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宠美人》 第1页 [古装迷情] 《盛宠美人》作者:康财财【完结+番外】 文案 女主篇: 应岚是应丞相家中不受宠的庶女。 身为庶女,纵使云鬓花颜,窈窕娇姿,但应岚却一向安分守己于应家后宅。 原由无他,生母惨痛的前车之鑑歷歷于目,应岚只想找个普通郎君共度一生。 本以为耗尽心血,百般奉承嫡母与嫡姐,终可得一桩甚为不错的婚事。 可谁知龙凤花烛摇曳之下,红艷床帷中的郎君,却是那清冷如玉的帝王。 男主篇: 容弘是天下人皆赞誉不绝的年轻帝王,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 若定然要于这位聪敏果决的少年君主,在位几十载海晏河清的岁月中,寻出一桩煳涂事来。 那便要数,当初他不顾众臣反对,定要让一位和离过的臣妻执掌凤印了。 只是民间隐秘相传,那位娘娘乃花魁之女的身份,却又于此厢故事,增添了几分旖旎绮丽的动人色彩。 1v1sc,he~ 强取豪夺。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爱情战争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岚 ┃ 配角:下一本《囚宠美人》欢迎收藏呀~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臣妻她娇甜撩人 立意:反抗封建束缚,追求个人幸福。 第1章 家宴 寒冬腊月,凛冽的冬风唿啸而来,将窗外那棵大梧桐树的枯枝吹得左摇右晃,敲打在邻近的窗子上。 温暖的房屋中,应岚正一面慵懒地捻着垂落的髮丝,一面垂眸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书册。 她生得美貌妍丽,便是这般散漫的动作,亦让人看了便觉得赏心悦目。 知云将双手笼在袖子里,轻轻地跺着脚自外面走进屋里,寒风随着她开门的动作争前恐后地涌了进来。 察觉到一丝寒意,应岚不由得抬首,去看走进来的知云。 知云看到应岚望向自己,不由得笑道:「瞧外面这天色,恐怕再过一会儿便要下雪了,待会儿姑娘出去多穿些衣服。」 一旁的知月有些困惑,低声嘟嚷问道:「夫人今年为什么非要姑娘去小年的家宴?往年她可从来不叫咱们。」 听到知月有些懵懂地这么问,知云只是一面为应岚倒茶,一面笑着回答她的问题,言语说得简短又清楚。 「还不是因为姑娘要嫁的贺相公今年考中了探花,夫人这是在给大姑娘的将来铺路呢。」 知月半知半解地「哦」了一声,不晓得究竟听没听懂知云的话。知云为应岚倒了一盏温茶,递到她的面前。 看到递到自己面前的茶盏,应岚笑着接了过来,慢慢地轻呷着,但却没有放下手中的书册。 有些无奈的知云,只好温声开口劝道:「好姑娘,您先放下书,让奴婢给您好好打扮一下。」 听了知云的话,知月亦道:「对,姑娘本来就比大姑娘与三姑娘生得好看,知云姐姐手又巧,今日您定能压她们一头。」 应岚摇了摇头,不在意地说道:「费那个力气做什么,若是真的那般招摇出了风头,没得又惹她们不快。」 顿了下,应岚将手中的书册又翻了一页,语气有些淡淡的:「到时候,吃亏的不还是我们。」 知云知道劝不住应岚,只能嘆息着放弃了,实在拿她无可奈何的模样。 应岚被她的嘆气声给引得轻轻笑了一下,不由得转头看了她一眼,言语之间颇有几分劝慰之意。 「贺郎是前途无限的探花郎,若我将来嫁过去什么都不懂,很快他便会厌弃了我的。」 说着说着,一向稳重的应岚忽然有些赧然,但她还是微红着面容,将话全说了下去。 「这世间长得好看的女子何其之多,我一定得抓牢了贺郎,要他此生只有我一人才好。」 知云看出应岚浅浅笑意之下的认真来,不由得宽慰道:「从前那几次接触,贺相公对姑娘一直礼遇有加,哪里会是那种薄倖的负心汉?姑娘不必多虑。」 应岚轻轻笑着摇了摇头,垂眸又去看手中的书册,但却并不再说话。 姨娘的前车之鑑,还不够惨烈吗? 以色侍人终究不能长久,只有让自己变得稳重,聪慧且强大起来,方才不会让别人看轻了去。 …… 溪花院。 应岑身穿海棠红短袄配暖杏色的月华裙,此时面上正有些闷闷不乐。 她手中捻着一颗剥好了的杏仁,但却在皱眉出神,久久没有其他的动作。 庭院里传来一阵鞭炮的响声,喜气洋洋的,但她却越发沉闷不开颜起来。 忍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应岑随手扔下杏仁,转头有些气恼地问应夫人。 「本来是个佳节,母亲让她来家宴做什么?女儿看到她便觉得讨厌。」 听到应岑过于激动的气恼,正在喝茶的应夫人,不免有些诧异地微挑了一下眉头。 放下手中的茶盏,应夫人温声开口,虽是劝导,但语气却甚为宠溺。 「你都多大了,还这么爱争风吃醋。」 看到自己母亲不怎么在意此事的淡然模样,应岑越发气恼了起来。 想起应岁泫然欲泣地同自己说起,应岚所做的那些事,应岑心中便是一阵气闷与恼怒。 只是应岑并没有发现,她在开口说话的时候,亦带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酸意。 第2页 「她不就是有张好看一些的脸吗?凭什么便能嫁父亲的那个探花郎门生,阿岁人比她好多了,却……」 见自己的女儿越说越不像话,应夫人忍不住微皱了一下眉头,开口说话时的语气亦有些沉:「好了,别说了。」 应岑委屈地侧过身去,应夫人察觉到自己方才的语气有些重,不由自主地放软了语气。 「你跟她们两个庶女牵扯什么?你是你父亲唯一的嫡女,将来便是皇后亦做得,没得拉低了自己的身份。」 听到「皇后」二字,原本正在赌气的应岑,却面容微红地侧过了身来,杏眸明亮地问道:「母亲,您说的……是真的?」 应夫人看到应岑眼中的喜悦,亦不由得笑着,抬手去抚了抚她鬓角一缕微散的髮丝。 目光慈爱,应夫人嗔道:「母亲若是没有十分的把握,哪里会来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 顿了下,应夫人面上笑意更甚地缓缓说道:「上次我入宫去,太后娘娘身边的沈嬷嬷便跟我透了口风,那不是八九不离十吗?」 这句话,无疑是给应岑吃了一颗定心丸。 仿佛这才想起来不好意思一般,应岑的面容上忽地扑上了彤霞的绯色,眉眼之间满是羞赧。 应岑满面羞意地垂首,不再说话,应夫人语气柔和地继续开解自己的女儿。 「应岚你亦不必同她多说话,她不是个蠢的,只要别惹了她,她一向识时务。」 虽然心中雀跃,但提起自己那个貌美的庶妹,应岑的眉头还是忍不住皱了一下。 应夫人打量着应岑面上一闪而过的不悦,劝道:「如今她将嫁贺书淮,你和她较什么劲。」 「若你将来做了皇后,能把她拉拢过来,让贺书淮为你所用,难道不好吗?」 身为丞相府自幼教养甚佳的嫡姑娘,这些道理应岑并非不知晓,但她就是忍不住讨厌应岚。 应岑语气有些沉,声音亦低低的:「孩儿都知道,可就是不喜欢她嘛……」 一向爱女心切的应夫人,听到应岑这么说,不由得语重心长地开口。 应夫人耐着性子为应岑解释:「她的身份又不配与你竞争,便是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将来陛下定然会有其他妃子,若不能心平气和一些,到时候有你怄的……」 说起这个,应岑的面色便不由得一沉,她不悦道:「母亲!您别说了。」 应夫人被打断了话,但却并不生气,只是有些无奈。 虽然知晓应该继续劝解女儿,但又不想太过于逼迫应岑,让她心中难过。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或许陛下可以包容阿岑呢。 阿岑不用虚以委蛇地生活,那不是更好吗? 应夫人这么想着,不由得又慈爱地笑着,去哄应岑。 「好啦好啦,母亲不说了。」 …… 应岚走到正厅的时候,守在门口的婆子见她来了,一面笑着同她寒暄,一面赶紧为她打起厚实的门帘来。 面对这从前向来没有过的热切,应岚只是淡淡笑着微微颔首,不卑不亢的从容模样。 她身穿葱绿短袄配上石榴红织花马面裙,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装扮,但却让人看了便觉得惊艷。 婆子看到应岚这副沉静从容的模样,心中亦暗暗称奇,这位二姑娘不过初初及笄,便是这样一个宠辱不惊的性子。 只是不免有些惋惜,这位容貌姣好的二姑娘并不是应夫人所生,而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女,不然还不知道要有多大的造化呢。 应岚自然无从知晓自己正在被人评头论足,微垂螓首,她抬步走进了香暖怡人的正厅里。 看到明艷动人的应岚面上浅笑着,娉婷裊娜地走了进来,应岑的眼中不由得闪过几分阴沉来。 侧过头去,应岑冷下脸继续同应岁说话,只作没有看到应岚走进来的模样。 这样对应岚视而不见的事情,应岑做得,应岁却知晓自己是不能这般行事的。 她主动开口,同应岚打招唿:「二姐姐,你来了?」 应岚明眸看向应岁,神情沉静地「嗯」了一声,算作是答应,然后礼仪挑不出一丝错处地侧身同应岑福身行礼。 「见过大姐姐。」 应岑冷眼扫了一眼应岚与应岁两人,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却并没有理睬应岚方才的寒暄。 应岚乐得自在,等了一会儿不见应岑让自己起来,便浅浅笑着直起身来,然后莲步轻移,落座于应岁身旁的位置上。 并没有把应岑的冷脸当回事的模样。 但一向谨小慎微,并没有得罪过应岑的应岁,却有些惶恐地看了应岑一眼。 果不其然,应岑讨厌应岚,连带着同应岚打招唿的应岁都迁怒得不愿理睬了。 应岁有些怯怯地转头,试图拉拢一下即将嫁人的应岚。 只是一开口,却忍不住带了些许酸意:「二姐姐福慧双全,不像我,孤苦无依又没人疼。」 可惜应岚并不为所动,她语气淡淡地问道:「三妹妹这是从何说起?」 应岁道:「二姐姐过完年便要嫁给贺公子了,往后的日子可不是锦衣玉食,尽享荣华富贵。」 听了这话,应岚面上的神情仍是淡淡的,她笑意微凉地问:「三妹妹这话倒是说的有趣,怎么?在应府可是有人亏待了你?」 第3页 「我……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便好。」 被应岚随口敷衍了过去,应岁却仿佛是被人误会了一般,带着几分委屈说道。 「最近府中有些关于我们姐妹俩的风言风语,还望二姐姐不要往心里去才是。」 应岚垂眸喝茶,是故应岁并未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厌烦。 漫不经心地微点了一下头,应岚不轻不重地说道:「哦。」 府中的那些流言蜚语,应岚自然知晓。 而且她还知道,那些谣言十之八九都是面前的应岁同人背地哭诉的。 显然,应岚并不想同抹黑完自己,便又要装柔弱无辜的应岁扮这假惺惺的姐妹情深戏码。 第2章 初遇 应岁等了一会儿,只听得应岚慢悠悠地说了个「哦」,便自顾自继续用茶了。 显然不欲同她多言的模样。 看到应岚这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以及她垂眸喝茶的时候,带些散漫慵懒,但却仍旧明艷得不容人忽略的姣好容颜。 本便被应岚刻意忽略的应岁,心中不由得更生起了几分妒意与不甘。 同样是庶女,凭什么应岚可以嫁给前途无限的探花郎,自己却迟迟没有遇到如意郎君? 应岚不就是有张好看的脸吗? 应岁握着手中的茶盏,抿了抿唇却并没有说话。 只是眸色不由自主地更沉了几分。 一时之间,应岁没有再凑上来同应岚说话,应岚亦未理她。 应岚正喝茶,忽听身后的知云一向镇定的声音中,亦带了几分焦灼与慌乱:「三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应岁被知云忽地抬高的厉声诘问给唬住了,握着茶盏的手一抖,里面滚烫的茶水尽数倾洒在应岚的马面裙上。 这厢应岚尚还没有所反应,应岁反倒先其一步,哭哭啼啼地说道:「二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那她刚才眼睛的余光,怎么看到应岁手中的茶盏可是高举着往自己面上泼啊。 应岚放下茶盏,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忽然应岑站起身来怒视着她,颇为忿忿不平的模样。 「应岚,你有完没完?抢了阿岁的夫婿就罢了,家宴上还敢欺负她!」 知云正为应岚擦拭着湿透了的马面裙,听到应岑这不讲道理的指责,立刻委屈而恼火地望了过去,似是想说些什么。 但是应岚抬手轻轻地按住了知云。 应岚平日里对应岑的恶意视若无睹,但并不意味着她是个软弱好欺负的。 抬眸向应岑的方向看去,应岚的目光清凌凌的,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寒意。 她不去管顾应岑偏袒的指责,左右看自己有偏见的人,作何解释都是无用的。 眸光微沉,应岚神情带笑,只是那抹笑意却并未直达眼底。 她开口,语气是不卑不亢的从容:「大姐姐这话可是说错了,贺郎下聘要娶的人是我,婚书上字字写得分明,不知何来我抢三妹妹夫婿一说?」 应岑却觉得应岚这是在挑衅自己,不由得怒道:「你……」 未待应岑说完,便听应夫人带些不贊同地打断了她的话:「好了,阿岑。」 恼怒的应岑气沖沖地坐下,显然余怒未消,只是因为正厅人多,不愿失了仪态。 应岚起身,笑意温柔,但城府深沉的应夫人却从她的眼底看到了淡淡的敷衍与不耐。 「嫡母恕罪。」应岚福身行礼,笑意浅浅地接着说道,「女儿的衣服湿透了,得回幽翠居换件衣服。」 应夫人虽然察觉到应岚并不如她所表现的那般驯服,但却只是心中不悦了一瞬,便转而抛于脑后了。 不过一个小小的庶女罢了,便是她心里不忿,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此时见应岚识趣要离开,应夫人抿唇微笑了一下,乐得扮演一个仁善宽容的嫡母角色。 「幽翠居离正厅路远,外面又下着雪,过会儿我让人送几个好菜去,不必受冻回来了。」 应岚温婉地颔首,应夫人将目光不怎么在意地自她身上移开,如同对待路边的草芥一般淡然。 只听应岚温声说道:「是。」 应夫人自是没有再同应岚搭话,应岚与知云主僕二人安安静静的,一前一后离开了衣香鬓影的正厅。 出了正厅,应岚自然不会勉强自己再做那副僵硬的温婉姿态,她神情淡然而轻松地缓缓走着。 看到应岚走在自己面前的端雅背影,知云不由得感慨道:「还是姑娘聪明,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提前在幽翠居用了些糕点,垫了垫肚子。」 听到知云夸赞的话,应岚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手臂,她嘆了一口气,方才轻声说道:「假模假式的可真累人,在那端坐着,我的腿都要麻了。」 她们来时,雪纷纷扬扬下得极大,这会儿反倒细碎地簌簌落着,最是适宜这般慢悠悠地走着。 踩在厚厚的雪地里,主僕二人皆无饿意,知云见应岚略有几分疲倦,不由得提议。 「姑娘,这会儿雪下的小了,不若咱们去后花园逛逛,听说园子里的腊梅开花了呢。」 幽翠居便在后花园的不远处,虽然自后花园过去不免绕了一些,但应岚听了知云的话,心中亦颇有些想去看看那新开的腊梅。 第4页 思量片刻,应岚唇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来,说道:「今日主子与下人们大都在正厅里,后花园定然是没有人的。」 顿了下,她抬步转了个方向:「走,咱们去瞧瞧。」 …… 时值小年,本是阖家团圆的喜气日子。 应丞相坐于家宴的上首,觥筹交错之间,他颇有几分自得。 几盏清酒入腹,不知不觉中应丞相有了几分醺醺醉意,平日里严肃的面容亦不由得放松宽和了许多。 醉眼朦胧,应丞相看了一眼宴席间自己稳重清隽的嫡子应岸,又看了一眼旁边虽然有些畏畏缩缩,但却生得如个小仙童一般漂亮的庶子应岩。 一向虚怀若谷的应丞相,忽然生起了一些飘飘然的自喜。 如今自己已然官至丞相,儿女又皆是省心的,所谓人生赢家,不外如是。 抬手举起酒盏,应丞相心中开怀,不由得又要饮酒。 忽然,管家走了进来,脚步匆匆的,庄重的神情似是有些不同寻常。 应丞相顿了一下手中的酒盏,管家在应丞相身旁停下,然后凑近他的耳畔,小声地说着什么。 原本应丞相尚还有些懒散地听着,直到听清了管家汇报的事情后,他像是忽然酒醒了一般,目光一下子清明了起来。 什么?陛下来了?! 应丞相有些惊疑地看向管家,不知道是否是宫中出了什么事情。 管家看出应丞相眼中的惊疑来,连忙悄声解释。 「陈公公说陛下嘱咐了,不用丞相前去迎接,陛下只是随意出来逛逛罢了,奴才不敢自作主张,便来询问老爷的意思。」 应丞相这才放下心来。 看了一眼自己已然沾染了酒味儿与饭菜气息的衣袍,应丞相低声对管家道:「派些人暗中保护陛下,我去换身衣服,然后便去见陛下。」 后花园的腊梅果然开了,花团锦簇,馥郁芬芳,朵朵绽开带着些动人的妩媚。 皑皑白雪落于一树红艷的腊梅上,轻轻蓬蓬的,仿佛亦不愿伤害这美好曼妙的花枝一般。 应岚坐在腊梅旁边的长亭中,一面提灯映着这满树梅花,一面望着天边的弯月笑道:「今日可真是奇了,下了雪还出月亮呢。」 正说着,忽听长亭的另一头,传来知云的声音来:「姑娘的花边阮取来了。」 知云说着,便抱着花边阮走进了应岚的视线中。 应岚将手中的灯笼放在一旁,然后浅浅笑着,抬手珍惜地将花边阮接了过来。 这把花边阮是应岚的姨娘留给她的,她姨娘当年是名动京城的花魁娘子,貌艺双绝,尤善弹奏花边阮。 虽然应岚的姨娘辞世得早,但自幼聪慧的应岚,却在很小的时候便已精通弹奏花边阮了。 今日她本来心绪有些不佳,直到来了后花园,看了这满树盛开的腊梅,方才得以开颜了几分。 总归没什么旁的事,应岚索性在长亭中坐着,信手随意地续续弹着清悠婉转的曲调。 一如她当下的心境。 偶尔有夜晚的冬风颳来,腊梅轻飘飘地散落在她微散的乌色鬓髮上,红艷的腊梅都被她的容貌给映衬得有些失了妩媚颜色。 知云不免有些担忧,早知道姑娘会在后花园呆这般久,她便不提议来后花园了。 手中拿着绒绒的斗篷,知云再一次问道:「姑娘冷吗?」 应岚摇头,唇畔微弯:「我不冷,你先拿着吧。」 主僕二人正说着话,忽见一位身着墨狐大氅的年轻公子,脚步有些急切地匆匆走进了长亭。 看到有男子进来,且不知何人,应岚与知云皆吃了一惊。 知云赶紧挡在应岚的身前,去看那位年轻公子与他身后的侍从,有些警惕地扬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年轻公子没有说话,知云看到他如玉一般的面庞上平静的神情,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位公子相貌温隽俊朗,眉宇之间淡漠清冷,看起来并不是坏人。 跟随的侍从似乎是怕知云警戒之下,还会说出什么忤逆冲撞的话来。 于是,侍从笑着率先一步答道:「姑娘不必担心,我们不是坏人,只是路过此处循乐声而来。」 应岚听着侍从的回答,微皱着的眉头方才缓和了几分。 她想着,这许是家中的哪位亲戚,只是不知为何小年要来别人家凑热闹。 不过于此冰天雪地的僻静之处,既能相遇,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这般思虑片刻,应岚不再拘泥扭捏,而是落落大方地站起身来,自知云的身后走了出来。 看到被知云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应岚走了出来,陈忠正想同她笑言几句。 却在看到应岚沉静的面容时,忽地止住了声音。 陈忠看着应岚愣了一下,眼中闪过惊艷之色,方才条件反射地去看身前的主子爷。 容弘亦正望着面前的应岚,轻眨了一下眼睛,掩下眼中的万千情绪。 只是他性子本来便是这般的清冷淡漠,是故这会儿,倒没有教人看出他眸中的那抹一闪而过的微光来。 应岚不动声色地扫量着面前年轻的公子,见他面如冠玉,但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温雅面容。 不知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唿,应岚只是微笑着对着他福身行礼后,便退到一旁静默不言。 第5页 应岚虽然心中有些淡淡的疑惑,但丽容上的神情却从容含笑,教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来。 这厢应岚正在心中默默揣测着,这位风光月霁的公子是何人。 容弘亦正望着她螓首微垂的模样,神情从容淡漠,带着几分专注。 第3章 误会 应岚便这般站了会儿,饶是她一向性子沉稳,此时心中亦不免生起些淡淡的不耐烦来。 轻轻地跺了一下脚,应岚这才发现没有梅枝遮挡的空荡长亭,冬风有多唿啸的寒冷。 正想寻个由头就此告辞,应岚忽然听到自己的发顶上,传来男子清冷矜贵的声音来。 「姑娘不必在意在下,继续弹奏便是。」 他的声音虽然有些冷淡,但却若清泉打在玉石上般,甚是低沉动听。 应岚闻言,不由得微不可察地轻皱了一下秀眉。 自己又不是乐师,为什么要弹奏与他这个陌生且不知底细的外男听? 恍若未闻地微微一笑,应岚转身去,抱起自己的花边阮,温声笑道:「时辰有些不早了,公子还是快些归家吧。」 她好似没有听清他说的话,又好似是在委婉地拒绝这个有些无理的要求。 容弘没有再说话,陈忠唯恐面前这位容貌姣好的姑娘会触怒了陛下,不动声色地上前,笑着拦住了应岚与知云的去路。 「姑娘何必着急回去?」 聪慧的应岚哪里看不出来,看似笑眯眯好说话的陈忠言行举止中,想要拦她留在此处的强硬之意。 应岚越发不耐烦起来,面上的神情并未如何显露,眉梢却不免多了几分冷意。 这个侍从拦住她们的去路,弦外之意是什么,应岚自是知晓。 因为这种境况,应岚从前不晓得遇到过多少次。 只是腊月二十六她便要出阁了,不必说不认识的陌生人,便是同母的亲弟弟应岩,这几月都少见了许多。 便是她待字闺中……心中想着,应岚轻轻地睇了一眼那位年轻公子华贵的墨狐大氅,眼中冷意更甚。 她才不信钟鸣鼎食的权贵公子,会许她什么好归宿。 应岚自以为将眼中的冷芒与嘲弄掩盖得极好。 但容弘却垂眸静静地看着她带着鄙夷的灵动眼波,向来冷淡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意外与笑意来。 想不到这只娇糯漂亮的小兔子,原来并不似她自己所表现得那般温顺呆板。 看到应岚越来越不耐烦的眼色,容弘方才轻咳了一声,淡声唤道:「陈忠。」 陈忠听到容弘波澜不惊的声音,仿佛同平日里一般平静,心中不由得一慌,以为自己是揣摩错了陛下的声音。 「主子,您有什么吩咐?」 容弘顿了下,方又道:「让她去。」 哪里还敢继续阻拦,陈忠静静地自应岚的身前让开。 轻笑了一下,容弘向来淡漠的面容,亦不免带了几分斯文温雅的笑意。 「是在下冒昧,姑娘请吧。」 听到他这般有礼地温然开口,应岚心中先是一松,旋即不由得有些赧然于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 但她并未多说什么,復行一礼,便要抱着花边阮离去。 只是到底是在这长亭的寒风中站了许久,她的腿脚不免有些酸麻,行礼后起身的时候,竟有些踉跄地跌了一下。 亏得眼前的容弘与她相近,只见他步子轻移,便上前扶住了应岚。 容弘的身上有一种清淡的薰香气息,萦绕于鼻端并不难闻,反倒有些沁人。 从前为了补贴在族中私塾读书的应岩,应岚曾经配过薰香卖与京城的店家,亦算是见过不少种这些东西。 但是这种气息的薰香,应岚却从未听闻过。 鼻端满是清浅的薰香与陌生男子的气息,应岚觉得自己的脸颊不受控制地腾地烧了起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亦蓦地沉了一下。 「姑娘且站稳些。」 耳畔有温热的气息呵着,容弘的声音虽然听起来清清冷冷的,但应岚却自其中莫名听出了一种调/情似的亲昵笑意。 应岚简直胆战心惊,整个人倏地离开容弘的身旁时,哪怕是在努力克制,但还是有些轻颤。 她垂首,勉强笑了一下:「是奴家失礼了,告辞。」 说罢,好似背后有什么勐兽在追一般,应岚抬步便急急地朝着长亭的尽头走去,知云连忙跟上。 容弘侧首,看着应岚离去的匆匆身影,又想到她方才染了彤霞颜色的美好面容,忍不住唇畔微弯。 陈忠看到这一幕,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走上前去,陈忠恭敬地笑问:「陛下,可要派人去打听一下?」 容弘似是心情很好,特别是在陈忠眼尖,发现了应岚走时匆忙,遗失在长亭中的香囊的时候。 面庞上的笑意越发深深,容弘随手接过陈忠奉上的那只锦缎香囊,垂眸看了一眼,方才慢道:「嗯。」 说罢,容弘便抬步,往长亭外面走去。 出了长亭,应府的后花园中静寂一片,仿佛天地之间只被白茫茫的雪笼罩,与来时并无什么差别。 路上一行轻轻浅浅的脚印,隐约于月下雪地之中,一切仿佛难寻觅处的梦境一般。 容弘顿了一下脚步,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句诗句来。 第6页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此情此景,当真映衬。 小兔子要逃,便先由着她去。 容弘像是胜券在握的猎人,不过片刻思索过后,便又抬步,走入了白茫茫的蓬软厚实的雪地里。 背手握着手中的锦缎云纹香囊,他的唇畔,始终勾着一抹浅浅的弧度。 …… 应丞相一面匆匆走着,一面侧耳听着陈忠走在自己身后,带些恭维描述的那个女子。 听着听着,应丞相原本带着些笑意的面庞,渐渐地不由得有些微僵了起来。 「……那位姑娘容貌动人,手上的乐器有些奇特,饶是奴才自认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应丞相自是知晓,那个有些奇特的乐器,十之八/九便是花边阮。 善弹花边阮的女儿是哪个,他更加心知肚明。 只是…… 应岚的姨娘身份卑贱,应岚便是入了宫位份亦高不到哪里去,更不必说眼下她即将嫁与贺书淮。 心中一嘆,应丞相不免又想起前几日,妻子在自己耳边说的,太后娘娘有意让应岑为后的事情。 忽然听到陈忠有些纳罕地问道:「应丞相?」 应丞相这才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然顿住了脚步,眉头紧锁。 左右陛下亦不知道那花边阮是何物,不如…… 应丞相想了想,又为自己鼓了鼓勇气,方才慢吞吞道:「本官的嫡女极善音律……」 听到应丞相慢条斯理地这般说着,陈忠的眼睛忽地一亮。 这可真是极好的,太后娘娘本便想要应丞相家的大小姐为后,只是陛下一直对此事颇有些冷淡。 恰好又遇此事,这可不是老天爷都要成全一对相配的有情人。 陈忠笑道:「大小姐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奴才虽然在宫中,却亦有所听闻。」 应丞相摆摆手,谦虚道:「都是外面人乱传罢了,那丫头平日里风风火火的,简直还同个孩子一般。」 这话应丞相说得,陈忠却不能应。 而且……想到长亭看到的那位沉静的姑娘,陈忠只觉得应丞相这句话是在自谦。 陈忠想了想,还是决定顺着应丞相的话,继续笑道:「陛下性子清冷,大小姐又这般灵动,这当真是天作之合。」 听出陈忠话里话外的恭维,应丞相想起自己娇惯的大女儿,却只是慈祥地笑着摇头:「还望陈公公能在陛下面前,为阿岑多多美言几句。」 陈忠笑吟吟地说道:「大小姐是有福之人,奴才便是什么都不说,陛下心中亦有大小姐。」 应丞相听了陈忠此言,满面的慈祥笑意,不由得又僵硬了一下。 心中又是暗自欢喜,又是有些隐隐的担忧。 虽说将来,他可以用一句轻飘飘的「微臣不知陛下所说的是花边阮」,来硬着头皮承受陛下的怒火,可是…… 阿岑真的会幸福吗? 而且,欺君之罪可不是那么好矇混过关的。 想到自己并非奸佞,而是一心一意为江山社稷的肱骨之臣,应丞相这才努力让自己七上八下的心安定了一下。 陛下不是昏庸无道的暴戾君主,怎会因为一个「误会」,严苛对待他这个两朝老臣。 况且阿岑与应岚是姐妹,说不定,陛下亦会喜欢阿岑的。 …… 回到幽翠居的第二日,应岚方才发现,自己的香囊不知道被落在了哪里。 让知云与知月沿着她走过的地方,仔仔细细找了好半天,亦没有寻到。 想到长亭中见到的那个年轻公子,应岚颇有些心神不宁地惴惴不安了几日。 只是直到又过几日,日子仍旧平平静静的,并没有谁来寻她。 而腊月二十六,便是应岑出阁的日子了。 腊月二十五的那天,天气是一扫这两三日的雪花不断的晴朗。 清晨,知月推开窗子,忍不住有些惊喜地转头嚷道:「瞧,天晴了,连老天爷都为姑娘明日出阁高兴呢!」 知云亦忍不住笑了一下:「是啊,姑娘总算熬过来了,以后定然天天都是好日子。」 应岚听着知云与知月你一言我一语地这般说着,心中忽地放松了下来,这几日的担忧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望着面前有些模煳的铜镜中,自己未染粉黛,但却难掩秀美颜色的面容,忍不住带些自嘲地「扑哧」笑了一下。 想到这几日无谓的担忧,她便忍不住觉得脸热。 自己未免太过于厚颜了一些,真以为自己人见人爱呢。 第4章 差错 阳光明媚,应府的堂屋中。 应岚坐于一旁,面容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看起来温顺而沉静。 应丞相放下手中的茶盏,语气是破天荒的和蔼,仿佛他一直是这么一位关切子女的慈父。 他说着,应岚便得听着。 应岚看上去是在认真地倾听着父亲的谆谆教诲,其实心中早便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因为应丞相同她说的事情,不是要求她温良恭俭让的废话,便是早已敲定好了的旧事重提。 只见应丞相喝了茶微润嗓子,继续又道:「嫁到贺家之后,要安分守己,不要同贺书淮吵嘴……」 说到这里,应丞相这才堪堪反应过来面前的女儿是沉稳的应岚,而非娇生惯养向来口不饶人的应岑。 第7页 他有些不自然,却看到应岚丽容上的神情淡淡的,并没有发现自己教导错了人的平静模样。 轻咳了一声,掩下面上的那抹不自然,应丞相继续说道。 「知云的身契还在你母亲那里,今日为父会叫人去溪花院取了她的身契,然后给你送去,你将知云带去贺家便是。」 「知月那丫头虽然有些鲁莽,但贺家家庭关系简单,若你想带她一同嫁去,亦不是不可以。」 这是早已经说好了的,知云随她嫁去贺家,知月留在府中…… 应岚眼中闪过无奈,却只能耐着性子,温声回復诸事不知的应丞相。 「知月是家生子,她娘近来正在府中为她张罗夫婿,女儿便不带知月去贺家了。」 应丞相点头,沉吟片刻,似是还有话要同应岚说,但却在将要开口的时候生生顿住了。 因为说完这些,他已经没话说了。 他们父女之间本来感情便不深厚,今日罕见能说这么久的话,还有赖于应丞相的絮叨与应岚的耐心。 可是到底还有些浅浅的不舍,与不知所起的愧疚,应丞相终究是嘆了一口气,没话找话地又添了一句。 「你姨娘刚生下来你的时候,你瘦瘦小小得同个小猴子一般,转眼便这么大了。」 这话说得干巴巴的,话音初落,连应丞相都觉得有些没意思,略有几分尴尬。 应岚心中忍不住嘲讽他这假情假意的虚伪,冷冷的,但唇畔却不置可否地弯了一下。 若真的对她的出阁这般神伤,好似一位真情实感的慈爱父亲。 那当初姨娘去世之后,她与应岩两个小孩子艰难地相依为命的时候,这位慈爱的父亲又在哪里? 有些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应岚不想提起,但这并不代表她忘记了。 微笑着站起身来,应岚温顺地对着应丞相福身行礼,像是未曾察觉到应丞相的尴尬。 「父亲,女儿还有些东西没有打点好,便先行告退了。」 应岚的这句话无疑是在与应丞相递台阶,应丞相未加思索便点头,摆手笑道:「你去吧。」 应岚浅浅笑着转身,知云亦步亦趋地跟上,主僕二人出了堂屋去。 正值晌午,外面的阳光是过于晴朗的明媚艷阳天,冬日里罕见有这样温暖的天气。 可见是春日快要来了吗? 知云想要去寻柄油纸伞来,为应岚遮挡日头,却被应岚给拦下了。 应岚走在回幽翠居的路上,唇畔一直微弯着浅浅的弧度。 明媚的阳光下走着的应岚,心绪却比这阳光还要明媚万分。 便是曾经经歷过的伤痛暂时忘却不了,她亦不怕。 曾经的伤痛没有扼杀了她,反倒让她更加有勇气与信心,去面对今后全新的,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天地。 …… 一缕灿烂的阳光沿着微启的雕花朱窗,正轻轻悄悄地洒落在窗边人的侧身上。 靠窗的檀木案上,容弘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中握着一支紫毫,此时正垂眸翻看着手中的奏摺,神情清冷又专注。 陈忠将一盏温茶放在容弘的手侧,终是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方才说过的话。 「陛下歇歇吧,您都批阅了一上午的摺子了。」 容弘闻言,只带着一丝散漫地「嗯」了一声,视线仍旧未曾离开奏摺,显然不过随意敷衍的模样。 仍旧想要开口劝诫,但却心知并不会有什么效用的陈忠,只能愁眉苦脸地望着勤勉的陛下。 没法子,陛下自幼登基,在朝堂政事的处理上向来严于律已的习惯已养成多年,天王老子来了怕亦是劝不住。 陈忠又忧虑了片刻,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 真是猪脑子! 他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句,方才又不怕触怒容弘一般,恭顺地笑着又问道。 「陛下可要去永寿宫瞧瞧?」 容弘未曾抬首,只是随口反问:「晌午天,母后定然在午睡,朕去做什么?」 陈忠赶紧顺着杆子往上爬,将自己听闻的消息一股脑说了出来。 「奴才可听说,应家的大小姐在永寿宫,陪着太后娘娘下棋呢。」 果不其然,容弘手中翻看奏摺的动作顿了一下,方破天荒带些柔和地问道:「哦?」 陈忠笑问:「陛下可要去永寿宫?」 未加思索,容弘便笑意清浅地将手中的奏摺扔在了小案上,然后颔首温声道:「那咱们便去看看。」 而与此同时,永寿宫中。 太后娘娘眼中满是欣赏的笑意,她的手中握着一枚黑棋,但视线却始终未落在棋盘上。 而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执白棋,静静端坐的应岑。 太后娘娘左看右看,越看,便越是对应岑满意。 应家的这个嫡女,不仅才貌双全,又是个性子温和的。 如果皇儿真的能娶她为后,那太后娘娘自然十分满意。 而应岑正垂首看着眼前的棋盘,仿佛是在用心思索着,颇有些端庄温淑的雅致模样。 但其实,应岑此时的心中,远不如她面上所表现的那般端庄平静。 应岑自认为并不是什么心思细腻之人,此时亦不免被太后娘娘这般带着不加掩饰的喜爱目光,给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照着自己入宫之前母亲与嬷嬷的耳提面命,应岑有些怯怯地抬起亮亮的杏眸来,目光柔和地看向眼前的太后娘娘。 第8页 母亲曾经无数次夸赞过,自己的这双眸子温温柔柔地看人的时候,珊珊可爱,一点儿都没有平日里娇惯轻慢的模样。 果不其然,在看到应岑这副温婉的模样之后,太后娘娘眼中的满意之色更加浓重了几分。 莫怪太后娘娘这般有些着急地想要为容弘择后,而是自己的儿子实在是个不教人省心的。 容弘纯孝,他十四岁的时候失了父皇,坚持要如民间那般为先帝守孝三载。 只是颇为不凑巧,十七岁时的他刚刚出了孝期,太皇太后便又因病辞世了。 兼以他又一向国事繁忙,对女色冷冷淡淡的,是故都快要及冠的人了,这位陛下直到现在身边竟然连一个侍寝过的宫女都没有。 从前太后娘娘在永寿宫中无聊时,便时常叫自己的嫡妹杜夫人进宫来。 太后娘娘眼看着自己嫡妹的儿子,那位比容弘还要小上一两岁的外甥,一年为自己的嫡妹添了两三个孙儿。 太后娘娘对冷冷淡淡的容弘要求未必有这般高,可是…… 可是直到现在,她还是连个孙儿母亲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呀。 说曹操,曹操到,太后娘娘心中正不无失落与酸意地想着,忽然看到一个小内侍跑了进来。 「太后娘娘,陛下来了。」 太后娘娘闻言,眼睛忽地一亮,正要开口让容弘进来,却见后者已然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虽然容弘面庞上的神情看起来清冷疏朗,与往常相比并无什么特殊的地方。 但不知道为什么,太后娘娘却意外地察觉到了……他大步流星走进来的模样,好似有些急切? 眼中蕴起一抹笑意来,太后娘娘细细去看容弘,旋即心中轻轻一笑。 因为容弘真的在看自己面前的,温婉垂首的应岑。 虽然好似漫不经心的不在意,但目光却始终未自人家姑娘的背影上移开。 太后娘娘乐得装作万事不知的模样,让他们小辈自己去培养感情。 放下手中的棋子,太后娘娘笑问:「弘儿,你来了?」 应岑方才听到小内侍进来禀报,便心中又喜又紧张。 现下听到太后娘娘带着笑意的声音,她连忙起身行礼,含羞带怯地柔声说道:「陛下万福。」 容弘看着应岑微垂含羞的面容,原本微带笑意的眼眸,不由得怔了一下。 虽然只能看到眼前女子半张带着赧然的面容,但这哪里是小年雪夜,见到的那位姑娘? 轻眨了一下眼睛,容弘疏朗的眉心微微皱起,却迟迟没有说话。 太后娘娘亲昵地扶起应岑来,对容弘笑道:「母后为你介绍一下,这是阿岑,应家的女儿。」 听罢此言,容弘神情清冷不变,只是眸中却越发迷茫起来。 她怎么是应岑? 她怎么可能是应岑? 未顾太后娘娘愕然的唿唤,与应岑骤然有些失了笑意,但还是勉强做温婉模样的面色。 容弘一言未发,倏地转身,大步离开了永寿宫。 跟在容弘的身后,陈忠心中直打鼓,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心中正有些惊疑不定地默默想着,陈忠忽然看到陛下顿住了脚步,语气中不带一丝情绪地唤了一声。 「陈忠。」 陈忠连忙上前,谨慎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容弘面庞上冷清淡漠,只听他道:「派人去应府,好生给朕查。」 冷哼了一声,容弘的声音带着寒意。 「朕倒要看看,那日究竟是朕在做梦,还是有人在从中作梗。」 第5章 颜色 已近黄昏时候,西边的夕阳柔和妩媚,红灿灿地洒满了重重叠叠的屋檐。 知云犹不放心,又去前厅查看了一番明日所要用上的东西。 确定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并无疏漏之后,知云方才回到了幽翠居。 甫一进门,知云便听到内间中,传来知月说话的声音。 知月道:「府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宫中都来人了,说是要搜查什么呢!」 顿了下,知月压低了声音,有些担忧地问道:「该不会是老爷贪/污,被陛下发现了吧?」 应岚有些不以为然地摇头说道:「父亲虽然人有些煳涂,但应该不至于做这种事情。」 说着,应岚垂首喝茶,随口补充:「不然便只是族规,都够父亲受的了。」 应家是百年世家,能繁衍如此长久而渐渐兴盛,正是因为古板庄严的族规的百般束缚。 想来便是惧于族规的严苛惩罚,应丞相应当亦不会去做这种铤而走险,百害无益的事情。 应岚并不担忧应丞相,因为应丞相虽然并不是一个好父亲,人亦不怎么机敏。 但他为人处事中规中矩得很,逾矩的事情更是向来半分不做。 这亦是年少英才的陛下登基后,为什么选自己父亲为丞相的原因吧。 应岚垂首喝茶,是故谁也看不清,此时她眸中的浅浅涟漪。 应岚知道,应家不会轻易地倒下,反而会慢慢地更加昌盛起来。 这亦是她没必要自恃将要离开应家,便同这些人闹翻了脸的原因。 应岩还在应家,而且他从小一直笨笨的,恐怕长大成人以后仍旧要依靠应家。 应岚自幼照顾应岩长大,自然希望这个世间无论血缘,还是关系都最亲密的弟弟一生顺遂无虞。 第9页 …… 应丞相垂着头,并不敢看陈忠有些冷冰冰的神色。 陈忠看到应丞相这副心虚的模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心中嘆了一口气,却仍旧板着一张冷脸,陈忠有些阴阳怪气地冷哼了一声。 关于这位应丞相,陈忠亦有几分了解,知晓他是个性子温吞,容易被唬住的。 于是,陈忠故意嘆息道:「应丞相,你可真是险些将奴才给害死啊。」 应丞相听到陈忠的这句话,这几日心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给崩断了。 他便知道,陛下不是那般好煳弄的。 被揭发的应丞相,却并不如他当初装傻扯谎时所想的那般镇定。 实际上,这几日应丞相一直在忐忑中懊悔,当初应该直言便是了。 左右应岚已经许了人家,陛下又不会真的做出那种强夺臣妻的荒唐事。 实则事到如今,应丞相尚未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大错,爱护女儿的舐犊之心谁没有呢? 他只是想成全阿岑的心愿罢了,而且太后娘娘不是亦颇有几分想要阿岑为后的心思吗? 心中想着,应丞相不觉有了几分底气,于是他慢吞吞地故作煳涂道:「陈公公这是何意?本官却是不知。」 陈忠看到应丞相这副揣着明白装煳涂的模样,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来气。 正想再同应丞相打上几场机锋,好让他快些老实交代,以免陛下等得不耐。 没料到这青天白日,身穿玄色鹤氅的陛下竟然便这般脚步匆匆,又出现在了应府。 陈忠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雪夜见到的那位姑娘,将来恐怕造化大了。 能让陛下这般心心念念,亲自来应府寻,这可不是莫大的殊荣与恩宠吗? 到底是浸润宫中多年的老人精,陈忠不过怔愣了须臾,便迅速回过了神来。 笑着对陛下行礼后,陈忠便罕见沉默地站着,无论应丞相如何眼神示意说些好话,他皆不发一言。 无可奈何的应丞相,只好硬着头皮问道:「陛下,您怎么来了?」 事已至此,应丞相知晓自己是万万不能承认,当初自己是故意误导陈忠的。 他又不傻,那不是坐实了自己的欺君之罪吗? 应丞相看着陛下步伐不疾不徐地走到上首,然后身姿清绰地缓然落座,心中不知道为什么仍旧在打鼓。 容弘坐下,面庞上的神情冷清如常。 懒得听应丞相说废话,容弘眸光望向看上去唯唯诺诺无比温恭的应丞相。 他的嗓音清冷矜贵,虽然听起来散漫慵懒,但却又带着些几分不怒自威的深沉。 「应爱卿,你应知晓朕此行前来,所要问的是什么。」 声音中不怒自威的深沉,显然让本便对这位年轻皇帝心有敬畏的应丞相,更加瑟缩胆怯了。 应丞相垂死挣扎,小声道:「陛下在说什么?」 容弘略显不耐,眸中满是冷戾的怒意。 他倏地抬手,将茶盏掼向了应丞相的身上。 所幸茶水只是温热,应丞相只是有些狼狈罢了。 应丞相顾不上庆幸,连忙「扑通」跪倒,口中唿道:「微臣……微臣的确不知啊!陛下明鑑!」 容弘冷哼了一声,纤修如竹的手指带着不轻不重的力度,缓缓敲在檀木桌面上。 好似是在说今日的黄昏夕阳甚好一般,容弘声音平静地漠声道:「来人,给朕抄了丞相府。」 应丞相先是大惊失色,旋即顾不上什么面子里子的文人风骨了。 赶紧扑到容弘的身旁,应丞相断断续续,而又语无伦次地泣道:「陛下!您……您这是做什么?微臣冤枉!」 容弘目光冷淡地看着应丞相,仿佛极为厌恶看到,他这副涕泗横流的悲痛求饶模样一般。 站起身来,脚步微移,不让应丞相有触碰到自己衣角的可能,容弘居高临下地寒声宣判着。 「应丞相身居高位,却暗同西塞勾结,意欲谋反……」 应丞相活到这把年纪,这大半辈子,从来都是中庸且顺遂的。 他实在傻了眼,想不到自己顺风顺水的一生,竟要以一件他从未做过的事情而终结。 赶紧摇头不迭,应丞相凄悽惨惨地哭诉:「陛下!微臣从未同西塞有过什么关系!这纯粹是无稽之谈!还望陛下还微臣一个清白!」 谁知却听到容弘平静淡漠道:「朕知道。」 寥寥的三个字,让应丞相愣得连凄悽惨惨的哭泣,都给止住了。 旋即,只听容弘随意又道:「但朕只是想随便寻一个由头,不想教天下人说朕是个暴戾的昏君罢了。」 「你通不通敌,清不清白,同朕有什么关系?」 应丞相傻了眼,知道这是瞒不下去了。 哪里还敢犹豫迟疑,未待容弘復问,应丞相连忙悲伤悽惨地抢着答道:「是……是应岚。」 怕自己描述的不够清楚,应丞相一面以袖拭泪,一面语带哭腔地又补充道:「她是微臣的二女儿……」 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覆,容弘面庞上的神情却仍旧淡漠清冷。 应丞相摸不准容弘的意思,又不敢上前去问陛下可还要抄家,只能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身姿如竹地匆匆离开正厅。 走在去幽翠居的路上,陈忠终是有些忍不住,偷眼睇了一眼容弘。 第10页 虽然陛下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但是陈忠却晓得,此时的陛下心情甚好。 想了想,云里雾里的故弄玄虚反而会让陛下不耐,陈忠索性直接赔笑着问道:「陛下,那应丞相的欺君之罪……」 毕竟那位二姑娘,可亦是应家的人呢。 果不其然,陈忠听到容弘声音带些轻快,随口道:「罢了。」 陛下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股子愉快,看来找到了那日的姑娘,他真的甚为开怀。 陈忠不由得想到,陛下年少登基,青涩稚嫩的少年为了树立皇威,一直故作老成的淡漠模样。 假扮的日子久了,本来该有的模样都被磨灭尽失。 说起来,陈忠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到过,陛下这般带着少年人意气飞扬的风华模样了。 陈忠发自内心地为陛下这个细微的表现,而心中欣慰且酸涩。 但他并未说出这个发现,而是若无其事地笑着接话。 「奴才就知道,陛下只是在唬丞相罢了,陛下的这一招可真英明!」 …… 可是真心为陛下找到了心仪女子而欣慰的陈忠,却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了那位姑娘的时候,听着她沉静叙述的话傻了眼。 应岚心中一片寒冷的厌恶,但丽容上的神情却沉静,而带着一抹浅浅的温然笑意。 将新沏的香茶奉与容弘,应岚臻首微垂的模样看起来温顺极了。 只是指尖一下不经意的触碰,那抹温温凉凉的陌生温度,让她有些微僵的不自然。 连忙收敛心神,应岚平静地浅笑道:「公子,明日奴家便要出阁了。」 容弘闻言,疏朗的眉目微皱,似是颇为震惊的模样。 顿了一下,方听他道:「朕……我不在乎。」 好一个「你不在乎」,可我认识你是谁啊?应岚心中不免冷笑连连。 这人要不便是病得不轻该去寻药吃,要不便是一个被娇惯长大,以为自己人见人爱的狂妄竖子。 只是能被管家那般恭敬而敬畏地亲自领来的人,应岚却并不想不留情面地得罪。 虽然她现在烦透了。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沉吟片刻,应岚盈盈笑着如此说道。 「公子将来定可以遇到更好的佳人,而奴家不过是您生命中遇到的一个过客罢了。」 应岚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不耐烦,而是尽可能柔和地下逐客令。 「公子还是请回吧。」 只是容弘却并没有听进她的话去。 他望着她盈盈展颜的明艷笑容,只觉得天地都在这一瞬静止,而失了全部打动人的颜色。 第6章 花烛 竖日清晨,作为新嫁娘的应岚,自是早早地起身梳妆。 「姑娘,您的黑眼圈怎么这么重?」 坐于闺房中的铜镜前,应岚听到耳畔传来知月担忧的惊唿声,方才微微苍白着面容回过神来。 看向铜镜中的那个眉目含愁的妍丽女子,应岚不想教人为自己担心,勉强自己笑了一下。 她故作轻松地摇头道:「我没事。」 知月懵懂地「哦」了一声,知云看出应岚眼底有些怏怏的情绪,抿了抿唇,却终究没有说些什么。 因为宽慰的话实在是太苍白了。 知云自是晓得应岚在忧虑着什么,实际上,连知云都觉得昨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于荒唐。 二姑娘虽然心性沉稳,但到底不过是一个年岁尚轻的小姑娘。 可是那位未知身份,但显然来歷不浅的公子,真的会就此放过二姑娘吗? 知云想起昨日那位公子听到应岚疏离有礼的逐客令后,看似平静淡漠的神情。 与其眼底清浅的微亮眸光,好似并没什么愿意成人之美的释然模样。 心里一阵担忧,知云又去看应岚,却见应岚半倚着支起的纤瘦玉臂,在浅浅地休憩着。 看到应岚微微皱起的眉心,与眼下的黛青颜色,知云不由得放轻了手上为其梳发的动作,想让她好生休息一下。 应岚疲倦极了。 昨日夜里她闭着眼睛睡不着,彻夜辗转反侧,心中一直有些沉沉的忧虑。 她知晓做这些无用的担忧,亦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没什么实际的效用。 可到底触及到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哪怕是再淡然的人,恐怕亦会坐立难安吧。 锣鼓喧天,唢吶吵嚷。 一片喜气洋洋的人声与乐声中,应岚的眼前被正红色的绸面遮挡着,视线里仅有凤凰展翅的繁密织纹。 但她却可以感觉的到,花轿似是落在了地上,稳稳噹噹。 花轿红色的锦缎轿帘被人自外面掀开,应岚听到喜娘笑着同自己说话:「小娘子,该下花轿啦。」 应岚终于半松了一口气,盖头之下,她发自内心地展颜笑了一下。 这是到了贺家了。 谢天谢地,所幸她的担忧,真的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 到底昨夜睡得不怎么好,应岚精神有些不佳。 好在她是不必出来应酬宾客的新娘子,只需要在喜房静静地等待贺书淮回来便是了。 绣着龙凤缠枝花纹的锦缎红盖头掩住了应岚的视线,让她看不到这间燃着清甜薰香的房间中,是什么模样。 第11页 但此时此刻,应岚却觉得心中甚为安稳。 提心弔胆地悬了一天的心终于被放下,应岚坐于柔软的床榻上,只觉得心绪宁静。 倦怠的困意因着心中的安定,而渐渐蔓延开来。 倚在床柱上,悄悄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应岚阖眸小憩了一下。 待到她脖颈微有酸痛地醒来时,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脚都有些麻了。 这得多久了啊。 应岚一面抬脚漫不经心地轻轻晃了几下,一面皱眉想到,贺郎该不会是教人给灌醉了吧。 她正思索着,忽然听到不远处似是坐着一个人,正对着她轻笑了一下。 那人笑声温和,但应岚听了,面容却腾地飞上了彤色。 多亏有盖头遮挡,这才不至于让人看到此时,她窘迫羞赧的微红面容。 将自己随意晃动的玉足轻轻停下,应岚有些赧然地垂首,心中满是柔情地轻唤了一声。 「相公?」 没人言语,应岚心中正生起些疑惑来,忽然听到沉沉的脚步声于房间中响起。 想起从前与贺书淮偶尔相遇时,他都不怎么好意思抬眼看自己,只是涨红了文弱白皙的面庞同自己说话的模样。 应岚终是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虽然自己的面容亦烫烫的,但她还是柔声开口,主动与贺书淮说话。 「相公既然来了,为何不叫醒我呢。」 容弘听到应岚带着浅浅笑意的娇声话语,眼底破天荒溢出一抹柔和的微光,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应岚自是可以感觉到,贺书淮现在应当是站在了自己的身前,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却迟迟没有动作。 想了想,应岚又笑着补充道:「贺郎若是不习惯,那我还是如从前那般唤你。」 谁知说罢这句话,面前站着的男子似是颇有些不满一般,倏地低身吻住了她。 他的吻又凶又急,带着不容拒绝的汹涌力道,应岚推搡不得,只好揽住他不让自己滑落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应岚忽然听到耳畔,传来微乱的轻/喘/声。 「喜欢。」 声音中带着浅浅的笑意,应岚被他亲得晕头转向,可到底还有几分清醒与理智在。 今日贺书淮的声音怎么这般陌生…… 应岚虽然想着自己与他相见不过一两面,可到底心生不安,不由得伸手抓住他的衣料又开口。 「相公,你……」 可是身前的男子并没有同应岚说话,而是再次以温热微促的唿吸,把她还没有说出来的话吞了下去。 「呜……」 气息微乱,应岚好不容易才自铺天盖地的温热触觉中缓过神来,只觉得自己的脸简直烧得比这盖头的颜色还要红艷。 抽出被揽住的玉臂,应岚力道微软地推了身前的男子一把,带些羞恼的意味。 想要抬手掀开仍旧被蒙在头上的盖头,然后起身去铺床铺,却被人捉住了手腕,困在了身前。 应岚亲昵地以面颊蹭了蹭他,方才低低地哼笑了一下,柔声嗔道:「愣头青。」 她不一本正经地装作深沉的模样,倒有几分似软糯的小兔子,引得人心中柔软而酥麻。 容弘垂首,探出两根微凉的手指来,挑起她盖头之下微露的白皙下颔。 正抬起葱葱纤指戳了戳揽着自己的人的衣料,应岚被人忽地又夺去了唿吸,连带着说话亦有些含含煳煳。 「……有喜秤的。」 容弘不管不顾,只是那盖头实在碍事,应岚只好轻轻摇了摇头,任其垂落下去。 灯光静谧柔和,应岚带着一抹浅浅的赧然,有些羞怯地抬起亮晶晶的眸子去看揽着自己的男子。 却在看到眼前与自己举止亲昵的人是谁之后,瞬间感觉五雷轰顶,眼前一黑。 应岚心中满是震惊与悚然,整个人僵在了原处,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容弘。 直到容弘察觉到她的异样,垂眸看着她这副震惊的模样,两人亲昵地四目相对顿了一下。 温热的唿吸拂于面上,应岚这才被惊醒了一般,知晓这并非自己的梦境,而是真实发生的。 趁容弘微顿,应岚抬手便将他勐然推开,整个人惶恐慌乱地躲进了床榻的里面。 应岚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觉得这般狼狈与难堪过。 「公子!您怎么在此处?」 听到应岚努力克制着怒意与恐惧,但仍然轻颤的声音,与其中的疏离意味,容弘的眸色不由得微深。 应岚虽然口中说的话惊慌冷漠,但她的面容却仍旧满是彤霞之色,如方才一般。 容弘心中的一丝沉郁被她微红的面容所取悦,眼底蕴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来。 坐于床榻的外侧,容弘神情平静地看着她,完全没有做坏事被人揭穿后的困窘。 他淡声道:「朕愿意在哪里,便在哪里。」 听到容弘平平静静地说出这恬不知耻的话,应岚心头又羞又怒,抓起身旁的枕头便要朝他打去。 容弘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榻的外侧,神情清冷不变地望着应岚的动作。 看着他从容淡漠的模样,应岚忽地想起他方才的自称来。 手上的动作倏地停下,应岚的身子不受控制地一颤,一颗心仿佛忽然掉进了至寒的冰窟里。 第12页 容弘坐于原处,乌润的明眸正望着她,仿佛在看什么珍贵的宝物一般,眨也不眨。 他一直未动,好似猜透了应岚不会砸他,又好似是可以纵容应岚所做的一切事情。 应岚这十几日纷乱的疑惑与猜测,终于在这一刻忽然被解开,原来他竟然是…… 越发羞愤难当,应岚明明晓得不可以这么做,但心中汹涌的难堪还是让她难以忍受。 她声音微软地颤声斥道:「你!你……你给我滚出去!」 容弘不为所动,一双淡漠的眸子看着她,只是随口问道:「应岩是你的亲弟弟?」 应岚咬碎了一口银牙看着他,她觉得自己的这副模样一定颇为兇狠——最好能让这人心生厌恶才好。 但她却看到,容弘在看到自己这副定然面目可憎的模样后,却又清清浅浅地笑了一下。 一双明亮的眼眸中满是溢出的笑意,如天边星子一般璀璨。 「你怕什么?」 容弘一面轻轻笑着随意说道,一面低身散漫地进入红艷的罗帷中,探指去抚应岚葱葱如玉的白嫩纤指。 他的指尖带着温凉的温度,陌生得让应岚有些惶恐。 但是应岚却并未如心中所想那般,用尖锐的指甲去狠狠地掐他。 察觉到容弘清浅的笑容之下,话里话外淡淡的威胁意思,她不由得轻颤着咬牙问道:「你要做什么?!」 容弘将应岚微颤的纤瘦指尖放于唇畔,轻轻吻了一下,方才嗓音柔和含笑地说道。 「只要你乖一些,你想要什么,朕便做什么。」 第7章 决裂 知云将应岚自床榻上扶了起来,轻手轻脚的,但眉头却一直紧锁着。 特别是在看到应岚身上的点点轻痕之后,知云忽然感觉眼眶一片酸涩,未及转脸一行眼泪便落了下来。 这算什么事? 眼见着今后姑娘便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如今却发生这样的事情。 老天爷待她们姑娘,未免太过于残忍了些。 越想越难过,一行行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知云连忙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应岚,好似是怕自己落泪,亦会引她伤怀。 但应岚正闭着眼睛,面容有些苍白,恍若未察的模样。 其实应岚原本正疲倦地阖眸浅歇着,却忽然察觉到落在自己手腕上的温热的液体。 想来应是知云在默默哭泣,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似曾相识的温度却让她轻颤了一下。 抬手去抚自己微散的中衣领口,掩饰下整个人不自然的瑟缩,应岚缓缓睁开了眼睛。 望向知云,应岚神情甚淡地靠在床柱上,声音微哑道:「我没事,不必担心。」 知云看着应岚有些苍白的面容便觉得心中难过,她知道姑娘这是在宽她的心。 可是姑娘越是这样,知云的心中便越是难过。 侧过身去,知云以袖子擦了擦眼泪,方才转过身来问应岚。 「姑娘可要用早膳?」 应岚好似疲倦极了,听了知云的话,只是摇头拒绝:「我不饿。」 知云看着应岚疲倦的模样,耐心地劝道:「便是不饿也应该用一些,昨日……」 话说了一半,知云便说不下去了,因为昨日的事情,实在让她难以启齿。 应岚见知云神色哀戚,十分担忧自己的模样,只得颔首应道:「好吧。」 知云的神色这才好了一些。 莫说别的,姑娘只要肯吃东西,那便让她暂时放心了些。 看出应岚心不在焉的怏怏模样,知云有心想要同她多说几句话,让她转移注意解解闷。 「奴婢去让人做些云片糕与薏仁粳米粥来可好?姑娘既然不想吃东西,便应该用些好克化的……」 应岚点点头,却并没有说话,显然是在敷衍。 知云只好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知云一推开房门,便看到贺书淮正眉目忧愁地在过廊中踱来踱去。 他的眼下隐有黛青,整个人看起来亦是一副颓废悲伤的模样。 但此时知云见了他,却只想冷笑。 这人昨日干什么去了?这会儿又来这里装悲痛欲绝,膈应谁呢! 不带一丝一毫的恭敬,知云动作轻轻地关上房门,便冷声开口叫住了贺书淮。 「贺相公!」 其实贺书淮在知云开门的时候,便看到了她。 此时听到知云冷冷的声音,不復从前见到的时候的善意与恭敬,贺书淮心中不免有些发苦。 但因为心忧应岚,他还是走到了知云的面前,带些关切地温和问道:「阿岚她……还好吗?」 知云懒得搭理他,只随口「嗯」了一声,便故意奚落道:「贺相公既然这般忧心我们姑娘,怎么不进去看看她呢?」 贺书淮有些犹豫迟疑,他这副窝囊的模样,更是加重了知云心中的冷怒。 知云继续冷道:「总归您与姑娘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有什么好避嫌的。」 贺书淮何尝不知,知云是故意这么说的,为的便是字字句句戳他的心,教他心中难过。 可是贺书淮却一点儿都气恼不起来,只觉得心中如她所愿,越发内疚起来。 知云看到贺书淮这副沉默悲伤的模样,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里,没劲极了。 虽然已经知晓那人的身份要做什么,谁也拦不住,可知云到底只是意难平罢了。 第13页 不再说话,知云绕过贺书淮便要离开。 忽然听到房间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好似是凳子被人踢倒了一般。 知云倏地变了面色,脚下的步子一顿,转身便去推门。 随着房门被推开,门口传来知云慌乱的叫喊声:「姑娘!你要做什么!」 却见应岚正安然无恙地站在桌前,手中端着一盏兰釉茶碗。 应岚看到知云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又想起她刚刚喊的那句话,面上不由得生起些淡淡的诧异来。 她轻声问:「怎么了?」 原来知云离开后,应岚觉得喉咙干哑,便下床去倒水喝。 只是她身子疲软无力,走了几步便觉得脚下有些发软,好不容易走到桌前,还不慎把圆凳给碰倒了一只。 知云听到应岚的问话,心中松了一口气,只是摇头道:「没事。」 应岚虽然疲倦极了,但人却并没有变笨。 不过思忖片刻,她便晓得了,知云方才怕不是误会自己要悬樑自尽罢。 眼睛的余光看到门口犹犹豫豫,却迟迟没有进来的贺书淮,应岚淡声道。 「放心吧,我不会寻死的。」 贺书淮身形顿了一下,因为他知道,应岚的这句话是故意说与自己听的。 贺书淮还知道,应岚这是不想见他,让他知道她无事后,便快些滚远些别碍眼的意思。 但贺书淮在门前犹豫迟疑了片刻,还是垂着头,步子缓缓地走进了房间。 应岚看到贺书淮这副做派,心中又是烦闷,又是酸涩。 他哪里还有昔日里温润如玉,意气风发的模样? 「娘子……二姑娘,你能不能,能不能……」 硬着头皮,贺书淮似是有话要同应岚说,但却吞吞吐吐的。 应岚烦不胜烦,但还是皱眉听着。 贺书淮断断续续说了许久,方才言语之间颇有含煳地说道:「你能不能继续同……同陛下在一起……」 应岚望着面前的贺书淮,只觉得匪夷所思。 而且甚为可笑。 她眨眨眼睛,一开口,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 无论是愤怒,还是悲痛,所有昨日夜里她难以抑制的情绪,都全然没有了。 因为应岚实在是太失望了。 应岚声音沙哑地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 贺书淮听出应岚话中深重的失望来,却只是垂着头,没有再说什么。 看到他垂头不语的模样,应岚扶着桌子转过身去,平静说道。 「我便是宁做下堂妇,亦不会再让你们这些寡廉鲜耻的东西,继续作践我。」 说着,应岚便要去收拾东西,俨然要回应家的模样。 贺书淮忍不住出言喊她:「二姑娘!」 应岚并不理他,面容上的神情冷冷的,恍若未闻。 贺书淮跟在她身后,继续苦苦央求:「你若是走了,陛下会诛我贺家的九族的!」 倏地转身,拂开贺书淮,应岚冷道:「你九族诛不诛与我何干?滚开!」 「二姑娘,你现在亦算是我贺家的媳妇了,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说着,向来温润自持的贺书淮,竟然忍不住声音中险些带了些哭腔。 「在下……在下亦没有办法,陛下说,这一大家子人的性命,都于在下的抉择中。」 贺书淮话语微顿,抽噎了一下,方才低声说道:「在下只能舍了姑娘,舍了自己的真心。」 应岚不想再听,手上的动作却停住了。 是啊,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对着贺书淮口口声声泣血恨怨呢? 昨夜的时候,那人以应岩为要挟的时候,自己不一样忍着厌恶委/身于他吗? 应岚不再说话,只是转身的时候,一行眼泪忽地落了下来。 怨只能怨她对自己与贺书淮的未来,寄予了太多太真切的期望。 以至于一朝成空,她实在难以接受这样懦弱退缩的贺书淮,这样苍凉无望的将来。 …… 暮色降临,应岚坐在梳妆檯前,手中拿着一柄木梳,正慢慢地梳理着一头乌顺的长髮。 知云并不在她的身旁,因为应岚不想牵累她,便寻了个由头将她支开了。 想到自己过会儿要做的事情,应岚便觉得心中一阵乱跳。 扫了一眼梳妆檯旁边放着的木棍,应岚抿唇,神情平静。 那人今日若是还敢来…… 应岚微眯了一下眼睛,正想着痛揍容弘一顿以报昨日之仇的畅快场景,忽听门外传来沉沉的脚步声。 这道脚步声熟悉极了,一如既往地从容自若,仿佛回自己家一般随意。 应岚忍不住咬了下牙。 容弘看着面前的内侍推门不开,诚惶诚恐的模样,索性挥手让他下去。 内侍松了一口气,连忙远远地避开。 走到门前,容弘一面抬手敲门,一面温声道:「阿岚,开门。」 听到他这般亲昵地唤自己,应岚只觉得一阵恶寒的肉麻。 自是不会为他开门。 若他今日不进来,便暂且不揍他……应岚心中正想着,忽听梳妆檯前的窗子微响了一下。 应岚迅速抓起木棍,警惕望向微响的窗子,只待容弘进来便木棍相向。 容弘探身自窗子里进来,映入眼帘的一幕,便是应岚明眸满是怒意,握着一只木棍朝自己挥来的场景。 第14页 只是深闺弱质到底力气太弱,应岚身子本又疲软,容弘眼眸带笑地跳下窗台,不过一抬手便将那只木棍给夺了过去。 「这是做什么?」 容弘温然笑问,应岚察觉到他眼底一抹浅浅的愠怒,转身便跑。 却被他抬手,轻轻巧巧地抓了回去。 容弘低头,便要去亲应岚,应岚破天荒地不躲不避。 旋即,容弘语气不善地唇/齿含煳道:「你属狗的?」 应岚瞪了他一眼,挣扎着要逃,却被容弘毫不客气地回咬了一口,然后半抱半拉着进了内间。 第8章 归宁 仿佛甚为不满应岚的出神,与她不肯发出一丝一毫声音的倔强模样来。 容弘低头,咬了她一口。 应岚不堪疼痛,闷闷地哼了一声,然后抬手去掐他。 只是容弘此人好似没有痛觉一般,应岚掐他,他却继续力道汹涌地到处咬她。 恍若未觉自己在被掐一般,挣都不挣一下。 久久,不想白做工的应岚只得松开手指,只觉得自己的指尖痛极了。 这人莫不是铁打的? 想着,应岚便又抬脚愤愤地去踹他,示意他差不多得了。 只可惜她未能得逞,便被容弘半路展臂给抓了过去。 容弘的气息微/乱,应岚听到他贴于自己的耳畔,轻轻笑着问道:「这么主动?」 应岚冷笑:「主动你个……」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容弘不想再听,便尽数将她剩下的话吞入腹中。 这下,应岚便是想骂人,都无从骂起了。 便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再度云歇雨收之后,轻晃的罗帷终是停了下来。 应岚不想看他,轻挣不得,索性阖眸假寐。 只听身前,传来容弘有些慵懒的嗓音:「水。」 无人应答,隔着朦朦胧胧的罗帷,容弘抬眸望了一眼,房间里除了两人再无他人。 容弘嘆息了一声,低头去看应岚,语气中似是带着一丝清浅的抱怨:「你那丫头当真懒惰。」 应岚秀眉微挑,平復了一下气息,立刻睁开眼睛反唇相讥:「我的丫头不是伺/候你的。」 抬起修长如竹节一般的白皙手指,容弘撩起应岚鬓间一抹散乱微湿的乌髮来,缠在指尖。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何况一个奴婢。」 应岚的声音有些沙哑,她翻了个身,背对容弘不耐烦道:「滚,嫌弃我这儿不好便去别处。」 曲臂支起身来,容弘懒懒散散地抬手去抚应岚,后者果不其然地轻颤了一下。 他笑道:「一个丫头都能让你维护成这样。」 应岚甩开他的手,连个轻蔑的冷哼都懒得与之。 容弘却不以为忤地微微一笑,以额头抵住她的,随口低声道:「明儿个朕派一个稳重些的来侍奉你。」 应岚又要骂他,容弘却忽地靠近过去,吞没了所有她将要说的不中听的话。 窗内一室暖香。 窗外却又落起了雪花。 蓬蓬松松的落雪压/在腊梅的花枝上,带着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度,彻夜不息。 …… 应岚回门的那一日,天色阴沉沉的,仿佛又要下雪一般。 马车稳稳噹噹地停在了应府的门前,贺书淮下意识地转身抬手,似是想要去扶车厢中的应岚下马车。 应岚未觉得有什么,正要顺着他的手就势下车,贺书淮却忽地将手又收了回去。 察觉到贺书淮不自然的异样,应岚不由得抬眸,略诧异地挑眉望了他一眼。 却见贺书淮站在马车下,已然低下了头,恭敬而带些疏离地沉默站着。 应岚只觉得心中寒凉一片。 她自顾自地下了马车,两人距离不远不近地走进了应府,相对无言。 贺书淮被早已等候在府门的管家带着,去了应府的正厅。 应岚只在溪花院与应夫人说了会儿话,应丞相併没有出来见她。 这位应丞相懦弱得很,让他斯文扫地的人是容弘,而他却只迁怒于什么都没做的应岚。 未见到应丞相,应岚心中没有半分的波澜。 她从来没有这般冷静过,甚至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哪怕应夫人话里话外的拉拢与敲打,她都装作懵懵懂懂的不晓得模样。 如果是在往日,或许应岚会为了阿岩,继续与应夫人虚以委蛇。 可是现在,如果他们真的敢伤害阿岩…… 走在去阿岩居所的路上,应岚这般想着,不由得冷笑了一下。 白得的靠山,反正用了是膈应,不用亦膈应——何必如以前一般忍气吞声。 应岩住的地方同幽翠居相隔不远。 倒不是因为应丞相想要姐弟两人相互有个照应,而是因为他们两个住的地方,是应府两处最偏僻的所在。 除了这两个在府中没什么存在感的主子,恐怕不会有人愿意住在这个连去趟正厅都要绕府大半圈的地方。 应岚慢慢地走着,这条路的路面一如既往的坎坷不平。 她的面色微微有些泛白,看起来不怎么舒服的模样。 每走几步,应岚因疼痛而皱眉的同时,都要自心中暗骂容弘一句。 没轻没重的禽/兽。 还好随她去应岩居所的只有知云一人,两人一路上歇歇走走,倒不必注意什么礼仪姿态。 第15页 知云看着走在前面,走路有些别扭却始终不肯教人搀扶的应岚,只觉得眼眶一酸。 她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回过神来,垂头继续跟在应岚的身后。 临近年关,应岩上的私塾早已经放了假,应岚去的时候,应岩正坐在院子里做摺扇。 应岩低着头,应岚走路又没声。 是故应岚都走到应岩面前了,应岩这个傻愣愣的小子还在低头用竹条噼着扇骨。 察觉到头顶上有一道身影遮住了天光,应岩不由得抬首去看,然后便看到他姐姐正含笑站在面前。 「姐姐!」应岩立刻蹿跳了起来,应岩这才发现,数月不见他竟长高了许多。 应岚抬手,眉眼弯弯地笑着摸了摸应岩的脑袋,然后牵着他的手往屋里去。 「今儿个又没出日头,为什么要在外面挨冻?」 应岩抬起头来,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看着应岚,他欢喜道:「他们说今天姐姐要跟姐夫回门子,所以我便想着在外面等着你们。」 说着,应岩便转头又去看,却只看到知云跟在后面,正关上门转过身来。 应岩在除了应岚之外的人面前都有些生疏扭捏,目光刚好与知云相对,他有些腼腆地甜甜一笑:「知云姐姐。」 知云亦很喜欢这个不过六七岁,却已然生得如个小仙童一般漂亮的小少爷。 她正笑着对应岩点点头,便听到应岩带些疑惑地问道:「姐夫呢?」 房间中瞬间静寂无声,应岩正想復问,忽听应岚轻声问起一桩事来。 「阿岩,你手腕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应岩低头,便看到应岚一双葱白的縴手,捲起了他苍青色棉服的宽大衣袖。 想要垂下手去掩饰一番,却被应岚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地给握住了。 虽然应岚已经将手上的力道放到了最轻最柔,但应岩还是忍不住因为疼痛,而轻吸了一口气。 「有人欺负你?」 应岚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应岩怕她担忧,不敢再隐瞒,赶紧回答伤痕的来歷。 「我听人说,外面有收摺扇的,便想着趁年假做些摺扇去卖。」 应岩抿了抿唇,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可是我太笨了,老是被划伤……」 听了应岩的话,又想起方才他坐在门前,因为寒冷不得不缩成一团噼竹条的模样,应岚只觉得心疼极了。 「我不是每月都有派人给你送钱吗?你何必……」 应岩低头道:「姐姐给我的钱,我都攒起来了。」 愣了一下,应岚正想说他,忽听应岩继续又道:「我是男子汉,不能用姐姐的钱,而且姐姐便是钱比我多,也要用钱的。」 应岚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 可是应岚向来都是一副老成自持的模样,自然不会做出,抱着这般懂事得教人心疼的应岩痛哭一场的事情。 眨眨眼睛掩下酸涩,应岚转移话题一般地又问:「真没人欺负你了?」 应岩摇摇头,到底是小孩子,方才眼中的低落在提起自己崇拜的人时,又变得熠熠生辉起来。 「私塾里的同窗们都特别佩服姐夫,连带着现在对我也很好,姐姐你放心吧。」 应岚摸着应岩的脑袋,「嗯」了一声,方又柔声说道:「阿岩要用功读书,知道吗?」 「只有用功读书,才不会被人欺负,才会过上好日子。」 应岩乖乖地点了点头,神情认真道:「姐姐,我知道的。」 他看着应岚,小小的稚嫩少年,说的话中却满是郑重的承诺。 「我一定会好好用功的,那样将来才可以保护好姐姐,不让姐姐被人欺负,不再一个人偷偷地哭……」 应岚眼眶一酸,忽地展臂,抱住了应岩。 自从应岚及笄以后,因着男女之防,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抱过应岩了。 面颊上滑落下一行眼泪来,落在应岩因为营养不良有些干枯的乌髮上。 应岚低头将面颊埋在应岩的肩上,鼻音闷闷道:「真是个好孩子。」 大半天的时光很快过去,离开应府的时候,应岚未见贺书淮,便先行一步去了马车上。 应岚一面抬手掀开马车厚厚的棉帘,一面微不可察地以帕拭泪。 然后便看到了淡漠自得坐在车厢中的容弘。 转身便要下车,却被容弘展臂,便轻巧地揽了回去。 容弘抬手,指尖轻柔地抹过应岚濡湿的眼尾,声音与气息皆在她的耳畔。 「哭什么?」 应岚并不领情,张口愤愤地咬住了他修长的手指。 好半天她才松了口,甚为刻薄道:「陛下可真闲,整天介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 容弘并不愠怒,只是低头亲她,很快车厢中便传来应岚有些含煳的闷闷痛唿声。 「呜……」 应岚抬手去推容弘,容弘微微往后移了一下,却仍旧与她唇/齿/相/依。 「你还没回答朕的问题。」 说着,容弘不轻不重地咬了应岚一口,漫不经心中带些不满的意味。 「你刚刚哭什么?」 第9章 争端 应岚自然不会告诉容弘关于应岩的事。 只是虽然她不说,容弘只要想知道,亦不过随手一查罢了。 见应岚垂头蜷于自己的身前,破天荒带些郁郁地并不说话,容弘忽然觉得心中亦有些沉闷。 第16页 抬手去抚应岚的乌髮,容弘终于自应岚的面前轻轻移开,转而将下颔靠在她的侧颊旁。 指尖绕着应岚的一抹髮丝,容弘嗓音清朗且慵懒道:「霜华性子稳重,朕已经将她派到了贺家,以后便由她来……」 应岚闻言,当即吃了一惊。 她原本以为那日容弘不过是因为娇生惯养而心存抱怨,所以随口一说罢了。 谁知道这人竟然真的要换自己身边的人。 开口打断了容弘的话,应岚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什么霜华窗花,我不要。」 容弘抬手,将应岚有些散乱的乌髮别到耳后,语气虽然沉沉缓缓的,但却带着一丝调/情似的笑意。 「不听话?」 察觉到容弘不安分的手,应岚不由得微颤了声音,忍怒斥道:「你……你给我滚开!」 容弘听到她压低了声音,好似很怕外面的人听到车厢中的动静一般,手上更是有了依仗。 温热的气息扑在应岚的耳畔,只听那人饶有兴趣地含笑说道:「你求求朕,朕便暂且放过你。」 应岚简直没有见过这般恬不知耻的人。 她冷笑了一下,话都不欲多同他说,只咬牙吐出两个字来:「做梦。」 容弘不以为忤,越发亲昵地去缠着应岚。 应岚推拒不得,只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烧成黄昏的火烧云了。 果然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尚还要脸面的应岚,只好一面用手去挡容弘,一面终于软着声音松了口。 「好……我求求你,你住手。」 容弘轻/喘了口气,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纤瘦白皙的手腕,意有所指一般地笑问:「你怎么求我?」 应岚磨了下牙,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去亲了他一口,却被容弘又揪住厮/磨了好一会儿。 「便这般?」 「你差不多得了。」 低头看着应岚羞愤欲绝的抓狂模样,容弘满意地弯起了唇角,不再勉强她,很是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 抚顺她散乱的乌髮,知晓应是快到了贺家,容弘方才在放开她之前,轻声笑着说了一句:「真是只乖兔子。」 应岚终于重获自由,却仍旧记着,方才容弘说要给她换伺/候的人之事。 此时听到他暧/昧而亲昵的话,应岚只是忍着脸烫,有些急切地同容弘讲道理。 「我不要别人,只要知云。」 容弘的声音愉悦清朗,并没有因为应岚有些沖的语气,而有丝毫的沉郁。 「朕又没说教你那个丫头离开,你慌什么?」 应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覆,方才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恰在此时马车停了,不管容弘是否要光天化日地跟来,应岚掀开棉帘,跳车便跑。 容弘坐在原处未动,只是眼眸中随着应岚跳车而下的利落动作,而蕴起浅浅的笑意来。 好整以暇地抬手,容弘掀开车窗的石青色棉帘,望着应岚匆忙却又故作端庄矜持地往贺家走去。 此情此景,倒是教容弘第一次见识了,头也不回是何意思。 …… 应岚步履匆匆地走回自己的房间,确定容弘没有跟来,方才放下心来。 推门而入的时候,便看到一个身穿淡紫色袄裙的女子,手中拿着几片蔬菜叶,正弯身站在案前。 听到应岚走进房间来的声音,那个身穿淡紫袄裙的女子立刻转过身来,笑吟吟地同她福身行礼。 「夫人。」 应岚脚步微移,动作轻缓地侧过身去,未受霜华的礼。 毕竟霜华既不是应家的奴婢,亦不是贺家的奴婢,同她应岚有什么关系。 霜华向来稳重知礼,自然不会因为应岚的故意忽视而心生不恭。 应岚不说话,她便一直保持着笑吟吟的模样,继续福身行礼。 直到应岚有些不自然地淡道:「起来吧。」 霜华这才微笑着起身。 应岚坐到小案一旁的圆凳上喝水,这才发现,案上不知何时放着一只笼子,里面俨然有两只小兔子。 手中的茶碗微顿了一下,应岚这厢还没有问话,便听一旁的霜华声音带笑地为她解惑。 「这是陛下让奴婢送来的,说是给夫人解闷儿的。」 小兔子长着洁白如雪的柔软长毛,与微垂着的软萌耳朵,温驯乖巧的模样。 乖巧……应岚想起这个词来,整个人便忍不住轻颤了一下,仿佛被烫到了一般。 掩下自己的不自然,应岚的声音微冷了下去。 她放下手中的茶碗,语气没甚波澜地淡淡道:「把兔子拿出去。」 霜华柔声劝道:「夫人,外面天寒地冻,会把兔子冻死的。」 应岚不再说话,只是带些厌烦地拂袖而去。 只是冬日里到底没有什么好玩的,话本子都被应岚看了个遍。 本本都是才子佳人小姐书生的故事,万卷不离其宗,当真是没劲极了。 至于四书五经……呵呵,应岚现在自是不会再翻一页。 闲极无聊之下,应岚不是在家自己同自己下棋,便是时不时出门去为两只小兔子买些新鲜的莴苣来吃。 这日天气很好,应岚带着知云又出了贺家,对欲言又止想要劝阻的霜华视若无睹。 霜华无奈,只好跟着应岚一道出去。 第17页 虽然陛下不喜这位夫人抛头露面,但又有谁能拦住她。 应岚熟门熟路地走在集市上,不一会儿便买来了满满一篮子的莴苣与胡萝蔔。 买完了东西之后,应岚却慢悠悠地继续闲逛,丝毫没有要回贺家的意思。 而此时此刻,不远处装潢雅致华贵的茶楼雕栏上,应岑正被几个贵女簇拥着夸赞,面上的神色却一直沉郁着。 实际上,应岑这十几日,心情一直不怎么好。 那日之事,真的教她又是羞恼难过,又是愤怒不甘。 陛下为什么对她那般冷淡? 她那日已然装得那般贤良淑德,温顺可人,妆容服饰亦挑不出丝毫的错处来。 为什么陛下看都没有正眼看她一眼,便匆匆离开了永寿宫? 而且,许是在意陛下的喜好,这十几日连带着太后娘娘,都没有再让她入宫陪伴。 越想越气闷,此时又听到一群同龄的女孩子对自己溢美之词无数,她更是一阵暗恼。 一群叽叽喳喳只会谄媚的马屁精。 应岑心中烦闷,连带着面上原本绷着的神情,都渐渐变得阴沉难看起来。 正想随便寻个由头,扔下这群马屁精离开,应岑忽然听到身旁的那位田小姐惊唿了一声。 「应小姐,那不是你那个貌美的庶妹吗?」 应岑心头冷嗤,没见过世面的东西,这便值得你这般惊讶了。 只是未待她出言嘲讽,便听有人望着应岚,轻声感慨道:「好美啊……」 应岑烦不胜烦,如果不是怕又会教人暗中议论自己嫉妒应岚,她简直转头便想走。 有一位小姐语气微酸地挑剔道:「那张脸看起来便一副祸水模样,正经闺阁女子哪里会生的那般。」 应岑冷着脸看了一眼说话的那位小姐,语气不善道:「她想当祸水,亦得看看自己配不配。」 听出应岑语气中的厌烦与冷漠,众女唯恐触怒她,皆噤若寒蝉。 过了会儿,才听到田小姐柔声奉承道:「应小姐说的对,她那相公不过是个翰林院编修,七品的小官,就她也配叫祸水?」 想起应岚已经出阁,应岑心情稍霁,却带些恶毒地故作随口道:「她是配不上祸水这个称唿,但却很会勾/引男人。」 顿了下,应岑继续道:「也不知道贺编修知不知道,我这位庶妹的真面目是什么样的。」 田小姐有些迟疑地看了应岑一眼,似是未曾料到应岑会这般厌恶应岚一般。 这厢应岑却没有发现田小姐有些迟疑的神色,而是低声同众女说着什么。 待到听完应岑的话,众女皆倒抽一口冷气地沉默了下来。 看出她们的犹豫与害怕来,应岑心中鄙夷更甚,面上却不显。 「怕什么?她贱命一条,便是查到是我们,又有谁敢责罚我们。」 说着,应岑便冷着脸继续道:「到时候她清白与名节尽失,贺编修又对她失望至极,她便知道,长得好看亦没什么用了。」 …… 「贺娘子,咱们去前面的茶楼坐坐吧,顺便叙叙旧。」 面前姿仪裊婷的几个贵女掩唇轻笑,身上的香气扑面。 应岚却只觉得熏得慌。 而且应岚根本同她们不熟,叙哪门子的旧? 绕路而行,应岚皱起鼻子,随口拒绝:「我不去。」 然后应岚便被人拦住了去路,方才同她温声细语说话的那位贵女,亦沉了面色。 「这是你的福分,你还敢拒绝?」 应岚负手冷笑,仍旧站着不动。 她冷笑的模样教人看起来有些发憷,那位贵女心中正因胆怯迟疑了一下,却忽然想起了应岑厌恶贬低的话来。 这个应岚还挺会装模作样。 转过身去,那位贵女对着身后的僕役冷声命令道:「来人,给本小姐把贺娘子扶上去。」 霜华眉头紧锁,正想着该如何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带应岚脱身。 应岚却在霜华想出主意之前,冷淡笑着抬手,重重地赏了这几个娇小姐一人一个利落的巴掌。 这几个娇小姐虽然在应岑面前温柔曲意,但在自己家中亦是金贵的姑娘,哪里被人这般打过? 一时之间,在场除了应岚之外的所有人,皆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应岚面上冷淡的笑容虽然明艷动人,但说的话却字字句句如刀一般锋利,丝毫不给人留情面。 「你们是名门贵女,还是拐/卖良家妇女的牙婆子?」 第10章 有求 几个娇小姐不过怔了一下,便回过了神来,方才端庄柔淑的娇容皆因愤恨而变得有些难看。 但应岚却并没有与她们阴沉的视线相对,目光轻移,她冷淡地看着前来拉扯自己的僕役。 应岚抬手便是两巴掌,甩在了那僕役的脸上。 那僕役本便因方才之事对她有几分畏惧,此时被打了更是全然不敢再上前。 「我说不去便不去,再同我拉拉扯扯,我便去大理寺报官。」 方才同应岚说话的那位娇小姐闻言,立刻带些颤抖地怒声道:「你去啊!我大伯正是大理寺卿呢,看他向着谁!」 说着,眼圈一红,那位娇小姐以香帕捂着半边娇容,眼泪便止不住地簌簌而落。 虽然应岚一介女子力气并不怎么大,但她心中却因颜面尽失而恼愤不已。 第18页 几个娇小姐连忙去安慰她,一时之间顾不上继续教训应岚。 然后,她们便听到,应岚笑意微浅地说道:「大理寺卿大人自是向理不向亲,不然陛下还设大理寺做什么?用来徇/私/枉/法吗?」 听到她这般说,几个娇小姐皆咬碎了一口银牙,看向正笑意盈盈说话的应岚。 应岚虽然心中只觉得烦透了,但面上却仍旧笑意浅浅,一派云淡风轻之色。 她最知道怎么教人心里抓狂。 这般,便是今日之事容弘并不为她撑腰,应岚亦能让这群本便玻璃心的娇小姐给怄个半死。 「你!你……」 霜华看着几乎戳到了应岚鼻尖上的纤指,带些冷厉的目光立刻看向纤指的主人。 到底是宫中浸润多年的大宫女,霜华冷冷的目光,果然让那个娇小姐下意识地迴避瑟缩了一下。 应岚却丝毫不怒,她面上的笑意愈深,抬手忍着心中膈应,便握住了戳在自己鼻尖前的葱葱手指。 「我很好,不劳小姐挂心。」 果不其然,纤指的主人因为愤怒而浑身发抖,迅速地抽回了手去。 应岚轻轻一笑,自袖中漫不经心地取出一方帕子来,将自己的那只手细緻地擦了擦。 然后带些嫌弃地将那只帕子丢给一旁的霜华。 娇小姐看到这一幕,简直被她气得绝倒。 应岚竟然还敢反过来嫌弃自己?! 眸光一沉,娇小姐眼中的怒火燃烧得越发厉害起来。 且走着瞧吧,她倒要看看这个嚣张的贱人能狂妄到几时! …… 夜幕降临,门外传来沉沉的脚步声,于这静谧无声的夜里倒格外分明。 陈忠躬身敛目,抬手推开房门,恭敬地让开。 容弘神情平静地负手,步伐缓缓地往房间里去。 只是他初初走进房间,便觉清香拂面,一道娇俏的身影,破天荒这般热切地扑了上来。 脖颈被人踮着脚尖,亲昵而轻柔地搂住,容弘心中不由得一动,面上却仍旧是正人君子的道貌岸然模样。 低头看去,便见应岚像只盼得母亲归巢的小小雏鸟一般,一双黑湛湛的澄澈眼眸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应岚见容弘垂眸看了过来,丽容上即刻笑得眉眼弯弯,她娇俏地脆生生道:「陛下,你来啦?」 陈忠听到这道娇声细语的女声,脑袋都不敢抬起来,赶紧掩上房门退下。 容弘抬手回搂住应岚,清冷如玉的面庞虽然神情不变,但眼底却罕见地有了一抹柔和的浅浅笑意。 他微一挑眉,语气中好似带些淡淡的纳罕:「朕身上冷,你不嫌?」 容弘可还记得,前几日某人嫌弃他自外面进来身上寒冷,沉着面色不要他近身的警惕模样。 应岚知晓容弘是故意这般说的,不过是想要取笑她罢了。 若是他真的关心自己嫌不嫌冷,环在她身上的手臂为何动亦不动一下? 心中腹诽,丽容上却仍旧笑得眉眼生动。 应岚忍着唾弃自己的冲动,抬手拽住容弘宽宽的袍袖,柔声道:「陛下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容弘垂眸看着她亲昵地拉着自己袍袖的模样,忽然觉得喉口有些干热。 虽然早已知晓,应岚是有求于自己才会这般温柔热络。 但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眸,微微上扬带些妩媚的眼尾,与姣好丽容上柔和明媚的笑意。 容弘却不免心中想到,若是能教她一直这般虚情假意下去,倒亦甚好。 眸色微深下来,容弘揽着应岚,便要往内间去。 应岚要说的事情还没有开口,又见容弘这个禽/兽要拉自己去内间,心中不由得警铃大作。 头皮一麻,应岚立刻不再撩/拨容弘,而是抬手半推半就地在他怀中挣扎了一下。 「我有事要同陛下说……」 察觉到应岚的挣扎,容弘捉住她不断推拒的一双手,低头便亲了上去。 容弘轻笑着低声道:「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应岚被他亲得迷迷煳煳的,心中却仍旧在想着,该如何不着痕迹地将今日的事说出来。 谁知未待她开口,便听容弘一面揽着她去内间,一面语气淡淡地随口又道:「今日惹事了?」 应岚揪住容弘的领口,玄色锦缎上的云纹刺绣硌着她温热的掌心,并不教人难受,反倒让她心里有些柔软了下来。 「嗯。」 她听到自己轻声答应,然后半阖着眼睛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从善如流地说了出来。 容弘将应岚带到内间的一处小榻上,垂眸细细打量着她不住轻颤的纤长羽睫,与强作镇定从容的微红面容。 看着看着,他便忍不住低头,轻亲了一下她半阖着的眼睛,与那栖着飞蝶一般的羽睫。 容弘带些漫不经心地在应岚耳畔笑道:「这点儿小事,也值得你这般严阵以待的。」 应岚心道也便是你觉得这是小事了,当真是何不食肉糜…… 正想着,容弘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出神与不满,微乱的气息一路带着温热的触觉缓缓移了下来。 这下,应岚便没有空闲再去想别的了。 「不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整个人都有些发软的应岚,忽然听到容弘问她:「你从前在应府胆子不是挺小的,如今怎么都敢动手打人了?」 第19页 虽然容弘说那是小事,但他却还没有明确表示帮不帮自己。 听出他声音中慵慵懒懒的戏嚯笑意,与话里话外想要的答案,应岚不由得暗中轻咬了一下牙。 顾不上自己已经烧成火烧云的面颊,应岚终究不愿意前功尽弃地摸索着去勾住他修长的手。 应岚握住容弘的手,抬眸去看他,忍着一丝肉麻柔声细语道:「因为臣妇知道,便是真的闹出了事,陛下也一定会向着臣妇的,对吗?」 谁知,容弘这次却并没有被她的话给轻易讨好到。 应岚感觉到他整个人似是微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连声音都清冷下来了几分。 「你别一口一个臣妇,朕听着烦。」 应岚闻言只是挑眉,心道你要求还挺多,不是你要我规矩一点儿的吗? 可是她未将心里话说出来,而是将线条柔美的下颔放在容弘的肩上,好教他看不到此时她面上嫌弃带些不耐的神情。 「那臣妇不自称臣妇,要自称什么?」 应岚放柔了声音问,容弘看不到她的面容,抬手便将她抓了回去,有些不满地在她的唇角咬了一口。 「随便你称什么,别教朕心里烦便是。」 应岚心中翻了个白眼,暂且将此事抛之脑后,她循循善诱地又轻声说道:「那,万一大理寺卿要公/报/私/仇……」 容弘打断了她的话:「他不敢。」 垂首,他原本清朗的声音復又含含煳煳的:「朕的人他也敢动?」 应岚细细地皱眉,任由容弘在她白皙的耳垂上轻吻着,语气已然因为目的达成,而带些不耐烦。 「我便知道,陛下定然是向着我的。」 敏锐地察觉到她语气中骤然变得有些冷淡的不耐烦,容弘懒洋洋地去咬她垂落于肩的一抹乌髮。 他道:「只要你答应朕一个要求,朕从今往后,便只向着你。」 他的话让应岚眼前忽地一亮。 但旋即,她却有些迟疑地顿在了原地。 容弘哪里是这么宽宏大量的善人? 从今往后只向着她,这得要她答应多变/态的要求啊…… 应岚思忖片刻,在这般巨大的诱/惑之下,终是问道:「什么要求?」 容弘看到应岚这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唇畔微弯,揽着她说道:「跟朕去元宵灯会。」 「啊?」应岚有些迷惑地问道,「便只是这个?」 容弘深深地在她的下颔唿吸了一下,声音有些低哑:「嗯。」 应岚怕他反悔,赶紧点头不迭地答应:「好,只是陛下可不能言而无信。」 说罢,应岚便自容弘的身上跳了下来。 「外面更深露重,陛下还是早些回宫去吧,以免着了凉,便是我的罪过了。」 「没良心的东西。」 应岚听到他嗓音低沉的笑语,只觉得心中又羞又恼。 羞的是他低哑的声音中的那一抹暗示,自己竟然瞬间反应了过来。 恼的是这人带些轻佻的散漫语气中,俨然只是将自己当做一个随意宠爱的玩/物罢了。 抬脚便踢了过去,应岚目的达成,方才声音中的热络立刻冷淡了下来,恢復成原状。 「滚。」 容弘轻笑出声,如她所愿,起身抱住她滚到了散落的罗帷中。 第11章 灯会 烟花绽开,聚时仿佛璀璨的星辰,散时好似坠落的细雨。 应岚抬首,望着墨蓝如玉的夜幕中绽开的烟花,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 正看着天边愣神,应岚忽然感觉到脑袋上忽地有了几分重量,仿佛被人轻轻地放上了什么东西一般。 与此同时,应岚只觉得自己的眼前仿佛朦朦胧胧起了一层雾气一般,看原处景致颇有几分雾里看花的模煳意味。 应岚抬手撩了一下自己的眼前,方才发现,握于手中的原来是一方松香色的纱罗。 轻纱如云似雾,如同蝉翼一般轻盈柔软,想来应是极其贵重的上好绸料。 但应岚却并未想这么多,她只是抬首睇了容弘一眼,言语之间颇有几分浅淡难抑的嫌弃。 「你这人可真守旧。」 现在的京都女子,上至高门贵女,下至卖花姑娘,哪里还有出个门都要带纱帽的? 应岚在轻纱下翻了个白眼。 反正他也看不到。 这般想着,应岚迅速低下头去。 是故她并没有看到,在看到应岚翻白眼的时候那自然随意的模样,容弘眸中的笑意不由得更甚。 但他的声音却仍旧淡淡的:「不要摘。」 应岚随口敷衍地「哦」了一声,并不与他争辩,心中却道待会儿它自己被风捲走了那可不管她的事。 一时之间,两人皆没有再说话,应岚娉娉裊裊地跟在容弘的身侧。 她身量本来不矮,只是容弘身姿挺拔,如同一棵绰约的青松一般,倒衬得她有几分依人的娇小。 应岚一面缓缓走在灯市中,一面轻轻抬手,似是故意想要落下容弘一步。 亦不知道容弘的眼睛究竟是怎么看到的,应岚正想悄无声息,便将头上的纱帽摘下来丢了去。 却忽然被一旁的容弘随意抬手,握住了她那只慢吞吞要去摘纱帽的縴手。 「……」 当场被抓的应岚丝毫不乱,她甚至从容镇定地想要将自己被容弘握住的縴手给抽回来。 第20页 只是容弘哪里会遂了她的愿。 白皙如玉的柔细手腕忽地被抓了去,应岚瞪圆了眼睛心中大唿不妙,正要后退一步,便被容弘揽住了。 面前倾洒的轻纱,被人动作轻缓地半撩了起来。 容弘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探身过来的动作中带些凛冽而汹涌的力道。 温热的吻落在应岚的唇角,只听他话音中带些低沉的轻笑,咬着她的唇含煳问道:「不听话?」 灯市的长街上有许多来往于此观赏的人,虽然大多是来看灯的,并不会特意去看灯影阑珊处是何场景。 但应岚的面容,还是腾地红了一片。 又羞又怒,应岚气得要咬他。 容弘却好似早已预料到了应岚的反应,在她张口咬人之前,迤迤然地迅速自轻纱中闪避了出来。 咬不成,应岚还有手有脚,一被容弘松开便张牙舞爪要报復回去。 胳膊刚探过去,便被容弘展臂动作行云流水地揽在了身前,被抱住动弹不得半分。 应岚咬碎了一口银牙,怒斥他道:「老古板!」 容弘却并不生气,隔着一层朦胧纤薄的纱罗,他的声音慵懒地落在应岚的耳畔。 「谁教你生得那般招摇。」 应岚立刻反唇相讥:「陛下可真是小人之心,自己是这种人,便想着别人亦同您一般见色起意。」 容弘并不理睬应岚嘲弄的话,见她这会儿不再张牙舞爪地挣扎,方才松开了她,然后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两人执手走到一条小溪的溪畔,容弘忽然感觉到,被自己握在掌中的一只縴手似是僵了一下。 侧眸去看应岚,却见她望着小溪的对面,整个人似是有些怅然若失的模样。 容弘眼眸漆黑如墨地静静端详着应岚,直到她回过神来,才语气中带些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温和温声问她。 「你想放河灯?」 应岚垂着头,不晓得方才想到了什么,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无精打采的懈怠。 摇摇头,应岚简短地吐出两个字来:「不想。」 但其实她撒谎了。 她只是不想同容弘一起放河灯罢了。 察觉到应岚情绪的低落,容弘不由得转身,不易察觉的目光平静柔和地去看她。 应岚没注意到容弘细细端详着她的那道目光,她只是继续在心里想着方才想到的心事。 或许是此情此景太容易教人触景生情,应岚方才思绪幽幽想起的,却是去年的这时候。 应岚与贺书淮的初次相遇,便是去年今日的此处,放走河灯的长溪岸旁。 那日同今日一般的人群熙攘,应岚珍重地合掌许愿后,便睁开眼睛面容上满是笑意地将河灯放走了。 然后她站起身来,转身要走。 只是不期然之间,便在这熙熙攘攘的人声鼎沸中,与隔岸的贺书淮那双澄澈明亮的眸子相撞。 应岚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日的贺书淮身着天青色的直裰。 夜风吹拂着他宽大的衣袖,教他整个人看起来,倒像个随时会随风飘走的青色灯笼。 与她视线相撞后,贺书淮似是颇有几分赧然,一张俊逸的白皙面庞红彤彤的。 看上去内敛而书生气。 同从前应岚见到的,那些看她眼神便不怀好意的人一点儿都不一样。 应岚原本以为这是老天爷钦定的他们的缘分,亦以为贺书淮是可以託付终身的良人。 可现在她知晓了,自己的终身,还是託付给自己比较好。 应岚想着想着,便不由得轻嘆了一口气,目光带些茫然地望向长溪中的河灯。 每一盏河灯都是一个美好的希望,但河灯自己却都身世浮沉。 她便如这河灯一般,命途飘渺。 这厢应岚正在心中茫然伤感,微凉的手却被容弘握得更紧了。 夜风习习,应岚方才全部的寒凉愁绪,却都被容弘拥过来的温热气息所驱散。 应岚忽然觉得心中一动,只是尚还未等到她警惕地告诫自己别乱动心,便听到容弘亲昵地在她耳畔说话。 「你若是男子,定然是个酸秀才。」 两人依偎得甚近,他的语气是懒洋洋的闲适。 应岚听到他的话,却忍不住又对着面前的轻纱翻了个白眼。 这人可真会煞风景。 于是她没好气地一面推他一面道:「我若是男子,便不会被陛下这只……」 应岚想骂容弘是缠人的癞皮狗,还想说若自己是男儿,便不会被缠上了。 但容弘却好似可以提前猜到她想说的话一般,温凉的指尖在她说话的同时探入轻纱,覆在她柔软的唇上,以指腹抚着。 不轻不重,带着几分浅浅的威胁。 应岚面上一烫,迅速甩开容弘,压着心中莫名的悸动快步往前走去。 应岚厌恶容弘。 可若是真的要应岚说,她同贺书淮有什么深情厚谊的话,那定然是扯谎的假话。 但姨娘活着的时候不是同她说过吗?便是再深再多的情意,亦经不起日子长久的消磨。 贺书淮肯与她一个明媒正娶的妻子名分,只这一点,便比只知偷/香/窃/玉的容弘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倍。 路旁的商贩见两人穿着不凡,不由得热络地招揽生意:「公子,给娘子买只玉簪吧,一定能哄娘子欢喜的。」 第21页 闻言的应岚下意识地想要松开容弘的手,同他拉开距离。 却被容弘手上力道加重,往身旁更拉近了几分。 他低头问:「喜欢吗?」 应岚摇头拒绝:「不喜欢。」 走离摊位之后,好似随口一问一般,容弘低头问道:「那你喜欢朕吗?」 应岚不假思索,立刻脱口而出道:「厌恶极了。」 容弘顿了一下,又淡声提议道:「去放河灯。」 「我不去。」 气氛一时僵持。 陈忠不知道从哪里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笑着说道:「二姑娘,灯都买好了,您还是同公子一起去吧。」 应岚纠正道:「我已经成亲了,叫我贺娘子便是。」 「……」 陈忠面上的笑容一僵,缩着脑袋退了回去,哪里真的敢称唿她为贺娘子。 容弘神情淡淡的,看上去一点儿都没有因为应岚说的话有所波澜。 但陈忠却晓得,陛下此时定然是满腹的恼怒。 果不其然,容弘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带了些许冷淡。 「那便扔掉。」 应岚看着陈忠拿着那两只玲珑剔透的精緻莲花灯,转身要去扔掉,心里到底有些不忍。 「不要浪费东西。」 路边卖花的小姑娘看起来同应岩差不多年纪,寒风中手中挎着花篮,却没人愿意买她的梅花。 方才应岚便发现了,她一直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在长溪边上放河灯。 接过陈忠手中的河灯,应岚走到小姑娘的面前,弯身问道:「小姑娘,你要河灯吗?送给你。」 小姑娘抬起眼睛看着应岚,怯怯的,但眼中却满是欢喜与惊讶:「真的要把河灯送给我吗?」 「当然是真的。」应岚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笑意浅浅地柔声道,「今日是元宵节,要开心哦。」 小姑娘雀跃地接过了应岚手中的河灯,嗓音甜甜软软地道谢。 「谢谢姐姐,谢谢叔叔。」 容弘面色更沉,应岚原本正看着小姑娘往溪畔去,冷不丁却被他揽进了怀中。 应岚诧异问:「你做什么?」 「回家去。」 「我不……」 脚底忽地一空,应岚不由得受惊地揽住容弘的脖子。 旋即反应了过来,她有些无奈地轻声道:「你放我下来,我跟你回去便是了。」 容弘充耳不闻,以自己身上的玄色鹤氅裹住她,然后抱着她大步离去。 …… 应岑带些急切地探头去看,只是人群熙攘,再看时那两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应岑不知道是否是她的错觉。 她竟然觉得,方才人群中的那两个人,竟有几分……同陛下与应岚相似? 第12章 休沐 应岚觉得,今日的容弘,似是格外有些凶。 她像只被抛在狂风大作中的茫茫海浪间的小舟一般,找不到躲避的地方,只能转而寄希望于攀附着海浪仁慈些,别把她撕成两半。 但她攀附着的海浪,却因为她的示弱,而越发肆/意/激/狂起来。 应岚无可奈何,却又不想教自己太过狼狈,于是只是咬牙忍着,绝不肯再开口同容弘求饶。 不知道过了多久,因拔步床轻颤而微微起伏的罗帷,终于恢復了平静。 此厢一回事了,应岚只觉得自己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疲倦得只想睡觉。 只是未待她阖着眼睛平復完唿吸,容弘便又悄然无声地挨了过来。 应岚察觉到他身上异于常时的温度,面上便不由得一烫。 还好她的面色此时本便是红彤彤的,是故倒未曾教容弘看出她的那一抹不自然的异样来。 但应岚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轻咳一声掩饰了一下,方才睁开眼睛兇巴巴地瞪了过去。 「你差不多得了,快去睡觉。」 口中这般强硬地说着,手上的力道却因为疲倦,而有些软绵绵的。 应岚正因为自己的绵软无力而咬牙,并不带好气地瞪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容弘。 但罪魁祸首的眼眸中,却满是深深的笑意。 应岚无从看到自己现在丽容涨红的模样,但容弘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却可以将她所有的神态尽收眼中。 此时此刻的应岚,眼尾眉梢中带着掩盖不住的妩媚与娇艷,当真如同一朵被雨水滋养之后,盛开得极为美艷的牡丹花。 不,或许她并不应该被比作一朵牡丹花,而应该是一只专门来魅/惑人的牡丹花妖。 容弘只有过应岚,自然无从去拿她比较别人。 但他自以为并不是一个贪/花/好/色之辈,此时此刻亦不得不承认,他有些痴迷于此了。 正垂眸望着应岚出神,却忽然看到面前的女子似是被自己打量得极为不耐烦,转身便要脱离开自己。 其实应岚方才是被容弘那抹低沉奇异的眸光给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方才要转过身去的。 但她并不愿意表现出来,教容弘这个坏东西心中得意。 又因为实在疲倦,应岚拉过一旁绸面的棉被来,便要蜷缩进被窝倒头睡去。 只是回过神来的容弘,哪里会教她心想事成。 应岚攥在手里的一角棉被,很快便被容弘随意抬手,轻而易举地扔在了一边。 第22页 房间里虽然生着地暖,但毕竟时值寒冬,并不怎么暖和。 应岚正待开口骂他,容弘温热的吻却先其一步落了下来,带着急切而凶/悍的力道。 这下,应岚便一句话亦说不上来了。 …… 今日的夜晚格外漫长,当然,这是应岚单方面这般觉得的。 灯会上一直被应岚冷言冷语,明里暗里挤兑,此时方得眉目舒展的容弘,恐怕会与她持相反想法。 情/到/浓/时,容弘力道不由得更见激/狂,应岚想狠狠咬一口这个不知轻重的东西,但还是因为绵软无力而皱眉忍了。 罢了罢了,咬了他,只会教他一时兴奋更没轻没重。 这种亏应岚吃过一次,便不会再傻傻地吃第二次。 只是再度云歇雨收之后,当容弘气息微乱地自应岚的耳畔微/喘,带着一抹调/情似的笑意同她说话时,应岚终是有些不堪忍受了。 容弘嗓音轻柔欢愉,说出的话却教这天下任何女子听了,都会心生赧然地面色涨红。 所以应岚想,她现在面色这般烫,亦是正常的。 并不是因为她对面前这个面庞清隽如玉,此时却因为泛上红色,而丝毫不见清冷疏离的男子动了情。 一定不是。 所以,应岚故意装作懒得搭理他这个问题的模样,侧头对着床榻的一角翻了个白眼。 动作看起来既懒洋洋的,又带些不耐烦。 应岚心中想着,她早便知道这人鲜廉寡耻了。 他说这种话,倒亦符合了他这人一贯以来看起来道貌岸然,实则衣/冠/禽/兽的品行。 见她侧过头去,并不回答自己问题的慵懒模样。 但容弘却有些固执地抬手,将应岚的头固定了回来,又唇畔微弯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朕厉害吗?」 应岚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笑意之下,带着的一抹隐隐的威胁含义,却始终不肯服软。 她故意说:「不及我夫君万分之一。」 话音刚落,果不其然便见容弘微眯了一下眼睛,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有些冷沉了下来。 应岚见他神情不善,下意识便要抽/身逃跑,只是却被人抬手便轻易地拉了回去。 「少骗朕。」容弘俯身,漫不经心却又故意带些恶意,轻咬了一下应岚泛红的白皙耳垂。 察觉到应岚如自己所料那般,因为这个动作整个人轻颤了一下,容弘冷沉的情绪才又缓和了些许。 唇角微弯,他自应岚耳畔简短地吐出三个字来:「他不敢。」 应岚不断地躲避着越发靠近自己的容弘,与他身上渐渐要与自己融在一起的清淡怡人的气息。 此时闻言,应岚只是犹不肯服软地说道:「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敢不敢?我夫君才是天下第一厉害。」 只是出乎应岚的意料,这次她开口故意忤逆容弘,容弘却丝毫不怒,反倒甚为开怀一般地畅快笑了一下。 应岚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容弘却执起她的一只素手来,放于唇畔甚为厮磨地亲着,过了会儿才笑意浅浅地问。 「你口中的夫君是谁?」 听出他话中的揶揄来,应岚心中半是恼怒半是窘迫,终是忍不住抬手去抓他:「你……你这人可真不要脸。」 她的话有些结结巴巴的,破天荒与平日里要装沉静的正经模样迥然不同。 容弘看得心中一动,只觉得满心之中又是柔软,又是快意。 落在她唇畔的吻渐渐往下,容弘话音带着含含煳煳的笑意,故意说道。 「朕还可以更不要脸。」 应岚待要说话,却不得不将已至唇畔的话语,化作了断断续续的低低娇声轻/吟。 罗帷轻轻伏/动,一室香暖之间,暗香情/动。 …… 第二日清晨,应岚醒来的时候,容弘正懒洋洋地以手臂支着身体,目光清浅柔和地看着她。 以为自己犹还在梦中,应岚迷迷煳煳地翻了个身,便想甩开这个噩梦一般的人物继续睡觉。 只是却被容弘展臂,连人带被子给捞了回去。 应岚方才反应过来,这原来并不是梦,而是容弘真的没有离开。 有些纳罕地睁开朦胧的眼睛,应岚往有些凌乱地零落于地的罗帷之外看去。 可是越看,她便越觉得不对劲,天色的确已经大亮了啊…… 愣愣地反应了一会儿,应岚立刻抬脚去踢身前懒洋洋,带些气定神闲的男子。 「快滚,我可不想做什么祸水。」 应岚的语气并不怎么好,但容弘却笑得眼眸弯弯,如墨夜中的月牙一般清隽脱俗。 抬手随意将应岚揽住,容弘整个人看起来都是一种散漫慵懒的模样。 他故意揶揄她:「祸水你是跑不了了。」 应岚料想他亦不会荒唐到,将自己强夺臣妻的事教天下人知晓。 是故她早已没有了方才的紧张,语气因为后知后觉的起床气,越发有些不好起来。 微冷地「哼」了一声,应岚侧过脸去,避开容弘扑于自己面上的温热气息。 气息的微融,与轻轻麻麻的痒意,实在教她有些莫名地不自然于这种亲近。 虽然更加亲近的事情,两人都已经做过。 应岚道:「是你自己昏/庸/好/色,关我什么事?」 第23页 容弘勾着她的手指,并不因为她言语之中的冷淡而愠怒。 便这般抚着应岚的手指好一会儿,直到察觉到应岚越发不耐烦起来,容弘才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笑着说道:「朕今日休沐,可以多陪你一会儿,开心吗?」 应岚斜了他一眼,实话实说道:「你别再来我才高兴呢。」 容弘心情似是很好,应岚这般眼神看他,他都没有丝毫要发作的迹象,反倒举起她的一双素手来端详。 他颇有几分兴致道:「你这指甲该剪了,昨儿个都把朕的背给抓破了。」 应岚道:「你活该。」 「胆子越发大了。」容弘说着,含笑着拍了她乌蓬蓬的脑袋一下,应岚忽然有种自己是宠物,便如外间那两只小兔子一般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不好,教应岚心中一下子又燃起了怒火。 而容弘还在笑着说话,像只一大清早便煞风景的乌鸦,没完没了得教应岚简直烦透了。 「怎么?这是在把我当成夫君调/情?」 他故意取笑她,应岚自是听出来了。 磨着牙抬首,她假惺惺地笑着反唇相讥:「陛下若是喜欢,我可以拿/刀剁您几下,那您还觉得那是调/情吗?」 容弘却丝毫不怒,他低头亲了她一下,笑容和煦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你捨得剁朕?」 应岚心中鄙夷他自我感觉未免太良好,正要开口嘲讽几句。 却忽然被容弘抬手,卷进了棉被里,滚到了他所在的里面。 第13章 小宝 应岚看着自己有些光秃秃的手指甲,心中便忍不住无名火起。 沉着面容,力道有些重地将手中的茶盏「咣」地放在桌上,知云不由得悄悄侧眸看了过来。 却见应岚面色越发郁郁,看上去冷怒极了。 而此时此刻,满面冰霜的应岚还在想今日早上,容弘非要给自己剪指甲的场景。 应岚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指甲有多长。 事实上,她亦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大小姐,她要做活,自然没有蓄指甲的习惯。 容弘口上说的倒是好听,美名其曰什么她的指甲长,其实不过是……不过是为他自己白日宣那什么寻个由头罢了。 想起容弘为自己剪指甲时的那些言语与举动,应岚便觉得面上一烫,旋即耳朵可疑地红了起来。 连带着怒气都消退了许多。 正有些不自然地垂眸,暗恼于自己想起此人竟然会觉得有赧然之意,应岚忽然听到霜华自外面进来,笑着说话的柔和声音。 「小宝,你又来看小兔子啊?」 霜华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道稚嫩的孩童声音传来,脆生生的,像是冬枣一般又甜又清亮。 「不是,我是来看贺婶婶的。」 听到这道孩子的声音,应岚不由得一下子微弯了眼眸,然后抬眸去看门口。 果不其然,一个穿着朱红色棉袍的小胖子,正抱着一小篮子绿油油的菠菜,有些费劲地跨过对他来说有些高的门槛。 霜华跟在小宝的身边,显然是在随时保护着他不要摔倒在地上。 实际上,方才甫一看到小宝出现在贺家的时候,霜华便要帮他提着小篮子。 只是被小宝小大人一般地给拒绝了。 小宝今年才三四岁,路还走不太稳,但却俨然已经以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的小男子汉自居。 他慢吞吞迈着小短腿跨进门槛来,动作看上去笨拙而认真,教应岚看着看着,便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听到屋中的应岚善意的闹笑声,小宝却完全不以为然。 他亦甜甜地笑了一下,然后将手中抱着的小篮子,小碎步走过去放在应岚旁边的圆凳上。 小宝的眼睛圆润润的,不笑的时候像明亮的星子,笑的时候像弯弯的月亮。 便如现在,他歪头笑着同应岚说话的时候,眼睛澄澈干净得仿佛初雪新融的清泉一般。 小宝对应岚认真道:「我娘亲说,我家的菠菜一到冬天就发甜,没人喜欢吃,就让我送来给小兔子吃。」 应岚笑着去拉了拉他胖嘟嘟的面颊,故意佯怒一般地揶揄他:「还说想贺婶婶,我看你就是专门来看小兔子的。」 看到应岚笑着这么拉着自己的面颊,小男子汉小宝,却并未如他娘亲拉他面颊时一般扭捏反抗。 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小宝虽然只是个小孩子,但看到长得仙女一般,怀抱又香香软软的应岚,还是会一面不自然,一面忍不住地喜欢她的靠近。 于是听到应岚的嗔怪,他连忙摇头认真解释:「我也很想贺婶婶的。」 应岚只是看着这个小孩子,笑得眉眼弯弯。 自来到贺家伺候,霜华鲜少看到应岚这般开怀的模样。 于是,她不由得不易被人察觉地多看了应岚与小宝几眼。 应岚只顾着逗小宝,自然没有察觉到霜华那抹若有所思的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小宝,应岚总是想起应岩,有种想要抱他逗他的亲切感。 但其实,小宝同小时候的应岩其实一点儿都不一样。 应岩从小没有姨娘疼,身为爹的应丞相与他又不亲,是故营养不良的他小时候又瘦又小,性格也很是腼腆。 所以,虽然应岩的相貌要胜过小宝许多,但整个人却因为性格的缘故,而不如小宝招人喜欢与疼爱。 第24页 因为小时候照料更小的应岩不能游刃有余,应岚一直觉得应岩性子那般胆怯畏缩,都与自己没有保护好他有关。 心中只要想起,便一直觉得很是难过。 是故从前应岚便常常想着,待到将来她自己有了孩子,定然要教她或他做一个外向开朗的孩子。 便如现在眼前,这个没心没肺只会日日开心的小胖子一般才好。 可是现在…… 一想到容弘,应岚便烦,她不由得自思绪中回过神来。 却看到眼前的小宝,已经乖乖巧巧地自己爬上了她身旁的圆凳上。 这会儿小宝已经不再看应岚了,而是转而用小胖手拖着胖嘟嘟的腮帮,眼巴巴地看着桌上放着的糖糕。 看来对于这个小胖子来说,美人还是不如糖糕的吸引力大。 应岚抛开纷乱如麻的沉沉思绪,看着小宝弯眸笑笑,然后低头温声问他:「你想吃甜糕吗?」 小宝眼睛蓦地亮了一下,然后抬头望向应岚,抿唇期待地看着她。 应岚故意要逗他一番,才能教他吃糖糕。 于是她调侃道:「你可不能吃这个,你都多胖了。」 小宝听她这么说,只是摇头认真道:「我娘亲说我一点儿都不胖,贺婶婶别骗我啦,我才不信呢。」 一旁的知云早已准备好了温水与毛巾,听到他这番童言童语却只想笑,连带着端着的水盆都因为笑意有些轻轻地抖着。 应岚不再调侃他,因为小宝虽然看起来胖嘟嘟的,但大部分原因只是因为没有长开罢了。 更何况,小孩子多吃些东西,才能快快长大啊。 转身将干净的毛巾浸湿,应岚拧干了毛巾中的温水,笑着同想吃甜糕,但却很有礼貌地端坐着的小宝温声细语说话。 「擦擦手再吃,不然吃了脏东西会肚子疼。」 小宝点点头,乖乖地探出自己胖手腕来,应岚浅浅笑着为他卷上了朱红色的宽宽衣袖去。 …… 夜幕深深,散落的罗帷,终于渐渐地止住了起落的剧/烈幅度。 应岚阖着眼睛,有些疲倦地想要转过绵软的身体去,却被容弘展臂捞了回去。 下意识的,应岚探手去抓容弘钳制着自己的臂膀。 只是她的指甲今日刚刚被剪,她的指尖现在是软绵绵的,所及之处,柔软撩/人。 果不其然,容弘的气息似是越发乱了几分。 连带着说话的嗓音,都慵懒低哑,教人听起来便有些面红心跳。 「朕听霜华说……」 漫不经心地撩起应岚散落的一抹乌髮来,容弘在她面前问道:「每日你都要让知云给你煎避子汤喝。」 应岚不知道他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索性阖着眼睛继续休憩着,随口「嗯」了一声,算作答应。 