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朝酣[重生]》 第1页 [穿越重生] 《国色朝酣(重生)》作者:玉照【完结】 文案 徐敏心身为永泰侯府的七小姐,外人看来花团锦簇,内里却徒有其表。父母双亡,不得不寄人篱下;过继嗣弟,却只认亲生爹娘,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她谨慎小心,行一步看十步,终是嫁得如意郎君。 夫君俊才,婆母慈爱,小儿聪慧——本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谁知世事难料,皇子逼宫,丈夫上谏触怒上意被打入诏狱,横死牢中。 时局危急,敏心预备扶柩归乡,安葬夫君,不料归途路遇水匪,惊醒时已沉入江底。江水深冷,黑影幢幢,她带着不甘奋力挣扎,却还是闭上了眼。 谁知再一睁眼,竟然看见了早逝的娘亲。本以为是梦,孰知梦中种种竟皆如记忆诸事,方知黄粱一梦终成真!她还来得及。 她喜极而泣,既谢上苍垂怜,便立志要过出不一样的人生。随母入京,过继嗣弟……一点点、一步步慢慢改变。 四月初八佛诞节,敏心随母入寺拜佛,人头攒动,她不慎与母亲失散,慌乱仓促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那人秉持礼数,将她扶起后就急急退了几步,并不看她,只是嗓音温厚:「姑娘可是与家人走散了?」 敏心呆住,望着他侧身站着的身影,还似记忆中的神采俊逸,忍不住泪盈于睫。 这一回相遇,她定要牢牢守住这段缘分,不叫他们如前世那般,生离死别。 她要锦绣前程,也要白首不渝。 阅读指南: 1.本文架空明清,伪宅斗文 2.女主成长文,慢热,有男主,男主出场较晚 3.家长里短,琐碎日常,没啥重点 4.女主重生,背景传统古言,因为有穿越的配角所以分到了古穿频道 内容标籤: 穿越时空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徐敏心 ┃ 配角:陆畅 ┃ 其它:专栏接档文《青陵台》《不见长安》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重活一世,弥补遗憾 立意:事在人为,幸福生活要自己争取 第1章 楔子 燕京乱起 九月凉风起,本是重阳好时节,人人簪花登高齐聚一堂的好日子,而时雍坊长青胡同的陆府却挂起了白色幔帐、灯笼,人人哀戚。 屋檐下的梁架繫着白色灵幡,四角挂着白纸竹骨的灯笼,灯笼里的烛光昏黄摇曳。正堂灵柩上高挂輓联,正中堂是一副「奠」字,右下角那一撇划了老长,墨汁淋漓力透纸背。 徐敏心一身素白麻衣跪在灵堂下,一张一张往火盆里塞纸钱。她静静望着腾起的烟火舔舐着纸钱,脸上显出一种痛到极致后冷漠空洞的表情。 日头一点点西去,夜色渐深,徐敏心依然跪在灵前,望着案台上的灵位发怔。 乌沉沉的天空忽然亮了一瞬,闪电从窗棂外划过,霎时间照亮了整个灵堂,也照亮了牌位上的字:先夫陆公讳畅君生西莲位。 随即一声闷雷在头顶炸开,她被惊得打了一个寒战,顿时晃过神来,想要站起来。然而长久的跪坐让她双腿发麻,一时竟站不起来,险些摔倒。 一旁的丫鬟赶忙来扶她,「大奶奶,您这都跪了一天了,好歹歇歇吧。」 徐敏心只是疲惫地靠在柱子上,没有说话。 丫鬟觑着她的脸色,又轻轻地说道:「若是大爷还在,想必也不忍心看到您这样。」 徐敏心看了看她,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晓夏,去看看晙哥儿。」 晓夏本欲再劝,犹豫了半晌,还是低声应了,转身悄悄离开。 徐敏心倚在柱上,目光越过被风吹起的纱幔,落到了灵堂正中的棺柩上,空洞,直愣愣地盯着棺柩。 这棺材里躺着的,正是她的夫君,御史台从四品右佥都御史,陆畅。 堂堂七尺男儿,在诏狱里却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几日前去领尸时发现他的背部臀部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全都被打烂了,溃烂生疮。诏狱里待了不过短短十几日,就把一个健全人搓磨没了。 如今这世道,只不过披了一层盛世繁华的皮,内里早已蠹虫滋生。 * 自今年六月皇帝沉疴卧床以来,京城就频出大事。先是盐课案发,牵扯了江南数十姓豪富世家并燕京大半勛贵,甚至还有皇五子信王,皇帝病中惊闻消息,怒急攻心,当晚就吐血昏迷了;而燕京街头巷尾又有童谣唱:「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燕飞来,衔皇孙」[1],当今皇后姓谢乳名燕燕,这童谣影射的便是皇帝唯一的嫡子誉王乃是皇后与人偷情所生,并非天家血脉。 当时家中下仆出门採买,回来还把这童谣给敏心学唱了一回,吓得她立刻召集所有下人训了一回,不许乱学舌,也不许和不清不楚的人来往,採买置物都往那跑熟了的店去。 待到七月上,流言甚嚣,传言皇帝身子愈发不好,一半是病重,一半是气的。不多时宫中就有消息,宣誉王并誉王世子入宫侍疾。燕京里略读过书的人都说,皇帝还是起了疑心,怕是要借这一回病彻查清楚。 可谁也没有想到,才过了中元节没几天,燕京街头巷尾到处还飘洒着未燃尽的纸钱,誉王竟派人围了宫城。整整十日,宫里便是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待到宫门大开,太液池上已浮满了尸体,原本澄碧的池水竟也染成了淡淡的绯色,而芙蓉石砌成的台阶上遍是凝固的血污,明丽绚烂的波斯毡毯被随意地撕碎用来裹尸——景仁宫内的尸体已多到无从下脚的地步了。 第2页 大胤建业三十五年的八月初五,皇帝驾崩,皇后殉死,信王宫变中仓皇潜逃,被一小内侍失手推下太液池溺毙,濮王眇了一目,襄妃于翊坤宫自缢…… 八月十五,大朝。誉王临朝。 * 那日晨钟才响,陆畅便已起身洗漱,沐浴焚香,穿戴整齐后朝徐敏心拜了三拜,道:「夫人,我此去恐怕凶多吉少……」他抬起头来,晨光透过花窗映在他脸上,眉清目朗。 敏心把头拧过去,然而止不住哽咽,泪水涟涟,「你就一定要去吗?」 前几日沐休时陆畅收到了数封拜帖,又有昔日同窗今朝同僚轮番登门拜访,敏心便是再不知事也晓得了,他们是来商议如今朝中大变的。 她的夫君陆畅,是建业三十年的两榜进士、庶吉士,御史台右佥都御史,素来便有「风闻弹事,以卑察尊」的职责,而自七月来混乱的朝政,天子的崩殂,总要有人上奏请示的。誉王本非储君,意欲效仿「玄武门之变」挟持君父以践祚,本是不合时宜的。 敏心能想到,今日大朝,御史上书,能是何种结局。誉王在一众皇子中并不以仁慈出名,朝臣百姓议论更多的是他诡劫绝妙的计谋、美名冠满京华的王妃傅氏。誉王弒父夺位,弃德任力,逆行倒施,本就不占理,一旦被弹劾,想必会暴怒。 昔日有大臣弹劾他纵奴放马损民伤财,皇帝下令誉王禁足三月罚俸一年,转天那大臣家中便走水了,泰半家财付之一炬,好在并无太多伤亡,饶是如此,家中老母仓惶中受了惊又吸入许多浓烟,不消几日就撒手人寰,那名臣子只好守母孝三年,三年过后,京中早已没有他的位置了。 今日陆畅此去,敏心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他们这一党人的结局,以誉王之暴虐——没有当堂叫人打死都算好。她本不欲去想,然而止不住的泪水跌落脸颊。 「别哭。」一只手抚过她的脸,轻轻抹去泪珠,然后是轻柔的吻,落在额头,又有一双温暖的臂膀然揽她入怀。 「别哭,敏敏,听我说。」陆畅轻声道,「我只是上书陈事而已,先帝一事老师另有安排,便是誉王动怒……」声音顿了顿,又很快续道,「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回来的,相信我,好不好?」 敏心抬头望着他含笑的眼睛,噙着泪点了点头。 陆畅抚过她的肩:「照看好晙哥儿,你自己,还有娘。」低沉的声音,压抑在胸膛,自有一种坚忍宽厚的味道。 敏心自十七岁嫁与他,两人相敬如宾,日子如流水般共过了五六载,却是前年才开怀生下晙哥儿。陆畅本是独子,年纪又大了她五岁,公公去世后一向由婆婆带大,寻常人家独生儿子娶妻一年没动静就要张罗着纳妾,陆家却不大相同。她本是惴惴不安,谁料婆婆只抽空问了她一句,可愿让身边的大丫鬟春菲开脸? 春菲是她娘家带来的丫鬟,自小服侍她,原说好到了年纪就放出去嫁人,她既不愿,春菲也不愿。就战战兢兢地回了婆婆,谁知就这样过去了,并没有插手他们夫妻房中事的意思。 便是后来她一直没有孕信,陆畅也没有什么怨言,还安慰她说,若是命里无子,大不了过几年去育婴堂抱一个来养。又过了两年,绍兴老家来了人,几位族叔族婶看陆畅二十好几了还膝下空空,既拿话劝陆畅也来劝她。 那一回她也被说动了心,就挑了一个美貌的丫鬟,让她趁陆畅喝得微醺去近身服侍,谁知陆畅勃然大怒。一向好脾性的人,成婚三年从没对她大过声,那天竟发了好大一场火。 那日后她就明白了,陆畅说到就做到,不光读书做官如此,庶事俗物如此,夫妻之间也是如此——直到她有孕,好不容易养下一个晙哥儿,才算遂了心愿。 今日听他这般说,敏心知道他是非去不可的,拭了泪,朝他深深一福,终是应了。又唤来拂冬服侍她净面更衣,待到妆饰完毕,陆畅已用好早膳,正要出门。 她上前,接过侍女手中的大氅,替陆畅披上,雪青的锦缎绕过他修长脖颈,在她手里柔顺地打成了结,末端的流苏垂下来,正好是胸口的位置。 「郎君,早去早回。」敏心默念着,抬头目送陆畅离去。 天色由黯青转为淡金,天边的流云翻卷,日光掩在云层后面,渐渐放出光来。燕京城连绵不绝的灰黑色屋嵴,在绽放的日光里浮现明晰起来。那天光下,陆畅坐在驴上由小厮牵着,随着大开的坊门一点点远去、变小,直至再也看不见。 她怔怔看了好一会,一旁拂冬上前低声提醒晙哥儿醒了,敏心转身进屋,睃了一眼堂屋内的西洋钟,已近卯时了。 * 消息传来之前,敏心正给晙哥儿餵菱粉粥,小小一个娃娃已知道什么是好吃的了。晙哥儿早晨起来哭过一通,由乳娘抱着哄好了又餵过奶,正精力充沛。 他一天除了吃奶还要吃上好几顿点心,吃完奶恰是加餐的时候。敏心自乳娘怀里接过儿子,抱在手里沉甸甸热乎乎的一个小娃娃,黑黢黢的大眼睛滴熘儿转,见人便笑,实在是一个极活泼的孩子。 他一双眼睛不错地盯着丫鬟手中的青瓷小碗,口水直流。敏心见他这馋样不由得笑出了声,点了点他的小鼻子;「别急,有你的吃的呢。」 抱着晙哥儿顺着背抚了抚,又拍了奶嗝,这才命人把儿子抱起来坐好,取了调羹,挖了一小勺乳白色的粥,细细吹凉了,餵进晙哥儿嫩红的小嘴里。晙哥儿早饿了,砸吧几下,还没尝出味食物便囫囵咽下去,倒是懵了,抬头看见娘,又张嘴「啊,啊」了几声,示意他还要吃。 第3页 敏心微笑着餵完了一小碗粥,看见儿子吃饱喝足眯着眼摇头晃脑一副享受的样子,心底一片柔软。 丫鬟收拾了碗筷,又递上一方热帕子,敏心取过温热的丝帕给晙哥儿擦了擦脸,小孩儿在乳娘怀里极力后仰想避开擦脸,却还是被娘亲钳住了下巴整整齐齐擦干净了方才吃粥留下的痕迹。 晙哥儿不舒服地哼唧了两声,又把头往敏心怀里钻,只要娘亲抱。 敏心见了不由失笑,乳娘冯氏抱着孩子往前送了送凑趣道:「小少爷这是和娘亲热呢。」 一旁敏心的乳娘林嬷嬷也笑道:「晙哥儿打小儿就聪明。」 「这么小的孩子自然是要找娘的,哪里看得出来聪慧不聪慧呢,妈妈这是爱屋及乌了。」敏心说。 她擦过手,把儿子接过来放在榻上看他咿咿呀呀说着大人听不懂的话。 有小丫头沏了茶送上来,敏心接了,捏起茶碗盖轻吹了几口气,细细饮了。她逗弄了会孩子,望了望窗外的天色,问道:「太太那里如何?」 晓夏拎了一只竹编的篮子,正打起帘子要进门,闻言笑道:「太太辰时起了,用过早饭,正巧有一筐永泰侯府新送来的新鲜秋梨,太太尝了觉得好,命奴婢给大奶奶送些来。」 敏心朝她招了招手,让晓夏提着篮子上前来。只见那竹篮编得甚是精巧,底下垫了一层碧绿的桑叶,几只小巧玲珑的浅黄色梨子堆叠其中,煞是可爱。 林嬷嬷看了敏心的神色,悄声说:「到底是一家人,徐大夫人还是惦念着您的。」 林嬷嬷所言的徐大夫人,乃是永泰侯夫人程氏,也正是敏心的大伯母。她与敏心虽只有伯侄之名,却实有母女之情。 [1]:出自《汉书·外戚传》,有适当改编。原句:「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 第2章 噩耗 敏心的父亲徐景行是如今永泰侯的堂弟,虽是勛贵出身但早早考取了功名,携妻带子外出上任也乐得逍遥。不料敏心两岁那年染上风寒,本以为是轻症,不甚重视,谁知就是这一场风寒,在一家人回京述职的路上却要了徐景行的命。 那时敏心不过两岁多一点,只能模煳记得一点儿事,父亲突然不见了,回家的大船上挂起了白布,母亲整日以泪洗面,不多时也病倒了。等到京城徐家人来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母病子弱的场景。 等到父亲停灵七日后下葬完毕,外祖父江慈年便派人来接女儿外孙女回家小住。永泰侯瞧着她们娘俩孤儿弱母的,之前也因一直随夫在任上与京中徐家并不相熟,想着若是回到娘家住上一段时日应会好些,就允了江老太爷。 幼年久远的记忆已模煳,敏心只记得自己随母亲回江家小住了几年,忽有一日母亲说什么也要回燕京,外祖父拗不过她,只好派人送她们回了徐家,只是此后年岁,江家与永泰侯府来往就渐渐少了。 敏心回府序齿后排行第七,府中咸称七小姐,又因为生母江夫人终日哭啼,身子又弱,经得太夫人点头后程夫人便把敏心抱到自己房中教养,这一养,便是九年。 她记得自己十三岁那年冬天,多年缠绵病榻的母亲似是心有所感,预料到自己撑不过去了,派人前来唤她想见她一面。她如今早已说不清当初看到母亲身边服侍的人时是何种心情,但那种巨大的恐慌和烦躁在胸臆之中沉淀,迟迟不散。 * 沿着抄手游廊走向照妆堂的路上,她看见长青的松柏上落满了白雪,照妆堂前春日盛放的海棠早已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回想起当年第一次走进照妆堂看到的鲜艷似锦热烈绽放的景象,再看如今的一派冷清,心下冷戚——这花犹如母亲的生命力,已走到了人世的尽头。 这一面后,不过半月,江夫人就病入膏肓,在一个夜里无声地去了。 母亲辞世后,敏心便搬回了照妆堂,守了三年母孝,孝期过后,依着父亲生前给她定下的亲事嫁入了陆家,伯母程氏为她亲手整治嫁妆,大堂哥送嫁。 她虽父母双亡,但伯父母待她如亲女,一应事体皆比照着他们的嫡女六小姐容心来,并没有怠慢。只是她却不敢失了小心,在侯府里仍是谨慎小心行事,生怕行错一点儿,不为别的,却是为了过继来她这一房承嗣的继弟徐徽锐。 因为她父亲只她一个亲生女,回京后便说好从老家挑一个男孩过继到她父亲名下,好承香火。然而她母亲病重,程夫人照顾自己后来早夭的小儿子还来不及,堂祖母朱太夫人年纪又大了,几个叔叔都在外地,永泰侯自己且忙着整军根本抽不出身来回乡,他看这一家子病的病,老的老,小的小,就派了管事回了老家祠堂,请族老帮忙选一个孤苦的聪慧孩儿过继到四弟名下。 只是永泰侯府豪富,又是嫡枝,虽与老家同气连枝,血脉相连,年年派人回乡祭祖,但毕竟过了四五代人,早与乡里族人淡了联繫。族中就有那贪图富贵的,拿钱使了哄的管事选了他的儿子过继,待到后面永泰侯晓得管事竟挑了一个父母双全的娃娃时,祠堂中的族谱已登了名字,早已尘埃落定了。 永泰侯连连顿足嘆息,连朱太夫人都知道儿子一时不察识人不清,竟办下这件煳涂事儿,狠狠斥责了他一通。本想重新开祠登册,谁知那家人生怕侯府反悔,径直把儿子送到京里后,给了客栈跑堂的一吊钱,让他往永泰侯府跑腿送信,就这样丢下儿子跑了。没得法子了,无法再把这样一个小孩儿送回去,既怕他路上生病夭折,也不好打族老的脸,府里只好接过来养。 第4页 一开始还好好的,锐哥儿年幼,三四岁就被送到燕京来,读书写字样样都行,和敏心江夫人也处的来,一声声娘亲姐姐不带停歇。后面江夫人病情加重,没多大精力管孩子,锐哥儿就被下人哄的去了那烟花之地,又是赌博又是喝花酒,后面他的生父不知什么时候又摸上京城来,见了他就满嘴好话的哄骗,只想从他手里掏银子来花。 敏心是女孩儿,向来养在内院,这个弟弟大了就渐渐不往内院来了,是故她也不知这个嗣弟的情况。 待到徐徽锐十来岁上同那些纨绔子弟闹出了人命,这才东窗事发。因着生父暗地里挑拨离间的缘故,徐徽锐竟开始仇视起侯府众人,既恨永泰侯令他与生父生母骨肉分离,强抱了他过继给早死的继父,还不管他生身父母的死活。一见面,嘴里脏的乱的不停地咒骂,永泰侯看着实在不像样,也有存着愧疚之心的缘故,就让人把徐徽锐绑回老家乡下,让一个老实忠厚的家僕看着。 谁知他偷偷翻了墙,跑到族老家顺走一大包金银器跑了出去,復又寻了那些狐朋狗友来作乐,喝酒喝的多了就没个清醒的时候,被人看上了他背后永泰侯府的名头,连蒙带骗牵扯进了盐课案中。 永泰侯府为此受了许多弹劾,连朝中下旨狠狠斥责,还累得太夫人一把年纪了入宫为了此事求情。 敏心虽嫁了,但徐徽锐毕竟是她名义上的弟弟,此事一出,她自己都觉没了颜面与侯府往来。只是程夫人毕竟养了敏心快十年,倒是没把这事连累到敏心身上,仍会时不时着下人送些四时糕点、时令水果。 如今才入了秋,程夫人便遣人送了秋梨来,道是时令交替,容易上火,敏心小时一换季就容易有个头疼脑热,这梨子最是清甜,还能滋阴润肺。 敏心回想起昔日闺中诸事,不由苦笑,有道是长姐如母,自己对嗣弟徐徽锐本也有一半教养之职,却没能看出这孩子长歪了,他后面做下错事,伯父伯母却不计前嫌,依旧对自己关照如初,实在是没有脸面去见他们。 这时晙哥儿直起身来,拉着她的衣襟咿呀叫唤着,把她从回忆中惊醒。她低头看了看儿子,发现他的眼睛正盯着那一篮秋梨,口涎直落,不由失笑:「去把这梨子洗一洗拿给晙哥儿吃吧。」 小丫鬟应声去了,不多时捧回一只天青色的瓷盘,承着已洗净去皮的梨子。 晙哥儿这会爬到了母亲身上,伸手去够放在小炕桌上的盘子,他人虽小力气倒大,一手抓了一个白净的梨子就要往口里塞。 敏心笑了:「乖乖,哪有这样吃东西的。」也不管那梨子汁水滴在衣裳上,耐心地扳开晙哥儿的手,把那个被他祸害的梨递给晓夏。 林嬷嬷看了笑眯眯地说:「小少爷既然想吃梨,不如让厨下做个秋梨汤,也是滋补的好东西。」 敏心应了,让下人把这碟梨子先送到厨房让厨子做汤。不料晙哥儿看见食物不见了,急得哇哇大哭,怎么哄也哄不好。 敏心抱起儿子拍着背哄了好一会,仍不见好,不由气笑了:「真是个小馋鬼!罢了,你想吃就吃吧。」又示意丫鬟重新洗一些梨子端进来。顿了顿,她想起那一个梨子也颇大,不似晙哥儿这般小娃能啃的,又随口吩咐道:「把那梨子去皮分成小块儿吧,好教这小馋鬼能吃。」 晓夏笑着应了。 陆畅随身的小厮瑞舒惊慌失措地爬进正院大门时,晙哥儿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餵给他的梨块,被这轰然的声响惊吓到,哭闹起来。 「大奶奶!不好了!不好了!大爷……大爷……他被打了二十廷杖下诏狱了!」 「你说什么?你上前来再说一遍!」敏心心里陡然一紧,紧紧攥住林嬷嬷的手,一时也顾不上哭闹的儿子,直直盯着瑞舒的眼睛。 瑞舒哭得眼泪鼻涕煳了一脸,他几乎是手脚并用爬进来的,跪在敏心面前,垂着头哭道:「今日大爷去上朝,小人本是像往常那样把驴子系好在宫外的庑廊下等着,没想到等过了平常下朝的时候,还不见大爷的身影,小人怕大爷在宫中遇了什么事,就寻了一个相熟的小公公塞了一角银子打听大爷的消息。」 「小的等了一盏茶的时间,那小公公就匆匆回了,说是大爷在朝上触怒了誉王爷,并御史台李大人一起受了廷杖,又被下了诏狱!」 「小的要问那公公更多的事,小公公却搪塞过去了,小的生怕大爷不好了,就急急牵了驴出了宫城,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了侯爷身边的长随,侯爷着人用马车送了小的回来……」 「侯爷还说……还说……」瑞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竟哽住了。 「侯爷还说了什么?你这厮倒是快些说呀!」林嬷嬷急道。 瑞舒哭丧着说道;「侯爷说,看样子大爷怕是不大好了,请家里先预备着……」 一时间屋内的所有人都惊住了,敏心身上那股攥着林嬷嬷的气力,倏地慢慢松脱了。这消息就像晴天霹雳,「轰」地一声直直落到她头上,直噼得她只觉全身的血一霎时冲上太阳穴,两眼昏黑,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感知力。 时值初秋,仍是溽热难耐,然而此刻,敏心却仿佛身至冰窟。 第3章 惊雷 夜幕完全笼罩下来了,乌云从遥远的天边迅速地翻涌而来,一层层堆叠着压向地面,高阔辽远的天空此刻成了飞鸟和风的囚笼。 第5页 雨水的气息渐渐浓重了。 雀鸟的羽翼上沾染了湿浓的水汽,越飞越低,在铁灰的铅云下划出一道低低的弧线,最后跌进院里的大树上,发出一道哀宛悽厉的叫声。 敏心收回视线,冷然肃立的面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紧紧抿着唇,纤长的睫羽闪了闪,很快阖上,然后一行清泪无声无响顺着脸颊的轮廓滑下、滴落在白色麻衣上,洇出一圈小小的圆弧。 她仰头凝神屏息,尽力忍住那一丝自喉头哽上的哭意。 这些时日来发生的种种变故,就像将全本的折子戏凝缩在一个时辰内演完,戏子飞速上场,背景变幻莫测,故事走向曲折离奇。 短短半年间,盐铁案发,嗣弟被拿了大狱,而后皇帝病重,誉王围宫逼位,皇后殡天……然后,是丈夫离世。 家事、国事;丧事、中馈,一重重压在她清瘦的肩上,直压得她喘不过气。 敏心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出来。 能留给自己独处的时间不多,家中琐事实在繁杂:丈夫的丧事才过了三七,还有晙哥儿的吃穿、婆母的汤药要操心;白事后的人情往来、家中产业的安排,还需她费心去管…… 一桩桩一件件奔涌而来,不得片刻停歇。 一道耀眼的白光划过天际,瞬间破开黑沉沉的夜空,照亮了风雨中狂乱的树影院落。紧接着是石破天惊般的轰响,巨雷之声犹如耳边的鼙鼓响彻肺腑,接踵而至的是比方才更加滂沱的大雨。雨点敲击在屋顶,声音沉如闷豆,砸在青石地板上,急声如瀑布,密声比碎玉[1]。 滔天的暴雨中,一连串急促的、大力的敲门声忽得响起,那木质的大门仿佛要被敲门者的重重锤力给砸破。 陆家的门房是从老家带来的经年老僕,世代都为陆氏做活,如今到了耳顺之年,孙子都可以当差了,仍是放不下看着长大的陆畅一家,故而留在京中做个门房。 因为早就响过暮鼓,陆府所在的时雍坊在鼓声后就闭了坊门,今夜又是暴雨,这老门房虽是忠心,但度着天气想今晚也无大事,故用过晚饭后就早早锁了门去睡了。 此时被这堪比雷声的敲门声惊醒,老门房匆匆披上袍子拎了盏挂在檐下整晚不灭的气死风灯,让小孙子打了把竹骨大伞跟着,颤巍巍把大门拉开了一道小缝,问道:「……来者是什么人吶?」 那敲门者听了,凑上来答道:「老丈,烦请回禀主人家,庄郡王妃来访!」 雨声烦杂,那老门房年纪又大了,一时没听清,扯起嗓子高声问;「你……说……什……么?」 敲门者也扯起嗓子回答:「烦请回禀!庄郡王妃前来拜访!」 恰是又一道闪电落下,白光照亮了敲门者身上磨得发亮的黑色披甲,还有不远处马车上的徽记,老门房见了心里一惊,他认得那徽记,又看到来客有甲冑侍卫拱卫,明白是出了大事了,立刻推了推身边给他撑伞的小孙子;「快……去给大奶奶报信!」 那小孙子也是个机敏的,小孩耳清目明,早就听清来访者的名号,此刻被他爷一催,立马脆生生的应了,把伞往爷爷手里一塞,也不管大雨滂沛,抱着头就跑去了正院。 老门房急忙开了大门,引了马车进院,又取来备用的油纸伞请贵人下车。 * 正院里敏心虽已歇下,但心里事多,并没有睡着。今晚守夜的丫鬟叫秋雁,是打小儿服侍她的。眼看着敏心一日日消瘦下去,心疼她休息不好,秋雁点了安神香,本是想敏心再不济也能小睡一会,但是敏心被那香菸一缭,反而更加清醒。 敏心苦笑,拍了拍床:「秋雁,你也别去管那劳什子香炉了,不如上来,我们好好说说话。」 秋雁自她十岁边开始照顾她,最是清楚敏心的脾性,也不推辞,脱了鞋袜就上了大床,躺在敏心身边。 「唉……」敏心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自言自语:「明天还得去铺子看看,沈掌柜前些日来说是儿子娶亲,想辞事回乡,要找个新的掌柜……」 秋雁侧过身,小心翼翼地劝道:「七小姐,您别想了,还是先睡一觉吧,这些天您一觉都没睡好过……」一时情急,连闺中的称唿都出来了。 敏心转头看着她,幽幽地嘆道;「这些事岂是我不想就能解决的。要真是这样,那可太好了。」 她恍若陷入了梦中,梦呓般轻声说:「达川若还在,估计会给沈掌柜包个大封红,然后请沈掌柜的家来……」 「七小姐,您别这样……」秋雁听着她的话,快哭出来了。 达川,是府中已逝大爷陆畅的字。 敏心笑了起来:「怎么?他走了,我连他的名字都不能提了吗?」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秋雁哭道,「小姐!人走了,您总要向前看呀!」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好心。」敏心安抚她,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见正屋有人扣门。 秋雁一下子坐起身来:「奇怪,这么晚了,会是谁啊?」 「不会是晙哥儿那有什么事吧?」敏心一急,顿时起身跻了鞋子要去开门。 她们睡在正屋的西次间,堂屋是待客用的,东次间则是陆畅的书房。乳娘带着小少爷则睡在西厢房,之前也有晙哥儿半夜发热吐奶,乳娘前来敲门示下的事,是故敏心这样想。 第6页 秋雁赶不及敏心,只能匆匆取了件披风跟上要给她披上。一边走一边大声问道,「谁呀?」 那叩门声停了,一道清脆的童声回道:「大奶奶,前院有客人来访。」 秋雁认得这个声音,转身向敏心说:「大奶奶,这是前头门房老杜的小孙子,小名叫双瑞的那个。」 敏心听闻不是晙哥儿的事,一时心下也安定了,用眼神示意秋雁把门打开。 秋雁上前卸了门闩,门一开,外面狂风就卷着枯叶进门了。 秋雁「哎呀」了一声,对着门外喊:「你怎么也不打把伞就来了,这全身都湿了,还不快进来。」说着拉了一个小孩儿进门。 双瑞八、九岁年纪,因为一路顶着风雨跑来,又在廊下等了一会儿,小脸发白,雨水沿着他被淋湿的头髮衣裳一滴滴的连成线往下落。 他站在门外望着屋内铺着的地毯犹豫了一会,直到秋雁走近扶着他的肩把他带进去。 正院内守夜的另一个丫鬟取了大干巾来,秋雁接过把他从头到脚包起来擦水。一边动作还一边念叨着:「怎么也不知道打把伞,就这么跑过来了,万一得了风寒怎么办……」 双瑞有些侷促地站在地上仍秋雁摆布。 敏心等他收拾得略整齐了些才问:「前头是有客来吗?」 双瑞神色一震,恭敬回答道:「回大奶奶的话,前院有人敲门,小的阿爷去应了。我只听见有马蹄声,敲门的还穿着一身甲冑,贵人应该是驾着马车来的。小的阿爷叫我来找大奶奶。」 敏心见他小小年纪,但是口齿清晰,说话有条理,不由点了点头,又问:「你知道来客是哪家的吗?」 双瑞说:「外面雨声太大了,小的只隐约听见好像是说是庄王府的……」 秋雁大吃一惊:「什么?庄王府的?」她急忙转向敏心:「那不就是六小姐府上?」 敏心也很惊讶。若说是庄王府的,燕京城里封号为「庄」能称得上一句「庄王」的只有一位,那便是本朝太.祖先文宪太子的后裔、被封为庄郡王的温锦。敏心的六堂姐,永平侯的嫡女徐容心正是嫁给他做了正妻。 夤夜来访的,除了如今的庄郡王妃、六姐容心外,不作他人想了。 正巧此时垂花门外摇摇晃晃来了一点光亮,近了才发现那是一盏灯。门房老杜头领着客人往正院来了。 敏心披了披风取过一把大伞出门迎接,秋雁则带着小丫鬟点亮了挂在廊下的一盏盏风灯。 风雨中摇晃的烛光下,来客身披一件秋香色的旧斗篷,罩着宽大的帽子,一旁的小丫鬟打着伞服侍着她上了台阶,待到入了能略避风雨的廊下,这才把伞收起来。 来客伸出一双素白的手,把风帽拢了拢,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端宁的面容,眉若远山,眼似银湖——正是庄郡王妃、永泰侯府六小姐徐容心。 「六姐姐!」敏心上前紧握住徐容心的一只手。 *[1]:改自王禹偁《黄州竹楼记》 第4章 夜访 姐妹俩上一次见面,还是陆畅头七的第一天,徐容心代表庄郡王府以王妃和姨姐的身份前来弔唁上香。彼时人多事杂,燕京又被誉王阴晴无常的脾气笼罩,生怕行事有一丁点差池触了誉王的霉头。故而除却泰平侯府徐氏、绍兴陆氏这样的姻亲之外,前来弔唁的人家多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那时徐容心也有心想多留一会,毕竟陆家婆母柔弱,七妹遭逢丧夫之痛后还要操持丧事,便是能搭把手也是好的。然而待了不到半天,就有王府的僕从来寻她,道是小世子小郡主不见了母亲哭闹不休,乳娘着实应付不来。 徐容心也无法,敏心便劝她:「六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孩子年幼,身体又弱,王府事也多,还是尽早回去罢,我这儿能应付得来。」 徐容心的一双子女是龙凤双生,故而落草就比别的婴孩要弱些,自出生起也是乳娘婢女小心翼翼地看护着才长到一岁,生怕有一个不好就如她自己的孪生兄弟那样夭折了,是以孩子寻她,她是不得不回去瞧瞧的。 临走时徐容心还面带歉意,敏心上前握了握她的手,平静地说:「六姐姐,你就放心去吧。要不是锐弟那样荒唐,连带着我也没脸儿上侯府去……」她苦笑了,言语中带上一丝涩意,「快去吧!别让默哥谧姐等急了!」 庄王府的小世子乳名唤做默哥儿,小郡主则小字谧姐儿,因是双生,取名也是成双成对的。 徐容心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上了马车,车辚辚马萧萧,那惊起的烟尘一路远去了。后来当晚敏心查点客人送的奠仪帛金登记造册时发现,徐容心额外另塞了一千两银票,比当下燕京城内寻常奠仪多得多。 敏心忍不住泪盈于睫。 昔日教养在程夫人房中时,两人年岁相近又一起长大,她与六姐容心好得一个人似的,凡是一人有的另一人也必须要有,凡是有好玩的新奇的一定会彼此分享。那时她曾想过,若是自己有个亲生的姐妹,也不过如此了。后来两人相继定亲、出嫁、生儿育女,虽不再一道生活,但情谊却没有淡。 今晚徐容心冒着大雨宵禁前来,肯定是有十分要紧的事。 敏心迎了容心进屋,姐妹俩分主次入座,秋雁带着小丫鬟呈上新沏的热茶,又另取了灯架新烛来点燃照明。 第7页 徐容心浅浅饮了一口热茶,驱了驱身上的寒意,便抬头看向敏心,使了个儿眼色。敏心一望便知,对秋雁道:「你们先下去吧,我同六姐姐说些体己话儿。」 秋雁「诺」了一声,带着丫鬟们并容心的贴身婢女簪雪一同离去了,轻轻掩好了门。 秋雁一出门,向一个小丫鬟吩咐道:「去通知茶房另烧一壶热水,再拣些好的点心来给簪雪姐姐尝尝。」又点了一个丫头:「愣着做什么!还不带簪雪姐姐去东次间歇着暖身。」 簪雪自懂她的意思,主子们谈话,是不允许小丫头们偷听的,如今又是在陆府,不比王府是自己家,自然客随主便,故而朝她笑笑,脚步轻盈地朝次间去了。 秋雁见她走了,有些后怕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之前庄郡王妃也时有上门做客,只是大奶奶多半是点了晓夏服侍,今个儿轮到她值夜,才第一次待客。她虽也是永泰侯府出身的婢女,但是随七小姐出嫁前只不过是个二等丫鬟,还是江夫人逝世敏心搬到照妆堂后,程夫人看她房里人手不够另添的。之后敏心要守母孝,也不大方便像之前那样与府里姐妹频繁来往,庄郡王妃还在闺中时虽与敏心是堂姊妹,但也多是派人送了信笺往来谈天,并不常登门。 所以秋雁今儿是第一次正经服侍如庄郡王妃这般的贵客,生怕哪里做得不对。方才大奶奶吩咐屋内不留人,定是要和庄王妃商讨要事,所以她也不管簪雪是庄王妃面前的得意人,也一併打发了。 她见值夜还醒着的丫鬟们都被打发了,庄王妃带来的侍卫下人也都守在院门口没有靠近,不由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而后蹑手蹑脚地去了茶房看茶。 屋内,蜡烛静静燃烧,时不时爆出一朵灯花,毕剥作响。 容心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一时竟有些雪白模煳,只有她梳得回心髻上簪着的烧蓝宝镶金刚石满池娇分心折射出一片火彩,颇为醒目。 她紧攥着手中的茶盏,脸上竟有几分迟疑。 