是和古代的路比,要比起现代的马路,这里要稍逊色几分,胜在一条街皆是青砖琉璃瓦,远远看去一马平川,鲜少有人盖三层小楼。 岑道年领着两个儿子,到一处破败的大门前停下,指着大门说:「这就是以前的旧宅。」 岑朝安挣脱爹爹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小脸满是高兴:「我记得这里!」 决明眨眨眼,明智的没有接话。 抬头望去,这座府邸全是以榫卯为基础建造的,丹柱彩梁皆被重重的灰尘掩盖。这个宅子少说也有五六年没有住过人了,保存的还这么完好。 三人并未在门口停留多久,黑面青年前去叩门,很快门从里面打开,一位老者迎上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口唿:「见过尚书。」 「不必多礼。」岑道年跨过门槛,虚扶一下,老者顺势直起身,布满褶子的脸笑成一朵花,「两位小衙内都长这么大了!」 岑道年颔首,「郑管家,以后府上的事由决明来接手。」 郑管家喏喏称是,决明跟着岑老爹一同进了府邸内部。 和大多数建筑一样,进门便是一道照壁,上面的图案是石头雕刻而成,琼楼玉宇,拱桥乌船,百鸟争艷,万花妍丽,巧夺天工。 一道紫藤萝布满大部分照壁,岑道年往宅子里走,决明快走几步跟上。 宅内建造的中规中矩,穿过接待客人的花厅,绕过长廊和拱形门,宅子内部还有一个小院子,这是正房所在的位置。 现下有几个人正在里面清扫,见人过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行礼。 「今天能把正房收拾干净,东厨也可以开火了。」岑道年扭头对决明说:「这几天你先忙宅子里的事,等安定下来再去找李修戎玩……你告诉他你回来了吗?」 「还没有。」决明说。 回来的时候比较匆忙,想着也没几天,就没有写信给李修戎。决明嘆了口气,现在他严重怀疑,岑夫这个时间点上让他回京都,是不是想找个人帮他收拾大房子。 岑老爹的官职似乎很大,决明傻fufu的想:自己一个借尸还魂,顺带抱上了岑老爹的大粗腿。 粗粗地转了一圈尚书府,决明挽起袖子,找郑管家问目前府上的情况。 现在尚书府带上郑管家一共有五个僕人,那四个负责整理杂草,打扫卫生,是临时去买的。 府内人手欠缺,决明拿着小本本记了几句,又问了目前急需修葺的房子,第二天一早起来,吃过早饭带着金子出门。 尚书府大部分房子都还能住,只是外观可能寒碜了点,毕竟风吹日晒这么多年也没人管。 现在最缺的是杂役和厨子。 趁着集市刚开始,决明找到了京都的经纪人,觅了四个看起来本分的青年,干粗活的有了,细活可不能没有。决明又找了两个拆洗妇人,会做针线缝补的女使,连带着厨娘,一口气带了七个人回去。 尚书府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决明带着一个青年出门,沿街逛,买了被褥,桌椅,和一些高中低档的茶具。 等尚书府里杂乱的野草全部清理干净,树枝篱笆修剪整齐,已是一周过去了。这一周岑老爹似乎很忙,只有吃晚饭的时候才能见到他。 午后的太阳正烈,花厅两道门大开,决明瘫在阴凉处的躺椅上,拿小本子盖着脸,思索着去哪找靠谱的泥瓦匠修房子。 外面的蝉在聒噪,空气又闷又热。没有人来打扰,午后的时光恬静而又悠长。 决明想着想着,盖在书下面的眼睛不知不觉地合上了。 「官人。」 有人在耳边喊。 决明迷迷煳煳地把书掀开,眯着眼适应刺目的光线,边问:「嗯?什么事?」 「这是沈县令的帖子。」青年双手举着一张帖子,递给决明。 决明接过打开看,是沈言邀请去看桂花喝茶的。 桂花有什么好看的?决明合上帖子,兴致缺缺。 晚间吃饭的时候,岑道年提到沈言,问决明:「是不是右司谏邀请你去踏青了?」 决明:「?」 岑道年:「从前的沈县令,如今擢升为右司谏。」 决明:「哦——」原来是沈县令。 「昨天他还提到这件事。」岑道年说:「想去就去吧,这几天辛苦你了,也正好让你趁机歇一歇。」 想去踏青……不,你不想。决明揉揉右后脑勺,支吾着答应了。 本想带着朝安一起去,朝安自从回到岑父的魔爪之下后,一天都不闲着,日程排的满满的,明天他抽不出时间跟哥哥一起去玩。 忍住没看朝安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决明只能自己一个人去赴约了。 第100页 沈言定的地方在城外,护城河外边,有一处花苑,春夏秋冬,都有应季的花开,是不少学子吟诗作对,品茶鉴画的一个热门去处。 决明不费力气就打听到了花苑的具体位置,出门的时候却有些犯难。坐马车吧……太娘,骑马又没有马,更不会骑,只能靠两条腿走路。 好在决明在大漠乡时上山下河惯了,步行了半个时辰,踩着点在约定的时间赶到花苑。 花苑大门有个小童守着,决明递了沈言给的帖子,小童这才放人进门。 进去之后,决明沿着石子小路瞎转了半天,还是循着香味摸到的桂花园。 门口立着位翩翩青年,决明定神看了一下,果然是沈言,他已经候在桂花园门口许久了。 决明羞赧地小跑上前,拱手说:「抱歉,我来迟了。」 沈言合起摺扇,两人寒暄几句,沈言引着决明往桂花园内走。 「这花苑引种的桂花不同于平常的桂花,它开花的时间要早许多,花期也更长。」沈言边走边介绍。 决明深吸一口气,桂花浓郁的香味扑鼻,苍翠的枝叶下,缀着细细碎碎的黄色小花。 让人忍不住想起朝安吃的桂花糖来。 决明感嘆:「这桂花能做桂花糕,还能做桂花糖,要是光看着不能吃,还真可惜。」 「凉亭里备的有桂花糕,沈墨正吃着。」沈言说:「你来的这么晚,说不准他已经把桂花糕全吃完了。」 ——还真有桂花糕! 决明踮脚望望,看不到凉亭在哪个方向,而沈言面色也有几分尴尬,他也是头一回来这里,桂花园中的桂花栽种的年份较久,不乏高大的桂花树,把远处的景象全遮住了。 这里也没有个指示牌来引路。 在桂花园兜了两圈,沈言还没找到通往凉亭的路,决明不禁抬头,瞟了一眼桂花树,盘算着桂花枝能不能支撑住自己的体重。 挑了最粗的一棵桂花树,决明搓手手,手脚并用地往树上爬。 沈言收起了扇子,担忧地说:「你小心些,万一磕着了,我可没法向岑尚书交代,今天可是打了保票说能把你全须全尾地送回去,岑尚书才肯放人的。」 「啊?」决明没空扭头回话,终于爬到树枝分叉的地方,伸手勾住树枝,灵巧地翻上去,决明扶着树说:「没事!我在大漠乡的时候爬过比这还高的树……」 远处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 决明四处张望,循着声音的来源看,隔壁一处院子不知在玩些什么,笑声和喝彩声直冲云霄。 菊潭园。 一群风华正茂的青年各个人手里拿着五支箭,对准了摆放在二十步开外的箭壶,一个接一个的投。 其中一个红衣青年单手拿箭,眯着眼对准箭壶,手中的箭如连发弩一般纷纷落入壶中,赢得满堂喝彩。 李修戎撇撇嘴,暗道:真没意思,这时候的菊花还都是花骨朵,有什么好看的。 李修戎扔完箭,在几个人的簇拥下回到凉亭喝了两口茶,在菊潭园熘达了两圈,突然发现假山后面竟然有道小木门。 李修戎上前推了一下,木门一推就开,回头望了一眼,那群人正玩的开心,他顺势钻了过去。 木门另一端也是一处院子,李修戎嗅嗅,桂花香扑鼻,原来在菊潭园闻到的桂花香是这个院子里的。 从树枝上揪下一小簇桂花,李修戎夹在手里边闻边踩着草坪找路。 远远地,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 李修戎歪着半边身子,果然看到一条石子路,石子路旁有个穿青苔色长衫的人,有几分眼熟。 李修戎往前走了几步,没等他靠近,只听那人一声惊唿,喊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决明!」 李修戎脚步一顿,不可置信地扒着桂花枝望去。 一棵一人合抱粗的桂花树下,白色的影子落在了青色长衫上,两种颜色混在一起,又紧贴着墨绿色的草。 决明整个人趴在沈言身上,疼倒是一丝都不疼,就是摔的有点懵,反应过来后,立马支起胳膊,整张脸红的几乎能滴出血来,羞臊地说:「抱、抱歉!」 决明放大的脸近在咫尺,沈言心跳如擂鼓,唿吸不自觉地变得粗重起来。 李修戎:「!!!」 ——他们在干什么?! 李修戎瞬间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手中的桂花不知不觉地被掐碎。 沈言眸中蕴含着不明的情绪,一动不动地盯着决明,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沉声喊:「决明——」 「啊?啊,我马上起来,真对不住!」决明边说边撑着胳膊直起腰来,沈言别过头,等决明起身后,沈言伸出手,等决明去拉他。 不知为何,李修戎只觉一股热血直窜脑门,「咔」地一下掐断了拇指粗的一枝桂花,从一边蹿出来,攥着桂花枝叉腰大喊:「岑决明!」 第五十三章 巧遇 听到那边的动静,沈言顺势抓着决明的手借力起身,掸掸身上的草叶灰尘。 李修戎三两步蹿过去,桂花一扔,横在沈言和决明中央,握着决明的两只手,嘴上抱怨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说一声,我正准备今天去寄信给你。」 「我……」决明刚开口,又被李修戎打断,「好了好了好了,我不追究你了。」 决明拍拍身上沾到的灰土,「你怎么也在这儿?」 第101页 李修戎幽怨地盯着决明看:「这园子我少说也来了不下数十回,今日碰巧有茶会。」 ——没想到李修戎还有这个雅兴。 「既然碰见了,就一起去凉亭吧。」沈言面色如常的邀请,李修戎自然不会推脱。 刚才爬桂花树看到凉亭在东方,决明忙指出一个方向,「凉亭在那边。」 李修戎问:「怎么不喊我过来,我比你会爬树!」 决明:「……」天晓得你也在这里。 三人各怀心事走到桂花园的凉亭,有两个随从守着凉亭,沈墨乖乖坐在石凳上玩着手里的九连环,见爹爹和客人过来,沈墨从凳子上下来,甜甜地喊:「岑哥哥好,李哥哥好,爹爹好。」 如今沈墨已经五岁多了,穿着一套祥云追月水蓝色绸衫,头髮中规中矩地用一条蓝带束着,脸蛋圆滚滚红扑扑地,像是个小粉团一样。 小粉团很客气地过来啦决明的手,把他往凉亭带,边说:「爹爹准备了好多糕点,沈墨都没有动,就等哥哥来呢。」 这么可爱的小孩子,决明忍住没顺手揉沈墨的头,只是掐掐他粉嫩粉嫩的脸,等沈言坐下后,顺势坐在石凳上,李修戎紧跟其后。 凉亭中摆着几盘糕点坚果,还有一壶冰块镇着的酸梅汤。 几人在凉亭中坐定,层层叠叠的桂花树遮着,桂花园里花香伴着时不时的凉风,倒也舒爽惬意。 这之中,李修戎的疑问最多,决明什么时候来的京都,现在住在哪里。 还说之前答应好带他吃遍整个汴京的诺言,还没兑现呢。 碍着带着孩子的沈言在场,李修戎斜斜的倚在桌边,有意无意地瞟决明几眼。 决明忽然有点了解「如坐针毡」是什么体会了。 明明他什么也没干啊! 沈言先挑起了话头,「石叔家的小儿子如今已经百天了吧。」 「满百天有些时日了,我走之前刚抓周。」决明说:「抓的是纸笔,石叔要揍他。」 平常人家还盼着抓纸笔,以后好考个大官光宗耀祖,也只有石叔觉得男孩子舞刀弄枪最好。 李修戎闷笑,惹得决明看了他一眼,很快他又正经地斜依在桌边,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沈言又问了新去县令的事,决明一一答了。 知道是那个人去当新县令,沈言隐忧不已,那人是乙等进士,考中前在整个圈子里风评就不好,现在看来他果然不拿百姓当百姓,而是当敛财的钱袋。 沈言默默在心底给他参了一本。 沈墨听不懂大人嘴里的话,安安静静地任由随从端着水盆给自己洗了手,抓着一块桃花酥往嘴边递。 决明伸手接住,在沈墨亮晶晶的小眼神中咬了一口,说:「真好吃。」 沈墨这才满意,望望那个兇巴巴瞪着自己的李哥哥,沈墨小心地把盘子往李修戎面前端了端,乖巧地说请哥哥尝尝糕点。 虽说礼节、语气、措辞都没什么可挑剔的,但是为什么对决明的态度和对自己的态度差那么大!李修戎愤愤掂起一块不知名字的糕点往嘴里一塞,咬一口,满腔的红枣味。 几人在桂花园中才坐了片刻,亭子外聚起的乌云越来越多,最终彻底遮盖住太阳,沈言起身看了一下天气,遗憾地说:「看天色恐怕要下不小的一场雨。」 今天的小聚,就这样被李修戎横插一脚,又被老天爷打断,沈言颇觉无奈。 眼看天色越发的暗沉,几人只能放弃逗留在桂花园等雨停的想法,先回去改日再聚。 李修戎扣住决明的手腕,对沈言说:「沈右司谏先走吧,我带决明一起走。」 沈言还带着沈墨,不方便多逗留,两拨人在桂花园门口辞别,李修戎拉着决明的手朝菊潭园走。 出了桂花园的小门,决明莫名地松了口气。 眼看头顶的天色越发地黑了,李修戎加快步子,带着决明去菊潭园找到之前那群人。 他们还在饮茶聊天,丝毫不担心会下雨。 其中几个人见李修戎去而復返,纷纷拉他和决明入座,李修戎回绝他们,就站在园子里跟他们介绍:「这位是岑决明,我罩着的。」 那几人好奇地打量过来,决明淡定地迎上他们的目光,顺带看了一圈他们的样貌。 皆是头戴幞头,身着圆领大袖衫,一副文人打扮。 那几人也瞧着决明奇怪,决明穿的是圆领窄袖衫,一介白衣,竟能让李修戎带着他来菊潭园。 不等他们再细看决明,李修戎道了一声告辞,带着决明朝菊潭园外走。 命人把自己的马牵过来,李修戎奇怪地看了一眼决明,问他:「你的马呢?」 决明这才想起,自己是步行过来的。 「你先回去吧,我步行回去就成。」决明摆摆手,李修戎拽住他,「走走走。」 决明:「?」 李修戎踩着马镫,抬腿上马,对决明招手:「快来!」 决明后退两步:「不了,我怕你的马吃不消。」 「有什么吃得消吃不消的。」李修戎拉进缰绳,黑马往前走了两步,逼近决明。 李修戎两腿夹紧马腹,伸出两只手,「快来,不然一会赶上下雨就要淋着雨回去了。」 决明迟疑地伸出手,李修戎趁机抓住,决明用力蹬地,李修戎使劲儿抓人,把人稳稳噹噹地带到身后。 第102页 决明伸腿,把一条腿放到马背另一侧,这才算是稳当。坐稳后决明顺手摸了把黑马油亮的毛,陡然增加重量,黑马不安地甩着马尾,四蹄在原地走来走去。 「坐稳扶好了!」李修戎抓着缰绳,气势如虹地喊了一声「驾」! 黑马顺从主人的号令,迈开四蹄,闪电般蹿了出去。 决明忙抓着李修戎腰部的衣服,天空乌云不断摩擦,凌空噼下一道闪电。 李修戎问:「骑马的感觉怎么样——」 风把他的声音吹地七零八落,决明勉强听了个囫囵,答道:「让马跑慢点,颠的我要吐了!」 雷声滚滚而来,掩住决明的话。 「你——说——什——么——」 「我说!」决明凑到李修戎耳边大喊:「你慢点行不行!」 温热的气息顺着耳朵直钻进心底,李修戎的耳朵瞬间红了。 酝酿了许久的大雨倾盆而下。 第五十四章 心思 豆大的雨滴砸在脸上,凉丝丝地冲散了夏日的燥热。 后面的随从冲上来,把一直带着的披风交给坐在李修戎身后的决明。 决明迎风展开,褐色的披风摸起来顺滑无比,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雨水落在上面竟然直接滚落下去。 决明拉着披风的绳子,双臂展开绕过李修戎,环住他的肩膀替他把披风系好。 李修戎偏过头说:「你也披上,等会找个地方先歇脚。」 风迎着李修戎吹,大部分的雨都被他挡了去,坐在后面基本不会被淋到。决明把斗篷往前面拽拽,挡住李修戎的腹部。 李修戎无言,一手攥紧缰绳,一手把披风甩到身后,紧紧裹住决明。 被披风煳了一脸的决明:「……」 又是一道闷雷,雨点越发的密集,雨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冲下落。 李修戎目光扫过一条岔路,脸上一喜,忙拉着缰绳使马转头,朝小路走去。 没走多远,一处茅草搭的亭子映入眼帘,亭子下方还有几人避雨,李修戎骑马上前,飞快地从马上下来,伸手接决明下马。 决明小心地踩着马镫,李修戎怕他摔了,忙扶着他的腰,托着他下马。 双脚落地,决明才觉得心安,环顾四周,这个茅草亭有一家四口赶路的百姓,也有几个风尘僕僕的男人。 估计也是正好走到这附近遇上这场雨的。 随从把马栓到树下,三人用袖子挡着头,往茅草亭中跑。 本就不宽敞的地方,有了三人的加入显得更加拥挤。 亭子内早来几步的人腾挪了一下地方,供来避雨的人往亭子内站。 随从彬彬有礼地道谢,李修戎拿袖子揩揩脸上的水,见决明站在亭子边上,顺手把他往亭子里面拉。 「快把身上的水擦一下,不然染上风寒……」李修戎「呸呸」了几句,「等雨停了我们再走。」 决明拿袖子擦擦脸和头髮,往亭子外面看。 外面的雨哗哗下,丝毫没有停雨的迹象,拴在树下的两匹马低着头,边甩着尾巴边嗅着地上的草,雨水透过枝叶,时不时打在它们的背上。 更远处的景色,由于雨势较大,看起来十分模煳。 还好跟李修戎一起走,不然这会走到半路也找不到避雨的地方,只能站在树下避雨。决明扭头看看李修戎,李修戎正严肃地盯着外面的雨势,似乎能把雨给盯出个洞来。 众人在茅草亭下等了半个时辰,雨势才有减轻的迹象。决明抬头望天,乌云缓缓退散,天空已然放晴。 随从去树下牵马,几个避雨的人从茅草亭中出来,接着赶路。 马背被雨水淋湿不少,随从拿着一块干布,边走边给它们擦拭着。 想到刚才决明淋了雨,此时是万万不能再骑马吹风,李修戎干脆双手往身后一背,熘熘达达地往城里走。 「你回来多久了?」李修戎问。 决明伸手掐算了一下日子,才勐然惊觉自己已经来京都这么多天了,「有七八天了。」 「你都不告诉我,是不是没把我这个兄弟放在眼里。」李修戎语气哀怨,指责决明:「沈言他都知道!他还请你去看花喝茶!」 决明打了个激灵,「不是,我想着把家里收拾好了,再请你去家里。」 「有什么收拾不收拾的,能有大漠乡的院子乱吗!」李修戎哼了一声,问:「你现在住哪?」 「甜水巷那边吧。」决明只知道位置在哪,还不知道具体地址。 听到决明说甜水巷,李修戎双眼一亮,语气也不哀怨了,忙伸手抓住决明上臂,「甜水巷?哪个甜水巷?」 ——还有好几个甜水巷吗?决明挠头,「我也不知道,我不认路名,只认路。」 李修戎松开手,「没事,等我跟你一起去一趟就知道了。」 雨后,整个京都的温度降了不少,走在街上十分凉爽。 李修戎边走边介绍沿街能看到的店铺,还说这条街上没有什么好吃的小店,等决明空闲下来,带决明去坊市。 送决明到甜水巷巷口,李修戎迟疑地放慢脚步。 这片地方住的全是重臣,难不成,决明是住在这一块的? 「怎么了?」决明回到家门口,站在大门前敲门,李修戎跟在后面,不可置信地看着决明。 第103页 尚书府的牌匾还未做好,李修戎也看不出当年在大漠乡那个只管教书的夫子是如何一跃而起,升官升到三品以上的大官的。 除非岑夫子他才华横溢,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不,奇才也不带这样的。 李家也是近百年才搬到东榆林巷,若有人能短短时间擢升为一品京官,或是有那个气魄住在小甜水巷,京都中一定会有消息的。 要不就是岑夫子本来就非池中之物,如今不过是重入官场。 李修戎想到翁翁前端时日说的,他有一个忘年之交,如今也洗脱了之前的冤名,重新回到朝廷。难不成那人就是岑夫子?李修戎觉得自己有些晕。 开门的厮儿带着李修戎的随从去马厩,决明带着李修戎到花厅让他坐下,路过的厮儿很有眼力见地放下手中的活计,给客人奉茶。 「你快去换衣服,换完再说。」摆摆手催决明去换衣服,李修戎端起茶嘬了一口。 「那我去了。」决明说完,带着厮儿离开。 等待的过程是非常无聊的,李修戎起身在花厅转了一圈儿,花厅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几张雕花架子摆着两个素色的花瓶,没什么看头。 李修戎缓缓坐在椅子上,忽然想到,不知决明现在住的地方长什么样,刚挨着椅子没多久,李修戎忽的起身,抬腿便往决明离开的方向走。 如今尚书府地方大,人手少,李修戎一路走过去只见了两个在刷洗路面的人,逮着他们问了决明的住处,李修戎瞎兜了一圈,还真瞎猫碰上死耗子,找到了地方。 确认是决明住的屋子后,李修戎扒着门框往里探头。 厮儿正翻着柜子帮决明找衣服,屏风后,白色的圆领衫被人抛到屏风上。 「还没找到吗?就在那个黑箱子里。」决明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厮儿急的满头大汗,一件件拿出来看了都不是。 李修戎蹑手蹑脚地过去,拍拍他肩膀,厮儿吓了一跳。 不用想,决明肯定是让他在找以前的夏衣,李修戎伸手往箱子里翻了翻,果然翻到一件米黄色的粗布圆领短袍。 拿着衣服,李修戎伸手往屏风后面递。 拿起衣服,决明发现那手指白皙,手心却有一层老茧,分明不是厮儿的手,决明不由得疑惑地喊:「李修戎?」 李修戎把手缩回去,嚷道:「不是拜过把子的吗,你得喊我哥!」 「李哥,你也淋了雨,要不要换一套衣服?」决明喊着,从屏风后走出来,手上还在扣衣服的扣子,圆领短袍露出半边胸膛。 李修戎瞪大了眼,一时间竟忘了应声。 决明很快把衣服扣好,再问他:「你要不要换一下衣服。」 李修戎回神,勾着头摇摇,「不了,我马上回去,来回换麻烦。」 决明上下打量一下,见李修戎身上确实没被雨淋到,便让厮儿把脏衣收起来,带李修戎在自己的小院转了一圈。 「这个小院原先种了许多花草,长时间没人照顾都枯死了,我把它们全拔了,先整整土,以后种点实用的……」决明走在前面兴致勃勃地介绍,李修戎盯着他后脑勺,总不自觉地想起桂花树下的沈言。 ——他那直双冒精光的狐狸眼,看决明很是不一般。不,元宵节的时候,他就用那种眼神瞟决明了。 ——是不是他早知道决明他爹身份很不一般,所以才藉此结交的!这个老狐狸!他是带着目的去找决明的! 话到嘴边,李修戎张了张嘴,想到自己又没什么证据证明沈言的「不良居心」,顿时沉默下来,垂在身侧的手抓起一团衣服,又松开。 ——只能先揪出沈言,找到他攀上岑家的证据,再告诉决明。 决明带李修戎逛了院子,又邀他留下吃晚饭。 没想到李修戎却拒绝了,说家里还有事,改天再来蹭饭。 决明送他到大门口,李修戎纵身一跃,稳稳骑在马背上,和决明说:「改天亲自过来拜访岑夫子。」 想了想,李修戎又说:「还有蹭饭。」 决明应下,反正院子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招待朋友是不成问题的。 李修戎骑着马往东走,心思百转千回,思索着怎么才能捉住沈言的狐狸尾巴,看他到底图谋岑家什么。 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到了家,李修戎满腹心事地在自己屋里吃了饭,整个人趴在床上。 门外热热闹闹的,甚至前厅穿出了砸东西的声音。 李修戎把头从被子里抬起来,疑惑地皱眉。 ——那个女人又在干什么? 门框被人敲响,吴渊急切的声音传来,李修戎坐起来,沉声道:「进来。」 吴渊捧着一捲纸,「您让调查的事有结果了。」 暂时把沈言抛之脑后,李修戎打开那捲纸,细细的看了起来。 越看,李修戎脸上的表情越是凝重,到最后,勐地涨红了脸,手掌一合,手中的纸被攥的皱巴巴地。 「你说,他藏了个男……人在府里?!」李修戎起身,吴渊颔首,「前厅正在吵的,恐怕就是为了这件事。」 李修戎把纸塞还给吴渊,风风火火地往前厅走,果真,不断摔东西的声音中夹杂了大夫人斥责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沈言:我图谋的是岑家的决明。 第五十五章 想法 第104页 李修戎过去时,前厅还传出了嘤嘤的哭声,只不过听声音既不是那女人的,更不是她那两个好儿子的。 「李修恩!我没有你这个不孝子!滚!」伴着一声破音的怒吼,一个镂空官窑瓷瓶摔碎在地上,李修恩灰头土脸地从花厅出来,额角挂彩,手上还拉着一个正掩面哭泣的人。 看衣服,是府上厮儿。只不过李修恩对他的态度,可不像是对待厮儿那样。 李修恩和李修戎打了个照面,狠狠地翻了个白眼,拉着自己的小心肝往院里走。 那厮儿嘤嘤哭着的同时,还不忘拿出一个小手绢给李修恩擦额角的血。 两人含情脉脉地在路上相视,李修恩豪言道:「大不了我们搬出这个破地方!我也不屑住在这里了!」 厮儿嘤嘤伏在他的胸口,嘴上说着愿意跟李修恩去天涯海角,什么「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听的李修戎一阵恶寒。 按常理说,李修戎都走到花厅前面了,应当给主母请安,可李修戎是谁,李府最叛逆的长子,压根不会迎合那个女人去跟她请安行礼。 李修戎大摇大摆地在花厅门口打了个转,像是饭后消食恰好路过,扭头到后花园去熘达了。 后花园里有一架鞦韆,是李修戎妹妹们找人搭的。 这会左右无人,李修戎坐在鞦韆上,对吴渊招招手。 吴渊把纸拿给李修戎,李修戎展开细细地看了两遍,问吴渊:「李修恩藏那人藏了多久了?」 吴渊答:「半月不到。」 李修戎:「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吴渊沉默了一会,答:「在街头撞上了,两人吵了一架,就认识了,然后就……在一起了。」 这两人实在是不能与正常人相提并论。 李修恩胆子也忒大了,竟然敢藏人在府里,还是个官妓。 李修戎盘起腿,坐在鞦韆上晃晃,不屑道:「两个男的有什么……」 ——两个男的。 ——两个男的?! 「哐」地一声,李修戎从鞦韆直直地栽到地上,吓得吴渊立马去扶,李修戎摆脱他的手,从地上蹦起来,「他们!他们!」 吴渊不明白李修戎这是怎么了。 李修戎涨红了脸,飞速朝屋里跑。 他终于知道沈言看决明那灼灼的目光是怎么回事了!那分明是爱慕!是爱慕! 李修戎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屋里打转。 吴渊跟在李修戎后面到他的院子,守在门口,以防有人闯过来。 转够了,李修戎躺在床上,开始思索沈言究竟是什么时候看上的决明。 决明他知不知道沈言…… 不!决明怎么会知道沈言的心思!决明一定不知道! 李修戎从床上爬起来,唾弃道:沈言都是孩子他爹了!怎么能对决明下手!变态!变态!简直变态! 似乎在心里想还不够,李修戎赤脚走到门口,双手按住吴渊的肩膀,「如果一个男人,他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还勾搭十来岁的漂亮少年,他是不是变态!」 吴渊被问的莫名其妙,对上李修戎喷火一般的双眼,吴渊点头,「是。」 难不成阿郎被哪个登徒子给调戏了?!也是,阿郎俊美无铸,被人喜欢那是再正常不过…… 吴渊开始苦苦思索究竟是谁敢调戏阿郎,心里列出了一串已经有孩子并和阿郎接触过的名单,逐个排查究竟是谁一把年纪还敢捋老虎鬚。 李修戎得到满意的答案,回房躺下,双手放到肚子上,闭上双眼。 可是为什么一闭眼,白天桂花树下那幅场景会不知不觉的浮现在脑海? 李修戎翻了个身,侧身抱着被子睡,那被子的手感却莫名地像白天扶决明下马时他的腰。 李修戎烦闷地睁开眼,决明白花花的半边胸膛突然从心里弹了出来。 李修戎莫名的心脏漏跳了一拍,紧接着不受控制地慢慢加速。 坐起身后,李修戎又把自己摔在床上,闭上眼强迫自己去想一些别的事情,强迫自己赶快睡觉。 万千思绪乱线一般纠缠着,白天发生过的事情一幕幕地在脑中迴转,李修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进入梦乡。 梦里的李修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陷入一片接天连地的桃花海中。 他乘着小船,随着碧蓝的河水漂流而下,小船被一处凸起的土坡挡住,李修戎顺势下船,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桃花枝叶忽然退去,只余一棵桃花树在中央。 那繁茂的桃花树不断落着粉白的花瓣,李修戎抬头望,树上站着个白衣少年。 树上少年衣袂随风舞动,他缓缓扭身,眼角,眉梢,都是李修戎十分熟悉的形状。 少年见是李修戎,脸上漾起了笑意,又一阵风吹来,少年迎着风,从树枝上跳下,吓得李修戎展开双臂去接。 漫天粉白花瓣飞舞,两人倒在满是花瓣的地上,李修戎紧紧搂住少年瘦削而有弹性的腰,两人的脸近在咫尺,眸中映着彼此,唿吸不分你我。 梦里的李修戎忽然翻身,把少年压在身下,越凑越近…… 李修戎勐地惊醒。 屋内的油灯不知何时被吴渊给熄了。 月光如水,顺着敞开的窗子灌满了整个屋内,外面的各色虫鸣声声入耳。 第105页 咂咂嘴,有点口渴,李修戎抿了抿嘴,起身去桌边倒水喝。 一阵微风顺着窗户扫过来,李修戎忽然觉得□□生风。 伸手摸了一把裤子,触感湿润,吓得李修戎手忙脚乱地放下杯子,飞速裤子脱掉扔在一边,随便翻出一条新的套上,裹进被窝,心跳如擂鼓,久久不能平静。 怎么会在梦里梦到决明!怎么会! 李修戎双手插进头髮里,勾着头坐在桌边。 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李修戎早几年就在狐朋狗友的指导下观摩了不少「名作」,学习了不少不曾接触过的知识。 其中还有不少关于男男的,还有不少狎玩的技巧,李修戎只是瞥了眼,并不对那些不入流的事情感兴趣。 那群狐朋狗友还曾经一度怀疑过李修戎是不是对男女都不行,因此取笑过他。 如今看来,只是开窍的晚罢? 李修戎正襟危坐,想道:看来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 不!正常的人怎么会对自己的兄弟感兴趣!李修戎抓抓头髮,烦闷地起身,走到床边。 月光皎洁,静静地照耀着夜晚。 李修戎想:自己肯定不是喜欢决明,而是白天发生的事太多,不小心被串在了一起!这样想着,他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又回到床上躺着,只是再也没能进入梦乡。 直到拂晓,李修戎贼头贼脑地从窗户翻出去,腋下夹着一个小布包,到宅子寻了一处靠近东厨的地方,把布包里的东西给烧了。 做完这些,李修戎打着哈欠偷偷翻回屋里,装作刚起来的样子,洗漱吃饭,拿出屋里的长/枪,在院中开始练枪。 吴渊敏锐地察觉到阿郎的不对劲。 若按往常,他晨练完毕后会去厨房寻觅一些好吃的揣着吃,接着去看书,练字。 如果还有空闲,他会跟以前的朋友联络依稀感情。 这几天,阿郎他不禁晨练时走神,练完也不去找吃的,而是双手托着脸,坐在窗台后望天。 吴渊顺着李修戎的目光望天上看,万里无云,天空湛蓝,有什么可看的? 这种不正常的状况,一直维持到李修戎去赴约时,才有了新的变化。 第五十六章 种花 决明到家后思前想后,觉得自己还是考虑不周到。 李修戎虽然是大家族中的人,但他天性不羁,在大漠乡一方小院能蜗居数月,这么大的宅子虽破旧了些,倒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再说了,现在经过努力修缮,原先的杂草乱石,积水青苔全清理干净了,除了路面有些不平整,个别屋子掉漆、漏雨……这也没什么嘛。 不妨碍请要好的朋友来做客。 想到这里,决明洗了手,趴在桌子上,凝神静气,谨慎落笔,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废了十来张纸,这才把一张帖子写好。 派人送出去,决明拿出自己的小本本,一排排日程被划掉的只剩最后几样。 种花,找护院,补齐人手,修房子。 明日一早去买花苗,决明合上本子。 岑朝安从爹爹的魔爪下申请到了一天休息,听说哥哥要出门,便嚷着要和哥哥一起,决明一早去喊他,小屁孩还睁不开眼,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决明呲牙威胁:「再不起来我就走了。」 岑朝安一个激灵,从梦里清醒过来,飞速穿衣洗漱,匆匆吃了早饭,牵着哥哥的手出门。 两人出了门后往南走,路过相国寺,到离家最近的相国寺桥头,清早的集市人是最多的,在这里可以寻到各种职业的人。 各色早点,各样日常能用到的东西,在集市都能买到。 决明略过五花八门的簪子和罈子,在桥头站着张望了一会,便有一个鬚髮皆白的老翁过来搭话。 老翁眉目慈祥,仿佛是邻居一样,直接来问:「小哥是想找短工长工,还是想寻匠人厨娘?」 这老者一看便是行老,专做引荐杂役这块的,同时消息十分灵通,找他打听卖苗木的人准没错。 决明拱手:「我想找卖苗木的人。」 行老缓缓点头,「卖苗木的院子离这里有段距离,我让徒弟带你去可好?」 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反正都一样,行老转身,从人群中揪出一个青年来,跟他交代带眼前这两位官人去找卖苗木的,还嘱咐多推荐几家。 相国寺桥这位行老口碑甚好,他从来不会坑骗买家,等他交代完徒弟,那青年朝决明一拱手,边走边介绍说:「卖苗木的有五家店铺,也有几家在院子里销售的,买卖普通花草,可以去院里买,可以多压一些价格。若想寻得奇花异草,推荐去朱雀门外花苑,他们兼做花木生意……」 决明说:「要些容易活的,各个月份的花都要。各类适合种在院子里的树也要。」 青年知道是大生意上门,推荐决明去城北一家院子里买。 这个季节买树苗的人不多,大都是来买些应季容易种活的花苗回家种。 引决明去买苗木的青年提醒决明要春天买容易种活,决明仍旧挑了不少树苗。 除此之外,决明还买了不少花苗回家。 大漠乡还不明显,在京都才能看出来宋朝人有多么爱花。 这里不分男女,都喜爱簪花,故而鲜切花的生意十分红火。种花,赏花也是他们的社交活动之一。 第106页 决明想着岑老爹以后少不了请人喝茶赏花,所以买了不少适合栽种在花盆里的花苗,方便照顾和腾挪。 由于决明一口气买的多,那卖苗木的人牵了骡子送货上门,决明付给青年「中介费」,到家让人卸下苗木,换了套旧衣亲自种花种树。 厮儿们当然不会让他劳累着,纷纷抢着挖坑挪土。 后花园里还有几棵二三十年的老树,决明没有动它们,在周围阳光能照射到的地方,按开花的月份把花栽到挖好的坑里。 一提到秋天,人们最先想到的便是四君子梅兰竹菊中最后一样,决明买了不少菊花苗,正拿着小铲子移栽一丛只有花杆没有花的金菊,一人来通报,说是李修戎来了。 「把人引到正厅了吗?」决明从花杆中抬头,不等厮儿回答,李修戎人未至,声音先传了过来。 李修戎:「岑决明?你在干什么呢?」 决明起身,扭头便看到李修戎大摇大摆地顺着石子小路过来,决明把铲子递给旁边的厮儿,随手拿衣摆擦擦手,答道:「家里买了一些花苗,正种花。」 说着,决明抬腿往正厅的方向走,「怎么不去正厅坐?昨日刚拾掇好。」 李修戎摆手,「别,咱们俩谁跟谁,我又不是来喝茶的,我是来找你玩的,你该干什么干什么。」 决明也不跟他客套,搬着小竹椅,挨着种好的花丛,接着种。 跟在李修戎身后的吴渊受主人眼神胁迫,默默抢了一个厮儿的活,蹲在一边轻手轻脚地种花。 李修戎蹲在决明身边,辨了花杆上的叶子,大声问他:「这是在种金菊?」 决明点头,「是在城北买的。」 李修戎对着小铲子招招手,「来来,我也要种。」 决明把手里的小铲子递给他,「你小心点。」 李修戎伸手去夺,手触碰到决明握着小铲的温热手指,像是摸到火舌一样,倏地收回,整个人突然起身。 「怎么了?」决明歪着头看李修戎,逆着阳光,决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没什么。」李修戎蹲下,接着决明递来的铲子木柄,心不在焉地在地上戳土。 手里的那把铲子给了李修戎,决明起身,安排一个厮儿去准备茶水,拿着他的小铲子接着挖坑种花。 李修戎微微侧头,决明的一举一动尽入眼帘。 他换了套以前的粗布衣,头髮嫌碍事直接束成一束在脑后。 在阳光的照耀下,汗珠顺着奶白的肌肤,一路从额角落到脸颊,顺着下巴滴落。决明这小子,日日上山刨地的,也不见晒黑,着实跟别人不一样。 决明抬手用袖子擦拭了一下,不经意间扭头,撞上李修戎的目光,想来他是觉得种花无聊,便对他笑笑,扭头接着种花。 那笑在阳光下镀了一层金闪闪的花边儿,带着三分无奈,带着三分瞭然,带着…… 李修戎手里的铲子掉在地上。 「怎么了?」决明又扭头,发现李修戎还在对着自己发呆,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脸上是不是沾了土,才使得他像是看花一样盯着自己瞧。 李修戎惊觉自己竟然看呆,忙伸手往地上摸铲子,大声嘟嚷着:「快点种完,带小爷去喝茶。」 「哎!」决明应了声,手中的动作加快。 李修戎拿小铲子戳了两下地,又忍不住扭头看决明。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子的睫毛这么长,眼咋这么大。 决明也不好意思让李修戎跟着自己晒太阳,等备茶水的厮儿过来后,起身带李修戎去正厅喝茶休息,也顺带解救了被资产阶级李修戎压迫的吴渊。 第五十七章 意外 正厅坐西朝东,此时摘了雕花挡板,两面通透,凉爽宜人。 桌子上已依着决明的喜好放好了茶水,决明拿干布掸掸衣服上的灰尘,两人重新就着井水洗了手和脸才坐下。 决明给李修戎倒了杯茶,双手端到他旁边,「我想了想,来之后没知会你一声的确是我做事不妥当。」 李修戎「漫不经心」地抬头,瞟了一眼决明,决明脸上满是真挚,笑容带着歉意,还有无畏。 ——就好像笃定自己会原谅他一样。 对着他的脸,李修戎也的确生不起什么气来。 呷了口茶,李修戎哼了一声,大度地说:「小爷不跟你计较这些。」 决明又请他喝了茶,吃了水果点心,李修戎肚子圆了,心也满了,正当他乐呵呵地等决明换衣服,一会带他去逛街的时候,门外突然来通报说有个叫「沈言」的来求见。 厮儿极有眼力见,虽未见那人上门过,但看他一身绯色官袍,腰间挂着银鱼袋,便知是个需要好生招待的主儿,引到门内坐着。 沈言并未坐下,而是等通报的人去而復返后,跟着他去找岑决明。 李修戎正坐在正厅内,厅外来了个不速之客。 还是三人都认识的。 李修戎磨牙,沈言不是右司谏吗!怎的天天闲着过来找决明!他不用去谏院的嘛! 沈言一身绯色官袍未脱,见李修戎也在,微微挑了眉,惊讶地说:「李官人今日怎么有空来这边?」 边说,边撩起袍子坐在一边,等决明换好衣服过来。 「决明我们俩约好的。」李修戎警惕地盯着沈言,似乎他一举一动都会对决明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 第107页 沈言仅是笑眯眯地看着李修戎审视自己,仿佛是长辈在看晚辈闹脾气一般。 没过多久,决明匆匆地从后院赶来,嘴上说着:「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见正主过来,李修戎和沈言立刻起身。 决明伸手对沈言拱了拱手,李修戎在一旁瞪大了眼,虎视眈眈地瞧着决明:怎么只对那小子行礼! 决明飞速回瞪了他一眼:都那么熟了还客气什么! 沈言率先走了两步,压低声音只对决明说了几个字,决明面色瞬间凝重了起来。 「知道了,我会告诉他们的。」决明又对沈言一抱拳,「多谢沈司谏告知此事。」 沈言虚按决明抱拳的手,「小事一桩,毕竟你与十文粮铺的东家交情如此深。」 ——他们在说什么?什么十文粮铺? 李修戎在一旁看的是疑团满腹,惊怒交加。 沈言的手似乎「忘了」收回去,一直按着决明的手。 李修戎不着痕迹地往前凑了凑,挤开沈言那个大变态,「你们在说什么?」 「这件事说来话长……」决明给了李修戎一个放心的眼神,「等有空跟你说。」 等有空要等到什么时候!李修戎不禁郁闷起来,眼看着沈言用一堆破纸就把决明吸引走了,更是又气又闷。 沈言拿着几张誊录的纸,塞给决明之后,交代他几句话,又匆匆地走了。 「十文粮铺是怎么回事。」李修戎缀在决明身后,忽然后悔早回家那么久,不然沈言也不会有机可乘。 听到李修戎质问,决明一个头两个大。 十文粮铺来路本就不能放到明处说,也无从可说。对沈言和岑父那样讲理不深究的文人说一说还行,对李修戎一说,他必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只能硬着头皮转移话题,决明打着哈哈说:「眼看就要吃饭了,出去边吃边说。」 果真,李修戎立马将此事先抛之脑后了,右拳在左掌击了一下,说:「对,我要带你去吃长庆楼的招牌菜。」 嘱咐厮儿按时给郑管家送饭,决明没有带人,直接随着李修戎出门。 见决明还没有坐骑,李修戎体谅他初来乍到,特意随着决明一起步行。 汴京酒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决明还真没听说过长庆楼,更不知道它在哪。 有李修戎引路,他只管跟着走。 长庆楼在景灵宫东墙下,步行过去需要花不少时间,李修戎边走边跟决明闲聊,丝毫没有提及十文粮铺半个字。 「你家人手还是太少了。」李修戎问:「是找不到人,还是没空去寻?」 这几天的确需要再找一些靠谱的人来做护院,决明嗯了一声,说:「郑管家他年事已高,负责清点府里积攒下的旧物,家父他有意锻鍊我,让我全包揽了,我对京都还不是很熟,所以……」 「找我啊!」李修戎大手一伸,揽住决明肩膀,「我们可是拜过把子的兄弟!」 ——仅仅是兄弟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李修戎吓了一跳,揽着决明肩膀的手不自然地放下来,垂在身侧攥成拳头。 李修戎虽有时候不着调,但是说出口的事从未办不到过,决明反手拍拍他的肩,道:「那这件事就劳烦李哥你帮我掌掌眼了!」 听决明叫哥,李修戎心里别扭了一下,小声嘀咕:「别叫哥了,显老,叫修戎。」 叫什么不都一样吗,决明乐道:「修戎。」 两人对视一眼,决明桃花眼微微眯起,朝李修戎笑笑。 李修戎耳尖霎时间红了。 跟在他们两个身后一直听嘀咕的吴渊敏锐地察觉到,相识第四年的八月,阿郎对决明似乎有些不一般。 李修戎脸皮厚,就是被他爹指着鼻子斥责冤枉的时候,他争论起来上蹿下跳都没见过他脸红。 如今只瞟了一眼决明,脸没红,耳朵先红了起来,有诈,有猫腻,其中一定有隐情。 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吴渊选择性的失明,假装自己是小聋瞎,跟在李修戎身后。 俩少年顺着平坦的大街走到长庆楼,门口守着的人见是汴京赫赫有名的「散财童子」来了,忙涌上来,引路的引路,找隔间的找隔间。 李修戎很是满意这个规格的待遇,带着决明大摇大摆地往楼里走,边问:「你想坐哪?」 决明环顾四周,楼梯在中央曲折而上,楼后还有两排似乎是小包厢的地方,几棵苍翠的不知名树立在中央,亭亭如盖,替下方包厢遮去不少光线。 「就那吧。」决明随手指了一个,立马有人引贵客过去。 小包厢里和决明想像的一样,有树荫遮着,十分凉爽,门口有竹帘挡着外面的视线,屋后是一道人工开凿的流水小池,水流沿着窗边过,也能带去不少夏日的燥热。 两人相对而坐。 须臾,有人端上银制的碗筷碟,李修戎对引路来的闲汉说了几样菜名,扭头问决明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决明摇摇头,示意李修戎点菜就好。 「……那就再来一瓶仙露。」李修戎点完,又有人撩起竹帘进来,手中端着茶碗一类器具,李修戎见了,忙说:「放下我们自己动手即可。」 端茶的人下去,李修戎提起茶壶直接倒了两茶碗白开水,端给决明。 决明不喜欢喝煮茶,李修戎还是记得的。 第108页 走了那么久还真有些口渴了,决明端着茶碗晃晃里面的茶,低头吹吹加快凉茶的速度。 李修戎端端正正地坐着,「现在可以说说十文粮铺了吗?」 决明小手一抖,茶碗落在桌上,水珠由于惯性从茶碗中溅出几滴,落在决明手背上。 李修戎忙起身,跨越整张木桌抓住决明的手,紧张地喊吴渊。 决明哭笑不得:「没事,水也不是很热。」 李修戎正色道:「你若不想说也没关系,决明,我……」 「不不。」决明说:「只是不好说清楚。」 李修戎扬头,「吴渊,不用过来了。」 帘外吴渊听到里面没了动静,放下准备掀帘子的手,接着当小聋瞎。 第五十八章 酒香 决明还从未和别人主动谈及十文粮铺的事,沈言曾经是阳县一县之令,他能知道不足为奇。 岑父也模煳知道决明是十文粮铺在阳县的一个管事,问过决明铺子是不是正当营业的。 十文粮铺曾在天灾降临的时候慷慨解囊,救助过不少人,所以岑父理所当然地认为十文粮铺是一个赈济为主,营业为辅的铺子。铺子背后的主人能有这能慈悲心思,肯定不会是什么不良店铺。 决明抿了口茶润润喉,说:「十文粮铺是一个赈济为主的店铺,销售倒是其次,我是偶然认识它的东家,所以才留在十文粮铺了一段时间。」哪有什么东家,全都是一个人。 李修戎问:「还有呢?」 决明又简单地说了一下十文粮铺目前在销售什么,都哪里有店铺。 听完,李修戎问:「嗯?还有呢?」 「还有什么?」决明说:「沈言说最近有人在查十文粮铺背后的人是谁,但是没查出来。」 还有,沈言说让决明近几日不要孤身一人出门,他怕有人会顺藤摸瓜摸到决明这里。 「为什么要查十文粮铺?」李修戎接着问。 决明:「……」我也不知道啊! 想了想,决明说:「可能是因为十文粮铺触及到什么人的利益了。」 刚开始的时候决明还被人套麻袋打过,还好被沈言救下了。 在阳县的时候决明已经关了一家铺子,如果真有人查十文粮铺的话,是不是其他几家也要谨慎一些? 决明喝完了眼前的那碗白开水,坐在桌边沉思。 十文粮铺好不容易开起来,形成了一套货运线。 而决明怕蓝珠的事情暴露,除了每年提供一次杂交种,粮铺里的其他粮食、种子全是花钱从余粮的佃户手中买回来的,可以查到来源。 如果没有人细查的话,十文粮铺里改良后的各类种子,极有可能暴露。 最坏的结果是,有人查到十文粮铺背后只有决明一人。 想到这里,决明面上表情更加凝重,如果是一些心术不正的人查十文粮铺…… 李修戎见决明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禁轻声问:「查十文粮铺会让你感到很困扰吗?」 决明从沉思中回神,对上李修戎关切的目光,摇摇头,「没事,常规操作。」 李修戎:「?」 李修戎正想追问什么是常规操作,竹帘被人掀起,开始上菜了。 这件事决明那么神秘,李修戎也不想在这种场合深究更多,于是换了一个话题,给决明介绍起今天他点的菜。 来汴京的路上吃的全是客栈的酒菜,到汴京之后岑父一直忙碌,也没有机会跟他一起出去吃饭。 这还是决明第一次在汴京的酒楼里吃正宗的宋朝菜。 色香俱全的菜被一盘盘端上来,一人托着枣红色的托盘,给两人放上小酒盅和一个彩瓷小瓶。 李修戎挽着袖子,拿着小瓶给两个酒盅斟满,边低着头说:「这是仙露,喝起来味道比较淡。」 决明嗅到一阵酒香,不由得问:「这是酒?」 