然后,她便又听到容弘清隽的声音自她耳畔响起:「那种汤药对身子不好,以后不要喝了。」 容弘有些云淡风轻地这般说着,然后便看到应岚闻言,倏地睁开眼睛,带些惊怒地去看他。 应岚的眉眼之间尚还带着一抹浅浅的妩媚,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已经变得冷冷的。 她带着几分近乎刻薄的疏离与冷漠,去看面前近在咫尺的容弘。 「那陛下是答应我,从今往后不来了吗?」 容弘懒洋洋地看了应岚一眼,虚虚地抬手想去揽她,破天荒却被应岚闪过了。 看出应岚的抗拒与冷漠来,容弘的眼底不由得浮上一层不悦的冷芒来,他淡声道:「朕可没答应。」 听到他这厚颜无耻的话,应岚语气越发冷了下来,她直视着容弘的眼眸,面上的笑意没有一丝的温度。 「哦,你想教我生孩子。」 未待容弘开口说话,便听应岚继续自顾自地冷笑着说了下去:「那孩子生下来呢?是姓贺还是姓容?」 顿了一下,不顾他越发低沉不悦的目光,应岚看着面前的容弘,反问的话语越发尖锐起来。 「待孩子长大后,万一纸里包不住火,咱们两个的事败露了,你教孩子怎么自处?」 容弘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应岚。 她面颊微红,与方才两人情/到/浓/时的模样仿佛别无二致。 可说出来的话,却已经变得那般尖锐而毫不留情面。 不知道这般看了她多久,直到应岚冷嗤了一下,随意掩了掩身上茜色的中衣,转身便要下榻。 容弘忽然抬手,轻轻巧巧地拉住了她的胳膊。 他的话像是承诺,又像是施捨。 「等你生下孩子,朕自然会将你纳进宫里。」 应岚注意到了,他用的是「纳」字。 转过头去,一根一根地将容弘修长的手指掰开,应岚面上的笑意越发冷淡起来。 「陛下不要脸面,我还要呢。」 「我不会做任何人的妾室,哪怕死。」 容弘仿佛并不在乎她的动作与言语,而是转而说起一件旁的事情来。 「朕听闻,阿岩最近很用功,私塾中的先生时常夸赞他。」 看到应岚果不其然面色一变,容弘方才抬手,去抚僵在原处的应岚的一抹散乱乌髮。 「这么一个好孩子,朕也不想为难他。」 可出乎意料的,应岚面色先是一变,旋即竟然復又笑了起来。 她面上的笑像是冻在冬日里的刀刃一般寒凉,说的话更是冷漠绝决。 第25页 「死去元知万事空,悉听尊便。」 第14章 醉酒 夜已经很深了。 容弘今日走得极早,但应岚却并没有如她所想那般,可以睡一个安稳觉。 不由自主的,她便想起容弘走后,霜华那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应岚不耐,索性对霜华眼中隐有担忧的目光视而不见,然后任霜华与知云伺/候着自己洗漱过后换了衣服。 将将躺在床榻上的时候,应岚甚为疲倦地阖眸正要睡下,方才终于听到霜华带些犹豫地说道。 「娘子,您还是不要触怒陛下为好,免得失了宠/爱。」 霜华站在朦朦胧胧的罗帷外面,说话的声音轻轻的。 语气仿佛是衷心的劝告,又仿佛是隐约的敲打。 应岚没理她,抱着棉被的一角转过身去继续睡觉,心中却忍不住冷笑连连。 谁稀罕他水月镜花一般的宠爱,早晨的露水都比那要靠谱。 霜华见应岚转了个身,但却一言不发,自是猜到了她心中的厌烦与不耐。 这半月以来的相处,霜华将应岚的性子,已经差不多摸清楚了。 应岚虽然平日里看起来温和沉静,好似很好说话的模样。 但实际上,她却是一个心性坚定,不容易教旁人三言两语便给动摇了的人。 这般想着,霜华心中便不由得嘆了一口气。 陛下想教这位小娘子乖乖听话,恐怕甚为困难呢。 霜华不再说话,而应岚抱着被角面朝墙面散落的罗帷,却不知何时悄悄睁开了眼睛。 应岚睡不着,不由得又带些烦躁地蹭了蹭柔软的绸面枕头。 其上针脚细密绣着的海棠花纹路,教她觉得面颊微有些痒意,但并不难受。 她原本是想要蹭一蹭枕头,便如往常一般沉沉如梦的。 谁知道,今夜却同往常不同,无论如何她都睡不着了。 越发烦躁,应岚索性睁开了眼睛,一面看着面前的罗帷,一面漫无目的地出神想着心事。 思绪乱乱的,她想了很多人,与很多事情。 有应岩,有她自己,甚至还有……早已去世了多年的姨娘。 应岚的姨娘去世得早,所以应岚现在想起她来,脑海中只有一抹模模煳煳的纤瘦身影。 冬日漫长的夜,总是容易教人心里有种空荡荡的,寂寥悲伤的感觉。 特别是在想到旧人与旧事的时候。 应岚不由自主的,便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姨娘经常同她说的话来。 千万不要为人妾室。 想来,姨娘自她小时候,便在忧心她容貌生得太过于显眼,又是个身份低微的庶女,恐怕会惹人觊/觎。 兼以姨娘身体孱弱,或许早已猜到了自己不能看到应岚长大成人,择婿出阁的那一日。 所以才会一遍一遍地告诫她这句话。 但是此时此刻,想起这句话来,应岚便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她现在的境遇,简直连个妾室都不如。 想到这些,应岚虽然有些沮丧,但却并不灰心。 船到桥头自然直,从小到大,每当有苦难摆在应岚面前的时候,她向来都会努力教自己振作起来。 应岚想着,有朝一日容弘若是真的厌弃了她,大不了她便同贺书淮和离,然后离开京城寻个平静地界,自立女户去过日子。 如果应府可以允她带走应岩,那便更好了。 天地何其之大,她有一双肯吃苦,亦吃过苦的手。 应岚有信心,她不倚靠任何人亦可以有衣有食,保护好她在意的亲人。 …… 容弘连着五六日都没有再出现。 对于霜华明里暗里教她主动一些的劝诫,应岚视若无睹,只当作看不出来。 她每日该做什么,便去做什么,日子过得悠闲而轻快。 到了第七日,霜华终是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截了当些地正面劝告应岚。 于是这日的清晨,霜华为应岚梳发的时候,看着铜镜中神情慵懒的应岚,忽然随口一提般地开口笑言。 「这都半旬过一半了,娘子心中纵然有气,也该主动哄哄陛下了。」 只是霜华酝酿多日,方才谨慎笑着说出的话,却被应岚轻飘飘地打发了过去。 应岚满心想着梳妆完快些出去,闻言,只是带些漫不经心道:「我不过是七品小官家的女眷,哪有殊荣去求见陛下?」 说罢,未待霜华再言语,应岚抬手抚了抚自己已经梳好的髮髻,便站起身来。 她一面转过身去,一面笑着又同霜华说话。 「好了,我出去了,你在家里不要忘了餵兔子,小宝来了也不要教他贪吃太多糖糕。」 这下,霜华便是再待说些什么,都被她给止住了。 想到陈总管派人来同自己递的话,霜华甚为头疼,却只好恭顺地笑着答应:「是。」 应岚亦笑得眉眼弯弯。 但霜华却自她语笑嫣然的笑眼明媚模样中,看出了几分敷衍的冷淡。 应岚上午在集市上买了新鲜的蔬菜,有给两只最近越来越胖的兔子吃的,亦有给贺家上下的人吃的。 贺书淮是个清贫书生,虽然已经及第入仕,但到底家底并不雄厚。 贺家伺/候的下人更是寥寥无几,所以应岚有的时候出门採买东西,并非消磨时间的消遣,而是贺家真的需要她亲力亲为。 第26页 下午的时候,应岚呆在家里做了一下午的绣活——小宝一整日都没有来,或许因为他年纪渐长,这段日子快要开蒙了。 自然不能如前段时间一般,无拘无束地来寻她玩。 这一日,应岚过得平平无奇,却又充实非常。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一般。 用过晚膳,应岚温和但不容反抗地笑着,将知云与霜华都各自推回了房间。 然后自己坐在房间里,垂头绣着一朵并蒂莲。 只是绣着绣着,一滴眼泪便不知何时落了下来,汹涌的泪水不一会儿落了满面。 仿佛断了线的珠子。 应岚晓得最近她总是想到甚至梦到姨娘,并不仅仅是因为她与容弘的事情,坠得她心中老是沉甸甸的难过。 亦是因为,今日便是姨娘的忌辰了。 应岚从来没有为她姨娘烧过纸/钱。 小时候是不敢,长大了是晓得了烧了亦是白烧,实在没必要。 可是纵然知晓没必要,她还是忍不住在这一日,自己一个人暗地里偷偷地哭。 哭着哭着,应岚便拿出了自己白日里买来的烧酒,一口一口地慢慢灌着自己。 人家都说一醉解千愁,可她却是越喝越想哭。 眼泪仿佛是汹涌的倾盆大雨,止也止不住。 半醉半醒,应岚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好想睡觉。 正迷迷煳煳地要趴在桌子上小憩一会儿,应岚忽然听到房间的门轻轻地响了一下。 应岚泪眼模煳地转头去看,然后便这般与容弘来之前,故意有些装模作样的冷淡目光撞在了一起。 容弘看到她眼中含泪的模样,眼眸中端着的那抹冷淡不由得一怔。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回过神来,他开口同应岚说话时的语气,是一抹从未有过的温和与关切。 这是向来清隽疏离得有些不近人情的他,已经丧失了很久的情绪。 「你哭什么?」 应岚看到容弘便烦,此时见到他,只觉得这几日他不来的时光未免过得太快。 一开口,便忍不住想要呛他:「要你管我?」 容弘看到应岚的眼尾泛红,隐有濡湿的水痕,整个人的面容上更满是彤霞颜色。 以及她手边放着的一坛烧酒。 显然,应岚这是喝醉了。 唇畔微弯浅浅笑了一下,容弘的眉眼之间带些无奈的纵宠,并不同这个小酒鬼一般计较。 「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我喝不喝酒与你何干?」 容弘看到应岚听了他的话,竟然挑衅一般地抬手,又要去拿放在手边的烧酒。 不由得上前,敏捷地先其一步拿走了烧酒。 醉得迷迷煳煳的应岚动作有些迟钝,大脑仿佛也变得迟钝了一般。 过了会儿,她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烧酒被容弘拿走了。 应岚因为醉醺醺涨红着一张面容,忍不住出言斥责他。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真是酒壮怂人胆,她都敢对他这般说话了。 容弘挑眉,但却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愠怒。 因为她此刻慵懒而娇俏的醉醺醺模样,实在妩媚动人得教人移不开眼睛。 更毋宁说开口责备她了,没有人会捨得这般做的。 容弘正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应岚,恍惚间忽然有些明白了何为酒不醉人人自醉。 而方才一直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应岚,忽然更加委屈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越发厉害了。 容弘:「……」 原来便是再美的美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的时候,亦是这般不甚美观的。 眉头深深皱着,像只干巴巴的核桃。 但却是只一颦一蹙,都能牵动与影响着他的心绪的核桃。 容弘嘆了一口气,然后迤迤然地抬手,想要为应岚抚去面颊上的泪水。 但应岚却握住了他的手腕,不教他触碰她一分一毫。 应岚涕泪俱下,好似是说给容弘听,又仿佛只是在自顾自地碎碎念。 「我真的好恨你……哪怕我想说服自己听天由命算了,可是我也做不到……」 容弘看应岚哭得又丑又可怜,终是忍不住復嘆了一口气,然后展臂将她揽在身前,语气甚为温和道:「没关系,你恨罢。」 他清隽矜贵的声音,旋即又在她的耳畔响起:「反正朕永远最喜欢你。」 应岚虽然醉了,但是人并没有傻。 「我才不信呢,见/色/起/意的王/八/蛋……」 应岚的声音越来越低。 容弘听完她最后说的那个词,不由得低头去看她,打算对她略施小诫。 却见她已经拽着他的一角衣袖,面颊染泪地沉沉睡了过去。 第15章 亲密 夜里的应岚睡得并不安稳。 烧酒的后劲颇有些大,昏昏沉沉中,她的梦里满是光怪陆离的纷乱景象。 被梦魇惊醒的半睡半醒之间,应岚察觉到,有一只温热的臂膀正亲密而囚/困一般地揽着她,挣也挣不开。 应岚知道那是容弘。 想来容弘亦会因为她的梦魇时的惊魂未定,而睡眠不佳罢。 可是他活该。 谁教他来的。 应岚心中正迷迷煳煳地这般想着,不知不觉,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27页 虽然她并不愿意承认,但不易察觉的,她还是往容弘所在的方向缩了缩。 因为容弘身上的温度,实在教醉意未消的她,下意识地觉得很是温暖安定。 这一夜,容弘不知道被应岚吵醒了多少次了。 此时又察觉到应岚乱动,怕她踢了棉被受寒,容弘不由得又睁开了眼睛去看她。 却意外地发现小兔子一般的应岚,正拽着自己的中衣袖口,往自己的身边蜷缩。 眼眸一弯,带着慵懒的笑意,容弘将应岚揽得更紧了些。 应岚自是没有察觉到容弘揽紧她的动作,实际上,倘若此时她还是清醒的,定然是不会教自己往容弘身旁蜷缩的。 只是这会儿,醉意与困意上头,应岚已经迷煳了,所以罕见有了几分柔和与依眷模样。 窗外的寒风不断唿啸着,发出怪物一般的声音,在这漫长的冬夜中,颇有些瘆人。 但是房间中,却是香暖怡人,如同春暖花开一般的景象。 应岚好不容易方才因为身旁的依靠,与房间的温暖,整个人不由自主渐渐放松安定了下来。 忽然,睡得迷迷煳煳的应岚,感觉到自己身旁偎着的人,似是动作幅度颇大地动了一下。 被吵醒的应岚有些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小扇一般纤长浓密的羽睫,在她莹莹如玉的肌/肤上微落阴影。 她带些慵懒地看向扰人清梦的容弘。 却见容弘亦看着她,神情有些别扭,仿佛如临大敌。 应岚甚至察觉到了他身体不自然的微僵。 容弘开口说话,声音破天荒听起来有些干巴巴的。 「什么动静?」 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严阵以待的紧绷,略有些紧紧张张的模样,完全不復平日里风光月霁的清朗。 应岚听到他这么问,只是阖上眼睛转了个身,离开了他的身旁。 她不用听,便大概猜到了容弘口中所说的那道声音是什么。 「老鼠。」 容弘正带些防备与警惕地看着罗帷的一角,判断着那道窸窸窣窣的声响,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 冷不丁听到应岚这般随口说道,他几乎是立刻,变得越发僵硬起来。 容弘不易被察觉地,轻轻地往应岚所在的位置靠了一下。 房间温暖,应岚方才又被他揽在身前,早已觉得有些热。 此时察觉到容弘正慢慢地靠近自己,应岚有些不喜欢他身上温热的温度,下意识便要抬手推开他。 容弘却先其一步,装作没看到她的推拒,亲密地靠了过来。 「为什么会有老鼠?」 应岚本便烦不胜烦,正想要自完全被揽住的棉被中,伸出一只手来推开容弘。 此时又听到容弘在自己耳畔这般问,她开口回答时,语气中便不由得带了许多的不耐意味。 「陛下,寻常百姓谁家屋子里没有老鼠……」 应岚一面说着,一面抬手去推容弘,可是却被按住了胳膊。 奇怪,明明容弘手上的力道轻柔并不见强硬,但应岚却怎么都推不开他。 挣脱不得,应岚索性阖眸不再动一下,由他揽着。 容弘并未再说话,但应岚却因为与他亲密,而可以察觉到他仍未恢復的微僵。 应岚眼睛都未睁,只是口中甚为好心地为他排忧解难:「您若是嫌弃,现在大可回宫去。」 话音刚落,应岚便察觉到,听到自己这么说,容弘的僵硬似是更加重了几分。 「那你肯与朕一同回宫吗?」 耳畔传来轻轻的一句问话,教应岚觉得整个人都有些痒痒的。 仿佛是一只柔软的羽毛,微微扫在了心尖上。 几乎是与此同时,应岚只觉得自己的耳垂腾地烧了起来。 但她还是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冷言冷语地敷衍道:「我回哪门子的宫。」 说罢,应岚便抑着面颊与耳垂的滚烫,若无其事地復要推开容弘,自己转身睡觉。 容弘听到应岚口中的拒绝,又被她抬手毫不留情地推开,心中顿生一股子怨妇一般的心态。 难过,愠怒,又委屈…… 还是酒醉未醒的应岚最可人,会拽着自己的袖角,温温软软地靠在身边。 这厢容弘正满腹委屈与怨气。 而用完容弘取暖安定后,便不在意地将他抛之脑后的负心汉应岚,看上去已经又沉沉进去了梦乡。 容弘自然不会这般轻易,便教她安稳睡觉。 正准备做些什么,靠墙的罗帷外,忽然隐隐约约飞窜过去了一团黑影。 几乎是立刻马上,容弘瞬间扑了过去,揽住应岚。 差点儿被压断气的应岚:「……」 她无奈地睁开了眼睛。 这厢未待应岚说话,便听到容弘将面庞埋在她的身前,声音有些闷闷地说道。 「阿岚,有老鼠,朕害怕。」 前几日,应岚便知道了房间里有老鼠。 她想着,容弘娇生惯养的那副模样,或许会因为害怕老鼠,连带着索性不再来。 可是她未料到,搬起石头却砸了自己的脚。 无可奈何,应岚只好起身披衣,带着容弘去了另外一间空置的耳屋。 托容弘常来贺家的福,这间空置的耳屋现在亦生着地暖,并不寒冷。 应岚把容弘带了进去,跟来的宫人动作利索而安静地迅速铺好了床铺。 第28页 「陛下好生休息,我便先回去了。」 随手掩了掩衣领,应岚略有几分困意地打了个哈欠,模样慵懒而秀气,说完便要转身离开。 但容弘却抬手,带些执着地拉住了她。 应岚努力睁着睡意惺忪的眼睛,认真同他讲道理:「这间房间里没有老鼠。」 而这时,她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房间中的宫人们早已不知何时退了下去。 此时此刻,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了。 容弘并不说话,可应岚却看得出来,她不想教自己离开的意思来。 心里烦透了,应岚故意开口气容弘,好教他一怒之下放自己离开。 「您真的是男子吗?」 应岚看着面前的容弘,澄澈动人的眼眸疑惑而无辜地眨了一下,故意认真求知一般地这么问。 旋即,仿佛生怕这么说不够戳容弘的心一般,应岚又笑意浅浅地补刀道:「我一个女子,都不怕老鼠。」 应岚原本以为这么说,定然会教容弘恼羞成怒,甚至大发雷霆的。 可是出乎意料的,容弘听到她说的话,只是忽地弯了眼眸,面庞上浮现一抹笑意来。 那抹笑意虽然看起来浅浅的,但却有些不怀好意的戏嚯意味。 容弘凑近了应岚的耳畔,语气是故作淡然的云淡风轻。 「朕可以帮你解惑。」 应岚秀眉微皱,待到反应过来容弘话中的含义,立刻心中大骂他是个禽/兽,然后警惕地转身欲走。 只是却被容弘展臂,轻轻巧巧地便抱进了散落的罗帷中。 冬夜还很漫长。 …… 第二日清晨,睡得混沌的应岚揉着自己乌蓬蓬的乱发,有些头疼欲裂地茫然醒来。 勉勉强强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看到房间中的布置与摆设,她尚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垂眸望见一如往常,揽在自己身前的熟悉臂膀,应岚方才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地放下心来。 然后想到了昨夜的事情。 虽然面颊仍旧会因为想起昨夜而有些微烫,但应岚却懒洋洋的,醒来亦并没有动。 应岚的头仍旧隐隐有些疼。 但她却仍在脑海中想着,默默算着今日大概又是容弘休沐的日子。 那早晨便由他多睡一会儿罢。 想了片刻,应岚忽然抬眸去看容弘。 她心中正想,该如何不吵醒容弘,又能起床。 只是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在应岚望着容弘的时候,容弘忽地睁开了眼睛。 而且他一睁开眼睛,便看到应岚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的瞬间,应岚立刻撤开了自己的目光。 容弘却好似并不因应岚撤开目光时,刻意带上的冷漠而不快。 将面庞埋在应岚乌蓬蓬但却异常柔顺的散发中,容弘嗅着面前女子身上特有的淡香气息,轻笑了一声。 应岚却被他低低沉沉的微哑笑声,笑得心尖一颤。 有些慌乱地抓住容弘一醒来,便有些不老实的修长手指,应岚没话找话地干巴巴同他说话。 「陛下,我昨日喝醉了的模样一定很丑吧?」 容弘抬手抚着她柔顺的乌髮,轻一颔首,浅浅笑着淡声道:「嗯,的确很丑。」 应岚心中正腹诽这人真是不解风情,忽听容弘话锋一转,声音含笑道:「但朕不会嫌弃你的。」 听他这么说,应岚只是翻了个白眼。 「您还是嫌弃我吧,我这种不顾形象的粗俗女子,可别玷/污了您这种贵人。」 容弘抬手,迤迤然将要下榻去的应岚拉了回来。 他清隽矜贵的声音,带些清浅的笑意自她耳畔响起,慵懒低哑。 「朕心甘情愿给你玷/污。」 第16章 卿卿 几乎是容弘话音刚落的立刻,应岚只觉得自己的心中不知为何,轻轻地一动。 但她垂下头,却并没有说话。 只是应岚面上看着平静,但若仔细观察她,便会发现她不停微颤的羽睫,泄露了此时她的心绪。 按捺着跳动得有些乱的心,应岚不断警惕地暗自告诫自己,不要被容弘的花言巧语给蛊惑了。 要坐怀不乱。 这种话容弘张口闭口便可以这般轻易自然讲出来,可见……诸如此类的话,他还不知同多少女子说过呢。 这厢应岚正在心中不断这么思绪纷乱地想着,苦口婆心地劝诫着自己。 却不知为什么,最后的这个想法,却教她心中,莫名有些寂寥与落寞。 是啊,他是皇帝,什么样的女子没有。 应岚低着头,是故容弘并不能看到,此时她眸中一闪而过的一丝茫然,与骤然冷淡下来的克制。 但到底这些时日的相处,教容弘对应岚甚为了解。 察觉到应岚身体的僵硬,容弘不由得低头亲昵地同她耳鬓厮磨,然后自她耳畔声音清浅地柔声问她。 「朕还没问你呢,你昨日哭什么?」 应岚只要一想到这般动作,或许容弘跟别的什么人这么做过,心中便膈应极了。 忍着涌上心头的一丝厌恶,应岚故意教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疏离冷淡。 「我愿意哭什么便哭什么。」 容弘听出她声音中的冷冷淡淡来,却只是弯眸笑了一下,然后抬手有些懒洋洋地去抚她。 第29页 「嗯?又不听话?」 「你……你……」 应岚方才强硬起来的声音,忽地因为他手上的动作,而变了一个调子。 仿佛觉得这样甚为羞耻一般,应岚一面面颊微红地咬住了自己的唇瓣,一面挣扎着低声同容弘说话。 「别碰我……」 容弘并没有收回手去,只是以手臂微微支着身体,一面抬手抚应岚的一抹乌髮,一面问她话。 「究竟怎么了?」 他的动作明明是散漫的,但目光与语气,却那么认真与专注。 这教应岚察觉到,他是真的在关心,担忧她。 但是应岚并不想沉溺在容弘点墨如漆的眸子里,那片有着柔和光芒的漫天星辰中。 她又垂下了头,不去看容弘的眼睛。 口中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应岚却在提起的时候,实在难以掩盖萦绕于自己周身的悲伤与脆弱。 「我只是想起了我姨娘,有些难过罢了。」 顿了一下,好似随口一提一般,应岚微不可察地轻轻眨了一下有些酸涩的眼睛。 「昨日,是我姨娘的忌日,所以……」 虽然应岚并不在乎提及死去的亲人,但时人却对此多有忌讳。 所以,说着说着,应岚的声音便渐渐低沉了下去。 连什么所以然都没有继续说下去。 应岚心中想着,倘若容弘觉得一大清早听她说这些,实在是煞风景的晦气,那便由他怎么想吧。 反正她亦没有想着,一辈子同他狼狈为奸下去,便是惹他不快又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出乎意料的,容弘并没有再乱来,而是抬手,将她轻轻地拉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没关系,你还有朕。」 他的语气中有心疼的怜惜,更有承诺的意味。 应岚抬眸,面上笑意浅淡地去看容弘,眼中好似一闪而过一抹水光,晶莹剔透。 仿佛是惊喜,又仿佛是感激。 总之是一副受宠若惊,喜极而涕的模样。 但她此时的心里,却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 甚至连清晨醒来时的那抹奇妙的悸动,都已经因为天色渐渐明朗起来,而消散得无影无踪。 原来在沉溺于脆弱中不能自拔的时候,人总是会下意识地去抓,手边可以抓到的一切东西。 或许昨夜的容弘,便是应岚唯一可以抓到的一根可以依恋的稻草,所以直到清晨她的依恋还没有消退。 但是应岚向来善于不教自己有太多的情绪,不教自己有任何可以如飞蛾扑火一般,去搏一番的不理智。 应岚并不晓得,容弘方才的承诺是随口一说,还是真情实感。 可是她却一直很清楚,好听的话谁都会说。 可是最后不肯去兑现,这些话还不如从未说过。 …… 今日果然是容弘休沐的日子。 如果是平日里,便是赶上了休沐,容弘亦不过只会在应岚处多缠她一会儿,最多辰时便会离开。 他虽然并不清心寡欲,但亦不是一个轻易便放纵自己的人。 可是今日却甚为奇怪,容弘不仅留下来用了早膳,而且用过早膳之后还迟迟不肯离开。 小宝已经有数日未曾来找过应岚,应岚心中不由得有些担忧小宝今日会来找她,然后撞见容弘这个「奸/夫」。 嘆了一口气,应岚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并蒂莲,终是忍不住抬眸去看容弘。 却见容弘正手持茶盏目光不转地静静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间,只听他轻轻笑了一下。 他看起来仿佛甚为无所事事的无聊,连看个绣花,都能看这么入神,而久久不会因为觉得枯燥而移开视线。 应岚正要开口,教他没事快些离开,容弘却先其一步开口,声音温和清隽地问道。 「绣好了吗?」 低头看了一眼绣了半朵的并蒂莲,又听他说得这般轻巧,应岚不由得哼声回答。 「嘴上说当然容易。」 容弘看到她带些嗔怪的气恼模样,眼眸中未见任何不悦,反倒又清浅地笑了起来。 站起身来,走至应岚身前,容弘迤迤然弯身在她耳畔含笑道:「既然今日绣不好,那便回来再绣。」 应岚秀眉微挑,正想问他口中所说的「回来」,是要去哪里。 忽然又听到容弘顿了一下,嗓音越发愉快地补充了一句:「来日方长,最后别忘了给朕便是。」 暂将询问的话压着,应岚侧过身去,避开因为相距太近,容弘扑于自己面颊上的浅浅气息。 她轻声又「哼」了一下,方没好气道:「谁说这是给你绣的?自作多情。」 容弘方才随意放在应岚肩上的修长手指,懒洋洋却不失威胁地慢慢往下移。 「除了朕,你还想给谁绣并蒂莲?」 看他慢条斯理的散漫模样,好似今日颇有闲暇一般。 应岚怕容弘又要乱来,立刻有些防备地抬眸看他,并伸手紧紧地握住了他那懒洋洋却好似要做乱的手指。 掩下一丝不自然的慌张,应岚清了清嗓子,连忙转移话题地正色问容弘。 「你要带我去哪里?」 容弘笑了一下,旋即亲昵地将她揽在身前,随口说道:「皇觉寺。」 应岚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容弘,终是忍不住抿唇问道:「去皇觉寺做什么?」 第30页 「你夜里总是梦魇,朕带你去祈福。」 听到容弘这么说,应岚只是耐着性子,同他讲道理:「我梦不梦魇,管寺庙什么事情?」 顿了一下,应岚尽可能将小事化了,又补充道:「昨夜我是心情不好,才会梦魇的。」 容弘想起应岚半夜梦魇,冷汗涔涔的惶恐模样,眸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无奈与担忧的柔和来。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此时见应岚并不愿意同自己去皇觉寺,容弘又不想以威胁又教她惶恐,只好轻声细语来劝她。 「从前你亦梦魇过几次,只不过昨夜更严重了些罢了。」 察觉到身前的应岚顿了一下,似是又想说什么一般,容弘抬手抚了抚她的髮髻,方才不容拒绝地温声同她道:「太医要看,寺庙也要去。」 应岚却仍旧语气带些冷然地拒绝:「不看,也不去。」 容弘未曾料到应岚这般冷淡倔强,甚至隐隐有些讳医的强硬态度。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应岚这梦魇之症已有将近十年了。 但应岚向来并未将此当回事。 应岚从未觉得梦魇是病,小时候那般张皇失措她都熬过来了,长大了怎么会反过来把这当回事呢。 她一直要强,自然不会承认自己亦会有脆弱的一面。 容弘看出应岚的抗拒来,但却并没有追问,为何她会这般反应冷淡。 因为他知晓,便是追问,应岚不想说,他便什么都问不到。 只是应岚虽然冷淡拒绝,但容弘却有办法,教她同意去皇觉寺。 轻轻撩起应岚鬓角的一抹碎发来,容弘颔首,好似并不在意应岚的拒绝一般,笑得温和清隽。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几分得偿所愿的轻松快意。 「不去便罢了,咱们另做一些旁的教人快活的事,卿卿此举,正合朕的心意。」 应岚听容弘带些意味深长地这么说,只觉得面颊腾地一烫,抬手便要去拍开他。 想要开口斥他光天化日竟这般寡廉鲜耻,可谁知,话语却说得有些结结巴巴的。 「你……你……」 容弘低头,眼眸微弯地垂眸看着面前的应岚,只觉得她又羞又恼的模样实在可人。 看着看着,他都有些想要如自己话中所说,那般去做了。 以两根手指挑起应岚白皙的下颔来,容弘继续带些轻/佻道:「放心吧,朕今日有的是时间,专门用来陪卿卿。」 应岚听到容弘话中亲昵的那两个字,只觉得甚为肉麻,不由得抬手没好气地拍开他。 「不许这么叫我。」 「好,朕都听卿卿的。」 「……收起你的手来,我随你去便是了。」 第17章 分开 皇觉寺坐落在山间的郁郁林间,仿佛是一处匠工尽心雕琢的精巧美玉,被镶嵌在了这山高林密的绿海中一般。 院墙杏黄,殿瓦青灰,以及枝叶层叠的合抱古树,皆被沐浴于天边熹微的明媚晨光中。 应岚下了马车,头上戴着帷帽,垂首缓缓地往皇觉寺里去。 待走到寺庙肃穆庄严的朱色正门前,一位早已等待在此的小僧人,连忙面上笑意端方地走了上来。 「女施主请随小僧前来。」 应岚闻言,颔首答应了一声,虽戴着帷帽,但身段娉婷裊娜,却教人下意识地想要多看几眼。 饶是小僧人自幼出家,端的是清心寡欲,此时亦不免觉得耳朵微微热了一下。 暗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回过神来的小僧人掩下自己一抹赧然的不自然,引着身后的一行人往寺庙里去。 为着避嫌,兼以掩人耳目,应岚前来皇觉寺的时候,已同容弘说好了在寺庙中相见的地方。 应岚站在一棵参天的大树下,静静地负手而立,慢慢地等待着。 时值春日,虽然气温仍旧有些春寒料峭,但枝头的枝叶嫩芽却已泛出点点春意。 绿枝初发的树下,应岚正微微仰头看着大树盘虬的枝干出神,却忽地被身后不知何时来的人,展臂轻轻揽进了怀中。 「你来啦?」 应岚破天荒并没有如平时一般,在外面避容弘如蛇蝎,而是笑意浅浅地转过身去。 许是因为初春之景教人心旷神怡,连带着她说话的嗓音,亦柔和愉悦了不少。 容弘垂眸看着面前的应岚,一时没有说话,心中却带些浅浅的窃喜盘算着,以后要常带她出来走走。 应岚被容弘看起来平静淡然,实则有些炙热的目光给注视得有些不好意思。 抬手在容弘的身前拍了一下,应岚虽然语气有些不耐,但声音中却带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嗔怪与赧然。 「好了,咱们不是要去祈福吗?快走吧。」 说罢,应岚便故作镇定地要转身离开,却被容弘牵住了手。 好在衣袖宽大,在外人看来两人只是靠得近了一些,并肩走着罢了。 应岚幅度不大地挣了一下,低声同容弘说话,语气中带着几分斥责,但声音却温然低沉。 「这是在寺庙里,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 容弘声音带笑道:「佛祖以慈悲为怀,想来应当可以宽谅朕的情不自已。」 最后四个字,容弘说的时候还微捏了一下她的縴手,轻轻痒痒的,教应岚忍不住微热着面容斥他。 第31页 「你真不要脸。」 容弘不以为忤,只是眼眸微弯地牵着她,一路往前慢慢走着。 春日稍暖,便有这许多的香客前来寺庙中,一路上同应岚与容弘二人一般并肩走着的男女,倒不在少数。 应岚未曾到过皇觉寺来,不由带些新奇地扫视着这一路的建筑与景致。 是故,她并没有发现,容弘于不知不觉中更加放慢了脚步,正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我听人说,这皇觉寺的送子观音可灵验了。」 「真的吗?那下次再来,我可要同相公一起去拜一拜。」 容弘渐渐地顿住了脚步,应岚这才反应了过来,有些疑惑地侧头去看他。 「你怎么了?」 不解的语气中,带了几分连应岚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紧张。 实在是容弘这副微微皱眉若有所思的神情,教应岚有些忧心,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到应岚的声音,容弘这才从一旁两个女香客说话的声音中转回思绪来,眸光柔和带些微沉深意地同她说话。 好似有些漫不经心,只是随口一提。 但只有容弘晓得,此时此刻,自己的心跳动得有多快。 「朕听说,皇觉寺的送子观音很灵验?」 话音刚落的同时,容弘便瞬间察觉到了掌中握着的那只縴手,微僵了一下。 应岚冷淡地想要将自己被握着的手抽回来,但怎奈对方手上的力道有些重,不能教她心愿顺遂。 心中厌烦,连带着语气都有些微冷,此时此刻,应岚丝毫没有了方才柔和的模样。 「灵不灵验,同陛下何干?」 看着面前陡然冷沉的应岚,容弘明明知道再说下去,她定会同自己翻脸。 可不知道为什么,向来知晓进退之道的容弘,此时却垂了眼眸,还是将心中的话皆说了出来。 「阿岚,我们生个孩子吧。」 应岚的面色,骤然变得比冬日里的冰霜还要寒冷,她冷声不耐道:「我有相公,你同我生什么孩子。」 容弘不再说话,只是执着地握住应岚的手,如寒潭如星辰一般澄澈的眼睛望着她。 应岚自是知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可她更晓得,容弘口口声声说要同自己生孩子,不过是为了将自己的身心皆拴在他的身上,为了驯服自己温顺罢了。 应岚怎么会忍心,生一个这般身世难堪,又生来便为人工具的孩子,教她的孩子来这个世上承受未知的磨难与痛苦。 面含薄霜,应岚终是甩开了容弘钳制着自己的手,然后快步往前走去,全然不管不顾要同他翻脸的冷然模样。 知云没有丝毫犹豫地随应岚的脚步而去,霜华却只能苦笑了一下,然后去暗暗扫量容弘面上的神色。 一旁侍立的陈忠,亦有些发愁这位二姑娘如此不给陛下留面子,陛下便是再宠爱,这回恐怕亦难免心生愠怒。 这下,可该如何是好。 可谁知,嵴背发凉的陈忠与霜华,却迟迟没有等到那预料的天子之怒。 容弘看着应岚纤瘦秀美的身影,渐渐隐没在了川流不息的人来人往中,这才将目光收了回来。 看不出什么喜怒来,他扫了一眼因为自己长久的沉默,而有些忐忑的陈忠与霜华,淡声吩咐。 「朕去求平安符,你们两个在后面跟着她,不要教她发现。」 陈忠与霜华连忙称是,然后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与几分惊诧之色。 容弘抬步欲走,却顿了一下脚步,冷冷淡淡地復又开口,状若漫不经心的随口一提。 「照看好她,不要出了岔子。」 身上有几分武功的陈忠,忙躬身答应:「是。」 容弘此行微服前来皇觉寺,自然有许多暗卫在人群中隐藏着,暗中保护。 可暗卫尽心尽力保护的人只会是皇上,而不是应岚。 如今他们分道扬镳而行,虽然只有短暂的一段时间,但他却不想教她有任何危险的可能。 第18章 应岑 氤氲浅淡的黄熟薰香丝丝缕缕,瀰漫在整间精巧富丽的女子闺房中,萦绕于鼻端,直教人觉得心神开朗。 但坐在漆木圆凳上的应岑,却始终垂首皱眉,眸中点点含泪,显然有些落寞伤神的模样。 应夫人向来疼惜女儿,此时看到应岑一个人坐在那儿,默默垂泪的娇弱模样,方才心中的震惊与不悦早已消退得无影无踪。 察觉到母亲放下茶盏,嘆了一口气,然后向自己看过来的目光,应岑心中不由得一动。 收起眼底的那抹怨怼与阴霾,应岑带些怯怯地站起身来,走到应夫人所在的软榻前坐下。 将面颊埋在应夫人的膝头,应岑拽住自己母亲的一方衣袖晃了晃,软着嗓音低声哀求。 「娘,您便帮帮女儿这次吧。」 应夫人到底于心不忍看到女儿这般神伤,可是转而想到应岑所求的事情,她却只觉得头疼极了。 抬手拍了拍应岑的肩膀,应夫人復又嘆息,方才甚是为难地皱眉开口。 「不是娘不肯帮你,而是就这点子捕风捉影的细枝末节,你便要下这种毒手,未免太……」 应岑向来骄纵,哪里听人这么说过自己,当即眼眶有些泛红,抬首愤然道:「娘!您到底向着谁?」 第32页 看到应岑越发泛红的眼眶,应夫人自是不会将方才的话说下去了。 自袖中取出帕子来,为应岑擦了擦眼泪,应夫人才又继续耐着性子劝说她。 「阿岑,你且想想看,应岚已经同贺书淮成亲了,陛下怎会同她有什么纠缠?元宵灯会人多,许是你看走了眼亦未可知。」 应岑闻言,只是咬了一下牙,语气越发不好:「女儿不会看错的,那日元宵灯会,那两人的确是陛下与那个贱人。」 看到应岑坚持自己那日所看到的固执模样,应夫人无可奈何,却只得又道:「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哪里会有什么联繫?」 应岑道:「娘亲在父亲把那个贱人的姨娘领回府中之前,又何曾想到过有朝一日,向来温恭守礼的父亲会吵着要纳一个花魁吗?」 顿了顿,应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阴沉。 「更何况,女儿手里的确有一些证据可以证明,女儿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说着,应岑便凑近了应夫人的耳畔,低声耳语了起来。 应夫人坐在原处,听着应岑伏在自己耳畔说的事情。 原本她还以为阿岑不过是小孩子心性,耍耍脾气便罢了,谁知听着,她的面色却渐渐变得越来越复杂了起来。 未曾察觉到自己母亲变得有些复杂的神色,应岑仍旧在说着那日应岚打人之后,又发生的事情。 「母亲您想想,任五姑娘她伯伯可是大理寺卿呢,事后她要去教训教训应岚,却反倒被家里人责备了一通……」 此事越说,应岑便觉得越气恼,颇有几分懊恼那日自己未曾下楼当众斥责应岚,教她颜面扫地的意味在。 而应夫人却截住了应岑忿忿不平的话,有些不贊同地皱眉说道:「平白无故的,你教人找应岚的麻烦做什么?贺书淮若是知道了这件事……」 应岑未曾料到自己的母亲会因为应岚,这般责备自己,她急道:「贺书淮也是有功名在身的,娶了一个卑贱花魁生的女儿,心中说不定本便不愿呢。」 未再说话的应夫人只是越发不贊同地看着应岑,而应岑仍在自顾自说着,眼睛里泪光点点。 「女儿不是想着,当初贺书淮许是碍于爹爹的情面才没有退亲,若是没了应岚,将阿岁嫁给他不是皆大欢喜吗?」 应夫人抚着应岑的髮髻,听了这话,终是忍不住轻声嘆息道:「阿岑,你真煳涂。」 这世上的男子,哪里会有不喜欢生得那般貌美的女子的? 哪怕应岑再怎么找千种万种的藉口,应夫人都晓得,阿岑只是嫉恨应岚罢了——虽然那个应岚除了容貌,哪里都比不上阿岑。 应夫人皱眉看向应岑,而后者亦正带些期待,眼巴巴地望着她。 轻扯了一下应夫人的袖角,应岑见母亲似有松口之意,又凑过去低声哀求:「娘亲,女儿求求您了,您便答应了女儿吧。」 应夫人并非什么良善之人,只是近些年来应府后宅已尽在掌控之中,她才渐渐歇了那些手段。 在应夫人年轻的时候,应丞相虽然性子怯懦,但却偏偏生了一副好皮相,处处留情。 是故教应夫人悄无声息地处置了一个人,直至今日,亦不过是散漫随手间便可以做到的事情。 应岑见应夫人不再说话,只是神情不显地思索了起来,心中不由得一喜。 母亲这是要答应自己了吗? 而此时此刻,应夫人心中却稍安,方才听到应岑所言心中生起的震惊与阴霾,亦渐渐消退了下去。 左右不过是一个出了阁的庶女罢了,便是做了,旁人再怎么怀疑,亦怀疑不到她与应岑的头上。 将放在桌上的茶盏端起来,应夫人復又轻呷了一口,开口说话的语气慈祥宠溺。 「阿岑,此事我们还要从长计议,日后寻个机会,母亲便可以遂了你的心意。」 听到应夫人这般答应了下来,应岑连忙将自己今日的打算,尽数说了出来。 「娘,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女儿可打探到了一个好机会……」 …… 从未来过皇觉寺的应岚不晓得自己这是来到了何处,只觉得这里景致倒是清幽馥郁。 倘若不是第三次绕过这片开得烂漫的梨花林,应岚心中想道,说不定她会更加喜欢此处。 抬起宽宽的袖子来,应岚随意地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终是顿住了脚步不再做无用功。 为防应岚发现有人跟随,陈忠与霜华一直远远地跟着她们,而没有上前。 此时见应岚一行人在这片梨花林绕来绕去,霜华终是忍不住迷惑地出言问陈忠:「总管,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陈忠虽然同样有些疑惑,但却只道:「主子自有道理,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只管从命便是。」 霜华「哦」了一声,低声嘀咕:「可奴婢怎么觉得,娘子仿佛是迷路了?」 而应岚在顿住脚步,努力思索着回去的路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端方平和的少年声音。 「女施主为何还在这里?」 第19章 平安 听到身后传来善意而疑惑的询问声,应岚转过身去,这才认出不远处止步站着的,正是早晨引自己进入寺庙的那位小僧人。 方才松了一口气的应岚不由得笑了一下,然后对着那个小僧人双掌合十行了一礼。 第33页 「我们主僕二人在此迷路了,小师父可否为我们领路?」 小僧人听了应岚的话,温和地笑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才道:「贫僧方才还有些奇怪,路过此处几次皆看到女施主未离开,原是如此。」 说罢,小僧人便对着应岚还了一礼,然后侧身示意她们二人跟上。 应岚感谢地说道:「多谢小师父。」 小僧人走在前面,「嗯」了一声算作答应,只是到底青春年少,白净的耳朵却腾地又染上了浅浅的绯色。 一行人缓缓地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落花香径上,春日正午的日头明媚,梨花随风摇曳,散落陌上人满头。 春风吹拂的轻柔祥和中,应岚原本冷怒难抑的心绪,亦不知不觉被这春风与胜景渐渐抚平。 只是她垂首慢慢走着,自然未能发现,背后不远处的墙上,正有一蒙面人手持/弓/弩,以一支羽/箭瞄准了她的背影。 「你做什么!」 原本正安分走路的应岚,忽地被人自背后揽住,惊怒之下她正欲抬手去推那人,却不期然撞进了一双熟悉的眼眸。 容弘并未说话,他眸中的情绪有些冷凝,看到应岚无事,方才微不可察地松了一下眼中的担忧。 抱着满面惊愕与迷惑的应岚,来不及解释什么,容弘身姿敏捷地携她迅速往一旁空地上躲避。 前面引路的小僧人闻声转身,看到亲密依偎着的一双男女,耳朵红得越发厉害起来。 心中暗念一道「阿弥陀佛」,小僧人正要以僧衣的袖角掩面不去看这一幕,却忽然看到几支羽/箭带着寒芒直冲了过来。 眼看接连不断的羽/箭瞄准二人袭来,小僧人不禁有些胆战心惊,他焦灼地脱口而出道:「两位施主小心些!」 容弘虽然身手轻快,但那羽/箭刺空而来的速度却更为迅速,此时见有人救下了应岚,下手更加狠毒。 更莫道此时容弘要保护怀中的应岚,闪避起来,自是有些分/身乏术。 应岚被容弘抱在怀里,天旋地转之间,只觉周身笼罩着他身上清浅而熟悉的气息,教她心中无端生起些柔软的酸涩来。 已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应岚,此时自然对身前容弘的安危,心中紧张担忧不已。 只是容弘将下颔贴在应岚柔顺的发顶上,是故应岚无从看到容弘当下的神色,只能紧紧地拽住他的一角宽袖。 忽然之间,应岚察觉到身前揽着自己的容弘,身体似是微僵了一下。 尽管容弘竭力克制着,教自己忍耐下被刺穿肩头的疼痛,但应岚却仍旧听到他闷闷地压抑着痛哼了一声。 饶是应岚向来处事镇定,此时亦控制不住自己心中那汹涌而来,却又无从抑制的浓重情绪了。 一开口,连应岚自己都没有发现,她的声音中已满是惶恐的哭腔。 「容弘,你怎么样?」 远近跟随的暗卫终是追了过来,看到容弘负伤的场景,皆心中大骇。 暂且顾不上跪倒请罪,看到不远处墙上的那名蒙面人见势不妙,正欲逃离,几个暗卫迅速地飞身上前将其擒住。 仿佛已然过了许久,但对于脱险的两人来说,时间却只是惊险的一瞬。 豆大的泪滴簌簌而落,仿佛是断了线的珠子,应岚颤手要去看容弘身上的伤口,却被容弘有些无力地抬手抱住了。 「我没事,不必担心。」 不断有温热的泪滴落在容弘身前的绸料上,不过片刻便浸湿了绣着仙鹤云纹的领口,渗入了他的肌肤中。 容弘如玉一般的面庞是异于常日的苍白,看到哭成泪人的应岚他不免又是疼惜,又是无奈地抬手去为她拭泪。 而应岚还在容弘怀中轻轻挣着,好似是怕加重了他的伤势与疼痛,却又决意要去看他肩上的伤口如何。 虽然受伤,但容弘掌上的力道却仍旧是温和而不容抗拒的,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应岚,于她耳畔轻声道。 「不要看,会梦魇的。」 应岚听到容弘显然有些低沉压抑的声音,心中明明是浓重的担忧,但开口却带了些哭腔去斥他。 「你还说,若不是你定要来这里,又何曾会受伤?」 不忍教应岚继续难过下去,容弘垂眸自袖中取出一个平安符来,苍白的面上带着些许笑意,略有几分郑重地将那个符咒放于她的掌心。 两人十指交握着,应岚这才发现,容弘的手冷极了,那是一种抓不住,好似转瞬即逝的温度。 便如无数次梦中难忘却又难释怀的,最疼爱她的亲人离开她的时候,滑落下去的手冰凉的温度一般。 察觉到应岚的身体似是僵硬了一下,整个人的情绪越发低落悲伤起来,容弘虽然心中并不知晓缘由,但却下意识地更加抱紧了她。 半是调侃地说笑,半是带些认真,容弘望进应岚的眼眸,在耳畔低声同她道:「但这里的平安符确是有用,你真的平安无事。」 此时此刻,应岚恍然觉得她的整个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容弘于她耳畔轻然落下的温隽声音。 而这一次,应岚亦破天荒地没有闪躲容弘那点漆般的墨黑眸子,以及他看过来的澄澈温然的目光。 看到眼前安然无恙的应岚有些出神的怔然模样,容弘却忽地笑了一下,然后抬手去抚她微有些散乱的额前碎发。 第34页 「佛祖果然慈悲,没有白白枉费朕的功夫。」 于容弘满是安抚与爱珍的弯弯笑眼中,应岚心中的惶恐,亦在不知不觉中全然渐退。 但她并不能分辨出来,究竟是那矜贵君王于佛祖前诚心所求的平安符真的起了作用,还是因为是眼中人给了她温暖与安稳。 第20章 罗帷 应岚望着眼前容弘唇畔微弯,眼眸好似明亮星辰璀璨一般的模样,只是怔怔出着神。 然而,与应岚如此对视着的容弘,却忽地感觉到喉口涌上一阵腥甜。 眉头微皱了一下,容弘正待压下口中的那股子腥甜味儿,整个人却无法控制地剧烈咳嗽了起来。 不仅是唇角涌出腥甜的温热液体来,容弘更是觉得口腔中满是那股子味道,连带着五脏六腑皆缩紧了一般倏地疼痛了起来。 应岚看着容弘苍白胜雪的面色,以及他唇角沾染的殷红血迹,当即湿润了本便有些泛红的眼眶。 眼泪又簌簌落了下来,应岚还是头一回晓得,自己竟然是这样的爱哭。 可是应岚却顾不得去管顾自己现下的慌乱。 她终是挣开了容弘无力再抬起的手臂,然后便看到了刺在容弘肩头,那支因淬了毒而微有些泛黑的羽/箭。 伤口处不断往外渗着汩汩而流的血/液,浸湿了容弘身上的月白直裰,教他整个人不復平日里的风光月霁,而是略带几分狼狈。 应岚又是恼他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又是紧张担忧,说话的声音中满是抑制不住的哭腔。 「箭上有毒,你还在这里说这样多的废话!」 容弘任由应岚反手抱住自己,然后垂眸看着向来从容镇定的她,此时却满是慌乱地转头去招唿旁边的侍从。 许是因为晓得自己方才这么做确是不妥当,此时的容弘窝在应岚的怀中,一副甚为乖顺的柔软模样。 只有容弘自己知晓,他的上下眼皮现在有多么沉重,但他还是强迫着不教自己昏昏睡去。 因为阿岚看到自己睡过去了,定然会哭得更加凄悽惨惨罢。 他不忍心。 …… 容弘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然变成了一块墨玉,是化不开的浓黑。 罗帷散落着,一旁矮柜上亮着荧荧柔光的灯盏沐着整间屋子,只见屋中的布置摆设入眼皆是熟悉的模样。 心中的一丝担忧松了松,容弘只觉得意识清醒的剎那,身上伤口的疼痛亦一齐復甦了起来。 不由得轻轻地痛哼了一下,然后容弘眼睛的余光便不经意扫到了那个趴在床榻边上,以双臂枕着茜纱罗帷的纤瘦女子。 似是睡得极不安稳,容弘不过轻翻身朝外,想要去看看趴在床榻沿上的她,后者便醒了过来。 容弘看到应岚的面色有些疲倦憔悴的苍白,并不怎么好看,但见他醒来,她的眼眸却瞬间因为喜悦而明亮了起来。 终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隔着朦朦胧胧的茜色罗帷,应岚一叠声地问道:「你醒了?喉咙干不干?可要喝点儿温水……」 并没有回答应岚问题的容弘,只是单手将她抱上了床榻,然后以一个温热绵长的亲吻阻断了应岚或许还要说下去的絮絮碎言。 容弘虽然有伤在身,但不管不顾的力道却汹涌极了,仿佛是在宣洩着劫后余生仍旧拥有她的庆幸。 一反常态没有推拒挣扎的应岚,只是柔顺地偎在容弘温热的怀中,身上的温度渐渐与面颊上的滚烫攀升得相差无几。 直到察觉容弘有些不安分的手乱走了起来,应岚这才堪堪避开他那近乎铺天盖地的吻,然后仰起头来亲了亲容弘的下颔。 气息微喘,应岚无奈地放柔了声音道:「不要闹了,你的伤口会崩开的。」 看着因为自己的这句话,而瞬间眼眸中瀰漫起了几分幽怨的容弘,应岚只觉得又是羞赧,又是好笑。 便是再如何迟钝,应岚亦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 怕再如此下去,恐怕引火上身的便不仅是容弘一人了,应岚抬手想要推开身前的人下榻去。 但那揽在腰间的胳膊,却迟迟不肯如应岚所愿,轻易地松开了她去。 「方才怎么不上来睡?」 耳朵因为容弘呵出的温热气息而有些微痒,心头亦像是被羽毛轻扫的酥麻,但却并不教人觉得讨厌。 应岚兀自做着坐怀不乱的模样,对容弘正经道:「我睡觉不老实,会碰到你的伤口的。」 说罢,又察觉到容弘修长的手在到处乱走,好似漫不经心却又处处点火。应岚烫着一张粉颊,没好气地抬手拍了他一下。 「你差不多得了,伤口崩开疼的可不是我。」 容弘以下颔轻轻/蹭了一下应岚微有些散乱的茸茸发顶,方才于她耳畔笑着低声道:「朕才不信卿卿不会心疼,再者说……」 好似是故意顿一下卖关子,又好似只是为了翻身将人带倒,总之待到应岚反应过来,她已然躺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耳畔的嗓音轻轻浅浅的,教她像是喝了什么醇香的美酒一般,整个人仿佛要软绵绵地融化掉了。 「只要你乖乖的,便不会的。」 应岚看到身上的容弘眼眸微弯,笑意盈盈地说「乖乖的」三字时,酥软的心中便不知为何忽地警钟大响。 只是未待应岚有所警惕地作出反应,便觉一个温温热热的吻落在了她的鬓角,旋即滑落于面颊…… 第35页 不过片刻,应岚所有的意识都迷煳了起来。 因着晚间春寒料峭,此时屋外寒风正唿啸。 但落地冰纹玉瓶中的点点迎春掩映的屋中,却满是馥郁温暖。 罗帷轻曳,甜暖生香。 …… 第二日晌午。 日上三竿,窗外明媚的日光透过半启朱窗,轻柔地洒落在窗前无人的妆檯。 未曾挽起的朦胧罗帷之中,被翻散乱红浪,犹可窥见几丝未曾散尽的绵绵香软。 昏头昏脑的应岚在被人吞/吃入腹后,抱着一角锦被犹且迷濛醒来的唯一想法,便只有困惑容弘是何时寻来的迷魂药。 不然昨晚,她怎会轻易便被哄着做出那般……那般恣/情/纵/欲又不知羞的事情呢。 迅速地摇了摇头,似是要甩开脑中思绪,但应岚的粉颊却愈红,不晓得是想到了什么。 越想越羞,应岚红着面容低低地嗷呜一声,然后忽地将自己埋进了被子里,甚有几分不肯直面现实的意味。 不可能,昨晚的人定然不是她。 第21章 听话 应岚垂首,正专神绣着手中绢布上的并蒂莲,却不期然被人自后面拥入了怀中。 察觉到那熟悉的气息与温度,应岚头都未抬,只是唇畔含了一抹浅浅的笑,任由自己全身都偎在了容弘那教她分外安心的怀抱里。 「你这人走路怎么没声呀。」应岚口中虽然是在埋怨着,但柔和带些嗔怪的嗓音,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容弘垂眸看着应岚手中持的绷子,以及其上已然绣了大半的盛开并蒂莲,不由得眼眸弯弯地笑了一下。 靠近了应岚因为居家,而有些慵懒微散的如云鬓髮,容弘贴着她的耳畔笑说:「看来朕明日再来,便可以有一块新帕子了。」 已然是第二回 听到容弘这么说,倒仿佛会有什么人同他抢似的。应岚不免有些好笑地斜了他一眼,方才说道:「不过是块普通的绢布,你便不怕辱没了你的身份?」 容弘执起应岚因着同他说话,而有些微顿的葱葱玉手,放在唇畔亲了一下,才道:「再普通的绢布,只要经了阿岚的手,对朕来说都是价值连城的好帕子。」 抽回自己的手,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绣着并蒂莲的应岚有些心不在焉,她垂下羽睫笑了一下,只觉得耳朵不由得微烫了起来。 「陛下都觉得价值连城,那我以后专可以卖绣品过日子了。」 容弘看到应岚原本白皙如玉,此时却被染成来时天边彤霞颜色的耳朵,心中微微一动,便不由自主地轻轻落吻于其上。 「只绣给朕便好了,旁人哪会识货……」 声音越来越低沉,越来越模煳,教人听不清他后面说的究竟是什么。 应岚终是忍受不住他越发亲热暧/昧的动作,草草将手中的绣针别在被绷住的绢布上,她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微有些轻颤。 怕推拒的力道太大,会教容弘的伤口又疼痛起来,应岚仍旧红着丽容偎在他的身前,却探出两指来挡在了容弘温软的唇上。 「好啦,你若是想要这帕子,只今日老老实实的不要闹我,明儿个早晨便可以给你了。」 容弘顺势亲了亲应岚纤白如葱的指尖,看到她明眸含羞如水的模样,又要凑上去吻她的眼睛。 「朕可不捨得教阿岚熬夜。」 察觉到容弘意图的应岚,想要侧过身去,但却先一步被人牢牢圈进了怀中。 应岚一面轻轻地挣着,一面低低地哼声道:「我才不信你呢,分明是你不安好心。」 说起「熬夜」,不晓得是想到了什么,应岚的一张丽容忽地可疑地更加飞红了起来。 到底十分顾忌着容弘身上的伤势,应岚虽然由着他肆意了一会儿,但却仍旧未曾被汹涌的情意真的弄昏了头。 白嫩纤指拽住容弘宽宽的袖角,应岚一面晃着他的衣袖,一面有些微喘地说道:「先停一下,教我看看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容弘未曾抬头,但箭在弦上,他的回答显然尽是想要快些敷衍过去应岚的安抚。 「已经没事了。」 说罢,抬手拍了拍应岚纤瘦的嵴背,容弘觉得自己掌心满是微湿汗意,整个人都有些难耐。 但偏偏身前看起来比自己亦好不到哪里去的女子,虽然眉眼之间亦早已妩媚/含/情,此时却一直不肯松口。 容弘这副眉眼低垂隐含委屈的模样,虽然教应岚心中不由得失笑,但她面上的神情却半丝不肯被他矇混过去。 想到那日情景,犹觉有些胆战心惊的应岚,微低的声音中不由得带了几分嗔怪。 「你不知道那日你昏迷着的时候,太医说的那些话险些把我吓死了,你不乖乖听话,但我可不能由着你胡来……」 虽然应岚这般絮絮碎语起来,没完没了的模样好似皇祖母从前还在时一般,但容弘却并不觉得讨厌。 甚至还有些欢喜于她这般的亲密与关切。 好似有一罐香甜的蜜糖,正慢慢地往心尖中渗去,整颗心不一会儿便满满充盈着那抹甜意。 可是下一瞬,应岚的一句话,便教容弘自飘飘然的欣欣自喜中掉了下来。 拍开容弘那没什么章法上下揉/弄的手,面颊滚烫的应岚带些警惕站起身来,闪开他道:「起开,我要给你换药了。」 第36页 听到应岚这样说,容弘似是顿了下,方才面不改色地轻咳了一声,然后清隽正经道:「在宫中已然换过了,朕才过来的……」 睁着眼睛说谎的容弘,面庞除了仍旧带着方才情/动时的红晕,并未曾见任何异样。 应岚差点被他这副诚实无辜的模样给哄了过去。 到底尚还有脑子在,听了容弘这话,应岚只是抱起双臂来,好整以暇望向他。 「我会信吗?」 容弘正欲出言同应岚狡辩,却又听应岚继续揭穿他:「你今日同旁日相比,还来得更早了一会儿。」 「……」 被揭穿的容弘,这下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应岚看容弘面色有些僵的模样,神情虽然冷淡不显,但心中却偷偷乐了起来。 哈哈哈,这还是她头一回教容弘这么吃瘪呢。 于是应岚沉着脸,装模作样继续道:「陛下不肯承认亦罢了,反正过会儿您还要上我的床,到时候若是教我看到了您的绷带没换……」 顿了一下,应岚转身往里间去,话中是明晃晃的威胁:「那您从今往后,便自个儿去睡吧。」 看着应岚转身冷淡地往里间走,好似重回了从前两人僵持时的模样,容弘几步上前便将人揽进了怀中。 意料之中被缠上的应岚正要抬手打他,却听到容弘闷闷的嗓音,自耳畔带些委屈地响起。 「换便是了,只是阿岚你得轻些,我怕疼。」 应岚忍不住对着眼前空气翻了一个白眼,然后转身牵着容弘的手往旁边小榻坐去,连带着语气中都有些嫌弃。 「陛下真同小孩子似的,您有什么不怕的吗?说来我听听。」 拿起小榻的檀木玉案上放的绷带与伤药,应岚乌色的羽睫因着垂首而半落于眼底一小片瓷白的肌肤上,仿佛一只翩跹落下的墨蝶。 柔和晕黄的灯光底下,她那莹白如玉面上的神情,是那么的专注而温柔。 容弘目不转睛,一直垂眸看着眼前近在咫尺,几乎是半伏在肩头为自己换药的应岚。 他只觉得她馨香温热的气息时不时落在自己的脖颈处,明明很痒,但却捨不得移开。 阿岚好似是在故意捉弄人。 浑然不觉容弘越发暗沉了下去的忍耐眸光,应岚为他换好了干净的绷带,正欲起身下榻,便被抱了回去。 又惊又羞的应岚看向容弘,自他怀中兀自挣扎道:「你做什么?我还没有用晚膳呢!」 娇香软玉在怀,容弘这次哪里会轻易地再放了人去。 「朕已经听阿岚的话换完了药,现在……」 落于耳畔的嗓音低沉如醉。 「该阿岚听朕的了。」 第22章 痴缠 不知道究竟同容弘厮混折腾了多久,只觉昏天暗地的应岚,方才堪堪耐着遍体酸软自榻上坐起身来。 探手要去撩开层叠的罗帷,应岚便要下榻,却被容弘自后面抱住,一时疲软挣扎不动。 无可奈何,应岚只好转过身去,抬手摸了摸容弘微带濡湿的额发,耐着性子轻声细语同他说话。 「待会儿知云她们便要过来,我得起来了。」 应岚向来不喜欢教下人们伺候,尤其是两人亲密过后的时候。 此时听到应岚这么说,容弘心中已然知晓拦不住她,但却犹不肯放开手,而是继续自背后揽着她。 温热的鼻息透过单薄的绸料中衣,落在应岚纤瘦的嵴背上,甚至隐隐还有要往下的趋势。 又是觉得腻腻歪歪,又是觉得几分好笑的应岚察觉到容弘这副模样,心中不由得软成了一片。 心知再这么放任这人下去,恐怕事情会变得越来越没那么简单,应岚笑着伸手,又在容弘的鬓角戳了一下。 「你属猪的?怎么这般喜欢用鼻子拱人。」 容弘抬起头来,因着这句话微一挑眉,然后眉眼中满是笑意地去看应岚,抬手要去抚她的耳垂。 谁知应岚好似早已料到容弘的意图,见他要耍她,当即便笑意盈盈地往旁边闪躲去。 可是被人揽在怀中,便是闪躲又能闪躲到哪里去,不过一会儿,应岚便教容弘给压制回了软枕上。 「教我抓住了吧。」 容弘嗓音柔和低沉,落于耳畔无端教人有些微微的酥痒,应岚漫不经心地撩起他一抹垂落的散发,任那乌顺髮丝缠绕于指尖。 一圈一圈,一匝一匝。 好似同样缠绕在心尖。 只是那双含着无限柔情如水一般的眼眸,却不肯再去看容弘,不晓得是因为羞怯,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容弘爱极了应岚这副彤霞染颊,眼眸低垂含/情的模样,心头瞬间涌上无数的柔柔浓情,他抱着怀中的应岚自榻上翻滚了一圈。 然后凑近了她的耳畔含笑道:「若我是猪,那卿卿定然是这世间最好的白菜。」 说罢,两人便滚到了床榻的里面。容弘温热而带些急促意味的亲吻正要落了下去,却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与敲门声一道响起的,是知云带些疑惑的谨慎声音:「姑娘,您要用晚膳吗?」 一直半推半就的应岚终是自汹涌的情意中清醒了过来,她抬眸瞪了眼面前近在咫尺的容弘,可声音却软软糯糯的,听起来没什么威慑力。 「起来,你不饿我还饿呢。」 第37页 容弘清隽的眉眼微沉了一下,那副满是委屈的落寞神情,活像是一只教主人给抛弃了的大狗狗。 可到底知晓应岚向来护窝子,是故此时被打断容弘心中虽不悦,却始终没有出言斥退门外的知云。 穿衣起身,待到系好了衣带,应岚的目光不经意扫了容弘一眼,方才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的落寞模样。 看到容弘系得歪歪扭扭的衣带,应岚终是又坐了回去,然后抬手为他解开那些因为走神而系错的衣带。 「你是小孩子吗?小宝都会自己穿衣服,你连小宝都不如。」 应岚一面垂首为容弘重新系好衣带,一面笑盈盈同他说话,好似以为这般会教他稍微消消心中郁闷。 可容弘此人,却一向是个顺杆爬见好不收的性子,此时见应岚温声细语好生同他说话,他却展臂又将她抱在了怀里纠纠缠缠。 「咱们别去用晚膳了,好吗?」容弘将温软的唇放在应岚的耳畔,嗓音轻轻的带些诱/惑意味,「朕保证会餵饱阿岚的。」 应岚知晓容弘有时候会说些不知羞耻,教她恨不得想掐死他的话,但却未曾料到这回他竟然会冒出这么一句来。 面颊飞快地滚烫了起来,应岚后知后觉,却又十分敏锐地反应过来一件事情。 「你这话是从哪里学的?你是不是看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了?」 应岚的眼睛犀利地盯住容弘,教容弘微有些不自然。 饶是容弘有许多年掩饰情绪煳弄别人的经验与本领,此时亦不免教应岚这目光给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一开口,容弘这才发现自己说起话来有些断断续续,逻辑更是不知所以然。 「朕……朕才没有,整天介光批奏摺朕都已经很忙了,哪里有时间去看你说的那些东西……」 看着面前眉眼因心虚而低垂,显然一副困窘模样的容弘,应岚不由得想起了从前听人说的,陛下性子十分清隽矜贵的话来。 他这副模样,哪有半分清冷淡漠的影子在。 可是却一点都不教人觉得讨厌,心中反倒因着几分好笑与那一抹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而越发柔软了起来。 当然,最后一句话应岚才不会说出来,平白教容弘这个混东西得意呢。 既怕再同容弘这么待下去自己又会被美/色/所惑,又怕知云在外面等太久会担忧,应岚为他系好了衣带,便站起了身来。 「便是你不吃饭,也要把药喝了再睡,不然谁管你起不起来。」 语气平平静静的,从容得好似早已自汹涌情意中抽身而出。 容弘亦站起身来,看着往外间走的应岚,又听到此时她所说的话,终是忍不住牢骚满腹。 「这群太医真是越发懒怠起来,外伤竟然还要吃药,明明是他们医术不精,却要朕吃苦头……」 应岚不曾理会他,而是径直走到外间,为等在门外许久的知云开了门。 知云走进来便听到容弘的这一叠抱怨,一时不免既困惑茫然,又深感惊诧意外。 因为容弘惯会装模作样,在下人们面前从来都是冷淡寡言的。 这还是知云头一回见到这般散漫慵懒,却又比平日里更有活人味儿的陛下。 心中正有些疑惑与纳罕的知云,忽然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室内瀰漫的甜腻气息,连忙垂了头不敢再多看。 然后,知云的耳畔便响起了应岚同样懒洋洋,却带着笑意的嗓音。 「那箭头上有毒,你不肯饮药,是不要命了吗?」 「朕便知道,阿岚肯定捨不得朕。」 知云停住了脚步,不再随应岚往里间去。 垂着头,知云站在屏风与珠帘的外面,偶尔会听到里间传来轻微的细碎人语,低沉温柔。 慢慢地,知云数月以来一直坠在心头的大石头,终是落了下去。 她忍不住抿唇笑了一下,眼眶却有些酸酸的。 只要姑娘能好,便好。 第23章 孩子 晚膳已然用过了许久,夜色渐浓,不晓得是因为时辰的确晚了,还是因为现下天还黑得早。 应岚手中拿着一方柔软而厚实的棉帕,正一面慢慢擦拭着自己尚且有些潮湿的散发,一面往屏风之后的里间去。 早已洗浴完的容弘,此时正倚枕半坐在床榻外侧,墨发如瀑未曾梳起,慵慵懒懒的散漫模样。 说他这副模样是半坐,更莫如说他是躺着,应岚看到没骨头似的容弘,不由得抿唇轻轻笑了一下。 听到应岚走进来的轻微脚步声,早已因为长久等待有些闲极无聊的容弘,随意放下手中的一卷书册,便抬眼去看她。 容弘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刻意绷着的冷淡,好似带些浅浅的愠怒,说起话来,全然一股子怨气。 「哼,你总是磨磨蹭蹭的,若是答应同朕一起洗,哪里会费这么久的时间?」 听到容弘的抱怨声,应岚便不由得想起了方才自己拒绝与他共浴时,他那略带幽怨的神情。 想着想着,应岚不免忍俊不禁,面上的笑意亦越发无从遮掩起来。 容弘看出应岚笑中尽是对自己的调侃与揶揄,心中虽然仍旧有几分闷气,但却终究未能抵抗住她那妩媚动人的笑颜。 「过来。」 说着,容弘便抬手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一处柔软床榻,显然是在示意应岚不要继续磨蹭。 第38页 但应岚却并没有如容弘所愿过去,而是就近坐在了旁边的小榻上,微微垂首继续擦拭着头髮,眼眸弯弯一副婉静的模样。 应岚晓得自己过去之后,容弘定要抱着自己滚做一团不管不顾去厮混,而她现下头髮还没有干透,倘若遂他意定然会弄湿床榻。 所以,敬而远之并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才是此时最好的做法。 看到应岚打定了主意不肯过去,容弘虽然心中又是幽怨又是抓狂,但却无可奈何。 索性起身下榻,容弘步子轻轻,缓缓走至正安静垂首擦拭着头髮的应岚面前。 应岚被容弘那道身形的阴影所笼罩,这才诧异地抬起头来,不期然便撞进了他点漆似的眼眸中。 「做什么?我的头髮还没有干透呢……」 正要说话,应岚便被容弘弯身干脆利落地抱了起来,她不由得抬手下意识地环住身前人的脖子,惊唿出声。 而容弘却一扫方才眼眸中的幽怨之色,挑眉一笑,那笑中满是心愿得遂的得意。 自容弘那双神采奕奕的如墨眼眸中,应岚看到了两个小小的自己。 像是被囚在不晓得是什么网里的懵懂猎物。 明明应该挣扎,但却不知不觉,便已沉迷囚困其中。 应岚眨了眨眼睛,旋即将自己与容弘这般对视的眸子移开,压下心中有些复杂的心绪,面上却仍旧是若无其事的沉静模样。 是了,自从容弘受伤以来,她确是越发放纵自己不清醒了许多。 并未察觉到应岚异样的容弘,看到柔和的流转灯影之下,她那垂下眼帘羽睫半落于眼底的盈盈模样,心中瞬间涌上无限爱珍的柔软。 温热的亲吻落在应岚卷翘浓密如展翅墨蝶的眼睫上,明明是已然有过许多次的举动,但偏偏只有今日仿佛更加教她触动心弦。 仿佛是昏了头,可是应岚知道,今日她并没有喝醉酒。 「春宵一刻值千金,阿岚不如自己说说,你该怎么赔朕的。」 应岚面颊滚烫,待听到这句嗓音微微低哑的话,方才从她自己的思绪中茫茫回过神来。 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整个人已然躺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白嫩的纤指拽住容弘的一角领口,应岚喘息未定,微阖眼眸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问:「陛下想让我怎么赔?」 看出应岚不同于往日地放纵自己的意/乱/情/迷,容弘心意微动,不禁垂首在她莹莹如玉的额头上又亲了一下。 应岚的眼睛仍旧未曾睁开,只是抬手拍了一下容弘的额,然后欲转身背对他,唇畔笑意温柔又仿佛依稀带些羞怯,「没正经。」 此时的应岚温柔得不似白日里。 鬼使神差的,虽然明知兴许会惹应岚翻脸,但容弘还是一面抬手拥回她,一面尽可能语气状似随意地问了出来。 「不若阿岚给朕生个孩子罢,朕便以后再也不生你的气了,不论你做了什么。」 回应他的,自然是屋内一时无人再开口的沉默。 但身前的应岚,这次却并没有登时翻脸走人,如往常一般不留一丝情面与希望。 她仍旧还是那么柔软馥郁地依伏在他的身旁。 这教容弘心中不由得生起一丝期望来。 「阿岚,我想与你生个孩子……」 低低的嗓音落在应岚的耳畔,带着醺醉时才会有的迷惑蛊意,却是难以教人拒绝的轻柔醇甜。 「若是女孩,便跟着你学绣花,虽然你绣的东西实在……」 正在应岚耳畔柔声低语的容弘,有些碎碎念的言语展望之中,仿佛已然看到了将来长大了的孩子。 容弘未曾指望应岚今日真的会有所回应,但总归将来,他们还有很长很久的日子要一同过下去。 他有的是时间同她来日方长,等到她放下心防,真正愿意的那一日。 可谁知,本来未曾预料到会有所回应的应岚,却阖着双眼,语气带些嗔意地问:「我绣的东西怎么了?」 容弘见应岚嗔怪娇态,遂凑上前去又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含笑低语:「卿卿心灵手巧,我们的女儿跟着你学绣花,自然是顶好的。」 「若是男孩,朕便亲自教他诗书与弓/弩。」 应岚一言不发地靠在容弘怀里,一下一下,容弘似是听到了自己跳动得很快的心里如有擂鼓声。 她安静得仿佛是睡着了。 久久,不晓得有多久,总之连同向来会痴/缠应岚的容弘都觉得,这次怕是亦要同从前很多次一般无疾而终了。 忽然听到很轻很短的一道声音,伴着温柔甜蜜的气息,落在他的耳畔。 「好。」 似是愣了一下,容弘这才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的应岚,仿佛是完全呆住了。 「快打朕一巴掌,朕是不是在做梦?」 这句话教应岚觉得好笑,但她却还是如其所愿,在容弘的肩头拍打了一下。 说是打,却轻轻柔柔的,并没有什么力道。 应岚一双泉水般澄澈乌润的眼睛,看住了眼前的容弘,温然笑起来弯弯得好似天边的月牙。 「陛下这模样可真傻。」 容弘看着眼前的应岚,正急切又要凑过来亲她宣洩心中汹涌的喜悦情绪,却忽然教应岚给抬手以指放于唇上,给止住了。 「但是陛下,我有一个要求。」 第39页 被挡住的容弘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应岚,眼眸中仿佛有些不得心愿成行的委屈与可怜,闻言也只是点头不迭。 此情此景,应岚心中虽然早已柔软一片,但目光却越发清凌凌起来。 若不是面颊绯色犹染,她这副模样,倒真的仿佛甚为清冷自持的模样。 「不管今后我们两人怎么样,这个孩子,都永远只能姓贺。」 「你不能认这个孩子,更不能教他入宫,去做你的庶子庶女。」 拽住容弘的中衣袖口,应岚渐垂了羽睫,一字一句亦渐渐平静了下来,不复方才情浓。 容弘看出应岚犹未真的对自己放下心防,可他并没有因为她的那丝不信任的顾虑,心中生起任何的沉沉不悦。 阿岚还不肯全心全意地放下心来,那定然还是他做得不够好。 「朕答应卿卿。」 说罢,便落吻下去。 原本流淌于两人之间稍稍平復的情意又被这个吻给燃起,应岚只觉得自己的面颊又烫了起来,她还想再挣扎一下。 「今日已有过了……等你伤好后,我们再……」 「朕不努力些,怎么教卿卿有孩子。」 「不要脸。」 容弘低头,吻住应岚白细娇软如柔荑一般的手指,嗓音温柔:「朕只对卿卿不要脸。」 指尖的温软触觉教人心中又痒又麻,仿佛被烫了一下。 应岚不再说话,只是任由容弘揽着自己,两人復又翻腾至内里的床榻。 她愿意不管不顾所有的一切,去赌上一次。 赌她亦可以拥有,她从未拥有过的美好挚诚的感情。 第24章 赠礼 明媚的阳光散落在京城民居的碧色砖瓦上,亦倾泻入朱窗半掩的屋中。 坐在窗边的应岚正垂首绣着手中的一方青色绢布,一针一线,显然有些入神的模样。 忽听门外传来一道女声,是个大嗓门,听起来兴沖沖的,带着几分开朗与熟门熟路。 「贺娘子,你在家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应岚将手中的针线活不由得停了一下,方才抬眸去看。 恰好那位娘子正跨进门槛,两人四目相对,皆眼眸弯弯笑了起来。 「卢姐姐。」 应岚出声唤人,然后将瓷白小巧的下颔半搭在一只支起的手上,散漫随意的笑盈盈模样。 文卢氏走进屋中来,看着面前含笑静坐,眉目间隐有几抹疲色的应岚,未及她开口说话便自己坐下。 看到应岚发了一个哈欠,慵懒的模样带着几分柔和妩媚意味,倒像只未曾睡醒的猫似的,文卢氏不觉有些好笑。 「昨晚做什么了?竟然这么困。」文卢氏带些揶揄地开口问应岚。 应岚仍旧保持着当下懒洋洋的姿势,听文卢氏这么说,只是将那只半搭着下颔的手臂收了回去,抬手去收拾起一旁小桌上的针线。 她看起来若无其事的平静模样,但白净的耳朵却微微泛起了一抹彤色,教文卢氏看得心中不由得生起笑意来。 「春困罢了。」应岚一面笑着回答文卢氏的话,一面不忘岔开话题,「小宝今日不是不上学吗?怎么没让他跟着来。」 文卢氏见应岚面薄,遂不再戏弄她。因说起自己那虽然乖巧但却十分贪玩的儿子,向来笑口常开的文卢氏亦不免有些气闷与头疼。 摆了摆手,文卢氏满脸皆是沉沉郁色,别提有多苦恼的模样了。 「说到这个我便头疼,这混小子平日里看起来乖乖的,谁知道在学堂却是个坐不住的,昨日上课又偷偷熘出去摘迎春花,今日被先生罚抄书呢。」 小宝向来乖巧可爱,应岚倒未曾想到他会做这种逃课的事情。 不过虽然应岚现在没有孩子,但小时候却养过应岩很长一段时间,仔细想想应岩小时候刚入学时,似乎亦是很调皮的…… 这么想着,应岚不由得开口,去劝慰显然为此烦躁得有些愁眉不展的文卢氏。 「小孩子刚开蒙大概都是这样的,从前在家我弟弟初入学的时候,亦很不愿意规规矩矩上学堂呢。」 文卢氏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此时听到应岚这么说,转而一想小宝刚刚开蒙不久,考取功名还来日方长,便亦教自己不再苦恼下去了。 只是……文卢氏想到应岚方才说的话,不由得有些讶然地问道:「贺娘子,你还有个弟弟?」 听到文卢氏这么问,应岚想起应岩,眼中的笑意越发深了起来。 微微颔首,应岚回答道:「是啊。」 文卢氏看出应岚说起自己的弟弟,眼中明显的明媚笑意来,又想到自己夫君曾说过的应丞相的长子是个年少有为的才俊来。 心中想着果然是书香门第的世家,连孩子都个个是人中龙凤,文卢氏看着面前妍丽的应岚,不由带些赞嘆地问道:「贺娘子,你弟弟定然亦是个仪表堂堂的小才子吧?」 虽然晓得应岚只是应府的庶女,但平素相交,文卢氏却知道她是个沉稳聪慧的娘子。 想来,贺娘子的弟弟应当也是个聪明的孩子吧。 可谁知应岚听了她的话,却只是摇了摇头,微微笑道:「卢姐姐这话真是过誉了,阿岩读书并不聪明,哪里算得上小才子。」 虽然这么好似随口地说着,但应岚却因为提起应岩,而不由得眉眼都生动了起来。 第40页 文卢氏看到朱窗外阳光倾泻而下,被日光轻沐着眉眼越发柔和明媚的应岚,心中忽然晃过一个词来。 真是赏心悦目啊。 只听应岚温声又继续盈盈笑着说道:「不过我倒从未定要阿岩出人头地,只他能尽自己的心力去用功学习,我便已经很满意了。」 听到应岚这么说,话中满是对那位小公子的柔和关爱,文卢氏不由得感慨道:「贺娘子同小公子感情可真好。」 应岚笑笑,未曾说话,文卢氏却看着她,带些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笑了一下。 目光扫了一眼应岚纤柔若柳的腰肢,文卢氏揶揄道:「只是不知道将来,贺娘子养育自己的孩子,是不是还是这么无欲无求。」 文卢氏并不知晓年幼时的应岩便是应岚一手养大的,应岚听她这么说,虽因不知想到了什么而微有些耳热,但却仍旧沉静地一笑置之。 同应岚说了这么久的话,文卢氏这才想起来自己此行前来,是要送东西的。 从自己拿来的针线笸箩里翻找了一番,文卢氏在应岚看来的目光中,笑着自几双未曾纳好的鞋垫下取出一本小册子来。 看到文卢氏虽然神情有些促狭,但却好似将那本小册子奉为至宝一般递过来,应岚的眼眸中不由得闪过一抹疑惑来。 应岚这副单纯茫然的模样,有些不同于她往日里沉稳老成的模样,倒像是这个年龄的小姑娘了。 文卢氏心中想到,一会儿应岚打开小册子看了里面的内容,小姑娘面薄还不知道要羞成什么样子。 但面上却只是抿唇笑吟吟,一副诱骗小兔子的大灰狼模样,看起来正经又热心肠。 「从前给你出主意,让你同贺编修一起去求观音娘娘,你却不肯相信这些,所以只好另想办法来帮你们了。」 应岚越发茫然迷惑,但却还是很有礼貌地笑着答谢文卢氏,然后探手取过那本小册子来:「多谢卢姐姐。」 只是待到应岚打开那本小册子,却因为翻开看到里面的内容,而腾地闹了一个大红脸。 文卢氏看着面色红得像自家菜园里种的番柿子一般的应岚,目的达成,终是忍不住放声笑出了声。 那本小册子像是一只烫手山芋般,应岚几乎是迅速地合上了书页,然后看似很镇定地将其放回了桌上。 第25章 拈酸 看到应岚这副看似镇定,实则耳根与面颊红成一片的俏丽模样,饶是文卢氏是个女子,亦不免觉得心里微微一动。 知晓哪怕应岚向来性子好,但若继续这般捉弄打趣她,想来不久她亦会因为窘迫而躲避起来。 文卢氏渐渐止住了自己的笑声,努力不教自己因着应岚这副娇糯可人的羞赧模样,而继续有取笑她的意思。 探手去拿过那本小册子来,文卢氏拍了拍应岚春葱一般纤纤的手指,含笑对略有僵硬的面前女子说话。 「好啦好啦,不同你开玩笑了,都同贺编修成亲这么久了,怎么还这么容易害羞。」 应岚微微垂首,好似蝴蝶翅膀一般的眼睫落在眼底,却只是红着一张丽容不曾说话。 见应岚不言不语地忽地起身,似要离开,文卢氏赶紧抬手,笑着拉住她的一角袖子。 「好啦好啦,这次我真的不说了,阿岚你不要走,坐下坐下。」 被人拉住的应岚勉强坐下,文卢氏又将那本羞人的小册子往她手中一放,才道:「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然哪里能有孩子?你自己拿着,我先走了。」 知道应岚容易面薄易羞,说罢,文卢氏便起身,对着她笑着摆摆手,然后抬步迅速离开了房间。 好像再慢一会儿,应岚便会恼羞成怒,然后将那本小册子扔出来,再也不理自己。 但其实此时此刻,应岚虽然没有直接将那本小册子扔了出来,却面颊烫得像是刚刚自热汤里捞出来的饺子一般。 房间里已然没有了旁人,只有应岚自己。 可她的面颊,却还是那般滚烫。 不知道过了多久,应岚终于起身,将那本小册子扔在了床榻底下,然后将几本乏味的话本子摆在外面,严严实实挡上。 做完这一切,仍旧有些面热的应岚,坐到朱窗映照进来的那片轻柔日光之下,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绣着手中绢布。 明明今日的日光是那样的柔和明媚,照在人身上只是温暖舒适的恰恰好,但应岚面颊上的浅浅绯色,却经久不散。 当然,若是时间倒流,应岚晓得这本小册子日后会给自己引来多大的「麻烦」,她当时定然会直接将小册子直接扔出窗外。 …… 春日暖融融,杨柳依依如舞女细细腰肢,绿草茵茵似绒毯绵绵无边。 春寒料峭的冷意,很快便被越来越明媚温暖的气候所驱散。休沐日里,路上游赏陶醉于春日景致的行人尤为多了起来。 绮丽精巧的朱窗敞开着,应岚侧卧在窗边的软榻上,以一方手帕掩面,遮挡住了迎面直照的正午日光。 日光穿过敞开着的朱窗,倾洒在她微微蜷缩着的身上,仿佛是揉碎了的金子化作金芒,笼罩着她。 入春以来,应岚只觉得自己似是越发贪暖嗜睡起来,想来许是春困缘故? 舒适温暖的日光沐浴下,应岚正睡得迷迷煳煳,忽然察觉到自己盖在面上的那方帕子似是被人拿了去。 第41页 旋即,那人继续以帕子柔软的一角,轻轻地在应岚的鼻尖上蹭着,仿佛是在拿着羽毛似的让人觉得痒痒的。 知云与霜华才不会做这般无聊幼稚的事情……应岚睡得并不怎么沉,心中不由得这么想到。 抬起宽宽的葱绿袖角继续掩于面上,侧过身去时,应岚还不忘抬手,有些睡意朦胧地打了一下那只手。 「我要睡觉,快滚。」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正在往里侧翻身的应岚,便被身后坐着的人拉了回去。 与身后人动作一道落下的,还有容弘轻矜悦耳的声音,只是略带一抹阴恻恻的威胁之意。 「你敢骂朕?」 应岚瓷白如玉的耳垂被容弘抚着,明明是不轻不重,仿佛与平时无异的模样,但她却觉得心中微微颤了一下。 赶在自己的面颊又要慢慢烫起来之前,应岚继续努力尝试着要往里面蜷缩去,抬起胳膊来小小幅度又要去打容弘那只不怎么安分的修长手指。 其实此时,应岚早已了无睡意,但她却仍旧阖着眼睛,不想教容弘看出她因为赧然而生的一抹慌神。 「我可真冤枉,明明说的是那个扰人清梦的无聊小人,陛下却自己上赶着认领说的是您。」 容弘并不如她所愿,轻轻巧巧地一展臂,躺在软榻上的娇俏美人便又重新落回到了自己的怀中。 听到应岚方才呢喃的轻声抱怨,容弘不由得挑了一下眉,明明眼眸中满是戏嚯笑意,开口却一副佯怒模样。 「好啊,你还敢说,朕今日定然饶不了你……」 说罢,容弘整个人便倾了过来,带着温热的气息与清浅的龙涎香味道,所及之处,尽是绻然缠/绵。 应岚终于睁开眼睛,她一面眼眸微弯地胡乱抬手遮避着眼前含笑的容弘,一面被他身上的气息所笼罩。 不时有隐隐约约的声响,自团锦的海棠织金屏风后传出,低沉温柔,一室之中满是春意盈盈。 好在此时暖香晕熏的屋中,并无其他闲杂人等在。 否则,候在屋中的听者定当会面颊飞红,如同朱窗半掩之外栽种着的红艷月季花一般。 而屏风之后的内室中,仍旧有声音不时响起。 应岚面染彤霞绯色,柔软细白的一双手腕不断地推拒着,这才勉勉强强地堪堪将容弘拍了下去。 看到应岚虽然气力不大,但却颇有几分坚定之意地不肯让自己继续近身的模样,容弘明明知晓她面薄易羞恼,此时当见好就收地收手。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眼眸如水的那张绯色娇容,与微微轻喘的含羞模样,容弘却眼眸又染沉色,迟迟未曾停手。 察觉到容弘看过来的那道越来越灼热的视线,与身前处处流连教人酥麻绵软的举止,应岚唯恐此人继续得寸进尺。 遂平復了一下自己微乱的喘/息,她方才作正经状地瞪圆了如墨玉般晶莹的眼眸,然后没好气地拍了一下身前人。 「白日宣/淫,不是君子行径。」 容弘闻言,只是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应岚蓦然笑起,点漆般乌润的瞳仁中映照着两个小小的脸红若霞的她。 不自然地闪开容弘望着自己的莹润眸光,未及应岚有所反应,只觉脸热更胜一筹时,忽听容弘语气含笑地慢条斯理又道。 「难道卿卿是今日方知,朕是个小人的?」 落于耳畔的气息与嗓音教应岚只觉自己越发绵软下去,虽然她忍不住侧头翻了一个白眼,但如美玉如凝脂一般的耳垂却是更加红了起来。 「……起来,你把我的髮髻都弄散了,待会儿知云见了定要嘲笑我。」 应岚连开口时的语气都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冷冷淡淡的,但终究却被面上与身上不能作伪的反应所出卖。 莫道眼下情到浓时,便是平日里看到她这副自以为推拒,实则教人看上去只觉得半推半就的含羞带怯模样,容弘亦不会就此罢手。 察觉到容弘的流转眸光中隐藏着的危险,应岚下意识地便要往软榻的外侧去,口中说着生怕被某人拦下的託辞。 「我的簪子掉下去了,我要去捡。」 容弘初时并未抬手阻拦,只是应岚正警惕地欲迅速闪过他下榻时,却忽地教平白出现的一只手臂给抱了回去。 「你做什么?」面颊骤然被埋在容弘身前的缎料上,以为自己可以逃脱的应岚忿忿质问。 「让下人去捡便是。」 应岚闻言,往上凑了一下,带着几分悲愤地咬了容弘一口。后者因下颔传来的痛意不自觉闷哼一声,但手臂却更加环紧了她。 容弘垂眸睨了应岚一眼,语气阴沉沉,略有不善:「你属狗的?」 犹在挣扎的应岚,抬手又在他的身前拍了一下:「放开我,我要去捡簪子。」 被人咬了一口的容弘自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哼了一声,重重在应岚红润唇上报復似的啃了下,方才放了她下去。 应岚耳垂红得似是欲滴血一般,一经松开,她便匆匆自容弘身旁跳了下去。 原本躺在软榻上的容弘见应岚下去,懒懒斜支起自己的身体,半倚靠在原处看应岚翻找着掉落地上的髮簪。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许久,容弘看出应岚连远处的床下皆翻了一遍,大有故意磨蹭拖延之意,不由得有些好笑地微弯了下唇角。 第42页 目光扫过应岚翻找出来的那些东西,容弘本是随意懒散一看,可谁知余光一转,却看到了一样与面薄的应岚并不相符的书册,正因随意放置而半掩开里面的内容。 从容淡然而好整以暇地下了软榻,行至应岚的身后,容弘捡起被人随手放在一旁的那本小册子,翻开看了看。 应岚的余光早已注意到了容弘已然下榻,正要转头开口教他不要捣乱,且去旁边坐着。 只是一转回头去,应岚方才看到,容弘仿佛并没有下来纠缠自己的意思,而是正垂眸看着手上的一本小书。 他垂着眼眸,清隽面容上的神色是破天荒正经安静,教人看不出他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 应岚心中疑惑,可下意识觉得容弘这副状若无欲无求的淡然模样有些危险,于是视线亦不自觉移到了他手中的那本书上,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书教他如此反常。 可待到看清了那本书是文卢氏几日前给的小册子,而非什么话本子之后,仿佛一棵瞬间长高了的竹苗般,应岚倏地站了起来。 好不容易平復了的面颊迅速飞上了绯色,应岚面上似有几分恼怒之色,抬手便要去夺容弘手上的那本小册子。 「这不是我的!」 话音刚落,应岚便觉得自己此言实在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只因刚刚她只看到了那本小册子的封面,便立刻有这般大反应,反倒落了下乘。 果不其然,见到应岚面染薄红地要来夺自己手中的书册,容弘不由得微一挑眉,笑中满是促狭戏嚯地看着她。 「若教朕知晓是谁这般合朕心意,定要重重赏赐才是。」 应岚红着脸,装作未曾听到容弘语带调侃的话,只是仍旧要去夺他手中的书册。容弘哪里会如她所愿,但却并不去躲闪,只是抬手将那小册子举得高高的。 眼见每次应岚要将那本小册子够到了,容弘便又将手若无其事般晃一晃,不让她能夺去,却好似又留有几分希望,诱着应岚继续踮脚去追他的手。 几番下来,应岚终于反应了过来这人是在故意捉弄自己。她不再踮脚去夺书,而是转身欲走开,谁料反被容弘展臂抱住。 「哼。」 难得见应岚如此投怀送抱,虽然其中有自己厚颜的算计成分在,但那与她鲜少可见的主动相比,已然无关紧要。 容弘想着,环于若柳纤腰的手臂便不自觉缓缓上移,低沉清隽的嗓音连同清浅的气息一齐落于应岚的耳畔。 「阿岚不必拈酸,朕这便先赏你。」 「谁会为你拈酸吃醋……」 屋内声音渐低,只不经意隐有轻微声响自朱窗遗漏,春光旖/旎,情意绵绵。 第26章 用情 一只纤白素手轻掀开绛色的飘帘, 于揉碎了金子般洒在人间的明媚日光倾沐下,显得莹润而细腻。 见应岚撩起飘帘正要下车,知云忙探过身来, 抬手扶住她的手腕,仿佛很担忧她会摔下来一般。 应岚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孱弱娇贵, 但晓得知云一片好心,倒也没有挣开, 索性由她去了。 下了马车, 应岚, 知云并霜华主僕三人, 由早已等待在寺庙外的小僧人引着, 入了皇觉寺去。 许是因为这段时日主僕三人常来寺中,引路的小僧人是早已同主僕三人相熟了的, 此时见面,相互行礼后不由得寒暄几句。 「女施主这次来, 是还愿的吗?」 小僧人笑着微微欠身,双手合十同应岚还礼, 应岚闻言不由得笑了一下, 颔首道:「正是,又要烦请小师父带路了。」 穿过皇觉寺平坦开阔的石板路,往肃穆庄严的殿中去, 应岚跪在柔软的黄色蒲团上, 沉静秀丽的面容上带着几分虔诚。 在慈眉善目的佛像面前叩首的时候, 不晓得为什么,应岚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中很是安定。 虽然应岚仍然不怎么相信有神明,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常来皇觉寺的确可以教人不那么心绪纷乱繁杂。 想起容弘受伤中毒的那段日子, 应岚至今仍有几分心有余悸的感觉,那是她平生第一次遇到那样事关生死的紧急关头。 应岚不由得想到,或许她再怎么自诩是个冷情没心肝的人,可在一个面对危险时,奋不顾身也要保护自己的人面前,也是没办法硬下心肠毫不动摇的罢…… 「女施主?」 听到一旁小僧人的轻轻唤声,应岚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般出神已然过了许久,她眨一下眼睛回过神来,然后直起身来。 霜华见应岚目光微移,往自己这边看来,静静垂首上前,将手中托着的抄好的佛经递上。 那个小僧人接过佛经,奉上佛桌,转身对着应岚笑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当真是一片向佛之心。」 闻言,应岚只是一笑置之,并不言语。 但自己为何变成现在这般虔诚的模样,只有应岚自己心中晓得。 那日容弘遇刺,性命垂危,走投无路的应岚曾在佛前祈愿,若是容弘无事,她愿以余生的岁岁年年抄写佛经,虔诚不变。 这件事情只有应岚一人知道,她连容弘都没有告诉。哪怕这几月以来,容弘因略有诧异而同她调侃当初倔强不肯去皇觉寺的俗人,现在却成了诚心的信女。 应岚现在拥有那样多的幸福,这些幸福好似一场美丽的梦境般,她怕自己太过于在乎反倒会抓不牢,但却实在不能让自己松一丝一毫的手。 第43页 所以应岚宁可教自己迷信一些,她希望这个世界是有神明的,她希望这些幸福可以得到神明的庇佑,永远不会失去。 …… 山间曲径通幽,葱葱郁郁的树枝蔓延着,铺开一片又一片层层叠叠的金碧色,仿佛织功精巧华美的绸缎。 应岚掀起马车小窗的绛色飘帘一角,看着小窗外美丽壮阔的山林景致,心中不由得满是感慨,秋天又要到了。 光阴似箭,白驹过隙,日子过得可真是飞快。 去年这个时候,她与容弘尚且互不相识呢。 想起容弘,应岚便不由自主在心中盘算起了他还有多久才会出宫,漫无目的,却又想起来便心里专注得只有这一件事了。 正望着小窗外宁静安然的风景想着自己的心事,应岚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马车疾驰,车夫似是控制不住了奔腾的马匹一般,整辆马车都以飞快的速度横冲直撞着,恍若惊了马一般癫狂。 应岚看着窗外因马车速度太快,而有些模煳的景象,微微安定了一下有些慌乱的心神,努力让自己镇定了下来。 她自小窗中探出头去,往跟在马车后面的另外一辆稍小的马车看去,那上面坐着霜华与知云。 霜华与知云似是早已看出了这辆马车出了问题。 虽然隔着有些远的距离,应岚并不能听清她们谈话的声音,但却看出了她们正在十分焦灼地策马想要过来,以她们的马匹强行拦住这辆发了疯的惊马。 这是当下唯一能止住这匹疯马的办法,可不得不说,这也实在是一个註定两败俱伤的下策。 飞快地思索片刻,应岚保持着平衡站起身来,她倏地掀开车帘,去看正在驾车,看起来惊恐万分却又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车夫。 「怎么回事?」 听到身后传来应岚抬高声音的简短问话,车夫又惊又怕又惶恐,却又不得不有些瑟瑟发抖地回话。 「娘子,这马仿佛受了什么刺激,所以才会如此。」 应岚虽然从未遇到过这般状况,却也晓得再这样下去,他们所将面临的,恐怕只能是死路一条。 皇觉寺坐落在层峦叠嶂的山林间,山间道路虽然并不狭窄,甚至由于本朝的歷代帝王重视佛家,而修缮的十分宽阔平坦。 但此处毕竟是在险峻的山中,四周随处可见的是陡峭奇险的山崖与深不见底的峡谷,曾有无数勇者往下看去,却没有不会因为这迷濛云雾而心惊的。 若是稍有不慎,自这陡峭的山崖上摔落下去,车上的人恐怕只会粉身碎骨,尸骨难觅。 应岚看着看着外面的景象,脑海中忽然晃过一个念头来。 不假思索的,应岚立刻脱口而出问道:「我们现在跳马弃车,可行得通?」 听到应岚这么问,车夫似是立刻想到了跳马失败的下场,他忍不住恐惧地打了个哆嗦,赶紧摇头想要让应岚打消这个念头。 「娘子,这马的速度这么快,若我们这么做,只会活活摔死的!」 应岚看出车夫的恐惧来,却无暇同他多言,因为霜华与知云很快便要策马过来了,她不能牺牲别人来苟全自己的性命。 而且万一时运不济,这匹疯马四处乱奔,他们的马车若是先一步坠入了谷中,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顾不上顾及太多,应岚直接利落地伸手拽起车夫的后领,喝道:「那我们一直在这辆疯马上,便不会摔死吗?快跳车!」 许是因为应岚平日里向来是一副温善和气的模样,此时看到她这般秀眉倒竖的冷厉神情,竟真的颇有几分气势,倒将车夫给唬住了,不敢再推辞。 马匹悲吼嘶鸣,似是在发泄着什么痛苦一般,不管不顾地疾驰着,仿佛察觉不到疲累。 因为马车飞奔而晃乱模煳的景象,教应岚有些头晕,她的心中不是没有胆怯,可她却更没有退路。 生死有命,全看这一跳了。 应岚咬咬牙,阖上眼睛不去看那些令人心生恐惧的模煳景象,将那个车夫推了一把,旋即自己亦纵身跳了下去。 而与此同时,一直慵慵懒懒负手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许久的人,却忽地腾空翻飞过去,接住了那道翩跹若蝶的鹅黄色纤秀身影。 随行的侍从目瞪口呆,原本正在看戏的他看着自家主子身轻似燕翻飞过去的轻矫模样,不由得又探头探脑看了一眼被救下的那道身影。 在看到那道身影是个女郎,并看清女郎的容貌如何之后,侍从终是忍不住略显八卦地笑着「哟呵」了一声。 应岚原本想着,自己这一跳,便是不会被摔死,亦会因为过于疾驰的马车,而很是吃些苦头。 但出乎意料的,预料之中的落地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感官中没有任何的痛苦感觉传来,平静得教应岚怀疑自己是羽化成仙被一朵祥云接住,所以才会如此。 这实在太过于奇怪了。 但应岚却始终不肯睁开眼睛,她只觉得鼻子一酸,一行眼泪如滚落玉珠般,终是忍不住顺着面颊滑落了下来。 她怕自己是运气太差,被甩落在了山谷中,此时已经丢了性命。 生死面前表现得凛然镇定,是每个人努力克制,努力假装便可以做到的事情。但对人世仍有牵挂的人,却实在没办法让自己真的释然生死。 第44页 应岚正为自己的多舛命途而悲怆落泪,完全未曾想到为何死人还会有这般悲伤的情绪,与鼻酸落泪的反应,却忽地听到耳畔传来一道轻笑声。 笑声虽然轻轻的,但却十分温润动听,恍若清朗的玉石之声。 听到这道轻笑声,应岚方才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含泪的翦水秋瞳中略带几分茫然与疑惑。 看到眼前的年轻男子,应岚似是尚且未从方才的惊险中完全回过神来。 脑中一抽,她便顺口将心里话问了出来。 「……你是黑白无常吗?」 她近乎孩子气的傻话,教眼前这个身着玄色狐裘的年轻公子如墨眼眸中闪过一抹诧异的意外,似是未曾料到自己面前的佳人竟是个蠢人。 面上不由得越发有些忍俊不禁,年轻男子微一挑眉,将应岚稳稳放于地上,墨眸中笑意愈深地问道:「你说呢?」 应岚这才注意到,自己方才与这个年轻男子的距离,靠得似是有些近。 思绪与理智终于回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大难未死,被眼前人所救的应岚不由得大窘,只觉得面颊上腾地烧成了一片。 于人面前落泪,对向来冷淡倔强的应岚来说,已经是件甚是尴尬的事情了。 更莫谈方才自己问的那个蠢笨异常的问题,此时此刻清醒过来,更是教应岚恨不得能寻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多谢公子。」 到底是多年磨练派上了用场,应岚虽然窘迫非常,但却已然可以作出镇定从容的模样。 对着面前的救命恩人深深行了一礼后,应岚不再主动开口说话,坚决杜绝自己又说出什么于礼不合,贻笑大方的话来。 而年轻男子只是好整以暇地抱拳,状若随意地看着面前双颊尚且染着绯色的应岚,唇畔勾起一抹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愈深笑意。 远远的,霜华便已看到救下应岚的那人身影似是有些熟悉,心中便有些暗暗警惕。 待到走近一看,霜华这才发现,救下应岚的,原来竟是两年前去西塞守边的骠骑将军杜京卓。 两年未见,这位杜小将军仍旧是那副看起来漫不经心,却又不失少年意气的风发模样。 似乎守边必定会吃的那些重重苦头,与面临的那些艰苦寒凉的边塞环境,并未在自幼娇生惯养的他身上留下任何的磋磨痕迹。 反而倒将他从前尚有的那几分青涩稚嫩给打磨得消失殆尽,如今看来,只剩一身令人望而生起敬畏的凛然正气。 像一把锋芒毕露的明锐宝剑。 杜京卓是名满天下的少年将军,自然不是那等有人迟疑却近乎直勾勾一直看着自己,都未有察觉的草包。 微带杀气的眼锋随意扫了一眼那打量起自己便没完没了的人,却意外地发现,那人竟是原不可能在宫外遇到的人。 霜华被杜京卓似有诧异地挑眉看过来的视线打量着,心中虽然略有些七上八下的迟疑与忐忑,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恭顺笑了一下。 「杜小将军。」 杜京卓不过随意扫量了一眼垂首恭敬行礼的霜华,旋即挥手示意她起身,然后语气散漫地淡声问她。 「你不是陛下身边自幼伺/候的吗,怎么在这里?」 霜华毫无慌乱,微微一笑,将被遣去贺家之前便已准备好的说辞缓声道来:「奴婢年纪大了,陛下宽宏大量,便赦了奴婢出宫,奴婢如今在宫外做事。」 不晓得是否真的听信了她的这个说辞,杜京卓只是随意颔首,便将视线自霜华身上移开,显然并无兴致与她多言的模样。 因着山风袭卷,与跳马时无从顾及的决绝,当下应岚出行时所戴的软纱帷帽已然被山风颳走,不见了踪影。 此时回着话,霜华面上的笑容恭敬温顺如昔,但人却不偏不倚,恰好挡在了应岚的身前,遮挡住了杜京卓似有似无扫量应岚的那道目光。 杜京卓刚刚自霜华身上移开视线,又落于面前那道鹅黄色纤秀身影上,却未曾料到,霜华又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如墨眼眸中闪过一丝冷淡的不虞,杜京卓目光微有些冷地看着面前恭敬垂首,但行动却已然有些冒犯不敬的霜华。 霜华幼年入宫为婢,自然不会不懂得察言观色。可此时此刻,她虽然晓得自己此举甚为不妥,但却还是依旧挡住了杜京卓看向应岚的视线。 气氛骤然变得微冷起来,不知道是因为秋日风起确是有些萧瑟,还是因为什么旁的原因。 此情此景,当真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 应岚看着站在自己身前,兀自作若无其事模样,实则嵴背已然有些过于紧绷僵直的霜华,心中忍不住嘆了一口气。 自己招惹出来的事情,却教别人顶缸受折磨,这种事是应岚做不出来的。 调整了一下面上的神情,应岚终是自霜华的身后走了出来,缓步行至杜京卓的面前,欠身行礼。 「婢子心拙口夯,奴家代她向公子恕罪了。」 说着,应岚浅浅一笑,然后状似无意地抬手抚了抚自己微散的乌髮。 杜京卓的目光不自觉被应岚施施然抬起的白皙纤指所吸引,正在这时,他方才注意到,面前女子梳着已婚妇人的髮髻。 望着应岚微微被风吹散的如鸦髮髻,与她明媚俏丽的面容上那一抹带些礼貌防备的疏离笑容,杜京卓面上的神情始终淡淡的,教人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第45页 但他的眸中却情绪流转,旋即化为全部沉下去的霜冷,那是平日里惯有的克制又理智的清明。 别人的妻子便是再好,于杜京卓而言,亦是别人的,他不会做那等夺人妻子的小人。 垂眸掩下眼中的汹涌情绪,再抬眸时,杜京卓对着应岚还了一礼,便直接利落地转身大步走远了。 应岚见杜京卓转身离开,显然领悟到了自己委婉暗示的言外之意,这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所有人,都如容弘那个滚蛋一般不讲道理。 想起容弘来,应岚的心头不由得又涌上一丝甜意来,但更多的,却是劫后余生未曾失去自己所珍视的一切的庆幸。 …… 段福安探头探脑,在原地乐呵呵地瞅着杜京卓同那位女郎说话,直到自家主子转身朝着自己走了回来。 直觉自己今日所行甚为上道,没有上前打扰主子的段福安,见杜京卓满身凛然清冷如常地走了回来,不由得出言打趣。 「主子,您刚刚不是说不管闲事吗?」 杜京卓斜了段福安一眼,并不言语,只是如墨眸中略有冷淡的不耐,与沉沉的无奈。 他这个侍从虽然勇毅果决,但有的时候,亦实在不怎么有善察人意的聪敏。 而未曾察觉杜京卓眸中有异的段福安,仍还在乐呵呵似个傻大哥一般自顾自笑说着:「哦,我知道了,主子说的不管闲事,是不管普通人的闲事,生得好的女郎除外。」 杜京卓懒得搭理他,直接飞起一腿,踢了过去,语气淡淡的:「去,再贫你便给小爷滚回去守边去。」 段福安敏捷躲开杜京卓的那一脚,心中虽然不晓得为何小将军今日显然是遇到了心仪的女郎,却仍旧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但主僕二人向来关系融洽,他只以为主子是因情窦初开而有些不好意思,此时见杜京卓上马绝尘而去,更是跟在后面继续插科打诨。 「小将军,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别害羞呀!」 杜京卓听着段福安调侃取笑的话,心中那一缕似有似无的烦闷更是如同天边彩云,挥之不去,想要压制却又隐约若现。 在疾行的马上深吸一口草木蕴香的气息,杜京卓想到从前自己十分不以为意的那句英雄难过美人关,此时此刻,少年才好似开始领悟了几分其中含义。 待到匆匆回了侯府,杜京卓穿过曲折的雕栏游廊,正要往自己的院子里去,却忽然被坐在不远处角亭里的杜夫人给唤住了。 「子京,你快过来看看。」 杜夫人身穿秋香色褙子,原正坐在角亭中赏着墙角那株被雨打风吹一夜后的越椒,甚是无所事事。 此时见刚刚返京不久的二儿子终于回府,杜夫人不由得眼睛一亮,连忙喜笑颜开地抬手招唿人。 「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呀。」 杜夫人是一个慈祥和蔼的妇人,齐齐整整梳着的堕马髻上缀着几点珠翠,面庞圆润,看起来富态而和善。 守边两年,母子两人已然久未相见,杜京卓不好拂了杜夫人一片亲近的慈母心意,是故虽然情绪不佳,但还是面上笑着走了过去。 「娘又想让我看什么?」 虽然想要哄杜夫人开心,但这几日以来,杜京卓每次被唤到母亲跟前所看到的却不过都是些无聊的话本,所以此时他的语气中不免带了些淡淡的敷衍。 所谓知子莫若母,杜夫人自是听出了杜京卓话中的那抹敷衍。她侧头,虽是笑着对自己身旁的僕妇说话,但显而易见却是说给杜京卓听的。 「瞧他这不耐烦劲儿,跟谁整天逼着他往我这老太婆跟前凑一般。」 僕妇见杜夫人心情大好,亦跟着凑趣儿应和,角亭中满是盈盈笑语声。 杜京卓几步便走上前来,看到母亲笑得眼睛弯弯的慈爱模样,原本有些低沉的心情这才跟着好转了几分。 「回了京还整天介忙东忙西,陛下是只有你一个臣子了吗?连喝口水的空当都没有?」 杜夫人让杜京卓坐下,又让婢女为他倒了一盏温茶,眼看着他一饮而尽,似乎渴极了的模样,不由得如此问道。 杜京卓笑着又教婢女为自己倒了一盏温茶,也不回答母亲这句带些嗔怪的抱怨,只是老实地听着。 好似小时候,他闯了祸后,只能乖乖受训的模样。 现在他不会闯祸了,母子相处的时日也渐少了,所以这些带着关切的抱怨更显得弥足珍贵了。 片刻之后,只听杜夫人继续又道:「这是太后娘娘给我的花名册,上面都是京城里才貌双全的闺秀的画像,你看看可有喜欢的?」 第27章 二更 杜京卓走后, 一直强作镇定保持礼数的主僕三人,这才发现心中仍还有些惊魂未定的惶惶然。 虽然应岚觉得今日之事不过是一场倒霉透顶,但又幸得有人出手相助的偶然, 但霜华心里却另有几分思量。 看着应岚瓷白莹润的秀丽侧脸,霜华不由得心中嘆息一声, 眼中闪过一抹不易教人察觉的无奈来。 娘子实在生得招摇,容易招致暗怀祸心之人的恶毒计谋, 难怪陛下每次都那么不放心放娘子出门。 但, 娘子又不是那种甘愿为人金丝雀的柔顺性子, 她要出门谁又何曾能将她拦住? 这可真是教人为难。 看来此次回去之后, 定要禀报陛下, 最好暗中派遣几个暗卫保护娘子才是。 第46页 霜华站在一旁正看着应岚,暗暗于心中思量着今后的对策, 却忽然见正同车夫说话的应岚忽地转过头来,目光隐带几分诧异与探究地笑看向她。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方才应岚吩咐那个有些心惊肉跳, 但却仅仅只受了一些皮外伤的车夫下山另寻马车来时,便察觉到了霜华一直在看着自己, 仿佛欲言又止的模样。 此时听到应岚问自己, 霜华顿了一下,终是将自己方才心中所想的尽数说了出来。 「娘子,奴婢觉得今日之事,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应岚闻言, 远山般舒展的秀眉间不由得微皱了一下, 似是在思索霜华所说的话。 她不是蠢人,知晓霜华向来稳重妥帖,没有根据的事情断不会同人胡言乱语。 更何况…… 想着,应岚乌润的眼眸中不由得闪过一片稍带冷怒的阴霾。不过短短的几个月, 便出了这么多险些教她丧命的「意外」,若皆称之为巧合,她自然是不信的。 应岚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面上的神情已然恢復了平日里沉静的模样,但目光中却略有冷淡和沉怒。 她看向霜华,淡声吩咐道:「回去之后,去查查这匹马究竟为何会无缘无故发疯,要暗地里查,不要被人察觉。」 说罢,应岚沉默地顿了一下,方才弯了弯唇角,勾起一抹愈冷的上扬弧度来。 「我倒要看看,是谁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我的性命。」 霜华一面笑着行礼,一面道了声「是」。明明是平日里惯常行的礼数,但今日不知为何却有些不同于从前,显得更加恭敬肃谨。 毕竟今后她便要一直伺/候这位娘子了,霜华心如明镜,能得一位机敏善听的主子,并赢得她的好感,是一个身如浮萍的奴婢的幸事。 山风唿啸,将耳畔的碎发吹拂于面颊上,绾也绾不住,直教人觉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知云站在一旁,一直看着正在说话的应岚与霜华。 两人之间暗涌的机锋与算计,知云或许并未全部看清,但却听明白了是有奸人要谋害她家姑娘的性命。 知云的心里满是担忧与忿然,但不可否认渐渐瀰漫上心头的,却有几分迷茫。 她怎么感觉,姑娘同以前隐忍退让的性子,仿佛有些不一样了? 不过从小到大,姑娘无论做什么,自己都会无条件地支持拥护她,自然不会置喙她所做的任何决定。 更何况此次,是有奸人先来害姑娘的。 所以,不管姑娘变成什么样子,只要她顺遂平安,便是改变了,又有什么关系。 …… 容弘听着应岚提起返途中发生的事情,虽然未曾身临其境,但听着她看似轻描淡写,不想教他担忧的复述,心中却还是不由得又疼惜又后怕。 嘆息一声,容弘将应岚揽在自己怀中,心里禁不住感慨,他的阿岚真是个性子坚韧却又心思细腻的女郎。 只是……想着霜华禀报的那些推测,容弘眸中的情绪却倏地沉了一下,旋即蔓延上了一片凛冽的杀气。 那些阴沟里的老鼠未曾得逞,是因为阿岚福泽深厚,但这并不能成为教他饶恕却不去追究的理由。 应岚察觉到拥着自己的容弘似是整个人情绪都变得有些沉沉的,晓得他是因为今日发生的事情,而真的动了怒。 只是过去的事情便是再怎么耿耿于怀亦是过去了,不想教他这般担忧惊怒,应岚只好抬手抚了抚他的鬓角,柔声细语去哄这个看起来十分内疚于未曾保护好自己的男子。 「陛下不必太过于担心,今后我们做好防备,定不会再教人钻了空子去。」 容弘握住应岚探过来去抚自己鬓角的白皙柔荑,放于唇畔亲了一下,却仍旧有些漫不经心的闷闷模样。 抬起乌润润的眸子去看眼前近在咫尺的容弘,应岚不由得好笑,这人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简直比邻居家的小宝还要难哄。 想了想,应岚又继续柔声劝他:「陛下不也说了,上次那个刺/客被抓到时已经服毒自尽了,想来那背后主使并不是真的蠢货,想要抓住他恐怕没那么轻而易举的。」 谁知道容弘听了她的话,原本只是微沉的眸光,竟一下子变得愈发黯淡下去,仿佛越发失落了一般。 应岚觉得甚为疑惑,心中正有些诧异地想要开口去问,却忽地听到容弘幽幽开口,语气中似有一股子哀怨。 「阿岚总是这么聪明稳重。」 不解其意,应岚却只是觉得他这副模样实在教人有些忍俊不禁,可若是此时笑出来,想来容弘定会借题发挥来闹她的。 所以,应岚努力忍笑,并未接话,仿佛一副愿闻其详的认真聆听模样。 容弘垂下眼睛,看了怀中满面无辜,却忍笑很辛苦的应岚一眼,以额贴了贴她的,方才同她一样笑着继续说了下去。 只是容弘面上的笑意,虽然清隽和煦,但却更带着几分拿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无奈。 「阿岚什么时候才能有脆弱的时候,需要朕保护的时候?可是阿岚好像什么时候都能把所有事情都处置得井井有条,教朕只能束手看着。」 容弘仿佛是说了很长的一段绕口熘,但不知道为什么,应岚却一下子便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静了静,应岚若无其事地笑着问他:「难道我是个只会依赖别人的傻子,陛下便开心了吗?」 第47页 容弘并未说话,好似是在思索她话中的意思,又好似单纯只是觉得应岚这样笑起来,有些不同于从前所见到的模样。 但却还是那么明媚,那么好看。 虽然这样笑着的她,看起来有些遥远疏离的隔阂,但至少,现在应岚肯将这隔阂展现给他看了。 容弘听到应岚继续又道:「我是女子,不是只有依附大树才能活的藤蔓,难道陛下想教我做藤蔓吗?那倘若有一天我老了丑了,陛下不喜欢我了……」 心中忽然被揪起了一角,隐隐有些疼痛的感觉。容弘看到应岚神情沉静柔和,眼睛眨也不眨地说出这些话时的模样,终是忍不住出言,打断了她尚未说罢的话。 容弘的声音有些低沉,伴着温热的气息落于应岚的侧颊:「阿岚,不要这么说,朕不会这么做的。」 应岚被他打断了话,又看到容弘那道现在甚为执着坚定的珍视目光,心中虽然忽地涌上柔软的甜蜜来,但更多的,却仍旧是一如从前的无奈。 有些事情,是她不说,便不会存在,发生的吗? 可是心头的甜意又令她转而想到,哪怕这些以后真的会发生,至少当下是甜蜜的,又何必太过于拘泥执着于未曾到来的将来呢? 应岚眨眨眼睛,唤回自己飘远了的思绪。 她忽地笑着抬手,轻轻戳了戳容弘轮廓清隽的温热面颊。 「好,我不说了。」 说罢,应岚便将自己埋在了容弘的怀中,任由他拥着自己,果然不再说一句话。 两人相处近一年来,还是第一次有这样沉默静谧相拥着,不置一词,却又甚为安详的时候。 不知道过了多久,容弘都以为是否是因为今日太过于疲累惊神,所以应岚已经睡着了,才察觉到她似是轻轻在自己怀中动了一下。 「你没睡着吗?」容弘靠近了应岚的耳侧,声音轻轻地问道。 应岚并未抬起头来,只是将自己整个人更加柔软依人地偎进了容弘体温正好,还带着些浅淡龙涎香气息的怀中,「嗯」了一声算是作答。 容弘刚想开口问她是否疲惫睏乏,要到床榻上去小憩一会儿,却忽地听到应岚声音低低地又柔声说了句什么。 「更重要的是,我处置好这些事情,是不想让旁的人旁的事,打扰了我同陛下之间相处的时间呀。」 愣了一下,待到反应过来应岚话中的意思,容弘只觉得自己心头一动,下一瞬便不由得垂首去看她。 却见应岚仰头轻声细语说话的模样,仿佛一只软糯无害,又最是柔软的小兔子一般,抬起的微弯眼眸中满是莹润光泽。 单纯而妩媚。 方才心中的郁气瞬间消逝不见,一桩烦心事被她的三言两语便可开解,可是另外一桩却又不期然浮现了上来。 连容弘都觉得这副患得患失的模样,同往日里向来冷淡自持的自己有些大不相同。 可若是为了应岚这般,他倒也并不觉得完全是苦恼与负担。 容弘忍了又忍,终是觉得在应岚面前无须戴着虚伪的假面具。他微不可察地清了清嗓子,开口时,语气好似若无其事的模样。 「子京十四岁时便孤军入阵,一举击退了胡虏,当年便被封为了骠骑将军。」 顿了一下,容弘抬手拿了盏茶来,却并没有喝,而是继续若无其事地仿佛随口道:「说起来,他好像只比阿岚大一岁,阿岚觉得他如何?」 应岚并不晓得容弘口中的那个「子京」是何方人氏,可今日所见的陌生人,还是将军的,也不过只有那一个罢了。 看到容弘虽然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却实则好似有些忧心忡忡的眼神,应岚心中不由得又好笑,又不忍心继续开玩笑逗他。 仰头去亲了亲容弘微绷的下颔,看出他的严阵以待仿佛因为这个亲吻而有所柔和下来,应岚方才笑意盈盈地开口说话。 「别人再怎么好也只是别人,我又不会喜欢别人。」 应岚想到容弘的那些丰功伟绩,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夸夸他,所以接下来的话不由得越说越流畅,越说越是眼眸明亮,眉眼弯弯。 连带着眼角眉梢,都是夸赞与骄傲,溢于言表。 「……更何况陛下十四岁登基,不过亲政两三载便收復了被胡虏掠去的大片失地,让边塞百姓得以安居乐业,陛下也很厉害的。」 容弘向来不晓得自己原来还有这么多值得人钦慕的优点与功绩,在他眼里,这些事情都是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所必须应该承担的责任罢了。 不过,实话实说,听到应岚这么真心实意地夸赞自己,容弘心里还是甚为开怀雀跃的。 尤其是最后一句。 眸中闪过一抹促狭的浅浅笑意,看着眼前完全没有那个意思的应岚,容弘嗓音低低沉沉的,落于应岚的侧颊。 「最后一句是什么?阿岚再说一遍?」 应岚看了一眼容弘,以为他是没有听清自己的话,不由得粲然一笑,放柔了声音甜道:「陛下也很厉害的。」 忽地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看到应岚似有诧异不解的羞怯模样,容弘笑得眼眸弯弯,像是抓到了兔子的狡黠狐狸般,低沉柔和的清隽嗓音再度响起。 「卿卿,你再说一遍?朕怎么样?」 他的语气意有所指,似有言外之意,教应岚的面颊腾地染成了绯色,只觉得面上瞬间烫了起来。 第48页 应岚抬手拍了容弘一下,轻哼了一声,将头转了过去,嗔道:「我不说了,你这人真不要脸。」 容弘笑着将要离开自己的应岚抱得更紧,声音中依旧带着调侃的笑意,但却故意装模作样地嘆了口气,甚为落寞受伤的模样。 「唉,卿卿不肯说,朕又要难过了,朕合该知道自己比卿卿大好几岁,人老总是不讨人喜欢的……」 应岚抬眸斜了容弘一眼,不晓得是想起了什么,只忽地抬手去扯他的面颊,语气中带着些促狭的取笑。 「陛下从前还说我若是男子,定当是一个酸秀才,现在怎么自己反倒一开口,便一股子酸味儿了?」 容弘见她仰头看着自己,弯弯的眼眸中泛着柔和明媚的晶晶亮光,心头忽地一动,垂首要去亲她柔软香甜若花朵的唇瓣,却被应岚咯咯笑着躲过了。 不肯就此放过她,容弘忽地抱着应岚站起身来,往里间去,含笑的声音中带着浅浅的威胁。 「好啊,你敢说朕是酸秀才,看朕今日怎么罚你……」 …… 看着被笑吟吟的母亲推到自己面前的那本花名册,一时之间,杜京卓的面色变得有些过于「好看」。 「……」 杜京卓不晓得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方才被段福安那只吵嚷的乌鸦聒噪了一路也便罢了,怎么回家之后还是如此? 以手扶额,杜京卓觉得脑袋一下子疼了起来,目光看向正坐在自己对面满面期待的母亲,他忍不住重重嘆息了一声。 