敏心与她一起生活了十余年,鲜少能看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敏心问道:「六姐姐,究竟是有什么事,竟要冒着雨……」 容心嘆了口气,放下茶盏,看向敏心正色道:「七妹,今日你姐夫同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牛德彪用晚膳,你是知道的,牛德彪娶的是大姐夫桂长春的亲妹子,同咱家也算是姻亲,他还有个族弟如今在宣府任守将。现今京中局势不明,誉王……」她朝北边示意了一下,意指皇城,「你姐夫虽是宗亲,但身上也没个一官半职的,就靠些禄米银钱过活。他素来胆子小,八月里京中闹那一出就怕了,我们家里也有办丧事的,誉王迟迟又不……正好打听到牛德彪近日新娶了一位如夫人,恰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想着他毕竟是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又算是誉王一系的人,燕京城内若有个风吹草动是最清楚的,就邀了他入府小聚,想着法子灌醉了套些话来。」 她顿了顿,神色中有了凌厉的光:「七妹,你可知他醉后说了些什么?」 敏心问道:「可是和宫中有关?」 「不。」容心深吸一口气,起身左右看了一圈,确定门窗都已关好,屋内无人后,伸手按住敏心的肩,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牛德彪说,他族弟昨日传来密信,道是宣府守军有调动。东北辽王亦有军令转移征地。」 敏心一时有些不解:「军队调动轮换,这不是寻常换防吗?」 永泰侯一脉名列开朝四公六侯,传到如今已有四世五代,第一任永泰侯伴葬裕陵,还有一女嫁入皇家,便是太.宗的贞元皇后,徐家恩宠可见一斑。而如今的永泰侯徐景明亦是当朝不世出的名将,生在这样一个家族,不论男女都对军事有些许了解,故而敏心有此疑问。 容心低声道:「不是换防,而是撤军……」 「什么?」敏心惊疑,「为何要撤军?宣府重镇,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撤军,那些鞑靼蛮子必会乘虚而入!」 「这般浅显的道理,便是你我闺中妇人也明白,那宣府守军岂有不知的?」容心冷笑,「你可知宣府总兵是何人?是那姓傅的!」 敏心一时沉默了,朝中姓傅的官员何其多,但能让容心如此强调的只有一家,那就是誉王妃傅淑薇的娘家荆国公府。 容心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润喉,紧接着又说道:「宫中大变后,信王死了,濮王废了,寿王本就是个傻子,沂王还是个奶娃娃,但是能继大统的除了誉王还有贵妃膝下的养子静王爷!」 「只是静王虽生母卑微,却被陛下送给了贵妃抚养,才成年便被皇后娘娘急急赶去了藩地。如今燕京发生这等大事,静王不可能不知情。你猜静王心中若有一丝念想,那荆国公府,到底是助哪位皇子好呢?」容心冷笑。 敏心顿时明白过来了,誉王妃出身傅氏,但只是傅家西府的孙女儿,而贵妃傅氏亦出身傅家,却是东府傅老公爷的嫡女。昔年荆国公府兄弟为争爵位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太.宗皇帝御笔钦定嫡幼子袭爵,庶长子分出单过。只是傅家兄弟俱甚是敏慧,待到逝世时都位列朝堂一品大臣。当年兄弟分家之后,仍是住在一条胡同里,袭爵的嫡幼子住在东边,庶长子住在西边,是以便有了东府、西府之分。 若论嫡长次序,东府国公的长女进宫为贵妃,西府次子的孙女为皇子妃,自然是贵妃为尊,王妃为下。而贵妃的亲生子濮王宫变中被誉王设计射瞎了右眼,因着眇了一目便失去了荣登大宝的机会,贵妃若是要报復,只能押宝静王,她亦亲手抚养了静王十七年,较之一面也没见过的生母,静王对贵妃应是有几分母子之情的。 第8页 誉王想要皇位,却弒君杀弟,名不正言不顺,若要继位,必然要争取荆国公府的支持。而公府会如何选择,却是颇有些耐人寻味了。毕竟一个算得上是嫡外孙,另一个则是旁枝的孙女婿。 敏心想到此处,那一丝念头犹如滚雷在心中掠过,她顿时变了脸色:「誉王不会是想……」 「是,若无意外,就是你想得那样。」容心露出一丝苦笑。 静王就藩的地界是苦寒的东北一带,辽东地界广阔,除了静王,还有当初太宗皇帝的亲弟辽王一系,若是静王要效仿前朝成祖以「靖难」为名起兵,想必辽王很乐意有个「从龙之功」助静王成事。 若要阻挡静、辽二王的兵马南下攻城,燕京附近可用的兵力只有京营十万人,燕京三大营,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自开国后便无太多调动,如今更是勛贵子弟镀金混个资歷的地方,想必也没有太多战力。如能阻碍辽王麾下常年见血的兵马,就只有西北的鞑靼蛮子。 敏心一时默然。为着一个皇位,誉王竟要打开国门引敌深入,真是,太可笑了! 「七妹。」容心端正了身子,正色道:「今夜你姐夫从牛德彪那得了消息,正巧大姐回京省亲正住在我府上,我和大姐并你姐夫商量过了,军队调动是大事,这等消息也不是秘闻,迟早是要传出去的,我们能挣一点儿时间就是一点。大姐回侯府知会母亲和大哥,你姐夫去交好的人家里放些消息,我来寻嫁在京中的姐妹们。你家同王府离得近,我便先来你府上。」 「倘若誉王真的发了疯。」容心说到此处,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侯府还有我府上都是勛贵皇亲,贸然出京怕是会引起猜忌,只能请大嫂借着出城散心把府上的几个孩子送出城外,送到母亲陪嫁的那个温泉庄子上藏起来。」 「但是你不同。妹夫才过了二七,丧事办完没多久,京中百姓都是有印象的。」容心看过来,眼里有些湿意,「你若是以扶柩归乡好安葬妹夫的由头出城,想必没有人会怀疑的。」 「陆家人口单薄,妹夫又是独子,你同晙哥儿还有你婆婆一起,便是加上奴僕也没有多少人,带上灵柩走水路,最多月余也能到了杭州府,到了杭州有程家照应着也就不用怕了。」 敏心坐在那怔怔地看着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课业做不来,六姐姐不厌其烦地给她讲解,只是如今,六姐姐给她讲的却是一条生路。 「你哭什么?」容心有些无奈地笑,「你自己也明白是为了以防万一,不一定真有什么情况,万一今天那牛德彪是喝醉了酒胡沁的呢?万一宣府调兵只是换防布阵呢?哎呀,你别哭了!都当娘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容易哭?」 敏心伸手一摸脸,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又淌下来了。她有些迷煳地想,好像夫君去后这半月,自己流泪的次数比以前不知多了多少遍。 容心把一直拿在手里的茶盏往鸡翅木几上的托碟一放,瓷器碰撞的声响虽轻微仍吓了敏心一跳。 敏心眼泪朦胧地看着她,只见容心起身,自取过挂在架子上的披风,往身上一披,是要离去的样子。 敏心知道容心素来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眼下事情说完了,瞧着夜也深了,容心还要去找住在西城的二姐五姐,怕是时间等不及,立刻就要走了。 容心出门前,又叮嘱了她几句:「你最好同你婆母商量好,尽早出发,越快越好,若是京中无事,当是省亲也好,安葬了妹夫就回京来,晙哥儿明年就要开蒙了,回京同大哥的桓哥儿一道念书。」 敏心应了,送她到了二门,又被容心催促:「行了行了,也送到这了,快些回屋吧,你向来身子弱,可别病了,别忘了如今还有一家子人要你看顾呢。」 此时风雨暂歇,落了一地的枯叶,容心乘坐的马车碾过枯枝残叶,一路远去了,那细碎的折枝声还有马蹄铃,就这样留在敏心的回忆里,变成她此生对燕京最后的记忆。 第5章 归程 敏心自那晚六姐登门拜访后思量了一整夜,第二天天没亮就去给婆婆请安。 陆家婆婆娘家姓许,江南会稽县人,本是家中幼女,又嫁给大了她七岁的公公陆彧,进门后很快生下了儿子陆畅,可以说前半生中最大的烦恼不过是鲥鱼多刺、海棠无香。虽没过几年公公就患病去世,但好在那时陆畅也有十来岁了,读书科考有族中父老扶持,家中产业有忠僕经营,也无需她费心。后来陆畅长成,一路乡试院试的考上来,一帆风顺春风得意,许太太就更加不用操心了,整日待在家里做些针线抱抱孙子,闲适惬意。 她性情柔弱,心里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决断能力的,所以未出阁时听父亲的,出嫁之后听丈夫的,丈夫去世听儿子的,儿子过世听儿媳的,倒也不叫人讨厌。 敏心上门请安,不与婆婆详细说其中利害,直道是燕京地贵,若想买个合适的墓地要花不少银钱,且如今燕京城并不太平,不如全家一道回绍兴去,既能把夫君葬入祖地,又能省些花用。 许太太向来是没什么主见的,听敏心说要把儿子带回老家安葬,忙不迭地就答应了,拉着她的手一边拭泪一边道;「幸好畅儿娶了你……」 敏心沉静地应了,转头就把陆家在京里绸缎铺子的掌柜并两个庄子的庄头叫到府中吩咐了主家离京后的事体,又托人找了个信誉好的牙行,把陆家现住的这座位于时雍坊的二进宅子给赁出去。 第9页 还命了管事去定离京的船,又约好时间回侯府辞行。 待到一切事了,就着人收了箱笼,锁了院门,登车朝通州港去了。 * 起程那日又是阴天。天色昏黄,万物朦胧,隔着一层水汽看周遭,一切都是湿漉漉的。 陆府一家子前一日从燕京出发,到了通州寻了个客栈住下,本是为了能尽早登船。 然而寅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雨点子打在窗棂上又急又密,声音沉闷却十分响,敏心醒来睁眼就看到林嬷嬷把丫鬟们指挥地团团转的身影。 林嬷嬷见她醒了,忙上前把床帐挂起,端来一盏温好茶水服侍她饮下润喉,又让秋雁挑亮了灯芯。 灯花跳了一下,復又明亮起来,屋内霎时被照亮了。 深秋夜冷,敏心披了一件深衣坐起身,靠着引枕就着林嬷嬷的手慢慢饮尽了一盏茶。见只有秋雁在,没有晓夏拂冬另外两个大丫鬟的身影,不免有些奇怪:「怎么只有秋雁?」 林嬷嬷嘆了口气,指了指窗户:「这不忽得下起大雨,厢房那声音更大,她们睡不着就都起来了。府上的行李客栈后院放不下,有一半是存在马厩那的,晓夏那丫头怕给打湿了,就去吩咐店家给瞧瞧,若是有被雨水浸湿损坏的,也好尽快处理。拂冬去了厨房,吩咐做些饼子馒头的,方便路上吃。」 一旁秋雁道:「也是奇了,今年忒多的雨水,一连下了半月,出京的时候眼看护城河水位都涨了好几尺。」 林嬷嬷说:「我活了大半辈子,虽不是燕京人,但在燕京也住了小二十年了,像这般天气,还真是第一次见。」她把头往窗外探了探,叫道:「哎呀,这雨是真大!」 秋雁笑道:「嬷嬷,还不快阖了窗栊!仔细风雨进来吹着了大奶奶。」 林嬷嬷摇了摇头,还是取了叉竿落了窗,嘆道:「今年这样大的雨,还好过了夏收,只是不知道这一茬庄稼能不能长成……」 正巧儿小茶炉上水开了,秋雁上前提了水壶新沖了个汤婆子给敏心暖手。问道:「大奶奶,可要再睡一会儿?」 敏心摇头,她们住的客栈虽离码头近,但是出城到登船还是要花上个把时辰,是故此时起身虽早,但也方便准备一应事宜。 敏心又问:「母亲睡得可还好?晙哥儿有没有哭闹?」 林嬷嬷笑道:「您放心吧!太太那我去瞧过了,虽睡得晚,但是睡得沉,还没醒。小少爷跟着冯氏睡一屋,正是睡得香的时候,冯氏都被雨吵醒了起夜了一回小少爷还没醒!」冯氏正是晙哥儿的乳娘。 「孩子好就行。」敏心应了,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说:「快寅正了,打水来洗漱吧!寅时三刻再去叫人,我们卯初吃早饭,用完饭就出发。」 秋雁自上前来服侍敏心穿衣洗漱,林嬷嬷则去厨房催早饭。 待到卯初,有管事的前来示下。敏心正抱着晙哥儿在婆婆屋里服侍婆婆用膳。许太太素来是个柔弱的性子,闻言道:「我这里收拾的差不多了,倒是不用迴避了,让人直接进来回话吧!」 敏心并不意外她会这么说,点了头让管事进来。 那管事是敏心的陪房,名叫陈树,一向管着外院的事,此番回程,就是他跑上跑下打点的,他一身靛青色直缀,进了屋行礼后就垂手恭敬地站在一旁。 「怎的这个时辰来,可是船家有哪里不妥吗?」许太太有些不安地问。 陆家此行是扶柩归乡,是故随行的还有陆畅的棺桲,有些讲究的船家就不愿搭载,陈树也是寻了几日才找到一艘船愿意载陆家回绍兴。是故许太太有此疑问。 陈树答道:「船家并无不妥,是亲家大舅爷来了,另寻了一艘大船给太太、大奶奶、小少爷乘坐,已定下的那艘小船就载箱笼。」 「我大哥来了?」敏心扬眉,颇有些惊讶,「大哥来寻可是京中出了什么事?」 许太太也很惊异,忙道:「亲家大舅爷不是在京郊五军营当值吗?如何又到了通州?」 陈树抬头望了敏心一眼,转身朝她的方向回话:「大舅爷是骑马来的,说,七姑奶奶回家辞行的时候他不在,侯府里侯夫人病了,侯爷又在外地,世子夫人忙着上上下下一大家子的事竟也忘了告诉他,还是遣人回来取衣裳时说起才知道的。 「大舅爷还道时间紧,一时也寻不到平稳的大船,正巧儿四舅爷有位同窗是姑苏人,也要走水路南下回乡,大舅爷打听到这位盛大人包了一条大船,就派人持了永泰侯的名帖去盛家打点了一番。赶巧而盛家夫人亦是绍兴人,也听过陆家的,名声,愿意捎上我们走上一程。」 「这……」许太太却有些犹疑,「那盛家可知道我们同行的还有有……」 陈树道:「那盛家是知道的,大舅爷一早便清清楚楚说明白了,盛大人只嘆了一句『死生亦大矣』,便道一切照旧。」 许太太听了不由欢喜起来:「这可好!不仅换了大船还有同路人。」又拉了一旁红了眼眶的敏心的手嘆道:「我的儿,你嫁到我们家吃了不少苦,如今幸好有大舅爷……」 敏心问道:「大哥可是在楼下?还不快请上来!」 「大舅爷到了用过一些饼子便骑马走了,说,虽然派了管事的向盛家说明情况,但既然人到了,还是应亲自拜访一番才全了礼数,也好让盛家多照应一番,是故匆匆走了。」陈树说。 第10页 敏心想到她出嫁时拜别的是伯父伯母,大嫂卢氏铺妆,大哥徐徽宏背她上轿,昔日闺中做女儿时大哥大嫂就对她多有照拂,出嫁后更是时时看顾,每逢年节岁日四时点心总不会少,大姐六姐更是为她探得消息及时告知,自己已承了这许多的人情。临了要离京,侯府里人事繁杂也有难处,便不好再如何打扰娘家了。 是故敏心前去辞行时只是悄悄的,却没想到大哥一路快马加鞭未下鞍地赶来送行,不免心旌震盪,落下泪来。 而永泰侯府里程夫人病了,不似之前神志清明时敏锐,连中馈都交与儿媳操持,只与敏心匆匆见了一面,并没察觉有什么不对。敏心拜别大伯母后,又去探望了常年在庵堂吃斋念佛的堂祖母朱太夫人,见大嫂卢氏忙得团团转,便没有去打扰,只令人送了东西,就悄悄离开了。 待世子徐徽宏派了亲随回来取衣裳,从下人口中知此事,再报给西山大营,饶是徐徽宏一路快马加鞭回府,命人备好了程仪又去寻船,紧赶慢赶到通州时已是原定好的启程前一日。 徐徽宏到了客栈,见敏心并陆夫人因一路车马劳顿早早歇下了,并不着人去请她们,而是吩咐过管事后用过点心又换了马,一路出城往码头去。急急寻了盛家的船,递上名帖与盛大人详谈,请他们多担待一日等捎上妹子一家再起锚。 才谈完,天际就颳起大风,吹来一片暗沉沉的乌云遮了半个天,盛家夫人瞧着天色将要下大雨,不免向徐徽宏劝道:「世子爷不妨在船上歇上一晚,若是走了半道淋了雨可不好,送信的事让下人去就好,要是世子爷忧心,我让我们家老爷派个得力的一併儿跟着去!您且放心,不会耽搁了时辰的。」 徐徽宏婉拒了:「多谢夫人美意,只是我去不单只为了报信,舍妹走的急,总要叮嘱她几句。」说着,带着歉意抱了抱拳。 盛大人笑道:「世子友爱!既然如此,趁着雨还没落快些去吧。」吩咐一旁的侍女,「取件羽缎的蓑衣来给世子爷带上!」又问长随:「马可餵好了?」 徐徽宏既是为着避雨,又但心自己去迟了敏心离开客栈出发了,下船翻身上马后按照原路一路疾行。 但是走到半路就见眼前忽然落下一道炫目白光,随即是震耳欲聋的响雷,暴雨哗啦啦地泻下,躲也躲不及。 这么大的雨,如何也不能赶路了。亲随牵了马繫到路边的茶棚,等雨略小了些才重新上路,只是这样一耽搁,再到客栈时已是卯正,雨水渐息,陆家的管事小厮已备好车马预备走了。 陈树正和客栈掌柜说话:「……还请劳烦掌柜的派人跟车去码头,等我们上船后把马车送回车行……」 陆家此番回乡至少要待三年,所以家中原有的马车马匹早抵给牙行,从燕京到通州来是乘鸿鑫车行的马车。鸿鑫车行生意做的极大,以燕京为锚点方圆五百里都有分行,且既有便宜的独轮车出租,也有饰以顶绦垂穗车围子的青帷清油车。有些清贵之家无力置办马车又急需使用的时候便会来租,十分有赚头。 若陆家这般状况,就是租了数辆清油车载人装物,又因御车人手不足,还雇了几个车把式。 通州是大运河的北起点,漕运商贾盛极,人烟阜富,自然也有鸿鑫车行。而陆家入住的客栈因住客多是走南闯北的商贾、入京述职的官员,是以和各车行都有联络,客人租了车行的马车,借客栈的伙计赶车也是有的。 那掌柜满脸堆笑:「瞧您说的,便是迟上一两日还又有何妨?永泰侯爷的亲眷这点便利还是有的,横竖押金已交了,车行魏管事想必也没什么意见。」 陈树笑笑,并不接话,拍了拍掌柜的肩,转身喝了一声:「都精神起来!」 排成一列的青帷油车都套上了高头大马,清一色鼠灰色褂子的车把式闻言纷纷坐上了车辕,手持马鞭预备发轫。陈树自己则撩起了衣摆,坐到了第一辆马车的车辕上。 正待出发,忽闻急促的马蹄声从后面传来,愈近愈响,陈树探身回头一看,又惊又喜:「世子爷!」 第6章 登船 来者正是永泰侯世子徐徽宏。 敏心原和晙哥儿、乳娘、晓夏同乘一辆车,此刻听见陈树惊喜的唿声,不由一愣,随即撩了车帘向外望去。 只见徐徽宏一身宝蓝色的湖锦劲装骑在马上,外面繫着一件兜头罩脸的褐色蓑衣,然而衣裳未遮住的地方几尽全湿,颜色都从宝蓝转为深黛。 而后亲随气喘吁吁地策马赶上来,见到车队还在整装,喜得咧开嘴笑道:「幸好幸好,赶上了!」 敏心见徐徽宏赶到,自然十分欢喜,一手把厢帘挂起,露出半张莹白的脸来,沖他喊道:「大哥来了!」 徐徽宏策马上前,到了马车旁弯腰同她说话:「路遇急雨,来迟了,还望七妹不要怪罪。」 敏心笑道:「怎会怪罪!大哥百忙中能来送我们一程已是十分不容易,更何况还另择了船。」说着又有些迟疑,「大哥离营出京,不会有人寻你的麻烦吧?」 「这个你且放心,那位还未登大宝。」徐徽宏神色有些淡淡的,「京中风声虽紧,但正经差事还是要放人的。我此番出京就是领了差,来通州也是顺路,任谁也挑不出刺来。」 「大哥有数就好。」敏心说,又见他衣裳湿透了,有些担心,「大哥可要换身清爽的衣服?箱笼里有几身达川没上过身的新衣,你同他身量仿佛,应是合体的。」 第11页 徐徽宏拒了:「我是男子,淋场雨也不算什么,何况昔日在西北时,再多的苦都吃过,这不过是湿了衣服罢了,还是不必换了,免得耽误了发船吉时。」 见徐徽宏拒绝,敏心只好作罢。 他又问了许太太和晙哥儿的情况,得知一切都好,行李也都收拾齐全了,就骑马把车队从头到尾绕了一圈,方返回与敏心说:「我瞧着人也好马也好,都是养足了精神的,既是你们这边备好了,那便出发吧。」 敏心应了,放了帘子回身坐好。 陈树打了个响鞭知会后面的车把式,就卸了车轫,跟在徐徽宏背后,一路「骨碌骨碌」地出城向南往码头去了。 到了码头燃灯塔下,盛家早有人在一旁候着,待见着徐徽宏骑在黑马上的高大身影,又看其后逶迤的车队,心知是陆家人到了,立刻挤过人群到了跟前,问道:「可是永泰侯府的亲眷?」 陆家管事的应了,这人便上前给徐徽宏牵了马,引着这一行人往码头去。因后来的陆家人多是女眷,故码头前早有盛家人派人用帷帐围出来的通道,通道前还有可供马车停放的空地。 敏心见到了地方,命晓夏给儿子仔细裹了层大毛披风才抱下马车,又回身扶了许太太下车。 这时盛家人派了管事妈妈下船来迎接,双方互相拜见认识一番后,徐徽宏又送了他们上船。 盛家包的这艘船是三桅平底大福船,共有三层,主人家住在第二层。 男客由小厮引着去了盛大人临时起居的书房,女客则由管事妈妈带着去见盛家夫人。 敏心命秋雁抱了晙哥儿,自己跟在许太太身后,踏上红漆木板的小梯到了二楼,只见楼梯口服侍的丫鬟低眉顺眼地为他们打起珠帘,才进去,就听见一个爽利的女声笑道:「陆家太恭人和恭人来了!」 国朝惯例,授予大臣官职时除诰命外,还会增予大臣的母亲嫡妻同等品级的诰命。因陆畅生前是从四品佥都御史,故许太太为从四品太恭人,敏心为从四品恭人,若有同僚通家交游,均称品级。 敏心抬头,只见一个身量颇高的妇人走出来,身穿一件月白色窄袖绫袄,石榴红绣瓜瓞延绵花样的褙子,下面繫着一条墨绿镶淡红色襕边的挑线裙,头髮是家常样式的宝髻,插一支赤金菊花头的花钗,并一把乌木嵌碧玺石的梳篦。并不是如何的富贵,只是家常的装扮,加上那一把爽朗的声音,令人只一个照面就心生好感。 盛夫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脸上带笑,上前就给许太太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福礼,笑道:「太恭人一路可还顺利?」 许太太和敏心上前相互见礼一番,几人入了内室落座,有小丫头捧了托盘来上茶。 而后不过闲谈寒暄了几句,话题一转就到了晙哥儿的名字上来。 许太太望着敏心怀里的小孙子,脸上是慈爱的笑:「我这小孙儿单名『晙』,从日夋声,因落草时恰是日出时分,所以他父亲起名为晙。」 盛夫人贊到:「果真是个好名字!」又示意身边的大丫鬟把见面礼呈上,说:「小小心意,给孩子戴着玩吧。」 只见那乌木托盘上一幅黄灿灿的金锁项圈,累丝镶红宝工艺,十分名贵。 敏心忙道:「这也太贵重了,他小孩子家……」 盛夫人道:「您就收着吧!就当是给孩子补的周岁贺礼。我们两家有幸同船,那可是百年修来的缘分,不容易啊!」 敏心见盛夫人如此说,想了想,笑道:「那就多谢夫人美意了!」 正此时,门口进来一个小丫鬟,在盛夫人耳边轻轻说了几句,盛夫人就站起身来说:「我家老爷说,世子爷见安顿好了,要下船,还请恭人去送送。」 「大哥竟这样快就要走!」敏心惊道。 盛夫人说:「我家老爷苦留不住,本以为世子爷能留下用一餐便饭的,谁知世子爷道公务缠身,能抽空来送一程已是不易。既然世子爷着实要走,还是不留了。」 许太太也嘆道:「是呢,世子爷那样的大忙人,能来一趟是有心了。」 语毕,众人一齐起身,到了甲板送徐徽宏。 徐徽宏朝盛家夫妇和许太太行礼后,復又对敏心道:「我这边走了,你们一路小心,我留了几张侯爷的名帖给你,若有事,就着人送信给京里,家里能帮的一定帮。」 敏心含泪道:「小妹知道了。大此去一别,大哥,保重。」 徐徽宏深深望她一眼,又对其他人点了点头,系上亲随递来的披风,终是下船离去了。 敏心一时心中怅然。 盛夫人上前来挽了她的手,道:「好妹妹,世子爷既走了,我们这条船马上要起锚了,外面风大,还是回屋去吧。」 敏心应了,于是盛夫人命了一个叫彩云的丫鬟来带许太太和敏心去她们的卧房。 到了船舱,许太太住的是四间带小舱的套间,敏心住的是三间带小舱的套间,贴身的丫鬟住后舱室,其余下人们则住在三层。 彩云笑道:「还请太恭人和恭人稍事休息,饭菜点心稍后就来,厨房也有热水备着,若需要洗漱命人去提了就行。贵府的箱笼已上了船,因近日风大浪大,水路不大好走,故这航程预备要走个二十来日,还请太恭人并恭人派了服侍的去把常用的贵重的挪出来,余下要送到底下去压舱。」 第12页 许太太一路车马劳顿,已有些疲惫:「辛苦你来一趟。」 彩云笑道:「这是奴婢的本分,哪里来的辛苦之说?」 许太太见她进退有度,言语得体,就褪下手上一只绞丝银镯子塞给她,彩云推辞,许太太就道:「既是赏你的,你就接着吧!」 一旁敏心也说:「好姑娘,你接着吧,你家太太又不会怪罪。」 彩云见推辞不过,就笑着接了,半蹲朝她们一福:「奴婢谢太恭人、恭人赏!」 敏心朝拂冬使了个儿眼色,拂冬心领神会,待彩云出了内室,就追上携了彩云的手道:「我叫拂冬,是我们大奶奶屋里的,我送送你。你同我讲讲这船上的事情吧……」 * 拂冬回来时,敏心正和许太太商议回绍兴后的诸事。 「老家的宅子已快十余年没有住过人了,虽有陆大石一家子守着时时打扫,但没人住就失了人气儿,免不了腐梁朽窗,少不得要重新修缮一番……」 有小丫鬟在屏风外请示道:「拂冬姐姐回来了。」 敏心道:「快进来。」 拂冬绕过屏风,半蹲着行了一个福礼。 敏心叫起了,问她,「可打探出什么消息了吗?」 拂冬道:「奴婢送了彩云回盛家夫人那,一路同她攀谈套话,彩云并不是十分机警的人,倒是很说了盛家的事。」 敏心闻言来了兴趣,「具体如何?你且说来听听。」 拂冬笑道:「彩云说盛大人是宁波人,庶吉士散馆后点了姑苏学政,此行是赴任前回乡省亲,盛夫人娘家姓房,是绍兴人,成婚数年只得了一个姑娘。」 许太太若有所思:「姓房?那想必是出过一个翰林的房明公家的姑奶奶了。只是瞧她的年纪,却对不上是哪位排行的小姐?」 敏心因与陆畅成亲后只回老家拜见过一次尊长,对当地姻亲关系并不是很熟悉,所以只是听着并不说话。 「盛家包的这条船原是定的巳时出发,因等了我们家上船,所以推迟了,午初用饭,用完饭午时三刻从临时停靠的小码头出发,开到通州大码头採买补给,今夜仍歇在通州港,等后半夜雨云散了再正式起锚。」 「怎地还要等半天?」许太太有些疑惑。 「彩云说,一是因连日大雨,不好走船,听船老大说船上有经验的伙长看出今天夜里雨就要停,所以就推迟了时辰,二是盛夫人料想我们家多是北人,不常坐船,若有晕船不适的,先开到大码头,那有许多游医专卖晕船药的也便利,所以一来二去,就定好明天再走。」拂冬道。 「既然如此,那让各房人理好箱笼后就都回去歇着吧,晚上就要开船了,这俩天大家也累了,早点睡吧。」许太太歪在床上,轻轻挥了手。 敏心告罪一声,留了许太太身边服侍的丫头,带了剩下的婆子丫鬟退了出来。 回房后敏心也累得恨不得倒头就睡,吩咐了一句让乳娘看好晙哥儿,让林嬷嬷到了用饭的时辰来叫她,就由秋雁服侍着卸了钗环,脱了小袄,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睡着了。 到了午初,林嬷嬷果然来叫了敏心起床,她静坐了半晌,然后开门唤人来与她打水洗漱,又重新梳妆。 正巧儿许太太派了小丫鬟来请她去许太太那用饭,她又换了身家常的素净衣服,因不见外人,只是披了件白绢的褙子,戴了朵白花。出门前揽镜自照,见眼角虽红,但并不明显,妆容无不妥之处,就带了小丫鬟移步到了许太太房中。 第7章 起锚 到了午时,船家果然派了几个婆子拎着两大盒三层的红漆食盒来送了饭。因是才上船,许太太就命了大家一块儿用饭,饭菜就布在小套间外的舱室里,许太太坐主位,敏心在左下手坐了,冯氏抱着晙哥儿坐在敏心下手,许太太身边得力的万嬷嬷并敏心房里的林嬷嬷推辞不过,坐在了许太太的右下手处,如此,人方是齐了,敏心就让摆饭。 晓夏和许太太的丫鬟香莲合力把食盒抬上桌,一掀开盖子就有一股香味溢出,待到二人把一盘盘菜取出摆好,众人眼前更是一眼。只见菜色清爽,色泽分明,且香味扑鼻。 香莲用帕子包了自带的檀木箸给许太太挟了一块鸡汁鱼腩羹,许太太尝了一口,就贊到:「好手艺!」她亲自取了一双公箸夹了一块给敏心,说道:「我尝着滋味不错,你也试试。」 敏心便吃了一口,只觉鱼肉丰腴,汁水十足,入口即化,就吃完了一筷子。许太太看她能用的进去饭菜,心知这是缓过劲来了,就命人把这盘菜挪到了敏心面前,敏心正要推辞,就听许太太说:「你爱这个味道就多用几口,养好身体才是硬道理。我又不是那等苛刻的婆婆,何况大郎过世也一个多月了,多吃几口,养足了精神,想必他九泉之下也不会怪罪。」 敏心听得此语,一时黯然。桌上的万嬷嬷见状,忙接话道:「太太说的正是这个理儿。奶奶想想,如今这一家子上上下下可指望着您一个人啊!大爷向来纯孝,自然也愿意看您身体康健,好照顾小少爷吶。」 敏心闻言,转头看了一眼被冯氏抱在怀里的晙哥儿,他是不知忧愁的小娃娃样,正两只手抱着一只金银窝窝头用米粒般的小牙去啃。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小脸,淡淡笑了,转过身来,端起碗筷,对许太太说:「娘说的是。」 第13页 许太太见她肯用了,自然也欢喜。万嬷嬷又是会凑趣的,忙说了几句俏皮话,一时气氛其乐融融,好不热闹。 敏心用完饭后就向许太太请了安回到房里,晙哥儿用餐时便已困的不行,眼睛都睁不开了手里还抓着食物不放。敏心看着好笑,又心痛他这样睡不好,就让了乳娘先抱了回去。却还是放心不下,餐后就匆匆走了去瞧儿子。 冯氏正坐在内室床边的绣墩上用温热的丝帕给晙哥儿搽脸,见敏心进来忙丢了帕子起身向她请安。 敏心上前看了看,晙哥儿解了小袄整个人陷在被窝里,睡得小脸红扑扑的,一双手伸了出来搭在外面。敏心脸上不由露了笑,把他的小手放进被窝又掖了掖被角,方作罢。 她向冯氏吩咐道:「你且看着他,若是醒了就打发人去叫我。」 冯氏低声应了。 敏心转回自己的卧房,见室内帘帐被衾都已换过,妆奁里也摆上了自己常用的首饰,就知箱笼是收拾好了,不由满意的点了点头。 晓夏上了一杯热茶,轻声道:「大奶奶,那些人都办完差了,陈树家的还在外面等着……」 敏心就道:「你亲自去看看,若是都齐全了没有纰漏再来回我。」 晓夏应喏而去。 才走出几步,敏心又叫:「回来。」 晓夏转回来:「大奶奶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敏心想了想,对晓夏说说:「你等会就把我们家的人都叫出来,该敲打的敲打,该训的都训,我们还在孝期,又是借居了别人家的船,合该低调行事。」 敏心又接道:「都清楚了那就下去吧,我歪一歪。」秋雁就上前帮她卸了钗环,脱了衣裳,服侍她上了床歇下。 晓夏自退下不提。 * 这一夜,却是一家人都不曾睡得安稳。 晙哥儿和敏心一道睡,上半夜还安安稳稳的,不料下半夜忽然发起热来,一边抽搐一边吐奶,想是打出生起就很少带出来,一晃走了这许多里地,吹了风,晙哥儿又认生,夜里才发了热。 敏心半夜里点起灯来,叫醒了一屋子守夜的丫鬟,从妆奁里抓出一把大钱交给晓夏,让她送去厨房值夜的人,好便宜多打些热水来给晙哥儿擦身换洗,又让秋雁去开了箱笼找常备的小儿用药来,用小茶炉架上一只小砂锅熬了药汁出来。 敏心把晙哥儿用薄被裹了紧紧控制住手脚抱在怀里,然而还是止不住的抽搐。冯氏见他小脸通红,额头滚烫,拿手背试了温度,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还是敏心斥了一句方才没了慌乱,只听了吩咐和拂冬两个去守炉子看着熬药。 拂冬年纪还小,自前日里说话不经脑惹了几句口舌之辩,让敏心罚了两月月钱,心里很是不安。她不是敏心从娘家带来的,也不是陆家的家生子,而是敏心房里几个大丫鬟到了年纪放出去后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 打小儿就离了家乡,记不清爹娘姓甚名谁,既是敏心买下她来,又给了衣裳吃食教了规矩养她长大,心里早把敏心陆畅看作再生父母一般。自从家里出了大事,阖府上下都知敏心不易,更是不错眼儿的守着她,谁知说了混话惹她伤心的竟是自己,当下懊恼的很。 现晙哥儿生了病,她更急,知道小少爷就如敏心的命根子一般,敏心指了她去熬药,就拿出十二分的用心来。牢牢守着茶炉,还不知从哪寻来了把扇子,一面扇一面吹着膛火,等药汤成了,倒进一个甜白瓷的小瓮儿里,又找了一个大茶杯,来回倒着,等汤药凉了才送到敏心拿去。 晓夏正好新拎了一桶热水回来,谁知就是开门露的那点风,本擦好安顿下来的晙哥儿竟又吐了起来,只这回吐不出什么奶水粥水了,只是干呕,看得敏心揪心不已恨不得以身替过。林嬷嬷见状立马让几个小丫鬟手拉着手堵在门口,不叫一丝风儿漏进来。 好在敏心并冯氏两个合力给晙哥儿灌下汤药后,晙哥儿就阖了眼睛,不再吐了,虽人还是恹恹地靠在敏心身上,但高热已退了。 冯氏取了两件干净的小衣来,拿熏炉烘暖,给晙哥儿换上,又拧了几道帕子给敷在额头上。 敏心伸手试了温度,见真是不在烫手,才放下心来。 这么一折腾,已是月上中天了,她见众人都面有疲色,就让下人都回去歇息,她自己看着晙哥儿。 几个大丫鬟哪里肯,还是敏心假装板起脸来才作罢。只有拂冬,因着恼悔硬是要留下来服侍,敏心只好准了。 秋雁呵着哈欠从厨房提了一桶热水往回走,是要给敏心净面烫脚用的。今夜她本不当值,是晓夏见人手不够临时喊起来的。见晙哥儿好了些,她睡意还没完全散去,这会儿就是走路也不禁打起瞌睡来。 忽得脚下一震,随即摇晃了起来,她脚下一时不察没站稳,手里拎得一桶水也洒出来不少,倒是惊得她清醒了。一开始以为是地龙翻身了,旋即反应过来如今是在船上。 秋雁抬头看去,只见一轮明月半掩着薄雾,高悬在湛青色的天空里,而视线所及之处,码头上的房舍,停靠的船舶的轮廓都渐渐淡去了,好似她曾见过的敏心房中挂着的水墨山水,从浓墨转为铁灰,再转为淡青,最终洇在浓厚夜色里,没了踪迹。 她提了热水急匆匆走了回去,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说:「奶奶可感觉到了?船开了!」 