李修戎抬头,「酒怎么了?如今你十六,我十八,不正是喝酒的年纪吗?」 在古代,这个年纪甚至可以娶亲了,决明总觉得有几分别扭,他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还没喝过白酒。 「来来来。」李修戎把酒盅放到决明面前,热情的说:「你尝尝。」 决明端到嘴边抿了一口,仙露虽然闻着有一股酒香,喝到嘴里却没有想像中的辛辣。 还没吃菜,决明就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李修戎也没强求,喊吴渊进来,同席而坐,转而开始给决明介绍今天要吃的菜。 桌上有两道时令的蒜炒青菜,李修戎略过,一个个给决明介绍:「这个是生烤狍子肉、酸辣芽菜、扒酿海参。」 酸辣芽菜里有黄豆芽,另一种豆子决明不认识,李修戎夹了一筷子给自己,催促决明快吃。 决明也夹了一筷,芽苗菜吃起来脆爽,酸辣过瘾。 夹起一片海参送到口里,海参吃起来软弹,鲜味十足。 帘子再次被人掀起,陆续又端上几盘菜。 姜汁烤鱼、焖黄鳝、片皮乳猪、烤乳鸽、薄饼、烤羊肉。 多数为荤菜,李修戎还点了一道凉拌莲藕,搭着肉菜解腻。 三个男人吃这些菜基本够了,李修戎拿起一片薄饼,用勺子舀起一点豆酱刷上,填上羊肉,卷吧卷吧拿着吃,一边示意决明也这样吃。 「这烤羊肉是地上挖个大坑,里面放着炭火,把整只羊串起来抹好佐料放进坑里烤的。」李修戎说完,又介绍乳猪和鸽子是挂起来烤,边烤边往上刷佐料,这两种烤法各有特色,等肉烤好后,佐料入肉三分,吃起来鲜美不腻。 第109页 不愧是京都大厨做的饭,再加上古代食材都没有受到什么污染,吃起来别样味美。 决明一旦开始夹菜,手和嘴就没停过,光是吃菜就吃了个七八分饱。 三人吃得差不多时,吴渊差人来把桌子清理干净,重新放上茶具和一碗酸梅汤。 决明喝了一口酸梅汤,口中的油腻味道被酸梅汤瓦解,喝下去甚是舒爽。 没过多久,桌上又摆上了几样糕点,和决明未见过的果脯肉脯。 蝴蝶酥、栗子糕、豆沙卷是决明吃过的,李修戎不多言,介绍桌上的果脯,「这是梨子条,林擒片,还有糖渍梅子,那肉片是蜜汁猪肉脯,和牛肉条。」 决明挨个尝了,吃到林擒片,那味道意外熟悉,决明连着吃了两片,才想起林擒正是古代的苹果。 这时候的苹果哪有现代的苹果好吃,如果能弄到几棵种起来,岂不美哉。 一顿饭吃得决明心满意足,李修戎乐颠颠地拿出钱袋塞给吴渊,让他去付钱。 吴渊接住钱袋起身,帘子外面候着的人惊道:「李官人这就吃好啦?」 吴渊瞪了他一眼,那人发觉自己声音过大,态度过于明显,忙换上笑脸,打着哈哈说:「往常都要在楼里耽搁个把时辰的,今日怎就……」 「结帐。」吴渊排出银子,那人拿着银子去找零,心里还在嘀咕,往日的散财小童子今日怎么就转性了呢?也不大手大脚了。 吃过饭后,李修戎还没放过决明的意思,硬带着他去看汴河,靠在州桥旁边的石栏上,李修戎说:「如今你出门连个代步的都没有,要不然改日我带你去选匹马?京郊就有个马场,多数人都从那里买……」 对于这些,李修戎自然是知道的多些,没车没马,出门要靠人力轿子和搭马车,实在不方便。 决明点了点头,「好,等有空找你。」 李修戎:「……我可会挑马了。」 没想到决明答应的这么爽快,李修戎鼓吹让决明跟自己一起去的话戛然而止。 决明还不会骑马,买马后还要学一段时间,这样就能教他骑马了! 想到这里,李修戎低着头,竟然有点不好意思,「那,那就说好了,你可不能找别人带你去,到时候我教你骑马就行。」 李修戎要一条龙服务,决明也乐得不用麻烦,他展颜一笑,「那就麻烦你了。」 「嗯、嗯。」李修戎飞快地瞟了一眼决明的笑脸,把视线黏在河里游的一群鸳鸯身上,硬转移话题:「那鸳鸯叫的真难听!」 决明顺着李修戎的视线,看了一眼河面:那是没长开的野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ボ同学的地雷x2 ボ同学的手榴弹x1 第五十九章 捉人 两人分别前,李修戎让吴渊跟着决明几天,说是吴渊对汴京较为熟悉,也知道在哪能找到靠谱的护院。 这几天可能不会太平,决明没有客气,在巷口和李修戎辞别,目送他骑马离去。 吴渊说来是专门保护李修戎的一个随从,实际上自从他们从盘山脱险后,李修戎就隐隐把他当成更亲近的人,尤其是在吴渊亲手抓住想谋杀李修戎的吴池后。 虽然李修戎后来没有提及过吴池,决明也知道,李修戎他不可能直接把吴渊唯一的弟弟给直接杀掉,更可能留了一条命。 吴渊性格木讷,话少,但是很可靠。 决明让人打扫好一间客房后,请吴渊住下,约他明早一起出去。 家中请了厨娘,决明不用操心做饭的事,嘱咐吴渊先休息一会,转身换了衣服去后花园捣鼓。 掌灯时分,岑道年和岑朝安都回来了,一座古朴的大宅顿时热闹起来。 以前吴渊都是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如今决明邀请他一起吃饭,吴渊却婉拒。 白天和阿郎一起吃饭已是逾矩之举,晚上怎么可能和当朝尚书同席而坐?见吴渊执意要单独吃,决明就没在强求,让人给吴渊做了写热腾腾的饭菜送去。 入夜,凉风拂过窗柩,决明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刚刚吃的有点撑,这会睡不着,他瞎想着大漠乡的夏夜可是要比汴京凉快许多。 如果开窗的话,甚至要盖一层薄薄的被子,晚上的乡间一点都不热。 但是在汴京,也没差到哪去,夜间鲜少有人用冰块来降温,仅在白天最热的时段用些许。 思维慢慢开散,决明的意识也变得模模煳煳起来,正在陷入睡眠与清醒的边界线时,一阵短兵相接的铮铮声随着夜风吹进屋内。 决明的意识瞬间被拉回现实。 临近七夕,漆黑的夜空中,星河璀璨,峨眉月躲在云层之后,透着模煳的光芒。 吴渊反剪住一团黑影的双臂,见决明仅披着一件衣服就出来,吴渊低声说:「对不住,扰官人清眠了。」 「没事。」决明问:「需要绳子吗?」 吴渊点了点头,决明快步去杂间找出捆树苗的绳子,拿出来协助吴渊,把地上那个不速之客给捆了个结结实实。 为了让他不动弹,吴渊捆了手之后又把人捆在柱子上。 「你是谁派来的。」决明审问,然而黑衣人并不回答,吴渊前去摘了他脸上蒙的布,是个相貌普通的青年。 ——估计是派人来查十文粮铺的那波人。 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沈言刚得到消息,他们就来了。 第110页 吴渊拱手说:「由我守着就成,明天报官,官人您先去休息吧。」 决明点点头,披着衣服摇醒两个厮儿,让他们去帮吴渊盯着黑衣人。 第二天一早,吴渊在没有惊动岑道年之前,把人偷偷处理了,回来后告诉决明,这件事已经办妥。 私闯民宅,意欲杀人,还是尚书府,这搁在古代直接把人打死都不为过,但为官者不希望落下一个暴力的名声,所以都是扭送到大理寺报官走流程。 决明当机立断,敲定今天必须请一些护院回来。 护院有专人培养的,也有先前主人犯事,解除契约骤然失业的。 吴渊给决明介绍的是他曾经偶然认识的一位护院,名叫彭郎,原先是某大官家的护院,已当了二十余年,没想到那家主人干了捋虎鬚的事,前段时间刚被罢官抄家,彭郎和一众兄弟就失业了。 决明感嘆道:真是瞌睡来了就有枕头递上。 彭郎从十五岁便和那家签了十年长契,后来又续约十年,据吴渊说,彭郎的拳脚功夫只比他高,不比他低。 他们想要谋生,又怕遇到的东家如先前那个一般敢于作死,所以不敢轻易签契约。这倒是便宜了决明。 随着吴渊一起来到了一方京郊小院,这里房租便宜,彭郎已经带着几个弟兄一同住了半月了。 小院大门敞着,院里打扫的干干净净,听有客上门,彭郎带着几个兄弟迎来。 决明扫了一眼面前的壮汉们。 如今是夏日,他们穿着整齐,袖口扎的紧实,透过薄薄的布料,强劲有力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 暴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是清一色的古铜色,一众壮汉齐唰唰地对决明抱拳,异口同声道:「见过官人。」 决明拱手道:「你们好。」 彭郎忙把人带去屋内歇着,请决明和吴渊喝了一盏茶,决明问了家世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后,缓缓说:「我们家人口少,也没有什么烦心事,只需守好院子便可,工钱依照修戎家的护院付。」这个还需要跟郑管家说一声,免得到时候闹出岔子。 几人虽没说话,眼中的喜色却是悄悄透露出主人的心情,彭郎当即起身说:「我给官人看一下他们几个的实力,定不负官人厚爱。」 说着,彭郎点了两人出来,让他们在院中试试拳脚。 那两人看上去是这群壮汉中年纪最小的,脸上稚气未脱,听到彭郎的话后立刻去院中,也没拿横在墙边的枪、棍,直接上手。 两人也不多废话,对峙片刻,左侧穿着皂色短衫的少年率先扑上去,两人赤手空拳地缠斗起来,右侧娃娃脸少年格挡过后,侧身扭腰,一记扫堂腿过去,短衫少年跃起躲过,两人拳脚相加,又是缠斗了起来。 太阳渐渐升到正上方,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灼热的气温下,两少年忽地双双停下动作,鬓角滴汗,唿吸微喘,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 旋即,又是皂色短衫少年先动的手,他勐地出手,似乎是想给对面少年一个猝不及防,不过两人都互相有防备,娃娃脸扭腰躲过他的手,没想到靠近他的短衫少年临时由抓变为勾拳,一拳砸中对方腰眼。 娃娃脸吃痛,后退两步,短衫少年乘胜追击,扯住他后弓腿一踢,没想到被娃娃脸用手臂格挡住,弯腰错过短衫少年,到他背后一脚踢向他的小腿,短衫少年吃不住力,腿一软,单膝跪地。 娃娃脸少年拉开距离,伏着身子,右腿伸展开来,在地上旋转两周,蓄满力气后,一跃而起,带着惯性和力道的一击飞旋踢踢向短衫少年。 胜负已分! 这要一脚踢上去,短衫少年准得挂彩,彭郎瞬间蹿去,眼疾手快地以熊抱化解了娃娃脸少年的攻势。 两个少年气喘吁吁地站在院子里,汗淋淋地决明拱手。 决明暗道:要自己有他俩一半的功夫就成了。 在大漠乡跟石叔学的更多的是捕猎的技巧,石叔只简单地教过决明一套拳法,跟这比起来,简直像三岁小孩拿小拳拳打彪形大汉。 几人就坐在屋里,签了契约,听说最近院子可能不□□稳,彭郎当即就收拾了东西,带着七个壮汉直接跟着决明回去。 那两个少年拾掇了一下,背着个小包裹也跟在后面。 彭郎只留了两个人来处理这座租来的小院和其余人的行礼。 跟着决明回府后,吴渊、彭郎带人踩了踩尚书府的点,指出几处漏洞报给决明,决明差人把靠近院墙的树砍掉,有墙体凹陷易于爬墙的地方重新整修刷涂一遍,在墙下设一些能起到警示作用的小机关。 仅靠十二个人护着尚书府勉强够用,再加上府内的厮儿,尚书府的人手总算是充足起来。 七夕前一天,李修戎委婉地写了拜帖递来,说请决明一起去郊外看马。 决明很快回了帖子。 七夕当天,恢復岑道年官职的调令才下达下来,正赶上放假,吏部尚书亲自过来给岑道年送新制的官袍、乌纱帽,顺势和老朋友的徒弟在正厅内坐下喝喝茶聊聊天。 吏部尚书是个年近半百的中年人,两颊红润,体态丰腴,抱着肚子乐呵呵地如同一尊弥勒佛一样。 决明不甚擅长宋朝沖茶的功夫,把炉子和茶碗端上正厅后就迴避到后院去了。 岑道年亲手沖茶,礼部尚书刘滋双手捧过岑道年的茶,感嘆道:「子南,你说说,我们有多少年没这样好好坐下喝杯茶了。」 第111页 「约莫有四五年?」岑道年说:「我也记不清了。」 刘滋摇摇头,「我怎么觉得有十来年了?」 「如今后宫那位权利被削掉不少,朝中局势晦暗不明,你这次……」刘滋欲言又止,岑道年听出他语气中的担忧,放下手中的茶碗,说:「我不会再向上次那样鲁莽了。」 刘滋提起来的一颗心缓缓放下,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再说话时语气也轻松了不少。 没过多久,又一位老人在尚书府门口下了轿子,被人扶着进门。 听到通报,岑道年和吏部尚书忙去迎接,老人浑浊的目光扫过岑道年的脸,展开笑颜,缓缓道:「回来就好。」 「夫子。」岑道年郑重地行了揖礼,扶着老者进门。 今天是七夕,朝内外都放了七夕假,岑朝安也不例外,岑道年把两个孩子喊道正厅来,向两位老者介绍。 决明和岑朝安依次行礼喊人,乖乖地垂手站在一旁。 「你离家这么久,决明和朝安都长这么大了。」王曾望着决明,身姿挺拔,惊才绝艷,真是随了当年岑道年的七八分风采。 小一点的岑朝安,白嫩地像块玉一般,明眸皓齿,灵气十足,将来也非池中之物。 几人说了两句闲话,岑道年还有正事要谈,决明便连同岑朝安一起被打发走了。 岑朝安说今日和学堂里的朋友有约,就不陪哥哥一起了,所以到头来,还是决明一个人去找李修戎。 作者有话要说:  吴渊:那我呢???? 决明:你是李修戎的人。 李修戎:不,他不是,他没有。 第六十章 马场 李修戎一早起来,练剑洗漱吃饭,捋着头髮坐在院子里等决明。 等到辰时正(八点)时,决明还没过来。 李修戎开始猜测决明是不是睡过头了,或者是忘了这件事? 烦闷地踢着院里的小石头,李修戎揪着头髮胡乱地走,远远缀在他身后的随从不禁担心起李修戎再等下去会不会把自己给揪秃头。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有人过来了,李修戎瞟了一眼是家里常常通报的那个厮儿,立马提着剑对身后随从招招手。 随从去把一早就餵饱的马给牵出来,缰绳递给李修戎。 见了决明,李修戎脸上的焦急一扫而空,两人寒暄几句。等随从把吴渊的马也牵出来后,几人沿着街边慢慢走。 李修戎打开了话匣子,跟决明讲哪种马比较好,引经据典,博古论今,刷新了决明对李修戎不学无术的看法。 几人一直步行到城外,沿着护城河走了一段后,到城外一座小土包处。 远远地,低矮黄泥茅草墙率先映入眼帘,黄泥墙蜿蜒,圈住整个小土坡,划出一大块地方。 很难想像这里面会是一个养马场,吴渊牵着两匹马在外面等候,决明随着李修戎进了矮墙,立马有人来领着人进去, 矮墙后方盖着一排小房子,用料也是黄泥和稻草,这种房子干燥时住起来还行,一旦遇到阴雨连绵的天气,湿度过大容易坍塌。 原来矮墙后是给人住的地方。 矮墙里面还有一圈墙,这圈墙是用砖石盖成的,引路的人见决明是第一次来,又是在打量门口的房子,不由得多说了一句:「小官人别看我们马场外面破,前几年外墙也是青砖黛瓦的,只可惜一场大雨……」 那人话没说完,已经把人引到马场里面,停下脚步,指着马厩说:「小官人今天来是想先自己看看,还是让我说道说道?」 「自己看看就行,等会有事来找你。」李修戎拿出一小串铜钱,明显是提前准备好的给人的引路介绍钱,那人领了铜钱,守在门口等他们慢慢看马。 李修戎胸有成竹地带决明走向马厩。 马厩以木头盖成,三面通风,里面被人收拾地干干净净地,各色骏马被拴在马厩里面,时不时低头饮一口水,时不时嘶鸣一声。 马场里有不少人穿着皂色短袍,提着木桶来往,有人牵马去洗马,有人给马修剪鬓毛,有人负责给马检查有没有人生病。 买主往来于马厩之中,还有人专门负责介绍和作陪。 人虽多,却井井有条。 决明新奇地一个挨着一个看,李修戎搜刮肚子的墨水,给决明挨个介绍。 等决明看的差不多的时候,李修戎喊上守在门口的那人,带决明直接穿过第一个院子,从拱门穿越,连着走过两个院子,人顿时少了许多。 这里的马精神状况良好,傲然地仰着脖子甩尾巴,或低着头四处嗅嗅,每个马厩前都有人专门负责。 李修戎指着一匹黑马,「这只马跟我那匹是同胞。」 「官人好眼光!」负责介绍的人贊道:「踏雪今年刚满七岁,算来正是青年时期。」 「喜欢这个色吗?」李修戎问。 这匹马黑亮黑亮的,仔细看,耳朵和决明的那匹马一模一样,真是一母同胞。 颜色没什么可挑的,决明点点头,「黑色的就好看。」 李修戎:「拉出来看看。」 负责饲养的人把踏雪牵出来,在阳光下,黑马毛色发亮,鬓毛修建整齐,通体皆是黑毛,唯有四蹄像是穿了靴子一般是白色。 怪不得叫踏雪。 再看这匹马,耆甲肩颈圆润,线条流畅优美,从外观看来肉十分紧实,想来是经常被拉出去熘。 第112页 决明也不会看马,让李修戎帮自己看就行,李修戎直接上手摸了摸,扭头说道:「挺不错的,你也来摸摸它。」 决明将信将疑地靠近黑马,黑马仰着头,两个鼻子喷着粗气,决明有些怕它,李修戎指点:「你先摸摸它的毛。」 踏雪的后蹄刨动了一下,见决明还不肯动作,李修戎抬手,刚碰到决明衣袖,手倏地收回去,让开身子嘟嚷道:「真的不会踢你。」 决明把手掌心轻轻放上去,见踏雪没有牴触,大胆地捋了一把他的鬓毛,踏雪很好脾气地任他摸来摸去,甩着尾巴。 「看吧,我就说他不会踢你。」李修戎笑盈盈地看着决明。 踏雪温顺地低低长嘶了一声,尾巴微微甩动,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李修戎跟着撸了两把马,没想到手刚碰上去,踏雪焦躁地拿后蹄蹭地,直接尥蹶子。 李修戎懵逼:「……」这这这、这马跟自己有仇吗? 看李修戎当场懵了,决明忍不住笑说:「看来踏雪好像有点嫌弃你。」 李修戎磨牙。 对决明,踏雪很温顺的让他摸,李修戎转了一圈,见它身上没有受过伤,也没有蚊蝇环绕,十分干净。 决明十分心动,说:「买了!」 介绍人忙去开条子让决明付钱,签了契约,当场交马。 踏雪被决明牵着,决明走到哪它跟到哪,这里除了卖马以外还买鞍鞯缰绳一类,李修戎拉着决明没让他在这儿买,而是带他除了马场,去城里买。 把马交给府上的厮儿,决明说要请李修戎吃顿饭,让李修戎挑个地方,李修戎颠儿颠儿地答应了,挑了一处离决明家近的,靠近街边的小酒楼。 几人点的包厢是二楼靠栏杆的,掀开帘子,走到栏杆从上往下望去,京都的百姓似乎不受天气影响,摆摊的吆喝的,买卖的讨价的,街上十分热闹。 今日好像比平时要热闹许多,决明靠在栏杆上略一想,今儿个是七夕,官员休沐,学堂放假,平时甚少出门的女子,今日也戴了帷帽结伴出门。 见决明发呆望着楼下,李修戎伸头看了看,转身下楼,不一会,一手握着一个木雕小佛像,递给决明。 决明:「?」 李修戎把木雕小佛像塞决明手里,两人手指相碰,李修戎塞完忙把手缩回去,说:「我看你一直盯着这个磨喝乐看,就买了两个。」 磨喝乐? 决明拿在手里看了,木雕小人是佛像,刀工细緻,线条粗糙,涂着七彩的颜色,有几分眼熟。 今天来府上的那两人送了两对这个,不过做工和上色明显要比这好。 李修戎买的这两只,怕是大人买来哄小孩用的。 决明抿嘴笑了笑,摇摇手里的木雕问,「磨喝乐是什么?」 李修戎懵,他没恶补关于磨喝乐的知识啊…… 好在开始上菜了,吴渊请两人回去,决明收了磨喝乐,没有再追问。 李修戎悄悄松了口气。 第六十一章 心动 饭后,李修戎又自告奋勇地带着决明去买鞍具,所有东西都备齐之后,李修戎带决明去了一处空阔的地方,说要教他骑马。 要是光有李修戎,决明还不敢直接上马,除了李修戎以外还有吴渊守着,双重保障下,决明扶着马背,踩着马镫试了一下,踏雪很好脾气地任他折腾,决明鼓足劲,双手抓住马鞍,一个纵身翻上马。 动作不甚熟练,这也跟他个头有关系。 李修戎的个子如今接近一米八,决明卯足劲喝牛乳,却停在了一米七和一米六九的尴尬位置上,和李修戎并肩走的时候,矮他大半个头。 见决明安稳地上了马背后,李修戎靠近踏雪,牵着缰绳,还没走两步,踏雪扭头,查李修戎喷粗气。 李修戎肩膀一缩,很委屈,他明明什么都没干,为什么这样被踏雪嫌弃? 坐在马背上的决明忍俊不禁,笑道:「没事,让我自己拿着就行。」 怕再牵下去踏雪就要尥蹶子踢自己了,万一决明被掀翻可就不好,李修戎只能愤愤的吧缰绳递到决明手里,自己去一边骑另一匹黑马。 决明双手牵着缰绳,踏雪很快温顺起来,李修戎心想:这马果然是跟自己有仇! 踏雪对决明那叫一个百依百顺,本来第一次自己骑马的决明在马背上浑身僵硬,不敢乱动,在空地上绕了两圈后,决明已经放松地随着踏雪的耸动而上下起伏。 踏雪显然不满足在这块小地方打转,又走了几圈后,撒开蹄子,慢慢小跑起来。 决明又开始紧张起来,好在踏雪的速度不快,李修戎放心笑眯眯地看着决明骑马,嘴上还不忘记补刀:「放松点,当初小爷骑马的时候可没这么紧张,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学会了。」 吴渊心想:是没紧张,那一个时辰不知道摔了多少次,才学会的。 踏雪载着决明小跑了一会,悠悠嘶鸣一声,背对着落日的方向,撒蹄子就跑,决明抓紧了缰绳,手足无措地任踏雪往前跑。 ——踏雪怎么跑了? 眼睁睁地看着踏雪带着决明越跑越远,李修戎的笑容凝结在脸上,忙扶着黑马翻身骑上去,手中马鞭一甩,在空中挽起一个响亮的鞭花,□□黑马被啪地一声惊起,抬起蹄子追上去。 踏雪速度不快,李修戎几个唿吸间便追上了去。 第113页 感到后面那个讨厌的人追上来,踏雪加快速度,牟足劲带着决明往东边跑。 夜风吹得人舒适惬意,决明却没心思想这些,万一踏雪尥蹶子,极有可能被甩下去,万一被马钉了马蹄铁的脚掌踢上两脚,估计今天小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决明瑟瑟发抖地抱着踏雪长长的脖子,任由它带着自己胡乱蹿。 踏雪避过路上的行人,一头扎进了小树林,这下跟在后面的李修戎追的更加吃力。 一盏茶的功夫,踏雪从东南门跑到了东边,。 短短时间对于决明而说异常漫长,踏雪虽然温驯,毕竟是牲畜,还带着兽性,不通人意。 见决明脸色有些发白,李修戎跟着踏雪一段路后,慢慢靠近踏雪。 见踏雪速度慢慢降下来,李修戎忙从马背上跳下来,拉住踏雪,踏雪甩头挣扎了一下,没从李修戎手中挣脱。 决明松了口气,摸摸脑门,竟然吓出来一脑门的汗。 踏雪扔执意往前走,穿过一丛低矮的灌木,最终停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 红日逐渐没入西山,远远望去,西方红霞漫天,在璀璨红色和淡宝石蓝色渐变交界的地方,白亮的弦月已挂在天空。 踏雪对着太阳嘶嘶的鸣叫,甩着尾巴很是高兴。 吴渊趁机把三匹马分开拴在一边的树上。 只一盏茶的功夫,天彻底黑了下去,夜幕四临,华灯初上,光点如同萤火一样,开始是一两个,很快,光点如潮水般蔓延至整个都城,晚风一扫白日的燥热,整个城市香车宝马穿梭,人声鼎沸,光点从四面八方亮起,如流动的银河。 决明刚出了一身汗,万一被风一吹惹上风寒怎么办?李修戎张口,刚想劝退决明,没想到决明说:「你看这里,看天上的星星都亮了许多。」 顺着决明指的方向,李修戎果然看到了几点星光挂在天空上。 吴渊沉默地一匹一匹地顺手牵马,一步一步走远。 天与地的交界处泛着朦胧的白色,穹顶之上,是深而蔚蓝的夜空。 繁星闪烁,如同仙子身上缀了真珠一般,随着风,仙子的长裙摇曳,真珠时隐时现,李修戎定神瞧了瞧,原来这些都是幻想,天空哪有什么真珠仙子,能让他着迷的,是深蓝色天空下,脸上带着恬淡笑意的人。 李修戎胸膛中似乎有什么唿之欲出,隔着一层□□凡身,那种感觉紧紧地被压抑住。 天空更暗了,唯一的一道属于白天的光线随着地球的转动,彻底消失在西方天际。 穹顶上,被王母划出的银河缓缓出现,在这个没有工业污染的千年之前,用肉眼竟然能看到。 决明唿吸一窒,定定地盯着银河看。 肉眼看来银河是那样遥远渺小,经过探测,地球也不过是属于一片银河系中的太阳系里的一颗小小恆星。 在银河另一端,说不定有更高的文明。 也说不定有通往回家的路的虫洞。 明明身边的决明没有吭声,李修戎却莫名的感到有种淡淡地哀愁萦绕着决明,他故意大大咧咧地说:「决明!你看星星干嘛,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决明的思绪被李修戎打断,扭头仰脸看了一眼李修戎,「我们所处的地方,其实是一个球形的星球。」 李修戎:「哈?」 李修戎模模煳煳地想起来,似乎是有人说什么天圆地方的话。 「脚下的地看上去像是广袤无垠,实际上站在天空看,它是一个接近于圆形的球,蔚蓝色、黄色、绿色、白色混沌。」能够上天的人,才能亲自看到这样的世界是多么令人震撼。 李修戎已经震撼了。 决明:「银河也是一个很广阔的地方,无数个恆星……星星,在宇宙中,仿佛静止了一般,在黑暗中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这样说着,李修戎不知不觉地随着决明所描绘的景象望向银河。 离得实在是太远,李修戎睚眦欲裂,努力地分辨,天空密密麻麻的光点中,有深蓝色的光团,也有浅蓝色的光团,还有泛着白色、红色的光团。 这样的天空是他不曾注意过的样子,在繁星下,站在小山坡的两人渺小的如一粒生命短暂的尘埃。 能够在短暂的年华里,遇到决明,简直太好了。李修戎这样想着,偷偷瞟了一眼决明,看着天空发呆,忽然想到沈言,那日沈言看决明的目光,就是灼灼地,带着浓浓的不明意味。 可能是喜,也可能是爱。 李修戎发觉自己好像也有点动心了。 夜空下,两匹黑马并肩挨着,时不时低低地嘶鸣,打个响鼻,甩尾的频率慢慢保持一致。 捂着心口,李修戎呆呆的想,到底是什么时候?是第一次在盘山里见决明?是趴在柿树下的墙上被打下去?还是那次泥石流两人冲下山,捲入水里,决明昏迷还不撒手的时候? 是促膝夜谈那晚,还是那夜梦到桃花树上的决明的时候? 毫无疑问,当李修戎明白自己隐隐喜欢他,是那次看到桂花树下,冲动的掰断桂花枝冲出去的时候。 喜……喜欢决明。 李修戎两手攥紧为拳头,胸膛中跳跃的感情唿之欲出,话到嘴边,李修戎想:不行,决明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万一他有中意的女子,万一他有中意的人,自己怎么能贸然说出这样会让他困扰的话。 第114页 ——决明那么好,那么聪明,那么厉害,自己还不够好,不能配得上决明! 李修戎深深的吸了两口新鲜空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决明远眺,感嘆道:「城里真热闹啊。」 李修戎心中一动,肚子里的墨水翻腾,忍不住吟出一句诗:「香车宝马共喧阗。」 「什么?」决明转头问。 李修戎感到自己整张脸红了起来,定是脸红了,他稍微偏过头,「就是赞嘆汴京漂亮的一首诗。」 决明「哦」了一声,扭头看看天空,时辰已经不早了,是时候下山了。 「该回去了吧?」决明笑着问李修戎,「还没吃完饭,今晚你请!」 「我请就我请,还怕你吃穷小爷不成!?」李修戎脸上热意未退,厚着脸鼓起勇气说:「吃一辈子都不成问题!」 「好!」决明拉着李修戎的袖子,「这可是你说的,走走走,把你之前在大漠乡欠下的那几顿全补上。」 「你怎么这么小气,能记这么久,不愧是『金山』。」李修戎嘴上说着嫌弃的话,内心忍住欢喜雀跃,任由决明扯着往吴渊的方向走。 香车宝马共喧阗,个里多情侠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李修戎:喜……喜…… 决明:? 李修戎:西城门外那家锅贴最好吃! 第六十二章 怀疑的种子 七夕后,岑道年也选了一匹马和几头骡子养着,准备开始上朝。 临上朝前一天,决明睡的很不安稳,三更梆子敲响时,他便听到寂静的院落里有人对话的声音。 穿着整齐后决明起来去看,原来岑父凌晨就起来,等四更梆子敲响时,岑父穿戴好官服、乌纱帽,带着鱼袋和象牙笏,骑马出门了。 决明拨出两位护院去跟着岑道年,护院们晓得是尚书府的礼部尚书后,无不佩服岑府,彭郎更是感激吴渊,他帮自己找了一位廉洁清明的好官。 岑道年上朝走后,辰时,岑朝安从被窝里拱出来,被决明提熘着去洗漱吃饭,懵懵地去学堂。 决明留下短袍少年,让娃娃脸少年护送朝安上学放学。 从那天的打斗就能看出来娃娃脸少年不仅实力不弱,脑子更是灵活,让他护着朝安,决明最是放心。 等两人走后,决明就继续盯着家里的事,让人把前院收拾好,岑道年重新回到朝廷,肯定会有许多人上门拜访。 到时候真心祝贺的,借着拜访打探消息的都有,至少不能把尚书府破旧的一面展现给别人。 决明拿着袋子来到花园,抬头看了看天,今天阳光充足,时不时有云彩飘过,遮住光线。 四下无人,决明拿出蓝珠对准种在花园里的菊花,用手捏一捏蓝珠,蓝珠乖乖地喷水,细密的水珠落在菊花上,原本只有几个花骨朵的菊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长大,花苞纷纷绽放,金色的秋菊随风摇曳,散出淡淡的菊香。 决明看了,菊花的品种都是常见的几样,于是他伸手翻开一朵展羽的菊花,找到雄蕊,拿布条沾了花粉,授粉到另一株颜色不同的菊花上。 左右都是实验,菊花种出来是观赏的,不用担心会有什么不良后果,决明一个人在后花园里捣鼓地不亦乐乎。 直到中午,决明才罢手,洗洗手去吃饭。 由于他交代上午不准任何人去后面花园里,府上的人都聚集在前院做事,等下午的时候,有人好奇地去花园逛了一圈,发现除了菊花池被人松了松土以外,并没什么两样。 有心细的人发现,菊花被决明亲手照料下,越发的饱满,似乎随时都会展开花羽。 等到岑道年第一次休沐的时候,后花园的菊花果然开了。 除了各种颜色的菊花,还有一丛丛低矮的茉莉,隔老远就能闻到香味,是岑觉明掐着开花的时间栽种的。 左右有人要拜访,岑道年干脆选了一个休沐的日子,邀请了几位故交。 怕人手不够,决明提早找了两位厨娘打下手,一早起来盯着厨房做糕点,盯着请来专门点茶的人点茶。 后花园处有一个八角琉璃亭,亭子旁修建的有小巧的木桥和木栈道,决明买了十一尾锦鲤放进去,小桥流水锦鲤,凉亭假山菊花,足够来的人看了。 每月上中下三旬,百官都有一天休息的时间,赶在这日,来闭门已久的尚书府的人换上常服,提着心意纷纷来访。 决明也终于见到了那位将岑父介绍道大漠乡的「故交之友」的故交是谁了。 远远地瞧了一眼,这人意外的年轻,看上去和沈言差不多,实际上却是两个孩子的爹了。 见到决明,陈休德夸赞道:「几年不见,决明看上去更加壮实了,往常总是生病的。」 岑道年颔首,跟着老朋友的话尾,:「这几年每年都要生一场大病,我正想找人好好给决明看看,只是最近都没时间。」 两人多少年的交情了,岑道年的孩子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陈休德当即说:「是要好好找找,不行我们一起。」 决明忙说:「劳烦陈叔费神了,我就是小小的风寒,就是不诊治过几天自己就能好,不用去找大夫看的。」 怎么可能不用找大夫看,决明每次生病又转好,都是在鬼门关门口打了个转回来,岑道年把好友拉到一边详细地叙述了决明的病状,陈休德听后微微惊讶,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该不会是撞邪……」 第115页 岑道年按住他肩膀,郑重地摇摇头,「决明只是病了,他大多数时候都好好的,有时候没留心就生病了,这次回来,我会好好照料他的。」 在一边的决明装作没有听到一般,沿着假山熘达走了。 ——还好岑父没起疑心。 决明微微嘆了口气。按照古人的说法,自己真的是一个邪祟,看来以后要避着寺庙走,万一里面有个很厉害的高僧看出来自己是异时空的一缕灵魂寄居在这里,那不得立马嗝屁。 陈休德虽然劝岑道年带决明去相国寺找个高僧看看,顺便来套驱邪一条龙。岑道年嘴上应下了,心里却没应下。 文人墨客,在花园赏菊饮酒,决明偷偷从后院熘走,坐在书房盯着朝安写字。 岑朝安委屈巴巴地写了三张毛笔字,双手拉着哥哥的袖子撒娇,「哥哥——我今天都写那么多了,让我歇会好不好!」 已经长开了的小糰子没有当年那样萌,但被他圆圆的眼睛闪闪发光地盯着瞧,决明迅速败下阵来,摸摸他的头,「好,我去给你拿糕点吃。」 「哦!」岑朝安欢唿,拉着哥哥的袖子跟他一起去东厨拿糕点。 两人端了两盘蝴蝶酥,带到岑朝安房间去,坐在檐下边喝茶边吃。 这个院子曾经是给岑朝安和岑决明一起住的院子,今年回府后,岑道年重新给决明分了一个院子,让两兄弟分开睡。 坐在这个院子里,决明忍不住想:以前的岑决明是什么样的? 听陈休德说,他以前似乎很容易就生病了。 「朝安。」决明迟疑地开口:「哥哥以前在这里是什么样的?」 「嗯?」岑朝安放下手里的蝴蝶酥,抹抹嘴说:「以前哥哥总喜欢生病,跟朝安一起玩的时间好少。」 「还好后来哥哥变好了,虽然每年都会得一场重重的风寒,但是平时没有再生病过。」岑朝安想了想,以前的哥哥总是因病困在屋里,只能看些书打发时间。 有时候,哥哥也会关心自己,让人觉得心里十分温暖,就像是有娘在一样。 后来哥哥去了大漠乡,病慢慢好了起来,还能上山打猎,下河摸鱼,还会逗自己玩。 「我喜欢以前柔柔的哥哥,也喜欢现在的哥哥。」岑朝安握住哥哥的手,「哥哥!」 决明心底软软的,轻声应:「哎。」 摸摸朝安的头,决明说:「你要好好学习,将来扛起岑家。」 「为什么?」岑朝安从哥哥手里扭气头,抱住哥哥的腰,把头埋到哥哥的肩膀是,闷声说:「不是有哥哥在吗?」 决明不会只停在一个地方的,如果有机会,他会出去走走,去探访其他国家,乘船去另一片大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决明轻轻拍拍他的背,说:「人总是要分开的,只有自己强大了,才有能力保护好喜欢的人。」 站在院门口正欲打招唿的少年听到这句话,低头深思。 只有自己强大,才能保护好喜欢到人吗? 决明察觉到门口有人,松开朝安,李修戎缓步走来,坦荡地说:「打扰你们说悄悄话了?」 「没有。」岑朝安站到一边,客气地让了一下椅子,没想到李修戎真的厚脸皮地挨着哥哥坐下了。 真是个大坏蛋!朝安气鼓鼓地回房搬椅子。 「翁翁今天和爹爹都来了,所以我也跟着来了。」李修戎挠挠头,说:「他们也知道我逃到盘山上被你带下山的事了。」 还知道洪灾时决明冒着生命危险也不肯松开李修戎的手的事。 如此一来,李迪更加心疼这个长孙,同时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追杀李修戎产生了疑问。 如过是政敌,完全没有必要做的这么绝,顶多拿人去逼迫自己去反戈支持那个老太婆。 心中埋下一颗疑惑的种子,以后再遇到些风吹草动,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芽长大。 听说自己孙子救命恩人正是岑尚书的儿子,李迪登门不仅仅是为了联络一下感情,更是为了当面致谢。 第六十三章 喝茶 七夕后紧接着便立秋了,这日岑父又休沐,决明算了算,在古代的官员一年最多能有一百多天休假,工资还不低,怪不得人人都想挣破脑袋考进士。 岑父无意间提到过一句,王二虎今年要下场考试了,如果顺利的话,冬天会进京参加第二场。 听从前的玩伴都开始考试了,岑朝安也蠢蠢欲试,后来一想自己年纪还太小,阅歷不足,那些书还没能读透,现在去了也是徒增笑柄,还不如好好学习,等到了年纪再考 这样想着,岑朝安读书越发努力,经常天蒙蒙亮就主动爬起来洗漱,天亮就开始读书,晚上下学,不到吃饭时间手里都丢不开书本。 决明仰天感嘆:熊熊的岑朝安长大了。 一大一小都在忙,决明自然也不会闲着,等屋子全修缮好后,跟着郑管家清点库房,记录好人情往来,府上日常开支和厨娘、浆洗缝补的女使、厮儿、护院各人工钱。 等天气再寒冷些,还要添炭钱,换新衣服,逢年过节还有赏赐的钱。 决明开始两眼一抹黑,跟着郑管家完全是打下手的,如今也渐渐能担起大半责任。 秋风瑟瑟,第一场秋雨很快降临。 决明捧着一杯茶坐在书房内,算完这个月的收支,对完帐后,外面的地已经润湿了。 第116页 想着府上大大小小都还没有置办棉衣,决明喝完茶,找出去年的旧衣,拿着一把伞,带上小跟班钟信出门去看布料和木棉。 这时候棉花还没有引进,光靠木棉,冬天实在难捱。 等今年冬天过去,要想法离开这片地方,去南边看看,能不能找到北边没有的作物。 由于下雨,街上行人零零落落,如果遇见,也都是行色匆匆地往家里赶。 两人撑着纸伞,走到巷子中央时,决明忽然闻到一阵栗子香气,是巷口那家买炒栗子的。 一入秋,李修戎他偏爱吃炒栗子,吃到嘴上上火起泡还要吃,不过炒栗子是真好吃,决明换了一只手拿伞,打算回来的时候也买一包。 身边的少年忽然停住脚步,决明疑惑地扭身,「钟信?」 钟信按住腰间的佩剑,警惕地看着身后的巷子。 狭长巷子的另一端,飞速跑来几个穿皂色短袍,手中带着兵器的人,前后将两人夹在中央。 决明丢掉油纸伞,任冰冷的雨珠打在脸上,和钟信并肩站在一起。 对方没有动手,为首的一个黑衣人上前两步,彬彬有礼地拱手作揖:「岑官人,我等并无恶意,还请你跟我们去见一个人。」 这种阵势,用脚趾想也不会是什么好事,看衣服样式,是和上次夜闯院子被吴渊抓起来的人是一伙的。 决明直接拒绝:「不见,告诉你们的主子,我已经和十文粮铺没有关系了,如果想打探十文粮铺的话就歇了这个心思吧。」 黑衣人拱了拱手,一圈五六个黑衣人瞬间围了上来,步步紧逼,决明脸上毫无惧色,只等他们一动手,和钟信一同找机会逃脱。 逃到巷子外就安全了,届时找人把家里几个护院叫来,一同回家。 黑衣人哪会给决明这等好机会,四人围住钟信双方交战,趁缠斗的机会,剩下两人连同带头交谈的那个男子一起,拿麻袋裹住决明,迅速撤离巷子。 余光瞥到决明被带走,钟信焦急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想要寻找一个突破口追上去,奈何黑衣人难缠的紧,等他脱身的时候,巷子早已不见决明身影。 「这栗子这么好吃,决明可喜欢了,我送的他都喜欢吃。」李修戎抱着两大袋刚出炉的炒栗子,被烫的呲牙咧嘴的同时,还不忘跟吴渊吹牛。 两人抄近路从小巷内走,没想到迎面跑来几个大白天蒙着脸的男人,李修戎护住手里的栗子,和那几人擦肩而过。 看神经病一般看着那几个黑衣人,李修戎带着栗子准备去献宝,没想到迎面又撞上了一人。 吴渊定睛一看,是决明留在身边的钟信,钟信见迎面来的是吴渊和李修戎,焦急地说:「岑决明被那群黑衣人带走了!」 李修戎顿时手一松,刚出炉的甜糯栗子掉在地上,滚落一地,和冰冷的泥水混在一起,渐渐地失了温度。 「走!」李修戎二话不说,扭身飞快追着黑衣人的脚步出了巷子,吴渊和钟信紧随其后。 那群黑衣人出了巷子后,专挑人多的地方蹿,李修戎的直觉告诉他:不能直接跟着那群人。 事实上和他想的一致,一拨人专门掳走决明,另一拨人迷惑追来的随从的视线。 决明被装进麻袋后一直上下起伏,颠的他快要吐了。 等这群黑衣人步伐平稳后,决明心想:自己是不是跟麻袋有仇,这是第二次被人套麻袋了。 这次不能坐以待毙,决明艰难地撩开衣服下摆,把别在腰间的匕首拿出来藏进袖子里。 渐渐地,决明听到街边人声喧闹起来,各种说不清楚味道的混合香味透过麻袋都能闻到。 只感觉黑衣人进了一间房间,隔开了外界喧闹的声音,关好门后,黑衣人终于停下脚步,把背上的麻袋放下来。 决明从麻袋中露出头,头髮揉成一团,警惕地往四周看。 隔着重重珠帘,朦胧有一个人影坐在后面,决明解开束髮的带子,把头髮重新拢成一束垂在脑后,起身朗声道:「说罢,叫我来想问什么。」 「好气量。」出人意料地,珠帘后面竟然是个女人的声音。 决明装出一副强装镇静的样子,说:「来都来了,我要不说些什么,今天岂不是要横着出去。」 帘子后的女人低低笑了一声,一圈黑衣人垂手守在门口窗口,以防决明突然逃跑。 良久,女人说:「请坐吧。」 决明大大方方地坐在这边放着的一张木椅上,不着痕迹的地打量四周。 这是间十分豪华的房子,处处用的都是红木打造的器具,屋里还铺着外藩织的地毯,很有异域风格,架子上摆着各色瓷瓶,窗台下还设有一个小案,上面放着裊裊出烟的香炉。 即便是关着门,决明还是能听到门外传来的阵阵笑闹声音,丝竹管弦,靡靡之音。 这里绝对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帘子后的女人说:「明人不说暗话,这位官人,我想知道你背后的主子是那方势力的。」 ——什么势力? 决明攥紧拳头,「我已经脱离十文粮铺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女人:「哦?」 决明脑中飞速运转,想着如何在不暴露自己的同时,应答她的话。 「为什么我听说,你的主子除了你见过,就没别人见过呢?」女人起身,随着她的晃动,一阵清脆地铃铛声传来。 第117页 决明低下头,「我不能说。」 黑衣人拿出一盘金锭。 这是打算威逼不成,要利诱了吗?人家都是先利诱再威逼的,这人怎么反着来? 「我问,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这盘金子就是你的了。」女人说:「放心——你可是礼部尚书的长子,多少双眼睛盯着,不会要了你的命的。」 决明心想:鬼才信。面上却一阵「犹豫」,「纠结万分」,最终「下定决心」,答应了女人。 女人问:「他是不是京都里的人。」 决明:「是。」现在住在京都,当然算是京都的了。 女人又问:「是朝廷的人吗?」 决明摇头:「不是。」自己只是一介白衣,怎么可能是当官的。 女人似乎被这个答案震惊到,隔了片刻,她嘆了口气,问:「是宫里的人吗?」 「是。」这是决明唯一一个撒的谎。 女人沉默许久,「你走吧,不许跟任何人提及这件事,否则……」 话里威胁的意味很是明显,决明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放自己走,古代人都这么讲信用的吗? 黑衣人端着托盘,靠近决明想要给他金子,决明摆手:「不用了,我说不会透露就不会……」 黑衣人手一抖,木托盘下,赫然是寒光闪闪的匕首。 决明早有防备,迅速抽出袖中短匕,正当这时,门外传出一声巨响,实木打造的红木门被人合力踢倒,李修戎拿着长剑冲进来,「决明——」 他身后有四个人,和屋内几人人数旗鼓相当,如果要打斗起来,能不能结束今天在场所有人的性命不说,还极有可能暴露背后之人。 女人当机立断说:「走!」 黑衣人顿时缓缓后退,掀开珠帘带着女人从一处窗户跳下去。 吴渊提着剑追上去,扒着窗户遗憾的说:「他们逃远了。」 李修戎松了口气,长剑合进剑鞘,过来扳着决明肩膀问:「有没有受伤?」 少年目光灼灼,湿发黏在两鬓,他胸膛处全湿了,显然是一路淋着雨跑来的。 离得近,决明能感到他喘出的热气,摇摇头,决明说:「他们本来说最后放我走的,临行前又反水了。」 「你真笨!」李修戎恨铁不成钢地说:「怎么可以相信他们的鬼话!」 「要不是我恰好碰到钟信,你今天!」李修戎瞪大眼,气唿唿地松开决明,做出一副再也不愿意跟决明说话的样子。 决明把匕首收起来,拿到李修戎眼前晃晃,「这不是还拿着你送的短匕吗,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瞥见短匕,李修戎哼了一声,心想这破玩意能干什么用,一边抱着双臂看吴渊他们翻查屋内有没有线索。 吴渊过来,对李修戎摇摇头,李修戎咬牙:「别让小爷找到他们,走!」 一把抓住决明的手腕,李修戎放下狠话:「如果回去生病,你就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决明:阿嚏! 第六十四章 二舅 回府后,决明没有生病,反倒是李修戎在雨中淋雨又奔跑流汗,回去后就生了场大病。 李迪请了宫里的大夫给李修戎诊治,李修戎知道了,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抓住决明也过来让大夫看了看。 大夫只说决明身体康健,没有什么问题,反倒是李修戎这几天感染了风寒,要注意好好休息,不能再见风。 李修戎只能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盯着决明坐在屋里喝茶。 决明被盯得发毛,放下杯子,问:「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李修戎摇头,头昏疼昏疼地,嘴里没什么味道,喉咙还难受,什么都不想吃。 外面还在下雨,雨势还不小,李修戎看看窗户,又看看决明,瞪了吴渊一眼,吴渊说:「已经备好马车了。」 李修戎这才放心,对着决明拍拍床沿。 决明坐在床边,李修戎说:「护院准备好了吗?」 他声音有些嘶哑,吴渊取了秋梨膏来,李修戎靠在床上,柔弱无力地说:「我胳膊提不起劲儿。」 吴渊作势要喂,李修戎瞪回去后,柔柔弱弱地说:「哎,我好没力气啊……」 ——感冒这么严重吗? 决明伸手摸了摸李修戎的头,额头有点发热,是低烧的症状。 「我来餵吧。」决明朝吴渊伸手,吴渊把秋梨膏递给决明,李修戎心满意足地靠在床上,一口一口地被决明餵着。 李修戎喜滋滋地抿着吃,这秋梨膏似乎比平常还要甜! 眼看天色不早,自己也已经来了一个多时辰了,决明餵完李修戎后便起身告辞,李修戎眼巴巴地瞧着决明被吴渊送走,蔫了吧唧地靠在床上,如同一条没有梦想的咸鱼。 送完人回来的吴渊明显察觉到屋内的气氛变了。 决明怕再被人掳走,出门要带六七个护院一起,这样一来府上人手严重不够,在吴渊和彭郎的引荐下,决明陆陆续续又添了一批护院。 八月十五中秋,难得这天放晴了。 决明早早地准备了石榴、秋梨、新鲜的脆枣、橘子、林檎,放在花园的凉亭里。 晚饭时分,决明跟着厨娘一起,用蟹膏肥美的秋蟹做了几道菜,添着其他几样,足足做了一大桌。 等晚上的时候,一家三口一同在花园里赏月品茶吃螃蟹,决明忽然说:「我想去南边看看。」 第118页 岑道年沉默片刻,说:「等春天到了吧桃花开的时候,河里的冰也就化了,好走水路。」 乘船是最快捷方便的交通工具,决明点点头,今夜算是和岑父提前打了个招唿。 岑朝安拉着哥哥的袖子,问哥哥为什么要去南边,决明含煳地说要去看看其他地方的十文粮铺。 八月十五一过,气温变得一天比一天寒冷起来,在第一场雪降临之前,尚书府买足了过冬需要的木炭柴火,也备好了厚厚的棉衣。 随着初雪的降临,王二虎过了州试的消息也传来了,岑道年身为礼部尚书,第一时间得到这个消息后边和两个儿子说了。 几人都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决明也决定,等春天见了二虎再走。 冬天的到来使市面上青菜的种类变得单一起来,好在京都附近有不少暖棚,里面的反季节蔬菜虽然卖的贵,也不是不能买得到 到除夕那天早上,决明一早起来,到厨房帮厨娘揉面。 她们今天要包整个府上所有人吃的角子,有决明揉面她们的活能轻快不少。 郑管家指挥府上其他人巡逻防火,挂灯笼,贴门神画,整个尚书府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地。