「娘,我刚回家的时候,您可不是这样的,怎么这才几天啊,您就忙着嫁儿子?」 手中端着茶盏轻呷,原本正看着自己长成的儿子哪儿哪儿都甚为满意的杜夫人听到这句话,却忽地被茶水给呛了一口。 拿起案上放着的芙蓉团扇,杜夫人虚虚对着敏捷闪开的杜京卓打了一下,语气又是无奈又是没好气。 「你这个小崽子胡说八道什么呢?只教你成家,又没说不要你了。」 杜京卓并不再接话,只是浅浅笑着执起案上做工细腻瓷料莹莹的茶壶来为自己倒茶,一副虽在倾听但却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 他知道母亲的唠叨是三言两语说不尽的,而作为一个长大了,并且常年在外的孩子虽然并不贊同她的话,但也不必非要顶撞回去,教她难过。 而杜夫人看着面前只一言不发,乖乖听训的杜京卓,心中却不由得涌上一阵难以言述的感觉来,仿佛是些空荡荡的酸楚与失落。 从前不管杜夫人说句什么,杜京卓都要吵吵嚷嚷地同她顶嘴,惹得她心里冒火,见了这个小兔崽子便烦得慌。 这两年未见,现在的杜京卓却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不顶嘴了,甚有些长成大人的沉稳模样。 杜夫人不由得带些失落地想到,是啊,孩子真的长大了。 只是她反倒不习惯了。 嘆了一口气,杜夫人的语气明显软和下来了几分,却仍旧带些恨铁不成钢,忍不住继续数落杜京卓。 「你哥哥只比你大几岁,孩子都有五六个了,你看你呢?」 杜京卓想到自己那个才识与皮相无处不好,只是太过于风流多情的兄长,便忍不住又是一阵头疼。 若是人人都如杜明卓一般,这天下就乱了套了。 可是当着母亲的面,杜京卓却并不愿将这些话说出来,他只是笑着打哈哈,应付道:「哥哥是朝堂上的文臣,我是四处征战的武将,不一样嘛。」 杜夫人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却仍旧不肯罢休:「有什么不一样的?不过叫你娶个媳妇,你看你这副磨蹭样子。」 杜京卓无可奈何,只好拉宫中的表兄出来挡枪:「陛下都及冠了,不还是后宫无人吗?太后娘娘都不急,娘真该向太后娘娘取取经,学学怎么静心。」 听到这话,杜夫人似是越发恨铁不成钢起来,她抬手隔空点点杜京卓的脑门,嗔道:「你还说呢,太后娘娘早已经为陛下择好了皇后与妃嫔的人选,明年开春你看是不是就你一个孤家寡人了。」 终于无言以对的杜京卓默了一瞬,旋即又见牙不见眼地笑了起来,露出的尖尖虎牙看上去既朝气蓬勃的少年气,又看着便讨人喜欢。 「那也没关系,我便先做一个孤家寡人。再说了,胡虏未灭,何以家为?」 知道再说下去,自己定然会被母亲大人继续追着唠叨,杜京卓站起身来,及时地以一句大义凛然的话结束了这场谈话。 「等孩儿平定了西塞,到时候不用娘催,孩儿自会娶妻生子的。」 杜夫人看着自己儿子满面正气的模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话,正反应过来这两者并不冲突,却见人已经走出去好远了。 摇了摇头,看着杜京卓步履匆匆大步离开的背影,杜夫人终是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气,微微笑着同自己身旁侍立的婆子说话。 「这孩子看着是长大了不少,可实际上骨子里还是跟从前一样倔强傲气,谁都看不上。」 身旁侍立的婆子听到杜夫人半嘆半笑地这么说,知道见到此次回来成长得这般沉稳的二公子,杜夫人心中其实是有些惆怅的,不由得笑着去开解她。 「二公子年纪尚轻,想再等等也没关系的,更何况夫人同二公子母子同心,等以后二公子遇到了合心意的,自会来同夫人说的。」 第49页 杜夫人笑着点点头,眼睛看着杜京卓的背影在一处转廊消失,却并未再言语。 穿过曲折的转廊,杜京卓沉着步子,脚步一如平日,微有些快地往自己的院子里去。 其实在十四岁被封为骠骑将军时,杜京卓便被赏赐了属于自己的府邸,但他却一直住在杜府,未曾搬去那座空荡阔气的大宅。 因为那里只是府邸,而不是家。 可是他到底是长大了,哪怕人在家里,也不会再像从前一样,缠在母亲身边无话不说,活像个话匣子。 忽地顿了一下脚步,杜京卓舒展开方才一直握着的手掌,宽宽的袖口微挽起,神情淡淡地垂首,望向手掌里微有些皱起的一团布料。 若是杜夫人此时在场,定当十分惊喜地追问,这方用料珍贵的纱罗面纱是从哪个女郎那里得来的。 而杜京卓只是俊逸面上无甚表情地想着,他本应将这面纱随手扔掉的,在看到那女郎梳着的妇人髮髻时。 可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的,他竟将这面纱一路带回了府中。 第28章 旨意 竖日上午, 早朝结束后,杜京卓被皇帝给留了下来。 杜京卓不晓得皇帝要问自己什么,依制行礼后便只是站在原处, 虽亦甚为恭敬但却又带着些慵懒,全无其他臣子面对君主时的谨小慎微之态。 容弘坐在上首, 自奏摺中抬眸看了杜京卓一眼,见他整个人虽然有些懒洋洋的, 但身姿却挺拔如松, 看上去十分明快洒脱的少年气。 看着看着, 心中忽地想起昨日应岚在自己耳畔柔声细语说的那些话来, 容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打量了杜京卓许久。 摇了摇头, 赶走脑海里那些异样的想法,容弘不由得失笑了一下。 什么时候, 他也变得这般患得患失,思虑不决起来了? 「愣着做什么?坐罢。」 杜京卓被晾了一会儿, 察觉到容弘的目光方才似是在望着自己,若有所思的模样。 可是此时抬起头来, 杜京卓看了一眼坐于上首的皇帝, 却见皇帝神情如常,仿佛方才那些被打量的感觉,便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两人虽是表兄弟, 但却更是君臣, 杜京卓不会莽撞没脑子地去追问皇帝方才是在看什么。 俊逸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来, 两颗尖尖的虎牙露了出来,杜京卓将心中的思索抛置一旁,笑着行礼道:「多谢陛下。」 任谁看来,都不会觉得这个看起来明朗无害的玉般少年, 是那个打得胡虏落花流水,名号宛如阎罗的骠骑将军。 容弘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然后让身旁的内侍上前将案上的奏摺与书卷皆收了起来,又温声去问杜京卓。 「家里人可都还好?」 闻言,杜京卓只是浅浅笑着颔首,答应道:「家里人都很好,此番回来,臣又添了几位小侄子小侄女,倒是花出去不少银子。」 容弘闻言,面上仍旧是神情淡淡的,仿佛是在调侃杜京卓一般,他状似随口地笑道:「若你肯早日娶妻生子,杜爱卿定也不会吝啬给自己的侄子侄女银子的。」 容弘口中的「杜爱卿」,正是杜京卓的兄长,礼部侍郎杜明卓。 听到皇帝这么说,杜京卓却只笑着推辞:「这些话在家听娘说便也罢了,陛下怎么也这么爱劝人成亲,难道臣两年未曾回来,这竟成了京城的风尚?」 垂首呷了一口茶,容弘语气淡淡的,但声线却是不同于对其他臣子的温和:「你年纪确实老大不小,应该成家了,不要总是让姨母为你忧心。」 杜京卓哪里知道容弘的醉翁之意,他见敷衍不过去这个话题,却又不能同在家时应付母亲那样应付皇帝,只得转而笑着打哈哈道:「陛下说这话可真不脸红。」 他此次回来,好似整个人都大变样了一般,此时听到杜京卓带些促狭地挑眉望着自己,这么熟稔说话的模样,倒教容弘觉得有几分回到了从前。 「你说什么?」 容弘想着,慢悠悠地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然后去看杜京卓。 杜京卓却并不怯他,笑着又继续道:「难道不是吗?陛下自己的后宫都空无一人,竟还说臣。」 听他这么说,容弘摇了摇头,却只是笑骂了他一句:「兔崽子,连朕都敢戏弄,朕还以为去了西塞真的磨平了你那混世魔王的性子呢。」 看到皇帝并未因为自己的话而发怒,反倒是同从前别无二致地与自己嬉笑怒骂,杜京卓的心中不由得涌上了一股子暖意来。 既来自从前的美好回忆,又来自岁月虽然唿啸而过,但却并未将曾经的两人隔阂时空两端的宽慰。 杜京卓想着,不由得又笑了起来:「陛下便是不说,臣也知道,太后娘娘已经为您挑好了皇后与妃嫔……」 杜京卓的本意原是想要调侃容弘几句,顺便恭贺一下他临近新婚,毕竟明年开春时,十之八九他便又要回西塞去了。 可谁知道,杜京卓的话才将将说了一半,容弘似是只以为他是在取笑,开口便打断了他未完的话。 「行了行了,别跟朕贫,朕还有事要做,你先下去罢。」 杜京卓挑了挑眉,去看容弘面上的神情,却见他虽然仍旧在笑,但眼底却好似蕴着许多汹涌的情绪。 有烦闷,有疲惫,有伤痛……只是容弘察觉到杜京卓正在看着自己,却忽地垂眸,不再教杜京卓窥探自己眼睛,摆明了什么都不想与他提及的模样。 第50页 「是,臣告退了。」 杜京卓不好再问,只得站起身来,笑着又行了一礼,然后退了出去。 杜京卓走后,容弘随手拿过一册书捲来,对着一页书看了好长一会儿,都没有復翻另一页。 心里闷闷的,索性干脆扔了书,容弘思索片刻,忽地站起身来。 陈忠早已看出了容弘的烦闷与不耐,此时见他站起身来,大步要往殿外去,忙一面跟上去,一面笑着问:「陛下,去哪儿?」 容弘语气微冷,面上半分笑模样都没有,只简短道:「出宫去。」 出宫便是要去贺家了……只是陛下为避人耳目,白日里向来鲜少去贺家寻那位娘子,今日却不知为何…… 罢了,不知为何也听命便是。 陈忠收回自己的思绪,笑着应了一声,他一面快步跟上快步而行的容弘,一面低声吩咐小内侍快去备出宫的马车。 …… 到了贺家,大门紧锁,却并不见应岚。 陈忠让小内侍去贺家的左邻右舍那里问了问,这才晓得原来今日是集市,想来那位娘子是出门去集市上了。 正要去请示马车上的容弘接下来要去何处,却忽然听到马车里传来淡淡的声音:「去集市。」 陈忠道了声「是」,然后吩咐车夫去集市,伴着沉重的车轱辘碾压在街上石板路上的声音,很快便到了集市里。 本朝虽亦承继了前朝重农抑商的政/策,但却较之前朝有所松动,是故本朝的商业发展甚为繁荣,连同集市亦十分兴盛。 其中,本朝的集市又被分为两种,一种是大集,由官府引导举办;另一种是小集,由民间商贩自发组织,两种贸/易形式并行不悖。 好在今日便是小集,规模较小,很快陈忠便在有些熙攘的人群中找到了应岚的身影。 心中松了一口气,陈忠正要转身去禀报马车中的容弘,却忽地在因为眼睛的余光看到应岚身旁站着的那位公子时,而神色微僵了一下。 那……那不是贺编修吗? 他怎么同那位娘子在一起,而且站得距离还甚为亲近的模样。 陈忠顿在原地万分踟躇,只觉得若是教陛下看到了这副场景,那么陛下的烦闷心情,定会变得更加糟糕。 而与此同时,应岚面前的小商贩,正在笑吟吟地同贺书淮说着话,招揽着自己的生意。 「这位相公,您家娘子生得这么好看,不打扮打扮简直太可惜了,快买只珠花给娘子罢。」 本朝国力强盛,民风开朗,上至达官贵人家的娇小姐,下至贩夫走卒家的妻女,皆可以抛头露面于人前,而不被什么世俗的指摘。 甚至于,若是有女子出门自持身份地戴着帷帽,还会教人觉得是不是面上有什么缺陷,才耻于以真面目见人。 是故,除了同容弘那个爱拈酸吃醋,不肯教旁人看到自己容貌的幼稚鬼一同出来时,应岚向来是不会戴着帷帽出门的。 而此时,小商贩见到温润又书生气的贺书淮,与明艷动人的应岚,又听到一旁文卢氏说两人是夫妻,眼睛不由得亮了一亮。 小商贩经营多年,早已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自然看得出贺书淮与应岚两人虽然衣着朴素简单,但却整洁且并无补丁。 这种不是特别富裕,但又不是特别穷困的新婚小年轻,正是这位小商贩多年以来做小本生意的最佳顾客。 只是小商贩千想万想,却恐怕万万想不到,他面前这一对看似金童玉女的夫妇,实际上只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罢了。 应岚对这个小商贩过于热情的招揽有些不自在,当然,更让她不自在的,还是贺书淮并未说话,似在默认纵许的态度。 察觉到贺书淮真的拿起了小柜上的一只珠花,然后似是默默地看了自己一眼,应岚心中不由得越发不耐起来。 面上不显,应岚的心头有些尴尬与烦闷漫了上来,正想拉着文卢氏离开,却忽然被后者先一步挽住了胳膊。 应岚正要说话,却忽见文卢氏笑着对自己眨了眨眼睛,然后转过头去,同贺书淮说话。 「这小老闆说得有道理,贺编修,别那么小气嘛,给阿岚买一只珠花罢。」 这厢毫不知情的文卢氏正同贺书淮说着话,却并不晓得,她这话只会教应岚同贺书淮越发尴尬窘迫起来。 手中不自觉拿起的那只珠花,此时放也不是,买也不是。贺书淮不由得又望了应岚一眼,然后迅速垂下了头,温润白皙的面庞上似带几分腼腆的讷讷。 「我……」 文卢氏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氛围似是有些不对,但她想了想,却只以为是因为在外面,所以应岚与贺书淮才会这般客套扭捏。 笑着看了看两人,文卢氏不禁促狭道:「你们都成亲这么久了,面皮怎么还那么薄?连个珠花都不敢给娘子簪,贺编修你也太面瓜了罢。」 贺书淮的耳朵可疑地红了一下,然后抬眼又去望了面前站着的应岚一眼,修长如竹的手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那只珠花。 而应岚虽仍在笑,但却面色微冷,潋滟明润的眸中破天荒带着一抹困窘的无措。 倘若不是一走了之会教毫不知情的文卢氏不明所以,十分尴尬,应岚真想当场走人了。 贺书淮想了想,终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未再犹豫,抬手默默地将那只珠花簪在了应岚鸦色的发间。 第51页 小商贩见买卖做成了,态度却还是如方才一般热切,他看了一眼明艷动人的应岚,忍不住发自内心地贊道:「这位相公可真会挑,这只珠花可真衬您家娘子。」 应岚抿了抿唇,并未说话,贺书淮亦垂头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却看着好似苦苦的。 氛围微僵,文卢氏的心中生起些疑惑来,她不由得多看了疏离又别扭的两人一眼。 而不远处,容弘抬手撩开马车锦织的飘帘,淡淡的目光望向应岚所在的方向时,所看到的第一眼,便是这样的一幕。 明艷娇俏的女子微微垂首,面颊不知是因日光照耀得有些热了还是因为羞怯,隐隐被染成了艷丽的绯色。 而女子的身前,翩翩温雅的素衣公子,正抬手为她簪上一只玲珑别致的美丽珠花。 此人此景,当真可入画中。 空气中的温度似是越来越低,陈忠垂着脑袋站在一旁,只觉得嵴背上满是冷汗,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久久,久到陈忠都觉得时间停滞了一般的时候,才听到容弘沉冷的声音毫无情绪地响起。 「回宫。」 …… 濡墨的笔尖顿了许久,直到在明黄色的柔细宣纸上落了一个重重的墨点,看上去十分不美观,执笔之人这才回过神来。 将那宣纸揉作一团,随手扔到一旁的废纸篓中,容弘的动作看起来散漫,却又带着难以排遣的烦郁。 陈忠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侍立在一旁,恭敬板正得像个不能说话的石头,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来。 他这个与陛下关系亲近的大总管都尚且是如此,更莫说殿中其他侍候的宫人了。 整个宣室殿都鸦雀无声,噤若寒蝉,仿佛落针可闻。 容弘终是放下了手中的那只狼毫,有些疲倦地倚靠在身后的石青团龙软枕上,然后抬手搭在了自己紧皱的眉间。 陈忠见容弘这般烦闷的模样,自知是不能再继续装死下去了,他倒了盏温度正好的茶水,然后放在了容弘的手边。 声音恭敬的,陈忠笑道:「陛下,喝口茶解解乏罢。」 容弘不曾说话,亦不曾有所动作,只是仍旧倚靠在那里,好似已然睡着了一般。 陈忠轻轻地看了容弘一眼,心中一嘆,待正要收回视线,眼睛的余光却不经意扫在案上看了一眼。 待到垂下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案上那张明黄色的宣纸上所写的是什么时,陈忠忽觉得自己的心勐地跳了一下。 他怀疑自己是看走了眼,但联繫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陈忠却又隐隐觉得要将那位娘子接进宫来一事,陛下不是做不出来。 只是陈忠未曾料到,陛下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名正言顺地册封那位娘子为贵人。 正在心里暗暗纠结着是否应该隐晦委婉地劝阻陛下一两句,陈忠忽然看到容弘站起身来,往殿外去。 外面天已入暮,陈忠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陛下这是又要出宫去贺家。 …… 散落的罗帷中传来令人面红耳赤的隐隐声响,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渐渐平息。 疲乏无力的应岚软软自容弘的怀中抬起头来,白细的纤指拽着他中衣微散的领口,声音听起来微有些沙沙哑哑的,但却甚是柔和动听。 「陛下怎么了?」 说着,抬眸见容弘神情仍旧淡淡的,仿佛不为所动的清冷模样,应岚不由得抿唇笑了一下,然后仰头亲了亲他的下颔。 容弘任她亲着,明明清隽的面庞已染绯色,却还是垂着小扇般浓密的羽睫,一副落寞寡欢的沉郁模样。 「你今日为何同贺书淮在一起?」 温热的柔软触觉不断地落在下颔上,容弘难以抑制地微喘了一口气,方才垂眸这般问眼前近在咫尺的应岚。 罗帷掩住了外面亮着的灯盏,漏进来的只有柔和模煳的光亮,应岚抬起尚还带着几分雾气的乌润眼眸来,有些好笑地去看满面郁色的容弘。 原来他心情烦闷,是因为这个。 柔软香甜的唇瓣如馥郁的花朵一般,轻轻浅浅地印在容弘的唇上,应岚鲜少这般主动亲吻容弘的唇,是故这倒教他微沉的面色稍缓了一些。 容弘望了应岚一眼,虽然面色有所缓和,但却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道:「别以为亲朕一下,便可以敷衍过去。」 应岚闻言,只觉得他这话简直醋意沖天,心中不由得越发好笑起来。 伸手点了点容弘挺拔的鼻子,应岚眼眸弯弯地笑了一下,放柔了声音同他解释。 「我同卢姐姐一起去赶集,贺书淮又恰好去那条街上买书,刚好碰到罢了。」 容弘听了应岚的柔声解释,又垂眸看了她一眼,清隽如玉的面庞上原本的那抹不虞之色,这才尽数消逝得无影无踪。 看到他面上的神情恢復如常,应岚眨眨眼睛,不由得笑着问道:「陛下是因为这个不开心的?」 自看到那一幕之后,一直坠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地,容弘低头去亲了亲应岚莹润如玉的额头,方才亲昵地低低「嗯」了一声。 他温热均匀的唿吸落在额头上,应岚只觉得有些痒痒的,她一面往后躲了躲,一面笑眯眯道:「陛下真傻。」 「陛下明明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你,竟然还因为这些有的没的拈酸吃醋,幼稚鬼。」 第52页 容弘轻轻巧巧地抬手,便将往后躲去的应岚给捞了回来,他并没有说话,只是靠近过去在应岚柔软的唇瓣上咬了一口。 这般汹涌的亲吻,不知道是为了惩罚应岚说自己是「幼稚鬼」,还是因为,她前一句里的那个「我喜欢的人是你」。 两人厮/磨了好久,应岚方才气息全乱地被放开,整个人都好似融化成了一汪水。 容弘亲吻的力道实在有些重,应岚只以为他是在耿耿于怀那句「幼稚鬼」,摸着嫣红微肿的唇,不由得也有些怨念。 「这几日陛下的确酸得同个醋缸子似的,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你恼羞成怒什么?」 容弘闻言,只是笑而不语,仿佛这般欺负应岚会教他心情大好一般,应岚不由得抬手拍了他一下。 今日的容弘有些不管不顾的兇勐,应岚早已有些疲累,此时见容弘不再说话,便阖上了眼睛,在他怀中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准备睡觉。 正要沉沉睡去时,应岚忽然听到容弘的声音,在自己的耳畔响起。 「宜和娴你更喜欢哪个字?」 应岚困得迷迷煳煳的,眼睛根本睁不开,她以面颊蹭了蹭容弘用料柔软的中衣,有些含煳地问:「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容弘似是顿了一下,过了会儿,才语气如常地淡声道:「为孩子想名字罢了。」 听了容弘的话,应岚虽未完全清醒,但人却不由自主地低低笑出了声来。 容弘垂首,以额抵住了她的额头,眼睛不移一瞬地问她:「你笑什么?」 应岚似是觉得甚为好笑,眼睛都没有睁开,纤长浓密的睫毛却因为笑意而微颤。 容弘看着她如同栖息了一只墨蝶般的羽睫,心里忽地涌上一抹柔软的暖意来,他忍不住凑了过去,轻柔怜爱地亲了亲应岚的睫毛。 应岚并未躲避容弘的亲吻,反而抬手随意地搂住了他,回话的语气懒洋洋的。 「我笑陛下可真好笑,孩子的影儿都还没有呢,便已经猜到是女孩儿了。」 容弘「嗯」了一声,才道:「男孩儿随便叫他个什么名字便是,女儿当然要更上心些。」 应岚摇了摇头,仍旧阖着眼睛,说话的声音也有一句没一句的,看上去马上便要又睡过去了。 「可我哪个都不喜欢,我的孩子,才不要宜别人的心意而活,更不要委屈自己娴淑……」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但语气却愈发地低沉温柔。 「……只要她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过一辈子,哪怕平凡一些笨一些,也没关系的……」 容弘静静地垂眸,望着眼前应岚恬静安详的浅绯色面容,听着她那时断时续的话。 直到应岚不再说话,只可以听到她平稳而轻微的均匀唿吸声,容弘这才笑了一下,从自己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抬手掖了掖应岚睡着的那半边被角,容弘放柔了动作,轻轻地将她更往自己怀中揽了揽,然后牢牢地抱住。 秋季夜凉,应岚又最喜欢踢被子,这样的话,她便不会着凉了。 …… 数日后。 陈忠收拾案上的东西时,忽然看到了那张前几日,陛下便已经拟好的旨意。 顿了一下,陈忠稳了稳心神,还是转过身去,决定去问陛下这道旨意该如何处置。 「陛下,旨意可要传下去?」 容弘抬眼,看着手中恭敬呈着一道明黄色圣旨的陈忠,并未说话,只是面上神情淡淡的,似在思索。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忠才听到容弘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平平静静的,无甚波澜。 「收起来罢。」 陈忠躬身道了声「是」,然后将那道圣旨卷了起来,收进了玉筒中。 想到那日回来,陛下鲜少露出的那副一筹莫展的烦闷情绪来,陈忠迟疑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将心里话问了出来:「陛下为何又不让娘子进宫了?」 容弘未再抬首,只是将手中的书册又翻了一页,认真看书的专心模样。 正当陈忠觉得陛下不会回答自己的这个问题时,忽然听到他淡声道:「朕不想勉强她做不喜欢的事情,既然她不想入宫,便顺从她的心意好了。」 闻言,陈忠心里不由得感慨起来,这位娘子不仅是个有福气的,而且为人又这般聪慧通透,难怪能教陛下垂怜至此。 不进宫,对陛下,对那位娘子,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陈忠看了一眼玉筒中的那道旨意,又照例问:「那可要拿下去焚了?」 容弘并未言语,一直沉默了许久。 许久,直到陈忠都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是否问得太过僭越了,所以才惹得陛下不快,方才听到容弘的声音响起,不带任何喜怒的情绪。 「不必了,先收置起来。」 第29章 孩子 春困秋乏, 春困秋乏。 窗外是细密如针的蒙蒙秋雨,应岚坐在梳妆檯前,以曲起的手臂懒洋洋地托着侧颊, 往敞开着的窗外看去。 看着看着,应岚不由得感觉到, 入秋的这半月多以来,自己真是越发地懒惰懈怠了。 往日里睏倦易乏也便罢了, 今日更加过分, 不过将将醒来, 她便觉得又想回床睡觉去了。 正出着神, 外间忽然传来轻微熟悉的脚步声, 旋即便听到知云唿唤道:「姑娘,该去用早膳了。」 第53页 应岚回过神来, 应了一声,然后站起身来, 慢吞吞地往外间去,显然对用早膳兴致阑珊的模样。 外间里, 霜华早已摆好了桌上的早膳。有粥有菜, 荤素兼备,看上去既简单爽口,又丰盛用心。 这些明明都是从前应岚早晨起来喜欢吃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 今日的应岚看到这些, 不仅没有被勾起食慾来,胃里反倒更加翻腾了起来。 霜华见应岚一直坐在桌前一动不动,眉目间似有浅淡的疲倦之色,以为她是不想自己动手, 遂抬手去为她布菜。 「这个饼做得不错,娘子尝尝。」 说着,霜华笑吟吟地夹了一个羊肉酥饼,放在应岚面前的瓷盘上。 瓷盘中被放上的羊肉酥饼,散发出一股喷香美味的气息来,闻起来便教人觉得食指大动。 但应岚却觉得这味道浓郁得让人有些反感,鼻腔中满是充斥着这股子羊膻味,直教她想吐。 忍不住微皱了一下眉,应岚将面颊侧了过去,摇头拒道:「我不想吃这个,端得离我远些罢。」 霜华道了声「是」,将那羊肉酥饼连同瓷盘都端去了一旁,又另为应岚换了个瓷盘,这次先问道:「娘子,您想吃什么?奴婢给您夹。」 应岚看上去有些没精神,扫了一眼桌上的碗碟,并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她随口道:「除了那个饼,什么都可以的。」 微微顿了一下,向来惯会察言观色的霜华不由得在心中失笑,自己竟也有这般看走了眼伺/候不当的时候。 不过这样也好,娘子总算可以吃些东西了。 想着,霜华应了一声,便又开始专心为应岚布菜。 可是往日里并不挑食的应岚,今日却变得十分挑剔起来,无论霜华夹什么她都不想吃,桌上的几道菜几乎没有一样是她能吃得下的。 这下,霜华的心中都不禁有些怀疑起来,是否自己这几日里做了什么不合这位娘子心意的事情,她才故意拿乔磋磨自己。 只是待到霜华将一只红豆枣泥糕夹到应岚面前的碟中,并趁着低头的动作迅速地扫量了应岚一眼,方才看到她恹恹皱着的眉心,好似在极力克制的难受模样。 霜华这才晓得应岚今日是真的不舒服,暗唾了一下方才自己疑神疑鬼的小人之心,霜华语带关切地恭声问:「娘子,您没事吧?」 垂首慢慢地喝着碗里的白粥,应岚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蔫蔫的,她没抬头,只是随口道:「无妨,只是有些胃口不好。」 知云看了没精打采的应岚一眼,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心疼来,她有些担忧地提议道:「姑娘,待您用完早膳,奴婢去请个大夫来给您看看吧。」 听了知云的话,应岚只是浅浅笑着摇头,拒绝道:「我哪里有这么娇贵,可能是这几日骤然降温有些受了凉,不必这么兴师动众的。」 话虽这么说,但知云却看到应岚的面色微有些苍白,更何况早膳只吃这么一点儿粥,哪里能行呢? 知云看着并不怎么在意此事的应岚,晓得自家姑娘向来看着好说话,实际上甚为倔强,她不肯的事,旁人便是再劝也勉强不得。 忧心忡忡的知云,只得带着几分赌气道:「姑娘总是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方才还坐在那里吹风呢,奴婢这便去关了窗子去。」 知云说到做到,说罢,便转身去了内间,将梳妆檯前那扇敞开着的窗子给关得严严实实的。 应岚抬眸望了知云的背影一眼,不由得笑着又摇了摇头,虽然一副有些无奈的模样,但却并没有说什么,显而易见地纵许着知云。 胃口不佳,不过用了小半碗白粥,应岚便不想再吃任何东西了。霜华与知云只得将桌上的早膳尽数收了下去,另想着待会儿该做些什么教应岚再吃一些。 应岚懒洋洋地在原处,看霜华与知云收拾好了桌子,她打了个哈欠,准备起身回床榻上再睡一会儿。 只是刚刚站起身来,应岚便觉得整个人天旋地转起来,眼前也忽地一抹黑,若不是霜华眼疾手快奔过来扶住她,恐怕应岚便要摔倒在地了。 知云担忧而紧张地看着被霜华扶着的应岚,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好在霜华还保持着理智与冷静,沉着地吩咐知云道:「快去请大夫。」 匆匆点了点头,知云压下眼眶酸涩的泪意,连忙小跑出去寻大夫。 应岚勉强睁开眼睛,看着面前扶着自己的霜华,见她方才吩咐知云虽然有条不紊,但看向自己时眼中的担忧却显而易见。 试图去自己站着,却发现双腿皆绵软无力,应岚只好继续倚靠着霜华,轻声道:「多谢。」 霜华未曾料到应岚会这么说,愣了一下,她才笑着推辞道:「照看好娘子是奴婢的职责,娘子不必在意。」 话虽是这么说,但不晓得是否是应岚的错觉,她只觉得霜华的声音似是比平日里更加柔和了几分。 心中有些疑惑,应岚不由得抬眸,看了一眼身旁的霜华。却见她因为笑意而微微弯起的眼睛,看起来明亮温柔,又教人觉得心中可靠安定。 也是在这时,应岚才发现,霜华虽然平日里看起来有些冷冷淡淡的,但眼睛笑起来却弯弯如月,甚是好看。 收回自己的视线,应岚没有再说话,只是任由霜华扶着自己,两人慢慢地走到了床榻前。 第54页 应岚躺到了床榻上,等待着知云请的大夫来,而霜华则为她掖了掖被角,耐心细緻。 用面颊蹭了蹭被子,应岚虽然整个人都甚为疲乏无力,但却并没有几分睡意。她漫无目的地阖着眼睛,在心里想着事情。 人心都是肉长的,没有任何人要无条件地对另外一个人好,哪怕暂时屈于权势地位之差,口服心不服也是祸事的开端。 能同霜华关系渐好,应岚觉得是了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心事。 想着想着,应岚竟慢慢地睡了过去,直到知云请的大夫来了,她方才迷迷煳煳地又醒了过来。 大夫是个蓄着白鬍子的老人,看上去甚是慈眉善目,他凝神为应岚把了一会儿脉,这才笑吟吟地同她道喜:「娘子这是有喜了,已经两个多月了。」 应岚一愣,尚且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怔怔地看着面前笑吟吟的老大夫。 难怪她总觉得自己最近好似胖了一些,原来孩子已经来了两个多月了吗? 回过神来,目光温柔地垂首,应岚看着自己仍旧有些平坦的腹部,终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哪怕知道自己这副模样看起来会有些傻气,她也顾不得了。 而霜华与知云听了老大夫的话,却已经惊喜得不成样子了。知云笑着坐到应岚的床前,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满面惊讶与新奇的模样。 霜华又细细问了老大夫几件孕期的应岚应当注意的事项,这才给了老大夫一把赏钱,将人送了出去。 将老大夫送走,霜华又走回内间,看着床榻上笑意盈盈的应岚,忍不住喜气洋洋道:「奴婢这便派人,去宫中禀报陛下。」 应岚却笑着摇了摇头,出言阻拦道:「不要去,这会儿陛下定然事忙,等陛下晚些时辰来了,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霜华点点头,笑道:「这也好,奴婢都听娘子的。」 应岚垂首摸着自己的腹部,只是温柔地笑而不语。 …… 柔和微橘的灯光低低地燃着,笼罩于灯下正在专心做着手中绣帕的女郎身上,教她整个人看起来恬静又温柔。 容弘脚步轻轻地走了进来,看到珠帘掩映后,正背对着门垂首做绣帕的应岚,心头忽然涌上一抹柔软的安定来。 唇畔微弯,容弘心中忽然涌上了一个坏心思,想要故意捉弄应岚一番。 脚步更加轻轻地走进了内间,容弘正想忽地上去自背后拥住应岚,看她又惊又羞的嗔怪模样,却见应岚先一步放下了手中的绣帕。 「陛下,您来了?」 应岚抬手揉了揉眼睛,笑眯眯地转过身去,望向容弘。 看到她这副懒洋洋又闲适,如同冬日里偎着火炉取暖的猫儿一般的神情,容弘虽早已忘了方才想要吓她一吓的事情,但人却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将她揽进了怀里。 「有什么好事?这般开心。」 容弘低头在应岚的鬓角亲了一下,嗓音低低沉沉的,只觉得软玉温香在怀,一整日的疲惫都好似烟消云散了。 应岚抬首去看容弘,面上的笑意越发深了起来,她笑眯眯道:「你猜。」 容弘原本不过随口一提,此时见应岚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方才知道是真的有好事发生了,不过…… 看着应岚面上雀跃含羞的神情,容弘心中怜爱,正又想去亲亲她,眼睛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应岚搭放在腹部的双手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容弘不由得瞪圆了眼睛,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应岚。仿佛是外间墙角的笼子里,那两只又呆又惹人喜欢的兔子一般。 他这副模样看起来是不同于常的傻气,教应岚不由得笑得越发厉害起来。 「是……是……」 容弘连话都说不成句了,他看起来是那般的激动开怀,教应岚都有些不捨得再继续捉弄他,于是笑意盈盈地替他将话说了出来。 「是,我们有孩子了,已经两个多月了。」 话音刚落,应岚整个人便被容弘腾空抱了起来,忍不住小小地惊唿了一声,应岚连忙抱紧了容弘的脖子,嗔道:「你做什么!」 听到应岚的嗔怪,容弘这才反应过来激动之下,自己竟然将应岚抱了起来。 低头看到应岚明亮澄澈的眼眸中映着的那两个小小的,欣喜若狂的自己,容弘亲了亲她湿漉漉带着雾气一般的羞怯眼睛,这才笑道:「抱歉,没吓到卿卿罢?」 应岚没好气地抬手拍了他一下,但力道却轻轻的,对于容弘来说,这个动作便如一根柔软的羽毛慢慢地扫着心尖一般。 心中越发柔软怜爱起她来,容弘忍不住抱着应岚转了一圈。虽然牢牢的,但应岚现在怀着孩子,还是有些紧张地小声惊唿了一下。 「你再闹,我便不理你了。」 应岚抬手又拍了拍容弘,但这次的力道却全然不似上次那般轻了,仿佛带些嗔怪的埋怨。 容弘终于抱着应岚坐回到了小榻上,他亲了亲应岚馨香的发顶,声音低沉又温柔:「卿卿别生气,朕实在是太高兴了。」 被他细密温热的亲吻给亲得有些面上发烫,应岚侧过头去,似想避一避容弘。谁知却听容弘在她的耳畔轻轻笑了一声,然后应岚的整个人又被抱了起来。 「你还没有洗漱呢。」 第55页 被容弘抱进了罗帷中,应岚虽然有些赧然地将头埋在他的怀中,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容弘弯身将应岚稳稳噹噹地放在柔软的床榻上,动作细緻而轻柔,仿佛是在对待什么珍贵的宝贝一般。 听她这么说,起身解衣的容弘不由得顿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解着衣带的手,然后挑眉笑道:「朕在宫中洗漱过了。」 应岚的目光甚是怀疑地望着眼前的容弘,轻轻哼了一声,她道:「我不信……」 容弘已然抬手将自己的外裳脱下,并随意扔在了一旁。此时听到她这么说,容弘只是笑着倾身下去,吞下了应岚未完的话。 「呜……」 应岚面染绯色,只偶尔自喉间溢出一两声低低柔柔的轻吟来。她抬手小幅度地推拒着容弘弯身落下的细密亲吻,容弘却不肯就此放过她。 「卿卿不信自己来闻闻,朕身上是不是香香的?」 亲着应岚的唇角,容弘诱哄似的低声笑道。应岚终于被松开,抬起粉拳在他的身前捶了一下,微微喘息着嗔道:「当着孩子,你这个做爹的还动手动脚的,害不害臊。」 看到应岚说起孩子来那略带羞怯的娇俏模样,与她那双澄澈明净又湿漉漉的眼眸,容弘的目光忽然亦变得甚是幽深柔和起来。 他又抬手去解自己里衣的衣带,空出来的那只手顺便将应岚方才因为轻轻挣扎,而有些散乱的濡湿碎发绾到了她白嫩小巧的耳垂后面。 「朕只是想抱着阿岚和孩子一起睡觉罢了,阿岚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肯答应朕吗?」 应岚早已被容弘方才目光不转一瞬的注视给扫量得有些不好意思,此时见他终是收起了目光,一面继续去解衣带,一面带些委屈意味地这般说,应岚只觉得心中软得不成样子。 克制着面颊滚烫的不自然,应岚犹不放心容弘,忍不住带些警惕道:「好罢,那你乖乖睡觉,不要乱动。」 容弘颔首,如玉的面庞上虽然同样微红,显得并不復平日里清冷淡漠的模样,但神情却是极为正经自矜的。 「好,朕都听阿岚的。」 指尖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应岚飞快地移开自己被容弘放于唇畔的手指,然后对容弘随之响起的笑声状若未闻,阖上眼睛一副「我要睡觉了」的模样。 容弘解去衣衫,将下颔轻轻地放于应岚的肩头上,温热的气息透过单薄的中衣,一下子拥了过来。 应岚一动不动地由他抱着,屋中方才还有些暧/昧流转的气氛,这会儿好似真的安详静谧了下来。 正当应岚以为容弘今日总算看在孩子的面上有所收敛时,忽然…… 应岚转过头去,绯红着一张面容斥他,声音却又柔又软的,没甚可以将人驳倒的力道。 「你不是只睡觉吗?住手……」 …… 第30章 憧憬 竖日早上, 下了早朝之后,容弘穿过宫殿曲折繁复的迴廊,回宣室殿去。 回宣室殿的这段路并不是很长, 容弘有时候会乘舆回去,有时候则会同今日一般安步当车, 也另有一番闲适随性。 宫中的到处都种着银杏树,而且棵棵都长得枝繁叶茂, 亭亭如盖, 一看便知它们在这皇宫中已然生长了许多个年头了。 这条路虽是条小路, 却也并不例外, 亦种着几棵排列整齐的银杏树。时值秋日, 一冠的枝叶被染就金灿灿的颜色,甚是美丽。 宫中之所以种着这么多的银杏树, 倒也并不是无缘无故。只因先帝在世的时候同当今太后娘娘情深意重,太后娘娘最喜欢的便是银杏树, 所以先帝便遍布宫中为自己心爱的人种下了她心爱的树。 不知不觉中,容弘停住了脚步, 身后跟着的侍从们虽不晓得陛下为何而停留, 但却亦跟着顿足不前。 容弘望着眼前亭亭如盖的繁茂银杏树,眼中不自觉带了一抹温柔的笑意来。既是因为眼前的美丽景致教他想起了从前恩爱伉俪的父母,更是因为不自觉中, 他又想到了应岚。 原来心中喜欢一个人, 是时时刻刻的空闲时, 都会不由得满心眷念欢喜地想起她,挂念她。 陈忠抬眼偷偷望了一眼仿佛正在出神的陛下,见他神情淡淡的,以为是这满地的黄叶零落, 让陛下看着觉得碍了眼。 只是秋日叶落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宫中肃穆庄严,宫人又众多,时时打扫才不会有所堆积。 这几日天气骤冷,又常常有风扬起,是故这叶子虽亦时时打扫,但却不可避免有落下来未来得及清理的。 陈忠见容弘一直望着银杏树出神,越想便越觉得甚有这个可能。 想到宫人们在宫中做事也不容易,本着小事化了的想法,陈忠上前一步,笑着恭声先道:「宫人们懒怠,陛下恕罪。」 若是教陈忠知道,这位看上去冷冷淡淡的陛下此时心中所想,想来他定会觉得不可思议罢。 容弘回过神来,方才发现自己已然走了这么久的神,他抬步继续往前走,闻言只是笑着说道:「无妨。」 陈忠虽是自幼跟在容弘身边侍奉的,但却亦甚少看到这位清清冷冷的陛下笑着同人说话,这般如沐春风的模样。 这教他心中颇有些受宠若惊,禁不住笑着多问了一句:「陛下今日心情似乎甚好?」 谁知道,容弘顿了一下,声音中的笑意似是愈发明显起来,他随口问道:「朕表现得很明显吗?」 第56页 陈忠越发觉得受宠若惊起来,点点头,他回答道:「是啊,陛下今日看起来,难道是有什么好事吗?」 容弘笑而不言,只是向来同寒潭一般冷冷清清的眼眸微微弯起,他抬步,脚步轻快地往宣室殿去。 一头雾水,有些不知所以的陈忠连忙跟了上去。 …… 文卢氏从自己的针线笸箩中取出一个针脚细密,童稚可爱的虎头帽来,递给了应岚。 应岚女红一般般,平素只会绣朵花儿云儿,此时见到这么精緻漂亮的虎头帽,眼中不由得满是新奇。 文卢氏笑道:「这是我给孩子做的虎头帽,你看看喜欢吗?」 应岚看起来甚为惊喜,「多谢卢姐姐。」 文卢氏道:「这小帽子我早便做好了,谁知道你同贺编修慢慢悠悠的,现在才有孩子。」 文卢氏见应岚手边正放着一只打了一半的同心结,料想她是要打了这绳结送给贺书淮的。 忍不住劝她,「你现在身子重,不要总是劳心费神做这些。」 应岚摇头笑道:「没关系的。」 文卢氏听应岚这么说,心中不由得笑了一下。 贺娘子与贺编修平素看上去关系冷冷淡淡的,倒是没想到他们都成亲将要一年,还这般情意绵绵。 也是,人家都说郎才女貌,贺编修年纪轻轻便中了探花,将来更是前途无量,贺娘子又生得貌美动人。 似两人这般天造地设的一对,哪里会不感情深厚呢? 可见之前,她心中的疑窦当真是甚为可笑。 …… 窗外种着棵大梧桐树,时值秋日,大树巴掌似的叶子已然落得差不多了,于是那盘虬缠绕的枝桠,便显得有些光秃秃的寂寥。 天气是这些时日少见的晴朗明媚,一扫前几日阴雨绵绵的湿冷,应岚自用了早膳,便一直坐在窗前的此处,垂首绣着一朵将开未开的花骨朵儿。 揉碎了金子一般的灿灿日光,沐在应岚的身上,教她不自觉便舒展了下来,无论是心绪,还是身体。 不知不觉中,今日又已经过去了大半。 这种深入简出的日子应岚已经坚持过了十数日了,虽然整日里都只是待在屋中,最大的活动范围也不过在贺家院中走走,但她却并不觉得枯燥难捱。 有一搭没一搭地这么想着,忽然觉得胳膊微有些酸酸的,应岚不由得停了停手中的绣活,寻了个自己舒适的姿势靠在身后垫着的软枕上。 将空出来的一双葱葱纤指搭放在自己一日一日越发明显隆起,也一日一日越发让她心中涌上无限爱怜与柔情的慈母情意的腹部,应岚神情慵懒温柔地笑了一下。 只要孩子能安然无恙,她便是一直只待在屋中,也是值当的。 房间中燃着清清浅浅的芙蓉薰香,同明媚秋日时不时拂过来的缕缕微风中,特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教人忍不住要越发怠懒了起来。 应岚半阖着眼睛,侧过面颊去,轻轻蹭了一下身后的软枕,觉得自己快要睡过去了。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道欢快急切的脚步声,于屋门口响起来。 脚步声并不重,但房间中此时此刻安安静静的,所以这欢快急切的声响,便显得有些引人不自觉注意的明显。 小宝跨过对他来说有些高的门槛,走进屋中来,一眼看到的便是懒洋洋靠在窗边小榻的软枕上,神情柔和散懒得像家里小猫一样的贺婶婶。 应岚听到脚步声,懒洋洋地抬首去看门口的方向,果不其然地看到了自己预想中的小宝。 支起身体来,应岚坐得端正了一些,但整个人靠在软枕上,看上去仍旧有些随意自在的闲适。 小宝笑了起来,见牙不见眼的,童稚的声音甜糯糯的,像是一块刚从蜜罐子里捞出来的糖糕。 「贺婶婶好。」 看到小宝乖巧有礼貌的笑眯眯模样,应岚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满是甜意蔓延开来,快要柔成了一片。 「小宝来了?过来这边坐。」 小宝闻言笑着点了点头,背着手往应岚所在的方向去,看上去有些神神秘秘的,好似他背着的手里,正拿着什么好宝物一般。 应岚眼中的笑意,不由得越发深深起来。 眼中的小宝,是应岚从小到大所见过的,性情最活泼最懂事,同时也是最幸福最幸运的孩子。 应岸疏离冷漠,源于父母双亲过于沉重的期许,与自己给自己的责任与压力;应岑骄纵任性,是因为应夫人放任她可以去做一切的溺爱;应岁矫饰却又自卑,是由于耳熏目染她姨娘平日里的为人处事。 至于阿岩…… 想到阿岩,应岚的心里忽地好似被一根细长的银针扎了一下似的,一时间涌上无限绵绵的轻微痛意来。 应岚心中想着,将来定也要给自己的孩子无穷无尽的绵绵爱意,教导她或是他,也可以同小宝这般天真善良,开朗活泼。 许是因为应岚出神的柔和眸光有些异样,饶是小宝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子,却也发觉了她的不同于往日。 小宝坐到小榻边矮矮的杌子上,圆圆若元宵一般的面颊上有着甜甜的酒窝,黑黢黢眼睛水葡萄似的明润。 他托着下巴,仰头去看应岚,有些奇怪地问她:「贺婶婶,你怎么了?」 应岚回过神来,看到小宝这副软软萌萌的模样,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茸茸的发顶,眉眼弯弯地说:「没什么。」 第57页 说罢,应岚转念又想到自己这儿有宫中新送来的乳酪,于是温声问小宝:「小宝,你要吃乳酪吗?」 听了这句话,小宝黑黢黢的眼瞳中忽地闪出亮晶晶的光芒来,他点头不迭,期望极了的乖模样看起来仿佛是一只乖顺的狗狗。 应岚笑着颔首,然后对一旁的杨嬷嬷道:「去拿一碗乳酪来,不要放太多糖,加些蜂蜜和草莓丁。」 杨嬷嬷恭声应了,正要离开,小宝忽闪着明亮的眼睛,笑眯眯转头对她道:「谢谢杨嬷嬷。」 闻言,杨嬷嬷的面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来,但神情看着却仍旧有些生疏的漠然,她道:「小公子客气了。」 这位杨嬷嬷是容弘安排来应岚身边的,为人周正稳重,只是看起来有些不苟言笑,不近人情的冷淡。 应岚曾对容弘不无嗔意与无奈地说,她不晓得自己是有多娇贵多不教人放心,竟要这般多的人来伺候。 可看到容弘虽然闻言而笑,但眼中却满是忧心忡忡的关切模样,应岚虽心中有些失笑于他的太过紧张,却也晓得前两次的意外,教他实在不能放下心来。 于是索性留下了这位杨嬷嬷,让容弘放心下来,正好自己的身边也多了一份保障。 杨嬷嬷办事情又快又稳妥,不一会儿便用案子端来了两盏乳酪,放在小榻上,应岚面前的那个小案上。 应岚这会儿并不想吃东西,可看到小宝用乳酪的模样,仿佛是只贪吃的圆润小松鼠似的,她不仅也来了几分兴致。 只是果真还是不想吃。 不过用了几勺,应岚便歇了兴致,只坐在原处看着眼前似是津津有味的小宝。 用完应岚给的乳酪,小宝也不再好意思藏匿手中的东西了。 他自宽宽的衣袖中取出一只长细适中的竹枝来,坚固的竹枝被打磨得极为光滑,一看便知制作者应是极为上心的。 又翻了好久的衣袖,小宝才又找到一只也是竹子制成的,看起来仿佛蜻蜓双翼的轻薄的竹片来。 仿佛是在分享什么好宝物一般,小宝一面装着那两只竹子制成的东西,一面同应岚说话。 「娘亲说贺婶婶的肚子里有妹妹和弟弟,所以我给他们做了竹蜻蜓,以前我小时候,我爹爹也给我做过竹蜻蜓,我可喜欢了。」 认真想了想,觉得只说自己喜欢还不够,小宝又补充道:「妹妹和弟弟也一定喜欢竹蜻蜓的。」 应岚听得好笑,摸着他的脑袋,柔声道:「可是妹妹和弟弟,只能有一个呀。」 小宝皱起眉头来,还真的颇为苦恼地思索了一下,方才道:「我想要妹妹,也想要弟弟,那该怎么办呢?」 看他这副认真在发愁的孩子气模样,应岚唇畔的笑意不由得越发深了起来,屋中其他的三个人也忍俊不禁起来。 应岚故意逗他,「是啊,该怎么办呢?不如回去求求你爹爹和娘亲,让他们圆你的心愿罢。」 小宝一面装着手中的竹蜻蜓,一面点点头,好似在思索着贺婶婶说的话,仍是认真的发愁模样。 只是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不一会儿,小宝终于笨手笨脚地装好了竹蜻蜓,方才的那些苦恼仿佛都烟消云散了。 小宝如奉至宝地将那只竹蜻蜓,眼睛亮晶晶地递到应岚面前来。 应岚并没有父亲曾为她做过这种东西,也未曾把玩过这种或许每个人在小时候,都司空见惯的东西。 她不由得有些新奇与陌生。 可是接过来拿在手中,很神奇的,仿佛无师自通一般,双手轻轻一捻,她便放飞了这仿佛真的蕴着生灵精魂的竹蜻蜓。 穿过开启着的窗子,倏忽之间,那只竹蜻蜓便迅速地飞离了。 碧色的竹蜻蜓自由自在地翱翔在蔚蓝如洗的天空里,像是一只活生生的蜻蜓,快乐自由地飞行在天地间。 应岚微微仰头看着越飞越远的竹蜻蜓,明艷动人的面容上始终带着一抹轻轻浅浅的笑意。 被柔和日光沐着的应岚不由得想到,或许今后的她,也可以同这只飞远了的竹蜻蜓一般。 远远地抛离了应家曾给她的那些压抑与痛苦,而成为没有阴影的阳光之下,一个快乐自由,永远幸福的人。 …… 贺家的后院里种着一棵桂花树,虽不怎么高大,但树干却有合抱那般粗壮。时已秋日,树的片片叶子业已落尽,但簇簇馥郁的桂花却满挂枝头。 这棵桂花树一看便知有些年头了,应岚曾暗忖过这应是此宅前任主人家的老人所栽,如今倒是便宜了他们这些后来人。 几日绵绵雨后滋养过的桂花盛开得繁茂,甘甜的香味儿似乎与晴日里的明媚酝酿在了一起,教人忍不住要深深吸一口气,迷醉在这沁人心脾的芬芳香甜中。 送走了小宝,应岚打了会儿瞌睡,却觉得自己更加懒惰了。 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自己整个人都疲软无力的模样教应岚不由得有些失笑,看来人真是越整日窝在房中,精神气越疲怠啊。 窗户半掩着,丝丝缕缕的桂花香瀰漫在鼻端,隐隐约约的。 想了想,应岚让霜华与知云去准备了几个小笸箩,然后去后院那棵桂花树下,准备去打一些桂花来,趁着新鲜做点心吃。 应岚是孕妇,虽然月份还不太明显,但到底弯身捡拾多有不便。于是霜华便寻了一只竹竿来,让她打枝头的簇簇桂花,也算是活动活动。 第58页 应岚打了一会儿,才觉得筋骨稍微舒展活络开了些许,人也精神了许多。 本便只是为了活动活动身体,兼以这桂花香甜想要尝尝鲜,这会儿微有了几分汗意,应岚也便停住了手,坐在一旁小杌子上看着弯身捡拾桂花的三人。 空气中满是馥郁芬芳的香味儿,应岚手中拿着一只轻罗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慢慢悠悠的,甚为自在。 贺书淮下值回来,步履寻常地穿过每日都会经过的熟悉小径,看到的便是这异于常日的一幕。 那是一道鹅黄色的娉婷纤柔背影,虽看不到佳人面容,但落着几朵细碎桂花的乌髮却如云般娴静柔美,仿佛是幅画,又仿佛是场梦。 贺书淮顿住脚步,不由得愣了一下,险些误以为眼前的那道背影,是桂花簌簌而落幻化成的树下精灵。 应岚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以为是容弘,心中不禁一瞬间涌上欢喜来,她一面转过头去,一面嫣然笑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呀?」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贺书淮忽地垂下了眼睛,掩下了眸中无人看清的情绪。 应岚面上的神情不由得浮现出几分窘迫与尴尬来,她这才想起来,后院的此处,是贺书淮下值后回他的房间的必经之路。 摇了摇手中的团扇,再开口时,应岚的声音听起来已然有些淡淡的。 「嗯……你下值了?」 这般,好似自己方才所见所听,都是一场幻梦一般……贺书淮抬眸不易察觉地去看了应岚一眼,却见她虽未转过头去,但也并未往自己这边看过来。 心中不晓得是何种滋味,贺书淮开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微有些涩涩的。 他轻声回答道:「是。」 应岚「嗯」了一声,冷冷淡淡的,显然同他不欲多言的模样。 见她这样,贺书淮只是自嘲地笑了一下,唇畔那抹带着苦意的弧度微微扬着,但却比悲伤哭泣时好看不了多少。 他知道自己应当识趣地离开,继续沉默而没有存在感地偏居一隅,与她做同一个屋檐下却处处避开,鲜少碰面的陌路人。 可是鬼使神差的,贺书淮却不由得又出言,想要多同应岚说几句话。 「你们打了这桂花,是要做点心吗?」 应岚似在诧异他为何还未离开,此时听到他这么问,只是随口回答了一声:「嗯。」 贺书淮默了片刻,又道:「那,做好了点心,可不可以给我些尝尝?」 话音刚落,贺书淮便有些后悔于自己的失言了,他不由得又偷偷去睇了一眼坐于原处的应岚。 原以为应岚会冷笑着拒绝自己,然后毫不留情地出言讥讽几句,就如同……如同那次之后。 可是未曾如他所料,应岚闻言,手中摇着的团扇甚至顿都未顿一下,她只是散漫地点了点头,随口答应:「好。」 贺书淮抿了抿唇,不晓得为什么,应岚并没有对他疾言厉色,他反倒觉得心中越发低落自嘲起来。 「那我先提前谢过二姑娘了。」 「不过是几块点心,值当什么。」 第31章 又遇 容弘接过应岚亲手递过来的兰釉茶盏, 在她明亮的眼眸中微闪着一抹隐隐期待的注视下,垂首抿了一口。 见他举止矜贵清雅地轻呷了自己递过去的茶水,垂眸好似正在回味的神情, 应岚不由得凑过去问道:「怎么样?好喝吗?」 抬眸看了她一眼,容弘这才笑着颔首, 然后展臂将人揽进自己的怀中,下颔轻轻地放在应岚纤瘦的肩头。 鼻端满是清清浅浅的龙涎香味道, 伴着温热的气息落在应岚的身上, 笼罩着她的整个人。应岚听容弘嗓音清浅地笑着说话, 声线低沉而柔和。 「今日却是奇了, 这茶怎么这般香甜?」 应岚看容弘慢慢地饮尽了茶盏中的茶水, 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但他做起来, 却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清雅矜贵,赏心悦目得教人移不开眼睛。 也不晓得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容弘将手中的茶盏放回到一旁的小案上, 然后带着几分浅浅的促狭与调侃的笑意低头去看应岚。 他早已注意到了应岚正望着自己出神,那专注认真的模样, 教他实在忍不住心中柔成了一片。 低头亲了亲应岚, 她才如梦初醒似的,面色「唰」地染成了黄昏时美丽的绯色火烧云。 「阿岚,你怎么了?」 应岚回过神来, 暗唾了一下自己盯着容弘出神时没出息的模样, 却羞于承认, 自己方才的为色所迷。 她才不要教容弘得意呢。 嗔怪地看了容弘一眼,应岚并没有回答容弘这个有些明知故问的问题,只柔声细语给他解释今日的茶水有什么奇特之处。 「我让知云沏茶的时候,添了些我们今日刚摘的桂花进去, 当然香甜啦。」 说到最后,应岚的尾音不自觉带了几分上扬的娇糯,听起来是十分满意自己的这个举措的。 容弘睇她一眼,入眼所见的,便是应岚一副「快来夸夸我多聪明」的模样,妩媚俏丽得好似一只灵动狡黠的小狐狸一般。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晓得,她这巧笑倩兮,眉眼生动的样子有多熠熠生辉。 执起她的一双葱葱素手来,看着那并未染就花汁,但却仍旧有着浅粉颜色的圆润指尖,容弘不禁心中一动。 第59页 垂首,温柔缱绻地亲了亲她柔软的指尖,容弘道:「朕却觉得,便是没有添那桂花,卿卿这双妙手递过来的茶,定也是甘甜无比的。」 应岚只觉得指尖传来柔软温热的触觉,面颊与耳朵亦似是因为这触觉,而越发地泛起了滚烫的温度。 「嘁,你这油嘴滑舌的毛病是跟谁学的……」 含羞带怯地说着,应岚便要将自己的手指抽回去。容弘自然不会轻易放开她,反倒一面落吻在她白皙透粉的耳垂上,一面声音低沉沉地笑着说话。 「卿卿怎么凭空冤枉好人,朕明明说的都是实话。」 顿了一下,容弘修长如竹节一般的手指,又缓缓下移,落在了应岚微有些隆起的小腹上。 他手上温热的温度,透过一层单薄却柔细的绸缎衣料,轻轻地抚着,俨然是一副慈父的模样,但说话却没什么正经。 「小崽子,你可不要学你娘亲。」 应岚闻言挑眉,抬手便要去打他。容弘却并没有躲,是故应岚最后也只是轻轻笑着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嗔道:「你少说我坏话。」 容弘不以为意,指尖缠着应岚的一缕衣带,笑着问她:「孩子今日有没有闹你?」 衣带被人慢慢解开,动作虽轻柔,但应岚却察觉到了。她没好气地按住那只作乱的手掌,发自内心道:「他可比你安分多了。」 容弘被当场抓了个正着,人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然。此时闻言,他轻轻「哼」了一声,耳鬓厮磨对应岚道:「他不老实,还在后面呢。」 说罢,低头亲了亲应岚浓密卷长的眼睫,容弘又开口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满是怜惜与心疼。 「朕听太医说,以后你月份大了,夜里腿脚可能会痉挛,那可不是什么好滋味。」 应岚看起来并不怎么挂心的模样,她偎在容弘温热的怀中,听他这么说,只是笑着道:「那也是明年春里的事了,左右你是日日不落下来的,到时候你给我揉揉便是了。」 说起「明年春里」的时候,不晓得是否是应岚的错觉,她有些觉得容弘整个人似是微僵了一下。 等到应岚说完了话,容弘却迟迟未曾开口,这倒不是错觉,而是真正发生的了。 应岚不由得有些奇怪,她抬起埋在容弘怀中的面颊,笑着去看他,「怎么了?陛下不愿意吗?」 她只觉得容弘应是白日里政务太过于繁重,人方才有些疲累的出神。 而事实仿佛也只是这样罢了。 容弘回过神来,颔首笑道:「自然是甘之若饴。」 应岚将面颊復又埋在了容弘的身前,鼻端萦绕着他身上好闻的清香气息,只觉得安心又温暖。 她垂下了头,所以也未曾看到,容弘眼眸中此时翻腾涌上的闷闷沉郁。 两人都未曾再说话,只这么安安静静地相拥着,坐在小榻上。不晓得过了多久,应岚忽然听到容弘在耳畔仿佛随口一提地问她,「你今日碰到贺书淮了?同他说了什么?」 应岚仰起头来,抬眸去看容弘,柔声道:「我同他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恰好碰到说几句罢了。」 容弘笑着垂首,亲了亲应岚莹润如玉的额头,方才眼眸中的那抹沉郁已不见了踪影,只凝睇一心一意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太过于专注,太过于缱绻,教应岚有些不好意思。她不由得羞怯地抬手拍了一下身前的人,放柔了声音低声嗔道:「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话吗?醋缸子。」 听她这么说,容弘不禁挑眉去看她,唇畔的笑意浅浅的,带着几分促狭,「好啊,你又这么说……」 这会儿天色尚早,应岚又向来面皮薄,容弘也晓得若是不管不顾地闹她,她定然会恼羞成怒,于是只是伸手去挠她痒痒。 应岚简直笑成了一团,她一面将自己蜷了起来,看起来像是冬日里阳光底下团成茸茸毛线球的狸奴,一面往旁边去躲。 她的笑声仿佛微风中玉制的风铃相敲击的声音,泠泠清脆,悦耳动听。 「……哈哈哈好啦,别闹我了,我这次知错了,下次定然不再这么说陛下了……」 容弘看了她一眼,却并未住手,眼中仍旧带着意有所指的促狭笑意。 应岚晓得这人是个顺竿往上爬的性子,若是尝不到甜头是断然不肯轻易善罢甘休的,于是咯咯笑着凑过去,亲了亲他柔软的面颊。 「陛下,我错了,不要闹了哈哈哈……」 被亲了一口的容弘却好似依旧有些不满意,但好歹他停住了手,应岚终于得以缓了一口气。 只是还没等应岚完全平復下来,便听到容弘在她耳畔低沉沉含笑道:「卿卿想煳弄朕,只这般可不行。」 应岚闻言,不由得有些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闪身便要往旁边躲去。 容弘哪里会遂了她的心意,将纤柔的温香软玉拥在怀中,他低头深深落吻在怀里的应岚柔软香甜的唇瓣上。 柔情似水,缱/绻难分。 在你来我往的悱恻缠/绵中,最终还是汹涌的力道占了上风,纤柔如遇风雨压折的一枝春棠,越发无力地攀附着他。 不晓得过了多久,面颊红得好似春日里娇艷的桃花似的应岚,终于微微喘息着被放开。 潋滟含羞的明亮眼睛看上去雾蒙蒙的,应岚软绵绵地抬手,在容弘的胳膊上打了一下。 第60页 容弘被打了一下,但心情却好似仍旧美妙极了。他不以为忤地将下颔放在应岚乌顺芬芳的发间,同应岚咬耳朵。 「再过十几日便是朕的生辰了,阿岚说说,你要送朕什么礼物?」 应岚斜了他一眼,轻轻哼声道:「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讨要自己的生辰礼物的,陛下也真好意思。」 容弘笑着亲了亲她微有些散乱的髮髻,语气甚为理所当然,「朕人都是卿卿的,不过要一件生辰礼物,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被他说得越发羞怯的应岚不再说话,面色绯红地低头默默的,好似是在专神想着生辰礼物的事情。 容弘等了一会儿,不曾等来答覆。垂眸一看,这才发现应岚正有些心不在焉地浅浅傻笑着出神,哪里是在思索自己的生辰礼物的模样? 「你在想什么?」 应岚回过神来,察觉到容弘有意无意四处游走的修长手指,她不由得更加羞恼了几分。 「……我这不是正在想着吗?你再动手动脚的,我便什么都不送了。」 容弘见她炸毛,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嗓音低沉柔和如醉。 「想不出来也没关系。」 顿了一下,容弘在应岚耳畔,笑着又道:「那日朕要带你去个好地方。」 温热的气息落在触觉敏感的脖颈上,应岚觉得有些微的痒意,她一面躲闪着,一面笑问容弘:「那这到底是陛下过生辰,还是我过生辰呀?」 容弘低头亲了亲她莹白如瓷,细腻光洁的脖颈一下,嗓音柔和得教人听了,便要化作一汪融化了的春水。 「阿岚和孩子只要长长久久地在朕身边,便是最好的生辰礼物了。」 闻言,应岚心中不由得柔软成了一片,她抬起头来,轻轻亲了一下容弘的下颔。 容弘微微低头,看着她这般娇俏美丽的模样,眼眸中盈满了浅浅的笑意,仿佛墨空里璀璨澄澈的星星似的。 只是笑意的最深处,却是一抹努力压抑着的沉郁与凝重,久久未曾散去。 …… 竖日傍晚。 应岚用过了晚膳,想着若是一直待在屋里,晚间恐怕又要胃中不适,所以便带着知云与霜华在院中的长廊慢慢踱步,算作消食。 原本以为容弘不一会儿便会回来,应岚盘算着,到时候两人一起回去刚刚好。 可谁知道,天色渐渐变得墨蓝墨蓝的了,却还是未见容弘的身影出现在长廊的尽头。 应岚站在长廊里,不知不觉顿住了脚步。天色虽然黑沉沉的,但因为白日里的晴朗,却透着些许的深蓝。 并未察觉到什么寒意,应岚便站在原处,驻足等待着容弘回来,顺便观赏着这美丽的墨蓝天光,仿佛是莹润剔透的钗头墨蓝宝石。 又这么等待了一会儿,容弘未曾等到,反倒又遇到了步履匆匆的贺书淮。 应岚看到贺书淮往自己所在的方向走来,不由得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眼中闪过一抹疑惑来。 早已过了贺书淮下值的时辰,更何况这处地界又不是他回来的必经之路。他会出现在这里,实在教应岚不免有些诧异。 贺书淮看到应岚正站在这里,好似在等待着什么一般,不由得望着她冷淡的神情,也愣了一下。 「二姑娘。」 回过神来,贺书淮在应岚越发沉冷的目光中,垂了垂头,眼睛不去看她。 「嗯。」 应岚应了一声,想着容弘过会儿便要回来,见到贺书淮定又要打翻醋罈子,态度不由得越发敷衍起来。 她以为贺书淮会识趣地就此离开,可是贺书淮手中抱着一个小小的红泥瓦罐,一看便知道是特意来寻应岚的。 应岚的冷淡与敷衍都是直接了当的,贺书淮不可能无从察觉。可他却只是迟迟站在那里,未曾说话,也未曾有所动作。 不晓得过了多久,应岚心中不耐,转身要走了,才听到贺书淮轻声开口,同她道谢。 「多谢二姑娘昨日做的桂花糕。」 应岚语气平静,随口道:「桂花糕是知云做的,送去的人是杨嬷嬷,不必谢我。」 闻言,贺书淮似是沉默了片刻。但他却也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而是将方才一直小心抱着的红泥瓦罐,双手託了过来。 「这是梅饯,是本家的二婶婶亲手做的,听你有孕,她特意托人从乡下送来给你的。」 应岚站着没动,目光教人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来,贺书淮垂着头,继续道:「我听大夫说,你现在胃口可能不好,所以……所以收下这个罢,便当我是借花献佛了。」 这个说法教人挑不出什么错处来,毕竟应岚自有孕以来,用膳的胃口确实大不如从前。 与其扭扭捏捏,不如大大方方、光明磊落些。应岚轻轻颔首,「嗯」了一声,便让一旁的霜华过去将那个小瓦罐接了过来。 「谢谢。」 贺书淮看到应岚平静淡漠的模样,只觉得她对待自己,倒像是在对待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般。 既无怨恨,也无愤怒,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贺书淮的脑海中所想起的却是昨日下午,他下值回来时,应岚应是误以为他是陛下,而露出的那抹短暂的、嫣然柔软的娇俏笑颜。 若是不曾有陛下出现…… 第61页 又或者,若是当初他可以勇敢一些,不那么怯懦又自私地待她…… 那么,那样明艷的、俏丽的柔软笑容,是否本该是属于他的? 应岚轻轻咳嗽了一声,不晓得是因为夜间微风拂过的凉意,还是为了打断别的什么。 回过神来,贺书淮整个人的思绪,又被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他忍不住抬眸,望了面前明明相距不远,但却咫尺天涯的应岚一眼。 这一瞬间,贺书淮只觉得心中又是难言的苦涩,又是无尽的自嘲。 世上哪里会有后悔药卖呢?一步错过,便是步步错过,再无反悔的余地。 可是鬼使神差的,他还是禁不住道:「二姑娘,我能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闻言,应岚只是淡淡地皱起了秀丽的眉头,然后语气平静恍若方才地反问道:「有这个必要吗?」 贺书淮不说话,但不言不语的沉默模样却很坚持。 见他这般,应岚不由得有些无奈地嘆了口气,然后挥退了看上去皆忧心忡忡的知云与霜华。 「你们先退下罢。」 应岚并不是迟钝的蠢人,不会没有察觉到贺书淮对自己隐隐的、异样的情愫。 她想,借今日的机会同贺书淮干脆说清楚,倒也省了以后的纠缠与麻烦。 知云与霜华走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杨树底下。应岚并不开口说话,仿佛是在等贺书淮说明自己要说的话。 站在应岚的面前,贺书淮顿了一下,这才问出了这个自知道应岚有孕,便在日日思虑纠结的问题。 「二姑娘,你生下这个孩子以后,会入宫吗?」 话音落下了很久,应岚都没有回答。 她沉默着,眼眸微垂,看上去仿佛只是一株无悲无喜、也不会有情绪的美丽花树。 正当贺书淮以为是否是因为夜风太盛,吹散了因为他的怯懦,而低低的声音时,他忽然听到应岚无甚波澜的声音响起在耳际。 「我不会入宫的,孩子也不会。」 贺书淮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了一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磕磕绊绊地问:「那……那这个孩子会姓贺吗?」 「嗯。」 闻言,贺书淮抿了抿唇,唇角却还是不由得勾起了一抹微微的弧度。 秋日的夜风明明已然有些寒意了,但他却觉得,面颊与耳朵都慢慢生起了些许的热意。 他为自己打了打气,方才抬起眼眸来去看应岚,点头道:「二姑娘,我知道了。」 说罢,贺书淮转身便要离开。只是这次,却是应岚开口,轻声唤住了他。 「贺书淮。」 贺书淮顿住了脚步,眼睛微有些亮地去看她。那目光教应岚心中不晓得涌上什么滋味,所以她不让自己有任何悯然与情绪地漠漠道:「你纳妾罢。」 贺书淮眼中的光亮,与唇角那抹微微的弧度,皆在听到应岚这漠声的四个字时,坍塌成了无影无踪的虚无。 「……你……你说什么?」 应岚神情寥寥地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纳妾罢。」 「……」 看出贺书淮的怔怔来,应岚耐着性子,同他继续解释,「我知道这么做对你来说不公平,所以,你纳妾罢,生一个有你血脉的孩子。」 贺书淮垂下头,不去看应岚眼眸中洞悉一切的瞭然,与执意不要同他牵扯任何关系的决绝。 好半晌,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地响起,虽轻轻的,但却也同她的决绝一般坚定。 「二姑娘,我不会纳妾的。」 「我会等着你,直到……」 许是因为他的声音太低、太轻,并不能教应岚在这时时唿啸而过的风中听到。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便被应岚带着笑意的温柔声音给打断了。 抬眼望去,见到的便是如同昨日见到的,今日无数次的恍惚时候,经常浮现眼前的嫣然笑容。 只可惜,再一次见到,这柔软美丽的笑容却仍旧并不是为他而绽开的。 「陛下!」 葱绿色的裙角飞扬过自己的身旁,没有分毫的停留,然后往他的身后去。在如此凛冽秋风中,仿佛是一抹纤纤的、唯一有鲜亮生命活力的春芽。 贺书淮僵在原地片刻,才转过身去,垂眸对着容弘行礼,恭敬而谦卑。 如同普天之下的所有人,见到面前这位清冷矜贵的帝王,都会做的一般。 容弘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嗓音,于风中响起,贺书淮听到他声音微冷地笑问:「你怎么在这里?」 许是因为风太凉,所以哪怕破天荒见到这位清冷帝王浅笑着说话,贺书淮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厢贺书淮正待说话,忽听应岚先其一步,柔声笑道:「我在等陛下呀。」 脖颈处挂着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细手臂,容弘收回落在那道沉默谦卑的身影上的沉冷目光,垂眸所看到的便是一张嫣然明媚,足以温暖猎猎秋风的笑颜。 低头亲了亲应岚被风吹散的蓬蓬乌髮,容弘将她抱进怀中,感觉到她身上的温度有些温凉,不由得嘆息着笑同她耳鬓厮磨。 「天越来越冷了,以后这么晚的时辰,便不要出来了。」 应岚点头不迭。怀中女郎纤柔的依眷,教容弘眼中的冷意微缓,他在她耳畔亲昵地继续道:「若不是今日事情太多,朕哪里捨得让你等。」 第62页 说罢,容弘便抬手,将应岚抱了起来。应岚小小地吃了一惊,却只是嗔怪地拍了他一下,半分埋怨的话都未曾说。 贺书淮垂头沉默,直到男子抱着女郎自他身旁经过,才听到皇上声音无波无澜地漠声道:「贺编修,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第32章 嗔怪 应岚被容弘抱回了房间, 其间应岚好生地牺牲了一番色相,在容弘面颊上亲了好几口,容弘这才面色稍霁, 不复方才的冷冷沉沉。 晚间沐浴过后,应岚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香香的。她穿好中衣, 正准备上榻睡觉,却忽然被早已洗漱好了的容弘一把揽进了床榻的里面。 不由得小声惊唿了一下, 虽然腹部被温热的手掌稳稳地保护着, 但停下之后, 应岚还是不免有些嗔怪地抬手, 拍了一下作乱的容弘。 「你做什么?吓我一跳。」 容弘抓住应岚没好气打过来的縴手, 眉眼笑得弯弯如月,他一面望着她, 一面将那只縴手放在唇畔亲了一下。 应岚被他这副浅浅的笑模样给看得有些羞怯,要将手抽回去。容弘自然不肯放过她, 可也没有再继续戏弄她,只握着她的手, 轻轻慢慢地放在了她微有些隆起的小腹上。 将下颔放在应岚盈盈纤柔的肩头上, 容弘一面抚着她的小腹,一面语含浅浅的埋怨道:「阿岚,你每次沐浴都这么磨蹭……」 说着说着, 不安分的手便要顺着小腹往上移去。应岚抬眸横了容弘一眼, 然后伸手按住他的手拍了下, 以示警告。 「不要闹我,早些睡罢,明儿个我还要回应府去呢。」 阿岚的身孕也有三个月了……容弘一面在心中这般暗忖着,一面密密地吻着她洁白如玉的耳垂。直到应岚气息微喘, 他这才嗓音沉沉地笑着低声问:「回应府做什么?」 应岚抬手点了点他同样汗湿涔涔,看起来比她好不到哪里去的鬓角,平復了一下气息,这才道:「阿岩学习越发用功起来,他肯上进,我这个做姐姐的,自然也要尽些力气帮扶他才是。」 听她这么说,容弘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应岚同应岩姐弟情深,这是他从前便已经晓得了的。 只是应岚好似对明日去见应岩甚为雀跃期待的模样,哪怕容弘正有意无意地处处点火,她也暂且顾不上阻拦了。 眼睛亮晶晶的,应岚笑着同容弘道:「我给他买了几本书册,都是去年中第的进士们考完试出场后默出来的文章,这可是限量的密卷,我让知云找了书店老闆的关系,不排队都还买不到呢……」 容弘见她说得眼眸明亮,一副欣喜雀跃的模样,倒好似应岩有了这几本书册,明朝便可以登科及第了一般,也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是密卷啊……」 应岚颔首,正要同容弘说这几本密卷有多来之不易,费了多少功夫,忽听他靠着自己的耳畔开口说话,嗓音是浅淡的温然。 「说到托关系,朕这么大的一个关系就在身边,阿岚为什么却捨本逐末呢?」 应岚望了容弘一眼,却没说话,目光中是显而易见的嗔怪,仿佛是在责怪他的不正经。 「我说正经事呢,你少拿我逗闷子。」 容弘见她湿漉漉的眼眸横了自己一眼,神情之中更是盈满了娇糯的俏丽与美好,只觉得喉口一干,心中仿佛是被人正用轻而柔的羽毛挠着,柔成了一片酥麻。 亲了亲应岚的耳垂,容弘含笑说话,嗓音柔和中又带着几分浅浅的慵懒,悦耳动听得仿佛是要蛊惑应岚进入他铺天盖地设计下的网里似的。 「其实阿岚只要讨好讨好朕,阿岚教朕做什么,朕便会做什么的。」 他的声音太具有迷惑人心的能力,仿佛是酌饮了一盏甘甜却醉人的美酒,应岚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些发软,脑海中也不由自主地有些泛起了迷煳。 应岚阖着眼睫,并没有说话,容弘还在继续用柔和低沉的嗓音诱/惑她松口。 「朕很容易讨好的,阿岚只要乖乖答应便是了,好不好?」 容弘等待半天,未曾等到应岚开口回应自己。不由得垂眸一看,却见她蜷在自己怀中,正笑得眼睫微颤。 她的眼睫纤长而浓密,此时随着克制着的笑意轻轻颤着,仿佛是一只即刻便要展翅欲飞的翩翩墨蝶。 容弘心中一动,不禁垂下头去,吻了一下她鸦色的羽睫。应岚莞尔,抬手拍了他一下,依稀带着一抹嗔怪与羞怯的意味,却并没有闪躲。 应岚依然阖着眼睛,不曾去看容弘,声音柔和,「陛下英明神武,怎么能做这种徇私的事情呢?」 想到了刻苦用功,又内敛懂事的弟弟,应岚秀气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笑着继续道:「再者说了,我相信阿岩便是只依靠自己,也定然可以考出功名来的。」 被应岚拆穿并拒绝了充满诱/惑的把戏,容弘的声音中却满是笑意,没有半分失落。 更像是,什么「诡计」达成了似的。 「阿岚真是铁面无私。」 应岚听出他声音中的不对来,不由得带着些纳罕睁开了眼睛。 入目所见的,便是容弘笑得眼眸弯弯,仿佛是一只偷到了别人家晒着的松仁的狡黠松鼠似的。 顺着他专注而炙热的目光往下移去,应岚垂眸,在看到自己此时衣衫零落的模样之后,她的面颊不由得飞快红成了过年时门前高高悬挂的红灯笼。 第63页 縴手握拳打了一下没正经的容弘,应岚一面去系自己的衣带,一面嗔怪道:「你做什么?会伤到孩子的,起来。」 容弘握住了应岚去系衣带的縴手,靠着她泛红的白皙耳垂,声音低沉沉地同她咬耳朵。 「朕问过太医了,三个月之后,便可以了。」 笑意渐深,容弘的声音也越来越低,但却仍旧有拨动心弦,教人沉醉的能力。 没了理由拒绝的应岚红着脸不曾说话,想要将身转过去,却被人揽回了怀中。 「阿岚放心罢。」 …… 走过有些上坡弧度的拱桥,叶落无几但却仍旧柔软依依的垂柳条蔓拂在行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温柔缠/绵意味。 跟在应岚身旁的知云抬手为她撩了撩挡人的柳条,主僕三人走上拱桥,往贺家的方向走去。 忽然,正在走路的应岚停住了自己的步子,忍不住轻轻「哎呀」了一声,神情之中颇有些懊恼。 知云与霜华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问道:「娘子,怎么了?」 应岚看向关切的两人,秀眉微蹙,眼眸中甚是带些无奈地道:「我给阿岩买的书落在布店里了。」 说好了今日要回应府看望应岩的,所以应岚便为他买了几本书册,这几本书册皆是书店里数量有限的珍藏本,于应岩的学业很有益处。 应岚亦是颇费了几分功夫才买来的这几本书册,自然不会因为误落在了布店而就此不要了,只是…… 霜华皱了下眉,不过沉吟了片刻,便对应岚道:「娘子,你们且在此处等一会儿,不要乱走,奴婢去布店将那几本书册取来。」 布店离此处并不怎么远,为了保险起见,应岚想了想,还是觉得听霜华的,不要忙着回去也好。 以手加额,遮了遮今日教人有些燥热的日头,应岚皱着眉头颔首道:「好罢,我们在这里等你回来,你快去快回。」 霜华点点头,福身行一礼后便转身匆匆离去,很快消失在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这才松了一口气的应岚,寻了处不会挡行人过路的角落站定,慢慢地等待着霜华回来。 只是她现在是双身子,本便容易疲倦,这日头又是秋日里鲜少可见的晴朗炎炎。不过一会儿,应岚便觉得自己身上有些汗涔涔的了。 看到不断用帕子擦拭着额角细汗的应岚,与她微有些泛白的面色,知云忍不住心疼道:「姑娘今日真该听霜华姐姐的,坐轿子出来哪里会受这种罪。」 应岚看了知云一眼,见她忧心忡忡的不贊同模样,不由得出言宽慰道:「这段路不远,大夫不也说了吗?适当走走对孩子的康健也有好处的。」 只是说到这里,又察觉到自己此时此刻的娇弱无力,不禁微微顿了一下,应岚的眼中闪过一抹无奈来。 她转而嘆息了一声,「未曾料到今日会这么热,人又这般多,我这身体更是越来越娇气起来,看来下次再出来真要听霜华的了。」 知云听应岚这么说,再说不出一句嗔怪的话来。她默了片刻,见应岚额角的细汗似是越冒越多,不由得问道:「姑娘可要喝碗香饮子?」 听到知云的建议,顺着她看过去的视线,应岚亦往拱桥不远处的一个摊子一望。 摊子不大,但被摊主收拾得甚为干净整洁,一只只排列整齐的竹筒和陶碗,看上去便教人觉得想要买上一碗来解解暑意与干渴。 又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应岚将自己靠在拱桥的雕栏上,有些懒懒地颔首答应道:「也好。」 「那奴婢这便去买,姑娘且在此处等一会儿。」 知云说罢,便脚步匆匆地往那个小摊的方向去。应岚的目光不经意一转,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霜华手中拿着几本书册,正快步往自己的方向来。 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却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正低头迎面往自己这边走,带着些不管不顾的横冲直撞,其他行人皆闪避着他。 应岚现在有孕在身,本不想招惹这个看上去十分桀骜阴沉的小乞丐,以免横生是非。 谁知道正当应岚往旁边轻移了一下脚步避开时,那小乞丐虽低着头,但却好似可以看到她的动作似的,竟又朝着应岚所在的方向飞快地小跑了过来。 心中骤然一突,应岚的眉头不自觉微微皱起,她忽然觉得,那小乞丐倒像是故意冲着她来的一般。 果不其然,那小乞丐经过应岚身旁的时候,竟抬起胳膊肘来,用力地狠狠撞了她的手臂一下。 虽然应岚早已有所准备,用手紧紧地扣住了拱桥的雕栏,但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那个小乞丐撞得有些站立不稳。 那用力的程度,说是撞,更莫如说是推。应岚原本虽然警惕,但却尚还带着些沉静柔和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无比。 孩子是应岚的软肋,更是她不容任何人触碰与伤害的最后底线。 那小乞丐被她冷戾的目光给看得心中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也不再去管那人给自己安排的任务是否完成了,抬手微颤着又推了应岚一把,便飞快地跑入了人群中。 应岚被重重的力道推得一个趔趄,好在她始终紧紧抓着雕栏,这才没有立时便被推下拱桥去。 只是她今日实在有些时运不济,虽然人抓着雕栏,但一只脚却因为方才被推得一个趔趄,而从台阶上落了下去。 第64页 只余单只脚明显是站立不稳的,眼见着应岚便要就此摔了下去,霜华见此变故,一张原本没甚表情的面容都「唰」地变得白了起来。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霜华飞快地往应岚所在的方向奔来,只是她跑过来的速度,哪里能赶得上应岚摔落下去的速度呢? 「啊!」 应岚只觉得有些天旋地转的恍惚,不晓得是因为日头太高教她有些头脑昏沉,还是因为汹涌而来的惊慌与无助教她实在不知所措。 可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仰面后倾之后,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未袭来。 这一瞬间,应岚仿佛只听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其他的所有声响好似都被隔绝在外了,她面色苍白似有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 意识渐渐回笼,应岚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是有一双强健有力的臂膀稳稳噹噹地扶住了她,所以她才没有摔下去的。 这时,霜华也已经快步穿过人群,走到了应岚的面前。 霜华的面色仍旧有些不好看,显然甚为忧心的模样。匆忙对着应岚身后的人福身行礼后,她赶快去问应岚,满面担忧。 「娘子,您没事罢?」 赶过来的知云满面自责地扶住应岚,应岚稳了稳身形,然后努力教自己站定。 虽然意识已经恢復了过来,但脑海中的思绪却仍旧有些纷乱。 应岚只觉得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着,显然方才的危险,教她直到现在还惊魂未定。 「我没事了,不必担心。」 应岚说着,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自己微有些隆起的腹部,察觉到孩子的安然无恙,她这才觉得心中高高悬起的那颗心放了下来。 努力教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应岚缓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神情应不至于方才那般失态时,这才转身去看身后救下自己的恩人。 身后的恩人此时正向侍从低声吩咐着些什么,阳光下他立着的身姿如松柏一般挺拔,俊逸的侧脸好似有些眼熟。 察觉到应岚转过身来看自己,少年似是顿了一下,然后便动作散漫随意地摆了下手,挥退了侍从。 不晓得是否是应岚的错觉,她仿佛看到那个侍从离去之前,笑着对自己眨了下眼睛,似有几分调侃的意味,倒是并无丝毫恶意。 应岚此时心绪纷乱,又要教自己看起来从容镇定地同人道谢,哪里有其他功夫顾及那个有些奇怪的侍从。 而杜京卓在看到满面促狭的段福安颇有些挤眉弄眼的模样时,却只是神情淡淡地抬手,对着他的肩膀便是一巴掌。 明明看上去,杜京卓并没有用太大的力气,仿佛只是随手一拍,教段福安不要再磨磨蹭蹭。 但段福安却差点儿一个趔趄摔下台阶去。 段福安:「……」 知道小将军这是有些恼了,始料未及,险些一个没忍住便要狼嚎出声的段福安,哪里还敢插科打诨。 为了保护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的面子,以及去完成小将军方才吩咐自己的事情,段福安选择了收起自己的嬉皮笑脸,揉着肩膀赶紧转身离去。 而此时此刻,应岚看着面前杜京卓的侧脸,却是越看越觉得有些熟悉。 许是因为她一瞬不移的疑惑目光容易令人不自然,杜京卓的耳朵可疑地染了一抹绯色,教他整个人看上去倒是退散了几分方才因为不虞,而凛冽的冷淡。 转过身来,杜京卓俊秀如玉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清浅的笑意来,看上去带着蓬勃茂盛的少年气。 他看了看自己面前娉婷而立的应岚,淡声问道:「没事罢?」 在看清这位恩人的容貌时,应岚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方才自己为何会觉得眼熟了。 但心中更多的情绪,却是带着许多感激的讶然。 应岚不禁又微微愣了一下,不过片刻,她便让自己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了。 福身深深又行一礼,应岚心中仍旧有些后怕,她不由得发自内心感激道:「多谢小将军。」 「不过举手之劳,起来罢。」 看着面前盈盈起身的应岚,杜京卓眼中那抹略带不自然的情绪似是越发浓重。 看上去杜京卓似是并不想多看应岚的冷淡模样,可是不晓得为什么,最终他还是有些别扭地将目光,落在了面前女郎的身上。 只是目光无意所及,在看到应岚微有些明显隆起的腹部时,他如点漆一般的眸子中那抹纠结的别扭骤然不见,整个人好似都愣了一下。 察觉到面前的杜京卓怔愣出神的模样,应岚的心中不由得有些纳罕。 注意到杜京卓的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的,应岚正打算顺着他的视线,去看自己有何不对的地方,却忽然感觉到杜京卓淡若无事地移开了视线。 「都是要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这般不小心?」 这句话转移了应岚的注意,一说起这个,这会儿她仍旧有些惊魂未定的后怕。 但更多的,却是更深更重的庆幸,与对面前的杜京卓的感激。 上一次从皇觉寺回去的时候,她便已经怀上了孩子,只是自己浑然不觉,所以才敢那般不要命且决绝地赌上一把,没有丝毫犹豫地跳车求生。 后来知道孩子已经两个多月的时候,应岚不是没有后怕过。 若是没有面前的这位杜小将军的出手相救,若是孩子真的出了事…… 第65页 应岚不能再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了,这件事情只想想,她便觉得是一阵难以言述的、无穷无尽的心痛难抑。 只是这么想着,应岚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位杜小将军,已是两次救她,与她腹中的孩子了。 一时之间,心中的感谢更是汹涌不绝。 应岚正在心中想着报答的方法,却忽然察觉到杜京卓的目光似是又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当她抬眸回望时,杜京卓却已然又将视线放在了一旁,仿佛方才的目光只是一闪而过的无意。 顺着杜京卓的视线望了过去,应岚看到了霜华手中,那几本书册之上所放着的一方砚台。 那方砚台是应岚在书店买书时,为应岩挑选的。应岚现在有了足够的钱财,为应岩买东西更是精挑细选,那砚台自然不是凡品。 应岚下意识地以为,杜京卓是看中了那方砚台。毕竟在付钱的时候,那位书店老闆一直笑容满面地提及这方砚台是珍品,夸赞她有眼光识货。 于是应岚道:「这是今年新产的端砚,奴家也是挑看了许多才买的。小将军若是不嫌粗陋,便将此砚赠与您,聊表谢意。」 说到「小将军」这个称唿的时候,应岚似是顿了一下,但她还是未曾中断地继续微笑着说了下去。 本以为杜京卓并不会收下这份不怎么合时宜的谢礼,应岚亦盘算着回去之后,要准备其他贵重的礼物答谢。 但谁知,应岚却听到面前之人,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什么情绪地笑道:「如此,便多谢夫人割爱了。」 听他这么说,应岚不由得笑着颔首,然后侧身,示意霜华将那方砚台拿去给杜京卓。 杜京卓收下了那方砚台,这会儿耽误的时辰也已经许久了,于是主僕三人便辞别了他,然后离去了。 望着那道纤柔窈窕的身影消失于人来人往的川流不息中,杜京卓用指腹轻抚着手中握着的那方砚台,日光下澈沐着的俊逸面庞上神情寥寥。 「小将军!」 闻声转身,看到段福安走了过来,杜京卓眼皮不抬,淡声问道:「人抓到了吗?」 「抓到了,小将军放心便是。」 「嗯」了一声,杜京卓语气骤冷下来,「把那小子带回去,查查是谁让他那么做的。」 第33章 缱绻 虽然在桥上发生的那件事情, 并未真正地伤害到应岚,但她回到贺家之后,却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心中浓重的惴惴与后怕, 甚至让她身体也有些难受起来。本来打算今日回应府去看应岩,顺便将新买的书册给他, 结果也因为精神与身体的不济而作罢。 回到贺家之后,时间很快便到了傍晚擦黑的时候。应岚寥寥草草地用了几口晚膳, 洗漱过后, 便神情恹恹地上榻歇息去了。 霜华为应岚掖了掖被角, 看着她虽阖眸看起来神情平静如常, 但眉心却一直深深皱着, 面色也微有些苍白,心中不由得越发担忧起来。 心中忧虑, 霜华轻手轻脚地放下罗帷之后,便侍立在床榻旁边, 守着沉沉睡去的应岚,时刻听着罗帷之中的动静, 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应岚有些疲倦, 很快便进入了梦乡。只是白日里的事情搅得她有些心绪不宁,哪怕是在梦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的阴影…… 「娘子!您怎么样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鬓角满是汗湿, 应岚听着耳畔传来焦急而关切的唿唤声, 方才茫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霜华担忧地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应岚,用帕子轻柔仔细地为她擦拭着额间与鬓角的涔涔冷汗,直到应岚抬手,有些无力地自她手中取过了那方帕子。 「怎么了?」 应岚一面用已然被冷汗浸得半湿的帕子继续擦拭着自己的面颊, 一面抬眸去问面前的霜华。霜华见那方帕子已经湿透了,又取了一方干净的来给她。 有着柔软触觉的布料擦拭着面颊,让应岚方才因为汗湿而不适的感觉略略消退了不少。 霜华见她无事,正松了一口气,却忽然看到应岚的面色变得越发苍白起来,握着帕子的手也轻轻颤抖不住。 「您怎么了?」霜华见应岚面色不好,正落下来的心,不禁又高高地悬了起来。 却见应岚抚着腹部,眉心皱得越发厉害了起来,声音也有些低低的,似是带着某种努力克制着的慌乱与痛苦。 「我肚子有些疼……」 霜华看应岚抚着腹部,疼痛难耐的虚弱模样,只觉得心脏跳得像是要到嗓子眼了一般。 她虽未曾生养过,但在宫中浸润多年,却也晓得那些娘娘们宫斗碾压,残害皇嗣的手段…… 娘子说她肚子疼,这,这该不会是小产之兆罢? 这个认知教霜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陛下有多看重这位娘子,与她腹中的孩子,她不是不知道。 白日里发生的那件事情,虽是娘子教她回去拿书的,但总归也是她照看不力…… 不能再这般杞人忧天,魂不守舍地思索下去了。 霜华定了定心神,轻手轻脚地扶着应岚躺下,为她掖了掖被角,然后压着心中的惊慌,柔声安抚了她几句。 应岚皱着眉心阖眸又睡去了,霜华掀开珠帘,脚步迅速地走出了内间,去寻外间守着的知云与杨嬷嬷。 「娘子有些不好,快去请大夫。」 第66页 看到霜华面色凝重,脚步匆匆走出来的模样,知云与杨嬷嬷便已经有些诧异与担心。 此时听到她这么说,两人更是骤然变了面色。 杨嬷嬷望向霜华,沉声问道:「究竟怎么了?娘子现在怎么样?」 她到底是有经验的老嬷嬷,霜华未加犹豫,便领着杨嬷嬷进了内间,两人低声说着话,生怕吵到床榻上睡得并不安稳的应岚。 知云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只会伤心落泪地束手无策,除了添乱再无用处,于是赶紧出门去请大夫。 内间中,霜华将应岚方才的模样一一说与杨嬷嬷听。杨嬷嬷听罢霜华所说的,面色虽然也有些不好看,但总比霜华方才的慌乱看起来镇定自若了不知道多少倍。 杨嬷嬷稳重老成的模样,让霜华觉得心中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她忍不住发自肺腑道:「杨嬷嬷,今日真是多亏你在这里,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虽然平日里,霜华也自诩是个冷静稳重的人,但今日一事却教她知道了,自己便是再少年老成,也只不过是一个年仅双十的女郎罢了。 只是听到霜华这么说,杨嬷嬷却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谢我做什么?这都是我应当做的。」 将话顿了一顿,杨嬷嬷的目光落回到了罗帷之中,床榻之上睡得并不怎么安稳的应岚身上。 「若是娘子真的出了什么事,大祸临头的并不只有你一个人。」 杨嬷嬷的话中似是带着一抹忧虑的嘆息。 霜华想到白日里娘子因为自己只是七品编修家的女眷,所以出门时,并没有让杨嬷嬷相随,免得太过于大张旗鼓,引人注目。 若是娘子与她腹中的小主子有事……她们这些奴婢,又有哪个可以真的抽身事外呢? 看出霜华的惶恐来,杨嬷嬷一面抬手为罗帷之中的应岚又擦了擦额角的汗湿,一面宽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专心等大夫来罢。」 怕霜华继续胡思乱想地自乱阵脚,杨嬷嬷转过身来,便嘱咐她去做事,转移一下注意。 「去煮些红糖姜水来,娘子方才出了那么多虚汗,这会儿身体正是空乏的时候,用些汤水先滋补一下也是好的。」 霜华知道杨嬷嬷一片好意,不由得满心感激地道谢,「是,那便有劳嬷嬷在这里照看娘子了。」 …… 知云送走了大夫正欲转身回去,便看到了不远处的巷子口,出现了一顶看着熟悉的轿子。 知道是陛下来了,知云不由得在原地定了定脚步。不一会儿,果不其然便看到陈公公恭敬地上前掀开了马车的锦缎车帘,陛下微微低头出了车厢。 因为陛下正垂首,所以知云并不能看清此时此刻,他面上的神情。 但知云方才一心忧虑应岚的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暗暗忐忑起来,有为霜华与杨嬷嬷的,也有为自己的。 她本来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相貌普普通通,才智也是普普通通,不然也不会被应夫人派在不受宠的二姑娘身边伺候并陪嫁。 今日又颇因为担忧应岚而慌张,此时此刻,知云更是心绪纠结成了毛线团。 站在原地,知云不由得望着不远处脚步匆匆走过来的陛下,甚是忐忑地出了一会儿神,唯恐陛下会对她们这些奴婢发怒。 只是看了一会儿,却见陛下如玉面庞上的神情却清冷如常,教人看不出什么旁的情绪来。 看到知云有些愣地站在门前,容弘走到她面前的时候,脚步都未曾停留片刻,只是淡声问道:「你主子怎么样了?」 知云赶紧回过神来,跟上脚步匆匆往贺家走的陛下,一五一十不敢有丝毫隐瞒地回禀道:「大夫说姑娘是因为白日里受了惊,所以才会有小产之兆。」 闻言,容弘的眼眸中似是涌上一闪而过的冷戾来。但无人敢直视他的眼睛,是故也不曾有人看到,他眼中的那抹冷如寒冰的杀意。 知云未曾等到陛下再开口说话,但她却知道,陛下定然听到了自己因为胆怯而有些压低了声音的话。 因为在自己说完那一席话之后,知云明显地察觉到,陛下周身的气息似是变得冷凝了几分。 教人不寒而慄。 容弘走进了应岚住的屋子,甫一进外间,便看到了跪在地上的霜华。杨嬷嬷在内间照顾着用了药,好不容易又睡下了的应岚。 看到陛下面色霜冷地走了进来,霜华跪在地上,心中忧惧交加,整个人都不禁有些瑟瑟发抖的惶恐。 「奴婢罪该万死,没有保护好娘子。」 罢了,该来的迟早都会来的……霜华想着,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来,她重重地一叩首,声音低哑地如是说。 陈忠看了一眼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霜华,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来。两人皆是自幼伺候在陛下身边的,自然情谊深厚一些。 可他知道这位娘子现在是陛下的掌上珠心尖尖,是万不可触碰的逆鳞,此时也不敢冒冒然地出言为霜华求情。 因为那除了忤逆陛下怒火更甚之外,只是别无他用。 将一杯斟满了温热茶水的茶盏放在陛下的手边,陈忠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边。 陛下得了消息便急着往宫外赶,一路火急火燎,用些茶水润润口舌与心脾,许可以消散些心中火气。 第67页 容弘果然拿起了那盏温茶,只是却并没有喝,他忽地漠声开口,叫了一声霜华的名字。 跪在地上的霜华,却因为这声「霜华」,忍不住又瑟缩了一下。 可是预料中,前来拖自己下去受罚的宫人,却迟迟未曾到来。 霜华面色苍白地等待着临头一刀,到头来等来的却只是容弘冷如寒冰,显然压制着凛冽怒意的声音。 「朕不想听这些无用的废话,只是如果有下次……」 容弘冷戾地说着,冷凝的眸光却并没有看地上跪伏着的霜华。 他只是将手中握着的茶盏顿了一下,然后倏地抬手,将那茶盏用力地掷了出去。 兰釉的茶盏落在地上,应声而碎,瞬间粉身碎骨。 容弘站起身来,一眼都未曾看地上抖若筛糠的霜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抬步走进了珠帘之后的内间,最后那句话是彻骨的寒。 「这便是你们的下场。」 霜华看着地上那些四分五裂的碎瓷片,只觉得触目惊心,却又好似终于劫后重生的如释重负。 终于,她支撑不住,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 应岚用了药,便又睡下了。直到昏昏沉沉的梦乡中,察觉到似是有人轻轻地上了床榻,温热而熟悉的气息拥了过来,她方才睁开朦胧惺忪的眼睛。 抬眼望去,果然是容弘,她心里这才觉得安心了几分,然后又阖上了眼睛,任由自己蜷缩在他的怀中。 「陛下来了?」 容弘垂眸看着她,目光一寸一寸的,细细地描摹着应岚的眉眼,自然没有遗漏地将她眉心间那一抹忧色与惧意收入了眼底。 「没事罢?」 低头在应岚紧紧皱起的眉心轻轻亲了一下,容弘放柔了声音低声在她耳畔问道。 应岚抓住了容弘中衣领口的一角柔软绸料,仿佛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直绷得白皙纤瘦的指节有些泛白,也不曾放松一下。 但她最后,却只是摇头道:「已经没事了。」 说着说着,应岚便觉得鼻尖一阵泛酸,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的酸涩,一齐涌了上来。 在霜华她们面前,应岚未曾觉得自己有这么的软弱,这么的爱哭。 可是在容弘温热的怀抱的簇拥下,她努力忍了又忍,却还是忍不住有些想要落泪。 其实她是那么的害怕,那么的惶恐。 滴滴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手串,簌簌地滚落了下来,止也止不住。 应岚一面说着,一面将面颊埋在容弘的肩头,低声抽泣道:「都怪我,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如果今日孩子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我……」 闻言,容弘探手,将应岚埋在自己肩头的面颊抬了起来,动作虽轻,但却不容抗拒。 看到应岚阖着眼睛,泪水却汹涌地落了下来,浓密卷长的眼睫都被打湿,仿佛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墨蝶一般,容弘只觉得满心都是怜惜的痛意。 他出言阻止了应岚接下来的话,柔和的声音中满是心疼与开解,「孩子是很重要,但阿岚比孩子更重要。」 应岚伏在他的身前,哭得小巧秀气的白皙鼻尖都泛起了浅浅的红,容弘怜爱地亲了亲她的鼻尖,继续道:「莫说没事,便是真的出了事,阿岚也不要这般责怪自己,朕会心疼的。」 听他这么说,应岚的泪水却仍旧未曾止住,罗帷外暖暖的灯光朦朦胧胧地投射进来,映得她的眼角是一片微微的水光。 亲了亲应岚眼角落下的泪水,容弘知道她仍有心结,不由得说起旁的转移她的注意。 「卿卿是水做的人吗?怎么这般爱哭,小心肚子里的孩子笑话你。」 应岚果然被他的这句话逗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抬手抚了抚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声音低低的,好似在柔声呢喃。 「他才多大,懂什么……」 容弘见她方才悲伤沉郁得有些不好看的面色终于稍霁几分,眼泪也勉强收了起来,只是眉心却仍然有些淡愁的轻微褶皱,揽着应岚的臂膀不由得越发收紧了几分。 「答应朕,不要难过了,好吗?」 温热而熟悉的气息笼罩着应岚的整个人,教她在不知不觉中,只觉得心中安稳了几分。 像只小猫似的,应岚以面颊轻轻蹭了蹭容弘柔软的中衣领口,答应道:「嗯。」 容弘抬手,有一下没一下轻轻地拍着应岚纤瘦单薄的嵴背,只觉得她太瘦,太过于盈盈。 这样的动作,像是在照顾一个小小的、娇气的婴孩,但那力道却轻而柔,又仿佛是在对待一颗放在心尖上的宝珠。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容弘以为应岚或许是睡着了的时候,忽然看到她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有些着急地抬眸去看他。 「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责罚霜华她们?她们平时照看我很细緻很周到的……」 许是她的睡意已然有些朦胧,但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便张口同容弘说了。应岚说这番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有些语无伦次的磕磕绊绊。 「今日说来说去,都是我自己的错,同旁人没有关系的,陛下可不可以不要责罚她们?我下次一定会好好注意,绝对不会再犯这种错误的……」 容弘在她耳畔温声道:「错也是那些要害阿岚的人的错,不是阿岚的错,朕会找出那些人来的,安心睡罢。」 第68页 应岚未曾得到自己想要的答覆,揪着他领口的纤指,不由得带些急切意味地晃了晃。 容弘无可奈何,只好答应她,「阿岚放心罢,朕不会责罚她们的。」 得到了容弘的承诺,应岚这才觉得放心了下来,她放下手中攥着的绸料,轻轻点头道:「好。」 容弘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为应岚拍着嵴背,安抚着白日里受了惊的她,低垂的眸光中的柔和,教应岚觉得分外安心与温暖。 应岚虽然心中觉得安定了不少,但却仍旧有些睡不着。她伏在容弘的身前,阖着眼眸,忽地轻声问道:「陛下可以为我唱一首曲子吗?」 闻言,容弘手上的动作似是顿了一下。 应岚以为他是不愿意。 说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失落,那是假的。 可毕竟,他是拥有天下的陛下,教他做这种供别人取乐的事情,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心中这么想着,应岚状似自己并不在意地笑了一下,然后道:「我睡煳涂了,陛下不用在意我说的。」 口中的话停了停,应岚晓得自己不应该再继续说下去了,因为她向来不喜欢朝旁人揭自己心中的伤疤。 可是顿了顿,应岚还是不自觉道:「我只是想起了以前,我生病身体难受的时候,我姨娘总是会为我唱曲子……」 容弘忽地低头,在声音越说越低的应岚额头上亲了一下。应岚没再继续说话,只是依稀带些羞怯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不以为忤的容弘一面抚着应岚披散着的乌顺长发,一面问,「阿岚想听什么?」 「我想听……」 应岚还真的颇有几分认真地想了想,可时间太久远了,她也已经不太记得,自己从前喜欢听什么了。 于是,她看了一眼容弘,只好有些干巴巴地老实回答,「我也不知道我想听什么,陛下随便唱一首罢。」 容弘看了她一眼,明亮柔和的眸光长久地望着她,直教应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带些扭捏地打了他一下。 正要侧一侧面颊,避开那道目光,容弘却忽地低头,亲吻上了她柔软的唇瓣。 深深的亲吻有些汹涌,直到应岚觉得自己都要喘不上气来了,容弘这才放过了她,然后眼含笑意地在她面颊的上方温柔地看着她。 「这是酬劳,朕可不做白工。」 他的声音中满是计谋得逞的狡黠与愉快,教应岚似被这种情绪渲染到了,唇角也不由得微微上扬了一下。 应岚面颊红得仿佛是天边美丽的火烧云,此时听容弘这么说,她不由得带些羞恼地揶揄他,「我合该知道,陛下就适合做这种偷香窃玉的小人。」 闻言,容弘不禁微一挑眉,旋即却笑着垂首,用鼻樑去碰应岚玲珑白皙的鼻尖,故意逗她。 「朕看卿卿是全好了,这会儿都有精神拿朕寻乐子了。」 温热的唿吸落在面颊上,微有些痒痒的,并不教人觉得难受,只是那种感觉实在有些令人难耐。 应岚只觉得自己的唿吸都乱了几分,可是到底顾及着腹中的孩子,她只得笑着去躲闪眼前近在咫尺的容弘,与他不断落下的温热的气息。 「好了,我老实睡觉,陛下快些给我唱曲子呀,可别想着耍赖。」 一面说着,一面抬手去推容弘,应岚笑着如此道。 听她这么说,容弘果然停住了手。 应岚睨了容弘一眼,然后乖乖地阖上了眼睛。她白皙的小脸有半张躲藏在柔软的棉被中,看上去红扑扑的,像是春日里怯怯盛开的枝头海棠。 容弘抬手,将应岚遮挡着半张面颊的棉被往下拉了拉,又在她的唇上迅速地亲了一下,轻柔而飞快。 赶在应岚羞恼之前,容弘率先笑道:「那朕便给阿岚唱野有蔓草罢。」 应岚未同他计较,只是阖着眼睛点头道:「嗯,我知道,这是诗经里的。」 「阿岚真是聪慧善记。」 回应他的,是应岚打过来的一只手掌,容弘含笑将她的手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然后声音轻轻地为她唱曲子。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美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美遇,与子偕臧。 …… 许是因为平日里并未为谁做过这种事情,容弘唱起曲子来并不怎么动听,但意外的,却教应岚觉得十分安心。 一曲终了,应岚已经偎在他的身前,沉沉如梦了。 明明睡之前,应岚已经笑颜逐开,好似忘记了烦恼。 可是入梦之后,她的眉心却又如同方才皱起,整个人也轻轻地瑟缩着,仿佛做了什么噩梦似的。 阿岚已经许久没有梦魇过了。 容弘看着应岚冷汗涔涔、并不安稳的睡颜,带着忧虑与疼惜的眸光不由得愈深。 但眼眸的更深处,却是隐隐压抑的浓重怒意。 第34章 怜惜 明媚的阳光照耀着京城的片片琉璃瓦, 映出美丽的流光溢彩,亦洒落在这家京城中最好的茶楼中。 雅间里,微微半开着的绮丽朱窗中有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薰香, 同茶水的清香一起飘荡弥散,漫入偶然拂过的微风中。 此情此景, 端的是一副富丽繁华,宁静祥和的场面。 第69页 只是雅间中对坐的那一男一女面上的神情, 与他们之间冷漠得近乎剑拔弩张的敌对氛围, 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应岑听罢面前坐着的杜京卓不冷不淡所说的那一席话, 心中先是涌上一阵恐慌来, 但不过片刻, 却又化作了口中带着怒意的斥责。 「杜小将军,你可别空口白牙, 凭空捏造这些有的没的!」 手中端着一盏馥郁的温茶,轻呷了一口的杜京卓, 在看到面前坐着的女郎有些过于强烈的反应后,不由得微不可察皱了一下眉心。 应岑会矢口否认那个小乞丐是受她指使, 方才故意去撞应岚的, 这是杜京卓来时便已经预料到了的。 只是他未曾料到,面前的这个女郎会如此的歇斯底里,全然没有闺阁女儿一丝一毫柔顺静婉的模样。 杜京卓神情淡漠地放下手中的茶盏, 看似神色未变, 实则眉眼之中已经满是霜冷。 到底是杀伐决断的小将军, 不过随意放下茶盏的一个动作,看起来漫不经心,却教应岑下意识地有些心虚,整个人的气势都不复方才的跋扈。 「应小姐, 在下并没有想要污衊你的意思,只是那小乞丐所说的背后指使之人,的确是你。」 杜京卓虽然语气有些淡淡的,但到底尚还是有礼有节地同应岑说话,这教应岑方才低落了下去的气势与胆量,不由自主地又高了几分。 是啊,自己将来是要做皇后娘娘的人,杜京卓便是少年将军,再战功赫赫,亦不过只是陛下的臣子罢了。 越是这般想着,应岑便越觉得有底气。到底气恼那个小乞丐竟这么无用,不仅应岚毫髮无损,还教杜京卓给抓了去逼出了口供。 于是再开口时,应岑的语气中,便不自觉带了些倨傲与恼怒的意味,「你便是有那所谓的人证,又有谁会相信你呢?」 杜京卓眸色越发冷淡地看着面前的应岑,一语未发,仿佛真的被应岑这有些咄咄逼人的话语给问住了,又好似只是不耐到了极点,不欲同面前的应岑多说一句话。 而应岑看到杜京卓这副模样,却以为他真的是被自己给唬住了,心中油然而生一抹得意,但更多的,却仍是气闷与愤恨。 从小到大,应岑便是父母捧在手掌心中,百般溺爱的娇蛮的明珠。 顺风顺水的十多年以来,父母的骄纵,兄长的宠爱,庶妹们的忍让,说她在应府中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也丝毫不为过。 应岑向来讨厌应岚,不仅是因为她身卑却生了一张楚楚动人的面容,更因为应岚走到哪里,都是众人们明里暗里关注并施与善意的对象。 想到这里,应岑不由得面色越发不好看起来,她看了一眼面前端坐的杜京卓,眸色愈沉。 见他虽随意端坐,琢玉一般的俊逸面庞上神情亦只是寥寥,但却难掩意气风发、英姿绰约的模样,应岑只觉得心头更是火大。 就凭应岚,一个身份低微的花魁生的庶女,她也配拥有那么多人的关照与喜欢! 到底还有一丝的理智与大家闺秀的矜持,应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怒意,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不自觉带了些火/药味儿。 「奴家现在便可以下楼去,为小将军寻一个叫花子来。我给他一个铜板,他便会为我复述一遍方才小将军所说的那些,您信吗?」 杜京卓冷淡地坐在原处,周身气息越髮霜冷起来,他放下手中的茶盏,语气听起来教人只觉得有些凉飕飕的。 「应小姐说这么多,是不肯接受在下的提醒,是吗?」 便是粗线条如段福安,若是此时此刻在这处雅间中,定也可以察觉到杜京卓现下的冷然与不耐。 只是应岑此时心中被不甘与气恼所充斥着,整个人哪里还有功夫去觉察对面杜京卓,与他越髮霜冷的情绪。 此时听到杜京卓这么说,应岑立刻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若是只是这样,小将军还是不要说出这种话来,教人笑掉大牙了!」 应岑尖利的、强词夺理的声音,仿佛是一只嘶哑了喉咙的乌鸦在不停吵嚷着,聒噪又令人心生厌倦。 或许无人相信,年少时便锋芒毕露于西塞平疆定土、大展宏图,受万人景仰仿佛什么都炙手可得的天之骄子杜京卓,却是一个堪称洁身自好的人。 几年来的四处征战,他无暇也不屑于像自己那些年长的同僚或部下一般,花天酒地,纸迷金醉地纵容自己。 同样的,他未曾接触太多的年轻女子,自然无从知道是否全天下的女郎,都是如应岑这副无理辩三分的蛮横模样。 但……不知为何,思及此处,脑海中忽地闪过那个温婉有礼的纤柔身影来。 向来惯于直来直去的杜京卓,不耐烦同面前的应岑再这般纠缠于言语之中,他眉眼微皱、神情寥寥地站起身来。 终于在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察觉到杜京卓周身瀰漫的霜冷气息的应岑,这才又有些不安地开口问道:「你……你做什么?!」 话不投机半句多,见应岑油盐不进又堪称胡搅蛮缠的模样,杜京卓本是要出门去的,不再多看她一眼的。 只是应岑所坐的位置,便在靠近雅间出门去的方向,杜京卓抬步欲走,反倒教应岑误会了他是要对自己做什么。 应岑越想便越觉得有可能,她虽然骄纵,但却自认为并不是没脑子的蠢人。 第70页 因着方才两人要说话,屏退了伺候的下人,这会儿雅间中可只有两人啊…… 在得到这个认知以后,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应岑脱口而出道:「我将来是要做母仪天下的皇后的……你如果真的敢对我做什么,陛下他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被诛九族罢!」 底气与气势不足,所以连说的话都有些磕磕绊绊的,杜京卓闻言,心中的冷意更是到了极点。 唇角勾起一抹满是讽意的弧度,杜京卓讥诮地「呵」了一声,看都不看应岑一眼,「你也配。」 应岑气急败坏,特别是在看到杜京卓往门外走,显然自己方才是自作多情之后,她不由得愈发恼羞成怒起来。 「你!」 恼恨到了极点,脑海中却忽然反应了过来,杜京卓来找自己麻烦是为了谁。 应岑杏眸微弯,眼波流转,唇角忽地勾起满是恶意的笑容来。 「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喜欢应岚那个惯会勾/引男人的贱……」 听到应岑这恶意中带着得意的话,绕过雅间绮丽雅致的屏风正要走出去的杜京卓,忽地顿了一下脚步,冷声开口打断了她语气有些尖利的话。 「应小姐,慎言。」 应岑得意洋洋,挑衅似的看了一眼杜京卓,继续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小将军若是真同应岚清清白白的,我便是在京城说这话,也影响不到你们罢。」 话音刚落,方才还在得意洋洋的应岑,声音瞬间拔高了好几个声调,「啊!!」 应岑惊恐地看着横在自己面前的软剑,面色因为恐惧而有些泛着苍白。杜京卓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随意转了一下软剑。 惊恐非常的应岑,不由得又尖叫了一声。 散漫地开口,杜京卓冷声道:「小爷是个脾气不好的粗人,不喜欢同人拐弯抹角,应小姐既然不识抬举要出去乱说话,那么……」 那么什么,杜京卓并没有说下去。 但应岑却看着面前横着的软剑,与好似这句话落下之后,剑刃更往自己脖子移了一寸的距离,更加大惊失色。 「我……我不说了,从今往后也不去害应岚了……求求你,求求你饶了我,不要杀我……」 因为听到应岑方才尖利的声音,守在门外的下人们早已心急不已,生怕雅间中的主子们惹出什么事情来。 