第14页 敏心从大插屏后转出,因着儿子好不容易睡着,脸上倒是露了点笑意:「这船倒是稳,没什么动静,不过是晃一晃,连杯中水都不曾溢出。」 林妈妈念了声佛:「还是世子爷想的周到,大船就是稳当。」 敏心站在门口,出神的看了会天空,道:「我出去看看。」 林嬷嬷唬了一跳,急道:「外面冷,何况夜里船开了风更大,姑娘仔细着了凉!」一时情急,竟喊成了昔日闺中的称唿。 「不怕,让秋雁找一件大毛披风出来,我围着出去走走。夜里清净。」 林嬷嬷拗不过她,嘆了口气,还是取了钥匙开了箱子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出旧日里置下的一件里面烧白色厚缎暗纹的大披风,给敏心细细裹了,才放她出去。 敏心也没有走远,就站在二层船舷旁,观了一会景色。 此时东方一角天空已浮上鱼肚白,月光仍是清濛濛的,两岸树峰侧影飘飘渺渺地滑过,船行过后在江面激起一道长长的涟漪,久久不散。 时近凌晨,江面上起了白雾,一股子水汽漫上来,一时竟是照面也不见人影儿。 敏心拢了披风,望望远山淡月,心里也好似这宽阔的江水一般,豁然开朗。 身后林嬷嬷在房里一迭声地叫她,她微微笑了,还是转身回了舱室。 第8章 遇匪 大船从这日起锚后,一路顺水顺风南下,除开在几个沿途几个大城停下补给食水外,几乎不曾有歇。 敏心为看顾晙哥儿,几乎半步不出房门。盛夫人倒是来看了几回,只是见晙哥儿病虽好了,人却瘦了一圈,不復第一日见的灵秀可爱,心里很是慨嘆了一番,知道陆家当家的去了,只有这一个儿子,全家都把他当眼珠子照看,自然不敢冒什么险。 她向来做事周到,回去后就命人开了箱,拿出几支备着的人参给敏心送了过去,许太太并敏心道了谢,道是已麻烦她一家许多,怎好再收如此珍贵的药材,推辞了没有收。 盛夫人私下对丈夫很是感慨了一通:「不愧是侯府出身的姑娘,礼数周全的叫人挑不出错来!」 盛大人就笑道:「那高门家的姑娘自然是精心教养的,你看我昔日的同窗,永泰侯府四爷,他一个庶子,出入竟也一大堆小厮丫鬟跟着。他一个公子尚且如此,何况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 「只是那日看世子爷的行事做派,倒不是如此?」 「你有所不知,徐家这位世子爷,乃是从小跟了永泰侯爷在边境长大的,从小舞刀弄枪习文学武,自然不同。」 盛夫人若有所思,只是后面探视的愈发勤快了。敏心不能出门,便时时邀了许太太闲坐谈天。许太太不好拒绝,十次里能去二三次,盛夫人也不恼。 * 许太太后面对敏心说:「我看盛家夫人啊,真真是个人精儿。她能撇下女儿跟着丈夫到了燕京,守了他三年到庶吉士散馆,然后又挑了个这个时机点了缺出京赴任,正好儿避开了燕京那个麻烦地,这番见识魄力,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敏心很是贊同,道:「我们家正在孝期,像这等人家,便是不能十分要好,也不能交恶,谁知后面人能有什么样的造化呢?」 如此,婆媳两个说定了。一是现自家就在盛家的船上,二是为了交好盛家,却不为别的,只看盛夫人就知盛大人将来必有一番成就,若是成了通家之好,晙哥儿往后读书也能多份助力。所以虽不大出门,但示意底下丫鬟婆子与盛家人走的勤。 盛夫人也存着交好敏心的心思,是故两家相处的倒不错。 船过徐州后,因是秦岭以南,天气多云雨,速度一时就慢了下来。 许太太先前跟着陆老爷辗转去过几次任地,也多有坐船的,倒是不晕船,晙哥儿精神好了以后日日要人抱了他去甲板上看风景,兴奋都来不及,自然也没有晕船。谁知就是一家子人里看起来最康健的敏心,自船出了港口起就有些症状,倒也没有怎么吐,就是站着就眩晕,只好日日躺在床上,才觉得舒服一点。 这日船行到了苏北河段,眼看着再有四五日就能到杭州,众人都很欣喜。这时船老大派了人来传话,道是今夜歇在吴县,採买食水,若是太太奶奶们有要买的东西,也可派了管事一道去。 这来传话的是个半大小子,香莲看他才七八岁就因日日在甲板上风吹雨淋的,整个人都晒成黑黢黢的,不免心生爱怜,让他进了屋说话。 谁知这黑小子看着不起眼,说话倒是很利落,一张嘴儿,一连串的词儿就蹦了出来,字字清脆得仿佛落地就能弹起来:「……太太有所不知,这吴县的梳篦虽不比常州梳篦有名,但做工也是顶好的,用料有乌木、檀木、红木、鸡翅木、梨花木、黄杨木、石楠木、枣木、象牙,样式有雕花儿的、描金的、刻画儿的、烫银的、镶珠儿的、嵌玉的……」 许太太自儿子去后多忧愁的一张脸儿都叫他说得笑了起来:「这孩子倒是伶俐。」 才夸了一句,这小子便打蛇随棍上的哈到点头笑道:「承蒙太太夸奖、承蒙太太夸奖。」 许太太瞧见了,笑着对着万嬷嬷吩咐一句:「去抓把大钱来赏给他。」 黑小子反而一个劲儿的推辞不要,他和万嬷嬷推搡间,几枚铜板落了下来,砸在地上叮铃铃响。 第15页 敏心这天人爽利了些,就抱了儿子到许太太房中小坐,见了这番场景不由蹙了眉。 许太太也有些不喜,本是看他机灵想给几个钱让他买果子吃,这小子竟这般没眼色。就阖了茶碗,似笑非笑道:「怎么,是觉得这钱少了?」 黑小子一下涨红了脸,羞的一张黑皮竟也能看出红来。他连连摆手,声如细蚊,吶吶道:「太太明鑑,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香莲也皱起眉来问:「那你是什么意思?赏你你还不要!」 黑小子忸怩了一下,细声道:「……太太要是觉得小的服侍的好,就请去买几把梳篦……」 万嬷嬷听音儿就明白了前因后果,她笑着对许太太说:「太太先别发落,容我先问一问。」 许太太颔首。 万嬷嬷就对着他说:「听你口音是南人?」 黑小子低声说:「……是,我爹妈都是吴县的,有个舅舅在跑船,就托他送了我上船学本事……」 万嬷嬷就笑问:「那你老子可是做梳篦的?」 黑小子一张脸更红,把头垂得低低的,连脖子根都烧红了:「是……」随即又抬起头来:「……也不是,码头边有一整条道都是卖梳篦的,我爹是木匠,他有时候做了梳篦就会寄在铺子里卖……」 「所以你想让我们太太托你买梳篦,好下船去和你爹见一面?」万嬷嬷笑道,「是不是这样?」 黑小子对万嬷嬷心服口服,连连点头:「是,正是。」他又转过身来对许太太趴下磕了几个头,说:「自打小的跟了舅舅上船,一年到头就没几天踏上实地的时候,好不容易这一回停在吴县,小的就大胆来太太面前告个饶儿,请太太开恩!」 许太太还是蹙眉:「你们船老大竟不会放人吗?」 黑小子面露苦涩之色:「今年雨水多,汛期又长,船停在码头都腐烂了好些部件,这修整要钱,养一船人也要钱,平日若有空,老大都把我们拘在船上编竹帆……小的要是同他请假,他肯定不会准的。」 他又看向敏心,眼睛里满是哀求之色:「求太太奶奶行行好,帮小的这个忙吧!」 敏心想着他亲子分离,如今有个机会能见面,只是一句话的事,不过是举手之劳,实在于心不忍,看向许太太,见她满目忧愁,知是想起陆畅,不由嘆了口气,说道:「也罢。你也是不容易。」 黑小子一听就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敏心做了一个长揖:「多谢大奶奶!」 敏心对许太太说:「这孩子也是一片孝心,想见爹娘一面,不如就叫了陈树跟他去一趟?」 许太太点了点头。 敏心就说:「你的事我们也应了,且回去准备准备吧,等管事去和船老大说一声,就一起下船吧。」 黑小子闻言,喜得手足无措,连连道:「奶奶大恩!」 秋雁见状,就引了他下去。 许太太就嘆道:「你呀……」 敏心只低声应:「只是见不得骨肉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聚……」 婆媳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 还没到傍晚,陈树得了令,往船老大那知会一声,就去领了那黑小子,与其他採买的人一起先划了小舢板登了岸。 吴县位处江南,素来是鱼米之乡,加上远离京城,那边大事就是传到江南来,也需要好几个月。 所以人烟稠密船只往来竟也不受燕京影响,又兼之此地盛产丝绸绣品,往来商船极多,连船只靠岸都要排队。船上採买的人怕到的晚了县里卖菜蔬的都收摊了,就趁水面还阔,先放下小船来,划了去了码头。 到了晚饭时分,晓夏才点上灯,就陡然听见雨落声,开了小窗一看,看见天际一片漆黑,竟比深夜还要暗上几分,豆大的雨点蹦进船舱,险些要把晓夏手中持的油灯扑灭。 而此时他们的大船还未排到停靠,只时不时缓缓移动一下。 时候晚了,水面各色船只的都点起灯来。向外望去,满目所及都是点点星火,雨滴砸进水面,一圈圈涟漪此起彼伏,倒映着的灯火也微微荡漾,一层层泛出光晕来。 敏心见了,倒也露出一个笑来:「倒是有几分『夜与渔火同青荧』的味道。[1]」 晓夏抿了嘴儿也笑,正要放下叉竿重新阖起窗来,就听见敏心说:「开着罢,也好看看景儿。」 「这下雨的天,奶奶却要看景。」晓夏摇摇头,却还是任由她的话支起了窗子。 这时一个小厮来报信:「说是雨太大,吃水又重怕小船翻了,要在岸上住一晚,明儿一早再上船。」 敏心应了,心里却隐隐有几分不安,只是却不好说出口来。 晚上用饭时分,船家使人来送了一钵酱鱼儿,说是此地特产。敏心倒是稀奇,这船老大今日竟改了性儿,白饶他们一船上人人一口酱鱼儿。 上船也有半旬功夫,敏心早把盛夫人还有这船老大的性子摸清楚了。盛夫人为了丈夫读书耗费,其他地方向来是能省就省,就是定下这一艘大船,也是为了丈夫不晕船、看书不费眼。饶是如此,待听得敏心一家要拼船,就忙不迭的答应了。而盛夫人挑的这艘船,船老大与她也是一样秉性,除却早就定下的菜,其他的就连一壶热水,都要给了火耗银子才给打,再没有这样吝啬的人了。 只是毕竟是借居,又不是主客,不过是使了银子就能行的事,敏心也就没说什么。 第16页 是以陆家人人都对今日送来的酱鱼儿很是稀奇。只有敏心还有秋雁,为着晕船的症状,闻了味儿就说腥,到底是一口没尝。只是吃过的人都说好,为此许太太还想打发了人明日再去买上几罈子,好存着慢慢吃。 过了用饭时码头那边传来消息说,今夜船位已满,让他们自寻了地方去抛锚。为着接引採买的人方便,福船干脆就停在了一片芦苇盪旁。 用过饭后,敏心哄着晙哥儿睡了,洗漱过吹了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睁着眼到了三更,听着舱外整齐淅沥的雨声,才渐渐睡着。 只是再睁眼时却是被秋雁推醒的。她才眨眼,就见秋雁一只手捂着她脸上,秋雁半蹲在床边,也没有点灯,借了小窗投进来的淡淡波光,附耳过来极轻声的说:「奶奶,你先别出声,听我说。」 秋雁看敏心点了头,才松开死死捂着的手,敏心脸上都被她按出一道红印子来。 「奶奶,我方才起夜,听见甲板上有人走动,听声音像是男子,可语气声调又不像是船上的船工……」 敏心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心里担心的事终于落到了实处,一时间竟呆住了。 秋雁一看,也急了:「奶奶,这该如何是好?」 敏心被她一叫,这才回过神来。 「你可看了,还有谁醒着?」 「我一个个推过去,谁也叫不醒。」秋雁急得要哭出来了,「想起晚上就我和奶奶没用那点子酱鱼,才进了内室来叫您。」 敏心听了,明白过来必是晚上船家送的酱鱼有了问题。她静坐思量了片刻,就听见那帮悄悄摸上船的人走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摸清楚了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她定了定神,取过一件外裳披了,对秋雁说:「只怕是水路走多了,遇上水匪了。」 第9章 重生 秋雁一时慌了神,想哭,却又怕声音大了引来水匪,自己用手捂死了,呜呜地啜泣。 「怎么办,偏偏陈管事今天又不在……」 敏心一边穿衣裳一边问:「你可看仔细了,这边的船舱就我们两个醒着?」她干净利落套好了衣裳,把裤管袖管扎好,又开了妆奁,从最底下掏出一个扁长的小匣子,拿汗巾牢牢束在了大腿上,前襟一盖就看不出异样。 「我一路开门进去叫起,结果一个个都睡得死沉死沉……」 「守夜的晓夏和拂冬也叫不起来?」 秋雁含泪点了头。 敏心暗暗心惊,也不知道那酱鱼里下了多重的药,晓夏不过是夹了一小块尝了味儿,竟也睡得这般沉。但随即转念一想,不对! 若是水匪摸上了船,就算能逼着船家给他们送了酱鱼,又怎能保证他们都吃入肚中呢?晓夏毕竟还吃了一小块儿,拂冬却不过是筷子沾了沾嘴。而她和秋雁因为鱼腥连汤汁也没沾。 暗下思忖了一会,想起今晚的莼菜汤也有股异味,拂冬用饭时抱怨了一句「今儿的白饭有股酸味」,当时她只是想莫不是厨房做饭的时候打翻了醋瓶子,醋到了焖饭的锅里。谁也没有想到有劫匪那般大胆,不仅偷偷摸上船,还给他们下药,谁也没有提防。 只是这个时候想再多也没用了。她转身朝秋雁说:「你比我轻,你掂了脚,悄悄的去门口看看,有没有人,我去把晙哥儿抱起来。」 秋雁听了吩咐,安下心来,转身去了。 敏心则也悄悄的去了侧舱。一面走一面想,还好把晙哥儿挪来和她一起睡,一面又想,冯氏晚上也用了饭,晙哥儿吃了她的奶,怕不是也昏睡过去了。 进了一看,果然。冯氏睡得怎么推也推不行。敏心无法,只好越过她把晙哥儿抱出来,重新裹了襁褓,用带子绑在自己身前,这才往套间门口去。 到了门后,只见秋雁半蹲在门后,见她来了,用耳语的音调说:「大奶奶,我瞧过了,咱们这一层没人,他们都在三层。」说着,指了指上面。 敏心点了头。示意她附耳过来,亦轻声道:「贼人若是为财而来,想必会去船尾的储藏室,咱们赌一把,从右舷甬道走,绕半圈走楼梯,先去二层夹层找太太,然后一併去盛家的舱室。咱家的管事不在,只能依仗盛家大人了。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能躲过去。」 秋雁本身十分慌乱,敏心一说,倒是定下神来:「大奶奶,我都听你的。」 「好。」敏心安抚她,「别怕,只睁了眼一路小跑就是,若半道有人拦……」说到这,敏心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暗暗嘆了一口气,歇了话音,对秋雁点了点头,一只手摸了摸身前的襁褓,另外一只手取了把小巧的匕首,轻轻推开舱门。 这舱门本是日日都用的,盛家包下船来还使了人灌油修整一番,开合十分顺滑,寂静无声。 敏心正要迈出步子,却被秋雁拦下,只见秋雁半个身子先探出去,而后轻巧地躬起身,又快又轻盈地向前跑去,她淡青色的衣袂拂过,像一只青色的蝴蝶,除却清风只留下一阵悄然的话语:「……大奶奶,还是我先去探路,您带着小少爷……」 敏心一时愕然,只是也不及了。 那头秋雁已到了拐角处,来回探头看了看,回过身来与她比手势,意思是可以过去。 这时头顶传来一道重一道轻的足音,有人半拖着腿走过去,把木质的地板踩得嘎吱作响,随后是一连串的脚步声,然后有把粗狂的嗓音响起,只是说的是当地乡音,粗言俚语,敏心也听不懂。 第17页 眼看着这行匪徒就要下楼了,秋雁又在那头不停地招手,神色焦急,敏心狠了狠心,把身后的门一阖,低头跑了过去。 这一路倒是没什么兇险,敏心和秋雁两个都是女子,骨架较为小巧,就是敏心还背着一个晙哥儿,行动也没有受什么阻碍。不多时,两人就穿过了船舱,悄悄踩上了去夹层的楼梯。 然而这时就没有那样幸运了。 楼梯板常年暴露在外,风吹日晒雨浸的,早就有了裂缝。甫一踏上,就有「咯吱」一声响。 秋雁顿时呆住了。 那厢已下到二层的匪徒似是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几个人聚在一起噜里噜嗦地说了几句,然后分出一个人往这边走来。 敏心忽得打了一个寒颤,只觉背部细细生了白毛汗,几个唿吸的功夫,衣裳就湿了。 她紧紧咬住牙关,竭力控制住自己发抖的身体,秋雁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握着她的臂膀,用力之大连整条胳膊都有些发麻。 天上陡然亮了一剎那,敏心借着光亮隔着镂空的楼板瞧见正往这边走的那个水匪,一身粗布衣裳、枯草一般脏乱的头髮、一张赤红的脸上一双招子亮得煞人,走起路的时候左腿比右腿短上一截,敏心才明白过来这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是怎么回事。 炫目的白光不过一霎时,紧接着又落下一阵响雷,轰隆隆的雷声连绵不绝,一声响过一声,原本渐歇的雨又大了起来,敲在船舷上,噼噼啪啪,一时隐没了声音。 敏心心知这是好时机,一推身前的秋雁,低声说了一句:「跑!」只要上了楼梯,往左拐个弯儿,就是许太太的舱房,再转过去,就是盛家主人的套间。 秋雁受了敏心一推,也屏住气,提起裙子就急急拾阶而上,敏心紧跟在她身后。楼梯受了两人的重量,嘆息一般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敏心一时也顾不了那么多,只推着秋雁闷头向前跑。 这边这样大的动静,那一时还在夹层下徘徊的水匪抬头一望,抬腿就往这边跑,他虽跛了一足,但跑起路来并不逊与健全人。到了楼梯角也不绕过去,而是伸手一捞,挂在扶手上凭藉臂力把自己拉了上去。 上了楼梯,只要再跑几步就能追上前边跑的两个。他一时心下得意,之前眼风扫过,应是两个长得不错的小娘子,看身段就知,腰是腰臀是臀的,一头乌髮在夜里发亮,虽不知其中一个怀里抱了个甚么,但抓到手了,不就知道了吗? 而楼上,敏心和秋雁却怔在了离舱房几步之遥的地方。 她俩谁也没想到,楼上竟是这样一般场景!原本敏心和许太太住的地方就在船上的一东一西,又隔了夹层,船上为了防水防腐本就在每层楼之间做了两层地板,还上了数十遍桐油,在敏心的舱室内,是怎么也听不见这边的动静的。 本以为这些水匪是为财而来,敏心想着盛家老爷有官身,若是能趁他们不注意悄悄跑到盛夫人房里,假託是一家亲眷,这些水匪再如何也不能伤了朝廷命官。 只她经验浅薄,再没有想到既然已是豁出去劫了官船,又如何能留下活口呢? 原来,原来先前在下层听到的重物拖动声,竟是他们在拖尸。 敏心木木地立在那,满眼都是漫无边际的血色,那血污从一扇扇半阖着的门下流出,竟还带着一丝温度,在这寒冷的雨夜里咻咻冒着热乎的血腥气。 一旁秋雁早已跌坐在地上,嘴里喃喃道:「……不可能,这是假的,这是假的……这可是官船,他们怎敢杀官船上的……」 敏心默然,她抬眼往左望去,那正是盛夫人的卧房,她昨日抱晙哥儿来给许太太请安时,还曾进去小坐过。此刻门洞大开,门口倒了两个半褪了衣裳的丫鬟,眼睛瞪得老大,脸上还带着惊恐的表情,胸口各有一个血洞,鲜血仍在汩汩流着,染红了一大片身下的地毯。 而屋子更深处,那张挂着织金薄绡帐子的大床上,盛夫人半倒在床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亦怒张着,一身雪白寝衣也被染上了凝红。 敏心瞧的分明,却不敢转头去看许太太的舱室如何,只站在那,就好似耗费了所有的气力。 身后忽然横过一只臂膀,把她紧紧地箍在怀里。敏心大惊,使出力气去推,身后那个人嘎嘎笑了,一张嘴臭烘烘的气味就袭来,嗓音又粗又难听,说的方言敏心听不懂,但想也不是什么好话。 她这边又是踢又是打的想尽力挣扎却挣不开,那边秋雁反应过来,尖叫一声就往敏心扑来,张嘴就咬在那水匪的手上,水匪吃痛,一脚向秋雁心口狠狠踢去,秋雁连个声儿也没出,就昏死过去。 敏心只匆匆扫了一眼,没能细看,借着秋雁的力她终于从那水匪怀里挣开了,场面却没能翻转,仍是她一个对这水匪一个。不!还有听到秋雁的尖叫往这边赶来的其他帮伙! 敏心知道自己绝不能落到他们这一群水匪手里,是故她牢牢盯着眼前的这个跛脚水匪,右手隐在襁褓后动作,左手紧握住了身后腰身处抵着的栏杆。她毕竟只是闺阁女子,这一番跑动下来,又心神不宁,已失了几分力气。 跛脚水匪也不错眼地盯着她,见敏心看过来,还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一双三白眼放出光来,缓缓露出一个笑。 跛脚水匪一步步靠近,敏心右手也一点点拔出匕首,把刀鞘插在腰间的汗巾上,然后紧紧握住了。 第18页 她左手伸向前,轻轻拍了拍襁褓,余光见孩子仍在睡梦中,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孩子,世道艰险,才叫你失了父亲,就又要和母亲一起葬送在这帮亡命徒手里,若有来世…… 跛脚水匪怪叫一声,像是等不及,往敏心身上扑来。电光火石间,敏心来不及多想,只握着匕首,看准了目标,往他心口扎去! 这一下竟扎得准了,水匪吃痛,面目狰狞地倒向一边。敏心手里仍抓着那把匕首,在他胸口划出一道长长的豁口,她死死咬了牙,越划越深,直扎到肋骨才停下。 水匪痛的发狂,大喊大叫起来,又要上前把她整个人拖住。这时一边楼梯传来「蹬蹬」的声响,敏心知是其他帮伙到了,狠狠心,舍了匕首,趁他不注意,从这跛脚水匪臂膀下钻出,绕了个圈儿,手脚并用爬上了栏杆。 她回头望了一眼,就见那一群衣衫褴褛染了鲜血杀气腾腾的水匪踏阶而上。 一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微微一笑,张开右手纵身一跳,跃入江水中。那跛脚水匪急急去抓她的衣襟,却捞了一个空。 敏心紧搂了儿子,放任身体舒展,一点点沉入江心。 船上传来那帮匪徒气急败坏的叫喊声,那群人在船舷边徘徊了一阵,终是顾及秋寒水冷,没有下水来找她,想也是敏心一弱质女子,又带一小儿,沉到江里,无论如何都活不了。 她听着耳畔的声音淡去,江水涌入她的口鼻,整个人的意识也渐渐模煳了,怀里抱着的婴孩终于醒了,才啼哭了一声就又呛晕过去。敏心忍受着心肺处巨大的痛苦,仍紧紧抓着襁褓上的细带,一手抚上婴孩的头顶。 ——若有来世……愿我儿不再生于乱世将起之际、天下崩坏之初。宁为太平犬 ,莫作乱离人……别怕,娘和你一道去。 江水深冷,黑影幢幢,敏心怀抱儿子,缓缓沉下去,恍惚间好像看到了早逝的父母,正在那黑暗中一点光亮处向她招手微笑,她忘了自己的年纪身份,只做父母膝下承欢嬉戏的孩童,一径向那光亮处奔跑过去。 * 「姐儿?姐儿?」 本是浑浑噩噩身处黑暗,忽闻一声唿唤,敏心睁开眼睛,人仍是恍恍惚惚的,直直对上眼前人的脸,全身都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这不是……当初林妈妈年轻时候的脸吗? 年轻的林妈妈伸手在敏心面前晃了晃,又摸摸她的额头,喃喃道:「奇怪……这也没烧了呀……」 身下传来摇晃的感觉,敏心扭头一看,正见撩起一半的轿帘外,春光灿烂,莺歌燕语,还未化的积雪堆在街上,夹杂着放完炮杖后的红纸,小儿喜提新灯,在街上嬉笑玩闹,而路人匆匆,往来面上也皆带着喜色。 风传丝竹,香散绮罗,花溢衢市,笑满歌台。 正是,初过了年节的燕京城。 第10章 母亲 敏心头枕在林妈妈膝上,怔怔的盯着头顶绣着藤蔓折枝花暗纹的青缎顶子。这样精绝的刺绣,也只有永泰侯府这般的勛贵世家才会用来装饰车厢吧。 她一时心绪恍惚,如身坠五里雾中,悠悠忽忽,中心摇摇,不知身在何处。是梦?是真? 若是梦,可为何所见所触一切都如此真实?街头的喧闹笑语、角店的吃食香味、怀抱着她的妇人体温,比她以往所做的任何一个梦都要真切。 敏心不知道。 她扬起脸来,凝视着眼前这妇人。容长脸,淡青黛色的眉,一身白绫衫儿,挽着斜髻儿——一模一样的眉眼,抹去那些岁月雕琢的细纹,抚平她常年蹙起的眉心,就是她记忆里早已淡去的乳娘林嬷嬷年轻时的长相。 这时妇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低下头朝她看来,关切地问:「姐儿怎么了?可是要喝水?」 敏心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年轻时候的林妈妈却还是吩咐了一声:「竹桃,给大姐儿倒杯水来,仔细烫着了。」 车厢内另坐着的一个小丫头应了一声,从铁打的小桌底下拉开一个小抽屉,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瓷盏儿。又拎起桌上的铁壶,往杯盏里注了水,拿手背试了试温,復又从小抽屉里找出一个细竹篾编的青色杯套,给小盏儿上了套,才双手捧着递到林妈妈面前:「妈妈,水。」 敏心看向她,十三四岁的年纪,一身青色小袄白绫裙,一张团团的圆脸儿看着便觉喜庆,梳着双丫髻,头上还带着一朵纱做的大白花。 林妈妈刚刚叫她「竹桃」? 敏心回想起来了,这是母亲身边的丫鬟,是母亲从江家带来的家生子。在她们回外祖父家小住的时候,竹桃到了婚配的年纪,她哥嫂便来求了母亲恩典,母亲赏了她十两银子做嫁妆,又赏了几件旧首饰给她,竹桃一家千恩万谢地带了她回去。后来江氏带了敏心回京,就再也没有听过竹桃的消息了。 敏心正放空思绪漫想着,连林妈妈端了水来小心翼翼地餵她都只是略沾了沾唇就推开了。 林妈妈不由絮叨:「大姐儿莫不是病还没好全乎?怎地人看着还有些呆?」 竹桃插话道:「莫不是先儿下船的时候着了风又烧起来了?」 林妈妈摇头:「方才摸过了,没有发热。」 竹桃有些急了,凑上来看看敏心,摸了摸她的小手,担忧的低声说:「就怕大姐儿又病起来,太太那儿还正乱着呢,要是大姐儿回了燕京却又出了什么个岔子……」说到这,她忽得打了个激灵,竟是不敢再说下去了。 第19页 敏心听到竹桃的话,悚然一惊! 她原本以为是梦,可怎样的梦也没有这般明晰的场景!她甚至能看见竹桃脸上细细的绒毛,林妈妈衣襟上云纹的针线走势,还能感触到茶水触及嘴唇传来的温热。 直到竹桃和林妈妈两人提及「回燕京」之类的字眼,那些本以为早被忘却在时间深处的记忆才徐徐涌现出来,她晃然惊觉,这是她曾经歷过的,父亲徐景行因病逝去后从任地回到燕京的一段路途。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会儿应是才下了船,永泰侯接着报丧的信后派了马车来接她们母女俩的时候。 想到此处,敏心浑身打了个哆嗦。从父亲徐景行去世起,她的人生就好似一段遍布坎坷的路途。 幼年丧父已是不幸,才除了父孝没几年,母亲又因思虑过重,身子日渐败落,就那样撒手人寰离她而去。小小年纪,父丧母丧两重孝,就没有几日是不用穿白的,兼之母亲离世后她成了丧母长女,继弟又成天吃喝玩乐不务正业,更是抬不起头来。 永泰侯府虽是她名义上的宗族,但到底和承爵的这一支隔了房,父亲与永泰侯并不是亲生的兄弟。长在侯府,她战战兢兢生怕行错半步,惹了笑话让人看轻。 而后出嫁,虽说自己能当家做主,饶是夫妻和睦,婆媳相得,但嫁过去好几年没有孕信,更是难捱。直到她生下晙哥儿…… 晙哥儿……敏心眨了眨眼,眼角不知何时已浮起泪光。昏迷前的感觉又笼上了全身。冰冷刺骨的江水,漆黑阴暗的江底,满是腥气的鱼虾从身旁游过,胸前趴着一个沉甸甸的婴孩,只啼哭了几声就没了音儿,她急忙伸手去探,胸骨却在下沉的途中被水压得生疼,肺里的空气一点点唿出,渐渐地,失了气力,她在昏沉中带着不甘阖上了眼。 那似有似无的冰凉腥气缠绕身侧,敏心开始发起抖来,把脸埋在林妈妈的裙子上,止不住的颤动。 「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突然发抖了。」林妈妈急忙把她抱起来,让她趴在自己肩上,又取过一条小毯把她裹起来,右手轻轻拍着敏心的后背,嘴里轻哼着小曲儿:「……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也不知是重回幼时现如今的身体太过孱弱,还是前世死前的阴影挥之不去令她难以走出,在林妈妈轻柔的江南小调里,伴随着规律的马蹄嘚嘚声、车轮辘辘声,敏心闭上眼,陷入了黑甜梦乡。 进了徐家所在的永泰胡同,车夫勒紧了缰绳,控制马车速度慢慢减下来,拉车的骏马打了一个响啼,鼻中喷出一团白气,发出老长的嘶鸣。 敏心被这嘶鸣声吵醒了,揉了揉眼,从林妈妈怀里爬起来。 林妈妈柔声道:「姐儿醒了?」 敏心点点头。 林妈妈掀起一角帘子瞄了一眼,「也快到了,合该把大衣裳套起来了。」 因从港口码头回燕京有些距离,马车里就备了烧着银丝炭的火炉,拉上帘子关上厢门,车厢里被烘得暖乎乎的。上车后林妈妈怕敏心太热又闷出汗来,就给她脱了外袍,只穿稍薄的小袄。 竹桃把放在脚边的藤箱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件豆绿缎灰鼠皮内里缝了皮毛的褂子,帮着林妈妈给敏心套上,又拣出一件银白貂皮的大披风,把她从头到脚裹上,这才算是穿好了。 等马车进了永泰侯府侧门,在垂花门前停下时,早有徐府的粗使婆子搬了脚蹬候着,见车停了,又打起帘子来扶。竹桃先跳下去,然后跟着婆子一起一左一右地扶了抱着敏心的林妈妈下车。 敏心趴在林妈妈肩上,一张小脸儿几乎全埋在雪白的貂毛里,只露了一双眼,向前看着。 只见她们来时乘坐的几辆马车整整齐齐地停在垂花门前的甬道上,赶车的车夫不见了,几个年纪小的穿着青袍腰上扎一根白缎子的小厮上来卸了马车,拉了骏马往角门去了。而最前面的一辆马车上,一个繫着银鼠披风的女子正在一个穿着靛蓝色袄子白色比甲婆子的服侍下,慢慢下了车。 这女子即便围着宽大的披风,但从背影也能看出来她身段纤细、身材修长,还在低低的咳嗽,每咳一声,整个人都要震一下,很是有些弱不禁风、质似薄柳的味道。 敏心看着母亲熟悉的身影,眼前一热,忍不住喊了出来:「娘亲!」 女子闻声回头,一张莹白脸,柳叶眉,红菱唇,肤光如雪,只是眉目间笼着一股淡淡的哀愁,看上去有种泫然欲泣的样子。 这便是她的母亲江氏了。 江氏走到林妈妈近前,伸手要把敏心抱过来。林妈妈有些焦急:「太太,大姐儿大了,颇沉手,您怕是抱不动。」 却见她摇了摇头,只道:「她是我生的,我还能抱不动她?」她咳了几下,又说:「敏儿第一次回来,怕是会认生,还是我带着吧。」 林妈妈闻言,只好小心翼翼的把敏心交到江氏手里。 江氏看着瘦弱,力气却不小,稳稳地抱起女儿,手也没抖。敏心几乎是扑到江氏身上的,她伸出一双尚肥短的胳膊环住了江氏的脖子,闻着江氏发间的馨香,泪水盈满了眼眶,一声接一声的喃喃细语唤着她:「娘亲,娘亲……」 江氏柔声应她:「欸,娘在呢,别怕。」说着,拍了拍敏心的背。 第20页 敏心死死咬住牙,埋首在江氏颈间,一滴滴豆大的泪珠从她眼眶里流出,打湿了一大片披风上的绒毛。 这一声唿唤,一声应答,她有多久没有听到了? 自从十三岁母亲离世后,至今已快有十年时间了。在侯府时,伯母程夫人待她虽有如亲女,但到底隔了一层肚皮,有些事不好说出口。在她出嫁前夜,匆匆塞了她一本避火图,让管事妈妈教她人事。 嫁入陆家多年无子,程夫人也曾为她求神拜佛,四处觅药,怀孕待产时也曾派了心腹婆子前去看顾,但是比起六姐容心生产时程夫人恨不得住在庄郡王府的架势来,无有不及。 敏心心里明白,到底不是亲生,程夫人能做到明面上一碗水端平已是不易,她不能够再要求更多,那本应全属于是容心的爱。 只是在很多时候,在她闺中议亲时被以「丧母长女」的名头拒绝时,在她新婚前夜忐忑不安时,在她不孕四处奔波拜佛求药时,在她艰难生产时,她会忍不住想,若是母亲还在,该会如何? 现在她在母亲怀中,忽得明白了,原来母亲在身边于她的意义,就是这一声「娘在呢,别怕」,给予了她无尽的勇气,只管向前,身后就是母亲的温暖的怀抱臂膀,她不必害怕、不用退缩,因为始终有人,做她最坚实的依靠。 第11章 徐府 敏心哭花了脸,仍死死搂住江氏的脖子不放。 「这孩子,今天这是怎么了?」江氏有些无奈的抱着女儿,见她哭得哽咽,还不住地帮她拍背顺气。 一旁穿着靛蓝袄子白比甲的婆子笑眯眯地上前:「哎呀,姐儿这是怎么啦?」 江氏略有些尴尬的笑一笑:「这孩子认生呢,正闹腾着。」 婆子就笑道:「也是,小儿家家的,一路没见着娘可不得哭一哭。」又见江氏随行的丫鬟下人都下了车立在那儿候着,忙笑道:「四夫人,既是好了,那咱就走吧?」 江氏朝她略福了福,谢道:「劳烦陈嬷嬷了。」 敏心听见这声,倒是抬头朝她看了一眼。正是程夫人身边最得力的陈嬷嬷。她在程夫人房中教养的那些年,很是承了些陈嬷嬷的恩情。这会儿出现在垂花门来接她们,想必也是程夫人的意思。 就不免有些慨嘆,看了陈嬷嬷一眼又一眼。 正走在江氏身侧落后半步的陈嬷嬷抬眼瞧见了,只当是这小娃没见过生人,好奇来着,并没有当回事。 一行人进了垂花门,面前是一道清水白墙盖黛瓦的长影壁,影壁下停了几架青布帷幔的轿子,正是府中代步用的,另有一排健壮的抬轿婆子站在墙根下等着使唤。 陈嬷嬷扶了江氏和敏心上了第一顶轿子,林妈妈还有得脸的大丫鬟们上了其余的几顶。陈嬷嬷见大家都坐好了,朝抬轿婆子们吩咐一声,就有人来上前,四人一道抬了轿子往前走。 陈嬷嬷自跟在江氏乘的那轿子一旁,一面走还一面与江氏说些闲话:「……四夫人有所不知,府中太夫人得了信儿,就急急命我们备好了车撵,只等码头一来报信就出发去接……」 敏心窝在母亲怀里,听见陈嬷嬷的话,心里却是一怔。她怎不知,永泰侯府是早早得了消息的?上辈子她跟母亲上京时,自己病得稀里煳涂,年纪又小,很多事情也不知道。