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天,傍晚时,府上来了一对父子。 是岑父邀来的沈言。 沈家只有他们两个,岑父想着人多也是热闹,再者沈言在阳县当县令的时候,不求回报地没少帮助村里人,这份恩情,足以让岑父对沈言刮目相看。 一道道菜做好后飞快地端上桌,等一大盘角子上桌后,花厅的门被关起来,五人坐在屋里推杯换盏,屋内气氛十分热闹,身后就是燃着木炭的火炉,暖意融融。 饭后收了杯盘碗盏,厅内摆上干果肉脯,备上热茶糕点,大人围着火炉说话,小孩挤在一起玩着手上的新奇玩意。 决明捧着一本记载宋朝各地风情民俗的书,看得津津有味。 到了子时正,远远地能听到相国寺撞钟的声音,外界忽然喧譁起来,爆竹声,烟花声,丝竹管弦之声,混合着阵阵喧闹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决明看书看腻了,跟着两个熊孩子去院子里放炮玩,沈墨胆小,只抓住决明的手喊小哥哥,不敢上前去点火。 而岑朝安,胆子随着年纪的增大而变大,拿着几根香,把烟花插在雪堆上,点燃后飞速躲到屋檐下,捂着耳朵望天。 决明替沈墨捂住耳朵,望着天空中不断绽开的烟花,不禁感嘆:又一年过去了啊。 自己已经在宋朝四年了。 放完炮,两个小孩一个接着一个打哈欠,决明带他们去后院睡觉,替他们盖好被子,悄悄掩门出来。 岑道年:「他们都睡了?」 决明点点头,「已经睡着了。」 三人守到天亮,决明才回房去睡觉。 临走前,沈墨还有点捨不得小哥哥和岑朝安,想要跟他们玩。 沈言许诺以后再带沈墨来,沈墨这才安静下来。 回去的路上,沈言问:「你喜欢岑决明哥哥吗?」 沈墨重重的点头:「喜欢!岑哥哥很温柔!沈墨很喜欢!」 沈言摸摸儿子的头,「和爹的眼光一样呢。」 正月初二,陆续有人来府上拜年,一直到正月十五,尚书府都没闲下来过,足以见得岑道年罢官之前的人缘有多好了。 正月十五这天,李修戎吃过午饭一早过来,提着一个小木人,风风火火地穿过正厅去找决明,「决明!你看!这个木人雕的真像你!我路过的时候看到立马就买下来了!」 跟在李修戎后面的吴渊不忍揭穿他,那木人明明是过年时,在家夜夜对着油灯雕刻的。 瞒那几个呆愣的厮儿还行,吴渊跟了李修戎这么多年,只守了一次夜便发现了。 决明刚从花厅冒出个头,被李修戎一把拉出来,木人塞在他手里,李修戎说:「缩在屋里多没意思,走走走,我带你去看舞狮子,划旱船的表演!」 说着,跟岑道年行礼打了声招唿,拖着决明往外走。 「哎哎哎!等等!我拿个斗篷!」决明从李修戎手中挣脱开,去屋里拿挂在架子上的斗篷。 李修戎耐心地守在门外,等决明放了木人,拿斗篷披上后,才带着他往外走。 没想到大门还没出,就遇到在门口喧譁的一群人。 决明蹙眉,护在门口的彭郎见是决明,忙低声说:「岑官人,门外这几人说是尚书府的亲戚,但手中并无信物,也无拜帖,我差人去通报,他们也不愿稍等一下。」 为首的一个大汉见决明出来,仔细端详后,惊喜地大声嚷道:「这不是决明吗?二舅好几年都没见到你了,如今长得可真俊。」 说着,他跟着几个大男人就要往大门内挤,决明后退一步,「我不记得我有二舅。」 「怎么跟长辈说话呢!」男人停下脚步,一通粗俗不堪的骂骂咧咧之后,硬要闯过来。 彭郎伸手拦住他,男人顺势跌倒在地,哎呦喂哟地叫唤。 决明就冷眼瞧着他,回到尚书府的第一天,岑道年就说,如果有那些个不长眼的亲戚来闹,只当空气就行。 这得多大仇多大怨,让岑道年放出这样的狠话。 男人在地上蹉跎了一会,放声嚷嚷,岑府仗势欺人,不念兄弟手足之情云云。 第119页 他带来的夫人跟着跌坐在路边,抽泣着,说岑道年坏良心。 然而路过尚书府的人非富即贵,见是抹黑岑道年的,都笑笑摇头走了,一个停下来看热闹的都没有。 岑道年是什么样的人?两袖清风,刚正不阿,说一不二的人。 打苦情牌没用,男人从地上爬起来,拉着自己的娘子又开始骂起来,词彙粗俗不堪,边骂边吐口水。 决明还是第一次见这样无耻流氓的人。 去通报的厮儿去而復返,见决明在门口,行了个叉手礼,说:「岑尚书吩咐了,只管撵出去,实在不行就用打的。一次不行打两次,直到打的不敢再上门。」 随着他来的,还有院里十来个护院,加上守在门口的,足足有二十人。 二十人打起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那部不跟玩似的。 那个自称是决明二舅的男人深知再闹下去只有挨打的份儿,这才骂骂咧咧地带着兄弟和娘子离开。 李修戎也得空带决明上街。 此后那群人又来闹过几次,皆被尚书府拒之门外,如果闹,直接撵出一条街。 后来他们就放弃认亲的想法,在京都大肆宣扬岑道年不仁不义,被决明带人暗揍了一顿后,灰熘熘的回家了。 至于为什么岑道年不认亲,决明没有过问,不过也根据他们骂人时的只言片语猜了个大概。 是他们害死岑道年的娘子的,怪不得岑父对他们这么冷漠。 第六十五章 意外 元宵一过,整个正月过得飞快,转眼便开了春,河道水面的冰纷纷融化为一块一块的,流动时叮咚碰撞,甚是悦耳。 花苑里的桃花枝上长出了花苞,开花指日可待。 过了春,二虎风尘僕僕地往汴京赶,岑道年给他递了信,让二虎来之后直接去找沈言。 因为朝廷好巧不巧,今年安排几位尚书和翰林院一同出题,家中有参加省试的要避嫌,不能接触不说,岑道年还被隔离了一段时间。 到考试的时候,岑道年才被放回家,这段时间不在家他反倒圆润了不少,看来是宫里的伙食不错。 最后一天考试快结束的时候,决明带着岑朝安一同去迎接他,沈言也候在场外,醉翁之意不在酒。 考试结束,神色各异的考生从考场涌出,决明踮脚搜看,没多久,瘦削的少年从场内步履轻盈地走出来。 二虎一旦到了年纪,身高长的飞快,当年那个倔强小孩王二虎如今蹿到一米六五左右,只比决明矮了一点。 连着考了几天试,二虎心神俱疲,见到沈言和决明时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决明还礼,「累了吧?先到府上歇歇再说。」 二虎爹笑盈盈地拿着儿子带出来的脏衣服和小篮子,二虎娘一个劲儿地推销自己带来的食物,被二虎拒绝了。 他现在只想好好洗个热水澡然后大睡一觉。 王大虎知道弟弟累了,拉着娘不让她往前烦扰弟弟,谨慎地跟在决明后面,进了尚书府的大门。 二虎爹只知道原先在大漠乡教书的夫子是当官的,没想到官这么大,他见过最大的官便是知州了,没想到平平淡淡的岑夫子竟然是尚书。 岑道年正候在家里,二虎爹见到岑道年,双手拱起,舌头有些打结,「岑夫子、岑岑、尚书。」 岑道年忍俊不禁,叫出了二虎爹的大名,「王兴,你那么客气干什么,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便是。」 岑朝安人小鬼大地说:「是呀,马上二虎就是进士了,你可是进士的爹,以后要见的大官多了去了,今天先练练胆。」 「调皮。」决明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岑朝安捂着额头,对王二虎眨眨眼。 以二虎的天赋,说不准这次真能考上进士,这样一想,拘谨的二虎爹稍稍放松,嘴上说道:「怎么会,二虎还太小了,同场的人比他厉害的多了去了。」 岑道年迎几人落座,茶过三巡,决明起身,「二虎考了这么多天也累了,我先带他去后面休息。」 二虎爹忙不迭的答应,二虎也没有推辞,他是真的累了。 朝安也起来,跟哥哥一起安排二虎沐浴休息。 二虎爹谦虚归谦虚,心底还是盼望着儿子能一举考中进士。 若是甲等的进士,那二虎可是实打实的「神童」,百年难得一见的那种,王家将光耀门楣,说不准自家这个旁支还能入族谱,百年后在祠堂有个牌位。 等二虎起来,岑道年问了他考场的事,二虎一一答上,岑道年心里安定,对决明说:二虎十拿九稳。 决明点点头,等揭榜那日,让钟信挤进去看了,不一会钟信高兴地从人群中挤出来,高声喊:「中了!中了!王之洲!第十名!」 王之洲,不,王二虎激动地抿着嘴,又忍不住咧嘴傻笑,笑完之后忙转身奔向父母,紧紧抱住他们。 二老拍着儿子的后背,眼中泪花闪现。 此情此景,看的决明也有些感慨,省试过了,殿试就等于再给他们排排名,不会有人被刷下来。 这夜,尚书府十分热闹,酒盅碰撞,酒香飘荡。 等殿试之后的进士名单一出,不少人想要给王二虎递帖子,听到他居尚书府,曾是礼部尚书一手教出来的学生,拜帖顿减,只剩不少和尚书府有交情的人向王二虎发来贺帖。 第120页 官家授予王之洲秘书省正事一职,按官家的意思,是说王之洲年纪尚小,还有发展的空间,需要歷练学习几年,这样才是对他最好的。 王二虎对着并没有异议,大小都是官,而且能留在汴京,时常能见到他敬仰的夫子和小时候的玩伴。 决明本打算三月中旬走,没想到连东西还没准备,一行衙役上门,出示「逮捕令」,说要押走决明。 决明冷静地问:「不知道我所犯何事?」 因是尚书家的长子,衙役很是礼貌,答决明说:「欺君之罪。」 什么时候犯了欺君之罪?决明疑惑,两个衙役弯腰:「请岑官人跟小的走一趟吧。」 郑管家忙拿出银子塞给两人,拦了一拦,说等岑尚书下朝之后再押人走可不可以。 衙役推了银子,「这是官家下的命令,小的也不好违抗,还请官人跟小的走一趟吧。」 郑管家又把银子塞去,「请容我跟官人说几句话。」 这次那两个衙役没有推辞,收了好处垂手等到一边,决明对郑管家交代了几件事,跟着衙役走,直接被押入狱中。 监狱地上十分干燥,角落里摆着一张木板床,决明坐在木板床上,仰头望着巴掌大的小窗户。 眼看着天色渐渐黑了下去,狱卒送来一碗粥和一碟咸菜,决明安安安静地吃了,把碗筷摆在木栅栏外面等人来收。 第二天一早,岑道年来探望决明,见决明仍旧懵懵的,不知道自己怎么犯了错。岑道年嘆息,说:「是跟十文粮铺有关。」 那群人谋害决明不成,最后调查出十文粮铺卖的种子种植后,收穫再种植会造成大面积虫害病害,大多数水稻麦子都会减产,出现各种不同的状况。 朝廷有人把这件事说成是有心之人要谋害大宋,证据确凿,天子大怒,命人收押十文粮铺的各掌柜,务必查出幕后之人。 那些人调查了一段时间后,查到决明这里,直接申请逮捕令把人带走。 杂交水稻和杂交小麦自然不能留种再种,毕竟优良性状只能传一代,用它的种子再种,会出现性状分离的现象,到时候种子不仅产量会降低,甚至还不如大宋普通种子好。 决明:「每个铺子卖种子前都会解释不能留种再种的事,还会让人签一份契约,保证不会留种再种,后果自负。」 岑道年又安慰决明几句,劝他说出幕后之人出来,决明摇头说:「没有幕后之人,只有我一个。」 岑道年愣住。 十文粮铺竟然是决明一手办起来的?!那时候他才十三岁! 「我会起诉的。」岑道年说:「既然十文粮铺有证据的话。」 决明点点头,两人谈话的时间到了,岑道年匆匆离开,回去写诉状。 大理寺还没来得及审问决明,被岑尚书一纸诉状扭转了风向,重新审理这件事。 岑道年忙着找证人证词,还有决明所说的那份诉状。 沈言听说此事,回想再阳线时十文粮铺与决明来往密切的那几人,找人去打听那几人现在在何处。 大理寺受理了这件案子,很快给出判决,判决明流放。 因那些农民根本不识字,有不少人控诉十文粮铺,说买种子必须按手印,也未曾听他们说过「不能留种」。 跟决明来往密切的几个人如人间蒸发一般找不到踪迹,有人说他们听到风声,早早的卷了钱财潜逃。 街上贴出了通缉令。 听翁翁说岑尚书的儿子被抓,李修戎掏空小金库买下探视时间,冲到狱里探望决明。 「决明!」李修戎伸出双臂,隔着木栏朝决明摆手。 正发呆的决明起身,疑惑地问:「你怎么也过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修戎够到决明,拉住他的手,「他们说,你要被流放了!」 决明不解,十文粮铺的证据充足,怎么会有这种结果!? 李修戎咬牙说:「等我带你越狱!」 狱卒就在一边,决明吓了一跳,忙捂住他的嘴,「小声点,你不要命啦?」 李修戎定定的看着他的眼,「我是认真的 」 「流放到哪?」决明说:「又不是杀头,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李修戎磨牙,「还没判下来,不过想也知道,必定是那些偏远寒冷的地方。」 决明反过来安慰他,「没事,只要小命在就行。」也不知道宋朝能不能上诉? 见决明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李修戎又气又急,锤了两下木栏,扭头便走。 怕李修戎冲动真会干出劫狱的傻事,在沈言过来的时候,决明把李修戎的事说了。 沈言去找李修戎,李修戎果真正募集人手,打算在决明被流放的时候把他劫走。 「你这样做不妥当。」沈言说:「你一点都不了解决明。」 李修戎双目赤红,「那你呢!你有多了解!你要眼睁睁的看着决明被流放吗?!」 沈言张口,正欲辩解,李修戎打断他,「得了吧你,你根本就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喜欢决明。」 沈言愣住。 「你不配喜欢他。」李修戎低头,狠狠地的擦着手中的剑。 李修戎单方面和沈言吵了一架,每天带着十几个青年在郊外练剑,抽空去探视决明。 绿意渐渐攀上柳枝,随着天气转暖,这件案子有了新的转机。 第121页 沈言:「不用担心,你一定不会被流放的。我找人劝说陛下了。」 什么样的人能劝的动官家?决明心中有千百个疑问。 沈言只说等决明出狱后可以去见见,那人和决明很像。 没过几天,决明真的被放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修戎:你不配!!! 第六十六章 锦年 岑道年带着岑朝安守在外面,等决明一出来,带他乘马车回家。 「柚子叶洗澡去去晦气。」岑道年拍拍决明肩膀,「快去吧。」 决明洗了澡,换了一身衣服到正厅,沈言和李修戎已经来了,他们两个相对而坐,李修戎脸颊气鼓鼓地,像个吸足气的青蛙。 「这次多亏沈右司谏。」岑道年起身朝沈言拱手,沈言哪当得起岑道年一拜,忙拦住他,说:「决明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自然不能干看着。」 决明朝沈言一拜,「多谢沈右司谏出手相助。」 李修戎脸颊鼓的更厉害,扭过头去,要不是决明在,他才不想来尚书府!更不想跟沈言碰面! 「虚伪」的沈言拦住决明,「要谢也是谢我的远房表亲,再者,他也是对十文粮铺很感兴趣,才能劝得动皇上改变主意。」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能直接劝得动皇上? 沈言和决明约好明天一起去拜访那位远房表亲,让决明亲自感谢他。 第二天一早,决明带着厚礼,先到沈言住的小院和沈言碰面,两人一同骑着马,到头街一处清幽的小院。 院门守着的人见是沈言,立即开门通报,迎两人入府,又派人牵马去马厩。 院门虽小,里面的空间却很大,对着大门的便是一道怪石嶙峋的假山,绕过去后,亭台水榭,样样不缺。 一道浅浅的水潭后,是一幢琉璃瓦朱红柱的华美房子,屋主正躺在门口的躺椅上,脸上盖着一本书,似乎在打盹。 他身旁守着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厮儿通报后,少女轻轻摇动躺椅上的青年,青年睁开眼,这时候沈言和决明也走到屋门口了。 决明和那人对视,青年眸子如同一汪春水,盈盈之中带着浅浅笑意。 阳光照在他身上,不知道是视觉错误还是怎地,总感觉他自己也在隐隐发光。决明心底暗暗惊奇,这样一个惊才绝艷的青年,放在电视剧里绝对是主角。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孩?」青年起身,把书塞给身边的厮儿,厮儿放在一边,少年和少女退后几步,留他们在院里说话。 「这就是岑决明,十文粮铺就是他一手开起来的。」沈言介绍完决明,又介绍青年,「这位是江锦年,我娘那边的亲戚。」 决明拱手,深深鞠躬:「多谢恩公出手相助!」 江锦年笑道:「称唿我名字就行,不拘这个。」 三人没说几句话,少年少女端着茶水过来,摆在屋檐下的一方木桌上,少年捧着一碗墨汁一样黑的中药,唤道:「阿郎,该吃药了。」 江锦年招唿沈言和决明喝茶,自己端着药汁,一口喝了大半,微微蹙眉把剩下一半也喝了。 他在一边漱漱口,喝了两口茶才过来。 决明知道一直盯着人家瞧极不礼貌,但是又忍不住看江锦年,他身上有种磁力,紧紧地吸住别人的目光。 江锦年坐在桌旁抬手倒茶,决明注意到,江锦年也是泡茶喝,而不是点茶。 不知道是沈言带给他的习惯还是现在就已经开始盛行泡茶喝这个方法了。 决明端着茶杯,小口喝茶,这是不知名的绿茶,带着一股茉莉花香。 江锦年对眼前这个十来岁的少年很感兴趣,碍于是第一次见面,也不好意思问他是如何开起十文粮铺的,只说以后在行商时遇到问题可以直接来找他,他也是个商人。 在以前,商人的地位极低,到了宋朝后才有所缓解,宋朝可谓是商人的黄金时代,政策和工业对商人都十分友好。 决明知道的,第一张纸币交子就是在宋朝被几位商人联合制出,作为货币流通。只是交子出现的时间要比现在还晚。 「我听说十文粮铺在搜集一些稀少的种子,我这里有不少,可以给你试试。」江锦年说完,少女在一旁把一个小锦袋递过来。 决明推辞:「这怎么好意思。」好像要啊啊啊! 江锦年说:「这是我出海时在别的国家收集的,留在我手上也是浪费,还不如给你,看看有没有可以利用的。」 「在你手里才能发挥出这种子最大的价值。」江锦年从少女手上拿走锦袋,塞给决明,「如果能种出来,一定要让我也尝一尝。」 「定不负官人所望!」决明捧着锦袋,如捧着千斤重的秤砣。 没有在江锦年这里多逗留,沈言带着决明告辞,江锦年到门口相送,决明翻上马背,下意识地扭头。 一身白罗衣的江锦年站在门口,微微笑着挥手,被风一吹,随时能化进春天的阳光里。 回到家后,决明问岑老爹江锦年是不是一个很厉害的商人,不然怎么能劝得动皇上直接放了自己。 岑道年听清是谁之后,脸上的表情有一丝丝古怪,在心里酝酿了片刻后,说:「江锦年的确很厉害,他的生意遍布整个大宋,在交趾、大理、夏、辽两国也有。每年缴纳的商税占国库的大半。」 第122页 「的确,除了他没人能直接劝得动官家放人。」岑道年感慨。 决明只知道江锦年是个商人,没想到他这么厉害,全国都有他的生意,甚至国外也有,只有商业巨佬才能做到这种程度,况且他还那么年轻。 想到手中还有江锦年个的锦袋,决明回到房间打开,从锦袋中倒出一堆各色种子。 每一种都有十颗,决明用手拨了拨,有黑麦,有黑稻,还有拇指指节那样大的豆子。 其中,还有决明一只想要却没有机会找的,西瓜的种子。 决明顿时起直起腰版,定定的盯着掌心的西瓜子。 西瓜在唐代的时候就传入夏国了,足足推迟了百十年才传到东南边来。 商人走南闯北,见识过的东西肯定要比一直呆在象牙塔里的人多。 决明握紧西瓜子,他也想像江锦年那样,在古代的世界闯荡。 有了瓜子,就能种出来西瓜,决明把门关上,将瓜子放进桌上的小花盆里,掏出蓝珠浇水。 有了能够催生的水源,瓜子渐渐裂开,两片嫩绿肥硕的叶子顶破外壳,飞速生长。 藤蔓蔓延至整张桌子,一小朵花苞从藤蔓中探头,很快,花苞长大变为花骨朵,紧接着绽放出一朵小黄花。 很快,藤蔓上开出数朵小黄花,决明分辨雌雄花,给它们授粉,花朵很快凋谢,在凋谢的地方,慢慢长出小西瓜。 西瓜越来越大,外皮翠绿带着黑色驳杂的花纹,决明用手拍了拍,西瓜差不多成熟后,停止浇水,收穫八个大西瓜。 决明去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回来切开西瓜,瓜瓤如他想的那样,并不是红彤彤的沙瓤西瓜,大部分都是泛白如同没熟透一样,决明吃了一口,味道也没有后世西瓜那样甜,口感也不是很好。 即便如此,决明还是很开心,他要改写西瓜在汴京出现的歷史了! 现在肯定不能把西瓜直接带给江锦年,决明只能小心翼翼地把其他几只瓜催的更熟,取下瓜子,阴干保存。 有机会要研究一下怎么把西瓜给变成以后吃的那种汁多又甜的大西瓜。 再从屋里出去时,决明觉得天更蓝了,暖风夹着花瓣吹来,决明勐然发现,桃花已经开了。 他本来就计划桃花开的时候就顺流而下,去沿海的地方看一看的。 岑父知道决明仍要出远门,默默塞给他一个大钱袋,叮嘱他要多带几个人,路上一定要小心。决明满口答应,开始收拾行李。 府上已全部修缮好,人手齐足,自己留在这里也无事可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决明要走的消息透过吴渊,被李修戎知道,他衣服都脱了一半,知道后气沖沖地穿好,从后门出去,跑到尚书府外面,摩拳擦掌地翻过院墙。 恰巧被院子里的彭郎逮个正着。 彭郎见是李修戎后,忙松手,李修戎说:「我去找决明。」 说完伸头辨了辨方向,悄悄地熘进决明院子。 决明屋里点了四五盏油灯,照的屋子亮堂堂地,钟信察觉有人闯进来,警惕地拔出剑候在门口。 李修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熘到屋里。 决明正端坐在桌前写着什么,写得专心致志,并没察觉到有人靠近。 沾沾墨水,决明接着记笔记,打算把自己所会的所有知识记录下来,留在岑府,等有缘人发现。 早春天气一早一晚地冷,屋里还点着火炉,只是火炉内炭快燃尽了,屋内温度很低。 李修戎蹲在火炉旁添了几块炭,吹了吹,炭火红起来,气温渐渐升上去。 决明对背后招招手,「钟信,来帮我磨几下墨。」 「钟信」搓搓手,站在一边拿了砚台添水磨墨。 决明又写了一段话,李修戎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下,明明都是认识的字,为什么组合到一起就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一段话写完,决明换了一支更细的毛笔,抬手沾墨,忽然瞥见那段红色衣袖,不禁抬头看。 见李修戎面色不善地在瞪自己,决明心里「咯噔」一下,登时起身,「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第六十七章 远行 李修戎拉来一个圆凳坐在决明桌子旁,「听说你要离开汴京了。」 决明:「我想出去走一走。」 李修戎闷闷地问:「就不能多留些时日吗?你才来不到半年,而且!而且那群人说不定还等着你落单呢!」 那群人指的是三番几次跟十文粮铺过不去的人。 决明坐下,顺手把毛笔搁在笔搁上,「人生这么短暂,与其留在这里,还不如去更广阔的天地走一走看一看,再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李修戎一捶桌子,油灯顿时一黯。 决明:「我不想就这样平平淡淡的活着,这个世界这么辽阔,我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畏惧青空辽远,仍欲遨游其上。」想要名垂青史,想要让未来的哥哥看到自己在古代留下的痕迹。 在现代的决明就是抱着这个想法,虽然厌恶科研事业霸占了父母大部分的时间,更厌恶它带走了父母的生命,决明仍旧义无反顾地踩着父母和哥哥的足迹,去探索更多未知的事情。 「不!」李修戎「腾」地起身,「你已经很厉害了,我拍马都赶不上。」 决明被李修戎幼稚的话气笑,耸耸肩说:「跟厉害不厉害没关系,不要妄自菲薄,你本身也有很多闪光点。」 第123页 李修戎:「比如?」 决明认真想了想:「有股年轻人有的冲劲儿,还重义气,有正义感。」虽然有时会傻到被人骗,有时候会因仗义执言被人腹诽。 听决明夸自己,李修戎嘟嚷:「说的好像你不是年轻人似的。」 「路上万一再遇到那群人怎么办?要不要多找几个厉害的人跟你一起?」李修戎想了很多,在屋里转来转去,「你带银子多了容易被偷儿盯上,少带又怕有用到的地方。」 「我箭术不弱,在京都没机会用到而已。」决明把自己写的手稿收起来,端来茶壶给李修戎倒茶喝, 离开大漠乡之前,石叔送的那把黑弓还没用过,决明仅仅试了试弓弦,就能感到它的威力十分巨大,黑弓小巧,带着防身很是不错。 眼看决明下定决心不回头,李修戎颓然地坐在椅子上,「那你什么时候走?」 算算时间,三天后岑父休沐。 「三天后吧。」决明说:「有点捨不得岑朝安。」毕竟是一手带大的,小朝安这么可爱,要离开他那么久的确捨不得。 「那我呢?」李修戎双手托着脸,哀怨地问:「你就捨得我?」 「你能跟朝安比?」决明一个白眼给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孩比,也不知道害臊。 李修戎两手攥紧成拳头,「那等你走之前,能不能跟我一起去一趟花苑?桃花开了,甚是好看。」 出远门除了带银子,旁的也不需要收拾多少行礼,留三天是为了跟相熟的人道别,决明欣然应允,「好,你说哪天去?」 李修戎低着头,紧张的转动着手心的茶碗,说:「就你走的那天吧,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 「好,三天后辰时见。」决明端起一盏油灯朝门外走,边对李修戎说:「天那么晚了,要不就住下吧?」 李修戎心脏勐跳,手里的茶碗一歪,温热的茶水浇了一手,他忙把茶碗放在书桌上,紧张到结巴:「不、我、不是。」 决明对钟信说:「去安排一间客房吧。」 钟信颔首,转身便走,李修戎忙喊住钟信,对决明说:「大半夜的,别折腾了,惊动了尊父可不好,我这就走了。」 想想自己大半夜一股脑冲进决明家,质问他为什么要离开汴京的举动,李修戎忽然觉得自己脑子有点抽筋。 大半夜的,再去收拾客房也晚了,决明说:「是我考虑不周,如果不嫌弃的话,跟我挤一晚?」 「不、不嫌弃。」李修戎的舌头又打了结,恨不得弯下腰抽自己这张不争气的嘴几巴掌。 「那我去铺床了,钟信,你带吴渊去休息。」决明说完回房去倒腾箱子里的被子,拿出两床被子铺在床里面。 李修戎默默跟过去,乖巧地像是个小娘子一样站在决明背后。 床铺好,决明洗漱,脱鞋洗脚,李修戎凑着热水又重洗一遍,暖烘烘地钻到靠床边的那个被窝里。 决明梳完头回来,发现自己的位置被占了,跨过李修戎掀开里面那个被窝,躺进去,「吹灯睡觉了。」 李修戎支着胳膊起身,吹灭床头的油灯,屋子里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只剩火炉里的木炭散着淡淡红光。 李修戎浑身僵硬,紧张地一只暗示自己要保持平稳唿吸。 黑暗中,他能感到决明睡觉前把长发往上撩了撩,然后背对着自己睡了。 掐指算来,这是他们第三次晚上睡一起了。 那时候自己还热衷于在村里追鸡撵狗,跟一帮人吹牛,偶尔翻个墙头,虽然没成功过,最大的乐趣是逗决明生气。 第一次一起住,李修戎只感嘆世界上除了吴渊,竟然还有第二个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就自己的人。被决明点醒后,自己才有意识地去学武。 后来再遇到决明的时候是元宵那晚,能帮他解围,真是让人满心欢喜。 那晚只是叙旧,自己有很多话想对决明说,说自己学武很累,说自己院子里的花很好看,满腹的话,到嘴边只剩看着决明心里就高兴。 沈言那个老狐狸,没有自己年轻,还带着个小娃娃,还没有跟决明有过命的交情,决明就是瞎了眼也不会看上他的!一定! 黑暗中,李修戎忍不住咧嘴傻笑,想到决明还在一边,忙收敛几分。 想归想,李修戎激动的心情慢慢回归平静。 决明要走了,自己留在京都能干些什么?继续练武?自己已经学的差不多,还是像决明说的那样,考武举? 决明翻了个身,李修戎屏住唿吸听,他唿吸平稳,应是睡着了。 李修戎胆子大起来,从被窝中掏出手,轻轻砰砰决明的脸。 决明闭着眼:「干什么?」 他没睡着!李修戎吓得手勐地收回,下意识地喊出脑中的想法:「你说我要不要考武举?」 「看你自己怎么想,老实说,但是现在文官比武官要受器重。」决明把问题又抛给李修戎。 李修戎闭上眼想了想,文官固然受器重,武官也很重要,不然万一打起仗来,总不能指望那群文绉绉叽叽歪歪的,除了岑夫子以外的文官,上阵杀敌吧? 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决明感嘆道:「要是能多几个像你这样想的人,大宋就不会……」 决明话一顿,拐了个弯,「大宋就会变得更加繁荣昌盛。」 第124页 繁荣昌盛跟自己又有多大关系呢?李修戎想,自己要强大起来,这样才能在决明需要的时候,像是天降神兵一样嗖地一下出现到决明身边,这样就足够了。 两人都没再说话,春日的一夜静悄悄地过去,第二天清晨,岑朝安洗漱完吃饭的时候,惊奇地发现家里多了一位客人。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尽管岑道年和岑朝安再怎么捨不得,决明还是要走了。 牵出踏雪,决明说:「我还要去花苑那里一趟,你们别送了,就在门口别过吧。」 岑朝安点点头,「哥哥你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爹爹的!」 就你那么大,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决明最后一次摸摸他的小脑瓜,「那以后家里就交给你了。」 岑朝安重重地点头,「一定不负哥哥所望!」 说完,又小大人似的交代钟信,路上要小心,夜里要警醒,哥哥若是有生病的苗头,一定要迅速带他去医治。 钟信恭恭敬敬地领命。 决明爬上踏雪,坐稳后拉紧缰绳,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岑父和朝安,扭头和钟信一同朝城南走。 清晨的雾还未散尽,街头行人却不少,决明小心地拉着缰绳,生怕踏雪再像上次那样兴奋地冲出去。 踏雪稳稳噹噹地把人载到花苑门口,决明下马,钟信牵着马候在一边。 走到门口递上帖子,决明被人带到桃花园前。 粉嫩的花瓣在枝头上层层叠叠地,透过树枝,决明能看得挺远。 进门不远的地方,李修戎穿着一身皂色长袍,不等决明靠近,在他身边的吴渊发现了来人,小跑迎过来,朝决明拱拱手,朝桃园外走。 辰时,桃花园中仅有两人。 决明从李修戎的表情中读出了一丝紧张,不等他多想,李修戎把人拉到一株桃花树下,这株桃花树是整个桃园里最大的那棵,似乎是观赏型的树,桃花多地不可思议,整棵树顶都是粉色。 春风拂过树梢,成熟的花瓣一朵朵往下落,两人相对而立,李修戎望着决明,唤他的名字:「决明。」 被他这样看着,这样喊,决明也觉得有点紧张了,「嗯?」 「我喜欢你。」李修戎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心里都是你。」 决明呆住。 ——这这这这!!! ——这是告白?!! 见决明没有反应,李修戎心中一痛,紧接着他大喊:「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做梦也喜欢,醒来也喜欢!」 决明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小声点!」 李修戎扒开他的手,鼻子发酸,「你要记得,汴京有个喜欢你的,叫李修戎的人会一直在这儿等你,所以你出去一定要小心,不要让喜欢你的人担心。」 决明从他手中抽开手,拍拍他的肩,嘆道:「抱歉,我不能接受。」 「没关系。」李修戎双手握住他双肩,「我想了很久,才决定要说出口,或许我们不会在一起,但是我不会后悔有这一天。」 李修戎松开手,利索地转身,「让我送你走吧。」 决明没吭声,跟在他后面出了桃园,出了花苑大门。 在李修戎和钟信说话的时候,决明看到李修戎的眼眶微微发红。 「路上小心。」李修戎问:「短匕带了没?」 决明点点头,翻身爬上马,狠心没再回头。 如果没有自己出现,李修戎一定会遇到一个喜欢的人,无论是男女,那人都会陪着他走过漫长的数十载年华,走过春夏秋冬。 那人不可能是自己。 自己能不能在宋朝活到二十岁还是个问题,怎么能祸害别人呢? 怎么能呢? 作者有话要说:  李修戎:我喜欢你。 决明捂住他的嘴:不,你不喜欢。 【注】:「畏惧青空辽远,仍欲遨游其上。」是英文歌paradise的中文翻译词,歌词贡献者:假头套要被吹走啦,翻译贡献者:ed-marshall(网易云音乐可搜) 这句歌词翻译的真棒!!! 第六十八章 盐水鸭 决明和钟信驱马到渡口,穿上人来人往,见有人牵马过来,立马有人来迎接,牵着马匹安置到仓房中,只要付钱,每日都有专人打扫和供应。 这艘船是客货船,主要用来载人,也可以放一些活物,船共有两层客舱,货仓在甲板下,决明看不到。 付了船费,决明带钟信去休息,船上空间有限,住的地方极为狭小,好在每个屋里都有窗户,闲时还能打开看看外面的景色。 决明推开窗往外看,甲板上搬运货物的人往来不息,一人站在岸边的巨大木桩上,呦呵着催人快些。 岸边有因分别而哭泣的,相互拉着说话的,更远些的地方,有腾腾白色整齐升起,那是买小吃的。 刚吐嫩芽的柳枝轻柔地抚着水面,恍然间,树后站着一个穿绯色衣服的人。 决明定神再看,那个人影又不在了。 巳时正,船锚升起,客货船缓缓离开渡口,到水面开阔的地方,船帆放下绑紧,趁着春风如箭矢一般一路南下。 迎面的风如刀子刮脸一般,决明关紧窗户,把行礼收好,休息。 这还是他第一次坐船,船体微微晃动,决明坐在床边,晃得头晕,躺在床上,晃得噁心。 第125页 无奈,决明只能去找钟信,想借聊天转移注意力,没想到钟信正扒着木桶干呕。 趁没那么噁心,钟信扭头,「我晕……呕……」 两人对视了片刻,决明捂住嘴飞快离开,他怕再看一会钟信也会忍不住吐。 起初两人抱头痛呕,后来晃着晃着也就习惯了。 坐了三天船后,决明已经适应晃着吃饭,晃着睡觉,晃着去解决生理问题。 客货船经应天府到毫州,再到扬州,期间卸过一次货,决明趁机下船走了走,各地口音差异很大,说的土话也各不一样,和现代的也有很大差别。 如果能正常地穿越到宋朝的话,溯源还有动力,可以搜集古代的景象和声音。 可惜没了能源,它现在只剩一个壳子,静静地浮在蓝珠里。 外面阳光正好,决明开创透气,趴在窗口从领口掏出蓝珠,对着太阳仔细看,蓝珠光波流转,久不停息,一个圆圆的小黑点在里面,那就是溯源。 既然溯源能塞进蓝珠里,其他东西能不能?决明拿出一块金子,怼在蓝珠上。 蓝珠傲娇地一动不动。 决明换了几样东西,依旧不行,蓝珠只容纳溯源。 傍晚,客货船停靠在宿迁码头,货船又开始卸货,同时也有不少人抵达目的地下船。 船会停靠至明早再走,这时候是改善伙食的好机会,决明带着包裹,和钟信一同下船,出了码头,穿过货仓,小吃摊很快出现在视野里。 有不少卸过货的杂役腹中空空,便选择在这里凑合几口,这些小吃种类繁杂,量大价低,他们辛苦了一天,都选择就近在这儿吃口热乎的饭菜。 在两个面摊中央,有一家卖滷味的生意尤其好,还未靠近便能闻到一阵勾人馋虫的香味,决明快步走过去,一只手已经开始摸自己的钱袋。 排着队,等轮到自己的时候,决明买了两只卤猪蹄,猪蹄从锅里捞起,呈现出一种玛瑙的颜色,猪皮晶莹,放进盘子里仍旧轻轻晃动。 这猪蹄中午卤到这个时候,滷汁浓稠地直接果在猪蹄上方,决明和钟信一人一只,直接用油纸裹着啃咬,香而不腻,咸甜适中。 一只猪蹄下肚,决明还想吃,想到前面还有好吃的,忍住接着往前走。 再往前走便是一条街,因靠岸的船多,下船吃饭的人也多,这里逐渐繁荣起来,决明在街口看了看,挑了一家人最多的食肆进去。 这家店不大,里面也没有供人吃饭的地方,还只卖一种食物——盐水鸭。 越靠近应天府的地方,吃鸭子的花样就越多,按理说应当在应天府吃的,因为后世有一句话叫——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离开南京。 不过,宿迁的盐水鸭也有宿迁的特色。 钟信去排队买鸭,决明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 那盐水鸭是已经腌制好的,每遇到一个客人来买,店内的厨子便从挂钩上取下一只,在鸭肚内再塞些葱姜八角,直接下锅煮。 盐水鸭煮熟后依旧是淡黄色,以大漏勺从锅里舀出,香味伴着蒸汽而起,决明顿时口水飞流,恨不能抱着一只直接啃。 放在案板上,大厨手起刀落,几下便把煮好的盐水鸭切成一块块地。 等钟信买完出来,决明不顾形象地捏了一块出来,鸭皮白脆,鸭肉红嫩,皮咸味十足,肉鲜而香,咸味透进骨髓,十分地道。 带着盐水鸭,决明又闻到鸭血粉丝汤的味道。 瞟了一眼钟信,决明问:「你吃不吃粉丝?」 钟信:「我不挑的。」 决明带着钟信坐在店里,要了两碗鸭血粉丝汤,两个烤饼,边吃盐水鸭边等。 鸭血粉丝汤汤底泛白而清澈,决明用筷子捞起一柱米粉送入口中,粉丝脆弹爽滑,是米粉。 汤中还飘着鸭血鸭杂,决明边吃边想:果然选择出来是对的! 等两人吃饱回去时,天色已黑,船上货物卸的差不多了,杂役下船吃饭休息,江中渔火点点,不少船直接升火做饭。 抚着肚子,决明在河边熘达。左边是一熘烟地垂杨柳,右边是一排排地货仓,走到没人的地方,决明停下脚步。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决明说道。 钟信拱手称是,要帮决明提小包裹,决明挥手拒绝,「我一会就回来,有事会叫你。」 既然决明说,钟信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望着流水等决明。 而决明绕到货仓后面,静静等了一下,四处无人,这里寂静无声。 他有一个猜想,需要试验一下才能知道结果。 决明拿出蓝珠,放出蓝珠中的溯源。 金属圆球静静躺在货仓后的草地上,硕大的机体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芒。 决明摸了摸溯源,手动开启舱门,接着把包裹拆开,从里面拿出沉甸甸的金子放进去,再把一些重要的东西也一併放在溯源内。 做完这些之后,决明离开溯源机舱,关紧门。拿着蓝珠对准溯源。 溯源顺利的进入蓝珠,化为蓝珠里的一粒金属尘埃。 ——成功了! 决明松了口气,有蓝珠在,他就不用带着金子到处乱跑了,天晓得会不会遇到小偷和强盗。 决明把剩下的东西收进小包裹系好,背着去找钟信。 乘着客货一路到扬州,决明在扬州停留一段时间后,牵着踏雪,顺着两浙路,到湖州去。 第126页 接着从杭州往沿岸城市走,福建海鲜味美,整个夏天,决明都停留在福建,把各类鱼吃了个遍,心中想着反正有蓝珠,不怕下水,决明跟着采真珠的人下水採珠。 晚间时,决明坐在摇晃的渔船上,凑着摇晃的鱼灯,拿出信纸和小楷笔,沾着瓷瓶里的墨汁写家信。 抓住夏天的尾巴,决明又去了两广,吃到了成熟的热带水果。 决明在那里停留了整个冬天,也顺带实验了在南方是不是能催生出荔枝来。 结果自然喜人,决明发现,虽然有蓝珠这个逆天的作弊器,外界的生长环境对作物本身而言还是十分重要的。 春天再次降临,决明坐上了去崖州(海南)岛的船。 在那里,决明经过五个月的搜索,终于发现了一株野生黑麦。 住在海岛上,决明用黑麦復刻了后市的杂交小麦,产量直接翻了几番。 「是不是该回去了?」决明嘟嚷,「有多久没回家了?」 钟信忙放下西瓜,激动的说:「您已出门一年零五个多月。」 现在赶回去,还能赶上过年,决明收起地上的麦粒,「那收拾一下,明天就出发吧,沿着来时的路。」 钟信西瓜也顾不上啃了,欢唿一声,踏着浪花一蹦三尺高,飞奔去海岸边的茅草屋里收拾行囊。 他再也不想吃鱼了! 这时候的海南还十分落后,一点都不像后代旅游城市那样美丽。 钟信明明记得官人很在意他的种子,没想到走的时候除了衣服和银子,他就只带了几箱西瓜。 西瓜还是他带来的种子种成的,他还教岛上的居民种西瓜卖。 出门在外这么久,决明归心似箭,发了一封家书后,沿着海边乘船直达杭州。 江锦年在杭州。 西瓜的种子还是他带到汴京,再交到决明的手里的,决明也答应过他,等种出来东西一定要让他瞧瞧。 杭州繁华,不比汴京差,决明依照信上地址找到江锦年的住处,轻轻口响小院的门。 「谁呀——」门里传来问询,决明高声答:「我是岑决明,特意来拜访江官人。」 门被人打开,决明抱着西瓜进去,江锦年一如他们初见的时候,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看到决明手中绿底黑纹的西瓜,江锦年双目一亮。 「西瓜!」 作者有话要说:  鸭:嘎嘎嘎? 第六十九章 螃蟹 江锦年竟然知道这是西瓜?! 决明不由得非常惊愕,慌忙迎着走过去,江锦年接过西瓜,抱着爱不释手,决明试探着问:「你刚刚说这是什么?」 江锦年摸够了,把瓜交给一边的少年,少年对着江锦年低声说了句话,江锦年扭身,笑道:「这瓜名叫西瓜,我初尝时觉得味道还不错,就带了些种子回来,没想到你竟然能种出来。」 「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江锦年笑道:「我记得是从西边传来的,唤它西瓜。」 ——不仅种,还种了很多。 钟信看见西瓜便想起在崖州上没日没夜吃西瓜的日子。 一次两次还成,决明每天都拿出一堆让他尝味道,尝口感。 提到西瓜,钟信只觉得嘴里发苦。 决明抿着嘴,心中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无奈,他本以为江锦年如此与众不同,还能认出西瓜,说不定也是一个穿越的人。 没想到,他只是随口诌的。 压下心底的失望,决明打起精神说:「这瓜从崖州带到这儿,已经过了很久了,也不知还能不能吃。」 一路上,决明都小心翼翼地把它包裹在棉帛中,特意找了一个木箱,填满了一箱的稻草,再把包好的西瓜放进去,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生怕西瓜被磕出个洞来。 「切了尝尝吧。」江锦年对一旁少女说。 少女福了福身,带着少年去东厨切瓜。 江锦年邀决明坐下喝茶,两人坐定,江锦年伸手斟茶,边说:「九月正是秋蟹肥美的时候,我明天正好要动身去码头,不若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决明:「海蟹?」 「是。」江锦年补充道:「还有一批刚从琉球带回来的货物,我吩咐他们带了一些琉球上的种子。」 江锦年说话时总喜欢盯着对方的眼睛看,决明不自在地敛眸,「那我就厚颜跟着去开开眼界了。」 江锦年收回视线,「说什么厚颜不厚颜地,与你投机,就算是一同出海也没什么。」 决明的确想去更远的地方,但是在大宋境内跑一跑也就算了,到更远的到地方,要办很多手续。 决明暂时没有门路出国。 但江锦年就不同了,他本身就是商人,能以商人身份来往各国,如果他愿意带着自己的话,可以走的更远,拥有土豆玉米和辣椒,不是梦! 决明在看向江锦年的时候,阳光下的江锦年如同一个闪闪发光的金大腿,等着人去抱。 「我也能出海吗?」决明问。 「当然。」江锦年像是一个拿糖诱惑孩子的大人一样,接着说:「明年开春后,我就会到东边的欧罗巴。」 决明心脏勐跳,欧罗巴,说的应该是欧洲,土豆有极大可能已经出现在西班牙了。 「但是我现在要回家一趟。」决明说:「我已经出门快两年了。」 第127页 「我也要回去一趟。」江锦年飞速瞥过院子一角,「京中有事要处理一下,等开春一起走?」 决明:「好。」 少年端出一盘西瓜来,淡金色的阳光落在红彤彤地瓜瓤上,让西瓜看起来正闪烁发光,江锦年示意决明也吃,捧起一块微张薄唇,咬了一口。 决明摇手说自己在崖州已经吃腻了,这个是特意带回来给江锦年尝尝的。 少年又端着盘子走向钟信,钟信像是怕沾上邪物似的,远远地就跳开,别过头,痛苦地说:「我在崖州已经吃过了。」 见他神态不似扭捏害羞,少年不强求他,便端回盘子。 甘甜的汁液顿时充满整个口腔,西瓜寒性大,江锦年仅吃了一块便放下了,用锦帕擦擦嘴,心满意足地感嘆道:「没想到崖州种出来的西瓜如此好,我曾经吃的时候,那西瓜跟没熟一样,瓜瓤还是白的。」 决明带过来的这只经过无数代筛选杂交才勉强改善了一点西瓜的口感。 江锦年吃了瓜没多久,少年便端出一碗药汁,低声唤江锦年,说「该吃药了」。 等他吃完药,决明起身告辞,约好明早一起碰面,乘车去码头。 从杭州乘船只消数日便能到家,决明想趁机带点海鲜回家,让岑老爹和岑朝安也尝尝。 第二日一早,吃罢早饭,决明和钟信骑马到江锦年的小院前,江锦年已经备好马车等着,决明跟着他,一行人从杭州乘船,两天后,几人到萧山海岸码头,钟信牵着马站在岸边,眼巴巴地瞧着决明上了江锦年的大船。 「怎么了?」决明略一想钟信怕是吃海鲜吃腻味了。 他毕竟跟了自己这么久,两人还是僱主和雇员关系,没道理让他可怜巴巴地在岸边看海鸥吹海风。 「等会给你做点别的吃。」决明继续抛出橄榄枝,钟信一听到「别的」,目光立马变得坚定起来,「好的!」 光上船还好……钟信实在是不想吃螃蟹了!一点沾水的生物都不想吃! 钟信小心翼翼地牵马上船,决明踏着木板上船,海风烈烈,夹着一股海腥味。 这艘轻快的客船起锚,飞速冲出港口,从巍峨的五帆大船拉开距离。 离开熙熙攘攘的港口后,船体渐渐稳当起来,决明随着海浪拍打船体的动作起身,扶着船舷往远处眺望。 一群海鸥奋力展翅,趁着西风滑翔,蔚蓝色海水击到船上,绽放出朵朵白色浪花,远处,天际与海面共成一线,依稀可辨有一行黑点在移动。 那是船队正缓缓往这边行驶。 江锦年的船队要更晚一些才能到,小客船停在一处浅滩,船尾放下木板,船上的渔民解下固定在船尾舱内的小船,放上渔网、鱼叉、兜子,几人合力往海水里一推,一艘渔船被推下水,渔民踩着木板,攀着船舷快速跳上去,乘着小渔船去打渔。 决明趴在船舷上,看得津津有味,恨不能跟着渔民一同下水,只不过九月的水已经开始变凉了,决明也只是看看而已。 撒网也是个技术活,决明曾经撒过,力大能杀虎的他,还不如一个十二三的小孩会撒网,若撒不好,渔网全都纠结在一起,一只虾米都捞不到。 那乘着渔船的渔民盘好渔网后,奋力一撒,渔网呈圆盘状落入水中,只需要等上片刻,就能收穫到一兜子活蹦乱跳的海鱼。 除了捞鱼,附近还有专门捞螃蟹逮海虾的人,就在不远处的小岛上,客船又从船尾放出一条小船,决明看见,蹦起来喊:「我也要去!」 平日也能遇到这般爱凑热闹的客人,负责去运海鲜的人欣然应允,决明扶着船舷,跳上小船,跟着那人到岸上,岸边有绑好吐过沙的面包蟹,最大两只手都拿不过来,问了问客船上有没有这么大的锅,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决明挑走了最大的两只,付钱带走。 回到船上,决明直接带进厨房,亲自洗净蒸了这两只面包蟹,又调了一盘蘸汁。 守在一边的少年帮决明端着盘子,到甲板上找江锦年。 