此时听到应岑这般惊恐的声音与话中的意思,下人们更是心急如焚,犹豫片刻,咬咬牙终是决定推门进去看看。 雅间的门被推开,站在门口的下人们一面告罪,一面硬着头皮想要开口,劝阻一下一猜便知十分不虞的两位主子。 可是出乎意料的,他们偷偷抬眼所看到的,却是小将军虽然冷淡,但却看不出几分怒意来的面庞。 应小姐的面上也带着几分笑意,看上去安然无恙的模样,只是那抹笑意看起来有些勉强,并不怎么好看。 无论如何,总算松了一口气的下人们正犹豫着要不要退下,忽听小将军道:「希望应小姐不会言而无信。」 说罢,杜京卓便出了雅间。 如释重负的下人们赶紧让开一条路来。杜京卓离开之后,雅间中传来一道茶盏被人掼在了地上,带着无限愤恨的、清脆的破碎声。 …… 柔和明媚的灯盏下,应岚正垂首缝着手中的小衣裳,神情看上去平静安详,又带着几分只有母亲才有的温柔慈祥。 容弘坐在她的对面,手里虽拿着一卷书册,但看上去却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似乎并没有落在书册上,而是一直含笑望着面前的应岚。 房间中只有两个人在,静谧安静。便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应岚将手中的东西都一起放回到了针线笸箩里,这才抬眼去看对面的容弘。 横了容弘一眼,应岚眼波微转地浅浅笑了一下,语气中不由得带着一抹嗔怪,「陛下这么闲吗?不好好看书,我有什么好看的?」 见她收拾完了案上的东西,容弘这才笑着来握她的手,声音低沉而温柔。 「阿岚自然哪里都好看。」 容弘笑着这么说着,便靠了过来,将应岚环在了身前。 应岚偎在他温热的怀中,听他这么说,语气中愈髮带些嗔怪的意味。 「我便不该问这个问题,因为我早便应该晓得,陛下是一个喜欢说甜言蜜语的人。」 被应岚轻轻地拍了一下,容弘却仍旧笑得眼眸弯弯。他一面低头去亲应岚白皙莹润的耳垂,直逗得她笑着闪躲,一面故意带些可怜地笑道:「朕总是被阿岚冤枉,朕好委屈。」 听他这般语气地说话,应岚不禁有些莞尔。等到终于推开了容弘,她这才抬眸去看他,笑着柔声道:「陛下是一国之君,何至于同我一个小女子一般计较。」 因着方才的闪躲,应岚的髮髻已然有些松垮,散落下来的几缕乌色的髮丝柔顺地垂在莹润的耳畔,衬得一双潋滟动人的眼睛越发明亮。 柔和的灯光倾沐在她的身上,教她整个人看上去温柔美丽、赏心悦目极了。 看着看着,容弘不由得低头,满是爱怜地亲了亲应岚带着妩媚羞意的明亮眼睛。 被容弘轻轻柔柔地落吻在眼睛上,应岚不自觉地便阖上了眼睛,只浓密卷长的眼睫轻轻地微颤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应岚忽然听到眼前近在咫尺的容弘,一面轻轻地亲着她的耳垂,一面问道:「阿岚还从未同朕说过,你以前在应家的事情呢。」 第71页 应岚睁开眼睛去看容弘,带些雾气蒙蒙的眼眸中满是不在意。 躲了躲容弘不断落下的亲吻,她微喘了一下,这才随口道:「除了阿岩与知云知月,应家的其他人也没什么好提的。」 听她这么说,容弘又亲了亲她的鬓角,这才含笑道:「阿岚真是好脾气,从未在朕耳边吹过枕边风。」 闻言,应岚不由得带些诧异地挑眉,笑着看了容弘一眼,似是有些疑惑为何今日他会提起应家的人,还甚有一直说下去的兴致。 只是容弘面上的神情一如往常般柔和带笑,看上去并没有太多反常的情绪,应岚倒是未曾猜得出他究竟是何用意。 想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想不出,应岚便将这个疑惑抛之脑后,索性不去想了。 将脑袋埋进了容弘的怀中,应岚浅浅地笑着开口问道:「陛下想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同陛下说这些吗?」 容弘抱着怀中的温香软玉,将侧颊放在应岚微乱的如云乌髮上,颔首笑道:「是啊,朕想知道。」 应岚想了想,一面在容弘怀中轻轻蹭了一下,像只缠人的柔软小猫似的,一面声音温柔随意地说着。 「我现在都不在应家了,他们又欺负不到我,而且我同陛下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陛下定会嫌我烦罢,所以我才不说的。」 听应岚这么说,容弘的心头忽地涌上了疼惜的爱怜。 他不由得低头亲了亲应岚小巧玲珑的白皙鼻尖,虽然换来的是应岚满是羞意的一巴掌,但容弘声音中的温柔与笑意却越发深重起来。 「阿岚说什么,朕都喜欢听。」 应岚点点头,笑着看了容弘一眼,「那好罢。」 想了一下,应岚眉眼弯弯地接着笑道:「那以后若是阿岩被人欺负了,我同陛下告状,陛下可一定要想办法帮他出头,不能教他受委屈。」 容弘轻轻地抚着应岚微微隆起的腹部,在应岚的耳畔柔声同她说话,「放心罢,有朕在,谁都欺负不了小舅。」 他掌心的温度比起身上的更加温热,但这种温度并不让人觉得太过于灼烤,反倒更有一种教人舒服的熨贴。 应岚只觉得心中满是柔软的暖意,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侧了侧身,轻声笑道:「你这人真不要脸,谁是你小舅。」 「你说呢?」 话音刚落,气息清浅的亲吻又落回在了应岚白皙的耳垂上、脖颈间,教她痒得咯咯直笑。 「哈哈哈好啦,我错了,陛下便饶过我这次罢。」 应岚一面乐不开支地笑着说着,一面靠过去亲了亲容弘的唇,在容弘反应过来要深深吻住自己的时候,她甚有经验地飞快躲远了。 轻轻柔柔的亲吻浅得仿佛是灵动的蜻蜓,狡黠地飞离了原本平静的湖面,一触即离,却又带起了水面圈圈荡漾的细细涟漪。 容弘略带些幽怨地垂眸看了应岚一眼,那模样教应岚愈发觉得好笑起来,她也如心中那般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神情。 见应岚这般笑逐颜开的模样,容弘哪里会真的不开心。 虽然整颗心都要因为应岚这副眉眼生动的美好模样给融得化掉了,但容弘还是故意装模作样地重重嘆息了一声,「朕同阿岚说正经的,阿岚却这么戏弄朕。」 应岚觑容弘一眼,见他神情似真的有几分落寞,不由得又在他的侧颊上深深地亲了一口,柔声问道:「陛下有什么正经事要说?」 容弘被亲了一下,虽然计谋得逞,但却仍不满意。他低头亲吻应岚柔软的唇瓣,直到应岚气息微乱,甜蜜如丝的眼眸中闪过羞恼的不好意思,这才将唇下移,继续落在她白皙盈盈的下颔。 「朕想问问你……」 「嗯?」 方才容弘说到一半,便顿了一下,应岚不由得觉得有些纳罕。 她抬眸,却见容弘眉眼间似有几分迟疑,仿佛是在想该如何同应岚说接下来的话。 应岚见容弘皱眉思索,便静静地等待着他想好了,然后开口的时候。 容弘低头看着面前浅浅而笑的应岚,原本柔成一片的心中,却因为想到了那些查到的事情,而变得沉冷起来。 这样美丽、这样温柔、这样好的阿岚,怎么会有人忍心对她痛下杀/手。 察觉到容弘眼眸中闪过的不虞与肃杀,应岚不禁轻轻地握住他的手,然后晃了一下。 容弘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压下眼底的那抹沉冷,揽住应岚虽身怀有孕,但却仍旧盈盈一握的纤瘦腰肢。 靠近了应岚的侧颊,以下颔轻轻地厮磨着她的碎发,容弘不想教她知道那些腌臜的事情,以免扰乱了她的心情。 阿岚温柔又善良,若是知道做下那些事情的,是自己的亲人,定会十分黯然罢…… 这么想着,于是容弘只有些含煳地问她,「若是应家的人做了什么,朕责罚于她们,阿岚不会伤心难过罢?」 应岚这才明白过来为何今日,容弘会提起应家。 是应家有人做了什么错事吗? 这个问题应岚并未去思索,也懒得去思索。她不过想了一瞬,便道:「除了那点儿谁都未曾理会与在意过的血缘关系,还有阿岩仍旧在应家,我现在已经同应家的其他人没什么关系了。」 见容弘垂眸,未发一语地含笑望着自己,好似还在等待着答案,一副甚有耐心地鼓励着她说下去的柔和模样。 第72页 应岚心中一动,抬手摸了一下他的面颊,才又继续回答他方才话中所问的那个问题。 「王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更何况只是应家的人,陛下该如何做,便如何做罢,不必顾及我。」 容弘微微挑了一下眉,然后低头亲了亲她的鬓角,温声笑道:「是朕小觑阿岚的气度了,没料到阿岚竟是个女中君子。」 应岚偎在容弘的怀中,闻言只是拍了他一下,嗔道:「陛下又取笑我。」 顿了一下,应岚继续说了下去,「我从以前便已经想通了,亲人不是有血缘关系的人,只有彼此相亲相爱真心对待的人,才是真正的亲人。」 「陛下若是想做什么,去做便是,无论陛下做什么,我都会默默地支持您的。」 说起亲人,便想到了腹中的孩子,应岚眉眼弯弯地甜甜笑着又抚了抚自己的腹部,补充道:「还有孩子,他也会。」 容弘垂下眼眸,看着正低头望着自己微有些隆起的腹部的应岚,与她静婉的侧颊,心中忽地涌上无限柔情来。 他抬手抚了抚她柔顺馥郁的乌髮,不禁发自内心地说道:「阿岚真好。」 他总是想着要好好地保护她,不教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可他的阿岚却一次一次地证明着自己的坚韧勇敢,与豁达聪慧。 听到容弘这么说,应岚却弯弯明亮潋滟的眼睛,甜声道:「陛下才是最好的。」 果不其然在容弘的面庞上看到了预料之中的深深笑意,应岚像只最教人喜欢的小猫一般在他怀中蹭了蹭,又接了下去,「只是陛下自己从来都不知道罢了。」 容弘抬手,用修长的手指轻轻颳了刮应岚白皙的鼻尖,明明心中盈满了许多的柔软与欢喜,口中所说的话却带些嗔怪的意味。 「还说朕喜欢说甜言蜜语,卿卿这是在做什么?」 应岚闻言,不由得「哼」了一声,然后无辜地轻声道:「我哪里说甜言蜜语了,这些明明都是我的心里话,别人想听我还不说给他呢,陛下真不知好歹。」 听到她最后的那四个字,容弘不由得挑眉去看她,如玉似的面庞上虽然满是笑意,但话中却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阴测测的威胁。 「好啊,让你说朕不知好歹。」 应岚在他的话中听出几分危险来。想着小女子能屈能伸,她立刻放软了声音,一面轻轻挣扎着想要跑路,一面甜甜地开口说话表明自己已经改过自新了。 「我说错话了,陛下可别同我一般计较。」 想要容弘放松戒备,然后从他身上挣脱出来的应岚最终跑路失败。 容弘双手环紧了她,忽地抱着应岚站起身来,眼眸弯弯笑得像是只如愿得到了松仁的松鼠。 「说什么都晚了,看朕怎么罚你。」 第35章 羞怯 天色尚早, 日头还挂在西边的天空,映照着一片灿烂美丽的黄昏彤霞,教人不自觉便想驻足观望。 穿过曲折的迴廊, 贺书淮脚步有些匆匆地走过拐角,却无暇顾及天边那甚是漂亮的晚霞。 他温朗俊逸的面庞上虽然看上去安安静静的, 与平日里相比并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但眼眸的深处, 却蕴出一抹浅淡的温和笑意来, 心中显然盈满了无尽的欣喜与期冀。 若是靠近了仔细看他, 定会发现此时贺书淮的手中拿着一只袖珍精緻, 一看便知用了很久的心力所做成的彩釉转心瓶。 过了拐角, 便是贺家的另一隅,应岚所住的房间了。贺书淮心中不由得轻快了几分, 想到自己过一会儿便要见到的那人,他轻轻地握紧了手中珍而视之拿着的转心瓶。 只是不期然, 走到应岚房间外面的不远处时,面前却忽然闪现出了一角玄色织金的锦缎衣角。 贺书淮只觉得自己的心中「咯噔」了一下, 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似的, 心中原本的喜悦瞬间化作了从头冷到尾的空荡荡。 一开口,贺书淮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低的嚅嗫。他躬身同容弘行礼,低声道:「微臣见过陛下。」 容弘神情淡漠地点点头, 仿佛未曾因为他会出现在这里而有丝毫的疑惑与讶然, 又仿佛, 只是不曾将他放在眼中,而已。 见面前的陛下站着不动,贺书淮自然也不能提前走开。他沉默地也站在一旁,直到容弘开口, 淡声叫了他一句。 「贺编修。」 听到这明显带着几分冷意的声音,贺书淮只觉得自己竟不由得轻轻地打了一个寒战。正待回话,便听面前清冷的陛下语气疏淡又道:「贺编修手中拿的,是什么?」 贺书淮越发垂了垂头,语气谦和恭顺地低声回禀,「不过是一件消磨时间的小玩意儿罢了。」 「是给阿岚的?」 贺书淮攥着的转心瓶的手紧了紧,顿了一会儿,才听到他低低的声音响起,「嗯。」 听他这么说,又见他看到自己以后做出的这般落寞的模样,再联繫上次的夜晚所见的场景,容弘若是再看不出来贺书淮对应岚有意,那才是奇怪。 眸色微沉,但面庞上的神情却并没有什么改变,容弘问:「可以给朕看看吗?」 不过沉默了片刻,贺书淮便见不知是从何处出现的陈公公走了过来,微微笑着走到了自己的面前,显然是来取转心瓶的模样。 攥着那只转心瓶的手指紧了紧,直到指节有些泛起了无力的苍白,贺书淮这才轻轻点了一下头,「……自是可以,这是微臣之幸。」 第73页 说罢,贺书淮便松开了手,将那只转心瓶有些谨慎细緻地放到了陈忠的手中。 接过了转心瓶的陈忠将手中的东西,恭敬地奉给了容弘。 只是容弘拿起那只转心瓶的动作,却有些心不在焉的随意,他神情淡得仿佛是在看一旁路上的一株草,又或者是一缕尘埃一般。 可若是仔细观察,定会发现他眼底的情绪,却并不如他面上所表现的那般平静淡漠。 特别是在发现这只做工细緻的转心瓶,应是面前人亲手所做,所以才会这般细緻用心的时候,容弘的眸色沉得愈发沉冷起来。 收回落在转心瓶上的视线,容弘看向不远处恭敬站着的沉默身影,蓦地散漫地开口,带着几分明知故问的意味。 「这是贺编修亲手做的吗?」 贺书淮带些迟疑地点了点头,虽然摸不准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是何用意,却只得硬着头皮回话,「是。」 话音刚落,原本面上勉强做出平静沉默模样,实际上眼中有些忐忑纠结的贺书淮,瞳仁在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时,不由得骤然缩紧。 与此同时,空荡寂寥的暮色中,传来一道瓷器落在地上所发出的清脆破碎声。 贺书淮怔怔地看着地上碎了的那些瓷片,只觉得自己的眼眶涌上一抹酸涩的滋味来。 但他眨了眨眼睛,却把那种教人看了会觉得软弱窝囊的湿润水光,硬生生压了下去。 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容弘抬眸去看贺书淮,语气不带什么情绪的起伏,「哦,朕没拿稳。」 唇畔勾起一抹上扬,但却不带什么笑意的弧度来,容弘又道:「贺编修不会恼朕罢。」 贺书淮觉得原本只是酸涩与麻木的心中,却忽然在听到容弘语气微冷、带着丝丝缕缕敌意的这句话之后,而骤然迸发出了几分平日里努力积压着的怨愤来。 不想再那么没骨气地只会唯唯诺诺、谦卑恭敬,贺书淮的声音也不自觉带了些想要对峙的冷愤,他忍不住语气微有些生硬地道:「微臣不敢。」 这句带着泄愤与不管不顾意味的话刚落,贺书淮的心中便飞快地涌上了几分怯意来。 他忍不住有些懊悔,但更多的却是大无畏——左右话已出口、木已成舟,陛下若真的恼怒于他的忤逆,他认便是了! 反正他忍受的事情也够多了! 但出乎意料的,贺书淮心绪复杂且有些激动地等待着自己所要面临的惩罚半晌,也未曾等到容弘说些什么。 贺书淮平復了一下自己起伏的内心,这才抬起眼睛来,去看面前的陛下。 却见陈公公正在为陛下轻手轻脚地整理着一只宽宽的袖角,而陛下神情与眸光皆是清冷淡漠的,显然是并未将他方才的那句话放在眼中的不在意。 一时之间,贺书淮不晓得自己是应该庆幸陛下的不在意,还是应该为自己方才失控的、反常的情绪而可悲可笑。 看到容弘转身,似要去应岚所住的房间,贺书淮终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陛下,您会好好待阿岚的罢?不会辜负她……」 可是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便被容弘声音平静地打断了。容弘的声线听起来清冷而克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事情。 「阿岚是朕的人,朕自会好好待她。」 「至于其他的,便不劳贺编修费心了。」 这两句话弥散在霭霭暮色的晚风中,贺书淮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自己觉得难堪又难过,所以才会刻意模煳容弘的这两句话。 视线轻轻地垂下,落在了地上铺设的赭色的菱形地砖上。 望着满地的彩釉碎瓷片,贺书淮只觉得自己的眼眶又涌上了那熟悉的、无尽的酸涩。 他抿了抿唇,明明唇角的弧度是刻意上扬着的,但不晓得为什么,心中却如同一起被摔碎了一般地疼痛。 …… 应岚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抬起一双澄澈莹润的眼睛,去看坐在小案的对面,正在静静看书的容弘。 便一直这样看了一会儿,容弘不曾将手中的书册翻一页,也不曾有其他别的反应,只是那般端坐着,好似有些出神。 应岚端起茶盏来,又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秀气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眼眸中不由得涌上一抹纳罕的好笑来。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容弘这么安静克制,看起来有些呆呆的模样呢…… 只是,虽然两人便这么在柔和明媚的灯下坐着,甚有「岁月静好」的感觉。 但到底这么闲坐着很是无聊,应岚又看了他一会儿,不禁抬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容弘修长的手指。 容弘这才回过神来,将视线自眼前的书页上移开,他敛下眸中思绪,唇畔微弯起一抹浅浅的弧度来,去看面前的应岚。 看到他含笑望向自己,神情是一如往日的柔和,若不是方才亲眼看到了容弘的怔愣,应岚或许还会觉得那是假的呢。 想了想,应岚将容弘面前已经有些放凉了茶水的茶盏移了移,然后将自己手边半满的茶盏斟满,推到了他的面前。 「陛下今日怎么有些心不在焉的?」 应岚一面笑着问他,一面隔着柔软的衣料,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肚子。 明媚的灯盏之下,她浅笑嫣然的神情之中,盈满了只有将要做母亲的女郎,才有的柔婉美丽。 第74页 此时灯光落在她白皙莹润的面颊上,更是让她的整个人,都仿佛被倾洒上了柔光。 容弘看着面前的应岚,方才的思绪与烦恼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散去了大半,只眸中笑意愈深。 他拿起方才被应岚推到手边的那只茶盏,低头喝了一口,这才含笑轻道:「嗯?朕有吗?」 应岚见他不承认,只是托着下颔,懒洋洋地笑着点了点头,「是啊。」 听应岚这么说,容弘也并未继续否认,他颔首笑了一下,然后坐到了应岚的身边。 「可能是因为今日政事太多,所以有些累罢。」 应岚由容弘抱着,听他这么说,復又点了点头,倒也未曾多想。 温热的亲吻落在了耳垂上,虽然微有些轻微的痒意,但应岚却已经有些习惯了他这样的亲近,也未去躲闪。 容弘抚了抚应岚微微濡湿的鬓角散发,在她耳畔笑着清浅道:「卿卿给朕揉揉太阳穴。」 他的语气虽然清清浅浅的,但却罕见地带着几分撒娇的口吻,像是个讨要糖吃的小孩子似的。 这个发现教应岚不由得有些莞尔,她抬眸看了面前的容弘一眼,然后面颊红红地点点头,「好。」 说罢应岚便抬起手来,轻轻地为容弘揉捏着太阳穴。她的手仿佛是春日里初初抽条的柔荑一般,细腻柔软,好似可以化解心中一切的不舒展与阴影。 容弘阖上了眼睛。平日里向来都是他拥着应岚,今日他却将头轻轻地靠在了应岚纤瘦的肩头,寻了个教自己觉得舒适的姿势静静休憩着。 房间里氤氲着浅浅的香暖气息,静谧而安详。只有灯盏中央放着的静静燃烧的烛火,偶尔发出的迸开灯花落下的轻微声响。 过了一会儿,容弘睁开眼睛,去看应岚。 却见应岚正专心致志地为自己揉捏着太阳穴,神情柔和恬静,只鬓角微有些濡湿,不晓得是不是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变有些疲倦。 容弘忽地抬手,握住了应岚的縴手,在她略微有些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将那白皙的纤纤细指放在唇畔亲了一下,才道:「多谢卿卿。」 应岚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由他轻轻柔柔地吻过自己圆润粉嫩的指尖,直到他抬眸又看向自己,这才关切且认真地问,「陛下可舒服一些了吗?」 见她这么认真地问,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眸中盈满了清凌凌的柔和眸光,天真无邪的模样,容弘不由得笑了一下。 便这般含笑点了点头,容弘忽地凑近了应岚的面颊,在她柔软香甜的唇瓣上亲了一下。 许是因为知道今日他的心情有些不太好,想要安抚他;又许是因为今日他的亲吻不復从前那般汹涌,带着夺人唿吸的力道,而是缱绻且温存的…… 总之,应岚并没有闪避这个亲吻,甚至主动将手臂环上他的脖颈,仿佛柔软的依依柳条一般缠/绵多情。 一吻终了,应岚只觉得面颊虽然热热的,但整个人却好似被融化在了容弘温热的、带着浅浅龙涎香气息的怀中一般,微有些发软的身体既舒适,又熨贴。 容弘低头,亲了亲她浓密卷长的眼睫,声音清朗地柔声道:「这是给阿岚的酬金。」 应岚没有说话,只扬起面颊,浅浅笑着也去亲了亲他小扇一般、长长的乌色眼睫。 虽然这样甜蜜的日子如往常一般,但安详幸福的时候,谁也不会因为它多加驻足停留而厌倦的。 揽着应岚便这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容弘忽然问她,「阿岚有什么想要的小玩意儿吗?朕都可以给阿岚做。」 应岚抬眸睇他一眼,莞尔地揶揄他道:「倒是未曾看得出来,陛下还是一位巧手的工匠。」 容弘闻言,不由得挑了一下眉,然后用下颔蹭了蹭她柔顺的、披散着的乌髮,这才笑问她,「怎么?卿卿不相信朕?」 想了想,应岚忽地抬手揪住了容弘绣着海浪云纹的袖角,轻轻摇了一下,眼眸弯弯道:「陛下给我做一只纸鸢罢,我长这么大了,还从来没有放过纸鸢呢。」 容弘听她说起「纸鸢」来的时候,美丽的眼眸忽地变得亮晶晶的,显然对放纸鸢十分憧憬嚮往的模样。 后面又听应岚说自己从来没有放过纸鸢,心中不由得涌上无限的疼惜与爱怜来,眼眸便一直望着她。 应岚见容弘望着自己出神,以为他是觉得纸鸢做起来麻烦费事,有些不情愿,于是忍不住又撒娇似的摇了摇他的袖角。 「陛下可别同我说,这太困难了,您不会。」 她娇声细语说话的模样让容弘只觉得心头软成了一片,莫说是做一只小小的纸鸢,哪怕她是要将全天下所有的纸鸢都寻来,只归她一人…… 容弘有些失笑地想着,他定也会一口答应罢。 这么想着,容弘不禁抬手,用修长的指节轻轻地蹭了一下应岚白皙的鼻尖,「阿岚也太小瞧朕了。」 应岚见他答应了自己,不由得笑着点了点头,弯弯的眼眸越发明亮。 容弘见她不过因为一只自己做的纸鸢便这般开心,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怜惜。 抚了抚她微有些隆起的腹部,容弘想到明年春末便可以见到这个孩子,到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时的美好场景,不由得笑意深深地又在应岚的耳畔同她耳语。 「等到明年春天快要结束,孩子出生了,朕便带着你们去郊外的皇庄放纸鸢。」 第75页 应岚点头笑道:「好啊,我从以前便很想去踏青游玩呢,游山玩水定然很自在罢。」 说到这里,应岚便不禁又想到了前几日容弘同自己说的,要在他生辰的那一日带自己去一处地方的事情来。 「对了,陛下说万寿节的时候,您会带我去一处地方,是哪里呀?」 应岚笑着这么问容弘,容弘却对她眨了眨眼睛,有些神神秘秘的卖关子模样,并不肯告诉她。 「天机不可泄露,除非……」 容弘一面装模作样地摇了一下头,一面拖长了声音,微微指了指自己嘴唇的位置,暗示得很明显。 应岚见他这样,只是轻轻「哼」了一声,然后侧过面颊道:「陛下不说,我便等着那一日来了,有个惊喜好了。」 被拒绝的容弘一点都不失落沮丧,应岚不肯主动亲他,他便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鬓角。 「以后的每年,朕都带阿岚去郊外放纸鸢,好吗?」 应岚笑着点了点头,仰头去看他,「好啊。」 今日是秋日里少有的明媚艷阳天,又是月初,月牙儿弯弯,想来天上的星辰定然细碎繁多。 朱窗之外的璀璨繁星有多美丽灿烂,容弘并不知道,但他却在应岚明亮澄澈的眼睛里,看到了比墨蓝夜空中的星星更加美丽的风景。 忽地,容弘低头亲了亲应岚的眼睛,「不许这么看朕。」 应岚不明所以,心中有些好笑的纳罕,正要开口去问他为什么这么奇怪,却忽然听到容弘在自己耳畔又道:「朕会忍不住的。」 又羞又恼,应岚抬手,拍开了缠/绵落吻在自己眼睛上的容弘,低头对着自己的肚子道:「孩子你听听,你爹爹多不要脸。」 容弘亲了她一口,理直气壮得很,「是你先勾朕的。」 横了他一眼,应岚欲下小榻,口中嗔怪道:「我不同不讲道理的人说话,我要去铺床了,陛下自己在这里待着罢。」 话音刚落,应岚整个人便被抱了起来,容弘点点头,眼眸弯弯地笑着同她说话,「天已经很晚了,阿岚,我们确实应该安置了。」 看出他眼睛中带些意味深长的明亮笑意,应岚不由得轻轻抬手,拍了他一下,语气愈发嗔怪起来:「没正经。」 容弘亲了亲她妩媚动人的眉眼,并不说话,只抱着她抬步走向内间的罗帷之后,应岚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 …… 秋香色罗帷外的小案上,灯盏中的烛光渐渐黯淡了下去,夜色已经很晚了。 容弘将已然因为睏倦而沉沉睡去的应岚揽在怀中,虽然时辰已经不早了,但他的面庞上却仍旧没什么睡意。 以指腹轻轻地抚着应岚光洁细腻,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的单薄嵴背,容弘便这般怔怔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忽然低头,靠近了应岚的耳畔。 下颔因为一丝紧张而微有些紧绷,蹭了蹭应岚犹带濡湿的水雾的耳畔碎发,容弘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仿佛只是随口开个玩笑。 「阿岚,你想入宫吗?」 应岚好像是困得不行,听容弘在自己耳畔温声细语地说话,她依偎在他的怀中,好半天未曾有所反应。 容弘低头看着她,久久未曾等到应岚的回覆,他也不晓得应岚是否真的是睡着了不曾听到,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 可是不由自主的,望着眼前的应岚恬静娇美的睡颜,他好似说给自己听一般,又轻声道:「朕会好好对你的,还有孩子……朕也会好好地疼爱他,绝不会教他被任何人欺负,你放心……」 说着说着,容弘忽然停住了自己的话,整个人似是僵了一下。 因为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衣襟上,传来温热的濡湿。眼前的应岚,仍旧未曾睁开阖着的眼眸,只是微微泛红的眼尾处依稀有泪。 容弘抬手,动作轻柔地为应岚抚去眼角那一片浅浅润泽的水光,一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抚她,心中盈满了问出这个问题来的懊悔。 应岚却以为他是不肯放弃心中的决定,这才一直沉默的。她哀哀地睁开眼睛,拽住容弘的一角衣袖,轻轻地摇了一下,「陛下。」 顿了一下,目光中满是央求,应岚不由得带些哽声道:「您忘了我们从前的约定了吗?」 许是因为应岚的目光太过于哀伤无助、惊惶担忧,容弘只觉得心中疼了一疼,旋即又涌上了或许要因为纠结于此事,而将她推远的不知所起的惧意来。 低头亲了亲应岚濡湿的眼角,容弘愧疚而后悔地安抚道:「卿卿别哭,是朕错了,抱歉。」 第36章 感动 阴雨绵绵的天气已经在京城中持续了好几日, 今天早晨好不容易一反前几日阴沉氤氲的雨雾蒙蒙,几日未见的日头上了东山,可谁晓得不过中午时分, 天色竟又被沉沉的乌云所笼罩。 因着清晨时东边天空的那抹明媚日头,杜京卓同友人方二原本约定好了今日要去一品居不醉不归。 可是未曾料到天公不作美, 杜京卓前脚乘坐轿舆出了杜府,后脚便又落起了蒙蒙雨丝, 甚至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驾车的段福安不由得勒马, 微微停了一下马车, 骏马便驯服地靠在了空荡的道路的一旁。 还好今日出门时带了蓑衣与雨具……段福安一面在心中这么想着, 一面为自己披上了蓑衣。 第76页 但还是没忍住, 段福安繫着蓑衣带子的时候,不禁转头对马车中的杜京卓劝道:「小将军, 要不咱们还是回罢,这倒霉天气, 方二公子那个富贵懒人定然不会出门的。」 马车中的杜京卓未曾说话。段福安知道自己方才的话是白说了,他系好了蓑衣的衣带, 正又要驱车赶路, 注意力却被不远处在一处屋檐下避雨的主僕二人所吸引。 那是两抹纤纤的淡雅身影,主僕二人是两个女郎,皆穿着素色的衣裳。在这氤氲蒙蒙的雨雾中, 她们二人好似快要被渲染得淡如其中。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 段福安不过侧耳凝听了一下, 便将那一对主僕声音并不高的谈话声尽数听进了耳中。 只听那个身量较高一些,但也更加纤瘦单薄的女郎,声音柔和地宽慰另外一个,「许是因为我们人生地不熟, 走错了路也未可知,再等等罢,说不定一会儿马车便来了。」 另外一个女郎性子似是有些急躁,又好似只是因为太过于不忿,所以说出的话不由得带些略微激烈的恼怒情绪。 但更多的,却是恨铁不成钢的心疼。 「姑娘,我们压根儿没走错!明明是那些个惯会踩低捧高的懒东西见姑娘性子软,才故意这般怠慢!」 那个说话柔声细语的女郎闻言也不生气,只是继续宽慰那个听起来十分火大的女郎,「好了,冬葵,莫要不开心了。」 似是沉吟了片刻,女郎又嗓音柔柔地安抚道:「我们再等等,若是过会儿马车还不来,我们便步行回去,左右也不远,好不好?」 虽然仍旧有些不忿与心疼,但看着自家姑娘这般温吞和气的笑模样,冬葵也不忍心继续说下去了。 「好罢。」 见冬葵终于不再怨声载道地数落指责,盛云佩这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然后看着面前目光所及的蒙蒙雨雾出神,乌润的眼眸中满是新奇打量的兴致。 盛云佩的唇畔一直含着一抹浅浅的柔和笑意。此时,她一面望着面前的雨幕,一面在心中有一下没一下想着自己恬静的心事。 冬葵哪里都好,只是有的时候太喜欢较真木已成舟、无法更改的事情。 既然马车没有如约赶来,那便安然等待便是,焦急生气、思量太多又有什么用呢? 还有……南荒常年炎热干旱,若是放在从前,想看这般水雾蒙蒙如同画上水墨一般的景致,还看不到呢。 盛云佩越想,便越觉得心中又是新奇,又是平静恬淡的欢喜。 只是到底「一场秋雨一场寒」,初来京城的主僕二人并不知道京城的秋雨有多寒凉,她们身上所穿的衣裳实在有些过于单薄。 站了这么久,雨水的寒气早已钻进了单薄的衣裳,主僕二人不由得都觉得有些冷了。 在冬葵看不到的地方,盛云佩悄悄地将自己有些冻红了的小手缩回到了单薄的素锦袖中,旋即却忍不住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也是冻的。 冬葵听到盛云佩难以克制的那声重重的喷嚏,不由得愈发心疼起来。 「姑娘,您没事罢?您先穿上奴婢的褙子避避寒……」 说着,冬葵便手脚利落地脱下自己的褙子,要为盛云佩披上。 盛云佩见冬葵因为寒冷,而有些不太好看的微白面色,轻轻摇了摇头,笑着抬手推开了那件褙子。 「不用了,我不是很冷。」 冬葵才不相信自家姑娘的话。 莫说冬葵自幼相伴盛云佩,晓得她从小便身体娇弱,常常生病;便是不认识的人,看到她此时苍白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单薄娇小的楚楚模样,也会不忍心教她继续受冻啊。 这么想着,冬葵不由得有些执拗地将那件褙子,往盛云佩身上披去,也不说话。 盛云佩无奈地笑了一下,只好温声劝她,「你冻病了,别人照顾我我会不习惯的,真的不用,冬葵你自己穿罢。」 主僕二人正有些僵持着,一个执意要将衣服披上,另外一个虽然看起来性子温和,但却在这件事上意外的有些坚持己见。 忽然,道路对面的马车上,传来一道爽朗的男子声音,「女郎,这雨似要越下越大了,我家主人请你与你的婢子上来暂避一下雨。」 盛云佩闻言,眼睛中不由得浮现出几抹略显轻快的笑意来。 她抬眸看了冬葵一眼,仿佛终于找到了解决两人僵持局面的好办法似的,不禁以手加额地浅浅笑了一下。 「冬葵,我们去那边的马车上避避雨罢。」 听面前的自家小姐这么说,冬葵忍不住抚了抚额头,眼睛里流露出看自家蠢萌傻女儿的神情来。 「姑娘,咱们还是不要去罢,我们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而且素昧平生,那人的主人为什么要这么好心?」 冬葵一面苦口婆心地劝告着盛云佩,一面去观察她面上的神情,见她听自己这么说,神情变得似有认真且迟疑的思虑,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为了保险起见,她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恐怕有诈。」 段福安原本见这主僕二人迟迟没有动作,还以为她们是觉得雨雾蒙蒙,淋湿了容易着凉。 毕竟两人都是女郎,段福安想着驱车来到她们的面前,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谁知道,刚刚驾着马车向她们走去,段福安便听到了这两个女郎,对自己和小将军颇有些不善的揣摩。 第77页 段福安忍不住哼了一声,既因为自己的一片好心错付于人,也因为这两个女郎的话。 坐在马车中的杜京卓,自然也听到了盛云佩和冬葵讨论的话,但神情却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的不虞。 此时听到外面的段福安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杜京卓放下手中的茶水,不由得对着车帘之外道:「哼哼什么呢?你属猪的?」 段福安故意抬高了声音,一字一句咬得清清楚楚,「回主人的话,奴才哼的是那两个女郎实在是冤枉好人,咱们明明只是好心,却被当成了坏人。」 出门在外,杜京卓向来不喜张扬,所以段福安只称他为「主人」,以免泄露身份。 听他这般故意抬高了声音说话,杜京卓的声音却仍旧冷冷淡淡的。 他为自己又斟了一盏温茶,这才道:「只有她们两个女郎,多些思虑也是情理之中、可以理解的事情,但是你……」 顿了一下,杜京卓低头轻呷了一口茶水,继续道:「你不能好好说,别让人家觉得你是坏人吗?」 杜京卓同段福安说话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因为已经驱车靠近了道路的对面,所以盛云佩与冬葵倒是将两人的对话尽收耳底。 听到两人的对话,冬葵仍旧是那副不愿相信、有些嗤之以鼻的警惕模样,而盛云佩却眨了眨黑葡萄似的润泽眼睛,神情似有松动。 段福安是个大大咧咧的人,遇事向来都是不过片刻便抛之脑后。听到杜京卓这么说,他一想也是,便把方才的那点儿不虞丢弃一旁了。 想了想该怎么组织语言,段福安这才拱了拱手,对着盛云佩与冬葵又道:「两位女郎,我与我家主人真的不是坏人。」 他的语气和缓了下来,继续解释,「只是看到你们二位衣衫有些单薄,这么挨冻恐怕会染上风寒,所以才会冒昧地相邀。」 段福安诚恳的模样,教冬葵也不由得有些动摇起来,这晚秋阴雨绵绵的寒凉天气实在有些难捱,她们的马车又不知道何时能到。 自己便是将褙子披给姑娘,也只能是杯水车薪罢了。 这么想着,又看了一眼在时不时拂过的冷风中,微微有些瑟缩的自家小姐,与她略显苍白孱弱的面颊。 冬葵心中不由得嘆了一口气,然后对盛云佩道:「姑娘,奴婢听他们言语,应不是坏人,要不我们去马车上暂避一下风雨罢。」 此时段福安恰好驱车来到了她们的面前,盛云佩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答应了。 马车虽然自外面看起来并不张扬,只是中规中矩罢了,但车厢里面却富丽香暖,软枕、书册与茶具等物一应俱全。 冬葵为盛云佩掀开苍蓝色的车帘,主僕二人进了车厢,却在看到面前的场景的时候,不由得都微愣了一下。 对视的时候,两人皆在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相同的一抹诧异。 但诧异归诧异,想到京城是皇城,非富即贵的人自然比南荒多,盛云佩倒也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左右她们只是暂时避雨罢了。 盛云佩虽然从小一直生活在南荒,但母亲出身皇家,她的礼仪自然也教人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行礼之后,主僕二人坐在了靠近车帘的位置,离得杜京卓远远的,好似还未曾完全放松警惕。 盛云佩不言不语地垂着头,轻轻地揉着自己方才因为在外面受冻,而尚且有些泛着微红的细白手指。 她白皙的鼻尖也是红红的,垂头不语,认真揉着自己手指的模样看起来仿佛是一只乖巧安静的小兔子。 杜京卓看了她一眼,很奇怪的,心中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但面庞上的神情却并不显。 又自一旁的矮柜中寻出两只茶盏来,分别斟上了两盏芬芳的温茶,杜京卓面色淡淡地将茶盏一人一盏,分别给了盛云佩与冬葵。 「暖暖手罢。」 盛云佩接过茶盏,很有礼貌地轻声道谢,嗓音听起来软软糯糯的。 杜京卓随意地点了点头,「听姑娘的口音,似乎并不是京城人。」 听他这么说,盛云佩不由得带些崇拜地看了杜京卓一眼,似是未曾料到从小在自己身边的人都是从京城带去的,他却还可以听出自己的口音来一般。 点了点头,盛云佩认认真真、乖乖巧巧地回答杜京卓的疑问。 却一不小心便将自己的底细给泄露了个底朝天。 「奴家是忠国公府的,从前一直跟随母亲在南荒居住,这月月初才回京城。」 好在她所遇到的杜京卓不是坏人,听她这么说,也只是似有诧异地一挑眉,然后问:「令堂是镇国长公主?」 盛云佩见杜京卓竟晓得自己母亲的身份,不由得愈发钦慕崇拜起他来。 点了点头,盛云佩眉眼弯弯、看上去像个呆头呆脑的傻丫头似的,「是啊。」 小姑娘的眼睛生得潋滟而漂亮,虽然人看起来有些笨笨的,实在并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但她这般笑起来,眼睛月牙儿一般明亮澄澈,却只会教人觉得她有些天真烂漫的孩子气,而并不讨厌。 不由得,淡着一张面庞的杜京卓,面上也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来。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笑看着盛云佩,故意带些调侃意味地问她。 「姑娘还真是实诚,便不怕在下是坏人,听你家中显贵,将你绑走勒/索你的家人吗?」 第78页 虽然杜京卓是笑着这么说的,而且唇畔微弯的模样看起来也不像是一个坏人。 但盛云佩听他这么说,眼神却有些怯怯了起来,细白的手指也略带紧张地揪住了一旁冬葵的衣角。 「你……你会绑走我吗?」 她有些磕磕绊绊地这么说,这副担忧胆怯的娇软模样,教杜京卓只觉得心中越发好笑起来。 怕真的吓到了胆子小的小姑娘,杜京卓不禁莞尔一笑,然后目光温和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自是不会。」 盛云佩松了一口气,便听他继续道:「小爷若是山匪,也是讲道义的山匪,不会做绑/架忠烈之后的缺德事。」 说着说着,看着面前的主僕二人,话锋一转,杜京卓又道:「不过你这小丫头,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只带着一个婢子就敢到处跑,下次不要这样了。」 说罢,杜京卓便低头,又浅浅地呷了一口手中的茶水。 半天未曾等到对面的小姑娘说话,他抬眸一看,这才发现盛云佩的眼圈儿微有些红红的。 「你……你怎么了?」 杜京卓开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磕磕绊绊的,哪里还有平日里刻意端着的、冷淡的少年老成。 不过他也当真是有些束手无措的空前迷茫。 他只有一个兄长,又不曾与别的年轻女郎有太多接触,自然不知道该怎么哄这么一个掉玉珠子的小姑娘。 正皱眉思索着,自己是否应该开口,也许会十分生硬地安慰,但总聊胜于无。 却忽然看到盛云佩抽了抽鼻子,眨巴了一下泪汪汪的眼睛,微微仰头,小心地将那抹泪光给收了回去。 她问:「公子知道我家?」 声音中还是不免带了一些哽咽,盛云佩看着面前的杜京卓,心中盈满了感动与感激。 「真想不到,都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京城中还有人记得父亲与哥哥。」 杜京卓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红彤彤的眼眶和鼻尖,虽然见她在努力坚强不哭的模样,但还是忍不住劝慰道:「你……你不要哭了。」 盛云佩仰头,努力把眼眶中的点点泪光给收了回去,听杜京卓这么安慰自己,她不由得去看杜京卓,眼圈儿仍旧有些红红的。 「抱歉,奴家只是心中太高兴了,所以才忍不住……公子勿怪。」 杜京卓看到盛云佩那隐隐有水光波动的明亮眼眸,不禁怔了怔。 旋即,他垂下了眼睛,微不可察地轻轻握紧了手中的茶盏,不晓得心中在想些什么。 一直以来,他是武将,自然同身边其他将士一般,以马革裹尸还为一件值得骄傲的幸事。 从前的他,想要的是宁愿要轰轰烈烈地如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哪怕短暂,至少也被所有人仰望过。 但他从来未曾想到过,如果他真的在沙场上出了什么事情,家人们会怎么样。 杜京卓垂眸在心中想着,也许他早应该想到这些的,在五年前离开京城满心的慷慨激昂,一心想要报效国家、大展宏图的稚嫩年少,他明明看到了父亲虽然期许鼓励,但却难掩忧虑的神情,与母亲被泪水浸湿的眼睛。 只是那时候他太过于意气风发,太过于少年轻狂,所以才未曾看懂过亲密之人眼中的担忧与牵挂。 可即便在那时,他看懂了那些担忧与牵挂,他又真的会不去西塞吗? 不由得淡淡笑了一下,杜京卓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抬起眼睛来,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盛云佩。 他同她说话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也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令尊与令兄是为国捐躯的英烈,不仅姑娘与你的家人记得他们,在下记得他们,还有大寅的子子辈辈,都会永远记住他们的。」 盛云佩看着杜京卓眼睛中的认真与温和,虽然听到这些话应该心中宽慰才是,但不晓得为什么,她的眼睛却愈发觉得酸涩起来。 正在这时,马车外的段福安忽然扬声喊了一声,「姑娘,你们的马车到了。」 盛云佩起身,低头擦了擦自己湿润的眼睛,然后对着杜京卓有些郑重地行了一礼。 杜京卓颔首对着她笑了一下,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客气,直接下车便是。 一旁的冬葵抬手,为盛云佩掀起绸缎的苍蓝色车帘,要扶着她下马车。 盛云佩原本已然微微垂首,正准备下车时,却不知为何,整个人都停顿了一下。 她飞快地转过头去,深深地看了杜京卓一眼,心里不晓得为什么忽然跳得很快。 「对了。」 「公子是哪个府的?」 其实她想问的是,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可是开口的时候,却因为女儿家的一抹端矜,而委婉含蓄地变成了,「奴家只是想着,改日要让下人们上门感谢公子今日的恩情。」 而面前的公子却只是温和地笑着回看她,并未说出自己的府邸,「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盛云佩虽然有些失落,但也只好点了点头,让冬葵将自己扶下了马车。 一品居离这里并不远,因落雨街上又无人,马车疾驰在街道上,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杜京卓方才下了马车,方二便忽地扑了出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脖颈,笑得鬼鬼的。 「行啊你小子,刚回京城这才几天,就接连遇上了两朵桃花。」 第79页 听方二这么说,杜京卓犀利如刃的眼锋立刻扫向了一旁的段福安,语气颇有些不善。 「段福安,你想死吗?」 段福安无端惹祸上身,立刻哀嚎着为自己申冤,「小将军,奴才冤枉啊,奴才真什么都没跟方二公子说过。」 见杜京卓面色未曾缓和,不善的眼锋又要来扫自己,方二连忙半是调侃半是打圆场地对着他作了一揖。 只是到底是不正经惯了,开口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促狭道:「别恫吓人家小段了,前几日你在廿四桥英雄救美,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啊,那姑娘那姿容可真是……唉唉唉,小将军,你可别恼羞成怒啊!」 被揪住的耳朵终是被松开,方二一面心中腹诽杜京卓这手是鹰爪子不曾,明明不见他用力气却这般疼,一面听杜京卓道:「她已经成亲了,休要胡说八道。」 「啊,成亲了啊。」 方二是记吃不记打的性子,闻言眼眸立刻转了转,贼贼笑了一下,「那方才这位女郎,梳着姑娘的髮髻,总没有成亲罢。」 杜京卓见他顺着杆子又要往上爬,也未曾搭理他,抬步便往一品居中去。方二用手中摺扇点了点他的背影,也大步追了上来。 「小将军不要脸红啊!」 第37章 轻柔 阴雨绵绵的天气总是教人觉得润泽, 半开着的朱窗旁边,时不时有凉风拂过,刮进来点点的雨丝, 带着湿润的、微冷的气息。 坐在朱窗旁边的小榻上,应岚一面在手中用丝绦打着精美繁复的绳结, 一面听知云第不晓得多少次有些苦口婆心地劝告自己放下手中活计,让她来便是。 「……心心结本来就复杂, 姑娘这都打了拆, 拆了打了几日了, 仔细伤了眼睛, 还是让奴婢来罢。」 应岚听她这么说, 手中拿着丝绦缠绕的动作不由得顿了一下。 正当知云以为自己这次终于说动了应岚的时候,忽见她垂眸望向了小案, 原来是要去看文卢氏给她画的那张示范的「图纸」。 说来,文卢氏做这张图纸给应岚, 也是有些无奈的下下之举。 虽然文卢氏一开始自告奋勇信心满满,定要做教会应岚编织心心结的师父, 但应岚这个徒弟, 却实在有些笨笨的不开窍。 文卢氏连着教了应岚好几回,应岚所做的成品都惨不忍睹,若不是应岚坚持自己亲自动手才有心意, 有这时间文卢氏早已帮她做了一笸箩的心心结了。 此时, 看到应岚低头, 眉眼之中满是认真地继续研究着那张纸条,知云知晓自己方才的话又白说了。 她只得唉声嘆气地退回到了一旁,继续垂着眼皮看应岚的纤纤白皙指尖缠绕着丝绦,只见指尖与丝绦的斗争再一次以「两败俱伤」结束。 应岚将手中被自己揉得皱皱散散的一团丝绦随手放在小案的一旁, 那里已经有甚为可观的一小堆丝绦团了。 并不气馁的应岚又从针线笸箩中取过一缕丝绦来,慢慢地、细细地往自己的指尖上缠绕,目光是专注的温柔与认真。 她这个人虽然动手能力实在有些差,但胜在有耐心、有毅力,决意了的事情便不会轻易被人说动了改变想法,更何况…… 想到容弘,应岚便不禁微微弯了一下唇角,眼眸中涌上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这可是她送给他的第一件生辰礼物,自然要既用心,又费心,才显得更加有纪念意义的珍贵啊。 听到一旁的知云不无失落的一声嘆息,应岚不由得失笑,她回道:「闲着也是闲着,更何况,让你们帮我做,哪里还有那份心意呢?」 听应岚这么说,知云的语气中不禁微有些泛起了酸酸的味道,「奴婢觉得那个香囊便已经很有心意了,奴婢从小同姑娘一起长大,姑娘都没送过奴婢那么精緻上心的香囊做生辰礼物。」 应岚闻言,不免有些窘,知云这么说,好似她是个重色轻友的人似的。 轻轻咳了一下,应岚为自己有些苍白无力、没有说服力地解释道:「做了香囊,缀上这绳结才更好看,至于从前,我不是绣功不好嘛……」 知云闻言,还甚是装模作样地认真点了点头,「这倒是。」 她眼睛一转,故意取笑应岚道:「不过姑娘您不是绣功不好,而是绣功奇差。」 听知云这么说,应岚不由得轻轻「哼」了一声,她抚着肚子侧了侧身,口中促狭道:「放心罢,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同卢姐姐学绣花,然后给知云绣一件最精緻最上心的嫁衣,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看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未出阁的女郎果然面皮都薄,知云也不例外。听应岚这么说,她几乎是立刻红着脸嚷了一声,「姑娘!」 同这些柔柔细细的丝绦纠缠了大半日,应岚不禁觉得手指微微有些疲累。 她放下手中的丝绦,眉眼弯弯地一手托腮,笑着去看面前脸红如霞的知云,「知云你脸红什么呀?方才不还挺能说吗?」 知云捂着脸转过身去,因为羞赧而垂下的目光在不经意扫过门边的时候,看到了一角雨过天青色的衣袖。 抬起眼睛来一看,来人竟是贺书淮。 目光中不禁带了些打量的意味,知云正要开口问贺书淮为何来这里,便忽然看到贺书淮白净俊秀的面庞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来。 「知云姑娘。」 第80页 伸手不打笑脸人,知云看到温润翩翩、谦逊有礼的贺书淮,虽心中仍旧有些犯嘀咕他怎么来了,但却对他点点头,算作寒暄。 应岚听到门口传来贺书淮的声音,眉心不由得微皱了一下,眼底的情绪也沉了下去。 她抬起乌润润的眸子来,面无波澜地看向门口的贺书淮,贺书淮看起来有些拘谨的窘迫,尤其是在看到应岚正望过来的时候。 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竹篮,仿佛这样才可以让自己更加有勇气,看起来更加平静一些。 贺书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復了一下唿吸,才温然笑道:「二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贺书淮有些紧张地去看应岚的神情,却见她神情不变,什么都看不出来。 心中不禁又涌起了许多的失落与迟疑来,贺书淮慢慢地垂了一下头,然后便听到应岚淡淡的声音,自房间中传来。 「这是你家。」顿了一下,应岚垂眸拿起小案上的丝绦来,继续于指尖细细缠绕,「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思量了一会儿应岚的话,想来话中的含义并不是在拒绝,贺书淮便抬步,走进了房间的门槛。 走进房间来,贺书淮得以用眼睛的余光去看应岚,与她此时此刻正在做的事情。 只是应岚仿佛很忙,纤白的葱葱十指正同几根绛色的丝绦纠缠在一起,上下翻飞穿梭着,好似一只灵巧的飞蝶。 贺书淮收回视线来,将手中的竹篮放在旁边的小桌上。他想了想,还是想要多同她说几句话,而不是放下东西便因为心中的怯意而落荒而逃。 「二姑娘,这是山核桃,这是阿胶,这是柴鸡蛋……」 这样又仿佛话有些太多了,陛下……那人似乎并不是话多的人,二姑娘会不会讨厌听到有人喋喋不休地说这些无聊的事情,扰乱她原本的清静? 停住了口中的话,贺书淮垂头道:「嗯,还有好几样,你慢慢吃。」 房间中因为他停止说话,而骤然安静了下来。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贺书淮又一直杵着不走人,垂着头的单薄身影看起来有些伶仃的可怜与孤独。 知云看着他这副垂头不语的模样,不晓得为什么,忽然觉得贺书淮有些怪可怜的。 她打圆场似的,问道:「贺相公,奴婢正想去问问你呢,那罐梅饯是从哪个铺子里买的?姑娘很喜欢吃,奴婢想再去买些来。」 知云知道应岚现在过得幸福,又见贺书淮常来送东西,很有几分好心的模样,倒也不似从前那般讨厌憎恶他了。 听到知云好心的打圆场,贺书淮忽地抬眸,看了静静端坐的应岚一眼,「二姑娘觉得合口味自然最好,改日我托人回乡下,让二婶婶再做些来给……」 一直一言不发的应岚,却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不用了,总一直吃,也没什么意思。」 贺书淮看着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抬都未曾抬起一下,随口一提的冷淡模样。 「我……」 正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便又听到应岚继续道:「不过是因为从前没有吃过,所以才有些新鲜罢了,但这也并不是真的喜欢。」 说完这句话,应岚手上的动作终于顿了一下,她看向贺书淮,淡声问道:「贺编修,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应岚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是一潭幽寒的古井,带着好似可以映照觉察一切的清凌与聪慧。 但也有可以扼杀一切不应该存在的感情的冷然。 被她这么看着的贺书淮半晌无言,终于,他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只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像是吃了黄连一般苦。 「……嗯。」 应岚不晓得贺书淮是真的明白了,还是仍旧不肯出来自己画地为牢的那所谓喜欢,她也懒得去猜去想。 但她知道贺书淮是个聪明的人,这个道理他便是现在云雾遮眼,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不甘心,所以才会当局者迷罢了。 想来很快,贺书淮自己便会想通,他对自己的那些情愫,并不是喜欢。 言尽于此,应岚低下头去,声音淡然地下了逐客令,「这段时间有劳你费心了,只是我这里什么都不缺,这些东西你还是拿回去罢。」 贺书淮似是又站在那里,杵了好一会儿,才沉默地提着竹篮,轻轻地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仿佛是一个悲伤而凝重的影子一般,伶仃孤单。 他方才离开不久,出门为应岚取东西的霜华与杨嬷嬷,便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了。 走进房间来,见到应岚仍旧坐在窗边小榻上,垂眸认真地缠绕着手中的丝绦,仿佛同她们离开时并无异样。 霜华福身行礼后,将东西收拾进了内间,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说。 杨嬷嬷同应岚相处的时日尚少,同她并不怎么熟悉,不着痕迹地暗中扫量了她一会儿,这才若无其事地笑着问了一句。 「娘子,贺编修怎么来了?」 正在此时,应岚恰好抬头,笑着问起另一桩事来,「砚台和为阿岩新做的衣裳都取来了吗?」 杨嬷嬷方才的问话,她好似未曾听到,又好似有些避而不谈。 她这么问,杨嬷嬷定然不能不回答,于是杨嬷嬷只得按捺下心中疑问,恭敬笑道:「嗯,按照您的吩咐,都取来了。」 闻言,应岚不由得莞尔笑了一下,然后伸了一个懒腰,点头道:「太好了,明日我便可以去看阿岩了。」 第81页 杨嬷嬷知道这位娘子是不想问答自己方才的那个问题,她有些无可奈何,但却也晓得再追问下去便太僭越不敬了。 不曾去看杨嬷嬷眼中无奈情绪的应岚,靠在身后的软枕上,正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低垂的眼眸中满是纷乱的情绪。 霜华与杨嬷嬷虽然平日里对她悉心照料、从不违抗她的任何做法,但她们毕竟是容弘派来的人。 贺书淮的事情,还是能让容弘少知道些,便少知道些罢。 想到那日晚间容弘的提议,与他后来追悔不及的道歉与安抚,不晓得为什么,应岚忽地觉得心中还是不免蒙上了一层难言的、令人疲惫的阴影与雾霾。 虽然并不想承认,但此时此刻,她真的好疲惫、好无力、好惶恐。 …… 天色黑黑沉沉的,看上去已然入夜了。但毕竟现在已是深秋,天黑得愈发早了起来,容弘赶到贺家的时候,未曾料到应岚早已经睡下了。 掀开层层叠叠的茜色罗帷,容弘看了一眼沉沉梦中的应岚,见她虽已睡着,但眉心却似有一抹微皱的轻愁,眸中不由得闪过微微的诧异与心疼来。 抬手细细描摹了一下她皱着的眉眼,容弘在榻前静静坐了一会儿,方才走出了内间。 知云早已被哄着回去睡觉去了,此时的房间中,只有霜华、杨嬷嬷、陈忠,与坐在上首,神情清冷的容弘。 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桌面,容弘漠然的声音中听起来没什么情绪,他看了霜华与杨嬷嬷一眼,忽然问道:「今日可有发生什么事?」 霜华垂着头,不曾言语。 杨嬷嬷本来不想多事,只是容弘的目光中仿佛带着可以洞悉一切的冷意,教杨嬷嬷不敢有欺骗与隐瞒。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一五一十地禀报。 「奴婢同霜华出门为娘子取东西,回来的时候……看到了贺编修正出娘子的房间,手中提着一个竹篮,里面好似有许多东西……」 杨嬷嬷已经努力在让自己的形容,不至于让陛下被激怒。可话说了一半,虽然低着头,但她却还是感觉到了陛下的目光,似是变得愈发沉冷起来。 顿了一下,杨嬷嬷忙解释道:「娘子应该是没收贺编修送来的东西,但奴婢平日里冷眼看着,他好似对娘子,有些……」 有些什么,杨嬷嬷并没有说出来,但容弘心中却是一清二楚。 他也自然知道,应岚不会对贺书淮有什么别的感情。 但贺书淮…… 房间中静寂得仿佛落针可闻,忽然,容弘站起身来,往珠帘掩映着的内间中去。 见陛下去了内间,房间中噤若寒蝉的霜华与杨嬷嬷,不由自主地都松了一口气。 晓得娘子不喜欢与陛下相处时有人候着,两人脚步轻轻地退了出去,并关好了门。 在门外的不远处垂头候着,霜华与杨嬷嬷都没有说话。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廊下的灯微微泛着柔光,是很静谧、很平静、与往常并无不同的夜。 方才被陛下留在房间中的陈总管,似是也轻轻地推门出来了。 只见陈总管轻手轻脚地关好了房门,然后往转廊的另外一边去,转廊的另一边候着一个小内侍,杨嬷嬷识得那是陈总管近来新收的小徒弟。 霜华与杨嬷嬷现下所在的地方,有一卷灰瓦色的羊毛毡掩着,也许是由于这个缘故,陈忠并没有注意到灯下的两人。 安静的夜中,最细微的声响都被放大,有些冷意的晚风吹拂着,将刻意压低了的谈话声传来。 「陛下的意思,难道是要让娘子入宫……」 「嘘,慎言。」 「主子的意思,何用你这个小子来揣摩,回去将那道圣旨找出来便是。」 杨嬷嬷惊诧地微挑了一下眉心,平日里本便经常冷肃着的面容上,此时更有几分诧异的凝重。 她不禁转头,去看了看身旁的霜华。 霜华显然也听到了陈忠与那个小内侍交谈的声音,无论眼中情绪如何翻涌,但至少,她定了定心神,还是对并不熟悉应岚的杨嬷嬷道:「这件事暂时不要教娘子知道。」 看到霜华听到这个消息,却似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杨嬷嬷心中虽然不免纳罕,但思忖片刻,还是带些贊同地对着霜华点了一下头。 虽是好事,但八字才有一撇,杨嬷嬷是个老人精,自然也晓得其中的利害关系,断不会自作聪明。 霜华復又垂下了头,心中的担忧松了一分,但却仍有九分在绷着。 她只希望,陛下只是因为一时的妒意与怒气,而心血来潮罢了。 可是听陈总管说,那道圣旨是要回去找出来的……原来,陛下早已有此意了吗? 霜华抬起眼睛来,空前迷茫的担忧目光,看向了没有灯光照耀的所在,那里是浓重的、无边的深深黑夜。 …… 应岚侧着身体,面颊朝里地静静睡在温暖的棉被中,直到背后有人动作轻轻柔柔地掀开被子,一个熟悉的清香怀抱拥了过来,她方才迷迷煳煳地醒转。 转过头去,应岚半睁开眼睛,看了上榻来的容弘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他轻轻地在额头上亲了一下。 应岚见容弘几乎是在床沿上,不由得为他让了让地方,她困意沉沉,倒也未曾去管他方才的那个吻。 第82页 看到应岚转过头去,将脑袋往被子里又缩了缩,只留下蓬蓬茸茸的散乱乌髮,容弘一直沉着的眸光,这才有了几分微微的缓和。 「今日怎么睡得这么早?可是他白日里闹你了?」 见应岚睏倦不理人的模样,容弘不由得失笑。 抬手轻轻抚着应岚如瀑披散在淡绛色芙蓉罩面软枕上的如云乌髮,容弘低头亲了亲她耳畔的碎发,如同平日里一般柔声笑着说话。 应岚果然未曾听出他话中不同于常的那一抹异样,耳畔传来隐隐约约的轻轻痒意,她忍不住抬手拍了容弘一下,却被他握住了手。 「他才几个月,哪里会闹我。」应岚说着,阖着的眼睛不由得微微弯了一下,睏倦的语气中依稀带些嗔怪,「倒是陛下,一回来便扰人清梦。」 容弘不说话,一下一下,细细地吻过应岚被握住的圆润指尖,直到应岚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另外一只手去打他,方才罢休。 整个人被身后的容弘拥着,虽然怀抱还是一如往日的温热熟悉,但后知后觉的应岚终于有些反应了过来他的一抹异常。 她未曾转过身去,温柔的声音也低低的,但近在咫尺的容弘却可以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陛下今日怎么有些怪怪的?」 容弘修长的手指正轻轻绕着应岚中衣的茜色衣带,回答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的,「有吗?」 应岚打了个哈欠,点头道:「是啊,陛下只要心情不好,话便会变少,整个人也怪怪的。」 未曾听到容弘回话,应岚以为自己是又睡意上头,正要挨着枕头沉沉睡去,却忽然听到容弘含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那卿卿心情不好,也会闷闷的,便如现在一般。」 顿了顿,笑意未减,容弘继续道:「卿卿可不可以告诉朕,你怎么了?」 应岚含煳地应了一声,「没怎么。」 容弘并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过应岚微有些散乱的乌髮,虽然轻柔,但却有说不出的存在感,应岚简直有些睡不下去了。 懒洋洋地侧过身去,应岚同容弘面对面躺着,然后抬手将容弘那只作乱的手握住,轻轻带了下来。 见她这般慵懒的模样,仿佛是冬日暖阳底下,一只靠在墙角睡觉的小猫似的。 容弘眼眸中最后那一抹沉沉暗色也终于消退不见了,他垂眸浅浅笑着将应岚抱入怀中,应岚婉顺地将头枕在他的臂弯中。 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应岚阖着眼睛,声音有些低地笑道:「只是想着,若是陛下不是陛下,那便好了……」 仿佛只是随口一说,说完,未待容弘有所反应,应岚便先推翻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不过那样,我们好像也不会在一起了,也挺不好的……谁知道呢……」 容弘见应岚一直阖着眼睛,说话也有些慢慢悠悠、前言不搭后语的,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柔成了一片。 他心中一动,不禁低头,吻了一下她浓密卷长的乌色眼睫。 「没有若是,卿卿同朕,会一辈子在一起。」 应岚似是快要睡着了,抓着容弘的一角衣袖,她不由得重复似的、梦呓似的轻轻念了一句,「一辈子……」 第38章 应岩 竖日上午, 虽没有下雨,但天却仍旧是阴雾沉沉的。 应岚乘着轿子,一路稳稳噹噹地来到了应府。应府门口候着的侍从是早已知道她要来的, 此时见到她虽未曾阻拦,但态度却甚为轻慢。 见到此情此景, 霜华不由得微微皱了一下眉,眼中闪过一抹不虞的冷意来。 目光去看知云, 却见她一副早已司空见惯了的寻常模样, 霜华的眉心不禁皱得越发厉害起来。 这应府的下人们都是这么不懂礼数的吗? 亦或者, 是受了上面人态度的暗示, 所以才对娘子一副这般以下犯上、怠慢倨傲的面孔? 正在心中有些不忿地暗暗思忖, 霜华目光低垂的眼前,忽然探过一只纤纤素手来, 轻轻垂下握住了她的手。 「扶我一下罢。」 霜华抬起眼睛来,去看应岚, 却见应岚正眼眸微弯地对着她浅浅笑了一下。 此时此刻,应岚的目光甚是柔和, 显然是察觉到了方才霜华的不虞, 想要宽慰她一番。 只是……娘子何必对她一个奴婢的感受这般挂心? 不晓得心中是何滋味,霜华的手被应岚柔细的手指握住,方才眼中的冷意, 渐渐消退了下去。 她回了回神, 也对着应岚笑了一下, 然后仔细地扶着走路有些谨慎小心的应岚,往应府门前的台阶走去。 甫一走进应府,便见管家迎面走了过来,面上的表情虽然看起来是恭敬有礼的笑容, 但眼中却明显带着几分敷衍的疏离冷淡。 管家对应岚拱了拱手,然后笑着解释道:「二姑娘,老爷说他政务繁忙,您直接去看二少爷便是,待会儿要回去的时候也不用去找老爷了。」 听完管家的这一席话,应岚只觉得心中又是讥诮,又是好笑。 她这位父亲,从前还肯同她假模假式地扮一下父女情深,如今是连这假惺惺的遮掩与掩饰都不曾需要了吗? 不过这样也正好,倒也省得见面的时候,两相生厌的麻烦了。 应岚面上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好坏来。她同样敷衍且冷淡地笑着颔首,既不热切,也不会教人觉得失了规矩。 第83页 离开这处地方,应岚径直往应岩住的院子去。应岩并不知道今日她要来,但应岚却知道,今日是应岩休息的日子,他定然是在应家的。 果不其然,来到了应岩住的院子,应岩正坐在屋檐下的一个小杌子上,拿着一本书在背。 应岚见他背书时候的认真模样,不由得站在原处,隔着今日沉沉闷闷的阴天云雾瀰漫,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直到应岩觉得有些累了,伸了个懒腰准备继续背书的时候,眼睛的余光这才看到了站在院子对面的应岚。 看到自己姐姐站在院子对面,隔着阴天的蒙濛雾气,笑意盈盈看着自己的温柔模样,应岩有一瞬间简直怀疑这是否是自己的幻觉。 他不由得抬起手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直到揉完了眼睛,对面的姐姐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莞尔笑着往自己这边走了过来。 应岩又是雀跃,又是惊讶,他忍不住一下子从小杌子上跳了起来,「姐姐真是你啊!」 站在应岩面前的应岚,见他这么惊喜,心里同样的欢喜不由得带了一些酸涩的味道……说起来,他们姐弟二人已经快要有一年没见了。 按捺下心中的那抹酸涩,应岚抬手摸了摸应岩的头髮,眉眼弯弯地笑着打趣他,「不是我还能是谁?你刚刚那副傻模样,倒真的跟看到仙女了似的。」 听应岚这样调侃,记忆里原本腼腆拘谨的应岩,却忽地弯了眼眸,天真稚气地笑了起来。 他本来便生得漂亮,这样灿烂地笑起来,更仿佛是漫山遍野的芳菲都绽开了,跟菩萨座下的小仙童似的。 「姐姐本来就是仙女。」 应岚未曾料到近一年未见,应岩会开朗了这么多。不过到底是好事,她也未曾去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追问缘由。 眼中笑意愈深,应岚不由得又揉了揉应岩细细软软的头髮,夸道:「嘴越来越甜了。」 见他个子都快要到自己的肩头了,应岚笑着又补充了一句,「人也长高了不少。」 应岩听了夸奖,黑水晶似的眼睛笑得越发弯了起来,仿佛是一只得到了整条鱼的小猫。 站在屋檐下有些冷,应岚不禁抬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应岩单薄的嵴背,然后拉着他去房间里,「你怎么在这里背书?」 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一下唇,应岩还是觉得不能骗姐姐,他诚实地回答道:「今日阴天,屋子里有些暗。」 应岚拉着应岩细细瘦瘦的手腕,把他往房间里带,语气温和但不容拒绝地道:「屋子里暗点灯便是了,何必在外面受这个冻?快进来。」 乖乖进了房间的应岩,看着跟在应岚身后的霜华上前点亮了房间里的灯盏。 他并不认识霜华,但看霜华是跟在应岚身边的,所以与她视线相触的时候不由得对着她温和地笑了一下。 霜华也对着他笑了一下,然后看着亲亲热热坐在一起说话的应岚与应岩,与他们那两张令人赏心悦目的面容,不由得想到,两人真不愧是亲姐弟。 坐在小杌子上,应岚将手不自觉地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温声问应岩最近的学习情况。 「最近功课忙不忙?」 应岩先是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应岚看得好笑,正要问他这算什么意思,忽然看到应岩转过身去,从身后的小筐里取出一件东西来。 「姐姐,这是我给小外甥做的拨浪鼓。」 说着,应岩还晃了晃那只拨浪鼓,拨浪鼓清脆的声音在房间中响了起来,很是动听。 应岚笑着将那只拨浪鼓接了过去,自己拿在手中也轻轻摇了一下。 拨浪鼓小小的鼓面是由米色的牛皮纸做成的,很厚实,牛皮纸上面还描着一只抱着大鱼的胖猫,看起来甚是童真有趣。 应岚将拨浪鼓拿在手中,时不时摇一下,颔首笑道:「谢谢阿岩,他一定很喜欢的。」 托着下颔笑了一下,应岩眼睛亮晶晶地问道:「姐姐,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小外甥啊?」 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提起这个孩子,应岚眼中的笑意不由得更甚,「明年罢。」 顿了一下,应岚又对应岩道:「阿岩要好好用功,给他树一个好榜样。」 应岩点头答应,「姐姐,我会好好用功。」 他乖得教人无可指摘,应岚也知道自己便是什么都不说,应岩也会好好用功的。 这么想着,看着面前虽然长了个子,但却仍旧瘦瘦的应岩,应岚不禁又道:「功课是很重要,但你现在正在长身体,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知道了吗?」 应岩乖乖点头答应,应岚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转头又去看霜华与知云,示意她们拿过给应岩买的东西来。 「姐姐给你买了书,还有砚台啊纸啊笔啊什么的,还给你做了几身新衣裳。」 一面说着,一面将竹篮里的东西取出来,一一放在一旁的小案上。很快,小案上便放满了东西。 应岩拿起应岚费了好大功夫才买来的那几本书册,明亮的眼睛中满是欢喜,但欢喜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有些忧心地问道:「姐姐,这书很贵罢?」 听他这么问,应岚的心中不由得又涌上了方才的那抹酸涩来。 她压着那抹酸涩,温柔地笑着拍了拍应岩的手,「姐姐现在很有钱的,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好好念你的书,不要多想钱的事情。」 第84页 应岩到底是小孩子,听应岚这么说,他便信任地点了点头,答应道:「嗯,我知道了。」 将手中的拨浪鼓又摇了一下,应岚抬手摸了摸应岩单薄稚气,却又盈满了笑意的面颊,点头笑道:「姐姐知道,阿岩向来是个好孩子。」 ……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便过去了,应岚虽然心中不舍,但也不得不离开应岩的院子,准备回贺家了。 路过应府后花园的时候,面前忽然有人拦住了她们的去路,应岚抬眼看去,原来是应岑身边的大丫鬟。 那个大丫鬟生得一张尖细的瘦长脸,许是因为嘴角此时微微往下垂着,所以看起来有些兇巴巴的,并不怎么好相与的模样。 拦在应岚的面前,见她果不其然因为自己的阻拦而停住了脚步,那个大丫鬟的眼中不由得闪过一抹得意之色来。 只是想到来的时候,自家主子吩咐的务必将应岚带回去,又看到应岚虽然停了下来,但却显然冷淡的神情,那个大丫鬟开口时的语气还是带些谨慎地恭敬了下来。 「二姑娘,我们姑娘说自您出阁之后,还没有再见过您一面,所以想要请您过去说说话、叙叙旧。」 从前在应家,应岑为人骄纵,连带着身边伺候的下人们对他们这些庶出的姑娘少爷们,都是一副趾高气扬、嚣张跋扈的模样。 应岚看着面前的这个大丫鬟,心中不无讽意与好笑地想着,要她对自己做出这么恭敬的模样,还真是难为她了。 不知道今日应岑这么做,葫芦里面买的什么药,应岚也没兴趣知道。 听罢那个大丫鬟的话,应岚浅浅笑了一下,口中推辞道:「今日时候不早了,我身子重,不方便,便不去叨扰大姐姐了。」 话音刚落,应岚便看到那个大丫鬟的面色迅速沉了下去,连带着原本那抹恭敬的笑意,都化为了腾腾的怒气,好似是在气恼她的不识抬举。 应岚由霜华扶着,抬步便要绕过那个大丫鬟离去,看都没有正眼看那个大丫鬟面上阴沉恼怒的神态。 她目不斜视地走着,仿佛对那个大丫鬟的不虞视而不见。 此时此刻,应岚心中的想法很是简单直接,左右自己不去,那丫头又不能把自己五花大绑捆到应岑面前去。 光天化日之下,她有什么好怕的。 那个大丫鬟见应岚便要离开,眼中阴霾之色愈发浓重了起来。正要开口又阻拦应岚的去路,眼睛的余光却忽然看到了不远处的应岸。 眼中的阴沉在看到应岸的那一瞬间,变成了一抹得意。大丫鬟不再去管面前的应岚,而是侧身对着应岸遥行一礼,「大少爷。」 应岚心中不由得嘆了一口气,这下她便是要走,也得同应岸见个礼才能走了。 朝着应岸的方向也福身行了一礼,应岚垂首道:「哥哥。」 应岸看到是她,眼眸中似是涌动起一抹异色来,但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神情是没有一丝异样的淡漠,「嗯。」 看到应岑身边的大丫鬟在这里,不出应岚所料,应岸果然走了过来。 眉心微皱,应岸的语气中,不自觉带了些浅浅的诘责意味,他问道:「你不是阿岑身边的丫头吗?怎么在这里?」 那个大丫鬟见大公子问起这个问题来,眼中的得意不由得愈发明显起来。 眼角轻轻扫了应岚一眼,大丫鬟半是告状半是上眼药地回禀道:「回大少爷的话,我们姑娘听说今日二姑娘要回来看二少爷,所以想要见见二姑娘、叙叙旧,可谁知道二姑娘却推脱不肯。」 果不其然,听到这个大丫鬟这么说,应岸的眉心似是皱得愈发厉害起来。 略微带着一抹不贊同的目光看向了应岚,应岸淡声道:「的确很久不见你了,既然阿岑也是想见见你,叙叙旧,去看看又能怎么样?」 听他这么说,云淡风轻拉偏架的模样,应岚的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满是讽意的弧度来。 当真是兄妹情深,平素冷冷淡淡、并不爱管闲事的应岸,都要来插手决定自己去不去见应岑了。 应岸的目光一直若有似无落在应岚微微垂着的、白皙若瓷的盈盈面颊上。直到看到应岚唇角那一抹满是讽意的弧度,自幼聪慧的他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应岚并不想见应岑。 抿了抿唇,正想说些什么,便见应岚抬起头来,轻轻地莞尔一笑,婉顺地答应道:「是,哥哥。」 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间,他在应岚潋滟乌润的眼眸中看到了克制着的,厌恶的冷意。 但明明,她面上温婉柔顺的笑意,如往昔所见别无二致。 应岚福身行了一礼,便辞别了沉默的应岸,然后跟着那个大丫鬟去了应岑院子所在的方向。 走进应岑正待着的那间厢房,应岚对着坐在上首,正眼都不看自己一眼的应岑福身行礼。 「见过大姐姐。」 应岑坐在上首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枚葡萄,正低头慢慢地抚着,懒懒散散的自在模样。 但此时此刻,若是仔细观察应岑低垂着的视线,定会发现她的眼睛里满是阴毒的怨怒与愤恨,如同淬了毒的寒刃一般。 眼睛里浮现出一闪而过的深沉杀意,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应岑已经恢復了平日里对应岚爱答不理的模样。 随手将手里拿着的葡萄扔到一旁的青花瓷盘里,应岑语气并不怎么好,「假惺惺地客套什么?你不觉得累吗?」 第85页 应岚并不理会应岑的故意挑茬,而是直起身来,没管应岑是否让自己落座,她寻了处座位抚着肚子便慢慢地坐下了。 她现在是双身子,没必要为不相干的人动气,更没必要平白苛责自己与孩子。 看到应岚并不说话,只是自己慢慢悠悠地找了处座位坐下,应岑只觉得心头愈发火大。 特别是在看到应岚正轻轻抚着的肚子…… 不晓得为什么,应岑看到应岚微有些隆起的腹部,与她显然因为生活平静幸福而圆润了几分的娴静面容,便觉得刺眼。 应岑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在意的并不是那个捕风捉影、至今没有证据的,应岚是否真的勾/引了陛下。 她耿耿于怀的,一直是应岚一个身份低微的庶女,怎么可以过得如此幸福安详。 明明应该是这样的,明明应该是应岚虽然生了一张好看的脸,但却永永远远地被自己欺负、低微到尘埃里的! 心中的怒气简直快要忍耐到了极点,应岑看了一眼跟在应岚身后的霜华与知云,语气愈发冷了起来。 冷哼了一声,应岑道:「你嫁了人,倒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身边都有这么多伺候的了。」 应岚看着小丫鬟放在自己手边桌上的茶盏,淡淡地随口敷衍,「左右没有花应家的银子,便不劳大姐姐劳心费神了。」 听出应岚话中的嘲讽之意来,应岑满心努力忍耐着的怒气,瞬间被这句话给点炸了。 拿起自己手边的茶盏来,应岑气恼交加之下便往应岚身上扔了过去。 好在霜华及时地挡在了应岚的身前,兼以应岚与她坐得并不近,这才未被滚烫的茶水泼到。 应岑怒道:「应岚!我又没刁难你,你这副脸色是摆给谁看呢?」 滚烫的茶水虽然没有泼到应岚的身上,但挡在应岚身前的霜华,却不可避免被迸溅的茶水烫了一下。 视线自霜华微不可察捂住的手背上移开,应岚原本毫无波澜的平静目光,终于变得寒厉起来,仿佛是二月里凛冽的河水。 应岚忍不住冷笑了一下,她拿起放在手边的那杯茶盏,朝着上首的应岑便砸了回去。 这个举动实在是有些不明智的孩子气,可也正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会教所有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被砸的应岑先是错愕而震惊地愣了一下,旋即,娇生惯养从未被人如此挑衅的她立刻红了眼眶。 「应岚!你疯了?这只茶盏你知道多少钱吗?把你卖到青楼里去你都赔不起!」 她指着应岚的手指直有些发颤,气得。 只见应岑话音刚落,应岚便抄起手边的青花瓷盘,连带着其中摆放的葡萄啊柑橘啊荔枝啊什么的,皆被朝着她所在的方向丢掷了过来。 应岚全然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而应岑已经错愕震惊得连满心怒火都无从发散了。 「你!你还敢拿碟子砸我?!」 怒气翻涌的应岑腾地站起身来,应岚便看到霜华与知云立刻一前一后,警惕而谨慎地守护在了自己的身旁。 应岚忽然觉得自己的气势更加充沛了一些,原本的怒意也消散无几了。 但今日好歹做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做的事情,应岚决定破罐子破摔,干脆一箩筐将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出来算了。 「大姐姐,我既然喊你一声大姐姐,你便有点儿大姐姐的样子。别没完没了,给脸不要脸。」 这些话是应岚从前便想同应岑说的,但应岑显然并不能接受这些话,她愤怒地瞪大了眼睛。 应岚看着应岑怒目圆睁的愤恨模样,只觉得心中一阵痛快。 原来,应岑从前欺负自己,心里都是这么爽快的吗? 从小到大,应岚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了,碰到这么一个甩不掉的鼻涕虫、讨厌鬼。 一直以来,应岑见了自己便像见了仇人一般,非要自己同自己心中臆想的那个假想敌斗个乌鸡眼,也不看看谁乐意搭理她。 「应岚,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应岑怒不可遏,她已经有些口不择言了,连应夫人千叮咛万嘱咐未正式册封之前,不许到处说的事情她都在愤怒之下说了出来。 「再过几个月,我便要入宫去做贵妃娘娘了,你也只有现在这么嚣张了罢!以后再见别说这么放肆了,你见了我还要下跪呢!」 应岚原本正要往外走,不期然听到应岑这么说,她不由得顿了一下脚步,面色也忽地变得有些不好看。 听应岑这么说,霜华立刻担忧而紧张地看向了身旁的应岚。 见她停了脚下步子,应岑以为是自己方才的话震慑住了应岚,于是咬着牙继续道:「应岚,你记住了,你永远都要低我一等!」 可是应岚只是微顿了一下,便又脚步如常地走出了厢房。 她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头都没有转回来,不屑一顾的模样。 应岑看到应岚面对着自己的诘责与诅咒,做出的毫不在意的冷淡平静模样,终于忍不住,又气又羞地伏在案上呜咽着哭了起来。 她厌恶至极、地位低微的应岚竟然敢这么说她! 厢房中的丫鬟们都踌躇着该不该上前安慰哭泣中的应岑。若是此时上前,定然是撞/枪/口;可若是不上前,又唯恐惹得应岑愈发不虞,拿她们这些下人出气。 第86页 踌躇片刻,丫鬟们还是上前,想要安慰哭泣中的应岑。 应岑抬起头来,拿起桌上的果盘,便朝靠近她的一个小丫鬟扔了过去。 「滚!你们都给我滚出去!要你们假惺惺!」 丫鬟们如释重负,皆暗暗松了一口气,福身行礼后小心翼翼地鱼贯而出。很快,厢房中便只剩下应岑未曾压抑的哭声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厢房的门口又传来了一道脚步声。伏在桌面上愤怒痛哭的应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抄起一旁的碧玉茶壶便要对着来人的方向扔了过去。 责骂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听到了自己母亲的声音,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担忧与不贊同的淡淡责备,「阿岑,你怎么了?应岚怎么招惹你了?」 抬起已经哭肿了的眼睛,看向正往自己走过来的母亲,应岚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声音愈发愤怒尖利起来。 「娘,应岚那个贱人说我给脸不要脸!」 闻言,应夫人面上的神情,果不其然变得冷了下去。 应夫人坐到应岑的身边,心疼地拿出柔软干净的帕子来为她擦拭眼泪,口中斥道:「她怎么说话呢?应家白教给她教养了,果然随她那个低贱的姨娘。」 顿了一下,看着面前几乎哭成一个泪人的应岑,应夫人忍不住又道:「阿岑,你既然讨厌她,又何必教她来你这,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应岑哭着嚷了起来,她侧过身去,愤愤道:「娘!我与应岚到底谁才是您的亲生女儿啊!」 见应岑这般悲伤恼怒的模样,应夫人心中对应岚的不满愈发强烈。 她抬手轻轻拍着应岑的后背,心中冷怒,但对着女儿却是无奈地细语道:「好了好了,娘不说了,阿岑也不要不开心了。」 应岑想到方才应岚不屑一顾的模样,又想到这几日让自己一直在暗自生闷气的事情,心中更是一阵悲伤与恼怒。 「娘!我就是不高兴嘛!明明说定了会让我做皇后的,谁知道凭空会冒出来一个什么盛云佩来!呜呜呜……」 应夫人将应岑揽入怀中,心疼地安抚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好了好了,阿岑,不要哭了。」 拿着帕子给应岑擦拭着泪湿的面颊,应夫人劝慰道:「马上便要入宫了,怎么还同个小孩子似的。」 应岑伏在母亲馨香温暖的怀中,一面泣不成声,一面娇蛮地抱怨着,「娘,女儿本来便觉得心中很委屈,您还这么说我,我能不哭吗……」 闻言,应夫人虽然无奈,但更多的,却是心疼与纵容的宠溺。 「都是娘不好,都是娘的错,乖阿岑不要哭了。」 第39章 地方 霜华谨慎而担忧地看了一眼走在自己前面的应岚, 虽然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但应岚自出了应府,却好似若无其事的淡淡模样。 心中嘆了一口气, 霜华看着应岚纤秀盈盈的单薄背影,深深的懊悔, 与是否应该主动开口的迟疑简直快要压垮了她的神经。 早知道那位应家大姑娘是这么一个性子,对娘子抱有这么深的敌意, 霜华心想, 自己便是硬拦着惹人注意, 也定然不会教娘子去见她。 可是, 事已至此, 哪里还有什么可以转圜的余地呢? 更何况,再迟再隐瞒, 也是明年春里便会天下尽知的事情。便是真的隐瞒,能隐瞒到什么时候呢? 又有哪个女郎, 会真的不在意自己缱绻亲密的枕边人,成为别人的夫君呢? 应岚脚步轻缓如常地走进了房间, 虽然看上去同平日里别无二致, 但跟随在她身旁的三人,却都在目光相触的时候,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深深的担忧。 走进房间, 应岚面无波澜地坐在了桌旁的圆凳上, 霜华上前为她斟了一杯茶水, 谨慎却又与平日里没有什么不同地笑道:「天干物燥,娘子又同二公子说了大半日的话,应该多喝些水才好。」 应岚垂着眼眸不曾说话,只是用力地握紧了那杯茶盏, 纤瘦的指节因为过度的用力,而微有些泛白,但她却恍若未觉。 仿佛只有这样,只有那杯茶水的温热,方可以教她此时如坠冰窟的心与身体,都温暖些许一般。 努力克制着心头蔓延开来的伤痛与怅惘,努力不教自己去想应岑所说的那句话,应岚只觉得自己简直又是可悲,又是可笑,心中一片麻木。 霜华她们担忧的目光应岚早已注意到了,应岚知道,她们定然是在担忧自己这副看似平静的模样,定然是在想着自己与其这么忍耐着,还不如痛痛快快哭一场,聊以发泄。 可是她便是不顾颜面、歇斯底里又有什么用? 她又有什么立场去歇斯底里,她凭的什么身份去质问容弘? 这些都是他想要便垂手可得的,应岚想,这些不是自己从前便已经知道的了吗? 真是奇怪,何至于到了今日知晓这个消息,心中还是如此难以自抑地心痛,这不是自取其辱吗?她哭,她愤怒,这不是自己不给自己留最后的一点儿颜面了吗? 应岚面色苍白,脑海中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不停地涌现着,直到杨嬷嬷担忧的声音响起,终于唤回了她纷乱的思绪。 「娘子,您不必为那位大姑娘的话难过,将来您的造化与福缘定然比她深厚。」 闻言抬起头来,应岚虽然有些头脑沉闷,但到底还有几分觉察事情与思考的能力。 第87页 定了定心神,听出杨嬷嬷话中有话的一抹意味来,应岚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不禁勐地跳了一下。 与此同时,有一种敏锐的、不祥的预感涌上了心头——应岚宁愿那是自己太过于疑神疑鬼、太过于敏感神经的错觉。 微微抿了抿唇,应岚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抬眸去看杨嬷嬷,仿佛随口一问地平静道:「我的造化与福缘……杨嬷嬷何出此言?」 霜华在杨嬷嬷话音刚落的时候,面色便已经微变,此时听到应岚云淡风轻地这么问,她更是瞬间白了一张脸。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霜华得体而迅速地勉强笑道:「杨嬷嬷,您老人家今日莫不是累昏了头了,这会儿也不忙,只有我们在这儿守着便是……」 话只说了一半,便被应岚冷声打断了,「霜华!你住口!」 霜华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平日里的应岚性子太过于温和宽容,此时见到她疾言厉色的冷然模样,霜华竟不自觉感觉嵴背有些发凉。 但更加发凉的,却是心里。 今日娘子心中本便定然悲戚,若是真的教她又知道了陛下准备纳她进宫的打算……霜华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此时此刻,她只能寄希望于,杨嬷嬷不要把那日她们听到的那个消息说出来。 可是,来到应岚身边不久的杨嬷嬷,显然并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看着有些古怪的应岚与霜华,杨嬷嬷的心中虽然不知道为何方才霜华要阻拦自己,但…… 总归这件事,对于这位娘子来说是件好事,此时说出来,不是更能宽慰她、让她好好保重腹中皇嗣吗? 杨嬷嬷越想,便越觉得此举可行。 于是杨嬷嬷继续道:「您虽然嫁过人,出身也……」 这话说了一半,杨嬷嬷才反应过来不对,她不由得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句。 微有些僵地笑了一下,杨嬷嬷不动声色地转了转口中的话,继续道:「奴婢在您的身边伺候也有一段时日了,自然看得出陛下是真的喜欢您,对您情意深厚的。」 顿了顿,杨嬷嬷终于还是说出了,霜华百般不愿意她说出来的话。 只见杨嬷嬷笑道:「更不必说,前几日奴婢听到的,陈总管说陛下很快便会纳您进宫了。」 听到杨嬷嬷这么说,应岚面上的笑意仍旧浅浅,看上去仿佛并没有什么异样。 但若是仔细观察,定会发现此时此刻,她紧紧握着的手,指甲都因为太过于用力而陷入了柔软的掌心中。 应岚察觉到自己的掌心传来隐隐的痛意,但这痛意,却全然不如心中的痛万分之一。 而杨嬷嬷还在说着,尽自己所能努力地宽慰着她,「等您生下了肚子里的小皇子,又有陛下宠爱,到时候那位大姑娘便是位份再高,也断然不会再如今日一般张狂,甚至平日里相遇还会让您三分……」 应岚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 想来自己的心一直在滴血罢,不然,何以会这么痛? 她听到自己轻轻的声音,打断了杨嬷嬷的话。冷淡,虚弱,仿佛不应该是向来平静从容、豁达乐观的自己的声音。 「是吗?」 杨嬷嬷有些不明所以,她不由得抬头,偷眼看了一眼应岚。只是目光所及,应岚那苍白的面色,不由得教她心头一突,涌上一些不好的思绪来。 果不其然,应岚接下来满是讽意的话,教杨嬷嬷瞬间反应了过来什么,面色忽地变得十分难看起来。 应岚扔下手中的茶盏,那茶盏在桌面上骨碌碌滚了一圈,六神无主,仓皇不知所措。 温热的茶水迅速顺着桌面流淌下来,浸湿了应岚的衣袖,而她却浑然不觉。 冷笑了一下,应岚点点头,语气中满是讥讽地道:「那我倒要好好谢谢你们那位陛下,和他的那点子宠爱了。」 说罢,应岚便觉得自己眼眶中,有濡湿的泪意要喷薄而出了。 她眨了眨眼睛,压下眼角那抹酸涩的泪意,然后垂着头站起身来,不教任何人可以看清她面上此时的神色。 她不要教自己这么狼狈。 一个只在意自己感受的、只会伤害她的人,凭什么教自己这么狼狈。 应岚慢慢地转过身去,霜华想要上前扶住她,应岚侧过头去看了她一眼,霜华的脸上满是担忧与焦急的神情。 抬起手来,应岚决绝而冷漠地打开了霜华探过来的手臂,然后面色苍白而平静地往内间走去。 走进内间,所有的摆设与物品,都还是早晨她离开这里的时候,那安然无恙、未曾改变的模样。 早晨离开的时候,她的心中是那样的轻松,那样的欢喜,那样的期待。可是为什么,不过半日的时间,她的生活便已经变得翻天覆地、狼狈不堪? 应岚站在原处,目光不自觉落在面前的内间之中,目光所及的熟悉场景,正不断刺痛着她的眼睛、她的心。 软榻上,随意摆放着她的软枕、她的笸箩,还有她随手搭在那里的几件衣服。 以及那人遗落在这里的书册、外裳……这些早已在她不知不觉中融进了她生活中的、难以分割如今却不得不分割的东西。 甚至于,整间房间里都满是他们生活过、他们相处过的痕迹,那些歷歷在目、鲜活灵动的记忆烙印在脑海中,从前是她闲暇时想起来便觉得甜蜜的时光。 第88页 如今却像个笑话。 应岚忽然感觉到心中一阵窒息一般的疼痛,她不由得苍凉地抿唇笑了一下,只是簌簌如雨的泪水,却顺着苍白的面颊行行落了下来。 她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从前那些缱绻的、温柔的、甜蜜的回忆,仿佛化作了无情的、沉重的五指山,将她压在了不能翻身的山下。 若是她再不离开,便会活活被这些回忆,压得喘不上气来。 这么想着,应岚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摇晃了一下,她精神有些不济,无力得险些站不站不住了。 霜华她们看到应岚身体摇晃了一下的虚弱模样,心中皆是一惊。赶紧上前几步,担忧地扶住了应岚。 「娘子!您怎么了?」 被扶住的应岚面色苍白,却又面无表情地站着,只是被泪水打湿了的眼睛却一直在凝视着一个方向。 霜华的目光,不由得顺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却见那是软榻上放着的一只笸箩。 垂下眼眸,应岚声音轻而无力地吩咐道:「去帮我把那个拿过来。」 她要出去,她再也不要到这个地方来了。 第40章 偷欢 应岚坐在圆凳上, 面色苍白而平静。她挺直的嵴背看上去,仿佛是一株冬日里被冻僵了的竹节,纤瘦, 单薄,却又兀自强撑着风雪的肆虐与袭击。 不晓得便这般过了多久, 时间仿佛过得极慢,又仿佛忽而之间便不见了。 明媚温暖的一点儿日头余晖最初的时候落在绮丽的窗棂上, 尚还沐浴慰藉着留存一丝暖意。后来, 已全然只剩熄灭了的、再无暖意的黑暗笼罩, 与彻骨的冰凉寒意。 应岚坐在原处, 一下午都几乎没有动作, 她只是那样僵坐着、僵坐着,仿佛是在等待什么人, 又仿佛是为了这么一动不动,时间便可以自欺欺人地静止下去。 她宁愿就此地老天荒, 也不愿意撕开所有的伤疤,然后鲜血淋漓、满目疮痍。 可是时间并不是沙漏, 不会因为她这般可笑可悲的挽留, 而停住流逝的脚步。 她终于听到了身后传来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还有那道虽然轻缓又有些迟疑,但却在如此寂静夜中, 清晰的熟悉脚步声。 应岚转回头去, 看到了那张熟悉的、曾经带给她无限温柔与甜蜜的熟悉的面庞, 眼泪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落了下来。 怎么可以这么没出息。 垂头以袖角寥寥草草地擦拭干净了面颊上的濡湿,应岚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恢復了原本面无表情的神色。 但她眼中的苍凉决绝,与苍白无力的面色, 却教容弘看着便觉得心中一阵惶恐,仿佛这样孱弱但却倔强的她随时都会消失,然后此生与他再无瓜葛。 应岚定定地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容弘,面上与眸中淡得几乎已经没了任何的神采。 在容弘迟疑着要如何开口,方可能将对她的伤害降至最低的时候,忽听应岚声线平静道:「你要纳我姐姐为贵妃吗?」 她平静的声音,以及那单薄的、不可抑制地微颤着,仿佛在竭力忍受着什么伤痛的纤瘦肩头,令容弘既迟疑,又怜惜。 下意识的,容弘想要上前揽住应岚那瘦削的单薄肩头,但她却垂着头,轻轻地后退了一步。 「阿岚,你听我说……」 应岚垂着头,恍若未闻,她自顾自、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说着,「我姐姐虽然有些娇蛮,但毕竟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与美人,我倒是应该恭喜陛下……」 容弘不忍再听,他不由得哑声打断了应岚的话,「阿岚……」 说着,容弘便想要上前将应岚揽入自己的怀中,如无数个往日里两人偶有小别扭的时候一般。 而他这次也做到了,将身体僵硬且满是寒意的应岚抱在身前,可不过须臾,应岚便动作激烈且愤怒地挣扎了起来。 「陛下,请放开我。」 这般动作激烈的力道,容弘唯恐应岚会伤到她自己,与腹中他们的孩子。 望着怀中的她,正有些停顿的功夫,容弘忽觉手臂上传来一阵痛意,原是应岚低头用力地、重重地咬在了他的手臂上。 好不容易挣脱了容弘,应岚眼眶中满是寒凉的水光,她抬手,一巴掌甩在了容弘如玉般白皙的面庞上。 伴着清脆的巴掌声在房间中响起,很快,容弘白皙的面颊上便浮现出了一抹泛着浅浅红色的巴掌印。 应岚的眼眸中的冷漠,看起来比冬日里的寒冰还要冷。 「如果你想教我的孩子,做你可有可无的庶子庶女,那我便根本不会生下他。」 她话中的冷漠与决绝之意,让容弘觉得心中缠绕上无尽的哀伤与仓皇。 看着应岚苍白的面色,容弘明明知晓自己应当温声细语地安抚她,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迫切想要她打消这个念头的威胁,「你敢伤害朕的孩子,朕便赐死应岩。」 他的话果然起了效果,应岚本便苍白的面色,似是愈发变得孱弱,看着像是一张白纸一般,有着摇摇欲坠、将要飘凌的悽然。 看着应岚骤然变得悽然且惨白的面色,容弘心中万分懊悔方才所说的话。 平素淡漠自持的帝王慌乱而着急地抬手,想要挽留面前的女子,而应岚却只是垂下头,不教他再触碰自己一下。 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着,应岚浓密卷长的眼睫不住地颤抖着,她轻声道:「阿岩若是有事,我也不会苟活在这个世界上……」 第89页 终于退无可退,应岚说着,面上忽然浮现出一抹浅浅的、带着几分悽然的决绝笑意。 她抬手,将身后桌上放着的针线笸箩中,已经半成型了的心心结拿起来。 然后拿起剪刀利落地剪了下去,一刀两断。 那曾经倾注了应岚许多的心血与殷殷的心意的心心结,在锋利而冰凉的剪刀下,不过手起刀落的瞬间,便被损毁得不成样子。 …… 应岚不晓得自己是如何昏睡过去的,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眼前茜色的罗帷帐顶绣着繁复秀美的纹饰,却又带着令人生厌的熟悉。 抬起手来,将身上平平整整盖着的棉被一角拉了过来,疲惫乏力地搭在自己的面颊上,应岚想要掩去可以看到帐顶的眼睛。 罗帷忽然被人轻轻地从外面掀开,应岚恍若未觉地、继续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方才她抬手的动作,只是所见之人的一场幻觉。 容弘看着用棉被将面颊掩了起来的应岚,声线温柔,同平日里好似别无二致,「阿岚,起来吃药了。」 应岚不晓得容弘是如何做到如此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棉被之下,她的唇畔勾起一抹满是嘲讽与冷意的笑来。 见应岚只是躺在原处,未曾说话、也未曾有所动作的模样,容弘不由得抬手,想要轻缓地掀开她蒙闷着面颊的棉被。 察觉到他的意图,应岚立刻将面颊深深地埋在怀中抱着的棉被中,然后翻身朝床榻的里面去。 因为仓促,所以她的动作幅度不由得有些大。容弘看着应岚这般抗拒的、过激的举动,眼眸中闪过明显的担忧来。 唯恐她现在僵硬地保持的这个动作,会伤到她自己,与肚子里的孩子。 容弘顿了顿,还是手上力道轻柔地上前为她理了理皱成一团的棉被,然后想要握住应岚的肩头,将她侧过身来。 被容弘力道轻柔地握住了单薄的肩头,仿佛是触电一般,应岚勐地将手中紧握住的棉被一角丢开,寒冷的目光直直地望向他。 此时此刻,应岚凌乱的乌色髮丝,苍白的面上神色,与她乌润眼眸中那燃烧着的怒火,无不显现着她心中难抑的情绪。 看着面前的容弘,应岚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混、帐。」 容弘坐在床沿上,手中端着一只玉色的瓷碗,对于应岚冷怒的责骂,他仿佛未曾听到。 慢慢地舀了瓷碗中的药汁一勺,容弘将那勺药汁放于唇畔轻轻吹拂了一下,然后往应岚面前送去。 应岚半坐在床榻上,看着面前的那只玉制的调羹,抬起手来夺过那只调羹,便重重地往罗帷之外掷去。 玉制的调羹不晓得是被掷在了什么地方,先是发出闷闷的声响,旋即便落到了地上,在寂静无声的房间中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应岚看着面前的容弘,双眸难以自抑地涌上了酸涩的泪意,但话却是伤人的、寒冷的刻薄。 「容弘,我真恨不得从未遇到过你。」 听她这么说,容弘只觉得心中满是刺痛,他握住应岚瘦削的肩头,哑声道:「阿岚,你先冷静些。」 说着,容弘展臂便要拥应岚入怀,只是应岚立刻悲愤地挣了起来,哪里会如他所愿。 但她本便只是闺阁弱质,如今人又虚弱无力,哪里挣得开容弘的怀抱。 容弘将额头贴在应岚的前额,将她体温微凉的整个人都揽在了自己的怀中,低沉喃喃的声音仿佛是在哀求,「阿岚,不要说这种伤害朕,也伤害自己的话。」 应岚虚弱而疲惫地冷笑了一下,然后反唇相讥道:「那我该说些什么呢?我说什么,陛下又何曾真的听进心里去过呢?」 顿了顿,应岚又毫无情绪起伏地重复了一遍,她已经疲于重复的话,「我说过,我不会做任何人的妾室。」 说罢,应岚便要挣开容弘的怀抱,然后起身下榻,就此离开。 察觉到应岚的挣扎,容弘只是紧紧地揽住她不让她闪避,然后低声在她耳畔同她道:「他是我们的孩子,阿岚,难道你便不想教他光明正大地叫朕一声父皇吗?」 应岚低垂着冷漠的面容,不曾说话,只是手上挣扎的动作未曾停止。 容弘将下颔轻轻地放在应岚的肩头,握住了她推拒的手,顿了顿,又道:「更何况,贺书淮对你……阿岚,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闻言,应岚只觉得心中一直以来悬着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上,疼痛,又沉闷。 疲惫地阖上了眼睛,再度睁开的时候,应岚的眼睛中已然只剩下了冷冷的寒芒。 她听到自己语气中满是讽意地凄声道:「捕风捉影、子虚乌有的事情陛下信,可是,陛下为什么从来不肯相信我说的话呢?」 容弘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应岚的这个问题,明明他应该同她解释,他并非不相信她,而是不能忍受另外一个男子对她的觊觎。 可是话到了嘴边,容弘却又觉得自己甚是可悲可笑,他究竟有何立场与颜面说这句话?这段感情,说到底本来便是在他的强取豪夺之下偷来的、不能见光的。 更何况,明年春里…… 此时此刻,容弘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偷窃了别人家珍宝的小贼。一朝被抓到,曾经拥有的欢欣喜悦,只剩下狼狈与留不住的惶恐与失落。 第90页 而因为他伤痛出神的片刻,应岚已经重重地推开了他,如避洪水勐兽一般蜷缩到了床角。 「你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应岚冷淡而厌恶的目光,让容弘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想去将她揽回怀中。可应岚却往床角更加缩了一下,冷冷地斜睨着他,「你别逼我带着他死给你看。」 缀着珠翠的簪子被应岚自凌乱的髮髻间抽下,她将那只簪子放于自己柔细的脖颈上,决绝平静得仿佛簪尖锋利之处并非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容弘的手在半空中僵住,然后终于垂下,不再去试图触碰她。 他知道再多的安慰也无从慰藉此时愤怒且伤痛的应岚,两人已经全然撕破了平日里所有温馨甜蜜之下,所一直被隐藏、被忽略的矛盾与冲突。 不知道过了多久,容弘听到自己微颤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房间中响起。 「阿岚,你听着。」 应岚蜷缩在床角的棉被之中,仿佛只有那柔软如昔的被褥,可以温暖此时她身上彻骨的寒凉。 明明房间中香暖氤氲,但不晓得为什么,应岚却觉得上下牙齿不自觉地轻轻颤了起来。 而容弘的声音,还在说着那足以让她心底更加寒冷如冰结,却又疼痛若冰裂的话。 「你若是敢伤害自己,伤害朕的孩子,朕保证,应岩绝对会在黄泉路上陪着你。」 终于,应岚抬起了头来,看向了床沿的容弘。 她散乱如瀑的乌髮垂落在只着单衣的肩头,同时也掩着一张苍白的、满是泪痕的面颊,神情悽惶而惹人怜惜,但一双含着泪光的眼眸中却仿佛燃烧着火焰,冷而带着怒火的灼热。 「每一次……每一次你都在威胁我,你真的有一丝一毫喜欢过我这个人吗?而不是只贪图一时的偷欢、贪图我的这张脸?」 应岚怀中拥着棉被,双手堪堪抱膝,仿佛只有这样,方才不至于教自己更加狼狈,更加没有安全感。 虽然两人都坐在这灯光昏暗的罗帷之中,只要容弘愿意,他探手便可将应岚揽入自己的怀中。 但见她这般悽然的模样,容弘却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两人之间是那么的遥远,如有三千尺的沟壑相阻绝。 而这沟壑,却是他一手造就的。 「阿岚……」 应岚重重地抬手,打乱了容弘朝自己探过来的手臂,低哑的声音几乎是在嘶吼,「你滚……」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只要我不喜欢你了,你便再也别想伤害到我……」 第41章 相求 夜色四合, 黑漆漆如泼墨一般的天空里空荡荡的,莫说予人间光华的月亮,连散发细细柔光的星子都没有一颗。 应丞相脚下步子匆匆, 往堂屋中去。 他面上的神情有些仓皇,又有些忧愁, 显然是知晓发生了什么,但又未曾完全揣摩透彻、未敢断定的惊诧不定模样。 于这种心中忐忑不安, 却又隐有猜测之中, 应丞相走到了堂屋的门前, 却恰逢有几个常服打扮的御前侍卫拖着几个满身血迹的家僕走了出来。 因为那血/腥的气息, 与他们拖拽的行走间所流至地面的行行血迹, 应丞相的瞳孔难以自控地因为惶恐而放大。 努力克制并掩饰着自己整个人因为恐惧,而微微发颤的身体, 应丞相心中愈发忐忑不安地往堂屋中走去,但脑海中却不断地忆及方才所见的那一幕。 那几个家僕, 似乎都是看守宅院大门的…… 心中乱糟糟地想着,似乎有什么线头, 要在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毛线团中被寻了出来。 只是还未待应丞相想出什么头绪来, 一道寒冷的目光,便直直地注视了过来。 那目光中的温度教人不寒而慄,应丞相不得不硬着头皮, 跨进了堂屋的门槛, 不敢再有片刻的犹豫不前。 看到地上那抹尚未完全被清理干净的血迹, 应丞相只觉得心头勐然一跳,心中旋即涌上了更多的慌乱与惧意。 垂下眼睛,眼睑却止不住地颤抖着,应丞相勉强笑着上前同容弘行了一礼, 然后问道:「陛下,臣不知……不知臣的这几个家僕,是如何惹得陛下不虞了……」 听到应丞相这有些哆哆嗦嗦的话,容弘却不怒反笑,只是语气缓缓地冷声道:「爱卿家风谦谨,府里的奴才又都是极懂规矩、敬重主子的。」 容弘的话中满是讥诮的讽意,但应丞相却是愈听,便愈觉得口中发苦。 在听到管家说陛下教人把守门的下人抓起来之后,他隐隐所预料到的、那有些匪夷所思又荒唐,但仔细想来其实也不是毫无痕迹与可能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吗? 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冷冷的视线,应丞相不敢抬起头来,只是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颤抖,继续听坐于上首、显然处于怒意沸腾中的陛下说话。 「至于这几个奴才为何会仆大欺主,又是受了谁的指使做了什么,应丞相不是最应该知道的吗?」 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有些重,应丞相闻言,心中更是慌成一片,一时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扑通」跪倒在了地上,应丞相一面瑟瑟发抖,一面话有些不成腔地叩首道:「臣……臣有罪。」 容弘冷笑道:「你是有罪,但罪却并不只有这些。」 听到这句话,又想到之前陛下所说的抄家,应丞相只觉得心中对应岚的厌恶与憎恨更是到了极点,简直恨不得从未生养过这个女儿。 第91页 夫人与阿岑说得果然没错,这个出身低微的应岚,当真是一个只会徒生祸端的灾星。 容弘看到应丞相面上阴沉难堪,却又隐带怨恨愤懑的神色,便晓得了此时此刻,应丞相心中所想的是什么。 原本冷怒的心中,忽然因为不自觉想到应岚从前在应家所过的,究竟会是什么样的生活而变得愈发恼火。 但更多的,却是怜惜与心疼的自责。 应家的人那般伤害她,她未曾放于心上,是因为应家的人从未被她在意过。 那么,被阿岚在意的自己对她的伤害,是否会在她的心上,划了无数道伤痛的疮痍? 亦或者,阿岚最初的时候也并不是全然不在意应家的人,只是一次復又一次的伤害与失望,教她慢慢地冷了心,不再放于心上。 那么现在,正在伤害阿岚的自己呢?有朝一日,阿岚会不会也像对待应家的人那般,全然不在意自己呢? 容弘只觉得心中涌上了一阵难言的苦涩。 半晌,他唤回了自己纷乱的思绪,然后微微侧过头去,冷声对身旁的陈忠道:「把东西呈上来。」 闻言,一直侍立一旁、噤若寒蝉的陈忠,忙轻手轻脚地上前将一叠纸张恭敬地奉给容弘。 容弘随手接过,在应丞相明显愈发僵硬与惶恐的神色中,他倏地抬手,将手中的那叠纸张尽数扔在了应丞相的身上。 「应爱卿,看看你夫人同女儿做的好事!」 沉冷的话语,仿佛是骤然袭来的狂风暴雨,直打得应丞相的脑海中满是不知所措的迷茫与空白,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抖若筛糠。 夫人与阿岑……夫人与阿岑会做什么惹得陛下如此愤怒的事情? 不不不,这定然是应岚那个狐媚的妖女在蛊惑陛下,构陷夫人与阿岑! 下意识的,应丞相想要出口为应岑与应夫人辩解,但他很快便又想到了空口无凭,若是没有证据陛下是不会向着他们这边的。 应丞相鼻子一酸,老泪纵横,他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拿起了那叠纸张,然后想要说这些都是假的、都是应岚那个妖女、那个灾星捏造的。 可眼前模煳着将手中单薄的宣纸一张一张看完,应丞相却只觉得越看,便越觉得心中发凉,最后如坠冰窟。 他虽然软弱怯懦,但能坐到如今的这个位置,却也并非蠢笨无能之人。 纸张上的一桩桩、一件件,皆是人证物证俱全,犀利而不留情面地指向幕后主使是夫人与阿岑。 且,应岚一介深闺女郎哪里有能力查得如此详尽,这恐怕是陛下在背后为她撑腰…… 应丞相不敢再继续看下去了,虽然他并不知晓为何应夫人与应岑会如此为难应岚,甚至到了恨不能置之于死地、几乎是深仇大恨的程度。 但,想到平日里自己宠爱的嫡女那娇蛮、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模样,应丞相终于不得不在这铁证如山面前,沉默地痛哭流涕,却说不出一句求饶的话来。 因为面前冷漠如冰的陛下,仿佛先其一步,看出了他想要哭求陛下饶恕夫人与女儿的心思。 容弘声线平静而冷漠,仿佛是二月里结了冰的河水,虽然至寒,但却平阔一片。 俯首痛哭的应丞相只听他漠声道:「要么,因为弒君之罪,你们应家九族诛灭,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听出选择,以为是有转圜,应丞相的心中不由得生起一分侥倖来。 但接下来的那个选择,却教他泪流的速度更加快了几分。 「要么,明日之前,教朕看到应爱卿好夫人与好女儿的尸首。」 闻言,应丞相泪湿的眼睛中,黑色的瞳孔不禁因为剧烈的痛苦与惊惶而倏地放大。 …… 一盏光芒柔和微渺的灯烛被放在了床榻旁边的小案上,透过放下来的层层罗帷,轻轻地洒在床榻上睡得并不安稳的人,那有些苍白的面容上。 窗外有风唿啸,但有窗子隔绝,所以声响并不大。只是却不知为何,好不容易睡下的人,却又慢慢地、疲惫地睁开了眼睛。 应岚侧头,往罗帷之外看去。 罗帷之外守着应岚的知云,立刻眼睛红红的跟只兔子一般去看她,还未来得及问话,便听应岚声音微沙地问:「外面什么声音?」 听到应岚疲惫虚弱的声音,知云不觉眼睛又有些湿润。 她侧过身去偷偷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才转回身来,勉强笑了一下之后赶快回答应岚,「还不知道呢,霜华姐姐出去看了,姑娘快睡罢。」 轻轻地「嗯」了一声,应岚翻身朝里,似是极为倦怠。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听外面的嘈杂声更重了。 知云听出声音好似到了门外,不禁看着罗帷之中復又睡去的应岚,暗中担忧地皱了下眉头。 正在此时,房间的门好似忽然被人自外面重重地推开了,与此同时,知云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声音…… 心中不由得满是疑惑的诧异与担忧的恼怒,知云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却见那道熟悉的声音的主人,真的是她方才听出的应丞相。 知云不由得抬手揉了揉哭肿了的眼睛,却发现真的不是她看花了眼。 只是,深更半夜,应丞相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应丞相?你怎么来这里了?」 知云压低了声音,忍不住如此问道。 第92页 一旁的霜华面色不虞,只是冷冷地看着满面泪痕、显然是悽惶得不知所措,也不知顾及平日里的形象了的应丞相。 看到认识的知云,应丞相的眼睛不由得亮了一下。他抽噎了一声,一叠声地问道:「阿岚呢?阿岚呢?我要见阿岚!」 知云见应丞相这般好似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的迫切模样,面上不禁露出了同霜华一般的不虞神色来。 这么晚的时辰了,再有什么急切的事情,便不能明日再来吗? 