后面还是林妈妈一点点说与她听的。 * 永泰侯徐景明曾是今上的伴读,今上少年登基,又重情谊,故徐景明早早领了差事,入宫做了今上的贴身侍卫,等过几年就能按惯例入朝做三品大员。哪知西北忽起战乱,凖喀尔汗国东扰边境,不少边境部族不堪其扰,转向大胤求援。 今上亦是忍无可忍,钦点平国公高绍、英国公薄天胄、镇北侯叶正谦,共三名大将率军进攻,先永泰侯徐茂重并世子徐景明也在行伍之间领军作战。那场鏖战足足对峙了两个月,王师直抵凖喀尔腹地,天山南北白骨露野、流血漂橹,等到来年开春撤军时,尚未完全融化的积雪下,全是白森森的尸骨。那年天山南的牧草,因血肉滋养,长势尤其好。 这一战虽胜了,却是惨胜。平国公被敌军一箭射死在马上,掉落马背被乱军踏成了泥,难辨尸骨;英国公右膀受了三刀,此后再难挥动兵器;而永泰侯徐茂重亦身受重伤,回京途中不治身亡,徐景明就这样承了爵位。 此后西北罢战息兵、王师暂退。徐景明战中立功,被擢为正四品明威将军,升授宣威将军,加授广威将军。徐景明归京后袭爵,此时程氏刚生下长女,才有了弄瓦之喜,又迎来父丧,府中红事还没来得及预备上,马上就要撤了红绦子挂上白幡。 朝中上下本以为这一战至少能平定二十年,可在徐景明和程氏的长子徐徽宏九岁、长女七岁时,凖部又举国来犯。此时朝中已无可用之将,徐景明临危受命,领军出征,常驻边疆御敌。 建业十四年时,战乱稍息,凖国主力退回天山,徐景明率兵自边疆返还西安,暂作修整,预备还军。恰此时程氏夫人兄长点了陕西承宣布政使,程夫人为着省亲的缘故,带了一双儿女前去西安,与丈夫团聚。本想着过完年就随大军一起回京,岂料腊月前夕,凖喀尔又联合鞑靼南下,兵荒马乱中,程夫人诊出喜脉,只好暂留西北,等生下孩子再做打算。 时景危急,程夫人身怀双胎,更是难捱,兼之环境险恶,生产艰难,苦熬了两天两夜才生下一对龙凤胎。女孩先生出来,倒是颇为康健,男孩却气息羸弱,奄奄一息,险些养不活。这下有了两个才出生的婴孩,其中一个又弱得颠不得冻不得,愈发不好动身启程,只能留在西北,等孩子长大点了才能回程。 第21页 所幸西北有程夫人亲兄嫂照料,倒也没受什么苦楚。一双小儿日日用了羊乳奶糕,身体一日比一日康健,等到徐景明打退了凖部鞑靼联军,鸣金收兵时,两个孩子已有五岁了。 建业二十年冬,永泰侯徐景明携妻子抵达阔别多年的燕京时,敏心一家正从任地启程,预备乘船回燕京过年。 只是那时程夫人的幼子因路途坎坷气节变化,才到燕京就病倒了,程夫人衣不解带药不撒手地贴身照顾,却始终没有好转。加上她多年不曾回府,拜见长辈、宴请送礼、人事安排、庶务活计……桩桩件件都要她插手做主。 而府里先前掌事的三爷见侯爷大胜,喜不自禁,几回信件往来之后侯爷就上书为三弟讨了个差事,不急过完年,三爷中秋后就携了三夫人上外地做一县父母去了。二夫人则是个万事不沾的性子,从来只是太夫人说一句,她才动一下。所以之前府里四爷徐景行病逝的消息递到府上时,江氏都已入了城,不过颠几下轿子的功夫就到了。 这么短的时间,府中连二门上庆贺新年的红灯笼都来不及摘下。江氏一路进来,瞧着人人都是一片喜庆的装扮,面上半点哀戚都无,她也没想到徐家是几个时辰前才得的消息,一时没顺过去气,走着走着就悄无声息的晕过去了。 这一下又是人仰马翻,阖府上下人人忙乱,能管事的不过寥寥几人,兼之程夫人的幼子也病得离不了人,她实在是抽不出手来,只得派了陈嬷嬷守在病倒的江夫人和敏心身旁。 林妈妈说起这件事时,深深嘆了口气:「才回来就病得理不了事,侯府庶务多,你母亲床前只一个程夫人跟前的陈嬷嬷时时来看,太夫人不过派人来问了问就罢了,人家自有亲生的孙子要看顾,哪有心思分给咱们……这样一来,如何能让人不看轻……」 * 哪知这回竟不同了! 敏心满怀疑惑,却是问不出口。她温顺地伏在母亲怀里,两只眼瞅着小轿子内的装饰发呆。 江氏注意到了她的眼神,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见她盯着的是一个草绿色绣梅花的小小锦囊,不由笑了。 江氏腾出一只手来把系在轿子四角之一的锦囊解下,递给敏心:「可是想要这个玩?」 敏心抬头看看她,默默伸手抓紧了。这锦囊里装的是各色草药,自有一股淡淡幽香,却是用来驱邪黜恶的,香味她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她在永泰侯府长到十六岁,有数年时间都在戴孝,孝期里针线房的人为着她守孝的身份,怕出了差错,年年送来的这是这种香囊,挂在帷帐上,熏在香炉里,这香味日日夜夜升腾,直把人给熏透了。 没想到,今生还能闻见这股味道。 思量间,规律的颠簸忽然停下了,然后感觉轿子落了地,全身一震。敏心明白过来,这是到了她伯祖母朱太夫人的住处寿安堂了。 陈嬷嬷撩了轿帘服侍江氏下轿子,身后林妈妈上前与江氏换了手,抱着敏心跟着江氏后面。敏心这回没有闹,乖乖的任林妈妈接过手去。 路上这一会儿功夫,她想明白了。不管今生有何变数,总归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早多活了二十几年,如今能重头再来,已是上苍垂怜。无论如何,这一次她誓要守好母亲,不叫她如前世那般形销骨立,郁郁而终。 几人从落轿的地方沿着羊肠小道走了几步,穿过一片浓荫,就到了一座宅子前。 寿安堂是座四进的大宅,从大胤开国伊始,永泰侯府被赐做徐家宅邸起,就一直是歷任永泰侯老太君的住所,制式广阔,颇为阔绰。 红漆门扉的蛮子门前蹲着两尊石狮子,中檐上的四颗门簪绘着「吉祥如意」的字样,石阶上站着两个正在翻花绳的小丫鬟,都才留头,见着有客来,其中一个放下花绳一熘烟就跑进去报信了,留下来的那个看着年纪大点,朝江氏和陈嬷嬷屈膝福礼,然后给她们开了门。 陈嬷嬷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向江氏介绍道:「这是家里管厨房的潘婆子的孙女小雁。」又引着江氏一行人进了宅子。 进了大门,过了垂花门,迎面是一个待客的穿堂,过了穿堂又是一个院落。中间铺着十字砖石甬道,四角各放了一口半人高的大缸,正对面的是三间带耳房的正房,四周有抄手迴廊与两边厢房相连。正房檐下侍立着的小丫鬟见了江氏,齐齐道了一声福:「四夫人安。」 江氏见了很有些感慨。她上一次入侯府,还是建业十四年时,初嫁与徐景行,那时永泰侯徐景明已领了皇命出征,丈夫的生父生母早已去世,还是大嫂程氏、伯娘太夫人坐了主位,代喝了一杯她敬的媳妇茶。后面她跟着丈夫离京赴任,一晃六年,再也没有回来。好不容易任期已满,却是物是人非了。 没想到六年过去了,上房的丫鬟还认得自己,不得不嘆一声,大嫂持家有方。 几人上了抄手游廊,从右边耳房旁的的黑漆角门进了第三进院落。这间院子比之前的院落要大上不少,五间带耳房的正房,三间带耳房的东西厢房,还有一个小小的抱厦。正中同样铺了青石甬道,两株极老的石榴树植在正房前的甬道左右,西南角也摆了一口大缸,东南角则种了几棵小松柏。正房檐下挂了一熘的鸟笼子,里面养着几只画眉翠鸟,鸟笼底下石阶两旁则摆了两排花草,这个时节开着的矮株腊梅夹在苍劲的油松里,粉白相间甚是可爱。 第22页 江氏从抄手游廊走近正房时,立在门口的侍女殷勤地为她早早打起帘子,笑着喊道:「四夫人!小小姐!」 江氏朝她点点头,迈步进了正房。敏心从林妈妈怀里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认得这是上房的丫鬟,颇为脸熟,只是想不起名字了。 敏心安静地缩在林妈妈怀里,睁着眼睛四周望了望,看房内的陈设。 水磨金砖光滑如镜,明可鑑人,承尘藻井彩绘了八仙过海的场景,鲜艷夺目,而明堂正中挂着一幅松鹤延年图。檀木长案正中摆了一只燃着香的博山香炉,左右各有一尊白玉美人斛。长案两旁是黑漆落地的八角宫灯,掐丝珐瑯描金绘山水楼阁,不可谓不奢华。 江氏有些心不在焉的,才站定,就有穿了水蓝比甲青绫裙的丫鬟从东间出来,低眉顺眼地说:「太夫人请四夫人里面坐。」 第12章 太夫人 陈嬷嬷听了,立刻应了一声,随即引了她们进了东梢间。 绕过一架黄杨木框镶大理石的大屏风,隔着流云万蝠的轻软幔帐,江氏一眼望见临窗大坑上坐着两个人影,周边影影绰绰侍立着数十个婢女。心下便知,主位坐的必是太夫人朱氏和永泰侯夫人程氏了。 有机敏的小丫鬟上前打起了纱帘,转过雾一般轻薄的隔纱,江氏领着女儿上前,向主位福了一礼,还未来得及起身,东头坐着的妇人就急急下了座捉了江氏的手轻拍两下。 江氏被她一拉,顿时红了眼眶尚未开口就已哽咽:「……大嫂……」 程夫人上前揽了她的肩,像拍孩子那样轻轻帮她顺着气:「好了……家来了就好了……」 两人双手紧紧握着,江氏脸上泪如雨下,珠链般止不住地滚落。 林妈妈抱着敏心见状一时迟疑,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有位头插虫草金簪的大丫鬟轻推了她一把,这才慌忙蹲下福礼:「见过太夫人,大夫人。」 那厢程氏似被这一声问安唤回了神,接过丫鬟递来的手绢轻抹了眼角,满怀歉意道:「看我也没个眼力儿见的,明知弟妹舟途奔波一路劳顿,竟也没个座儿。」而后向左右斥道:「还不给四夫人看座!」 随即就有小丫鬟们端了两个锦杌并小茶几上来,摆在炕床下方。 江氏忙道了谢,又侧身向林妈妈使了眼色,见林妈妈把敏心放在了锦杌上坐稳,这才面朝炕床小心翼翼地坐下。 程夫人又命人看茶,话音未落,就有一个容色秀丽、身段苗条穿着水蓝色绣花褙子的侍女带着小丫鬟端着茶盘上前,蹑手蹑脚地上了热茶,换下了太夫人和程夫人面前的冷茶,而后,又如方才入内一般,无声无息地退下去了。 敏心从这丫鬟进来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她悄声上了茶,又悄声离去,每道一步子都静默无声,举止却又优美灵巧,直教人挑不出错来。而这般端正的丫鬟,看服色竟也不过是太夫人房中二、三等的下人罢了! 永泰侯府几代沉积的气度与底蕴,可见一斑。 站在太夫人身侧的一个身材高大的嬷嬷笑道:「四夫人进城这一路可还顺利?」 江氏忙道:「多亏府中派了管事来接,从码头下来再进城门,这一路上是人也挤车也挤。若不是绕了一圈从东南门进,这时候怕不是还堵在路上。」 太夫人笑眯眯道:「眼下正逢年关儿,上燕京走亲戚的多,做买卖的人也多。」她许是年纪大了,说上一两句话就要歇上一口气,程夫人连忙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伸手为她拍背顺气。 敏心以往和太夫人并不十分熟稔,不过是晨昏定省、逢年过节时站在一众晚辈里磕头祝词然后得个红封的交集。是以她听见太夫人这一句看似平常的寒暄,心里倒是颇为吃惊。 燕京城池广阔,井邑繁华,人烟稠密,花溢衢市。腊月年前,正是各个衙门封印交接的时候,若说是这个时节燕京何人最多,那必然是各地进京述职候补的官员最多。可方才太夫人提了无甚要紧的商贾、庶民,却偏偏忽略了入京的官宦家眷们——而府中的四爷,敏心的父亲,恰是病逝于回京的船上。 敏心心道,太夫人绝不只是看起来这般慈爱和蔼的样子!她想到此处,一时恍然,不免在心中苦笑几分。妄以为自己前世也算是侯门贵女,礼仪进退、接人待物、家事中馈谈不上无可挑剔,却也做到了最好,却没想到痴长了二十余年岁,连娘家长辈都不甚了解,要死过一回了,才好似大梦方醒,睁眼看人。 之前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敏心恨铁不成钢,狠狠暗骂了自己几句,一边悄悄用眼睛睃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母亲。果不其然,只见江氏苍白的脸上又有泪光闪烁——太夫人这般话中意,在场的人十有八九都听明白了。 「太夫人……」 「来,到我这边坐会,咱们也好好说说话。」太夫人轻嘆一口气,拍了拍身侧的空位。 江氏泪盈于睫,正要起身上前,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而后提着裙角后退几步,正色端礼:「侄媳见过伯娘、见过大嫂。」又回首示意林妈妈把敏心放下来,团着她小小的拳头拜了拜:「这是伯祖母和大伯娘。」 就有个机敏的丫鬟在江氏和敏心跪下之前塞了两张软垫到她们膝下,待她们磕完头又迅速撤了下去,敏心看在眼里,心中暗暗记下了。 第23页 敏心被母亲挟着手作揖,她倒也不似屋中几人想像的那样生涩,动作颇为纯熟,两只粉团般的小手握紧了,口里还随她母亲的话说道:「……儿拜见伯祖母、大伯娘……」只是小儿年幼,说起话来难免有些口齿不清,敏心努力重复了好几遍,还是说不清楚,心里不免有些郁闷。 又另有小丫鬟把锦杌挪到了太夫人跟前,行礼完毕后江氏就揽着女儿恭敬地坐在了床边。 倒是太夫人见了敏心这番童稚可爱之模样,面上露出一点笑意,朝她招手示意:「好孩子,来伯祖母这里。」 敏心回头望望江氏,见她似是默许,变有些迟疑地扶着太夫人身侧那个高大婆子的手磕磕绊绊地走到了太夫人跟前,扬起脸来看着她。 太夫人生的一张白净脸庞,一双眉毛细长入鬓,眼角虽已有细纹,但眼神极亮。 她穿一件宝蓝色百子戏婴缂丝褙子,秋香色织金马面裙,倚在猩猩红大引枕上,额上扎一条锦带,其上镶嵌的宝石和金刚石耳坠一起熠熠发光,极为夺目。而她左手手腕缠着一串一百零八子小叶紫檀雕成的佛珠,佛珠表面微凸,却是以毫末之刃细细刻了金刚经前三卷经文。 太夫人微微笑着,把敏心抱起来放在了膝头,拢袖揽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轻抚过敏心小小的脸蛋,见她毫不羞怯的眼神直直看过来,笑道:「这孩子,我记着是建业十七年生的?」 程夫人闻言也笑了,沉静说道:「您好记性,正是十七年腊月生的。」她朝敏心看去,眼神里带着几分笑意和怜爱,「四弟写了信家来,没记错的话,小名是叫做敏心,如今算起来将将要满三周岁了。」 ……还是记忆中熟悉的声线,只是更加清悦轻快,敏心一时怔住了。 程夫人说话向来慢声细语、温柔可亲,即便是再如何狼狈的情况下敏心也没有见过她失态——除了她幼子夭折那日,程夫人听见下人禀告,竟睁着眼直挺挺往后仰倒下去,一时惊坏众人。 敏心转头向程夫人看去,只见她穿着青地缠枝葡萄夹袄,白地五彩花鸟夹缬褙子,下系大红宝花锦马面裙,一头乌髮挽成宝髻,除却插一支满池娇金分心外并无什么首饰,虽不言不语,然而只坐在那里,就有静雅端凝的气度。 敏心感到有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就转头回去,恰听见太夫人吩咐一直侍立在旁的那个高大婆子:「阿芝,你去把我碧纱橱里的那个檀木匣子取来。」 那个婆子垂手应了一声是,快步出了东梢间。不一会儿,就捧着一个扁长的匣子走了进来。 太夫人接过,又转手递给了敏心。 江氏迟疑:「太夫人,您这是……」 太夫人微微笑了一下:「给孩子的见面礼。这孩子自出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见面便觉得喜欢,许是我们有缘。」说着,又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见敏心人小身量也小,抱着匣子不免有些吃力,太夫人就扶着她的手,带着她打开了。 随着雕刻着浮凸莲花的匣盖一寸寸被抽开,内里的东西渐渐露出全貌来。 敏心顿时瞪大了双眼、屏住唿吸。 只见匣内酡红丝绒上放着一枚晶莹白玉佛牌,约有婴儿拳头大小,佛像呈足安平相,雕琢得浑然天成。玉质润泽柔细、纯净明洁,视之似软腻可掐。映衬室内烛光,一时宝光闪烁,令人不敢直视。 江氏惊住:「这……太贵重了!」 太夫人取出玉佛牌,绕了两圈红绳,亲自给敏心挂在了脖子上,挂好端详了一阵,满意地笑了:「男戴观音女戴佛,孩子还小,先戴着佛牌养养身。这玉啊,养人。」 敏心低头看看胸前的佛牌,伸出肥短的手指摸了摸。太夫人问:「可还喜欢?」 敏心想了想,点点头。 程夫人也笑,对着丫鬟招手道:「连翘,去把我给七小姐的见面礼也拿过来吧。」 就有一名圆脸丫鬟应声而出,手中捧着一只描金雕漆的小箱子奉上。 程夫人示意那丫鬟把箱子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对金灿灿的累丝手镯,并一副金镶玉的长命锁,皆是打成了小巧玲珑的样式,给敏心这般年岁的小娃娃带正好。 程夫人笑吟吟道:「瞧着正正好。」又嘆道,「府上接到四弟送来的信,我就着人筹备起来了,本以为你们年前就能到,就跟着府上一道裁了过年的衣裳,没想到路上蹉跎,竟……」 江氏勉力笑了笑:「多劳大嫂牵挂。我们也没想到,相公好好一个青壮男子,竟捱不过一场风寒。」 太夫人温声道:「如今回了京,你可以歇歇了,这一路风尘僕僕,你还年轻,想必也耗了不少心血。等四郎过了三七,就入土为安吧。元宵节时再开一次家庙,给他供奉牌位好享香火。」她顿了顿,怜爱地看向敏心,「也给这孩子起个大名上谱吧。」 程夫人、江氏齐齐应了。 屋内烧着火坑暖融如春日,敏心靠在太夫人怀里,听着长辈们温言絮语谈话,迷迷瞪瞪睡过去了。忽然感觉换了个人抱她起来,她在香甜睡梦中睁开眼睛看了一下,见面前是江氏的脸,迷煳喊了一声「娘」,转头朝她怀里拱得更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着了。 「可要先抱孩子去歇息?」程夫人问。 江氏歉意地点点头:「有劳大嫂了。」 第24页 方才几人说了一会子话,谈完了四爷徐景行的身后事,又问候了太夫人和姻亲家长辈的身体,聊完了七小姐敏心的几件趣事,一时相对无言。 江氏思忖着,自己丈夫毕竟和永泰侯嫡枝隔了房,公婆早逝,虽是在侯府长大的,到底并不十分亲近,不然也不会六年外任不曾回京。如今丈夫病逝,女儿却还小,自己带着女儿还要仰仗永泰侯府过活,不好在头天见长辈就冷了场,正要搜肠刮肚寻几句话,就听见程夫人问,忙不迭地应了。 程夫人笑道:「这会儿四弟妹的箱笼想必也安置好了。歇个午觉,好养足精神。」 「让阿芝送你们过去。」太夫人放了茶盏,指了指身侧的婆子,「劳你代我走一趟。」 江氏正要抱着女儿站起来,听了颇为不安:「怎敢劳动杜嬷嬷。」 杜嬷嬷笑眯眯:「不敢担劳动二字,这是奴婢的本分。」 程夫人亦起身含笑道:「娘身子不便,杜嬷嬷要照看娘,还是我送弟妹去照妆堂,若有缺了什么短了用处,也好补上。」 「这样也好。」太夫人微微点头 江氏对着程夫人深蹲行礼:「多谢大嫂!」 程夫人连忙扶起她:「一家人之间毋需多礼。」又转向太夫人,「娘,我带四弟妹去看看屋子,稍后再来服侍您。」 太夫人点头:「去吧。」 两人带着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出了寿安堂,转向花园旁的照妆堂走去。 寿安堂内,随着珠帘相撞的声音平息,脚步声也渐远了,太夫人阖了茶杯,闭目缓缓道:「四郎这个媳妇,你看如何?」 第13章 照妆堂 原本随着程夫人和江氏离去而少了泰半下人的房中,却另有一道低缓悦耳的苍老女声响起:「四夫人少年失母,难免有些失了进退。」 太夫人淡淡笑了,笑容颇多怅惘:「还是年轻娇惯了啊……」 「您也别心急,四夫人还年轻,您好好教教她便是。」说话的人从屏风后走上前来,把手上的錾银托盘放在炕桌上,提起茶壶另取过一只白瓷薄胎镂空杯重新为太夫人斟了一盏茶,「金镶玉色尘心去,川迥洞庭好月来,您尝尝。」 太夫人缓缓转动瓷杯,注视着透着钩月山峦图案的清亮茶汤中竖立浮沉的针状茶叶,不由摇头失笑:「君山银针!你又是哪里翻出来的茶叶,我却记得府上早就喝完了。」 「您忘了?去岁贡茶才下来,您老就赏了我三两,奴婢想着您必是捨不得的,可是一口都没尝吶。」那穿着青绸万字不到头窄袖小袄的清瘦婆子笑了起来,眼角泛起深刻的皱纹。 「阿莲啊阿莲,你还是这般狭促的性子!」太夫人大笑。 「奴婢不过是揣摩了您的心思罢了,如何称得上狭促?」 「可不是吗?太夫人您平常离不得夏嬷嬷,偏又常支了夏嬷嬷出府办事,待夏嬷嬷回来,又要拌嘴。」一个容长脸儿、头插一把银梳篦的丫鬟上前一边领着小丫头们收拾待客的茶汤,一边爽声笑道。 「好你个琼珠,竟敢编排起太夫人了!」 琼珠笑道:「婢子哪里敢!还请太夫人、夏嬷嬷饶婢子一命。」说着连连作揖讨饶。这琼珠正乃太夫人身边一等丫鬟,平日里最为得力,其察言观色之本领也最为上佳,此时看出夏嬷嬷办差回府,太夫人神色颇为轻松,才敢出口戏言几句。 「罢了,你且先下去吧。」太夫人摇摇头,神色颇为无奈。 琼珠晓得这是要谈正事了,赶忙收拾好,正色应一声「是」,转头领了房内丫鬟们退下,牢牢守在正门口。 「坐。」太夫人指了跟前一个锦杌,示意夏嬷嬷坐下。 夏嬷嬷口称「不敢」,拗不过太夫人,到底还是面朝太夫人恭敬地坐了半个杌子。 太夫人沉吟片刻,接了方才的话头,问她:「你在屏风后也瞧见了,四郎媳妇出身不高,行事也有一股小家子气,倒是那个女娃娃,娇憨敏慧,资质不错。」 夏嬷嬷道:「三岁看老,七小姐瞧着确实颇为机灵。」 「若是好好教导……也算对得起她父亲了。」说了这一句话,太夫人沉默了须臾,夏嬷嬷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有接话。 等太夫人似是从回忆中清醒,看向夏嬷嬷,一边数着腕上的佛珠,一边轻声道:「等四郎媳妇那边安顿好了,你就去搭把手吧。」 夏嬷嬷颇为吃惊:「那大房那边?」 太夫人淡淡道:「原先说等你回来后去大郎媳妇那帮忙看着六姐儿九哥儿,我瞧着近日来九哥儿身体康健不少,他娘也理顺了庶务,能腾出手来。这边四房母弱女幼,身边也没个老成的人看着,免不了被人说闲话……」 夏嬷嬷道:「奴婢明白了。」 「你也多费费心,好好教教四郎媳妇,若是实在不成器……」太夫人犹豫了半晌,「别让她把孩子教坏了。」 夏嬷嬷依言应了。 太夫人面上显出几分疲色,倚在深深锦绣堆里,挥挥手:「去吧,别耽搁了时辰。」 夏嬷嬷扶太夫人进了东次间,歪在了贵妃榻上,亲手服侍了太夫人换了身家常衣裳,卸了见客的首饰,这才轻手轻脚离去。 * 东风裊裊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苏子瞻这一首吟咏海棠的七言绝句,正是照妆堂名字的由来。 第25页 昔日徐景行还在家中读书时,酷爱莳花弄草,尤爱海棠,他在居所之中遍植海棠。 照妆堂是一间小三进的宅子,本是徐景行搬出内院后的书房,考上举人后,徐景行由老师保媒与江氏定亲,照妆堂就改作了新房。重粉了墙面,铺了地砖,另外向花园借了一小块地,圈作一个小小的院子。 江氏初嫁入永泰侯府,曾与丈夫在此共居近一年时间,直到夫妻二人一同宦游,离京赴任。于江氏而言,在照妆堂度过的那一段岁月,是她记忆里最好的年华、最幸福的时光。 此时故地重游,斯人已逝,心境不再。 江氏站在鹅卵石子铺陈的小路上,抬头望向门楣。 蛮子门左右两侧各立了一块抱鼓石,两侧檐柱挂着一幅竹板制成的楹联,其上錾刻苏子名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而山墙、墀头、戗檐处均做了镂空砖雕装饰,亦刻了多种多样的海棠。正应了「照妆」之名。 「四弟妹,快些进去吧。」程夫人道。她自然看出了江氏见景伤情,只是一时不好开口安慰,只好催她快些进院门,「七姐儿怕不是困急了,还是先把孩子安顿好。」 江氏回头一看,只见敏心早已趴在林妈妈怀里睡熟了,一张粉白的脸蛋儿睡得红扑扑的,整个人都将要往外倒去,林妈妈差点儿抱不住她。 毕竟是做母亲的,江氏一见女儿如此,当下把心里一丝丝伤感丢到九重天外去了,赶紧接过女儿,急急向内走去,也顾不上一路上口称「见过大夫人、四夫人」蹲身行礼的僕妇。 昔年记忆还在,照妆堂内并没有做大变动,是故江氏顺利寻到了厢房。照妆堂的下人得了吩咐,一早就把火炕生起来了,厢房内热意融融,不復室外寒风凛冽。 东厢房内,江氏见床帐已铺好,就给女儿脱了大衣裳,摸了她的手脚和后心探了温度,才把她塞进被子里裹好。这一番动作下来敏心还在熟睡,江氏原本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 林妈妈跟在江氏身边,一望她神色便知江氏在想什么,赶忙阻止了江氏想把女儿重新抱起来换身清爽衣裳的想法,劝道:「太太,姐儿毕竟小人儿觉多,今天跟着大人颠簸了一路,撑到现在也该睡觉了。」 江氏蹙眉:「现在睡了,怕不是晚上要闹觉呢。」 林妈妈心下暗嘆一口气,好言又劝:「好太太,就算我这样的健全人坐了一天的车船,那也是要歇口气的,敏姐儿大病初癒,那更是要多睡会儿,身子骨才长得壮哩!」 江氏这才作罢。 等到江氏略略收拾了头脸,整了衣装,程夫人早已由一干丫鬟婆子服侍在正堂坐着饮茶等待了多时。 江氏急急跨过门槛,低着头向程夫人福了一礼,声音细若蚊吶:「大嫂……劳您久等了!」 程夫人微微皱眉,注意到江氏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裙,很快又舒展开来,温言道:「不急,不急。你们娘俩儿才到家,合该好好收掇才是。」 她见过了这一盏茶的功夫,院中仍有嘈杂声传来,不时有人走动搬运东西,便知是江氏带的人手不足,偏生又没个有经验的人在旁边看着,心下暗嘆,看来婆母说得没错,照妆堂里需得有个老成的嬷嬷照看,不然不知何时就要出岔子! 程夫人携了江氏的手带她一道上座,笑道:「敏姐儿可安顿好了?」 谈到女儿,江氏顿时来了精神,不觉露了笑容:「多谢大嫂挂怀,敏敏已经睡下了,睡得可香,怎么弄她也不醒。」 「到底是孩子受苦了。」程夫人说,「我那儿有太后娘娘赐下的藕粉和燕窝,稍下就命人送来。等孩子醒了可以沖一碗给她吃,这藕粉呀,是江南上供的,最是滋补,适合小娃娃吃。」 「多谢大嫂……」江氏嚅动着唇,到底还是没说出来话,只是眼底闪动的泪光就把她的情绪表露得明明白白。 程夫人看在眼里,也不多说,只道:「我们都是做母亲的,你的心思我能理解。」程夫人轻拍了拍江氏的手背,「想当初,我两个孩儿甫一出生,就有一个没有唿吸,几个稳婆看了直摇头,我真是哭都哭不出来,还是侯爷抱了孩子口对口地哺气,这才救活了。打这俩孩子出生起,就不敢让他们离了我的视线,生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呀。平时他若受了风寒,我这心啊,也和被刀割了一样。」 程夫人感慨道,「敏姐儿到底年幼,你多记挂也是正常。」 江氏垂头抹泪。 两人闲话片刻,程夫人放下茶杯,「好了,我这就不打扰你们娘俩了。」 「……大嫂不多坐会儿?」江氏神色中有些迷茫。 程夫人看在眼里,见她这副模样,就不难理解上京这短短一个月的路程是如何被她足足拖了一倍多的。实在是,不是当家主母的样子。 程夫人轻轻吁了一口气,然后委婉说道:「四弟妹这一路风尘僕僕,想来是需要好好梳洗一番。太夫人已吩咐下去了,晚上在寿安堂办了洗尘宴,还请四弟妹带着孩子一併来。」 林妈妈怕江氏不太会说话,见敏心睡熟了就吩咐竹桃在一旁看着,而后急急忙忙地跟上了林氏。 但自进了正屋,就一直听到程夫人在说,江氏只时不时应和一声,这会儿程夫人只怕没直接说「抱歉,因为要安排晚饭所以没有时间再坐下去了!」而江氏依旧一副羸弱茫然的样子,林妈妈只好代为开口:「烦劳您了,我们四夫人定会带着七小姐去给太夫人请安。」又在背后轻轻晃了晃江氏的衣裾。 第26页 江氏这才反应过来:「啊……大嫂庶务繁忙,那我就不多留您了。」 「若有缺了什么吃的用的,只管使人来瑞萱堂寻我。」 见江氏应了,程夫人点点头,带着丫鬟离开了照妆堂。 第14章 白露 见人走了,林妈妈这才对江氏说:「太太,大夫人掌管侯府中馈,想必是极忙的,她能抽出时间亲自来看这院落修葺,临走又关照我们,想必府上对四爷、对四爷留下的血脉和您还是重视的。」 「您得打起精神来,姐儿还小,还需有母亲照顾才能长大成人啊。」 「还得您立起来,咱们这一家人才有底气在侯府过活。不然,咱们这一群人生地不熟的,贸贸然到了侯府,若是有个行差踏错,岂不是要被人暗地里指摘。您想,是这个理不?」 江氏听着,慢慢地点了点头。 林妈妈看江氏能听进去话,心里非常高兴。 她本就是江氏的贴身婢女,自小一块儿长大,后来她到了年纪出府嫁人,等到了江氏成亲时两口子作为陪房一块跟到了徐家,等江氏的女儿出生,又作了小小姐的乳母兼养娘。她对江氏的感情是再深不过了。 林妈妈平时也恪守主僕之礼,虽情谊深厚,等闲不会轻易用这般语气和江氏说话。 只是林妈妈见江氏丧夫后大哭一场,寒冬腊月里,还需拖着病体带着一大家子人扶柩回京,人本就体弱,这一番折腾下来更是憔悴,心下心疼,想着江氏在家自幼娇惯着长大,成亲后姑爷待她也十分的好,是个见江氏怕生,连平日里同僚妻眷间的交际都帮她挡下的主儿。 这突然一下遭逢变故,又到了新地方,想着要好好教教江氏接人待物礼仪进退,林妈妈就轻声细语地在江氏耳边把这些话掰开揉碎了一点点讲给她听,只盼江氏能略略改改她的性子。 实在不成,就趁着几天见了人、认了宗,然后关起门来过日子,反正她们正在孝期,低调处事是应该的。 * 敏心从香甜的梦乡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雕花拔步床上,拥着松软散发着淡香的锦被,她一时有些发愣。 四下张望,只见床上挂了缃色满绣虫草样式花纹的细纱床幔,靠床头的这面放下了,床脚那头却还是用錾金帘钩挽了起来。再往外看,一架四面的大开扇竹制屏风挡住了视线,屏心各嵌着蜀绣梅兰竹菊的四色花卉,针法绝妙针脚细密,连花蕊深处采蜜的蜜蜂薄翅的纹路、竹叶上青翠欲滴的露珠都栩栩如生。 只这一架屏风,都顶得上寻常人家好几年的嚼用了。 透过屏风,隐约有零星灯光投映,另有衣角摩挲窸窣之声传来。敏心想起在寿安堂时太夫人说的,「晚上咱们一家人好好地吃顿饭」,此时看见室内竟掌灯了,且眼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她一时惶恐,正要出声喊姆妈,就听见外面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听起来有些疲惫的女声:「箱笼都收拾好了吧?让你办的事情做得怎么样?」 这是江氏的声音。 「回太太的话,衣裳、小件儿的器物已经分门别类放好了,大件的家具还有一半在后面的船上,柳大总管吩咐了几个小厮去码头接船,大概这两天就能到。 「此次带来的程仪已着人分送给了各个院子,太夫人的寿安堂是琼珠姑娘收的,她说等太夫人午觉歇醒会呈给太夫人过目。画蕉堂二夫人身边的半夏收的,她说是二爷并二夫人回二夫人娘家省亲去了。三爷打年前就带了三夫人外任了,快雪堂如今只住了两位姨娘并少爷小姐,张姨娘带着五小姐,窦姨娘带着七少爷,奴婢上门的时候还是张姨娘亲自开的门,收了东西不提,另外给奴婢包了一匣子点心回来。」 回话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语调不紧不慢,回起事来十分有条理,不仅把各房收到程仪的反应说清了,且顺带摸清了如今这永昌侯府各个院子常住主人的底细,敏心听了都不觉暗暗点头。只是这把嗓子,她听着实在陌生。她记忆里,母亲身边,好像没有这样一个人物,若是有,母亲也不会郁郁而终了吧…… 「大嫂那儿可送了?」听这丫鬟半天没说到江氏想听的,她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大夫人还在秋漪馆见管事们示下,奴婢并没有见到大夫人。是瑞萱堂的兰初姑娘接的东西。兰初姑娘十分客气,见外面还飘着雪沫儿,不仅给奴婢上了热茶热饽饽,还特地找了一把大伞让一个小丫头陪着送回来。」 话音落下,屋内再无人言,只有瓷杯碰撞的轻微声响。 敏心凝神细听,约莫过了几息,听到母亲说:「行了,下去吧。」 那丫鬟应声退下。一阵珠帘碰撞的声音响起时,又听见江氏叫:「白露!」 白露答:「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江氏想了想,说:「你去把我妆奁里那对南珠耳环收拾出来,再找找前年打得那对赤金长命锁。收拾好了寻个荷包装起来。」 敏心就听见白露应了诺,然后是门轴开合的声音,白露轻轻阖上了门。 「当」一声,江氏放下了手中茶盏,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林妈妈说:「约莫是申时二刻。」 江氏道:「你去瞧瞧小姐,都这个时候了,也该醒了。」 林妈妈应了,绕过屏风到了被隔开的内室,她撩开床帐,看见敏心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眨呀眨,笑道:「姐儿怎么醒了也不出声?」 第27页 说着,她笑着把被子掀开,从一堆厚厚的锦缎中把敏心挖了出来,再取过一旁早在火盆上烘暖的大衣裳迅速地把敏心裹了起来,然后开始给敏心套上袖子、穿上袜子。过程轻巧又速度,不过几瞬,敏心就已经穿戴好了。 敏心被林妈妈抱在怀里绕过了屏风,这才看到屏风后的样子。 