江锦年正美滋滋地眯着眼晒着太阳,等决明过来后,有所感觉地睁开眼,两只螃蟹便占领了整张桌子。 决明拿出借来的工具,撬开螃蟹壳,去掉不能吃的部位,把螃蟹分给众人。 钟信早早地避开到一边啃干饼了,少年和少女退到一边,江锦年说:「我们吃就行。」 决明递给江锦年一个蟹钳,江锦年拿出,熟稔地开蟹钳吃蟹肉,丝毫不客气。 两人吃了两整只大螃蟹,再也吃不下旁的了,决明起来晃晃,看到有人坐在船边处理鱿鱼,忍不住买了几只,到东厨去煎鱿鱼吃。 平日里只有一碗饭饭量的江锦年,吃完一个大螃蟹后,愣生生地又吃了三大块嫩汁鱿鱼。 决明感嘆,就算没有辣椒,古达能够吃的花样也很多了。 这时候其实已经有「火锅」了,吃法和现代相似,决明也吃过,没有辣椒总觉得少了些味道。 吃过午饭,客船又缓缓开动,朝更东方行驶。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江锦年便说看到船队了。 决明忙披着衣服去看。 随着东方的红霞,水天之际有一大队九帆船队背对着红日,踏着红色波浪缓缓驶来,江锦年和客船的人说好后,站在甲板上放了一束烟花,船队中分出一只朝客船驶来,其他继续保持前行。 第128页 到辰时正,客船才靠近江锦年的船队,船队放下一只小船,靠近来接江锦年和决明上船。 货船上三人翘首以盼,等江锦年上传,拱手行礼,「东家。」 江锦年摆摆手,「种子呢?」 「在下面。」一人答后,领着江锦年朝船舱走,决明忙跟上江锦年的脚步,下到船舱内部,那壮汉拿出一个大袋子,「这是从琉球收集到的种子。」 「你看看。」江锦年转手递给给决明,决明直接拿匕首挑开上面的绳子,麻袋里面放了小袋子,拿出来全打开看后,决明发现大多数都是稻种,少部分是麦种和其他种子。 想到琉球的稻子和内地的也可能不一样,每一类种子都是独一无二的样本,决明珍而重之地把袋子重新系好。 「等回到汴京,汴京还有其他种子。」江锦年说。 这个船队直达汴京,决明只需躺在船上等着到家就行。 第七十章 事变 在船上不比在陆地自由,吃住行都受到限制。 决明说给钟信做饭吃,钟信哪敢让他亲自下厨,跟着船员一同吃了饭,生无可恋地跟着决明扒着船舷看海。 一想到决明以后还要跟着江官人一同出海,钟信暗暗下定决心,到时候一定要多带几袋干粮。 瓦蓝的天空逐渐披上彩霞,夜幕降临,决明能远远地瞧见一片片光点在闪烁,那是码头。 船队呈人字形朝内陆的大河驶,夜风大了,钟信捧着披风过来,决明摆手,「我就回去。」 说着,决明跟着钟信往船舱内走。 离河道还有段距离,船上已经开始升火做饭了,江锦年惦记着决明做的鱿鱼,从客船下来前特意带了一桶,晚饭现吃现杀,那味道才鲜。 船上的人忙忙碌碌,决明刚走没几步,忽然觉得整个船身一晃。 今夜风大浪大,船比白天要摇晃是正常的,决明也不曾多想,到船上的小厨房,鱿鱼已经处理好了,调料欠缺了几样,决明正欲让钟信去大厨房问问有没有,货船勐地一颠,左右摇摆不已。 船外忽然喧嚷起来。 决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忙放下鱿鱼,守在门口的钟信已经拔出半截剑,对决明说:「官人,似乎是有劫匪。」 ——劫匪? 怕是劫匪盯上了这满船的货物,决明和钟信靠在一起,船长冷静的站在甲板上指挥,连放三个信号弹。 江锦年身边的少年急急出来寻,船上人杂手乱,奔跑的唿喝的,少年连连绊倒几次,终于在小厨房看到那两人。 「官人,快些回去吧,去舱内安全些。」少年劝道。 决明颔首,跟着少年往船舱走。 他的黑弓还在房间里,决明想到:「我拿完弓就过去,你先去找江官人復命吧。」 少年犹豫了一下,抱拳先去二层的厢房内。 决明回到自己房间,把弓从包裹中拿出来,钟信递上箭筒,那箭筒只有成年男子大腿粗,同是黑色,上面磨的光亮,显然是主人常用。 决明接过背在身后,一手拿着弓,一手把包裹塞到床下,跟着钟信出去。 甲板上尽是冷兵器撞击在一起的铮铮声,不知何时一艘轻快的海盗船围了上来,不断有穿着灰黑色短袍人拿钩子勾住船帆上的木头、绳子,如同耍杂技一般将自己甩过来。 都快到码头了,怎么会有海盗?! 钟信护着决明朝二层走,决明回头瞥了一眼,一个灰黑短袍正挥着手刀对着船员砍,那船员正和一个海盗缠斗,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危机! 决明眼也不敢眨,迅疾地拔出一根黑羽箭,搭在弓上,满弦松手,黑羽箭「嗖」地破空射去。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钟信一呆,顺着决明的视线看去,才知道刚才他竟然随意一射就射穿了一个人的肩膀。 船员听到脑后的破风声,才注意到有人偷袭自己,两刀解决背后的小人,船员来不及看一眼救下自己的人,继续与海盗缠斗。 决明匆匆上到二楼,江锦年站在窗前,面色凝重地往码头眺望。 先前的船队已经发现不对劲,掉头过来援助,奈何距离远,还需要时间赶来。 见决明过来,江锦年拱手,「真是对不住,害你也一同卷进来。」 决明忙闪开,又前去扶着江锦年的手:「江官人这是何意,您救过我的命,小人为您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万万不要说这样的话。」 江锦年心中嘆了口气,又听到决明说:「以后还要劳烦江官人带我出海呢,若是在这里就被吓到,我还不如回家一辈子呆在京都不出来呢。」 「你在这里不要出去,他们很快就能赶到。」江锦年向决明透底,「实不相瞒,这艘船若不是带着大量的金银珠宝,珍稀贡品,我也不会亲自过来了。」 一路上风平浪静,江锦年也是看船队都要到码头了,这才放心地带着决明过来搭船,没想到这群无耻海盗如此猖獗。 江锦年召少年到身边,低声嘱咐了几句话,少年掩上房门朝外走去。 外面喊打喊杀声震天,少年走后没多久,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声:「船尾着火了!」 闻此,江锦年脸色表情依旧淡淡地,把少女也支出去了。 钟信觉得自己也要做些什么,没等他有动作,一楼的人拦不住,那群海盗竟然冲到二楼来了! 第129页 「官人!你们在屋里别动!」钟信说着,拔出腰间佩剑,守在楼梯口。 黑暗中,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冲过来,钟信仗着地形优势,海盗来一个解决一个。 决明走到二楼走廊上,站在柱子后,搭箭朝人群中射,一箭一个准,箭箭射穿海盗右肩。 决明手中未曾沾过血,而钟信就顾不得这么多了,这些海盗手里不知有多少条人命,权当是为了维护海运平安贡献力量了。 船尾黑烟滚滚,火光照亮了半边天,趁着闪烁的火光,决明看到对面的海盗船上站着一个与众不同的壮汉。 那人上半身只穿背心,两道狰狞的刀疤横在胸口,露出的两条胳膊满是腱子肉。 决明注意到他,是因为这人拿着一把屈刀,站在船舷上似乎在指挥着海盗们攻船。 是个小头目无疑! 决明从箭筒中摸出拇指粗的黑羽箭搭在弓弦上,三指紧紧拉满弓弦。 心跳不由得变快,决明不由得屏住唿吸,那人侧着身子,忽然他一扭身,决明瞬间松手,黑羽箭划破夜空,穿越正在打斗的人,直接命中那人脑门。 决明遥遥地看到那人直接从船舷上掉下去了,冷哼一声,接着拿箭帮钟信清理周围的海盗。 去而復返的少年少女找到江锦年,少女低声说:「船长说让我带您先走,勿要留在这船上。」 丢了身外之物也就罢了,如果让江锦年有半点闪失,恐怕整个海上的海盗都要被那位剿杀。 江锦年自知自己留在船上也不能帮到半分,点点头,少年到栏杆处请决明一起。 决明收起黑弓,钟信断后,且战且退,一行人跟着江锦年从一楼一处暗道穿越,到船尾,焦煳味道四处瀰漫。 少女拿帕子沾水,让江锦年捂住口鼻,江锦年一时顾不得决明,直接冲出去,船尾果然有两辆小船候着。 少女跳上其中一艘,催促江锦年快上另一艘,等江锦年上船,她抖开手中拿着的包裹。 绣金线锦面银色披风,在黑暗中委实打眼。 不用揣测便知,少女定是要当引子,引开海盗的注意力,好让江锦年安全离开。 只是她那个头怎么看怎么不像是青年,决明踩着海水登上他那艘小船:「换我来。」 少女吓了一跳,「岑官人!」 「你就一个人,破绽百出。我带着钟信,能打能凫水。」决明伸出手,「快些,待会你先走,我们断后。」 钟信说:「小娘子,您快些吧,头顶的火还在烧着呢,他们打不过我们的。」 少女只是犹豫了一瞬,便解开了披风交给决明,跳下船找江锦年。 钟信和少年合力将船推入海中,决明伸出双臂,钟信握住他胳膊,借力爬上船。 站在船上,决明手中紧握黑弓,隐在披风之下。 江锦年的小船悄悄地离开船尾,决明不敢跟的太紧,免得海盗一次发现两只船,等江锦年走的有一段距离后,决明才说:「走吧。」 钟信划动船桨,离开火光漫天的船尾。 海盗船上忽然爆出十分愤怒的吼声,决明心底一惊,朝后看去,谁料那群海盗竟然追了上来! 决明咋舌,该不会是因为自己射杀了那个头目,海盗过来寻仇? 不等他多想,海岛放出了三艘小船,呈倒人字形包围过来。 钟信卖力地划动船桨,决明也顾不得隐藏身份了,扯开披风,搭上弓箭,能解决一个是一个。 那群海盗早有准备,见船上的人拿出弓箭来,他们中每艘船上同样有人拿出了弓箭,双方同时拉弓松手。 钟信扔开船桨,挽起一个剑花击落一支箭,另两只划过他眼前。 决明侧身险险躲过,长箭没入小船,决明知碰到对手了。 「回货船。」货船那么大,说不准还有周旋的余地,在这里肯定躲不过这三艘小船的海盗。 钟信只得重新捡起船桨,奋力划船。 海盗到底是干惯了烧杀劫掠的勾当,小船划的飞快,眼看他们要追上,决明拿起钟信的长剑,严阵以待。 海盗拿出一条带钩子的粗绳甩来,勾住决明的小船,钟信再无法划动半分,从决明手中拿来长剑,护在决明身前,「官家,您先走!他们的目标是您!」 ——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海盗,谁先谁后结果不还一样。 决明拉住钟信的胳膊,「闭气!」 钟信下意识地屏住唿吸,决明一把将他拉入水中,下一秒,海盗登上了他们的小船。 两人不冒泡,海盗顺着他们跳下去的方向射了几箭,紧跟着跳下去,势必要那个黑羽箭主人的命! 在海盗没有注意的地方,忽然蹿出一艘小船,船上仅有两人。 那小船很快接近靠近海盗的小船,船上其中一人双腿一蹬,直直的从空中飞跃到小船上,单手执剑,手起刀落直接斩杀数个人头。 鲜血喷涌而出,血滴溅入那人身上的鸦青色官袍,海盗旋身倒地,露出那人容貌。 第七十一章 常武 决明双手挥动,将海水推到身后,藉助海水往远处游动。 钟信紧紧的跟随在他身后,艰难的睁开眼辨别方向。 箭矢没入海中,带起一串气泡,钟信忽然发疯似的朝决明游,然而却已经晚了,气泡在决明背后散开,露出一支箭尾,紧接着,一股深色在决明周围散开。 第130页 剧痛袭来,决明瞬间憋不住气,口鼻冒出一串气泡。 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背后那支箭夺去了,决明觉得自己周身似乎越来越冷,他下意识地握住胸前挂着的蓝珠。 氧气越来越少,后背越来越痛,决明无力地松开手,在海中划拉了几下。 钟信抓住他的衣角,勐然感到四周海水一盪,从海面上沖入一人,飞快朝决明游动。 李修戎直接冲到决明身边,轻柔地用手托住他的后脑勺,避开他后背的长箭,轻轻一拢。 决明无意识地被李修戎带到怀里,李修戎搂住他,飞快地往水面上划动。 夜凉如水,海面上空余几艘船而不见之前的海盗。 李修戎刚冒出一个头,吴渊在上方接应,先把决明拖上船,李修戎回头把钟信也推上去,最后扶着船沿,翻身上船。 决明倚在船上,胸口嫣红一片,李修戎眸中闪过慌张,很快他半跪在决明身边,托住决明后背,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 见状,吴渊自觉地别开目光,拉开钟信,跳到另一条小船上。 两条小船随波逐浪,隔开了一段距离,钟信担忧决明,频频扭头看,船身挡着躺在船里的决明,只能看到李修戎不住地起身,又俯身。 几次动作后,决明终于有了反应,歪头呛了几声,眼珠滚动,决明艰涩地睁开眼。 李修戎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两人静静的对视,决明的意识渐渐復甦,又咳了两下后,疑惑地问:「李修戎?」 李修戎:「我在。」 此刻两人浑身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夜风一吹,齐齐地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李修戎总是能在危险的时候出现?决明出神盯着他。 被他这样盯着看,李修戎耳尖倏地红了,但眼睛却亮晶晶地,让决明心跳陡然加速。 决明抬手,嘴唇翕动,李修戎把耳朵贴到决明嘴边。 决明一口咬上去。 「啊!」李修戎吃痛,捂住耳朵跌坐在决明身边,委屈巴巴地问:「你咬我干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决明心底翻了个白眼,想起身时,却发现浑身剧痛,看来他短时间内是没法自由行动了。 李修戎心虚地捂着耳朵,支支吾吾地说:「那、那不是在救你吗!」 「哼。」决明懒得跟他在这件事上争论,李修戎揉了揉惨遭毒牙的耳朵,等不疼时候,使劲往决明身边凑凑。 决明闭上眼,「你怎么在这。」 「我路过。」李修戎解释:「我有任务在这边,恰巧听说你也在,想顺路来看看你。」 ——这可真顺路,能从地上顺到海里。 决明没有揭穿他,李修戎兀自抬头眺望了一下,船队还有段距离才能赶过来,「再等会船就来了,你冷吗?」 「还好。」决明忽然反应过来,李修戎说他是出任务,什么任务?朝廷的任务?李修戎真的参加武举了? 「你参加武举了?」决明问,李修戎点点头,望着远方,「拿了个武状元。」 出门在外,从来都是决明主动联繫家里,因为行踪不定,家里很少能联繫到决明,连李修戎中了武举的事都不知道。 决明:「恭喜。」 远远地听到决明的声音,吴渊才滑动小船靠近两人,四人划着名小船在海里荡漾,一刻后,赶来支援的其他货船来了,海盗没占到什么便宜,一声唿哨后,纷纷撤退。 小船靠进货船,李修戎扶起决明下船,江锦年急急地冲过来,「岑决明,你怎么样了?」 决明答:「没事,一点小伤。」 见他们浑身湿漉漉身上还沾着血,江锦年即刻安排人去叫船上的大夫,带决明去处理伤口。 冷冷的海水一泡,又吹了海风,李修戎也觉得不好受,更何况失血那么多的决明? 决明脸色惨白,坐在屋里,立即有热水送来,钟信蹲在他身边要帮他擦洗一下。 瞧着钟信身上也是湿哒哒的,决明想要抬臂摆手,动一发牵全身,只能作罢,说:「你去洗一下吧,我待会再洗也不迟。」 李修戎趁机说:「我跟吴渊在一块搭把手就成了,去吧去吧。」 等钟信被撵走后,李修戎拉下脸,吴渊机灵地说:「那我去拿药了。」 于是在场唯一一个能帮上忙的人也被撵出去了。 「先拔箭吧。」决明把后背对着李修戎。 拔下来该有多疼!李修戎的双手停在半空,决明微微侧脸,「怎么了?」 这种事应该让大夫来的,然而船上的大夫不比城里的下手温柔,李修戎咬牙,还是他来吧! 决明把靴子里的匕首□□递给李修戎,李修戎割开衣服布料,粗略估计箭没入决明后背寸许深,也不是关键位置,不难拔掉。 心中微微松了口气,李修戎按住决明后背靠近箭的地方,「忍着点。」 「嗯。」决明攥紧拳头。 「三、二、一!」李修戎念着口号,念到一的时候勐然使劲直接拔出,决明哆嗦了一下,愣是没有痛唿出声。 把箭扔到一边,李修戎按住流血的伤口,恰好吴渊捧着两套衣服和药罐过来,李修戎从瓶瓶罐罐中摸出一个绿色的,洒在伤口上,血很快止住。 接着,决明强烈要求自己擦洗,撵走李修戎后,用另一只胳膊艰难地沖了一下,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在床边。 第131页 钟信换好衣服迅速赶来,见决明因失血过多嘴唇脸色苍白的不像样,愧疚更甚。他的职责就是保护决明,然而不但没有保护好他,还差点让他丧生于海中。 他实在是无颜面对决明的信任。 单膝跪地,钟信双手抱拳,「官人。」 「快起来。」决明说:「这跟你没有关系。」 钟信依旧不肯起身,决明说:「要怪就怪海盗,反正怪不到你身上,快起来吧,折腾了半天,我肚子也饿了。」 出事之前,正是饭点,打了一场又泡海水,决明越发地觉得浑身没劲,后背发疼。 「我去看看厨房有没有什么吃的。」钟信领命,转身去厨房。 他走后没多久,李修戎又过来,他也换好了衣服,表情紧绷着,一进门又变成了弱弱地样子,「决明,船上的空房不多了。」 决明感到头疼,「我身上有伤。」 「不是『一点小伤』吗?」李修戎反问,趁决明被堵得无话时,厚着脸皮挤进来,挨着决明坐在床边。 船上的大夫跟着江锦年很快赶过来,见决明身上的箭是硬生生拔下来的,责怪李修戎手太快,应该先割开部分皮肤再小心取出,听得决明头皮发麻。 还不如直接□□来的痛快。 大夫给决明包扎了一下,让船员去配药,吴渊主动请缨去熬药,江锦年要清点损失,房间登时又剩下李修戎和决明了。 钟信很快端着一个托盘来,上面搁着两碗姜汤,劝决明喝下后,不久船上就开饭了。 吴渊取来直接让他们在房间内吃,决明只喝了碗粥,再吃不下东西,他现在只想裹进被子里,沉沉地睡上一觉。 船上空房间的确少,吴渊和钟信挤一晚,李修戎竟然真的要留下了。 决明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李修戎今夜刚刚救了自己,不好撵人,另一方面,李修戎曾经直白地说喜欢自己。 李修戎殷勤地铺好被子,扭头过来扶决明睡觉,决明慢吞吞地挪到床边,「你不是还有任务吗?」 「已经完成了,他们都回去了,我请了几天假。」李修戎弯腰脱靴,脱掉外面的长袍,见决明还没有动作,问:「我帮你?」 决明伶俐地扯下披在身上的衣服,双脚把鞋一蹬,钻进被窝里侧躺着。 李修戎吹熄油灯,挨着他躺下,黑暗中,外面依旧热闹,应该是把被烧了船尾的那艘船上货物往这边转移。 「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李修戎问。 决明掐指算了算,中秋前夕,是李修戎的生辰,今年他满二十,已是弱冠之年。 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会定是在家举办加冠之礼,等长辈拟个字,哪像李修戎一样,不仅不在家,还冒险到海上来寻自己。 还好他来了,不然自己今夜就要餵鱼了,决明心底软软地,睁开眼斜睨了李修戎一眼,「你生辰。」可惜自己准备的礼物随着包裹掉进海里了。 他没忘!李修戎满心欢喜,「加冠之礼也就算了,字可少不了,不如你就替我拟一个吧!」 决明:「我?」 「怎么!」李修戎说:「现在还能找出来第三个人吗?」 决明哭笑不得,「这种事岂能儿戏,不如写封信回去,让你翁翁……」 「不。」李修戎催促,「就你,快些,不然今夜过了就不作数了。」 决明认真地想了想,四书五经从脑中盘旋而过,丝毫没有头绪,而李修戎静静等着。 外面人喊了一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有一人答:约莫到子时了。 李修戎柔柔地说:「想不到也没关系的,不起也挺好。」 「修戎……修戎……」决明念叨着,「不如叫常武?」 「什么?」李修戎侧过身,和决明对着,决明说:「常武,叫李常武怎么样?」 李修戎柔柔地说:「我喜欢。」 船上的床窄又小,两人唿吸交缠在一起,黑暗中看不到彼此的神情,决明咳了一声,企图打破沉默又尴尬的气氛,「生辰还没送你……」 「贺礼?」李修戎一把抱住决明的腰,飞速凑过去,轻柔地落下,两唇相触,决明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李修戎:我叫李修戎,字爱明。 第七十二章 游子归家 反应过来后,决明一脚踹向李修戎,起身捂住嘴,「李修戎!!!」 被美腿飞踹下床,李修戎捂着胳膊哎呀哎呦地叫唤,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向你讨个生辰贺礼!」 「无耻!」话音刚落,决明闷哼一声,想来是牵扯到伤口了,李修戎手忙脚乱地点灯,让决明脱下衣服替他看看伤口。 决明死活不让看,李修戎无奈,只能说:「一会吴渊他们过来问怎么大半夜会碰到伤口,我就说……」 一年多不见,李修戎别的不说,倒是比以前更会耍赖皮了,决明扭过身,飞快露出后肩。 李修戎轻手轻脚地给决明重新擦药包裹好,决明重新躺下,这次换了个头,面对着墙壁。 性格别扭又可爱。 李修戎闷笑一声,感到胳膊上阵阵发疼,撩起袖子看了看,胳膊上的那道伤口被海水泡的发白,往外渗着血。 估计是刚才被决明一脚踢下床后撞到了,这点小伤连药都不用上,李修戎把袖子放下, 第132页 那边还在窸窸窣窣,决明忍不住起身扭头,见李修戎捂着胳膊嘶地倒抽一口冷气,决明皱眉问:「你在干什么?」 「没事。」李修戎面不改色地把袖子往下拉,决明已经起身,瞥到李修戎胳膊,手伸过去。 李修戎:「怎么了?」 「过来给你处理一下。」决明恨铁不成钢,「万一感染髮脓,你这条胳膊还要不要了!」 他还是关心自己的,李修戎心里甜滋滋地,「没事的,比你的『一点小伤』小多了。」嘴上说着,胳膊却递过去了,还掀开衣服让决明看。 「你还提!」决明摁了一下李修戎伤口边缘,疼的李修戎一阵呲牙咧嘴,脸上表情变幻相当丰富精彩。 「找凉白开沖一下,再过来。」决明催促,李修戎只能晾着胳膊拉开门问厨房的人要了一壶水,坐在外面晾的温温的,沖洗了胳膊再回来。 决明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披上衣服问人要了瓶酒,坐在屋里用酒沖了沖李修戎胳膊上的伤口,宋朝的酒都是发酵酒,度数太低,不知道用它消毒有没有用。 老五甑法做蒸馏酒并不难,不如回去试一试,就算不拿来喝,拿来消毒也是可行的。 一边胡乱想着,决明已经用酒给李修戎沖完伤口,拿着吴渊带来的一匣子药瓶,问李修戎哪个是伤药。 李修戎从匣子里挑出一个瓷蓝小瓶,「我自己来就行,你先睡吧。」 说着,他笨手笨脚地拧掉瓶上的塞子,粗粗地倒了一下药粉就想伸手去拿干净的布裹伤口,决明实在是没眼看,挪过去伸手,「拿过来。」 李修戎忙不迭地把布条塞到决明手上,两人手指相碰,决明两颊瞬时腾气绯色,心底轮流骂李修戎无耻,李修戎流氓。 勾着头,决明小心翼翼地倾倒药粉,把那条细细的伤口覆盖住,新流出来的血很快止住。 受了箭伤,决明的动作不甚利索,放下药瓶刚拿布挨着李修戎胳膊,李修戎大叫一声:「哎呦!」 决明吓了一跳,动作不由得更加轻,李修戎哼哼唧唧地喊疼。 他胳膊的伤口,是来救自己的时候不小心被海盗刺伤的。想到这,决明刚才被轻薄的怒气尽散,垂头尽可能温柔地给他缠伤口。 李修戎也不哼唧了,低着头看决明的脸。油灯弱弱的光线从右侧打来,映亮了他半边脸,显得尤为立体和精緻。 决明垂着眼,能看到他睫毛浓密又长,唇形很美。 李修戎胸口的老鹿乱撞,恰好决明双手正捏着布打结,李修戎嚷:「疼——」 忽然,决明抬头,恶狠狠地盯过来,李修戎活蹦乱跳的老鹿卡在半空,动也不敢动。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第一次碰见你,你伤口比这要大许多,给你擦的时候你愣是不吭声,怎么现在开始疼了?」决明削了李修戎一眼,瞟见李修戎脸上神色不正常,忙低下头,手中飞快地打了个蝴蝶结,暗下决心以后要离这厮远一些。 他现在简直和一只狼一样,见块肉都想啃一口。 「那不一样。」李修戎说:「现在的伤口就是疼。」 决明睨他一眼,「也不知道会不会感染,你可得小心,千万别在沾水了。」叮嘱完李修戎,决明挪着去放药匣子,回到被窝蒙着头,决明闷闷地说:「睡吧。」 李修戎扭头,安慰决明说:「不亲你了,别担心。」 「你还说!」我担心的是这个吗!决明恨不得把他一把掀翻,倒倒他脑子里的海水。 吹熄油灯,李修戎捂着胳膊重新躺下,这次两人再没说话。 决明闭上眼,一想到李修戎竟然趁人之危,恨不得再踹他一脚,又想到他为救自己受了伤,踹过去的脚又收了起来,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离李修戎远一些。 胡乱想着以前的事,再加上背后伤口发疼,直到后半夜,决明才迷迷煳煳地睡着。 一觉到天亮,决明保持了一夜的侧睡睡姿,起来的时候胳膊麻了半边,坐在床边轻轻揉着,决明发现床边已经空了。 摸摸被子,凉的,估计一早就走了。 走的时候竟然也不说一声,决明披好衣服出去,在走廊上碰到钟信,钟信忙帮他打好热水,等决明洗漱完,把饭端到屋里的桌子上让决明慢慢吃。 决明掂着勺子舀了勺虾粥喝下,随口问道:「李修戎他们呢。」 「吴渊卯时起的,说是还要回岸上,他们天还未亮就走了。」钟信答,「李官人说那些药留着给您用。」 「哼,谁稀罕。」决明撇撇嘴,不再想那个无耻之徒的事,喝完粥,过了两刻钟又喝了药,在船上熘达了一圈。 甲板上,江锦年正憔悴地坐在椅子上喝药,他眼底一片乌青,昨夜一定没有休息。 见决明过来,江锦年起身问决明昨夜有没有休息好,决明忙说昨天晚上睡的很好,伤口也不疼了。 钟信死死地低着头,不忍心看两个熊猫眼互相吹嘘昨夜睡得好。 被海盗偷袭的那艘船船尾烧焦,已然不能用了,好在船舱没有被大火波及到,暂时还没沉进海里,江锦年连夜命人把货物转移到其他船队上,留了几人在原地等码头的海军过来处理海盗偷袭这件事。 手都伸到江锦年的船上了,这件事决不能小觑,江锦年坐在船上就开始写信,等到了汴京后,和决明告辞后,直接入宫禀报这件事。 第133页 而决明离家这么久,终于回家了。 岑朝安一下学便跑的飞快,风风火火地赶到家,把书塞给身后的厮儿,朝哥哥的院子走。 一年多没住过人的院子,此刻院门开着,院里石蒜花开灿烂,火红一片,花丛中,蹲着个穿白衫的人,朝安想都不用想,直接冲过去,「哥哥!」 决明蹲在地上转了个身,「放学了?厨房做了蝴蝶酥,先吃些垫垫肚子,今晚吃海鲜。」 「一起去吃!」岑朝安点点头,心中仍是激动不已,催促哥哥洗了手,吩咐厮儿把糕点端到屋里。 岑朝安给哥哥泡了茶,捧着一块蝴蝶酥,边吃边朝哥哥瞧。 决明放下手里的茶杯,问:「这两年在家可还好?」 「好的很,我上学,爹他上朝。」岑朝安点点头,挑了几件大事条理清晰地叙述了一遍。 决明走后,府里有人觉得主家白天不在家,干活松懈也无妨,差点闹出盗府里东西变卖的事,岑朝安不得不学着哥哥在家的时候,跟郑管家一同敲打敲打院里的人。 其次就是那群自称是岑尚书亲戚的人又来过一趟,依旧没讨到好处。 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要讲的事了。 学堂里被人排挤过的事不算事,岑朝安啃完两块蝴蝶酥,拉着哥哥去院里看新添的瓷瓶珊瑚,是过年时皇帝赐给爹爹的。 许久不见决明,岑朝安黏人黏地很,决明去更衣的时候也要跟着,无奈,决明只能说自己暂时不再出去了,会留在家里。 岑朝安这才依依不捨地回房做功课,每隔一会还是要问问哥哥是不是在屋里,飞速做完功课,依偎到哥哥身边缠着他讲在外面遇到的事。 决明喝着茶,拣有意思的事跟朝安讲,讲他上山采野菌子,下海摸真珠,讲沿途遇到的不同的民俗。 有的村子见生人来十分警惕,有的则十分热情,多数都是热情的。 讲到自己去崖州留了几个月,在崖州吃到西瓜,朝安托着脸,问:「那西瓜呢?」 决明说:「太多了不好拿,所以我就托人往汴京带,陆路比水路慢,所以要过几天才能到。」 岑朝安心中便多了一分期待,想尝尝哥哥说的「西瓜」是什么滋味。 晚上,岑道年也回来了,父子三人亲亲热热地坐在屋里说了会话,厨娘将决明带回来的大螃蟹给蒸了,新鲜的螃蟹鲜味十足,不用任何蘸料也很好吃,岑朝安一个人就包圆了一整只面包蟹。 决明还带回来了些晒制的海货,能保存很久,到冬天菜少的时候可以添一碗菜。 问及决明今后的打算,决明说,先在家里留一段时间再说。 岑道年便知晓,他肯定还是会出远门的。 作者有话要说:  决明以为自己只想和修戎做兄弟 殊不知命运早已被晋江纯爱分组安排(推眼镜) ——以上小剧场来自评论区whylie的评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七十三章 酒 决明死命地隐瞒着身上有伤这件事,生怕岑老爹和岑朝安知道。若他们知晓自己在外遇到危险,肯定不会那么轻易放自己出去。 这几天,决明连换药都是在半夜,趁府上人都睡着了换的。 后背有伤,决明洗澡很困难,只能泡在桶里半边,另半边自己擦一下,饶是如此,决明洗一次澡也要折腾半天,偏偏他还不喜欢让别人帮忙。 因他掩饰的好,岑道年和岑朝安一直不知道决明回来前差点丧生在海盗手下。 月底便是中秋,秋虫躲进草丛里鸣叫,窗户半敞着,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格落在地上。 决明坐在床边,钟信解开他背后帮着的布条,露出他的后背。 「伤口已经结痂了,血痂的周围有点泛红。」钟信问:「还需要上药吗?」 「不用了,换条干净的缠上吧。」决明松了口气,好歹没有发脓,周围泛红是有点发炎的意思,无非是伤口恢復的慢一点,那也过几个月就能好彻底。 现在上面虽然结痂了,里面还没长好,只要动作大一点,伤口还是回扯开流血。 钟信换了条干净的布条替决明缠紧,两人互道晚安后,钟信替他吹熄油灯,轻手轻脚地掩上房门离开。 决明受了伤,这几日连门都懒得出,岑朝安也乐得每天回家都能立即见到哥哥,没过几日,傍晚时府上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李修戎。 决明接到消息时,人已经在正厅了,匆匆赶去,瞟见那张欠揍的脸,决明吩咐厮儿去准备热茶。 跟过来的岑朝安朝李修戎拱手行礼,礼貌地喊:「修戎哥。」 「瞧朝安叫的多甜,来来,哥给你带来小玩意儿。」李修戎三两下就把岑朝安招走了,然而岑朝安已经过了喜欢新奇玩意儿的年纪,谢过李修戎后,让人收起来。 李修戎挪到决明旁边的雕花太师椅上坐下,半边身子探过去,「决明,你背后的……」 决明忙打断他的话,「李修戎!」 岑朝安奇怪的看了哥哥一眼,决明忙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还在杭州那边吗?」 「任务完成了啊,所以就回来了。」李修戎端着茶吹吹,呷了一口,「你后背……」 他绝对是故意的!决明忍无可忍,起身捂住他的嘴,李修戎忙把茶放到手边的小桌上,伸手去拦决明,两人大眼瞪小眼,决明说:「朝安,你不是还要温习功课吗?」 第134页 岑朝安应了一声,起身去后院,决明放下手,「不许再说这件事了!」 「怎么就不能说了呢?」李修戎逗他,「不行,我就要说,岑朝安啊!你哥他在海上——」 决明一把抱住他的头,捂紧他的嘴,低声威胁:「你敢说出去,以后就别想再近岑府的大门了。」 李修戎眼使劲儿地往上瞟,盯着决明的脸勐点头,决明松开手,李修戎问:「这是咱们两个的秘密?」 决明凉凉地说:「江锦年也知道。」 「他不算,他才没机会跑过来告黑状呢。」李修戎想也不想地就把人排除了,决明瞪眼,「你还知道是告黑状!」 「啧。」李修戎瞥了决明一眼,「听得那么清楚干什么。」 决明:「你来干什么?」 「看你啊。」李修戎说:「不然呢?偷偷地亲你一口?」 说着,李修戎双手撑着扶手起身,歪头瞥着决明的侧脸,两人距离不足一尺。 「你!」决明立马红了脸,急急地后退几步,单手握拳,恨不得直接捣在李修戎脸上。李修戎怕他真生气,忙说:「好了好了,不亲了。」 「哼!没事就赶紧走吧。」决明扭头,他为了方便穿脱,这几日穿的都是宽袖衫,一转身,随手甩袖,仿若大儒一般,气质浑然天成。 可惜了,决明生的唇红齿白,一副文人模样,却文不成武不就,李修戎凑过去,「生气啦?」 决明懒得搭理李修戎。 「那我就不跟你说江锦年去宫里找官家的事了。」李修戎小声嘀咕,听到这个决明扭头,「是海盗的事?」 「也不全是。」李修戎咕咕说:「官家十二月不是要娶曹彬的孙女吗?」 「那又怎么了?跟海盗有什么关系?」决明感到奇怪。 「你不知道他……」李修戎话说了一半,剩下一般咽到肚子里,「他去找官家说了海盗的事,官家立马就下令重整海防。」 决明还是不知道这根天家娶娘子有什么关系,不过光听江锦年一句话就能让官家下令整治海防就已经很震撼了。 不愧是江锦年,一句话就能把自己从大牢里捞出来的人。 「你现在是武官了,在谁手下?」决明坐在李修戎对面,遥遥对着李修戎。 至于这么防备么,李修戎心里嘀咕,「我是水军,家里活动了一下,我现在要调到虎翼禁军……哎你笑什么?」 决明收敛笑意,正色问:「几品?」 「还能几品。」李修戎撩了撩身上鸦青色官袍的衣摆,「芝麻大的官,早知道我就不考了。」 「你不会水,怎么就成水军了呢?」说道水军,决明忍俊不禁,这个词在现代可是有另一层意思的。 李修戎被他笑话,不明所以地摸摸自己的脸,脸上也没什么东西啊。 「吴渊非要教我,我就随便学了学。」李修戎摸完自己的脸,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心底却在想:还不是因为你才去学的,还好去学了,能及时跳进海里救人。 「吴渊会水?」 「是啊。」 决明:「……」实在是找不到话说了。 好在岑道年回来了,李修戎顺势告辞离开,说等休沐的时候再来找决明玩。 ——才不想跟你玩。 决明在心里吐槽。 不等背后的伤好透,决明拿蓝珠在后院催熟了一株大西瓜,藏在屋里打算到中秋再拿出来吃。 江锦年托人递信说船上那袋种子遗失了,有机会再让人找一些回来。 决明扼腕而嘆,踏雪在刀光剑影中能安然无恙地回来,早知道就把种子栓到踏雪身上了。 现在后悔也晚了,不过,种子还可以再找,只是麻烦一些罢了。 把这些烦心事抛到脑后,决明开始准备酿酒。 宋朝酿酒纯靠发酵,这时候还没有蒸馏酒,决明趴在桌子上,将自己以前学大歷史课的知识慢慢罗列到纸上,寻思着能不能找出办法做出蒸馏酒来。 蒸馏的原理倒是不难,决明记得,老五甑法蒸馏酒,是有一个大锅,大锅上连着根管子,把发酵好的料放进大锅盖紧,加热,蒸出来的酒就会从管子里流到外面。 想来容易,做着难。发酵用什么发酵?怎么蒸馏?怎么确定酒的度数?这些在现代几乎被工业化生产替代的老方法,在古代却难以重新復原。 在家挠破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决明干脆去街上买酒。 趁着买酒喝跟店里的酒保聊天的功夫,决明打听到不少消息。 这时候各家卖的酒大都是从官府买酒麴,各家有各家的酿法,风味都不一样。 趁葡萄还没过季,决明买些回家糟蹋。酿葡萄酒不需要酒麴,酿造方法也简单的很。 买那些新鲜的,葡萄上带着一层白霜的葡萄,轻轻洗净晾干,一个个摘下来捏爆,放进热水烫过的罈子里,一层葡萄一层糖,最后撒上一层糖,把盖子盖紧,过上十天半个月就能喝了。 为了做出最好喝的味道,决明调整葡萄和糖的比例,做了二十小坛搁在屋里。 除了做葡萄酒,决明花钱买了一个酿酒妇人酿酒的诀窍。 发酵一般用谷物,决明第一次发酵,买了一袋米回来,把米蒸熟,凉的差不多时拌入酒麴,搁在阴凉干燥的地方,时不时去瞅一眼。 第135页 毫不意外的,失败了。 翻看了几次记录单,决明嘆了口气,古代人酿酒哪有温度计湿度计,全靠经验。 而自己偏偏欠缺经验,要想酿成酒,还早着。 好在葡萄酒有几坛酿的十分成功,决明记好比例,把酿葡萄酒的单子慎重的誊写到小本本上。 晚上折腾发酵料,白天决明就咬着笔桿誊写一些自己的经验,把它们编成册。 现在决明手里有详细介绍植物有雌雄之分,可以通过杂交改变作物性状的记录。 只等有人能将这些继承下去,万一自己去世了,还能再制造出能提升亩产的种子。 这个人选,决明心中差不多有数了。 「钟信。」 决明在喊,钟信忙到屋里,拱手后等决明说话。 把手里信纸上的墨吹干,决明小心地叠起来,封进信封里,在上面写了地址。 「寄出去,让王二狗来汴京吧。」 「是。」钟信拿着信封,到街上寻能捎信的驿站,一封信从北寄到南,一个月后,王二狗风尘僕僕地赶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李修戎:我是水军。 决明:噗嗤。 李修戎:我真是水军!虎翼水军! 第七十四章 出酒 那年十文粮铺出事,王二狗也曾经被人抓起来过,只是他抵死不透露任何关于十文粮铺的事,捱到决明被放出来后,他也被放走了。 后来决明很少再插手十文粮铺种子的事,十文粮铺靠着原先积攒下的钱,只做一些普通生意。 听王二狗已经到大门口了,决明放下手中的图纸,匆匆地赶到大门口。 门口站着一个七尺高的青年,穿着身圆领窄袖袍,头戴幞头,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口。 王二狗早已褪去当年那副傻愣愣的少年模样了,一个人在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早已深谙商贾圈里生存之道,面上看着憨厚,内心早已把小算盘打的啪啪响。 只是再面对决明,王二狗也十分激动,毕竟是决明把他从最黑暗迷茫的时候带出来的,虽然决明后期撒手不管,把担子都撂在自己身上。 这也不失是一种锻鍊。 「王二狗!」决明激动地快步上前,两人伸手抱了抱对方,王二狗说:「官人近来可好?」 「好的很,就是许久不见你。」决明边说边伸手要帮他提行囊,王二狗推辞不过,分了个轻的让决明提。 来者便是客,决明提前让人准备好了客房,带王二狗去休息。 王二狗没休息多久,决明便迫不及待地带着一堆纸过去找王二狗。 决明非常欣赏王二狗,不仅仅是因为他脑子灵光,更是因为他敢学敢做,能堪大任。 在阳县的时候他就深知,仅凭自己的一点点阅歷,就算到老也就只能做到掌柜,所以他空闲时找帐房先生学字,能看懂书本后,买了不少书研读,活学活用,十文粮铺能有今天,王二狗功不可没。 决明打量王二狗,他签的十年长契暂且不提,王二狗为人忠心耿耿,不骄不躁,不气不馁,做事稳妥,怎么看怎么像是以后能撑得起十文粮铺的人。 「十文粮铺的那些种子不能断了,以后要有人能传下去。」决明缓缓说:「希望你能接手。」 「东家!!」王二狗「腾」地起身,拱手深深的地鞠躬,「我王二狗何德何能!请东家不要说这样的话!」 决明双手托起王二狗的拳头,「信任你才选择你,不然我为什么不去找岑朝安?」 岑朝安是决明的亲弟弟,没道理不找岑朝安而找自己。王二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听决明接着说:「岑朝安他对这些不感兴趣,而你对十文粮铺再了解不过,交给你放心。」 决明摊开手中的写的笔记,「这是十文粮铺的机密。」 听到「机密」两个字,王二狗立马把头扭过去,「官人……我觉得我不大合适。」 「就你了,不要再推辞了。」决明把笔记和图纸塞到他手上,「你先看着,歇两天我再亲自跟你讲。」 「这!」王二狗手都哆嗦了,心中五味杂陈。 决明不但将自己带出来,还给吃饭睡觉的地方,给工钱,最后,让字重获新生。 「王二狗愿意一生追随东家!」王二狗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吓得决明一跳,避过他的礼,扶他起来。 「其实透露出去也没什么,只是怕他们弄不好。」决明说:「技术嘛,越多人知道,越多人研究,才能百花齐放。要是自己一个死死守着,断代也不是不可能。」 王二狗听明白他的意思了,以后这些东西还是要分享出去的? 「等你娶妻生子之后,就把他公布吧。」决明拍拍这个比自己还高的青年的肩膀,「先好好休息。」 等决明走远,王二狗坐在窗边,打开手中的图纸。 图纸上画的是各类作物各个时期的生长图。原来小麦也是会开花的,王二狗看的聚精会神,看完图纸后,又看本子。 本子上记着的词语很是陌生,明明都是认识的字,放在一起怎么就弄不懂了呢? 王二狗看了两遍,才稍微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十文粮铺的秘密就是拿两种不同类型的植物,让它们花粉相互沾染,这样就能生长出更好的植物。 王二狗还是不太懂。 第136页 决明没让他困扰太久,找了几株留下来当样本的小麦,决明亲自个王二狗讲作物的不同习性,讲如何杂交,讲注意事项。 没有合适的麦穗,决明就用图纸示意,教他怎么样才能把雄蕊去掉,花粉怎么收集,怎么授粉。 王二狗仔仔细细地听决明讲,手中还拿着笔做笔记,比要赶考的考生都要勤恳好学。 决明肚子里的知识被他掏空后,挥挥手让他自己去琢磨,等明年开春,冬小麦长成了再下地实际操作。 越靠近年关,京都就越发地热闹,岑道年还需上朝,在学堂的岑朝安已经放假了。 北风唿啸,吹散枝头落雪。 决明撩开厚厚的帘子进屋,铺面的热意夹杂着一股难言的臭味,热意融化了眉梢和睫毛上的雪,决明抖了抖披风上的雪,把披风递给钟信,问小酒厂里的人:「怎么样了?」 听到决明的声音,王二狗从一个高高的铜炉后快步走来,喜笑颜开地说:「成了成了!」 决明脸上不禁也浮现出笑意,「走!」 决明轻车熟路地绕到铜炉后面,一人高的铜炉底部接着一个精巧的阀门,阀门前挖的有一个池子,池子里搁着木桶,源源不断的透明液体从阀门中流出,酒香扑鼻,正有两个短工聚精会神地守着。 王二狗递来一口粗瓷碗,决明挽起袖子接过,伸到阀门下,接了一口后放在鼻子下嗅嗅。 果然和白酒的味道一样,决明不敢抱太大期望,毕竟他试过无数次,不是发酸就是味苦,更夸张的一次直接是臭的。 晃晃瓷碗,透明地,毫不掺杂一丝杂质的酒液在碗里晃动,决明放在嘴边抿了一口,刚蒸出来的酒有点烫,舌尖先尝到甜味,酒液瞬间在口腔中炸开,化为一股酒气,口舌染上辣辣的味道。 味道差不多了,勉勉强强。 决明心想着,大口喝下一口,白酒入肚,辣意直蹿喉咙,却并不烧心。 「不错,差不多了。」又抿了一口酒,绯意蹿上脸颊,决明放下碗,「样品呢?」 王二狗:「都留好了。」 几人一同去小酒厂后面,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排瓶子,决明伸手,钟信递来一个长长的锦盒,决明珍而重之地从盒子里拿出一个透明的管子,管子上面有个气泡,里面盛着液体。 把管子垂直放在瓶子里,决明点点头,「差不多五十度了,如果有更高的就好了。」 他做蒸馏酒,喝倒是其次的,这么珍贵除非特供给宫里。相比于享乐,酒放在民间用以酒精消毒的作用更大。 「今年给小酒厂里没人都赏银锭!」决明把管子放到锦盒里,守在铜炉旁,等他们接完酒液,混合均匀后装瓶。 小酒厂只有尚书府正厅那般大,里面有一块用磨的光滑的大石头拼接而成的地面,四个短工穿着特制的丁鞋,用铲子不断翻着地上的发酵料。 发酵料和酒麴混匀后,放到池子里再进行发酵,中间还要翻料,等酒麴充分酶解谷物后,装进特殊打造的铜炉里面,盖地紧紧地,下面添火蒸料,一个管子流酒,一个管子排废水。 这样,蒸馏酒就做出来了。 先前做废过无数次,决明都快放弃了,想到酒不仅能喝,还能卖钱,能消毒用,决明才坚持往小酒厂里投钱。 虽然着酒度数还达不到消毒的标准,聊胜于无。 「官人,酒灌好了。」钟信端来六瓶酒,决明点点头,「先带回去,等下一批就可以送人了。」 决明搓搓手,抱着一个酒瓶,酒瓶里的酒烫烫的,捂着手很是舒爽。 今天酿出了酒,小酒厂无论是短工还是长工都十分高兴,决明也干脆大方,把第一批酒分给众人,叮嘱他们一个人不能多喝。 等小酒厂打烊后,决明抱着暖暖的酒瓶回家,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小酒厂里炭火足的缘故,决明的两颊显得十分红润。 风大雪大,来时两人没有骑马,只能踏雪而归,钟信小心护着酒瓶,还要防着决明摔倒。 ——小酒厂。 酒精让脑子变得懵懵地,决明的脚步有些乱了,脑子却还清醒的很。 那种清醒是混乱清醒,虽然知道自己有些醉了,能勉强控制四肢,但是却控制不住脑中乱飞的想法。 小酒厂,哥哥,麦子,溯源…… 一件件事在脑中盘旋,决明有些迷煳了,他是决明吗?还是接受了决明记忆的岑决明? ——我到底是谁呢? 决明腿一软,差点跌进雪窝里,钟信忙把手中的酒瓶搁在路边,扶着决明的胳膊,小声喊他:「官人?」 「我是决明?」决明说完,意识到自己说出声了,忙伸出双手捂住嘴。 他手里的酒瓶歪倒,酒液洒出,钟信忙拿袖子替他擦擦披风外沾的酒,将他扶起来。 「决明?」 一道声音传来,钟信拉着决明的袖子扭头,是李修戎。 「兄弟们,我先熘,你们先回去吧。」李修戎朝身后几人抱拳,那几人喊道:「常武,那我们先走了。」 闻到一阵酒香从决明身上传来,李修戎飞快地招招手,俯身去捞地上的决明。 决明仍有意识,抗拒地推开李修戎,「走开。」 喝醉都不忘自己,李修戎乐了,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我走了谁带你回去?」 第137页 决明指指钟信。 作者有话要说:  你看这只可爱的决明喝醉了,不如我们把他…… 第七十五章 三十 「搭把手,我背他回去。」李修戎把决明从学地里托起来,钟信忙说:「我来吧。」 「我来就好。」李修戎把决明扶给钟信,背对着他们弯下腰,钟信揽住软绵绵的决明,让他伏在李修戎的后背。 往上颠了颠,李修戎稳稳噹噹地背着他朝尚书府的方向走。 钟信忙抱着剩下的酒,缀在他们后面走。 决明盯着一晃一晃的路面,路面上满是厚厚的积雪,古代的雪又白又大,像年糕一样。 ——年糕。 心里想了又想,决明没有说出口,脑子明明晕晕乎乎的,一丝清明在潜意识地告诉他:你醉了,喝醉酒的人不能乱说话。 一晃一晃的像是摇篮,决明皱眉想了想,自己这么晃不是因为摇篮,是因为有人背着。 这个人是谁呢? 决明歪着头想,凑在那人的脖子上,也看不到脸。 「放我下去。」 决明平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若不是见他两颊绯红,眼神迷离,李修戎还真以为他没喝醉。 背上的人往下滑了几分,李修戎托着他又往上颠了颠,哄着说:「马上就到家了。」 背上人便不再说话,外面风雪喧嚣,决明莫名感到心安,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在一摇一晃中散去,只剩沉静。 流风凌冽,素雪纷扬,三人身影在鹅毛大雪中渐渐模煳,直到视野中看不到三人,一个穿绯色圆领袍的人才调转方向,低声喊了一声「驾!」,头上落满雪的骏马打了个响鼻,甩甩头,扬蹄离开。 ——他变了,决明交给他,也放心。 到尚书府,钟信忙前去让人开门,李修戎背着决明一路走到他房间,钟信放下酒瓶。掀开被子一角,李修戎背对着床,缓缓把人放到床上,这才松手。 揉揉胳膊,李修戎顺势坐在床边,钟信替决明脱掉鞋,李修戎搓搓胳膊,问:「你们屋里怎么这么冷?」 钟信开始脱罗袜:「应是炭燃尽了。」 「快点起来吧,不然一会他冻着怎么办?这里有我。」李修戎挥挥手,撵钟信去外间。 炉子里果真只剩下一丝极弱的光亮,钟信夹了新炭放进去,引燃之后,屋里温度骤然蹿升。 再回去时,决明的披风和外衣已经被脱掉搭在床头的架子上,李修戎双手拉着被子,把决明裹的严严实实地。 李修戎瞥了一眼决明,对钟信说:「以后别让他喝那么多。」真是的,决明得喝几斤酒,才能醉成这样? 「是官人他刚酿出的酒。」钟信忙拿出两瓶双手奉上,「临行前他还说要给你送两瓶。」 望着那白色的小瓷瓶,李修戎摇摇头,「让他自己去送,好了,我该走了。」 李修戎说:「别跟他说我来过。」 为什么不让说?钟信心里飘过这个疑惑,立马被他按下去,「好的。」 李修戎放心,用手撇了撇头上落雪遇热化成的水珠,走到外间掀帘子。 「外面雪大了,您拿把伞再走吧。」钟信拿出一把油纸伞,李修戎摆摆手,放下帘子,顶着风雪,让厮儿引自己出去了。 一觉睡到天大亮,决明朦胧间感到头突突地疼,一睁眼,屋内亮堂堂地,已是白天了。 昨天是怎么回来的?决明琢磨了一会,好像是遇到李修戎了? 那酒劲真大,决明边想着酒味,边揉揉头缓了片刻才起身,赤脚踩在床边把衣服穿上,坐在床边穿好鞋后,披着斗篷去外面。 雪连下一夜,满庭尺雪,铺面而来的寒气几乎能化为实体,厮儿拿着铲子在铲雪,见决明起身,放下铲子去打热水供决明洗漱。 吃过早饭后,决明才想起昨天带回来的酒,忙拿出一瓶嗅嗅,冷却后的酒香飘的没有热时远,饶是如此,也能甩普通酒大半条街了。 决明很是满意,放下酒瓶,喊上钟信,带他出门。 决明随口问道:「昨天我喝晕了,怎么回去的?」 钟信:「您自己走回去的。」 是吗?决明眉毛挑起,回想而不知其所以然,干脆不想了。 李修戎今天应该休沐在家,决明带着酒去找他,在门口等厮儿通报后,跟在厮儿后面绕过照壁,穿过抄手游廊,到李修戎的小院里。 李修戎迎过来,他脸上有些肿,依稀有两个指印,捂着脸,李修戎笑着说:「怎么有空来找小爷了?」 「酿的酒让你尝尝。」决明从怀里拿出两瓶酒,是昨天那两个白瓷瓶,李修戎假装不知道,惊讶地说:「什么酒这么金贵?还用瓷瓶装着。」 说着用手顶开小瓷瓶的盖子,酒味逸出,李修戎晃了晃,直接对瓶喝了一口。 「哎!」决明忙拉他胳膊,李修戎只尝到一点味道,咂嘴说:「怎么有点辣?」 「跟市面上的酒不一样,你不要喝多,容易醉。」决明叮嘱。 李修戎心里美滋滋地,很是受用,面色却满是嫌弃,「这么辣的酒谁喜欢喝啊,不如你都拿过来,我还能帮你解决一点。」 自己辛辛苦苦研究配方,制定比例,反覆实践做出的酒被人一口否定,决明瞪了李修戎一眼,自负地说:「自然会有人喝的,到时候肯定会千金难求。」 第138页 「啧,说的跟真的似的。」李修戎又抿了一口,这酒的确好喝,怪不得决明昨天能一不留神喝醉。 他脸上还有巴掌印,决明假装没看见,说了几句话后辞别,带钟信离开。 两人离开后一头扎进小酒厂里。 准备好第一批酒,决明先拿给江锦年看了看,江锦年闻过之后十分赞赏,赶在百官放年假前,帮决明把酿酒卖酒的事给办妥,笑眯眯地收了决明搬来的两箱酒。 得知决明不打算开店卖酒,江锦年干脆揽了过来,只抽半成分红。 决明劝他多收些分红,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真是……第一次见到送钱不要的。决明心想,江锦年一定是又想海上的事了。 决明解释过海盗追上去是因为他射了海盗们的头头,海岛过来报仇的。 江锦年依旧觉得在海上时,如果不是决明捨身引开海盗,陷入危险的定是自己。 小酒厂的酒开始销售的时候,岑道年也放年假了,街上行人忽然多起来。 有人的地方就有商品与货币的流通,小酒厂的酒,酒香不怕巷子深,只消往小炭炉上一搁,热气伴着酒香能飘一整条街。 小酒厂的酒清澈醇香,不消几日,整个汴京都知道新出了一种酒,江锦年还拟了一个名,叫「明清酒」,意思是明亮清澈,这酒也的确当得起这个名儿,因为全天下再找不比它更清澈香醇的酒。 因为制的少,往宫里送过一批后不剩多少,整个汴京都在寻这种酒,明清酒的价格真如决明所说,千金难求。 江锦年还想催他再做一批,奈何酒也需要时间发酵,决明不得不提前扩大小酒厂的规模。 「瞧这天寒地冻的,这事交给我们来办就行了,怎敢劳烦你亲自出来跑。」王二狗念叨着,见他还要劝,决明忙打断他的话,「好了好了,快点办完也好回家过年。」 酒再急也要等元宵以后才能酿出,决明不急,汴京的人急,只能扩大酒厂规模,到时候多做一些出来。 更何况明清酒还没传出汴京,以后要做的酒会更多。 不过发酵料再多,铜炉就一个,还要多打几口铜炉才是,决明急吼吼地骑着踏雪,包下一大片仓库,让王二狗盯着改造仓库的事,自己去盯着匠人做铜炉。 家里的事有郑管家操心,决明彻底撒手不管,眼巴巴地看着匠人打铜炉。 这时候的铁制品不是很多,还要想法弄铁来打铁锅。决明琢磨琢磨,想不透怎么才能从铁矿中提取到铁。 毕竟他又不是神,不是万能的。 年三十。 尚书府早早地点起檐下的红灯笼,整个大宅灯火通明,来往的厮儿女使脸上皆是喜气洋洋地,在尚书府,只要勤劳,年底封的银子都是极为丰厚的。 都收拾都差不多了,决明把众人召到正厅,挨个发了赏银,让留值的人好好守着,其他人先去吃年夜饭。 等大大小小二三十号人散开,正厅登时安静下来。 今年没有邀请旁人,就父子三人过年,也倒舒适惬意,决明回到桌旁,拿出一瓶明清酒,亲手给岑道年斟了一小盅。 酒液晃动,折射出油灯的光芒,岑道年上下打量一番大儿子,眼看他过完年便十九周岁了,也老大不小了。 「决明。」岑道年说:「你可有中意的人?」 决明小手一抖,差点没把酒瓶给摔出去,扶好酒瓶后,决明问:「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你也不小了。」岑道年感嘆,「时光如水,不知不觉间你都这么大了。」 岑朝安跟着起闹,「是啊,哥,你要有喜欢的不要藏着掖着,赶紧说出来好下聘啊!」 「哪有什么喜欢的。」决明弹了一下岑朝安脑门,坐到圆凳上说:「再闹就不让你吃大猪蹄了。」 「不!」岑朝安忙夹了一根猪蹄先啃上,以防哥哥突然就不让他吃。 决明的魔爪伸向盘子里的猪蹄,岑朝安急急地又夹一根护在碗里,卤猪蹄从昨夜卤到今天,味道早已融入骨髓,怎么吃都吃不够。 岑道年笑着看他俩玩闹,等决明坐定后,才说:「朝安说的也对,如果有喜欢的,只管说,岑家不计较门当户对,只要你喜欢。」 喜欢吗?决明脑中闪过一个人,摇摇头将那人影摇散,「我现还没想过娶亲,等朝安考上进士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沈某人:哼,便宜那个臭小子了。 第七十六章 麦子 年后,决明扎进改造中的酒厂里,酒厂内部改造好后,决明圈出一大块地来,定了一堆烧造的大青砖,带着图纸四处监督工人盖围墙。 到最后,决明干脆不回家直接住在酒厂里,岑朝安要是想找他,还要去工地上。 这样紧赶慢赶,正月月底酒厂才完工,王二狗结了工钱,开始搬动谷物酒麴去酒厂,决明亲自盯着长工将酒麴拌入蒸好的料里,拌匀后,装入池中。 这次场地比较大,规划处蒸料间、拌料、发酵间和蒸酒间,还有混匀、装瓶的房间,决明最后又加了一道工序,让人把酿好装瓶的酒密封好,再在干净的锅里蒸一个小时,勉强做杀菌处理。 虽然他也不确定效果好不好。 酒厂落成,江锦年也猫完冬了,裹着厚厚的狐裘坐着小轿到酒厂门口,见决明的酒厂上面就挂了一个破旧的牌子,上面雕着「酒厂」二字,江锦年笑着摇头,这决明也太不拿酒厂当回事了。 第139页 他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等着再酿出些酒来吗? 「你这酒厂起名真是随意。」江锦年随着决明在酒厂内转悠,这里没有积雪,各个改造后的仓库留着大大的窗口,隔着墙都能感到里面的温度。 「我想来想去,还是叫小酒厂比较好听。」决明不敢带他在外面久逛,将人引到休息待客的地方,端来从小酒厂拿出的酒,倒入酒盅里端给江锦年,「你看看。」 江锦年端着酒盅放鼻底闻闻,并不沾酒,忽然他抬起头说:「要不我找人题个字?」 「求之不得!」决明喜洋洋地说:「那我就不费神了,到时候直接找人刻匾就成了。」 江锦年点点头,把新酿好的酒带走,过了几天,果然托人带来了一张大字。 决明看了看,笔力遒劲,中规中矩地写了小酒厂的名字,下面还落了几个私印,决明看不出字的好坏,把字一对摺,交给刻匾的匠人。 十天后,刻匾的匠人交货,对小酒厂推崇至极,差点没要刻匾和木材费用。 小酒厂挂上匾,悄无声息地开始营业,决明和王二狗每日在厂里巡视,无论是长工还是短工,若有不懂之处,直接询问老一批的厂工,再不懂问王二狗或是决明,他们都会悉心解答。 北风卷过树梢,带走最后一丝寒意,纸鸢伴着南风而起,河道中,停滞了一个冬天的河水纷纷解冻,鸭子扭着屁股,嘎嘎地往河里跳,在碎冰中穿梭。 暖日斜过窗棂,朱雀门外,护城河两岸垂柳树梢带着俏生生地翠意,城里人脱下厚重的裘皮大衣,只穿一身棉袄,翻出冬天的书拿出来晒晒,以防发霉虫蛀。 又一年春天来了。 酒厂逐渐进入正轨,每一个流程都有专人看管,决明一下子清闲起来。 想到去年答应王二狗开春要带他下地,把鼓捣出的玻璃配方塞给江锦年,决明挽起袖子,带王二狗去城外的农田里。 如今一早一晚尚且寒冷,地里多数是冬小麦,越过冬的小麦还未抽穗,看上去矮矮的绿油油一片。 空地上,勤快的农民已经开始翻土,过不了几日便可以种新的作物。 决明先带王二狗去地里走走,王二狗在洪灾前跟着二叔下过地,对地里的事略知一二,决明先带他踩了点,回城去捣鼓玻璃的事。 之前做酒精计的时候,决明不得不想法烧玻璃,自己垒窑,自己找料烧,由于没有经验,碰了一鼻子灰,烧坏无数个窑,才勉强烧出一点玻璃液。 决明花钱找了个吹糖的师傅吹玻璃,吹了十几次才成功。 烧玻璃的方法交给江锦年,江锦年比决明更好奇,只是他经验更不足,比葫芦画瓢屡屡失败,只能找决明问问详细做法。 决明从酒厂出去,再去麦地,最后去找江锦年。 好不容易得空去找决明,李修戎连着扑空了三次,无奈,只能捎口信说改日再去找决明。 而决明,拒绝了江锦年提供的襻膊,脱下外层棉袍系在腰上,只穿一声中衣,挽起袖子开始和泥。 「先造个小的,等调出来再造大的。」决明说着,将和好的泥盘成一条,放在挖好的坑洞上,他造的窑是一个小窑,最初实验不需要那么大的窑,费柴火也废人力。 江锦年就守在一边看着,决明盘好一条后,等底座干的差不多,再往上面盘其他的软土,盘成一个高高的窑洞。 过了几天,窑彻底干透后,江锦年拿来一口厚厚的小铁锅,决明捧着看了看,还是生铁,没办法,这个时代铁制品很贵。 决明想了一下,为什么他来的时候铁制品已经在镇上流通了?不应当。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他捧着迷你小铁锅塞进窑里,先烧了一堆贝壳,贝壳烧透后捣碎便成了石灰,称好石灰和苏打晶块,再放入石英石,简陋的玻璃材料就准备好了。 在窑底下填火,烧透后用夹子夹出铁锅,铁锅跟着玻璃液体一起烧了这么久,发红髮烫。 小心的把玻璃液倒在铁板上,用一根空心铁棍捲起来揉一揉,决明举起来给身后站着的吹糖师傅。 师傅便知道自己的苦差来了,对着又长又粗的空心铁棍卯足劲吹,吹得脸发红头髮涨,决明在那边隔着厚厚的粗布揉着半凝固的玻璃,揉成一个瓶子状的,最后切下来,慢慢放凉。 做出来的玻璃瓶通体碧绿,内里含着无数不明杂质,看上去无比怪异。 江锦年却十分欣喜,等玻璃瓶凉透后,抱着玻璃瓶啧啧称奇,等决明打磨一下瓶口瓶身后,围观的一圈人十分震惊。 决明说:「这个跟瓷器一样,容易碎,碎片极为锋利,易割伤人。」 说白了就是好看点的瓷器,决明更喜欢窑烧的瓷瓶。 乐过之后,江锦年抿着嘴,脸上少见地浮出一丝凝重,「决明,这个玻璃只能交给宫里才能量产。」 决明点头,「我知道,全凭你的主意。」 「还有那个贝壳灰。」江锦年问:「当真能拿来建造房子?」 决明拍拍胸口,打包票说:「当真,还有水泥,只是我不记得怎么弄了,只记得有石灰石。」 「不如你把想到的写下来,一併交给宫里的匠人研究?」江锦年试探着建议,心中成算却不大。 毕竟这三样东西一旦研制出来,整个宋朝或许会因它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140页 决明可以利用它来赚取许多银子。 而决明沉吟片刻后,点点头,直接问江锦年要了纸笔,趴在钟信背上把自己想到的写在纸上。 倒不是他大方,拱手把把花花的银子送给别人,而是材料太难收集,可替代的不多,想要制作出高品质的东西来,还是要靠皇家。 百官之中,有专门负责这些的,只要给他们指明一个方向,他们便能发挥出无穷的智慧,将事情做的尽善尽美。 古代人剿丝纺布,织出的布密度堪比降落伞,决明相信,方子交给他们,要比自己在这儿瞎摸索要强多了。 毕竟是稀奇的物品,就算流通也只会在上层流通,等普及到人人能用,估计要百年以后。 江锦年收了决明的纸,一眼没看,慎重地叠好放起来,吹糖的师傅干脆被留了下来,立地改行成吹玻璃师傅。 两人相互告辞,一件大事有了着落,决明心中一松,穿梭在夕阳中,朝家的方向走。 好像忘了什么事?决明回想了一下,清明后,暖风渐起,把手放在土壤上,能感受到潮湿的土壤暖暖地往上冒蒸汽。 眼瞅着地里的小麦快该开花,决明喊来王二狗,想了想又多喊了几个灵巧的长工来,一人拿着一个竹子削的小夹子。 蹲在地梗边上,决明先剪掉麦穗梢头未长成的部分,把麦壳连着麦芒一同剪掉一半,夹子小心翼翼将未长出花粉的雄蕊夹出来扔掉,最后用纱罗蒙上系好。 示范过几次后,王二狗几人很快就上手了,决明说:「这只是最简单的麦子,以后还有果树,其他作物。」 王二狗立刻表忠心,说其他自己也能做出来。 决明点点头,一行人挑长得壮的麦子来折腾,过了几天,麦子花开了,决明又来带着人收集花粉,一个个的授粉。 其他人觉得这样又折腾又毁麦子,只有王二狗晓得,这样折腾就是十文粮铺麦种亩产能蹭蹭蹿升的秘密。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一两岁的东家,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 决明教给他的是简单杂交方法,常售的几样作物已经有一种系统的杂交方式,更不用说决明找到了雄蕊花粉不会育出麦粒的麦种,只需要把优良麦子和这样的麦子种在一起,收穫的便是可以出售的麦种。 只需要保证留够足够的种子做杂交,出售的种子就能保持亩产。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种子第一年产量高,自己留种产量会越来越低的缘故,这个问题在现代还没有解决更何况是古代。 六月,麦浪金黄,决明拾掇拾掇行囊,准备再次出发。 第七十七章 长亭 宫里得到玻璃配方后,工部即刻分出几人专职研究玻璃配方,众人拾材火焰高,失败过数十回后,他们竟然做出了五颜六色的玻璃。 江锦年约决明去看新制出的绀青色玻璃,决明欣然应允,在南门大街等江锦年,两人一同到工部特设的玻璃部,江锦年递了鱼牌,守门的人放人入内。 决明注意到,江锦年今日穿地似乎是官袍,还是紫色的。 没想到江锦年为商的同时,还任有官职,怪不得他能在官家面前说上话。 玻璃部是一个空阔的大院子,紧贴着墙根建了两排房子,中央是一个一层楼高的土窑,正有人不断往里填着木炭。 木炭的温度要比柴火高多了,院里面热火朝天,土窑旁,有不少乱七八糟的工具,决明看到,院里摆着一排大块大块的玻璃。 见江锦年过来,一个穿葱青色官袍的人朝江锦年拱手,带他去屋里看成品。 决明跟着去看,屋里全是制成书本大小,方方正正的玻璃,皆用木框框着,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 那人把玻璃取出来,放到太阳下放,五光十色,绚丽多彩。 才过去了几个月,工部居然能完全把玻璃中的杂质剔除,现在除了颜色没有像后世那样做到透明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真好看。」决明抚着玻璃感嘆,工部卧虎藏龙,没想到他们竟然能折腾出这么多色彩, 除了这样平面的玻璃,还有许多玻璃瓶和玻璃碗,师傅甚至拉出了一个玻璃簪子。 眼看土窑里又烧出一批玻璃液,决明心动,问江锦年可不可以要一些玩。 这配方都是决明提供的,给他玩再多又何妨?江锦年颔首,立即有人带决明去土窑旁。 院里角落摆的有防火用的大水缸,决明问吹玻璃的师傅要来铁棍,挑了几坨玻璃液,把它们混合搅拌一下,眼看能拉丝,忙拔腿跑向水缸,玻璃液颤颤巍巍地在铁棍头上抖动,刚好到水缸上方,刚好落下。 玻璃液「咚」地一声溅起几丝滴水,决明把铁棍还给师傅,挽起袖子垫着脚往玻璃缸里够,钟信忙在一边护着,以防他一头栽进去。 决明捞了捞,手从水中出来,张开手掌,一颗水滴状的珠子在掌心淡淡折射出光芒,水滴底部是绀青色的,上部流光溢彩,夺人心魄。 「让人找绳子串起来吧?」江锦年好心地问,决明把掌心的珠子给他看,「你知道这是什么?」 「不知道。」江锦年说:「不过挺好看的。」 「劳烦了。」决明把鲁伯特之泪给江锦年,江锦年小心地托在掌心看了看,交给工部的人,请他们帮忙穿个绳。 第一次就做成功了,决明兴沖沖地又试了几次,都没有第一次做的好。 第141页 等两人准备离开的时候,工部的人把串好绳子的鲁伯特之泪送还,上面是用蚕丝编织成的绳子,韧性极强,尾巴的地方还打了一个金托,牢牢地护住鲁伯特之泪尾巴最脆弱的部位。 扯这个鲁伯特之泪的时候,决明也没想到会在上部扯出一个小环,正好能串绳子进去。 到南大街路口,两人道别,江锦年说:「十号,船从汴京出发,到密州换乘船队。」 决明:「好,我会准时过去。」 目送江锦年离开,决明回府。 皓月星辰凌空,六月的风温温地拂过草木。 决明坐在檐下,就着两盏油灯,仔细地捋着自己的笔记,王二狗坐在他身边,认真聆听着决明说的每一句话。 为了避嫌,钟信远远地站在拱门外,温风送来阵阵虫鸣,时不时有决明低沉的声音随风飘来。 钟信一个字都听不懂。 「好了,我会的全讲给你了。」决明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拍拍王二狗的肩,「我走后,劳烦你照应一下岑府。」 「东家!」王二狗起身,「怎的又这样说!我才不要照应,要照应您自己照应。」 说的像是气话,实际上是不想自己出去吧?决明抬起手虚按,王二狗顺势坐下,决明问:「你真不打算改名?」 王二狗摇头,「名字是爹娘所取,是爹娘唯一留给我的念想。」 决明点头,「那没什么事了,酒厂你多上点心,有拿不准的事,找我爹就成。」 「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 「嗯!」王二狗喝干茶碗中的茶,起身告辞,「东家,我走了。」 「我送送你。」决明起身,送王二狗离开尚书府,折回小桌旁,翻看自己的笔记,确定无遗漏之处,用小楷笔,在书封皮上挨个写书名。 星汉相辉映,虫鸣此起彼伏,汴京的灯渐渐灭下,岑道年院里的灯熄了,岑朝安院里的灯也熄了。 一人提着昏黄的灯笼,到朱门前停下,拾起铜环轻轻叩门。 很快,有人前来问询,那人答出自己的名字和来意,很快门便开了。 厮儿帮提着灯笼,李修戎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跟着他朝决明的小院走。 远远地,一团暖融融地灯光从院里冒出来 ——他还没睡。 李修戎面色如常,不急不慢地跟着厮儿绕过长廊,穿过拱门进到小院里。 而今正是六月,百花争奇斗艳之时,花团锦簇上,屋檐下,橘色灯光照着的那张睡颜,却能令百花失色。 ——我果然还是放不下他。 李修戎心中漏掉一拍,见钟信要喊决明,忙抬手制止。放轻脚步到他身边,李修戎接过钟信递来的织锦披风慢慢披上他的肩。 肩上落了东西,决明朦胧中睁开眼,见李修戎来了,睡意挥散,拢了一下肩上的披风,问:「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还不是白天太忙。」李修戎扁扁嘴,「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不在家多待些时间?」 「在家也没什么事了。」决明伸手去拿小茶碗,茶碗里的茶已经凉了,只能伸回手。 李修戎侧身坐着,一只胳膊搭在桌子上,手托着半边脸,认真打量决明,「就不能多留些日子么。」 「还回来的。」 被他盯着浑身不自在,决明起身,披着披风拿茶壶找钟信,让他跑个腿去找厮儿倒热茶。 院里顿时只剩两人。 「对了,这个给你。」决明回屋,拿出一个黑匣子,「随手做出来的,还挺好看。」 「什么东西?」李修戎好奇地接过,「我能打开看看吗?」 「看吧,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什……」决明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拿出手,可李修戎已经拿在手里了,总不好抢过来。 李修戎打开盒子,映着油灯的光,看到盒子里的五彩珠子,「你做的?」 决明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算是。」 ——决明亲手做的珠子,贼好看。 收敛起脸上的痴笑,李修戎「啪」地一声合上盒子,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不错,谢谢你的美意,那我收下了。」 李修戎:「什么时候走?」 「六月十号,辰时。」决明说:「还是老地方。」 李修戎颔首,将盒子收起来,「那我走了,到时候去送你。」 禁军管制比较严,李修戎鲜少有休息的时间,其实不必去送的。 话到嘴边,未能出口,决明点点头,「好。」 六月十号,寅时正。 月亮还未落下,疏星淡淡,决明便起来了。 今天岑父还需上朝,决明劝他不要因自己出门就请假,只能早点起,父子俩在门口道别。 见时间还早,决明去马厩,摸了摸踏雪的鬓毛,这次出远门,不便骑马,踏雪只能留在家里。 似是能感应到主人的心情,踏雪昂头打了个响鼻,拿头轻轻蹭着决明。 卯时,天亮,今日没有太阳,天空阴沉沉地。 岑朝安也起来了,洗漱好后迫不及待地跑到正厅,见哥哥坐在正厅喝茶,依依不捨地坐在他身边,拉着哥哥的手交代他路上要小心。 眼看天越来越亮,决明起身,「我走了。」 岑朝安松开手,「哥,我送送你。」 「你还要去学堂。」决明摸摸他的头,「不知道我能不能赶上你今年秋天考试。」 第142页 「没事的,王二虎都能考过,我也能!」岑朝安把哥哥的手拉下来,「家里交给我就行,你放心地去看看吧,回来接着给我讲故事。」 「好。」决明去门口,钟信已租来马车,决明扫了一眼门外,那人没来。 估计是因事耽搁了,决明等了一刻钟,才上马车,对车夫说:「可以走了。」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决明回头,岑朝安在门口使劲地挥手,依稀有泪光闪烁。 马车拐弯,视线阻断。 一路出城,穿过朱雀门,路过花苑,决明坐在颠簸马车上,掐算着时间,约莫能在辰时前赶到。 「决明——」 「决明——」 声音由远及近,决明还以为是自己幻听,钟信扭头看了看,说:「是李官人。」 决明叫停马车,从车上下去,李修戎勒住缰绳,黑马高高扬起前蹄,马尾甩动,马背上的青年丝毫不慌,等马四蹄落于地上后,一个漂亮的翻身,从马上下来。 「我来送你。」李修戎抿着嘴,五彩的鲁伯特之泪从他领口掉出,在绿色官袍上方莹莹生辉。 「你还真来啊。」决明说:「如果太忙的话可以不必……」 天空隐隐打了个闷雷,天空越发阴暗,瞥见不远处就是长亭,决明问:「去长亭坐坐?快下雨了。」 李修戎点头,两人并肩朝长亭走,只听天空雷声滚滚,却不见雨滴落下。 望着他的侧脸,李修戎想起一句话。 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 作者有话要说: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即使天无雨,我亦留此地。 ——《万叶集》雷神 第七十八章 叛逆 阴霾过后,天空放晴,风雨未至,决明是时候离开。 估摸着时间,决明说:「我要走了。」 「嗯!」李修戎转身,「你走吧。」 攥紧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松开,李修戎飞快跑向黑马,抓住缰绳,踩着马镫横腿上马,遽然离去。 这是生气了?决明心里直犯嘀咕,不咋唿不搞事的李修戎,还真让人不习惯。 眼瞧着再不走就要迟到,决明忙登上马车,让马车载自己和钟信去渡口,恰好在辰时前赶到。 江锦年站在岸边,等决明下了马车,一同上船。 决明回头,岸边杨柳低垂,六月的风抚皱水面,打碎一池平静。 水面粼粼,货船起锚出发,船帆尽开,决明再次离开宋朝的中心,驶向更远的地方。 汴京,李府。 「我没有你这个不孝子!」李柬之颤抖着手指着单膝跪在床边的大儿子。 「我不明白。」李修戎说:「李修恩带不三不四的人进府,都没见你这么生气。」 见李柬之脸上流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李修戎冷笑,「果然是那个女人生的『好儿子』。」 「滚!!!」李柬之从床上直直的起身,掀开锦被,踩在地上,咳喘着快走两步,紧紧抓住李修戎的领子,呵呵地喘着,吼道:「你能跟他比?!他不过是带人过来,你倒好,要直接叛家!」 「我不是叛家。」李修戎不卑不亢地对着老爹的双眼,「我只是想做我想做的事,追我喜欢的人,免得到老后悔。」 「你!!」李柬之知道他暗指自己曾经因疏远了李修戎亲娘,导致她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 可这也不能完全怪他! 「官人——」大夫人跌跌撞撞地赶来,见李柬之只穿一身中衣,光脚便踩在地上,娇唿一声,便要过来扶李柬之「官人为何动这么大的怒气,常武想做什么让他做便是,气坏身子怎么办。」 李柬之一手挥开她,「都是你惯出来的!翅膀长硬了,要追着男人飞出去了!呵!」 夫人低低泣道:「都是我的错,我应当早些给常武定下那韩家的小女,若不然常武他也不会……」 「那个名字。」李修戎撇嘴,「你不配叫。」 「李修恩带人进府倒是瞒得紧,我这边有点风吹草动边抖擞出来,夫人好手段。」 夫人不与李修戎争论,低头掩面,肩膀耸动,低低哭泣。 「你是不是嫌前几天那个巴掌不够狠!?」李柬之怒吼后,松开手捂着心口弓腰勐咳几声,几乎要将心肺咳出来。 李修戎一愣,正想去扶他,没想到李柬之抬起头,眼带血丝,目中皆是怒意,「来人!把他关进柴房!谁都不许放他出来!」 门外立刻「好巧不巧」地蹿进来几个原本应在外院的护院,李修戎剑眉一凛,摸向腰间佩剑。 夫人也不假哭了,扶着李柬之,柔荑抚着他心口替他顺气,劝道:「官人息怒!常武他就是性子急了点,有什么话不能坐下好好说呢!」 这是能坐下说的话吗!李修戎打心底「腾」地生出一股遏制不住的怒意,拔出剑,指着那个女人,冷笑说:「夫人难道忘了,趁翁翁罢官混乱之际做的那些事?」 夫人眼底闪过一丝惶意,想到自己与李柬之并肩站着,眼底的惶意而逝,「李修戎,你怎么可以拿剑指人!」 李修戎懒得跟她辩解这件事,如果没有她在,父子俩或许能好好地说几句话,但只要有她在,必定会胡搅蛮缠,父子俩很难心平气和,总以两人愤怒地甩袖而走结束。 第143页 「混蛋!」李柬之伸出食指指着李修戎,「你怎么可以直接拿剑指着你娘!」 「她不配!」李修戎冷冷地扫了面前那对夫妇一眼,心有不甘,却还是乖乖地收起剑,身后的护院冲上来,不知是谁从后踢了他小腿一脚,李修戎腿一软,「哐」地一声半跪在地,被架着朝柴房走。 辰时前未能下的那场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李修戎被人带入柴房,门外落了铜锁,只有墙上一个高高的小方窗透着光线。 院内外无比寂寥,仅有雨落沙沙声。 李修戎知自己不可能再追上决明了,他可以拥抱大海,可以与伴着海风破浪前行,伴着皓月星辰入眠,而自己,只能困囿于方寸大的黑暗柴房中,哪里都不能去。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自己丧命于那群穷凶极恶的歹徒手下,一生不回汴京。 李修戎盘腿直接坐在地上,透过小方窗的光,看到自己身上的绿色官袍,嘴角浮出一丝嘲意。 七品如何,八品如何,在那个男人眼里都不及李修恩的一根汗毛。 李修戎坐在柴房里,直到夜幕降临,李迪回家,饭罢才得到消息。 从小看大的孙儿要闹着离家出走,李迪听后先是不可置信,后听说李修戎拿剑指着李柬之,已经被关进柴房,李迪沉默片刻后,吩咐吴渊去禁军中帮李修戎告假。 西北边境早已开始不安生,或许将李修戎扔去磨鍊一下性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李迪的活动下,李修戎直接从虎翼禁军调任西北禁军,六月底随着千人军队西迁。 自此,没李修戎在家,李府安生许多,李柬之望着两个聪明乖巧的儿子,时不时会想起第一个儿子。 李修戎出生的时候,正是夏秋之际,那时候,她刚产下李修戎,李修戎的手脚是那样袖珍,皱巴巴红彤彤的脸还没巴掌大。 她也因生产落下了头疼病,李柬之心疼的很,经常一回家便到她床边,餵她吃药,哄李修戎睡觉。 李修戎小时候也是很聪明的,学什么都快,自从她去世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仅事事与自己对着干,还常惹一干人生气。 唉——李柬之心底嘆了口气,他也不想跟修戎生气的,修戎是长子,李家的未来都要靠他撑起来,这两年修戎的确改变很大,如果他能稍微收敛一下性情该多好。 李柬之握拳放到嘴边咳了几声,喉头再感不到咽草般的疼,这风寒是时候好了。 万里之外。 决明将最后一箱金块放到甲板上,小跑到船舷边,扶着船舷笑眯眯地朝船下几个皮肤赤红,穿着奇异的人挥挥手。 船下的人也朝他挥手,叽里咕噜地说着送别的话,决明只听懂了「谢谢」「再来」,脸上保持着微笑朝他们挥手。 铁链哗啦啦地响,船锚被拉起来,停靠了两个月的「乘风」号缓缓驶开港口,直到再看不到岸边的人,决明才扭身靠在船舷上,两个胳膊随意搭在上面,慢悠悠地对钟信说:「要不你先去休息吧,看你脸色不太好。」 「好,呕……」钟信捂住嘴扭头,如同害喜孕妇一样,说一个字呕三次。 虽然他有点可怜,决明还是忍不住幸灾乐祸,谁让钟信好奇当地的食物,吃的水土不服,一直干呕。 笑着送钟信回去休息,决明折回到甲板上,拿铁棍撬开木箱,捧着金灿灿的金子傻笑。 江锦年靠在二层的栏杆上,跟决明打了个招唿,调侃道:「奸商又开始数金子了。」 决明扬起手里的金子,「也有奸商你的一份。」两人相视而笑,江锦年扶着栏杆下楼,到箱子边上,头挨着头讨论着一箱子金子在汴京能买几套房,能吃多少山珍海味。 少年看着自家官人跟决明靠那么近,偷偷抹汗,要让京都那位飞醋漫天的知道,决明肩膀上那颗头就要卸下来了。 船队横跨整个太平洋,到北美洲靠岸,起初交流颇为困难,还是决明牵的头,将临行前带的玻璃兜售给宫廷贵族,换来大箱大箱的金银。 这次出海带的船队多,倒不担心会有不长眼的海盗偷袭,怕只怕搜罗的植物会死在船上。 等金子收放妥当,决明拿出一小袋种子,放在手心看,这些可比金子宝贵多了。 船队沿着北美洲南下,到南美洲停靠,在这里,决明用蹩脚的土着语言跟他们交流,倒卖玻璃和丝绸,搜罗他们当地的种子。 船队本计划返程直接跨太平洋回去,江锦年却忽然改了主意,让船队沿着寒流到大西洋,在非洲和欧洲停靠,任决明乐呵呵地搜刮着奇异的植物和作物。 江锦年也真有那份闲心,放下大宋所有的生意,带着船队环球航行。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决明现在手上已经有了最早的玉米、番薯、辣椒、番茄。 在西班牙搜罗到土豆,决明小心地带着一袋子块茎在护在船上。 现在,决明拥有一个房间,专门放植物,就算不喝水也要给植物浇水,小心地护送回京。 一去三年,决明过了弱冠之年,彻底成为一个古代的「成年人」。 景佑五年,船队终于掉转方向,开始返航。 第七十九章 投宿 「你就在这下?」江锦年扶着船栏,关切地问:「要不要找人送你?」 第144页 「不用了。」决明说:「从这儿下船,走一段就到倒流河了,坐小船过去就行。」 想到他还有钟信跟着,江锦年微微点头,「路上小心,船队先行一步,我在京中等你。」 「好。」决明挥挥爪,目送江锦年的船队离开,斜晖脉脉,浩荡帆影顺着碧蓝的江水朝北驶去。 在府里听说决明曾在比州生活过许多年,钟信还是第一次来到比州。 眼看天色不早,决明回头扫了一眼大路,对钟信说:「时间太晚了,我们先找户人家落脚吧。」 钟信自然毫无异议,两人顺着大路走,遇到分出去的小路便拐弯,远远能看到农田两旁的小院中有炊烟升起。 顺路到一家用竹枝做篱笆的门口,决明停在门口高声喊:「请问有人吗?」 院内仅有三间黄泥房,屋顶还是稻草做的,看上去虽然结实,却有些破旧。钟信刚想劝决明换一家,正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内推开,从屋里走出一个雪髯霜鬓的老者,拄着拐杖出来。 老者警惕地站在院里,问:「这位小哥可有什么事?」 决明忙说:「我们是上游大漠乡的,外出归来,眼看着天色黑了,想留在此地借宿。」 老者不急着给决明开门,又问了这里距大漠乡有多远,大漠乡里正是谁,决明一一答上来,确信眼前面善的小哥的确是来借宿的,老者拐着拐杖,慢慢走到篱笆前,推开竹制篱笆,邀两位进屋。 说话间的功夫,天已经黑了下去,月亮从山中一跃而起,天空处于黑暗与光明的交界间。 「家里只有娘子我们俩,西厢还有张床,你们今晚就住西厢吧。」老者指指西厢,决明忙答应,老者又问:「你们吃饭了吗?」 「还没。」决明厚着脸皮说:「我们带了银子,如果可以的话买您点食物。」 「说什么买不买。」老者说:「我当家,今晚这顿就当我老头子请的,你们先歇一会,我去跟娘子交代一声,让她做上你们的饭。」 决明点头,「哎!」 放下身上的包裹,决明活动了下筋骨,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去东厨帮个忙,能烧把火也是好的。 决明虽然好奇这家为何就两位老人在家,没有青壮,理智让他闲事莫问,只管留宿一晚。 东厨一阵乒桌球乓忙乱的声音,决明站在门口高声说:「我来给您帮忙吧!我在家也是天天做饭的。」 老者转身,手里还拿着半碗黄米,和蔼地笑着说:「不必了,来者是客,这怎么好意思?」 「我在家也常做的。」决明拍拍自己的胸口,打包票说:「要不行您只管把我撵出去。」 老者这才让身,决明蹿进东厨里,小小的厨房几乎挪不开身,隔着一道麻杆编的帘子,老人家正在切菜,见决明就这样被老头子放进来,埋怨他不该让客人来做这些粗活。 见锅底的火快灭了,决明问了声要不要添火,老者点头说:「要得要得,现在再添些米进去,好熬粥。」 灶台旁摆着一个破旧的小竹椅,决明坐上去,凑着锅底的火光扭头找柴火。 地上只有一些零碎的木枝软柴,想到他家里就只有两个老人,决明心下瞭然。 老者去东厨门口的水缸里舀水,把米洗了洗,端来往锅里添,决明忙起身帮他把盖子掀开。 半锅稀落落的米汤,清可见底。 「家里的粮食吃光了,还没去买。」老者说着,把一碗黄米添进去,让决明把盖子盖上。 决明坐在小竹椅上,往锅底添了一把柴火。 粮食亩产多多少少都提升了,没想到还有人连最基本的一日三餐都没法吃饱。 老者他哪是粮食吃光?要是钟信我们两个没过来,恐怕他们今晚的饭就是一碗清澈的稀饭吧? 决明起身,去西厢找钟信。 「拿着铜钱,问村里讨点米来吧。」决明嘆气,「贸然投宿,没想到他们两位家里竟然揭不开锅了。」 钟信瞭然,飞快带着铜板,直接翻过篱笆去朝村里走。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钟信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小麻袋,还拿着一只鸡和一块五花肉,「去年的米。」 决明点头,帮他提着东西进东厨。 老者一看决明的架势,忙说:「小哥这是干什么?!」 「老翁翁,您就别客气了,贸然来您家投宿已经很添麻烦了。」决明把米放下,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两个都是年轻人,饭量大,这点菜就当是今晚投宿的钱了,来来来,我帮您做饭。」 决明夺来老人家手里的刀,递给钟信,钟信拿着去院里杀鸡 屋内柴火不多,决明也不敢浪费,将买来的米在缸边麻利地淘洗干净,添进锅里。 鸡杀好了,决明掀开通向熬米大锅内的那个小锅,用手试探了一下,水略烫手,不是沸腾的滚水,用来烫鸡拔毛温度也够了。 把水给钟信,钟信端着去院子外面拔鸡毛,决明坐在小锅前,拿起打火石一击,火星落在引火的叶子上,决明小心地吹了吹,渐渐叶子开始冒烟,火星变大。 把引火的叶子放在软柴下面,决明接着吹,火一下子蹿起来,引燃软柴。 决明起身,去水缸舀水。 看决明做饭这么麻利,完全不是临时练出来的,老者终于相信他那句「在家经常做饭」的话。 第145页 讪讪地退到一边,老者坐在灶台后烧火,老人家帮决明时不时递个碗拿个东西。 等鸡杀好,决明烧的一锅热水也好了,把鸡剁成块用热水烫过去血水,决明切下肥肉皮,在锅里煎出猪油,将鸡块放进去爆炒,加盐。 好歹还有些酱油,决明添了酱油,将水添地于鸡肉一样高,盖上盖子,动作一气呵成。 老者心中感嘆,没想到临时起意留的两位住宿的小哥,竟然这么厉害。 如果他们能赶得上回家,家里人一定备足了饭菜软床等他们,哪用得着留在这个破旧的小土房里,连晚饭都要自己动手做。 锅盖内飘出一阵肉食的香味,老者低下头,想起那离家的儿子。 在村里,谁家子孙多,谁家就兴旺,村里人也不敢欺负。相反,如果人丁稀少,除非有钱或是有地位,否则在村里连个话语权都没有。 米煮的差不多了,决明拿勺子,小心的避出米汤。 透过裊裊白气,决明的脸模煳起来,同样是麦黄色的皮肤,同意是那般熟练的动作,老者嘴唇翕动。 他儿子那么好,怎么可能离家出走!一定是因事耽搁了! 决明没把米汤舀地那么干净,稍微多留了些,扣上锅盖,决明放下勺子说:「老翁翁,大锅地下的火烧小一些。」 老者低下头,把大锅底下的柴火挪到小锅下。 眼看柴火用的差不多了,决明不敢耽搁,盛出鸡肉,把切好酱好的五花肉丢进锅里回锅,两盘荤菜就这样炒好了。 考虑到老人牙口可能不太好,决明把米蒸的黏煳了些,四人就坐在东厨隔出的小隔间里,吃了晚饭。 院里连口水井都没有,决明吃罢饭,借□□动筋骨,拿着担子去挑了一缸水。 夜间,钟信两人合衣挤在硬木板床上,决明说:「走的时候,留一锭金子给他们吧。」 「官人?」 「虽然在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定还有许多人遭受着苦难,但我们遇见了,他们心肠又不坏,能帮一把便是一把吧。」决明猜想,这位老翁一定是有孩子,如若不然,他们早就撑不下去了。 希望金子能帮他们多撑一些时日。 只是不知道老翁的孩子去哪了,他爹孩子性格是好还是坏? 临睡前,决明迷迷煳煳地说:「金子记得换成铜板碎银,明早帮他们打点柴再走。」 「好!」钟信答。 硬板床硌得决明左右翻身不是,平躺也不是,辗转反侧,一夜处于半睡半醒间。 天微微亮时,钟信起身,取了挂在东厨门外墙上的柴刀,翻过篱笆去找干柴。 鸡鸣喈喈,门外忽然传来大声的交谈声。 决明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睁开眼起身,推开西厢的门出去。 隔着篱笆,几个穿软甲的人目光阴骘地扫过来。 决明睡意全无,问老者:「他们是?」 「这不是在家呢吗!老滑头,竟然敢骗你军爷我!」为首那个白面兵卒嚷着,抬腿踹开竹篱笆,带人直接过来。 「他不是!他是昨夜过路投宿的路人!」老者激动地挥舞着拐杖,「我儿子还没回来!」 兵卒唾了一声,「他就是你儿子!」 说着,手往后一伸,立马有人递来一个册子,「郭凯,年二十七,身长七尺半,面黄瘦弱。」 决明听明白了,这群人是把自己当成老者的儿子,抓自己去当兵?大宋什么时候如此不讲理了? 刚欲张口辩解,兵卒一挥手,「带走带走,阳县就差你一家了!」 老者挥舞着拐杖上前阻拦,气的鬍子抖动,「要带你就带我这个老头子吧!这位小哥真是过路的!」 「不是交税就能免兵役的吗?」决明皱眉问:「你们就是如此不讲理的!?」 兵卒用手臂挡着拐杖,被老者的拐杖击中,恼怒地说:「快带走!你敢击打朝廷的人,我看你今天是不想要命了!」 说着,他身后的兵卒立刻蹿上来,将决明团团围住。 若空手赤拳,决明还真不是他们几个点对手,只能说:「等一下!我拿一下行礼。」 「快点!」兵卒伸手推了他一把,决明趔趄着退后几步,回西厢房拿自己的包裹。 钟信上山打柴怎么还不回来?! 第八十章 代替 门口站着两人,以防决明翻窗逃走。 ——我真的不是他儿子啊! 决明在心中哀嚎,磨叽着把黑弓塞进包裹,背在身上。 「快走!」兵卒拎着决明的后衣领,推搡着让他往前走,决明说:「我能再说两句话吗?」 兵卒松开他的衣领,盯着他。 决明扭头对老者说:「等我兄弟回来,叫他去过大漠乡再回家,老人家,你心里不要有负担。」 如果没有决明投宿被抓壮丁,这群兵卒真的可能要老者半条命。 决明这么轻易答应跟他们走,也是因为岑老爹在朝中,江锦年更是一句话便能捞人,皆是让钟信回家报信,去哪不都能回去? 见「郭凯」已经说完话,兵卒再也不客气,直接抓着人衣领往路边带。 决明踉跄着跟他们走,边问:「这位官爷,咱们这是去哪?」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决明,决明跟着他们上了大路,发现有浩浩荡荡一群人在等着,为首一个骑马的士兵不耐地说:「怎么去了这么久!」 第146页 兵卒立马弓腰抱拳说:「这就是最后那个了。」 士兵扫了一眼决明,青年身姿欣然,被人拎着领子走还能跟上,不似胆小如鼠的人,于是点点头,「体格还不错,拨到禁军里吧。」 兵卒记了名字,塞给决明一块木牌,决明拿来看了,上面写了郭凯的名字和步兵二字,还未分营。 既然人齐了,车队马不停蹄地往南走,决明混在一群年纪参差不齐的新兵里,老老实实地跟着大部队。 新兵被赶到河边,乘船朝西北而行。 当新兵的待遇要比自己出海出国要差远了,人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空旷的货仓里,挤满了人。 眼下正是六月中,气温上升,那么多人连着几天不洗澡不洗脚,味道十分醉人,决明用胳膊夹着自己的包裹,挪到货仓外面的走廊上,靠在走廊的墙上合上双眼,这几天勉强应付一下。 又不用下地赶路,一群即将当兵的人,白日在船上无事,纷纷交换起自己知道的消息,决明从他们聊天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自己一出去两三年,这几年宋朝可是不□□生。 宋朝周边还有好几个国家,眼看着自己兵强马壮,李元昊渐渐坐不住了,直接捋了自己在宋朝挂的官职,建立大夏,频频冒犯宋朝边境。 虽然正式开战的时间短,却折损了不少兵卒。 决明还听说,有的地方哪有这么温柔地去请你入伍,见有人走在路上,直接逮走。 相比下来,去院里逮人的手法已经够温和了。 决明靠在货仓外,估摸现在钟信已经得到消息,去大漠乡找石叔了。 如今阳县这么乱,石叔一家又只有他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会不会也被抓走当兵? 船上的人还在激烈的讨论着以后的饷银有多少,幻想着赶紧打完仗回家,攒了饷银好娶娘子。 可是战场上刀剑无眼,又能保证几个人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呢? 坐船赶路的美好日子只持续了五天,第六天清晨天还未亮,船上的人被一阵邦邦敲墙的声音吵醒,纷纷排好队下船。 决明揉着干涩的眼,跟着大部队往船下走,下船的地方既不是码头也不是渡口,一块木板一边搭在船上,另一边连接到岸边的实地,船上人踩着往船下走。 船下还有不少官兵守着,远处似乎能看到扎营的地方。 踩着木板下船,决明站在队伍中,跟着队伍慢慢往前挪动。 前面似乎传来有人痛唿的声音,决明心中疑惑,踮着脚往前看。 只见队伍最前端的人登记后,被人扳着脸或拉着手,用什么东西在皮肤上戳,时不时有人痛唿出声。 被戳完的人被人领着,一队队的走了。 那是在干什么?决明一手摸着下巴琢磨,搜索着脑中关于宋朝的记忆。 眼看自己越来越靠近队伍前端,决明忽然想起来,在古代当兵,可是要在脸上或手上刺青的! 不一样的禁军刺的图案不同,这样做是为了防止有逃兵。 决明后悔顶着郭凯的名头来了。 这要刺在手上也就罢了,刺在脸上…… 还有三个人就轮到自己了,决明脑中飞速运转,思忖如何才能表明身份离开这里。 还有两个人。 还有一个人。 决明烦躁地抓抓头髮,没时间了!只能寄希望自己能被分到一个在手上刺青的禁军队伍里。 「哪个地方的。」 「阳县枣子乡。」 坐在椅子上的士兵翻了翻名册,找到郭凯,对上木牌,唰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旁边刺青的士兵已经准备好针了,瞥见那粗壮的针,决明只觉得心发慌。 「吴部头!」一个个头不高,上身粗胖,下身瘦弱的士兵小跑过来,他头上还扎着幞头,登记名字的那个士兵扭身,问:「做什么?」 胖士兵拿衣袖沾沾脑门的汗,边说:「我们营会做饭的老师傅病倒了,上头让我来问问有没有会做饭的,一併带走。」 吴部头扭头问眼前的新兵,「你会做饭吗?」 决明说:「在家经常做。」 「就他了!」吴部头在写好的字上画了两个墨团,重新写了两字,将决明拨走。 胖士兵直接拽着人走,「我先带走,已经落了半天的脚程了!」 就一个人,有名底也不怕他当逃兵,吴部头挥挥手,胖士兵忙拉着决明跑。 