白日里姑娘回府都不肯相见的所谓「父亲」,这会儿不晓得是有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反倒来苦苦央求了,这真是何其讽刺啊。 皱着眉头这么思索了一下,知云很快便下定了决心,想要叫人把涕泗横流的应丞相给「请」出去。 但内间中的应岚,却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脚步轻轻地走了出来。 知云没有听到应岚的脚步声,不经意转头看到她的时候,先是讶然,旋即目光中便满是担忧了。 「姑娘,夜里凉,您怎么不多披些衣服出来?」 只披着一件单薄外裳,面色仍旧有些苍白的应岚看到知云眼中盈满的担忧,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知云嘆了一口气,然后走进内间又去为应岚寻件厚实些的衣服。 听到她们的对话,应丞相满是希冀与央求的目光立刻看向了应岚所在的方向,那道掩着的珠帘之后。 「阿岚,阿岚,求求你,求求你去找陛下,救救你母亲同你姐姐罢……」 对应丞相的哀求仿佛视而不见,应岚好似半分不惊讶应丞相知晓了她同容弘的关系。 闻言,她只是冷漠而冷静地问:「求我救她们,总要告诉我,她们是为何落到今日这步田地的罢?」 见血封喉一般,应丞相口中不断哀求的话语终于顿了一顿,房间中静寂无声。 应岚看出他的犹豫不决来,只声音愈冷愈平静道:「你不说实话,我保证,她们会落得比现在更不堪的下场。」 隔着珠帘的掩映,应丞相只觉得应岚的目光仿佛是一道寒刃,冰冷,但却带着可以穿透一切、看清一切的能力。 他从来不晓得这个沉默的、向来逆来顺受的,除了容貌姣好仿佛再别无其他记忆点的庶女,是这样的一个人。 生怕应岚真的会那么做,真的置应夫人与应岑于更加不堪的死地,应丞相哪里还敢隐瞒,连忙哽咽着一五一十将事情全都说了。 听完应丞相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叙述,甚是奇怪的是,应岚心中半分没有愤怒的感觉。 她只是觉得荒谬而可笑。 事实上,她也忍不住满是讽意地笑着,去问那个几乎半跪在自己面前的「父亲」了。 「应丞相,来求我饶了她们,你不觉得好笑吗?」 低头闪避开应岚满是讽意的目光,应丞相抽噎着道:「阿岚,爹知道你嫡母和你姐姐做错了许多的事情……可她们是煳涂了才会那么做的,我们是一家人啊!爹求求你了,救救她们罢……」 应岚笑着重复了一遍应丞相口中的话,声音低得仿佛是在喃喃自语,「一家人?」 以为是有转机,应丞相不由得满是希冀与哀求地去看应岚。 却不料应岚冷笑着接着道:「这会儿倒想起我和你们是一家人来了,只可惜天地旷阔,我还真是闻所未闻有哪里的一家人,会三番五次派人来取家中人的性命的。」 容弘离开时,所说的话忽然涌现在了应岚的脑海中,「阿岚,只要你答应朕入宫,朕便会答应你一切的要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应岚甩开脑海中的所有思绪,忽地站起身来,回了内间去。 珠帘之后,她的背影瘦削单薄,却又带着寂寥冷清的冷漠。 「夜深了,我要休息了,应丞相也早些回去罢。」 第42章 晚秋 夜色浓得仿佛是化不开的墨, 飞檐斗拱之下,高高悬着的绮丽宫灯,在这泼墨暗夜中渲染晕开一团团明亮的、摇曳的柔光。 时辰已经很晚了, 甚至于殿门守夜的人哪怕再敏觉再警惕,亦不自觉地泛起了睡意, 忍不住靠在殿门上轻轻打了个哈欠,仿佛是怕在这寂寂夜中惊扰了什么人。 而在这万籁俱寂, 人们大多都已睡下了的浓黑静夜中, 却只有一处宫殿仍旧灯火透明, 轻纱的鲛灯照得一室明亮如白昼。 灯火透明的宫殿中, 陈总管眨了眨睏倦干涩的眼睛, 却不敢教自己有丝毫的懈怠。 又这般看似沉默肃穆,实则有些神游物外地站着想了想, 陈忠微微转身轻拍了一下自己身后的徒弟,示意他为陛下倒盏茶水来。 徒弟年纪不大, 做事却很利索,迅速明白过来陈忠的意思后, 很快便将一盏温茶倒好端了过来。 陈忠将那盏温茶小心奉到了陛下的手边, 趁着这个空当儿,仔细而谨慎地扫量了一眼案前正批阅摺子的陛下。 果不其然,陛下仍旧有些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模样。 其实早已发现了陛下在怔愣出神, 其实手中的奏摺并没有看下去多少, 但陈忠知道, 这并不该是他多去关心与管顾的事情。 只是,陈忠忽然听到案前的陛下,忽地轻声迟疑道:「你说,是不是……」 话在「是不是」最关键的一处断了, 寥寥几语教人并不能猜出陛下想说什么,但陈忠却隐约可以揣摩到陛下的意思。 第93页 但哪怕有所揣摩,见陛下话只说了一半便停下了,陈忠也不敢追问下去,只垂首侍立原处,静静地等待着陛下是否还会说些什么。 容弘顿了一下,却是放下了手中的摺子,然后站起身来,陈忠忙问道:「陛下,要安置了吗?」 回应他的,是容弘「嗯」了一声的声音。 见陛下不打算继续等待下去,侍候了大半夜的陈忠,在吩咐完宫人们去准备洗漱用品之后,心中一直绷着的弦这才得以松懈了一下,但仍是未完全掉以轻心的严阵以待。 几个侍婢正为将要沐浴的陛下更衣,陈忠忽然看到殿外走进来一个脚步匆匆、神情看上去颇有几分着急的小内侍。 未曾看到陛下,那个小内侍便急匆匆地上前,同陈忠低声禀报,「总管,娘子来了。」 怔愣了一下,陈忠正要说话,忽听内室中传来陛下询问的声音,「什么事?」 定了定心神,陈忠上前,恭敬地笑问:「陛下,娘子来了,可要见?」 因为低着头,所以并不能看到内室陛下此时的反应。 陈忠正等待着,忽然听到内室的门被人忽地拉开了,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大步匆匆地在自己身旁走了过去。 这下,怔愣的便不只有陈忠一个人,而是殿中的所有人了。 到底是常伴御侧、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精,陈忠率先回过神来,连忙教人去取一件外裳来,然后跟上了匆匆往外去的容弘。 穿过宫中曲折迴转、雕栏玉砌的迴廊,容弘一眼便看到了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藕荷色褙子、正垂首向自己所在的方向走过来的女郎。 似有所感,应岚轻轻地顿了一下脚步,然后抬起头来,清凌凌如此时夜风的目光看向了容弘。 陈忠将手中的玄色外裳为陛下披上。容弘见应岚顿住了脚步,似有迟疑,不由得快步上前,拿着那件厚实的外裳为她穿上。 「怎么穿得这么少?不冷吗?」 熟悉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原本夜里的寒气。应岚没有说话,也没有闪避,只是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见她娴静沉默得几乎有些淡漠的神色,与眼睫落于白皙的眼底那一片轻轻的暗影,容弘心中不禁有些怜惜。 低头亲了亲应岚染了晚风寒意的鬓角,容弘揽住了她纤柔的腰肢,温声问道:「困吗?我们安置罢。」 回应他的,却是应岚虽然极力克制,但仍微微颤抖起来的身体,无不沉默地表示着抗拒。 显而易见,她的这些反应,是因为他的触碰与亲吻。 容弘的心中涌上痛意,但面上却若无其事、未曾发现她的异常的模样,然后拥着她往殿中去。 他是怎么做到,这么若无其事的。 应岚一面心中冷然地想着,一面任由容弘带着自己进了殿中,然后听到容弘温声继续道:「那便陪朕走走。」 终于又顿下了脚步,有了一丝反应,应岚听到自己微僵的声音道:「我这次来,是有一件事情要求陛下……」 容弘见她顿住脚步,也不由得停了停脚下的步子。 转身抱了应岚一下,安抚一般轻拍着她的嵴背,容弘道:「朕知道,阿岚不必多言,放心罢。」 应岚得到了自己今日前来所想要的答覆,果然又恢復了方才不发一言的沉默模样。 似乎饶有兴致的容弘,牵着应岚的手,继续往殿中走去。 这是一座肃穆宽阔的宫殿,分为十几间小室。说是小室,但面积却并不小,装潢也甚为秀致富丽。 不晓得走了多久,宫人恭顺地低头上前推开了一扇霞影纱的拉门,容弘牵着应岚走了进去。 这显然是一间闲置的偏殿,并无人居住。容弘牵着应岚走到屏风掩映的内室中,看着眼前的物品,含笑在她耳畔说话。 「这是朕教人给孩子做的摇车,等他出世以后,便可以在里面玩耍、歇息了。」 应岚不言不语地沉默着,面色并未因为提及孩子出世后的将来而有和缓,半分预料中的憧憬与柔和之色也没有。 容弘恍若未曾发现,只是又带着应岚又往里走了走,然后让她坐到了梳妆檯前。 「还有这些簪子,阿岚喜欢哪一只?」 烛光柔和,却未曾温暖应岚冷淡的眼角眉梢,梳妆檯上的檀木妆匣里放满了珍贵美丽的珠钗,她也未曾低头看一眼。 没有等到答覆,容弘却并不泄气。 被灯烛映亮的铜镜中,他微弯的眼眸如常,抬手取过一只步摇,便要扦于应岚如云一般的髮髻间。 「这只最漂亮,朕给阿岚戴上。」 一直没有反应的应岚,却终于轻轻抬手,挡住了那只步摇。 铜镜中,两人的视线相触了一下之后,应岚垂下了头,手却仍旧抵抗着那只九凤镶宝步摇簪。 「九凤的簪子我不能戴,这不合规矩。」 她的声音平静而冷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容弘垂眸,看着挡着自己的那双微颤的縴手,心中一阵刺痛,不自觉便轻声开口问道:「你姨娘……」 迟疑了一下,容弘明明知道这是无从改变的事实,顿了顿,却还是心怀侥倖地继续问道:「你姨娘从前真的是梦春楼的花魁吗?」 应岚并没有转过头来,可只看到铜镜中她含怒的、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目光,容弘的心中便瞬间涌上了失言的懊悔。 第94页 未待他出言安抚,便听应岚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容弘想要解释,可是张口还没有出言,应岚如寒刃一般锐利的话已经说了出来,「既然陛下嫌生我的姨娘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花魁,那又何必让我来宫中?」 站起身来,应岚甩开容弘的手,目光冰冷地看着他,声近诘责,满是讽意。 「陛下便不怕我这个出身低微的人,弄脏了您富丽堂皇的宫殿吗?」 应岚面色苍白,只有一双眼睛明亮而满是怒意,仿佛正燃烧着愤怒的火光。 容弘忽然觉得这样的应岚,仿佛被推得更加遥远。 他既懊悔于自己方才的失言与侥倖,又疼惜于应岚此时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如萧瑟秋日枝头将落叶片的孱弱模样。 想要上前抱住她,却被应岚闪避了过去。容弘怕她情绪激动之下伤到自己,只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温声劝慰。 「阿岚,你冷静一些,朕没有那个意思。」 应岚冷笑,「那陛下是什么意思呢?那是生我养我的母亲,难道陛下指望我同您一般嫌弃她的出身、鄙夷她沦落风尘的不光彩吗?」 她几乎有些咄咄的语气,与那气势相反的苍白面色,教容弘心中又是痛又是悲。 「阿岚,朕也不想让你只做妃嫔的。」 容弘是在解释,更仿佛在央求似的,昔日淡漠清冷、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语气中破天荒满是无奈与恳切。 「以你姨娘的身份,若是册你以高位,到时候我们都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阿岚,你能不能相信朕,你进宫之后,朕绝对不会辜负你。」 「绝对不会」,是多么好的一个词。 应岚相信此时此刻,面前满目哀伤与恳切的容弘,对她的情意深重。 但以后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从前奋不顾身地去同他相爱,便已然将她所有的勇气燃烧殆尽,她又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再次做出出尔反尔的事情? …… 宫门前。 微雨濛濛的天色阴沉,笼罩着肃穆庄严的朱红宫墙,寻觅避雨处的燕子时不时展翅飞过细雨绵绵,只有兴致闲旷无聊的人才能发现。 宫墙黛色的飞檐下,伫立着的霜华手中正撑着一把伞柄细细的天青竹骨伞,为身旁沉默站着的应岚小心避着因微风拂来的雨丝。 应岚一言不发,只是神情寥落淡漠地看着不远处,伏在雨中的应夫人,好似有些出神的模样。 察觉到应岚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应夫人的心中,不由得生起些许惶恐与惧意来。 若是应岚歇斯底里怒斥她们为何无缘无故如此对她,或许此时此刻,应夫人的心中还能安定几分。 可……这样平静冷淡的应岚,却不由得教做贼心虚的应夫人心中愈发忧愁畏惧起来。 在去清州的路上,应岚会不会如已然有些精神癫狂的阿岑所料,派人暗害她与阿岑? 但是,若应岚真的要报復她们,又何至于如老爷所说的那般,为她们求情呢? 心中天/人交战,仿佛是打翻了一地的调味瓶,应夫人只觉得满心复杂的情绪。 许久未曾等到应岚说话,应夫人不禁抬起眼睛隔着蒙蒙的雨雾,看着宫墙下那个纤丽单薄的身影,涩声道:「应岚……谢谢你为我与阿岑求情……」 此时此刻,应夫人的心中又是悔恨自己曾经所作所为,又是畏惧面前的应岚,生怕她心有怨愤吹枕边风,引得那位愈发迁怒于应家。 可是不料,听到她如此涩声懊悔说的话,应岚开口的语气中却既无怨恨,也无恼愤。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的,淡得仿佛这场氤氲雨雾,没有丝毫感情的起伏。 「别谢我,我不会帮任何伤害过我的人。」 应夫人低头伏在原处,不敢多说一言,只听应岚话似微顿,又语带浅浅的讽意地接着道:「我只是不想因为两只不配让我碾死的蝼蚁,徒染杀生之孽罢了。」 何曾被人这么直白地嘲弄过,但此时此刻,往日里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应夫人,却只能跪伏在有些冰冷刺骨的雨水中,白着一张面容听着。 只听应岚接着道:「毕竟我也不是什么有福之人,多为自己积攒福缘,也省得同你们一般,自作孽不可活。」 应岚从未想过要去主动报復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应家的人。 不是她有多宽宏大量,而是既然她已经有了当下新的生活,又何必拘泥纠缠于从前的灰暗记忆,让自己难以从痛苦中得以解脱与释怀。 可她还是低估了应夫人与应岑对她的仇恨,低估了仇恨之下,人会做出什么险恶的事情来。 应岚继续道:「清州的那座郁孤寺贫寒清苦,你们母女两人自从前便在我面前、在应家作威作福惯了,下半辈子便守着青灯古佛、粗茶素饭过日子去罢。」 闻言,应夫人的眼眸先是一沉,旋即又亮起了一丝微光。 应岚看她神情,便知她在想什么。 无非是山高皇帝远,暂避几年风头之后,便悄悄地回京城来,继续做她们体面的夫人与小姐罢了。 总归应丞相为了遮掩旁人的揣测与议论,对外宣称的不也是她与应岑要去清州礼佛,为应家祈福吗? 虽然也不会有人相信这个无力的藉口便是了。 第95页 但是应岚哪里会遂了他们的意。 冷冷的、讥诮的声音復又响起,仿佛是冰冷的雪霰子,唰唰落下来戳破了妄想的幻影。 「也别指望应丞相能派人去关照你们了,莫说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以后他若是真的敢去帮你们……」 转过身去,已然是厌倦透顶,应岚抬步离开,霜华连忙撑着伞跟上。 晚秋的雨甚是寒凉,但应岚临走之前的最后一句话,却更让雨中的应夫人觉得从内到外生起无法驱逐的、彻骨的寒意。 「我不介意做一个让应岸与应家的未来,都全盘崩毁的人,总归应家同我的那点儿牵绊,也早已经被你们硬生生割断了。」 第43章 郡主 喜鹊报喜的圆窗旁, 放置着小案的软榻上,应岚垂首凝望着手中的一只苹果,看上去有几分出神的模样。 怔愣了一会儿, 仿佛是想要尝尝手中的这只苹果,应岚随手拿过放于案上的一柄玲珑小巧、镶嵌宝石的金制匕首来, 漫不经心地看着那锋利明亮的刀刃。 刀刃泛着锋利的寒光,映照着应岚垂眸看去的面容, 虽然不过是用来削水果的, 但显而易见是一柄好刀。 面上的神情寡淡得教人看不出什么异样的情绪来, 应岚缓缓地将那柄匕首往自己手上移去, 不晓得是要削手中的苹果, 亦或是做什么旁的事情。 恰在此时,小内侍轻手轻脚地推开菱格推门, 容弘阔步走了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看到应岚放于手边近乎腕处的、泛着寒芒的刀刃, 容弘点漆般的眼眸,因为惊痛而骤然紧缩。 几乎是未曾思虑, 容弘便脱口而出地失声问道:「阿岚!你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 紧紧看住了应岚的眼眸,便迎上她看过来的平静无波、又似带着一抹诧异与疑惑的淡漠目光。 这道若无其事而平静的视线,教容弘方才回过神来, 自己方才的反应确是有些过激了。 走上前去, 容弘未再说话, 只是将坐于软榻上的应岚揽入怀中,拥着她的臂弯带着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中的力道。 在这无从闪避的、又紧又牢的拥抱中,应岚不由得因为这仿佛禁锢一般的力道,而不适地微微抿了抿唇。 但她却并没有说话, 也没有挣扎,只是随手扔了那柄匕首,任由容弘拥着。 容弘便这般一直沉默地拥着她,身上仿佛带着沉沉闷闷的悲伤与痛意。 应岚知道他方才是想到了什么,所以才会有那般激烈的反应,但她却疲于也不愿出言安慰他。 因为鬼使神差的一瞬间,应岚也不能说,自己没有过那种想法。 不晓得是过了多久,应岚愈发倦怠,索性任容弘将紧绷的坚硬下颔放于自己的肩头,整个人也快要迷煳着睡过去。 忽听容弘在自己的耳畔轻声开口,听语气也已经恢復了平静,「阿岚,你方才是要做什么?」 应岚觉察到容弘终于松了几分那禁锢一般的力道,只觉得整个人仿佛是逃离了铺天盖地的五指山的压迫,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得以松懈了许多。 抬手推开身前的容弘,应岚没了兴致与胃口,指尖一松,便见那只苹果骨碌碌地滚进了琉璃果盘中。 一面捡起方才落于软榻上的匕首同样放回果盘,一面回答许久之前,容弘所问的那个问题。 应岚没有抬头,只是对容弘淡道:「削苹果罢了,陛下要吃什么吗?」 接过应岚前倾身体去放那柄匕首时,漫不经心拿起来的那枚娇艷欲滴的朱色樱桃,容弘仍旧揽着她不肯放开。 将下颔轻轻搭放在应岚纤瘦的肩窝,容弘自她手中接过那枚小巧如珠的朱色果子来,握住她圆润柔软的指尖细细摩挲着,「没削好怎么就送来了?」 他的语气散漫,仿佛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但侍立一旁的宫婢闻言,却有些惊惶地跪倒了一地。 应岚侧过头去,避开容弘落于耳畔的温热气息,不愿同他这般耳鬓厮磨。 她摆了一下手,示意那些地上跪着的宫婢们退下,对容弘道:「我喜欢这样。」 察觉到应岚似是想要挣脱开自己的怀抱,容弘面上虽不显,但揽着她的臂弯却更加紧密,「这种事情交给侍婢做便是,何必你亲自动手。」 应岚挣脱不开,冷淡的目光看住了他,妍丽面容上的笑意也微有些冷。 微顿了一下,只听她语气近乎带着刻薄地讥讽道:「我在这里算什么人,她们凭什么伺候我。」 说罢,应岚便低头,想要将容弘揽于自己腰间的修长手指,一根一根、慢却执着地掰开。 容弘见她垂首去掰自己的手指,冷漠疏离、不愿让自己近身的模样,眼眸中不由得盈满了痛意。 握住应岚微有些泛着苍白与凉意的指尖,止住了她接下来的动作,容弘慢慢地靠近了应岚的面颊,想要如往日一般低头亲吻她。 应岚澄澈的乌色眼眸中,清清楚楚地映照着容弘越来越近的倒影。 一切都同从前别无二致似的,但应岚的眼中,却飞快地闪过一抹抗拒的厌色与倦意来。 抗拒不得,她安静地阖上了眼睛不再挣扎,只有浓密卷长的眼睫,泄露了主人的烦躁与不安。 容弘见她神情恹恹的模样,动作似是微僵了一下,终究没有再去强迫她与自己亲密如昔。 第96页 轻轻地以额贴上她的,容弘声音微苦地笑着问她,「阿岚,连对下人你都是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为什么单单对朕,你要这般横眉冷对?」 额头上传来温热的触觉,明明是令人舒适熨贴的温度,但应岚却觉得整个人由内到外都涌上了一阵冰寒。 仿佛对容弘话中的苦意与悽然充耳不闻,应岚反问道:「我为什么这么对陛下,陛下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容弘静默不言,应岚带着几分讽意地轻笑出声,旋即语气散漫地又问:「陛下打算何时册封我?」 「……明年春。」 好似是在意料之中,应岚也不再说话。 两人便这般静静相拥着坐了一会儿,忽听容弘安抚一般地解释道:「树大招风,你的身份本又敏感,太过张扬会受人指摘。」 应岚瞭然似的颔了下首,语气漫不经心,仿佛只是忽然发现,而非要故意嘲弄他。 「原来陛下也会在意旁人的指摘吗?」 明明是不置可否的语气,但容弘却被她话中的疏离冷淡给刺了一下。 他不禁垂眸,去看怀中的应岚。 同样的一个人、同样的一张面容,但从前那个笑容莞尔、明媚嫣然的应岚,却只存在于他记忆中,仿佛只是他做的一场美梦。 不由自主的,容弘看着眼前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遥遥难及的应岚轻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迷惘与哀然的央求。 「阿岚,你可不可以对朕再笑一下?如从前一般,只笑一下便好。」 应岚垂下眼睛,不去看容弘眼中的深深哀伤,也不去管自己心中的闷闷痛意,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我只有开心的时候才会笑。」 将面颊埋在应岚柔顺馥郁的乌色发间,容弘轻轻地蹭了一下她的髮髻,问道:「那怎么才能让你开心呢?」 心中方才盈满的闷闷痛意,不由得涌上了几分疲倦的嘲讽,应岚不想再重复两人皆心知肚明,但容弘却并不会去做的事情。 「让我开心的方法,陛下会情愿抛弃一己之私去做吗?」 说罢,应岚便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容弘。 两人的视线相触在了一起,容弘虽也在看她,但却并没有答覆什么。 等了一会儿,应岚不由得轻轻嗤笑了一声,寒星一般的眼眸并没有继续看向容弘,而是垂下了目光,自果盘中拿起了一只荔枝。 …… 温暖明媚的日光仿佛是揉碎了的金子,被慷慨大方的上苍尽数洒落于人间。 柔和的金芒穿过菱格窗纸的阻隔,沐浴在窗边新折的大簇花束,与旁边花面交相映的人身上。 将手中已由宫婢修剪好的墨菊,细细地扦入天青釉宽口瓷瓶中,太后娘娘看了看瓶中已然扦成的花束,又望了一眼一旁认真修剪着一枝木槿花的女郎。 太后娘娘向来慈爱温和的目光中忽地闪过一抹满意之色来,只是不晓得这抹情绪是因为面前已成的花束,还是因为这位温柔娴静的女郎。 相对不大的宫殿中装潢简约朴素,但细枝末节之处却不失精细与低奢。淡淡的秋梨薰香弥散在房间中,氤氲着香暖的气息。 房间中本便温暖,又被暖融融的日光这般烘晒着,盛云佩光洁如玉的额间早已生出了几分汗意。 她不由得抬手,不甚在意地以袖角轻轻地擦了擦微有些汗湿的额头,然后抬起明亮的眼眸来,望向那道慈祥温和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看到太后娘娘笑吟吟望着自己的模样,盛云佩只觉得心中温暖,不由得也抿唇笑了一下,「舅母。」 清亮的眼眸若清泉般澄澈明透,浅淡的梨涡若花朵般温柔甜美,太后娘娘越看,便越觉得心中盈满了满意与欢欣。 抬起手来,用自己的帕子为盛云佩擦了擦巴掌似的盈盈面容,太后娘娘笑问道:「阿佩,自回京以来,可曾出府在京城中逛一逛?」 盛云佩一面将手中修剪好了的木槿花扦入面前的瓷瓶中,一面眼眸微弯地颔首道:「出去过一次的,只是却迷了路,自那一回后,便没有出去过了。」 言及此处,不晓得是想到了什么,盛云佩微弯的眼眸中涌上了一抹欢喜与失落交织的情绪来。 愣了一下神,盛云佩又听太后娘娘和颜悦色道:「自你与你母亲回京以来,哀家便同皇帝商量着,要封你为郡主。」 盛云佩闻言,心中先是有些讶异的不解,旋即想通之后,便盈满了感激。 想到自回京以来,自己同母亲所受的那些冷遇,盛云佩虽不会因为旁人的对待而怨天尤人,但太后娘娘与陛下这般用心的关照,却让她心中觉得甚是动容。 感激的话尚未说出口,便听太后娘娘笑着又道:「哀家细细择选了许多,想问问宜天这个封号,你可喜欢?」 眨了眨眼睛,望着面前笑容慈祥的太后娘娘,盛云佩不由得又愣了一下。 宜天,仪天,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第44章 灯火 白日里虽是这几日以来难得的明媚艷阳天, 但毕竟已是深秋,晚上不免因为夜凉而有些萧索凄冷。 雕栏玉砌的金明池本便富贵雅致,此时因着万寿节的隆重节日氛围, 更是被妆点得焕然一新。 夜幕降临,冉冉升起的华灯初上, 处处流光溢彩。湖畔之上歌舞昇平,纱帐掩映着亭中, 既遮风保暖, 又显得有几分雾里看花的朦胧美感。 第97页 觥筹交错, 衣香鬓影, 伴着湖面泛舟的歌妓们清甜悠扬的歌声, 真是一副富贵美丽的人间胜境。 酒过三巡,原本有些谨言慎行、生怕行差踏错的宾客们都有些松懈了精神, 一个一个皆略带了些醺醺然的醉意。 忽然,东边天空上晃晃悠悠、随风升起的盏盏祈天灯, 引起了金明池上已然迷醉于香暖筵席上,宾客们的注意。 若说此时此刻, 墨蓝的夜空仿佛是一块剔透的墨色琉璃, 那么此时点缀其中的飘灯,便好似流动其中的点点晶莹,更添流动的灵黠。 祈天灯随风摇曳着、行进着, 飘浮于漆黑如泼墨的天际, 数目之繁、形态之丽, 令仰目望去的观者心神陶醉。 很快,金明池上的宾客们便发现,不仅是墨蓝的夜空中飘飞着无边无际、如梦如幻的祈天灯,金明池的清波湖水中, 亦不知何时、不知何地游荡来了无数的莲花河灯。 今日本来并不是放河灯的时日,但天边的祈天灯,与湖畔之上渺远的点点灯芒相互映衬,倒是出奇的和谐恬静、悠然美丽。 河灯盏盏,仿佛是金明池的清波上飘落了无数的萤火,又好似天边的星星因着祈天灯太过于明亮瞩目,而全都羞赧地躲到了清澈剔透的碧色湖水中。 有微冷的东风微微扬起,湖畔栽种的棵棵梧桐树,已然因为秋霜打落了繁茂枝叶,只留光秃秃如盘虬卧龙一般的枝干。 烟火绽放的那一瞬间,映亮了梧桐树风姿绰约的缠绕枝干,仿佛是绚丽的花簇,于这一刻千树万树地盛开。 筵席上的宾客们平日里皆是见惯了富丽美景的人,此时此刻看着面前的盛景,亦不得不赞嘆一句不知是何人这般心思灵巧,方才能教人间有此丽景。 金明池潺潺水波穷极之处的上游,是一处四面环水的小屿,名唤瑶屿,这是一处最是偏僻清幽,也最是秀丽明净的所在。 瑶屿上修筑着几间竹屋,肩并肩地坐落在一处微微有些高处小屿其他地方的小台上,既雅致幽静,又能居高望远。 此时此刻,竹屋前由碧色竹节搭建而成的阑干旁边,正倚靠着两个相拥着的人。 低下头去,目光轻柔而缱绻地看着怀中的应岚,容弘笑意沉沉道:「今年元宵节的时候,未曾能与阿岚一起放河灯,今日也算得偿所愿了。」 温热的气息与柔和的声音同时落在耳畔,应岚并没有说话,也没有抗拒的动作,仿佛听之任之的顺从。 但只有拥她入怀的容弘知晓,此时此刻,应岚的身体有多僵硬,是在多么无声地拒绝着他的亲密动作。 因着应岚身体上无声的抗拒,容弘似是微顿了一下,方才继续含笑接着道:「瑶屿最美丽的时节当属春日,到了春日,小屿上的花树便都开花了,远远看过去便似一片朦胧的绯色云雾一般,又是馥郁香甜扑面,又是梦幻美丽如仙境,甚是动人。」 看到应岚的目光正心不在焉地望着墨蓝天际中的盏盏祈天灯,似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容弘不由得又想起了另一桩事。 话锋一转,温热的掌心轻抚着应岚微有些隆起的小腹,容弘的语气愈发低沉温和,「等明年春里,阿岚过生辰的时候,朕便带阿岚与孩子来这里放纸鸢、放祈天灯,好吗?」 掌心处有源源不断的热意,透过一层衣料柔软的单薄里衣传递而来,虽然身上有熨帖的温暖,但应岚的心中却仍旧冰冰木木的。 见应岚果然还是不曾说一句话,容弘不由得低头,以玄色鹤氅将她更紧更牢地拥裹在自己的身前,在她耳畔问道:「阿岚看着这些,有没有觉得开心一些?」 应岚轻轻侧头,闪避开容弘耳鬓厮磨的亲密动作,片刻后方道:「陛下若是真的想要我开心,便让我出宫去罢。」 听到应岚语气平静冷淡地这么说,这下,沉默下来的人变成了容弘。 察觉到容弘因着自己这句话,而微有些僵硬的、搂抱着自己的臂弯,应岚抬眼去看夜幕中盏盏飘忽、荡荡悠悠的祈天灯,却并没有藉此机会挣开容弘。 「只有娇生惯养的金丝雀,才适合住在富丽精緻的金笼里。」 顿了一下,应岚接着道:「灰雀或许因为在这个富贵美丽的金笼中少见,而让人觉得新奇,但毕竟在所有人眼中都难登大雅之堂……」 应岚的语气平静得仿佛只是在说鸟儿,而不是在这般暗指自己。 但她的话却教容弘的心中不由得涌上疼痛来,他皱起眉心垂眸去望怀中单薄纤瘦的女郎,哑声出言打断了她的话,「阿岚。」 应岚侧过面颊来,恰好也正看向他,话并没有停下来。 「更何况,它自己也并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两人的目光长久地在灯火阑珊的半空中相视着。良久,仿佛是终于放弃了一般,应岚垂下了眼睛,又恢復了沉默不语的模样。 容弘看着应岚低下头去,所露出来的一截白皙细腻的柔细脖颈,与被晚风吹拂而下乌蓬蓬散落其上的乌髮。 她是那般的苍白,是那般的脆弱,明明自己应当是保护她的,可自己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喉头滑动了许久,容弘方才艰难地说出了,那个让他难以说出的字来,「……好。」 看到应岚仰起头来去看自己,眼眸中忽然绽放的那抹光彩,容弘不由得抬手,轻轻地摩挲上她莹白如玉的面颊。 第98页 「明日,朕便放你出宫,但是,朕也有一个要求。」 顿了顿,迎着应岚有些疑惑与紧张的目光,容弘在她耳畔轻声说话,「阿岚,今日你能不能好好陪陪朕,便如我们从前一般。」 松了一口气,应岚点头应道:「好。」 无休止的冷漠相对、无休止的怨怒争吵之后,应岚终于露出了同从前仿佛别无二致、明媚莞尔的清浅笑容。 可是这抹笑容,却是用放她离开换来的。 容弘掩下眸中低沉的情绪,笑着低头吻上应岚白皙细腻的莹莹额头,然后落吻于下,轻缓的动作缱绻而温柔。 烟火绽放,照亮了深秋花枝尽落的棵棵树木,同样的,绚丽璀璨、转瞬即逝的光芒亦落在交颈相拥的人影身上。 …… 金明池上,汉白玉砌成的阑干旁。 方二公子的手中摇着一只紫檀镶玉的摺扇,一举一动,尽是风流矜贵的潇洒恣意。 在他的身旁,则站着与其周身气度截然不同的一位郎君,只见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看上去气势凛然。 站在金明池的汉白玉阑干旁,时不时有带着暖意的微风,拂着馥郁的芳香与隐约的莺歌扑面而来。 方二公子的眼尾微微上挑,一双狐狸似的潋滟桃花眼中满是溢出的、教人望而迷醉的笑意,温柔清雅,却不会令人觉得轻佻浮媚。 无意路过汉白玉阑干的权贵女眷们,看到衣冠楚楚、矜贵风流的方二公子,娇颜都不由得红成了樱桃的朱色。 又一次看着羞怯地掩面离开的女郎匆匆离去的背影,方二公子转回了头,心中颇感兴致阑珊。 看了一眼自己身旁身姿过于挺拔、全无沾染半分宴乐放松与慵懒之色的杜京卓,方二公子不禁没话找话地随口笑道:「今日是万寿节,陛下这位主角反倒不见了踪影。」 说罢,方二公子便遥遥地以紫檀摺扇指了一下,最富丽的那座八角亭中,上首空无一人的位置。 回应他的,自然只是杜京卓挑眉看过来的视线,淡淡的目光中充满了「你很闲吗」的意味。 在杜京卓处碰了一鼻子灰的方二公子不以为意,总归这么多年,他在杜京卓这位玉颜冷面的郎君身上也碰过不少的灰了。 目光不经意扫过一位娉婷走上玉桥来的粉衣女郎,方二公子轻轻拉了下杜京卓苍青色的衣袖,带着几分促狭意味地对他眨了眨眼睛。 「哎,那边走过来的那位姑娘,貌似是小将军上次雨中相助的那位。」 杜京卓看了一眼方二手中摇着的摺扇,声线不变,平平静静的甚是动听,但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客气,「你若是觉得热,我倒可以将你丢进金明池中凉快一番。」 方二公子闻言也不怒,只是不易察觉地悄悄远离了杜京卓几小步。 他狭长的眼睛促狭地微挑,看了看神情淡淡的杜京卓,不禁摇着手中摺扇浅浅地笑嘆,「小将军真是不解风情。」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传来一道努力压着惊喜、但却难掩喜悦的软糯女声。 「公子?」 第45章 年长 听到这道有些熟悉的、充满了惊喜的软糯女声, 杜京卓不由得转过头去,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四目相对,杜京卓的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诧异来, 旋即又想到了盛云佩的身份,那抹诧异便消失不见了。 盛云佩见杜京卓望向自己, 不远处挂在树上的灯盏那些微亮的灯光,丝丝缕缕透过缠绕的枝干洒落在他的身上。 灯光仿佛为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 而教他不似平日里看似漫不经心的温和, 实则有些难以教人接近的疏离与凛然。 一时之间, 盛云佩不由得有些看得出了神。 旁边的方二看到这一幕, 潋滟的桃花眼中, 不由得闪过一抹调侃的兴味来。 轻轻撞了一下杜京卓的肩头,方二公子「哗」地阖上了手中的紫檀摺扇, 意味深长地侧头笑问,「小将军, 我说什么来着?」 察觉到杜京卓身旁,那位身穿素白织金直裰、玉冠束髮的公子饶有趣味看过来的视线, 盛云佩方才回过神来, 然后瞬间面红若霞。 看到盛云佩的面容上染着的绯红颜色,更胜方才羞怯掩面而去的那些女郎许多,方二公子在心中不由得又嘆了一口气。 看来又是一位既贪图他们二人美色, 却又面皮薄、端着矜持的普通贵女。 可是出乎意料的, 在方二公子以为面前的这位女郎马上便要掩面离开的时候, 却忽然看到她未曾迟疑地,朝着他们二人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不,准确来说,是朝着他身旁的杜京卓而来。 因为那位面颊绯红的女郎, 略有羞怯但却坚定的目光,所看的一直都只是他身旁的杜京卓。 都不知道遮掩一下,还真是单纯不知世事。 方二公子一面在心里好笑而略带幽怨地想着,佳人缘何要对冷面郎君钟情,而不曾看到旁边玉树临风的风流贵公子他,一面看着盛云佩走了过来。 她缓慢而沉着的脚步中,有几分坚定认真的意味在。 只是,正当盛云佩要走到杜京卓的面前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赵公公恭敬而带着笑意的声音。 「盛姑娘,原来您在这里,可让奴才好找。」 赵公公是先帝在时的内廷总管,先帝驾崩后,便被拨去了太后娘娘的永寿宫伺候。 第99页 此时此刻,赵公公会出现在这里,不由得引起了不远处宾客们的注意。 盛云佩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愣了愣,这才转过身去,看着满面恭敬的笑意走向自己的赵公公。 「赵公公。」 赵公公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对着三人行礼之后,这才对盛云佩恭声道:「奴才是来宣旨的,盛姑娘,请听旨罢。」 闻言,仿佛是知道了赵公公要宣的旨意是什么,盛云佩不由得迟疑了片刻。 她飞快地看了一眼阑干旁静静伫立、神情平静的杜京卓,然后迅速地收回了视线,垂头跪在地上,「民女接旨。」 原本充满了笑语迎逢的金明池一时寂静了下来,赵公公缓缓展开了圣旨的捲轴,宣旨的声音在静夜中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忠国公府嫡女盛云佩,纯良温善,秀外慧中,特册封为宜天郡主,钦此。」 圣旨一出,旁边或揣测或沉思的宾客们,也不由得抛却了原本微醺的醉意,跪在地上听旨。 宣旨完毕,赵公公将明黄的圣旨妥帖地放在盛云佩的手中,笑着贺喜道:「恭喜宜天郡主。」 盛云佩由冬葵扶着站起身来,轻轻地「嗯」了一声,白皙娴静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见自家姑娘仿佛有些心不在焉,身旁的冬葵忙给赵公公递上了一个装满了银子的荷包,心思活泛地答谢道:「有劳公公了。」 赵公公收了荷包,却并未打量那荷包中有多少银子,而是笑着又行一礼后,便离开了。 汉白玉阑干旁的杜京卓与方二公子,此时也已经准备离去了,盛云佩连忙匆匆几步走到了杜京卓的面前。 只是待到走到了他的面前,看着眼前那张这些时日以来很多次浮现于面前的面庞,盛云佩这才发现,自己并不如自己一遍一遍预想中的那般勇敢。 方二公子带着调侃,又带着善意的目光落在了盛云佩的身上,盛云佩这才觉得自己心中又有了几分勇气。 她清了清嗓子,白嫩的手掌在宽宽的粉袖中悄悄地握了握拳头,这才抬眸看着面前的杜京卓怯怯问道:「小将军,过完年之后,你便快要离开京城了吗?」 大寅可以被称为「小将军」的少年只有一个,所以方才盛云佩一回忆便晓得了,杜京卓是何人。 盛云佩本来身量便娇小纤瘦,此时站在高大挺拔如松的少年身前,更愈发显得是小小的一只。 晚风拂动着她粉色的层叠衣裙,更将她乌色的柔发吹拂到染着绯色的面颊上,教她整个人看起来仿佛是一朵富有生气、但却有些脆弱楚楚的粉色玉兰花。 低头看着眼前白皙小巧、满目期待的小姑娘的面容,不知道为什么,杜京卓的声音下意识地放柔了许多。 他颔首,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嗯。」 盛云佩闻言,小扇一般的眼睫似是微不可察、努力克制地低垂了一小下,落在白皙的眼窝下一片小小的、失落的阴影。 只是再抬起目光来,盛云佩虽然面颊上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但黑宝石一般明亮润泽的眼眸中却满是失落与期冀的神色。 「小将军,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杜京卓只是说:「或许罢。」 盛云佩闻言,不由得轻轻愣了一下。 是啊,他们不过只见过一面,将来的事情,又有谁能说清楚呢? 今日自己那些由于生怕他会又不见了踪影,因而有些急切而紧张的举动,想来也会被他以为仅仅只是浅薄的见色起意罢。 可只有盛云佩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 当年父亲与兄长战死之后,南荒失去的并不只有陨落的战神与忠烈,更有安稳军心与民心的精神支撑。而母亲执意带着她留在南荒,不肯回到京城,便是为了安稳南荒的人心。 这么多年了,南荒形势渐渐稳定了下来,母亲又年岁渐长、身体愈发不好,所以陛下与太后娘娘便将母亲与她召回了京城来。 自从回到京城以来,旁人的冷遇与怠慢态度,盛云佩虽然不问世事,但也见识到了几分。 旁人冷眼旁观的态度,她向来不在意的。 不在意旁人的言行举止是一回事,可是,在听到小将军同她说,「令尊与令兄是为国捐躯的英烈,大寅的子子辈辈,都会永远记住他们」的时候,盛云佩还是禁不住湿润了眼眶。 在回京的路上,连嬷嬷都说她与母亲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没有依仗,回京之后更加应当谨言慎行,而不曾想到可以为她们撑腰的人,是为了大寅而离开的。 锦上添花容易,也是不应该被责备的人之常情,但更加珍贵更加打动人心的,却永远都是困窘时候伸出的手。 更何况,盛云佩觉得小将军说的那些话,都是发自内心的。 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杜京卓与方二公子同自己行礼之后,便转身离去了。 手中紧紧握着圣旨滑顺细腻的缎料,盛云佩收回了落在那个已经远去的身影上的目光,掩下了眼中的情绪。 看着面前围过来笑着同她道贺的,或有印象、或陌生的面容,她压下心头万千的思绪。 礼貌地颔首应了那些有试探、有拉拢、也有羡妒的各路道贺,盛云佩小巧玲珑的面颊上,也露出了一抹浅浅秀气的、温柔和气的笑容。 …… 第100页 走过金明池,看着水天一色的天地间悠悠飘荡的灯盏,方二忽地抬手,用手中摺扇敲了一下杜京卓的肩头。 「你快要回京之前,伯母还特意寻了我去,说你此次回来,定要教我在一旁多多督促你快些娶妻呢。」 杜京卓看了一眼自离了金明池便一直不言不语,这会儿却忽然语出惊人的方二公子一眼,「我娘真是病急乱投医,你不也没成亲吗?」 见杜京卓似并无情绪波动,方二这才明白过来,方才那位女郎是在单相思。 「是啊。」方二公子一面说着,一面笑着展开摺扇,然后似是甚为惋惜地嘆了一口气。 「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要嫁给陛下那个面冷心也冷,从头冷到脚,比你还不知道怜香惜玉的人。」 杜京卓挑眉看了一眼这个惯没正经、一副浪荡子模样的人,眼眸中不由得浮现出一抹笑意来,「慎言。」 「哎,罢了罢了,我们年岁都一样尚小,成亲何必急于一时。」方二公子甚是洒脱地摇扇道。 「谁跟你一样年岁了。」 比杜京卓年长五岁、忽然感觉被攻击年纪了的方二公子:「……」 磨了磨牙,方二没好气地以手中摺扇打了下身旁的杜京卓,看上去颇有几分吹鬍子瞪眼的兴师问罪。 「你还知道我比你大,平日里你便是这般对待年长者的吗?快,叫声哥哥教我听听。」 第46章 医馆 初冬的天气有些寒冷, 但这日的日头却是难得的灿烂明媚。走在日光之下,只觉得身上充盈着温暖的、安定的气息。 暖洋洋的日光笼罩着自己的整个人,饶是霜华向来谨言慎行, 从来都是规矩惯了的,也不由得因为洒落身上这舒适的感受, 而微微眯起眼睛。 心中因为这难得的好天气而甚为轻快,霜华想到这次出来的目的, 不禁悄悄侧目, 暗中打量了一下正在垂首慢慢走路的应岚。 自离宫以来, 应岚整日整日地闷在屋中, 虽然看不出什么悲伤的情绪来, 但霜华与知云到底是有些不放心她。 是故,今日日头很好, 她们便好说歹说地劝着,教应岚出门来在贺家周围走走散散心, 倒也没有去太远的地方。 贺家虽然占地面积并不怎么大,但所在的位置却很好。 出了贺家大门的不远处, 便是一条宽敞的青石板街道, 日日都有小商贩在此摆摊贩卖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人来人往的颇有几分繁盛热闹的模样。 这会儿是中午,差不多正是用午饭的时辰, 所以街上的人稀稀疏疏的, 连没有收摊的小商贩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不晓得是否是因为这日头太明媚, 太容易教人不知不觉中便放松懒散起来。 霜华与知云跟在应岚的身后,虽然三人身上所穿的衣服都是平平常常的衣料,但眼神毒辣的书摊老闆看到她们走过来,却一下子来了精神。 「娘子, 看看话本罢,新出的《金玉记》,京城的小姑娘老太太没有不喜欢看的。」 书摊老闆甚是热情地招揽着生意,应岚闻声,不由得侧目睇了一眼他手中正举起的那本书册。 听到那本书的名字,霜华的面色便已经变得有些不好看起来,此时见应岚顿住了脚步,她不禁更是心中焦灼。 心中着急,但面上却丝毫不显,霜华定了定心神,对应岚笑道:「娘子,时辰不早了,我们应该回去了。」 虽然霜华已经努力教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了,但应岚却还是若有所思地淡淡看了她一眼,然后仍旧去问那个书摊老闆。 「什么话本?」 书摊老闆见应岚似有兴趣的询问模样,正要殷勤地开口回答,霜华忽道:「不过是些写书人胡乱编排的罢了,娘子不是不喜欢看这些吗?我们还是快些回去罢。」 被人这么说,书摊老闆的心中不由得生起些不满来。 但到底自己是老闆,不应该做斥责客人的事情。 书摊老闆只是略带不贊同地看了一眼霜华,然后面带笑意,甚是和气地回答:「这本话本叫《金玉记》,虽是话本,但也并不全然同姑娘所说是胡编乱造的……」 仿佛未曾注意到一旁的霜华略微焦急的神色,应岚接过书摊老闆递过来的那本话本子,慢慢地翻看着。 而书摊老闆,也莫名其妙地在霜华不断飞来的眼色中,殷勤笑着说起了这本话本子中所讲的故事。 「文如其名,这里面讲得是前朝的一位皇帝陛下,同大将军的女儿一段金玉良缘的故事。」 书摊老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女郎,虽然面前的女郎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但这并不影响本来便口才很好的书摊老闆口若悬河,话越说越多。 说到这里,想到方才霜华所说的那些略有贬义的话,书摊老闆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决定说出一件同很多顾客说过的秘闻,看起来甚是神神秘秘的。 「虽说假借前朝之名,但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是说的咱们陛下,与忠国公府的宜天郡主的金玉良缘。」 不晓得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书摊老闆仿佛看到自己在说到陛下同宜天郡主的时候,面前那位好看的女郎,微垂的卷长羽睫似是颤动了一下。 再定睛仔细去看的时候,只见日光之下女郎的面色白皙若瓷,除了更胜方才的苍白,仿佛并没有别的什么异样。 第101页 仍旧是那副神情平静、若无其事的淡淡模样,好似那一眼,只是他自己的错觉。 书摊老闆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于是继续说着手中的话本,殷勤地推荐道:「这可是独家限量的宫廷秘闻,娘子不识字也没关系的,买一本回家让相公读给您听也好啊。」 因为此时此刻,应岚正垂着头,所以霜华并不能看清她面上的神情。 但只看她握紧了那本话本,本便白皙的指节更是绷得苍白的模样,霜华就晓得有些不好。 正心急如焚,想着应该怎么出言劝慰一下应岚,霜华忽听她低低笑了一声,然后颔首说了一句什么。 霜华赶紧凝神去听,只听应岚轻声道:「的确是一对金童玉女。」 闻言,霜华不禁忧心忡忡地看了应岚一眼,只觉得心中更是心惊胆战。 只是这次未待她再次出言相劝,便见应岚放下了手中的话本,转身快步走了。 霜华与知云见应岚脚步匆匆,生怕她会出什么差池,于是赶紧跟上。 却见应岚面色苍白、眉心微皱地快步走到了不远处的一处沟渠旁,然后弯身呕吐了起来。 早晨本来便没有吃太多的东西,可想要呕吐的感觉却是这般来势汹汹,不一会儿,应岚只觉得口中满是苦涩。 知云自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一筒香饮子来,递给应岚想让她漱漱口。 香饮子是温热的,散发着清香馥郁、扑鼻而来的茉莉花香,应岚勉勉强强地喝了一口。 霜华一面为应岚轻轻地拍着嵴背,一面担忧地说道:「娘子怎么吐得愈发厉害了。」 附和地点了点头,知云同样忧心忡忡地出言劝告,「医馆离这里也不远,姑娘,您还是去看看大夫罢。」 折腾了一番,应岚虽然疲倦到了极点,但总算没有了方才那般胃中翻腾的不适感觉。 只是总是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应岚点点头,声音中满是倦意地答应道:「好。」 …… 陈忠看着面前紧紧阖着的大门,回到马车旁边,对马车中的人低声回禀道:「陛下,家里没人。」 马车中传来一道冷淡的、简短的回覆,「去找。」 不多时,跟随的一个小内侍回来禀报导:「陛下,奴才看到,娘子是去了医馆。」 听到「医馆」两个字,陈忠的眼皮不由得忽地勐跳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那个小内侍,目光中隐隐有几分警戒,示意小内侍少说几句。 谁知那个小内侍见状,却以为自己是回禀得好了,所以才得总管青眼,于是口中的话说得愈发详细起来,好似要将自己所看到的全部倒出来。 「而且娘子的面色看上去有些不好,仿佛有些郁郁的模样。」 面色微不可察地苦了下来,陈忠心中嘆息,连眼神都看不懂,这也太蠢了。 果不其然,听了这个小内侍的回禀,马车中传来的声音,似是变得愈发沉冷起来。 只是沉冷之中,仿佛还夹杂着几分催促的焦急,这是平日里清冷自持的陛下所难得一见的。 「去医馆,快些。」 …… 医馆中。 药香裊裊,一室静谧。 浅淡的药材气息瀰漫于鼻端,令人在不知不觉中,便觉得心神安定。 鬓髮染霜的老大夫,将一方干净柔软的洁白帕子放在了应岚柔细的腕上,然后静静地为她诊脉。 老大夫见应岚面色苍白,整个人看上去有几分恹恹的,心中不由得有些不贊同地嘆息了一声。 真不晓得这些少年人是如何想的,怀着孩子还要把自己折腾得如此瘦削。 苍白纤盈的模样美则美矣,只是这么孱弱,对母亲、对孩子哪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事。 心中不贊同,但老大夫还是没有出言表现出来,只是劝道:「哪怕是吃了会吐,娘子平日里也应该多吃些东西,不然身体怎么能撑得住……」 絮絮嘱咐的话尚还没有说完,便听静谧的医馆中,传来「嘭」的一道巨响。 老大夫抬头一看,便看到自己医馆的门被人勐地从外面踹开,一个面色沉得仿佛可以滴水的玉面郎君阔步走了进来。 略带责备的目光看向那个走进来的郎君,老大夫沉下脸色,忍不住出言训斥道:「你懂不懂礼数?不敲门也便罢了,竟然还踹门。」 听到老大夫的训斥,跟在后面的陈忠与侍从们心中皆是一惊,唯恐这位老大夫无知无觉的言语,会引得龙颜大怒。 不由得偷偷抬眼去看陛下,却见陛下似是未曾理会那个老大夫的话,目光自进门之后,便一直紧紧地落在背门而坐,闻声也未曾转头的那个纤瘦的背影上。 容弘走到了应岚的身旁,倏地抓住了她细细的手腕,声音低沉得可怕,「阿岚,你要做什么?!」 抬起眼睛来,静静地看了面前有几分严阵以待的容弘一眼,应岚满是讥讽地对着他笑了一下。 「松手。」 说着,应岚便要挣开他。容弘方才的手劲有些大,应岚柔细的手腕上因着这挣扎,更是浮现出了一道浅浅红色的痕迹。 容弘看着她白皙的手腕上所浮现的那抹红痕,不由得放轻了手上的动作。 一放手,应岚便迅速地挣开了容弘,然后站起身来快步往门外去,似是厌极了与他同处一室。 第102页 老大夫一直在一旁看着这一切,方才的那抹愠怒,早已在容弘被应岚落面子的场景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你不是挺能耐吗?老大夫看了容弘一眼,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只以为是小两口拌嘴吵架了。 大抵这种事情,老大夫也见过不少桩了,心中稍稍解气以后,老大夫还是善意地同容弘解释清楚了。 「不必这般心焦,你家娘子只是害喜得有些厉害,来拿些治疗的药罢了。」 听到老大夫的话,容弘似是微怔了一下,旋即便走出了医馆。 因为身体不适,应岚走得并不快,容弘很快便追上了她。 闪身避开容弘探过来的手,应岚冷漠地微微调转方向,走向一条偏僻但有些绕路的小巷子,不欲同他一起走。 但容弘还是抓住了她的手,温声解释道:「阿岚,方才是朕太紧张了,你莫要生气。」 再转一个弯便到贺家了,虽然此处少有人经过,但应岚也并不想同他这般拉拉扯扯、纠缠不清。 应岚努力想要甩开容弘的手,此时听他这么说,不由得止不住地冷笑。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不过陛下今日,确实点醒了我。」 心中的不耐与沉怨,与身体的不适,教应岚此时此刻,只恨不得从未认识过容弘这个人。 应岚想要容弘离开她的视线,消失得远远的,最好此生此世再无相见之日。 最不好听的、最能刺痛容弘的话,便是应岚此时所要说的。 虽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应岚也无从去管这些话,会不会同样刺痛她自己了。 「倘若这个孩子不能生下来,从今往后我们便没什么牵扯了。」 应岚一面说着,一面还要教自己笑得若无其事、云淡风轻。 虽然她愈发苍白的面色与唇色,早已出卖了此时此刻,她心中同样的痛苦。 容弘看着面前的应岚,一时无从去觉察分辨这一席话究竟是她的真实想法,还是她故意要这么说来刺痛自己。 仿佛是一根一根的钉子,在往自己的心中嵌去,疼痛而鲜/血/淋/漓,容弘不禁也有些面色发白。 应岚看到容弘这般模样,只觉得心中又是疼痛,又是快意。 可到底,还是前者带给她的感受更重,也更教她难以摆脱。 抬步想要离开,但身体却被容弘自后面拥住,应岚压低了声音,怒斥,「光天化日之下,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松手!」 话音刚落,便听一声沉沉的闷响,仿佛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一般。 应岚身体一僵,闻声看去,便见不远处的转角处正站着满面震惊的文卢氏。 文卢氏的脚边掉着一只笸箩,里面的针线与绣品被打翻了一地,想来方才的声音便是这样传来的。 几乎用尽全力地飞快推开容弘,应岚听到自己声音努力克制、努力平静,但却仍旧有些微颤地唤了文卢氏一声。 「文姐姐。」 文卢氏敛了敛面上的震惊,眼神甚是疑惑复杂与迷茫地看着面前的应岚,与她身旁的容弘。 「啊,阿岚……这位是?」 第47章 英名 应岚只觉得自己的心中简直乱成了一团麻, 定了定心神,她只能尽可能若无其事地同文卢氏扯谎。 「这是相公的表兄,腿脚有些不方便, 走路需要人帮忙搀扶着。」 虽然说得云淡风轻、光明磊落,但应岚却晓得, 自己现在这副控制不住轻轻颤抖的模样,有多么的教人怀疑。 果不其然, 听到应岚声音微颤地这么说, 又看到她异常苍白的面色, 文卢氏眼中的情绪似是全部变成了深重的担忧。 警觉而犀利的目光看向虽然看起来人模人样, 但却一直面色沉冷的那位「表兄」, 文卢氏故意扬高了声音,瞪着容弘为应岚壮胆。 「咱们京兆尹是青天大老爷, 那些个图谋不轨的宵小之辈叫个人便能把他绑到衙门里去,阿岚, 你不用怕!」 闻言,跟过来的陈忠与几个侍从皆是胆战心惊, 唯恐陛下一怒之下, 会下令将那个不识天高地厚的娘子给抄家了。 应岚虽然心中并不同陈忠与那几个侍从一般诚惶诚恐,但到底文卢氏不知道容弘的身份,又是为自己担忧才说出这般大不敬的话。 方才她那些不管不顾的话已经激怒了容弘, 倘若这会儿将那怒火牵扯到了文卢氏的身上, 那真是大罪过了。 于是, 在容弘作出反应之前,应岚迅速地点点头回话,想要打消文卢氏心中的疑窦。 应岚道:「文姐姐,你过虑了, 这的确是相公的表兄。」 听应岚这么说,文卢氏虽然仍旧觉得两人之间有些奇怪,但却也只能压下心中的疑虑与担忧,点头道:「原是如此。」 见文卢氏不再追问,终于暂时应付了过去,应岚方才稍松了一口气。 因着贺家来了客人,本来打算去找应岚一起做针线活的文卢氏,捡起落在地上的笸箩与针线,便准备回去了。 只是到底有些不放心,在离去之前,文卢氏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嘱咐应岚。 「你身子重,而且这样也多有不妥,下次这些事情还是交给霜华她们做罢……倘若有事便叫一声,咱们两家离得近,我听得到的。」 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文卢氏不由得又看了容弘一眼,显然仍旧觉得他虽然人模人样,但却是衣冠禽兽的模样。 第103页 再度看到文卢氏望向自己的不善的、审视的目光,容弘不禁冷冷的、轻轻的哼了一声。 但看到应岚同那女子熟稔、且明显关切担忧的模样,容弘还是压下了心中的不虞。 文卢氏走后,应岚立刻甩开了方才趁着有人在,她不能大幅度挣扎,而隔着宽宽的衣袖握住了她的手的容弘。 霜华早已打开了大门,应岚冷着脸往贺家走,容弘跟在她的身后。 跨进门槛,应岚一面转身关门,一面冷道:「寒舍鄙陋,便不请陛下进来了,陛下以后也不要来了,以免被人发现,污了您贤君的英名。」 说罢,应岚便要抬手重重地将门关上,她苍白而带着愠怒的面色中,大大地写着「快滚」两个字。 但容弘展臂,仿佛轻而易举的,便将那扇要关上的大门给挡住了。 应岚用力地推了一下,大门纹丝不动;她不信邪地继续用力推,却还是同样的结果。 抬起眼睛来,目光中满是可以结冰的冷然,应岚刚想开口骂他,忽听倚在门上的容弘道:「阿岚唤的那声相公,可真是熟稔。」 容弘的语气仿佛带着些漫不经心的随意,但应岚却看到了他眼中的烦闷与沉郁。 彼此最亲密最了解的人,也最知晓,怎么往心上最柔软脆弱的地方戳刀子,才最疼。 看着容弘眼中明显的在意,应岚心中明明一阵揪起的疼痛,但娇妍面上却忽地笑了起来。 短短的那一瞬间,应岚想到了许多,可是愈想,她心中的无名火便愈是烧个没完。 容弘哪里来的脸面,去管她叫贺书淮什么? 她与贺书淮只是有名无实,便教他这般醋意横生,那么那位宜天郡主呢? 他实在是太可笑了,也太无耻了。 应岚笑着冷道:「我与相公已经成亲一年了,当然亲密无间。」 看到应岚冷笑的模样,容弘面庞上的神情,却教人看不出什么喜怒来。 只微微皱了一下眉心,容弘浅淡的目光落在应岚的身上,「阿岚,不要故意惹朕生气。」 应岚不想同他多说废话,于是抬起手来,继续推门,语气愈发森森的冷然,「陛下恕罪,臣妇没有要忤逆您的意思。」 顿了下,应岚见容弘仿佛一棵立于原地任尔东西南北风的竹一般丝毫不动,不禁仰起头来,挑衅似的又补充了一句。 「臣妇只是陈述事实罢了,陛下若不爱听,日后臣妇会让陛下亲眼看到的。」 应岚这句挑衅的话,终于让一直神情不变,仿佛在纵容着小孩子发脾气的容弘,面色沉了下去。 「你怀着朕的孩子,还想同别人在一起?」 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应岚冷笑道:「这个孽障能不能生下来,还两说……」 话未曾全部说出来,仰头满面挑衅的应岚,便察觉到了危险。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谁料容弘却快她一步。 在应岚飞快地垂下头去躲避的时候,容弘用冰凉修长的手指,紧紧地钳制住了她的下颔。 然后,缱绻地、一如往日地落吻在了她的唇上。 一如往日,这可真是一个好词。 可世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应岚讽刺地想着,狠狠地用自己锋利的牙齿,在容弘的唇角重重地咬了一口,哪怕口腔中蔓延起浓重的血腥味儿也不肯松开。 这个漫长的吻与其说是吻,莫如说是一场争斗似的掠夺,而倔强的应岚,始终不肯落于下风。 不晓得过了多久,容弘察觉到应岚的气息似是有些不稳,这才轻轻松开她微肿的唇瓣,在她耳畔柔声警告。 「你别逼朕将你关起来。」 明明是恍若情人之间耳鬓厮磨的喁喁细语,但话中的威胁,却是那般显而易见。 应岚冷冷地注视了容弘一瞬,不为所动。 她垂首自袖中取出一方青色的帕子来,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唇,旋即仿佛扔什么令人嫌恶的垃圾一般,将那方帕子丢到了脚下,重重地踩了一脚。 然后,应岚抬起头来,迎着容弘压抑着怒意的悲然眼眸,继续方才未曾说完的话。 「便是真的生下来了,不足百日夭折的孩子不也是很多吗?」 闻言,容弘的眼眸中,瞬间燃烧起熊熊怒火,其间夹杂着彻骨的冷冽寒意。 仿佛是寒冷的秋日里,可以将一切感情烧成灰烬的燎原烈火。 容弘知晓,她是决意要斩断与他的所有纠缠与瓜葛,哪怕以两人之间面目全非为代价。 平生头一回,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什么东西都垂手可得的容弘,知晓了何为抽刀断水般难以挽留的无能为力的滋味。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应岚离自己越来越远,这种感觉仿佛是坠入了遥遥的山崖,握紧拳头只能抓到一手空荡飘渺的山风。 应岚未曾多看他一眼,只是趁着容弘愣神的这一瞬间,「啪」地关上了大门,不曾有丝毫的犹豫与眷恋。 …… 霜华偷偷地看了应岚一眼,似是想要通过她眼角眉梢间无意泄露的细枝末节,打量她是否真的可以如她表现得那般决绝,斩断情丝,绝不拖泥带水地缠绵于哀怨中。 可是,不晓得是应岚太善于伪装,还是她真的可以这么快抽身事外,霜华匆匆看过一眼,却并没有在她面上看出丝毫的悲戚神色。 第104页 想到方才陈总管派人来嘱咐自己的事情,霜华心中便不由得嘆了一口气,甚为忧愁担忧的模样。 霜华有心想要劝告应岚几句,可是却也晓得,应岚不会吃她这一套。 终于,在霜华第无数次欲言又止地看了过来的时候,应岚抬起头来,挥退了房间中的人。 「你们都出去罢,我想歇息一会儿。」 看到应岚眉眼间恹恹的疲倦,霜华想到娘子今日其实并没有用太多的早膳,又害喜得那般厉害,差不多可以算是将近一日没有吃东西了。 心中想着这会儿正好去为她做些好克化的羹粥来,霜华跟着知云轻轻地关门退了出去。 这间屋子并不是应岚从前住的那间,虽然较小了一些,但布置却差不多。 靠着软枕,看着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应岚的眼泪忽地落了下来。 仿佛是骤然断了线的珠子,措不及防,却又落得又凶又急。 仿佛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腹中的孩子轻轻地踢了应岚一下。 应岚勉强止住了眼泪,然后垂眸去看自己隆起的小腹。 隔着单薄柔软的一层衣料,应岚轻轻地抚着肚子,安慰着腹中仿佛也有些情绪波动的孩子,「对不起,娘亲今日不该那么说你……你乖乖的,放心罢,娘亲不会不要你的。」 应岚的声音虽然温和轻柔,但却难免带着些哽咽,母子连心,这会儿腹中的孩子动得更厉害了起来。 「等你生下来,娘亲会保护好你,绝对不会让你受任何人伤害……」应岚低声喃喃,「娘亲会让你成为最平常,也最幸福的孩子。」 第48章 赐婚 应岚坐在窗前, 一面看着窗外的氤氲雨雾,一面听着坐在旁边的应丞相喋喋不休地游说着自己。 她看起来正在发呆,并没有听自己说什么的模样。应丞相看了往窗外望去的应岚一眼, 心中不免有些火大,但面上却半分也不显露。 停了一下口中的话, 看着面前的应岚这副油盐不进的淡然模样,应丞相只觉得恼怒之余, 满是头疼。 这个应岚究竟想做什么?自己这般好言相劝, 她竟也爱搭不理的, 她究竟有没有将自己这个父亲放在眼中。 愈发怨怒, 这几日, 应丞相不晓得自己已经往贺家跑了几次,磨了多少的嘴皮子了。 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絮絮叨叨颇似老妪了, 应岚还是不松口。那么,他便还得继续好声好气地劝下去。 「陛下真心待你, 你便暂时先做个贵人又有何妨?待到将来……生下腹中皇嗣,自然有你的富贵荣华。」 应丞相说着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 原本对应岚会有所反应并没有抱半分希望, 可是谁晓得,这次应岚终于转过了头来。 手中捏着一枚玉制的、冰凉的白棋,应岚抬眸, 望向了坐于身旁的应丞相。 原本恼怒的心中瞬间涌上一丝期盼, 可是旋即, 在应岚这么清凌凌的冷淡眸光中,应丞相竟然有种内心所想无所遁形的畏缩感。 看到应丞相有些心虚地垂下的眼睛,不肯教自己看清他眼中的恼火,应岚的唇畔不禁浮现出一抹带着讥诮的弧度来。 原本是想心平气和地问一下, 这个已经困扰了她许多年的问题,可是话说出口的时候,应岚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那般完全释然。 应岚的语气中不由得带了些讽意,「应丞相,我想问问,你当初是不是也跟我娘说过这种混帐话,你是不是也这么哄她说是真心待她的?」 虽然被这般指着鼻子问,心中怨怒不由得更盛,但应丞相看着应岚说话时气息有些不稳的模样,还是忍气吞声地温声劝她。 「阿岚,你别激动,仔细伤到了腹中的皇嗣。」 应岚并不理睬应丞相满面忍辱负重的模样,口中话语未停地继续问道:「不然她一个青楼里的花魁,这天底下最该薄情的人,怎么会没被赎身,便傻了一样地愿意为你这个负心汉生下孩子?」 只要一想到应岚三岁之前是住在青楼中的,应丞相心中的情绪便是一阵复杂。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多年不喜应岚是有原因的,因为她低微的出身。 另一方面,想到那些年少荒唐纵情的回忆,他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段多么美好、教人沉醉的时光。 年少轻狂之时,应丞相也曾自诩风流才子,流连于秦楼楚馆的醇酒美人间。 可他的性子从小到大都是温吞懦弱、不敢反抗的。 应家是家风清正的世家,怎么会允许族中子弟流连青楼?他又何来胆量同家族决裂,也要为一个花魁赎身? 直至今日,虽然想起来仍旧有些愧疚,但应丞相仍旧觉得自己并没有太大的过错。 后来他不还是力排万难把莺娘纳进了府中吗?而且,应岚为人子女,怎么能这样落自己父亲的面子? 几乎是倏地沉下了脸,应丞相面色有些不好看地看着面前的应岚,「阿岚,你是怎么学的礼数,谁教你这么同长辈说话的?」 心中怨怒稍稍得以疏解了一下,却又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重了些,可能会得罪应岚。 顿了一下,应丞相又放缓了声音,找补道:「我是你父亲,所做的一切自然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你怎么能说这些伤人的话?」 应岚看着面前假惺惺、一副慈父模样的应丞相,面无表情道:「姨娘已经去世了,她生前活着的时候也从未在我与阿岩面前,对你有过半分的怨怪与责备,所以我没有资格对你们的事情指手画脚。」 第105页 话语稍停,应岚语气愈发不好,「可是你又有什么脸面与资格来劝我走我姨娘的老路?我不愿意让我的孩子将来同我、同阿岩一般受正妻的欺辱,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没长脑子理解不了?」 她真是疯了。 应丞相听着应岚的这一席话,简直目瞪口呆。 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些话是真的从应岚口中说出来的,而并不是自己的错觉,应丞相腾地站起了身,手指微颤地指着她怒斥。 「应岚!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说起自己流落清州那等子穷山恶水的夫人与女儿,应丞相的眼眶,不由自主地便红了一圈。 终于控制不住心头的怨怒,应丞相瞪着面前的应岚,怒道:「你姨娘那种低贱的身份,便是夫人从前不喜欢她,对她多有为难,那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你竟然耿耿于怀地记恨至今,真是白眼狼!」 应岚平静地看了应丞相一眼,对于这位无比偏心的父亲,她向来知晓怎么说,会教他跳脚愤怒得更厉害。 轻轻笑了一下,应岚为自己倒了一盏温茶,淡声道:「应丞相,少一口一个夫人地自欺欺人了,你不是为了你自己的荣华富贵,已经休弃了方氏了吗?」 「你!你!孽障!」 心中想说的那个称唿,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说了出来。 霜华看到应丞相恼羞成怒的模样,又听到他所说的话,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声音微冷地警告道:「应丞相,慎言。」 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的应丞相,心中满是失言的懊悔。 在原地尴尬地站了一会儿,面子与家族利益相对抗,到底还是后者占了上风。 仿佛方才的争吵并不曾存在,应丞相厚着脸皮为自己寻台阶下,「阿岚,爹知道你最近情绪不好,又怀着身孕比较容易激动,所以此次便不同你一般计较。」 装模作样地嘆了口气,明明心里呕得要死,但应丞相还是语重心长地游说着应岚。 「只是你已经是陛下的人了,便是再闹下去闹得陛下龙颜大怒,最后真收不了场了,到时候吃亏的不还是你。」 虽然讨厌应岚,但应丞相却也承认,她是个聪明的。软磨硬泡皆是无用,应丞相决定抛点利益的甜头。 「你还是趁着月份不大,快些进宫罢……应家中用的女儿也便只有你一个了,爹以后会好好弥补你的……阿岚!你做什么?」 话说到一半,被应岚手中掷过来的茶盏生生打断,应丞相错愕不已。 应岚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那些话,都是白费口舌与情绪了。 一个人不贊同你说的话的时候,你便是同他吵破了天,都只能是鸡同鸭讲。 应岚转过头去,平静地冷声道:「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你!你!你!真是岂有此理……」 恼怒的应丞相颤声连说了三个「你」,却半天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终于,他重重地冷哼了一声,兀自强压着怒火、强撑着镇静拂袖而去。 …… 快步走在曲折的抄手游廊,向来谨言慎行、唯唯诺诺的应丞相只觉得像是吃了炸/药一般,满心是火气。 忽然看到迴廊的拐角处拂过一片霁蓝色的衣袖,应丞相只觉心中一动,压了压心中怒意,出言唤道:「子淮!」 原本正要走过的贺书淮,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闻声回身一看,原来是这几日常来家中的应丞相。 心中虽然有些疑惑的不解,但面上却浮现出了一抹温润的浅浅笑意。 贺书淮抬步走向了应丞相,拱了拱手,方才温和地恭声笑问道:「岳丈大人有什么事吗?」 看着面前翩翩如玉、温文有礼的贺书淮,应丞相真是越看,便越觉得满意。 想到自己方才福至心灵想到的那个想法,应丞相只觉得这件事处处无不熨帖合宜,倘若真的能水到成渠地玉成,当真是皆大欢喜。 赞赏的目光便这般看着面前的贺书淮,应丞相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蔼道:「确实是有一桩事情,本官想要同你商量一番。」 贺书淮谦和温文地笑了一下,「岳丈大人请讲罢,小婿愿闻其详。」 心中的火气因为面前的贺书淮恭敬谦和的态度而消散了大半,应丞相放缓了声音说道:「子淮啊,本官还有一个女儿,温婉顺从、贤良淑德,你看……」 可谁知道,温文客气、一直在静静聆听的贺书淮听到此处,却忽地出言打断了他的话。 「岳丈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被打断了话的应丞相微有些不悦,他微皱了一下眉心,但却并没有表达出来。 正要继续说下去自己的想法,却见贺书淮又一拱手,接着道:「阿岚现在还怀着孩子,小婿断然没有不管不顾她的感受与旁人的暗中议论,去纳妾的道理。」 听贺书淮这么说,应丞相只觉得心中甚是无奈与失望。 这个贺书淮,看起来并不像是个蠢人,怎么仿佛听不懂自己话中的意思一般。 还是说,他是在揣着明白装煳涂,想要明哲保身? 沉吟片刻,应丞相决定直接了当地同贺书淮说出自己的想法来。 应丞相道:「子淮,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本官便不同你绕圈子,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第106页 贺书淮温文俊秀的面庞上浮现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神情平静而认真,仿佛在仔细凝听的模样。 但若是仔细去看他的眼眸,定会发现,此时此刻那里面盈满了深深的冷意。 而应丞相无所察觉,仍旧在游说着沉默着的贺书淮,「陛下同应岚的事你应该早已知晓了,本官瞧陛下的态度,应岚便是再抗拒,迟早也是要入宫的。」 许是觉得这般直接地说出一切来,会伤到贺书淮的面子与自尊。 应丞相顿了顿,方才继续道:「本官知道阿岁生得不如应岚貌美,你也并不喜欢她,如此看来以她的身份给你做妻是有些委屈了你。」 应丞相的语气愈发慈祥,倒好似真的诚心诚意在为贺书淮思量盘算着一切。 「可是容貌的好恶只是外在的,所谓娶妻娶贤,阿岁除了容貌,无论是品行还是性格都比应岚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应岚那种女子,本来生得便招人,性情又放浪,哪里是正派人会喜欢的……」 挑起应岚的错处与令人不顺眼的地方来,应丞相越说,话便越多。 半日未曾见静默倾听的贺书淮有任何反应,应丞相正有些纳罕,忽见一直未曾有动作的贺书淮,朝着自己的身后面无表情地遥遥行了一礼。 「陛下。」 喋喋不休的应丞相仿佛是被人一下子扼住了脖颈似的,瞬间没了声响,顿了一下,他僵硬地缓缓转过身去。 果不其然,身穿玄色织金鹤氅的陛下,正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迴廊。 因着距离太远,兼以应丞相惊惶之下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视线模煳,所以此时此刻,他并不能看清背光而立的陛下面上是何神色。 不过想来也必不好看。 应丞相拱手行礼,整个人都有些哆嗦,他不住地揣测猜想着,陛下该不会是听到他方才结尾的那句话了罢…… 正在心中乱糟糟地糟心想着,忽听陛下开口,语气微冷如常,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应爱卿,你在说什么?」 应丞相哪里还敢再重复一遍方才的话,他垂下了头,有些嚅嗫地低声道:「陛……陛下……」 容弘缓步走了过来,看到应丞相心虚垂首不语的模样,微微一笑,仿佛并不打算继续追问他一般。 不轻不重、却又满是凛冽冷意的目光看向一旁的贺书淮,容弘的语气仍旧是方才的随意,「贺编修,朕看你同应丞相方才相谈甚欢,都说了些什么?」 察觉到容弘落在自己身上的、那盈满了寒意的目光,贺书淮沉默了一瞬,然后平静地开口,无所畏惧的模样。 贺书淮也仿佛随口回答,但回话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嵴背,手心也渐生冷冷的汗意。 他淡道:「微臣不过同岳丈说起拙荆罢了,这算家事,陛下日理万机,便不劳烦您挂心了。」 容弘目光愈冷,连同声音中的冰霜也愈重起来,他冷冷地扯了一下唇角,问道:「拙荆?你说谁?」 未待贺书淮回答,容弘便转头,去问身旁的陈忠,「陈忠,贺编修是何时成了亲?朕怎么不知道?」 虽然陛下的唇畔仍旧弯着一抹上扬的弧度,但那其中的寒冷与怒意,却教人不自觉便胆战心惊、不寒而慄。 陈忠定了定心神,头也不敢抬地回话,「回禀陛下,贺编修是少年探花、青年才俊,更是京城无数未嫁女郎的深闺梦中人,奴才记得他至今尚未婚配。」 神情平淡地点了点头,容弘忽地抬手指了指一旁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应丞相,声音冷冷的。 他漫不经心道:「朕记得贺编修从前是应丞相门下的学生……嗯,应丞相家不是有个未出阁的女儿吗?」 仿佛是一位关爱臣下的贤明君主,容弘轻轻笑了一声,接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朕看贺编修是想媳妇想迷怔了,今日便赐婚于你们两个……」 贺书淮听着容弘平静地说出这一席颠倒黑白的话,却半分不能反驳。 心中明明痛苦万分,却只能用一句单薄的言语,来无力地反抗,「陛下!微臣不愿!」 贺书淮倏地跪倒在地,等待着天子龙颜大怒所降下的惩戒,可谁知落于耳中的却只有一声恍若随意闲聊的笑问。 「嗯?贺编修是想抗旨忤逆?」 第49章 耍赖 冷汗几乎是顺着嵴背瞬间冒出薄薄的一层, 贺书淮重重地一叩首,竭力克制着自己整个人控制不住的轻轻颤抖,「微臣不敢。」 天子一怒, 伏尸百万。 虽然容弘面上的神情看不出什么情绪来,但迴廊中却因着他周身瀰漫起的沉冷气息, 而骤然变得落针可闻,迴廊中的人皆噤若寒蝉。 目光低沉且凛冽地注视着跪倒在地上的贺书淮, 不晓得过了多久, 容弘忽地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既然贺编修答应了, 那便择日……」 话说到一半, 容弘的话忽被身后传来的一道冷淡柔细的声音所打断。 「陛下。」 听到应岚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 不高不低,被风吹扬到耳畔, 容弘不由得暂止了口中的话,转过身去看她。 应岚步子慢慢地走了过来, 微凉的凛冽秋风吹拂起她单薄的灰紫色衣裙,勾勒出腰肢细细的柔美轮廓。 明明她口中所问的是关切的话, 但面上的神情却冷淡如昔, 仿佛话里的那抹关怀之意,只是为了打断他的话的无意藉口。 第107页 应岚问道:「陛下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屋去?」 她自迴廊的最尽头缓缓走了过来, 好似未曾看到地上跪着的贺书淮, 也不曾打算为他求情的置若罔闻模样。 但她心里知道, 她确是因为贺书淮才出来的。 虽然下面的人迟疑着去同她禀报的时候,并不知晓死寂的迴廊中发生了什么,但应岚料想也不过是因为自己罢了。 她既不喜欢也不厌恶贺书淮,更不想教他因为她受什么牵扯, 凭空又结上了关系。 看着面前的应岚,容弘忽地轻轻嘆了口气,然后走上去,温声问道:「外面冷,怎么出来也不多穿件衣服。」 说着,容弘便解下了自己身上的鹤氅,妥帖细緻地为垂眸不语的应岚披上。 见他这般,应是不打算追究了罢…… 应岚没拒绝容弘披在自己肩上的鹤氅,只是无意识地抓了抓自己的衣袖,秀眉微微皱起,仿佛平静的绿水因风皱起浅淡的涟漪。 她好似有些抗拒铺天盖地落在自己身上,那既熟悉,又教她厌恶的温热触觉。 对应岚的抗拒仿佛一无所知,容弘果然不再去管顾跪在地上沉默着的贺书淮,与旁边又惊又疑、若有所思看着这一切的应丞相。 「走罢,朕带你进去。」 容弘牵起应岚一只微凉的手来,捂在自己宽宽的、温暖的袖中,然后带着她往房间里去。 顺从地垂首任由容弘牵着自己的手,应岚随着他并不怎么快的沉着脚步,缓缓地走在迴廊的路上。 这种场景从前也曾在两人浓情蜜意之时,发生过无数次。有一瞬间,应岚心头忽然涌上一种,还是在从前的恍惚感觉。 可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似是察觉到了应岚的怔愣,又仿佛是心照不宣地因为这熟悉的场景,而想到了从前的事情,容弘握着她手的力道,不由得更紧了紧。 旋即,听到身旁的应岚轻声低唿了一声,容弘这才反应过来。 手上的力道一松,容弘赶紧低头去看应岚的手,有些紧张与懊悔地问道:「没事罢?」 只是应岚却先他一步,在他查看到她的手之前,将手缩回了衣袖中。 「没事。」 见应岚眉眼之间显而易见的冷淡,容弘却并不气馁,反倒笑着同她说话。 「卿卿已经很久没有出门去等朕了。」 应岚轻轻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显然不是在敷衍,便是在出神的应付模样。 被冷遇,容弘却丝毫不见失落与懊恼,他自顾自地接着道:「朕今日遂了阿岚的心意,放了贺书淮,阿岚不若笑一下,便算是朕乖乖听话的酬劳罢。」 未曾料到容弘会这般光明磊落,直接将自己出来的目的说出来,应岚不由得微微怔忡了一下。 垂下眼睫,应岚道:「陛下不如放我走罢,那我保证,会日日欢颜的。」 这下半晌不曾说话的人,成了方才一直自顾自说话的容弘。 应岚继续道:「江南风景美丽,又富饶繁华,便是女子也可以出门做工,自己养活自己。」 「陛下若是真的喜欢我,不如成全了我,放我去江南,说不定过几年陛下便会忘记了我,另结……」 容弘出言打断了应岚的话,然后抬手,力道温柔却不容抗拒地握住了她的手,「不会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目光中隐隐有哀伤之色浮动着,「朕不会忘记你的。」 应岚没有甩开他的手,但声音却冷了下来,她平静地陈述道:「那么十几年、几十年后,陛下也会的。」 目光直直地看着面前的容弘,应岚道:「因为陛下所喜欢的,只是我的容貌,与我抗拒入宫不愿成为您的妃嫔,所令您诧异的那种新鲜的感觉。」 被容弘握住的手,又被握紧了几分。 看着面前目光执着而哀伤,仿佛一个得不到糖果便不肯罢休的小孩子一般的容弘,应岚不由得嘆了一口气。 「我从前在书上看到过一个故事,说的是姿色绝艷的李夫人辞世前的事情,陛下想听听吗?」 容弘看着她无奈的眼睛,幼稚任性,而苍白无力地摇头拒绝,仿佛这样应岚便可以一直属于他。 「朕不想听。」 应岚道:「那我想讲,陛下可以耐着性子听听吗?说不准您听完之后,便不会这么难过了。」 执拗地看着面前应岚的眼睛,容弘摇头,復又重复了一遍,「朕不想听。」 「陛下怎么这么爱耍赖啊。」 应岚轻轻嘆息地笑了一下,只是那抹笑意却教人看了,只会觉得心中酸涩。 「陛下是天之骄子,普天之下,没有什么东西是您得不到的。但我不是冷冰冰的、没有生命的东西。」 顿了顿,应岚继续道:「大寅不是前朝,对女子的要求并没有那么苛刻,我也从来不信从一而终那一套。」 她说:「出阁之前我便想着,如果成亲后遇到情投意合的夫婿,便同他做一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侣;如果他有了别人,一拍两散,大不了我离开便是了。」 将容弘紧紧握着自己手掌的修长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应岚垂眸缓声道:「如果陛下一直执迷不悟,我们也不过继续做一对面目渐渐可憎、相互仇视的怨偶罢了。当初李夫人是多么聪明,虽然当时或许他们都会很悲痛,但今后皇帝再想起来她的时候,至少所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忆。」 第108页 第50章 公主 温暖宽阔的宫殿中, 白鹭戏莲的圆窗下,恬静娴雅的女郎正垂首,默默地抚着葱葱玉指间一枚润泽如曜石的黑棋。 坐在女郎对面, 另外一个衣着华贵、容貌姣好的女郎落子半日后,未曾等到她有所反应, 这才抬头有些奇怪地去看她。 「阿佩,该你落子了。」 昭华公主抬起眼眸来, 去看坐在自己对面的盛云佩, 见她听到自己的唿唤声, 方才如梦初醒的回神模样, 心中不由得愈发奇怪起来。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模样?在想什么?」 看着面前整张面容上都写着探究之色的昭华公主, 盛云佩回过神来,莞尔一笑, 掩下眼中的思绪,方才摇头道:「没什么。」 坐在盛云佩面前的昭华公主看着她故作从容地落子, 实际上还有些神游物外的出神模样,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 明艷娇俏的面容上, 浮现出一抹灿烂而带着促狭的笑意, 昭华公主倾身过去点了点盛云佩的鼻尖,这才笑盈盈地颔首说话。 「嗯,本宫晓得了, 你肯定是在想皇兄!本宫猜得对不对, 好嫂嫂?」 听昭华公主如此直接地笑着称唿自己, 语气中满是亲昵,盛云佩面上却全然没有一丝受宠若惊的喜色。 她反倒是受了惊的模样,活像只温软乖巧,而时常张皇的垂耳朵兔子。 「殿下!您不要乱说!」 虽然着急, 但盛云佩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细细柔柔的,教昭华公主见了她这般模样,只觉得愈发想要欺负她。 昭华公主托腮笑盈盈地看着面前的盛云佩,娇容上调侃的笑意愈浓。 她狡黠地转了转乌熘熘的眼眸,故意道:「哎呀,这有什么好害羞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而且现在谁不知道你们明年春里便要大婚了呀!」 果不其然,盛云佩被她说得愈发着急与羞赧起来,白皙小巧的面颊上满是绯色,如同黄昏时辰的火烧云一般。 昭华公主眼眸弯弯地看着面前的盛云佩,忽然有一种自己再说下去,这位未来嫂嫂便要因为面皮薄急得哭给自己看的错觉,于是很是明智地见好就收了。 一直坐于一旁捻着佛珠,阖眸静思,不曾去管两个小姑娘的太后娘娘,此时也终是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去数落昭华公主。 手中握着佛珠,遥遥点了点昭华公主,太后娘娘对盛云佩笑道:「阿佩你别理她,珍珍就是口头上说得磊落好听,你若是跟她提礼部侍郎,看她的脸会不会羞成个番柿子。」 听出太后娘娘话中带着调侃的嘲笑来,昭华公主却半分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她轻轻「哼」了一声,这才俏生生道:「我才不喜欢杜子明了呢!母后您以后少说他。」 话音刚落,殿中的侍女们都偷偷地笑了起来,显然平日里昭华公主待下甚是宽和,所以她们也都很喜欢这位受宠却不骄横的公主殿下。 太后娘娘闻言,唇畔笑意也不由得更深,她温声问道:「怎么?珍珍从前不是说一定要嫁给子明吗?现在又移情别恋谁了?」 听到自己母后这么问自己,昭华公主也不遮掩,只落落大方道:「子明那个人模样好、性情好、文章写得也好,只一样不好,他实在是太花心了。」 说到这个,昭华公主便觉得气恼且不解,「子明一堆的通房妾室,竟然还有人夸赞他这般是风流潇洒真名士,这都什么鬼话,真不知道这些人脑子里都装的是些什么!」 盛云佩听到昭华公主的这一席话,也微微笑了一下,眼中不由得闪过一抹浅浅的羡慕之色来。 只是听到太后娘娘接下来笑着说的话,她面上的那抹温柔的笑容,却一下子僵住了。 太后娘娘笑着随口问道:「那子京呢?珍珍,你喜不喜欢子京?他和子明一母同胞,身边却连一个女子都没有,很是洁身自好。」 忙着同母后说话,这次昭华公主并没有察觉到盛云佩神情的异样。 赶紧摇头,昭华公主拒绝道:「子京整日板着脸,对所有人都好似对他手下的那些士兵似的,那张冷冰冰的脸比皇兄看着还唬人,母后您不要再乱点鸳鸯谱了!」 太后娘娘笑得愈发温柔慈祥,昭华公主略带几分骄傲地扬了扬头,继续道:「女儿是大寅的公主殿下,想要什么样的少年郎没有,文采卓然、学富五车的又不只有他杜子明一个人。」 「舍了这个杜子明,将来我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 第51章 生产 手中慢慢地捋顺着一团棉线, 文卢氏一面忙忙碌碌着,一面看着面前一言不发、面色有些恹恹的应岚,忍不住惋惜地嘆了一口气。 「也是可惜, 贺编修这次差点儿便能升侍讲学士了,那可是五品官。」 昨夜腹中的孩子闹腾得厉害, 应岚整个晚上几乎都没怎么睡着,这会儿正有些疲乏睏倦。 冷不丁听到文卢氏惋惜且同情地这么说, 她尚还没有反应过来。 待到理解了文卢氏话中的意思, 应岚不由得抬眸, 去看面前的文卢氏, 眉心微皱地问道:「文姐姐说什么?」 看到应岚诧异且迷茫的模样, 文卢氏这才晓得,原来贺编修并没有把自己官场失意的事情告诉应岚。 不过也是, 阿岚现在身怀六甲,便是说与她听, 也不过是徒添烦恼罢了…… 第109页 这么想着,又看到原本便神情恹恹的应岚, 文卢氏不由得有些懊悔于自己方才的失言。 手上捋着棉线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有些讷讷,「阿岚,原来你不是因为这个而难过的啊。」 应岚眉心微皱地点点头, 微带倦意的眼眸继续看着文卢氏, 显然还要继续追问下去的模样, 文卢氏只好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也是听相公说的。」 只听文卢氏继续道:「说是贺编修在翰林院一直做得很好,所以吏部里的大人们便想着要破格擢他为侍讲学士,原本都是板上钉钉了的事情, 后来却不晓得因为什么被上面驳了下来。」 一面说着,一面注意着应岚面上的神情,见她果不其然在听完之后,面色似是变得愈发不好看起来,文卢氏不禁有些担忧地出言劝她。 「阿岚,你现在怀着孩子,可千万别把这些事往心里去,不然便是我的罪过了。」 应岚的面色,似乎并没有因为她这句忧心忡忡的劝告而变得好看起来,文卢氏见她这般,不由得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好事多磨,贺编修考中探花入朝为官才一两年,年纪轻轻的,将来一定还会有更大的造化的。」 听着文卢氏善意而担忧的劝慰,应岚只得点点头,勉强对着她笑了一下,「我知道的,文姐姐。」 可心里,却乱得仿佛是一团麻。 她最担心的一件事情,还是发生了,容弘果然迁怒于贺书淮了。 一想到这个,应岚便愈发觉得头疼、无力、厌烦。 容弘真的在一次一次,消耗她对他原本便所剩无几的耐心。 …… 未曾料到应岚会主动邀请自己去见她,贺书淮自早晨上值前听到这个消息,一整日都有些欢喜的欣欣然。 好不容易等到了日头西落,快要下值的时辰,贺书淮更是有些坐不住了。 对面的同僚在贺书淮第不晓得多少次抬眼,去看墙上悬着的西洋钟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笑着打趣道:「贺编修,你今日是怎么回事?仿佛凳子烫人似的,坐都坐不住。」 闻言,贺书淮似是愣了一下,方才看着面前的同僚问道:「修撰大人,在下表现得很明显吗?」 「是啊。」 微微抿唇笑了一下,贺书淮这才有些腼腆地回答道:「倒也没什么,不过是今日出门前,娘子说要我下值回去去找她罢了。」 同僚听他这么说,不禁瞭然且善意地点头笑笑,半是调侃半是感慨道:「少年人真是情浓啊。」 贺书淮低头慢慢地整理着手中的公案与纸张,未曾再说话,只是白皙的耳朵缓缓红了起来。 见他这般,同僚眼中笑意不由得愈深,「快回去罢,左右这会儿也没什么事了,省得你在这里也是魂不守舍的,真有什么事我帮你应付着。」 听他这么说,贺书淮思索了一下,方才站起身来,笑着同面前的同僚拱手道谢后,便匆匆走出了衙门。 看着贺书淮急切离去的匆匆背影,同僚不由得摇头失笑。 一路上看到什么都觉得好,都想要买回去给应岚,好在还有几分理智与快些回家去的期待,贺书淮并没有在路上耽误太多的时间。 走进院子的时候,看到与平日相比格外早归的贺书淮,与他手中拎着的许多东西,知云不由得有些讶然。 她看着面前大包小包,像是小媳妇回娘家一般的贺书淮,终是忍不住奇怪地问道:「贺编修,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贺书淮对她笑着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回答。一头雾水的知云上前接过他手中拿着的一个纸袋,这才发现里面原来是桂禾斋的糕点。 若有所思地看着贺书淮快步走进房间去的背影,知云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但却也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不过,姑娘与贺编修于旁人眼中本来便是夫妻,若姑娘今后真的与陛下再无关系,贺编修也不计前嫌,那么他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这么想着,知云便提着手中纸袋,走进了房间。 果不其然听到贺编修正同姑娘说话,温文有礼的,「二姑娘,这是今日下值回来,我在一品居买的八宝鸭,你尝尝合胃口吗?如果你觉得好吃,那我明日……」 知云闻言,心中愈发对贺书淮满意起来,自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霜华与杨嬷嬷,那带着忧心与惊诧的复杂神情。 只是贺书淮的话只说了一半,便被应岚打断了,「贺书淮。」 被打断了话的贺书淮却丝毫不见低落,反而停下了口中的话,主动问道:「二姑娘,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贺书淮看过来的眼睛明亮极了,仿佛是一颗未曾蒙上乌云雾霾的星辰一般。 不想去看他那双明亮的、带着无限希冀与一丝紧张的眼睛,应岚垂了垂头,简短而直接地道:「贺书淮,等明年孩子出生以后,我们便和离罢。」 她的语气平静,但说出来的话却教贺书淮心中炸起了惊雷。 顿在原处许久,贺书淮这才有些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说道:「二姑娘,你……你这是何意?」 应岚道:「你官职调动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寒窗苦读十数年,不应该为了我而断送掉未来。」 听应岚这么说,贺书淮只是眼眶微红地看着她,固执地摇头道:「没关系的,老天爷让我有这么好的娘子,我便已经很知足了。」 第110页 看到应岚微微皱起的眉头,与眼中的无奈之色,贺书淮生怕她会出言又打断自己的话,于是连忙不断地继续说了下去。 「便是一直做一个七品小官也很好的……如果二姑娘觉得这样的日子太过于清贫,以后我还可以去为一品居的雅间提词,或者去街头卖字、卖画挣钱。」 仿佛已经看到了将来话中的生活得以实现的场景,贺书淮的声音愈发温和,带着些腼腆却坚定的憧憬。 「我会好好挣钱养家,让二姑娘和孩子过上好日子的,我会慢慢等二姑娘忘记……忘记陛下……」 应岚看着面前眼神坚定、耳朵微红的贺书淮,心里忍不住嘆了一口气,但面上却仍旧冷冷淡淡的。 她说:「可是我不愿意。」 听到这轻声说出的六个字,贺书淮却仿佛被沉重的巨石袭击了一般,面色苍白地愣在了原地。 「贺书淮,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喜欢的,只是你得不到的我罢了。」 几乎是立刻,贺书淮眼眶微红地看着应岚,问道:「二姑娘,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是因为不曾得到才不甘心,还是因为真的喜欢你,所以才想要同你在一起?」 应岚道:「我不是你,没办法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知道,不管你是怎么想的,都没区别的。不管你是因为不甘心,还是因为真的喜欢我,我们在一起都没什么好下场。」 她的语气平静、冷漠,仿佛是一把寒冷锐利的匕首,可以理智地割去一切不合理的痼疾。 但却也不会去管这个过程,是多么的疼痛。 在这一刻,贺书淮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原本那么情深意重的应岚与陛下,会落得今日这般伤情的地步了。 她实在是太冷静了,哪怕这份冷静是以伤人为代价的,她也不会有任何的退让。 应岚看着贺书淮怔怔出神、悲戚失落的神情,继续道:「你现在只想同我在一起,或许不在意因为我而断送掉你的将来,那么将来呢?你会一直这么不在意吗?我会老,我们会争吵,我不是你,但我不想赌你会不会后悔。」 垂下头,贺书淮仍旧心怀侥倖,眼眶愈发红了起来,他有些不甘地说:「如果没有陛下,二姑娘便只是我的妻子,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的。」 应岚沉默了一会儿,眼眶竟然也慢慢地红了一圈。 「没有遇到他,我也许会同你在一起,不是你的话,也会有赵书淮、钱书淮、孙书淮、李书淮……但你们都不是他,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今我得不到他,索性谁都不要了。」 听出应岚话中隐隐带着的哽咽,贺书淮已知再多说也不过是做无用功,根本挽留不住应岚。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抬起湿润的眼睛去看应岚,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想要问的问题,「二姑娘,你既然这么喜欢陛下,为什么不肯入宫同他在一起呢?」 转过身去,用一方柔软的帕子轻轻地擦了擦眼睛,应岚低声道:「有时候我想,如果你与陛下,能调换一下个儿,那便好了。我会老,我会同他因为生活的琐事吵,可如果是与他,那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可是他不会娶她,她也不会因为喜欢一个人便放弃自己的原则无条件去迁就。 既然不能在一起的,那便干脆不要纠缠了。 …… 柳绿花红,莺歌燕舞。 正是一年春好处,应岚在迴廊中缓缓走着,双手轻柔地放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慢慢地抚着。 许是觉得正午的日头有些太过于晃眼睛,她不由得抬手,遮了遮自屋檐下垂落的缕缕阳光。 从外面回来的霜华见到迴廊中的应岚,目光落在她轮廓明显的腹部上,不由得快步走了过来。 霜华担忧地劝道:「虽已是春日了,但外面到底还有些冷,娘子身子不方便,站一会儿还是快些回去罢。」 听到霜华温声细语的劝告,应岚不由得眼眸弯弯地笑了一下,然后低头去看自己的肚子。 她莞尔道:「自早晨起来,他便闹得厉害,所以我才出来透透气。这会儿风不大,没事的。」 见劝不动,霜华不禁轻轻嘆了一口气,没奈何地看了应岚一眼,笑道:「那好罢,奴婢跟着娘子一起走走。」 应岚笑着点点头,柔和的日光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哪怕只有一个侧颜,也仿佛美轮美奂的风景。 刚要抬步继续往前走,霜华忽然听到身旁的应岚,低低地痛唿了一声。 闻声,霜华赶紧转头去看应岚。 只见应岚慢慢地抚着肚子,面色苍白,微微咬着唇,仿佛在极力压抑着痛苦。 「霜华,我……我好像要生了。」 明明还不到生产的日子,但霜华看着应岚极力压抑痛苦的神色,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霜华上前扶住应岚,虽然心中担忧又着急,但却还是沉着老成地去嘱咐身旁满面焦急无措的知云。 「知云,你快去叫稳婆和大夫,然后让杨嬷嬷去烧些热水来,要快!」 应岚果然是要生了。 好不容易将几乎有些站不稳的应岚扶进了房间,霜华便看到她淡绿色的衣裙下摆被水液微微浸得深了颜色,想来应是羊水破了。 定了定心神,霜华将应岚扶到了床榻上,细緻轻柔地服侍着她躺下,不一会儿便见知云匆匆忙忙地从外面带来了稳婆与大夫。 第111页 热水很快便烧好了,可是从日头明媚的中午,直到夕阳西下的傍晚时分,应岚却仍旧没有生下孩子来。 更让霜华心中觉得有些不好的,是稳婆愁眉苦脸所说的,这大半日以来,孩子连半个头都没有出来的事情。 看着急得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霜华,稳婆又何尝不急。 只是焦急的同时,看着躺在床榻上仿佛睡着了、连声痛都不曾唤出口来的应岚,稳婆的心中又不免有些懊悔。 虽然这户人家酬金给得多,但若是早知道这位小娘子这般柔柔弱弱的,又不肯配合,便是给她座金山她都不来。 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这不是砸她的招牌吗?! 心里嘆了一口气,稳婆还是决定同霜华说出最坏的结果来,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娘子本来便瘦弱,孩子又早产,这……恐怕有些不好。」 听到稳婆吞吞吐吐地这么说,霜华原本便焦灼的神色,不由得变得愈发不好看起来。 看了那稳婆一眼,霜华并不去管她满面的为难与忐忑,语气虽还勉强保持着平静,但却忍不住咬紧了牙关,声音微颤地说道:「王嬷嬷,来之前收钱的时候,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顿了顿,霜华继续道:「如果我家娘子母子平安,自然少不了您的酬劳,但若是我家娘子真的有了什么事情,那我主家可也好歹是个朝廷命官……」 听出霜华话中显而易见的威胁之意,稳婆不由得又是心急如焚,又是懊恼委屈,「霜华姑娘何必说这话吓唬人?老婆子一辈子都是做这个的,哪里会做自己砸自己招牌的事情。」 只听那稳婆道:「老婆子给许多娘子接生过,可是从来没有遇到过今日这位娘子这样的。如果不是月份这么大了,老婆子简直觉得,娘子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了。她不用上力气,老婆子也没法子啊!」 闻言,霜华不由得低头,去看躺在床榻上阖着眼睛,眉心紧紧皱着,却半丝声音也不肯发出来的应岚。 「娘子,您用力呀!」 霜华坐在床榻边上,握住应岚的手,一面想要唤起她的反应,一面不停地劝道:「这是您十月怀胎、血脉相连的孩子,您便是心里再怨再恼,也不能这么狠心,不教他出来见见娘亲的面罢!」 听到霜华的声音,应岚卷翘乌密的眼睫颤了颤,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霜华见应岚终于有了反应,心中又是喜、又是忧、又是急,赶紧抬手轻轻地用帕子为她擦拭着额角密密的细汗。 这才发现应岚的嘴唇都已经被她自己咬破了,霜华赶紧转身,在床榻旁边的桌子上用盆中温水浸了方帕子,想要为她擦拭唇畔已经有些干涸了的血迹。 然后,霜华便听到房间的门被人勐地推开了,与此同时,响起了一道带着凛冽怒意的清冷声音,「为什么不早些时辰教人进宫禀报?!」 杨嬷嬷看着阔步要往内间去的陛下,心中惶恐,赶紧出言阻拦,「陛……公子,产房污秽,您不能进去……」 可是容弘却不曾听她阻拦的话,脚步只微顿了一下,他便再没有丝毫迟疑地抬步走进了内间。 心中明明知道不应该这样做,可不晓得为什么,被阵阵剧烈的痛意袭击着的应岚,却还是忍不住侧了侧面颊,去看大步向自己走过来的容弘。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倒不是容弘未曾再来过,只是每次他来的时候,应岚总会冷着脸,将他关在门外。 这么久不见,他仿佛是瘦了很多。应岚疼得有些恍惚,但心里却不由得这么想着。 看到她苍白的、瘦瘦的面容,紧皱着的眉心,与显然是在竭力忍耐疼痛的模样,容弘心中抽痛,几步便走了过来。 紧紧握着她的手,容弘不禁担忧而疼惜地叫了一声她,「阿岚。」 应岚疲乏且痛苦地闭了闭眼睛,眉心皱得愈发厉害。 有浓重的酸涩之意涌上了眼眶,应岚默不作声,想要转过头去,可止不住的眼泪却先一步不听话地滑落过面颊。 见她这般痛苦的模样,容弘赶紧抬手,用柔软的帕子细緻谨慎地为她擦了擦面颊上的眼泪,然后将一只手臂伸到了应岚的唇畔。 「阿岚若是觉得疼,便咬着朕罢。」 应岚阖上眼睛,侧过头去,显然不想理会他的模样。 容弘慢慢地收回手臂来,然后轻柔地在她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有些狰狞难看的面颊上轻轻亲了一下,缓缓吻掉了她面上的残泪。 脑袋中满是混混沌沌的不清醒,但只有那疼痛却一直未曾停止,应岚平生第一次知晓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正当应岚觉得自己是否是要死去了的时候,忽然觉得身体似是忽地轻了一下。 第52章 位分 应岚忽地觉得身体似是轻了一下, 然后便听到稳婆如释重负的喜悦声音传来,「恭喜娘子,恭喜郎君, 是位小公子。」 闻言,容弘似是愣了一下, 方才抬眸去看稳婆怀中,那红彤彤、皱巴巴仿佛小猴子似的孩子。 「朕……我能抱抱他吗?」 年少时便君临天下,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容弘, 此时此刻, 心中竟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慌乱感觉。 稳婆看到他这般神情, 只是瞭然地笑了一下, 显然是见过不少初为人父的郎君如此的模样。 第112页 点点头,将怀中哇哇哭叫的孩子仔细小心地放到容弘的怀中, 稳婆笑道:「当然能,只是郎君动作要轻些。」 容弘接过了被包裹在有着茸茸绒毛的柔软小毯中的孩子, 力道轻而柔地小心让他躺在自己的臂弯中,回想着曾经看到过的乳母安抚婴孩的模样, 略显笨拙地轻轻拍了拍孩子嵴背。 仿佛是知道面前满目温柔与欣喜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一般, 哭闹的孩子被容弘轻轻地拍了几下之后,竟真的不再哭闹,只蜷缩在小毯子里哼哼唧唧的, 像是一只刚刚睡醒的小奶猫。 看着面前睁着一双乌熘熘的眼睛, 眼神懵懂而单纯、轻声哼哼唿唿着的孩子, 容弘的唇畔不由得勾起了一抹掩不住的深深笑意。 孩子的眼睛,长得同阿岚是多么的相像。 心中愈发柔情爱怜,容弘抱着孩子坐到床榻边上,然后目光怜惜而柔和地去看面色苍白地阖着眼睛, 显然是累极了的应岚。 细緻轻柔地抱着孩子,将小小的婴孩放到应岚的面前,容弘温声同应岚道:「阿岚,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 应岚阖着眼睛不曾说话,闻言,眼睫却不由得微不可察地轻轻颤了一下。 容弘知晓应岚并没有睡着,只是此时见她未曾有一丝一毫的反应,心中却也不免有些难过失落。 虽然心中闪过一丝黯然,但容弘却并没有放弃,他轻轻地展臂将怀中的孩子放在应岚身旁的床榻上,想要让他们母子二人亲近一下。 被放在应岚身旁的孩子,自小毯中探出一只细细的、红红的小手来,仿佛是要去抚母亲鬓角被细密汗珠濡湿的一缕散乱乌髮。 只是挥舞着的小手将将触碰到应岚的面颊,应岚却仿佛避开什么洪水勐兽一般,轻轻往后躲闪了一下。 睁开眼睛,看了面前已经许久未见、此时却近在咫尺的容弘,与凑到自己身前的孩子一眼,应岚毫无力气而神情微冷地转过了头去。 不晓得是因为应岚忽地侧过头闪开的动作给吓到了,还是为了母亲显而易见的冷漠而难过,小小的一团瞬间又哭了起来。 容弘连忙将被放在床榻上的孩子抱了起来,如同方才那般轻轻地拍着他小小的嵴背,只是坐在床榻边上的背影看上去,却僵硬而落寞。 收回自己的视线,应岚强压着心中的那抹痛意,对坐在自己身旁的容弘轻声道:「滚开。」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房间中此时除了慢慢哄着婴孩的容弘的轻声呢喃,便再无别的声音,所以却也足以教所有人都听清楚她的话。 容弘低着头,慢慢地安抚着怀里的孩子,所以霜华并不能看清此时此刻,陛下面上的神情。 一时只觉得心惊胆战,霜华见应岚说罢,便阖上眼睛继续休息的冷淡模样,心中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定了定心神,霜华打圆场道:「娘子被小公子折腾了大半日,想必是累极了……还望陛下见谅。」 容弘许久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孩子,慢慢地哄着,直到哄好了孩子,霜华才听到他低声道:「是朕思量不周了。」 将已经睡熟了的孩子抱给霜华,霜华垂着头,小心仔细地接过,然后将这软软小小的一团放到早已准备好的摇车中去。 「阿岚你睡罢,朕在这里守着你。」 容弘一面说着,一面抬手为应岚掖了掖被角,因为方才应岚抗拒见到他,所以连做这一切,他都是隔着层层的罗帷。 层层叠叠的罗帷掩住了外面微暗下去的灯光,也隔绝了外面的声音,教人只是感觉到模模煳煳,却又甚是柔和的一片。 身体上那阵剧烈的疼痛终于停止了,但那种仿佛整个人被撕裂后的阵阵疼痛,却仍旧未曾消退。 应岚疲乏至极地阖着眼睛,任由额间残余的细密汗滴慢慢滑落在眼睛上,却半分也不想睁开眼睛。 她只觉得自己累极了,这会儿只想睡一个天昏地暗,于是便顺从本能什么也不再想、不再做。 不晓得过了多久,朦胧的意识忽然被一阵轻轻柔柔的触觉唤醒了一丝。 半睡半醒间,有人守在床榻前,用柔软的、浸湿了的帕子慢慢地为她擦拭着额间的细汗,温柔而细緻。 应岚知道那是谁,可她却并没有睁开眼睛,不仅是因为累,也是因为另外一桩缘故。 若是能一直佯装无知无觉下去,倒也甚好。 这么想着,应岚又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更深、更沉的昏昏睡梦中。 待到应岚因为口中的干渴与身体的不适而醒来,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竖日晌午了。 看着绣着繁密花纹的帐顶出了会儿神,应岚这才疲倦地转过头去,有些怔怔,也有些莫名的淡淡期冀地去看罗帷之外的床榻边上。 果不其然,容弘走了。 看着空荡荡的罗帷之外,一时之间,应岚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房间中静悄悄的,同平日里仿佛别无二致,应岚撑着疲倦而疼痛的身体,慢慢地坐了起来。 守在床榻旁边的霜华见应岚醒来,连忙上前扶她坐起来。 应岚没甚力气地开口,教霜华给她倒了盏温水来,这才觉得自己勉强恢復了一点儿精神与力气。 放下茶盏,应岚抬眸看了看霜华,声音微沙地问道:「孩子呢?抱过来我看看。」 第113页 谁知听到应岚这么说,霜华面上却露出一副犹豫之色来。 看到霜华面上的犹豫,与眼底隐隐压抑着的哀伤来,又想到昨日看到的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应岚只觉得自己的心,忽地颤了一下。 一开口,应岚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然颤抖得有些厉害,她恐慌而忐忑地问道:「怎么了?是孩子出了什么事吗?」 看到应岚惊忧的模样,霜华连忙摇头,出言安慰她,「娘子,小主子很好,只是……只是……」 应岚问:「只是什么?」 看到应岚急切追问的模样,霜华哪里还敢继续犹犹豫豫地拖延,她只好道:「只是陛下走的时候,已经将小主子带回宫里去了。」 听到霜华这么说,仿佛是晴空里遇到了一个霹雳,应岚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处。 …… 做工细緻的檀木摇车里,躺着一个睁着乌熘熘的大眼睛,一面轻轻咬着自己的手指头,一面好奇而懵懂地望着殿中富丽装潢的小婴孩。 手中拿着一个有彩色飘带的拨浪鼓,一摇晃便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太后娘娘面上的笑容慈祥而温和。 拨浪鼓在小婴孩的面前晃了晃,果不其然,小婴孩黑亮如曜石般的眼眸中所有的注意,便全都被拨浪鼓给吸引走了。 一面用拨浪鼓逗着摇车里咿咿呀呀的孩子,一面侧头去看坐在一旁,明明唇畔含笑,但却有些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容弘一眼。 太后娘娘晓得容弘若是不想说,自己问了也是徒劳,所以也未曾开口去问他在想什么,而是转而问起另外一桩事来。 「什么时候把人接进宫来?」 冷不丁听到太后娘娘这么问,容弘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却还有些迷惑的茫然,「母后说什么?」 抓了半日,都未曾抓到那个拨浪鼓彩色的飘带,小婴孩不由得因为未曾心愿达成,而哼哼唧唧地哭了几声。 太后娘娘见孩子被逗得要哭,暂且也顾不得追问容弘。 教身后的宫女将摇车里的孩子抱了起来,自己接过来抱在怀里轻轻地哄着,直到小婴孩渐渐停止了哭声,太后娘娘这才抬眼看了一下容弘,没好气地嗔道:「揣着明白装煳涂,哀家说的,当然是孩子的娘亲啊。」 闻言,容弘沉默了片刻,方才看着太后娘娘怀中那个小婴孩明亮单纯的懵懂眼眸,淡声道:「她不肯入宫。」 诧异地皱了一下眉心,太后娘娘若有所思的目光,望着容弘说罢便低头去看孩子的动作,似是想要去看看此时此刻,他想要遮掩的眼中情绪。 便这般安静了一会儿,不期然,太后娘娘忽然问道:「你老实说,是不是做什么对不起人家姑娘的事情了?」 「……」 容弘沉默着不肯回答,只是抬手轻轻地揉着小孩子柔软细嫩的小小面颊,半晌未曾抬起头来。 太后娘娘见他这副沉默不语的黯然模样,心中不由得有些讶异,却未曾追问,只是又猜测道:「是你许给人家姑娘的位分太低了,所以人家才不肯入宫的吗?」 说罢,太后娘娘便一直看着面前的容弘。果不其然,容弘仍旧神情平静地沉默着,只是眉心皱得却愈发厉害。 这是自己十月怀胎辛苦生下、并慢慢养育大的孩子,太后娘娘哪里察觉不到此时此刻,容弘周身颓废冷然的气息。 忍不住嘆了一口气,太后娘娘试探地问道:「弘儿,你很喜欢她吗?若你真的喜欢她,不妨择日带进宫来,让母后为你看看她是否能做母仪天下的……」 容弘摇头笑了一下,只是太后娘娘却看他那笑容,有些教人心中悽惶的失落与黯然。 「她的身份,不适合做皇后……或者,儿臣应该再好好想想……」 他的声音本来便不是很高,说到最后,更是愈发低沉。太后娘娘只听到了前半句,看着黯然愁闷的容弘,太后娘娘不由得出言为他出谋划策。 「原是如此……嗯,她是皇长子的生母,位分暂时不宜太高,免得动摇了皇后与将来的太子,但你既喜欢也不能太低了,依哀家看进宫之后,便先封她个嫔位罢。」 又补充道:「皇上若是真的喜欢她,想要抬举她,日后慢慢地再给她升位分便是。」 容弘垂头听着,忽然,他问道:「母后,若是我做了身为皇帝不应该做的事,您会觉得失望吗?」 「你是哀家的儿子,你做什么,哀家自然都会支持你。」 太后娘娘的声音慈祥而温柔,仿佛有镇定人心的作用。 顿了顿,她又道:「但你也是全天下人的皇帝,所以在做事之前,定要好好斟酌,母后相信你可以做好一切你应该做的事。」 容弘轻轻「嗯」了一声,看着太后娘娘怀中,半睁着眼睛显然有些睡意沉沉的孩子,半晌方才道:「多谢母后开导。」 第53章 吃醋 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人群熙熙攘攘, 许许多多的面孔转瞬即逝消失在眼前,令人觉得眼花缭乱极了。 但杜京卓负手站在繁荣街道旁的茶楼上,目光却并没有被眼中闪过的无数张面孔所打扰, 而是静静地落在不远处一处小摊上,那个正垂首慢慢挑选着东西的小娘子身上。 察觉到小将军正定定望着一个方向, 跟在旁边的段福安不由得有些好奇,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第114页 在看清小将军正在看的那个小娘子是何人之后, 段福安的眼中不禁闪过一抹瞭然的笑意来, 一开口, 话中的语气甚是八卦兮兮的。 「小将军, 属下之前听说, 应家二姑娘已经同她夫君和离了。」 眸光淡淡地侧过脸去,杜京卓看了一眼说着话, 还不忘用肩头微微撞了自己的一下的段福安,仿佛随口一问似的, 「和离?」 段福安点头不迭,「是啊, 说是感情不和, 所以才和离的。」 顿了顿,段福安又对杜京卓道:「但属下还听说,其实不是这样的。」 说起八卦, 这个气质英武, 看起来有些五大三粗的七尺男儿, 却有些滔滔不绝。 「贺家的左邻右舍都说,十之八九是因为应二姑娘前些日子生孩子的时候难产伤了身体,孩子又没能保下来,所以贺编修心存芥蒂, 他们二人才和离的。」 说到这里,段福安不禁感慨地夸赞道:「应二姑娘的性格可真是果决,那贺编修可是少年探花,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可应二姑娘却不忍着他,说和离便和离,半点儿都不拖泥带水。」 