江氏坐在一张黑漆圆桌边的锦凳上,桌上紫檀木制的托盘上摆了一套粉彩十样锦的茶具,另有一只红泥小炉正咕噜咕噜煮着一壶茶,茶香裊裊,那一缕细细的白雾从鹤嘴状的茶壶嘴中飘起,轻轻淡淡,一路朝西边散去了。 西边窗下摆了一条长案,其上是一架古琴,琴罩上系的米珠随着裂冰纹大窗窗缝飘进的风悠悠晃荡。长案的右侧是一尊长颈大肚花瓶,斜插了几支新鲜的梅花,幽暗的梅香伴着茶香,称得这一室极其雅致。 敏心左右看看,很快就认出了这间屋子正是先前父母居住正房的东厢房,也就是父亲昔日的书房。前世她随母亲回到永泰侯府后,母亲恰是在这里消磨了她其后近十年的时间。 江氏看见女儿,脸上不觉露出怜爱的笑容,把敏心抱在怀里,摸了摸她的头髮,笑着问她:「怎么睡醒了也不叫娘?」 敏心只是小鸡啄米似的点点了头,然后艰难地调动小儿的唇舌说:「听见……娘在说话……」 林妈妈笑道:「姐儿这是知道夫人在回事呢!姐儿越发懂事了。」 江氏点点头,脸上满是对林妈妈说的话的贊同,随口道:「过了年,到底是长了一岁了。」随即想到了什么,脸上又黯淡了下去,嘆道,「可怜我孩儿,如今还是『姐儿』『敏姐』得浑叫着,连个正经的大名都没有,她爹爹原本说等回禀了大伯伯娘,要请大伯取名的……」说到后面,越发哽咽。 敏心连忙伸手抹拭江氏脸上的泪水,稚气地说:「娘不哭。」 林妈妈赶忙劝道:「夫人莫伤心,原先太夫人不是说,等到了元宵就开了祠堂给敏姐儿上谱吗?到时好好地与侯爷分说,请侯爷为敏姐儿好好地起个大名便是。」 江氏胡乱应了。 正说着话,白露在门口回禀:「回夫人的话,您吩咐的东西已经找到了,您要过目吗?」 江氏淡淡道:「呈进来吧。」 白露应诺,低头敛气地进了房门,林妈妈一旁为她打了帘子,待走得近了,坐在江氏怀里的敏心好奇地探出头去看。 白露小心翼翼地把手中捧着的事物放在了桌上。却见除了江氏嘱咐的荷包,还有另有几个扁方的匣子。 「奴婢寻见了东西,正要往正房来,刚好碰见了辛师爷求见,他在二门口等着只说有东西要给夫人,奴婢凑巧有空就去接了,说是夫人吩咐他带的东西,然后辛师爷就匆匆走了。」白露觊着江氏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嗯。」江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不过匆匆一瞥,连盖子都没有打开看过,就说,「东西收起来罢。」 敏心听到辛师爷这个人,当下颇为耳熟,只是一下想不起来。 江氏倒是被白露这一回事提醒了,匆匆问了时候,一个小丫鬟答:「已是申时三刻了。」她吓了一跳,连忙高声唤丫鬟进来服侍她梳洗,并把敏心交给林妈妈看着。 等江氏梳妆完毕,敏心也换好了出门的衣裳,已是一盏茶后了。 江氏亲自把一件灰鼠皮白貂的小斗篷给女儿繫上,仔细检查了并无不妥后,这才吩咐:「林妈妈带着姐儿,白露、青雀抱着东西一併去,其他人留下看家。」 众人齐齐应了。 出门时天色已近黄昏,天际云层重重,太阳凄冷地挂在高空,只有惨白的一点。时不时仍有凛风颳过,捲起飘散的雪珠,在空中打个捲儿,随后扑到人的身上,刀割般生疼。 青雀搀着江氏走在前头,江氏不时回头看一眼敏心,见林妈妈虽走的慢,但步子平缓,提着的一颗心不禁放回去一半。 白露亦步亦趋地跟在林妈妈身边,一只手提着打包好的包袱,空着另一只手稳稳地扶在林妈妈腰后。侯府百年积淀,树木森森,连接各个院落的小径也是花砖铺地,这雪虽小,路上也有小厮扫尽了残雪,但走在上面,仍会有打滑的时候。每当林妈妈抱着敏心觉得脚下不稳,就感到后腰处有一股劲传来,助她平衡了身子。 风声甚嚣,林妈妈小声地说了一句:「多谢。」 白露脸色不变,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敏心伏在林妈妈怀里,依稀听见林妈妈说了什么,疑惑地抬头看了看,立刻就有一只手给她拉了拉风帽,「外面风大,姐儿仔细别吹了风。」 第15章 夏嬷嬷 江氏一行人到了寿安堂,早有机敏的小丫鬟上前打了帘子,高声通传:「四夫人和七小姐到了!」 另有太夫人贴身的丫鬟琼玉上前,殷勤地领着几人去了东梢间。 太夫人正倚在美人靠上,戴着一副玳瑁眼镜,皱着眉看着手中的笺子。见了江氏和敏心来请安,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而后乐呵呵地笑道:「映秋来了。你们来的早呀。」 敏心瞪大了眼睛。 映秋,是母亲的闺名吗? 前世母亲青年丧父后不知为何同娘家闹翻了脸,外祖江家鲜少有人前来,幼年小住时的印象早已淡却了,直至母亲去世,对于江家,她所知的,也只有大舅父收到丧报后回信上的「江华秋」三字。 第28页 敏心仗着自己人小,抬头向江氏望去。 却见江氏恭敬地答道:「是。家里已收拾齐整了,便来给伯母请安。」 敏心不禁有些意外。她知道母亲一向性子柔弱,自从父亲去后便深陷其中,郁郁不已,常年以泪洗面。便是如今她醒来,与少年时的母亲相处这半天,便见了母亲哭过好几次。 岂料在太夫人房里,江氏竟一改之前的模样,行事问答恭敬有度了。 敏心心生疑惑,却没法开口问个明白。 几人见礼后,江氏就揽着女儿就坐在榻旁的圆鼓凳上。 太夫人问:「外面可还下着雪?」 领她们母女进来的琼玉笑道:「还下着呢。奴婢瞅着,还要下好一段时间。」 太夫人便指了一个随侍的丫鬟,笑眯眯地说:「南星,去小厨房端两碗奶皮子来。」又指了另一个小丫鬟:「紫英,给火盆再加点银霜炭,把火升的旺些。」 两个丫鬟应声而去。 江氏忙道:「多谢伯娘款待。」 太夫人笑道:「殊不知这奶皮子,是最为补人的。老大媳妇这次从西北回来,说是喝惯了羊奶,倒是千里迢迢牵了几十只羊回来。正赶巧儿了,你们娘俩也尝尝。」 不多时,南星就捧着一张托盘进了内室,其上是两盏青瓷小盅并一叠干果、一叠蜜饯。南星手脚麻利地上了茶碗,揭了盖子,露出里面热气腾腾奶香扑鼻的奶皮子,笑道:「四夫人和七小姐若是觉着淡了,可以吩咐奴婢加些果子蜂蜜,这样吃着更爽脆。」 江氏谢过,接了小盅正要餵敏心,却见南星正蹲在一旁,使了个小调羹挖起一勺奶皮子,细细吹凉了餵到敏心口里。 太夫人慈祥地看着江氏两人吃完,掏出帕子抹了嘴角,这才慢悠悠开口:「映秋来得正好。过了年,各方各院都有丫鬟小子到了年纪,预备放出去重新挑一批人补进来。照妆堂虽说早就预备出来了,只是这人手,听老大媳妇说,还是短缺了些。 「你们这次回京,身边只跟了一个管事、一个师爷和几个小么儿,加起来两只手就能数完!咱们府里的规矩,是每房配四个管事嬷嬷,四个一等丫鬟,八个小丫鬟,还有扫洒的粗使婆子八个。就是照妆堂正经主子才两位,服侍的人减半,那也远不够份例。你来看看,自个儿挑几个顺眼的回去伺候。」说着,伸手递了递手中的花笺。 杜嬷嬷赶忙接过,转递给了江氏。 不止江氏一脸意外,敏心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太夫人突然提起这事。前世可是没有这一回的,她印象中直到江氏病重,照妆堂里得用的人手也只有那几个。她抬眼看了看太夫人,只见太夫人半倚在几个大引枕上,面上神色颇有些兴致。 江氏只好接过,细细看了花笺。 这张笺子上用簪花小楷整齐地列了数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都注了年龄和简要出身,便是江氏这样才回到燕京的,看下来也能对府中人事略知一二。 江氏看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才把花笺交还给杜嬷嬷,说:「依侄媳愚见,小燕、二喜这两个丫头倒是合适。」 太夫人眉梢一动。 小燕是永泰侯府回事处二管事章山的侄女,今年十五,原先在三房做二等丫鬟的活计,三房外任不需要带那么多人手,小燕便留在了燕京。而二喜则是程夫人陪房的孙女,原先一直长在庄户,过了年就到了十三,家里人磕头求了恩典让她入府做事,程夫人身边的陈嬷嬷,正是她的姑母。 这两个女孩子要说有多机灵却也不一定,重要的是她们身后的亲眷在侯府里盘根错节,牵一髮而动全身。四房若是要了这两个婢女,起码在府里走动要方便多了。 太夫人呵呵笑了:「你既挑好了,那便是这两个了。」偏过头道:「通知她们家里人,明日叫来府里给四夫人磕头。」这句却是对杜嬷嬷说的。 杜嬷嬷笑着答应了。 太夫人摘了玳瑁眼镜,示意杜嬷嬷收好,而后慢悠悠地说:「算上这两个丫头,照妆堂里也才四个一等丫鬟,一个伺候小姐的奶嬷嬷。」 江氏静听太夫人接下来的话,不料只说了一半,颇有些诧异,虽不明就里,还是低声回了一句「是」。 就听见太夫人和颜悦色地说:「你还年轻,身边没个帮衬的也艰难。正巧我这有个老姐妹,因前年得了贵妃娘娘开恩,出宫荣养,我这个老婆子想着府上姑娘们都大了,若是有个宫里出身的教养嬷嬷指点一番,将来谈婚论嫁说出去也面上有光,就舍了这张老脸请了她来。她平时行止处事最为利落,礼仪也没得挑,因得了贵妃荣恩,倒常有人家上门请她去指点那些要出阁的小姐。 「我那不成器的女儿,远嫁到福建林家,只得了一儿一女,爱得和眼珠子一般。听说她娘我这供奉着宫里的嬷嬷,就急急写信催我把夏嬷嬷送到福建好生教导外孙女。外孙女年前刚出嫁,夏嬷嬷就辞了林家回了燕京。」 太夫人道:「夏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燕京城里高门大户的女眷有一半是她的学生。也算是半生奔波劳苦,此番她看在我的面子上准备在咱们侯府留下来长住。」太夫人轻喟一口气,又接着说:「府上的姑娘们,就属敏姐儿年纪最小,你一个人带着她,恐有力有不逮的时候,我便让她去四房帮衬帮衬你,你可愿意?」 第29页 江氏一时发愣。哪怕她再不知事,也知这是天上掉金子刚好砸到头上——再好不过了! 林妈妈侍立在江氏身后,元是照看敏心的,此刻恨不得立马替江氏开口说一声是。林妈妈生怕江氏一时昏了头,在后面偷偷扯了好几次江氏的袖子,又悄悄使了好几个眼色。 连敏心都听得入神。 上辈子,却也没有这件事。她们回京不久就齐齐病倒了,不曾来寿安堂长坐,不曾受过洗尘宴,不曾知晓永泰侯府中有这样一位女官做客卿,更不曾想过,太夫人动过这样的念头。 好在江氏很快便回过神来。她本就是一片拳拳爱女之心,自然知晓像夏嬷嬷这样出身宫闱又得善终的教应嬷嬷世上少有,太夫人开口让她来了四房,这正是看重四房,看重她女儿! 江氏泫然,起身离座朝太夫人深深拜了下去:「多谢伯娘,侄媳是十二分愿意!您大恩大德,侄媳没齿难忘!」 太夫人微微笑了,伸手扶起江氏:「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多礼!」 杜嬷嬷见江氏这般喜不自胜的样子,也笑道:「四夫人不仅要谢太夫人,还得谢谢夏嬷嬷哩!」 江氏擦了擦泪,抿着嘴笑:「这是自然!」 太夫人就道:「明日让她去见你。」 几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飞快。 等到琼珠来问晚饭摆在哪的时候,日头已落西山,杜嬷嬷去西间瞧了眼西洋大座钟,回禀:「太夫人,快六点半了。」 外头雪下得愈发大,纷纷扬扬铺天盖地,霎时间琼华遍地。 太夫人吩咐丫鬟打起织锦帘子,隔着蒙蒙玻璃望了眼窗外,道:「这般大的雪,就摆到前头穿堂罢。」 琼珠说:「天气冷,太夫人可要用个锅子?」 太夫人颔首:「你想的很好,就叫厨房上几个铜锅子。」瞥见了江氏和敏心外氅下的素衣和鬓上的白花,又道:「多上些新鲜水灵的菜色。」 琼珠领命而去。 * 忽得听闻外头有笑声传来,童声清澈,笑声琅琅。 敏心还未反应过来,就有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从远即近。到得门口时,不待太夫人开口,几名小丫鬟就笑嘻嘻地站在了内室的月洞门旁,一人一只手地挽起了厚重的隔风棉围。 那串足音近了,才看见鹿皮小靴上缀着的珍珠的辉光,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叫声:「祖母!我们来看您了!」 「哎!」太夫人顿时笑开了怀。 只见一道人影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然后扑向太夫人怀中,太夫人张开双臂搂着她,敏心只能看见太夫人交叠的袖口下簪着金镶白贝蝴蝶珠花铃铛的双鬟髮髻。 不及敏心细想,那人已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 敏心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 只见这女娃娃上穿烟霞银罗暗纹的绡纱对襟外裳,下配玫瑰紫累珠撒花洋绉裙,臂挽百蝶穿花纹莲青色披帛,右耳耳垂上戴一只赤金累丝嵌红宝石的水滴状耳坠子。 而她小巧圆润的瓜子脸上是一双乌熘熘的大眼睛,此刻睁大了双眼好奇地看向了江氏母女二人。 敏心毫不闪躲地直视回去。 这个女孩子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虽容貌尚幼,就能看出日后出落成琼姿花貌般的风采。 却也不是旁人,正是永泰侯府六小姐——徐容心。 第16章 明月奴 敏心不停地眨眼,但不知怎地,眼前世界却越来越模煳。 六姐姐,没成想,我们此生还有幸能再次相见。 「明月奴,快来见过你四婶和七妹妹!」太夫人指着江氏对容心说。 明月奴?我怎不知六姐还有这样一个小名儿?敏心满腹疑惑。 家中姊妹能立住序齿后,原都是顺着大姐姐蕙心取了乳名儿,就譬如二伯家的那对双生姐妹,一个取名叫锦心,另一个就叫绣心。再譬如敏心自己,父亲起为她了个「敏」字的乳名,家里人便都唤她敏心。 太夫人笑吟吟为江氏和敏心做了介绍:「这是大郎家的闺女,家里姑娘中排行第六,刚满六岁。因生在西北,故随当地风俗起了个小名儿,叫做明月奴。」 敏心顿时恍然。许是随着六姐姐年纪渐长,家里人便渐渐不叫这个名儿了罢。 但见容心离了太夫人的怀抱,走到江氏和敏心面前盈盈一拜,口称:「见过四婶婶,见过七妹妹。」 敏心亦回礼:「见过六姐姐。」 江氏忙叫起了:「好孩子,快起来罢。」 太夫人乐呵呵看着她们相互行礼完毕后,又招手示意容心坐到她身边去,一边爱怜地抚摸容心乌黑柔顺的髮髻,一边问她:「如何就你一人先到?莫不是你把观音奴给落在家里了吧?」 容心便嘟起了嘴,颇有些不满地向太夫人告状:「是弟弟走得太慢啦!他走得慢,还不叫卷碧抱他,出门的时候我已经等了他好久,他还是慢吞吞的!」 太夫人的笑意便溢满了眼角:「他身子弱,比不上你有力气,走得慢那是自然。」 容心「哼」了一声,气鼓鼓地扭过头去。 这时忽得听闻门口打帘子的小丫鬟笑嘻嘻地来禀:「九少爷到啦!」 容心虽口上抱怨,但此刻脸上一亮,掩不住的高兴,立马跳下榻去奔到了外室。 第30页 听得一阵清脆铃铛声响,随即容心就牵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年岁男孩子的手跑进了内室。 敏心登时觉得烛光跳动了一下,仿如天门洞开,霎时间满室清辉。 「拜见祖母。」这小娃娃沉静地走到离太夫人榻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端正行礼后,慢慢抬起头来。 不过一个照面,敏心便下意识屏住了唿吸。 前世她痴长的二十余年里,虽自己亦可被贊一句「清眸流盼国色天香」,但要论平生亲眼所见最为风姿冶丽的美人,当属六姐容心。 永泰侯府六小姐还在闺中时,可是与文靖公长子第七女秦小婉并称为燕京双姝的美色。后来这两人一人嫁入庄王府,一人嫁予静王爷,二者夫婿亦都是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倒也堪称良配。 现如今容心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就已有了几分日后的风华。但要与刚进屋的这孩子相比,粉妆玉琢之余却又失了几分灵秀。 他低垂的长睫微微抖动,乌黑髮缝里还有因方才小跑而生出的细密汗珠,玉一般皎然的脸颊上也染上了一抹霞色。 他只是安静站在那里,垂手静立,就已牢牢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眉目如画,盛颜仙姿,莫不过如此。 * 太夫人笑容可掬,连声道:「快些起来。」不及他作出反应,就伸手把他搂进怀里。 待太夫人瞧见容心在旁边一副眼巴巴的可怜样子,不禁带着几分亲昵笑着点了点容心的额头:「你这小东西,这大雪天,就知道拉着你兄弟疯跑,就不怕跌跤儿?」 容心就嘟了嘟嘴,带着几分不满嘟哝道:「弟弟自己也愿意的,不然我怎么拉得动他。」 那男孩虽没有开口说话,但一双大大的眼里目光流转,显然并没有反对容心的意思。 太夫人见他们姐弟相处合宜,就呵呵笑了,转向江氏介绍起了这男童:「这孩子也是老大家的……」 话说道一半,就被容心打断了:「这是我弟弟!」容心跑得通红的一张小脸上此刻满是雀跃之色,见满室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她不无得意地又强调了一次:「小弟弟!」 太夫人脸色一沉,威严道:「六姐儿!」 容心悄悄沖敏心扮了个鬼脸,扭头见太夫人脸色不虞,而男孩面上亦满是无奈之色,终是乖乖闭上了嘴。 「这孩子是老大家的幼子,和这讨人厌的丫头是龙凤双生。只是打娘胎儿起就生的弱,便不叫他跑动,怕惊了肺气。」 太夫人復又开口道,说到「讨人厌的丫头」时瞥了一眼容心,见她气鼓鼓的样子,语调就软了下来:「家里兄弟中排行第九,小名叫观音奴,和明月奴这个小名儿是一道起的。」太夫人嘆道:「只盼他们能平平安安长大。」 江氏早就看呆了眼,回过神来便接口称赞道:「好一双金童玉女!这模样就连观音大士身边的童子也比不过!」 太夫人听见江氏夸赞,谈话兴致愈发浓厚,甚至侧身朝江氏歪了歪:「……这两个孩子得的艰难,他们爹娘一向看得和眼珠子似的,听大郎媳妇说,在西北时从来是拘着不肯出门的。若不是回京后身子渐渐养得健壮了些,不用再每日盯着灌苦药了,却也是不让出来的……」 敏心在一旁凝神细听,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原来如此! 从落轿起,她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近一日看下来,这种怪异的感觉就愈发明晰,终是到此刻,她听见太夫人的话语,内心霎时明白过来了。 敏心抬头骇然地看向坐在她对面,正百无聊赖地和容心窃窃私语的那个格外秀美的男孩子。 这一切的不同,全是起源于他。 侯府九少爷,长房幼子,容心的孪生弟弟,这个她不清楚大名,只知道小名叫观音奴的男孩。 敏心越是细想,把思绪一条条理顺,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前世,母亲江氏由于悲恸过度,身边亦无老成长辈帮扶,连报丧都险些忘记了。等到燕京城时,见侯府全然不知丧事,一时昏迷过去,没了主事人,连下人都有些看轻四房,更遑论正经主子。 而现世却不同,永泰侯府没能按照之前信上写的日期接到四房,就派了人一路打听过去,而后消息比江氏派来报丧的人更快到了侯府。程夫人亦早早重新粉了院子,清点了人手,做好了办白事的准备。太夫人甚至有闲情去关注府上女孩儿们的教养嬷嬷。 两生相似的境地,不同的走向,究其细因,全部指向了九少爷观音奴—— 他身体康健,程夫人得以分心去处理庶务,太夫人不必日日苦熬着看护,永泰侯亦不会被两场白事纠缠脱不开身,而指派管事去处理四房的继嗣事宜。 敏心睁大双眼凝视着九少爷,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不同来。 但是左看右看,怎么看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敏心一时沮丧。 这时九少爷注意到了敏心的目光,平静的回望过来。 看着他明亮的双眼,和沉静不似寻常孩童的神情,敏心内心又浮上了一点异样。 只是不及她仔细探究,就被一阵喧譁打断了思绪。 却是程夫人领着长房的孩子们并一群丫鬟婆子们到了。 一时环佩叮噹,燕语莺啼。 她笑着进了屋,接着利落地向太夫人请安。见江氏和敏心已坐了片刻,便爽利地向她们引荐了自己的儿女。 第31页 「这是我的长女,四弟妹叫她蕙姐儿便是。」程夫人微笑望着大女儿,神色中还带着几分骄傲。 一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女孩上前道了福。她生得一张瓜子脸,杏仁眼,一眼看去和程夫人有六七分相似。只是令人惊异的是,她身上是一套宝蓝色的骑装,腰侧还别了一根长鞭。 「这是四姑娘莹姐儿、六少爷宬哥儿。」待蕙心退到一旁,程夫人指着剩下的两个孩子说:「都是纪姨娘所出,莹姐儿九岁,宬哥儿七岁。」 四小姐莹心比宬哥儿高半个头,穿的倒不是劲装,而是一身闺中女儿常见的葱绿绣迎春花的褙子和一件弹墨挑线裙子;宬哥儿则穿着蜜合色的小袄,眉宇间有几丝不耐。 江氏纷纷应下了,而后吩咐:「白露,青雀。」两人应是,呈上了荷包。 江氏一一把荷包递到屋内几个孩子的手上,说:「四婶娘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过几件小东西,给几个侄儿侄女戴着顽罢。」 程夫人道:「还不谢谢四婶婶?」 几个孩子就纷纷道了谢。 太夫人望着满屋儿孙,见妯娌和睦,兄弟友爱,姊妹亲近,不由得满意地笑了。 几人按了年纪排好分了左右坐下,闲话没几句,三房的两个姨娘带了各自的儿女联袂前来请安。 江氏亦给了见面礼。 太夫人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只是还缺永泰侯徐景明和世子徐徽宏两个,便问程夫人:「侯爷怎地还没家来?」 程夫人道:「媳妇也不知,夫君今早出门前并没有说过有应酬。」 太夫人就叫了琼玉:「你去垂花门看看。若是侯爷回来了,就来回我。」 琼玉应诺。 只是她走了没多久,就喜气洋洋地回来了:「回太夫人的话,侯爷身边的宣墨已进了二门,侯爷马上就到了。」 话音未落,就见帘子一掀,一名男子带着一个少年快步走来,剑眉星目,英气逼人,端看五官并不十分威严,一身气势却是战场上刀削枪刻出来的锋芒凛人。 第17章 家宴 进门的正是永泰侯徐景明和世子徐徽宏。 「见过母亲。」永泰侯沉声道。 一旁的锦衣少年亦躬身行礼:「见过祖母、见过母亲。」 「快起来!」太夫人欢喜道。 永泰侯行礼后见到江氏带着敏心也在,并不意外,倒是世子徐徽宏忽然见到寿安堂里坐着两个他不熟悉的人,面上颇有些吃惊的神色,虽很快就敛去了,重回了波澜不惊的模样,但还是被敏心看在了眼里。 原来大哥少年时,也并不像他后来那样沉稳呀,敏心思绪纷繁。 这厢江氏携着敏心与永泰侯正式见了礼,那厢小辈们也纷纷上前给父亲、伯父请安。 太夫人观望时候差不多了,便吩咐:「该用晚饭了。」 众人纷纷起身,永泰侯牵着幼子幼女打先儿,程夫人和杜嬷嬷一左一右搀着太夫人,其余人随后,带着一众丫鬟婆子,浩浩荡荡,鱼贯而出。 待到了穿堂花厅,小丫鬟们早早放下了四边美人靠上的细编湘竹帘,挂了一层夹棉厚风帘,室内放着好几个火盆,暖意融融。 因是家宴,故而只在花厅正中放了一架轻薄屏风,永泰侯领了子侄坐了外席,太夫人带着女眷坐了内席。 众人重新分坐好后,侯爷着下人上菜。 就见几个健壮的婆子抬了几个陶炉上来,点了炭火,架上黄澄亮堂的铜锅子,使长嘴铁壶注入早已熬得喷香四溢的汤料,再烫了乡下农庄连夜摘下送入城里的水灵蔬菜。 大冬日里喝上这般一碗热汤,别提有多熨帖了。 席分男女,桌开四面。女席这边程夫人陪着太夫人坐了上桌,几位姑娘由各自乳娘服侍着坐了一桌,江氏领着敏心独自占了一面圆桌儿,三位姨娘坐了一桌。 太夫人提起镶象牙祥云纹银箸,往桌上闲闲一望,对程夫人笑道:「今日菜色很是妥帖,你费心了。」 程夫人忙道:「娘受用便好。」 待到丫鬟们陆续上了热菜,敏心观察到只有她们这一桌上的全是素菜,几道小点具是用素油捏的,想是四房因在热孝中,程夫人特特关照了厨房。 江氏全程心神不宁地用了饭,连敏心的饭食都是林妈妈仔细餵的。 敏心咽下林妈妈餵来的最后一口笋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吃饱了。 这时,上桌的太夫人轻轻停了箸,其余人也纷纷放了筷子。 小丫鬟们开始上饭后清茶。 太夫人取了丝帕轻轻揩了揩嘴角,转手接过程夫人递来的热茶,浅啄一口,环视一圈,笑盈盈道:「既然用好了,天色也不早,大家就散了吧。」 众人应诺。几位少爷小姐照旧是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太夫人还额外吩咐了一句:「琼珠,你安排几个小子打了灯笼送送少爷、小姐们。」 琼珠领命而去。 期间容心对着程夫人似又有些歪缠,就笑道:「阿遥,就叫这两个小魔头今日就留在寿安堂,睡在我旁边的碧纱橱里,咱们祖孙也好亲热亲热。」 太夫人既开了口,程夫人只好答应了,扭头就对着容心警告:「好好睡觉,不许闹祖母和弟弟!」 容心一听,登时乐开了怀,就差滚到太夫人怀里撒娇了。 第32页 江氏手脚慢,此刻正半蹲着给敏心系上银鼠多罗呢的披风,敏心闻言向容心望去,却半途对上了九少爷的目光。 他眼睛清泠泠的,面无表情,看久了让人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从脚底自顶心冒上来一股寒气。 敏心悚然,咻忽扭过头去,内里腾起一阵寒意。 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敏心大惑不解。 前世她回京没两年九少爷就病故了,她甚至还记得程夫人查德消息时痛心入骨的神情。 若说有何具体的疑惑,敏心也说不上来。但要细想,因为处处细节改变从而导致了事件最终走向的不同结果,譬如仅九少爷身体转为康健一事,就使得此生她们母女重归侯府所面临的局面不一致。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 不及敏心多想,江氏已为她整理好衣裳,正要牵了她的小手出门,太夫人的声音落了下来:「映秋留下。杜嬷嬷,你送七小姐回家。」 江氏讶然。 就看见程夫人朝她微微颔首。 江氏便道:「是。」伸手给敏心拢了拢兜帽,对杜嬷嬷轻语了几句,放了手看杜嬷嬷抱起敏心走出了花厅。 太夫人对江氏说:「今日留你下来,是为了四郎的丧葬事宜。」不待江氏开口,又说:「既然孩子们都走了,咱们还是去正房坐下细谈吧。」 程夫人上前扶了太夫人左臂,江氏便扶了右臂,两人一左一右,跟在永泰侯身后步出花厅,回到了正房。 几人重分了主次坐下,饮了南星送上了热茶,小小歇了一会儿气。 永泰侯这才开了口:「四弟妹无需过度忧虑,今日我已去请了大慈恩寺的了净大师,他答应上门来为四弟念经超度。府里孝棚、灵堂均已收缀出来了,明日便可开坛作法。」 江氏连声道谢,泪水涟涟。 太夫人见她哭得鼻尖发红,脸颊瘦得凹陷,一身素净到雪白的打扮,微微嘆气:「映秋,四郎虽不是我亲生,但也在我跟前过活了七八年,我眼里和侯爷是一般看待的。如今他撇了你们娘俩去了,实属横灾飞祸。 「人去了,日子还得过。我和侯爷商议过了,先在府里停灵到五七,五七过后便入葬祖坟,你意下如何?」 江氏局促不安,她在家中是幼女,出嫁后事事均由夫婿料理,能带着一家子人从半途平安回来已实属不易,此刻面临丈夫的丧事,哪怕她心里再多哀戚,却也说不上什么话来。听太夫人一桩桩说下来,无一不妥,便道:「都听伯娘和大伯的安排便是。」 程夫人闻言,与永泰侯对视一眼,就道:「四弟妹,你对葬礼若有什么要求,或是四弟有什么遗言,说出来便是,能办的我们必定为四弟办到。」 江氏喃喃自语了片刻,随即急切道:「是还有一事!」 太夫人本端了茶欲饮,闻言手中动作都停下了:「是何事?你直说无妨。」 江氏用恳求的目光看向永泰侯:「夫君身前常道,他受了侯府恩惠得以成人,还能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便是天大的恩幸了。只他突然撒手人寰……」 话说到一半,江氏呜呜地哭起来,程夫人无奈,坐到她身侧轻轻为她拍背顺气,又递上了帕子,好言相劝,江氏终是止了眼泪。 江氏哭得眼眶通红,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妾嫁与夫君多年,只得一个女儿,夫君平时爱她如掌珠一般,因为年岁还小,便只取了小名儿叫着。夫君生前多次和妾提及,伯娘、大伯待他恩重如山,唯一的女儿也想着请伯娘、大伯为她起个大名。原是想着这次回家夫君亲自说道的,只不过……」 太夫人见江氏说着说着又要哭泣连连,赶忙道:「这有何难?正巧儿你大哥家里的两个孩子也没有大名,便趁元宵节,咱们开了家祠,为这三个孩子起了学名,填到族谱上。」 永泰侯亦颔首,道:「家里这几个孩子,顺着『士承茂景徽』的字辈,正正好排到了『徽』,男从徽,女从徵,四弟的独生女儿……」他沉吟片刻。 太夫人接口,笑眯眯道:「依老婆子看,不如叫『宛』?『大昴星精,宛分灵储秀』。」 江氏眼前一亮,自己念了两遍「徵宛」,喜不自胜:「多谢伯娘赐名!以后就该叫她『宛姐儿』了!」 自个儿起的名字能被认可,太夫人亦颇欣喜。 一旁永泰侯道:「如此,待后日元月十五祭祖之日,儿子便把七侄女儿的大名添上族谱。」 江氏就离座,端端正正朝太夫人、永泰侯、程夫人重新执礼。她深深弯下腰去,好似这般,就能将她此刻满腔感激、欣悦之情表达。 * 烛光摇曳,模煳了时间。 待到白露和青雀服侍着江氏起身转回照妆堂,江氏还似行在梦中,走路深一步浅一步,唬得青雀怕她摔了,一路小心翼翼地扶着她。 三人打着灯笼到了照妆堂门口,见大门已经关了,青雀上前扣了铜环,高声道:「开门!四夫人家来了!」 扣了几十下,守夜的婆子这才起身,跻了鞋子前来开门。见青雀一脸怒火,还是笑嘻嘻地说:「姑娘别生气,这大冷天的,谁不想躲在屋里烤火啊?何况我瞧四夫人也没冻着!」 青雀见夜已深,想着七小姐必定睡下了,江氏还是一副恍惚的样子,就强忍了怒气,兀自扶了江氏进门。 第33页 哪知脚后跟刚迈进门槛,那婆子就「哐」地一声合上了门,连白露素日里好性儿的人都忍不住皱眉回头看,却只看见守夜婆子扭身一屁股钻进倒座房的背影。 「这婆子!」青雀气愤。 青雀转身就想找她理论,不料左手臂被白露牢牢捉住。 「你为甚不让我去!」 「这么晚了,四夫人也要歇息。要是闹将起来,我们回来第一夜和府里老人生了龌龊,岂不被其他人看轻?」白露一脸平静。 「你!」青雀一边说不过她,一边看见江氏已走上了台阶,便跺了跺脚,急急去追江氏。 白露见青雀扶着江氏步入正房,却没跟上去,而是脚步一转,走向白日分配给她的房间。 「吱呀」一声门轴转动的声音,白露合上房门,取出火摺子点了灯,这才在桌边坐下。 此厢四房回京,原是为了等待调令,启程前便卖了那些当地出身,又不愿和亲人分离跟随主家离乡的奴僕,是故四房现如今得用的人手极少,也是因为如此,像白露这般的丫鬟,才能分得单独一间房。 白露斜欹在小桌旁,怔怔地看着手中一枚银钗,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滑落眼眶。 这银钗,是她服侍四夫人用饭时,一个上菜的小丫鬟悄悄塞进她手里的。 第18章 来人 天气晴朗,碧空万里,阳光透过冰纹格的花窗落到了长案上的错金螭兽香炉,空气中就瀰漫开一股甜丝丝暖融融的味道。 敏心翻了个身,一只胖脚丫伸出了羽缎缂丝被子,等一股冷气儿钻进被窝,敏心才觉身上后背捂出来的细密汗珠渐渐消下去了。 窗外几株粗壮的冬海棠开了满枝桠粉白的花儿,一阵风吹过,花瓣纷纷落下,枝头挂了一咕噜小灯笼似的海棠果轻轻颤动,终是不稳,砸到了来人的脚边。 林妈妈脚尖踢开小小的海棠果,提起裙子跨过门槛,看到竹桃坐在罗汉床上描绣样子,上前拍了拍她肩膀,悄声问:「姐儿可醒了?」 竹桃被她这一下吓丢了半条魂,连拍了好几下胸口,有点不高兴地撅起嘴来:「林妈妈,您怎么也不带出声儿呀!吓死我了。」 「哪有你这样服侍小姐的?」林妈妈脸色不佳,一双眉毛紧紧拧在一起,「要是七小姐冷了热了,你也只知道看花样子?」 竹桃办差不用心被捉了个现行,怏怏不乐地出门去提热水了。 林妈妈走进内室,半坐在床沿,见敏心还在熟睡,把她的小脚丫塞回被窝,然后轻柔地为她掖了掖被角。 敏心有些不舒服地动了动,揉揉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才睁眼就看到林妈妈慈和的笑脸,她立刻就高兴了起来:「妈妈!」 林妈妈笑着应了,问她:「姐儿睡得可好?」 敏心头枕在宽大的柔软絮枕上,乖乖地点了点头。 「咱们起床洗漱吧!」 敏心刚换上在坑上焐热的贴身小衣,裹了一件夹棉小袄,窝在床上等着林妈妈取来今日穿的外裳。 