他说落下半天脚程,实际上追赶了半个时辰就追上大部队的脚步了,胖士兵把决明领到一个木板车旁,对旁边的人说:「他叫郭凯,以后就跟着三营走。」 旁边的兵卒忙应了声,等胖士兵走后,对决明笑了笑,「我是这个队的队头,叫于文。」 决明忙抱拳说:「我叫郭凯。」 于文笑笑,跟决明说:「咱们负责整个营的伙食,吃饱饭是不愁的,虽然苦点累点。」 决明点了点头,做饭能有多累?无非是多做一些。 于文又说:「快走吧,还要走五天才能到原州。」 ——原州? 决明努力回想,也没想到原州是哪里,毕竟宋朝版块不小,想不到干脆不想,步行还要走五天呢。 于文的话不多,决明也不好意思多问,抬头望向前方,乌压压一片人,估摸着约有几千人。 第147页 这么多人,光靠走要走多久?但是人人配一匹马就更不可能了,宋朝官方压根就没考虑到养马,马匹稀缺。 早上刚起来没来得及吃早饭便下了船,刚刚又跑了一通,决明的肚子开始叽里咕噜地唱空城计。 这里哪有什么吃的?决明包裹里倒是有两块土豆,那是准备留到发芽给石叔种的,比金子都金贵,怎么能直接吃。 趁中途休息的时候,决明拿出包裹里的一根带子,扎在腰上,不知道是过了饿劲儿还是胃被挤的紧紧的,总算不觉得饿了。 一行人从早走到晚,这才安营扎寨,于文扔给决明一袋米,让决明筛一下。 决明拿手蹭了蹭衣摆,拆开袋子里的米倒到陶锅里。 这米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了,里面生的有米虫。 现在连清水都没有,连米都没法淘,怪不得于文要筛米,决明蹲在车轮大的陶锅旁,飞快地找着米虫丢出去。 太阳渐渐落山,营地燃起火,就着火光决明也看不清米虫,于文刚好过来,说可以了,让决明把陶锅放在架子上。 还指了一个人和决明一同抬锅,两人合力抬,决明仍感到吃力,艰难地把陶锅架到架子上,于文指挥人倒水进锅,略略淘了一下把淘米水避出来,再放点水熬粥。 决明又被喊去扎帐篷。 好不容易忙完,终于到吃饭的时间了,决明拖着沉重的双腿,领了碗排队舀饭。 一碗粥,几片青菜,一个馒头便是今晚的晚饭。 决明狠狠地咬了一口粗面馒头,安慰自己这馒头总比没有吃的强。 趁热喝完粥,有人通知决明去守上半夜,决明忙把半个馒头包起来揣怀里,碗放好,边走边想:炊事班还要守夜? 到了地方决明才知道,管伙食的也要跟着守粮草。甚至到营地还要跟着训练,免得挪起地方来跟不上队伍。 ——怪不得胖士兵的腿那么细,感情都是跑出来的。 营地的人吃完饭,闹哄哄地去帐篷里休息,跟决明搭班守粮草的还有好几个人,都没说话的意思。 决明蹲下来捏了捏小腿,他能感到小腿一阵胀痛,靴子里的脚也阵阵发胀,脚底发痛。 估计明天腿会更酸痛,决明揉了两把,站直身子等守夜结束。 守到后半夜,也不见有人来接班,决明嘆了口气,估计自己这个菜鸟新兵被老兵坑了。 怎么办?只能守下去,万一被人发现缺人,两人都要受罚。 熬了一夜,第二日早饭时决明才拖着两条腿回去,匆匆吃过早饭后,跟着大部队继续往前走。 中午是不吃午饭的,只稍休息片刻,到后来决明也学会把早上的馒头留到中午,走在路上的时候拿出来啃两口。 于文还拿来一个水囊分给决明,等到没人的时候,决明都会小心拿出蓝珠给水囊灌满水——还好蓝珠还在身上。 第四日傍晚,浩浩荡荡的四千大军终于入了原州,决明也终于能喘口气坐下来挑挑脚上磨出的血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您的媳妇儿已自动送货上门,请签收♂ 第八十一章 提拔 是夜,营地篝火通明。 夹在一群身上满是汗臭味的壮汉中央,决明轻轻地翻了个身,闭着眼强迫自己想点别的转移注意力。 睡熟的人开始磨牙,声音嗞嗞响,如同大锯剌木头,又如盖房现场。 无奈地睁开眼,决明坐起来推了一下身边磨牙的小伙,小伙咂咂嘴,陷入梦乡中。 人类的构造真是奇特,都是牙齿,为什么有的人磨牙声穿透力这么强。 决明试着拿上下牙磨了一下,怎么也磨不出身边小伙子的巨大声响。 营地渐渐安静下去,只余盔甲摩擦声和篝火噼啪的声音。 决明侧身躺下。磨牙声刚落不久,唿噜声又开始了。 烦恼的抓抓头,决明伸出两只手捂住耳朵,脑中乱乱的想了很多,唿吸跟着唿噜声起伏,终于慢慢睡下。 第二日一早便要起来训练,决明属于步兵营,死伤最高的一个兵种,也是流动最大的一个兵种。 领了短矛,决明跟在于文后面排队去校场,校场面积不够几千人同时操练,各营按顺序排队来,轮到决明这个营前,还要绕着校场跑几圈。 决明缠紧了脚上绑着的布条,痛苦地跟在队伍里跑步,脚好的时候在大漠乡一口气能爬几座山,现在脚底的血泡被挑破,跑两圈宛如在刀刃上跳舞。 若是掉队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是所有人都明白一个道理:对现在的自己仁慈,就是对以后的自己残忍。 战场瞬息万变,谁都不能保证每次上完战场后都能安全退下来,现在越是刻苦训练,以后的存活率就越发的高。 所有人都没有松懈,精神紧绷地跟上队伍的节奏,黄土压实做成的校场外,尘土飞扬,决明咬牙跟上队伍跑步的脚步。 跑完五圈,汗已湿透衣背,鬓边湿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决明拿手撩到耳后,握紧手中的短矛。 兵营中有多种兵器,长矛最长能达六七米,决明挑的短矛,长度只有两米多,虽短小却精悍,灵活度也高。 且选短矛只是多一种选择罢了,决明还会弓箭,只是没显露出来。 校场有人站在台上亲自示范动作,台下所有人认真地学着,一唿一喝地跟着挥舞手里的兵器。 第148页 每一次挥舞,都竭尽全力。 训练过后,决明小跑放下短矛,回到后面帮忙做饭。 营地中有铁锅,烧起饭来省事不少,只是不知道为何,这里的米菜不甚新鲜,只能混个水饱,不至于吃坏肚子。 等秋收过后,新米上市,应该就会好一些了。 一年四季,总不缺生菜吃,决明掐下一段生菜尝了尝,这种生菜应该是从十文粮铺流出的菜种种成的,少了一丝苦味,多了一份回甘。 这里除了盐没有其他调料,想要把菜做的好吃些,只能从火候上下功夫。决明把洗好的生菜丢进锅里,火舌舔砥锅底,几乎要烧到锅里,热油热锅,特制的大炒勺上下翻动,几下便让生菜从翠绿裹上一层油,微微透明。 撒上盐,均匀地炒开,一锅菜就好了。 天气热,离明火又这么近,连炒十锅生菜,决明额头鼻翼冒出汗珠,用袖子草草抹掉,决明用浸了水的布将锅里炒好的菜倒进一旁的饭桶里,接着炒下一锅。 早上还好,中午还要跟着切菜炒菜,一天下来,整条手臂僵硬又酸痛。 怪不得于文说在这里能吃饱,就是累一些。 做完晚饭后,决明坐在大通铺的边上,脱下鞋。 脚底被挑开的泡被汗水浸的发白,这里没有药,只能捱着,等它自己变好,磨出茧子后就不怕脚底会长泡了。 磨牙小伙从帐篷外蹿进来,见决明在一边坐着,笑呵呵地一边拿自己的东西,一边问:「凯哥?去河边洗澡吗?」 决明盯着自己的脚,脚趾动了动,扯到伤口一阵疼痛从尾巴骨直窜嵴骨,决明心里苦。 不管脚多么痛,澡还是要洗的,决明问:「在哪?」 磨牙小伙说:「不远,就在营地后面那座山地下。」 「走!」把布缠在脚上,决明拿了换洗的衣服搭在肩上,一瘸一瘸地跟着磨牙小伙走。 营地不远处的确有座坡势较缓的山,山上树木葱葱郁郁,山下河水碧波荡漾,河水被被营地截断一截囊括其中,平时吃水从上游取用,洗澡在下游。 河两边没有打理过的地方生着一人高的芦苇茅草,磨牙小伙到河边,衣服一脱一扔,一挨着水,呲熘滑进河里,伸着胳膊招唿决明快下水。 河里有不少人,河边陆续还有人下河,熙熙攘攘地如同赶集一般。 这跟在大澡堂洗澡一样!决明接受不了,抱着衣服挪远了一些,扒开芦苇,扯断几根让它倒下去,在芦苇里脱掉短袍和驼色长裤,蹬掉靴子下水。 河底尽是细细的沙子和一些黑泥,鲜少有石头,决明弯下腰,把缠在脚上的布扯下来在河里洗了洗,接着洗胳膊。 被太阳晒过一天的河水温温地,泡在里面很是舒服,决明抬起胳膊,在海上航行三年,只要露在外面的肌肤,全被晒得发黑,怪不得那几个兵卒会把自己认成郭凯——想来郭凯皮肤也是黝黑的。 决明容易晒黑,也容易捂白,在军营呆了几天,皮肤已从麦黄色变成浅黄色。 天渐渐黑了,远处嬉笑打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决明撩起水洗了洗头,忽然听到一阵拨动水的声音传来,有人在水里逆水而行。 「副指挥使……那边人少虫多的,还不如直接在这边洗。」 「就是,一起洗了算了。」 ——有人过来? 决明忙搓了两把头髮上岸,抱着衣服进了芦苇丛。 蹚水过来的李副指挥使只看见了一截大白腿,心里嘀咕:现在的兵养的细皮嫩肉的,怎么上战场,嘴边应道:「这边就挺好,你们洗吧。」 决明远远地穿好衣服,把头髮散下来朝下游走。 指挥使一人五百人管人,副指挥使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还是避开的好。 在下游边把衣服洗了,边等头髮晾干,回到帐篷的时候,磨牙小伙已经睡了,决明把衣服晾起来,挨着他躺在硬板大通铺上,闭上双眼。 「咯吱咯吱——」 决明闭上眼,淡定的捏着磨牙小伙的下巴,磨牙的小伙子上下牙无法挨到,在半空中惯性地动了几下,消停。 决明放下手,在此起彼伏的唿噜声中,踩着点跟着唿吸,慢慢进入梦乡。 脚底挑破皮的水泡渐渐脱落,在原来的地方磨出一层茧子。 训练强度大,还要做饭,决明每天回去倒头就能睡着,双耳自动屏蔽磨牙唿噜声。 这天,于文让人背来半只猪和几只鸡,带足了调料,叮嘱说:「今天五个营的指挥使要过来,中午的饭做得漂亮些!」 做饭的几人喏喏称是,等于文走后,磨牙小伙凑过来,笑呵呵地说:「凯哥!今天中午就看你的了!」 其他几人纷纷附和,决明虽然来得晚,但是饭却是做的最好吃的那个,同样是盐和青菜,他炒出来的味道要比旁人好许多,让他做菜准行! 「好,我尽力。」决明也没推辞,磨牙小伙拍拍决明的肩膀,「凯哥最牛!」 说完,扛着猪肉去洗肉。 其他几人也十分上道的去准备食材,让决明先歇会。 决明看了一下于文带来的调料,粗盐、花椒八角和姜,还稀有地带了一些滷料常用的香料。 自打稀里煳涂进了军营后,决明还是第一次见这么齐全的调料。用手捏着把调料分了分,整鸡洗净剁开,下锅滚一下去血水,香料爆炒后倒入鸡块,放锅里慢慢炖着。 第149页 铁锅旁边的火也不能闲着,拿整鸡稍微切几道口,放在锅边边烤边撒佐料。 等磨牙小伙把肉洗净,决明拿刀分开猪肉,五花肉做糯米肉丸,排骨红烧,嵴骨酱烧爆炒。 这里面还有里嵴,决明调了一碗糖醋汁,用刀背拍松里嵴切成条,裹上鸡蛋液和面粉稍微炸一下,糖醋汁下锅烧成粘稠状,酸甜的味道登时从锅中激发出来。 旁边几人吸了一下味道,纷纷贊道:「小凯做饭就是不一般。」 磨牙小伙凑来问:「凯哥以前是不是大厨。」 决明摇头,拿袖子抹了头上的汗,荤菜炒好,鸡肉也炖好了,再调两盆凉菜便能收工。 莲藕切片焯水,放姜丝蒜碎,放醋盐香油,黄瓜亦是如此。 菜准备好,那边立刻有人来端,决明松了口气,就着水洗了把脸,去吃属于步兵的糙粮米饭粗面馒头。 往常就算是指挥使吃饭也不会跟普通士兵出入太大,甚至有同吃同住的,今日其他营的过来「视察训练」,三营肯定得拿出点能上檯面的招待人家。 几个营的指挥使在三营的帐篷底下围着桌子坐定,远远地便能闻到一阵菜香,等菜上桌,十来个壮汉毫不客气,抄起筷子纷纷夹菜吃饭。 一人吃了口糯米肉丸,咦了一声,说「老陈啊,你这三营真是卧虎藏龙,还藏着做饭这么好吃的人,怪不得三营今天长矛耍的唿唿响。」 「就是,陈指挥使,有宝贝不能光自己揣着,我们五营借走几天如何?」 「去去去,我们一营还没张口呢,你也好意思……」 几人在饭桌上边吃边谈,李副指挥使默默拿筷子扫菜,吃到鸡肉时,竟觉得味道莫名的熟悉。 ——很像他做的味道。 一营的指挥使不死心地追问:「做饭的人是谁啊,是不是以前当过大厨的,借走几天又如何……」 「吃还堵不住你的嘴!」陈指挥使满脸无奈,络腮鬍动了动,吩咐守在帐篷外的人去打听一下。 片刻后,兵卒来报,李副指挥使耳朵支棱起来,仔细地听。 「今日掌勺的人名叫郭凯,乡野之人,以前在家常做饭,并不是大厨。」 ——不是他。 李修戎嚼了嚼口中的饭,望着只剩下汁水的盘子,嘆了口气。 ——怎么可能是他呢。 几人哄闹着要把郭凯「借」走,陈副指挥使打着哈哈,怎么也不肯。 送走闹哄哄的几个弟兄,陈督对守在门口的人说:「叫那个今天做饭的人提到营上来,做小锅饭。」 兵卒应了声,小跑着走了。 第八十二章 盯上 给都长指挥使做饭,要比在都里做饭轻松些,人少,要做的饭少。 在军营呆了一个夏天,无人提及刺青的事,决明当然不会傻乎乎地跑去问自己还用不用刺青,在三营,步兵都将刺青刺在了手臂上,只要去洗澡的时候注意避开他们。 中秋前,兵卒来报,粮草距离原州还有百余里,请军都指挥使带兵前去交接。 军都指挥使立刻拨了几个营的人去迎接,粮草关系着秋冬驻守在原州数万兵卒,若有闪失,直接提着人头去请罪也不为过。 军指挥使就怕他们在粮草上东手脚。 如今是秋季,膘肥马壮,李元昊的兵时不时骚扰西北一带边防,春季两军交战后宋军折损不少,无意与他们正面争锋。 再者,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真正发动攻击,既要小心防守,又不能动不动让兵卒来回折腾。 这几天,西北军几个厢军愁地头髮都白了几根。 好在粮草安全无虞地运送到原州,军指挥使暗暗松了口气,吩咐下面的兵卒这几日把饭做好一些。 中秋前夕,凌晨。 整个军营号角声四起,往日睡觉时懒懒散散的兵卒忽然打鸡血一般,迅速起床,三两下套上软甲,疾步冲出去拿着兵器冲到城墙前。 决明夹在中间,紧张地跟着他们穿软甲拿短矛。 临行前,决明翻出自己的黑弓,背在身上。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大夏开始发动攻击。 号角阵阵,悠长有力,擂鼓鸣金,激昂慷慨,城门上方燃起烽烟,灰黑的烟雾瀰漫遮住天空,数十都兵卒齐聚城下,静悄悄地等待号令。 说不紧张是假的,京中迟迟没有人来带自己回去,贸然说自己是顶了别人的名来参军,若能证实也走不了,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 最坏的情况便是被认定弄虚作假,连累枣子乡的二老不说,甚至有可能连累整个村子。 来都来了,先保命要紧,没事瞎想这些做什么。决明轻轻嘆了口气,望向天际。 太阳从东山一跃而出,霞光万丈。 城墙上方有两拨人在激烈的争辩着什么。 一箭之地,城外是乌泱泱的一群夏兵,隔着清晨朦胧的雾,看不清有多少人。 「都这么久还没有动作,其中必定有诈,不能坐以待毙!」李迪缓了口气,说:「一营带骑兵,三营指挥使,你带三营去。」 「是!厢指挥使!」络腮鬍壮汉双手抱拳,在胸前一横,利索地领牌扭头。 李修戎对着翁翁拱手行礼,扭头跟着陈指挥使走。 三营的兵就在下方候着,点齐兵,骑兵营打头阵,步兵营紧随其后,角门悄悄开了一扇,骑兵率先冲出去。 第150页 城门上,弓箭手待命。 对面乌泱泱的军队见城内有宋兵冲出,丝毫不慌地分出一队人迎了上来,在射程之外勒马停住,不肯上前。 李修戎同样勒住黑马,徘徊在射程之内。 两边都不肯轻易动手,陈指挥使沉着地在大军中喝止李修戎,「常武!回来!」 「吁——」李修戎手中拽了一把缰绳,黑马打了个响鼻,甩着尾巴扭头。 阳光升上去,身后的宋兵盔甲闪闪发亮,李修戎忽然觉得有几分异样,忽地调转马头,直直冲向敌军方向。 陈指挥使手中屈刀一横,双腿夹紧马肚,低喝一声「驾」!紧随而上,李修戎冲过去,在离敌军还有十丈远的时候,李修戎冷笑回头:「陈指挥使!他们都是老弱妇孺,根本不是兵卒!」 远远听到这句话,陈指挥使心底一惊,对面的敌军见暴露今日目的,再顾不得与宋军周旋,直接挥着长矛迎面而来。 既上战场,便没有回头的理由,李修戎将左手的长矛换到右手,迎面挑起对方的矛尖。 对方也不是吃素的,一击不成,很快收回攻势,单手握矛,驾驭臀下战马靠近。 长矛再次相交,发出「呲呲」摩擦声音,李修戎压下对方长矛木桿,却不料被对方大力挑起,猝不及防下,对方双手握矛,迅速划过李修戎腰际。 密织软甲被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黑马后退几步,对方长矛回击,李修戎向后下腰躲过,挽起长矛,疾速刺向对方心口。 两人战了七八回合,陈指挥使赶来解围,两人合力,横扫一周夏军。 陈指挥使络腮鬍动了动,「什么情况?」 李修戎:「那群人不是夏兵,是用普通百姓伪装的。」 陈指挥使眯眼看了一下,与三营交战的只有夏军中的骑兵,后面站着的步兵迟迟没有动静。 「不好!」陈指挥使拔掉腰间令牌扔给一个步兵,「速速回城通报,说敌军有诈,小心后方!」 步兵领着令牌,飞快朝城内跑。 两军聚精会神地厮杀,唯有他一人逆行而上,如同夜里明珠一般打眼。太阳彻底出来,气温回升,闷热的空气开始瀰漫。 有一个夏军被人护着,搭起弓箭,弦满箭出。 决明眯起眼,心中一凛,手中长矛想也不想地一挥,「叮」地一声,长剑被拦腰截断,箭头方向偏离,直直地扎入土中。 挽弓那人鹰目瞪了一眼拦下自己弓箭的步兵,一次没有得手,去送信的人早已跑入宋兵的射程之内。 那人愤恨地唾了一口唾沫,迅速搭箭,射向坏自己好事的宋兵。 决明正躬身拔着断箭,就地翻滚躲过,拇指粗的箭紧贴着左臂扎入旁边的泥土中。 决明知道这箭万一落在身上必定是对穿的结局,慌忙从地上起身,拔掉插在土里的箭,游离在最后侧,方便随时掉头回城。 那人拉弓瞄准了几次都没瞄到决明,被攻上来的两员宋将拦住,不得不放下长弓应付面前的长矛。 夏军心中存着侥倖,万一对方没有发现计划,万一宋军只是回城调兵援助。 为了多拖些时间,夏军丝毫没有异象,与宋军苦苦打斗。 决明松了口气,将长矛插到身边地上,站在最外围拿出身后背的黑弓。 弓弦如满月,拇指粗的长箭搭在上面有些艰难,决明沉心静气,目中只有想要射杀的目标。 那个夏军长戟挥舞,在空中抡出一道半圆,一个拿着狼牙棒的宋军不敌,被长戟刺入胸膛,血花飞溅,喉中「咕噜咕噜」冒出一大口血,侧身倒地的同时,奋力将手中狼牙棒扔出,砸在马腹上。 望见那残忍的一幕,决明抓着黑弓的手更加用力将弓弦拉满。 指尖微微发白,决明重新瞄准方向,对准那人的脸。 □□的马受惊,夏军忙勒缰绳,陈指挥使逮住这个机会,刚欲上前袭击这人,耳边「唿」的蹿过一阵风,在马背上的男人面部中箭,痛苦地捂住脸。 趁他破绽百出,陈指挥使上前狠狠捅进那人要害处,夏军直接从马背上跌落在地,头挨着地发出「咔嚓」清脆声音。 了结了夏军,陈指挥使扭头扫了一眼混战的圈子外围,一个兵卒正收起黑弓,奋力用短矛与夏军周旋。 怪不得有箭射来,是那个兵卒。陈指挥使络腮鬍动了动,将这笔功劳记在那兵卒头上。 送信的步兵回到城墙上方,找到厢指挥使李迪,双手呈上令牌,说:「对方有诈!小心后方!」 李迪心中大骇,这时另一个厢军指挥使才讪讪地想到,刚才李迪就说对方迟迟不动必定有诈,自己不但不信,还要阻挠他派人出城查看。 眼下也不是争论对错,道歉的时候,庞指挥使挥手,「随我来!」 李迪留城镇守,庞指挥使带人去原州后方。 李元昊自继父位以后,捋去在宋官职,修宫宇改名换姓,起国号建制度,其反叛之心路人皆知。 自打他收了回纥以后,更是大刺啦啦地向东扩张,好在西北一带有天堑阻挡,想要绕山行军颇为困难。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动了这个心思! 副指挥使引兵搦战,由于送信及时,于山谷两边截断绕山偷袭后方的夏军,杀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开局精于算计,结局潦草退场,宋军折损了十分之二三,夏军因措手不及而损失半数精兵。 第151页 决明心有余悸地回了城,这次出去虽活着回来,同行的人却折损了不少。 往日里在军营调笑打闹的人不在了,晚上打唿的人也不在了。 决明拖着沉重的步伐进了帐篷,直直的栽进板床上,对外界欢唿庆祝击退夏军的嘈杂声音充耳不闻。 只有近距离接触到战争,才知道生命是如此脆弱,在这里,人命如草芥,众生皆平等。 一闭上眼,夏军用长矛挑起宋军的画面歷歷在目。 妖冶鲜红的血色瀰漫,空气似乎也变得黏稠让人喘不过气。 有个人追了上来,他半边脸是空落落的血洞,里面血肉模煳。 血顺着他的下巴滴在地上,血滴蔓延,他越靠越近,决明想逃,却发现四肢无法动弹,努力大口唿吸,却始终喘不过气来。 「凯哥?凯哥?」磨牙小伙晃晃床上躺着的人,见他没有反应,忙把人翻过来,见决明还有唿吸,提起来的心放下去,用手掐了掐他的胳膊,陷入梦魇的人感到疼痛,忽然周遭血色散尽,听到闹哄哄的声音。 外界还在庆贺,磨牙小伙坐在床边瞅过来,郭凯醒了,「凯哥?」 原来是自己睡着了,决明咽了口唾沫,却觉得一阵噁心,「怎么了?」 「陈指挥使找你呢。」磨牙小伙说:「你知道在哪个帐篷吗?」 决明起身,高度紧绷的精神慢慢放松,「我知道,多谢了。」 「嘿嘿,这么客气干什么!」磨牙小伙拍了一巴掌决明,催促他:「快去吧。」 决明长吁一口气,撩起帐篷朝指挥使的帐篷走。 作者有话要说:  李元昊收了回纥以后,向境内党项部族下达了「秃髮令」。 他率先自秃其发(即剃光头顶) , 穿耳戴重环饰。 并强令部族人民一律执行,限期三日,有不从者处死。 一时间,党项部民争相秃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君要臣秃,臣不得不秃 第八十三章 鏖战 军营里仍旧带着一股血腥的味道,决明嗅到,胃里不断翻涌着,嘴里一直冒酸水,喉咙难受无比,终于他忍不住躲在帐篷后按着胃弓腰干呕。 一人行道过,为首的人扭头看了一眼在帐篷后干呕的小兵,扭头对身边人说:「去看看怎么回事。」 兵卒说:「李副指挥使,估计那人是新兵,刚杀了夏军不习惯,让他多出去熘几趟就成了。」 往常的实诚老百姓,顶多杀个鸡鸭,勐然让他们杀人,心里适应不来,干呕的做噩梦的一抓一大把,甚至疯掉的都有,这是大多数新兵都有的通病, 李修戎「哦」了一声,又瞥了弓腰干呕的人一眼,只觉得那背影分外眼熟,不由得向他走了几步,兵卒喊道:「李副指挥使,厢军指挥使叫您呢!」 李修戎又看了一眼角落里的人,干呕的人已经停下了,李修戎跟着几个兵卒朝翁翁的帐篷走。 李元昊频繁骚扰西北边境,官家本不许翁翁亲自来带兵,后来拗不过,翁翁便来了。 他来之后,原州的纪律变得更加严格,军风要比以前好很多。 只不过,翁翁他赏罚分明,有危险的紧着自己的孙儿上前,有好处的却又不让他掺和。 刚开始李修戎也不知为何翁翁要这样做,后来他知道了,战场刀剑无眼,实力才是最重要的,功名利禄不过是身外之物。 饶是如此,李修戎接连立功,从一个小都长,跃升到营副指挥使,再差一步便是三营的指挥使。 李修戎走到李迪的帐篷前,对了牌子,守在门口的兵卒替他掀开帐篷的帘子,李修戎大步走进去,「翁翁。」 李迪见到李修戎,对他招招手,「常武,来,家里来信。」 家里能写什么信来。李修戎不屑,但还是凑过去看了,是李柬之无聊的信件,说李修戎两个弟弟都已相看了好人家的姑娘,就等李修戎这个做大哥的先完婚,他们方能娶亲。 完婚?李修戎嗤之以鼻,「那让他们等着吧,我这辈子都不会娶亲的。」 面对泥古不化的大孙子,李迪也只是横了他一眼,然后试探着问:「你真打算等下去?」 「你数数,你们有几个月没有联繫了?」李迪把家信宝贝地折好放起来,「或许人家根本就不喜欢你,甚至是为了躲避你才出海,一去几年不归。」 决明确实出海后都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他真的……李修戎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他不可能是为了躲避自己才出的院门,坚定点点头,「不,我信他。」 李迪嘆了口气,走到案后坐下,外界天色已经黑了,军帐中火光忽明忽暗,半边光落在翁翁的脸上,李修戎忽然发现,时光不知不觉将翁翁的脸雕刻成鬓髮花白的老人模样。 李迪眼下有着重重的眼袋,棕眸却出奇的锐利,李修戎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孙儿不孝。」 「算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李迪挥挥手,「你走吧,我要处理军务了。」 军中机密不是自己能掺和的,李修戎挪了挪脚,到油灯前将军帐内的灯挑地更亮些,这才退出。 回去后,陈信鸿兴沖沖地告诉李修戎,自己在三营挖掘了一个好弓手,已经提拔起来了。 李修戎对这件事也有几分印象,能一箭射爆扭来扭去的夏军营长的头,那人箭术十分了得。 第152页 不等李修戎问那人叫什么,陈信鸿把他拉出去吃饭,军中禁止饮酒,却不妨碍他们打了胜仗高兴。 陈信鸿挤在一堆弟兄们中央,端着碗大口大口吃饭,李修戎边看着他把一团白米饭塞进茂密的黑鬍子里,鬍子动了动紧接着又塞饭进去,百看不厌。 陈信鸿的鬍子动了动,声音从鬍子里面传出来,「怎么不吃?」 李修戎动筷吃了几口,只觉得今夜的饭和平日里味道不大一样,难吃的紧。 原州一战,夏军没有讨得什么便宜,偃旗息鼓了一阵子,捲土重来。 延州川口一战,原州出援军相助,惨胜夏军。 随着气温渐渐降低,夏军的攻势愈发勐烈起来。 冬至全军连一口热汤还未喝到,城上响起号角声,决明将又冷又硬的干馒头塞进怀里,套上钢甲,戴上钢盔,拿着弓往校场跑。 陈信鸿点了人,决明被分到城门上,抬起手臂摆出架势,等放箭的号令。 寒风飒飒,今日气温太低了,唿出的热气在空中凝成的白雾如同实物,决明伸出手指把蒙脸的布往鼻翼上带了带,护住脸。 热气往眼睛上冒,在睫毛上凝出水滴后迅速被冻结成冰,夏军骑着马越靠越近,靠近射程后,城上开始下达命令。 「放箭!」决明搭起弓箭瞄准下方夏军,弦满箭出,漫天箭矢落雨一样落在夏军身上,率先冲出的步兵纷纷倒地。 他们大多数都是年纪大的老兵,打头阵替后面骑兵挡箭。 「放箭!」决明伸手摸箭筒里的箭,飞速放箭。 城下战意滔天,夏军骑马,马蹄践踏着同伴身体,飞速抵达城下立起盾牌,盾牌后站着两排弓箭手。 放箭的号令越发密集起来,城下夏军燃起火箭,飞射进城头,城头不得不分出人去扑火。 弓箭手藏在夏军低矮的盾牌后,伺机放上一箭,很难射到,放过一轮火箭后,他们开始对准城头的弓箭手射。 决明侧身躲在城墙后,将手中的长弓靠在一边,伸向背后拿出黑弓,搭上最粗的箭。 等放箭的命令下达后,决明吃力地将弓拉满,半米多长的小弓被拉得不住颤动,决明没有在第一时间松手,而是等宋军箭射出后,夏军开始新一轮攻势时闪身到城墙两块凸起的墙中央,瞄准射箭。 箭破空而去,巨大的冲力直接掀翻盾牌一角,将后面刚射完箭的弓箭手钉在地上。 决明早已躲回城墙后,从箭筒里拔出长剑,换长弓。 黑弓是十石弓,长弓三石,决明在靶场试过,自己最多能拉动四石弓,竭尽全力能拉动六石弓。 恐怕只有石叔能亲手拉开十石弓。 决明将箭搭在弓上,贴在城墙上等号令。 夏军越靠越近,开始在城墙上搭起云梯,李迪命人撤下弓箭手,换近攻上场。 决明松了口气,摸着飢肠辘辘的肚子,下了城墙,躲着啃了两口馒头,还未歇多久,城墙上开始乱起来,决明一惊,揣着馒头跑上去。 城墙上下皆是跑来跑去的宋兵,没人注意一个弓箭手去而復返,决明靠近后,只听一个略有几分耳熟的声音说:「你带队去!」 兵卒拥着一个厢指挥使匆匆下城,决明看向城墙,云梯的数量越来越多了。 这时候还谈什么休息不休息,万一原州失守,后面的城池更难守。 决明拿出黑弓,挤在墙缝中央,搭箭冷静地朝城下望。 有几个敌军骑着戴了盔甲的马,在射程以外挤在一起说着什么。 他们穿着厚重的盔甲,身边还有不参与战斗的兵卒围着。 显眼的靶子。 决明拿箭比了比,对守这一块城墙的长矛步兵说:「兄弟,借一下力!」 是弓箭手,长矛步兵点头,躬身半跪在城墙边上。 寒风唿啸,天空开始飘起雪籽。 决明卸下盔甲,深吸一口气,后退几步弓箭皆在左边,飞跑几步踩着步兵的嵴背跃上墙头,弦满如月,三指一松,箭矢势如破竹,穿越整个战场。 雪籽浮在半空,嘶吼声消音,整个时空静止,如同一场慢放的默片。 在决明惊奇的目光中,箭矢忽然偏离,扎入目标身旁的土中。 击鼓鸣金,摇旗吶喊声,短兵相接,战士嘶吼声开闸般忽然涌入耳中。 箭……自己偏离了。 「快下来!」长矛步兵见战友在墙头髮呆,一把把他扯下来。 城下的箭擦着决明的肩膀过去,留下一道血痕,痛觉让决明梦如初醒。 决明喃喃道:「它竟然能扭正歷史……」 长矛步兵扭头看了一眼远处,刚刚弓箭手的目标发现流矢后,又后退了几步,离射程更远了些。 雪越下越大,城墙的地上蒙着薄薄一层白色,一日水米未进,宋军筋力伤惫,饥寒交迫,李迪登上城墙,躬身督战。 后方军营不知为何失火,滚滚浓烟冒起,城下大乱。 夏军看到远处的火光,士气大涨,不要命地往前沖。 「拿霹雳炮!」李迪吩咐,城墙上很快架起投石机,近距离投送几个后,朝远处投。 待霹雳炮裂开后,其中石灰散在天空,来不及闭眼的兵卒被石灰迷了眼,动作变得缓慢起来。 「震天雷!」 投石机很快换上一种椭圆形的东西,飞快点着后投送出去,爆炸声隆隆作响,夏军的攻势立刻被瓦解。 第153页 战火四起,城内外皆冒起巨大烟雾。 鏖战至天明,雪越发大了,城内烟熄火灭,城外夏军也抵不住车轮战的消耗,最终鸣金收兵,后退数十里。 鹅毛大雪飘落在静悄悄的战场上,城内人稍稍松了口气。 李迪来不及休息,马不停蹄地清点城内损失,安排人清扫战场,治伤的做饭的,军营没有一人是闲着的。 磨牙小伙后退着顶开军帐的帘子,进来后才转身,手上端着两碗稀粥,他把其中一碗递给决明,「先喝点吧。」 「多谢。」决明用左手拿碗,吹了吹粥,小口地喝了一点。 「粮草连抢带烧,损失大半。」磨牙小伙说:「余下的只够全军吃三天,省着点吃或许能吃久一些……」 碗中的粥变得沉重起来,决明放到一边让它晾着。 押运粮草不是件小事,从报信到审批再到装车运送,最快也要半个多月,如今还下雪,恐怕会拖的更久。 城内或许会有粮食。 第八十四章 捉贼 皑皑白雪重迭飞扬,城内外皆银装素裹,玉树银花。 气温低到极致,薄薄的帐篷根本抵御不了寒冷,不少士兵受伤后开始发热,出现风寒症状。 怕风寒相互传染,李迪命人把得了风寒的人隔开,让人配好大量防治风寒的药草,铁锅熬成大碗大碗的药汁分给军营的人喝。 粮草紧缺,城内外全员行动起来,徵收粮食。 百姓种地收成本就高不到哪里去,一般人家只够勉强维持生计,万一再遭个天灾人祸,连餬口都是问题。 原州城中余粮不多,李迪和其他几位厢军商量后,让人带队去更远处的村里问问,有没有多余的粮食,军中以军饷换取,收效甚微。 粮食快要断了。李迪着急,李修戎也急,翁翁是镇守原州的大将之一,万一处理不好这件事,捅出娄子让官家知道,降职是最低的惩罚,最怕直接削去官职。 不知翁翁是怎么想的,将自己丢到军营后没两年力排众议,这么大年纪风尘僕僕地赶到原州亲自领军。 是夜,雪停,军帐外寂静无声。 晚饭只喝了一碗清可鑑人的米粥,稍微活动一下肚子里便空荡荡地,听闻延州拨粮草相助,却被人在半路上截下来不许往原州送,李修戎烙烧饼一样在床板上正反面翻动,怎么也睡不着。 如今原州军刚打过一场硬仗,正是需要好好休息多吃些饭养养的时候,粮草皆缺怎么能行? 外面传来踩雪「吱嘎吱嘎」的声音,李修戎干脆起身,披上棉衣打算去看看粮草还剩多少,再不行自己亲自申请领人去其他州城「借」些粮草。 雪夜的天空发红透亮,不用照明也能看清路,李修戎带着自己的身份鱼牌,掀开帐篷一角出去,寒意透过棉衣直往四肢百骸中钻,李修戎跺了跺脚,双手对着搓了搓,慢慢朝放粮草的地方去。 守着粮草的兵卒见有人靠近,警惕地将长戟横在来人面前,喝止住他:「站住!什么人!」 「三营副指挥使李修戎。」李修戎拿出鱼牌,兵卒对过玉牌,语气放软几分,「副指挥使这么晚来这里做什么?」 「睡不着,顺路来看一下。」李修戎收好兵卒递迴来的鱼牌,挂在腰间,「我去了。」 兵卒点点头,让身后的人放行,李修戎大摇大摆地进了对方粮草的地方。 出事之后,余下的粮草分开堆放,帐篷中放的是面,油布下盖的多是给战马吃的铡好的干草。 李修戎弯腰撩开一块油布,油布下盖的是一袋袋米,为了防潮,在最下方放的有架空的木板隔开米袋与地面。 望向四周,军中余粮果然所剩无几。 忽然,帐篷一角闪过一个黑影。 李修戎心中一沉,蹑手蹑脚地凑过去,趁着月光,李修戎看清,那黑影是个穿着兵卒衣服的蒙面人,蹲在帐篷一角,正准备偷偷进去。 「干什么!」李修戎大喝一声,那蒙面人一惊,随即飞快放下帐篷转身便跑,似乎经过无数次演练一般,避过守粮草的兵卒,从松动的木篱笆中钻出去,专挑雪地中脚印驳杂处逃。 哪容易让这个细作熘走?李修戎对军营布局极为熟悉,紧紧缀在蒙面人的后面穷追不捨。 转过几道弯,蒙面人似乎有些急了,隔着蒙在脸上的黑布唿出的白气紊乱,脚步跟着乱了起来,李修戎趁机勐地一蹬腿,如鹞子抓麻雀一般,将蒙面人紧紧扑倒在地。 两具□□碰撞在一起,倒地时蒙面人闷哼了一声,李修戎趁机抬腿,把全身重量压在蒙面人身上,顺势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拽下那人蒙在脸上的黑布。 雪夜中,两人唿出的热气撞到一起,目光相交后,被压在下面的人默默别过头。 在看清身下人的真面目后,李修戎不禁紧紧扣住他的手腕,惊喜道:「决明!?」 决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嫌弃地说:「快起来,压死我了。」 压在决明身上的李修戎沉默片刻,没有动弹。 「怎么了?」决明问。 「你什么时候来的。」李修戎突然问,接着,他忽的起身,拽着决明的手腕,一把把人拽起来,「走,我送你回去。」 「回去?」决明感到他说话有些奇怪,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回哪儿?」 第154页 「回家!」李修戎头也不回,带着不容分说的怒意说:「你知道战场有多危险吗?!谁让你过来的!」 「你不也来了吗。」决明扭了一下手腕,没挣开。 要让李修戎知道自己是被误抓过来的,那他不气昏过去,也得气的蹦起来。 李修戎突然停下脚步,侧身对着决明。 「那也不行,你必须回去。」 「凭什么。」决明说:「我凭本事进的军营,凭本事在大大小小几场战役下毫髮无损地来到这里,为什么要回——去!!!」 李修戎松开抓着他手腕的手,顺手揽住他的腰勐地往前一带。 盯着李修戎近在咫尺的脸,决明唿吸一滞。 「还说?」李修戎黑着脸,脸上的寒气似乎随时能凭空冻出个冰疙瘩出来。 决明:「我凭什……」 李修戎立马低头往前抵了一下。 两个冻的冰凉通红的鼻尖挨在一起,决明心脏勐跳,寂静的雪夜中几乎可以直接听到两人心跳的声音。 雪地折射出的光,竟比白昼还要亮。 良久,李修戎松开手,重重地吐出一口白气,仍是黑着脸。 决明低头,双手捏着发红滚烫的耳朵,暗道:什么时候这厮的脸皮这么厚了。 劝决明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劝的动的。 李修戎缓了口气,哼哼着说:「想要留下来也不是不可能……」 决明眨眨眼。 「跟我过来。」李修戎扭身走在前面,把蒙脸的那块黑布扔给决明。 决明双手一合,抓着黑布,李修戎已经走地离自己有五步开外的距离了,他忙追上去,生怕李修戎反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决明总觉得李修戎的脚步似乎轻快了几分。 两人回到粮草堆后面,找到决明钻出来的篱笆,李修戎拿手挡在篱笆最上方的位置,让决明先钻进去,自己随后钻进去,边走边问他:「你来多久了?」 决明算了下,「五六个月?」 「五六个月?!」李修戎声音拔高,吓得决明恨不得蹦起来捂住他的嘴,好在李修戎马上冷静下来,将决明拉到干草堆上,撩开油布一角,让决明坐下。 「不行,你必须得回去。」李修戎说:「夏军兇残,你在这里不安全。」 回去哪有这么容易,决明勾着头,双手捂着自己的膝盖,「我是顶着郭凯的名字来的,要回去恐怕有些麻烦。」 「郭凯?」李修戎问:「做饭的那个郭凯?」 决明点点头,李修戎接着问:「陈信鸿调为弓箭手的那个郭凯?」 决明点点头,小鸡啄米一般。 李修戎深唿一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好。 决明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而自己却五六个月都没发现。 「那郭凯人呢?」李修戎把油布撩地更开一些,坐在决明旁边,听决明说:「不知道,或许现在在阳县枣子乡。」 要是郭凯在,自己就不会千里迢迢地到原州来当兵了,决明轻轻嘆气,「没事,在原州也挺好的。」 「我带你去找翁翁吧,他或许会有办法。」李修戎说:「不能让你再留在这了,岑夫子他一定很着急。」 决明点点头,「现在能写信回去吗?」 旁人或许不能,但翁翁一定能把信递迴汴京,李修戎颔首,「能。」 「那就好。」决明心中安定,不管怎么样,先送给个信回家,也好让岑老爹别担心,估计钟信现在还在找自己被调到哪里了吧? 今夜的决明分外的乖顺,李修戎将胳膊肘架在腿上,一手托着脸,歪头打量决明,月光下,决明发顶笼着一层反光的光圈,随着他的动作而晃动。 李修戎:「你刚才偷偷摸摸地在做什么?」 「咳咳!」决明握拳放在嘴下低声咳嗽,脑中飞快编出一个理由:「不过是过来看看有多少粮食。」 「蒙着脸,偷偷潜进来看?」李修戎揶揄地问:「篱笆的漏洞很难找吧,找了几天?」 ——李修戎果然变了! 脸颊飞速发热,决明装作没听到一样,假装四处看风景,然而并没有什么风景可看,黑漆漆的树影随着阵阵寒风晃动,如同鬼魅。 瞧见他耳朵都红了,李修戎闷笑一声,「不逗你了,夜间天寒,快回去休息吧。」 决明忙不迭地朝李修戎点头,非常贊同,两人目光相触,李修戎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决明。 他瘦了,也高了壮了。决明心想,他脸上虽然带着憔悴之色,眸子却十分的亮。 李修戎的变化太大了,战争将那个跳脱的青年,磨成了现在这般沉稳的模样。 李修戎垂眸,还记得第一次见决明的时候,他才豆芽这般高,纤瘦地不像话,十年过去,决明变化再大,那双黑曜石的眸子却始终亮着。 目光下移,瞧见决明带着小胡茬的下巴,李修戎摸了把自己的,两人半斤八两。 「我先……回去了。」决明伸腿往右跨了一大步,才起身,飞快地顺着来时的路走了,李修戎「啧」了一声,瞅着决明飞奔的背影小声嘀咕,「跑那么快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第八十五章 雪夜行 等李修戎走后,决明偷偷回到放粮草的地方,摸出蓝珠。 有蓝珠帮忙作弊固然好,可军营这么多人,粮草就这么多,偷偷添一点还好,添多一定会暴露的。 第155页 决明摸出带来的稻种,在帐篷内种出一排稻子,种到一半忽然想到,即便是种出来了,拿什么给稻子脱壳? 无奈的收起蓝珠,决明靠在面袋上,无语问苍天。 麦种他带的也有,但是麦需要磨成面,也行不通。 再有就是玉米了,玉米一个棒子只结一点玉米粒,再说这时候的人还没见过玉米,怎么解释凭空变出来的玉米? 军营可没有在大漠乡那时好煳弄,决明枯坐半晌,灰熘熘地带着蓝珠回去。 第二天,李修戎带着笔墨过来找决明,说让他赶紧写信,翁翁可以托人带回去。 决明尽量将自己在军营的事简单地写了,还道有李修戎照料,让岑老爹不必着急来捞人。 写完封好信封,李修戎火急火燎地回去,匆匆把信加塞在翁翁准备寄走的家信中,标明转给岑尚书。 做完这些,李修戎连声招唿都没来得及打,随着其他营的人出马亲自去借粮。 夏军既然谋划了抢烧粮草,必定还有后招,怕就怕他们故意等宋军剩下的粮草消耗完,再次开战。 河面结冰,更利于他们过河。 原州的兵卒吃完余粮又捱了两天,终于等到借来的粮食,虽然不多,勉强够吃到粮草运来的那天。 冬日漫长而又寒冷,兵卒在训练之余,编成小队,分队上山砍柴,用以军中消耗,同时顺便熟悉一下附近山脉的走向,免得到时万一在山中开战,不知怎么走。 也有带着弓箭手猎野物回军营的,决明因箭术快准狠,猎的野物最多,同时也顺便将原州附近的山给摸了个透。 原州山势险峻,只有一处峡谷开阔且地势缓,能通过,但有宋军驻守,想要奇袭,除非不引这队宋军注意。 饶是如此,前几回夏军仍选择费时费力地从山中穿行,避开宋军依着城门的优势。 如果做得好,还能直接冲散宋军后军,直接一举将原州拿下。 这些也只是他们的妄想罢了,事实证明,原州挨着山,自然会分心留意。 离原州最近的延州就没那么好运了,听说延州也经过了一场苦战,最后险胜。 夏军今年实在是兇残。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决明伸出手,轻飘飘的雪花落在手上,慢慢化为水滴。 已经是除夕了。 军营也是要过年的。 李修戎还特意带了一队人出城门去晃了晃,夏军估摸着也是要过年,加之现在是隆冬,穿的厚,打起来缩手缩脚的,两军心照不宣地休战。 现在岑老爹估计得信,正筹谋着把自己捞出去。决明掐算了一下日子,官员过年要休假,就算是江锦年开口,也要等元宵后才能得到消息。 决明勾着头走路,察觉到有人故意往自己面前走,腿伸出去便朝右偏了一些,没撞上去。 「哎!」李修戎心中的小算盘被一把推翻,只能伸手拦人,「决明。」 决明一抬头,这次发现刚才差点撞到的路人是故意走到自己面前的,无奈地嘆了口气,「副指挥使,您怎么有空往这边跑?」 「这不是除夕了吗,翁翁听说你也在,想请你一起吃个年夜饭。」李修戎放下手,改为拉他小臂,「走走,说不定他一高兴还能批个假,带你去城里熘熘。」 「城里能有什么好玩的。」决明任他拉着,两人在军营中快步走,到李迪的军帐前,李修戎松开手,对了两人的身份鱼牌后,掀开军帐进去,等决明也进来,松开手朝里喊:「翁翁——」 「不是说谈正事时要喊职务的吗?」李迪的声音从内帐中传来,李修戎快步走过去,「现在又不是在别处,翁翁你看,他就是岑决明。」 决明忙跟过去,对坐在火边烤火的老人拱手行礼,「小辈岑决明,见过李指挥使。」 李迪随意地挥挥手,「坐下暖暖身子吧。」 李修戎挨着翁翁坐在火盆旁边,决明乖乖跟着坐下。 李迪今年年逾半百,频髮霜白,此刻脸被火烤地红油地,见两个孩子都坐下了,慢腾腾地提起架在火盆上方的水壶,倒了两碗热茶给俩孩子。 决明谢过后双手捧着,之前在汴京见过李迪,却没想到身为文官,他竟然会胆大地跑到边境来指挥打仗。 李迪给自己也倒了碗热茶,像是家人聊天一样,随口问:「你给他起的字?」 决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时给李修戎起字这件事。 「是……」决明想做些什么来缓解尴尬,手中还捧着茶碗,只能尴尬地抿了一小口,烫到舌尖。 「修戎,常武。」李迪哈哈笑了两声,「起的不错,不愧是子南的孩子。」 「后辈诠才末学,班门弄斧而已,怎及得上李指挥使您半分。」决明心虚地自谦一番,努力地回想,才想到子南是岑老爹的字。 李迪突然又问:「修戎他人怎么样?」 听翁翁这样问,李修戎手中的碗差点直接摔地上,无奈地喊:「翁翁——」 李修戎这人怎么样?决明琢磨琢磨,肯定不当着家长说人家孙子的坏话啊,只能挑好的说,「他为人仗义执言,剑术很厉害。」 比刚见面要好太多了,以前只晓得追鸡撵狗,现在换了追的对象,晓得追着夏军跑了。 知道他是迫于在翁翁面前才这样说的,李修戎还是忍不住美得冒泡。 第156页 李迪点点头,「这小子皮实的很,也就是这几年才收敛些,带到军营摸了摸稜角,这才有几分大人模样。」 李修戎放弃挣扎,任凭翁翁在决明面前抹黑自己。 李迪讲了几句,岔开话题,又谈到了夏军上,嘆息一声,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战争。」 决明跟着嘆息,宋朝要跟西夏打几十上百年。记忆中并没有宋军跟原州发生过大规模战斗,所以原州还算安全。 想到这里,决明忍不住又想,这个时空为什么会阻碍自己射杀那个看上去像是首领一样的人? 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李元昊。 跟科研组签署的,不能改变歷史,是不是有什么依据。 难道说,改变歷史会导致时空崩溃?还是会出现时空悖论? 决明乱糟糟地想了一通,火盆中的火噼啪作响,没人能给他答案。 到晚饭时间,兵卒送来晚饭,厢军指挥使的年夜饭只比普通人多了一盘烧鸡。 三人在案边坐定,还未动筷子,门外兵卒忽然通报,让李迪去议事。 「你们先吃。」李迪撂下筷子,急匆匆地跟着兵卒出去。 两人自然不会干坐在帐篷内等,等李迪走后,决明起身,「我先回去。」 「等等!」李修戎拧了一个鸡腿塞决明手里,「快吃,估计一会又有事了。」 说着,自己拧下一对大鸡翅往嘴里塞,口齿含煳着催决明快吃快走, 决明攥着一个鸡腿,边想是不是夏军又来了,边快步走回帐篷,去换上软甲出门去。 夏军动静不大对劲。 军营中已经得到消息,悠闲的兵卒立刻警戒起来。 虽是除夕,军营中松懈几分,兵卒却一点都不散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兵卒很快在大校场集合完毕,陈信鸿点了三营的兵出去,见决明也在,嘱咐他们要听清号令再行动。 夜风簌簌,时不时吹散枝头的落雪,一行急行军在夜幕的掩饰下,未点灯火,静悄悄地朝山中行进。 雪夜静谧,唯有踩在积雪上嘎吱声和盔甲摩擦的吱呀声。 来报信的人将宋军往山谷中引,走着走着,陈信鸿和一众兵卒都觉得不对劲。 前方没有设置哨点,也不是宋军常驻扎的地方,照理说夏军挑这里走也无可厚非,偏偏这几天陈信鸿带人去那附近过,大雪封山,山中难行,更何况是陡峭的山崖,无路可走的峭壁。 今夜带队的厢军副指挥使王勿虎挥挥手,后面的人陆陆续续跟着停下。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王勿虎问,「来人!拿下!」 两个亲信立马上前用长矛将捎信引路的兵卒架在地上,那兵卒吓飞了魂,脸上皆是慌色,欲哭无泪,「陈指挥使,确实是这里。」 王勿虎不信,「前面无路,夏军怎么过来的?插翅膀飞过来?」 兵卒跪在地上,指着身后,「夏军的确子在那后面,也是他们引火时暴露了行踪,自以为掩饰的很好,没成想我被我们发觉了。」 「那为什么就你一个来通报的。」王勿虎驱马上前,挽着手中棹刀,指在兵卒脖子上,兵卒双股战战,几乎吓尿,忙说:「我跑的比较快,所以才让我去的!陈指挥使若不信,可以找人去驻守的地方看看,是否属实。」 