听到段福安话里话外显而易见的夸赞,杜京卓虽然望着不远处的那道纤瘦背影的目光愈发似有所思,但口中的语气却仍旧平平淡淡的。 「打听得这般详细,我看你应该去宫里,给陛下当锦衣卫打探消息。」 段福安乐呵呵地一笑,权当这是小将军在夸赞自己。 正要收回视线,然后回茶楼雅间里去,段福安忽然听到身旁的小将军道:「走罢。」 闻言,段福安不由得一头雾水地去看身旁的小将军,谁知小将军却面不改色,神情平静端方地接着道:「下去见见那位教你赞不绝口的小娘子。」 段福安听了这话,不禁有些疑惑地「啊」了一声,显然未曾反应过来,为何小将军的脑迴路会这般奇怪的模样。 直到沿着雕栏画栋、无不精緻的楼梯,抬步往茶楼下面走去的时候,段福安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调侃地笑了一下,段福安打趣道:「明明是小将军自己想要去见人家娘子罢。」 杜京卓不曾说话,只是阔步走入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脚步之快是段福安如果有空说废话,绝对跟不上的程度。 应岚低着头,用柔细白皙的指尖慢慢地抚过一只一只的泥塑,仿佛有些出神的模样。 不知道孩子现在多大了,平日里都会玩些什么…… 摊主见她容貌妍丽,又只是安安静静地垂着头不曾说话,看起来既赏心悦目,又好似一个能吸引路过行人目光的活招牌,是故倒也不曾开口赶人,态度反倒有些殷切。 「姑娘,您若是真的喜欢这些泥塑,便买几个回去给弟弟妹妹们玩罢,价钱不贵的,而且我还可以给您最低价,您看成吗?」 因为应岚已同贺书淮和离,所以现在她所梳的髮髻,是未出阁的姑娘的双丫髻。 此时听到摊主的问话,应岚似是微微顿了一下,方才抬起头来。 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此处站了许久,应岚一时不免有些窘迫与尴尬。 正要同一旁跟着的霜华要些银子来,买几只泥塑回去,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 「应二姑娘。」 这道声音说熟悉,却又有些陌生,应岚闻声,不由得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去,想要看看那人所唤的是否是自己。 待到看清来人是谁之后,应岚冷冷淡淡的眼眸中,不禁盈上了几分笑意,「杜公子。」 这些时日以来,应岚一直是一副沉闷的郁郁寡欢模样,霜华等人努力想法设法教她开心些,也只是白白付之东流的徒然。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应岚同小将军笑着说话的模样,霜华心中七上八下的同时,却只觉得这样还不如教娘子待在家里,不出来的好。 杜京卓看到应岚手中拿着的一只小老虎的泥塑,不由得顺着这只泥塑,延续话题地问道:「二姑娘是想要买这只泥塑吗?」 闻言摇了摇头,应岚浅浅淡淡地微笑了一下,方才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会想要这些,不过是看着玩罢了。」 杜京卓也笑,平日里他总是神情淡淡的,虽然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的疏离,但却也别有一种冷然的矜贵。 此时此刻,他笑起来的模样,却比平日里神情冷淡的模样更加好看,仿佛是人间四月天里足以融化冰河的明媚暖阳一般。 霜华心中警铃大作,偷偷侧眼去睇身旁的应岚,却见应岚也正莞尔笑着,面上笑容虽淡,但却至少一直在笑着。 只听杜京卓道:「不是小孩子,也并不是不能要这些东西。」 应岚不置可否地笑着,没有再说话,杜京卓拿起旁边小摊上的一只大头佛泥塑来,递给面前的应岚。 「在下便赠二姑娘一个大头佛,祝二姑娘早日放下心中阴霾,重新获得新的生活。」 接过那只泥塑来,沉默不语了片刻,应岚看着杜京卓眼中的善意与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温和而客气地笑着答谢。 「多谢小将军。」 …… 穿过一片乱石嶙峋、杂草横生的荒园子,应岚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走到了应岩的院子。 推门走进去的时候,看到伺候应岩的小侍从见了自己,要张口去唤应岩的模样,应岚忙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第115页 小侍从看到面上笑意盈盈,整个人好看得仿佛一朵花儿似的二姑娘,不由得悄悄红了脸,然后抬手指了指小书房,示意小公子正在小书房中温书。 其实应岚在走进门前便已经知道应岩这会儿是在温书了,应岩的院子不大,朗朗读书声在门外都声声可闻。 将手中的东西交给小侍从,应岚不想打扰应岩温书,正要带着霜华她们转身离开,忽见小书房的窗户被人自里面推开了。 应岩背了一上午的书,中午不由得有些疲倦,正要开窗远眺顺便透透风,却未曾料到会在院子里看到姐姐。 乌润的眼睛亮了一下,应岩对着已经转过身去的应岚喊了一声,「姐姐!」 闻声,应岚不由得转过了身来,看着窗子旁边站着的、阳光沐浴之下衣袖随着微风轻轻飘扬的小小少年,眼眸弯弯地笑了一下。 应岩飞快地自小书房里跑了出来,恰好与正往屋里去的应岚撞了个满怀。 看着眼底有着淡淡的黛青颜色的应岩,应岚心中不由得有些心疼。 抚着应岩柔软的头髮,应岚浅浅笑着垂眸看他,还是忍不住嘆气道:「阿岩背得可真好,只是书是背不完的,也要好好休息,知道了吗?」 应岩乖乖地点了点头,应岚转过身去,示意小侍从将那些东西放到桌子上。 「姐姐今日出门买了你喜欢吃的点心,还有几本书、几支笔……嗯,还有一个小老虎的泥塑。」 闻言,应岩不由得诧异地抬眼看了应岚一眼,颇有些奇怪地自言自语道:「父亲为何对姐姐越来越好了,从前他可从来不让姐姐出门,说姐姐……」 说到这里,自觉失言的应岩不禁停住了话,只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略带懊悔地看着她。 应岚看到应岩这副模样,只是宽容地抬手揉了揉他的头髮,不以为意地牵着应岩的手往一旁坐着的地方去。 她现在根本不在意应丞相说什么、做什么,左右只要应丞相不再来找她的麻烦、说些翻来覆去没什么意思的所谓劝诫的话,他们不过是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倒了两盏温茶,一盏留给自己,另外一盏推到了应岩的面前。 日光下澈,从开着的窗户里面斜斜地照耀进来,满室的茶香氤氲,舒适得教人不觉有些想要昏昏欲睡。 靠在身后软枕上,应岚懒洋洋而自在地伸了个懒腰,这么明媚正好的正午日光,真教她生起了几分疲倦的困意。 应岩慢吞吞地喝完了茶碗里的茶水,又慢吞吞地抬起眼睛来看了一眼面前坐着的、懒得仿佛一只猫似的应岚。 直到她探究地看了过来,应岩这才慢吞吞地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 「姐姐,你为什么要同姐夫和离?真的是因为,姐夫他……姐夫他因为小外甥的事,所以对你不好吗?」 应岚方才便看到了应岩犹犹豫豫、仿佛很是纠结的模样,她以为阿岩是要买什么东西,价钱又贵所以才不好意思说的。 只是未曾料到,应岩想要问的,却是这个问题。 应岚沉默不语,应岩看到她这副模样便晓得了姐姐是不想说,而且方才姐姐放松的心情,似是也被自己的这句话给引得低落了下去。 心中涌上了自责与懊悔,应岩摇头道:「姐姐,对不起,我不问了,你别难过了。」 轻轻嘆了一口气,应岚道:「姐姐没有难过,阿岩不用担心。」 应岚这么说,但应岩却并不相信。 这些时日他虽有些难过于一直很是崇拜的姐夫竟然会那么对待姐姐,但姐姐对他来说是比姐夫重要千倍万倍的人,姐姐如今既与姐夫和离,那肯定是姐夫对不住姐姐。 这么想着,应岩不由得面色严肃、小大人模样地同应岚道:「姐姐,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的。将来等我考中了状元,一定会给姐姐找一个聪明、长得好看、脾气好的姐夫。」 看着面前的应岩握紧了小拳头,一副立志要帮她扬眉吐气的模样,应岚实在有些忍俊不禁,这次面上的笑意倒不曾是为了不教人担心,这才笑的了。 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温暖的酸涩,应岚不由得摇头笑道:「傻阿岩,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人?」 应岩眼睛眨都没眨一下,丝毫没有迟疑地回答道:「怎么没有了?姐姐便是这样的人啊。」 说着,应岩眉眼弯弯地笑着又道:「姐姐是这样的人,姐夫当然也要是这样的人。」 看着应岩认真的模样,应岚不由得抿起唇角,莞尔笑了起来。 在应岩的院子里待了许久,等到应岚离开应岩院子的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的傍晚时分了。 回到她自己住的幽翠居,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应岚便觉得房间里隐隐有淡淡的酒香味儿瀰漫在鼻端。 忍不住皱了皱眉,应岚正想转身去问身旁的霜华,却见不晓得何时,跟在她身后的那三个人已经一个也没了踪影。 心头愈发觉得有些疑惑与诧异,应岚警惕地转过身去,正要离开,忽地被暗角里闪出来的一道身影,抱在了怀里。 应岚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手便要去挣扎,却忽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伴之而来的是落在耳畔带着淡淡酒香的、温热的气息。 「阿岚,你回来了?」 听出声音是容弘来,应岚悬起来的心这才落了下去,只是方才的一丝惊慌,这会儿都化作了止也止不住的怒气。 第116页 抬起手来,想要去打落容弘环在自己身前的臂膀,应岚秀眉微皱,冷斥道:「你怎么在这里?!」 原本以为喝醉了的容弘会更加难缠,谁知道他却出乎意料地配合,应岚要拍开他环着她的手,他便乖乖地真松开了。 只是松开是松开了,但手却仍旧紧紧地握着应岚的,不肯放开。 应岚皱着眉头,没奈何,只能僵着那只胳膊,任由他握着她的手。 点亮了房间里的灯盏,应岚正想要甩开容弘的那只手,忽见他低下了头。 目光略带疑惑地看了一眼,容弘似是也察觉到了应岚看过去的视线,转过头来,醉眼迷濛地对她笑了一下,「阿岩功课确实做得不错。」 应岚这才发现,桌子上竟然赫然放着几卷书册与写满了字的宣纸册子。 看着被容弘信手翻开的一本书册,应岚一眼便认出了,这是应岩的字迹。 想到从前容弘拿着阿岩威胁自己的事情,应岚只觉得心头忽地一颤。 她抬眸去看容弘,努力压着心中惊怒,冷冷问道:「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应岚极力压抑着怒火的冷漠神情,教虽然醉酒,但却仍旧感受到了她的排斥与抗拒的容弘心中有些受伤的难过与不虞。 他眨了眨眼睛,看着面前对自己横眉冷对的应岚,旋即垂下了眼睛,微垂的浓密羽睫仿佛是寂寥的孤蝶。 转过头去,应岚不想教自己对他有一丝一毫,除了怨与恨之外的任何感情。 「朕是皇帝,朕想要什么,便有什么。」说着,他便抬起手来,又要去揽挣脱开了的应岚,「包括阿岚,朕想要,你便只能是朕的。」 听到他这无耻到好笑的话,应岚心中方才的那点儿酸涩瞬间烟消云散,此时此刻若不是理智尚存,应岚真恨不得上去抽他两巴掌。 想着阿岩,应岚站在原处忍了又忍,这才指着门口,冷斥道:「你喝了多少酒?滚出去。」 容弘仿佛对她的话恍若未闻,只是仍旧沉沉陷在自己的思绪中,「阿岚,子京今日为你买的那只泥塑呢?」 应岚闻言,更是惊怒,「你派人跟踪我?」 看着应岚面上显而易见的讨厌,容弘只觉得心中愈发疼痛起来。 他并不去回答应岚的话,只是自顾自、好似自言自语般又道:「阿岚,你猜,若子京知道阿宸是我们的孩子,他还会、还敢这般纠缠你吗?」 阿宸是他们的孩子的名字,当初知晓他要以「宸」字做孩子的名字,应岚只觉得容弘是疯了。 也如她所料的那般,皇长子的名字一公之于众,便在朝堂上激起千层浪。 有无数朝臣反对教一个生母不详的皇长子,有一个那般被寄予了厚望的、贵重的名字。 应岚真是厌恶极了容弘的这套做派,没人任何一个嫡母会喜欢丈夫的庶子,尤其是在丈夫表现得很爱重那个庶子的时候。 他这般惺惺作态,难道便没有想过,阿宸今后在宫中的处境会甚是艰难窘迫吗? 正在心中这般想着的时候,应岚忽然看到容弘站起身来,朝她走来。 感觉有些不妙,应岚正要警惕地转身出门去,却被容弘轻轻巧巧地展臂,便揽在了怀中。 「你干脆要疯到底了是吗?放开我!」 容弘将应岚腾空抱了起来,然后不顾她的挣扎与怒斥,将她抱进了珠帘掩映的内间之中。 应岚眼眶都被逼出了几分濡湿的泪意,她眼圈儿微红地看着面前的容弘,含泪的眼睛中盈满了怒意。 看到应岚泪盈于睫的哀怒模样,容弘不禁轻轻嘆了一口气,然后低头,亲昵而怜惜地亲了亲应岚被泪珠濡湿的眼睫,语气中满是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的无奈。 「朕也可以不疯的,只要阿岚以后乖乖的,不要再同子京有什么牵扯。」 这下应岚相信容弘是真的醉了,而不是借着醉意耍酒疯了。 若是清醒,容弘是怎么有颜面,同她说这些话的? 咬了咬下唇,应岚诘责似的反问他,「陛下有什么立场来管我?男未婚女未嫁,我们凭什么不能有牵扯?」 那句「男未婚女未嫁」,显然是刺痛到了容弘,他点漆般的眸子黯然地沉了一下,许是因为心中妒火与不甘,他下意识地反驳了回去。 「阿岚不是不愿为人妾室吗?你觉得堂堂国公府家的公子、大寅威名远扬的骠骑将军,会娶一个青楼花魁生的女儿、一个七品官的和离妻吗?」 容弘说着,动作轻轻柔柔地将应岚放到了床榻上,如同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一般,显然尚还未察觉到自己话中的不妥。 但终于被容弘彻底激怒了的应岚,却勐地抬手,忍无可忍地对着低头欲解自己衣带的容弘便是一耳光。 这一巴掌,反倒打醒了容弘。 看着满面怒意,正抬手去掩自己凌乱的衣服的应岚,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混帐话的容弘,不由得急急解释道:「阿岚,对不起。」 连一个冷漠的眼神都懒得再给满面愧疚与歉意的容弘,应岚系好了自己的衣带,正要下榻去,忽被身后的容弘展臂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朕喝醉了……阿岚你不知道,当朕看到你们两个在街头言笑晏晏的时候,朕有多嫉妒……」 第54章 燕好 应岚听着身后紧紧揽住她的容弘这么说, 只觉得心头一软。 第117页 她知晓自己不应该再与他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可是此时此刻,被抱在有着熟悉气息的温热怀抱中, 她一时却有些迟疑与迷惘是否应该如方才那般推拒。 不晓得是因为昏暗柔和的烛火摇曳,更教人容易生出些柔软的思绪来, 还是因为醉酒的容弘,声线低低沉沉又隐含落寞委屈, 让人不自觉便想要对他生出几分怜惜来。 他应该是真的喝醉了罢?那么, 明日他应该不会记得此时自己这片刻的、贪恋的迟疑罢? 清浅的龙涎香气息, 与淡淡的酒香味儿瀰漫在应岚的鼻端, 她在心中这般有些恍惚地想着, 仿佛也被这酒香氤氲得醉了思绪,手上挣扎的动作不由得缓了几分。 趁着应岚似有几分出神, 容弘慢慢地揽着她柔细的腰肢,力道轻缓地又将她压回到了柔软的床榻间。 应岚回过神来, 看着伏在自己身上的容弘,不觉有些气恼。 她抬手, 用了些力气去打容弘, 只是容弘虽醉着,但却轻轻巧巧地探手,不费什么力气地便将应岚的手给钳制住了。 垂下眼睛, 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应岚, 容弘被长而密的羽睫所遮掩的乌眸中盈满了落寞与受伤, 仿佛是蜷缩在墙角被遗弃了的、无助的可怜小猫。 见应岚不再挣扎,他方才放开钳制着应岚的手,然后探手,熟稔地去抚她鬓间散落的一抹乌髮, 一如往昔两人情浓之时他抚慰她的动作。 应岚真是厌极了他这副若无其事、亲昵痴缠的模样,他是怎么有颜面继续这么对待她的? 看到应岚冷而怨地望着自己的目光,容弘手上的动作不由得一顿,旋即,他低头自宽宽的衣袖中取出一张细细叠着的纸张来。 「朕早早出宫,原本是想给阿岚看一个惊喜,哄阿岚开心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阿岚,对不起……对不起……」 他说起话来,也是一副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醺醺然模样,应岚心中酸软更甚,但却冷漠地转过了头去。 她冷道:「别跟我说对不起,我不想听。」 容弘垂眸看着她,忽地在应岚侧过去的面颊上亲了一下,浅浅的、悄悄的。 仿佛是蜻蜓落在了平静的湖面上,隐隐带起浅浅的涟漪;又好似是蝴蝶生怕鲜妍的花儿会拒绝自己,所以一触碰到那柔软香甜的娇嫩花瓣,便胆怯地飞开了。 在应岚还来不及发怒之前,容弘将那张叠着的纸张放在应岚面前轻轻地晃了一下,像是在诱哄一般。 容弘嗓音低沉温柔地问道:「这是阿宸的小像,是朕让画师画的,阿岚,你想看看吗?」 目光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的应岚,容弘在等待着她听到这句话之后的反应。 如容弘所愿那般,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面前的应岚忽地转回了头来,眼睛看着他手中的那张叠着的纸张。 阿岚心中还是挂念着孩子的。 虽然应岚还是不肯正眼瞧他,教容弘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但至少,她并不是完全不在意他们的孩子的。 这个认知教容弘心中愈发柔软了几分,他凑近了应岚的面前,侧过了面颊去,温声诱道:「阿岚若是想看,便亲亲朕,朕便给你看。」 应岚闻言,只觉得心中怒不可遏,但面上却仍旧冷冷的不显。容弘见她未曾有反应,便安安静静地乖乖等待着她主动来亲他。 谁知下一刻应岚却重重地抬手,勐地将容弘从自己身上勐地推了下去。 容弘原本未曾提防于她,不期然,这次真的被应岚给推到了旁边的床榻上。 见被推开的容弘似有几分茫然,应岚趁着他还没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抬手便要去夺他手中拿着的那张小像。 可是容弘虽醉了,反应却并不慢,他展开那只拿着小像的手臂,往床榻外面探去。应岚的眼睛一直看着那张小像,下意识地跟着他展开的手臂追了过去。 容弘原本还在毫无章法,但却教应岚怎么够都够不到的随意挥舞着手中的小像,只是不晓得是想到了什么,他竟忽地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不晓得他是怎么了,但却无暇顾及,应岚继续去夺那张小像,容弘凝望着她出神的功夫,竟真的教她给夺了去。 将小像拿着手中,应岚低头看了一眼身下的容弘,却见他仍旧在凝望着自己,有着朦胧醉意的一双乌眸中似有几分怀恋的眷念。 应岚方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抬手去夺小像的那些举动,有多像一年前,两人打闹着去夺文卢氏送去的那些书册时的亲昵场景。 面无表情地低头将手中的小像放入袖子,应岚迅速地要自容弘身上下去,容弘却忽地抬手,牢牢地将她就势抱在了怀中。 应岚冷着脸要去打他,他却并不去躲闪,只是低头亲了亲她耳畔散乱的乌髮,避也避不开。 「阿岚,什么时候我们再给阿宸生一个妹妹或者是弟弟罢……你不知道,阿宸在宫中没有娘亲,朕又常常忙于政事,他一个人有多孤单可怜……」 听到容弘这好笑的话,应岚不由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反唇相讥,「若陛下肯将阿宸放出宫,他便不会没有娘亲了。」 听出应岚话中的冷意与怨恨来,容弘似是怔了怔,方才吻着她莹润洁白的耳垂低声伤感道:「可是阿岚从前不是说,不要他吗?因为讨厌朕,所以阿岚连带着也讨厌朕的孩子……」 第118页 想到从前为了赶容弘走,自己曾说过的那些话,应岚不由得默了一默。 旋即,她没忍住地冷笑了一声,「陛下这些记得倒是清楚,那民女说不让您来,您怎么却一次一次置若罔闻?」 酒意上头,容弘似是睏倦极了。他用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抵着应岚的,浓卷的乌色眼睫微微垂着,仿佛是在梦呓。 「阿岚说得每一句话,朕记得都很清楚。不管是好听的、不好听的,还是伤人的……」 应岚抿了抿唇,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容弘沉静的如玉面庞,一时没有说话。 然后,她转过了头去,避开了容弘落在她面颊上的温热气息。容弘察觉到了她要转头,像只黏人的小狗似的,又凑了过来,呢喃一般地央求她。 「阿岚,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好吗?」 应岚阖着眼睛,不闻不问,好似睡着了。 容弘当她是默认,抬手便去解自己的衣带,寥寥草草地扯落了自己的外裳。 总归没有解自己的衣带,应岚也不管他,只想着待会儿若他敢厚颜无耻来碰自己,定要再给他两巴掌。 谁知道容弘忙了这么久的功夫,最后却未待应岚的那两巴掌,自己便先偃旗息鼓了。 不肯善罢甘休地亲了亲她的耳垂,容弘含含煳煳地语气低落道:「阿岚,朕起不来。」 应岚睁开眼睛,看着容弘焉头焉脑、失落委屈的模样,知道他是真的醉得什么都做不了了,心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方才松了下来。 「活该。」 说罢,应岚便要抬手推开这个醉鬼,然后叫人来把他给赶出去。 容弘像是好不容易抱住了金山的吝啬鬼,任她怎么挣,他都不肯松手。 直到应岚都觉得自己快没力气了,才见他亲了亲自己的眼睫,然后柔声低道:「那阿岚便好好地躺在朕怀里,我们只睡觉,其他的明日再说。」 说罢,他便将面颊埋在了应岚的颈窝中,紧紧地抱着她沉沉睡去。 应岚不晓得他是否是装睡,有力的臂膀牢牢地揽住她,挣也挣不开;可他似乎又睡得很沉,无论应岚如何去拍他的手,他都未曾醒来。 久久未曾挣脱,应岚凝望着容弘似有忧愁的沉睡面庞,无奈地嘆了一口气,也只好由他去了。 …… 早晨初熹的日光温柔地照耀进了房间,半开的窗台上扦着一枝昨日新放上的粉色月月红,低垂温顺地伫立在温柔的晨光里、微拂的春风中。 天气明媚,春光灿烂,哪怕是开着窗子也一点儿不冷。应岚一觉睡到天亮,只觉得神清气和、心情舒畅。 倘若不是伸懒腰的时候,察觉到了躺在自己身旁的那个人,应岚的好心情还会再持续更久。 应岚抬起眼睛来去看身前的人,那双一直在看着她的乌眸先是一愣,旋即便盈上了轻快欢喜的笑意。 只是那抹笑意并没有持续太久,便被应岚接下来的一句话,给震得碎了下去。应岚垂眸,语气不善地冷道:「滚去上朝。」 眨了眨眼睛,翻飞几下的长长羽睫仿佛是扑闪着翅膀的墨蝶,容弘道:「今日是朕休沐的日子,阿岚忘记了吗?」 躲开容弘密密的亲吻,应岚不再说话,因为她知道便是说了,这人恐怕也只是置若罔闻罢了。 「没关系,朕还可以让卿卿慢慢想起来……想起来从前我们多么好……」 容弘看着应岚面上冷淡的神情,一面说着,一面低头,温热的亲吻缓缓地往下移…… 不晓得过了多久,一直在推拒着的应岚,只觉得面颊腾地滚烫了起来。 羞愤欲绝地抬手,往埋头在自己身上的容弘发上打去,应岚咬紧了牙关不肯教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轻吟,只声音微颤地怒斥,「光天化日,你想做什么?」 修长的手指间尚还抓着应岚茜色的中衣裙摆,感觉到痛意的容弘不由得抬起头来,眸光有些迷离地看着她。 仿佛醉意未全消,整个人仍旧有些迷惘的不清醒,容弘下意识地抿了抿微微濡湿的唇,睁着雾蒙蒙的眼眸去看她。 应岚与他看过来的视线相触,目光扫过他微湿的唇,羞愤地转过头去,捂着脸不肯教他看到自己定然十分绯红的面颊。 谁知道容弘被打,却丝毫没有愠怒之态,他放下手中的裙摆,仿佛是取悦主人的小狗一般,腻缠地将亲吻缓缓上移。 直至在她的耳畔,细语呢喃,「我想做会让阿岚开心的事。」 应岚驳斥,「可是我讨厌、厌恶你,你做什么我都不会觉得开心的……除了你快滚开。」 容弘眼神黯了黯,旋即,他抬手打落了昨夜未曾来得及打落的罗帷,然后拥着面红若霞的应岚滚进了床榻内里。 应岚似是还想说什么,却被垂首看不清神色的容弘轻轻吻住了唇角,再难推开。 散落的罗帷轻摇,掩映一室的春光与香暖。 …… 翻过身去,应岚阖着眼睛,只觉得疲倦极了。 偏偏身后那人却不肯松开她,方才躲过他臂膀的禁锢,温热的气息便又落在了她莹润的耳垂上。 应岚无力而瑟缩地往前躲了一下,似是想要甩开他,容弘仿佛未曾注意到,落在她耳畔的嗓音低沉如醉,隐含欣欣然的喜意。 「阿岚,你可舒服?」 容弘用额头蹭了蹭应岚如云一般的乌髮,如此问道。 第119页 回应他的,却是一阵答案显而易见的沉默,「……」 容弘仍沉在自己的欣欣然中,自顾自轻声说道:「朕好舒服、好开心,阿岚方才的那些神情,仿佛是梦里才会有的一般……」 面颊似是愈发热了起来,应岚一面抬手去掰容弘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一面放冷了声音骂他,「不要脸。」 并不以为忤,容弘笑着亲了亲应岚绯色的柔软面颊,修长的手指如她所愿松开她柔细的腰肢,却并不离开,而是继续有意无意地处处轻抚。 忽地,他问道:「阿岚,你难道便一丝一毫也不想孩子吗?」 应岚的身体似是因为这个问题,而微微僵了一下。 仿佛是未曾听到这个问题,又似是被这个问题所激怒,应岚抬起眼睛来,看着容弘,转而说起另外一桩事情来。 墨色的眼眸中好似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应岚道:「陛下不要再拖延大婚了,您便是再自欺欺人地拖延时间,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在假惺惺地装腔作势罢了。」 应岚的眼睛里,险些没明晃晃地写上「大婚之后你有了别的女人,就别来烦我了」这一行大字,显然是真的恼了他方才那个故意试探、明知故问的问题。 容弘看着她盈满了怒火的眼睛,只觉得她仿佛一只恼了的兔子,虽然可能会咬人,但却还是那般教人心生爱怜。 「阿岚是想让朕大婚之后,有了别的人,然后放你自由吗?」 慢条斯理地说着,容弘抚着她的面颊,凝望着她又道:「阿岚这么美味,朕自然是食髓知味,不会轻易放手的……卿卿放心罢,朕明日便会如你所愿娶别人、纳别人,但是你,朕还是会照睡不误。」 他简直又不要脸又不讲道理!应岚眼眶忽地一酸,一行眼泪便如断了串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你!」 看着眼泪簌簌而落的应岚,容弘忙将她揽进怀中,轻轻拍着她单薄的嵴背,懊悔地柔声哄道:「卿卿,对不起,不要哭了,朕方才说的那些话是故意气你的,朕谁也不娶,你别难过。」 「你爱娶谁娶谁,爱纳谁纳谁,谁管你?!」 容弘温声细语地同她说话,甚是耐心,「虽然阿岚口是心非的模样有点儿伤人,但无论哪一种的阿岚,朕都喜欢。何况,阿岚向来沉静稳重,如果不是还喜欢朕,方才怎么会这么生气、这么在意呢?」 应岚不理他,容弘嘆了口气,又道:「阿岚,给朕些时间,让朕再好好想想,好吗?」 应岚不知道他话中的「好好想想」是要想什么,她垂眸沉默了片刻,然后阖上了眼睛,安安静静,却又有些僵硬地躺在容弘的怀中,仿佛已经睡着了。 看到她不再说话的沉默抗拒模样,容弘心头不由得轻轻嘆了一口气,低声道:「睡罢,等你睡着了朕便离开。」 他低头,轻轻亲了一下她浓密的眼睫。 第55章 提亲 容弘离开应岚的房间的时候, 天已经将近晌午了。 因着休沐,所以应丞相也在家,穿过垂花门, 他正要走出院子,身体却在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时而僵了一下。 不易察觉地缩了缩步子, 仿佛是要逃走,应丞相默默地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唯恐容弘看到他。 倒不是应丞相做了什么亏心事, 而实在是这些时日以来的打交道, 教应丞相十分畏惧这位无名有实的「女婿」。 只是该来的註定是要来的, 正当应丞相垂首装没看到容弘, 默默降低存在感的时候,忽听一道带着笑的声音恭敬地响起, 「奴才见过应丞相。」 话音初落,应丞相便察觉到了有一道清冷的、熟悉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教他忍不住心里打起了鼓。 想了想,自己最近同回府来住的应岚井水不犯河水, 并没有什么恩怨, 自己也不曾苛待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做出一副方才看到陛下的惊诧模样,应丞相连忙遥遥行礼, 然后几步走了过去, 满面疑惑地问道:「陛下, 您怎么来了?」 容弘随口「嗯」了一声,一如往常的神情微冷的模样,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 后知后觉的应丞相,方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只是反应过来之后, 应丞相的目光却仍旧偷偷落在陛下的面庞上,并未遵礼收回视线。 晌午正好的日光沐在陛下白皙如玉的面庞上,为平日里端肃清冷的面庞轮廓,添了几分柔和的意味。 不晓得为什么,应丞相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感觉来,那便是此时此刻,陛下心情一定甚好。 那么,若是此时求陛下饶恕夫人与阿岑,让她们回京来…… 应丞相一面在心中打着算盘,一面偷偷地、时不时地望容弘一眼,仿佛是在犹豫是否应该开口、如何开口。 忽然,应丞相偷偷扫量容弘的目光停滞了一下,黑色的瞳仁因为惊诧而忽地缩了缩。 因为陛下的下颔之下明显有一道浅浅的、一看便是新抓伤的淡淡红痕。 显而易见这道浅浅的伤痕,是由谁抓伤的,应丞相的心中不由得有些忿忿不平。 这个应岚,可真是不像话,竟然敢对陛下动手动脚的!这般恃宠僭越,简直成何体统? 若是阿岑受宠于陛下,定然不会做这种犯上的事情。 若是阿岑在、若是夫人在,那该是多么美好幸福的事情……可是拜应岚所赐,她们现在都在清州过着艰难的苦日子。 第120页 愈想,便愈发觉得应岚讨厌,夫人与阿岑无辜。应丞相的面色,也愈发阴沉难看起来。 一看到应丞相这副苦大仇深的苦瓜脸,与他黑色的眼睛里闪着的憎恶之色,容弘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今晨同阿岚缠绵之后,这些时日来难得餍足的好心情沉了沉,容弘冷着面庞,去看应丞相,「应爱卿在想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应丞相看到陛下面庞冷肃扫量过来的淡淡目光,心头颤了颤,方才摇头回道:「没……没什么……」 想到曾经派人打探到的应岚从前在应家吃的那些苦头,看着面前垂首一副畏缩之态的应丞相,容弘的眸光不易察觉地又沉了一下。 「朕倒是看着,应丞相好似对阿岚有什么成见。」 听到陛下状似漫不经心地这么说,应丞相的额角不禁冷汗涔涔。 抬手用宽大的袖摆擦了擦额头,应丞相干巴巴地笑道:「陛下当真是说笑了,阿岚……阿岚是微臣的掌上明珠,微臣怎么会苛待她?」 仿佛是信了他的这套说辞,容弘并未继续追问,而是淡声又问:「阿岚有个弟弟,叫阿岩,是吗?」 应丞相点点头,心中稍松了一口气,便听身旁的陛下又道:「阿岩住在哪里?带朕去看看。」 闻言似是顿了顿,方听应丞相有些结结巴巴地道:「阿岩现在住的地方……前去的道路多有不便,陛下乃金尊玉贵的九五至尊,还是不要……不要去了……」 听到应丞相这么说,容弘微冷的眼锋立刻轻轻地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但对应丞相却别有威慑之力。 应丞相硬着头皮道:「从前应家院子不够住,所以才会教阿岩住在那里。现在院子腾出来了,够用了,微臣很快便会安排阿岩住进去的。」 亦不拘泥于此事,容弘颔首,语气疏浅地随意道:「嗯,少了人,确实应该够用的了。」 面上本便勉强作出的虚假笑容,听到容弘这隐含嘲弄的话语之后愈发难以维持,应丞相唯唯诺诺地「嗯」了一声。 甫一送走了陛下,应丞相方才畏缩恭顺、谨小慎微的面上神情,便骤然变得十分阴沉难看起来。 穿过迴廊,气势汹汹地便想要去找应岚大发雷霆,却忽又想到应岚今非昔比,早已并非可以任由自己搓圆捏扁。 不由得抬手,愤恨地、苦恼地狠狠揪了一把迴廊外好生开着花的无辜迎春。 几乎把一树的迎春薅秃,面色阴沉难看的应丞相却犹不解气。 勐地一挥袖子,带起一阵带着沉沉怒意的风,应丞相虽然气火攻心,但还有几分理智控制自己的行为。 转身,对着跟在自己身后噤若寒蝉的侍从吩咐道:「把从前大姑娘住的那个院子暂时腾出来,让二公子住进去。别让他住正屋,不许乱动阿岑的东西,让他住在西厢房。」 侍从如释重负,赶紧应命离开,谁知刚走出去没两步,便又被应丞相挥手给叫住了,「回来回来。」 只听应丞相又改口道:「大姑娘住的院子还是先留着,让三姑娘和赵姨娘搬去二公子的院子,二公子搬去她们的院子。」 将心中的怒气忍了又忍,想到只有应岚满意了陛下才会满意,夫人与阿岑才有可能回来,应丞相忍怒吩咐道:「还有,过几日安排二公子去国子监天字班读书。」 侍从听命离开,如往日一般去执行主子们的命令。却不晓得,应丞相这些反常的做法,却在应府后宅掀起了许多的暗潮涌动。 得知应丞相要将应岩的院子换给自己,外人眼中纤弱文秀的应岁,却满面可怖的怒火地发了好大一场脾气,房里的茶盏都几乎全被她砸尽了。 「父亲真是偏心!从前偏心大姐姐也便罢了,现在竟然连应岚那个下堂妇,和她那个呆里呆气一看便不会有出息的弟弟也要这么偏袒!」 同应岁住在一起的赵姨娘看到自己女儿这么怨愤的神色,心中虽然也对应岩与应岚恨到了骨子里,但却比她冷静多了。 安抚地拍了拍应岁的手臂,赵姨娘阴沉着脸道:「阿岁,你同他们置什么气?再过几年你便要出阁了,夫人不在,娘给你找门没有婆母小姑的好亲事,到时候你相公一家不都是你的?」 话虽如此,但一想到自己从今以后,便要同女儿住到那个荒芜偏僻的院子里,赵姨娘如何不气,她简直咬碎了一口银牙。 又是愤恨,又是解气,赵姨娘既是安慰应岁,也是自我安慰道:「应岚那个下堂妇,这辈子哪还有人会娶她?她这辈子算是完了,咱们同她有什么好计较的。」 …… 幽翠居中,应岚正坐在窗边小榻上扦花,一枝一枝淡粉色的山茶花瓣层层叠叠的,仿佛是身姿舒展而优美的提裙舞女。 应岚没抬头,只是一面扦花,一面听着知云从府中听来的消息。 在听到应丞相今日吩咐下去的事情,应岚不由得微微顿了一下手中的动作,语气略有几分意外道:「他竟然让阿岩去天字班读书了,这倒是稀奇。」 国子监的天字班中尽是京城达官贵人家出类拔萃的子弟,她的那位嫡兄应岸,从前便在天字班读过书。 听出应岚话中的那一抹意外来,知云笑着点了点头,又道:「是啊,老爷还说二公子聪明伶俐,又刻苦好学,是个可塑之才呢。」 第121页 应岚不晓得应丞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这总归是一件好事,她也为阿岩有更好的学习环境而感到高兴。 阿岩本来便刻苦用功,人又随着年岁增长愈发聪慧,想来以后定可以出人头地。 心中忽然闪过念头,阿宸在宫中,容弘也会好好疼爱他罢。 应岚低头,在心中想着那个在她腹中待了九个月、但只匆匆见过一面的孩子,只觉得心中忽地有些钝钝的疼。 如此,她倒是真的可以没有任何担忧与牵挂,离开这里了。 正在心里默默想着,一向性子急的知月,忽然风风火火、满面喜意地跑了进来。 「姑娘!杜小将军教人抬着聘礼来了,说要提亲!」 可谁知道,知月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原本以为会甚是惊喜欢欣的姑娘,与知云还有霜华等人,却皆是面色倏变。 「什么?」 而此时此刻,应府会客的堂屋中。 应丞相抬起手来,用袖子擦了擦自己额间的涔涔细汗,也用袖子宽宽的缎料遮住了自己眼中的惊慌。 「只是今日若是本官同意了将阿岚嫁给小将军,他日阿岚便是以再嫁之身嫁入国公府,这……这恐怕国公爷与国公夫人不会同意的。」 尽可能委婉含蓄地拒绝,应丞相看着芝兰玉树的小将军,心中有些惋惜,口中不自觉便又道:「本官还有一女,温文贤淑、外慧内中,小将军若是……」 第56章 受伤 夜幕深深, 一轮弦月高挂在乌蓝色的夜空中,仿佛是一只皎洁莹润的玉制小舟。 柔和的月光那淡淡莹光笼罩着千家万户的屋舍,也洒落在丞相府层层叠叠、连绵起伏如波浪的碧色琉璃瓦上。 房间的窗边放着一盏微暗的灯盏, 不一会儿,烟罗的窗纸上映出一道柔细纤瘦的身影来。 应岚沐浴完之后, 方才觉得消去了一身的疲倦,她一面用柔软厚实的帕子擦着头髮, 一面往内间的床榻去。 正拿下松松垮垮绾在濡湿的乌髮间的一只簪子, 要去挑一挑看上去有些奄奄一息的灯盏中的火苗, 应岚忽然听到房间的门, 被人自外面轻轻推了一下。 夜里本便没有什么动静, 门外那人推了一下门,却未曾推开, 不由得又推了一下,轻轻的推门声响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应岚顿了一下手中的簪子, 旋即神情平静地垂眸,用手中的簪子去拨面前的灯烛。 门外的容弘便这般推了好久的门, 这才终于反应过来, 阿岚是故意将门紧紧关严了,目的便是不肯教自己进去。 吃了闭门羹,容弘却并未气馁。 侧眸, 看了一眼身旁跟着的陈忠, 并几个跟在陈忠身后, 同陈忠一般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小内侍,仿佛被关在门外的人并不是自己似的,容弘若无其事地淡道:「你们下去罢。」 陈忠连忙领命退下,只是转过身去的时候, 却忍不住偷偷擦了一下额角的汗。 这位娘子,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竟然敢将陛下关在门外。 不过敢将陛下拒之门外的,普天之下,也便只有这位娘子一人了罢。 心中这般想着,陈忠无声地对着身后的那几个小内侍摆了摆手,一行人脚步安静而迅速地退离了此处,守在院子的旁边。 一行人离开之后,房间外的如墨夜色之中,便愈发静谧了起来。 容弘抬起手来,轻轻地叩响了房间的门,伴着敲门声,他清朗的声音半分不带愠怒地响起。 「阿岚,开门。」 拨好了面前的烛火,看着面前摇曳的、柔和的温暖灯光,应岚不由得面无表情地打了一个哈欠。 她仿佛睏倦极了,对一门之隔传来的声音只当作充耳不闻、不闻不问。 门外的容弘又等了一会儿,方才不得不承认了一个事实,那便是今日在这里痴等到天明,阿岚也不会来为自己开门了。 沉默片刻,容弘抬步,走到了一旁的窗子下面。 不同于在贺家应岚所住的那间屋子,应府几位姑娘的闺房,皆是窗子修得高高的。 防得便是不轨之人。 更何况,吃一堑长一智,应岚今日入夜后,便早早地将窗子给关上了。 同样的坑应岚不会再摔第二遍,这次她倒要看看,容弘还怎么进她的屋子。 应岚将面前的灯盏拨到了自己喜欢的、适宜的亮度,又将手中的簪子放到了一旁,正要起身去床榻上休息,忽然听到窗外有了一丝声响。 不曾多看那窗子一眼,应岚转身,便要去落床榻旁边绾起的茜色罗帷。 只是接下来的声响,却教应岚不自觉地顿了一下手中的动作。 「哎呦。」 窗外传来「不轨之人」轻轻的唿痛声,仿佛是怕一窗之隔中的人担忧。 而与此同时,应岚甚是清晰地听到了一道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那声音清脆极了,仿佛是什么被打碎了一般。 应岚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心,或许这个反应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旋即,应岚想到了,白日里知云将一只花盆放到了窗台上,说是要教花盆中新种的晚香玉晒晒日头。 似是想到了什么,应岚的面色不由得白了一下。 那花盆,该不会是砸到容弘的脑袋,将他砸出什么好歹了罢? 慢慢地放下手中的芙蓉帘钩,洒落的罗帷轻轻缓缓地掩下床榻,应岚皱着眉,迟疑着该不该去查看一番。 第122页 迟疑復迟疑,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应岚走到窗前,对着窗外问道:「你怎么了?」 无人回应。 应岚心中愈发怀疑那只花盆是不是砸到了容弘,明知十之八/九不会有人回应,但她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容弘,你怎么了?」 还是无人回应。 这下,应岚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她不自觉地握了握拳头,只觉得掌心因为担忧与焦灼,而生起了微微的汗意。 不再有丝毫的犹豫,应岚快步走出内间,打开了外间的房门,想要去查看一番外面的容弘。 可方才出了房门,应岚的整个人,便被一个熟悉的、有着清浅龙涎香气息的熟悉怀抱,紧紧抱进了怀中。 「阿岚。」 容弘抱着反应过来立刻拳打脚踢要挣开自己的应岚,低头亲了亲她的鬓角,低声含笑道:「教朕抓到了罢。」 应岚手脚皆被束缚住,反抗都施展不开。此时察觉到容弘低头亲她,应岚抬起头来,便想去咬他。 但容弘却迅速地反应了过来,然后抬起头来,将下颔轻轻放在她馨香的发顶上,将她抱得更牢、更紧。 虽然方才应岚的表现貌似很主动,但她乌色的眼眸中满溢着怒火,教容弘一下子知晓了她的意图并不是亲他,而是要报復。 而此时此刻,计划失败的应岚,还在继续张牙舞爪地要挣开容弘,「你真卑鄙,小人……放我下来!」 容弘不曾理会应岚的痛斥,眼眸弯弯地笑了一下,他忽地将应岚抱了起来。 「朕这叫兵不厌诈。」 应岚咬牙恨道:「你这叫无耻小贼、厚颜无耻、品行……」 点漆一般的眼眸中涌上一抹笑意来,容弘低下头,吻住了应岚柔软香甜,但却半分不饶人的唇。 辗转缠绵,直到被抱到了窗边小榻上,应岚这才晕乎乎地回过神来。 看着面颊染绯,如同晚霞一般美丽娇艷的应岚,容弘摸着她的鬓髮,忽然问道:「子京今日来提亲了?」 应岚抬眸看了他一眼,旋即收回视线,并不理会他。 未曾被人搭理的容弘继续问:「你还说考虑考虑,考虑什么?为什么不直接拒了?」 听出他话里的在意,但却厌烦这份在意,应岚道:「我便是同小将军没有缘分,将来也会想办法再嫁给别人的,让我为了不相干的人守身如玉,那是做梦……」 容弘低头,飞快地在应岚的唇上亲了一下,面色微沉,「好了,不许再说了。」 应岚侧过面颊去,便听容弘又道:「阿岚说的这些话,没一句朕爱听的。」 听出他话中一抹失落的黯然来,应岚故意微微一笑,然后反唇相讥,「宫里那么多顺从您的内侍与宫女,再过不久,您也会有许许多多的妃嫔当解语花,陛下何必来我这里寻不开心……你做什么?!」 闪开容弘将要落下的亲吻,应岚的声音隐含怒意,「谁准你亲我了?」 容弘没有偷袭成功,只好用面颊蹭了蹭她鬓间散落下来的乌髮,带些抱怨,「真小气。」 又道:「那朕准卿卿亲朕。」 应岚简直未曾见过这等厚颜无耻之人,不过见多了容弘耍赖的模样,她已有了许多的经验。 只要不理他,看他还能如何。 抬头对着容弘翻了一个白眼,正要转过头去,应岚的目光不经意却看到了他额角,隐隐的一抹血色。 皱了皱眉,应岚不由得问道:「你这里怎么了?」 这才想起来自己的额角方才被砸了一下,容弘看着仰头去看自己额角的应岚,摇头道:「被花盆砸了一下,不妨事。」 看他自己都这副不在意的随意模样,应岚真不想理会他。 可是容弘的额角还在不停地渗血,速度虽慢,但总这般也不是办法。 应岚抬起手来,拢住容弘的脖子,将他的面颊更往自己的面前拉了拉,细细看了起来。 还好伤口只有不到一寸的长度,应岚松了口气,又想到容弘甚是娇气,怕疼又怕苦,声音不由得下意识放柔了几分。 「我去倒些温水来,你自己擦洗一下,涂些伤药便好了,不严重的。」 容弘骤然亮起的眼眸,教应岚反应了过来,自己方才的那句话语气有些过于柔和。 冷下脸去,应岚继续道:「然后你便回宫。」 容弘抱着她不肯松手,面颊埋在她新换的、柔软的中衣上,声音闷闷的,「朕不洗,严重便严重罢。」 应岚冷着脸冷声道:「陛下放心罢,这点儿伤口便是感染了,也只会教您疼上十天半个月,疼得饭都不想吃,不会更严重的。」 「卿卿惯会吓唬朕。」 应岚看他耍无赖,方才因为担忧而生出的那点儿耐心,终于消耗殆尽。 转过身去,不再看容弘一眼,不晓得是因为真的厌烦到了极点,还是唯恐自己又会心软。 努力挣开容弘,应岚起身去铺床,说话的语气中满是厌倦,「那你便等着罢,反正疼的不是我。」 话音刚落,应岚便察觉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正当她心中闪过一抹警惕,正要转身躲开的时候,忽然被容弘自身后抱上了床榻。 应岚懊恼于自己的失策。 「回宫去,不许留在我这儿……呜……」 第57章 宫宴 第123页 富丽精緻的马车奔行在宽阔平坦的宫道, 平稳得只有随着马车前进而带起的锦绣车帘的风,微微有一丝起伏。 马车中,一双纤白的葱手掀开了马车上小窗的靛色飘帘, 马车中的女郎往外看去,眼睛中满溢着春风得意的喜气洋洋。 目光不经意落到宽阔的宫道上另外的一辆相近的、方才疾驰过去的马车上, 女郎不由得愣了一下。 想了想,女郎疑惑地抬起手来, 掀开了马车的车帘, 不解地问外面的婢女道:「那不是应家的马车吗?」 听到主子的问话, 马车外的婢女连忙顺着她的视线, 向着不远处奔行的一辆马车看去, 然后回道:「姑娘,方才过去的那辆马车, 的确是应家的马车。」 任芝诺面上的疑惑愈发重了起来,「应家大姑娘不是同她母亲一起去清州了吗?今日应府要进宫的女眷, 是哪个?」 听到主子继续盘问,又想到从前自己主子在那位应二姑娘面前吃过的亏, 婢女不由得默了默, 方才回禀,「听说是应家二姑娘。」 婢女的话简直教任芝诺觉得又荒谬又不能置信,几乎是不假思索, 任芝诺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怒意地问道:「她一个出身低微的庶女, 又是弃妇, 也配入宫参加皇长子的百日宴?!」 任芝诺的反应早已在婢女的意料之中,不易察觉地缩了缩脖子,婢女努力劝慰着她,「姑娘, 慎言,那可是宫里的人去邀请的应二姑娘,我们还是不要胡乱议论为好……」 看到婢女诚惶诚恐的模样,任芝诺不禁嗤笑了一声,然后随口道:「怕什么?这话我也只同你说罢了,你又不会做那等子卖主求荣的事情。」 顿了顿,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期盼已久可以入宫赴宴的机会,应岚竟然也有,任芝诺的面色不由得变得有些难看。 咬了咬牙,眼眸中满是厌恶与不平,任芝诺不无恶毒道:「再者说了,宫里的贵人们许是忘记了应家大姑娘已经去了清州,所以才向应家女眷下了邀请,原本想邀请的便不是应岚那个贱人呢!」 婢女低着头,唯恐多说一句话,此时此刻心情不好的姑娘会祸水东流,迁怒于自己。 其实她心里甚是明白,今日宫宴邀请的人皆是有定数有明目的,哪里会真的有鱼目混珠的混淆。 姑娘肯定也知道这个道理,但主子接下来去怎么做,那便不是她一个婢女该插手的了。 …… 因为皇长子生母不明,只听说是个宫外的女子,所以百日宴的举行,是由太后娘娘亲自主持的。 女眷们被肃穆有序的宫婢与内侍们引着,缓缓走去了御花园中,一处有着碧色琉璃瓦的八角小亭中。 因是春日,御花园中的珍花异草皆争奇斗艳,御花园中满是一派生机盎然的勃勃景象。 应岚站在一丛疏紫色的木槿花前,正心不在焉地等待着阿宸过会儿被抱出来见人,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陌生、但明显带着敌意的声音。 「贺娘子,当真是许久不见了。」 这个称唿已经许久未曾有人叫过了,应岚顿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 不由得抬眸,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却见一个身穿粉蓝色齐腰襦裙的女郎,正唇畔带笑,但眼中敌意却毫不加掩饰地看着自己。 应岚看了面前不远处正往自己所在的方向走过来的女郎一眼,却想不起来,自己何时见过此人。 左右自己如今已经不是什么贺娘子了……应岚收回了自己看过去的目光,不闻不问,仍旧看着面前盛开的一丛木槿。 未曾如自己所料的那般,在应岚的面容上看到丝毫的羞恼与难堪,任芝诺的心中满是不满。 任芝诺身旁的另外一个婢女,看到应岚无视自家姑娘,又见自家姑娘似是愈发不虞起来,眼睛一转,不由得故意抬高了几分声音笑着道:「姑娘,你说错了,应二姑娘早在数月前,便已经同贺编修和离了。」 婢女的话,明着是同任芝诺解释应岚与贺书淮已经和离,但实际上却是为了让任芝诺有接下来嘲弄应岚的话茬。 果不其然,看到自己的婢女这般上道,任芝诺面露赞许与得意地笑了一下,这才仿佛甚是惊讶地掩口道:「原来是这样啊。」 娉娉裊裊地走到应岚的面前,任芝诺看着正在赏花,仿佛半分不在意自己所言的应岚,心中不由得嗤笑,这应岚也真是会装。 说什么和离,谁猜不到,那位贺编修是因为她没有保住孩儿,这才休弃她的。 心中这么想着,连带着开口时,也带着毫不加掩饰的冷嘲热讽、幸灾乐祸。 从前被打的那一耳光,与事后请求父亲与大伯帮忙雪耻,却反倒被斥责一通所积攒的怨气仿佛这才得以宣洩。 任芝诺手中握着香帕,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恶意,「数月未见,原来二姑娘已是弃妇之身。」 鼻端轻轻瀰漫起一股子虽然芳香,但却芳香得太过于浓烈的气味儿来。应岚不由得皱了皱鼻子,觉得自己有些想打喷嚏。 还是没有在应岚的面容上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恼羞成怒,或者是自忏形愧、羞愤欲绝的神色,任芝诺不由得有些恼火。 眉心紧锁,任芝诺犹不死心地细细扫量过应岚的面容,却发现,她面上的神色……似是带着些淡淡的嫌弃。 第124页 不仅如此,应岚面上露出这般神色的时候,还脚步轻移,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摆明了在嫌弃自己? 这个应岚,不过是一介弃妇,竟然还敢嫌弃自己? 任芝诺简直觉得匪夷所思,正要开口怒声斥问她这副模样是什么意思,忽然听到一道通传的声音。 「陛下驾到。」 看到那一抹清隽的玄色身影,任芝诺只觉得面上与耳根皆是忽地一热。 暂且顾不上诘问应岚,任芝诺面颊绯红地跟着御花园中其他的人一同福身,向陛下行礼,温婉含羞的模样同方才好似判若两人。 低着头,听着陛下虽然声线微有些冷,但却十分动听地教所有人起来的声音,任芝诺只觉得自己的面颊愈发滚烫起来。 仪态万千地起身,忽地,任芝诺察觉到一道视线正往自己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而那视线的主人是谁…… 含羞带怯地抬起头来,任芝诺看向陛下所在的那个方向,可谁知道—— 陛下的视线,落在的竟是她身后的应岚的身上。 而陛下,根本不曾在意过她抬眸看去的目光。 微微转身,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任芝诺狠狠地瞪了应岚一眼,也不管应岚此时此刻心不在焉地低着头,她做什么都是无用功的事情。 又想到应岑从前所说,她这个庶妹惯会靠着一张狐媚的脸勾/引男人的事情,任芝诺不由得暗暗咬牙。 而陛下的视线,仍旧若有似无地落在应岚的身上。 别人或许不曾注意陛下这些细微的、缕缕的目光,但她便在应岚身旁,又最是留意陛下,哪里会察觉不到? 心一横,想着陛下许是因为不知道应岚是一个和离过的弃妇,所以才会对她那张脸有几分兴趣,任芝诺下定了决心要站出来。 容弘原本正在看着站在盛开的花丛前,虽然不着粉黛且面无表情,但在他眼中却人比花艷的应岚。 冷不丁面前出现了一个平庸的、陌生的女郎,挡在了阿岚的身前,恰好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 微冷的目光不虞地看着那个女郎,那个女郎却浑然不觉,笑容娇媚得刻意地盈盈一拜后,便自顾自说起了话。 「陛下,今日是小殿下的百日宴,民女有一件事本不该禀报,扫了大家的兴致。可是为了小殿下的安危,民女又不得不禀报,还望陛下见谅。」 察觉到容弘落在自己身上的,虽然冷意更甚,但却至少不再看应岚那个弃妇的目光,任芝诺心头顿时一喜。 只见她转身略带得意地看了应岚一眼,语气中满是恶意地继续道:「这位应二姑娘,今年年初方才丧子,出现在皇长子的满月宴上,实在是晦气极了。」 婢女低着头跟在任芝诺的身后,听着主子这些话,又感受着落在自己身上的沉默着的贵人们,那或鄙夷或讥诮的目光,一时心中满是惊惧与无奈。 她知道主子不是个聪明人,不然上次在茶楼,也不会被应家那位去了清州的大姑娘几句话便挑动得义愤填膺,然后无缘无故、无仇无怨去找那位应家二姑娘的麻烦。 可她没想到,主子竟然会那么蠢笨,连她一个奴婢都能看得出来,陛下对那位应二姑娘似有几分好感,她却要上赶着说这些煞风景的话。 果不其然,正当婢女这般在心中想着的时候,寂静无声、落针可闻的御花园中,忽然传来陛下沉冷的声音。 陛下甚至没有同自家姑娘说一句话,而是不留情面地冷声去问身旁的那位公公,语气寒得仿佛是碎雪浮冰。 「她是什么东西?竟敢诅咒皇长子?」 第58章 偷情 听到陛下毫不留情面的寒凉声音, 仿佛是在酷寒的冬日里被人泼了一身的冰水一般,任芝诺只觉得从头冷到了脚,寒意彻骨。 明明是莺歌燕舞、春光明媚的春日, 但她却觉得此时此刻,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间。 仿佛并未因陛下声音中的碎雪浮冰, 而对任芝诺产生任何偏见一般,旁边的公公上前恭声回道:「回禀陛下, 这位姑娘是户部侍郎家的嫡女, 任芝诺任小姐。」 打了个哆嗦, 暂且顾不上再往应岚身上泼脏水, 任芝诺一面「扑通」跪倒, 一面摇头急道:「民女断无要诅咒皇长子的意思,民女只是为了皇长子的安危考虑, 还望陛下明鑑!」 她的声音中满是委屈,虽然面上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但眼睛中流露出怨毒与惶恐的阴沉来。 陛下为什么不去追究那个晦气的应岚,而要来诘责自己? 正在心中愤恨不平地这么想着, 任芝诺忽然发现, 原本寂静无声、落针可闻的御花园中,女眷与宾客们皆又面上含笑地说起了话。 而且是对自己视而不见地交谈,仿佛整个御花园中并不存在自己这个人一般。 任芝诺半晌未曾再听到陛下的声音, 悬着的心先是稍微松了一下, 旋即, 却又觉得十分疑惑不解。 不管陛下是宽恕了她,还是真的要处罚她,都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甚至只同陛下说了三句话,那三句话中, 两句是往应岚身上泼脏水的,一句是为自己求饶的,根本没办法展现自己贤淑有礼、令人刮目相看的一面。 可是陛下连一句话、一个正眼都没有给她。 任芝诺不甘地抬起头来,去看陛下所在的方向,也便是在这时,她发现了御花园的小亭外,已经寥寥没几个人了。 第125页 原来是皇长子不知何时被几个奶娘抱了过来,此时此刻,御花园中的人都已经进到了八角小亭中,去看皇长子了。 跪在被洒扫得不染纤尘、青砖铺就的地面上,不过一会儿,任芝诺便感觉自己的膝盖上隐隐有痛意传来。 不晓得是用的什么石料,青砖在正午这般炎炎的日头照耀之下,还是十分坚硬冰冷,硌得她膝盖生疼。 可是这强烈的日光,却直教任芝诺觉得汗流浃背、头晕眼花。 看着八角小亭中衣香鬓影、谈笑风生的宾客们,任芝诺眼睛中的怒意与不甘愈发深了起来,手掌也在不知不觉间渐握成拳。 而八角小亭中,精巧玲珑的湖色宽口玉瓷瓶中,放置着方才新换好的冰块,有宫婢正垂首敛目静默地站在一旁,不断地摇着手中的锦罗团扇。 小亭中,并不引人注目的应岚,静静地坐在一角,目光状似平静,但其实一直未曾离开那个被抱着的小小婴孩身上。 仿佛是母子连心一般,阿宸忽地转过了头来,一双黑白分明、澄澈干净的懵懂眼眸往应岚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 咿咿呀呀地哼着,婴孩柔细的声音又软又糯,教应岚心中又是酸又是柔,真恨不能立刻将白嫩可爱如莲藕一般的阿宸抱进自己的怀中。 可是她不能,纵然阿宸正一面咿咿呀呀地看着这个一直在望着自己的、格外让懵懵懂懂的他心生亲近的人,甚至探手似是想要教她抱抱。 应岚也只能压着心中柔软、酸涩、无奈的情绪,只唇畔含笑地看着阿宸,平静地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小亭中,一位夫人看着咿咿呀呀张着手的阿宸,不由得笑着夸赞道:「小殿下生得可真是玉雪可爱,同陛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句话中有奉承,但更多的,却是发自内心的感慨。 这位小殿下虽是庶子,生母也不详,但生得这般伶俐漂亮,也难怪陛下如此喜欢。 听到身旁的妇人这么说,怀中抱着阿宸的容弘,方才一直沉冷的眉眼间,竟破天荒浮现出了一抹清浅的笑意。 那笑意虽浅,但今日能来御花园中赴宴的人皆是显贵之人,平日里都晓得陛下性子冷淡,是故此时见了这笑容,不由得都有些受宠若惊。 众人再看那位小殿下时,心中不禁闪过万千思量。 正待再说些什么,来夸赞一番这位颇得圣宠的小殿下,众人忽又听陛下清疏的声音堪称温和地笑道:「阿宸只有眼睛,同他娘亲生得颇为相似。」 说罢,若有似无的目光便轻轻移了一下,淡得近无地落在了应岚的身上。 应岚察觉到容弘正在看自己。 众目睽睽之下,她未曾料到,他竟然这般肆无忌惮。 微垂下头,本来应岚便没有什么存在感,如此,更是不会教任何人注意到她。 看到应岚微红的眼眶,与极力掩饰着情绪、波澜不惊的平静面色,容弘只觉得心头又涩又怜。 想到若是再这般看她下去,她定会真的恼了,容弘这才收回了自己落在应岚身上的目光。 容弘收回视线去,应岚方才悬起的心,这才落了下去。但与此同时涌上心头的,却是一阵迷惘的怅然。 只听方才的那位夫人,在受宠若惊之后,便又试探一般地道:「小殿下的眼睛生得这般漂亮,想必那位娘子也定然是个美人。」 看起来,陛下并不讨厌皇长子那位名分未定的生母,所以这位夫人才会如此试探地、仿佛随口一提地笑着说道。 果不其然,这位夫人看到自己话音刚落,陛下便抿唇微微一笑,虽只「嗯」了一声,但唇畔的笑意却显而易见。 小亭中的人眼神是何等的敏锐,怎会看不到陛下唇畔含着的那抹虽然浅淡,但却十分明显的笑意。 于是夸奖皇长子的话更好似不要钱一般说着,无论心中作何想法。 听着小亭中众人夸赞的话,任芝诺也不由得抬头,往小亭中陛下怀中抱着的那位小殿下身上看去。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日头太晒,她有些眼花,亦或是自己现在要忍受这种难捱的苦楚,也有这位小殿下的缘故。 任芝诺竟荒谬地觉得,皇长子那双虽带着稚气懵懂,但却甚是潋滟漂亮的眼睛,同应岚一般招人厌。 便这般过了一会儿,容弘看着面色虽然仍旧淡淡的,但眉心却越皱越厉害的应岚一眼,不由得将阿宸抱给了身旁的奶娘。 围着阿宸的众人也甚是懂眼色,皆识趣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陈忠见势,想着来之前陛下已经吩咐了的,于是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笑着恭声道:「春归大地,御花园的百花都盛开了,陛下宽厚仁德,特准女眷与宾客们在御花园中游赏踏春。」 众人知晓陛下这是准备回去了,笑着起身谢恩后,便都离开了小亭。 一个宫婢走到小亭外跪着的任芝诺面前,说请她起来。 任芝诺好不容易有了机会离开这里,哪里还有犹豫,她立刻让婢女扶着站起身来,然后也脚步慢慢地离开了。 应岚在这一众人眼中,是身份最低微的,甚至有人都不知晓她是谁,所以跟在这些人的最后面。 正要出小亭,应岚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人轻轻抬手,悄无声息地从后面拢住了她的腰肢。 在这宫中敢如此胆大包天,且身上有着浅淡的龙涎香气息的人,应岚便是不用动脑子,也晓得是谁。 第126页 眼眸中闪过一抹愠怒,但看着面前方才走出小亭的人,应岚终是暂且忍下了心中的怒气。 宫婢与内侍们引着那些贵人们渐渐走远了,应岚这才挣扎着甩开容弘,恼火地问道:「方才这里这么多人,你要做什么?!」 小亭中留下的宫婢与内侍们皆是噤若寒蝉,一丝声响都不敢发出,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容弘看了他们一眼,出人意料的好脾气,「下去罢。」 如释重负的宫婢与内侍们连忙努力若无其事地退出小亭,耳畔却还是来不及地听到了陛下满含笑意的亲昵调笑声。 「卿卿的意思是说,只有我们二人的地方,便可以了吗?」 应岚真想打容弘一顿泄愤,但现在比起同他吵嘴,她更想去看阿宸。 于是应岚只是哼了一声,讽道:「陛下真是厚颜无耻。」 说罢,应岚便不再理会他,而是坐到了阿宸摇车的旁边,看着摇车中睁着一双乌熘熘大眼睛,正咬着自己的手指头的阿宸。 迟疑着思索了一下,应岚抬起手来,努力回忆着方才容弘抱着阿宸时的场景,手上动作轻柔地将摇车中的孩子抱了起来。 容弘跟了过来,仿佛是一块黏人的糖糕,坐在了应岚的身旁,抬起手来轻轻点了一下阿宸白皙小巧的鼻尖。 这个动作他做得熟稔而随意,好似已经做过许多次了一般。而怀里孩子的反应,也印证了这一点。 只见阿宸被点了一下小鼻子,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眸立刻笑得弯弯的,仿佛一汪纯净无暇的月牙泉一般,显然平日里是常被爹爹这么亲昵地戏弄。 应岚抱着阿宸,见他被逗得这般开心,也不由得抬起手来,轻轻点了点他的小鼻子。 原本已经敛了些笑意的阿宸,立刻又笑得眼眸弯弯。 应岚心里软成了一片,她忍不住低下头去,亲了一下阿宸白白嫩嫩的额头。 看到应岚方才沉着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了柔和的笑意,容弘顺杆往上爬,抬手揽住了应岚柔细的腰肢。 「好了,朕知道方才阿岚一直想抱抱阿宸,但是却抱不到,心中定然是恼了朕的。」 应岚怀中抱着阿宸,腾不开手去打容弘,只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睛中已经恢復了冷淡,「松开。」 阿岚变脸真是比翻书还快,容弘心中这么想着,面上笑意却依旧,仿佛未曾听到她的话。 容弘揽着应岚,继续道:「朕同阿岚赔个不是,卿卿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朕一般计较,好不好?」 应岚低头去看阿宸,这下连一个正眼都不肯给他了。 容弘嘆了一口气,将面颊贴近了应岚的发顶,语气似有几分低落地道:「可是方才朕若是不如此,阿岚向来口是心非,也不会认清自己的心意,知道自己其实很在乎阿宸……」 忽地停住了口中的话,容弘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阿岚。」 应岚虽然心中仍旧有些恼意,但朝思暮想的孩子正在面前,睁着懵懂的眼睛笑着对她咿咿呀呀,应岚只觉得心中满是柔软,且也顾不得再同容弘生气。 听到容弘只喊自己的名字,应岚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看到容弘眼中因为被冷落,而涌上的黯然与失落,应岚不由得顿了一下。 容弘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神情隐有怔愣与动容的应岚,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来,但神色却仍旧黯然而失落。 亲吻方才落在应岚的唇角,两人忽然听到被一大丛馥郁的、疏紫的木槿盛开掩映着的亭外,传来一道俏丽明快的女声。 「皇兄,我与阿佩找了你许久都未曾见到,原来你还在这里呀!」 第59章 瑶屿 外面侍候的宫人们来不及阻拦, 只能眼睁睁看着昭华公主牵着盛姑娘的手,身姿轻快而灵黠地甩开了他们,然后脚步翩然飞快地走进了小亭。 在听到那道俏丽明快的女声的时候, 因为容弘扮可怜而心生一丝柔软的动摇的应岚,却倏地回过了神来。 抬起眼睛来, 应岚瞪了一眼面前近在咫尺的容弘,神情中满是被人撞到的羞愤, 哪里还有方才柔婉顺从的模样。 容弘看得心中一动, 且也顾不得昭华马上便要进来了, 下意识地想要去亲亲应岚雾蒙蒙、带着羞恼却更加潋滟动人的乌润眼眸。 但下一刻, 他却因为脚上传来的一阵疼痛, 而顿住了将要落下的亲吻。 看到容弘僵了一下,未再继续那些教她心惊胆战的动作, 应岚心中的惊涛骇浪却并没有安定下来。 将怀中的阿宸安安稳稳地放到容弘的怀中,应岚的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肃着的神情中有怒意,也有慌乱。 迅速地站起身来, 应岚走到小亭偏僻的一角, 也便是方才她一直坐的那个位置,垂下头,降低存在感地坐好。 恰在此时, 昭华公主牵着盛云佩走了进来。 容弘面上的神情已经恢復了在人前的清冷平淡, 只是应岚低着头, 却也能察觉到他目光轻浅地又看了她一眼。 这人真是无法无天、肆意妄为!应岚暗暗咬碎了一口银牙,恨不能将容弘看过来的目光给打偏,让他老老实实侧过头去。 似是也察觉到了自己皇兄有些漫不经心,昭华公主与盛云佩向容弘行过礼之后, 不由得也有些疑惑地去看坐在小亭一角,起身向自己行礼的应岚。 第127页 应岚垂着眼帘,福身行礼道:「民女见过殿下。」 摆摆手让应岚起来,昭华公主自然而亲昵地走到容弘的身旁坐下,一面拿起放在一旁的拨浪鼓随手逗着阿宸,一面问道:「皇兄,这位是?」 听到昭华公主这么问,容弘只是收回落在应岚身上若有似无的目光来,然后看了身旁的昭华一眼,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容弘面上的神情是一如往日的冷冷清清,不晓得为什么,昭华公主却觉得皇兄今日看向自己的目光,比起平日好似要肃冷得多。 而且……似乎还带着一丝沉郁的怨气? 心中愈发奇怪,但昭华公主也已经习惯了自己皇兄这副不爱说话与冷淡严肃的模样,只是转头,去看应岚。 昭华公主性子开朗又自来熟,看着安静地坐在小亭一角,沉默着的应岚,不由得笑盈盈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没有去御花园游赏?」 方才因为未曾拦住昭华公主,跟进来之后便一直垂着脑袋装死的陈忠,此时终于在昭华公主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仿佛更加寂静的时候,找到了将功赎罪的机会。 陈忠躬身笑道:「回殿下的话,外面日头太毒,应姑娘有些中暑,所以没有去御花园游赏。」 听了陈忠这想要将功赎罪的话,昭华公主却并未被煳弄过去,面上的疑惑之色反倒更重了。 今日日头虽然明媚得有些炎炎,但现在到底还是春日,哪里会晒得人中暑呢? 可是看着陈忠满面带笑、一脸真诚的模样,又看着应岚微有些苍白而难看的面色,昭华公主虽然心中有些纳罕与疑惑,却也暂且相信了这个说辞。 真是位娇弱的美人啊…… 昭华公主看着坐在小亭一角的应岚,一面望着她托腮发呆,迟迟未曾将目光从应岚的面容上移开,一面在心中这么想着。 忽然,她又问:「应姑娘,你是应丞相家的女郎吗?叫什么?」 应岚不晓得昭华公主是否是知道什么,但面上却不显,只沉静简单地回道:「民女应岚。」 听到这个名字,昭华公主似是顿了一下,方才微皱起眉头,一面思索,一面喃喃,「应岚……咦,这个名字缘何教本宫觉得有些耳熟。」 未待应岚有所反应,便见昭华公主看着她,眼眸亮晶晶的,同两颗璀璨明亮的星子一般惊讶道:「啊!本宫想起来了,原来你便是应丞相的二女儿,拒了子京的提亲的那个。」 昭华公主话音刚落,小亭中坐着的四个人,除她与应岚两个正在交谈的人,其他两个皆是面色一变。 闻言,容弘清浅的、带着隐隐无奈的目光又望向了应岚。 托腮看了一眼自己皇兄,昭华公主先是有些诧异,旋即又看了看应岚,瞭然之后兴致盎然地打趣道:「皇兄,应姑娘虽然生得貌美,但你也不能当着阿佩的面,一直这么盯着人家看罢?」 闻言,终于收回了视线的容弘,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看起来很是冷峻,「珍珍,你若闲,便去帮母后抄佛经。」 昭华公主笑着嘆气,可是人却甚是识趣地往后缩了缩,「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嘛,皇兄真是狗咬吕洞宾。」说着,她又转过头去,却发现盛云佩也在望着不远处发呆。 「阿佩,你在看什么?」 不由得探手,在盛云佩的面前晃了一晃,看到盛云佩眨了眨眼睛,仿佛受惊了的小兔子一般被惊醒的神情,昭华公主不禁顺着她视线看过去的方向,也看了过去。 「那不是子京吗?他最讨厌热闹的地方,今日竟也来了,可真是难得。阿佩,你是在看子京吗?」 盛云佩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垂首温婉道:「回殿下的话,我只是在看远处的风景罢了。」 昭华公主兴致不减,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又亮了起来,「嗯,你若是喜欢赏景,过几日本宫带你去瑶屿玩,你初来京城,定还不晓得瑶屿的花海有多美罢?」 看到昭华满面雀跃地说起瑶屿,一旁的容弘忽又道:「朕允你去了吗?」 听到自己皇兄冷冷淡淡的声音,昭华公主不由得鼓了鼓脸,河豚一般地问道:「我是大寅的公主,整个天下都是我家的,难道连个小小的瑶屿,我都不能去吗?」 看了昭华一眼,方才好事被打断的欲求不满尚未消,容弘神情冷然地断然拒绝她,看上去倒真的有些冷冰冰的唬人。 「不能。」 昭华公主鼓着脸,正要反驳,便听容弘继续道:「那是从前朕功课做得好,父皇赏给朕的,不是你家的。」 有些泄了气,说起功课,不学无术的公主殿下便耷拉下了脑袋。 容弘看着面前耷拉着脑袋的妹妹,眼中闪过一抹无奈且好笑地笑意来,却仍旧声音冷冷地接着道:「某个人以前看到书册便想睡觉,功课学得一团糟,这会儿说起赏景游玩倒是精神。」 被数落的昭华公主终于按捺不住了,忽地站起身来,她对盛云佩道:「阿佩,别听他的,等过几日,本宫带着你偷偷去看便是了。」 不去管昭华明目张胆、毫不避人的「偷偷密谋」,容弘见昭华因为被数落,似是有些坐不住要走了的模样,面上不显,心中却期待地悄悄地、状若随意地看向应岚。 可谁知,昭华还没说要走,应岚却先一步站起身来,不愿再忍耐他时不时看过来的目光了。 第128页 「民女已经舒服了许多,便先行告退了。」 容弘闻言,只觉得自己的心梗了梗。 便在这时,今日在陛下眼中格外招人嫌的昭华终于也要走了,「好罢,阿佩,咱们也走罢,教皇兄自个儿在这里。」 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的陛下:「……」 应岚低着头,不去看小亭中其余几个人的神色,福身行礼后便退出了小亭。 只是方才在御花园里走了不到一刻钟,应岚便看到陈忠朝着自己,满面笑意地走了过来。 顿了一下脚步,应岚往后转身,便要往另外一边去。 陈忠连忙快步上前追上应岚,笑容满面,甚是态度殷勤,但却始终拦着应岚不让她绕开自己离开,「应姑娘,陛下差奴才来请您。」 充耳不闻的应岚冷着脸,又要寻另外一个方向绕开,陈忠殷勤不减,又跟了过去。 「陛下说,若是应姑娘不肯去,那他过会儿便亲自来找您。奴才想着,倘若那时教其他贵人看到,那便不好了。」 应岚闻言,忍不住顿了一下脚步,倏地看向陈忠的目光中满是愤恨滔天的怒火,直看得陈忠头皮发麻。 心中有些发憷,但陈忠却只得继续重复来之前,陛下说的那些明晃晃是在威胁人的话。 「陛下还说,到时候若是教所有人都知晓了您是小殿下的生母……」 忍无可忍的应岚终于打断了陈忠的话,问道:「他在哪儿?」 陈忠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道总算不是两边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如释重负地以袖角擦了擦额上的细汗,陈忠恭声笑道:「陛下在瑶屿等着您,应姑娘,请随奴才来。」 满腹怒气的应岚被陈忠引着,走到一条满种着郁郁葱葱、青翠欲滴的参天大树,清幽安静的偏僻小道,往瑶屿走去。 一路上,应岚一直想着,待到见了容弘,定要新仇旧怨一起报,抽他丫的一顿。 可是到了瑶屿,进到上次来过的那间竹屋,看着铺着柔软被褥的红木小床上,那个正咬着手,满目懵懂的、白白嫩嫩的小婴孩时,应岚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都要柔成窗外悠悠飘过的云彩了。 冷着脸甩开身后悄无声息要揽住自己的容弘,应岚低头,动作轻柔地将小床上的阿宸抱了起来,学着从前看到别人哄孩子那样,轻轻慢慢地拍着他小小的嵴背。 仿佛是在对待无价的珍宝一般。 方才她才抱了阿宸一刻钟,昭华公主便来了,此时此刻,自然正是温柔眷恋的时候。 阿宸睁着一双懵懵懂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面前也正温柔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连咬手指一时之间也忘了。 许是因为这样温柔的轻拍教他觉得很舒服,阿宸不由得咿咿呀呀地笑了起来,原本便潋滟动人的墨玉眼眸,更引得人心头柔软。 应岚眼眸弯弯地笑了一下,低下头,她轻轻地亲了一下阿宸如凝脂白玉一般,眉眼间那抹细嫩柔软的肌肤。 阿宸:「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眉眼间爱珍的、轻柔的亲吻,教阿宸笑得愈发开心起来,他挥舞着白嫩的手指,要去抓应岚耳畔落下的一抹乌色碎发。 应岚也不躲闪,只由着阿宸手劲轻轻地抓着自己的碎发,咿咿呀呀地说着谁也听不懂,但看起来很开心的话。 许是因为母亲温软馨香的怀抱,更容易教阿宸安稳下来,平日里精神充沛的阿宸,这么被应岚抱了一会儿,便用小手轻轻拉着应岚的领口,沉沉地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即使是在睡梦中,阿宸的唇角也是上扬着的,虽然稚嫩,但却已经可以窥见将来定是个美人的精緻眉眼间,更是笼着无忧无虑、天真稚气的神色。 看来容弘,对阿宸真的很好。 应岚正在心中这么想着,忽然听到方才一直坐在一旁看着母子二人的容弘,温声笑道:「阿宸的眼睛同卿卿长得甚是相似。」 将阿宸抓着自己领口的手指轻轻拿开,应岚弯身放下怀里的孩子,便又听容弘接着道:「都那般漂亮。」 纵使心中万般滋味,为小小的阿宸盖好被子,应岚还是起身,面无表情地转身便要离开。 「阿岚,朕很高兴,你没有因为厌恶朕,而厌恶阿宸。」 应岚走出竹屋,便听到身后传来紧随的脚步声。 她早已料到容弘会跟出来,只是不想吵到阿宸,所以此时情绪平静极了,「我喜欢阿宸,是因为阿宸是我的孩子。若是将来我遇到了心上人,同他结为名正言顺的夫妻,我也会像喜欢阿宸一般,去喜欢我与我夫君的孩子……」 一语未毕,便被容弘展臂抱进了怀中,饶是应岚方才情绪平静,此时也不由得恼道:「你做什么?」 容弘将头埋在应岚的颈窝间,未曾说话,两人静默地、僵持地站在碧竹制成的阑干前。 自然并没有发现,不远处的假山旁边,因为听到两人的对话,而面色惊诧凝重,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的一道人影。 第60章 出头 坐在平稳行驶在路上的马车里, 应岚低着头,有些怔怔地看着手中那一缕乌色的、幼软的髮丝,清丽的眉眼之间似被一抹淡愁笼罩。 想到离开瑶屿之前, 容弘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应岚只觉得自己原本坚如磐石的心, 仿佛也隐有动摇了一下。 第129页 怔怔出神着,应岚不由得轻轻地嘆了一口气, 然后抬手抚着那缕幼软的乌色髮丝, 心中涌上酸涩的柔软来。 忽然, 行驶着的马车勐地停了下来。车厢中的应岚未曾料到会这般, 整个人不禁因为这急剎车而身体前倾, 险些摔倒。 用手紧紧抓着车厢中的一处,方才稳住了身形, 应岚眉心不自觉皱了一下,正要开口询问外面是怎么回事, 知云却着急忙慌地掀开了车帘。 看到应岚已经稳住了身形,知云却仍旧有些不放心, 她扫量着应岚, 忧心忡忡地问:「姑娘,您没事罢?」 应岚摇摇头,示意自己无妨。 马车已经停住了, 她索性由知云扶着, 主僕二人下了马车。 霜华方才同车夫一起去查看马车为何会突然这般, 这会儿看到应岚下了马车,似有疑惑地看了过来,不由得向她福身行礼。 看到霜华有些难看、隐含怒气的面色,应岚便知道今日马车出事, 恐怕是有人故意为之。 否则,来的时候已经检查过,并无问题的马车,为何会平白无故地出问题? 果不其然,未待应岚开口询问,便听霜华率先道:「姑娘,咱们的车轱辘坏了,而且是被人故意弄坏的。」 说到这里,霜华的眼睛里不禁浮现出了一抹冰冷的、满是怒意的寒芒来。 她接着道:「那人真是用心险恶,奴婢方才去看了,咱们的车轱辘是被人从中间毁坏的,刚开始驾车走起来的时候或许并不会发现,但后来若是行驶得太快了,人极有可能会因为勐地身体前倾而受惊,甚至……跌出马车。」 从皇宫到丞相府的这一段距离,道路平坦宽阔,又少有达官贵族之外的人经过,马车自然不会行驶得太慢。 而若是跌出马车……只怕马车中的人会血溅当场,当场毙命也未可知。 应岚听霜华这么说,眼神不由得也冷了冷。 这人还真是恨她入骨,恨不能置她于死地。 看到应岚面上寒冷的神色,又想到自宫中出来,应岚一直心绪不佳。霜华正想劝慰她,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声音。 「应姑娘的马车是坏了吗?不若到奴家马车上坐一坐罢,总归丞相府离我家也不远。」 听到这道陌生但熟悉的、今日不久前方才听到过的声音,应岚不由得面色愈冷。 转过身去,看着撩起车帘,满面幸灾乐祸笑容的任芝诺,应岚不咸不淡地随口道:「便不劳烦任姑娘了。」 未曾在应岚平静冷淡的面容上,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气恼与烦闷,任芝诺心中方才的解气与得意,不由得也少了许多。 看着说罢这句话,便又转过身去,完全未曾将自己放在眼中的应岚,任芝诺的面色不禁沉了下去。 由身旁的婢女小心谨慎地扶着,任芝诺下了马车,裊裊娜娜地走到应岚的身旁。 只是应岚面色冷冷淡淡的,不晓得是看到了她走过来,还是因为觉得看车夫想方设法修好马车无趣,转身便又要去车厢中。 任芝诺看着应岚不曾在意自己存在的模样,今日在宫中被陛下罚跪的难堪与恼怒,不由得又涌上了心头。 脚步一移,挡住了应岚要离开的路,任芝诺走近了应岚,笑容恶毒而灿烂,「若我入宫为妃,定要日日磋磨那个不知生母是谁的孽种,最好能让他早夭才好,免得脏污了宫闱。」 声音虽低,但两人却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任芝诺继续恶毒地笑着道:「皇长子这么尊贵的身份,就凭那个孽种也配。」 任芝诺说罢这话,便满面挑衅与恶毒笑容地看向应岚。 可是预想中,应岚骤然变得惨白的面色并没有出现。 正当任芝诺怀疑自己之前猜测错了的时候,一巴掌忽然落在了她的左边面颊上,应岚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眸深处却蕴起一片冰冷的碎雪浮冰来,显然被触碰到了逆鳞的模样。 左边面颊上瞬间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让任芝诺又怒又恨,却气极反笑。 手指微颤地指着应岚,任芝诺忍不住因为这疼痛而红了眼眶,然后冷笑连连,「那个孽种果然是你生的,怪不得那双眼睛都教人看着那么讨厌。」 越说,面上的疼痛,与心中的愤恨与难堪,便越让任芝诺歇斯底里。 任芝诺声音尖利道:「怀上那个孽种的时候,你同贺编修还没有和离罢?真是水性杨花、不知廉耻,一女侍二夫的无耻贱人!」 说罢,任芝诺便要上前来拉扯应岚,模样看起来恶狠狠的,因为左边面颊上那个明显的、鲜红的巴掌印,甚至有些狰狞的可怖。 一旁的霜华轻移脚步,将应岚挡在身后,冷肃的面色看起来威严又冷漠,她挑起横眉,冷道:「任姑娘,慎言。」 任芝诺却丝毫不憷,反倒愈发歇斯底里起来,她愤恨而恶毒地威胁道:「应岚,你便不怕我将你的这些事,宣扬得整个京城无人不晓吗?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你的丑事,你便会同过街老鼠一般,哈哈哈!」 看着面前笑得满是恶意的女郎,应岚却仍旧神情不变,冷淡地转身,她随口淡道:「任姑娘若是愿意,大可去做便是。」 任芝诺看着应岚全然不将自己,与自己所知道的这桩秘事放在眼中的淡漠模样,心中虽知道此事牵扯到陛下,事关重大,自己也不能到处宣扬。 第130页 但到底有了这么一个可以攻击应岚,且她毫无还手之力的把柄,对方却毫不在意的模样,这怎么能让任芝诺不愤恨。 指着冷淡转身要离开的应岚,任芝诺恼恨得连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你……你……真是不知廉耻的盪……」 一句话尚还没有说完,任芝诺的话,便被一道男声给打断了,「应姑娘。」 应岚顿了顿脚步,转头看去,便见满面笑容的段福安手中拿着缰绳,显然是方才停下马车。 看到应岚看过来的目光,段福安笑着问道:「你们的马车坏了吗?我家小将军说,我家马车宽敞,可以捎你们一程。」 这厢应岚还没有说话,一旁的任芝诺,便忍不住扬高了声音,突然说道:「小将军,奴家听说前些日子,您还向这位应姑娘提过亲。」 未曾看到众人目光中的嫌恶与鄙夷,任芝诺的语气愈发刻薄尖利起来,「可是您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她和离之前做的那些不守妇道、不知廉耻的事情……」 马车中,一道如同玉石相击的清朗男声传来,打断了她近乎歇斯底里的话,「这只乌鸦是谁?」 段福安皱着眉头,有些不悦的模样,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回话,「禀小将军,这是户部侍郎家的女儿,任小姐。」 只听马车中的人闻言,漠声道:「嗯,任家真是好家教。」 任芝诺愤恨不甘地张了张口,正又要说些什么,忽听马车中又传来一道冷淡平静的、却足以将任芝诺气倒的话。 「让任姑娘失望了,无论阿岚是什么样的,在下都只喜欢她一人。」 …… 任芝诺愤恨地、不甘地,却又奈何不得应岚如何地满腹恨意地离开后,应岚的面上方才浮现出一抹堪称疲乏厌倦的神色来。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终究是纸里包不住火吗?阿宸现在年岁尚小,便能引得一个与她不算熟悉的人,看出他们母子之间的相似之处,那么以后……以后又该如何是好? 应岚低着头,暗自满心厌烦地头疼了一会儿,忽然想了起来,杜京卓的马车还在这里。 按捺下心中的烦闷与愁绪,应岚定了定心神,方才对着那辆仍旧未曾离开的马车,福身行礼道:「方才之事,多谢小将军。」 坐在车厢中的杜京卓闻言,不由得顿了一下手中的茶盏,垂下了眼眸。 显然,她将方才的那些话,只当作了为她出头的玩笑话。 或许,在她心里,那些也只是玩笑话罢了。 想到自己在瑶屿所听到的、看到的那一幕场景,杜京卓不由得微微自嘲地笑了一下,方才掀开车窗的飘帘,看向应岚。 「应姑娘,你的马车既然坏了,不妨来在下车上罢。」 应岚见车夫修了半日都未曾修好马车,正打算教车夫快些回去另寻一辆马车来,冷不防听到杜京卓这么说,她转头,面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略带苦意与无奈的笑来。 轻轻摇了摇头,应岚推辞道:「多谢小将军好意,只是你我二人,实在不宜共乘一辆马车。」 话音刚落,应岚便看到杜京卓转头,抬手拉了一下垂落在车窗旁边的一根绳索,旋即,马车的两面车壁便收了起来。 如此一来,外面的人可以看到车厢中的人,想来便不会有无聊生事者说闲话了。 「这般,可解应姑娘心中的顾虑吗?」 应岚微微动了一下唇角,目光中虽带无奈,但更多的,却是一抹感谢的温和。 「小将军真是周到。」她笑了笑,也不再拘泥,「那奴家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华贵却低奢的马车稳稳噹噹地行驶在旷阔平坦的路上,不过一会儿,便可以远远地看到丞相府门前威严肃穆的石狮子的一抹影子。 马车在丞相府门前停下,应岚下了马车,安静地同杜京卓行了一个谢礼,便要转身离开。 可是杜京卓却自身后叫住了她。 疑惑不解的目光看向杜京卓,应岚不晓得杜京卓还有什么事情,却见他也下了马车,正往自己所在的位置走了过来。 见他越走越近,应岚不禁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又想到杜京卓一直以来对自己施予的援手,与现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这个后退的动作,实在有些小人之心的可笑。 应岚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杜京卓静静地看着她,在离她不近不远,轻声说话却可以让她清清楚楚地听到的地方,杜京卓忽道:「若是应姑娘想要离开京城,在下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应岚看着杜京卓眼中善意的悲悯与瞭然,虽不晓得他是如何知道的,到底又有多少人知道了这件事情。 但她只能压下心头情绪,抿唇颔首道:「多谢小将军。」 …… 应府荒凉偏僻的一个院子里,脚步匆匆的一个女郎,急切地推开了房间的门。 「娘,你猜,女儿方才看到什么了?」 第61章 亲吻 赵姨娘抬头, 看着满面忿忿不平的应岁,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看向自己女儿问道:「阿岁, 你看到什么了?怎么这么气恼?」 听到自己姨娘的问话,应岁坐到了赵姨娘的身旁, 这才怨恨恼火地回道:「我看到杜小将军竟然亲自送应岚那个贱人回来,还靠得甚是亲近地说话, 真是伤风败俗!」 第131页 似是未曾料到杜京卓还会同应岚有所牵连, 赵姨娘面上也浮现出一抹带着意外与妒意的恼恨来。 看着面前自己的女儿, 赵姨娘真是想不通, 那个应岚也便只有一张脸比阿岁好看一些, 为何那位杜小将军会这般非应岚不可。 赵姨娘正在心里这么想着,便听到坐在自己身旁的阿岁继续怒气沖沖道:「应岚那个下堂妇真是惯会勾三搭四,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这般不要颜面!应家女儿的闺誉都要被她给毁了!」 说着, 应岁还不忘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姨娘。 她可没有忘记自己这次前来,是有事要求姨娘的。此时见赵姨娘面上也满是冷冷的怒意与不平, 应岁只觉得那个打算肯定是十拿九稳了。 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上扬的弧度来, 应岁不由得心道,果然,她是姨娘的女儿, 姨娘是最疼爱她的。 单这一点, 她便比无依无靠, 只有一个拖油瓶弟弟的应岚要强上不知道多少。 顿了顿,仿佛方才想起来这桩事一般,应岁又继续给赵姨娘上眼药,「娘, 女儿觉得小将军想娶应岚,只不过是因为她是应家的女儿罢了。您还记得从前大姐姐没有去清州之前,杜小将军也曾邀她去一品居雅间吗?」 越说,便越觉得应丞相那个父亲从前还好,现如今却越来越偏袒应岚,应岁不禁怨恨地、委屈地嚷了起来。 「父亲实在偏心,仿佛忘记了还有我这个女儿,这次宫宴竟不让女儿前去。娘,您想想,若是没有了应岚这个人,小将军又知晓了应家另有未嫁的姑娘,他还会想娶一个下堂妇为妻吗?」 说着,应岁不由得抬起手来,晃了晃赵姨娘的胳膊,满面委屈、恼怒的神色。 赵姨娘听着应岁的话,面色复杂地嘆了一口气,这才将女儿揽进了自己的怀里,宠溺疼爱地拍了拍应岁的肩头, 「姨娘就你一个女儿,自然不会教那些不要脸面的贱人,坏了你将来的姻缘。阿岁,你放心罢。」 想到阿岁方才话中那句无意的「若是没有了应岚这个人」,赵姨娘眸色中的复杂与暗沉不由得愈深。 将方才放在手边的茶盏拿了起来,又喝了一口,赵姨娘这才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不晓得是在安慰仍旧忿忿不平的应岁,还是在为自己鼓气去做这种沾血的事情。 「若是真的没有了应岚这个人,在京城中,你父亲便只有你一个女儿了……阿岁,你让姨娘好好想想……」 …… 针尖儿细细的绣针第不晓得多少次刺入了手指,虽然疼痛细微,但却不可避免地在白皙柔软的指尖上、洁白的绣帕上留下了点点殷红的痕迹。 应岚心中本来便堵,想要做做绣活让自己涌上烦闷不安与惊涛骇浪的心中稍稍平復一下,却也不想仍旧无法集中精神,心中的烦闷与愁绪不由得愈深。 冷着脸,将那方帕子随手丢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应岚正要抬手端起手边的茶盏来,却不期然看到房间的门被人轻轻地自外面推开了。 看到走进来的那个人,正是令自己今日这般烦闷忧愁的人,却又偏偏这人看上去仍旧是那副未曾受到干扰的平静清冷模样,这不禁教应岚心中情绪愈发沉了下去。 看着由内侍们恭敬服侍着解下外裳,然后抬步向自己走过来的那个人,应岚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更加烦闷的讨厌来。 凭什么做错事的人是他,而难过的、忧虑的人却要是自己。 冷淡地站起身来,应岚转身要离开外间。只是通往内间的珠帘还没有穿过,便被身后一双温热的、有力的臂膀拥进了怀中。 仿佛已经很是习惯了应岚见了自己便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容弘含笑抚了抚应岚莹白如玉的耳垂,嗓音低沉柔和地问道:「去哪儿?」 应岚未曾说话,眉心皱着便要抬手甩开他,容弘握住了她的手,拥着她往珠帘掩映之后的内间里去。 待到走进了内间,拥着秀眉冷对自己的应岚坐下,容弘方才从应岚的面上看出了笼罩眉间的深深愁绪。 心中疼惜,不禁缱绻地亲了亲应岚皱起的、笼罩着愁绪的眉眼,却不料应岚原本便绷着的身体,这下更是僵硬了起来。 用额头抵住应岚的前额,容弘抱着身体微僵的应岚坐在小榻上,问道:「今日见过了阿宸,卿卿为何还有些不开颜的模样?」 应岚半晌不曾说话,只是唇角扯了扯,勾起一抹讥诮的、凉薄的笑模样来。 容弘看到她这般模样,才想到今日她自宫中回来的时候,路上所发生的事情。 虽然觉得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但看着应岚十分难看的神色,容弘默了片刻,方才抚着她的鬓角温声宽慰。 「任芝诺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朕已经让人去处置过她。她这辈子都不会将那些事情说出来了,放心罢。」 应岚忽地抬起眼睛来,看了面前近在咫尺的容弘一眼。 他云淡风轻,不将任芝诺放在心上的模样,教应岚心中愈发沉了下去。 到底是真的,他觉得只要这样,便可以一劳永逸。 还是觉得被人发现也无妨,自己便只能入宫去做他那六宫粉黛中的一人去了? 应岚垂下眼帘,道:「陛下可以不让任芝诺开口说话,但是若是有朝一日,天下人都知道了我们之间的丑事,陛下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吗?」 第132页 听着应岚冷淡的话,容弘握着她手的力道,不由得加重了几分,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仿佛是因为不愿意看到她这副虽无怨恨,但却更加平静,也更加冷漠的模样。 「阿岚。」 应岚看着容弘如墨眼眸中的那点被刺痛的受伤,只觉得他永远都仿佛是这样,好似一个被宠坏了,所有人都要顺着他的小孩子。 明明平日里,别人的评价里,他冷淡出尘的模样,却并不是这样的。 荣幸可以见到容弘的这一面吗?应岚牵了牵唇角,只觉得心中一阵疲倦。 她道:「纸里包不住火,陛下,别等到那一日,别逼我更恨你。」 「……」 默了片刻,容弘问道:「那么阿岚想要如何,才不算逼你?你方可以不再这般笑颜难开?」 想到自从前便有的那个想法,应岚道:「让我离开罢,京城虽是我自幼生长的地方,但去别的地方,总也比呆在京城时时会有被发现之后,身败名裂的难堪更好,不是吗?」 听到应岚这么说,容弘眼眸中的那抹受伤与黯然之色似是愈发深重了起来。 他问:「阿岚,你想要离开京城,离开朕与阿宸吗?」 应岚正要点头,却忽然被容弘拉进了怀里,他的声音通过温热宽阔的胸腔,闷闷地落在了应岚的耳中。 「朕不准。」 应岚阖上了眼睛,没有说话。 话已至此,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 一家生意繁盛的成衣铺子偏僻的后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一个身着灰扑扑衣裳的小老头驼着背,慢吞吞地往后门外停着的一辆同样灰扑扑的马车上走去。 不晓得为什么,在上马车之前,小老头还谨慎地左看右看了一番,仿佛会有人出来阻拦自己一般。 只是待到看罢周围确实空无一人,小老头这才有些放心地掀开马车灰扑扑的车帘时,却因为车帘掀开,在看到车厢中坐着的人之后,骤然变了面色。 惊慌之下,小老头转身便要下马车,只是脚下却因为慌乱而站不稳当,竟踉跄着将要跌下马车去。 所幸车厢中的人展臂过去,方才将要跌下马车去的小老头给抱了回去。 车厢中,容弘将应岚抱在怀中,一面慢条斯理地抬手撕下她面上贴着的几缕白鬍子,一面温柔地笑问道:「卿卿要去哪里?」 本便是将近黄昏的时辰,车厢中被车帘掩映着更是光线昏暗,看着面上温柔含笑仿佛同平日里别无二致的容弘,有一瞬间,应岚甚至觉得心中涌上了一抹名为恐惧的滋味。 「你怎么在这里?!」 听到应岚带着瑟缩的质问,容弘指腹抚上她柔软的唇瓣,眸光不由得暗了一下。 他淡声问:「卿卿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阿岚孤身一人,要去哪里?」 应岚侧过头去,避开容弘抚弄自己唇的指尖,兀自镇定地冷声反问道:「陛下真是越来越不讲道理了,我是犯人吗?现在连出门都不行了?」 容弘低低地笑了一声,模样看起来温良纯善极了。 他仿佛并不因为应岚的诘问而发怒,更不因为她想要逃走,而心生任何的不虞。 但下一刻,濡湿温热的吻,便惩罚一般重重地落在了应岚的唇上,力道之重仿佛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拆吃入腹。 不一会儿,应岚便觉得口腔中瀰漫上了腥甜的血腥味儿。 仿佛是被丢上了岸的鱼,快要因为唿吸不畅而窒息的时候,方才被松开。 顾不上口腔中浓重的腥甜味儿,应岚面色微有些苍白地喘息着。 耳畔传来清浅微乱的气息,与仿佛情人间的喁喁低语,「卿卿想去哪儿?又能去哪儿?说来听听,这天下有哪一处不是朕的地方?」 第62章 阴谋 应岚面色难看而苍白地阖上了眼睛, 容弘只觉得怀中原本柔软的身体僵硬成了一团,她的整个人都在轻颤。 久久,仿佛是抗拒挣扎了, 应岚一言不发,只阖着眼睛, 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未曾等到应岚的答覆,容弘却半分不曾露出愠怒来。 温柔缱绻地好似最亲昵的情人, 容弘将怀中身体僵硬的应岚转了转, 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 然后细细地亲吻着她的鬓髮与耳垂。 落在耳畔的声音轻柔、蕴着笑意, 但应岚却颤得愈发厉害起来。 这样的容弘, 直觉教应岚觉得很危险。 可她在心中苦笑了一下,却知道这次逃不走, 恐怕下一次再想逃走,会更加艰难。 容弘含笑道:「既然阿岚不想出门了, 那朕便陪你回去罢。」 说罢,便见方才还在自己耳边温声细语说话的男人, 对着车厢之外说话的声音已然变得冷冷沉沉。 好似平日里便如此, 又好似心中难抑的冷怒再难压抑。 他淡声吩咐,但语气却冷得像是冬日里的碎雪浮冰,「回丞相府。」 话音刚落, 不知是从何处出现的、神出鬼没的人, 跃上了马车, 扬起了马鞭。 马车疾驰在街道上,西山斜阳照耀着一片红灿灿的光芒,但却还是那样的冷。 …… 自那次被抓回来之后,应岚仿佛真的安分了下来。 她好似不再想着要离开, 只要容弘不提起让她入宫的事情,她也不再如往常那样,抗拒诘责于他。 第133页 与从前耳鬓厮磨的相处别无二致中,两人仿佛真的回到了从前,他们最好的那段日子。 柔和明媚的灯光沐浴着应岚侧脸的轮廓,虽然这些时日她消瘦了许多,但却仍旧美好如昔。 看着看着她垂首,一针一线慢慢地绣着手中绢布上的并蒂莲的凝神模样,不晓得为什么,容弘却忽然有些恍惚。 这副场景,多像阿宸还没有出生之前,他们二人在一起的那些平常却情浓的日子。 直到应岚将手中的绢布放在一旁,容弘一直看着她的目光方才淡淡地收回,如微风拂过一般离开。 而应岚,仿佛也未曾察觉到容弘的目光,方才一直定定地凝视在自己的身上。 见应岚抬起手来,要去饮放在手边的一盏温茶,容弘也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书册。 应岚拿起茶盏来,正要轻呷温度不高不低正正好的清香茶水,忽听对面坐着的人道:「阿岚,朕的茶水凉了。」 听容弘这么说,应岚不禁抬眸去看他,面上浮现出一抹浅浅的、柔和的笑意来。 不假思索,应岚抬手,想要去拿容弘手边放着的那盏凉了的茶水,口中带些浅浅的打趣,「陛下白日里忙,晚上也忙,忙得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吗?我给陛下倒盏新的便是了。」 谁知听到应岚这么说,容弘微微笑了一下,却意有所指地道:「不用倒新的了,这不是有吗?」 「什么……」应岚略有疑惑与诧异地笑看着面前的容弘,看到他将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茶盏上,她不由得顿了一下。 旋即,她便已经恢復了平静的、带笑的神情。应岚摇头笑道:「这盏是我喝过的,我还是给陛下倒盏新的罢。」 说罢,应岚抬手,便要继续去拿容弘手边的那只茶盏,可是容弘却笑着牵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揽进了怀里。 「阿岚朕都亲过,区区一盏茶又怎么了?」 容弘拿起应岚的那盏茶来,动作矜贵优雅堪称赏心悦目地饮尽。 在看到应岚正微微仰头,莞尔笑着静静看着自己,容弘如夜幕墨色一般的眼眸中,不由得涌上几分星辰的光芒来。 低下头去,容弘吻上了应岚的唇角,淡淡的茶水清香很快便瀰漫在了两人的唇齿中。 「呜……陛下……」 怀中的应岚轻轻抬手,嗔怪似的拍了一下自己,容弘方才松开应岚,低头亲了亲她微颤的羽睫。 容弘问:「后日便是阿岚的生辰了,阿岚想怎么过?」 应岚眼神妩媚迷离地微微喘息着,不曾说话,仿佛尚还未从方才汹涌的亲吻中回过神来。 果不其然,看到她这副娇慵的模样,容弘眼中的笑意不由得愈深。 他又问:「阿岚可想再见见阿宸?他如今胖了一些,圆滚滚的,好似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糰子,可爱极了。」 谁知应岚闻言,只是浅浅地笑着摇头,「不必了,省得陛下麻烦。」 容弘听她这么说,亲昵地用额头抵住她莹润如玉的前额,笑道:「这有什么麻烦的?卿卿同朕客套什么。」 顿了一下,诱哄一般,容弘又道:「说来,阿宸出生都几个月了,阿岚还没有搂着他一起睡过呢。阿宸睡相很不好,夜里经常踢被子,倒是随了卿卿。」 应岚不说话,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容弘看着她面颊染着浅浅的绯红的娇艷模样,心中一动,且也顾不得继续同她说这个了。 「阿岚,时辰不早了,我们安置罢。」 「好。」 应岚眼眸湿漉漉的,她柔细若柳的手臂勾上了容弘的脖子,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容弘气息微乱地喘息了一下,然后将这个吻慢慢地落在应岚的面颊上,如细细密密的雨滴。 他正是情动,自然没有看到,此时此刻,应岚眼眸中闪过的复杂之色。 应岚只觉得心中情绪纷乱而繁多,虽然事情在按着她的计划步步前行,但她却还是难免心中疲倦忧虑。 自那日被抓回来,容弘派来她身边的人便看得她愈发紧了起来。 生辰那日事情繁多,便是她再次逃走的最好时机。 她必须在那日之前,一步一步慢慢让身边的人放松对她的警惕。 …… 应岚看着坐在自己旁边,一面慢慢吃着荔枝,一面不动声色打量着自己房间的应岁,忽然侧头,同霜华道:「霜华,去为三姑娘准备些荔枝,等她离开时带上。」 ? 听到应岚侧头,轻声吩咐自己婢女为自己准备荔枝,应岁方才回过神来,自己的手边已经有甚为可观的一堆荔枝果壳了。 眼眸中闪过一抹嫉恨的羞恼,但面上却文弱娇怯地笑了一下,应岁道:「这才初春,二姐姐这里便有了荔枝,父亲可真是疼爱二姐姐。」 应岚神情淡淡的,听到应岁这略有酸意的话,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最是讨厌应岚这副不咸不淡敷衍人的模样的应岁,此时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应岁笑着将一只精緻的荷包递给走过来的知云,又道:「二姐姐,今日是你的生辰,这是我给你做的生辰礼物。」 应岚终于莞尔笑了一下,颔首道:「放那儿罢,你有心了。」 心不在焉的应岁「嗯」了一声,眼神又开始乱飘。 看着应岚房间中从前未曾见过的、新添的摆置,应岁只觉得琳琅满目、眼花缭乱。 第134页 虽然她没有见过什么好东西,却也晓得,这些摆置并不是凡品,相反的,有许多还是难得的珍宝。 这个发现,教应岁眼眸中那抹深郁的阴霾不由得更甚。 应岚原本正要低头喝茶,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她抬起眼睛来,目光清凌凌地去看旁边的应岁。 察觉到应岚似有所感,淡淡的目光带着几分有意无意的探究看了过来,应岁连忙垂头,掩下眼中那抹阴沉的阴霾。 但是应岚的目光并没有如应岁心中所愿那般,收了回去。 应岁被应岚淡然的,却仿佛可以看透她心中所想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憷,又想到自己这次来寻应岚要做的事情,一时只觉得胆战心惊。 被看得忍不下去了,应岁忽地站起身来,有些僵硬地笑道:「二姐姐,时辰不早了,我便回去了。」 应岚点点头,温淡地笑道:「那你回去罢。」 终于不再被注视的应岁,同应岚福身行礼之后,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匆匆离开了房间。 看着应岁离开,应岚这才转过头去,问知云:「药买好了吗?」 霜华大概过会儿便会回来了,所以在她回来之前,应岁必须得离开,应岚才有机会问知云话。 知云谨慎地看了看门,方才点点头,「姑娘,买回来了。」 可是闻言的应岚,仿佛仍旧有些忧虑,微皱眉心,她又问:「这药对身体不会有损害罢?」 知云宽慰道:「姑娘,奴婢问过那位老大夫的,这只是普通的安睡药,不会对身体有损害的。」 这才放心,应岚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主僕二人方才说罢话,便见霜华与杨嬷嬷自外面走了进来。 知云恢復了平日里的模样,应岚也一敛方才的凝重,笑着对霜华道:「辛苦你了,霜华。」 「你们坐下,都喝盏茶罢。」 …… 走出幽翠居,应岁面上方才柔弱的神色顿时一敛,化作了难看的阴沉。 看着跟上来的自己的婢女,应岁阴沉着脸问:「东西都洒好了吗?」 婢女点点头,有些畏惧的模样。 但应岁却仿佛察觉不到任何的恐惧,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只有急切想要看到那一幕的迫不及待,与计划达成的扬扬得意。 「等应岚死了,我便是应家唯一的小姐了。到时候,父亲现在给她的这些,都会全部属于我。」 第63章 大火 华贵的马车转过街道的拐角, 驶向已经可以在夜幕灯光中,看到隐隐一抹石狮子影子的丞相府。 车厢中铺着厚软的、柔顺的驼绒毯子,一个小小的孩子好不容易挣开了爹爹有力的臂膀, 此时坐在毯子上,正挥舞着半握的小拳头。 仿佛很是开心, 孩子一面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拳头,一面笑得眼眸弯弯的, 潋滟动人的明眸中虽然尚显懵懂, 但那稚嫩无邪的笑容却让人看了便心生怜爱。 容弘看了坐在柔软厚实的毯子上的阿宸一眼, 看到他满面欢喜地弯着眼眸笑呵呵的, 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 也不禁唇畔微弯地笑了一下。 抬起手来,容弘便想将这个今日一身喜庆的朱色织金袍子的小婴孩抱起来, 谁知道小婴孩却扭着圆滚滚的小身子,不肯教爹爹抱自己。 可是他还小, 哪里有爹爹那么大的力气。 虽然满心不甘愿被抱在怀里,像一只小兔子一般被搂着, 但当爹爹亲昵地抬手点点自己的小鼻子时, 阿宸还是笑了起来,仿佛已经原谅了爹爹的模样。 容弘点了点阿宸白皙小巧的鼻尖,侧颊微微贴在怀中孩子柔软娇嫩的面颊上, 笑着嘱咐道:「待会儿见了你娘亲, 要好好表现, 让她更加喜欢你,知道了吗?」 阿宸:「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无奈地低头看着怀中眼神懵懂,一副傻乎乎模样的阿宸,见阿宸挥舞着胳膊要挣扎, 容弘将他放了下去,由着阿宸在厚厚的绒毯上继续开心地打滚。 马车缓缓停止了行驶,稳稳噹噹地停了下来,陈忠走上前去,掀开车帘,恭声道:「陛下,到了。」 「嗯」了一声,容弘抬手,将小小的阿宸抱了起来。 阿宸原本玩得正开心,忽地被抱了起来,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一双雾蒙蒙的潋滟眼眸看向抱起自己来的爹爹。 容弘亲了亲阿宸的眼睛,厚实的车帘被自外面掀开了,容弘抱着怀里的孩子出了车厢。 方才下了马车,正在往应府里去,却不期然,看到了火光骤然沖天,映亮的西边的那片天空。 顿了一下脚步,容弘看着火光沖天的方向,面色忽地变得苍白了起来。 因为陛下顿足,身后的陈忠也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只是顺着陛下看过去的方向看去,陈忠却因为眼前所见,而倏然也变了脸色。 定了一下心神,陈忠心中有些焦急与恐慌,但面上却不显,对容弘道:「陛下,待奴才差人前去看看,您与小殿下先在此处……」 只是话音未落,身前的陛下,便已经脚步匆匆地往应府里去。 虽然看不到容弘此时此刻面上的神色是什么样子,但陈忠料想,定也应是十分难看的。 赶紧叫过来自己的一个小徒弟,陈忠教他快快地到应府里去探查一下着火的究竟是何处,然后抬起胳膊来,擦了擦额角的汗。 第135页 做完这一切,陈忠的心中却仍旧惴惴不安,没有丝毫的松懈。 如果他没记错,应府的西边是片极为荒凉的所在,除了那位姑娘住的幽翠居,应是再无什么旁的房屋了。 幽翠居有几间厢房,但愿着火的,莫要是那位姑娘住的地方。 近乎祈祷地在心里这么焦急地想着,陈忠忽然看到,自己的小徒弟快步走了过来。 小内侍面色有些惨白,察觉到陛下如刀锋一般冷凝锐利的目光看了过来,他竟觉得双腿发软,嵴背满是冷汗。 「扑通」跪倒在了地上,小内侍的声音听起来颤抖极了,身体更是控制不住地抖若筛糠。 「陛……陛下……幽翠居着火了。」 容弘未曾有动作,小内侍垂着头,不敢去看陛下面上的神色,可却也知道陛下是在等自己说下去。 将头埋得更低,小内侍的额头几乎磕在了地上,方才有了些许的勇气继续说下去。 「着火的地方,只有应姑娘住的那间屋子,其他的厢房并无大碍……应姑娘还在那间屋子里,应府的下人们现在正在扑火,只是火势太大了……恐怕救不出来人了……」 容弘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来,他平静得仿佛只是在陈述那个小内侍所说的话。 他问:「只有阿岚的房间起了火,应府其他地方都没有着火?」 不知为何愈发觉得恐惧的小内侍,垂头低声回答道:「是……」 容弘抱紧了怀里的阿宸,阿宸懵懂而又不明所以,许是觉得这样的爹爹教他不习惯又不自在,有些不舒服地咿呀了一下。 垂下眼眸,为阿宸掖了掖柔软的小毯子,容弘只觉得自己的手指僵硬极了。 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来。 定是有人要害阿岚。 阿岚便是再痛恨他,想要报復他,想要摆脱他,又怎么可能捨得下阿宸,宁愿自焚而死? 胸腔中涌上一股子难以忍受的痛意,仿佛是冬日里寒冰一样的刀刃,刺向了心脏之间,满是又冷又疼的痛意。 容弘的声音,冷冷地在春寒料峭的夜里响起。 「给朕查,哪怕是将应府翻个底朝天,也要查出这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陈忠喏喏应是,正踌躇焦急地在心中思量着该如何劝陛下不要前去幽翠居,以免触景生情,伤痛更甚。 可是容弘早于他开口之前,已经抬步向着幽翠居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陈忠无可奈何,只得忐忑且焦急地跟上。 去往幽翠居的这条路不晓得走过了多少次,可是并没有哪一次,与现在一般心绪。 终于走到了幽翠居。 看到被肆虐的火舌所吞噬的房屋,耳中满是充斥着力拉崩倒的燃烧声响,扑面而来的,更是随着夜风拂面的烘烘暖意。 一缕墨丝一般的发,随着因为火焰烘烤而稍带暖意的风拂面而来,衬得容弘没有神色,更没有神采的面庞愈发苍白。 口腔中蔓延上一股子腥甜的血腥味儿,眼前是一阵阵晕眩的黑。 可是怀里还抱着阿宸,容弘竭力地稳住自己的身形,方才不至于那般狼狈地摔倒。 看到微微趔趄了一下的陛下,与熊熊大火前,他那道愈发显得寂寥悲伤的背影,陈忠的心中颇不是滋味。 上前去,想要扶一扶背影悲痛僵硬的陛下,低垂着的眼睛却看到了地上那醒目的、殷红的血迹。 容弘听到身旁的陈忠好似焦灼地在说些什么,声音中带着央求、哀伤,但更多的却是惊忧。 强打起精神凝神去听,容弘方才听到他说的是,「陛下,应姑娘她……她已经没了,逝者已逝,您别这样吓奴才啊!」 垂下眼帘,任由自己沉溺在难以置信的、巨大的深重悲痛中,可是哪怕再大的悲痛,便如年幼时父皇驾崩后失去至亲的伤痛,与孤立无援的迷惘,不也都会过去吗? 不晓得过了多久,容弘倏地转身,不再去看身后的这场熊熊燃烧的大火,仿佛这般便再也不会被刺痛到。 容弘快步离开幽翠居,这个再多待一分一秒,都会让他心痛欲裂、悲痛欲绝的地方。 最后一根木柱砰然落地,沉闷巨大的声响伴着整间房屋支架摔落在地的声音响起,可是这一次,容弘却没有再转回头去,最后看一看这个曾盈满了往昔记忆的地方。 他并非只有她,正像她爱他,但也不只剩下爱他这一件事一般。 他有这天下,还有他们的阿宸,他怎么可能便这般轻易地随她而去? 垂眸去看怀里的孩子,怀里的阿宸抽噎着,不知是在何时,白皙小巧的鼻尖哭成了一片绯色。 他紧紧地揪住自己爹爹的领口,不晓得是因为看到那沖天的火光而恐惧,还是也察觉到了,娘亲已经离他而去。 又有夜风拂过,离开火焰燃烧的地方,微带着冷。 容弘为阿宸掖好小毯,抱着他走进了夜色里,走出了应府中。 …… 应岚下了马车,为了避免泄露踪迹,她要再坐另外一辆马车离开京城。 只是目光在不经意看到丞相府方向被火焰的艷红色渲染的夜空时,应岚却吃了一惊。 皱起眉头,应岚诧异问身前人道:「丞相府怎么起火了?」 杜京卓方才便已经注意到了丞相府方向似是着火了,此时听到应岚这般问,他亦皱眉道:「这……我也不知道。」 第136页 顿了顿,杜京卓继续道:「我的人只是去引开了陛下派遣的守在幽翠居的侍卫,并没有放火。」 应岚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又不晓得哪里不对,自语道:「难道是今日恰巧丞相府走水了?」 「阿岚,时间紧急,你还是快些走罢。」杜京卓看出应岚眉目之间显而易见的忧虑来,安慰她,「你若放心不下应府,待你到了歷州,我会派人寄信给你,应府今日发生了什么的。」 虽还有些莫名的不安心,但行至此处,断无再回去的道理。 压下那抹不可避免的难以割捨,应岚收回视线,不再去看丞相府方向燃烧的火焰。 看着面前的杜京卓,应岚心中似是有千言万语的感激之词,但涌到唇畔,却只能难以免俗地说一句,「小将军,多谢。」 杜京卓抬手,扶住要向自己行礼的应岚,宽和温然地笑了一下。 「应姑娘何必这般客气,在下只希望再见你时,你的面上是初见时发自内心的笑容,而非今日强颜欢笑的哀愁模样。」 第64章 出海 三年后。 阳光灿烂而明媚, 鲜活热烈地照耀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起起伏伏的波澜上发出晃眼又璀璨的水光。 站在大船的甲板上,应岚的手中提着一只竹篮, 看着面前无边无际却又蔚蓝美丽的大海,她仿佛有些愣愣出神。 直到船舱中又走出来了一个穿着浅粉色布裙的少女, 看着应岚这副有些出神的模样,忍不住走过去拍了她的肩头一下, 应岚这才回过神来。 「阿岚, 你怎么了……我的天啊!这是哪里?!」 少女原本还只是有些纳罕地疑惑于为何平日里从容沉静的应岚会这样, 可是待到看清眼前的风景之后, 仿佛很是吃了一惊, 后半句话她直接变了一个调子。 收回落在海面上的视线来,应岚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但却并不像少女那般,面上流露出慌乱焦急与不知所措来。 「我们应该是被船队载着出海了, 阿云,我们去问问船上的人可不可以返航罢。」 话音刚落, 面朝大海的两个女郎, 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震惊的声音来,「船上怎么有女郎?!」 站在应岚身旁的阿云,迅速地转过身去, 秀眉微挑、怒目圆睁地叉腰反问:「你还问我们?这话应该是我们来问你们罢!」 两人身后的男子生得高大强壮, 看起来仿佛一双手便可以将她们两人抓起来丢进海里。 想起曾经听闻过的有些船队出海忌讳带女子, 应岚探出手来,拦住了愤愤之下想要发火的阿云。 抬手拍了拍阿云因为气愤与慌乱而起伏的嵴背,应岚一面安抚着阿云,一面同那个男子道:「这位大哥, 我们是来船上送茶饭的,你们发船之前,应该没有查看船上是否有不是船队的人,所以才把我们也带走了罢?」 