等林妈妈的身影出现在床前时,敏心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原本就圆熘熘的杏仁眼愈发圆滚。 林妈妈见到她这幅样子,也笑了:「姐儿这是怎么了?」 「妈妈,衣服,没见过。」敏心醒来便发现,她的话似乎能说得更利索了。 「这是程夫人派人新送来的衣裳,瞧这做工多好看。」林妈妈柔声解释道,并把手中蜀锦缂丝织金海棠纹的小小斗篷给她细看:「新做的衣裳,姑娘喜欢吗?」 敏心小小地纠结了一下,还是遵循内心想法点了头。 林妈妈仔细给敏心穿上斗篷,套上和斗篷一起送来里面烧的牛皮小靴子,然后抱她下床,放在了窗下的罗汉床上,拿起一把梳篦给她梳头。 敏心的头髮又多又厚,分作四股编发仍稍嫌富足,林妈妈就耐心地用梳篦一点点疏通,巧手攥了个双丫髻,最后别上白色的珠花。 这时竹桃拎着一个铜壶回来了,进门的时候,脸拉得老长。 林妈妈问:「怎么去提个热水要费这半天功夫?」 竹桃沮丧地说:「还不是大厨房那管热水的龚婆子,我道我是照妆堂的人,来给我们七小姐打洗漱用的热水。龚婆子只装作没听见,一手掏着耳朵一边问其他人『哎呦呦,这七小姐是哪根葱啊,我在侯府当差这许多年也没听过啊!』其他人都看她脸色不敢动,我在门口等了半天功夫,最后还是另一个丫鬟看不过去匀了我一点。」 林妈妈接过铜壶,取了毛巾架子上的铜盆,把水倒进去,只有浅浅的半盆,热气已散了,用手试了试水温,不过温热而已。 林妈妈立刻就沉了脸。 这些下人,他们是不知道太夫人昨晚在寿安堂为四房办了洗尘宴的事吗?不可能的!大厨房日夜灶火不歇,本是为了预备着主子半夜要个宵夜热水,昨夜上了那许多菜,那些人连轴转都要忙上一两个时辰。 敏心本以为此生已经不同,几位长辈待她们均是极其好的,然而府里下人却仍有胆子做这样捧高踩低的事,不过是见他们四房没了正经爷们,她没了父亲,母亲又羸弱罢了。 回想前世,初回侯府那般艰难的境地,在她不晓事的时候,母亲过的竟然是这样的日子。 敏心暗自嘆了口气,装作小孩儿什么也不懂的样子,仰起脸儿来问林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去见娘亲呀?我想她了。」 第34页 林妈妈勉力笑了笑:「姐儿少等,马上就好。」 既然事已至此,林妈妈只好就着半热的水拧了手巾,给敏心抹了小脸,然后涂上蛤蜊油,见敏心装扮齐整了,就牵起她的手往正屋走去。 照妆堂正房里,江氏亦在梳妆。 敏心「噔噔噔」跑了进去,冲进江氏怀里,伸手抓住了她的裙子,欢快地喊:「娘亲!」 江氏笑盈盈:「敏儿,娘马上便好了。」 江氏身后的白露瞟了敏心一眼,从妆奁里捡出一支簪头刻作玉兰样式的白玉簪子,然后熟练地插进了挽好的髮髻。 「就这样吧。」江氏揽镜自照,见梳整地差不多了,就吩咐林妈妈抱了敏心,往西梢间去,等青雀提了早饭回来。 昨天太夫人特特嘱咐过江氏,道是她们一路风尘僕僕,车马劳顿,很受了一番苦,兼之还在孝期,就先暂免了晨昏定省。 是故她们母女得以在家中用早饭。 这厢敏心和母亲坐在西梢间临窗的罗汉床上说些闲话,见敏心能渐渐说出完整流畅的长句子了,江氏颇惊喜。 「我的敏儿就是聪慧。」江氏抚摸着敏心的头髮,满脸骄傲。 敏心倒是有些汗颜,自己不过只是说话而已,母亲就这样喜悦。 这时有小丫鬟来报:「有个自称是夏嬷嬷的,带着两个丫鬟,在门口求见。」 江氏又惊又喜。惊的是夏嬷嬷竟然这般早就来了,喜的是太夫人果然没有食言,还是请了夏嬷嬷来她们照妆堂。 江氏连声道:「快些请进来。」又叫白露:「去取了从浙江带来的上好龙井,给夏嬷嬷泡茶。」 又叫林妈妈,「再收拾收拾,这夏嬷嬷可是宫中出来的,以前服侍过贵人的。」 把一屋子人指使得团团转。 敏心亦觉紧张,惴惴不安。不为其他,正是为了夏嬷嬷。 前世因为六姐嫁了宗室,她多少接触过几位内廷女官。深知这些能在深深宫围里站稳脚跟的人,无一不是精明手段并存的。 夏嬷嬷来了,她既欣喜于母亲身边有个见过大世面手段了得的帮手,又想到自己内芯不是个真正的三岁小孩,恐怕被她看出点究竟。 只是说一千道一万,在亲眼看到真人前,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这照妆堂大门到正屋不过耗费几步路,尚不足以让江氏把物件归整到她满意的程度,却足够夏嬷嬷步入正屋。 江氏坐了正堂左边的太师椅,敏心自个儿坐了左手边下顺第一把椅子。她扯扯衣襟,见眼前并无不妥,这才缓声道:「请夏嬷嬷进来饮茶。」 白露作为江氏跟前得用的丫鬟,亲自领了夏嬷嬷几人进来。 敏心这才看清太夫人口中规矩最为严苛的夏嬷嬷的模样。 夏嬷嬷是个身量颇高,十分清瘦的老人,穿一件素面织锦如意纹褙子,上衣下摆压着老绿的绲边裙边。她板着一张脸,神情严肃,一双眼睛很是锐利明亮,眼角的笑纹倒是为她增添了几分和蔼气质。 而夏嬷嬷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鬟,一长一少,长的那个容长脸儿,约莫十五六岁,少的那个鹅蛋脸,个头才到夏嬷嬷腰部,两人都清一色侯府缥色衣裙配鹅黄腰带的二等丫鬟装束。 夏嬷嬷看到江氏和敏心,点点头,上前端端正正行了福礼:「见过四夫人,见过七小姐。」她其后那两个丫鬟亦跟着行礼请安。 敏心眼睛都要瞪直了,她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标准、一丝也挑不出错的问礼。 夏嬷嬷也不客气,等江氏叫起了,就单刀直入地说:「四夫人想必知道,是府上太夫人请了老婆子来,说四房四夫人和七小姐才回了燕京,人力单薄,让老婆子来帮衬帮衬。」 江氏却是没见过夏嬷嬷这般行事风格的人物,一下竟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林妈妈。 林妈妈接到了江氏求救的眼神,只好代为开口道:「是,我们夫人已经知晓了。劳您多费心。」 夏嬷嬷瞧了林妈妈一眼,很快又转回头去,招手让那两个女孩子上前:「这两个丫头,是四夫人选中的,一个十五,一个十三,太夫人亲自给她们俩改了名字。来,你们自个和四夫人禀明各自的名字。」 就见那个高年长的丫鬟说:「奴婢霜降。」 个头要矮一些的丫鬟说:「奴婢绿莺。」 这下不仅江氏敏心惊讶,连平静立在一旁的白露都勐然抬头。 「这……多谢太夫人费心给这两个丫鬟改名。」江氏道。 敏心则想,太夫人不仅送了人,还给这俩人改了和原本四房服侍的丫鬟一套儿的名字,想必太夫人是铁了心要给四房长脸了。 夏嬷嬷不管江氏什么情绪都能看出的那一张脸,放任她和林妈妈小声说话,只特别着神留意了敏心,见她小小身子端坐在太师椅上,快一盏茶功夫下来也没露了懒劲儿,很是庄正,不由心里暗自点头。 正巧这时小丫鬟来报,道是早膳已送到。 夏嬷嬷淡淡道:「还请四夫人移步饭堂,老奴服侍您和七小姐用早膳。至于这两个丫鬟……」 林妈妈忙接口:「这便安排她们。」 白露服侍江氏和敏心走进饭堂,正中黑漆圆桌前青雀沉默地布菜。 青雀看见她,咬着嘴唇悄悄地沖她摇了摇头。 第35页 敏心疑惑地顺着目光回望白露。 第19章 手段 饭厅正中榉木如意圆桌上,青雀已经把饭食从黑漆食盒里提出来摆好了。 江氏便上座,正想抱着女儿,敏心挣扎着从她怀里下来:「娘亲我想自己坐!」 夏嬷嬷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但是重新取了一副碗筷摆在了敏心面前。 敏心抬脸沖她笑了笑。 江氏提箸挟了一小块澄黄的糕点放到敏心面前,敏心便张口咬了一小块,不等江氏问她好不好吃,敏心就吐了出来。 江氏忙不迭地用手帕接了,着急地问:「这是怎么了?」 敏心不停地咳嗽,还是夏嬷嬷看不过眼,伸手倒了杯茶慢慢地餵给敏心。 敏心慢慢平復了,伸手接过杯子又喝了一大口水,感觉胸口处堵着的干燥粉团顺着食管慢慢往下滑去,才说:「糕点,干。」 江氏立时拣了一块糕点自己尝了,一入口发现原本松糯的点心已干涸地扑扑掉粉屑,油气都被捂出来,噎得人直打嗝。是放久了的点心。 夏嬷嬷再揭开桌上那一碗汤盆的盖子,见里面清汤寡水的,连红枣都只有一粒飘着;米粥虽浓稠滚烫,但尝一口就能发现,熬粥用的米粒并不是侯府规制中的「六月雪」,而是寻常的大米,甚至掺了一些糙米;至于配粥的糕点小菜,要么是放了一两天的陈旧点心,要么咸地下不去口。 几人登时呆住了。 「呵!」夏嬷嬷冷笑出声,眼角眉梢都泛着不屑,「这些人。」 江氏心痛女儿,又被大厨房如此对待,内里已似火烧,恨不得立刻冲到厨房去把这一桌残羹冷炙泼到那群看人下菜的婆子身上。 她见夏嬷嬷如此形容,一双眼睛着火似地望着夏嬷嬷,咬牙切齿地说:「嬷嬷也见到了,我们四房母女才回来,就在侯府里被欺成这般模板,您可有什么法子?」 夏嬷嬷看到江氏怒目切齿,倒也不意外,只是想了想,说:「我是有一法,但是需要四夫人配合。」 江氏郑重道:「嬷嬷但说无妨。凡是我能做到的,就是为了我女儿,必定以赴。」 夏嬷嬷转眼看了看敏心:「还请先把七小姐带回房去,今日来的霜降颇有一番厨艺,叫了她来用茶炉给七小姐做个炖蛋吃。」 江氏赶忙向白露道:「还不快去!」又朝女儿说:「乖乖,先回房去等娘可好?」 敏心看了一眼夏嬷嬷,点头道好,由白露牵着走了出去。 江氏挥手示意其余服侍的小丫鬟们全部下去,急不可待地问夏嬷嬷:「是个什么法子。」 夏嬷嬷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说了。 江氏渐渐张大了嘴,越听眼神越亮,直到夏嬷嬷说完最后一句话,连连点头:「好,我这就去办。」 * 霜降和绿莺到了分好的房间,才领回来铺盖,还在收拾,就有小丫鬟脚步匆匆地来找霜降:「姐姐,四夫人身边的白露姐姐在寻你哩!」 霜降就放下东西,匆促地走了。 屋里只剩下绿莺一个,百无聊赖地坐在床头髮呆。 领她来的林妈妈说了,暂时没分配活计前,最好先在屋里呆着,若是有事儿要做自有人来找。 她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腿儿。 绿莺原本在家里爹娘都叫她二喜,因为她上面还有个大姐叫大喜。大喜八岁进府后改了名儿叫琼枝,一直做到了太夫人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到了年纪由太夫人亲自指了婚,嫁了太夫人名下干果铺子的二管事,如今走出去等闲也是一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奶奶了。 她是老生女儿,爹娘捨不得早早她入府做丫鬟,就留她到了十三岁,还是姑姑看不下去了,说既然家生子早晚都要来做奴婢,何不早来?还能凭着服侍的年限在主子跟前讨个好儿。她这才进了永泰侯府。 分配到哪里做活,对绿莺来说都差不多,她天生一副迟钝心肠,旁人打骂不觉苦,嘉奖亦无欣悦,好在为人实在,吩咐下来的活计她总是好好地做完,短上一分也不饶。 姑姑曾说,她这般性子,到了侯府里可能会吃苦,但却不会不受主子重用。这其中有什么道理,绿莺并不懂,她只知,要听吩咐,便如此刻。 坐了快半天,终于有道身影出现在房门前。 绿莺迟疑:「这位姐姐,你找谁?」 青雀笑笑,朝她招手:「正要找你,绿莺是吧?四夫人要见你。」 「我?」绿莺指着自己的鼻子,嘴巴大得能塞下一个鸭蛋。 「对,就是你,快跟我来!」 绿莺晕晕乎乎地去了,又晕晕乎乎地回了,这一趟走下来,她只知道自己得了个提饭的差事,四夫人漂亮娴美地如同画上仙女一般…… 待回到房中,霜降正侧坐在床头收拾自己带来的包袱,看到绿莺进门坐下,她伸出手指捅了捅绿莺的腰:「哎,问你呀,四夫人叫你去做什么了?」 绿莺呆呆的,过了好半晌,才缓慢地摇了摇头。 「你这呆子!」霜降气了个仰倒,「怪不得其他人都说陈家姑娘是个哑巴,问话也不答,不怨别人说你是哑巴!」 「可是……」绿莺转头看她,「我自己知道自己不是哑巴就好了,为什么要管别人怎么说?」 霜降气笑了,径直起身抱了新领回来的脸盆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去打水,不和你说了!」 第36页 * 此后几日,绿莺和青雀都每日风雨无阻地出现在大厨房门口等着提饭。 那厨房里的何婆子,本身是三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陪房,后来嫁了徐家的管事,靠着三夫人的情分争了管厨房这桩油水丰厚的活计,平日里就吊着一双眉毛看人,上任以后愈发跋扈。 三房一家出京外任后,越加肆无忌惮,除了太夫人寿安堂和长房瑞萱堂的伙食不敢剋扣外,连几位小主子的饭食送出前也要被她拦下尝一筷子,说是「试试咸淡」。厨房其余众人均是敢怒不敢言。 四房回京后,何婆子一看四房母弱女幼,二看无人懂点脸色给她使个红封,每逢有人来提饭提水,就端着饭碗靠在门槛上朝地上「啐」上一口,蔑视不屑道:「连点银子都不肯花,还指望好饭好菜!」 青雀来得次数多了,每次想着四夫人和她说过的话,兀自强忍着怒气,只是提了饭边走。绿莺来后,青雀看她小小年纪就镇定自若,倒是高看她一眼。 这日午时,青雀同绿莺照旧提早到了大厨房处候着,并其他院子的丫鬟们一起。 虽过了年节,然寒冬里天气依旧凛冽,时不时就颳起一阵强风,吹得漫空雪沫子沱飏,显些迷了眼。 檐下几人都冻得瑟瑟发抖,有人想进得房里烤火暖暖身子,却被一个婆子拦下了。 这婆子傲慢地说:「咱们厨房灶间可谓是重中之重,旁人等闲不许进来,万一有那不怀好歹的恶人动了恶念,这一府上下千人都就全完了。」 她环视四周,又说:「几位姑娘,也不是我老婆子拿大,实则都是上头三夫人先前管家时定下的规矩,咱们做下人的哪能不听主子的话?你们说,是吧?」 绿莺小声地说:「只是说不许进灶间,没说不许进门啊。」 那婆子斜睨了她一眼,冷哼一声,转头掀了门帘进去了。 一股热气扑面,不过几息就又散了,更加显得寒冷难捱。 这次午膳,不知是否有绿莺先前插嘴的缘故,其他各房的丫鬟一个接一个拎了食盒走了,她们四房的食盒却还没被提出来。 两人在门口等了很有些时候,又是呵手又是跺脚的,才把身子暖和一点。 一个才留头的厨房烧火丫鬟出来送水时,同情地看了她俩一眼,左右看顾无人,小声地上前说了一句:「谁叫你们先前得罪了龚妈妈,饭菜早就做好了,这会子是她扣着你们四房的饭食呢。」 青雀顿时柳眉倒竖,正想冲进去理论,外面冲进一群丫鬟婆子,说是太夫人今儿个不在寿安堂用饭,要厨房做了饭菜另送到别处去。大厨房顿时人声鼎沸,嘈杂喧闹起来。 那烧火丫鬟趁乱,就带了青雀绿莺两个偷熘进去提了食盒,临分别时,青雀说:「今日多谢你!」 烧火丫鬟连连摆手,小声道:「这算不得什么,只是看不惯那些人的做派。」 青雀见她不要递过去的手钏,郑重道:「你叫什么名字,将来要是有机会,我一定念你的情。」 烧火丫鬟笑嘻嘻地说:「我娘叫我秋雁。」 两人急忙忙带了食盒走回照妆堂。 刚到门口,就见多了许多丫鬟婆子,两人正不知所措,一个小么儿上前扯了扯青雀的袖子:「太夫人来了!在正堂呢!」 青雀吓了一跳,急忙带着绿莺赶过去。 之前在大厨房时耽搁了好一会儿,这时已过了江氏和敏心平常用饭的饭点了。 青雀虽知江氏素来和蔼,但太夫人在场,还不知要面临什么样的处境,战战兢兢地上前回禀:「四夫人,饭食到了。」 太夫人坐在上首,手中捧着一个手炉,笑盈盈地和江氏说些家常话,听到青雀回话,轻飘飘地问了一句:「哦?怎么这会儿才到?」 不及青雀解释,太夫人又说:「罢了,时候不早了,先用饭罢。」 江氏立即起身,脸上有些慌张,嘴巴嗫嚅着,小声说:「伯娘不如等您的份例送来再用饭?」 太夫人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淡淡说:「不必。我一个老太太,能有多大胃口?还能把你们饭食吃光了不曾?」 江氏终究没能拦下,跟着太夫人去了饭厅。 食盒揭开,摆盘上桌。四房今日午时的菜色一览无余。 太夫人静看了片刻,转头问敏心:「和伯祖母说说,你们平常用的也是这般吗?」 敏心虽不知怎的今日太夫人起了兴致来她们照妆堂小坐,但听了太夫人这番问话,心里立刻有了计较。 这几日连日清汤寡水,她们是在孝期不错,但也没有这般折腾人的饭食。敏心回想起前世年幼时,心里便发酸。 她一脸灿烂笑容:「是的呀。」 江氏立刻出言阻止:「敏敏!」 「让她说!」太夫人沉了脸。 敏心瞅了瞅江氏,接上话头,天真无邪地说:「每天都是一样的菜菜!」她坐在江氏怀里,探头望了眼如意圆桌,不高兴地嘟起了嘴,叫了起来,「今天的汤怎么和镜子一样啦!」 正当这时,琼玉南星带了太夫人的份例赶来,甫一进门才预备摆饭,就被室内几近凝结的气氛给吓退了。 太夫人抬眼看了看她们,朝桌上努了努嘴,「摆上罢。」 琼玉有些讪讪地,蹑手蹑脚上前,把各色菜品从红漆三层大食盒里一盘盘取出,一样一样摆好。 第37页 黑漆圆桌上,两种菜色泾渭分明。 琼玉提来的菜,不仅碗碟是用粉彩锦鸡花样的官窑瓷器,食盒最下边一层还铺了碳放了铁盒盛热水保暖,至于菜品五颜六色,鸡鸭鱼肉俱全,冬日难寻的鲜笋、青菜、粉菱、番茄娇艷欲滴,白米饭粒似珍珠颗颗分明;青雀摆好的菜色乍一看好似也并无不妥,然而细看就能发现,碗碟具是最普通甚至下人也能用上的青瓷,几道大菜早就凉透了,表面浮出一层厚白的油脂,唯一一道煨三笋汤,却冻成了块儿! 太夫人脸色难看至极。 江氏、敏心噤声,室内落针可闻。 过了片刻,太夫人淡淡道:「琼珠,你收拾收拾。」琼珠在太夫人身边服侍七八年,一个眼神就懂了意思,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小丫鬟们,把那几道可怜的菜品飞快地撤下,又重新摆了碗筷,重装了餐盘,道:「太夫人,可以用饭了。」 这一顿饭,就在江氏的食不知味、敏心的心满意足、太夫人的面无表情中艰难捱过了。 太夫人取了帕子沾了沾嘴角,起身向江氏说:「好了,你也不必送了,外头风大,快回去吧。」 江氏只好应是。 太夫人扶着琼珠的手,健步出了院门,上了一辆清油小车,车轮辚辚驶向寿安堂。 太夫人靠在引枕上,闭着眼睛,忽然问:「如今管大厨房的,是谁?」 第20章 祭祖(上) 琼珠窥着太夫人的神色,轻声说:「如今管大厨房的是原先三夫人管中馈时提上来的,姓何,是三夫人陪房。」 太夫人睁眼,精光四射:「等回了寿安堂,你且去看看大郎媳妇忙不忙,若是无事,叫她来见我。」 琼珠俯首:「奴婢遵命。」 瑞萱堂中,程夫人轻摇水墨团扇,含笑望着一双小儿女对坐读书,书声琅琅,清明悦耳。 陈嬷嬷匆匆步入,俯身在程夫人身旁附耳低语几句,程夫人渐停了手中动作,笑容敛去了,淡淡道了一句:「知道了。」 她理了理衣裙起身,换作笑颜面对孩子:「娘去去便来,你们专心写字,回来时娘可是要检查的。」 语罢匆匆而去。 「知道了——」容心头也不回,拖长了声调应了。 等听得环佩声远去,容心立时把笔一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也不管笔墨沾衣,就那样软绵绵摊倒在书案上。 坐在容心对面的孩子无奈地看她一眼,依旧身姿笔挺手持书卷默诵。 「你知道娘亲去哪了吗?」容心见左右丫鬟都没有看向这边,就换了个姿势偏向对面,小声问道。 那孩子头也不抬:「去祖母那儿了。」 「诶?你怎么知道?」容心惊讶,随即眼珠一转,兴致勃勃道:「要不我们来打个赌吧?谁输了谁就帮对方写了今天的十张大字。」 「这有什么可赌的,我看你就是不想写字。我才不和你赌。」 「哎呀,观音奴!我可是你姐姐,你就帮帮姐姐吧?」容心坐起,半个身子都越过了书案,双手抓住那孩子的左胳膊使劲摇晃。 「行吧,但是你得先别晃,晃得我头晕。」观音奴板起一张脸。 容心吐了吐舌,立马收手。 「你坐好!」 容心不情愿地重新跪坐好了:「这下你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你知道前天陈嬷嬷请了半天假吗?」 「知道呀,陈嬷嬷本来还说要教我打络子的,那天她和娘亲告了假急忙忙就走了,连我给她的花样子都没有看,倒是请小厨房的许妈妈做了好多娘亲不让我吃的吃食带走了。」 观音奴写完一幅大字,吹干了墨迹提起对着阳光看了看,沉静道:「我听卷碧姐姐说,她妹妹也进府当差了,陈嬷嬷有个侄女儿,和卷碧姐姐的妹妹是同一批选入的,如今同在四婶婶院里。」 「然后呢?」 「然后?」观音奴笑了笑,「前天四婶婶住的照妆堂给不当值的下人都放了轮假,卷碧姐姐也找时间去见了她妹妹。临走前还问我要了没人吃的糕点包好,说要带给她妹妹。 「她回来时不仅包袱没了,手上的镯子也不见了。我猜呀,一定是留给她妹妹了。」 「可是这和娘亲去找祖母有什么关系呀?」容心不懂,好奇地问。 观音奴瞥她一眼,无奈道:「真的要说得明明白白你才能听懂吗?」 「我又不是你,脑子转得快,习字快背书也快!」容心说,「你就直说吧!」 「陈嬷嬷和卷碧都有家人在照妆堂当差,轮休时都特地带了吃食去看望她们,这不正就说明,她们的家人在照妆堂里都吃得不太好。」观音奴慢慢道来,「照妆堂里住着四婶婶和七妹妹,她们毕竟是主子,所以膳食再差也不会让她们不能饱腹,但从陈嬷嬷的侄女和卷碧的妹妹来看,显然下人过得不怎样。」 「今天午时祖母去看望了四婶婶,若是事发,想来就是这个时辰了。娘亲是家里执掌中馈的,出了这种事情,一定要请她过去商议。」 「啊~~~我听明白了,那你说……」容心还要再问,却听见观音奴说:「你的大字开始写了吗?」 观音奴停笔收纸,叫来柔蓝洗笔洗砚,好整以暇地望她一眼:「我今日的功课已经做完了。」说罢起身施施然地走了。 第38页 「哼!这个傢伙!」容心一张都没开始写,只好自己取来宣纸直尺摺痕打格子,又叫柔蓝磨墨镇纸,自己这才咬着嘴唇艰难提笔。 * 镏金鹤擎博山炉里,香篆静静燃烧,细裊香菸腾空而起,没入织锦四喜如意云纹的帷帐。 「媳妇明白了。」程夫人坐在太夫人下首,恭敬答道。 太夫人语调中略显疲惫:「我知你回来没多久,既要接手中馈,又要管一家子吃喝,还要分神帮大郎料理朝中事务,一个人恨不得噼开几瓣儿来忙。若是其他事,我能干的顺手收拾了便是,可今儿个……」 太夫人长嘆一口气:「也是奴大欺主啊!若不是我起兴了去看看四郎媳妇,竟不知那些下人是这样煳弄主子的!」而后整个人都往后仰去,一时惊吓了程夫人和杜嬷嬷。 杜嬷嬷赶忙上前扶正了太夫人。 「娘息怒,您身子要紧。」程夫人亦起身上前相扶,「您放心,下晌我就去招了那些人来,该换的换,该敲打的敲打,不叫他们生出轻视之心来。」 「嗯,我叫阿芝把对牌给你,你去吧。」太夫人疲乏地挥了挥手,早已心力交瘁。 这日午后,时近傍晚,天色昏暗,竹桃带了敏心择了一避风檐下堆雪人。 竹桃是个孩子心性,虽比敏心大了近十岁,但对堆雪人可比敏心认真多了,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敏心小小身体里装着二十余岁灵魂的缘故。 敏心和竹桃合力滚成了一个大雪球,正当竹桃苦恼这个雪球该是做雪人的下部好还是上部好时,一墙之隔的小径上被风隐约刮来几句丫鬟们的闲聊。 敏心侧过头去凝神细听。 「……欸你听说了吗?大厨房的何妈妈被捋了差事。」说话的听声音应是个年经的小丫鬟。 「哈哈,这才过去多久,大家都传遍了。」 「你别说,大夫人身边的陈嬷嬷拿着对牌去厨房的时候,那会子我正在大厨房给我们姑娘要碗牛乳蛋。啧啧啧,何妈妈那脸色,别提多精彩了。」 「我听我们院里的妈妈说了,何妈妈还想撒泼来着,抱着人就啃,有个烧火丫头的耳朵都咬出血了,要不是陈嬷嬷直接让人堵了嘴绑了拖进柴房,那不知道骂得还要多难听呢。」 「我怎么听院里的扫地婆子说,何妈妈住的地方被抄出了好几十两金,还有几百两的银票哩!连给少爷小姐夫人们吃的燕窝都有!」 先前说话的那年轻丫鬟就啐了一口:「呸,要不是她借着三夫人的力坐了好几年厨房管事,哪里能攒下这么多钱。平时还扣得要死,点一碗汤面条就要二十文,厨房又不是她家开的,真是活该!」 这时许是有人注意到了院墙花窗伸出去的海棠花枝,「嘘」了一口:「轻点儿声,到照妆堂了……」 几人敛声,屏息静气地小声走远了。 敏心虽没有听到下文,但这几句对话就足以告知她结果了。 她笑了笑,转头去答竹桃的问题:「雪人的眼睛还是要用扣子……」 果然,从这日晚饭起,她们四房去提饭再也没受过阻扰,不仅不用在屋外干等,还能进去烤会儿火,饮杯热茶,等灶上菜品出锅,直接就热乎地装走了。 敏心装作不知事的样子,但晚上还是用了两小碗饭,比平日多了一倍。 江氏看在眼里,哄睡敏心后,含笑轻抚女儿的头髮。她坐在床沿又等了片刻,确定敏心已熟睡后,这才起身披衣回了卧房。 卧房里,夏嬷嬷指挥着丫鬟们紧闭了门窗,升起了火盆,灌了好几个汤婆子塞进床铺暖床。 江氏挥手退了其他人,只留夏嬷嬷和林妈妈。 她朝夏嬷嬷盈盈一拜:「您计划灵通,妾佩服至极。」 夏嬷嬷淡笑,伸手扶起了江氏,客气道:「四夫人不必多礼。此番若不是太夫人突然到访,恐怕也没有这么快见效。」 却见江氏惊讶地看过来。 夏嬷嬷不觉苦笑:「您莫不是认为,太夫人是老奴请来的吧?」 江氏点头。 夏嬷嬷就嘆道:「此番既然与四夫人谋划,就本没有打算请太夫人出手。不过一小小恶奴罢了,老奴是想,四夫人应能自己化解这般局面。」 江氏赧然,涨红了脸。 林妈妈忙打岔:「如今太夫人既出手了,结果也是好的,岂不是皆大欢喜。」 夏嬷嬷道:「是。」话语间却想起她来前太夫人说过的话「你也多费费心,好好教教四郎媳妇」。 她暗嘆一声,心道急不得,还需得慢慢来。终是告了退,回房去了。 又过了两日,到了正月十五元日,按照先前说定的,这一日正是开家庙、祭祖先、登族谱的日子。 江氏早早便来唤醒敏心,亲手为她装扮好,用过早饭后,携女登车,一路向侯府东北角驶去。 那里,供奉着永泰侯侯徐氏自开国以来先祖的灵位、画像。 如若一切顺利,今日过后,江氏怀中的这块灵牌也将同他的父母、祖父母一道,配享子孙香火,接受后人供奉。 路途其中,敏心掀起轿帘偷望一眼,见目及之处苍翠古木郁郁葱葱,顶尖上一点已露了绿色,充满生机勃勃的朝气。 寒冬,快要过去了。 第21章 祭祖(下) 此时天色将明未明,晨光暗淡,倘若仰头望去,西北角隐约还见星子闪烁。 第39页 周遭空气滴水成冰,呵气成霜。也不知为何,这个冬日格外地漫长,所幸已初见春日青野的气息。 敏心随同江氏到得不早也不晚。 永泰侯与程夫人先她们一步抵达。永泰侯带了世子去内祠堂摆放灯烛香火,程夫人则领着儿女等在厢房。 祠堂内,一片阒然无声,唯闻细雪簌簌飘落。 江氏在内祠堂侧门,将怀里那用白布包好的乌漆灵位递给了宣墨,这才带了敏心去了西厢房。 程夫人看见江氏,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四弟妹快坐。」 然后微微俯身温和地对敏心说:「好孩子,和你几个姐姐去东厢房玩会可好?伯母想和你娘说说话。」 敏心乖巧地点点头。 「蕙儿,带了你妹妹去罢。」 程夫人身侧的少女得了程夫人授意,就站起来,朝江氏见了礼,转身牵了敏心,带了其他几个小孩儿沿着风廊向东厢房走去。 门扇阖上的那一瞬间,敏心影影绰绰听见「东宫……」「太师……」几个字眼。 「七妹妹在想些什么呢?」蕙心年方十三岁,是个耀如莲华的小姑娘,看敏心似有些走神,担心她怕生,便关切地问道。 敏心转脸回来,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没有回答。 蕙心也只是随口一问,见她没说话,笑笑而已。一路小心看护弟妹,带他们进了厢房,吩咐丫鬟把各自小主儿常备的东西带来,又另叫了人取来热茶热糕点和时兴的玩具,自己怡然坐在一旁,看着几个小娃娃在窗下大坑上嬉笑玩耍。 敏心一面闲闲摆弄着容心塞进她手里的白玉九连环,一面分神去听纤微朔风从微小缝隙中传递过来的声音:「太子妃……病重……」 敏心愕然。 她绞尽脑汁去回想,前世建业二十年时皇城朝堂中发生了何事,然而最后却沮丧地发现,她几乎什么也想不起来。仿佛她的记忆,只从十三岁那一年的冬日开始——母亲逝去,尚在少年的她,失却了这世上最后一个最亲密的血亲。 她怔怔地呆坐在那里,忽然感到一阵目光凝视。 敏心循着余光回望过去,看见观音奴淡然面容上,炯然明净的眼睛。 「你在想什么?」他忽然开口问道,意有所指地看向对面,对面——是程夫人和江氏商谈所在。 敏心蓦地被人道破所思,错愕惊骇至极,一时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那孩子见半晌等不到敏心的回答,默然转过头去答宬哥儿的话。 敏心听得他平静毫无波澜起伏的语调,内里陡然生惧。他是何等敏锐!这小小孩童可爱伶俐外表下,究竟装着什么样的灵魂? 思绪万千繁复纠葛,难以釐清。 敏心暗自思量之际,有侍女叩门:「侯爷请诸位少爷小姐们准备停当,该行祝礼了。」 程夫人和江氏相携进门,匆匆给各自儿女整肃衣冠,然后领着他们穿过一道长长抄手游廊,去到更深处的幽深庭堂。 内祠堂院落广大静寂,除却永泰侯,男女依长幼次序分作两列。左侧男子之列队首是永泰侯世子徐徽宏,右侧女子队首是面容端宁的程夫人,太夫人因年岁已高,则另搬了太师椅坐于堂下。 敏心牵着母亲的手站在队列中,身前是今早归府的二夫人赵氏并她两个双生女儿,身后是三房留在京中唯一的女儿媛心。 媛心比敏心大了三岁,在家里排行第五,却因三房夫妇外任,又是庶出,嫡母不在家中,生母尚无资格进入祠堂,只能听从乳娘的安排,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敏心昂头,透过重重衣裾、累累身影看向轩敞空寂的正堂。 重檐屋顶蹲了几座鸱吻好望,梁橼上以金粉填绘了瓜瓞连绵图案,从廊庑下望进去,依稀见得最深处粉壁挂满了整面的画像,其下重重案台,自上而下数层摆满了灵位,两边各一列的高脚长明鲸油灯,烛火星零摇曳,微弱但不易熄灭。 永泰侯站在祭台前,神情肃穆,手执三束香点燃后依次插入香炉。 堂下诸人听见他朗声道:「礼请徐氏祖先,广受香菸,前来享祭。」 众人随引贊指示,跪地三叩头。 而后永泰侯净手焚香,取来引贊奉上的酒樽,于堂前受爵、酹酒、祭酒,再跪地叩首。 起身后通贊捧来祝文,永泰侯展卷诵读,众人静听。 祝文极长,待他读完最后一句「伏惟尚飨」时,饶是以永泰侯几经沙场的强健体魄诵读下来,嗓音也几近沙哑。 敏心听下来,祝文大抵是些告慰先祖、彰显功德之类的话,倒是平常。 礼毕后,众人再次伏首三叩头。这祭祖之礼,便算完成了。 永泰侯缓步退出正堂,放缓了神色道:「礼既已毕,春寒料峭,诸子侄可先回去,免得受了风寒。」 三房爷们姑娘的乳娘就忙不迭地上前领了他们回去。 二爷徐景復也道让二夫人带着孩子们先家去,他自己留下来给侯爷打个下手。 二夫人向太夫人告了退,便款步姗姗地带了一儿二女走了。 这偌大庭院,一时去了泰半孩童,顿时冷寂下来。 太夫人率先起身,蹒跚向着后堂去了,到得门口,她示意杜嬷嬷取出一把黄铜钥匙,交给永泰侯道:「钥匙就在这了,开门吧。」 第40页 经年锁住的后堂,甫一开门,呛人尘灰顿时腾起一片烟尘。 二爷颇有些感慨:「自从侯爷远镇边疆,这里怕是有五六年不曾有人来过了。好在——」他顿了顿,又换了称唿,「大哥平安凯旋。」 永泰侯眼里亦有笑意:「幸然不负陛下所託。」 宣墨持了盏灯,带了一群小厮进去屋里搬了张长案出来置于檐下,他自己亲自抱了个匣子出来。 敏心望见周围人的神色,便知这匣子里装的是徐氏永泰侯这一系嫡脉的族谱了。 程夫人挽了袖子,亲自磨墨,二爷上前为他翻开族谱,永泰侯执笔蘸饱了浓墨,凝神闭气,用端正凛然字体循系写下这一辈新生子孙的谱名。 永泰侯一面写,二爷一面轻声念出。 从长房,即永泰侯夫妻,添得一子一女,幼女名安,幼子名宁,这便是徐徵安,徐徽宁;三房徐景行病逝,註上卒年日月并生前官爵,添得一女,落笔注名宛,即是徐徵宛。 敏心听见自己大名依旧是前世的「徵宛」,倒是不意外,却只在心里想,「安宁」二字,应是大伯父大伯母对他们这对生得艰难的儿女最大的期望了吧。 然而彩云易散明珠易碎,前世只有容心一人平平安安长大,此生情形皆有变,不知这个被叫做「宁」的孩子,会长成怎样的一个人。 第22章 元宵(上) 按旧例祭祖之礼当在除夕前后完成,但今年因着四房丧事,太夫人作主推到了元日。 有道是元日亦是阖家团聚之时,既然缺了除夕团年饭,这元宵就不好再错失了。 所以众人从家祠出来正要散了的时侯,太夫人特特吩咐了永泰侯、二爷、江氏几人,晚上带了孩子们一同热闹热闹。 冬日里天黑的快。天际暮色才染上亮橙,就添了一抹赭蓝,不过几息时间,就彻底地暗了下去。 幸而永泰侯府掌灯早。 从照妆堂出来,一路向红汀暖尘行去,宛转迴廊、重檐叠翠间都有下人挑了灯笼带了梯子,一盏盏点燃庑廊下随风飘荡的羊角风灯。 渐渐地,待敏心和江氏到了后山腰上的楼台时,起身回望,只见窈窕迴环廊庑都被点亮,好似天上明珠攒成的光带。 程夫人笑着迎上来,招待她们进门落座,笑语盈盈:「四弟妹来了!这山路有些不好走,路上没事吧?」 江氏答:「是多年不曾走过山路了,不过一程都有人接引服侍,倒是不难。」 二夫人掩袖而笑:「这地方风景甚好,只是路尤其难走,还好过年前侯爷发话说要修葺一下家里的路,不然我们这会儿也没法坐在这谈天了!」 敏心不禁抬头看她。 