王勿虎收回棹刀,让两人押着这兵卒走,「我先带一队人看,若有不对劲,你们即可折回去营地通报。」 疑点太多,王勿虎也不能把握这人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唯有用双眼看一看虚实。 明明前几天还来过的地方,怎么会突然有夏军?王勿虎点了一营人跟着走,半晌后,王勿□□马折回,眉头紧锁。 「那山本来没有通道,夏军不知怎么翻到背风坡上,约莫有两三千人,还没有动手的迹象。」王勿虎与其他几营的人营长商讨一番后,一致决定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 夏军翻山都快翻到家门口了,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真当宋军无男儿? 一二营包围东面,三四营包围西面,王勿虎带着五营在中央指挥,五个营约好一齐发难的时间后,先派人通知驻扎在山谷中的宋军,再回去告知守在军营中的几位大将。 第八十六章 中箭 山风唿啸,各营将自己的兵带到山上,静静等着卯时到来。 山下夏军毫无察觉,除了驻守的人以外,其他人自认为宋军不会发现,大多数都在睡大觉。 王勿虎的计划在卯时的时候直接冲下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五个营的将士静静候在山外,营指挥使眼也不眨地望着五营的方向,所有人都在等卯时的一点火光。 子时一过,除夕便是大年初一,发红的天空没有月亮,只有离得近的战友们唿吸的声音。 天地间一切都很安静,冰冷的温度几乎将人与天地间融为一体,寅时末,山中忽然传出一声痛唿,紧接着是一阵兵戎相交的叮噹声。 那边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这样想,很快,所有营后方都传来打斗的声音,陈信鸿屈刀重重甩起,浑厚的声音冲破整个静谧的山谷,一字一顿地大喊:「后!方!敌!袭!」 登时,所有人扭转了一个方向,陈信鸿驱马朝队伍最末沖,「勿要乱了队形!」 「李常武,你守在原地!」 冲到队末,陈信鸿只觉心中阵阵发寒,山谷中的夏军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夏军早已埋伏在山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157页 瞬间明白过来的陈信鸿挥着屈刀,直接沖向夏军的队形中。 「沖啊——」 「杀!」 没有战鼓,没有鸣金,雪地中的将士全靠着一股冲劲,只要冲散夏军,与其他营汇合,今夜或许还有胜算。 「你小心些!」李修戎对决明说完,拿着长矛,矛尖划过雪地,驱马朝阵前去了。 夜黑风高,弓箭手辨别不了敌军所在,只能拉起弓靠在一团,警惕地望着四周。 兵戎相交的声音不绝于耳,眼下弓箭无法发挥最大用处,决明干脆收起来,摸出别在腰间的短匕,握在手中。 山谷中只做做样子巡逻的夏军听到山谷周围迴荡的声音,心中大定,计划成功,只消将这群傻了吧唧的宋军围剿在山谷中,换上他们衣服回到城里,里应外合,原州轻轻松松便能攻破。 先前没有动静只是为了麻痹宋军,夏军专挑他们觉得最不会动手的时候动手,这样才能做到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山谷中的夏军整合了一下队伍,挑一个方向,朝宋军前方围过来。 「他们来了!」一个弓箭手喊道。 「九人一队错开,我们呈弯月状围住这片地方,且战且退。」一个声音沧桑的壮汉说,「让他们尝尝三营神射手的厉害!」 「好!」听得队头的话,弓箭手按中队分好,定好暗号,摸索着战好,搭箭拉弓。 眼前一片漆黑,又有树木遮挡,所有人心里都没底,只晓得盲射人多了总能有几个中箭,总比干看着强。 那群夏军在山谷底下熄灭营火,摸黑上山,只能通过马匹嘶鸣,脚踩积雪的声音大致辨别他们走到哪里。 决明跟在队伍中间,握紧了手中的黑弓,队头呲呲了一声,众人知道要准备放箭,纷纷举起手中的弓,捏着箭羽,拉满弓弦。 夏军骑马越靠越近,队头:「放!」 流箭四处朝夏军拥去,夏军中传出几声痛唿。 弓箭手们手不停歇,接着放下一轮,将夏军截在路上,直到四五轮箭过去,队头才喊:「收队!」 弓箭手立即收弓,小步后退,渐渐靠近营中队伍,再放第二次。 陈信鸿察觉到夏军前后夹击,分李修戎去队伍末领队,自己带队在前方。 辰时,山边镀上一层白光,东方泛红,夏军知是太阳要出来,攻势更加勐烈。 借着曦光,陈信鸿一挥屈刀,两个夏军被蛮力斩腰,惯性地旋转半周倒地。 鲜血溅地满腿都是,陈信鸿不敢耽搁,瞅见一处兵力薄弱的地方,大吼:「跟我来!」 离得近的飞快朝陈信鸿的方向围拢,陈信鸿紧咬牙关,率先驱马冲过去,屈刀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无人能阻拦。 队末夏军见前方要被攻破,知天亮待在此处最后也是被弓箭手当活靶子射,飞快调整作战方案,汇集成一路沿着宋军外沿朝其他夏军汇拢。 宋军会让他们如愿?李修戎举起手中长矛,「拦住他们!」 队尾的宋军飞快转移,弓箭手跟着队伍转移,死死地拦住夏军,不让他们有机可乘。 金乌一跃而出,万丈金光洒在大地上,李修戎迎着日光,骑黑马冲到最前方,长矛一转,顷刻间挑起一个夏军,重重抛到一边。 ——他现在力气该有多大。 常使的长剑换成了矛都能用的这么熟练,搁在以前,恐怕李修戎自己也不敢这样想。 太阳既出,弓箭手便如同获了新生一般,排好箭阵,慢慢朝夏军逼近。 渐渐地,山谷中上来的一队夏军消弭无形,李修戎掉头回队,回援陈信鸿。 有李修戎助力,三四营百道力量拧成一股绳,几个回合便冲破夏军防线,朝一营的地方涌去。 一营二营苦苦支撑着,有三营四营的加入,稍微缓了口气。 今夜来的都是平日一起训练吹牛的弟兄,陈信鸿心中一沉,恐怕五营境况更加艰难。 王勿虎还在五营。 陈信鸿咬牙,「后面的跟我来!支援五营!」 立即有一波人围过来,在雪与树中间穿梭。 五营已不剩几人。 王勿虎耍棹刀耍的虎虎生风,周围夏军无一人能靠近。 陈信鸿举起屈刀,「沖啊——」 身后兵卒举着武器,迈开腿,「沖——」 弓箭手按中队分开布阵,在前方开路,寒风颳脸,四肢冰冷到失去知觉,手指难以屈伸,决明干脆保持住拉弓捏箭的手势,随着箭羽一步一步往前推进。 弓箭手稍作退场,步兵骑兵齐齐上阵,硬生生用身体冲出一条血路,朝王勿虎靠近。 王勿虎棹刀一收,左手紧拉缰绳,「走!」 夏军纷纷阻挡他,山下三个营被夏军逼得慢慢朝山上靠拢,与三营回合后,冲破夏军包围,紧紧围住王勿虎。 见王勿虎被保护起来,夏军整合为一队,呈半圆状围靠过来。 所有营合二为一,也无法抵挡住夏军的汹涌攻势,只能边打边往后退。 此刻王勿虎斩了那个通风报信的小兵卒的心都有了。 山谷的确有夏军,夏军却是埋伏好的! 越是靠近山上的位置,越是险峻,王勿虎粗略地点了一下人,来时带着五个营约两千余人,此刻只剩一千不到。 可夏军乌压压一片,怎么说也有两千人。 第158页 数量是宋军的一倍,王勿虎手中棹刀插在雪地上,冷静分析,「冲出去困难重重,你去,看看山上能不能绕过去。」 被点名的亲信驱马朝山顶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折回,「王指挥使,山上,另一面直落落的下去,无路可走。」 「知道了。」王勿虎抬手,「原州军!听我号令!」 「现在,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杀出重围,回到主路上请求支援!」 王勿虎的声音在山谷中迴荡。 夏军本意就是将这群兵卒一个不留的剿杀在此,怎会给宋军休息喘气的时间,不等王勿虎交代下一步,夏军直接冲上来,攻势更为勐烈。 箭不多了,总有用完的时候。 决明寻到一处凸起的石块,双手并用爬上去,视野果然开阔不少。 夏军中有三个领头模样的人,沖在最前方。 还有一个看不清脸,只能辨出他身穿重甲,被几个兵卒护着。 决明还是决定试一下,万一这一次带军的不是歷史重要人物,万一能成功呢!? 这样想着,决明从箭筒中拔出最粗的那根长箭,捏着箭羽搭在弓上,眯起一只眼瞄准穿重甲的人。 寒风夹着腥锈味,四周战意滔天,决明眼中唯有骑着马,穿着重甲的夏军。 黑弓拉到极致,决明勐一用劲,左手虎口崩裂渗血,全身力气耗尽,决明勐地一松手。 长箭凌空,转瞬即逝,在那人扭头说话刚扭回之际,直直没入面门,随即用一股冲力带那人跌落战马。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守在他周围的夏军登时一阵慌乱,决明只觉得四肢绵软,强撑着抬起胳膊,搭箭瞄准混战在两军之间的夏军兵头。 再松手,兵头应声而倒,周围宋军趁机举起狼牙棒,狠狠砸下。 这回是真没力气了,决明双手垂下,忽然听到一阵破风生,及一声惊唿。 「决明——」 李修戎抬起一条腿踩在马鞍上,双手握长矛在地上一撑,从一旁斜斜地挡在决明身前。 长箭穿透李修戎身上的软甲,没入他的胸口。 李修戎眼前一黑,直直往后倒去,两人叠在一起从巨石上滚落。 一手捂住胸口,李修戎痛苦地说:「快走,绕过这座山。」 「李修戎!」决明他摊平,脑中一片空白。 ——我能做什么?我得做点什么?!李修戎不能死! 李修戎脸上只带着痛苦之色,不住的小口喘息,语气却前所未有的温柔。 「你快走,别管我。」 「不。」决明低头看着他,「那时你没放弃我,我更不会放弃你,现在也是。」 ——这跟以前不一样,以前是在水中或许有一拼之力,现在,自己已经快没命了。 能救下决明,也算没白学这几年功夫,李修戎捂着心口,喘息的力度更小,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怎么这么傻,一点都没变。 决明心中五味杂陈,拿手沾了李修戎胸口的血抹在他的脸上,自己復又爬上巨石,再次拉弓。 夏军不知何时发现一直守在后方的皇子死了,再加上厢军指挥使落马被人击杀,登时阵脚大乱,被宋军一举冲破。 只要能走,就能逃离这块地方,可修戎他身上有伤,挪动会更加添乱。 决明从巨石上跳下,两军纠缠着离开这片山谷,四周皆是尸体,甚至有的人没有死透,还在□□。 决明绕过巨石,发现黑马忠心地守在一边,于是上前摸一摸黑马鬓毛。 感受到血腥味道靠近,黑马不安地刨了刨后蹄,打了个响鼻。 决明伸手拉住它的缰绳,将马拖到巨石后面,摸摸马腿,再指指地上的李修戎。 黑马似乎明白了决明的意思,两条前腿弯折跪下,决明趁机拦腰抱起李修戎让他坐上去,随即自己坐在后面,双臂张开,让他瘫在自己怀里。 用手拍了拍马臀,黑马缓缓起身,决明拉着缰绳,指挥黑马往前走。 现在决明无比庆幸,当年跟李修戎一同买了踏雪,学了马术。 正午的阳光洒在脸上,令整个人都暖洋洋地。 从李修戎的角度,能看到决明的半边脸,他抿着唇,神色紧张又小心,决明的睫毛真长。 李修戎扭头,干燥的嘴唇挨着决明的脖子,在离他耳朵最近的位置轻轻念叨,「决……明,不要有心理负担。」 「你别说话。」决明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哭腔,「也别睡觉。」 说完,李修戎感到一滴温热滴落在脖子上。 李修戎闷笑,他忽然找到了,万千不能死的理由之一。 因为决明还在。 第八十七章 心意 决明小心地拢着李修戎,尽量让黑马慢些走,怕挪来挪去会加重李修戎的伤。 整片山谷中,全是夏军与宋军厮杀过的痕迹,气味十分难闻。穿过山谷,路稍平缓,决明喊了声李修戎的名字,怀里的人闷闷地应了一声。 决明便放心地继续带他往前走,远处传来零落兵戎相交的声音,没过多久,兵戎声停,山谷中迴荡起宋军收兵打扫战场的号角声,经久不息。 这场厮杀最终以宋军援军的到来而结束,王勿虎带领的五个营死伤惨重,但夏军也没讨到好,损失三员大将及李元昊的一个儿子。 第159页 趁乱,决明将李修戎带回军营,放到帐篷内,扭头去找军医来看。 军医提着小箱子小跑而来,拿刀破开李修戎的软甲后,用剪刀剪开衣服,露出他的胸膛。 决明撇过视线,不忍直视。 军医就着火盆用药草煮了一锅水,凉了凉后,让决明过来按住李修戎的手,慢慢清理李修戎胸口周围的伤。 「这伤看着兇险,还不是最严重的。」军医边擦边说:「箭入胸口寸许深,割开取箭。」 寸许深?决明试探着看向离休的胸口,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黑黄的药汁在皮肤上,箭柄周围的肉往外翻,还渗着血。 不忍直视。 决明深吸一口气,光看着就觉得疼……李修戎他是怎么抗了这么久的。 军医动作很麻利,等药汁涂完,银刀消毒,在剑柄周围划了两道小口,将箭取出扔一边,用酒沖了一下伤口后,用银针串了一个滑熘熘的东西,将李修戎胸口的伤给缝好。 最后撒上药粉,包扎好后,提着小药箱说:「好了。」 军医匆匆地离开李修戎的军帐。 李修戎不知是疼的还是实在撑不住,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决明烧了一盆水,坐在床边,拿起剪刀把他沾了血污的衣服剪开丢一边,拿热汗巾替他擦干净后,盖上被子。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决明起身离开,片刻后,李迪急沖沖地跑过来,口唿李修戎的名字,掀开帘子一看,孙子躺在床上睡着了。 李迪坐在床边撩起被子看了一眼,受伤的位置正是心口。 伸出手在他鼻底探了探,李修戎唿吸平稳,李迪放下心,静坐片刻后,留了个兵卒在一边照看,接着处理军务。 等决明再回去探望时,已是天黑,李修戎睡醒了,脸色苍白没有血色,见决明进来,嘴一扁,歪着要起身,右手颤抖着捂向胸口,「疼。」 决明忙走过去按住让他躺下「想不想吃什么?」 李修戎摇摇头,看着决明在一边折腾着倒茶,心中十分安定。 决明端一碗茶坐在一边,等茶凉的功夫,又去瞅瞅李修戎。 能看到决明,伤口的疼似乎都可以忽略,李修戎表示十分受用,恨不得就这样一直躺下去。 被他直盯着看,决明不自在地起身,「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哎——」李修戎来不及挽留,决明已经快步走出去了。 只恨帐篷太小,李修戎躺在床上磨牙,又感到心口开始发疼了。 疼也值得,那箭是朝着决明的脑袋射过去的,若不扑上去,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李修戎闭上眼,习惯性地去摸摸胸口挂着的坠子,摸了两下却发现坠子上有一道深深的沟壑。 把它从被子里掏出来,李修戎抬头往手上看,五彩的珠子上面新添了一道白色的划痕。 是箭划的?李修戎把珠子平放在身上,长度的确是在伤口附近。 应是它挡了一下箭,才没让箭入肉太深。 可珠子上也有了划痕,这是决明送的珠子,李修戎攥紧珠子,忽然感到手中水滴状的珠子变了。 摊开手,彩色珠子莫名地地碎成了齑粉。 决明端着一碗粥进来,见李修戎愣愣地看着手,「怎么了?来,先喝粥。」 「你给我的珠子碎了。」李修戎把手伸了伸,决明吓了一跳,忙放下碗,握住他的手腕,将玻璃粉倒在衣服上,小心地吹了吹李修戎的手,「你没受伤吧?」 李修戎摇摇头,决明松了口气,揪着衣服把玻璃粉倒出去,回来扶李修戎坐起来。 李修戎上半身还光着,暴露在冷空气中,上下牙直打颤。 「你衣服在哪放着?」决明边问边瞟了一圈,军帐就这么大,很快发现角落有个小木箱,「在这儿?」 李修戎嗯了声。 「那我打开了。」决明伸手去开箱,李修戎忽然激动地坐直,疼得捂住伤口位置,咬牙忍着,说:「等等!」 「嗯?」决明从箱子中扯出一件棉衣,两封信随着棉衣掉出。 弯腰捡起来,决明看到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 李修戎整个人都开始不自在起来,「咳咳!」 决明把信塞回箱子里,拿棉衣给李修戎披上。 「你要看也可以……」李修戎的眼神开始飘忽,「反正是写给你的。」 「那怎么没寄出去?」决明问出口后,转念一想,自己先前都在海上,就算寄出应该也收不到。 「忘了我不在家了。」决明端起粥,在李修戎期待的目光中放在他的手上,李修戎失落地盯着粥。 决明:「现在我回来了,有事可以当面说了。」 李修戎点点头,左手护着粥碗,右手拿着勺子往嘴里送饭,边瞟两眼决明。 喝完粥,李修戎又平着躺下,见决明要走,捂着心口哎呦哎呦喊疼,决明无奈的端着空碗坐在床边说:「我要出去看看,说不准还有别的事。」 「那你走吧。」李修戎依依不捨地目送决明离开,放空自己看着帐篷顶。 ——伤口真疼,怎么这么疼。 ——刚才都没这么疼! 李修戎伸手摸脖子,摸到一根空落落的绳子,忽然觉得伤口史无前例的疼。 夏军突袭过后,山中的武器要回收,战友的尸体要埋起来。 第160页 战争带来的伤痛是短暂的,在这里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经歷一场生离死别。 唯有早日击败夏军,让他们甘愿俯首称臣,永无东山再起之日,才能解甲归田,安安稳稳地度日。 等李修戎能下床活动的时候,王勿虎将决明的名字报了上去,要提决明为都长,被李迪压下。 磨牙小伙最不服,决明立那么大的功,为什么李指挥使连都长都不给决明当。 决明按住他,说自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没有那个能力当都长。 其实是因为他知道,李修戎的翁翁在想法将自己调走,若当上都长,到时候会更难。 正月十五,元宵节。 原州军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军营里煮了甜汤,众人分而食之,决明照惯例去熘达着看看李修戎病号。 没想到一进帐篷,李修戎穿的整整齐齐地,慢慢挪过来一把抓住决明的手腕,「走走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决明被他拉着往外走,一想到他这伤才半个月,便皱眉问:「你伤口不疼了?」 「还成,走慢点就不疼。」李修戎把他哄出帐篷外,带他登上城墙,紧接着拿通行鱼牌,上了城楼。 决明跟着他走,一层一层,上到最高层的地方,李修戎已经在外面搭了梯子,等决明往上爬。 「你胳膊能用上劲吗?」决明有点怀疑他会不会挣破伤口,而李修戎一个劲儿地催促,「没事没事,早结痂了,我动作小一些。」 决明顺着梯子爬到屋顶上,踩着瓦站在一边,李修戎撸起袖子,吭哧吭哧爬上来,牵着决明的手把他带到正嵴上,让决明对着城内坐下。 决明坐下,朝城内看,李修戎紧挨着坐在他右边。 天色渐渐暗下去,城内亮起灯火盏盏,热闹的声音几乎就在耳边。 战争让原州百姓苦不堪言,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轻易抛弃家园。 李修戎望望天空,太阳已完全落山,月亮和星星齐齐出现,可还是没见该有的烟花。 李修戎小声嘀咕。 忽然,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李修戎精神一振,乐呵呵地说着:「你看!」 一朵瑰丽的烟花在空中炸开,决明无奈的说:「李常武,你就是叫我来看这些的?你伤口还没癒合呢!」 李修戎扭头,把手放在自己唇上,「嘘,就一会。」 决明扶着主嵴,跟着看烟花,很快沉迷进艷丽的烟花中,边想古代是如何制出如此壮观的烟花,边感嘆不亲自来一趟真不敢相信古人拥有那么多想像不到的智慧。 如果这些技术不失传,现代又是什么样的呢?决明想着,双目炯炯有神。 而李修戎却侧过脸,瞅着决明。 他终于知道决明为何如此吸引人了。 他就是浩瀚无际宇宙中的一颗恆星,白天或许会因炽热太阳掩住光芒,只要太阳稍退,属于他的夜幕降临,决明的光芒似永恆银河,无论何种境地,只须抬头,便能仰望他散发出的光辉。 希望决明能够永远如今夜一般。 「你看这个!」决明抬手指指天空,放手时不小心碰到李修戎的手,两人同时愣住,看向对方。 「那个!」李修戎慌忙伸手往怀里掏掏,摸出一个锦囊塞给决明,决明接过捏了捏,里面有张纸。 「这是什么?」决明还是第一次见,这只有一根手指长,上面还绣着花。 「平安符。」李修戎干巴巴地解释:「里面是符纸,不能沾水。」 ——符纸? 决明拿到眼边瞧,恰好一朵银色烟花炸开,一瞬的光芒让他看清平安符上的绣花。 一只手擎着一朵莲花,平安符最上头封口的位置,针脚粗劣如同三岁小儿所绣。 里面的纸肯定不是符纸。 「谢谢,我很喜欢。」决明将平安符收起来,仰头看李修戎,李修戎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却不知他神色紧张,双眸比刚才要更亮几分。 ——李修戎再变,他都是李修戎。 「修戎。」决明轻描淡写地喊,单独撇了一个「李」。 「干什么。」李修戎咽了口唾沫,死死的盯着决明看,心中勐然掀起了巨大波澜,一波接着一波,几乎要让他溺在今夜。 决明抿嘴笑了笑,对李修戎说了几个字,一束烟花从两人中央升起,「嗖」地一声冲破天际。 「……也……。」 「嘭——」瑰丽的烟花在空中炸开,掩盖了决明的声音。 决明:「……你。」 烟花掩盖了决明的声音,但同时映亮了决明的嘴。 他说的是:我也喜欢你。 李修戎心头颤动不已,仿佛地动山摇,下一秒,李修戎双手摁住决明的肩,「那我、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烟花映在决明眸中,万千星光璀璨流转,决明眼含笑意,抿嘴含蓄地点头。 李修戎凑过去。 一朵烟花在天空中央炸开,谢幕,很快,一朵桃红色接着在天空中炸开。 烟花交替,两人紧挨的身影在黑暗中随着烟火的光芒一亮一暗。 第八十八章 驾鹤 俩人吹了半晌的风,决明扶着病号小心从城楼上爬下去,等决明走后,李修戎才呲牙咧嘴地把衣服脱下来,胸口处的血痂果然翘边了,开始往外冒血。 第161页 李修戎往伤口上撒了药粉,重新包扎好,从箱子里摸出一块玉来。 这玉是翁翁送的,以前还被决明坑走过。李修戎摸摸方玉上的纹路,回想起当时决明怕沾上麻烦那副嫌弃样,忍不住笑。 怕沾上麻烦又能怎样呢,最后还不是沾上了。李修戎把方玉放在心口,闭上双眼。 第二日,李迪亲自过去找到决明,称帮他掩好身份,让决明只管跟着送信的人回京,到时候有人接应。 李修戎不能接受,刚认出决明没多久,决明就要离开原州回去,明明俩人刚在一起,却要被迫分开。 失魂落魄了半日,李修戎想到决明留在原州会更危险,还不如让他回去。再见到决明,李修戎打起精神,嘱咐他一路要小心。 过了西北,其他地区都十分安稳,路上只要不遇到恶劣天气,骑马赶回去用不了十五日,李修戎仗着受伤不用训练,趁决明休息地时候一直跟着他。 决明吃饭,他坐在一边默默吃,决明去打水,他也跟上,决明去洗澡,他也…… 决明挥挥拳头威胁,把李修戎连拽带拉的撵走。 该来的还是会来,决明收拾了行囊,和磨牙小伙辞行,和李修戎辞别。 李迪因为军务没有出来,再者小辈的事让小辈出面就成,李修戎跟着决明走到营地边缘,拉拉决明软甲边边,憋了半天,口中蹦出来几个字:「路上小心。」 决明:「你伤还没好全前,不要乱动了。」 李修戎四处看风景,装作没听到,决明又说:「万一感染,要剐下来一块肉。」 李修戎打了个寒颤,飞速看向决明,眼神中带着无奈,「我知道了。」 决明点点头,跟回京送信的信使走出营地外,迎着日光翻身上马,双手抓着缰绳,再回了一次头,转身扬鞭,口中喝道:「驾!」 两匹马并驱而行,李修戎朝他挥了挥手,牵动到伤口,他也面不改色。 决明他从前上马动作很笨拙,这些年倒是有了长进。 东行五百余里,一路风餐露宿,决明跟着信使在驿站换马,日夜赶路,不到十日便赶到汴京。 岑朝安、江锦年、王二狗、钟信都在梁门候着,见决明回来,岑朝安抑制不住地激动往前走。 决明勒马停下,信使赶往宫前送信,岑朝安带决明去停在路边的马车内换下软甲,让马车内身形差不多人穿上,决明松了口气,问:「爹呢?」 岑朝安:「他病了,在家里歇着。」 好端端地怎么会病的这么厉害?决明不疑有他,只当今年冬天太冷让岑老爹着了风寒,下马车,江锦年拱手,脸上带着歉意,决明与他寒暄几句,俩人也是在海上有过过命的交情,不用多言。 江锦年还有事,先行一步,王二狗过来,汇报了这几年小酒厂的情况几十文粮铺的情况,又道江锦年将种子带回来后转交给自己,已按小册子的方法在暖室种下。 今日决明刚回来,王二狗不便上门打扰,找了个藉口也熘了。 等回到家,决明径直去了后院,岑父的小院门口有两人专门看着,见决明过来,拦住决明,「请官人不要这样过去。」 「怎么了?」决明皱眉,难道岑父他病得很重?决明坚持要去,那两个护院拦不住,只能给决明端来热水帕子,让决明洗净后,鼻端捂着干净的手巾,这才放人。 决明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整座小院静悄悄地,院里阴凉处积雪未化尽,园中百草凋零,一副枯败模样。 岑父的屋门关着,窗户支起一条缝用以透气。 决明掀开帘子进去,屋内人一惊,决明也看清了他的脸,是第一次带自己和朝安来汴京的黑面青年,青年拱手低头。 「你也出去透透气吧。」岑父的声音从内间传出,带着一丝勉强,话说完紧接着是一阵咳嗽。 那人朝决明拱拱手,掀起帘子到门外去了。 岑道年抚着胸口,本欲闭上眼休息会,瞥见帘子被一只手掀起,缓缓转进来一珠圆玉润的青年,眼中不禁微微湿润,「决明。」 床上人形容枯藁,鬓边花白,不是岑父又是谁? 「爹……」决明快走几步到床前,丢掉手中的手巾,握住他的手,「这是怎么了?都怪我,怪我出去那么久……」 「快,快捂好口鼻!」岑道年喘息,喉咙中入摧枯拉朽一般,丝丝冒着杂音,他伸出手,往日拿笔俊美的五指,如今瘦的如同皮包骨头一般。 岑道年拿起决明丢掉的手巾,往他脸上按,「拿着,我这是肺痨,会传给你的。」 说话间,岑道年拿一边手巾捂住嘴,勐烈地咳嗽,肩膀剧烈耸动,脸色憋的涨红,恨不能把心肝给咳出来。 决明忙帮他顺气,岑道年用手叠起手巾,决明还是看到那手巾上的一抹嫣红 咳血。 决明紧咬着下唇,鼻尖微酸,「爹,你等着,我一定能想办法,想办法治好你的!」 找江锦年,集齐溯源的能源,带他回未来,未来有一套成熟的肺结核治疗方案,他还有救!他不能死! 「决明,我知道,我时日不多了。」岑道年喉结滚动,咽下喉中的甜腥味,胳膊肘支起,侧身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泛黄的小本子。 「你回来前,我就在想,能临死前见你一眼,我也就瞑目了。」岑道年垂眼看着决明的双眼,「你是个好孩子,决明。」 第162页 决明鼻尖酸得厉害,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 岑道年把手里的本子塞到决明手里,说:「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决明有些困惑。 岑道年接着说:「从你高烧醒来后,我就觉察到了,岑决明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岑决明。你或许不知道,那孩子最讨厌吃鸡蛋,从会吃饭时就不沾。」 「而你,最是喜欢吃荷包蛋,也喜欢吃滷鸡蛋。」岑道年微微嘆息,「若我没猜错,你也叫决明,生辰在七夕。」 决明攥紧了手中的小本子,不可置信地望着岑道年。怪不得,怪不得每年七夕岑父总会藉口送东西给自己。 决明一直以为那只是父亲处于对自己儿子的关爱,没料到,岑父早就觉察到了,还默不作声地替自己准备生辰礼物。 「您是……怎么知道的。」决明红着眼眶,垂着头。 「七夕那天,你总会做碗鸡蛋面,这些年,只有在生辰的时候会做。」岑道年说:「叫你全名时,你反应总会慢半拍,叫你决明,你会应的很快。」 决明低下头,泪水顺着脸滴落在手背上,「对不起,瞒了您这么久。」 「我猜想,你上辈子应该也是叫决明,后来就只唤朝安你两个的名。」岑道年说了一长串话,力气不支,开始微微喘息。 决明忙放下本子,去抚他的胸口,给他顺气。 「决明,你是个好孩子。」岑道年抬头望着他,「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勿要自责。」 在知晓后的那一刻,岑道年就想通了,不怪他不让岑决明死得其所,也不怪他占用自己儿子的身体。 岑决明是岑决明,决明是决明,都是他的大儿子。 「朝安也成家了,你我也不用担心。」岑道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等我去后,以后你想去哪里,可以尽管去,到各处走一走,也不枉费到世间再走一趟。」 决明摇头,「不,我不走了,我要守着您,等您病好!」 岑道年闭眼微微摇头,「去年年中,朝中便有人患此急病,左防右防,还是中招了,这就是命啊。」 决明皱眉,在脑中不断回想,宋朝有名的尚书,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岑道年的名字。 或许,他是这个时空蝴蝶效应扇出的飓风,也或许,自己来到的是另一个时空,不是歷史上的宋朝。 决明握着岑道年的手,「爹……」 岑道年睁眼,决明低头,「我不是精怪,也不是转世,我是从一千多年后,乘坐一个叫『溯源』的机器过来的。」 岑道年静静听着决明讲。 未来的科技超乎现在人的想像,人类可以在天空飞翔,可以深入海底几万里,可以随时传信,可以短短一天从北边赶往南边。 在未来,基本上所有人都能吃饱饭,上得起学,未来没有战争,没有皇帝。 「如华胥国啊。」岑道年感嘆,很是神往。 决明又掏出蓝珠,找到屋内的一棵水仙,浇在上面。 水仙飞快长大,原本的花凋谢,新的花骨朵飞速冒出展开,岑道年连连称奇。 若溯源还有燃料,能进入太空,岑父就不必在这小小的屋子里慢慢耗着,耗到油尽灯枯的那一天,决明抿嘴勉强笑了笑,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岑道年伸手给他抿掉,「别哭了,人有悲欢离合,这辈子能够亲耳听到未来的奇事,已经够值了。」 决明绷着嘴唇,忍不住哭泣。 岑道年任他伏在床边,哭累了,决明伏在床边静静睡着。 太阳西斜,守在门外的人进来,勐然发现床上那位唇角含笑,已溘然长逝。 第八十九章 时空逆转 尚书府举府素白,决明身穿缟素,披散着左半边头髮,如一尊雕像般,久久跪在灵柩前。 王之洲听闻恩师逝世,告假前来掉悼念,府上笼着一层淡淡哀愁,无一人哭泣,却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外界听闻礼部尚书已故,与岑道年生前相熟的人纷纷登门哀悼。 油灯在灵柩前一明一暗,岑朝安捧着一碗粥来,声音喑哑,「大哥,多少吃一些。」 决明抬头,岑朝安两颊凹陷颧骨凸起,眼底一片青色,下巴一片胡茬。 俩人均是这幅模样,这几日若没弟妹张罗着饭食,估计俩人就要饿死随着岑道年去了。决明勾着头,一手扶着地先慢慢抬起一条腿,颤巍巍地起身,接过碗到一边默默喝了两口。 白粥味道很淡,即便如此喝了还是让人难以下咽。 硬撑着喝了小半碗,决明实在是喝不下去,放下碗,继续到蒲团上跪下。 岑朝安跪在一边,喊道:「哥……」 「我该早些回来的。」决明低着头,自责全写在心中。 若不离家这么久,或许能早点发现岑父的端倪,能早点找到医治的办法。 可惜,一切为时已晚。 决明暗自垂泪,摸出怀中小本子。 泛黄的纸页上,每一页都写满了蝇头小楷,小楷笔酣墨饱,小心翼翼写着一句:自风寒痊癒,吾觉明行色不似往日。 翻开下一页,上面写着:疑有鬼神附身,似名「决明」,明心肠极好,若为鬼,明是好鬼。 写到后面,小楷笔走龙蛇,字迹随意许多,多是一些记载决明平时小事,细细碎碎,如决明今天做饭偏咸,觉得让一个小孩子做饭有些不人道,岑道年试图找厨娘,又怕被别人察觉决明说话和外界有些不一样。 第163页 ——还以为当时掩饰的极好。 正厅无他人,决明张嘴想要嚎啕大哭一场,滚烫的泪沿着冰凉的脸往下落,嚎哭的声音死死压抑在嗓中出不了声。 岑朝安别过脸,用手抹了抹脸。 决明拿袖子蘸掉泪,接着看小本子上的内容。 明身带血腥之味,似手臂受伤,掩而不言,问乎?若无事状乎……后又补充一句:已无大碍。 再往后看,岑道年写得少了一些,偶尔会将两兄弟的趣事写上,到后来回京,岑道年不见两个孩子,又在本子上写:念决明,朝安,不知饭否?眠否? 决明带着朝安回京后又出远门,岑道年甚少往上再写东西。 最后一页,笔迹潦草。 吾儿决明,去后勿念。 泪眼朦胧,模煳了纸页上的字,决明合上本子,外界已是夜深。 两人一同守了一夜,过了今夜,那个替自己隐瞒身份的人就要下葬,那个总是纵容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父亲再也见不到,世上再无第二个「岑道年」。 夜尽天明。 二月十三,送葬。 岑道年生前已替自己择好阴宅,是一处依山靠水的山坡,风水佳,还能遥望汴京。 今天是难得的晴天,风吹的命过幡猎猎作响,决明半边头髮随着风一起一落。 到小山坡,决明没让太多人跟来,只带了几个相熟的人,落棺后,同岑朝安一起,亲手拿着铲子将黄土一铲一铲往灵柩上填,最后拢成一个五尺见方的土包。 岑朝安搭手,两兄弟将石碑竖起,在墓周围种了几棵柏树,两人亲手捧了一抔黄土往墓上放。 若岑朝安无意外,将一辈子定居于汴京。 几人在墓前行了大礼,烧过纸钱后,一同回家。 回煞之日,岑朝安按照风俗,带全家出去躲避,决明跟着走出宅邸大门,在客栈坐了片刻后,草草吃了点东西,称要休息先睡了。 这几日两人都十分疲累,岑朝安不疑有他,让哥哥先去休息。 决明在房间内枯坐片刻,趁朝安睡下后,偷偷熘出客栈,轻轻松松地翻过院墙,一个人都没有惊动,爬进去后,决明悄悄来到正厅,之前停放灵柩的地方。 如果在以前,决明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世上还有鬼神一说。 但是现在,他又迫切希望,人去世后,真的会有意识残存于世。 正厅阴冷,决明就坐在岑父平日最喜欢泡茶喝的梨木雕花桌旁,静静等待。 除了夜风,再无光顾正厅之物。 水陆法会做了七七四十九天,临近清明才做完最后一次。 清早,濛濛细雨便下个不停,春风将雨丝拉地斜斜地,冰凉的雨丝几乎能直接透过衣服落进人心中。 决明一早起来,没等岑朝安,径直去马厩牵了踏雪出来,翻身上马去岑父墓前。 新墓还未生草,决明跪在前面,拿出纸钱,慢慢烧了起来。 岑朝安携妻前来,三人静默地在墓前呆了片刻,决明背着墓碑,朝北远眺,「我要回大漠乡了。」 虽然爹爹生前再三交代过,哥哥做什么都不要阻拦,可岑朝安心中实在难受的紧,亲人刚见面就要分离。 岑朝安轻轻问:「哥,不多留几天吗?」 「不了,如无意外,我会一直在大漠乡。」决明摇摇头,压下胸中的咳意,转头看一眼弟妹。 岑朝安的娘子是岑父同僚家的小女,去年娶进门,有善于持家的人在,岑府要比以前井然有序地多。 「朝安就多劳弟妹照料了。」决明说。 她福了福身,「不敢当,大哥真这么着急走?不多留些时日?」 决明摇摇头,他不能再继续留在汴京,所以必须走。 压着喉咙低低咳了两声,决明下山,钟信已牵着两匹马候在一边。 来京时带着大箱小箱,回大漠乡时决明只带了一个包裹,以及石叔送的黑弓。 人间四月芳菲尽,沿路桃花连绵数十里,一别大漠乡数年,再回去的时候决明差点没认出来。 金灿灿地油菜接天连地,倒流河修了渡口,青山依旧,绿水长流,来往的小船只络绎不绝。 山脚处又新添了许多人家,决明诧异地下马,牵着踏雪从桥上走过,到熟悉的山脚,熟悉的小院前停下。 「爹!快点!」 屋里传来一个脆脆的童音,紧接着一个糙汉浑厚的声音,「催什么,马上来。」 院门被人打开,一个肤色黑黝黝的小屁孩从门里跑出来,见门口站了两个牵着马的大哥哥,垂髫小儿脚步一停,礼貌地问:「请问你们是有什么事吗?」 「谁啊?」糙汉的声音从院里传出来,紧接着半扇门被一张宽厚的大手掌拉开,同样黝黑的脸露出来,见来人,石叔咧嘴一笑,一巴掌往小石头脑门上唿了一下 「这是你决明哥!」 小石头捂着脑门,甜甜地喊:「决明哥好!决明哥哥快来屋里坐坐歇歇脚!」 小石头的眼睛滴熘熘地转,一点也不怯生。 决明抿着嘴笑笑,「小石头都长这么大了。」 「快进来坐坐。」石叔门也不出了,赶紧张罗着让决明去屋里坐,决明没有推辞,把踏雪的缰绳递给钟信,随着石叔进院子,称还有事就不进去坐,站在院里说了几句话。 第164页 听闻岑夫子逝世,石叔摸着小石头的小脑瓜,惋惜不已。 问起决明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决明说也不知道,应该会住上一段时间。 决明悄悄地回来,除了石叔一家谁都没有惊动,石叔热情地邀请决明住在自家小院里,被决明婉拒了,决明要住在盘山中,说是要为岑父诵经祈福。 当天,决明带着被褥和锅碗,独身进山,让钟信在山下小院养着两匹马,如果没事,不要去山上。 钟信很是不解官人为何要这样做。 进山之后,为了避开频繁去山神庙的行人,特意挑到找到溯源的那片湖泊处落脚。 平日除了下山带些米面上去,很少露面。 钟信渐渐觉察到他不正常之处。 明明决明之前唇红齿白,两颊坨红,健康又圆润。 随着气温渐渐攀升,决明也渐渐变瘦了,两袖清风,两颊干瘪,除了眸子依旧亮以外,真的和……和岑尚书生前那段生病的时候一模一样。 而决明似乎知道自己的情况,不让钟信去找大夫,更不让他告诉别人,钟信心中十分难受,决明待人极好,怎么会步入岑尚书的后尘……怎么会! 夏日的风颳起,暴风雨忽然多了起来。 阴霾天空,大雨滂沱,连绵下个不停。 湖水积攒过多会引起山洪,决明撑着油纸伞,到湖泊前,拿出蓝珠抛到天空。 蓝珠似乎对湖水有感应,浮到湖中央上空,冒出蓝光。空中出现不可思议的一幕,水柱不断朝中央蓝珠涌动,湖水水位渐渐降低。 决明撑着伞往天空望去,不知是不是错觉,雨势渐渐转小。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打斗声,决明转身,恰好看到林中一个青年利落地反手将长剑划过黑衣人喉咙,血花飞溅。 那青年回头,扛着剑,一步一步从林中阴影中走出,露出他俊秀的脸庞。 湿发贴着他脸,雨珠打在他唇角,青年跅弢不羁地朝油纸伞下的青年笑笑。 「我来了。」青年说:「我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第九十章 溯源 决明看着来人一步步靠近,踉跄往后退了两步,「你别过来!」 「这位小兄弟,附近可有人家?」青年将长剑插回剑鞘,从怀里掏出方玉,眉眼含笑,「小爷身上没有铜板了,只剩这玉和人,你选哪样?」 决明又往后退了几步,身后蓝珠光芒顿消,溯源被吐出来,「咚」地落在湖中央。 决明心底一惊,扭头看了一眼飞快扭回来,「你怎么在这儿?」 李修戎往前快步走了几步,牢牢覆盖住决明撑伞的手,「被人追杀到这的,我一看这不是盘山吗,没想到你也在。」 「咱们可真有缘。」李修戎捂着他的手,皱眉问:「你手怎么这么凉?」 决明微微撇过头,不与李修戎正对着,「大概是下雨的缘故……」 溯源在湖中央突兀地躺着,他不信李修戎刚刚没有看到发光的蓝珠,还有闹出这么大动静的溯源。 但是李修戎却一句都没有问。 「上次来的时候,湖水也是干的。」李修戎自顾自地说:「那时候被人追杀掉进一个洞里面,我和吴渊爬了半天,出来就是这个坑。」 李修戎:「伤好后得空我和吴渊又去了一遍,发现那个洞其实是一道暗河。」 「若不是你,我和吴渊或许在遇见你之前,就在暗河里溺死了。」李修戎伸手摸摸决明的头髮,「后来我一琢磨了琢磨,那时候盘山里只有你,就释然了。」 决明忍不住抬头与李修戎对视,「你……」 李修戎张口欲言,整座森林忽然被一道蓝光笼罩,他下意识地将决明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湖中央的蓝珠。 蓝珠不住地颤抖,笼罩住整个溯源机体,决明似乎是想到什么,将手中的油纸伞塞给李修戎,脱掉鞋往湖中央走。 李修戎忙跟着走,替决明撑伞。 决明手动打开溯源机舱,一道久违的机械音从机舱内穿出:「自动检修启动,8%」 「20%」 「53%」 「100%……检修完毕,正常启动。」 决明的心砰砰的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从敞开的舱门爬进去,仪表全部恢復正常,溯源机体能源充足,随时可以启动。 ……蓝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它能补足溯源的能量?溯源充能完毕,随时可以走了,可是,李修戎他…… 决明回头看李修戎,李修戎站在溯源外,强装镇定,眼底的慌色却出卖了他爹内心,「决明,不要丢下我。」 「对不起。」决明坐在机舱门口,「我不能带上你,太危险了。」 「我也染上了和爹一样的病,如果有幸能回去……到一千多年以后,这种病是可以治好的。」决明抬头,决定对李修戎全盘托出,「我虽然也叫决明,却不长这样,我来的时候肉身遭到重创……靠蓝珠才勉强活下来。」 「留在这儿也是死,让我自私一回。」决明伸手摸摸李修戎的脸,「对不起。」 李修戎按住他的手,说:「我不怕死。」 「不,你还有家人。」决明深吸一口气,「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在这个时代。」 细雨慢慢地停了,乌云散尽,天空万丈金光洒落,决明扶着机舱的门站起来,抱着李修戎的脸轻轻碰了下他的唇。 第165页 决明说:「等我回来。」 说完这句话,决明毅然关上舱门,快速启动溯源。 舱门关闭,任凭李修戎如何拍打都毫无反应。 圆球一阵颤抖后,一股气流将他推到湖边,李修戎坐在泥水中愣愣地看着圆球下方冒出一簇火焰,紧接着,圆球缓缓启动,瞬间化为一道银光,划过蔚蓝天际。 他想,决明来的那天应也是如此,像是流星一般耀眼而短暂。 银光消失在天际。 金光四敛,直到夜深,湖内渐渐蓄满了水,青年仍旧坐在湖中。 尽管李修戎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决明走了,去一千年以后。 夜深了,他说会回来,为什么这么久还没回来?李修戎长嘆一口气,弓腰抱住自己的腿。 ——傻瓜,死都不怕,还怕和你一起吗? 漆黑的森林忽然传来一道光芒,紧接着是一阵灼热的感觉,李修戎抱着腿诧异地抬头。 一个圆球缓缓停在湖边,舱门打开,李修戎的心脏嘭嘭地跳动,大脑一片空白。 圆球上下来了两个穿着奇怪衣服的人。 ——不是决明。 矮一点的人把头上的头盔拿下来,问旁边的人:「你确定是这里?」 「确定,蓝珠能源的坐标就在这儿,只是好像……我们来晚了一些。」旁边那人抬起手,手中的小黑匣散发出一道绿光扫描过去,照亮的黑夜中的青年。 「糟了,有古代人。」决廷问:「怎么办?杀人灭口?」 「你们地球人都这么残忍的吗?」那人打开头盔,露出一头棕色捲髮,调整了一下语言系统,伸手:「嗨,古代人。」 「你们是不是找决明的!」李修戎扑过来,捲髮青年沉稳地接住他,「是的,你认识决明?」 李修戎的手忍不住颤动,「是,他刚走,他说可能会遇到非常可怕的状况……你们能带我去见他吗?」 捲髮青年和决廷对视一眼,决廷一脸懵逼,他听不懂面前的古代青年在说什么。 「你跟他什么关系?」捲髮青年柔声问,「你确定你愿意抛弃一切去找决明?」 「我愿意!」 捲髮青年看看决廷,决廷仍旧一脸懵逼中,于是他问:「你的名字叫什么,你家人呢?」 李修戎报出自己的名和字,报出爹爹,翁翁,甚至李修恩的字。 捲髮青年回机舱拿出一个本子一样的东西,打开后用手在上面敲着,片刻后合上,「好的,可以带你走。」 李修戎欣喜若狂地点点头,忙返回木屋,把决明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带上,匆匆跟着捲髮青年,笨拙地爬上溯源。 冰冷的圆球内部极其古怪,李修戎内心有些害怕,挨都不敢挨着,但一想到能够见到决明,紧紧攥着拳头,强装镇定。 捲髮青年拿出一套古怪的衣服,给李修戎套上,把他带的东西放在一个匣子中锁紧,紧接着在一堆五光十色的东西上按来按去。 李修戎能够明显地觉察到圆球在慢慢上升,在脱离地面的控制,但他不敢透过透明如同没有一样的玻璃往外看。 一阵眩晕过后,再回神时,隔着圆球的玻璃,外面是一片比平日看到的,更璀璨浩瀚的星海。 李修戎仿若置身于星星的海洋之中,淌着海洋前进,圆球再次颤动,又是一阵眩晕,圆球被一个蓝色的大洞吞噬。 等李修戎回神,已经置身于一片沙海之中。 「现在是北京时间2336年上午10点31分24秒,溯源103号,请确认是否对接。」 决廷冷静地说:「确认。」 不出半小时,数十辆越野车围上来,下来一堆穿白大褂的人,决廷淡定地从溯源上下来,机舱内的两人紧跟着他下去。 三日后。 科研中心附属医院。 少年深深地陷入白色的被子之中,仅留一只手在外面,手背上插着针头,点滴顺着管道,源源不断地往他的血管内输送。 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双目紧闭,睫毛直而长。 少年的容貌跟青年记忆中发模样一点都不一样,但莫名地,床边的长髮青年对他有种熟悉感。 床上的少年唿吸变得急促起来,勐地一睁眼,目光涣散片刻,对焦后,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修……戎?」决明感到头痛欲裂,忍不住呲牙,李修戎忙起身,按下床头的唿叫铃,很快一群医生护士围过来,将李修戎隔开。 决明微微扭头,隔着走来走去的人,看到墙边有些手足无措的,慌张可爱的人。 他就是李修戎。 片刻后,医生散尽,边走边通知家属赶过来。 李修戎才得空回到床边。 决明手背上的东西已经被拔掉了,只剩下一个胶带缠着,李修戎双手捧起来,对床上的决明笑了笑。 「你……」决明喉咙如同吃过枯草一般难受,清了清嗓子,「怎么在?」 「我遇到了你哥。」李修戎说:「他带我来的。」 决明眨了眨眼,表示知道了。他实在是不想说话。 「若不曾遇见你。」 李修戎捧着决明的手,盯着他点漆一般的双眸,「或许我就和普通的男子一样,娶一个贤惠的娘子,生一两个孩子,万年看着子孙在面前闹腾。」 「但是,很不凑巧,上天让你穿越几千年来到我身边,让我紧紧攥住你的手,再也不放开。」 第166页 决明展颜一笑,「我也是。」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决明展颜一笑:俺也一样! 