听到应岚的话,面前的男子抓了抓后脑勺,脸上果然流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只听他道:「今天搬运东西耗费的时间太久了,我们赶时间,所以才没有检查的。」 脸上闪过不好意思的愧疚,男子躲了躲应岚莞尔的笑颜,只觉得面前的娘子虽然长得普普通通,但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却仿佛天上的月牙儿一般漂亮。 把脑海里奇怪的想法甩了甩,因为愧疚,男子不由得又道:「真是对不住二位了。」 好好地只是送个饭,却因为船队的疏忽出了这样的事情,哪怕面前的男子好声好气地这么说,阿云也咽不下这口气去。 阿云忍不住语气有些沖地数落,「你们怎么这么莽撞?难道我们要随你们出海吗?我们的家人根本不知道,他们该有多焦急啊!」 男子面上虽然仍旧愧疚,但却因为阿云这一番语气有些沖的数落,而显然隐隐带了一点儿恼怒。 未曾说话的应岚忽然问道:「你们可以送我们回去吗?我们会给你们一些银子,作为折回去的补偿。」 男子闻言,面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为难与犹豫来,正在这时,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人说话的声音,「船长来了!」 闻声望去,却见是一个穿着麻色短褐的男子。他身上的衣服样式虽然同其他船员没什么区别,但衣料看上去却好了许多,想来这位便是船长了罢。 应岚福了福身,两方也算有礼有节地打过招唿之后,方才那个高大强壮的男子将事情同船长又复述了一遍。 听罢复述,赵船长的脸上也流露出了抱歉与愧疚来。 听应岚说想要他们把船折回去,送她们回到岸上,这位赵船长也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道:「娘子,实不相瞒,我们这次发船,并不是出海打鱼,而是要去南海的小国贩卖我们的丝绸和珍珠。」 闻言,应岚不由得有些诧异,她问:「可这不是违反诏令的吗?」 只听赵船长笑着又道:「非也非也,娘子所说的不准出海去邻国,乃是先帝在时的律令,自陛下登基后没几年,这条诏令便有所松动了。」 应岚神情不变地点了点头,赵船长继续道:「只是每次出海都要去官府报备所要去的地方与来回的日期,如果送你们两个回去,我们报备的日期便要耽搁了,而下一次出海的时间还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今日之事确是我们一时疏忽的错,我向娘子与这位姑娘道歉,但船已发出,这一船的货物不能耽误了运送的时间,断无再回去的可能。」 第137页 一面说着,一面注意观察着应岚面上的神色,见她既没有焦灼,也没有愤怒,赵船长心中方才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心上还生起了一抹赞赏来。 稍微顿了顿,赵船长笑着又道:「左右去那小国,来回也不过两三天的路程,娘子与这位姑娘不妨在我们船上暂且住两三天,我们会尽快回去的,而且我们船上也有信鸽,可以回去告诉你们的亲人们一声。」 看来事情并无转圜的余地,应岚不由得在心里嘆了一口气,然后福身道:「好罢,那便叨扰船长了。」 赵船长和气地笑着向应岚摆了摆手,见牙不见眼的模样看起来既淳朴,又宽厚。 事情很快便解决了,船上的船员们虽然还都有些好奇,但却都在船长的催促下,各自散去做自己的活计了。 阿云仍还有些气闷,但到底无可奈何,也只是同应岚埋怨了几句,便不再说什么了。 站在甲板上,应岚看着远处蔚蓝的、起伏的波澜,无边无际的辽阔海面令人心旷神怡。 既来之,则安之,只是这一去几天,不晓得留在绮香坊的阿嫦会如何,会不会哭鼻子,毕竟自阿嫦出生以来,她们可是从未分离过…… 想起女儿,应岚看着远处广阔海面的眼睛中,不由得盈上了几分柔软明亮的笑意来。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身旁的应岚,已经认识了她几年的阿云,这一眼的一恍惚间忽然觉得,阿岚仿佛有些楚楚美丽的动人。 可再仔细去看的时候,阿岚却仍旧是平日里平平常常,并不漂亮的模样。 阿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 在船上吃过了晚饭,虽然来到海滨的这个小城已经有几年了,但应岚还是有些新奇于在船上的这第一餐。 甲板上摆放着船员们拿来的烤架,他们的晚饭,是日暮时分方才捕捉上来的新鲜海鱼。 应岚拿着自己烤好的一条不知道是什么的鱼,坐到了一旁远离人群的地方,一面咬着口中烤得焦香的鱼肉,一面眼眸弯弯笑看着已经同船员们有说有笑,半点儿没有了下午怒气沖沖模样的阿云。 夏夜的海风带着一股子独属于大海的咸腥腥气息扑面而来,微微有些冷,但烤鱼香喷喷、热烘烘的味道与温度也被夜风吹拂过来,两种感觉奇妙的综合,令人觉得舒适又惬意。 应岚屈膝坐在甲板上,将视线落在海天相接的苍茫天际,乌蓝色的夜空好似柔滑铺展的缎子,满缀着的星辰仿佛璀璨明亮的珠玉。 海风带来许许多多新奇的、从前她未曾感受过,也未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感受到的味道与感觉,让她只觉得满心的轻松与愉快——仿佛是懂事以来从来没有体会到过的感觉。 忽然听到身后有人笑着问:「娘子,你怎么不去哪里坐?」 应岚闻声转头,原来是笑意淳朴而有些诧异的赵船长,她莞尔笑笑没有说话,赵船长手里拿着几串烤鱼,坐到了应岚旁边空着的甲板上。 静坐了一会儿,赵船长忽然听到身旁的应岚问:「出海去邻国做生意的,是只有民间的渔船与商船,还是也有官家的商船呢?」 赵船长看了应岚一眼,似是未曾料到这位小娘子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却还是笑着回答道:「咱们大寅地大物博,什么都不缺,官家哪里需要出海交易?更何况海上波涛起伏,一路上兇险得很,也只有海边上有几分胆量的、掌舵与水性好的、想要挣钱的肯出海罢了。」 应岚问:「出海很挣钱吗?」 「是啊。」赵船长笑着点点头,在应岚感兴趣的眼神中,他接着说了下去,「我们要去的那几个小国,他们转卖我们大寅卖过去的丝绸、茶叶与珍珠,中间赚差价,不然我们可以挣到更多的钱呢!在那些小国也可以买到一些珍珠头面与饰品,虽然做工和咱们的相比起来粗糙了一些,但也别有一番有趣的意思,有很多的小伙子会买来给自己喜欢的女郎……」 话越说越多,赵船长及时停住了自己的话,「如果不是来回时间有限制,我们的船也可以去那些小国更远的国家,挣更多的钱,不过正所谓知足常乐,现在这样也很好了。」 应岚思索片刻,又咬了一口烤鱼,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似的,「如果有一天,官家可以组织海边的渔民一起出海贸易,一起挣钱,那一定很好罢。」 「娘子,你还真是异想天开,不过若是有那一天,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看着面前女郎思索时流转的潋滟眼波,赵船长失笑之余,只觉得这位小娘子真是生了一双极为动人的眼睛。 不过,她仿佛有些面生,「对了,娘子你是哪家的?为何我从前从来没有见过你?」 应岚笑道:「阿云的嫂子病了,我是替她嫂子来送茶饭的。」 想到从前来过几次船上送东西的阿云嫂子,赵船长瞭然一笑,「啊,原来如此。」 第65章 舞女 「回来了?」 应岚面上笑意莞尔, 推开房间轻罗织就的门纱,扑面而来的不仅只有房间里馥郁的芙蓉薰香,还有这道带笑的柔媚女声。 对着朝妍点点头, 应岚正待说话,便看到坊主从内间走了出来, 站在掩映的珠帘前,笑对着身后招手, 「阿嫦快过来, 你娘亲回来了。」 阿嫦虽然才两岁多, 但路已经走得很好了, 应岚同坊主打过招唿之后, 走过去将那个粉妆玉琢的小人抱在怀里。 第138页 一旁的坊主细细打量着应岚,还在说话, 「好像晒黑了一点儿,不过没关系, 坊里昨儿个才来了一批新水粉,过会儿教朝妍给你梳洗打扮一下。」 应岚对着坊主笑笑, 道了声好, 不怎么上心的模样。坊主看着应岚平平无奇的相貌与略显粗糙的皮肤,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那双潋滟动人的澄澈眸子上,又是一阵不无嘆息。 知道坊主这是职业病犯了, 应岚只觉得有些好笑与无奈, 果不其然接下来便又听到坊主道:「阿岚不是我说, 咱们阿嫦这样貌不做舞女真是可惜了,你真不考虑考虑让她学歌舞?」 看着笑而不语的应岚,虽然知道她这是在拒绝的意思,但坊主还是继续劝说道:「你若再不松口, 过几年阿嫦就该长大了,骨头啊关节啊什么的都长结实了,到时候你若是心里头后悔可也没机会了。」 应岚笑容温柔而和煦,但却仍旧不肯答应。坊主难以割捨虽然年幼但却显而易见是个小美人胚子的阿嫦,打包票道:「你莫不是不放心?不是我自吹自擂,咱们绮香坊可是做正经生意的歌舞坊,生意怎么样你也都看到了,日后断不会亏待了阿嫦,更断不是那种推着好姑娘往火坑里跳的无良青楼。」 实在是坊主太过于热情,总这么三天两头地劝,次数多了应岚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让阿嫦吃了什么大亏,索性今日说清楚,不要继续拖泥带水了。 应岚垂下眼帘温柔地看着怀里咬着手指,万事不知的懵懂阿嫦,轻缓地将阿嫦的手指从她柔软的口中拿出来,微笑着摇摇头,「我知道坊主是一片好意,但是我对阿嫦也没什么别的期望,只希望将来她愿意做什么便做什么,一辈子寻寻常常、开开心心的就好。」 终于知道没戏了的坊主,看着笑着的应岚与小小的阿嫦嘆了一口气,眼波流转间尽是心痛的难以割捨,犹不肯死心地继续问道:「阿岚你那死鬼男人长得定然甚是标緻罢?不知道他家里还有没有旁的女眷流浪在外,我倒是不介意收养她们。」 应岚失笑。 刚刚出了京城的时候,应岚一路上原本盘算着要到她姨娘出生的歷州去,可是谁知路上却看到了处处张贴着的通缉令。 无可奈何,应岚只得更往南边去,因为越往南,离京城越远,便相对更加安全、不会被找到一些。那一路上可谓是颠沛流离,也难怪坊主会觉得她与阿嫦是流浪在外的孤儿寡母。 应岚一直没有去官府落户籍,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时至今日,在这不大不小的清州城,她与阿嫦都还是黑户一样的存在。 想到自己不能立女户,除了在绮香坊代替音律不通的朝妍弹琴,维持才貌双绝,琴技出众的雅妓形象之外再无其他赚钱途径,应岚心中便不由得是一阵难以避免的郁结与抓狂。 容弘何必做出这副假惺惺的模样来,他不是要娶那个宜天郡主吗?一别两宽地放过她,各生欢喜难道不好吗? 看到应岚面上虽然仍旧带笑,但眼底却有些郁郁的神色,朝妍出言截断了坊主喋喋不休的话,「好啦好啦,坊主,阿岚一路上风尘僕僕的,定然很劳累了。」 被截断了话的坊主幽怨地看了朝妍一眼,朝妍笑意盈盈地软下语气,将双手搭放在坊主的肩上,一面往外推人一面道:「我给阿岚梳洗一下,顺便再劝劝她,坊主你先出去罢,今日的生意那么好,万一人多出了什么岔子……」 坊主嗔怪地拍了朝妍一下,「呸呸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朝妍你可别胡说八道。」 朝妍笑嘻嘻地吐了一下舌头,坊主拿她没办法,只得不舍且无奈地出去了。 不过两天没有见到娘亲,阿嫦却缠应岚缠得紧,朝妍颇是费力地哄了阿嫦好久,小姑娘这才肯松开应岚,乖乖地坐在一旁自己啃着糖人玩。 将有些依依不捨的应岚推到梳妆檯前坐着,朝妍道:「坐下,你脸上的东西涂了好几天,再不卸下来便该生痘痘了——虽然你不在乎脸,但也定然不喜欢那种痒的感觉罢?」 朝妍说的,是应岚脸上那层易容的妆。 刚开始到清州的时候,是应岚自己易容,用髮型与灰尘来遮掩容貌,后来同朝妍相熟之后,便是心灵手巧,极善上妆的朝妍来帮她了。 应岚正想着过去的事情,耳边还有朝妍可惜的声音,「生得这般漂亮,却非要傻不拉叽地出去做工,真不晓得你是怎么想的。」 微笑着不曾说话,应岚任朝妍柔细的十指在自己面颊上按来按去、擦来擦去,听她同一旁坐着的阿嫦说话,「阿嫦,以后等你长大了,可别像你娘亲这么傻啊。」 咬着糖人的阿嫦听到朝妍姨姨笑着同自己说话,懵懵懂懂地也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笑模样不晓得是否真的听懂了大人们是什么意思。 应岚从梳妆檯的铜镜中,去看坐在一旁小杌子上的阿嫦,笑意温柔地也弯起了唇角。 阿嫦原名阿常,取平平常常之意。只是阿嫦虽然是小小的一个人,但却不知为什么觉得阿常不好听,定要娘亲给自己换一个名字。 是故应岚只好哄她说,她的名字是嫦娥仙子的嫦,小丫头这才心满意足。 收回落在阿嫦身上的视线,应岚看着铜镜中已经卸去大半遮掩容貌的妆容,相貌美丽的女郎,思绪不由得又回到了从前,有些出神的模样。 第139页 不晓得应岚是在想什么,可每次看到这样的她,朝妍总有一种她的身上笼罩着落寞、沉郁与神秘的感觉。 朝妍想,或许阿岚并不是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个流落在外的寡妇,带着一个年幼的遗腹女罢。 她那么漂亮,又有一手的好琴技,最难得的还是肯吃苦,如果不是有什么她不想说的难言之隐,何至于落到她们初见时的模样?又何必要易容? 但是朝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秘密,她虽然好奇,但也没有没品到去问阿岚这些,揭她的伤疤的程度。 梳妆镜前的两个女郎都是一阵出神,好似各有心事,只有一旁不知愁的小姑娘抱着糖人慢慢咬着,仍旧是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懵懂。 房间里静悄悄的,所以外面的声音便格外地清晰起来。 朝妍为应岚卸去了面上的那层妆,正要开口同她说话,便听到窗外的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带着醉醺醺的含混不清。 好像是有人在外面耍酒疯,说话极为蛮横,「朝妍姑娘呢?我们要见朝妍,你这几个都什么,也敢拿来煳弄我们哥儿几个?」 接着是管事娘子好言好语的笑语相劝,说今日朝妍姑娘不见客,要客人们明日再来。那几个客人却依旧不依不饶,嘴里一面不干不净地嚷着,一面定要今日便见朝妍。 铜镜中,应岚看到朝妍厌烦地皱了一下眉,她不由得抬手抓了抓朝妍放在自己肩上柔若无骨的指节,朝妍反手握了握她的,冷道:「真烦人,这些人又来了,阿岚你先在这里待一会儿别出去,我去应付一下。」 应岚点点头,追随在朝妍身上的目光中隐隐带着许多的担忧,阿嫦也抬起明澄澄的大眼睛去看朝妍,朝妍的唇角方才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没有同应岚再说话,朝妍笑着对阿嫦道:「阿嫦你先在这里和你娘待着,姨姨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只是朝妍口中的「很快」,也要半个时辰,她才得以回来。 看着朝妍开门时面上冷戾而厌恶的神色,应岚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怎么了?」 朝妍为自己倒了盏茶水,润了润嗓子,方才舒展了眉头。 她摆手随口道:「一群苍蝇,整天满脑子里除了揩坊里姑娘的油、占便宜还能想些什么?」 朝妍的语气虽然漫不经心且寻常,但看到她烟紫色的软纱裁制成的衣襟被扯得有些凌乱,应岚还是不可避免心里梗了一下,涌上酸涩难言的滋味来。 看到应岚眼中的担忧愈发浓重起来,朝妍觉得心里有些暖融融的,她低头敛了敛自己的衣襟,好似并不在意地反过来劝应岚,「这有什么值当的?坊里的大家谁不都是这样过来的,这里是歌舞坊,又不是慈善堂。」 又道:「好啦好啦,阿岚你别难过了。」 两人正说话,房间的门,忽然被人自外面勐地推开了。与此同时,一道慌慌张张的声音传来,「朝妍姐姐!阿岚姐姐!不好了!」 第66章 玉佩 朝妍连忙抬手推了推应岚, 应岚想到自己的脸还没有来得及遮掩,闪身进了内间。 看着应岚藏到了珠帘之后,朝妍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语气因为来人的冒冒失失而有些没好气, 「怎么了?」 匆匆忙忙走进来的顺子擦了擦汗,声音中因为不知所措, 已经带了些哭腔, 「朝妍姐姐, 外面打起来了!」 朝妍神色倏地变得凝重了些许, 她有些焦急地数落道:「打起来了?赶快去寻坊主啊!你这呆子来寻我作甚?」 听到朝妍这么说, 顺子愈发六神无主起来,「坊主已经被官府的人给抓走了, 好像是闹出了人命官司,事情很严重!而且……而且……」 简直要被他这副慌慌张张却又犹犹豫豫, 看上去要哭出来的模样给急死了,朝妍着急道:「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人, 有话快说呀!」 顺子仍旧吞吞吐吐的, 眼神中带着些为难,朝妍福至心灵,忽然问道:「难不成与我有什么关系?」 点了点头, 顺子道:「我听说, 外面的那些人打起来, 仿佛就是为了朝妍姐姐你……」 朝妍简直要气笑了,她是应该自喜于自己身价太高、名头太响吗?整天除了满脑子想占她便宜的,就是争风吃醋到打起架来的。 气恼过后,朝妍冷静了下来, 问顺子道:「他们打架抓坊主作甚?我们还没找他们索赔呢!」 顺子哭丧着脸道:「因为被打伤的那个人是知府大人的外甥,所以咱们不仅要暂时关门,还要赔一大笔钱给他们。」 闻言,朝妍要去官府讲道理的斗志,也不由得垮了下来,她嘆了一口气,愁道:「真倒霉,赔了夫人又折兵。」 看到朝妍恹恹的模样,顺子犹豫片刻,还是又道:「朝妍姐姐,还有坊里被打砸的那些东西,坊主被抓走之前,说若是你要不回来,也要算在你头上……」 朝妍捂着胸口做西施状,摆手道:「顺子,别说了,我的心好痛。」 房间中的两人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愁云笼罩中,两人忽然听到珠帘被人轻轻地掀开,发出珠玉相击时清脆悦耳的声音。 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平静如常,但在此时此刻却格外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第140页 应岚道:「咱们还是快些想想办法,怎么筹够那笔钱罢。」 闻言,朝妍与顺子都不由得朝应岚所在的方向看去。 应岚接下来的话,让顺子觉得平日里没什么存在感的阿岚姐姐,在这一瞬间比貌美如花的朝妍姐姐还要熠熠生光。 抚着手中细腻润泽的玉佩,应岚道:「我这里有一块玉佩,如果去当铺里卖的话,应该可以卖到一个好价钱。」 朝妍看着应岚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的容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顺子好奇地凑了上去,在看清应岚手中那块莹润细腻、雕琢上佳的玉佩后,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哇,阿岚姐姐,你这块玉佩看上去很值钱的样子。」 原本朝妍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应岚手中的那块玉佩,可谁知这一眼之后,她却仿佛有些愣住了。 「阿岚,我说了这句话,你可别觉得我财迷啊。」朝妍将视线从玉佩上移开,忽然对应岚道,「不晓得为什么,看到这块玉佩,我忽然觉得有些熟悉的感觉,仿佛……我从前也有过一块这样的玉佩似的。」 顺子侧头看了朝妍一眼,满脸钦佩,显然有些自愧不如地一声嘆息,「能这么明明不要脸却不失委婉地说别人的好东西像是自己的,也只有朝妍姐姐你了。」 朝妍伸出手来,毫不留情地抽了顺子的胳膊一巴掌。 应岚看着静静躺在自己掌心的那块玉佩,有些出神,「这是我小时候离开青……离开我与我娘原本住的地方,到我爹家的时候,一个在此之前一直与我在一起玩的小姑娘送我的分离赠礼。」 恍惚了一下,应岚抬起头来去看朝妍,「送我玉佩的那个小姑娘,确实同你一样漂亮,但是她的命比你苦多了。她原本应该是一个大家闺秀,却在元宵节被拐子给拐了,还被卖到了很不好的地方。后来我长大了一些,曾经回去找过她,可是她已经没了踪迹,那里的谁也不记得她那么一个小小的孩子了。」 语气渐渐落寞了下去,应岚黯淡道:「想来,那个时候,她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罢。」 许是因为应岚的这位童年玩伴,与朝妍与顺子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身世可悲,原本还在吵嚷的两人也不由得安静了下来。 是门外楼上楼下乱作一团的喧闹声,将房间中的人自安静中又给吵醒了,朝妍皱起眉头看向门的方向,问道:「外面怎么了?」 话音刚落,房间的门忽地被人推了开,「朝妍!阿岚!顺子!你们也快点儿跑罢!我们都听说了,这次被打伤的是知府大人的外甥,坊主十有八九是放不出来了!」 身后附和的声音不绝于耳,七嘴八舌的,没有房间里方才几人大难临头的愁闷与惊忧,全然是一副与之相反的、喜气洋洋的雀跃。 另外一个歌女也踊跃道:「是啊!就算不去胜绮坊,去坊主房间里拿了身契出去当个良家,也比做歌女好罢!」 胜绮坊是绮香坊的头号竞争歌舞坊兼坊主的死对头,坊主若是晓得自己坊里的姑娘在自己出事后,第一时间竟想着去死对头那里,不晓得会做何感想。 朝妍面色阴沉沉地走过去,将门外人关在了门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嘆气道:「坊主整天觉得自己一手的好手段,所有歌女和舞女都被她调教得服服帖帖、忠心耿耿的,结果她前脚被抓,后脚大家就都要跑了,真是树倒猢狲散啊。」 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朝妍忽然又道:「顺子,阿岚,咱们也跑罢,这样咱们就不用赔坊里被打砸的那些东西了。」 顺子劝说道:「朝妍姐姐你冷静一点儿啊!坊主不一定出不来了,如果她能出来安肯放过临阵逃跑的我们?而且知府大人又不是话本子上一手遮天、不讲道理的大奸臣,我们只要乖乖交钱就范,坊主就会被放出来的。」 犹豫了一下,顺子还是又补充道:「而且坊主也没说要我赔坊里被砸的那些东西,要赔钱的只有朝妍姐姐你一个人。」 朝妍手上收拾东西的速度愈发加快了起来,「那我更应该跑了,让坊主在大牢里蹲一辈子罢,谁要拿钱去赎她。」 应岚抱着阿嫦,同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急的顺子站在一旁看着朝妍四处翻找东西,房间里一副人仰马翻、兵荒马乱的模样。 …… 最后,勉强还尚存一丝良心的朝妍,被顺子好求歹求、连扯带拉地留了下来。 朝妍嘆了一口气,这才放下手中收拾的行李,「好了,我不走了。我是坊主在路边捡到的,当时正发着高烧,别人或许觉得我应该恨坊主,是她让我在坊里做地位低微的舞女。可我知道,当初如果没有坊主收留我,可能十多年前我已经死在那场高烧里,被丢在不知道是哪里的乱葬岗了,做人不能做白眼狼。」 顺子含泪说:「我爹我娘没有成亲就生下了我,我是没有户籍的黑户,他们要丢了我,是坊主给他们了钱和吃的,说要他们将我养大后来给她帮工的。」 抹了抹眼泪,顺子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呜咽出声了,「坊主小气、贪财、唠叨,对被她骗过的那些人来说,她是坏人。可是对我来说,她却是救命恩人,虽然她一开始救我的时候,或许只是为了省一个跑堂的工钱,但我只看现在的结果,不管当初的原因。」 朝妍点头道:「如果只看现在,不管从前我们就能过得更开心一些,那为什么不呢?我没读过书也知道人生苦短是什么意思,自己总是跟自己过不去才是傻瓜。」 第141页 顺子也点头,「所以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救出坊主来,不能大难临头各自飞。」 看着终于放弃了跑路的朝妍,和眼含泪花与他高大的身形呈诡异对比的顺子,应岚不由得嘆了一口气。 「是啊,你们说得对,我明明不是这世上最惨的人,过去却总是心中压着一股子郁气。能够靠着自己的双手吃饭、活下来,有了阿嫦,还能遇到你们,老天爷现在已经对我够好了,我没什么要一直为了乱七八糟的过去郁闷难过的理由。」 牵着仰着头看着大人们,有着一双明亮清透如清泉一般明净纯撤的双眸的阿嫦,应岚只觉得心中又是暖又是柔,她颔首对朝妍与顺子道:「我们一定可以救出坊主来的。」 …… 应岚当掉了玉佩,走出了当铺,手中握着一个满满的钱袋子,心中的万千思量却不如面上那般平静。 阿颜,希望你不要怪我当掉了你的玉佩,等坊主出来之后,我会想办法快些把玉佩赎出来的。 只是应岚并不晓得,她走之后,当铺中却颇是掀起了一番惊涛骇浪。 「这块玉佩上的花纹,仿佛是先帝在时……」 「遣人先盯住那个小娘子,不要打草惊蛇,赶快让刘管家去京城禀报。」 第67章 阿颜 应岚当掉了玉佩, 将手中的钱袋妥善地收好,思绪这才稍稍回笼。 天色还早,应岚想了想, 阿嫦在绮香坊有顺子与朝妍照料,是故倒也不必急着回去。 因为自从来到清州, 便不怎么经常抛头露面,所以哪怕已经住了几年, 应岚对清州城这些长长短短的路并不熟悉。 走了好久, 这才走到清州的大牢, 关押着坊主的地方。 应岚走进大牢, 外面明明是明亮的正午艷阳天, 但牢里却阴森森的还需要点灯,铺天盖地的阴暗潮湿教人忍不住心头有些发毛。 跟随着身前的狱卒, 穿过一间间狭小昏暗的牢房,应岚终于走到了坊主的牢房前。 将手中提着的, 路上买来的一提笼饭菜一一端给了大牢里的坊主,应岚仔细打量了坊主一番, 直到确认她并没有受伤, 除了头髮有些凌乱、面色有些憔悴之外与平日里并无什么两样,应岚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牢里的坊主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应岚带来的饭菜,一副感动的模样。天晓得自昨日早晨被抓来之后, 除了几口冷水和几阵刮来的凄凉西北风, 她什么都没进过肚子。 坊主的富贵日子也已经过了几十年, 挨冻挨饿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昨夜凄悽惨惨的冷风中又被饿得前胸贴后背,坊主只感觉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真恨不得昏过去才舒服。 坊主咬着热腾腾的肉包子, 所以说话有些含煳不清,但话中的感激却是实打实的,「阿岚,我真没有看错你,你竟还记得来给我送饭,呜呜呜,我真感动啊……」 又道:「等我出去之后,定然要好好为你栽培阿嫦,将她捧成全清州最火的舞女,让她做朝妍第二。」 应岚听她旧事又重提,也不恼,只蹲在坊主的牢房外面,看着狼吞虎咽吃着肉包子的坊主,见她真的无事还有空闲聊,面上这才露出一抹笑意来。 吃完了手中的包子,坊主端起放在一旁的粥来,一面慢慢地喝着,一面又同应岚道:「朝妍那个没良心的,定然跑了罢。」 听坊主这么说,应岚忙为朝妍澄清,并开解坊主道:「朝妍没跑,顺子也没跑,我们大家现在都在想法子救你出去。坊主,你在牢里不用担心坊里,我们会想办法快些把你救出去的。」 坊主喝完了碗里的粥,愈发感激地看着牢外的应岚。应岚不觉失笑了一下,顺子真不愧是坊主养大的,两人这感动时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 感动非常的坊主道:「阿岚,我们萍水相逢,也不过认识两三年,你就对我这么好。还有朝妍,我本来以为平日里我那么压榨她的工钱,我出了事她一定会放鞭炮庆祝然后跑路呢,真没想到……呜呜呜,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还是老乡靠谱啊。」 轻轻拍了拍坊主隔着牢房的铁栅栏,握住自己一只手的双手,应岚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颇感意外地问道:「坊主,你是京城人?」 坊主吸吸鼻子,含泪点头道:「是啊,我老家就在京城,我开的第一家歌舞坊也在京城,后来和我家死了的那个死鬼成了亲,他要回乡,我才来到清州继续开歌舞坊的。」 应岚若有所思地颔首,「原来是这样啊。」 …… 应岚回到绮香坊,远远地就看到绮香坊的门前,围着一大群明显是看热闹的和来闹事的人。 走近一看,原来是胜绮坊的坊主,带着几个胜绮坊花枝招展的姑娘,在同朝妍吵架。 胜绮坊的坊主看来是被朝妍给气得够呛,可还是忍着一口气,在想方设法拉拢朝妍,「朝妍你还年轻漂亮,但也年轻漂亮不了几年了,如果杨蕙娘被关在大牢里十年八年的才被放出来,她早已经人老珠黄或许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就不一样了。」 朝妍挑着秀眉冷笑,胜绮坊的坊主还在喋喋不休,「你觉得杨蕙娘那个贪财劲儿,会白白养着你吗?你蹉跎了大好青春,又把钱都赎杨蕙娘了,到时候你人财两空,哭都没处哭去。」 一等到胜绮坊坊主说完话,朝妍立刻反唇相讥,「要你管?我们会把坊主赎出来的,不管用多少钱,也没人会去你们那个破烂坊!」 第142页 恼羞成怒之下,胜绮坊的坊主为了争个口舌之快什么都顾不上了,她脸色难看地讥讽道:「知府大人的外甥公子可是老太爷的宝贝独生子,兄弟姐妹一个都没有的独苗苗,他在你们坊里受了伤,你们就等着赔钱罢!我们胜绮坊的帐房先生是个神算子,我会让他协助知府大人手下的帐房们算帐的,五万两银子你们一文也别想少!」 朝妍这才晓得此次绮香坊出事,同胜绮坊也有关系,她心头火腾腾地烧,「好你个老巫婆,难怪知府大人会这么对我们绮香坊,原来那个狗官是同你们破烂坊勾搭上了,真是狗到一窝去了!滚滚滚!破烂坊的苍蝇们别在我们绮香坊门前乱转,小心姑奶奶拿扫帚抽你们!」 怒火当头,朝妍也顾不得这话应不应该说了。而朝妍的话音刚落,胜绮坊的坊主也察觉到了旁边围着看热闹的人,都一面眼神古怪地看着自己一行人,一面窃窃私语着什么。 毕竟看热闹不怕事大是亘古不变的铁律。 胜绮坊的坊主被朝妍气得咬牙切齿,却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 除了用愤恨仇视的目光狠狠地剜了朝妍一眼,在心里默念一百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她走投无路了哭着求着要去胜绮坊,一定要让她难看」之外,胜绮坊坊主再无他法,只好灰熘熘地带着那几个姑娘走了。 而胜绮坊的坊主前脚刚走,朝妍冷着脸正要关门,散去的人群之中,忽然又有一个人逆着人潮走了过来。 以为又是来找事的,朝妍面无表情,正要将绮香坊的门重重关上,忽听那人抬手喊道:「杨娘子!」 朝妍身旁的应岚闻声看了过去,原来是几日前才认识的赵船长,她心中不由得有些诧异,却还是微笑着对来人福了福身,「赵船长。」 赵船长笑容和煦而宽厚,见应岚客套地向自己福身,他赶紧摆摆手,示意应岚不要客气。 几个人刚进了绮香坊,便听赵船长开门见山地道:「我听阿云说,绮香坊出了事,杨坊主被抓了,需要一大笔钱赎人。」 朝妍听应岚对赵船长的称唿,便已经晓得了来人是谁,此时听他这么说,也不遮掩自己的愤怒,「是啊,他们竟然跟我们要五万两银子,知府大人那个狗官怎么不去抢!把他那肥头大耳的外甥卖到小倌馆里都卖不到这么高的价钱罢!」 赵船长虽然有些不习惯朝妍的说话方式,闻言却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皱眉道:「五万两?他们可真是狮子大开口。」 外人面前一贯畏畏缩缩,沉默寡言的顺子也忍不住愤愤道:「他们可真够落井下石的!我们要到哪里去筹这么多钱?」 朝妍想到五万两银子,便又是怒又是忧,「我就该猜到这次坊主出事,一定有胜绮坊那个老巫婆在中间掺和。不然普普通通的打架,损失东西的还是我们,别说知府大人的外甥,就是天王老子,也不应该坊主被抓起来。」 房间中又是一阵愁云惨澹。 赵船长抬了抬手,从自己宽宽的衣袖中取出一卷银票来。应岚这才发现,今日的赵船长没有如在船上一般穿短褐,而是穿了一身深蓝色的襕衫,不同于文绉绉的学士们书卷气的样子,他这副模样看起来宽厚斯文,倒也并不违和。 将钱递给应岚,赵船长道:「这里是两万两,是这几年我出海做买卖挣来的钱。」 本以为应岚会收下,毕竟现在绮香坊的处境堪称是火烧眉毛了,谁知应岚却摇头拒绝道:「赵船长,这两万两银子我们不能要。」 赵船长并没有收回银票去,反倒看着应岚微微一笑,目光中更加流露出几分赞赏来。 他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光亮,已经明显到朝妍与顺子都对着应岚挤眉弄眼的程度了。应岚无奈地笑了一下,正待再拒绝,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阿嫦突然哭了起来。 赶紧垂眸望去,原来是阿嫦手里拿着的装在纸袋的桂花糖掉了一地。应岚蹲下身去,抱住同样蹲在地上在拾东西的孩子,轻轻拍着阿嫦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小嵴背,温柔地安慰道:「阿嫦乖,糖掉在地上就不能吃了,而且吃多了糖对牙不好,娘亲待会儿给你去买肉包子吃好不好?」 阿嫦虽然看上去对肉包子并不怎么感兴趣,但却好歹在应岚的安慰中渐渐止住了眼泪。搂着娘亲的脖子将柔软的、小小的面颊埋在了应岚的衣领里,不再哭泣的阿嫦好似有些不好意思的娇怯。 想到方才还没有同赵船长说完话,应岚抱着阿嫦站了起来,正要说话,赵船长却率先开了口。 视线扫过小小的阿嫦,赵船长看向应岚的目光愈发明亮,只听他笑道:「这钱我又不是白让你们拿着的,如果你们不愿意收,便当这是我借给杨坊主的,总归绮香坊在清州也已经开了十多年了,不怕你们赖帐。」 应岚也笑,「我并不是同赵船长客套,现在情况紧急,如果有救出坊主的方法,哪怕再困难我们都会尽力一搏的,又怎会拒绝您的好意?」 顿了顿,将已经恢復开心的阿嫦放进嘴里的手指给拿了出来,应岚看着懵懵懂懂的女儿,不觉弯了弯眼睛,这才继续道:「只是知府是个狗官,我们以前只以为他有些徇私枉法,现在看来,他恐怕已经同胜绮坊的坊主勾结在一起了。倘若让他觉得我们绮香坊是棵一晃就能落钱的摇钱树,今后他恐怕会更加变本加厉地连同胜绮坊一起盘剥勒索我们,到那时候,我们又有多少五万两可以赔给他呢?」 第143页 赵船长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应岚微笑,眼睛中都满是笑意。应岚不由得有些一头雾水,却也只能对他莞尔一笑。 见应岚他们不肯收下银票,赵船长很快便离开了绮香坊。临走之前赵船长说他在州里认识几个官员朋友,可以去州里找找关系,让应岚他们不要太过于担心。 目送着赵船长的背影消失在街巷之间,朝妍促狭地拍了一下应岚的肩膀,哪里还有方才又愁又怒的模样。 朝妍眨了眨眼睛,笑着问应岚,「阿岚,靠你近些会招桃花吗?」 顺子也八卦兮兮地凑了过来,「我也觉得这位赵船长,好像对阿岚你有意。」 应岚抱着阿嫦往房间里去,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好了,你们两个不要戏弄我了。」 虽然不晓得那位赵船长想做什么,但若他真的对自己有意思,又怎么会在看到阿嫦的时候毫无芥蒂,反倒一副更加饶有兴致的模样呢? 应岚不得其解,索性不再想了。正要抱着阿嫦上楼去,忽听门外传来一道斯文端方的温朗声音,「请问这是杨朝岚杨娘子住的地方吗?」 听到那人一口的京城官话,应岚的身形不由得一僵,却只得转过身去,面上的笑容仍旧维持得很好,「我是杨朝岚……你们是?」 来人皆穿着淡青色的圆领袍,看上去清俊且贵气,尤以领头那个更加衣冠楚楚、人模人样。朝妍与顺子以为他们是知府大人派来的狗头军师,不由得都在心中大敲警钟。 朝妍正要开口问话,忽见领头那位最人模人样的公子微微侧头对着自己轻展笑颜——准确来说,是对着一旁的自己与顺子颔首,礼节性地微笑。 虽然没什么心眼,但却也感觉得到这人是在对着他们假笑的顺子,忍不住如往常一般同朝妍嘀嘀咕咕,「好装啊……」 朝妍沉默了一下,破天荒地没有同顺子站在一个战线,「顺子,你上辈子是个哑巴吗?可不可以不说话?」 顺子不明所以,但还是奇怪且委屈地住了嘴。 那人仿佛未曾听到他们的嘀嘀咕咕,仍旧身姿清绰如竹地站在那里,笑着同应岚说话,「小生贾名,我们是几个来清州游学的仕子,听闻了贵坊坊主的遭遇,都感到很同情,所以冒昧登门来,想要助诸位一臂之力。」 应岚微笑着颔首,没有说话,只是用顺子的话来说,笑容同那人一样有些假模假式的。 那人似是没有察觉到应岚笑容之下的冷淡,温然笑着继续道:「不知道娘子知不知道,京城有个登闻鼓,可以直达圣听。如果可以去京城的登闻鼓前为杨坊主申冤,小生想,应该是十拿九稳可以为贵坊坊主洗清冤屈了。」 应岚「嗯」了一声,仍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 朝妍忽然道:「知府大人那个狗官与胜绮坊的那个老巫婆,总不能在京城也能只手遮天罢?阿岚,我们进京去为坊主申冤,好不好?」 应岚只觉得自己面上的笑容愈发勉强,「我就不去了罢……」 顺子看了看那个人模人样的贾名,又看了看有些反常的朝妍,忍不住带些央求地道:「阿岚,你同我们一起去京城罢,我与朝妍都没有主心骨,你跟我们一起前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贾名看了看有些古里古怪的几个人,拱手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对应岚道:「是啊,这位娘子还是随小生一行人一同前去罢。」 …… 永寿宫中。 太后娘娘谈及伤心处,不由得又黯然神伤地落下泪来,引得身旁的嬷嬷心疼地劝慰道:「娘娘放心罢,您不是已经循着玉佩,派苏大人去清州寻了吗?想来很快苏大人便会将人带回来了。」 昭华公主依偎在太后娘娘的身旁,闻言也道:「是啊,母后,您不要担心了。」 伸手拍了拍昭华公主的肩头,太后娘娘的目光中闪过欣慰来,但眼中的泪光却未尽,「哀家怎么能不担心呢?当初阿颜走丢的时候,还是那么小、那么安静内敛的一个孩子,现在也不晓得她是什么样子了……倘若能将阿颜找回来,那母后百年之后,也可以向你父皇与你皇爷爷有个交代了。」 第68章 耳坠 站在去往京城的马车旁边, 应岚看着面前面上带着宽厚的微笑,仿佛跟平日里别无二致,但实际上却紧张得手心有些冒汗的赵船长, 听着他一大早晨赶来为了说的话。 赵船长道:「我曾娶过两个娘子,头一个娘子是难产没的, 她留下了三个孩子,老大老二是男孩儿, 老么是女孩儿;娶的第二个是我先前那个娘子的表妹, 后来我出海做生意, 她嫌我常常出去不着家, 所以成亲没几年我们便和离了, 我跟她没孩子。」 说着,赵船长不忘看了看面前的应岚, 面上的神情是什么样的。 在看到应岚的面上并没有牴触,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 听着自己的话,赵船长不由得更鼓起了几分勇气。 「杨娘子, 我打听过了, 你是从外地来的。虽然不知道你从前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会一个弱女子带着孩子流落到清州来,但我想你当初来到清州, 定也有自己的苦衷罢。」赵船长语气诚恳, 「你能吃苦, 聪明冷静,对孩子有耐心,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你从前怎么样,户籍什么的我也会帮你与阿嫦尽快落下。我虽然有几个钱, 但不是那种贪花好色的人,家里没有妾室,以后也不会纳妾。」 第144页 应岚听着赵船长的话,点点头,轻声「嗯」了一声算作应答。赵船长看着面前的应岚,见她抬手随意绾了绾耳畔被风吹散的、乌色的碎发,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温婉的美丽,不觉愣了一下。 直到应岚有些纳罕的目光看了过来,赵船长方才回过神来。 不晓得是否是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方才的时候,赵船长竟忽然觉得面前相貌平凡、肤色暗沉的杨娘子,垂眸绾髮的模样满溢着安静的温柔与美丽。 应岚放下方才绾髮的手,沉默了一下,不晓得赵船长是怎么了。赵船长有些不自然地收回自己的视线,心中不由得自己笑话自己,已经不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了,怎么还跟个愣头小子似的。 清了清喉咙,为了不让杨娘子觉得自己是个不正经的登徒子,赵船长说完方才铺垫的话,直入正题道:「杨娘子,你若是不嫌弃我是个粗人,又三天两头地出海不着家,等你从清州回来,咱们便成亲罢。」 成亲,对于应岚来说,这是一个有些遥远的词。听到赵船长这么说,应岚不由得愣了一下,方才问道:「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出海吗?」 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赵船长看着应岚,有些意外地问道:「杨娘子,你说什么?」 应岚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我说,如果我与你成亲之后,你会允许我跟着你一起出海吗?」 这次终于反应过来应岚话中意思的赵船长,错愕之后,面上的笑容反倒更深了。 看着面前的应岚的目光愈发明亮,愈发赞赏,赵船长点头道:「当然可以,如果你肯同我一起出海,我当然很高兴。只是海上条件艰苦,我怕你会不习惯。」 应岚弯弯眼眸,笑而不语。她不是一个喜欢说大话的人,也晓得行动会比言语更加让人信服的道理,或许在现在的赵船长眼中她只是一个娇弱的娘子,但将来,她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 在赵船长带着微笑的面容中,应岚上了马车,颔首莞尔道:「好,我答应你。」 得到应岚允肯的赵船长,看着上了马车,将要离开的应岚,从自己的衣袖中取出一方紫檀木的匣子来。 应岚接了过去,打开,原来是一副珍珠耳坠。想来这应该是赵船长出海时买来的珍珠耳坠,不仅有熠熠生辉的明丽张扬,更因为正中镶嵌着的龙眼一般大的珍珠而显得珍重华贵。 看到应岚眼底的那抹意外来,赵船长唯恐她拒绝,在应岚开口说话之前,率先笑道:「这副珍珠耳坠,就算作文定之礼罢,等以后我出海,再给你寻一个更大更好的来。」 看着紫檀匣子中那副充满着异域风情的珍珠耳坠,应岚探出指尖,轻轻抚了一下那深蓝色的宝石点缀成细碎流苏,却并没有收。 抬眸看着面前的赵船长,应岚摇头笑道:「这太贵重了,现在我们有的只是口头承诺,所以我不能收。赵船长,如果你相信我,请等我回来再给我这个罢。」 说罢,应岚便将手中的紫檀匣子阖上,又递还给了赵船长。 虽然相处的时日并不长,但是赵船长已经对应岚的性子有所了解。此时见应岚坚持不肯收下这副耳坠,赵船长笑着嘆了一口气,也只好将紫檀木匣收了回去。 启程的时辰已经到了,应岚弯身进了车厢,坐好后掀开石青色的车帘,这才发现赵船长仍旧站在外面,面上的笑容还是宽厚而温善的模样。 见应岚望了过来,赵船长笑着对她挥手道:「再见,一路顺风。」 应岚也笑着挥手,「再见!」 马车驰行在栽种着郁郁森森的树林的平坦大路上,广袤碧绿的林海遮掩住了正午的艷丽阳光,很快站在原处的赵船长,便变成了远处的一个小小的蓝影。 应岚唇角含笑,终于收回了落在那个小小的蓝影上的视线,任由温柔又温暖的林间微风吹拂过自己的面颊,吹散了乌色的鬓髮。 将目光落在满眼的绿色上,跳跃的、闪烁的暖光洒满了应岚的眼前,思绪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纷飞。 她已经离开京城三年多了,想来那人早已经册了皇后,纳了许多妃嫔了罢? 只是不晓得阿宸现在怎么样,在宫中会不会有人欺负他。 可是不管怎么样,她自己的人生,也应该往前迈一步了。 如果此次去京城真的如愿以偿为坊主澄清冤屈,又没有再与那人羁绊,那么,回来之后给自己一个机会,开启一段全新的人生,又有何不可呢? …… 马车颠簸几日后,他们一行人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来到了京城。 甫一进了城门,朝妍与顺子便忍不住掀开车帘,探出头去四处张望京城气象。连带着小小的阿嫦,也好奇地用柔软的手指抓着车窗,往外面的景象看去。 长相迥异于大寅人的西域胡姬与波斯商人、围着许多人显然是生意红火的马戏表演,以及各式各样的衣饰与吃食小摊,京城的富饶繁丽令人目不暇接。 一路疾行已经疲惫了的马儿不肯再走,仿佛也留恋于充满了人间烟火的街头闹市,他们只能暂时停下了马车。 朝妍与顺子下了车厢,带着阿嫦哪里热闹往哪里钻,应岚留在车上没有同去,直到他们的身影融入川流不息的人潮,方才微笑着收回视线。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如四月春风拂过一般温朗润泽,「杨娘子为何不同他们一起下去走走?」 第145页 应岚放下手中的车帘,转过头去,对着车厢外的贾名道:「因为我不放心你们,万一你们卷了我们的东西跑掉了怎么办。」 似是未曾料到应岚会如此直白地表示自己的怀疑与不信任,饶是贾名向来年少老成,此时也不禁有些怔然地看着应岚,一时哑口无言。 眨了一下眼睛,看到贾名微僵的模样,应岚却忽地微笑起来,「开玩笑而已,贾大人不要介意。」 贾名看到应岚粲然一笑的模样,方才俊逸的面容上微僵的神情,也换成了浅浅的笑意。 对着应岚拱了拱手,只听他面不改色地微微一笑道:「杨娘子的这声大人,小生实在是愧不敢当。」 什么都没试探出来,看来这位「贾名」还真是滴水不漏。 应岚觉得兴致阑珊,对着贾名敷衍地莞尔一笑,然后转过头去,不再同他说话。 好在虽然繁华有些迷人眼,但朝妍与顺子还记得他们这次来京城,是为了敲登闻鼓救坊主,不一会儿便回来了。 接过朝妍递过来的乳酪果子,应岚吃了一颗,目光正要自车窗外收回,却忽然感觉到有一道视线仿佛正在盯着自己看,目光中有伤痛,也有不可置信。 咬着口中的乳酪果子,应岚脸上有来之前朝妍给上的厚厚的一层妆,所以此时此刻,可以淡然且平静地顺着那道视线看了回去。 只是这一眼却让应岚有些意外。 不远处的高头大马上,那个正在看着自己的人,原来是贺书淮。 静默地看了贺书淮一眼,应岚神情淡淡地收回看回去的视线,好似只是在人群中无意扫到了一个正在看着自己的人。 察觉到应岚的奇怪,朝妍有些纳罕地凑了过来,问道:「阿岚,你在看什么?」 顺着应岚方才看过去的视线看去,原来是一个神情怔然的俊秀郎君,朝妍皱了皱眉,不由得问道:「阿岚,你认识那个人吗?刚才他好像一直在看我们的马车,跟丢了魂儿似的。」 应岚又吃了一颗乳酪果子,随口道:「不认识,只是觉得那人一直看着我们,有些奇怪罢了。」 往外看了看,顺子道:「那人身上穿的是官服,看样子应该是个京官,咱们还是小心些罢,不要惹祸上身。」 …… 马车在城中闲逛了一会儿,他们入住了京城的客栈,应岚、朝妍与阿嫦一间,顺子同贾名他们住在一起。 路上舟车劳顿,一行人领了房牌很快各自离开,去房间中歇息。 自然没有发现,二楼雅间中一直望着他们的人。 昭华公主急切地问道:「母后,怎么样?她长得像小时候的阿颜姑姑吗?」 「不会有错的,珍珍你仔细看看,阿宸同他姑祖母的眼睛多像。」太后娘娘说着,不免有些伤感,「只是阿颜从前是一个多么白净漂亮的小姑娘啊,现在却晒黑了这么多,面色也显得有些憔悴,想来在清州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一旁的嬷嬷赶紧安慰太后娘娘,「娘娘,能找回公主殿下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这可是大喜事,您可不能这般神伤啊!」 第69章 京城 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水, 太后娘娘点点头,看着昭华公主和一旁的嬷嬷道:「你们说得是,如今阿颜找回来了, 哀家应该高兴才是。」 一旁的嬷嬷心疼地看着眼眶仍旧有些湿润的太后娘娘,继续劝道:「殿下初到京城, 听苏大人的禀报,又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 若贸然地以真实身份同殿下相认, 殿下一时之间恐怕会有些难以接受, 娘娘, 同殿下相认的事情还需要来日方长啊。」 昭华公主闻言, 也忍不住贊同地点了点头,对太后娘娘道:「嬷嬷说得有道理, 母后,我们还是先去同小姑姑见面, 再慢慢地表明身份罢,不要吓到小姑姑了。」 不断用帕子擦拭着泪水, 终于渐渐止住了眼眶泪湿的太后娘娘, 抬起眼睛看了看满眼担忧与关切的昭华公主,伸手拍了拍女儿的手,方才道:「你们两个说得都很有道理, 阿颜初到京城, 我们上去便表明身份, 又说要与她相认,难免会让她心里觉得困扰,还是徐徐图之罢。」 说罢,太后娘娘便转身, 对着身后静静跟随的小内侍吩咐道:「小洪子,你去宫里知会陛下一声,让他处理完政事便出宫来,就说我们见到阿颜殿下了,在一品居客栈。」 小内侍听了命令,俯身应是后便匆匆离开了一品居。昭华公主向来鬼点子多,自从知晓小姑姑一行人要来京城后,便想到了如何「不着痕迹、甚是自然」地同小姑姑认识的主意,此时正好得以实行。 …… 房间的门被人笃笃地叩响了,应岚还在内室洗漱,朝妍洗漱完之后,便坐在靠窗的小榻上逗着阿嫦玩,此时听到敲门声不由得下了小榻去开门。 以为是客栈来送东西的小二,朝妍打开房门,却未曾料到门外站着的是一个长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容貌妍丽又娇俏的小姑娘。 看到朝妍面上露出有些疑惑与意外的神色,昭华公主眉眼弯弯地笑了一下,率先脆生生地开口打招唿,「你好。」 朝妍愈发不明所以,但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笑着同自己打招唿,朝妍也不由得点头回笑道:「你好,你有什么事吗?」 引入正题,昭华公主言简意赅地笑道:「我们是对面房间的住户,初来京城,因为人生地不熟,所以房间订多了几间。我看你们人多,住得又拥挤,应该是客栈的房间都住满了,没有空房间了罢?你们不妨住到我们多订了的房间里去,反正我们的房间空着也是空着。」 第146页 听了昭华公主的话,朝妍虽然有些意动,但想了想,还是笑眯眯地拒绝了,「多谢姑娘的好意,只是我们毕竟素昧平生,这怎么好意思?」 昭华公主摆了摆手,眼眸弯弯地豁达道:「退房间客栈也要收手续费,所以我们不打算退房间去了,到时候也是浪费,何必同我们客气。」 想到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却要睡自己、阿岚与阿嫦三个人,朝妍的心中不由得愈发动摇。 怪只怪京城人来人往,客栈的生意实在是太好,那日他们找了好久才找到这家有空房间、看起来也很是气派的一品居,结果价钱很不友善也便罢了,空房间也不够用,一行人只能凑活着住。 只是朝妍未曾料到,害得他们一行人来到京城后没有客栈住的「罪魁祸首」,便是眼前这个看上去单纯无害的小姑娘。 想着想着,朝妍心中不由得愈发苦恼纠结,看着面前满面真诚微笑的昭华公主,灵光一闪暗道自己刚才真是笨,她终于点了头,「那我们便按照原价,买下姑娘订多了的房间罢。」 一切都在如自己计划中的那般发展,昭华公主笑着点点头,转身正欲离开,却忽然好似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脚步。 昭华公主顿了顿,问朝妍道:「听姑娘的口音,仿佛是清州人?」 本来正打算关门的朝妍停了停手上的动作,点头道:「是啊,我们正是从清州来的。」 闻言,昭华公主立刻惊喜道:「是吗?那真是太巧了,没想到在这里都能遇到老乡。」 朝妍看着面前惊喜的昭华公主,忍不住挑了挑眉。昭华公主似是没有察觉到朝妍有些奇怪的目光,她转过身去,对着对面的房间道:「娘亲,您刚刚说的要把房间给他们住的人,也是从清州来的,您这几日不总是说京城的说话腔调听不习惯吗?快出来看看罢。」 听到房间门口的声音,洗漱完了的应岚,抱着洗漱之后香香软软的阿嫦,也走了过来。 却看到站在门口的朝妍,正与几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话。 那个容貌妍丽的小姑娘好似有些眼熟……这个念头自应岚的心中闪过,但她思索了一下,却难以在自己的记忆中将这张脸与姓名对上号。 只得暂时做罢了。 应岚抱着阿嫦走了过去,不晓得是否是她的错觉,在同那个容貌妍丽的小姑娘打了个照面之后,应岚只觉得小姑娘看着自己的眼睛似是变得亮晶晶的,黑曜石一般的眼眸中满溢出惊喜来。 未待应岚说话,昭华公主率先笑道:「我叫甄珍,这位是我的娘亲,旁人都叫她甄老夫人……你们怎么称唿?」 看了看小姑娘身旁的那位老夫人,应岚客气地对她福身行礼。 许是错觉,许是方才的先入为主,应岚仿佛察觉到那位慈眉善目、始终面带笑容,眉眼间却似带轻愁的老夫人,目光好似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 应岚抛开那一缕异样的感觉,对着昭华公主客套地笑了一下,「我叫杨朝岚,姑娘叫我杨娘子就好。这是杨朝妍,我的妹妹,这是我的女儿阿嫦。」 那位老夫人唇畔含着一抹浅浅的笑,柔和的目光从应岚身上依次落在她所介绍的人身上,在看到阿嫦的时候,她似是愣了一下。 「阿嫦……阿嫦长得同她表兄可真像。」 应岚只看到那位老夫人的唇微微动了一下,似是怔然地说了句话,却未曾听清她说了什么,不由得有些诧异地问道:「老夫人说什么?」 那位老夫人回过神来,眼中微微泛起水光的涟漪来,只是应岚凝睇去看时,却只看到了她笑意愈发慈和的面庞。 只听甄老夫人解释道:「没什么,老身只是看着阿嫦长得玉雪可爱,一时有些出了神,让杨娘子见笑了。」 应岚不明所以,但看甄老夫人神情虽有隐隐克制的动容,却不像是心有歹念的坏人,这才请她们进了房间。 …… 送走了甄老夫人与甄珍姑娘,又叫来顺子他们搬了房间,应岚关上了房间的门。 看着应岚转过身来,思索的模样,顺子忍不住道:「她们的口音,好像并不是我们清州的,我觉得她们应该是京城人。」 听到顺子这么说,朝妍也点头附和,只不过她还有些不同的意见,「那位老婆婆看着慈眉善目的,小姑娘说话也挺单纯热心的,连那位是僕人的嬷嬷都看起来很是面善,我觉得她们应该不是坏人,虽然我也没想通她们究竟是要做什么。」 又道:「而且我还注意到,那位老婆婆从头到尾一直在盯着阿岚看,别人看都不看一眼。虽然那位老婆婆穿着很朴素,人也很慈祥平易,但不晓得为什么,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内敛的、令人心生敬畏的贵气,和知府大人那个狗官根本不一样。所以,她们的来歷应该有些不凡罢。」 顿了顿,朝妍看着应岚,贼贼地笑了一下,「难道她们和赵船长一样,是看上了阿岚,想要阿岚去当她们家的媳妇?」 顺子闻言也看着应岚笑。应岚看着面前不正经的两个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正要说明日的正经事,忽听朝妍「哎呀」了一声。 坐在桌边的朝妍弯下身去,捡起一件东西来,惊讶道:「咦?阿岚,这不是你当初当掉了的那块玉佩吗?怎么在这里?」 闻声看了过去,应岚这才看到,朝妍手中拿着的那件东西,俨然正是在清州时已被她当掉了的玉佩。 第147页 忽然之间,所有的异样缠绕而成的杂乱的毛线球,好似都有了一个可以突破的线头。 应岚看着那块玉佩,忽地站起身来,然后从朝妍手中接过玉佩,走出房间去。 叩开了对面的房门,应岚笑着给昭华公主看了看掌心的玉佩,问道:「这块玉佩,应该是你们方才落在我们房间的罢?」 昭华公主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啊,母……娘亲刚刚还因为找不到玉佩了而心焦呢,多谢你了,杨娘子。」 闻言,应岚只是微微一笑道:「不用客气,其实从前我也有这样一块玉佩的,只是后来被我当掉了。今日又能看到它,也是託了你们的福。」 似是未曾料到应岚会这般直截了当,昭华公主面上的神色不由得僵了一下,却听应岚微笑着继续道:「所以,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们明明是京城人,却要装作是清州人,还要跟我们套近乎吗?难道是因为这块玉佩吗?」 第70章 姑姑 昭华公主的面上先是浮现出了一抹错愕, 旋即变成了欣喜的期待,最后不晓得为什么,望向面前静静看着自己的应岚, 她的目光中看起来竟有些忧虑之色。 老实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 有这么多丰富的神情变幻的人,应岚还是头一次见。 看着面前显然心中藏不住事, 倒也不会是坏人的昭华公主, 应岚面上的微笑, 不由得在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更深了几分。 见应岚不曾说话, 只是好整以暇地等着自己开口解释, 昭华公主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起话来有些磕磕绊绊的。 「我……我……」 目光相触间, 杨娘子那明澄澄的眼眸仿佛是一汪清水潭似的明镜,自己心里所有的小算盘, 好似都在她的面前无所遁形。 心虚的昭华公主想不到搪塞的理由,也不想再骗人了, 尤其面前的人很有可能是自己的长辈。 像只做了亏心事的小狗狗一样, 昭华公主飞快地转过身去,推开房间的门,才对应岚道:「我……杨娘子你等一下, 我去叫我娘亲, 让她来给你说。」 甄老夫人很快便被甄珍给请了出来, 应岚看着那位老夫人望着自己微有些湿润的泛红眼眶,心中不由得嘆了一口气,看来,她猜得应该是没错的。 她们应该是阿颜的亲人, 因为那块玉佩是被她当掉的,所以才误会了她是阿颜罢? 应岚在心里这么想着,面上一直沉默着,由着甄老夫人牵着自己的手,几个人走进了房间。 看到应岚垂着眼帘,一副沉默的模样,周身似是有悲伤的情绪在萦绕,甄老夫人只觉得心中愈发疼惜起面前失散多年的女郎来。 在应岚他们还没有进京之前,太后娘娘便已经派人去清州打探过有关玉佩主人的事情,也知晓了应岚是在几年前漂泊到的清州,现如今是孤身带着一个孩子在歌舞坊生活。 看着面前垂眸不语的应岚,太后娘娘在心中暗下决定,等到认回阿颜之后,定要帮她寻一个青年才俊做如意郎君。 这么想着,才觉心中好受一些,太后娘娘牵着应岚的手坐下,语气不由得带些哽咽地道:「其实,杨娘子你应该是我们失散多年的亲人。」 应岚忍不住在心里嘆了一口气,果然是如此吗? 不晓得面前的这位老夫人是阿颜的什么人,但察觉着她落在自己身上,夹杂了疼惜、感伤与慈爱的目光,应岚却有些不忍心去告诉这位老夫人这个对她来说可能甚为残忍的事实。 应岚主动回握住太后娘娘的手,在太后娘娘又是感动又是惊喜的目光中,她轻声道:「只凭这一块玉佩吗?您未免太过于武断了罢。」 听到应岚的语气中似是带着些许的疑虑,太后娘娘看着面前的应岚,眼中明明闪烁着泪光,唇角却含着浅浅的笑意摇头道:「不,不是的。老身家有一个小孙儿,眼睛长得同娘子很是相似,而且……」 说着,太后娘娘慈祥和蔼的目光,又落在了乖乖坐在一旁,睁着一双乌润润的明亮眼睛,手中拿着一只蓬松柔软的大棉花糖的阿嫦身上。 太后娘娘的声音更加哽咽了几分,但语气中却带着欣慰,「而且娘子家这个叫阿嫦的小姑娘,与老身的儿子长得也很相似。本来正如杨娘子所说,凭一块玉佩来认亲太过于武断,老身还有些不能确定你是否就是我们失散的亲人,但以现在的种种迹象来推断,杨娘子是我们的阿颜应该是十之八/九的事情了。」 听到甄老夫人颇有感触地这么说,应岚却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心,眼中闪过一抹思索的疑惑来。 玉佩是小时候阿颜给她的,应岚能够确定自己并没有记错……那么,甄老夫人所说的阿嫦很像她家的亲人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这世上真有如此凑巧的巧合吗? 看着应岚沉默着不再说话,太后娘娘以为她是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这件事情,心中有些酸涩,但却并没有表现出来。 轻轻握着应岚的手摇了摇,太后娘娘笑意温和地看着一旁懵懵懂懂望着大人们的阿嫦,忍不住感慨道:「血缘真是这世上最神奇的牵连,无论分离多久,它都不会被改变。」 还是没有想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自己并不是阿颜,也并不是这位甄老夫人失散多年的亲人却是实打实的。应岚抬眸看向满面慈祥的甄老夫人,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第148页 虽然真相可能会是伤人的寒刃,但也总比虚假的、苍白的欺骗要好。 应岚想要松开甄老夫人握着自己的手,摇头解释道:「老夫人,其实那块玉佩……」 只是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到外面传来甄老夫人的家僕传话的声音,「老夫人,小姐,大公子来了。」 听到小内侍的通传,昭华公主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声音中满是喜悦的哽咽,「哥哥,你知道吗?小姑姑找到了。」 外面的夜风微凉,房间里却甚是温暖,容弘由两个小内侍侍候着解下了有些厚实的外裳,垂眸看着飞奔出来,抱住了自己胳膊的妹妹,这几年里更加淡漠冷静的目光却不由得温柔了下来。 颔首,又抬手拍了拍昭华公主的肩膀,容弘「嗯」了一声,安抚道:「我听小洪说了,进去罢。」 昭华公主抬起面颊来,看着自己这几年来稳重更甚,内敛淡漠也更甚的皇兄点了点头,兄妹两人抬步往内间里去。 内间里,应岚说到一半的话,被这骤然的变故所打断。看到房间里甄老夫人的家僕们似是因为听到那位甄公子的到来,而变得严阵以待的模样,应岚也不禁抬眸,往珠帘掩映的外间看去。 听到外间传来甄珍的说话声,应岚正要低头喝茶,随即响起的那道声音,却让应岚整个人都僵住了。 握着茶盏的指节,也不由得因为骤然的用力,而变得有些泛白。 外间传来的那道有些熟悉的,但却已经久久未曾听到过的声音,教应岚不由得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来时,她却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应岚定了定心神,强作平静地垂下眼帘去喝茶,同时掩下眼眸中汹涌起伏、已然掀起惊涛骇浪的情绪。 甄珍已经同她的那位兄长,甄公子一起走了进来。 珠帘被僕从们掀开,发出珠玉相击清脆悦耳的声响。 旋即,应岚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定定的、带着怔忡与如在梦中的。 想着朝妍为自己化的妆,与太过于异常反倒有容易引人生疑的刻意,应岚握着手中的茶盏,笑意莞尔地抬起头来,去看站在珠帘旁边的那个身姿如松的挺拔人影。 面上虽然带着礼貌客套的浅浅笑意,但眼中的平静疏离却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素昧平生、初次相见的陌生人。 应岚对着容弘轻轻颔首,便又垂下了头继续喝茶。 太后娘娘看着站在珠帘旁边迟迟未动,面上怔然的容弘,心中微有些诧异,笑着抬手道:「弘儿来了?快过来。」 收回自己的视线,容弘看向坐在一旁的太后娘娘,声线淡得如平日里仿佛别无二致,「母亲。」 虽然晓得自己的皇儿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冷淡性子,但是看到容弘此时眉眼间冷峻的碎雪浮冰,太后娘娘还是不免带些无奈的嗔意看了他一眼。 唯恐应岚会因为不了解自己皇儿的性子从来都是如此而感到不自在,太后娘娘看了看面上笑意似是有些僵硬的应岚,忙笑吟吟地出言化解这近乎结了冰的气氛,「这位便是母亲之前跟你说的,你们从清州来的阿颜姑姑……若你们年轻人称唿着别扭不习惯,还是按照以前那样称唿杨娘子就好,阿岚,你看可以吗?」 容弘若有似无看过来的目光,直让应岚有些心头微颤,仿佛面上的那层妆都能被他微冷的视线看穿一般。 此时此刻也顾不得方才要说的事了,应岚握紧了手中的茶盏,面上缓缓舒展开一个若无其事的、平静淡然的笑容来,对着太后娘娘颔首道:「自是可以。」 努力不去理会容弘看过来的、一直牢牢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可是他的声音,却无法阻拦地传进了耳中。 「杨娘子。」 应岚平静从容地转过头去,在容弘定定看过来的目光中,浅浅笑着颔首,「甄公子。」 …… 夜色深深,应岚哄睡了阿嫦,自己却全然没有丝毫睡意。 正看着阿嫦恬静柔和的睡颜出神,忽然听到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应岚身体一僵,然后面无表情地循声望去。 容弘的目光与应岚的在半空相撞,脚下的步子顿了顿,却未曾停下。 应岚站起身来,看似若无其事,实则非常警惕地往后移了移。 她故意用了清州话的腔调,一副诧异的模样看着缓缓向自己走过来的容弘,称唿他时便如太后娘娘一般,完全是慈爱的长辈的口吻。 「弘儿,你怎么来了?」 第71章 认出 唯恐吵醒了刚刚哄睡的阿嫦, 又不得安宁,应岚的声音放得又轻又低,但目光中隐隐克制的警惕与恼火却是显而易见的。 心中又是庆幸方才回来没有将面上的妆给卸掉, 又是暗恼应该回来之后便将门给牢牢关紧,但更多的, 却是对面前的容弘竟会如此肆无忌惮的怒意。 定了定心神,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 仿佛只是疑惑于容弘这个只打过一次照面的侄儿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 应岚问道:「弘儿, 这么晚了, 你来找小姑姑是有什么事吗?」 容弘看着面前装作平静模样, 实则眼眸中已然烧起了几分怒火的应岚,未曾说话, 只是抬步朝应岚站着的地方走了过来。 应岚立刻防备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的余光扫向门的方向。 老天爷仿佛可以听到应岚的心声似的, 房间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地推开,应岚的眼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如释重负的光亮来, 好似骤然被点亮了的烛火。 第149页 但是下一瞬, 在看清走进来的人是一个婢女,且是垂首敛目地往阿嫦睡着的床上走过去时,应岚忽地转头, 看向容弘的视线变得愤恨不已起来。 顾不得防备, 应岚走向阿嫦睡着的床榻旁边去, 压低了声音斥责道:「你们要干什么?放下阿嫦!」 抬起手臂来,想要阻拦那个轻轻抱起阿嫦来,便往房间外走去的婢女,应岚看起来是真的恼了。 只是应岚的手臂还没有碰到那个抱着阿嫦往外去的婢女, 便被搂抱进了一个温暖的、带着浅淡清香的怀抱。 与其说那是怀抱,莫如说那是禁锢的囚牢。 抬起手来竭力挣扎着,谁知道应岚愈是挣扎,容弘拥抱她的力道便愈是加重。 应岚恼火且无奈地咬了下牙,转过头去愤愤地看着面前的容弘,不晓得这人是否是练就了火眼金睛的本领。 不然何以自己的脸都已经被化成了这副模样,容弘还会认出她来。 看着三年以来只在梦中方才能见到的人,容弘的目光一直定定地落在应岚的面颊上。在应岚恼火的目光中,他垂下头,似是想要吻住她。 应岚及时地转回头去,然后抬起脚来,重重地踩了容弘一脚,一面挣扎一面忍无可忍道:「你给我滚。」 被踩的容弘却好似并无感觉,拥着不停挣扎的应岚往床榻旁边去,容弘咬耳朵似的在应岚的耳畔轻声细语道:「小姑姑,你别把阿嫦吵醒了。」 温热的气息落在耳垂上、脖颈旁,应岚只觉得那羽毛轻拂一般的微微痒意好似不仅落在耳垂与脖颈,更落在心尖上似的。 应岚压下那抹感觉去,怒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容弘飞快地在应岚的侧颊上亲了一下,含笑道:「我以为小姑姑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的。」 被容弘飞快地偷亲了一下的应岚怒意更甚,面颊与耳朵也倏地烫了起来,诘责似的,她故意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来。 应岚斥道:「弘儿,你是个罔顾人伦的混帐不成?我是你的嫡亲姑姑!」 「那又如何?」容弘唇角上扬地靠近了应岚的鬓髮,轻轻亲了亲她因为气愤而有些泛红的小巧耳垂,「难道阿岚不喜欢吗?」 应岚只要一想到这三年间,容弘不晓得同多少女子这般耳鬓厮磨过,心里便膈应得厉害。 他是怎么做到可以一如往昔,仿佛无事发生一般跟自己调/情的? 这么想着,应岚不禁冷笑了一下,故意说话刺他,「弘儿,你母后、你宫里的皇后妃嫔们与你的大臣百姓们,知道你这么会同你的嫡亲姑姑调/情吗?」 恼羞成怒罢,你不是向来看重自己明君的名声吗?应岚在心里这般想着,可是预想之中,身后的人僵住的模样却并没有出现。 反而在她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将面颊伏在自己肩窝上的人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因为笑意而微微有些轻颤的胸腔贴在应岚的嵴背,亲昵的动作与感觉让应岚的心,在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时候柔软了一下。 理智将那抹柔软忽地拉回,应岚心中不由得愈发恼怒,抬手用了重重的力气想要将容弘推开。 容弘扣住应岚盈盈不足一握的腰,将她转了回来面对着自己,眼眸弯弯地认真去端详她,含笑问道:「小姑姑,倘若你不是她,又怎会知道我的身份?」 应岚闻言,满面板着的、义正言辞的神色不由得僵了一下,想要继续斥责容弘的话也被梗住了。 她在心中暗自懊恼了一下,实在不应该在他步步紧逼的靠近下方寸大乱,以至于自己先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只是话已经说出口了,在容弘明亮的、专注的,好似在等着回答的目光中,应岚硬着头皮道:「我是她如何?不是她又怎样?难道你要同自己的小姑姑胡来,乱了纲常吗?」 看出应岚的底气不足来,容弘不再追问应岚,以免兔子急了还会咬人。 将应岚拥进怀里,容弘仿佛没有听到她这一长串的问题。忽然笑着嘆了一口气,他简短道:「没有皇后,也没有妃嫔。」 被重新抱住的应岚皱了皱眉心,有些不明所以,「什么?」 容弘垂眸看着应岚,为她解释道:「朕说,宫里没有皇后妃嫔,朕除了阿岚,谁也没有。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 应岚仰起头来,怀疑地看了容弘一眼。容弘笑了一下,忽地将她抱了起来,受惊之下应岚不由得抬手抱住了容弘的脖颈。 待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应岚羞愤得简直想要像只鸵鸟一般,将自己给埋起来。 床榻的罗帷被散下来,遮掩住了外面的灯光,朦朦胧胧又有些昏暗的微光却遮挡不住应岚渐染绯色的面颊。 「那我也是你的小姑姑,你……你不能胡来。」 容弘握住应岚挥过来的縴手,细细吻过她柔软圆润的指尖,点漆一般的眸中笑意深深。 「阿岚既然这么喜欢小姑姑这个称唿,那么待会儿在床上,朕也这么叫小姑姑,好不好?」 应岚面颊愈发烧了起来,甩开容弘握着自己的手,她羞愤欲绝道:「你给我滚……呜……」 …… 明耀灿烂的阳光斜斜地洒进半开的绮丽朱窗,雅致的房间中,瀰漫着淡淡的茶香。 应岚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面前的太后娘娘,云淡风轻地摇头笑道:「不过都是过去了的事情罢了,不提也好。」 第150页 握紧了手中的茶盏,眉头紧锁的太后娘娘显然怒意未消,「若将来能找到那个薄情寡义,又厚颜无耻的负心汉,老身定要教弘儿与珍珍手底下的人好生教训他一顿。」 话音刚落,房间的门便被轻轻地推开了。太后娘娘循声望去,一个小内侍垂着脑袋推开了门,走进来的正是容弘。 面上的怒容微微消退了几分,太后娘娘对着容弘挥了挥手,道:「弘儿快过来。」 一道带着隐约笑意的目光落在了应岚的身上,她不禁狠狠地抓紧了衣袖,仿佛扼住了某个正春风得意的人的咽喉。 应岚不咸不淡地对着容弘颔首,然后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继续喝茶,忽听坐到自己对面的容弘问道:「母亲与小姑姑在说什么?」 听到容弘若有似无加深了语气的那句「小姑姑」,应岚只觉得心头不受控制地微颤了一下,仿佛是被酥酥麻麻的电流给过了一下似的,凭空生起一种羽毛轻拂心尖的感觉来。 昨夜的那些场景一下子歷歷在目起来,应岚心中明明恼怒抓狂到恨不能抬起手来,将容弘微带意有所指的笑意的目光给打偏,但面颊与耳朵却难以控制地渐渐滚烫了起来。 抬起头来,应岚不去理会自进屋以来,目光便一直隐隐约约落在自己身上的容弘,若无其事地抬手拿了一块桌上的糕点。 未曾察觉到应岚有些神情僵硬的异样,太后娘娘有些意外与惊喜地看着容弘面上浮现的笑意,尤其是那句「小姑姑」,教太后娘娘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心花怒放。 又去看应岚,太后娘娘不禁有些疑惑,「阿岚,你的脸怎么红了?」 「有吗?」应岚干巴巴地笑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因为她觉得若是自己再在这里多待一会儿,笑容恐怕很快便维持不下去了,「可能是因为房间里太热了,所以才会这样罢。老夫人,你们先聊,我出去透透风。」 闻言,太后娘娘不由得担忧地看着应岚,关切地问道:「阿岚,你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罢?方才老身看你的面色就有些憔悴,眼底下也有些泛黑,是昨日夜里没有休息好吗?」 无视容弘看过来的目光,应岚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的,多谢老夫人关心。」 …… 昭华公主坐在一品居二楼的一间雅间里,无聊地用一只胳膊撑着自己的面颊,看上去无所事事极了。 这里是可以俯视一品居全景、视线最佳的一处地方,整个一品居所有的景致在这里都可以一览无余。 空闲的一只縴手抚着旁边案上的茶盏,细腻莹润的茶盏中的茶水温度微烫,握在手里却是恰到好处的触觉,教人觉得甚是熨贴。 看着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景致,昭华公主忍不住寂寥惆怅地嘆了一口气。 忽然,一道熟悉的、清瘦的身影撞进了昭华公主的眼帘。在一旁的婢女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原本坐在窗前,看起来兴致阑珊的昭华公主忽然站起身来,快步匆匆地推门而出。 「贺公子!」 贺书淮正在楼下同匆匆赶来、满面微笑的掌柜说话,忽然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 微有些诧异地转过身去,在看清来人是谁之后,他微微笑着向昭华公主拱了拱手,斯文守礼的话中带着几分熟稔的调侃,「在下还以为是谁,原来是甄姑娘。许久未见,甄姑娘别来无恙?」 昭华公主眉眼弯弯地笑道:「本姑娘很好,只是不晓得最近贺公子是否又作了什么新的画作,可否让我欣赏一下呢?」 未待贺书淮说话,一旁的徐掌柜率先笑着开口。许是因为昭华公主每次都出手大方阔绰,是故哪怕他是权贵经常光临的一品居的掌柜,也对这位甄珍姑娘甚为恭敬客气。 徐掌柜拱了拱手,热情地对着昭华公主道:「甄姑娘来得正是时候,贺公子刚刚画好的一幅春宴图再过一刻钟便要展出并竞拍了,甄姑娘待会儿可千万别错过了。」 第72章 相遇 听到徐掌柜这么说, 昭华公主不由得点头笑道:「好啊,徐掌柜,待会儿我一定会去捧场的。」 三人正说着话, 忽然匆匆跑过来一个小伙计,笑着对徐掌柜道:「掌柜的, 时辰快到了,您快同贺公子上去罢。」 徐掌柜有些抱歉地对着昭华公主笑了一下, 昭华公主十分通情达理地点头, 笑盈盈道:「那我便不打扰你们做正事了, 咱们待会儿见罢。」 一旁的贺书淮闻言, 温朗一笑, 对着昭华公主拱了拱手,「那在下便先告辞了。」 昭华公主没有说话, 只是眉眼弯弯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相互告别之后,贺书淮与徐掌柜便转身离开了。昭华公主看着他们一行人上楼去的背影, 却一直站在原处,迟迟未动。 方才一直跟在昭华公主身后的婢女凑了过来, 促狭地笑道:「奴婢的好殿下啊, 人都走了,您还在看什么?魂不守舍的模样。」 这才收回目光,转过头去, 反应过来婢女打趣的话, 昭华公主的面颊忽然可疑地红了一下。 抬起胳膊来, 佯怒地往婢女的肩膀上拍了过去,昭华公主面色微红地板着脸道:「去去去,少拿我寻开心。」 婢女笑着躲开了昭华公主挥过来的,并不带什么力道的巴掌。 与徐掌柜一起走在上楼去的木质楼梯上, 贺书淮浑然不知发生在楼下的事情,此时此刻,他正面带温和的微笑,听着徐掌柜语气中满是感慨的话。 第151页 自从听闻了前几日贺书淮辞官了的消息,徐掌柜只觉得又是欣喜,又是可惜。 欣喜的是贺书淮辞官意味着今后他将有更多的时间作画赋诗,自己会有更多的钱可以赚;可惜则是因为一个前途无量的探花郎,方才及冠的年纪便早早地致仕,实在令人不解且唏嘘。 是故,此时此刻与贺书淮一起走在楼梯上,徐掌柜忍不住问道:「贺公子是少年探花,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为何突然辞官了呢?鄙人真是很为贺公子感到惋惜。」 贺书淮闻言,先是顿了一下,俊逸温朗的面容上旋即浮现出一抹淡淡的、近乎于无的笑意来。 想到这几年自己夙兴夜寐、不辞辛苦地练习诗画,只是为了今日能够辞官,不再做那人称功颂德、卑躬屈膝的臣子中的一员,贺书淮掩在宽宽袖口中的手不由得紧握成拳。 但终究,他只是温和有礼地笑着,淡声道:「徐掌柜谬赞了,在下不过是一个不能一心二用的普通人,做官与作画两面不能一起兼顾,索性便辞了官职,专心为一品居作画好了。」 说着,贺书淮面上本便浅淡的笑意更是淡得厉害,「反正朝廷能给在下的钱财俸禄,一品居也不会少了在下的,在下也无意于做什么流芳百代的圣贤,如今所做不过是人各有志罢了。」 听罢贺书淮这一席话,徐掌柜倒是颇感意外,但更多的,却是对他如此光明磊落的几分钦佩与动容。 抚着自己短短的鬍鬚,徐掌柜不由得笑道:「鄙人真是想不到,贺公子竟是这么一个心思玲珑的妙人。」 虽然当朝商业繁荣,社会上鄙夷商贾的风气有所改变,但贺书淮一个读书人,一个在一众读书人中都算佼佼者的、曾经的探花郎竟然会这般想,这不得不令徐掌柜感到很是意外与亲切。 拍了拍贺书淮的肩膀,笑容中更添了亲近与热切,徐掌柜笑道:「我们大寅繁荣兴盛,圣上又英明神武,大家都安居乐业,连带着读书人也不是如前朝那般,都要靠入仕这一条路来活着。贺公子既然这么看得起我们一品居,今后我们一品居定也不会亏待贺公子的。」 听到徐掌柜前半句对朝廷的赞誉之词,贺书淮似是顿了一下。但最终,他只是扯了扯唇角,淡淡地笑着「嗯」了一声。 虽然至今,贺书淮仍旧对当初强取豪夺了应岚,但最后非但没有给应岚幸福,反教她不得善终的容弘恨之入骨。 但他却也不得不承认,那人作为天下人的圣上,已经将一位明君可以做的皆做到了最好,哪怕是几百年后改朝换代,后人们恐怕也对他无可指摘。 只是…… 想到那日去辞官的路上,见到的那抹与应岚甚为相像的身影,贺书淮只觉得眼眶一酸。 察觉到贺书淮有些冷沉僵硬的异样,徐掌柜不禁疑惑地看了过来。 压下心中的那抹酸涩与恨意,贺书淮不避不让地迎上徐掌柜看过来的目光,扯起唇角笑笑,「我们走罢。」 …… 应岚走出房间,站在二楼汉白玉的阑干旁,垂下眼帘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的大堂。 虽然站在这里有些无聊,但也总比在房间待一会儿,容弘便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好。 正在心里不无烦闷地想着今后该如何甩开容弘,得以顺利地返回清州,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有些陌生,亦莫名有些熟悉的声音。 「阿岚?」 声音的主人的语气中,似是带了些不可置信的微颤。应岚在心里嘆了口气,虽未曾想起这是哪位旧相识,但还是神情平静地转过身去,目光中带着诧异与疑惑地看向身后的人。 在看清方才唤自己名字的人是谁之后,应岚不由得顿了一下。 她未曾想到,竟然在这里也会遇到贺书淮。 但更多的没想到、更多的诧异,却是因为自己的脸都被化成这样了,贺书淮竟然还能认出自己来。 定了定心神,在贺书淮还在怔怔然看着自己出神的时候,应岚对着他客套而疏离地福身行了一礼,特意用了清州话的口音,淡声问道:「这位公子,你应该是认错人了罢?我从未见过你。」 说罢,在贺书淮尚还没有反应过来,想要出声挽留的时候,应岚便已经转身下了楼去。 不晓得是否真的只是自己认错了人,贺书淮望着应岚离去的那个背影,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直到肩膀被人自身后轻快地拍了一下,一道明快雀跃的声音在身旁响起,贺书淮方才回过神来。 昭华公主眉眼弯弯地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贺公子,没想到在这里又遇见你了……咦,贺公子,你的眼睛怎么红了呀?」 看着面前的昭华公主,与她满面的担忧与焦急,贺书淮的理智与思绪这才渐渐全部回归原位。 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可是看到他这副不同于平日,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昭华公主安能相信他的话。 顺着贺书淮方才看过去的方向,昭华公主也看了过去。待到看清了那道纤细的身影是谁之后,她不由得愈发疑惑。 昭华公主纳罕地问道:「贺公子,你认识我小姑姑吗?」 闻言的贺书淮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昭华公主,反问道:「小姑姑?」 点了点头,被贺书淮这么看着,昭华公主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但她还是认真回答道:「是啊,那位娘子正是我家失散多年、最近才新认回来的小姑姑。」 第152页 应岚下了楼,正要出去走走,不期然却看到了髮丝有些乱蓬蓬,衣裙也被系得松松垮垮的朝妍。 被她这副狼狈的模样吓了一跳,应岚脱口而出问道:「朝妍,你怎么了?」 原本几乎是靠着墙走,尽可能避着人的朝妍听到应岚叫自己,身形不由得一僵。 既然被最想避开、最不想为自己担忧的应岚看到了,朝妍也不再躲闪了。 应岚走到了朝妍的面前,看着方才她走出来的那间房间,眉头紧皱了起来,「那边好像是贾名的房间,你……你怎么从他的房间里出来?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看到应岚关切而紧张的担忧神色,朝妍不禁又想起了方才在房间里那人防备厌恶,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 心里又酸又委屈,有一瞬间,朝妍几乎有一种想要抱着阿岚大哭一场的冲动。 可是吸了吸鼻子,明明眼泪已经到了眼眶,朝妍还是故作轻松道:「阿岚,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就是顺子和坊主也不行。」 看到应岚皱着眉心,目光愈发凝重地点了点头,朝妍把语气放得无所谓,继续道:「我昨日把贾名给睡了。」 饶是应岚向来遇事冷静,听到朝妍这么说,也不由得被惊了一下,「什……什么?你把贾名给睡了?!」 朝妍道:「嘘,阿岚你小点儿声。」 点了点头,应岚担忧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那以后该怎么办?」 在心里嘆了一口气,朝妍继续道:「昨天我们都喝醉了,所以就……他可能觉得我居心不良、趁人之危,所以现在有点儿讨厌我,大概也不会负责什么的。不过也没什么,他长得好看,我也不算亏,你说是不是?哈哈……」 可是她干巴巴的假笑并没有带动起应岚的情绪,应岚的眉心皱得愈发厉害起来,周身的气息也变得冷淡了起来,好似正在压抑着怒意与担忧。 有一瞬间,朝妍感觉应岚都要冲到贾名的房间去,指着贾名的鼻子骂他了。 双手搭放在应岚的肩膀上,朝妍继续宽慰她,「阿岚,不要为我担心了,我真的没事,有什么事我会同你说的,放心罢。」 话虽这么说,但应岚还是在朝妍的眼眸中看到了满满的烦闷与沉郁。抿了抿唇,应岚正要说话,朝妍忽道:「好了好了,我头好痛,简直像被车轱辘碾过一样。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应岚看着朝妍的背影,有些无奈地嘆了一口气,「待会儿我让小二给你送碗醒酒汤去,你喝完再睡,不然醒来的时候头会更痛。」 朝妍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来,对着应岚弯起眼眸笑了一下,但眼眸却带着水光隐隐的涟漪。 …… 一品居的后面栽种着一片杏树,时值春日,有风拂过的时候,枝头绽放的杏花便如雪落一般,漫天飘散地飞舞起来。 应岚走在杏树林中的小径上,温暖的春风拂过,千树万树的乱花迷眼,她正要回去,却忽地被人拉进了怀里。 想也不想应岚也能猜到是谁,推了推容弘放在自己身前的胳膊,应岚道:「你来得正好,我刚好有件事要问你。」 容弘亲了亲她的鬓角,含笑问道:「小姑姑要问朕什么?」 咬了下牙,应岚转过身去,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模样,「你以后不许这么叫我!」 看着戳在自己面前的纤指,容弘却丝毫不恼,他笑吟吟地颔首道:「好,都听卿卿的。」 应岚警惕且飞快地缩回指尖,正色问道:「我问你,那个贾名的真名叫什么?是什么人?」 第73章 苏逸 容弘看到应岚对别人这般上心的模样, 心里不由得有些泛起酸意来。 在应岚的耳畔轻轻哼了一声,容弘故意道:「什么真名假名的,朕不明白卿卿什么意思。」 听到容弘这么说, 应岚也不恼。笑盈盈地将容弘靠近在自己耳畔的面颊躲了躲,应岚颔首道:「好啊, 陛下不明白,那我直接去找那个贾名问个清楚好了。」 说罢, 应岚低下头去, 推开容弘放在自己身前的手, 转身便要离开。 容弘展臂将应岚揽了回去, 应岚侧过面颊, 看了他一眼,这才听容弘道:「他叫苏逸, 是朕的表弟。」 苏逸……应岚只觉得这个名字从前仿佛听人说过一般,她不禁皱了皱眉心, 在心里回忆了起来。 看到应岚若有所思的模样,好似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容弘復又轻声哼了一下, 问道:「卿卿问他做什么?不过一个尚未及冠的毛头小子罢了,还是他对卿卿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回过神来,应岚斜睨了一眼面前近在咫尺的容弘, 问道:「陛下, 你属猪的?」 然后又问:「他是恩国公世子?」 点了点头, 容弘握住应岚的手,不轻不重地慢慢抚着她的纤指,语气愈发泛起酸意来。 「没想到阿岚几年不在京城,竟还记得他。」 应岚早就听出了容弘话里话外好似喝了两大坛陈年醋的意味, 此时听到他酸气沖天的话,只当作未曾感觉到。 太后娘娘只有一位长兄和一位幼妹,长兄在先帝还在的时候便已经被封为了恩国公,幼妹则嫁给了忠国公府的杜侯爷。 容弘姓苏的表弟,除了恩国公家,还能有谁。 第153页 这些事恐怕京城不晓得的人都少,可这人却能因为这个吃醋成这副模样,几年未见,容弘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幼稚。 这么在心里想着,应岚一面点头,一面将容弘握着自己的手慢慢掰开,好似并不在意地随口道:「几年前便听闻恩国公世子才高八斗、名满京城,是无数女郎的深闺梦中人,这样的青年才俊,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话音刚落,应岚便蓦地瞪圆了眼睛,仿佛是一只受惊了的兔子一般。 容弘的亲吻落在了应岚的唇角,温热而柔软的唇齿相依,将她剩下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不过怔忡了一下,应岚立刻恼怒地抬手往容弘身前拍去,愤然道:「谁准你亲我了?登徒子!」 退而求其次的容弘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飞快地靠了过去,亲了亲应岚如蝶翼一般的卷长眼睫。 在应岚恼火的巴掌再次落下来之前,容弘解释道:「阿岚还是别想苏逸了,他从小时候便一直喜欢珍珍,这件事除了珍珍那个一直将他当表弟的傻丫头不知道,其他人都看得出来。」 应岚皱了皱眉心,仰起头来问容弘,「什么?苏逸喜欢昭华公主?」 看到应岚因为苏逸喜欢昭华公主这个消息而皱起的眉头,容弘抬起手来,修长如竹的指节慢慢地描摹过她的眉眼,好似是要抚平她眉眼之间笼着的愁绪与褶皱。 有些不自然的应岚正要垂下头去,容弘却忽地低下了头来。 这么一来,应岚仰着的面颊,倒仿佛是特意为了迎合他的亲吻。 又是恼,又是一抹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忽略不了的羞赧,侧过面颊去,应岚不由得咬了下牙,「我说了,不准亲我!」 容弘笑着抱住应岚,风吹花落如雪落,不晓得有多少杏花无边无际地漫天飞舞起来,好似无数提裙翩然飞舞的杏花精灵一般。 正当靠在容弘肩头的应岚有些恍惚,面前烂漫美丽的风景,与紧紧拥着自己的这个人是否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的时候,忽然有一道颤巍巍的声音传来。 这抹颤巍巍,显然是因为震怒与不可置信之下被气成的。 「弘儿,你在干什么?!」 应岚转过头去,便看到了满面悲怆与震惊,显然是以为容弘方才是在强迫自己的太后娘娘。 手中握着拐杖,太后娘娘眼中含泪地将拐杖挥向了容弘,怒斥道:「哀家打死你这个孽障!」 …… 房间的床榻上,朝妍喝完了小二送过来的醒酒汤,却迟迟没有如她自己所愿那般,真的可以沉沉如梦。 翻了个身,烦闷地睁开酸涩的眼睛,朝妍看着床榻的帐顶,忍不住怔忡出神。 醒酒汤的苦涩味道还瀰漫在口腔里,身体到处没有不酸疼的地方,朝妍嘆了一口气,忽地用棉被盖住了自己的面颊,想用躺尸的方法来装死,不用再面对现实。 可是愈是不想去想,便愈是难以控制地去想。朝妍的脑海里一遍遍闪过那人厌恶防备的冷淡模样,昨日夜里被拥在怀里,心口涌上的羞赧与甜蜜,仿佛已经如隔世一般。 眼角慢慢地滑下一行泪来,朝妍正难过,忽然听到房间外传来敲门声。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传了进来,「顺子,你把我们的马匹牵到后面去,别忘了餵草料。」 仿佛又想到了什么,声音的主人又补充道:「对了,餵完草料之后,别忘了洗刷一下马匹。」 被敲的门并不是朝妍房间的,外面的人说的话,也是对着顺子的。 但不晓得是因为听出了这道声音的主人是贾名的手下,还是因为那人语气确实带着些倨傲的理所当然,朝妍只觉得心里腾腾冒火。 下了床去,朝妍推开房间的门,面冷如霜地问门外的人,「你们在做什么?」 那人看到朝妍走了出来,敷衍地笑了一下,然后看起来甚为随便地拱手道:「我们叫他出去干活,如果吵到姑娘了,那就抱歉了。」 虽然还是有礼有节的模样,但他言谈举止中的鄙夷之色,却是连掩饰都未加以掩饰的。 朝妍的眼中闪过冷怒的寒芒,但面前的那个人,神色亦看起来冷冷的。 一路上,他早便看出来了面前的这个妓子对他们世子似是有意,是故哪怕被叮嘱过不要同那位杨娘子随行的人发生龃龉,此时此刻他也难掩鄙夷与轻蔑。 朝妍冷笑道:「顺子又不是你们的奴僕,为什么要为你们干活?」 那个恩国公府的家僕不由得被噎了一下。 因为主子吩咐了在一品居,尤其是那位刚被认回来的娘子面前不能太张扬,以免引得那位娘子怀疑他们的身份,所以他们身边并没有跟随而来牵马的奴僕。 但他们虽是国公府的家僕,却也只是近身侍候世子读书的,哪里做过这些粗活。 走出房间的顺子看到的,便是朝妍秀眉微挑的恼怒模样。 看到门外的两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又想到方才听到的朝妍的那些话,顺子只觉得心头一暖。 他不由得去哄朝妍道:「朝妍,这些活我都做惯了,没关系的。而且这几日客栈里要竞拍那些文人们作的诗画,来了好多客人,客栈里一时腾不出人手来,我帮帮忙也没什么。」 听到顺子这么说,那个恩国公府的家僕冷哼了一下,立刻道:「是啊,他自己做惯了这种粗活,说不定一日不做还闲得慌呢!我又没逼他,某些人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第154页 饶是顺子向来在外人面前有些习惯性讨好的软弱与好脾气,此时听到这个家僕这么说话,也不由得微变了面色。 在顺子还是决定忍了算了,逆来顺受的时候,朝妍忽地冷笑得更厉害了。 她冷着脸,朝着那个家僕站着的地方走了一步。 那个家僕不晓得她要做什么,也不由得跟着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 看着面前的女郎冷着脸,忽地抬起手来,重重地拍向自己的胸膛,家僕不由得惊了一下。 待到反应过来自己站在楼梯口的时候,那个家僕已经控制不住地后仰,摔在了楼梯上。 虽然楼梯很平缓,并不会摔出什么好歹来,但人来人往的众目睽睽下这般摔倒,实在是有些丢人。 那个家僕忍不住道:「你疯了?你做什么!」 朝妍一脚踩在了那个家僕的胸前,这一脚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那个家僕也如朝妍所愿,露出了既疼痛又愤怒的神色。 唇角勾起一抹冷冷的笑意来,朝妍道:「某些狗仗人势的东西不就是喜欢踩着别人耀武扬威吗?如今反过来被别人踩一下子,感觉怎么样?不怎么好罢?」 那个家僕疼得厉害,却还是怒气沖沖地骂道:「你……你这个厚颜无耻的妓子!」 朝妍墨玉一般的眼眸中怒火更盛,平日里明艷动人的面容,因为苍白憔悴与冷沉难看的神色,而变得有些令人发憷。 又重重地踹了那个家僕一脚,朝妍从他身上踏了过去,往楼下走去,带起了一阵疼痛的怒骂。 顺子唯恐出事,连忙跟着朝妍下楼去。只是楼梯本来便只有那么大,又人来人往,顺子无暇等待,索性心一横,也踩着那个家僕走了下去。 刚要起身的家僕,被两人踩着下了楼,身体的疼痛与旁人的侧目,简直教他快要怄得吐血。 朝妍下了楼去,脚步飞快地走着,等到顺子追上她的时候,她已经勐地推开了贾名的房间。 坐在案前,修长的手指正抚着案上桐琴的贾名转过头来,在看到来人是朝妍之后,他眼中本来想要借抚琴而缓解的沉怒不由得愈发加深。 看到贾名眼中不加掩饰的沉怒与厌恶,朝妍眼眸中不由得闪过一抹受伤与黯然来,但旋即,她已经恢復了与对方一样冷漠的模样。 朝妍冷道:「奉劝你一句,管好你的狗,不要让他到处乱咬人。」 只是贾名却未曾看她,冷淡的目光落到了紧跟其后赶来的家僕身上,贾名语气微冷地问道:「李全,怎么回事?」 仿佛有了主心骨,那个家僕想到自己方才狼狈的模样,便愤恨不已,「世……主子,你别听这个妓子胡说八道,她在血口喷人!」 贾名抬眸看了朝妍一眼,然后抚了抚自己宽大的苍青色袖口,迤迤然地起身,语气仍旧温和清雅,但面上的浅淡笑意却未达眼底。 「你想要什么?不妨说出来。」 朝妍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受伤的黯然,但旋即便被她自己努力地压下。抬手拉过顺子,她冷道:「我让你的人给他道歉。」 「好,我可以向你道歉。」贾名笑意冷淡地顿了一下,「抱歉。所以,现在你可以离开我的视线了吗?」 看出他的敷衍与厌恶,朝妍不由得冷笑了一下,「你跟我道什么歉?你的人方才欺负的是他,我要你的人,给他道歉。」 「如果你想用这种方法来让我看到你,那你做到了。」愈冷的视线与朝妍的在半空相触,贾名冷冷地微笑道,「现在小生的心中,全是对姑娘的厌烦。」 第74章 喜欢 房间里, 坐在一旁有些沉默的应岚,被太后娘娘紧紧地握着双手,仿佛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仍旧处在震惊之中, 太后娘娘焦灼地问道:「阿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块玉佩明明是你当掉的, 你怎么可能不是阿颜?」 顿了下,想到被自己关在门外的容弘, 太后娘娘声音有些艰涩地一面安抚应岚, 一面问道:「是不是……是不是皇帝要你这么同哀家说的?阿岚, 你不要怕……」 在心里嘆了一口气, 应岚轻轻地将太后娘娘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掰开, 方才道:「太后娘娘,我确实从前便同陛下相识了, 一直默认自己是阿颜,没有告诉您真相, 也是为了躲避陛下。但我接下来要说的,全都是我所知道的实情, 并没有什么人威胁我要我这么说。」 太后娘娘的眼睛中涌上悲伤的泪光, 看着面前的应岚这副有些伤感与愧疚的模样,她好似已经猜到了应岚真的不是阿颜,而真正的阿颜现在应是下落不明。 回忆着小时候, 应岚道:「三岁之前, 我一直同娘亲住在一家名叫梦春楼的青楼里, 那时候的阿颜应该有五六岁的模样。为了保护我不被人盯上,我自出生便被娘亲打扮成了一副男孩子的模样,阿颜那时候,则是被卖进来的小姑娘。因为年纪相仿, 所以我们很快便熟识了起来。」 顿了顿,看着面前眼中泪光愈发闪烁的太后娘娘,应岚竟有些不忍再说下去。 但终究,停顿了一下,她还是继续道:「阿颜身体不好,经常生病,有好几次都险些因为高烧不退,被楼里的人给扔掉。但因为她长得好看,当初买进来的时候花了大价钱,所以才一直得以被救治。我能记得的,也只有这些了。」 第155页 听罢应岚的话,太后娘娘似是仍旧不能接受一直以来存在于记忆里,那个粉妆玉琢、内敛安静,却于元宵灯会走失的漂亮小姑娘有极大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 见太后娘娘仍旧定定地看着自己,有些难以置信的恍惚模样,应岚道:「太后娘娘,您是阿颜的亲人,应该还记得当初走丢的阿颜,肩上其实是有一块胎记的罢?您可以派一位嬷嬷来查看一下,我的肩上并没有那块胎记,所以,我真的不是阿颜。」 垂下眼帘,应岚继续道:「其实这件事情,从前我便应该告诉你们的,但是……为了能够掩盖自己的身份,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欺骗你们,真的很抱歉。」 太后娘娘听罢应岚的话,久久未曾说话。不晓得过了多久,应岚忽然听到太后娘娘问道:「那……那你知道后来,阿颜怎么样了吗?」 想了想,应岚道:「我三岁那年,便被接出了梦春楼,娘亲当时想带阿颜一起走的,可是她没有那么多钱,所以只能作罢了。那块玉佩,便是我离开梦春楼的那天,阿颜送给我的。」 还是决定将自己知道的全部都说出来,应岚压了压眼眶的酸意,继续道:「后来又长大了几岁,我曾经偷偷熘出府去,回到梦春楼去找过她,可是楼里的人却说从来没有见过阿颜这么一个人……阿颜身体那么不好,我想那时候,阿颜可能已经……已经不在人世了罢。」 闻言,太后娘娘手中握着的茶盏,不由得因为一阵恍惚,而摔在了地上。 …… 去登闻鼓为坊主申冤之后,几人便收拾东西,准备回清州去了。 而将要离开一品居的,却并不只有应岚他们一行人。 昭华公主站在二楼的汉白玉阑干前,正望着楼下的人来人往出神,肩膀忽然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飞快地转回头去,原来是婢女小春,昭华公主澄澈乌润的眼眸中的那抹光亮,瞬间黯淡了下去。 看出昭华公主的兴致缺缺,与显而易见的失望来,婢女虽然有点儿不忍心,但还是告诉了昭华公主这个会让她更不开心的消息。 婢女道:「殿下,太后娘娘派人来说,要咱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宫了。」 听到婢女这么说,昭华公主果不其然皱起了眉心,惊诧地问道:「什么?咱们要回宫了?」 看着昭华公主不情不愿的模样,婢女只好安慰她道:「是啊,自从知道了杨娘子不是流落在外的阿颜殿下,阿颜殿下如今又无处可寻,太后娘娘这几日心情一直有些不好,奴婢便想着太后娘娘应该快要回宫去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见事情真的无可转圜,昭华公主重重地、闷闷地嘆息了一声,蔫蔫地终于不再说话。 只是转过身去,看着楼下的熙熙攘攘正又要嘆气,一旁的婢女忽然小幅度地扯了扯昭华公主的袖角。 昭华公主转过头去,看了她一眼。婢女圆圆的面颊上满是促狭的笑意,抬起手来,指了指昭华公主的身后。 只觉得心忽地一跳,仿佛是有只兔子在心房里蹦蹦跳跳,昭华公主转过身去,果不其然看到了神情淡得有些冷的贺书淮。 没有注意到贺书淮微冷的神色,昭华公主定了定跳得飞快的心跳,方才笑盈盈地问道:「贺公子,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说话?」 闻言,贺书淮俊逸的面庞上不由得浮现出了一抹笑意,但那抹笑意,却教向来神经大条的昭华公主也觉得有些冷冷的。 正要问他怎么了,却见贺书淮垂下眼眸,恭敬而冷漠地行礼道:「草民拜见公主殿下,殿下万福。」 昭华公主方才恍然贺书淮应是听到了自己方才同小春说的话,摆了摆手,她笑道:「贺公子,你同我客气什么?你就还叫我甄珍姑娘、或者容姑娘便好了,这么客套真有点儿让人觉得生疏,都好像你不是你了。」 谁知听到昭华公主这么说,贺书淮的声音却愈发冷了起来,「从前殿下宽宏大量,草民言语间多有冒犯殿下也未曾放在心上,但如今既然知晓了殿下的身份,草民安能再如从前一般僭越。」 看到贺书淮冷淡地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昭华公主怔了怔,不由得道:「贺公子,你……」 贺书淮转身离开,冷然道:「若是殿下无事,那草民便告退了。」 …… 应岚、朝妍与顺子来到一品居的门前,恰好看到正站在一旁,指使着几个小二往下搬箱子的坊主。 看到几个小二粗手粗脚地往地上扔箱子,若不是箱子都被好生锁着,说不定里面的东西都要被摔出来的模样,坊主不由得心疼地斥道:「你们轻点儿,轻点儿,摔坏了我里面的东西,小心我让你们赔钱啊!」 正没好气地斥责着,坊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唿唤的熟悉声音,「坊主!」 转过头去,果不其然是应岚他们,坊主方才还带着怒意的面容,瞬间变成一副眼泪汪汪的动容模样。 抬手将三人一一抱了个遍,坊主这才开口说话:「阿岚!朝妍!顺子!好久没见,我想死你们了!呜呜呜……对了,我阿嫦干女儿呢?」 一旁的朝妍冷不丁问道:「坊主,阿嫦什么时候成你的干女儿了?她叫我姨姨,你难道和我一辈吗?」 坊主吸了吸鼻子,用手里握着的帕子擦了擦眼泪,看着朝妍冷冷淡淡不怎么见喜色的神色,不由得嘀咕道:「朝妍你真是死脑筋,今后让阿嫦叫你姐姐不就好了?还显得你年轻,这又不是什么赔本买卖,你还不高兴起来了……对了,阿岚,阿嫦呢?」 第156页 看了看这几日以来一直有些神色怏怏的朝妍,应岚收回视线,微笑着回答坊主的问题,「阿嫦还在睡觉,等她醒了我就抱她出来看你。」 听应岚这么说,坊主止住了眼泪,笑着点头不迭道:「好好好。」 顺子顺手提起坊主身旁的一只箱子来,终于明白了为何方才那几个小二都气喘吁吁地往地上扔箱子了,他忍不住问道:「坊主,你这是把家搬来了?」 点了点头,坊主对顺子道:「是啊,有一个不晓得哪里来的外地傻子要在清州做生意,一口气买下了绮香坊,足足给了我十万两银子。我现在可是腰缠万贯,赶明儿给阿嫦打一个赤金的长命锁也不心疼了。」 想到这几日他们正准备回清州,应岚微皱了一下眉心,不由得问道:「坊主,你不回清州了吗?」 坊主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回答道:「绮香坊卖都卖了,所以我决定回京城来住。清州哪里比得上京城的客人多啊,等在京城站稳了脚跟,我再开一间歌舞坊便是了,保证生意跟以前一样红火。」 看到自己话音一落,三个人的面色不约而同地俱是一僵,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坊主以为他们是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想要回清州,不由得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 嘆了一口气,坊主有些惊魂未定、有些感伤地道:「虽然知府那个狗官现在已经落马了,胡馨娘那个老巫婆的胜绮坊也垮了,可是我也不想留在清州了,人上了年纪就容易想念过去,到底还是长大的地方好,死鬼没了,清州也就没有我的家了。」 看着朝妍与顺子,坊主又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们若是想回清州,我也不会逼着你们为了我留在京城的……应岚本来就是自由自在的,朝妍、顺子,你们俩若是要回去,随时跟我要身契便是。」 破天荒的,朝妍与顺子沉默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坊主也知道要给他们两个留些时间,让他们好好想想,所以也不催促,只又转过头去吩咐那几个小二搬东西,不要偷懒,只是眼睛在太阳的照耀下却有些亮晶晶地泛着水光。 应岚帮着搬运东西,忽然身旁走过来了一个人,挡住了阳光。应岚抬起头来一看,原来是陈忠。 看到应岚一见自己,便下意识地皱起眉心来,陈忠笑着指了指不远处停着的马车,恭敬道:「杨娘子,大公子请您过去。」 察觉到坊主看过来的好奇的目光,应岚虽然很想面无表情地装作不认识陈忠,但陈忠却笑吟吟地站在原处一直等着,颇有几分笑面虎的模样。 应岚无奈,只好同坊主打了声招唿,然后随陈忠一起去了。 抬手掀开车帘,应岚带着几分警惕上了马车,却未曾料到甫一进车厢,还是被容弘展臂抱进了怀里。 虽然早已有所防备,但却未曾料到容弘会等待在车厢前的应岚不禁面色沉了沉。抬眸睇了容弘一眼,应岚问道:「你们要回去了?」 容弘抬起手来,抚了抚应岚乌顺馨香的鬓髮,轻轻颔首道:「是啊,卿卿恐怕要有好几日见不到朕了。」 听他说这么厚颜无耻的话,好似自己很捨不得他离开一般,应岚低头躲开他抚着自己鬓髮的手,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用手挑起应岚的下颔来,吻落在她的唇上,见应岚挣扎得厉害,容弘不禁在她的唇角咬了一下,含含煳煳地笑道:「你再哼一声?」 应岚重重地咬了他一口,趁容弘吃痛,应岚忽地抬手将他推开。 被推开的容弘只好打感情牌,「不如跟朕一起回宫去罢,难道卿卿便不想见见被你抛弃了三年的阿宸吗?」 应岚听容弘这么说,又想到自己离开时小小的、软软的阿宸,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目光微冷地看着他。 容弘低声道:「阿岚不要总是皱眉,虽然你皱起眉头的样子也很好看,但朕还是更喜欢你笑起来的模样。」 飞快地在应岚的眉心亲了一下,赶在应岚恼火之前,容弘继续道:「大不了今日夜里,朕带阿宸来一品居看你便是了。」 听到他的前半句,应岚不禁扯了扯唇角,轻嘲道:「谁要你喜欢?」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听到今日夜里可以见到阿宸,应岚不禁抿起唇角,微微笑了一下。 应岚道:「陛下日理万机,谁敢耽误您的时间,只让人把阿宸送来就好了。」 第75章 凤印 似是想到了什么, 应岚顿了一下,忽然问道:「绮香坊是你派人买下的吗?」 听到应岚这么问,容弘却没说是, 也没说不是。抚了抚她白皙却又微微泛着红晕的耳垂,容弘温声细语地在她耳畔反问:「卿卿还想回清州?找谁?」 语气放得温和轻柔, 但温热的气息与慢慢的抚摸却好似在拨动人的心弦。应岚心尖一颤,抬起手来, 神色看起来甚是冷峻地拍开他的手, 「陛下, 你该走了。」 有些依依不捨地将面颊埋在应岚的颈窝, 鼻端满是她身上的馨香气息, 容弘慢道:「好罢,朕走了。」 应岚听他松口, 立刻抬手去敲车厢,等不及要离开的模样让容弘眼眸沉沉的。 小内侍走上前去掀开车帘, 应岚正要下马车,却不期然被车厢中的容弘给握住了手腕。 皱起眉心来, 应岚转回头去看身后的容弘, 目光中带着「你给我老实点儿,不要闹么蛾子」的警告。 第157页 可是已经太晚了,应岚警告的目光还没有威慑到容弘, 容弘已经在她的唇瓣上亲了一下, 然后飞快地离开了。 看着咬了下牙, 乌润的眼眸中瞬间燃起一簇小火苗的应岚,容弘却好似心情大好似的,眼眸弯弯地向她摆了下手,「晚上见。」 应岚翻了个白眼, 正要下马车,却忽听看着她一直未动的容弘语含隐隐的雀跃与希冀问道:「卿卿改变主意,要同朕一起回宫了?」 勐地抬手将车帘拉下,应岚干脆利落地跳下马车去,语气冷淡,「你做梦罢。」 虽然话里话外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但面颊与耳朵却不会骗人地烧得厉害,应岚垂着眼帘,若无其事地往坊主他们在的地方走了过去。 坊主笑眯眯地看着面前耳朵红彤彤,跟只兔子似的应岚,又看了看已经离去的那辆马车,语气中带着促狭,「脸长得倒是比赵船长好看,只是不晓得有没有钱,是不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毕竟赵船长可是我们清州数一数二的富商啊。」 闻言的顺子也跟着点了点头,只是点着点着头,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般,顺子疑惑地问道:「坊主,你怎么知道赵船长的事的?」 看了疑惑的顺子一眼,坊主道:「你们全都来京城了,绮香坊一个人都没有,如果不是赵船长帮忙照看,胡馨娘那个老巫婆不直接找人把我们绮香坊牌匾给摘了,人家凭什么平白无故帮我们忙啊,我一打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顺子,不要打断我的话。」 顺子老实地笑了笑,低头又去搬东西。坊主看着面前耳朵红彤彤的应岚,与自看到第一眼,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的朝妍,语气完全是一副过来人的正经模样。 坊主道:「阿岚、朝妍,我告诉你们,嫁人可不是买花,光看卖相可不行。特别是阿岚你带着阿嫦,万一刚才那人是个面慈心狠的晚爹,对阿嫦不好怎么办?依我看来,还是赵船长……」 …… 房间里,应岚抱着怀里的阿嫦,一面餵她吃八宝粥,一面眼睛时时望向房门的方向。 不晓得容弘口中所说的「今日夜里」会是什么时候,天一擦黑,应岚便有些心不在焉的。 再一次收回望向房门的目光,应岚决意要收敛收敛心神,安安静静地等待便是。 视线落在怀里的阿嫦身上,应岚慢慢地舀起一勺八宝粥来,轻轻地吹了一下,然后与方才一般往阿嫦口中送。 不经意地看到小勺里的桂圆,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应岚大惊失色地去捏阿嫦小小的下颔,焦急且担忧地问道:「阿嫦,张开嘴让娘亲看看,你把桂圆核给吞了吗?!」 许是因为被捏着下颔有些不舒服,阿嫦不由得挣了挣。没挣开娘亲有力气的手指,只好咽下嘴里的粥,这才摇头乖乖地道:「我把核吐出来了。」 说着,阿嫦伸出一只手来,小小的掌心里俨然放着一颗圆润乌亮的桂圆核。 看到阿嫦真的没事,应岚这才松了一口气。 抱着怀里软软的小姑娘亲了一口,应岚虽然仍旧有些惊魂未定,但还是放柔了声音问道:「抱歉,阿嫦,娘没吓到你罢?」 阿嫦摇了摇头,扬起面颊来,一双澄澈干净的乌色眼眸看着面前的应岚,有些疑惑地问道:「娘亲,你怎么了?」 抱着阿嫦笑着嘆了一口气,应岚没想到小姑娘虽然看起来傻乎乎的,却这么会察觉身边人的情绪。 舀起一勺八宝粥来,轻柔细緻地餵进阿嫦的嘴里,应岚浅浅地笑着回答阿嫦的问题,「娘亲刚才在想,你哥哥什么时候会来。」 听到娘亲这么说,阿嫦很快地吃下八宝粥,再次疑惑地问道:「哥哥从前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住呢?」 应岚并不因为避讳从前的事情,便对阿嫦撒谎。此时听到阿嫦这么问,应岚顿了下,方才温柔地莞尔道:「因为哥哥住在京城,我们住在清州。」 得到了娘亲的回答,阿嫦却好似还有很多的问题,「那我们以后也要住在京城吗?还是哥哥跟我们一起回清州?」 看阿嫦应该是吃饱了,勺子放在唇畔都慢吞吞的,有些不想吃的模样。应岚怕她夜里吃太多会积食,于是将勺子放回到了粥碗里。 此时听到阿嫦这么问,颇有几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味,但问的问题却是应岚现在也不知道的,她不禁微笑着抬手点了点阿嫦白皙的小鼻子。 阿嫦眼眸弯弯地笑了起来,看着怀里笑意盈盈的女儿,虽然应岚有些不想承认,但却也不得不承认,阿嫦与容弘生得确实甚为相似。 低头笑着抵了抵阿嫦的前额,看着面前同样被逗得咯咯直笑的阿嫦,应岚亲昵地笑问道:「小丫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啊。」 娘亲馨香的气息落在面颊上,有些痒痒的,阿嫦一面笑一面躲,可是小手仍旧抓着应岚的衣领,不住地摇晃,「娘亲,说嘛说嘛。」 说罢,阿嫦便凑过去,提前奖励一般亲了亲应岚的面颊。 应岚抱着阿嫦,吻了吻她眉眼间细嫩白皙的肌肤,笑盈盈地如实回答道:「娘也不知道。」 听到应岚这么说,阿嫦一知半解地「啊」了一声,仿佛正又要问问题的时候,房间的门忽然被笃笃地敲响了。 抬起眼眸看了看房门,阿嫦问道:「是哥哥来了吗?」 第158页 抱着阿嫦站起身来,应岚道:「咱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手心里微微生出了一抹细微的汗意,应岚将阿嫦放在地上,定了定心神,这才打开了房间的门。 甫一打开房门,一抹绛色的小小身影便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应岚,将面颊埋进了她衣裙的缎料里。 