二夫人生得苗条,穿着冰蓝色缂丝软烟罗裙,上穿一件广袖绣五翟凌云花纹的真红上衣,一身装扮颇有些不合时宜,是她向来崇尚的古风。 府上二夫人是国子监监正的女儿,一向喜好读诗作画,和她那个醉心诗书的丈夫一起,倒是燕京城中一对有名的风雅夫妻。 只是这俩人兴趣相投夫妻和睦了,却均是个不理庶务的。二夫人娘家有一次给他们送来新年的利钱,兑成了铜子儿预备发给下人,二爷恰好要进卧房寻本游记,一进院子就看到满筐的黄白之物,当下厌恶地连连挥手喝道:「哪来的阿堵物!快拿走,拿走!」然后掩面从侧门进了房间,期间差点被门槛拌了一跤。 二夫人只好吩咐下人来把装了铜钱的竹筐搬到了后花园。 事后说起这事来,听者无一不笑出眼泪。还有那好闲事的人酸熘熘地说:「幸而这公母俩不是长子宗妇,上面还有大哥大嫂,不然这永泰侯府偌大的家业,能被他们败到几时。」 江氏回她:「二嫂说得是,想当年我还在家中那一年,这后山上的园子,半是荒废了。」 二夫人接口道:「谁说不是呢。偏偏这儿的梅花开得尤其好,我家那口子又是个爱梅的,年年冬天都要顿足嘆息一番。」她妙目一转,笑盈盈地看向程夫人,「还好今天大哥大嫂家来了,有了侯爷撑腰,我们做弟弟弟媳的,日子也过得愈发舒坦了。」 程夫人只是抿了抿嘴,端庄地笑。 「啊呀,瞧我这眼神!竟然半天都没看到我七侄女儿!」二夫人忽然惊嘆了一声。 敏心暗道,自己随母亲进门都半天了,程夫人还关照过丫鬟给她搬个小绣墩来,这二夫人才看到她,莫不是眼神不太好? 却见二夫人起身离座,走了几步后竟然在她面前半蹲了下来,然后发出一阵感慨:「好一个美人胚子,瞧这小脸儿多标緻!」 随后二夫人扶着丫鬟的手站了起来,摸了摸敏心肥嘟嘟的小脸蛋,带着几丝歉意对江氏说:「四弟妹莫怪,我看多了书,这眼睛就有点毛病,一丈之外都分不出谁是谁。」她自嘲地笑了笑。 敏心震惊,她这二伯母,还真有眼疾?前世和她接触不多,倒是不知道这事。 江氏道:「不碍事,小孩子家家。说起来她都四岁了,还没见过二嫂。」就叫敏心,「来,给你二伯母见礼。」 敏心听话,乖巧地作了一个揖,拜了拜:「见过二伯母。」 二夫人笑眯眯地连声应了,当下就取下头上一朵嵌蓝宝芙蓉样式的珠花给敏心戴上了,「送给侄女戴着玩。」 第41页 敏心又拜:「多谢二伯母。」 「哎呀,还是小姑娘好。我家那臭小子长大了,就没小时候好玩了。」二夫人不无遗憾地说。 程夫人就笑道:「你不是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吗?怎么又馋起四弟妹家的姑娘啦?」 二夫人笑:「还不是女儿也长大了,有她们自己的悄悄话,都不和我这个娘说了。」 二夫人似又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对江氏和敏心笑道:「你们还没见我家那几个小子姑娘吧?他们这会子在二楼呢,不如我们去看看?」 程夫人说:「正好,我们也去楼上看看风景。」 江氏自然应允。 这厢三人并敏心,就联袂上了二楼。 走楼梯时程夫人还特意回头关照了一声:「四弟妹莫怕,这木楼梯走起来声音就是『嘎吱嘎吱』的。」 江氏说:「还好您提了一句儿,不然我这心里确实有些怕。」 敏心插话:「娘亲不怕!」 童言童稚,可爱可亲,一时楼梯间上众人都笑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忽然有个男孩儿冲到了楼梯口,声音颇大,加之狭窄空间迴响,一时竟有些可怖。 「钦哥儿,你要吓死你娘了!」二夫人抚着胸口,嗔怪道。 那男孩儿个头已高了,有了成年人的身量,但看脸听声,全然还是一副孩子模样。 程夫人不禁发笑:「钦哥儿性子急,你又不是不知道。」 钦哥儿约莫知道自己闹了个乌龙,整张脸都涨得通红,有些讪讪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嘟囔:「我听见这边有声音,还以为有人掉下去了。」 二夫人掩面而嘆:「这傻儿子!」 程夫人就上前打圆场:「钦哥儿,其他人在哪,你带我们过去好不好?」 钦哥儿连连点头:「弟弟妹妹都在前面的阔台上看风景,往这边走!」 果然,其余三房的孩子们几乎都在。 二夫人向江氏引荐了自己的儿子钦哥儿和一双生得明眸皓齿、温柔雅静的女儿。 「前些天四弟妹家来时我恰好带着孩子们回娘家了,今儿个也让他们正式见见婶婶和妹妹。这是钦哥儿,四弟妹方才见过的,这两个孩子是锦心、绣心,过了年是十一岁了。」 江氏一一见过,给了钦哥儿一块玉佩,给了锦心、绣心各一只镯子做见面礼。 三个孩子都接过道了谢。二夫人瞧钦哥儿在屋里一幅抓耳挠腮浮躁的样子,就有些嫌弃地说:「好啦!我也不要你们陪着,自己去顽吧。」 钦哥儿顿时如蒙大赦般,飞快地熘了出去,只有他两个妹妹,依旧含笑坐在二夫人身后。 程夫人笑言:「还是前阵子拘狠了,这一说要到山上来用饭,一个个都和猴儿似的。」 容心进门上前抱了程夫人的腿撒娇:「娘亲~你说谁是猴儿呀?」 程夫人点了点她的额头:「说得就是你!你这个小泼猴!」 容心不高兴地噘起了嘴,拉着敏心的小手跳开了:「七妹妹,我带你去看风景!」 程夫人和江氏看着她们俩的背影,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燕京城俗语云:「东富西贵,北穷南贱」。 永泰侯府正是坐落在内城城西,占地广阔。这座太.祖御赐的园子本是前朝永安长公主的府邸,园内挖湖引水,筑石为山,房舍精美,遍植奇花瑶草,入着无不惊嘆「好似天上仙宫」。 大胤立国后,朝廷进驻燕京,诸位功臣论功行赏时,第一任永泰侯徐士光就和永嘉侯崔达共同分享了这座府邸。以梅山为界,以蕴芳闸流华溪为线,筑起围墙。 不过自昭平年间永嘉侯一族因言获罪后,隔壁的永嘉侯府便被朝廷收回,如今已闲置三十多年。 「红汀暖尘」,正是梅山上这座楼台的名字。因梅山遍植各色梅花,每当寒冬来临,漫山梅树怒放,烈烈如火,花似玛瑙,自山顶望去,犹如一地织锦,环暖亭台,故得名红汀暖尘。 敏心靠在二楼突出的宽阔台栏上,俯视这座静谧的宅邸。 澄澈如明珠的是鑑湖;蜿蜒流水似天仙髮带的是流华溪;溪水两侧伫立数座小巧的庭院,这是府中少爷小姐们十岁独立后的住所;中轴线上一列几座气派大宅,则分别是寿安堂、瑞萱堂、贤思堂以及世子居住的镝鸣院;而坐落在花园里,临近蕴芳闸的,就是她和母亲江氏的家,照妆堂。 夜色如水,敏心见山脚下有一列灯笼正朝此方行来,忽明忽暗,却看得分明。 容心登时喜上眉梢:「爹爹、祖母和二叔来啦!」 不及敏心反应过来,她转身向内堂跑去。 永泰侯和二爷服侍着太夫人上得楼来,诸子诸媳和孙子孙女纷纷上前问安。 太夫人见人口俱全,满意得笑笑,吩咐下去:「开席吧。」 这晚较之前些时日的家宴,果然要热闹不少,不但是因为多了二房一家人,更因为程夫人在席上宣布,今天晚饭过后,会安排了小厮放烟花。 几个孩子闻言都乐疯了,逼得太夫人不得不板起脸来说:「都给我好好吃饭,有谁不规矩的,就叫你们养娘早早带回去睡觉。」 闹得最厉害的那几个孩子立时安静如鸡。 二爷就笑:「别说孩子们了,就连我也十分盼望着放烟火。」 这顿饭就在众人期盼中度过了。 第42页 才收了宴席,永泰侯清茶还没喝两口,就被女儿侄子闹上了,他无奈道:「好好好,这就让管事搬了烟花来……」 程夫人含笑看着他们:「快过来罢,柳大管事已经在楼下了,等会儿烟花爆竹放起来,可是要炸耳朵的。」 众人有那胆大的,譬如钦哥儿,就自个儿跑到一楼去看了小挂爆竹,急得二夫人直推二爷催促:「爷,你快去看着他!」 二爷只好也下了楼。 永泰侯一笑,自己抱起宁哥儿,招手示意其他男孩子们也跟上,下到了一楼去。 也有胆小的,就如容心和莹心,一边一个钻进程夫人怀里;太夫人则揽了三房的媛心,笑着提醒江氏,「把孩子抱好,最好捂住耳朵,这烟火虽然漂亮,但是被声音惊到那就不好了。」 江氏感激地看向太夫人,连忙叫林妈妈取来大披风,给敏心包上搂在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敏心无奈,但想到自己如今四岁,只好依了江氏。 不一会儿,依稀听到楼下传来永泰侯的声音:「预备——点起来!」 随着引信燃烧的「滋滋」声,漆黑夜幕就绽开了五颜六色的火花。 银红朱紫橙黄湛蓝雪白,各色花火映照下来,把露台上诸人面庞也染上了颜色。 正当众人欢欣赏烟火之时,敏心看到楼下山路上突然蹿出一个人影,着急地向永泰侯低语了几句。 永泰侯脸色一变,立刻招来二爷,向他说了什么,竟连和太夫人说一声的功夫都没有,带了小厮就下了山。 太夫人见烟火停了,疑惑问:「怎地不放了?」 二爷惶急地上了楼,焦急道:「宫中急诏,侯爷进宫去了!」 第23章 元宵(下) 室内诸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失了语言,落针可闻。 太夫人一阵惊厥,强压着心惊缓缓道:「宫中来人是为何事,你可问清楚了?」 二夫人急道:「爷,你快说呀!」 程夫人虽没开口,但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二爷,显然亦十分心切。 二爷有些沮丧:「侯爷走得急,我只听到他身边的宣墨说,好像是为东宫事宜。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二夫人惊呆:「东宫……莫不是,东宫有恙?」语调最后,竟已开始颤抖。 太夫人顿时沉下脸,大喝一声:「住嘴!」 这声音音量不大音调却高,惊得敏心打了个寒颤。 二夫人旋即安静了下来。 太夫人紧紧盯着她的脸,一字一顿道:「东宫,不是我等可以妄议的。圣上耳目畅明,你若是说错一字——」她把视线转到二爷身上,看得二爷冷汗直流,「你我性命,还留不留得,那就说不准了。」 二爷扯了扯二夫人,二夫人愣了一下,收敛了方才脸上不情愿的表情。 「是,是,娘教训的是,儿子记下了。」二爷拉着妻子,连连俯身点头。 太夫人冷哼一声,对着二爷说:「行了,你去楼下看看,几个孩子还在下面,莫要让他们受惊。」 「哎、好,我这就去……那晗娘?」 「就让她留在这里,怎么?我还会吃人不曾?」太夫人不耐烦道。 二夫人原本悄悄起身的动作一顿,然后旁若无人地坐了回去。 二爷发窘,瞟了二夫人一眼,悻悻地下去了。 敏心看着有些好笑。 有小丫鬟前来换茶。 太夫人看几个孩子都有些睏倦,就叫了琼珠把一楼、二楼的暖阁收拾出来,升几个火盆,让孩子们都进去先休息一会儿。 江氏起身把敏心也抱了进去,让她躺在媛心和容心之间。敏心未免江氏有疑,也装作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还好,江氏给几个小娃娃拉了拉盖毯,很快就出去了。 蕙心道:「我年纪最长,我来看着妹妹们,祖母、母亲可以放心。」 太夫人欣慰地拍了拍蕙心的手背:「好孩子。」就留了蕙心和几个大丫鬟在暖阁,转身带了程夫人、二夫人和江氏去厅堂。 敏心听见脚步声远去,连忙翻了个身,竖起耳朵去听。 落座后,太夫人浅饮一口清茶,看向程夫人:「阿遥,你这么看?」 程夫人蹙眉:「依媳妇浅见,这事儿,恐怕与谈太师有关。」 「哦?怎么说?」 程夫人看向江氏:「今早四弟妹在家祠时,与我说了一件事,道她陪嫁的布庄里,那些产自江南一带的绫罗绸缎快售光了,补货却还没有到。」 江氏道:「正是。侄媳想着我们才回燕京,先前在任地置办的衣裳都不太适合燕京的气候了,想着我名下有个配嫁的布庄,前几天就叫了他们掌柜的带些布料花料进府看看,没承想那掌柜哭丧一张脸,说店里销得最火的几匹料子如今只剩两三匹,还有好些客人定下的都无货了。」 程夫人就道:「江南之地的杭绸、织锦缂丝、苏绣花样原都是走水路上京的,京杭运河贯通南北,不说一月两个来回,就是一月走上一程那也足够了。媳妇下午见了柳大管事,叫他去问了京中几个大布庄的生意,回话来说,他们那也正缺江南的料子。」 太夫人沉吟:「江南……」 「娘,您也知道媳妇娘家就在杭州。」程夫人向前探了探身,「今儿个想起来,是有两三旬不曾接到娘家来信了。」 第43页 程夫人接着轻声地说:「谈太师乞骸骨后,就带着子孙隐居在谈老夫人的故地,余杭。」 太夫人长嘆一口气:「是了。想谈太师是两朝帝师,太子降世后后又令太子跟随谈太师习文读书,圣恩之隆,旁人未可期也。若是谈氏一族有了意外,浙江总督封锁消息倒也不奇怪。」 却见程夫人沉凝道:「只怕是谈太师的儿孙——」 「你是说,谈少卿?」太夫人抬眼。 「太师允文允武,不止文章盖世笔翰如流,更因习得蜀地剑法,身体康健,古稀之年仍可随侍圣驾游猎。倒是太师独子谈少卿连年缠绵病榻,若不是太医院百里医师妙手,只怕是而立之年都活不过。他如今已近不惑之年……」 二夫人忧心忡忡:「若真是谈少卿有恙,如此一来,东宫原定的大婚之日,岂不是要延期?还是说会趁热孝期间……」 话没说完,太夫人凌厉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吓得二夫人赶忙闭上了嘴。 一时间室内静默无声。 蜡烛静静燃烧,烛火勐地往上蹿了老高,「毕剥」一声,半截灯花落了下来。 江氏默然起身,持起一把白铜剪刀,剪去了燃尽的灯芯。 敏心半侧在那听几位长辈说话,半边身子已经麻了,不得不翻了身。 她把小脸靠在煳着霞红软烟罗的槅扇后,盯着那边一点光亮,一边暗下思忖。 * 今上少年登基,到得成婚的年纪,立了承平侯宋家的女儿为皇后,又纳谢太尉之女为贵妃、平西侯之女为宛嫔。 这其中另有一桩风流往事。 谢太尉家还出了一位老太妃,纪太后代子摄政时体谅后宫诸位太妃日常寂寥,特许家人进宫探望。因此,今上与谢贵妃幼时便熟识了。一双小儿女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长大,谢家亦是权势煊赫之世家,纪太后和谢太尉默契地默许了他们私下往来,只等今上年满十八,以皇后之礼聘娶谢氏女。 谁料世事易改,人心最难揣测。 今上大婚前出宫散心,路遇大慈恩寺,临时起意要入寺登山观景,身边跟着的人既拦不住他,急忙敲了寺庙后门告知住持。只是这时已来不及屏退闲杂人等,住持就让知客僧亲自带了今上避开他人另走小径登山。 半途天公不作美,淅沥落了几滴雨,知客僧哪能令千金之躯淋雨!只好带他进了山顶一间小佛堂。这佛堂平日里只做列幡幢之地,鲜有人迹,主持本以为万事易安了,哪知从小轩推门进去,恰恰看到一妙龄少女领着丫鬟也在避雨。 这少女一颦一笑颖之藻仪,纯然不似宫中女子的柔顺含蓄。 忽然天降雷霆,雨势愈大,就连知客僧也不好说出令这少女另寻地方的话来。只是男女有别,少女还是带着丫鬟避到了小室中。 知客僧正要擦一回额上冷汗,转头就看到那天潢贵胄饶有兴趣地靠在门口,隔着一扇木门同那少女攀谈起来。 知客僧见事态不是他能控制的了,心生畏怯,只觉两腿颤颤,一颗心好似在油锅里翻滚。好不容易等到雨歇云散,知客僧赶忙叫了守佛堂的小沙弥带了那姑娘从小室后门悄悄下山。 转过头来,正看到清贵的少年天子,一双狷傲的长眉舒展开来,唇边一抹轻快的笑意:「她是哪家的姑娘?」 知客僧「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两月后皇城圣旨,皇后却不是朝堂后宫以为的谢家女,反而是一个落魄伯爵家的女儿。一时后宫喧譁,谢家女儿羞愤欲死,太尉夫人连夜递了牌子进宫,太后、太妃乃至宗室亲王轮番劝说,今上始终不改其意。 一年后皇帝大婚,入主坤宁宫的,正是承平伯的妹妹,宋纯。 说起来,这位皇后娘家与徐家也算姻亲,敏心的大姑母,永泰侯之妹,太夫人的长女,嫁的正是承平伯宋绥。皇后册立后,承平伯府进了爵位,改换门庭,变作了承平侯府。 建业四年,皇后诞嫡长子,今上大喜,为其长子起名为「淳」,婴孩满月后当即立为皇太子。 建业六年,皇后生育三皇子时,产后血崩,母子具亡。 今上肝肠寸断,哀恸不已。追封故去的宋氏为孝贤皇后,追封三皇子为楚王,风光大葬,极尽哀荣,只是此后就把时年两岁的太子带在左右,亲自教养。等太子渐渐长大,更是亲自拜访了谈太师,为他定下谈师长孙女为正妻,不可谓是不殚精竭虑耗尽心血。 算来今年皇太子明淳已十六了,谈太师的孙女比他还要大上两岁。这番变故若是真的,原定太子妃要么守三年孝期才能成婚,要么就得赶在三月热孝里仓促完婚。 太子既为国之储君,当尽快成婚绵延子嗣才是,可热孝成婚,颇有些失却皇室尊严,哪一项,都不好选啊。 * 敏心静听许久,等得她都昏昏欲睡了,才听见太夫人开口,嗓音有些嘶哑:「好了!我们说的这些话也决定不了局势,只是说出来,大家一起理顺了头绪。侯爷既然已经进宫了,想必皇上会拿出个主意来,等侯爷归来便知。」 几个妯娌齐声应了。 太夫人道:「阿遥。」 程夫人忙出声:「媳妇在。」 「你受累,明天去承平侯府一趟,问问阿芙他们是怎么打算的。」 程夫人道:「媳妇省得。」声音里有几分忧虑,「只怕是大姑太太他们,也不好插手。」 第44页 太夫人就长嘆一声,疲倦道:「儿女都是债呀,且看吧。我乏了,你们也都收拾收拾,尽早回去休息吧。」 程夫人和江氏则去了暖阁,吩咐婆子丫鬟们把几个孩子抱好走回去,留了身边的陈嬷嬷盯着其他人收拾器物残席。 二夫人忙道:「我送您回去。」 太夫人没说话,搭上她的臂膀,由杜嬷嬷搀着,坐上来时的肩舆下山去了。 这场谈话实在是太长了,等到江氏来抱她,敏心迷迷瞪瞪开眼胡乱望了望,就又闭上双眼睡过去了。 睡梦间,依稀听见江氏和夏嬷嬷低声细语的对话。 第24章 出殡 永泰侯前日晚上入宫后,一夜未归,宫中也无甚消息,太夫人不免有些担心。 等到午后程夫人自承平侯府回来,才带回一点消息。 「如何?」太夫人着急地问。 江氏带着敏心来给太夫人问安,碰巧遇上了程夫人回府。见程夫人一来一回奔波了大半个燕京,才将将能坐下歇一会,赶忙悄悄吩咐了南星给程夫人倒一杯温热的茶水来。 程夫人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她冷静地说:「皇上已定了主意,允了谈家人守孝三年。下令追封谈少卿为正一品官职,另有许多赏赐赐往江南,大约明日就有圣旨颁下了。」 「消息准确吗?」太夫人问。 程夫人嘆:「千真万确。您道承平侯府是如何得来?是襄妃娘娘派了贴身的内侍送出宫的,正是要让咱们这些姻亲心安。」 襄妃宋氏,是承平侯和先孝贤皇后之妹,建业五年入的宫。 太夫人沉默半晌,才道:「这样也好。」 这时小丫鬟来报:「侯爷回府了!」 太夫人又惊又喜。 珠帘碰撞的清脆之声伴随脚步声传来,永泰侯大步流星地走入。 几人起身见礼。 永泰侯屏退左右。 永泰侯道:「娘可知了江南的消息?」 太夫人说:「你媳妇才跑了一趟承平侯府。事情我们差不多都清楚了。」 永泰侯沉静道:「您可知,我出宫时,在丹凤门前见到了谁?」 「是太子殿下罢?这孩子……」太夫人恍然。 「正是。他同儿子说,他自小没了生母,外祖家长辈皆已逝,想着幼时曾受过我们家的照顾,又是亲眷,就特地来说一声。让我们不必担心。谈家小姐为父守孝这件事,他已与皇上达成一致,和谈小姐也去了书信让她安心。太子殿下还道,先立业后成家,这样既能体谅谈小姐一片孝心,趁这三年他可以跟满朝大儒再多学习些治国之策,也没什么不好。」永泰侯说。 「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只可惜……」 敏心知道太夫人在可惜什么。无外乎是先皇后早逝这件事。然斯人已矣,所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总归是还在世的人,更要紧些。 没过几天,就到了四爷徐景行的七七之日。 时辰是早就算好的吉时。一到时间,随着炮仗爆竹燃烧的「呯嗙」声,数个健仆头扎白布带,大喝一声,发力抬起了停在灵堂里的黑漆棺椁。 起灵时,江氏伏在棺材上,几乎要哭晕过去。 徐徽宏牵着敏心的小手站在棺椁前面,二人身着斩衰粗麻衣,因徐景行无子,徐徽宏为四叔父代行孝子之礼。 礼宾唱喝,徐徽宏握着敏心的手,二人一齐摔碎了瓦盆。 随着陶瓦盆落地裂开的清脆声响,一旁的哀乐手齐齐吹响唢吶,哭声大恸。 纸钱漫天飞舞,前方白纸扎就的引路灯高高挑起,永泰侯翻身上马,引着这队送殡的队伍缓慢地动身,启程去往城外徐氏宗族的墓地。 车马行过后,只余一地素白。 徐景行落葬后,江氏敏心母女就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正式进入了孝期为其夫、父服丧。 这般过了一月有余,很快就到了清明。 程夫人前来与江氏商议,家中既有新丧,清明又挨着佛诞节,那清明祭祀过后不妨去趟大慈恩寺祭拜一番,也为家中亲人点上一盏长明灯。 江氏很是贊同。 两人傍晚时联袂去寿安堂请安时与太夫人说了,恰巧二夫人也在。 二夫人就笑道:「这个安排好呀。近来在家中闷得快长草了,既能祭拜,顺道还能出去赏春游玩一番,也好松快松快。」 太夫人也道这个主意好。只是婉言推辞了程夫人邀她一同去的邀请。 太夫人摆手笑道:「我就不去了。老了,腿脚不便,叫我登山也是难为我,还是你们年轻人去吧,痛痛快快玩上一通。」 程夫人就劝道:「这一路上都有车马轿子,上山也有肩舆,听说鉴真大师近来在大慈恩寺庙挂单,佛诞节前后要连开三日筵席传训佛法呢,您不是一直想去听他老人家讲经的吗?」 太夫人被她说得有些动心了,犹豫道:「……要不,我也去?」 程夫人朝容心使了个眼色,容心会意,立马扑到太夫人怀里撒娇:「祖母,你也一起去吧!要不然我们都走了就留您一个人在家里,那样多寂寞呀!」 太夫人呵呵地笑:「也好。到时候我老婆子去听鉴真大师讲经,你们年轻人自个儿去玩罢。」 二夫人掩袖而笑,双胞胎姐妹锦心和绣心亦抿嘴笑了起来。 第45页 一屋子人其乐融融。 如此,便说定了,佛诞节那日就由太夫人打头阵,带着媳妇们、孙子孙女们浩浩荡荡地前往燕京城郊的大慈恩寺。 这一趟几乎是把府内能带的人都带上了,连三房的两位姨娘程夫人都派了人去问她们要不要一道出去。只不过两位姨娘回话说孩子还小,就暂时不跟大家一块儿去大慈恩寺上香拜佛了。 江氏知道消息,私底下和林妈妈说:「哪里是因为孩子小!若要论起来,敏儿和三房的铮哥儿媛姐儿也差不了几个月。」 林妈妈说:「那两个也是可怜人,三房三爷夫人连房内用的茶壶挂画都要收下来带走,这两个大活人还有两个亲生的孩子竟然就扔在燕京不管了。无非是看姨娘不顺眼,两个孩子又不是她肚里爬出来的,自然不心疼。真是作孽!」 江氏顿了顿,低声道:「那铮哥儿……哎!」 林妈妈一惊,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错了话,就有些小心翼翼地觎者江氏脸色。 敏心原本坐在程夫人特意让人从库房找出来的一套黄花梨木打的小桌椅前认字,听到江氏和林妈妈那边谈话有些异样,就悄悄搁了手上的《三字经》,预备听听具体的内容。 正当时,白露叩门来送霜降新做好的点心。霜降自从进了照妆堂,很是发挥了一番她厨艺上的特长,就用一只小小的茶炉,每日变着花样地给敏心做些好克化易入口的小点心。 敏心亦十分期待每日午后的这顿点心。 她正要叫白露进屋,却听见江氏生硬的声音:「把东西交给林妈妈,你可以出去了!」 白露沉默地用帕子包了碗碟边儿,从食盒里一碟碟取出各色糕点,递到林妈妈手中,林妈妈接过摆到了厢房小桌中。 事情做完了,白露却依然留在室内。 「怎么?」江氏不耐烦问,语气依然十分生硬冰冷,「有话直说,不要磨磨唧唧的!」 敏心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江氏。 白露低垂着头,低声道:「奴婢想和您请个假。」 「怎么突然要请假?」这回问话的是林妈妈。 白露抬头觑了一眼江氏的脸色,又迅速地低下了头。 「奴婢家里人来找,说是奴婢哥哥快不行了,想让奴婢回去看最后一眼。」 「这样啊……」江氏的态度略微软和了一些,「你想哪天回去?」 白露说:「听说您和七小姐初八那日要出府礼佛,奴婢想请您准一天的假,早上去,傍晚回,也不会耽误差使。」 「嗯,我准了,你下去吧。」 「是,谢四夫人恩典。」白露朝江氏屈膝行了一礼,转身退下,轻声阖上了门。 白露转身抬头的剎那,敏心看到了她的脸。 敏心本以为能获准回家与家人相聚她应是极开心的,哪知她素净秀美的脸上,全然没有一丝喜悦之情。反而蹙起了眉,紧抿了唇,仿佛要面对的不是家人,而是什么洪水勐兽。 门页合上,金狻猊香炉燃烧着七和香,空气中瀰漫着一股甜腻的香味。 江氏转身斜倚在坐榻上,朝女儿招招手。 敏心「哒哒哒」地跑向了母亲,脱了小鞋子爬上榻,蜷缩在她怀里。 「娘亲。」敏心闷声问,「你为什么对白露姐姐特别不一样?」 江氏听到问话,顿时有些僵硬,勉强笑笑回答她:「怎么不一样了?」 敏心想了想,掰着手指说:「比如你和白露姐姐说话的时候,就很不想和她说下去的样子,还有白露姐姐明明有空,但是有些事你要让青雀姐姐去做。」 江氏僵笑:「呵呵,是吗?」 不等敏心再说下去,她就急急叫了夏嬷嬷:「敏姐儿今日的规矩还没学吧?快些去吧!」 把敏心往莫名其妙的夏嬷嬷怀里一放,自己套上绣鞋匆匆往内室去了。 夏嬷嬷嘆了口气,对敏心说:「七小姐,我们今日来温习一下昨日教您的用茶的礼仪吧……」 敏心只好应了,开始重生回来后每日的课程训练。 那厢江氏躲去了内室,直直靠在椅背上,盯着头顶上的承尘。 林妈妈端了一盏茶送进来,悄声放在了茶几上。 「林妈妈,你说,当初我要是劝老爷收了白露作了房里人,如今老爷是不是能留下多一点血脉……」轻飘飘的尾音,瀰漫在裊裊香菸里,清淡宛如梦中呓语。 第25章 商议 林妈妈不忍心看到自小服侍的姑娘这般信念俱灭的模样,就劝她:「姑娘,您快别这么想。老爷不愿收了白露,是老爷爱重您、爱重七小姐。您看看三爷一家,那窦姨娘还是三爷千求万求甚至跪了太夫人才得了三夫人点头纳进府里的姨娘,进门就生了儿子,可是那爷们儿的心思不在她身上,也没有为她打算过,就算生了儿子又有什么用? 「这不,三房一家子出京逍遥去了,三夫人不点头,三爷也不敢开口捎上他们娘俩儿。留在燕京,几年见不到亲爹不说,孤苦伶仃地守在屋里,连去寺庙上柱香也不敢开口。更何况,敏姐儿哪里比不上男孩?自从病好了之后,读书写字样样行,连说话也顺熘地和七八岁的大孩子一样,您瞧着难道心里不高兴吗?」 「容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咱们府里太夫人、侯爷侯夫人俱不是那等严苛之人,待敏姐儿好,待您也好,不像外头那等话本子里说的,要谋夺孤儿寡母的家产。」 第46页 「姑娘想啊,您能离了江家那老虔婆嫁到侯府来,得了老爷敬爱,又生下敏姐儿这般聪明伶俐的孩子,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您就放宽心,好好儿地把敏姐儿教养长大,为她寻一个好人家,将来您也会是个儿孙绕膝子孙满堂的老太君哩!」 江氏被她说得破涕为笑,眼角还挂着泪珠,嘴唇却弯了起来。 林妈妈见她露了笑颜,心下也松了一口气,接着道:「奴婢还有一事要和您说。」 「你我是什么关系,还用这般客气,你直说便是。」 林妈妈便道:「您如今呀,得注意怎么打发白露了。七小姐聪慧,奴婢瞧她今日已经看出些什么了。」 江氏怅然,不自觉嘆道:「我知道!我只不过,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她一看到白露那秀丽清冷的眉眼,脑海里就不自觉浮现出白露穿着绯色纱衣,眼泛潮红,满脸春意倒在徐景行怀里的样子。 她也知道自己没理儿。江氏自己的陪房不多,外面买来的丫鬟又不放心,白露是她在从燕京带去任地的丫鬟中精心挑选出的。 白露模样长得好,平日里一直少言寡语,默默做事,身边没有什么人来往。她那日把白露叫到房中,只简单问了她一句,看她点了头,入了夜就给她灌了半壶酒送到了徐景行的书房。 那天夜里,她孤零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心下实在难耐,就起身披衣挑了灯笼去了书房。她一推门,就正好看到这一幕…… 虽则徐景行为人端方持身正,并不为美色所动,反而一把将人推开,但从此以后,她看白露心里就有了一个难以消去的疙瘩。特别是在丈夫逝世以后。 林妈妈喟嘆:「奴婢知道您心里过不去,这不是和您商量吗,倘若您实在不愿意看到白露,不如就早早把她打发了出去,眼不见为净。咱们不说,再把其他人给拘好了,没有人知道她曾经被选中当老爷的通房。正好她家里人来找她,年纪也有十五、六岁了,给她一笔嫁妆,让她哥嫂领出去配人,也算是一桩善事了。」 江氏听了不住地点头:「你说得很是。等她销假探亲回来,我就去问问她的意思。」 林妈妈笑道:「正是这个理儿!」 过了两日,到了四月初八佛诞节。 照妆堂中,白露天没亮就起身了,手脚麻利地铺好床,洗漱完毕后,她从衣箱中取出一枚用丝帕包裹好的银钗。犹豫了半晌,还是把这钗放进了怀里。 白露去到茶房,捡了几块昨天生下的冷点心,就着冷茶囫囵吞了果腹。她起得早,又穿得单薄,一双手和寒冰一样僵冷,竟连茶杯都捧不住,一直发抖,泼了她自己一身的茶水。 青雀推门进来,看见她狼狈的样子,惊唿出声:「天爷,这是怎么了!」 白露转过头来,一张脸惨白,扯了扯嘴角,苦涩笑了笑。 「今儿个你不是要回家探亲吗?怎么穿了这身旧衣裙,还被茶水打湿了。这幅样子怎么好见人!快快和我回去换身衣裳。」青雀拉着白露就要往外走。 白露却挣开了青雀。 她看着青雀一脸震惊的表情,无奈道:「算了,就这样吧。」 「什么叫就这样!」青雀眉头一皱双手一叉腰,立即叫出声来。 白露苦笑:「你也知道我是回家探亲。我若是一身新衣满头金翠地回去,只怕回来时连衣服都被扒走了。」 「你家这般……」青雀支吾片刻,嘆了口气,最终还是道,「先不说体面不体面了,湿了半身衣裙走出去,被风一吹,可是会风邪入体的。你要是生了病,看病吃药总要钱吧?总不能好不容易省下几个铜子儿,到头来花在汤药上。」 「你啊你啊,走吧,我那有套半新不旧的衣裙,既不打眼儿,也比你这破旧衣裳好,快些把这身换下来。」 青雀当先一步,走到了抄手游廊上朝她招手。 白露犹豫片刻,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的茶渍,暗下嘆了一声,跟上青雀的脚步:「你走慢些。」 「哎,我就说你穿这身肯定合适。」青雀看着换上另一身衣裳的白露,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一边收拾摊在床上的湿衣裙一边絮叨,「你家里既然和那龙潭虎穴一般,为什么还要回去?反正咱们在内院,那些人也进不来……诶?这支钗子的样式倒是没见过……」 白露原本神情放松,正理着下裙上的系带,听到青雀说起钗子勐然回首,扑过去直直夺回了那支银钗。 力道之大,青雀被她拽得都有些手疼。 青雀面上就有些不虞,忿恚道:「你这是做甚?我又没想拿你的东西,不过是帮你收拾正好看到了罢了。」 白露苍白一张脸,惨然一笑:「妹子和你道声不是。实在是……这支钗是我娘的遗物……」 青雀转怒为喜,嗔怪道:「既然是遗物,怎生不放好?」转身去找了一个扁长的竹匣子出来,把银钗用帕子仔细裹了放进去,递给白露,「喏,拿着吧。这回仔细可放好了。」 白露接过去,朝她深深道了一个万福:「多谢……」 「好啦好啦,你我姐妹还需客气什么。」青雀替白露重新打包好了东西,另放了一个链褡,塞进去一些练手做的帕子,「我这儿也没啥好东西,不过几张帕子,你要是到了家,可以送给嫂子侄女做个见面礼。时辰不早了,四夫人那儿要起了,你快些去吧,早去早回。」 第47页 白露噙着泪,笑着点点头。 青雀推着白露的背,把她推了出去。 那边到了卯时,照妆堂内开始忙碌起来。 夏嬷嬷虽说是太夫人派来帮衬的,但她为人素来谨慎,轻易不肯失却了主僕之份,故而从到了照妆堂起,每日就早早起来,守在正堂前服侍。 这日也不例外。 几个穿着三等丫鬟服色的小丫鬟们捧着铜盆、手巾、香胰子等物站在抱厦前,战战兢兢地等候夏嬷嬷检视。 夏嬷嬷一一看过去,皱眉道:「这水都凉了,你要让夫人用冷水净面吗?」 「奴、奴婢这就去换水!」 「这手巾叠得乱七八糟,你自个儿的衣服也这般叠?」 「还有,这是从哪家採买的香胰?浓香酷烈,哪是贵胄夫人们该用的?」 几个丫鬟哆嗦着声音道:「是,奴婢们这就去撤换……」 夏嬷嬷冷笑:「等你们去换,那得等到猴年马月。」语毕,她扬手拍了拍,绿莺沉默地上前,手中是燕京城中近来时兴的玫瑰花露和桂花香皂。 敏心带着竹桃来给母亲请安,正好瞧见这一幕,她拾阶而上,笑眯眯道:「给嬷嬷请安。」 夏嬷嬷低头看她有些意外,回礼道:「七小姐今日起得这般早。」 敏心笑道:「来给娘亲请安。」她从夏嬷嬷身前探出头,看了看这几个被训得和鹌鹑似的瑟瑟发抖的小丫鬟,转脸笑道:「这几个姐姐是犯了什么错吗?」 敏心就看见有个格外胆小的,把头低得更低了。 夏嬷嬷缓和了颜色,淡淡道:「并不曾犯错,是奴婢正教导她们规矩。」 那小丫鬟顿时就松了一口气。 敏心暗自也笑,夏嬷嬷面上看着严厉,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这批新进的小丫鬟来了照妆堂也有半月有余了,夏嬷嬷每日教她们规矩,口上说得严厉,实际上落到实处的惩处之措并没有多少。