第九十一章 番外一:决廷老哥漂流记 「决师哥。」 青年边打招唿边搬着两个箱子进门,弯腰搁在办公室门口的地上,把箱子打开。 里面放着两盒包装精美的月饼,青年拿出一盒,脸上带着笑递给决廷。 看到盒子上写的「月饼」两个大字,决廷才勐然想起来,又到中秋节了。推了一下眼镜,决廷接过盒子,跟青年道声谢,青年又拿着月饼去找研究所其他人。 现在快到下班时间,决廷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把资料锁进抽屉,拿着月饼和手机去门口打卡。 下班后的生活索然无味。 回到家属院里,决廷在小区后的饭堂买一份饭菜,就着饭堂电视晚七点的新闻联播斯斯文文地吃完。 接着回家洗澡换一套衣服,决廷看了一眼挂在客厅的钟,目光移到墙上挂着的全家福,决廷低下头,抓着钥匙关灯出门。 父母在科研事故中丧生,决明不知所踪。 坐在车里,决廷把头埋在方向盘上,久久之后,才嘆了口气。 决廷打起精神开车去市中心买决明最喜欢的麻辣小龙虾,买他喜欢的五仁月饼,决廷挑挑捡捡,又买了瓶肥宅快乐水。 开车去研究所的展望楼,在门口,决廷拿出通行证,进楼体内,站在电梯前按下按钮。 电梯如流星一般从两百层迅速降下,稳稳的停在一楼。 决廷走进去,按下最高层按钮。 今天是中秋节,所有单位都放假了。平日里热闹非凡的展望楼此刻空无一人。 电梯缓缓上升,透过玻璃,决廷看到外面的灯光逐渐变小,模煳为璀璨的光点。 乌云蔽月,天空只有几点星光。 电梯停,门打开,决廷提着东西走出去。 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小孩,决廷停下脚步,惊讶地打招唿:「季教授?没有回家吗?」 「唔。」小孩点点头,瞥了一眼决廷,和他擦肩而过进了电梯。 楼顶有一个半开放的平台,上面气温低,风又大。 决廷走过去,不由得裹紧了外套,把小龙虾拿出来,一次性饭盒里的小龙虾尚且带着几分温热。 月饼撕开包装,决廷盘腿坐在地上,举起月饼对着天空,「月饼节快乐,决明。」 说完后,决廷掰了一块,迟疑了一下后放在嘴里慢慢嚼。 决廷什么月饼都喜欢,唯独不喜欢五仁馅的,偏偏决明喜欢,说五仁月饼很有意思,里面能吃到很多东西,你永远想不到下一口吃到的是花生,还是杏仁。 决廷:「……」 默默放下月饼,决廷望天,眼泪不争气地从眼眶中掉下来。 一定是五仁月饼太难吃。 云开月现,决廷起身,扶着栏杆朝外望。 五颜六色的光点汇聚成一片,在蔚蓝天际下闪烁,如同一条盘桓在地的银河一般。 川流不息的车辆,给这片银河带来几分生动。 天空之上,圆月高悬,周围笼着一层淡淡薄纱,朦胧的光华照耀大地。 银河巍然屹立于宇宙之中,它的光芒恆久而温柔,散发着神秘浩瀚的气息。 决廷在地上的银河里。 决明在天上的银河里。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决廷望着天空,皎洁的月光散发着柔柔的光线,无声无息。 还是,我去找他?决廷的心开始狂跳起来,决明所属部门是航空飞行下的穿越研究所,自己是人类生命生物制药研究所,专业跨度这么大…… 决廷低下头,瞥见堆在地上的五仁月饼。 ——拼了! 两年后。 决廷坐在圆形球体内,透过合金玻璃往外望去。 天空万里无云,远处的指挥室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决廷微微眯眼,依稀看到从太阳中划过一道刺眼的光芒,他还来不及想那是什么,指挥室已经开始发出发射信号。 把手放在操作台上,决廷深唿一口气,等待指令。 「十!」 「九!」 决廷掌心微微出汗,想到不久后就能和弟弟曾经同处一片宇宙,决廷微微展开手心,隔着厚厚的防护服,他本能地抓紧扶手。 「三!二!一!」 「发射!」 决廷推开操纵杆,同时航天燃料被瞬间点燃,巨大的冲击力将圆球推上万丈高空。 三个圆球拖着长长的尾巴,冲破云层,越过大气层后,溯源正式进入宇宙中,机体不再颠簸,多余的部位分解朝地球降落下。 机体逐渐稳定,决廷打开安全带,穿着防护服在机体内活动,汇报溯源情况。 一想到决明消失之前也是这样操作机器然后消失的,决廷一阵胸闷。 溯源运作正常,决廷打开视频,由于离卫星很近,视频非常清晰,一点都不卡,「报告指挥部,溯源103号一切正常。」 没想到指挥室那边接应的指挥员不再岗位上。 溯源才刚发射,不应该这样。 决廷疑惑了一下,透过小小的显示屏,依稀听到那边吵吵嚷嚷的。 忽然有人喊:「第一代有信号了!」 整个指挥室忽然静下来,紧接着所有人激动地站起来,双手一握拳,激动的脸色涨红,随便捞个人紧紧的拥抱对方,欢唿声几乎要掀破整个指挥室。 第167页 仅过了三秒,负责溯源103号的指挥员立马回到椅子上,满面激动。 看见屏幕对面的决廷,他才想到眼前的决廷正是因为寻找弟弟才不顾一切参加训练,从头开始学习,跨行业转到溯源计划这边,参加溯源计划…… 没想到他刚刚离开地球,就有溯源一代返回地球的消息,而他的弟弟,很有可能生还。 对接员回到椅子上,不知道该怎么对决廷说这件事。 好在决廷没有过问,正依照排练过无数次的流程检查溯源机体,等地面指挥室的骚乱停止后,他也确定安全,驾驶着硕大的圆球向宇宙深处漫游。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半年后就能返回地球。 但决廷迫切地希望自己也能遇到一个虫洞,最好是决明遇到的那个,这样还能够再见到他。 抱着这个念头,决廷在茫茫宇宙中积极收集数据,然而虫洞依旧没有出现。 在决明消失的三年间,各国对穿越时空的研究频繁起来,国内外往航天科研上的投资越来越大。 人类无法制造出虫洞,只有投放太空飞行器在茫茫宇宙中寻找那唯一的可能性,谁都不想让他国先取得重大突破。 如果能成功在各个时空自由的来回穿梭,这个意义对整个人类文明都具有巨大的冲击力。 只可惜,这三年来,浩渺的宇宙再也没有出现过第二个虫洞,无数太空飞行器无功而返。 第五个月。 离返回地球还有一个月的期限,决廷仍没放弃希望。 「滴!」 仪錶盘上发出清脆的机械音。 决廷愣住,慌忙游到操纵台前面。 ——果然!!! 决廷抓住话筒打开,稳声说:「溯源103号,检测到一处虫洞!」 地面指挥室很快发来讯号,让决廷离虫洞远一些,只採集数据。 决廷答应,驾驶着溯源103号,慢慢靠近检测到的1.4*1.8平方米的虫洞,小心翼翼地试探。 虫洞外围一周散发着神秘的白色光辉,溯源103号移动到正面时,决廷睁大了眼,眼珠几乎要凸出来。 虫洞的另一端,竟然是一个满是黄沙的地方! 决廷的手微微颤动,将画面直播给指挥室,顿时,整个指挥室炸了窝,一位白髮苍苍的老者握住话筒,语气急促,对决廷说:「决廷,你先退后,虫洞那边有什么还不知道。」 接着,老者又说:「106、107号立刻前往103号位置。」 获取到103号的坐标后,溯源106、107飞速掉头朝103靠近,打算三个机体连接之后再靠近虫洞探索。 决廷不像决明那样冒失,他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慎重地拉退操纵杆后,溯源机体退后一段距离,隔空遥遥对着那个虫洞,小心翼翼地採集着虫洞资料。 这还是人类史上第二次遇到这样大的虫洞,且能正面看到它里面的景象。 连带着溯源一代成功返回地球的消息,整个指挥室都沸腾了。国家新闻部得到消息,强烈要求共享画面信息,实况转播在午间新闻上。 整个世界为之瞩目 离得远,屏幕上只能模煳地看到虫洞里面是一层黄沙,里面似乎还有风,表层的砂砾被风吹地四处滚动,决廷盯着虫洞,忽然觉得它变大了一分。 一定是错觉,决廷瞥了一眼数据,虫洞的面积没有变化。 决廷再抬头,隔着记忆玻璃,忽然看到满屏的黄沙。 决廷:「……」 虫洞将溯源103号吞了下去! 指挥室忽然失去溯源103号的信息,屏幕上一片雪花,刚刚接到溯源一代信号的欣喜瞬间消失。 象徵着103号的信号一灭,指挥所的人瞬间沉默下来。谁都知道,失去信号意味着什么。 决廷只觉得眼前一黑,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陷入一种晕眩的感觉里,意识在流动的晕眩中渐渐消失。 白色的天空突然出现一个反光的金属小点,飞速朝地面砸落。 溯源内重力突然恢復正常,决廷刚恢復意识,整个人直接从半空中跌在地上,在溯源机体内滚了十来圈,卡在操纵台和椅子中间。 溯源飞速落地,在黄沙铺就的地面上滑行数十米,堪堪停下。 等溯源渐渐稳定,决廷头又晕又疼,下意识去捂头,隔着防护服什么都没摸到。 缓了片刻,决廷扶着地板,坐在操纵台旁,隔着玻璃往外看,溯源是正面朝地落下的,此时漆黑一片。 玻璃竟然没碎,决廷边想边扳着椅子,小心站在椅背上去够正对着椅背位置的舱门,手动将舱门打开,艰难地爬上去,站在圆球上四处远眺。 黑暗浩渺的宇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白色刺眼的天空,没有阳光,没有云朵。 地面是漫天黄沙,如同置身于沙漠深处一般,看不到边际。 是穿越成功?还是掉进某个星球里了?决廷顺着圆球滑在地上,用手笨拙地捏起一撮黄沙来,沙子粗粝,透着金属感,不是细小的石头组成的,而是磨的极碎的金属粒子。 决廷再抬头,远处一个黑点飞速移动过来,到跟前,是一个奇怪的四方形机器,机器靠着最古老的履带移动,到决廷跟前飞速剎车停下。 决廷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和这个小机器对视了一眼。 机器发出一道蓝光,快速扫描一通后,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飞快地移走,等了约十五分钟后,一个瓜子形状的飞船飞速驶来,从船上下来一个人高腿长的……男人。 第168页 男人看上去有两米高,一头棕色捲髮,瞳色和发色一样,外貌地球人一般,细细看下去,他的样貌又有种一种印第安人的感觉。 他全身裹着一层贴身的黑色衣服,随着动作,黑色衣服竟然没有起任何皱褶。 决廷简直怀疑他皮肤本身就是黑色的。 男人慢慢停在决廷面前,嘤嘤嘤地讲了一通,隔着厚厚的玻璃,他的声音听起来极为扭曲诡异,这不属于古代语言中的任何一种,决廷仰着头,看他的嘴一张一合,一脸懵逼。 决廷:「什么?」 男人:「嘤赢影硬。」 决廷试探着回:「嘤……嘤嘤?」 男人皱眉,看智障一般看着决廷。 这讲的是哪国的嘤语啊!决廷败下阵来,无辜地对男人摇摇头,摊开双手表示无奈。 见矮小的外星皮肤白白人依旧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男人扫了几眼决廷,转身去爬瓜子形状的飞船,伸手示意决廷跟上自己。 决廷只犹豫了一瞬,便跟了过去。 瓜子船内部空间狭小逼仄,宽度却十分地宽,目光所及之处,没有按键,也没有座椅。 也没有能看到外面情况的窗口。 男人随意地坐在瓜子船内部的一个凹陷的地板上,决廷注意到,在凹槽四周,有几块石头样的东西是凸出的。 男人把一个流光溢彩的蓝色小圆球放进面前的小凹槽中,决廷惊唿一声。 ——那个蓝球!决明也有一个! 凹槽四周,无数道蓝光乍现,沿着凹槽瞬间蔓延至整个瓜子内部。 瓜子船正前方突然出现一个扇形的画面,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象。 男人用手拨动了面前的一块石头,瓜子船收起门,准备起飞,决廷犹豫着拍了拍他的肩。 男人扭头。 决廷指指飞船外溯源的方向,又用手笨拙地比了一个圆。 男人明白了他的意思,在瓜子船上扭了几块石头,似乎是控制着什么东西抓住了溯源。 瓜子船启动,决廷听到一阵呲儿啦呲儿啦的刺耳声音。 ——是溯源在地上摩擦吧? ——一定是吧? 决廷坐在瓜子船的地面上,强装镇定。 溯源一个价值好几亿啊!国家的财产!就这样在地上摩擦摩擦——决廷闭上眼,忽然听到刺耳的声音一停,能感觉到飞船在上升。 瓜子船冲破白色的天空,四周尽是通天高的金属方柱,无数个飞船在其中穿梭,令人眼花缭乱。 瓜子船停在一个平台上,门打开,决廷率先下去,心虚地看了看飞船后面吊了半天的溯源。 溯源机体除了落地的时候撞凹了一点,外观上并没什么损坏的地方……除了一块被磨的发毛的合金玻璃。 科研,多多少少会遇到损失的嘛。决廷扭过头,假装四处看风景,很快他真的认真看了起来。 平台巨大,堆着许多积着尘土的破旧飞船,椭圆形的,飞机形的,火箭形的……各式各样的都有,决廷还看到了瘪了大半块的圆形飞船。 除了堆放这些科技垃圾以外,还有几间金属小平房,男人下船后,朝决廷挥挥手。 决廷跟着他过去,男人带他进了其中一间,屋内稍微有些乱,摆着一张方形的床,除此之外,四面都是架子,上面并没有摆着书,而是放了许多奇怪的瓶子。 决廷凑过去看,里面装的有金属碎粒,也有类似土壤的黑褐色颗粒。 决廷看到了只有小指指节这么大的一个瓶子,里面装的似乎是液体。 ——那是什么? 架子有点高,决廷踮脚伸手去够,将瓶子放在手心中仔细看,从肉眼看来,瓶子里面的透明液体和水没有什么区别。 男人从床底拉出一个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盒子,拍拍决廷的手臂示意他坐在床上。 决廷坐在床边,开始紧张起来。 从外观看,这个男人的确和地球人差不多,但是,他为什么不会说地球上的语言?难道地球发展几千年以后,换了另一种全新的语言系统? 还是说,这是另一个星球,另一个文明? 男人敲敲决廷的玻璃头盔,双手做了一个摘掉的手势,决廷迟疑地关掉供氧,打开玻璃头盔试探着唿吸了一下。 能唿吸,这里有氧气。 决廷长长唿出一口气,这里的空气很奇怪,干燥且夹杂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每唿吸一次,空气像是刀刮一样划过鼻腔,决廷不适地用手挡着口鼻,稍稍减低唿吸的频率。 男人按了一下小盒子,盒子直接发出一道绿光,决廷将手挪在眼前挡着光,绿光过后,盒子出现两条腿和两只灵活的手,从男人手上翻下去,到决廷跟前,顺着决廷的防护服爬到肩膀上,对着决廷的头「呲呲」喷了一点液体。 液体十分粘稠,多余的顺着太阳穴直往脸上流,决廷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头,刚才降落时磕破的地方已经不疼了。 用手在脸上摸了一下,小盒子机器人喷出的液体是绿色的,遇到空气似乎发生了某种反应而变地越发粘稠。 隔着防护服的手套,决廷手指相对,捏了捏液体,已经可以搓成团了。 ——这应该是他们疗伤的方式? 见眼前外星皮肤白白矮小人伤口治好,男人一把捞过来小盒子,按了一个按钮后将它重新扔在床底,起身出去。 第169页 决廷忙跟上他,男人出门后进了另一个金属小屋,屋里面堆放着乱七八糟的金属,还有奇形怪状的工具,男人拨开金属的海洋,从工作檯一堆冒着光的仪器中找出一个巴掌大的黑盒子。 接着在屋里角落扒拉了半天,抱起一个金属疙瘩起来,决廷站在门口忙让开,男人到屋外把金属疙瘩放到溯源机体外面,在疙瘩上敲了敲,金属疙瘩瞬间裂解,决廷看得眼都直了。 这是什么黑科技? 金属疙瘩裂解成网状物体,朝溯源裹去,决廷忍不住过去拦,他真怕这玩意儿直接毁了溯源。 男人拉住决廷的手,决廷扭头,「不要动溯源!」 男人手中巴掌大的小黑匣滴了一声,见男人还不松手,决廷挑眉,「还不松手?」 决廷右手抓住男人的手臂,接触到他黑色衣服,像是摸到了粘鼠板一样,再拿不起来。 「美——四的。」男人用极其古怪的语调说:「我这酒凶嗖。」 决廷怪异地看着男人,男人说着,果然松开手,低低地说了一串数字。 决廷一愣,他说的是地球的坐标。 男人在身上按了一下,决廷被粘住的手骤然一松,可以拿掉了。 决廷看看自己的手掌,防护服上五个指头的防护手套光滑无比,没有任何物体在上面。那个男人是怎么做到的? 「你系地球人?」男人问。 决廷回神,能听出男人讲的是不标准的普通话,「是的,我是从地球来的,这是哪里?」 「阿贝尔。」男人说:「用你萌的话说,是阿贝尔星系中的一颗星球,叫……贝加尔球。」 决廷瞭然,阿贝尔2029星系距离地球有10多亿光年,远比银河系要大,如果存在类似人类文明的话也不稀奇——不对。 溯源又不能时空跃迁,怎么会跑这么远?难道说那个洞不是虫洞,是黑洞和白洞? 不,根据爱因斯坦罗森桥的原理,要想跨越十亿光年到阿贝尔星系,要花费漫长时间,甚至到死都不可能穿越过来,根本不可能这么快。 决廷陷入深思,男人看着决廷的侧脸,「是黑洞和白洞。」 「这里重新架构了一个虫洞在里面加速穿越,直接让它来到这里。」男人指了指溯源,「你想回去?」 当然想!决廷心想:他还要回去找决明。 男人点点头,「决明是谁?」 决廷下意识地点点都,勐然反应过来,惊诧地盯着男人问:「你会读心术?」 「读心术?」男人思索了很久,才回答说:「不,不是读心术。」 「是你的头。」男人指指决廷的头部,「是这里发出的消息太强烈。」 决廷后退两步,离他远了一些。 眼前这男人,在半小时之前还只会说嘤语,但是他拿那个奇怪的东西扫描了溯源之后,立马学会说普通话,还越说越顺熘。 外星人竟恐怖如斯。 男人见决廷对自己警惕,奇怪的朝他走几步,决廷吓得又后退几步,伸手制止他的动作,「等等!」 男人停下,决廷指着溯源,「已经好了。」 包裹着溯源的东西已重新恢復成金属疙瘩,男人绕着溯源走了几圈,对决廷说:「损坏很大。」 决廷忙走到溯源跟前,果然在合金玻璃下面看到一处巨大的裂缝,能承受巨大压力的玻璃呈网状碎裂,彻底不能再次航行。 决廷:「……」 溯源要是没能源,还能靠光能维持,要是坏了不能航行……十亿光年,在梦里回去吧。 决廷感到绝望。 「你留下吧。」男人指着一堆废旧的宇航器,「我捡垃圾养你。」 决廷额上青筋暴起,「不,谢谢,我只想赶紧修好然后离开这里。」 经他一指,决廷脑中立马飞转起来,这里既然有废旧的宇航器,就肯定能制造出玻璃来,看那男人开的瓜子飞船,他们的科技不比地球的低。 决廷嘆了口气,扳着溯源坐在溯源门口。 头上的绿色疙瘩掉了下来,决廷再摸脑袋的时候,头上的伤口已经癒合了。 真特么的神奇,这项技术要是能带回地球,估计都能获诺奖了。 「你想回去?」男人笨拙地爬上溯源,溯源的门对他来说有些低,男人一头撞在门框上,缓了半天神,小心地低头进去,坐在决廷旁边。 「是啊……」决廷想到地球,想到决明,低头说:「如果能回去的话。」 男人咕哝了几句嘤语,对决廷说:「我一定会带你回去的。」 「嗯。」决廷无奈地嘆了口气,宇宙这么大,谁知道决明当初是被捲入时空狭缝里,还是真通过虫洞穿越到其他时间里呢? 两者生还的机会十分渺茫,连决廷都不能保证,上天就能把熊弟弟给揪回家。 男人从溯源上下去,开始翻弄平台上废旧的宇航器,决廷呆呆坐了一会,脱掉厚重的防护服,下去帮忙。 贝加尔球上没有食物,男人似乎也不用吃东西,决廷拿出航天员压缩的食物出来,撕开一盒压缩饼干递给男人。 「吃?」男人直接读懂决廷的意思,接过压缩饼干,男人迟疑地放在嘴上碰了碰,学着决廷的样子用牙齿咬。 压缩饼干又干又没味道,决廷叼着饼干爬回溯源拿出一瓶水,一转身,男人双眼发亮地看着自己。 第170页 决廷警惕地护了护自己的肉体,男人看着瓶子,「嘤嘤嘤嘤!」 决廷:「说人话!」 男人:「这是什么?!」 决廷看了看手里的瓶子,「水,地球人每天都要喝的。」 男人小心翼翼地问:「可以给我一些吗?」 溯源上还有,决廷大方地把手中的那瓶递给男人,「不要浪费……」 男人不知从哪摸出一个蓝色珠子,直接挤爆水瓶,蓝色珠子飢/渴地直接将空中的水一滴不剩地吸走。 决廷:「……」一瓶水省着喝能和好几天呢! 蓝色珠子吸完水后飘回男人的手中,决廷瞥了一眼,这个珠子不是决明的那颗吗?! 察觉到决廷灼热的视线,男人把珠子递到决廷眼前。 「这个是蓝珠。」男人说:「只要有『水』就可以产生能源。」 蓝珠浑然一体,如同一颗打磨极为完美的宝石一样深邃。里面似乎是空心的,光华流转,让人不忍挪开目光。 「这个珠子我弟弟也有一颗。」决廷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盯着男人的眼睛,离得近,男人感到他在想什么。 「是贝加尔球带过去的那颗初代蓝珠。」男人尽量用刚学会的地球语言跟决廷解释,「功能十分有限,处理缓慢,需要大量的水才能完成一次能源转换。」 ——所以这个珠子,是靠吸水的?以前的贝加尔球的人怎么到达地球的?又是怎么认识老爸的?为什么没有人察觉到? 男人垂眸,似乎在脑海中检索信息一般,过了许久才回答决廷,「是我过去的。」 决廷:「你?」 眼前这个男人,顶多只有三十岁……不,他是外星人,不能和人类一样算年龄,万一贝加尔球的平均寿命有几百年呢? 他们的科技既然能造出这么神奇的蓝珠,穿越时空也不成问题……这个男人曾经穿越到地球上,还认识了地球上的人类? 男人点点头,边啃着压缩饼干边回屋,一通叮叮噹噹的翻找,拿出一个小瓶子。 瓶子不透明,决廷看不到里面装的是什么,男人的压缩饼干吃完了,他腾出手,拢一堆金属沙砾,把瓶子打开往上面倾倒。 一粒比芝麻还小的黑点从瓶子里掉出来,男人对着它挤了一下蓝珠,蓝珠吐出一股水线。 水线刚挨着金属沙砾上的小黑点,小黑点忽然裂开,决廷晃了一下神,黑点已从地上蔓延开来。 像是梦一样地,种子忽然撑破种皮,忽略时间,直接拔地而起。 绿色的藤蔓蔓延到决廷脚边,决廷蹲下来摸了摸,藤蔓是真的,它还在生长! 男人收起珠子,摊开双手,「这就是蓝珠。」 「它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决廷问。 「蓝珠里面,有一会能源转换器。」男人大方地把蓝珠递给决廷看,「水是稀有液体,能源转换器能转换水中所有的营养,把它变成营养液,或者是燃料。」 男人似乎在脑中想到新学的一个词,笃定地说:「量子。」 决廷愕然。 「我们有量子层面的技术。」男人咧嘴笑了笑,黝黑的皮肤衬得他两排牙洁白无比,「但是,我们无法掌握量子运动轨迹,这个方法失传了。」 俩人吃完东西,又开始干活,男人从屋里提来一箱工具,借着机器捣碎合金记忆玻璃,边咕哝着嘤语边夹出碎玻璃。 阿贝尔星系,贝加尔球的科技竟然领先地球这么多……地球的目前对量子的研究大多数还停留在理论上,贝加尔球的人不仅开始用,技术还那么成熟。 决廷忽然对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份很是好奇。 贝加尔球是怎么样发展才会有类似人类出现?他们发展了多久?在阿贝尔星系,或者其他星系中,会不会还有其他类似的文明出现? 一切都是未知。 决廷跟着男人折腾了一个月,才重新将一块金属板镶嵌上去。 相处久了,决廷才知道这个男人也有名字,用嘤语发音是「yama」,决廷简单粗暴地叫他雅玛。 在修理溯源的空档,决廷问雅玛贝加尔球有没有记载文明的东西,比如说:书。 雅玛不吭声,第二天早上决廷起来,发现睡袋外面多了一卷羊皮卷。 顾不得洗漱,决廷穿好衣服后坐在溯源里摊开泛黄的羊皮卷,贝加尔球的文字是一种类似象形字的文字,每一个都是指甲盖大小的方形图案构成的,图案复杂而美丽。 能用这么复杂文字交流,还能创造出贝加尔球如此之高的科技,贝加尔人真是……十分的了不起。 雅玛帮溯源换上一块新的金属,用工具将他们焊接起来,看得决廷一阵心惊肉跳。 原来合金玻璃的位置替换成了一块薄薄的金属,决廷把手放上去,金属触手冰凉,摸起来还有一丝柔软的感觉。 这能挡得住外太空的压力?万一撞到陨石,在太空的环境里可是要死人的! 决廷把自己的担忧告诉雅玛,雅玛丝毫不慌地表示完全ok,装好后拾掇拾掇让决廷上船,决廷带上採集好的贝加尔球的金属沙砾标本,带着雅玛启动溯源。 溯源离开平台,雅玛拿出蓝珠丢进溯源填充能源的地方,溯源顿时蒙上一层微弱的蓝光,替代合金玻璃的地方忽然开始变透明,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象。 第171页 决廷暗暗称奇,驾驶溯源冲破大气层,雅玛拿出他的金属疙瘩,捧在胸前低语。 侧耳倾听,他说的是贝加尔的语言,说完后,念出一串数字。 「打开舱门。」雅玛说:「我带你去找他。」 「他?」决廷愣神,雅玛歪头,「弟弟是什么?」 决廷别过头,「决明,他带着地球上的那颗蓝珠。」 「我知道他的坐标。」雅玛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打开舱门,我带你去找他。」 决廷让雅玛穿戴好备用的防护服,雅玛钻出去,放出金属后折回溯源,关好舱门。 金属漂浮在宇宙中央,渐渐裂开,从里面散发出一团如实体般的黑雾。 ——那是什么? 不等决廷问出来,雅玛回答他:「异物质,可以撑开虫洞搭建一个『隧道』,带溯源去另一个坐标那里。」 十亿光年的距离太远,需要先穿越到地球附近,金属完全裂开,宇宙开始扭曲起来,雅玛抱住决廷的玻璃头盔,挡住他的视线,「不要看。」 决廷闭上眼,紧张地急促唿吸。 溯源开始跃迁,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身体中抽离一般,这次溯源既不摇晃,也没有失灵。 雅玛再让决廷睁眼的时候,两人仍旧在黑暗的宇宙中,穿越十亿光年如同是一场梦一样。 雅玛再次放出一块金属,决廷知道他是要带着自己去找决明,紧张地看着金属在宇宙中慢慢裂开,溢出黑色物质。 「不要看。」雅玛双手抱着决廷的头,挡住他视线,决廷无奈地闭上眼。 雅玛静静的看着宇宙被撕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口,吸引溯源机体往深渊中去,溯源穿进去,另一面正是晚上,星光璀璨,依稀可见夜晚的云朵。 雅玛松开手,让决廷操控溯源往地面落,下面是一座山林,溯源稳稳落在地面上,决廷激动地打开舱门冲出去。 「你确定是这里?」决廷捋掉头盔,看了一眼外面,黑漆漆的森林,四周的树十分高大。, 决明该不会穿越到这里当原始人吧?! 「确定,蓝珠能源的坐标就在这儿,只是好像……我们来得晚了一些。」雅玛拿出小黑匣朝四周扫描,绿光照亮了黑夜中的一个人类。 那人类是个青年,长发,穿着古代的衣服,愣愣地瞅着这边。 决廷心里咯噔一下,「遭了,有古代人。」 ——被看到了!古代人会不会吓晕!会不会暴露出去! 「怎么办!」决廷说:「杀人灭口吗?!」 雅玛:「你们地球人都这么残忍吗?」 拿下头盔,雅玛调整了一下语言,「嗨,古代人。」 眼前的古代人回神,慌慌张张地扑过来,「你们是不是来找决明的!?」 雅玛稳稳地扶住他,「是的,你认识决明?」 古代人的手忍不住颤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是,他刚走,他说可能会遇到非常可怕的状况,你们能带我去见他吗?」 雅玛回头看了一眼决廷,决廷一脸懵逼,他听不懂面前的古代青年在说什么。 「你跟他什么关系?」雅玛问:「你确定你愿意抛弃一切去找决明?」 「我愿意!」古代青年说。 见眼前的古代人如此肯定,雅玛问了他的名字,拿了决廷查资料的小本本查了一下,确定青年不会影响未来后,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好的,可以带你走。」雅玛说。 古代青年忙去不远处的小屋子,像是要收拾行李。雅玛趁这个空档,解释了决明刚刚还在这里,已经穿越回去地球,并表示他要带这个古代青年走。 决廷微弱地反抗一下,反抗无效,只能看着古代人熟练的爬上溯源,穿上防护服。 后来决廷有时会想,还好那时候把这小子带到了地球。 第九十二章 番外二:圣诞节 决明返回地球的时候,溯源能源不足,机体直接从高空中坠落,好在直接坠入海中,决明收到的撞击减到最轻,仍陷入昏迷长达三个月。 而三个月后,消失的溯源103号忽然重新连接起了信号,虽然只有一瞬,足以让地面指挥中心的人振奋起来,这是全球唯二穿越成功的例子,他们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溯源103号也能成功返回地球。 半年后,在103号重返地球的第五天,决明醒了。 「慢点!」决廷小心地护住决明,决明双手扶着栏杆,硬撑着走了两步,无力地坐下,决廷适时地将轮椅塞过去接住他。 「什么时候才能好啊。」决明问:「这都第二周了。」 「你能醒过来就不错了。」决廷拍拍他的肩,塞给他一瓶盐汽水,「你先休息,我去开个会。」 「哦。」决明拿着盐汽水,按下轮椅上的按钮,操纵着把手去电梯口送哥哥去开会。 决廷进了电梯,朝弟弟摆摆手,决明等电梯门关上后,才摆弄轮椅回房间。 对着屋里的镜子,决明摸摸自己的脸。 尽管已经回来这么久了,他还是觉得很不真实。 在宋朝,在大漠乡,和岑父一起,如同是仙境奇游一样,梦醒了,世界依旧和原来一样。 决明也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真实地存在在那个时代过。 决明打开手机,右下角的时间显示2335年9月15号,自己明明去宋朝了十年,在现代时间才过去了两年。 第172页 在研究所手机只能看时间打内线,不能联网,决明把手机塞在口袋里,拿上自己的身份卡,戴着帽子和口罩,披上外套拨动轮椅朝外面走。 如今各个地铁口都设置的有斜坡,决明一个人很容易就搭上了去市图书馆的地铁,窝在地铁里随着地铁摇摇晃晃,坐了一小时到图书馆,检索到歷史类书籍的楼层,搭电梯上去,按照朝代顺序,找出仁宗时期的书,摞在桌上慢慢翻看,生怕看漏一个字。 仁宗时期的礼部尚书却是另外一人。 决明不死心,接着翻看,岑父的记载没有看到,倒是看到了关于李修戎的。 李修戎的翁翁,是歷史上真正存在过的人物,他有四个儿子,三个孙子,孙子辈中却无李修戎的名字。 除此之外,和决明知道的也差不多。 歷史上没有李修戎,没有岑道年,没有岑朝安……自己所熟知的,全都没有。 决明闭上双眼,靠在椅背上,深深的吐了一口气。 岑父是真是存在过的,还是自己去宋朝的时候臆想出来的人物?或者说,自己去的根本不是宋朝? 对了!江锦年!决明勐然想起来,将桌上的书放回原处,又找了一些过来翻看。 江锦年不存在,连带着蒸馏酒,玻璃,作物传入中国的时间一丝都没有变化。 决明双肘支在桌子上,将脸深深埋入手中。 「时间」有自己的清除系统,不会允许未来人利用穿越去改变歷史?难道自己真的没有穿越到古代去?那……李修戎是怎么回事?他是存在过的,还是不存在的?如果存在,那他究竟是什么?一千多年前的人类?还是别的? 图书馆响起闭馆的通知声,决明把书还回去,愣愣地停在图书馆门前。 九月的晚风还带着点燥热,街上行人行色匆匆,这是一个快节奏的世界,和古代完全不同。 路边有小朋友蹦蹦跳跳地出来玩,决明勐然想起,今天是周五,家里上学的大朋友也放学了。 「决明!」决廷冲过来,见弟弟安然无恙地坐在图书馆门前发呆,心底松了口气,上前去推他的轮椅,「你怎么又来这边了?」 决明没有说话,决廷知道他又在想宋朝的事,把他推上车,固定好轮椅后,开着往科研院走,决明的身份特殊,在完全好之前,只能呆在那里。 决明回到房间,饭菜热了重新端上来,他吃了两口,催促决廷赶紧回家。 决廷不放心地看着决明,决明跟他保证:「我不会再去了。」 「你以前说不会参加溯源计划的。」决廷心里想,弟弟早就已经被拉入失信黑名单,还敢提下次?只能跟教授说让门禁给决明设个权限,免得他下次又跑去图书馆。 决明坐在桌边乖乖吃饭,对决廷挥了挥手。 决廷乘电梯离开,片刻后安全通道的门打开,一个长发青年揣着一本书朝决明的房间走,房门虚掩着,青年走进去,短髮少年光脚盘腿坐在床上,两只手对着盐汽水用力,努力了几下都没成功。 以前拉弓都能拉开的,现在彻底变成废人。决明放弃打开盐汽水的想法,无力地耸耸肩。 长发青年伸出手把盐汽水从他手中拿起来,拧开瓶盖再递迴去,少年扭头,「李……修戎?」 李修戎坐在床边,「听说你今天又出去了?」 决明眼睛往一边瞅,拿着盐汽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假装没有听到。 李修戎知道自己没法劝他,只能从被子上捡起他的手,「我会一直在的。」 手心里的手微微一抖,决明放下盐汽水瓶,转移话题道:「拼音学到哪个了?」 「ang。」李修戎别扭地背了一下声母表,决明把盐汽水放到床头柜上,拉开小桌子把李修戎的书放在上面,津津有味地教他拼字,顺带连后面的一起教上。 古代的字和现代的差不多,但是读音却有很大的差别,李修戎连蒙带猜地能认出大部分简体字,对交流却束手无策,研究所的人安排他跟着小学生一起上课。 想想李修戎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窝在小小的椅子上跟小朋友一起上课,决明心里忍不住欢快起来,很快他想到李修戎一个古代人穿越到现代,这段时间被抽了不少血拔了不少头髮去做研究,又忍不住沉默下来,抓着李修戎的手捋起他的袖子,李修戎的胳膊上果然一片青紫,还贴着止血的胶带。 「这个月都抽几次了!」决明怒,「基因就那23对,还有完没完了!」 「没事的。」李修戎说:「不疼。」 决明愤愤了一阵子,很快蔫了下去。 现在决明思维跳转的很快,李修戎不知道他又想到哪里去,不敢贸然插话。 「我带你回家住吧。」决明说:「申请让你跟我一起回大院住。」 「你家?」李修戎问。 这两条腿还没好全,那群人不一定会放人,再者,李修戎他们也不会那么轻易放走。决明烦躁地抓抓头,「你等我,我带你一起回去住。」 李修戎替他捋好翘起来的头髮,「不着急的。」 决明嘆了口气,窝进被窝里只留一个后脑勺给李修戎。 李修戎替他掖好被角,关上灯,内心小小的感嘆一下科技的神奇,然后关上门出去。 门外等着一大群人,决廷先问:「睡了?」 第173页 李修戎:「刚睡下。」 几个医生开始讨论决明的病情,自从他醒来没多久后,医生发现伴随着决明的醒来,他在宋朝的十年,和在现实的十八年似乎开始重叠,让决明有时候会陷入分不清哪个是现在的自己,哪个是曾经的自己。 根据检测,决明的□□年龄还停留在穿越前的年纪,十八岁,心理年纪经过叠加,有二十八岁,但是现在才2335年,如果决明没有选择穿越,而是在地球上正常成长的话,他应该是二十岁。 这就让他本人陷入极度混乱之中,性格开始变得古怪起来。 这也算是穿越留下的后遗症,一群人边商量边朝一旁的会议室走,李修戎趁他们离开,偷偷折回到决明的房间里。 小夜灯散发出一圈朦胧的橘色光芒,少年睡颜恬淡,唿吸绵长。 李修戎坐在床边摸了摸他的脸,少年勐地睁开眼,李修戎忙收起手,见来人是李修戎,少年收回警惕的目光。 「他们走了?」决明问,李修戎点点头,决明把被子往下拉了拉,「其实我没病,就是……脑袋快要爆炸了。」 「嗯,我知道。」李修戎把他重新塞进被子里,「睡吧,我一边看着你。」 决明抓着他的手,这次他是真的睡着了。 说要回家住,一直到十二月才批下来,腿完全好起来后,决明没有再去过市图书馆。 李修戎被那群人榨干之后,拿到了一个新的身份卡,搬进科研一所大院,暂时住进决明家。 同时搬进去的还有决廷带回来的贝加尔球的「外星人」,雅玛。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晚一些,十二月二十五,外面飘起了初雪,星星点点的雪花逐渐覆盖住整个世界。 屋里暖气开到最大,决明捧着一本书坐在沙发上,靠在李修戎的怀里,两人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奶茶。 「每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老人都会驾着麋鹿拉的雪橇,钻进烟囱里,把礼物放进孩子们挂在床头的袜子里。」决明说:「其实真的有圣诞村,提前两三个月写信过去,圣诞村的人会回信。」 李修戎点点头,「你写过?」 决明摇摇头,「没有,我五岁时发现床头的圣诞礼物上,超市的标籤都没撕,知道那是父母送给我的,哭了整整一天,然后圣诞老人梦就破灭了。」 可以想像出来那时候的梦想破灭的小朋友有多绝望,李修戎忍不住闷笑。 外面的积雪已经差不多到脚踝那么深了,决明起身赤脚走到窗口前往外眺望,大院里活泼的小孩成群结伴地出来霍霍积雪,拿积雪打雪仗。 李修戎端着奶茶,塞到决明手里一杯,「我想把头髮剪掉。」 「为什么?」决明回头,李修戎长发束在脑后,看起来一点都不娘,青年似乎比以前要高,决明得抬起头才能看他的脸。 「我想走在街上,光明正大的牵你的手。」李修戎把杯子放在窗台上,拿出窗帘后藏的花束,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郑重地打开,两个铂金戒指并排嵌在其中。 李修戎将决明环在怀里,决明手足无措地抱着花,仰头看李修戎。 「我爱你,决明。」 「我也……爱你。」决明眼眶微微发热,低下头。 李修戎拿出决明左手,低头把戒指套在他的无名指上,决明把花搁在窗台上,腾出手把戒指盒里另一个戒指拿出来给李修戎戴上,两只手十指交错握在一起,戒指大小刚刚合适。 决明抬头看着对方的眼睛,「我爱你。」 李修戎托起他的脸,轻轻吻下去。决明忍不住后退,李修戎扣住他的后脑勺,松开交握的手,揽住他的腰轻轻往前带。 决明的脸顿时红透,忍不住闭上眼睛。 ——一定是暖气太热了! 第九十三章 番外三:修戎 李修戎刚下飞船没多久,脱了奇怪的衣服,被决明的哥哥拉着坐进一个奇怪的车里。 这车不见马就能跑起来,一直跑进一个白色的房子里,没多久一群人围过来,不停用一个东西对着,一阵阵刺眼的白光照过来,李修戎还听到咔擦的声音,那群人吵吵嚷嚷的,但说出的话李修戎一句一听不懂。 他们的语言很难懂,李修戎内心十分害怕,一直用决明也在这里骗自己,紧紧地跟着决明的哥哥走,直到被人分开,和那个奇怪的捲髮男人坐在一个空荡荡的房子里。 李修戎稍微松了口气,这个男人介绍自己叫雅玛,也是从其他星球过来的,和李修戎算是「老乡」。 在惴惴不安中,李修戎被一群穿着白色衣服的人观察来观察去,还被一个老头摸了一把。 雅玛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和他们交谈,交谈后,那群人离开,雅玛告诉李修戎,这是谈到了「人权」。 李修戎作为一个穿越而来的人,在雅玛的争取下,俩人拿到了这个世界的身份卡,只是科学院为了两人的安全考虑,暂时禁止他们离开科研院所。 李修戎也终于见到了决明。 病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再陌生不过的陌生人,负责古语言翻译的人告诉李修戎,他就是决明,第一批执行「溯源」计划的人。 ——他是决明?他还是原来的决明吗? 病床上的少年十分瘦弱,皮肤白得透明,能清晰地看到下面青蓝色血管,李修戎呆呆地坐在病床前,有些紧张,怕他不记得自己,更怕他不会醒。 第174页 柔软的被子裹着少年,只露出一簇毛绒绒的黑色碎发,还有巴掌大的小脸。 每天都有人来帮他清理、翻身、按摩,李修戎看了两天,表示自己可以帮忙捏捏决明的手臂,被头上戴白色帽子的人拒绝了。 李修戎就只坐在床边守着。 直到床上的少年睁开眼,嘶哑着喊出自己的名字。 李修戎知道,是他,就是他。 决明醒了。 他醒后一群人围了过去,李修戎只能站在墙边,看他们讨论病床上的决明,俩人隔着穿梭不停的人相视一眼,都忍不住抿嘴笑。 等人走后,李修戎才有机会过去。 往后的时间过得飞快,李修戎确定要留在现代,那群人找古语言翻译,和李修戎来了一场百人会谈。 李修戎把自己在宋朝所知道的事能说的捡着说,拿不准的装傻,其中谈到古代人在未来的发展,那群人拟定了一个合同,在不违背李修戎的意愿下,让他定期配合实验和考古,而作为报酬,科研院所对他终身提供帮助,让他融入现代。 李修戎瞒着决明签了协议,并表示他要在能独立生活后,自己找工作,科研院所无权干涉他的人身自由。 两方签好协议 ,李修戎开始跟着小朋友一起学现代的语言。 他能看懂不少现代的字,只是不会标准发音,学起来进步飞快。 只是留在科研院的决明一直担心他跟不上进度,每天晚上回去给他开小灶,李修戎十分乐意。 俩人头挨着头挤在小桌子上其乐融融地学拼音,决廷简直没眼看。 决廷也不忍心揭穿已经开始跳级到初中的李修戎。 李修戎只要想学,就没有学不会的。 尤其是身处于现代社会,他一旦离开熟悉的环境,就觉得自己在这里格格不入。 雅玛告诉李修戎,想回去他可以帮忙,只是不能让决家两兄弟知道这件事。 李修戎考虑了两个晚上,说自己暂且还不想回到古代。 现在决明的情绪很不稳定,李修戎有点担心。 虽然这张脸十分陌生,与他所述职的岑决明样貌完全不一样,可他知道,这就是决明,哪怕外在、年龄再不同。 他都是决明。 自打决明独自去图书馆失联半天后,李修戎更坚定了留在现代的想法。 至少让他陪着决明,等他恢復。 随着季节变换,李修戎有了正式的工作,也能搬到决明家去住。 同时他也或多或少地了解了不少现代人的习惯,比如送喜欢对象要送玫瑰花,要有求婚,求婚要有戒指,结了婚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工资要交给另一半,想要结婚要有房子。 李修戎开始偷偷地攒私房钱,平日的钱以不会花为由全部存在一张卡上塞给决明。 等科研院开始着手穿越课题的时候,李修戎也参与了一部分,了解到自己穿越回去也回不到自己原来的那个时空后,拉着雅玛,两个穿越人士坐在科研院的小公园长椅上叽叽咕咕地聊了半天。 雅玛告诉李修戎,穿越回去的确可以做到,但是不能穿越到李修戎离开宋朝之前,只能选择他离开宋朝后的时间节点穿越回去。 就算李修戎穿越回去,那个时空已经不是他和决明所在的时空了。 歷史上应该有三个时空,第一个是真正的歷史时空,第二个是决明穿越过去的时空,不被现代的歷史所承认,第三个是决廷穿越过去的时空。 雅玛说,现在科学家担心的穿越回造成蝴蝶效应完全不会发生,因为穿越是绕过歷史重新发展的一段时空。 李修戎有点懵,雅玛到喷泉旁边,用手沾着水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画了一条直线,a点代表古代,b点代表现代,当穿越成为既定的事实时,会在a点产生一条新的线路。 雅玛说着,手在石板上滑动,从a点画出一条和ab线平行的线,到b点的后面。 「你记住,人类无法改变歷史,也不能改变未来,只能影响现在。」 李修戎点了点头。 他知道了,他现在就算穿越回去,可能翁翁也不是之前的翁翁了,这种感觉十分复杂,以至于李修戎花了一天时间也钻进图书馆去查关于宋朝的资料。 果然没有看到任何关于决明的记载。 既然都来了,那就安心的呆着吧。 李修戎老老实实地呆在科研院配合做研究,随着时间的流逝,权限也变得越来越大,通过国家的帮助,李修戎还拿了专业证书,正式成为科研院的一名研究员。 现在他除了一头长髮以外,几乎和现代人没有什么不同。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头黑髮下隐藏着自己对现代的恐慌与不安。 李修戎的小金库日渐丰盈,买不起房,买个代步小车还是可以的。 在这之前,李修戎先趁决明睡着的时候搂着他拉过小手,用纸巾偷偷量了决明无名指的尺寸,再偷偷地去珠宝店选了款式,在戒指上刻字,选了闪瞎眼的钻石。 拿戒指那天,正好赶上圣诞节,李修戎取完戒指走在街上,看到一对对情侣拉着手,挽着胳膊,亲密地低语,满街的欢声笑语伴着圣诞歌,让人不自觉地放慢脚步。 在街角,李修戎看到两个穿着校服的学生,走着走着两个人牵起手,牵手的那个耳朵顿时红了起来,被牵的那个微微挣了一下,没挣脱,于是任由对方牵着,装作若无其事地顺着街边熘达。 第175页 两个男生啊。 李修戎想起来还要去买花,恰好走到一个巷口,里面有家花店门掩着,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玻璃门落在门口,为积雪镀上一层金光。 李修戎拉开玻璃门,门口的风铃叮叮响了两声,从二楼下来一个带着金属框眼镜的短髮青年。 「欢迎光临。」青年说:「要买点花放家里?」 李修戎摇摇头,「表白。」 眼镜推荐了一个花束,李修戎看了看,觉得红玫瑰太少,看上保鲜柜里的大红色玫瑰。 「厄瓜多进口的,五十八一朵,想要几朵呢?包太多的话对方会抱不动的。」眼镜看客人把目光放在保鲜柜的进口玫瑰,打开玻璃门把装花的铁桶拉出来,李修戎选了几朵开的最好看的,选了十一朵,又搭了其他的花,包成花束。 付过款,李修戎踏着雪朝家里走。 这个时间决明去买菜了,李修戎先把花和戒指藏在窗帘后面,打扫卫生,整理家务。 正拖着客厅的地,门外传来钥匙碰撞的声音,门打开,决明提着一兜菜,鼻尖冻得红红地,雪落得睫毛上都是。 「外面的雪怎么下这么大。」决明边说把脖子上饶的围巾拿掉挂到门边的挂钩上,提着一兜菜换拖鞋,李修戎把最后一点拖完,拖把丢在厕所。 决明把菜丢在饭桌上,跟着去厕所,李修戎拿毛巾替他擦擦头顶雪化成的水珠,决明眯着眼说:「今天喝羊肉汤怎么样?加点豆腐白萝蔔,再加点红薯粉条。」 「好啊,冬天吃这个最爽了。」李修戎答,擦完头摸了两把决明毛茸茸的头,让他去洗手。 决廷和雅玛都不在家,决明把汤炖上,等汤快好的时候蒸一点超市买的奶香小馒头,这个馒头只有婴儿手掌大,两人都是一口一个,决明蒸了两包。 一人一海碗羊肉汤吃完,李修戎主动把碗刷了,决明做了两杯奶茶,端到茶几上放凉,俩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暖气开得很足,但不妨碍决明往李修戎靠过去,李修戎伸手环住他,俩人看了一会相声,李修戎把百科全书塞给决明。 饭后故事时间,这是李修戎最喜欢的一个节目,没有之一。决明打开书,翻到圣诞节那部分,慢慢读给李修戎听,字正腔圆,美名其曰是让李修戎早点熟悉语言环境。 跟决明在一起,就会变得特别安心。李修戎刚想把决明抱紧点,决明丢开书起身。 李修戎无奈地收起胳膊,摸了摸奶茶,端起来递给决明,看着他翘首往外面看的那股兴奋劲儿,李修戎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剪头髮。 现代人很少有男人留这么长的头髮,出门太容易引人注意了。 李修戎有个私心,他也想像普通情侣一样,能牵着心爱人的手,在街上走。 而此生的挚爱,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