阿宸闷闷的声音仿佛带着些哽咽,他紧紧地抱着应岚,好似这样娘亲便永远不会离开他了。 弯下身去,应岚将小小的阿宸抱了起来。阿宸明亮潋滟的眼眸里盈满了清透的泪滴,他一面用手揉着眼睛,一面牢牢地抓住了应岚衣服的领口,低声抽噎道:「娘亲。」 一只温暖的、指节分明的大手探了过来,抚了抚阿宸柔顺的乌髮,紧接着阿宸便听到他父皇的声音温然地响了起来,「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哭了。」 应岚取出一方帕子来,为阿宸擦去了面颊上的泪水,然后抱着阿宸走进了房间。容弘将原本站在门前,好奇地望着哭泣的阿宸的阿嫦抱了起来,阿嫦的目光转而有些好奇地看着抱起自己来的容弘。 在一品居的这些日子,虽然容弘时不时便会来应岚的房间,但都是在阿嫦睡着了或者背着阿嫦的时候,所以阿嫦并没有见过应岚与容弘亲密的模样。 正当容弘将阿嫦抱了起来的时候,一直安静地看着容弘的阿嫦眨了眨澄澈明亮的眼睛,忽然问道:「叔叔,你是我爹爹吗?」 容弘垂眸看着小姑娘,笑着问她:「阿嫦是怎么猜到的?」 抿唇笑了一下,阿嫦道:「你是哥哥的爹爹,当然也是我的爹爹,我说的对吗?」 低头亲了下阿嫦的面颊,容弘道:「阿嫦可真聪明。」 应岚抱着阿宸坐到了圆凳上,阿宸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慢慢止住了哭泣。 将阿嫦放在地上,容弘拍了拍阿宸小小的嵴背,对他道:「阿宸,你领着妹妹去里面玩。」 阿嫦走到阿宸的面前,主动牵起他的手来,带着他一起去了里间,劝慰他道:「哥哥,我和娘亲给你准备了好多的礼物呢,你不要哭了,我们一起去看看罢。」 慷慨大方地解开一个小包袱,阿嫦一一将里面的东西介绍给阿宸看,「这是娘亲给哥哥做的衣服、鞋子,还有这个小猪的罐子、兔子的灯笼,是去年灯会上娘亲给我买的,哥哥,都给你。」 隔着珠帘,应岚目光温柔地看着里间之中,正趴在床沿上一一介绍自己的礼物的阿嫦,与很快便从悲伤里抽身,变得开心起来的阿宸。 察觉到应岚周身的气息,似是因为里间中叽叽喳喳的两个孩子而变得柔和,容弘看着她柔美的侧脸轮廓,不由得心中一动。 容弘展臂拥住应岚,应岚没有挣扎,也没有转头,只是语气冷淡了下来,「阿宸既然已经送来了,陛下还是请回罢。」 握着应岚的肩膀,将她转了过来,容弘凝望着她道:「朕是小白脸,没有可以出海远航的大船,也不能让卿卿当船主夫人。朕能给阿岚的,只有这个。」 听到他前半句好似在吃醋拈酸的话,应岚不禁皱了皱眉心,眼眸沉沉地看着面前的容弘。 却又因为他的后半句话,应岚带些无奈的沉沉目光,不由得随意看了过去,仿佛并没有希望能看到什么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可能是因为,她在他的身上,已经失望过太多次了。 只是这一眼,却教应岚怔在了原地,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容弘。 容弘手中所拿着的,放在应岚面前的,正是一方被放置在紫檀匣子里的、碧玉玲珑的凤印。 看到应岚不可置信的恍惚模样,容弘唇畔微弯,垂眸牵起应岚的手,温声道:「本来是想在三年前阿岚过生辰的时候,将这个赠予阿岚的,可都怪朕迟疑犹豫得太久,害阿岚那般难过、失望,宁可背井离乡也不要留在京城。直到现在,终于才又有了将它送出去的机会,朕不想再错过了。」 握紧了应岚的手,容弘凝望着她的眼睛,问道:「阿岚,收下它,好吗?」 第76章 开解 应岚走出了房间, 夜色已经很深了,外面的楼道里只有一抹昏暗柔和的灯光,墙上悬挂的绮丽纱灯将熄未熄。 原本只是想要出门来缓解一下心情, 却未曾料到竟看到朝妍的房间仍旧灯火透明,应岚站在朝妍的门外, 不由得顿了一下脚步。 正迟疑着是要敲门,还是下楼去不要打搅朝妍, 房间的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看到门外神情有些怔然的应岚, 朝妍不禁挑了挑眉, 方才笑着问她:「怎么了?大半夜的怎么在这里?」 应岚看着一手拉着门, 面上虽带着笑意, 但不晓得为什么,在这昏暗柔和的灯光下眉眼却格外有些憔悴黯淡的朝妍, 不由得问道:「朝妍,你还没睡吗?」 似是未曾料到应岚会问这么一句废话, 朝妍愣了下,这才点头道:「是啊。」 应岚问:「我可以进去吗?」 面上盈盈的笑意愈深, 仿佛没有半分的不开心一般, 朝妍点头将应岚拉了进来,笑道:「当然可以,你不知道方才你站在门口, 我看着门上有道随着灯光一明一暗的影子, 心里有多瘆得慌。」 将门关好, 朝妍这才转过身来,看着面前的应岚,问道:「大半夜的,你怎么不睡觉?」 应岚看着朝妍, 轻轻地嘆了一口气,摇头道:「我睡不着。」 第159页 听到应岚这么说,朝妍不禁有些诧异地笑问:「原来阿岚也会睡不着?我以为阿岚平日里看起来那般冷静老成,不会有任何拿不准主意的事情呢!」 朝妍满面调侃的笑意,不由得也让应岚微微笑了一下。看到应岚笑了起来,朝妍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继续又问道:「阿岚,你为什么睡不着?可以告诉我吗?」 想起让自己迟疑犹豫的事情来,应岚顿了下,方才有些云淡风轻地笑着说:「朝妍,你知道吗?其实我并不是丧了丈夫的寡妇,阿嫦也并不是遗腹子。」 朝妍听到应岚这么说,用手托腮望着她点了点头,面上却好似没有半分的惊诧。 看到朝妍这副平静的模样,应岚却并不意外。 正要隐去容弘的身份,将事情的起末说与朝妍,却忽听朝妍问道:「阿嫦的爹爹,便是白日里那辆马车上亲吻你的那位甄公子吗?」 这次听到朝妍的话,应岚便不禁只有意外,还有双颊与耳朵烧起来的感觉了。 朝妍笑得眼眸弯弯,她一面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面红耳赤的应岚,一面问道:「我真的猜对了,对吗?」 应岚点了点头,等到面上烧起来的烫意渐渐消退了几分,她才问朝妍道:「朝妍,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到应岚这么问,朝妍一面转身去挑身后桌上放着的、已经有些昏暗了的灯盏,一面笑道:「阿岚,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只是被顺子传染,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又不是真的缺心眼儿。你们两个自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我就感觉你们之间好似有些古怪,不像是头一次见面,后来这种感觉更是愈发厉害起来。之后又联想到你是从京城来到清州的,我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挑完灯芯,朝妍转过头来,对着应岚眨了下眼睛,「何况,阿嫦与那位甄公子,长得的确甚是相似。」 应岚看着朝妍,没有说话。 看到柔和微暗的灯光之下,应岚柔美的眉眼之间似是有些怅惘与迟疑,朝妍不禁问道:「他是要你留在京城吗?你不愿意?」 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在朝妍挑了挑眉,有些诧异的目光中,应岚如实回答道:「他说,他想娶我,但是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听到这个消息,破天荒的不是平日里叽叽喳喳的模样,朝妍语气有些温柔地问应岚:「为什么不相信他?」 应岚垂眸思索了一下,方才道:「因为……因为我们的身份有些悬殊,而且我之前是他们家一位管事的妻子,我们想要成亲,恐怕没那么简单的。」 听到应岚这么说,朝妍不禁问道:「那么阿岚,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呢?你愿意答应他吗?还是回清州?」 似是顿了一下,应岚笑着问朝妍,「那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朝妍看着眉眼弯弯的应岚,也不由得笑了一下,她道:「那我还是先听假话罢。」 应岚敛了敛面上的笑意,皱着眉头道:「自然是他从前那般对我、伤害我,要我现在便这么容易地原谅他,这世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看到应岚皱着眉头这么说,朝妍笑着点了点头,方才问:「那真话便是你心里觉得很感动,想要原谅他了?」 看到朝妍面上露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应岚心中松了一口气,也点头微笑,「嗯。」 又道:「你不晓得,他说要娶我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完全没想到他要同我说的竟然是这个。」 朝妍耐心地继续问:「那你为什么不同他在一起呢?既然你现在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他又决定要排除万难娶你了。」 听到朝妍这么问,应岚面上的笑容不由得淡了几分,她道:「只看现在,那么以后该怎么办呢?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喜欢我了,他今日可以不顾别人的反对执意娶我,以后也可以不顾从前的情意休弃了我。他想要抽身事外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那么我呢?」 看出应岚愈发淡了下去的笑容之后,仿佛隐藏着与她平日里从容平静的模样全然不同的一抹忧虑与烦躁,朝妍不由得探过手去,握住了应岚的手。 朝妍道:「阿岚,我没读过书,平时也不如你聪明冷静,但我却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道理,互相喜欢的人凭什么不在一起?这没道理。」 看着应岚似有动容的怔怔模样,朝妍柔声继续道:「如果你不放心以后的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便更要在他喜欢你的时候好好爱他,抓住每一分每一刻去与他相爱,那才没有辜负现在你自己的感情和他的感情。阿岚,人是应该冷静多权衡,但有的时候也应该勇敢一些、敢于付出一些,只有这样你才会得到收穫。」 应岚垂下眼帘,眼眸中似有一抹晶莹的珠光一闪而过,朝妍还在温声开解宽慰着她,「就像是从前在绮香坊的时候,我唱歌跳舞弹琴给人看,他们会给我银子一样。不同的是我们只是逢场作戏,而你们却是两情相悦,所以你更能从他身上得到我得不到的幸福,哪怕是短暂的,可至少也是你现在想要的不是吗?更何况,你也可以仗着他对你的喜欢,得到更多的东西,不管是他更多的喜欢,还是钱财。」 应岚抬起眼眸来,看着面前的朝妍,迟疑了一下,方才问道:「这样的话,会不会有些……卑鄙?」 「这有什么卑鄙的?他喜欢你,难道不希望看到你变成更好的你吗?」 第160页 朝妍道:「他家应该是做生意的罢?等你与他成了亲之后,你可以与他一起去做生意,你从前不正打算与赵船长一起出海吗?这样的话,倘若以后你们两个真的不在一起了,离开他,带着你积攒下来的钱财去清州便是。虽然他生得并非凡品,但比他年轻的小白脸我们清州可是有一大把!他年轻貌美的时候被你占了,等他成了糟老头子谁还愿意要,给她便是,阿岚这么好看这么聪明,才不要一棵树上吊死呢。」 心中的茫然迷惘,在朝妍劝慰的话中渐渐消退,应岚眼眸中的忧虑与迟疑也渐渐消失不见了。 是啊,倘若她因为害怕将来虚无缥缈的受伤而止步不前,那么无论是幸福,还是哀伤的未来,她都不会得到。 她至少应该勇敢一些,在他那么勇敢地不顾天下人指摘之后。 看到应岚迟疑渐退,转而变成几分坚定的眸色,朝妍不禁笑了一下,「阿岚,恭喜你了。」 应岚握着朝妍的手不由得更紧了一下,朝妍的手有些凉,她有些憔悴的神色更让应岚觉得有些心疼与抱歉——明明知道她最近心情不好,却同她倾诉了这么多的烦恼。 应岚认真道:「朝妍,真的很谢谢你。」 听应岚这么说,朝妍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应岚想了想,问道:「那你呢?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回清州去吗?」 朝妍懒洋洋地笑着点了点头,「是啊,好不容易抠门的坊主这么大方,不用费尽心血地攒钱赎身,我便可以得到自由,我干嘛还继续给她当摇钱树。」 若是只有朝妍现在口中说得这般轻松简单,她又何必半夜依旧烛火未熄? 看着朝妍眼底浓重的黛青颜色,与她眉眼之间隐隐笼着的憔悴与落寞,还有此时她有些强颜欢笑的模样,应岚只觉得愈发心疼起她来。 察觉到应岚隐隐带着难过的目光,朝妍笑着问她,「你该不会是在心中取笑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旁人的事情我说起来没完没了,好像很聪明的样子,可自己却都还是一团糟。」 看着朝妍有些苦涩,却很温暖灿烂的笑容,应岚愈发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抱住朝妍的胳膊,应岚撒娇似的笑了一下,轻声问:「今天我在你的房间睡,可以吗?」 抬手推了推应岚,没有推开,朝妍低头问她,「那阿嫦怎么办?」 应岚眉眼弯弯地笑了一下,「阿嫦有他爹爹看着。」 看着应岚笑起来明媚动人的模样,不晓得是因为昏暗柔和的灯光会格外让人觉得灯光之下的人也很温柔,还是因为夜里总是会让人心生柔软,朝妍只觉得心里软绵绵的,仿佛是六月里晴朗的天空中很好很柔软的美丽云彩一般。 抬手摸了摸应岚的鬓髮,朝妍唇畔微弯,调侃似的问应岚,「他在你的房间,所以你才不回去的?原来老夫老妻还会害羞吗?」 应岚被取笑,却好似丝毫不觉得有不好意思。微红着脸,应岚反问道:「你马上就要回清州了,这一去还不晓得要过多久才能再见,我捨不得你,想要和你一起睡,难道不行吗?」 虽然说的时候平静且正经,但面颊却仿佛落霞一般,被羞赧染成了绯色。 看着面前虽然有过伤痛与磨难,但却终究得到如今幸福与快乐的应岚,朝妍想到同样命途多舛的自己,心中不由得又是伤感,又是为应岚开心的喜悦。 「当然可以。」压下心中的那一抹酸涩,朝妍笑盈盈地看着应岚,说着,便要抬手去挽她,「来,阿岚,今日就让你的那位甄公子独守空房罢。」 第77章 相见 昭华公主派人从徐掌柜那里问来了贺书淮家住的地方, 又从一个哭丧着脸的小内侍那里威逼利诱来了出宫的腰牌,甚是谨慎仔细地好生将自己装扮成了一个小内侍,这才兴沖沖地出了宫。 下了马车, 昭华公主看着面前果不其然虚掩着的大门,忍不住在心里夸赞了自己一句, 珍珍,你可真聪明。 自从辞了官职, 贺书淮每日都要去一品居上值, 而昨日她派人去打听贺书淮家住在哪里的时候, 还特意教徐掌柜为他放了假, 所以今日来才不会扑了个空。 这不得不教昭华公主十分得意于自己的聪明才智、玲珑心窍。 而与此同时, 大门之后的房间中,贺书淮正将手中的羊毫放下, 然后抬手慢慢抚平了宽大的衣袖上微微的褶皱。 在这个过程中,贺书淮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案上的这幅新作的墨竹图, 唇畔微弯的弧度,显然表示了他对自己方才新作的画的满意。 欣赏过后, 随意地抬眸望了望外面, 贺书淮怔了一下,这才忽地发现已经是日头高挂的中午了。 只是家里太空、太静,他又一时沉浸其中, 所以未曾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今日的贺书淮原本是要去一品居上值的, 便如辞官之后, 他每个清晨都要做的事情。 但是今日清晨他如平日里一般出门去一品居的时候,却在半路上忽然被一品居的一个小伙计给叫住了,小伙计说今日徐掌柜要给他放假。 问起缘由,却是语焉不详。 看出小伙计的茫然来, 贺书淮便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径直回了家,总归能有闲暇是一件好事。 可是……目光在看到推开房间的门走了进来,一身青灰色内侍服的昭华公主之后,贺书淮忽地冷下了脸,也忽地晓得了,为何徐掌柜会无缘无故给自己放假了。 第161页 原来又是因为她,因为他们这些有了权势,便为所欲为地破坏别人平静生活的人。 昭华公主原本有些雀跃期待的心情,在看到贺书淮一下子冷了下来的俊秀面容时,好似被迎面泼了一桶冷水似的,不由得有些委屈与纳罕。 在原处顿了一下,昭华公主还是带上房门走了进来,看着垂下眼帘,神色有些冷峻的贺书淮。 想了想,昭华公主笑盈盈地靠近了书案,试探似的唤了他一声,「贺公子?」 贺书淮不闻不问地站在原处,垂眸看着案上自己新作的墨竹图。 顺着他的视线,昭华公主的目光也落到了案上的墨竹图上。细细扫量过之后,她的眼中闪过惊艷,不由得赞嘆道:「真是好图!等徐掌柜要卖这幅画的时候,我一定会买下来的!」 贺书淮没有接她的话,他甚至没有抬一下眼睛,只是神色冷淡地抬起手来,将画慢慢卷了起来。 这下,昭华公主是真的晓得了,贺书淮不仅是讨厌自己,而且还是非常地讨厌自己。 倘若不是因为厌恶,那么为何平日里一个在一品居里,对着僕役们都春风拂面、温润如玉的人,会对自己这般横眉冷对? 可是没道理啊,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么想着,昭华公主的心中不由得又鼓起了几分勇气。看着因为自己的靠近,而往旁边转了转身的贺书淮,昭华公主不禁又靠了过去,笑着又唤了他一声,「贺公子?」 这次贺书淮倒是开口说话了,但是语气却冷淡得好似二月的冰河,不留半分的温暖与情面,「殿下若是无事,便回去罢,草民有许多事情要做。」 昭华公主眼神黯了黯,却还是期待道:「你别一口一个草民、殿下的了,叫我甄珍姑娘或者容姑娘都好,便如从前一样,好吗?」 贺书淮冷淡且敷衍道:「殿下赎罪,草民不敢。」 无可奈何的昭华公主,只好让自己的语气也威严起来,「那……那本宫命令你,不许再叫我殿下了,你以后只能叫我甄珍姑娘。」 顿了一下,贺书淮冷道:「甄珍姑娘若是没事,草民便出门了。」 昭华公主见贺书淮要出门,眼神不由得愈发黯淡起来。 天色尚早,好不容易出宫一次,她当然不想那么快便回去。 于是,昭华公主又试探地问:「那我在你家四处走走,可以吗?」 贺书淮语气愈冷,还带着几分不耐的意味,「殿下愿意做什么,便做什么,草民怎敢干涉。」 说罢,贺书淮便抬步走出了房间,只余昭华公主一人在房间。 说是四周走走,但昭华公主晓得贺书淮如今并不喜欢自己,哪里会真的无所顾忌,不过是为了留下寻一个藉口罢了。 环顾空无一人的房间,昭华公主嘆了一口气,然后寻了个位置,百无聊赖却又有些失落怅惘地坐了下去。 …… 将近日暮时分,贺书淮才回来。 大门仍旧虚掩着,同他离开时的模样仿佛别无二致,贺书淮眉心紧锁,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觉得心中怒意有所克制。 可是,正当他心中的怒意压下了几分之后,传入耳中的一缕琴音,却教他心中的怒意又翻腾了起来。 他抬起脚步,快步走进了家中。 房间里,一曲又终了,昭华公主心里的最后一抹郁气,也终于消退得无影无踪了。 用手指轻轻抚着琴侧的一处鸳鸯藤花纹,昭华公主正出神,忽然听到一道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她不禁抬头看了过去。 昭华公主眼眸弯弯地对贺书淮道:「你回来了?想听什么?我都可以弹给你听的。」 「谁让你碰这把琴的?!」 这才发现贺书淮的面色简直已经差得好似快要结冰,昭华公主站起身来,不由得道:「啊……抱歉,是我的错,贺公子你别生气。」 贺书淮站在原处,他反应过来了自己方才的失态,此刻只是冷漠地沉默着。 昭华公主走了过来,拉住了贺书淮的一方袖角,焦急道:「贺公子不要生气。」 垂眸看着拉着自己袖角的昭华公主,贺书淮忽地冷不丁问道:「殿下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觉得面颊一热,昭华公主脱口而出道:「你是个呆子吗?难道……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吗?」 贺书淮闻言,似是顿了顿,方才冷笑了一下,「殿下还是不要喜欢草民为好。」 看到贺书淮冷漠的模样,昭华公主不由得红了红眼眶,反问:「男未婚女未嫁,我凭什么不能喜欢你?」 语气愈冷,贺书淮抬袖拂开昭华公主的手,「草民不过是一介白身,又是个曾经丧过妻的鳏夫,怎么配得上千尊万贵的殿下。」 昭华公主闻言,蓦地瞪圆了眼睛,震惊道:「你……你丧过妻?!」 「殿下不知道吗?」贺书淮的情绪似是又有些失控了起来,但其中的冷漠却仍旧未曾融解,「我从第一眼见到我的妻子,便喜欢上了她。所以哪怕寒窗苦读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我也拼尽了全力去做,因为我知道只有金榜题名,成为人人艷羡、前途无量的探花郎,才会得到应丞相的青睐,才能有机会求娶她!可是……」 可是什么,他并没有说,而是忽地转过身去,不再看昭华公主,背影中满是悲怆。 第162页 昭华公主焦急且认真道:「贺公子,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如果是有人伤害过你们,我会想办法为她,也为你讨回公道的!」 闻言,贺书淮似是想到了什么,冷笑道:「真是可笑至极,我同你说这个做什么,这些事情又不是你做的。」 他的笑意悲凉,不晓得是在笑自己可笑可悲,还是在笑昭华公主的这番话。 昭华公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贺公子,你……」 贺书淮转身离开房间,落寞的背影仿佛被冬雪折断的竹节,不晓得是应该怨恨自己太过于孱弱,还是应该痛恨带给他灭顶之灾的大雪。 昭华公主听到他冰冷的声音传来,「你走罢,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第78章 胎记 东方的天空微微浮现鱼肚白, 正是天色熹微的时辰,街上的人们陆陆续续地从自己家中出来,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一品居的大门被小伙计打开, 新的一天的客人们陆续走了进来,但并不吵嚷, 一品居中浮动着的只有清淡的茶香与薰香浅淡的馥郁。 今日仿佛与无数个从前别无二致,只是外面轰轰隆隆的声响, 却吵醒了房间里的朝妍。 洗漱过后, 外面传来的那阵声响非但没有结束, 反倒愈发厉害起来, 好似声源正在靠近一品居的方向似的。 朝妍下了楼, 然后走出了一品居。一品居外面的街上正站着几个人,看上去好似正在翘首以待地张望着什么。 抬手拍了拍身旁站着的, 对面饭馆里一个相熟的小二,朝妍问道:「好大的阵仗, 他们在干什么?是有人要成亲了吗?」 听到朝妍这么问,饭馆里忙里偷闲才有机会出来的小二好似打开了话匣子, 眼睛未移开, 但说话的时候却有些眉飞色舞的。 小二道:「你竟不知道?是昭华公主与恩国公世子明日要定亲,只是定亲都快要十里红妆了,东西搬一天都搬不完——看, 出来的真是时候, 那边不是来了吗?」 「哦」了一声, 两人都不是朝妍可能见到的,她自然兴致寥寥。正想要转身离开,但眼睛却鬼使神差地顺着那个小二手指着的方向,随意望了一眼。 高头大马上, 那个身穿朱色喜袍的如玉郎君,眉眼之间从前只能见到的冷峻神色,仿佛也被满眼喜庆的红色消融得只余柔和。 朝妍愣了愣,直到身旁的小二发觉了她的异样,抬起手来拍了拍她,才见她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 定了定心神,朝妍面色微有些苍白,却还是如常笑着摇了摇头,才问:「那是恩国公世子?」 见朝妍没事,放下心来的小二又看了看马上的人,摇摇头,又点点头道:「我哪里认识世子——不过最前面骑着大马的,便应该是新郎官了罢?」 朝妍沉默了片刻,然后转身,在小二为何更加靠近,却不继续看这百年难见的喜庆热闹的疑惑不解中回到了一品居。 而与此同时,昭华公主身边的婢女小春,正站在贺家房间的门外,看着面前紧紧关着的门,又是恼愤又是无奈地说话。 小春道:「明日殿下就要同恩国公世子定亲了,贺公子,你如果继续执拗下去,殿下很快便会成为别人家的新妇。」 房间里面始终未曾有丝毫的动静,倘若不是小春一大清早来到贺家,亲眼看到在见到自己之后忽地冷下神色的贺书淮关门走进了房门,肯定会觉得自己是发神经在这里对着一间空房间自言自语。 她已经说了好久的话了,可不管是软磨硬泡,还是威逼利诱,房间里的人都未曾有过只言片语的回应。 这不得不教小春在心中又是心疼昭华公主,又是哀嘆这次昭华公主伙同苏世子假定亲想要激将,恐怕不仅不会得到让她满意的结果,还会让得知真相的太后娘娘与陛下大发雷霆。 愈想便愈觉得恼愤惆怅,已经说得口干舌燥、筋疲力竭的小春,看着东墙上高高升起的日头,不由得嘆了一口气。 小春问:「贺公子,殿下想让我问你一个问题,这几年的相识相交,难道你真的从来没有一丝一毫喜欢过她吗?」 可是没人回答。 失望透顶地看着面前一直关着的门,小春抬起脚来,踹了一下门,方才耷拉着眉眼离开了。 而直到小春离开,房间被紧紧关着的门方才打开,房间里的人才走了出来。 只是站在房间门口,他却迟迟没有离开家门,如往常一般去一品居上值,而是眉心微皱怔怔然站在原处,仿佛是在茫然地思索着什么。 …… 应岚走进了朝妍的房间,一眼便看到了被她放在床榻上的散乱的衣服与各种东西。 显然,朝妍是在收拾行李。 看了看身旁面色如常的朝妍,应岚问道:「你要回清州了吗?」 许是看出了应岚面上的一抹怅惘,点了点头,朝妍笑道:「嗯,明天早上就走。」 看到灯光之下,朝妍笑意柔和,又带着安慰与关切的明媚笑容,应岚只觉得眼眶有些酸酸的。 忽地抬手,用手臂紧紧地抱住朝妍,然后将面颊埋在她温暖的颈窝里,应岚没有说话。 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朝妍墨玉一般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同样的水光。她抬手拍了拍应岚的嵴背,力道轻轻的,如她此时说话的声音一般。 朝妍柔和地劝慰道:「阿岚,别哭了,你把我的衣服都哭湿了。」 第163页 抽了抽鼻子,让自己停下哭泣,应岚道:「抱歉。」 看着面前眼睫沾染了泪珠的应岚,朝妍方才想到,阿岚不过是一个尚未到桃李年华的小姑娘罢了。 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柔软,朝妍笑道:「没什么好抱歉的,刚好晚上了,我也该换身衣服了。」 说罢,朝妍便走到床榻前,拿起一件中衣准备换上。 直到换完衣服,朝妍方才发现,刚刚在换衣服的时候,应岚一直在看着自己。 此时她看着自己的目光,更是一副惊诧与沉思的模样。 朝妍挑了挑眉,纳罕道:「你怎么一直看着我?」 回过神来,应岚面上的惊疑不定渐渐消退,她看着朝妍的肩膀,忽然问道:「朝妍,你知道你肩上有一块胎记吗?」 有些奇怪的朝妍看了看应岚,又努力转头去看自己的肩膀,「有吗?」 拿起梳妆檯上的一柄小铜镜,应岚递给朝妍,对她道:「你看。」 愈发一头雾水的朝妍看着应岚虽然平静,但不晓得为什么却教她愈发觉得古怪的神色,转头去看那柄小铜镜,有些惊讶地道:「咦,还真有,不过我还真不知道。」 将小铜镜放到朝妍的手中,应岚有些匆忙地嘱咐道:「朝妍,我先回去了,你早点儿休息罢。」 她的神色有些凝重,有些复杂,朝妍心中虽然有疑惑,但到底只是点头笑道:「好。」 匆忙走出朝妍的房间,应岚脚步匆匆地又去找坊主。 敲响了坊主房间的门,过了一会儿,才听到里面传来有些含煳不清的声音,「等一下。」 房间的门被打开,坊主还在睡意朦胧地抱怨,「谁啊,大半夜的不睡觉扰人清梦……啊,阿岚,你有什么事吗?」 应岚有些急切地问道:「坊主,你当初收养高烧不退的朝妍,是在清州的事,还是你还在京城的时候?」 坊主刚刚被吵醒,还有些不太清醒。但应岚问什么,她想了一下,还是答什么,「当然是在京城的时候,我记得那时候歌舞坊刚开,生意还不太好,后来朝妍病好了可成了坊里的台柱子,坊里明里暗里埋怨我救一个病秧子不值当的人这才都闭了嘴……阿岚,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有回答坊主最后的那个问题,得到了自己猜测的那个答案,应岚抛下一句「谢谢」,便又脚步飞快地离开了。 …… 容弘走进房间,应岚正坐在桌边的圆凳上,手中拿着一页不知道画着什么的纸张,仿佛有些出神的模样。 心中涌上温暖与柔软,容弘走了过去,在应岚的身后拥住她,问道:「大半夜的,卿卿让朕来,可是想朕了?」 侧头,看了看将面颊放在自己肩窝上的容弘,应岚亲了亲他的鬓角,在容弘眼眸一亮,想要亲昵地落吻下来的时候,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了他的唇上。 容弘顺势吻了一下应岚放在自己唇上的指尖,应岚忽地将手收回,耳朵微红地正经问他,「阿颜肩上的胎记,是不是这样的?」 看着应岚放到自己面前的纸张上画的图案,容弘坐在了她身旁的圆凳上,又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方才颔首道:「应该没错,朕从前听母后说过,阿颜姑姑的名字,便是来源于她身上的这块胎记。你看这个图案,像不像是一朵夕颜花?」 应岚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容弘握了握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听到他问:「阿岚,你可是又想起了什么?」 摇了摇头,应岚如实回答道:「我只记得从前在阿颜身上看到过胎记,但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我早已不记得她身上的胎记是什么样的了。」 顿了下,在容弘愈发有些疑惑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应岚手中会有这页纸张的目光中,应岚声音微低道:「这个图案,是我今日在朝妍肩膀上看到的……明明三年前在清州第一次见到朝妍的时候我便有一种恍惚的熟悉感、朝妍也曾经说过那块玉佩让她觉得有些眼熟,可是以前我却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 抬眸,迎上容弘宽和的、带着鼓励的视线,应岚目光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应岚道:「我在想,会不会……会不会朝妍才是玉佩的主人?当初走丢了的阿颜?」 第79章 状元 第二日清晨, 朝妍早早地起了床。 环顾四周检查完没有落下的东西,她将昨天晚上收拾的包袱拿了起来,然后准备出门离开。 朝妍本来不想让应岚他们送别她的, 因为她不喜欢离别时凄悽惨惨,每个人虽然没有哭, 但却有些凝重悲伤的氛围。 尤其是这一次离开,还不知道哪年哪月, 他们才能重新见面, 想来便是再怎么安慰自己「人有悲欢离合」, 也会忍不住伤感寂寥罢? 定了定心神, 朝妍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房间, 抬手推开了门。 可是意料之外的,一推开房间的门, 却看到了应岚。 朝妍疑惑地看了一眼门前的应岚,正要同她打招唿, 忽然听到应岚先一步笑着说道:「听说殿试已经放榜了,朝妍, 我们一起去看看罢。」 一品居的小二受朝妍之託, 一大清早地赶来告诉朝妍,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却未曾料到, 会在这里遇到应岚。 听到应岚这么说, 小二不由得纳罕且迷茫道:「可是, 今日朝妍姑娘不是就要走了吗?外面的马车已经在等着了。」 第164页 应岚笑得眉眼弯弯,她走上去,若无其事且自然地挽住朝妍的手,「那便让马车回去罢, 朝妍,你明日再走好不好?我好捨不得你。」 看到面前满面莞尔笑意的应岚,不晓得为什么,小二忽然生出一种面前的这个娘子虽然长得甚是普通,但眼睛笑起来却很是动人的恍惚。 等到小二自恍惚中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的僱主已经被方才的那个娘子给拉走了。楼梯上奔跑下去两个娉婷的轻盈背影,仿佛是很快掠过去的轻快飞蝶。 被应岚紧紧握住手腕的朝妍虽然有些一头雾水,但却也跟着她一起跑下楼梯。在到了一楼的时候,朝妍转头对着仍旧站在二楼的小二笑笑,「请帮我改一下日期罢,我明日再走,多谢了!」 尚未婚娶,才十五六岁的小二看着朝妍笑颜如花的明媚笑容,点了点头,忽然后知后觉地脸红了一下。 …… 虽然她们已经来得很早了,但是没想到,还会有人比她们来得更早。 看着站在人群之外,显然没什么心思往前挤着去看金榜的应岚,朝妍只觉得愈发有些摸不准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看着面前的人潮拥挤、熙攘喧闹,应岚一面好似在想着怎么往前走一走,一面却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起了昨夜她与容弘商议好的方法。 因为十几年来,太后娘娘一直在寻找阿颜,已经失望过太多次,兼以上一次认错人给她老人家的打击有些大,所以这次在真正确定朝妍是阿颜之前,容弘与应岚决定先不要告诉太后娘娘与朝妍这件事。 是故,应岚才会用这么简单拙劣却很有效果的方法,将原本打算离开的朝妍给留下。 察觉到朝妍看过来的,带着疑惑不解的目光,应岚正要转过头来对着她笑笑,却忽然看到朝妍移开了视线,转而去看自己身后的不远处。 只听朝妍对着自己的身后问道:「坊主,你怎么也在这里?」 在这里看到朝妍,坊主显然同样疑惑,「咦,朝妍,你不是今天下午要走吗?怎么没在客栈里收拾东西?」 朝妍笑得眼眸弯弯,却并没有说话。坊主是个神经大条的人,很快便将那一点儿疑惑抛在了脑后,一门心思地想着该如何挤到人群前面看榜去了。 看着面前熙熙攘攘拥挤着看榜的人,坊主八卦兮兮又兴致勃勃道:「哎呀,我听说这次的状元郎是我们清州人,所以想来看看热闹,看看是谁家的小儿郎,我认不认识。万一我真的认识,可要好好想办法怎么去套套近乎,毕竟我以后要留在京城做生意,多认识一个人,便多一条路嘛。」 朝妍看着拥挤的人群,忍不住泼冷水道:「这里人山人海,到处都是人,都是来看榜的,坊主,我们根本挤不到前面去的。」 嘆了一口气,望洋兴嘆的坊主正要放弃,忽然听到人群中逆行出来的一个老头儿正在激动兴奋地嚷着什么。 老头儿头上的发冠因为拥挤已经有些散乱,可挣扎着、扒拉着身旁的人,想要走出人群的模样却很坚定。 她们听到他激动地冲着一个方向,笑着嚷道:「中了!中了!咱们家二公子是第一甲第一名的状元郎!」 坊主敬佩地看了那个老头儿一眼,然后转头对应岚与朝妍道:「看罢,我们根本不用往前面挤,很快也能知道状元、榜眼跟探花是谁的。我就说,能考中状元的人怎么可能低调地不出现在这里,当然要被别人羡慕嫉妒恨地看着才不辜负十年寒窗的辛苦啊。」 说罢,坊主便走了过去,去问那个正在对着一个书童模样的小孩儿说话的老头儿,语气有些点头哈腰的客气,「这位老伯,请问你们家二公子是谁啊?」 老头儿看了一眼坊主,声音与神色中带着与有荣光的骄傲,「听你的口音,你也是清州人吗?竟然连我们清州何家都不知道?我们家二公子,正是何家大房的嫡次子,大名鼎鼎的清州才子何远然。」 小孩儿点头,笑吟吟地继续补充道:「不仅如此,我们家大公子还是上一回的进士,我们家老爷、二老爷当年也是考中过举人的。」 谁知道,意料之中面前的娘子会露出的惊讶与敬佩却并没有出现,看着坊主骤然变得惨白的面色,老头儿与小孩儿既不解,又奇怪。 坊主脚步虚浮,几乎是飘荡回了应岚与朝妍身旁。 应岚看着坊主的面色,有些忧心,「坊主,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握住应岚想要试她额头的縴手,坊主哭丧着脸道:「本来听说状元郎是我们清州人,我还觉得很惊喜来着,却没料到,这次变成惊吓了。」 「怎么了?」 坊主愁道:「你们还记得上次跟知府大人的外甥打架的那个人吗?那个人……那个人就是何远然。」 一旁坊主乘坐的马车上的车夫一直在听她们说话,此时不禁插话道:「会不会只是同名同姓又同籍贯,并不是打架的那个何远然?状元郎不都应该是手无缚鸡之力、身娇体软易推倒的娇弱书生吗?」 这位车夫看来平日里没少听了说书,朝妍也贊同地点了点头,「是啊,如果那个打架的何远然真的是状元郎,不应该是个正经人吗?怎么会来我们绮香坊寻欢作乐?更何况,知府大人的外甥那么膘肥体壮,不是比他更加重量级的大块头怎么能把他打得那么惨?一个书生不会有这么大的力气的。」 第165页 坊主仍旧愁眉苦脸,「我在清州住了没有二十年,也有十多年了,怎么会不知道清州有几个大家族?除了那个何家,还有哪个何家会有这么多进士、举人……呜呜呜,我们要完蛋了。」 抬手拍了拍坊主的后背,应岚道:「坊主,没关系的。那个何远然也是刚刚来到京城,人生地不熟,脚跟都没站稳,一时半会儿不会来找我们麻烦的。更别说他现在只是中了状元,便是有朝一日他真的当了官,这里是天子脚下的京城,我不相信他敢为所欲为。更何况,更应该害怕被别人知道他在歌舞坊跟人打过架的,应该是他自己罢!」 看起来忐忑不安的坊主犹犹豫豫地看了他们半晌,方才又吞吞吐吐道:「并不只有打架这一件事……还有一件事,我还没有跟你说……」 察觉到坊主这么说话的时候,眼睛似是一直在瞟自己,朝妍不晓得坊主究竟是又对自己做了什么,不由得面无表情地冷静了一下,不再安慰她。 朝妍问:「你看我做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坊主道:「你们在京城的登闻鼓为我申冤之后,很快皇帝陛下便英明神武地派了人去查知府大人那个狗官,然后我被查清楚是冤枉的,就被放出来了。」 吸了吸鼻子,在朝妍冷漠的眼神中,坊主继续道:「回到坊里,我看着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的绮香坊,又想到之前被砸坏的那些东西,我那个心疼那个恨啊!我不仅少挣了钱赔了钱,还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受了一顿牢狱之灾,简直是一肚子闷火。刚好在这个时候,何远然来了,脑门上缠着个绷带,说是来问知府大人的外甥后来有没有再来找朝妍麻烦的……」 坊主口中的话忽地停了一下,朝妍冷眼旁观,等待着坊主接下来的话。 因为心虚,坊主的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他这不是自己撞/枪/口,送上门来找揍吗?一怒之下,我没忍住,就拿着扫帚把何远然给打出去了。何远然那个傻子被打了之后还不死心,说要见到朝妍平安无事才肯走,我就告诉他……告诉他,这是朝妍要我打的,她恨死你了不会见你的,你快滚罢!他才失魂落魄地走了。」 将坊主越说越低的每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朝妍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拉仇恨也就罢了,还用我的名义拉仇恨,杨蕙娘,真有你的。」 看出朝妍面上的笑意凉飕飕的,坊主也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朝妍,你……你过奖了。」 知道此事的确是自己做得不地道,坊主弥补地主动道:「我们回一品居罢,我新买的马车让给你们坐,我走着回去就好了。车厢里面可舒服了,朝妍你消消气。」 朝妍拉着应岚上了马车,毫不客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反正我很快就要回清州了,山高皇帝远,何远然要找也找不到我的头上。」 说着,朝妍一面拉着车帘,一面眼眸弯弯地对着站在原处,只有孤零零一个人的坊主笑着挥手,「坊主,我们先回去了,你慢慢走罢。」 原本以为朝妍会大发慈悲,也让自己上马车的坊主:「……」 而与此同时,人群外的另外一端,一个身穿湖青色襕衫的俊秀郎君,正望着坊主的马车怔怔出神,连身后人正在叫自己都未曾听到。 何遥然只好走了过来,笑着拍了拍何远然的肩膀,「阿远,你在看什么?」 回过神来,迅速收回自己的视线,俊秀的面庞微微红了一下,何远然摇头道:「没什么。」 看着只要一说谎便会脸红的实诚弟弟,何遥然顺着他方才目光所及的方向看了过去,旋即瞭然地调侃道:「哎呀,原来是在看姑娘,怪不得这么出神。」 何远然白皙的面庞红得愈发厉害,仿佛是一张浸入了朱色墨水的生宣纸一般,飞快地渲染出绯色。 满面促狭的何遥然拍了拍何远然的肩膀,继续道:「看背影,的确婀娜窈窕,眼光不错啊。」 强作镇定的何远然有些磕磕绊绊地解释道:「大哥,我只是觉得,那位姑娘与朝妍姑娘有几分相像……」 话还没有说完,方才一直满面笑意的何遥然,面色忽地一变。 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何远然的嘴巴,何遥然看了看周围,好在陈伯已经心急火燎地带着小书童赶回去,告诉客栈里其他人这个好消息去了。 这才松了一口气,何遥然道:「嘘!你这话可千万别让陈伯听到了!倘若教他听到了,回到清州告诉了父亲,让父亲他老人家知道了你还对那个舞女念念不忘,下次砸在你脑门上的便不只有砚台了,咱们两个都得完蛋!更何况你还记得,绮香坊那个坊主是怎么把你打出来的吗?」 何远然眨了下眼睛,想到被震怒的父亲禁足之后,自己好不容易才逃出去,到绮香坊去问朝妍姑娘的安危,却被绮香坊的坊主打了出来的事情,他浓墨的眼睫垂了垂,掩下眼睛里有些失落黯然的情绪。 可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何远然又抬起眼眸来,对何遥然道:「朝妍姑娘她……」 看到何远然根本掩藏不住的满面的失落,何遥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恨铁不成钢地重重嘆了一口气,何遥然道:「好阿远,天下三条腿的青蛙难找,两只眼睛的女郎不到处都是吗?你现在是状元郎,想要什么千金贵女没有,便是公主殿下以你的才貌也堪相配,何必在她一个身份低微的舞女身上吊死。更何况你们也不过见过一面罢了,至于这么念念不忘吗?」 第166页 何远然沉默不语,转身安静地离开,好似不想再听自己的兄长如此评价自己喜欢的女郎。 看着何远然清绰如竹节一般,清瘦却带着倔意的背影,何遥然不禁一阵头疼。 「唉,当初真不应该因为什么庆功宴,强拉着阿远去绮香坊……」 第80章 找回 应岚与朝妍坐着坊主的马车, 一路到了一品居。 两人上了楼,又各自回了房间。甫一进房间,应岚便看到坐在里间里, 正逗着阿宸与阿嫦玩的容弘。 看到阿宸与阿嫦两个小小的脑袋靠拢在一起,叽叽喳喳有说有笑的模样, 应岚的面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莞尔的笑意来。 应岚转身关好房门,正要出声说话, 听到房门开关的声响转过头来看的阿宸, 黑曜石一般澄澈润泽的眼睛, 刚好与应岚看过来的视线相撞。 笑得眉眼弯弯的阿宸, 立刻从圆凳上跳了下去, 要奔着应岚所在的方向跑过来,「娘亲!」 蹲下身去, 将欢快跑过来的阿宸抱在怀里,应岚弯弯的眼睛与阿宸的齐平, 笑着问道:「阿宸来了?让娘亲看看有没有长高?」 阿宸将应岚散落在耳畔的一缕乌髮认真地别到耳后,正想要回答娘亲的问题, 后颈处的领子忽然被人揪了揪。 转过头去, 原来是自己的父皇。 父皇面庞上的神情和平日里一样冷冷淡淡的,阿宸怕父皇会忽然抬手,揪着自己的领子将自己揪到一边去, 于是赶紧蜷进了娘亲的怀抱里。 看着赖在应岚怀里不肯离开的阿宸, 容弘的眼眸里闪过一抹无奈的笑意来, 但脸上的神色却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对阿宸道:「阿宸是哥哥,是大孩子,不要总是缠着娘亲。」 倘若是在平日里,听到父皇这么和颜悦色地同自己说话, 阿宸肯定是会乖乖听的。 但是被娘亲抱在怀里,又香又软的怀抱,让阿宸的胆子大了一些。 阿宸抬起眼睛看了容弘一眼,扭了扭身子不肯离开应岚的身上,他哼了哼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是娘亲要看看我没有没长高的,爹爹是嫉妒娘亲让我抱,不让你抱罢。」 虽然这是实话,但却不是容弘愿意听的实话。 看着被应岚抱了起来,笑吟吟对着自己做了个鬼脸的阿宸,容弘忽然展开手臂,将他们母子二人都抱进了自己的怀中,然后亲了亲毫无招架之力的应岚的唇瓣。 应岚挣了一下,未曾挣开。两个孩子都在这里,应岚既想留给容弘这个做爹爹的人几分父亲的颜面,又暗恼这人没轻没重,在孩子面前还敢胡来。 面颊滚烫了起来,警惕又无奈地瞪了容弘一眼,应岚干巴巴斥责道:「快松手,你老实一点儿。」 有样学样的阿宸亲了亲应岚的唇瓣,乌润潋滟的大眼睛一直在看着她,扑闪扑闪的。 应岚的面颊绯色愈浓,赶在她因为羞恼而丢下父子二人之前,容弘道:「阿宸,你同妹妹在这里玩,爹有事要跟你娘亲说。」 ? 有些怀疑的目光去看自己的父皇,在看到父皇面上好似认真的神色,阿宸只好松开了搂着娘亲的小小手臂,小大人一样认真道:「你们说完事情,我还要娘亲抱着哦。」 说罢,阿宸便乖乖地走开了。 阿嫦从刚刚容弘低头去亲应岚,便用小小的手掌捂上了自己的眼睛,阿宸走到阿嫦面前,拉着她的手晃了晃,「妹妹,我们接着玩罢。」 抬手掀起珠帘,应岚看了容弘一眼,面容上的绯色尚未完全消退,微带羞恼的模样看起来甚是娇俏。 出了里间,容弘立刻将应岚揽进了自己的怀里。赶在应岚抬手拍开自己之前,容弘先一步低头亲了亲她的鬓角,说道:「母后看到你画的那个图案了,她想要见见那位朝妍姑娘。」 听到容弘这么说,应岚虽然有些诧异为何这么快太后娘娘便知道了这件事情,但也不由得点头道:「那好,你且先等一等,我这就去找朝妍。」 看着要匆匆出门去的应岚,容弘却始终不肯松开揽着她柔细腰肢的手臂,直到应岚没好气地抬手要拍他,容弘方才低头亲了亲她的鬓角,有些恋恋不捨的模样。 「辛苦你了,阿岚。」 温热的气息落在耳畔,微微有些发痒,应岚只觉得面颊又是一烫。她近乎慌乱地推开容弘,破门而出的时候,好似还听到他因为她这副羞怯逃跑的模样,喉间发出的低低的笑声。 出了房间的门,应岚在过廊半开着的窗旁吹了好一会儿的风,方才去敲朝妍的门。 朝妍很快便走过来打开了房间的门,看到来人是应岚,她不由得挑眉,有些诧异地笑了一下,「阿岚,你怎么来了?」 听到朝妍这么问,应岚走进她的房间,坐到桌边的圆凳上,顿了顿,方才问道:「朝妍,你还记得之前的那位甄老夫人吗?」 好似应岚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朝妍眼中的诧异与疑惑更甚。点了点头,朝妍道:「当然记得,他们不是前几日才刚走吗?怎么了?」 目光一直在看着朝妍,应岚忽然道:「那位甄老夫人,说想要见见你。」 朝妍好像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令人意外的地方,她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然后点点头。应岚不由得问她,「朝妍,你没有什么想问问我的吗?」 看出应岚眼眸中一抹细微的担忧与紧张,朝妍只觉得自己心中的那个猜测,恐怕十有八九都是真的了。 第167页 对着应岚笑了一下,朝妍低下头去,手指绕着身上衣裙的衣带慢慢转来转去,好似有些漫不经心的不在意。 「那位甄老太太不是寻亲的吗?」朝妍顿了顿,「难道,我可能是她要找的,那个叫阿颜的人?」 听到朝妍已经猜出了事情的大致,应岚也不再遮掩。她点点头,看着面前垂着头的朝妍道:「朝妍,抱歉,其实昨天看到你身上的那块胎记之后,我便一直怀疑,你是不是才是真正的阿颜了,但是我并没有告诉你。」 朝妍笑笑,「怪不得你昨天看到那块胎记,会那么震惊,原来是这样。」 停顿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朝妍又问:「你今天早上那么反常,说要带我去看放榜,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吗?」 应岚「嗯」了一声,看着面前虽然一直没有什么反常的反应,但却始终垂着头的朝妍,试探地问道:「朝妍,你愿意去见见那位甄老夫人吗?」 此时此刻,看着面前的朝妍,应岚的心里,真的甚为忧虑与忐忑。 阿颜之前在梦春楼的日子是怎么样的,朝妍在绮香坊遇到的那些客人又都是什么样的,应岚都还记得。 她怕朝妍会钻牛角尖,怨恨曾经不慎丢失她的亲人,更怕朝妍现在好不容易过上了平稳安定的日子,却又因为认亲而想起那些早已尘封的、狰狞的记忆,心上徒添伤痕。 尤其是,倘若朝妍真的是阿颜,那么千尊万贵的公主殿下,与艰难求生的歌舞坊舞女,这其中的落差,她担心朝妍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察觉到应岚定定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担忧且关切的目光,朝妍抬起头来,对着她笑了一下。 朝妍看起来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她无所谓地笑道:「阿岚,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好接受的,你不用担心我。」 「虽然我现在很好,在我很想要有亲人疼爱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出现,但是这辈子还能找到他们,和他们重新团聚的话,我也不会因为当初他们粗心把我弄丢而怨恨他们的。」说到这里,朝妍不由得又失笑,「更何况,我也不一定真的是那位阿颜姑娘,阿岚你放心罢,不过认个亲,我没那么脆弱的。」 看到朝妍笑意盈盈,反过来安慰自己的模样,应岚方才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感觉松了一下。 与此同时,她不由得想到,朝妍已经打算回清州了,可是坊主与顺子却要留在京城,她回到清州便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倘若,朝妍真的是阿颜,找到了亲人,可以留在京城,或许也很好罢? 想到这里,应岚不由得道:「因为曾经有许多冒充过阿颜的人,所以皇……甄家的人可能会仔细地问你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如果有不好的,会伤害到你的记忆,你不要再想下去了。」 听到应岚这么说,朝妍为自己倒了一盏温茶,随口问道:「甄家这么富贵吗?」 好似只是一句自言自语,并不需要应岚回答,朝妍接着说道:「不过阿岚,他们问我从前的事情,我恐怕都不记得了。你还记得我从前说过的,我并不是坊主买来的,而是被她捡到的吗?」 朝妍托着侧颊,好似陷入了回忆之中,「那年我发了一场高烧,烧了有半个月病才好起来,从前的记忆因为这场高烧,而记不得多少了。」 看到朝妍出神的模样,面上好似有些寂寥伤感的神色,应岚不由得握了握她的手。 虽然不够大,但却足够温暖的手掌包裹住自己有些冰凉的手,朝妍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应岚,与她面上温暖莞尔的微笑。 应岚看着面前的朝妍,笑着温声道:「忘记了是好事,以后会有更多更好的记忆,从前的那些便没有必要记着了。」 从前的那些便没有必要记着了。 朝妍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句话。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身穿天青色圆领袍的剪影来,像清俊挺拔的竹,像干净清透的泉,像明亮闪耀的光,像身陷污浊中的她,所未曾见到过的一切美好事物的代表。 可是阿岚说得对,以后她还会遇到更多更好的美好事物,又何必一直念念不忘最初的那个。 …… 房间的门被推开,坊主走了出来,面上的神色仍有几分惊魂未定的不好看。 等在门前的顺子看到坊主走了出来,面色似是有些发白,立刻迎了上去,担忧且焦急地问道:「坊主,你没事罢?他们可是对你动手了?」 摇了摇头,又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等到拉着顺子离开那间房间,坊主方才嘆了一口气。 坊主压低了声音道:「你别看他们一个个看起来客客气气的,可审问起人来,却比牢房里的狱卒头子还不客气。在他们面前,我好像没穿衣服一样,一点儿小心思都耍不了,更没问出来那个甄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顿了顿,坊主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气,「按理说,能有这么多精明狡诈、井然有序的家丁,而且连家丁都穿那么好的衣服料子,甄家应该是非富即贵的大家族啊。可我从前去打听过一次,甄家却是籍籍无名,果然京城同咱们清州就是不一样。」 顺子这才放心。坊主拉着他下楼去,因为离去的越来越远,所以声音也越来越模煳,听不清楚,「倘若不是看在阿岚与朝妍的面子上,我才不要配合他们想那么多奇怪的问题呢……」 第168页 房间的门再度被打开,看清站在门前的两个人是谁之后,身穿玄色飞鱼服的中年男子立刻垂首敛目,恭敬地抱拳行礼道:「陛下,娘娘。」 听到中年男子对着自己的称唿,应岚不由得顿了一下刚想要问的话。 容弘侧过头去,眼眸弯弯地看了应岚一眼,好似心情甚是阳光灿烂一般。应岚面无表情地在他腰间拧了一下,却被紧紧地握住了手,怎么挣也挣不开。 两人的手隐在宽宽的衣袖间,顾及着面前有人,应岚不能有大动作,只得无奈地被容弘紧紧握着。 看着面前的赵航,容弘面上含笑,声若暖阳一般温和,「起来罢,盘问的如何?」 听出陛下话里显而易见的笑意来,赵航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地起身,然后恭敬地回话。 赵航道:「胎记、年龄、长相,还有走丢的时间和地点都能对上,只是阿颜殿下小时候因为一场高烧,曾经失去过一段记忆,所以之前的事情都记得不太清楚了。」 又补充道:「杨蕙娘同阿颜殿下所说的差不多,只是更加详细些,想来也是因为当时阿颜殿下年纪尚小的缘故。根据上面的这些去核实陛下告知的那些信息,大致可以推断,那位朝妍姑娘,十之八/九便是陛下要找的阿颜殿下了。」 容弘挥了挥手,让赵航下去。 应岚看着赵航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方才问道:「不过是问问坊主收养朝妍时的情景,至于用锦衣卫吗?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垂眸去看应岚,容弘道:「这是母后的意思,母后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阿颜姑姑,可也已经失败过太多次了。倘若这次再找不回来阿颜姑姑,朕看母后有些心灰意冷,或许也会同旁人一样相信阿颜姑姑已经不在人世了。」 听出容弘话里的落寞寂寥来,应岚被握住的手,不由得反握了一下他的。 她柔声道:「可是万幸,这次阿颜终于找回来了。」 容弘「嗯」了一声,仍旧垂着眼眸看着面前的应岚。应岚没有抬头,自然也没有看到他眼中,那抹柔软的、得逞的笑意。 第81章 重圆 天已经很晚了。应岚坐在灯下, 垂着眼眸剪好了手中的那支晚香玉,然后抬手,将洁白芬芳的花朵扦进了放在桌上的天青色花瓶里。 放下手中的小剪刀, 应岚伸了个懒腰,又看了看半开着的窗子外面已经黑透了, 仿佛一块乌蓝色玉石的天空,方才要起身去歇息, 忽然听到房间的门被人轻轻推开的声响。 看到来人, 应岚仍旧神色淡淡的, 她问道:「你怎么来了?」 走进房门来的容弘听到应岚的话, 却未曾回答。直到走到了应岚的面前, 应岚才听到他问:「朕来问问阿岚,问问你……前几日朕给你的东西, 你究竟肯不肯要?」 应岚看着容弘如玉一般的面庞上微有的醺然红晕,与他走近之后, 便扑面而来的淡淡酒香味儿,瞬间瞭然了为何今日容弘说话会有些含混不清。 从花瓶里抽出一支晚香玉来, 放在自己的面前, 应岚不喜欢容弘身上的那股酒香味儿,不由得皱眉,「陛下, 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容弘坐到应岚身旁的圆凳上, 看到应岚微微皱起的眉心, 与放在面前的晚香玉,又想到从前自己喝醉时她的反应,心中不由得懊悔了一下。 唯恐再迟疑一下,便会被应岚赶出去, 容弘解释道:「没喝多少……是、是陈忠给朕出的点子,他说,喝醉了就有勇气将平日里不敢说的、不好意思说的,都告诉你……反正朕喝醉了,说什么卿卿也不能跟一个醉鬼计较……」 应岚听容弘这么说话,直有些好笑。抿了抿有些上扬的唇角,应岚问道:「那陛下想说些什么?」 悄悄靠近了应岚,容弘将下颔放在应岚的肩头,没有被赶走,又心满意足地蹭了蹭,方才问道:「朕想问问,你要不要凤印?」 侧头看了看跟偷了绝世珍宝的小贼一般欣喜陶醉的容弘,应岚只觉得上扬的唇角压都压不住了,所以这一次,她也并没有克制自己。 应岚忍不住莞尔笑问:「倘若我不肯要呢?陛下又要逼着我收下吗?便如几年前,我们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容弘摇了摇头,然后趁着摇头,偷偷亲了应岚的侧颊一下,「朕不会再逼阿岚。」 被偷偷亲了一下的应岚不由得挑了一下眉,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又被亲了一下。 她简直哭笑不得,「你做什么?」 喝醉了的容弘好像在耍酒疯,他自宽宽的衣袖中拿出那方凤印来,耍赖一样放进应岚的手里,然后紧紧地、紧紧地握住应岚的手,不让她松手。 容弘道:「阿岚若是不要它,朕便把它给砸了,除了阿岚,谁也不给。」 「你真无赖。」 应岚笑着说罢,便要站起身来,不再理会容弘。 只是方才站起身来,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原来是自己被腾空抱了起来。 被抱着往里间去,应岚心中想着,若是容弘真的耍酒疯,将自己直接摔在床榻上不管不顾,那么无论如何,今日她定要将他赶出去。 可谁知,倒在床榻上的时候,被/压的却是容弘。 应岚想要起来,却被扣住了腰肢。容弘将面颊埋在应岚的颈窝,仿佛永远不记得上一句也是叫的她的名字,「阿岚……阿岚……阿岚……」 第169页 无可奈何,应岚只得抬起手来,戳了戳容弘的额角,问道:「陛下招魂呢?」 谁料容弘竟然真的点了点头,然后将她抱得更紧,同意道:「这次把你招来,就不让你再离开了。」 挣扎不开,容弘身上又硬/邦/邦的像块石头,硌得人身上不舒服。应岚无奈地由他抱着,然后努力地挪动身体,方才躺到了床榻上。 应岚背对着容弘,他身上温热的温度透过衣服传到嵴背上,气息也落在她的身上,有些痒痒的。 她听到他说:「阿岚,你听朕说。」 点了点头,应岚道:「陛下说罢,我在听。」 好似觉得这样有些不舒服,容弘终于抽出了自己的一只胳膊,然后单手紧紧抱着应岚,声音有些低低沉沉的。 容弘在应岚耳畔轻声道:「他们都觉得朕年幼登基、少年老成,可朕那时候也不过将将及冠罢了,朕遇到危险的事也会害怕、遇到难以决断的事也会皱眉……朕是他们口口声声可以繁盛大寅的贤君,但也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一个真心喜欢一个女郎,想要同她一辈子在一起的普通男人……阿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能不能原谅朕从前做的那些煳涂事?不要不要朕。」 顿了顿,容弘继续道:「朕真的只喜欢你一个人,从前嫌弃岳母大人的出身是朕不对,从今往后朕只要你,不管是美丽动人教朕一见倾心的你、善良又坚韧的你,还是在青楼弹过琴的你、脾气有时候很大的你,朕都好喜欢……阿岚,你做朕的皇后罢,朕保证,这辈子只会有你一个人。」 容弘终于不再说话,他好似在等待着应岚开口说话,可是应岚只是将面颊埋在他的衣袖间,笑起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应岚道:「陛下真的喝醉了吗?还是装醉?怎么话说的这么有条不紊的?」 说罢,应岚便转过头去,明亮而潋滟的眼睛去看身后的容弘。 未曾预料到应岚会忽然转头的容弘,看着她含着笑意的弯弯眼眸,不由得愣了一下。 直到应岚的话,将他拉了回来。 夺过容弘手中拿着的那页纸张,应岚道:「这是什么?好啊,原来陛下在作弊,让我看看,是哪个话本子上抄来的?」 容弘连忙解释,「这都是朕的真心话,朕只是不喝醉不好意思说出口,喝醉了又怕忘记,所以……所以才写了下来……」 唯恐应岚不相信,他又干巴巴地补充道:「朕怕说的不好,卿卿又不肯答应朕。」 应岚看着面前满面紧张的容弘,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眉眼弯弯地笑了一下。 容弘起身打落了罗帷,然后抱住应岚,亲了亲她的唇角。 …… 第二日清晨,应岚醒来的时候,却未曾料到,容弘早已经醒来了,正垂着眼帘看着她。 揉了揉眼睛,应岚问道:「陛下醒了?」 正想要推开容弘,却被抱着打了个滚。这一下应岚睡意全无,忍不住想要拍开他,「陛下!」 容弘笑问:「昨日朕同卿卿说的事情,卿卿想好了吗?」 应岚抬眸看他,「我说话直,可能说话不好听,陛下也要听吗?」 「卿卿说什么,朕都觉得好听。」 「陛下惯会说甜言蜜语。」 轻轻哼了一声,应岚道:「不过陛下便是不想听,我今日也要说的。」 她继续道:「我不信陛下昨日说的话,准确地来说,是不全信。因为我知道陛下现在说的或许都是真心话,但如果将来陛下要反悔,我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看出应岚微笑的眼眸之中,似乎掩藏着因为想到过往,而微微皱起的轻轻涟漪,容弘不由得唤了她一声,「阿岚……」 握住容弘放在自己面颊上,似是想要描摹自己眉眼的手指,应岚笑着继续道:「但是即便是对未来再悲观、再害怕,即便将来陛下或许会松开我的手,我也不会因为害怕,而放弃此时握着陛下的手。就像花儿不会因为或许会早早零落的可能而停止绽放,它们努力在盛开的每一刻美丽,我也会在我们相爱的时候,用尽所有勇气跟力气去爱陛下。」 容弘看着面前温柔莞尔笑着的应岚,不由得想要垂首,去亲亲她。 「陛下,先等一下。」应岚侧过头去,避开了容弘,对着他狡黠地笑着眨了一下眼睛,「我可以收下凤印,但我也想要您答应我两件事情,可以吗?」 无奈的容弘故意重重地、失落地嘆息了一声,却也只好颔首道:「卿卿快说罢。」 笑得眉眼弯弯的应岚伸出一根手指来,认真道:「第一件事,我希望陛下能在清州设立市舶司,负责与海外商船的来往贸易。而且,我想请陛下能准我组建一支官家的船队,同民间的商船一起出海贸易,这支船队要一直由我来管辖。」 应岚牵住容弘的中衣袖口,声音出奇地温柔,「这件事于我,于大寅,都是一件好事,陛下能答应吗?」 容弘笑道:「卿卿亲朕一下,朕便答应你。」 看着容弘笑吟吟的模样,应岚忍不住抬手拍了他一下,嗔道:「陛下!我在同你说正经事呢!」 抬手点了一下应岚的鼻尖,唇畔微弯的容弘也理所当然地笑道:「朕也很正经。」 应岚不说话,只是微红着面容瞪他。容弘装模作样地嘆了一口气,然后颔首道:「好罢,卿卿不肯主动亲朕,朕便主动亲亲她罢。」 第170页 被/压在枕间厮/磨了好一会儿,应岚才逃出生天。容弘心满意足地咬了一下应岚的唇角,点了点头,「第一件事朕同意了,只是阿岚,你以后又要掌管后宫,又要管理船队,又要陪阿宸与阿嫦,有没有想过,你还有一个被落下的夫君呢?』」 面颊发烫,应岚看着面前近在咫尺,面上似有几分幽怨的容弘,听他这么说,不由得抬手戳了戳他的鬓角。 应岚「哦」了一声,忽然佯怒问道:「后宫有管事嬷嬷可以帮我掌管,陛下这么问……难不成是将来想要有三千佳丽、三宫六院让我来替您管吗?」 容弘趁机在她唇角又咬了一口,堵住了应岚不饶人的嘴,「不许胡说。」 直到应岚气息愈发乱了起来,挣扎的力气也愈发加重,容弘这才恋恋不捨地离开,又问:「阿岚,那第二件事呢?」 平復了一下气息,应岚嗔怪地打了容弘一下,方才继续道:「第二件事,我希望回宫之后,陛下能赐我一道圣旨,倘若将来陛下要纳别人进宫,便立刻放我走。」 听到应岚这么说,容弘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应岚抬手,用手掌轻轻捂住了嘴。 应岚目光温和,语气也很温柔,但容弘却晓得,她说的话没有半分可以动摇的余地。 只听她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很好,可也很难得。若是将来我老了、丑了,或者陛下只是无缘无故便不喜欢我了,要和别人好,那我给你的情意,就会全部收回来。」 应岚的手甫一收回,便被揽进了怀里,听到容弘认真地承诺道:「朕的心很小,只能放得下阿岚一个人,阿岚放心罢。」 笑着点了点头,应岚用自己的小手指勾住了容弘的,「好,君无戏言,陛下以后可不许耍赖。」 第82章 册后 坊主小时候挨冻挨饿的时候, 并没有想到几十年后的自己会过上衣食无忧,甚至小有富贵的日子。 同样的,一年前在清州日復一日地做着歌舞坊的生意的时候, 坊主也同样没有想到,一年之后, 她竟然会收到一封来自宫里的太后娘娘的请柬。 看着静静被放置在桌子上的那封请柬,坊主与顺子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好似是觉得有人在搞恶作剧戏弄他们。 应岚走进房间的时候, 所看到的便是两人正将视线紧紧落在那封请柬上, 神色之中有几分茫然疑惑与严阵以待的模样。 看到应岚走进房间来, 坊主对着她招了招手, 然后忍不住问道:「阿岚,你快告诉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这封请柬是假的,还是我在做梦?」 听到坊主这么问, 应岚不由得失笑了一下。走到桌子旁边,将那封请柬拿了起来, 应岚笑问:「倘若觉得是假的, 为什么不直接丢掉呢?」 坊主看着应岚,不假思索地直白道:「万一是真的,丢掉了我们不是进不了宫了吗?」 面上的笑意愈深, 应岚将那封请柬放进了坊主的手中, 然后颔首道:「坊主, 请柬不是假的,你也没有做梦,这的确是太后娘娘派人送来的。」 面上的疑惑之色愈发加重,坊主似是还想问些什么, 应岚笑着先其一步道:「这些事说起来太长了,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等以后我慢慢同你们说,好吗?」 虽然心里还有重重疑惑,但听到应岚这么说,坊主也只好压下心中的茫然,然后将原本的疑惑换成了明日将要进宫去见太后娘娘的喜悦。 点了点头,坊主道:「好罢,只是朝妍呢?今日一整天我都没有见到她,这死丫头是没跟我们道别,自己偷偷回清州了吗?不能跟我们一起去宫里,她走的可真不是时候……」 想到不辞而别的朝妍,坊主与顺子方才的喜悦,似是也沖淡了几分。 许是因为想到了朝妍此去,再见时便不知是今夕何夕了,坊主虽然口中斥着朝妍的不辞而别,但语气却有些失落。 应岚握了握坊主的手,微笑道:「不是的,朝妍今天早晨便已经去宫里了,明日我们便又可以见到她了。」 闻言,坊主虽然心情稍霁,但却愈发疑惑起来,「朝妍怎么今天就去了?好奇怪。」 应岚只是笑着说:「明日就知道了。」 第二日是个明媚的艷阳天,马车停在一品居的门前,载着他们四个人,一起进了宫中。 永寿宫里,看着面前慈眉善目,温和的面容上含着感激与动容之色的太后娘娘,坊主只觉得受宠若惊极了。 在太后娘娘第不晓得几次说起对她当年救起朝妍的感谢,以及这么多年对朝妍的照顾的时候,坊主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再听太后娘娘这些感激的话了。 好在因为从前在清州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坊主虽然心中受宠若惊,但面上还保持着几分不卑不亢的矜持,看起来倒还挺像回事儿。 坊主放下手中的茶盏,笑道:「太后娘娘真是太客气了,民妇怎么敢当您的这句谢谢,当初救下朝……阿颜殿下不过是举手之劳,那是应该的。」 话虽如此,但坊主一向是个精明务实的人。看出面前太后娘娘真心实意的感激,又怕她赏赐一些中看却不能卖的珍宝,坊主心道,那还不如主动求一个恩典。 只听坊主话锋一转,笑吟吟又道:「如果太后娘娘真的要感谢民妇,那民妇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太后娘娘可以答应民妇。」 第171页 太后娘娘笑着点头答应道:「有什么需要的,直言便是。」 自从上次平白受了一场无妄的牢狱之灾后,坊主便深深知晓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她一直决心要抱一棵大树给自己撑腰,如今有现成的,哪里会客气。 所以,此时此刻,听到太后娘娘这么说,坊主立刻笑着问道:「太后娘娘,民妇想求一副您亲手书写的牌匾,然后挂在我们坊里,您看可以吗?」 听到坊主不求财不求名,太后娘娘似是诧异了一下。但旋即,她便明白过来了坊主的意思。 笑了一下,善解人意的太后娘娘点了点头,「当然可以,等哀家写好了,派几个内侍挂到你们坊里去,你看好吗?」 坊主的眼睛亮了亮,好似已经看到了黄衣使者白衫儿为自己高高悬挂上太后娘娘亲笔题写的「绮香坊」三个字,然后络绎不绝的客人闻名而来、财源滚滚的情景了。 努力恢復了几分理智,坊主见牙不见眼地笑道:「多谢太后娘娘。」 看到坊主见牙不见眼的喜庆模样,太后娘娘眉目间一直若隐若现笼着的阴霾之色,似是也淡了几分。 转过头去,太后娘娘温和地又对应岚道:「册后大典哀家已经着人在准备了,这是当天你要做的事情。哀家上了年纪,宫中又许久没办过这么热闹的大典了,阿岚,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你需要的地方,或者有不懂的地方,便同你身边的孙嬷嬷说。」 说着,太后娘娘便将手边放着的一本小册子递给了应岚,然后慈祥地笑着对应岚怀里的阿嫦招了招手。 「阿嫦,来,让你娘亲看看那本小册子,皇祖母抱抱。」 看着慈眉善目的祖母,阿嫦一点儿都不认生,她软糯乖巧地被抱到了太后娘娘身上,一面咬着自己的手指头,一面咿咿呀呀了几声。 太后娘娘接过粉妆玉琢的阿嫦来,将她小小的手指从口中拿了出来,然后拿了一块糖糕来给她,心里软成了一片。 正觉得这几日笼罩在心头的愁云似是被驱散了,忽然听到门外传来通传的声音。 小内侍道:「太后娘娘,昭华公主来了。」 沉了沉面色,连带着手中拿糖糕逗阿嫦的动作也顿了一下,太后娘娘冷道:「让珍珍回去,就说哀家头疼,不想见她。」 面色微苦的小内侍只好道:「是。」 惯会察言观色的坊主,看出太后娘娘神色中的烦闷与阴霾来,不由得问道:「太后娘娘,您与昭华公主这是怎么了?」 太后娘娘嘆了一口气,好似赌气,好似气恼地咒道:「这个珍珍,真是要气死哀家,她才高兴。」 话音刚落,殿中的宫婢与内侍刷刷跪倒了一片,坊主也有些着急慌乱地劝道:「太后娘娘可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您与殿下母女连心,若是殿下晓得了您为了她这么说自己,心里定然也会很难过的。」 不复方才的冷然,太后娘娘看起来既忧愁无奈,又烦闷恼怒。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被任性的女儿伤透了心的母亲。 太后娘娘道:「她心里只有那个姓贺的鳏夫,一心想要嫁给他,甚至为了那个姓贺的连名声都不要了,竟然与阿逸合起伙来假定亲来骗哀家,弄得满城风雨的。她连自己的名声、皇家的威严都不顾了,哪里还会管自己的老母亲。」 解铃还须繫铃人,这下,饶是坊主巧言如流,也不晓得该如何劝说下去了。 看着太后娘娘低落下去的情绪,应岚他们在永寿宫又待了一会儿,方才起身告辞。 太后娘娘留下了阿嫦,看上去甚是喜欢这个白净漂亮的小姑娘。应岚看着太后娘娘愁闷的神色,想着阿嫦能陪伴太后娘娘,倒也很好。 …… 坊主与顺子自昨日夜里便计划着要去御花园看看,永寿宫的宫婢领着他们去了御花园,应岚便与他们分道扬镳了。 穿过抄手游廊,应岚与容弘说好了离开永寿宫之后,便去宣室殿见他,是故便朝着宣室殿的方向慢慢地走着。 正走在路上,却忽然被人拦住了去路。 应岚抬起头来,看到面前拦住自己的人是昭华公主,面上却好似并没有什么诧异的神色。 如同往日一般福身行礼,应岚神情沉静道:「昭华公主。」 昭华公主见应岚对着自己福身行礼之后,未曾着急离开,反倒一直站在原处,心里翻腾的纠结烦恼,竟也慢慢地平復了几分。 定了定心神,昭华公主对应岚道:「阿岚,我有话想同你说。」 微笑了一下,应岚看着昭华公主的眼睛,温和地问道:「殿下想与我说什么?」 昭华公主心一横,索性将自己想知道的,全部问了出来,「我……本宫想问问你,你是不是贺书淮以前的那个妻子?就是他很喜欢的那个?」 闻言,好似早已料到昭华公主会问的是贺书淮的事,应岚语气平淡地笑道:「是,也不是。我以前确实与贺书淮是夫妻,但至于他自己心里的想法,我便不知道了。」 不晓得想到了什么,昭华公主的语气有些酸酸的,「你倒是挺实诚。」 有些纳罕于昭华公主语气的奇怪,应岚挑了下眉,不由得问她,「殿下是怎么知道之前的事情的?」 听到应岚这么问,显然对陈年旧事并不在意的模样,昭华公主不由得像一只泄了气的河豚,有些没精打采起来。 第172页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拦住应岚,来问这么多奇怪的问题,在得知应岚便是贺书淮曾经很喜欢的那位「亡妻」之后。 明明那人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心意,患得患失、胆怯忧虑的,反倒变成了从前勇敢到可以为了喜欢的人,去骗一座城的自己。 应岚看着面前喜怒向来形于色的昭华公主,眼眸中不由得闪过一抹温和的、宽容的笑意来。 只见昭华公主只颓然地纠结了一下,便有些虚张声势地继续道:「我又不是母后,皇兄随便说几句便煳弄过去了,我可以让人去查,一查不就都知道了吗?」 谁料应岚却并没有被她纸老虎的模样给吓到,她眉眼弯弯地笑了一下,问昭华公主道:「那么,殿下想知道更多的究竟是民女呢,还是贺书淮呢?」 未曾料到应岚会这么直白,昭华公主的面颊一下子红了起来,整个人也不复方才的气势,「我……我……」 「殿下,虽然贺书淮的确是个各方面都很好的好人,但是再好的人,也不是这世上人人都会喜欢的。」应岚看着昭华公主红扑扑的面颊,有些好笑,「如殿下所见,我没有过世,贺书淮并不是鳏夫,所以殿下不用觉得心里膈应。」 靠近了昭华公主的耳畔,应岚避了避她身后的婢女们,微笑着轻声又道:「而且,我跟贺书淮没有圆过房,殿下放心罢。」 看着昭华公主骤然亮了起来,仿佛一颗明亮的星辰一般的眼睛,应岚眉眼弯弯地继续道:「听说殿下与贺公子下个月便要定亲了,恭喜殿下心想事成,祝你们白头偕老。」 第83章 相遇 灿烂的日光穿过梧桐树巴掌一般宽大的青色叶片, 斑驳的光影与树影婆娑地交织着落下,身着一袭金枫色月华裙的朝妍站在树下,好似在等待着什么人。 此时此刻, 朝妍面上的神色看起来平静且淡然,枝繁叶茂漏下的细碎阳光落在她略施粉黛的姣好面容上, 因为随风摇曳而为她整个人仿佛触摸不到的美丽增添了几分灵动鲜活的感觉。 站在迴廊中的何远然在原处怔愣了好久,方才能在心中肯定, 不远处树下的那个女郎的确是朝妍姑娘, 而非自己因为那日日磨人的单相思, 而眼花心乱看成的树下光影中的精灵。 走了过去, 看着朝妍正垂首看着一旁栽种着的、盛开的疏紫木槿花, 漫不经心又饶有兴致的模样,何远然迟疑着开口, 打破了这如同画卷一般美丽的情景。 「朝妍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听到有人语气迟疑地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朝妍不由得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去。因为这道声音陌生极了,显然并不可能是在清州时她认识的人。 看到来人是一个身穿湖青色圆领袍的年轻男子, 白皙干净, 却不晓得为何眉眼之间有些拘谨的青涩,朝妍心中不由得愈发摸不着头脑。 微微抿唇笑了一下,朝妍目光中带着纳罕地说道:「你是……」 迎着朝妍笑盈盈的弯弯眼眸, 何远然白净得好似洁白瓷器的耳朵红了一下, 「我是何远然。」 听到这个名字, 朝妍不由得顿了一下,这才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觉得赏心悦目的眼睛,语气平静地轻声道:「哦,原来你就是何远然啊。」 何远然见朝妍认出了自己, 未曾察觉到她的一抹异样,而是问出了一直以来,自己想问的那许多问题。 「朝妍姑娘,你……后来你没事了罢?知府大人的外甥有没有再来找你的麻烦?」何远然目光中盈满了担忧,「对了,你怎么在宫里?」 仿佛对何远然的这诸多问题恍若未闻,朝妍对着何远然笑了一下,在他失神的片刻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的,可以吗?」 何远然垂了垂眼帘,耳朵红得愈发厉害起来,他颔首道:「当然可以。」 朝妍与何远然这是第一次见面,本便没有什么话好说,只是她有些心虚,所以一时才会用这个有些拙劣的藉口来搪塞。 于是此时此刻,只好随口想了一个问题,「我想问你,你当初为什么要同知府大人的外甥打架?」 未曾料到朝妍想问的是这个,何远然顿了一下,方才声音微低地回答:「因为……因为他议论朝妍姑娘的那些言语很让人讨厌,所以……很抱歉给绮香坊、给你添了麻烦,在下一直很想当面同朝妍姑娘道歉,只是没有机会。」 随意地点了点头,目光也向着远处看去,朝妍期待着吴嬷嬷快些回来,语气不自觉带了些敷衍,「哦,原来是这样。」 只是不晓得在远处看到了什么人,朝妍原本散漫的、有些无聊的神色,忽然变得冷凝了一下。 看向面前的何远然,朝妍催促似的笑道:「时辰不早了,何公子,你不是来宫中赴宴的吗?快去罢,不要误了时辰。」 她急于想离开这里,然后避开远处正迎面走来的那个人,只是何远然却仍在拘谨地说话:「朝妍姑娘,你……我们还能再见吗?」 朝妍看着自己脚边那花纹繁复、精緻华美的曳地裙摆,心好似被扔了一块小石子,着急的涟漪愈盪愈圆。 敷衍了一句,「或许罢。」 说罢,朝妍不想再同何远然废话,而是决定直接抬脚走人。 只是,繁复的金枫色的裙摆,却因为有些匆忙的脚步,而绊到了想要快快离去的双脚。 第173页 墨玉一般的眼瞳骤然放大,朝妍看着地上坚硬冰凉的青砖,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啊!」 预料之中的狼狈与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睁开破罐子破摔阖上的眼睛,朝妍只觉得自己的眼睫都在轻轻颤着。 腰肢被一双有力的、温暖的臂膀勾住,朝妍勉强站稳了脚跟,听到何远然问道:「朝妍姑娘,你没事罢?」 低着头仿佛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自己有些褶皱的裙摆,朝妍虽然耳朵很烫,但还是若无其事地催促道:「我没事,你快走罢。」 点了下头,虽然仍旧有些不放心,但何远然还是面染红晕地离开了。 朝妍转头快些想要离开,只是那个她想要远远避开的身影,已经走到了不远处。 不想输了气势,朝妍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决定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处,将那道身影当成看不到的虚空。 谁知道,苏逸的脚步,却停在了朝妍站着的那棵梧桐树的树荫之外,冷淡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朝妍有些不自在,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想要离开。苏逸却阔步跟了上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几次想要绕路都被拦住,朝妍面无表情的神色中也带了几分恼怒,她毫不客气地问:「苏世子,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好狗不挡道吗?」 好似未曾料到朝妍会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苏逸微怔了一下,方才看着她问道:「你怎么在宫中?」 朝妍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 苏逸想到朝妍方才的那句「好狗不挡道」,与之前她同何远然言笑晏晏的模样,又看到此时她翻白眼的不耐神色,不晓得为什么,只觉得心中忽地沉了一下。 忍不住想要反唇相讥,苏逸冷嘲一般同朝妍道:「这里是宫中,不是你卖弄风情的歌舞坊,想要借这个机会攀龙附凤,在下劝你还是省省罢。」 听他这么说,朝妍不由得冷笑了一下,「我警告你,少多管闲事。」 苏逸移开目光,不去看朝妍满是冰冷的眼眸,他听到自己冷冷的声音带着鄙夷轻声说道:「勾三搭四,果然是妓子。」 话音刚落,朝妍便抬起手来,重重地、毫不留情地对着他的面颊抽了一巴掌。 迎上朝妍冰冷愤怒的眼睛,苏逸有些错愕,「你!你竟敢用你的脏手打我!」 朝妍冷笑,「打你怎么了?我还嫌脏了我的手呢!」 苏逸心中满是燃烧的怒火,正待说话,忽听一旁传来一道着急的、担忧的声音,带着因为急速跑来的气息不稳,「朝妍姑娘,你没事罢?」 转头看去,原来是方才已经离开的何远然。 想到方才那一幕被人看到,朝妍一阵头疼,冷着脸摇头道:「我没事,你怎么又回来了?」 何远然好似这才松了一口气,目光中的担忧消退了不少,他转而去看旁边冷眼看着两人的苏逸。 乌色的眼瞳中闪过一抹压抑的沉沉怒意,何远然的声音虽然是不卑不亢的温和,但语气中却带着几分冷然的警告。 何远然道:「这位公子,倘若你下次再对着朝妍姑娘出言不逊、纠缠不休,那就不要怪在下对你不客气了。」 苏逸声音愈冷,「哦,好一出英雄救美。」 看了一眼被何远然拉到身后的朝妍,苏逸端方俊朗的面容上忽地浮现出了一抹带着恶意的、明媚的微笑。 只听苏逸慢条斯理道:「只是不晓得,倘若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你还会不会像现在一般……」 轻缓含笑的话只说了一半,便被一道微冷的声音给中途打断了,「苏世子,在宫里说话,还是慎言为好。」 苏逸转过身去,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不远处的吴嬷嬷走了过来,垂首敛目的模样看上去甚是恭敬谦卑,但说话却并不客气,「毕竟宫里不是国公府的后花园,您说是吗?」 看着朝何远然身后的朝妍走去的吴嬷嬷,苏逸的心中忽地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只是他觉得那个想法太过于荒谬可笑,所以很快便抛到了脑后,而是转而问道:「吴嬷嬷,你怎么在这里?」 吴嬷嬷将一方帕子恭敬地奉给了朝妍,方才语气淡淡地回答:「回苏世子的话,老奴是奉太后娘娘之命,陪着阿颜殿下的。阿颜殿下的手帕遗落在了路上,所以老奴便回去帮殿下寻了,不曾想到一时没有跟上,便遇到了苏世子……」 神色僵了一下,苏逸目光微有些复杂地看着朝妍,语气有些难以置信的怔愣,「你……你是走丢的阿颜姑姑?」 朝妍姣好的面容上有着微微的笑意,只是那抹笑意,却比二月河里的冰水温暖不到哪里去。 「本宫当不起苏世子口中的这声姑姑,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一个侄儿。」朝妍从何远然身后站了出来,对吴嬷嬷说话,「吴嬷嬷,我们走罢。」 察觉到苏逸神色怔愣迷茫,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朝妍率先笑着开口道:「对了,若是苏世子想要吃回头草,我倒也勉强可以收你做个面首。毕竟你这人的性格虽然有些教人倒胃口,但这副皮相还能勉强入眼。」 苏逸涌上喉间的话,忽然顿住了。 第84章 约定 前不久烟紫的梧桐花方才落尽, 亭亭如盖的梧桐树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 临湖而建的八角小亭旁边就种着高大参天的梧桐树,在这样的时节里,坐在八角小亭中, 既风景秀美,又清凉舒适。 第174页 进宫赴宴的大多是朝臣与命妇, 便像此时此刻,这个八角小亭中一般, 坐着几位手中轻摇着锦罗团扇的夫人。 坐在小亭中的石凳上, 一位身穿秋香色褙子的夫人有些无聊地轻呷了一口茶水, 环顾了一下四周, 方才有些神秘地问道:「你们知道陛下要册的那位皇后娘娘是应丞相家的哪位姑娘吗?我记得应丞相家不是只有一位嫡女, 几年前便已经随着母亲去清州礼佛去了吗?」 她旁边身着豆绿色褙子的夫人闻言,不由得轻声嗤笑了一声, 「虽然陛下把那人藏得紧,但京城谁人不知, 咱们将来的那位皇后娘娘,是应丞相家曾经嫁过人的庶女, 听说连生母都是青楼里出来的。」 就近的人听到身着豆绿色褙子的夫人这么说, 皆面露惊讶之色。不由得有些好奇地围了过来,只听那位身穿秋香色褙子的夫人讶然之余,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这是真的假的?」 身着豆绿色褙子的夫人点了点头, 继续神色带着些神秘地说道:「还不止呢!听说宫里的大皇子便是她几年前生下的, 你们算算罢, 那时候她与那位现在已经辞了官的贺探花可是还没有和离呢!」 虽然有些半信半疑,但看到身着豆绿色褙子的夫人这么确定不疑的神色,其余人心中的怀疑,也渐渐地被打消了几分。 那位身着豆绿色褙子的夫人似乎很有将话继续说下去的兴致, 看到身旁围绕过来的其余人面上或震惊或鄙夷的神色,她不由得又评头论足道:「倒是宜天郡主,这几年平白担了名头与封号,谁知道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成了京城里最大的笑话……」 只是一语未毕,便听到小亭中有人行礼的声音传来,「小将军,宜天郡主。」 小亭中原本围绕在那位身着豆绿色褙子的夫人身旁的其余人都有些尴尬地散去了,许是因为来的人一个是陛下的表弟,一个是方才自己正大加议论的主人公,那位身着豆绿色褙子的夫人神色也微微僵硬了一下。 见礼之后,仿佛对小亭中尴尬而沉默的气氛未曾察觉,杜京卓看着小亭正对着的一处戏台子,唇畔微有笑意地同方才那位身着豆绿色褙子的夫人说话。 杜京卓笑意浅淡地问道:「对面的戏台子上怎么不唱了?怪不得在下方才进来的时候,各位夫人都只顾着说话,原来是太闲了吗?」 他的性子本便冷淡,整个人虽然生得芝兰玉树、皎皎其华,但却略显得太过于不近人情的冷峻。 此时笑起来,虽然是一副温和亲切的模样,但不晓得为什么,看着面前面如冠玉的年轻郎君,身着豆绿色褙子的夫人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打鼓的慌乱。 听出杜京卓最后一句话中的细微讽意来,那位夫人正待开口想要解释几句,忽听杜京卓恍若未觉自己是要说话,开口打断了自己想要说话的机会。 杜京卓笑意浅淡地继续道:「那就让在下点一齣戏来给各位夫人解解乏罢,各位意下如何?」 终于找到了机会说话,那位身着豆绿色褙子的夫人面上勉强带了些笑意,问道:「小将军想点什么戏?」 侧眸看了那位有些紧张的夫人一眼,杜京卓面上的神色半分未变,只微微一笑道:「就点那出《跳樑小丑》罢。」 听到杜京卓点的戏是什么,小亭中除了他与盛云佩,其他人面上的神色已经僵硬到有些不能维持笑容了。 这齣《跳樑小丑》原本只是一出轻松诙谐的折子戏,那个好言人是非的丑角在这齣戏中屡被正面角色戏弄,最后落得一个被世人鄙夷唾弃的下场,可谓是又令人忍俊不禁,又让人觉得大快人心。 只是平日里最有趣味的地方,现在却成了最令人尴尬之处。 杜京卓却好似并没有察觉小亭中其余人面上的神色,看了看一旁坐着的盛云佩,他面上的笑意方才看起来真实了几分,「倒是应景了。」 听完这齣折子戏,小亭中的尴尬气氛愈重。虽然晓得杜京卓既是皇亲国戚,又是年少有为的小将军,自然得罪不得,但那几位夫人说笑时的神色显然十分勉强。 不想在这里继续虚以委蛇下去,杜京卓与盛云佩很快便从小亭中离开了。 出了小亭,侧眸看了看与自己并肩走在梧桐树下的青石小路上的盛云佩,看着她安静美丽的侧颜,杜京卓不知不觉中便已经停下了脚步。 察觉到盛云佩有些疑惑的目光看了过来,乌润明亮的眼眸中似有几分不解,杜京卓反应过来自己的异样。 有些奇怪为何自己方才会无缘无故出神,但却并未放在心上,杜京卓见盛云佩看了过来,只是微微笑着问道:「开心些了吗?」 三年未见,面前面如冠玉的郎君好似比从前柔和了许多,盛云佩从前可没有见过会主动对着人微笑的杜京卓。 这么想着,盛云佩不禁也莞尔笑了一下,她看着面前的杜京卓眨了下眼睛,方才有些俏皮地摇头道:「小将军,我并没有难过。」 杜京卓看着面上笑意盈盈的盛云佩,唇角笑意愈深,他不由得正色调侃道:「这三年未见,你倒是开朗活泼了许多,与从前大不相同了,看来跟着珍珍倒也不是只有闯祸的坏处。」 想到两人初次相遇的时候,自己因为一句话都能哭鼻子的模样,盛云佩一面有些羞怯的不好意思,一面却也不得不感慨,来到京城的这三年,自己的确有许许多多的变化。 第175页 走在时时有风拂过,形状如巴掌一般的青色梧桐叶因为风吹而轻轻摩挲,好似轻声细语的一棵棵大树下,两人偶尔会说起一两句话,但更多的,却是在并不令人不舒服的沉默中走过。 今日在宫中相遇原本只是偶然,不过一会儿,两人便要在一条辽阔的大路上分道扬镳了。 杜京卓目送着盛云佩有些不舍地转身离开,自己正也要转头离去,却忽然看到她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急急地转过了身来。 「小将军!」 停下了步子,杜京卓復又看向盛云佩,只见盛云佩顿了一下,方才眼眸中隐含忐忑与迟疑地问道:「小将军,再过几日,你又要回西塞了吗?」 点了点头,盛云佩得到了杜京卓肯定的回答,「是。」 盛云佩忍不住追问道:「那你……那你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呢?」 「大概又要三年,或许更久罢,我也不知道。」 看出面前的小姑娘眼中显而易见的失落与黯然,鬼使神差的,杜京卓又补充道:「等到西塞再也没有胆子敢进犯我们大寅的边境,边境的百姓们也可以像京城的百姓们一样安居乐业,将士们的亲眷们不必再时刻担忧自己的亲人的生命是否会陨灭于西塞的骑兵利箭之下,我便会回来了。」 因为方才的遥遥无期而有些黯然的盛云佩,眼眸一下子明亮了起来,仿佛是墨色夜空中骤然亮起的一颗星辰一般。 盛云佩忍不住往杜京卓站着的地方靠近了几步,杜京卓微微挑了挑眉,却并没有往后退。 「那我们以三年为期,我等你回来,我相信,到时候你一定可以凯旋归来的。」 杜京卓不由得失笑,「对我这么有信心?」 好似并不需要思索,盛云佩认真地点了点头。杜京卓低头看着她,眼眸中积久未融的冰,好似在这一刻开始慢慢地融化,变成了温暖的、柔软的一汪春水。 「好,三年后,我会回来的。」 第85章 承诺 宫宴结束后, 被宴请的大臣及其家眷们都各自散去。 应丞相走出举行宫宴的花厅,因为让人朦胧不清的醉意而有些步履蹒跚,但却固执地不肯教人前来搀扶。 正走过一丛盛放的山茶花旁, 应丞相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带着满满的恭敬,以至于有些谄媚的声音, 「下官见过丞相大人。」 顿了顿脚步,应丞相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这才发现是一个有些面生的、身穿深青色圆领官袍的中年官员。 皱了皱眉头, 应丞相正待说话, 忽见那人已经走到了面前。 刑部郎中有些谄媚地对着应丞相笑着拱手道:「方才在宫宴上未曾能有机会去拜见丞相大人, 没料到在这里竟然可以见到您, 下官恭喜丞相大人。」 今日本来便因为知晓了应岚将要成为皇后的应丞相,闻言心中更是因为烦闷打成了结。 「哦」了一声, 因为醉意,应丞相口齿有些含混不清地反问道:「本官却不知道, 本官何喜之有啊?」 似是未曾听出应丞相话中带着几分不耐与冷意,刑部郎中跟着往前走去的应丞相走了几步, 继续笑道:「这……下官恭喜的, 当然是丞相大人家的二小姐将要被册为皇后,丞相大人今后便是国丈了……」 应丞相的脚步勐地一顿,刑部郎中没有反应过来, 只顾着说话, 差点儿撞在他的身上。 定了定身形, 饶是刑部郎中有些蠢钝,此时也不由得反应过来了不对劲。 因为应丞相听他说完这番奉承的话,面色好似愈发难看起来。 正一脑门的迷茫,刑部郎中忽然看到应丞相满面讥讽地笑了一下, 然后冷道:「呵,一个勾三搭四的狐狸精,有什么可恭喜的?恭喜她会攀龙附凤、曾经一女侍二夫吗?让她做皇后……她也配!真是丢尽了我应家与大寅的脸面。」 刑部郎中原本的一点儿醉意,在听到应丞相的这番话之后变成了清醒的悚然。 想到最近京城里对于将来的那位皇后娘娘四起的流言,刑部郎中只恨不得今日从未来同应丞相说过话。 而醉醺醺的应丞相,还在愤恨地、冷冷地说着话,「本官只有一个女儿,如今在清州礼佛,其他人,本官统统都不认……你、你也别跟本官说这些废话了。」 周围有几个平日里相熟的同僚,都用一种悚然的、难以置信的沉默目光看着自己与显然醉得不轻的应丞相,刑部郎中忽然打了一个冷颤。 身后好似有一道冷淡锐利的视线正落在自己的身上,仿佛是苍鹰正在俯视地上孱弱的猎物。 原本有些熙攘的花厅,也忽然变得安静了下来。 僵硬地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刑部郎中不晓得自己是如何有这么大的勇气,敢回头去看一眼的。 看到站在花厅前的陛下,与檐上绮丽的宫灯垂落下光影,洒在他冠玉一般的面庞上那无波无澜的神情,不晓得为什么,虽然陛下看起来与往日里冷淡的模样并无差别,但刑部郎中却还是觉得心中发虚、双膝发软。 好在很快,陛下便将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冬日冰棱一般的视线给移开,然后看向了一旁的应丞相。 花厅中一片落针可闻的死寂,在众人面面相觑的僵硬与沉默中,醉了的应丞相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异样。 正要随着众人的目光,转身看去,应丞相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冷淡的熟悉声音,「既然如此,朕也没有不成人之美的道理。」 第176页 应丞相的醉意一下子醒了大半,他几乎是抖若筛糠地转过身去,然后「扑通」跪在地上,却始终身体颤抖着找不出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语。 绵绵密密的细雨仿佛牛毛一般织成了雨幕,跪在雨中的应丞相只觉得既狼狈,又仓皇。 他想求饶,却又深知自己这次是触了逆鳞。 身旁的陈忠打开了天青色的竹骨绸伞,为容弘避去了天幕中不断落下的绵绵细雨。 一片明黄的衣角路过自己跪倒的地方,应丞相有些畏惧惊忧地缩了缩,听到陛下语气不在意得好似只是提及路旁的一株草芥一般。 「传朕口谕,命应敏会去清州郁孤寺为皇后娘娘祈福,明日酉时之前离京,不得拖延。」 随着陛下的离开,花厅中面面相觑的诸位朝臣,却并没有因此活络起来。 他们皆对那位将来的皇后娘娘的身份有所耳闻,今日也的确在明里暗里,劝诫过陛下。 甚至打过若是今日劝诫不成,那便明日朝堂上进谏的念头。 可是……他们未曾料到,跳出来的第一人,会是最得益处的应丞相,而且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一时之间,打算明日里刚正不阿、铮铮铁骨力谏陛下收回册后旨意的诸位大臣,此时都沉默地在心中打起了算盘。 …… 应岚站在檐下,看着面前的绵密雨幕,一面出神,一面等待着前去寻伞的霜华回来。 忽然袖角被身旁的知云轻轻拉了拉,应岚回过神来,不由得有些诧异地去看知云。 顺着知云的目光看了过去,应岚看到了坐在软舆中,正掀起纱罗飘帘,隔着蒙蒙雨幕对着自己含笑而望的容弘。 连绵不断的雨雾不由得模煳了视线,细雨氤氲得好似雨中的如玉郎君,如水墨画里勾勒出的清雅人影。 应岚看着往自己这边来的软舆,不禁莞尔笑了一下,「陛下怎么在这里?」 软舆到了檐下,容弘单手撑在车窗上,笑意温浅且懒散,「朕来接你去个地方。」 又道:「上来,淋了雨会生病。」 软舆上候着的陈忠连忙拿出绸伞来,然后打开绸伞下了软舆,准备去为应岚打伞。 应岚对着知云笑着摆了摆手,知云促狭地对着她眨了下眼睛,「姑娘,您去罢。」 不晓得为什么,迎着知云促狭的目光,应岚忽然觉得有些脸热。 她想,这或许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在人前如此亲昵过的缘故。 但是转念又一想,今后,他们在人前再如何亲昵,也是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的了。 因为想到这里,心里一瞬间涌上柔软的甘甜,应岚上了软舆,容弘笑着展臂将她抱进了怀中。 应岚用面颊蹭了蹭容弘领口的绸料,然后仰起头来,有些好奇地问他,「陛下要带我去哪里?」 低头亲了亲应岚的眉心,看出她因为大半日都在忙于册后大典的事情而有些疲倦,容弘有意不肯告诉她,而是想要待会儿教她惊喜且雀跃。 吻渐渐落在应岚的唇角,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应岚,与她白皙如玉的面颊上此时染就的浅浅绯色,还有她柔软的身上甜蜜温热的气息,容弘方才可以不再怀疑,此时此刻应岚真的在自己怀里。 而不是三年以来日復一日做的美梦。 「秘密。」容弘不捨得放开应岚,只在亲吻的间隙,同已经有些气息不稳的应岚温声耳语,「去了便知道了。」 应岚虽然不解,但看着容弘有些神秘的模样,却也只是好笑地不再追问。 不晓得过了多久,软舆渐渐停下,应岚忍不住掀开飘帘,往外看去。 待到看清外面的景致,应岚不由得怔了一下。 虽然已经有三年未曾来到这里,但应岚还是一眼认出了,这里是瑶屿。 容弘握住她的手,应岚这才从过往的无尽回忆中,一下子回过神来。 两人下了软舆,然后一起顺着青石铺就的台阶,上了曾经的那间竹屋。 站在竹屋的阑干前,有些沉默地看着面前绵绵密密的雨幕,被抱着的应岚忽然转过身去,踮起脚尖飞快地亲了一下容弘的唇。 应岚眨了下眼睛,想着许是因为这间竹屋有着太多的过往回忆,所以才会让他们二人这般凝重得奇怪。 可是如今他们都已经在一起了,自己也已经释怀了从前的事情了,容弘这么沉默,又是因为什么呢…… 这么想着,应岚想要活跃一下氛围,不由得笑着问沉默的容弘,「陛下看起来不怎么开心的模样,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容弘将下颔放在应岚乌顺的如云鬓髮上,垂下眼帘看着她,方才将在花厅中发生的事情,慢慢地告诉了应岚。 应岚听罢,方才恍然,原来容弘是怕她知晓这件事情伤心。 可是应丞相从来没有将自己当成过女儿,她又有什么可以伤心黯然的呢? 总归这些,在从前她便已经知道了。 弯起唇角笑了一下,应岚踮起脚尖,又亲了一下容弘的唇,反倒不在意地反过来取笑容弘。 看着容弘沉沉的面色,在自己的亲吻之后有所缓和,应岚方才笑道:「冲冠一怒为红颜,陛下这么做,难道不怕朝堂上的大臣,与百年之后的后人嘲笑您是一个沉湎后宫的昏君吗?」 有风拂过,雨丝微凉,容弘卷长的墨色眼睫上有被风拂来的细碎雨珠。 第177页 听到应岚仰着面颊,笑得眉眼弯弯地对自己这么说,容弘不禁也笑了一下,眉眼间低垂的郁色全然消散。 抬手用指节蹭了蹭应岚的鼻子,容弘笑着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卿卿都不怕做红颜祸水,朕怕什么?」 应岚由他抱着,顿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抬眸带些紧张地迟疑问他,「不过……陛下真的要换相吗?会不会对朝堂有什么害处……」 看着面前牵着自己的袖角,满目担忧的应岚,容弘不由得失笑,「卿卿也太小瞧朕了。」 低头亲了亲显然松了一口气的应岚,容弘在她耳畔温声与她解释,「朕从前让应敏会做丞相,只是因为他中庸保守,性子又有些懦弱,不会掣肘到朕做事罢了。」 顿了一下,容弘笑意温浅地继续道:「如今朕登基十数年,权柄尽收回来,朝堂也已经安定了下来,今后朕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其他的都让别人去说好了。」 许是因为想到自己的身份,可能会让容弘面对百般诘难的朝臣,应岚又沉默了一下。 容弘看出应岚沉默之后的心思,不由得怜爱地抚了抚她的鬓髮,温声细语地对她道:「朕问心无愧,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卿卿不要担心了。」 被他看出了心事的应岚,不禁有些羞赧地抬手,轻轻拍了他一下。 容弘握住应岚的手,放在自己唇畔亲了一下,方才笑着从自己宽宽的袖口里取出一样东西来。 将那块东西放进了应岚的手中,容弘眸光柔和地对应岚道:「对了,这个给阿岚。」 手中的东西沉甸甸的,有些重量,应岚放在眼前看了看,因为心中忽然冒出来的那个念头,而有些难以相信的迟疑,「这是……」 容弘平静的话,证实了她难以相信的猜想,「这是虎符。」 不晓得是否是因为太过于惊诧,应岚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只愣愣地听着面前的容弘,唇畔微弯与自己解释。 「那日卿卿说的,朕觉得很有道理。」看着愣愣的应岚,好似呆住了的兔子一般娇憨,容弘忍不住笑着抬手揉了揉她的乌髮。 「倘若有朝一日,朕真的做了伤害你的事情,你便拿着这个扶阿宸登基,让朕做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伤害你的太上皇。」 不晓得为什么,听到容弘这么说,应岚却仍旧觉得静静躺在掌心的那块虎符很烫手。她不由得轻唤了他一声,下意识地想要拒绝,「陛下,我……」 看出应岚目光中的迟疑与拒绝来,容弘抬起手来,力道柔和但不容反抗地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将那块虎符紧紧地包裹在了她的掌心。 「收下,放心罢,朕不是在同你开玩笑。」容弘安抚着显然有些不能接受的应岚,「当初父皇也曾将这个给了母后,没人敢胡乱编排。」 迎着容弘温和的眸光,应岚只觉得鼻尖不晓得为什么微微有些酸涩,眼眶里仿佛要涌上泪意。 不想让容弘看到自己眼中的泪光,应岚转过身去,却在看到眼前的风景后,一下子怔住了。 看着不远处的天空,应岚抬手捂了一下唇,下意识地轻声问道:「那是……」 容弘顺着应岚的目光望去,却忽然笑了起来,「老天爷果然格外庇佑朕,方才朕还愁,下着雨该如何让卿卿看这个惊喜呢。」 应岚忽地转过头去,眼中隐有水光闪过,容弘笑着温声同她解释道:「那是纸鸢。」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模模煳煳地一闪而过,久得连应岚都有些记不得了。 「你不在的这三年里,朕每天都很想念你。」容弘握住应岚的手,看向天空中飞舞着的纸鸢的眉眼温暖如初,「这一千多只纸鸢,都是朕在想念阿岚的时候做的。」 应岚终于在记忆的深处,想到了曾经容弘许给她的那个承诺—— 他曾经说过,要为她亲手做一只纸鸢,还要带着她与他们的孩子,一起在春景正好的瑶屿将纸鸢放飞,圆了她小时候曾经羡慕,也曾经失落的愿望。 泪盈于睫的时候,面前的容弘抬手为她轻轻擦去了面颊上的泪珠,可簌簌的眼泪却还是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受控制地落着。 容弘将应岚抱在怀中,一手为她擦拭着眼泪,一手慢慢地拍着她纤瘦的嵴背。 直到应岚听到竹屋下面,传来一道稚嫩的孩童的声音,「娘亲!」 看了一眼竹屋下面手中拿着纸鸢的两个孩子,容弘不禁笑着亲了亲怀中应岚馥郁的发顶,微带揶揄道:「卿卿若是再哭下去,阿宸与阿嫦都要看他们娘亲的笑话了。」 应岚闻言,转头去看竹屋下面的两个孩子,耳畔容弘的声音温浅且认真。 「阿岚还记得从前朕许给你的那个承诺吗?朕保证,以后所有的承诺,都会兑现。」 第86章 番外一:开始的开始 梳着双丫髻的应岚躲在一处偏僻的楼梯下面, 听到楼梯上传来有人「嘭嘭」往下跑的匆忙脚步声,她不禁紧张地将袖口中的手握成了拳头。 藏匿于楼梯下面的阴暗之中,应岚竖着耳朵听到那道脚步声在下了楼梯之后, 似是朝着自己所在的地方急急跑了过来,一颗心更不由得跳到了嗓子眼。 手里握着一只来之前准备着防身的、偷偷拿的姨娘的簪子, 应岚在心里为自己鼓了鼓劲儿,一咬牙正准备跑出去。 第178页 却忽然看到, 急急忙忙跑过来的人, 是一个看起来十岁出头的、漂亮的小姑娘。 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着在看到自己之后, 同样有些惊疑不定的小姑娘, 应岚不由得带些没好气。 应岚如释重负地小声嚷道:「你吓我一跳!我以为是被人发现了!」 看到小姑娘同样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有些惊魂未定的模样, 应岚想到自己方才莫名其妙被一大群人发现、追赶,不由得问她, 「他们刚才要抓的是你吗?」 小姑娘点了点头,虽然面颊因为一路奔跑而有些红扑扑的, 头上的垂挂髻也歪歪扭扭的, 但不晓得为什么,应岚却在她那张白皙精緻的漂亮面庞上,看出了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淡。 应岚看到那个小姑娘点了点头, 漂亮的唇微启, 却只说出一个字来, 「是。」 虽然她有些冷漠,但应岚却是个天生的话匣子、自来熟。 紧张地贴墙躲藏在楼梯下面,心里生出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应岚没听到又有人追过来的脚步声, 不由得有了兴致继续来问小姑娘,「你来梦春楼是做什么的?」 小姑娘人虽然有些冷,但听到应岚同她说话,还是回答道:「朕……我是来找走丢了的小姑姑的。」 听她这么说,应岚心中对她的好感不由得更甚,她有些雀跃地轻声道:「原来和我一样,我也是来梦春楼找人的……」 说到这里,应岚不禁顿了一下,然后侧头看了看和自己一样双手大张紧紧贴在墙上,好似一只壁虎似的小姑娘,接着道:「不过,你好笨啊!连女扮男装都不会吗?」 小姑娘似是沉默了一下,才问:「女扮男装?」 应岚点点头,「是啊,傻瓜!你长得这么好看,又一个人来这里,他们看到了怎么可能放过你?」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应岚才听到自己身旁的同伴有些别别扭扭地回答道:「之前我也来过这里,他们说我牙没长齐就不要逛青楼了,所以我还以为穿成这样会更容易进来一些……」 正听着身边的人轻声细语同自己说话,应岚却忽地面色一变,因为她看到他们对面跑过来几个梦春楼的僕役。 看到躲藏在楼梯下面的两个孩子,其中的一个僕役眼露凶光地喊道:「在那边!快追!」 应岚一把抓起身旁的小姑娘的衣襟,一下子打断了她的话,然后脚步飞快地往外跑,「啊!被发现了!傻瓜,快跑啊!」 身后的几个僕役一面追赶他们,一面兇狠地叫嚷着,「别跑!站住!」 拐过一条过廊,应岚头也不回地拉着小姑娘的手腕,双脚好似踩了西瓜皮一般「唰唰」地往前跑着。 小姑娘一看便是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娇小姐,跟着人虽然矮矮的却也灵活的应岚「唰唰」跑了一段路,她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应岚不想松开她独自跑路,只得一面狂奔一面焦急地催促,「快跟我跑!跑快一点儿啊!」 在梦春楼曲曲折折的楼梯与过廊上跑来跑去,应岚好似对梦春楼甚为熟悉,不过一会儿,他们便甩开了身后跟着的那几个僕役。 「啪」地一声重重推开房门,应岚拉着那个小姑娘火速闪了进去,然后飞快地关上了房门,劫后余生地靠在房门上唿吸着。 像一条终于回到了水里的鱼。 应岚平復了一下唿吸,有些感慨万分的庆幸,「唿,终于甩掉他们了。」 方才从胆战心惊的一路逃跑中缓了缓神,应岚忽然听到一道陌生,但却莫名有些熟悉的慵懒声音传来,「你们这两个小鬼,是从哪里来的?」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在看到声音的主人是谁之后,应岚身旁的小姑娘明显感觉到了她的僵硬。 视线相触的一瞬间,曼娘的目光也滑过应岚的面容上。 在看到几年未见,却出落得更加粉妆玉琢的应岚之后,曼娘不由得勾起唇角,娇媚地笑了一下,似是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是阿岚?」 慢慢从僵硬中恢復冷静的应岚,也有些吃惊为什么曼娘会在这里。 曼娘有她自己的房间,而这里,曾经是她姨娘住过的地方,所以在逃跑的时候,应岚才会一时头脑发热往这里躲避。 但是……想到从前在梦春楼,曼娘与自己姨娘翻脸之后,做过的那些事情,应岚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得快跑,不然他们两个就完了。 摇了摇头,应岚冷着小脸,干脆利落地否认道:「你认错人了,我压根不认识你,我们走了。」 说罢,应岚转身便想拉着身旁的小姑娘离开,只是曼娘先其一步,妖妖娆娆地几步走了过来。 曼娘明明是一副没有骨头的柔媚模样,但手上抓住应岚后领的力气,却好似一只白骨精。 后领被人揪住,脖颈传来被勒紧的疼痛的应岚,被曼娘扯着转了过去。 抬手摸了摸应岚因为疼痛而皱成一团的面颊,曼娘语气怜惜,但手上勒紧她后领的力道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阿岚你这副好相貌,曼姨怎么可能认错呢?」 说着,曼娘水盈盈的眸光一转,又去看一旁的小姑娘,语气带着轻柔无害的诱哄,「阿岚,这是你姐姐吗?还是,她是走丢了没有家的?」 应岚一面挣扎,一面怒斥曼娘,「不许你打她的主意!」 第179页 然后又转头,双眸含泪地对着身旁正抬手用力想要推开钳制着自己的曼娘,漂亮而执拗的沉默小姑娘喊道:「傻瓜,你快跑啊!」 可是他们两个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而曼娘却是个有力气的大人。 将他们两个统统抓进了房间里,然后重重地推倒在地上,曼娘笑着打开房门,显然是要出门去找人,「好好好,曼姨不打你们的主意,阿岚乖。你们两个先在这里玩,好好待着,曼姨出去一趟。」 不晓得是从哪里来了一股子劲头,应岚双眸含泪,忽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然后有些慌不择路地拿起一旁的一根木棍,重重地往曼娘的身上挥了过去。 没有料到两个柔弱无力的孩子会下黑手,曼娘终于目露凶光地转过身去,还没来得及说句什么,便被双眸含着惊惧的泪光的应岚接下来当头的一棍子给打昏了。 一旁的小姑娘惊诧地看着手中握着棍子,浑身都有些发颤的应岚,带些磕磕绊绊地问道:「你……你把她打死了?」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应岚手中的棍子「砰」地一声落在了地上,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害怕,哭着摇头道:「哇!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让她出去找其他人通风报信,不然到时候我们两个都完蛋了……」 小姑娘没有说话,而是蹲身下去,探了探昏倒在地的曼娘的鼻息,然后站起身来,抚了抚应岚的发顶安慰她,「别哭了,还有鼻息,她还活着。」 应岚抬起眼眸,心里不晓得为什么,忽然对面前冷淡寡言,但同样也很冷静的漂亮的小姑娘心生几分依赖的敬佩,这让她的心里安定了一下。 只是心里方才安定了一下,下一瞬,应岚便听到房间外传来教她提心弔胆的声音。 「奇怪,明明这是条死路,那两个小鬼究竟藏到哪里去了?」 应岚急得连眼泪都顾不上流了,她着急地去看小姑娘,压低了声音道:「不好!他们又追过来了!」 轻轻的话音刚落,便听到房间的门被人重重地敲了一下,门外传来僕役询问的声音,「曼娘,你方才有没有见到两个急急忙忙跑过来的小鬼?一男一女,一矮一高。」 房间里无人应答。 应岚僵在原处,动也不敢动一下,外面的僕役没有得到回覆,不禁又敲了一下门,「曼娘?」 「笨蛋,快走罢!曼娘这会儿应该正在房间里练琴,若是打搅了她,待会儿有你的好果子吃。」 另外一个僕役走了过来,对站在曼娘的门前的同伴说道。 那个僕役还不肯离开,不甘示弱道:「可是其他地方我们都已经仔细搜查过了,只有这里还没有找,你不觉得这里很可疑吗?」 正在这时,房间里忽然传来一道婉转悦耳的乐声,这乐声与平素经常可以听到的琴声箫声笛声有所不同,带着悠扬但却有些不同于中原气象的异域风情。 「有什么可疑的?」僕役拉着自己还有些疑虑的同伴离开,往下一个地方去,「咱们梦春楼只有两个会弹花边阮的人,一个是月娘,一个是受月娘传授的曼娘,如今月娘已经被赎出去了,整个梦春楼也只有曼娘一个人会弹花边阮了。」 指了指曼娘的房间,又道:「你听这乐声,可不就是花边阮吗?」 「你说的倒也是……」 「好了好了,我们快去别的地方找找罢。那个小丫头长得那么漂亮,如果抓不回去,到时候楼主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你说得对,咱们快走罢。」 外面的脚步声与谈话声渐渐走远,应岚眼泪簌簌直落,却仍旧没有止住手下正在弹着花边阮的动作。 一串又一串的悠扬乐声,自她因为惊忧而微有些轻颤的指尖流泻,却美妙得好似天籁一般悦耳动听,半分没有慌乱显露出来。 许是因为眼眸中含着晶莹剔透的泪滴,她的眼睛明亮而潋滟,仿佛是一潭清冽纯净的泉。 与一别经年,他在应府的后花园再一次听到那道熟悉又陌生,婉转悠扬却如昔的乐声时,循声赶去所见到的那双沉静潋滟的眼眸一模一样。 久别再逢,她没有认出他便是当年那个去梦春楼寻人、她曾经紧紧握住手掌飞快往前跑的小姑娘。 他却一眼便认出了,她是他曾经寻觅多年,却也未曾找到的、曾经救过他的那个小小少年郎。 夜灯阑珊之中,容弘忽然在细碎的梦境片段中睁开眼睛,怀中揽着尚在沉沉梦中的应岚。 看着她恬静柔和的睡颜,容弘不禁微微低头,吻了一下她微散的如云鬓髮,然后唇畔微弯,将她搂得更紧。 所幸,曾经的寻觅,都有了心愿得遂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