且她还教敏心礼仪,手中常持一把黄铜戒尺,摩挲得锃亮,然并不曾落到她小小的手掌心,最多也只轻轻地拂过,贴在后背腰侧处以作提醒。 敏心朝夏嬷嬷笑着点了点头,竹桃为她掀开门帘,敏心跨步迈进门槛,径者往西次间去寻江氏。 江氏坐在黑漆螺钿大梳妆檯前,对着铜镜挽发。青雀手捋一把青丝,用乌檀木梳篦细细地给她通头。 江氏见得女儿来得这般早,颇为意外。 敏心笑嘻嘻地倒进江氏怀里撒娇:「……前日大伯母说,叫我们早些出发呀。」 江氏哭笑不得:「我的儿,也不必这般早!」 竹桃插话说:「姑娘今儿个寅时就醒了呢。」 说话间,屋外的丫鬟们一列步入,敏心看过去,见铜盆里烫面净手的水冒着热气,手巾换了一叠柔暖的棉布,煎甲水和肥皂的香气若有若无十分清淡,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江氏因在孝期,只浅浅地敷了一层粉,用黛笔淡淡描了眉,没抹胭脂唇脂,也没簪彩宝点翠簪。换上清淡的白绫衣裙,鬓边插一朵白海棠,素净又不失风仪。 江氏牵了敏心的手,笑盈盈往外走去:「走,我们去给爹爹上香。」 第26章 入寺 出了照妆堂,永泰侯府垂花门处,程夫人带着几房的女眷已等在那里了。 倒也不是几个孩子都在,长房不见宬哥儿,二房二夫人只带了锦心绣心两姊妹。 江氏问起来,程夫人就笑道:「宬哥儿从小就不喜欢香烛的味道,这次便让他在家待着读书罢。」 二夫人掩袖而笑:「我们家钦哥儿也是,自觉长大了,就不愿跟着娘亲姐妹一道出去了。」她回头看看锦心和绣心,感慨道:「还是女儿好呀,漂亮又贴心,怪不得外头人都说,女儿就是娘的小棉袄。」 锦心绣心齐声道:「是母亲慈爱。」莺啼婉转之声,悦耳动人。 杜嬷嬷扶着太夫人慢慢走过来,太夫人笑道:「你们娘俩儿倒是在这互相夸赞起来了!」 众人纷纷见礼,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太夫人环顾四周,见人都到齐了,满意地说:「也好启程了,去大慈恩寺且要一些时候。」 程夫人笑着上前:「马车已备好了,媳妇来扶您吧。」 太夫人把手搭在程夫人臂弯上,听程夫人边走边说:「侯爷说,他今朝有公务要处理,来不及送我们出城了,正好宏哥儿营中不用操练,就让他带了管事,一路护送我们到大慈恩寺。」 其余人跟在后面。 一行人走到二门清水灰长影壁旁,见一熘数辆清油平头马车,当先一辆马车旁的骏马上骑了个一身劲装的少年。 那少年瞧见程夫人一行人,立刻翻身跳下马来,走到太夫人面前单膝点地拱手道:「今日由孙儿为祖母护送!」 不说敏心,就连江氏都眼前一亮,各房服侍的几个年轻丫鬟更是不住地偷偷拿眼去瞟这位英姿俊秀的侯府世子。 从建业十四年春,程夫人携长子徐徽宏、长女徐徵宓前往西北省亲起,期间母子几人因种种缘故滞留西北长达六年。直到建业二十年秋,这场边境之战偃革倒戈,永泰侯这才携妻带子随大军返回了阔别多年的燕京。 离去时还是孩童的一双小儿女,已长成了翩翩少年。徐徽宏年过十五,恰是束髮之年,生得剑眉星目,俊朗非凡。他十二岁时便随父出征,行伍三年来几经生死,更是平添了几分凛冽气度。而徐家大小姐徐蕙心,正是豆蔻年华,性情热烈似火,一双长眉入鬓,眉一扬,眼风一扫,就看得人说不出话来。 第48页 太夫人欢喜地和什么似的,连忙躬身扶起了长孙,笑弯了眼:「好!今日我便享受享受燕云卫将士护送的滋味!」 徐徽宏在军中立下二等功,回京后授勋从五品武毅将军,圣上钦点直入燕云卫,只待歷练够了,就要提他做禁军亲卫,拱卫帝座左右。 燕京城中这般年纪的儿郎,大多还是家中长辈的心肝宝贝,唯有永泰侯世子,总角年岁就已为自己挣来官职爵位,堪称全城贵胄少年的模范了。 程夫人扶着太夫人,亦是满脸骄傲地看向儿子。 这侯府女眷分了尊卑长幼陆续登车,太夫人和杜嬷嬷及琼珠紫英一辆车;程夫人带了长女蕙心,幼女容心和庶出的莹心及几个服侍的丫鬟一辆车;二夫人带了双胞胎和她们的侍女一辆车;三房今日不曾来人,江氏敏心与夏嬷嬷、林妈妈、霜降绿莺一辆车;剩下服侍的丫鬟婆子们带了主子们要用的器物另坐了一辆车。 另敏心惊异的是,长房幼子宁哥儿不曾和他的母亲姐姐同坐,反而被徐徽宏一把抱起,放在了自己身前与幼弟同骑。 不止敏心一人惊讶,程夫人捲起玉竹簟茀,露出半张秀美的脸来,亦有些担忧道:「宏哥儿,要不还是把你弟弟抱到马车上来吧?」 徐徽宏笑道:「母亲放心,我会看顾好弟弟的。」 宁哥儿坐在大哥怀里,探头说:「大哥一早就答应过我了,要带我骑马!」 徐徽宏笑着揉揉幼弟的头,换来宁哥儿不满地一瞥,他爽声笑道:「母亲您也听见了,我做哥哥的,岂能言而无信?」 敏心讶然。 从她推测出此生变化皆与宁哥儿有关起,就时时关注着他,心下时常暗自为他绝顶聪慧而震惊。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宁哥儿,疑心他与她有着相似的经歷。然而平时他们之间的接触实在是太少了,一时半会儿也得不出什么结果。只是此时她看宁哥儿为能骑马这件事而雀跃,又实在不像是内里是个成人的样子。 她只能暗暗记下这件事。 程夫人还要说着什么,徐徽宏一夹马腹,催马小跑起来,直到队伍前列。 永泰侯府侧门大开,守门的家丁卸下了门槛,好容马车驶出。 随着世子徐徽宏一骑当先,护卫管事们皆策马驾车跑动起来。 车队驶过,一路腾土扬尘,车铎阵阵,引起路人纷纷议论。 「是哪家的车队?好大的阵仗!」 「这你也不知道?听说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永泰侯家的女眷要去大慈恩寺上香拜佛!」 「听说鉴真大师正在大慈恩寺开坛讲座,他们去岂不是能坐到前排?」有人羡艷道。 「你也就这点见识了!若是永泰侯府的女眷要去听佛法,鉴真大师当然要单独给她们布置个静室,另外再讲一遍。」旁人就嘲笑他。 那人摸摸自己后脑勺,长嘆道:「簪缨世族……」 从燕京城到大慈恩寺的这一路,算不上多颠簸,然而时序是清明,他们出行又撞了佛诞节,满城都是来往探亲、出城踏青郊游或是去扫墓上香的民众。 人烟辐辏,屯街塞巷,这走走停停,到得大慈恩寺时,已时近正午了。 所幸徐家早就派了管事前来接洽,那大知客僧为侯府家眷特地留出了一座清净的庭院,扫洒干净,以备尊客。 马车直接停在院门处,众人纷纷下了马车,卸了物什,车夫就扬鞭催走了马车。 太夫人双脚踏上实地,不由得长嘆:「再坐下去,我这把老骨头都要颠散架了!」 程夫人一面安排各房众人临时休息的厢房,一面分出神来留意照顾太夫人和几个孩子的身体。 见太夫人似是极疲倦,程夫人就亲自扶了她去厢房,亲眼盯着琼珠紫英换上了家中带来的被褥,点起了薰香,室内静雅无扰后,才为太夫人换下遍是尘灰的衣裳,服侍她上床闭目醒神。 程夫人柔声道:「娘先眯上一会儿,待他们送来今日的素斋,媳妇再来唤您。」 太夫人连连点头:「你去吧,不用在这守着我。」她想起了什么,挣扎着又要起身,「宁哥儿吹了一路风,有没有发热?你好好去看看。」 程夫人立马应下,把太夫人扶回床榻上,给她掖了被角:「娘放心,我方才去看过了,他好得很呢。」 太夫人这才作罢。 程夫人起身,轻声出了厢房,招来琼珠:「你把太夫人的屋子给守好了,不能让人吵了她老人家休息,一个蚊子也不能放进去。」 琼珠点头称是:「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守好。」 那厢江氏和敏心进了分配给她们的厢房,见虽然不及家中宽绰,但却清净素雅,也颇为满意。 外室中堂挂一幅颇有禅意的山水挂画,其下置一祥云样式翘头几,放了一盆纤细阳羡兴兰,香味清幽;内室则置了一张七尺长的乌木榻,上铺梅花样式湘竹簟,另有两张矮几,榻后一面纸心屏风,不透人影,放了衣架、盥匜之类的器物。 夏嬷嬷指挥霜降、绿莺从车上取来被褥、茶具、熏炉、花瓶等物,一一摆放齐整了,又请院内的小沙弥拎来一壶热水,服侍江氏敏心烫面洗漱了。 因大慈恩寺位处山阴,这处院子为着清净远离了正殿,便有些格外的凉意。江氏亲自动手,给敏心换下原先的夹棉小袄,復穿上哆罗呢里面烧的披袄。 第49页 林妈妈正泡茶,忽有人扣门,她开门一看,是程夫人身边的兰初。 兰初一笑,左唇边一个深深梨涡,她手上提一个黑漆食盒:「这是才送来的素斋,还请四夫人和七小姐用饭。」 林妈妈忙接过:「多谢兰初姑娘了。」 兰初抿唇笑:「不用谢。我们大夫人见的那个知客僧说,寺里的白玉豆腐味道最好,还须趁热吃呢。」 「诶,好、好。」 兰初接着说:「我顺道来给我们夫人传个口信。我们夫人预备待用了饭后歇上一晌午觉,就去前面大雄宝殿给佛祖、菩萨烧炷香,再去点了长明灯,问四夫人可要一起?」 林妈妈道:「我这就与我们四夫人说。那就不送兰初姑娘了,您慢走。」 兰初笑道:「不必客气,我这边还要去和二夫人送话呢。」 林妈妈提了食盒进了内室,江氏敏心几人已饿得肚飢,见了饭菜已送到,也不分什么主僕,叫了大家一块儿坐下来胡乱吃了一顿。 饭毕,绿莺提了饭盘送回去,林妈妈趁机把方才兰初的话与江氏说了。 江氏点头:「那我们便跟大嫂一块儿去上香罢。」 第27章 批命 午后晌觉起来,程夫人派人来道,因今日来听讲法的人太多,她放心不下,故而先伺候太夫人去前殿听大师讲佛法,让二夫人和江氏带了孩子们自去拜佛,不必等她。待太夫人那边听完筵讲后,自去与他们会合,再一道去后殿拜祭,顺道点上新的长明灯。 江氏与二夫人在小院门口会了面,徐徽宏和一个知客僧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略微一拱手,笑道:「二婶、四婶,几位妹妹,我们这便出发了,须得当心脚下。」 众人一笑,跟上了步伐。 没多久就到了大雄宝殿。这时寺庙内的大部分香客都仰慕鉴真大师之名去了前殿听课,故而大殿内有了几分冷清,没了平时摩肩接踵,喧闹嘈杂的场面,倒是愈发显得瑰丽壮阔、气相庄严。 二夫人庆幸,有些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幸好咱们选了今日来,若是平时,这人挤人都要挤掉半条命啊!」 她自然是往里夸大了十分来说,听得江氏亦心有戚戚焉。 随同他们一块来的知客僧就笑道:「鄙寺这大殿是朝廷拨了银子,耗费三年才新建完毕,请了奇工巧匠妙手塑了数尊佛像,二夫人、四夫人不妨移步偏殿,慢慢参拜。」 二夫人江氏两人自然应允。招唿了孩子们,转身走进了偏殿。 敏心紧紧依偎在江氏身边,身体不自主地有些发抖。尽管太夫人笃信佛法,但侯府女眷倒没有多么虔诚,她长在这样一个环境,平日里对佛教转世轮迴之说也不以为意。 然而造化,却最擅长戏弄人心。 她平白一睁眼,就回到了幼时,见到了许久未曾再见的亲人。鬼神幽冥,容不得她不信。 一步步走入这修葺一新的佛殿,那鎏金漆彩的檐枋映衬幽深一眼难见底的深殿,顿时有了几分可怖。 轻巧的足音空空迴响,铺地金砖还未经岁月摩挲,暗淡地映照出他们一行人的衣袂裙摆,低垂缦带。 敏心抬头,手中抓紧了江氏的衣带,随着她缓慢前行的步伐,一尊尊神像看过去。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这些佛像大小高矮各不相同,神情动作千姿百态,有的青面獠牙,怒目而视;有的慈眉善目,面带微笑;有的盘膝而坐,双手合十;有的眼睛半闭,手持经卷。 这些分明是泥塑木雕的俗物,却因着工匠的巧手,平白添增了几分玄妙莫测的气息。 到得最深处时,二夫人正要唤那知客僧,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就不见了踪影。 徐徽宏蹙眉:「……还真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江氏嘆:「许是另有要事吧。」 二夫人面上就几分不满:「那也不该连声知会也无,悄悄地就走了,这大慈恩寺就是这般接待香客的吗?」 她稍有激动,一时不察提高了声音,不料这佛殿构造高大,二夫人说话的尾音便不停地迴响,吓得她连忙缩起了脖子。 他们一时倒也不急。这处地方灰青殿嵴上铺设了几方明瓦,阳光透过明瓦落下,连空气中最纤维的尘埃都一览无余。 徐徽宏来回踱步,突然发现一尊药师佛像旁有一扇半掩的小门,推门进去,里面是一明堂,往门外望去能看见后殿栽的那棵满燕京闻名的大菩提树,就推测这处小门是通往后殿的,连忙招唿几人过来。 二夫人还在抱怨:「……真是的,没有见过这样的……」 忽然有一道声音突兀地插入:「几位施主可要问卜算卦?」 连徐徽宏都被吓了一跳。众人回头去寻声音的来处,才发现在两人合抱粗的大柱后,有个穿着暗色僧衣的年轻僧人守着一个小小的香案,刚才那声音正是他发出的。 「这大慈恩寺,什么时候可以卜卦了?」二夫人迟疑地问道。 那年轻僧人坐正了,手指了指香案上的签筒,微微一笑:「这位夫人,卜问吉凶,合婚测字,小僧都能解答,您要试试吗?」 几人面面相觑,俱都怔住了。 那年轻僧人也不急,见他们一时没有反应,从香案底下取出一卷书,自顾自悠哉地读起书来了。 第50页 倒是蕙心,扬首一笑,上前道:「我来试试。」 僧人含笑颔首,伸手邀她端起签筒擎一支签。 蕙心探出细长洁白的手,扶起签筒一阵摇晃,便有一支红头竹籤跳了出来,落在石青色的桌罩上。 蕙心也不去看它,大方捡起就直接递给了僧人,那年轻僧人接过,侧头瞥了一眼,就笑道:「恭喜这位小姐,上籤。」随即朗声念出了竹籤上的诗文:「茂林松柏正畅旺,雨雪风霜总莫为;他日溘然成大用,功名效果栋樑材。此卦乃松柏茂林之象,凡事有贵气也。」 蕙心不以为然,笑道:「你们在此为香客卜卦,那自然凡事都要拣好的说,就是不好的,那也要说成好的。」 僧人哈哈一笑,而后认真道:「这位小姐,小僧解签卜卦,从来没有不准的。」 他看蕙心依旧不置可否的样子,低头笑笑,看向牵着长兄母亲手的几个小豆丁,温声问道:「几位小公子小小姐呢?」 江氏打破了沉默,牵着敏心上前:「这位大师,妾想为小女卜上一卦。」 僧人抬头看她,飒然笑道:「自然可以。还请夫人为令嫒抽一支签,小僧依据签面内容为您所求之事解卦。」 江氏就抱起敏心,看她幼圆的小手抓了一支红头竹籤出来。 那僧人是解惯了签的,过一眼就知道,笑眯眯地点头:「第五签,中吉。」 江氏听得不是上籤,心下就有些失望,试探问:「那签文?」 「一锥凿地要求泉,雀跃图之上最难;专心偶尔遇亲信,重逢携手上彼苍。家宅福、求财利、婚姻合、山坟吉。此卦锥地求泉之象,凡事先难后易,未尝不是好签吶。」 敏心听见一句先难后易,长久以来一直惴惴不安的那颗心忽得落到肚中了。 再难,还能难过她前世吗?好歹此生母亲还好好的,那不学无术骄奢淫逸的所谓继弟,还在他生身父母身边,而镌刻在心底的那道身影……一切都还来得及,来得及去改变。 她不信天命攸归,此生依旧会落得个命蹇时乖的结局,倘若天命当真不容反抗,那她也要顶命而行! 二夫人原本闲闲袖手旁观,听得敏心挚得一只中籤,倒是换了神情,上前安慰一番。 那边容心看看徐徽宏,又看二夫人和江氏头靠着头正一起低语,且见母亲不在,几个长辈没有要出言阻止的样子,拉上宁哥儿的手就跌跌撞撞走到香案底下,睁大眼睛看着这僧人,说:「我也想抽一支签。」 僧人垂首,笑吟吟地把签筒拿低了,好方便这孩子擎签。 容心待要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盯着宁哥儿不住地看,宁哥儿无奈,晓得她意思,只好也伸出左手,覆在容心的右手上,两人合力晃了几下籤筒。 正当竹籤落地之时,前殿忽然传来一阵山唿海啸般的声浪,欢声雷动响彻云霄,恰一阵狂风平地而起,捲起未扫净的枯叶香灰直向室内扑进,吹得明堂大门「哐」地一声朝内室拍了过来,炸雷般震耳。 明堂内几人都被这风吹迷了眼,又乍闻滚雷似的轰响,徐徽宏道:「应是前头大师讲完佛法了。」 二夫人揽袖挡脸,忙道:「那还在这劳什子地方等什么,我们快去寻老太太。」 说完,叫了两个姑娘转身就走,蕙心赶忙扯了容心宁哥儿,顾不上籤文不签文的了,连忙追了上去。 徐徽宏看婶娘弟妹都从小门原路转出返回了,急急告一声「叨扰了」,自己也赶忙跟上,砰一声带上了门。 明堂里,那僧人弯腰拾起地屏上散落的两支竹籤,拿在手心一一看过去。 这两支签一上一下一吉一凶。上籤是:君皇圣后总为恩,復待祈禳无损增;一切无情皆受用,人世天上上期亨。下籤却是:月照天书静处期,忽遭云雾又清醒;宽心祈待云霞散,此时变换好施为。 僧人蹙眉,喃喃道:「不应如此啊……岂有一次卜卦出签两支之事?」他困惑地收好了红漆签筒和所有竹籤,一边思量着一边推门出了明堂,沿着伶仃小径去到了前殿。 前殿里小沙弥们来来去去忙着引导,为着承接前头散场后潮水般涌入的香客。这年轻僧人缓步走过,宛如摩西分海般,饶是人群拥挤人头攒动,他身形没有摇晃过一步。 有个小和尚一眼看到他,连忙度过熙攘人群挤到他身边去,喊道:「朗静师叔!住持正找您!」 朗静朝他微笑颔首,简短道:「知道了。」 僧房里,除了大慈恩寺的住持了净大师,还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两人盘膝坐在蒲团上,对着棋枰一来一往落着黑白子。 朗静朝他们二人行礼颂了一声佛号,亦盘膝坐下,道出自己方才的疑惑。 那老和尚就捋着自己长长的花白鬍鬚,缓缓笑道:「你经歷这尘世才几年?岂能事事皆遂你意?你也道那时狂风骤起,又有巨响,想来小儿年幼,突受惊吓,导致签文混乱,也是正常。这抽籤卜卦,又不是算八字问吉凶,偶有不准,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我看那两小儿的面相命格,和一年前看到的那……」朗静犹豫着,似是在小心措词,「那个孩子,有些相像。」 「哦?」了净大师与老和尚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一丝兴味。 「那位……那个孩子的命格,是老衲生平惟见,只此一例,没想到世有其二……」 第51页 了净大师正想与其他两人仔细探讨一番,忽然听见他座下弟子前来叩门:「师傅,永泰侯太夫人和侯府女眷已候在正在前殿有些时候了。」 了净大师起身,面含歉意,朝室内这一老一少微微欠身一礼:「失陪了。」 老和尚眯着眼笑道:「无碍,你自去便可。」 见了净大师身影远去,老和尚转身看向朗静,面上依旧是和蔼淡然的笑,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来,和师兄说说,具体是什么样的命格。」 朗静无奈:「鉴真师兄……」 第28章 江家 · 「几位施主久等了!」了净大师快步从殿外走进, 没到座前就长揖下去,诵了一声佛号。 太夫人笑道:「无碍。大师佛事繁忙,等等又何妨。」 「惭愧, 惭愧,今日见到故人,喜不自胜, 一时手痒,便和他手谈了几局, 不曾想竟误了时间。」 太夫人道:「手谈是风雅之事,倒是不知大师于此道亦颇有钻研?」 「您这般说,真是叫贫僧无地自容。今日已耽搁了不少时间, 贫僧来时已叫他们备好了香烛香菸, 这便请贵府家眷随贫僧移步英灵殿。」 永泰侯徐氏自太. 祖时期起,就有为家人点长明灯的习惯, 至今绵延四世。除却史官工笔下短短几行字, 和家祠深处的画像,故去先辈们留下的最深刻的痕迹里,就有这满殿摇曳的灯烛。 因着子息懋盛, 这殿里随佛像绣像一道供奉的长明灯渐渐占据了整座正殿, 在往来小沙弥们口中,就成了「英灵殿」。 香烛和香菸缭绕的裊裊烟尘中,江氏执着敏心的手,神情肃穆, 一同点燃了这盏代表着徐景行的长明灯。 程夫人站在一边, 默不作声地递过一束香, 江氏接过,拈着线香在烛火上小心地点燃, 而后插进半人高的大鼎里。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来,凝视着跳跃灯火的眼睛里,渐渐有了泪意。 「好了,往后徐家后人进香拜祭,不会忘了四郎。」太夫人缓步走来,轻轻拍了拍江氏的手臂。 江氏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含泪笑了。 她们一行人象徵性地给祖宗先辈的长明灯换了灯油灯芯,上过香后,便该回去了。 只是独独少了二夫人。 敏心不解,转头问江氏:「怎么不见二伯母?」 江氏也答不出。而锦心绣心原本平静的脸上,竟显出几分窘困的神色。 程夫人就微微嘆气,温言道:「你二伯母,是去见你八哥哥了。」 敏心一时怔住。 她这才想起来,二爷二夫人夫妇,不止只有钦哥儿一个独子。二夫人生钦哥儿时因为胎儿过大,折腾了许久,待生下长子后数年都没有怀孕,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失去了再生育的能力。 不过几年前,二夫人却意外发现自己有孕,十月后瓜熟蒂落,生下一个男婴,这便是男丁中排行第八的钟哥儿。 钟哥儿长到一岁,还是夭折了。虽然有夭折婴孩不得进祖坟一说,二房夫妇还是在大慈恩寺为这个早早离世的小儿子点了一盏长明灯。 没过多久,半夏扶着二夫人走了出来。她眼眶泛红,鼻尖也微红,显然是狠狠哭过一通。 锦心绣心二人推搡着上前,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母亲……」 二夫人把头拧过去,并不看她们。 江氏亦觉得奇怪。六年前她嫁进侯府时,这对双生女儿已常伴在二夫人左右了。 霜降站在江氏身后,极小声地说:「二小姐三小姐,不是二夫人亲生……」 江氏这才如梦初醒,明白过来之前看二夫人对待这明眸皓齿裊裊婷婷的两个小姑娘行止中的异样感,是源自什么。 想来也是,自己辛苦怀胎捨命生下的儿子早夭,妾室所出的两个女儿却健健康康长大了。平日里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在这纪念往生者的祭奠之地,锦心绣心的存在,无疑是在刺痛二夫人的心。 程夫人看在眼里,就有些唏嘘。她朝蕙心小声说了些什么,蕙心就点点头,然后上前挽了锦心绣心的手,把她们从二夫人身边带走了。 程夫人则自己扶了二夫人,携她重新去梳洗更衣。 那厢了净大师陪着太夫人,尽捡些风趣幽默的话来说,哄得太夫人不禁开怀笑出声来。 太夫人知道了净大师身为大慈恩寺住持,支撑寺庙运转颇有不易,不等他开口,就说:「今日已多多劳驾您了,老身愿捐五千两银子的香油钱,以酬贵宝剎诸位高僧对我们徐氏香火尽心尽力照料之情。」 了净大师眉开眼笑,连声道:「谢过徐太夫人!」又恭维她:「您贵体康健,健步如飞,一看就是能长命百岁的。」 太夫人摆手,微微笑了。 见太夫人开口要捐香油钱,程夫人、二夫人、和江氏也不好例外,纷纷你一句、我一句的开口,听得了净大师和一众和尚红光满面、心花怒放。 等日头渐西,天光也黯淡下来,太夫人提出要告辞归家,了净大师不仅亲自送了他们登车,更是叫了他一个小弟子送上来一盒荷包。 了净大师施了一礼,笑道:「这荷包里装的是贫僧在佛祖面前诵经开光过的护身符,微末心意,不值一提,但作答谢。」 太夫人吩咐杜嬷嬷收了,给几个孙辈当场配上,然后笑道:「多谢大师。大慈恩寺住持亲自开光加持过的护身符,可是外头打着灯笼也寻不到的好东西!」 第52页 了净大师手持念珠,口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目送这一行权臣贵戚家眷的马车渐渐远去。 小弟子见师父满面春风,不禁问道:「师父,这永泰侯的家眷,难道比前日来上香的谢贵妃娘家更为显赫?」 了净大师呵呵一笑,面上换了高深莫测的表情,转身向寺内走去:「你不懂……」 小弟子挠挠自己新剃过光熘熘的后脑勺,小声嘀咕:「难道是徐家捐的香油钱比谢家多?」 永泰侯府众人一路回到燕京时,天彻底黑透了,好在新月繁星高挂,总有一丝清辉。 大家在二门口下了马车,众人这一路颠簸,皆是累的话也说不出来。 好在程夫人清晨离去前已经安排好了,春华门口几个健壮的婆子抬着肩舆或小轿,早早等着主家归来。 太夫人上了肩舆,疲惫道:「你们也快些回去洗洗罢,今日就不必来请安了。」 众人应诺,简短寒暄几句,都坐上小轿子各自归家。 江氏亦是累及,到得照妆堂门口落轿下来,平日不过短短的几步路,就走了半盏茶功夫。 江氏见夏嬷嬷年纪也不轻了,随着他们这一来一回也精疲力尽了,就让她自去休息,不必在跟前服侍。 夏嬷嬷谢过。 林妈妈抱着早就睡熟了的敏心进了内室,给她脱了外头大衣裳塞进被窝,又打了热水浸了帕子拧干了给她擦脸擦手。见敏心睡得安稳,才去向江氏禀报。 青雀和林妈妈服侍着江氏泡过一回热水澡,沐过发,这才觉得从足踝自顶心瀰漫全身的那股深深疲惫被稍稍压了下去。 厨上的婆子送来了热汤面。虽是素面,但也烧得喷香扑鼻,浇了秋油,炒了新鲜的虾米并蘑菇,另有一叠酥脆可口的藤萝花饼。 夏嬷嬷用小碗挑了一碗面端给江氏,江氏瞧见热汤面,顿觉飢肠辘辘,又想起女儿来。 她问林妈妈:「七姑娘可睡醒了?若是醒了就抱她过来一块儿吃点。这一路也不曾用些点心,怪可怜的。」 林妈妈才要说,绿莺就牵着睡眼惺忪的敏心进来了。 「娘!」敏心一把扑进江氏怀里,把头脸埋在江氏的裙子里。江氏被她撞得手肘蹭倒了桌上的热汤面,滚烫的面汤顿时淅淅沥沥淋了一地,所幸江氏坐得远,这才及时避开了。 「这孩子,是怎么了?」江氏是又气又心疼。招手叫过侍女来收拾着一地的碎瓷残汤,又把敏心抱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娘亲,我做了一个梦……」敏心窝在江氏怀里,含煳不清地说。 江氏正要问她是做了个什么样的梦,竟然吓成这样,门口忽有小丫鬟来禀:「柳大管事求见!」 江氏和林妈妈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 「请柳大管事前面稍候,我这就去。」江氏忙叫了小丫鬟去回话,自己则去换过一身干爽的家常衣裳。 出来时,江氏重新挽了发,正要起身,却发觉敏心紧紧攥着她的衣裙,有些哭笑不得:「娘亲要去见客呢。」 敏心扬起脸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还噙着泪。 江氏看她自从回到了燕京,一张脸迅速地消瘦下去,如今小脸尖尖,竟然不復幼童时期的童稚可爱了,心下一软,就道:「那娘亲带你一道去,你可不许哭闹。」 敏心点了点头。 厅堂里,柳大管事看到江氏带着七小姐前来,面上有一闪而过的诧异。 他朝江氏两人行过礼,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恭敬地交给林妈妈,再由林妈妈转递到江氏手上。 「今日燕京城中驿站到了一批来自蜀中的信使,其中有寄到永泰侯府的书信。回事处的管事收了,见封套上落的是江氏的印章,推测是四夫人的家信,就交到小的手上了。不成想今日府中诸位夫人白日都不在家,小的看这信封上有加急的火漆,推测信中应有要紧之事,故而连夜求见四夫人。另有随信寄来的几箱东西,明日再派人送来。」 江氏接过,只是粗粗看了一眼,就赶忙捂住脸,偏过头去,生怕自己立刻落下泪来。 柳大管事识趣地低下了头。 江氏手抚胸口,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调整好情绪,朝柳大管事道:「……辛苦柳大管事,妾看这钤印,正是妾娘家兄长的印章。多谢您。」说着,起身朝柳大管事盈盈一拜。 柳大管事连忙起身:「不敢,不敢,这是小的应做的。」 他接着道:「天色已晚,倘若您没有别的吩咐了,那小的就先告辞了。」 江氏点头:「那就不留您了。林妈妈,代我送送柳大管事。」 林妈妈应了,叫一个小丫鬟提了灯笼来。 柳大管事带着小厮,跟在打了灯笼的林妈妈身后走出了照妆堂。 正屋厅堂,江氏凝神,小心地打开这封隔着云山万重、漂泊千里才送到她手中的家信。 揭开风雨侵袭后枯黄干脆的封套,撕下火红的漆印,江氏抖着手,倒出一叠厚厚的信纸。 这些信纸上墨迹有新有陈,显然不是一天写就,江氏展开最上面的那张,逐字逐句读下去。 渐渐地,大滴大滴的泪珠落了下来,洇开了墨迹。 「映秋吾妹:久未笺候,弥添怀思,奉违闺范,倏尔逾时……」 第29章 旧事 · 敏心僵坐在那里, 直愣愣地看着江氏读过信后伏在茶桌上痛哭起来。 第53页 江氏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好似要把这二十多年来所有的委屈随着眼泪一併排尽。 敏心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模样, 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她只能艰难地爬下高背椅,走到江氏身边,学着她平时的样子用小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林妈妈送了柳大管事回来, 见江氏伏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惊道:「二姑娘啊, 这是怎么了!」 一时顾不上其他,朝跟在后面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急急上前把江氏扶起来, 给她顺气。 敏心向林妈妈说:「娘亲是看了舅舅的信才开始哭的。」 林妈妈忧心如焚, 看江氏渐渐平息了情绪,不像之前那般哭得惨烈, 就小心翼翼地问:「怕不是舅爷那……」 江氏接过小丫鬟送上来的一盏温茶, 含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眼,嗔道:「你想哪里去了!大哥没事。」 「那您怎生哭得这般厉害,也吓得我提心弔胆的。」 江氏知道林妈妈家里人有的留在豫章老家, 有些却跟着大哥江华秋去了蜀中任上, 这一时情急既为她也为林妈妈家眷,就道:「无碍,是我自己……算来我出嫁后,也有三四年不曾和大哥通过音讯了。」 敏心暗暗吃惊。她印象里, 自从她们母女从江家小住重新回燕京后, 却是直到母亲病逝那一年, 外祖家才有信来,此后就是她出嫁, 就再没有江家的讯息了。 方才睡梦中昏昏沉沉,她再次梦见了母亲病逝时的场景——寒冬腊月里照妆堂内一片雪白,她下了早课就被程夫人带到照妆堂正房,刚巧碰上鬍鬚花白的老大夫收了医箱出门,被程夫人拦下时只摇了摇头。她当时心下一片惶然,顾不上一路阻拦的丫鬟婆子们,直直冲到拔步床前。 床前洁白的绡纱拂过,是母亲生前素来喜爱的颜色,然而母亲的脸色,却比那绡纱更白。瘦削到极致的人躺在锦被下,几乎没有什么起伏。她呆站在那里,看着程夫人派来的收敛嬷嬷爬上床给母亲描眉画眼,涂上唇脂,重新梳妆,穿戴上金绣云纹真红大袖衫的命妇翟衣。 而这一幅场景,和深冷黝黑的江水一起,成了她此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敏心本以为是母亲和江家几位舅舅生了嫌隙有了隔阂,才导致母亲不理会娘家。可是今日看来,大舅舅和母亲之前的情谊十分亲厚,只是不知,为何会几年不曾来往? 「娘亲,你是讨厌大舅舅吗?」敏心忽然问。 「怎么会?」江氏诧异,「敏儿怎么突然问这个?」 敏心说:「娘说您好几年没有和大舅舅联繫,若是不讨厌他,又怎么会不写信给他呢?」 「哎呀,我们敏姐儿真是!」林妈妈笑得直打跌儿,连手上给江氏顺气的动作都放缓了。 江氏也是哭笑不得,俯下身来耐心地和女儿解释:「娘亲不是不想给你大舅舅写信,而是……」 她仔细想了想,换了孩童能理解的语言去说,「敏儿还记得前日夏嬷嬷和你说的那个故事吗?『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娘和你大舅舅之间的距离,就像建康城和长安城一样远。不是不能,而是一封信要走好久好久,才能送到你大舅舅手上。」 「况且大哥他之前四处奔波,信上说他这两年才在蜀中安顿下来。往后给他写信,也不会接不到了。」 「哦~那娘亲,大舅舅在信上还说了什么呀?」 江氏微笑:「他说,他把你舅母和两个表姐也接到了蜀中,一家人总算能团聚了。他还说,你外祖母二十年周年忌辰,想邀你娘一同回乡大办。还说他接你大舅母时,遇着去豫章报丧的管事,才知道你爹爹他……」 「多年不曾来往,这信好不容易能送到手上,来回说的却俱都是丧事。」江氏怅然嘆道。 敏心想了想,说道:「娘,您还可以写信回给大舅舅啊。您多写一写您觉得高兴的事,那大舅舅看了也一定会高兴的。」 「是呀,敏儿说得是,娘会多多给你大舅回信的。」江氏摸摸女儿的小脸,含笑道。 江氏高声叫了霜降和青雀进来,把敏心抱起交到她们手上:「时辰不早了,你们看着给七小姐餵些热汤面,就抱她去洗漱,哄她睡觉去。」 敏心挣扎了几下,想留在江氏身边。不料江氏哭完了,立刻拾起当娘的气势来,一个眼刀过去,敏心顿时缩了缩脖子。 娘亲今日才接到大舅舅的信,还是让她自己待会儿吧……敏心如是自我安慰道。 林妈妈说:「舅爷也是辛苦,十几年来辛苦劳碌,如今总算是想明白了。说句粗俗的话,给别人做事不如给自己做事,好歹挣的钱都揽在自个儿裤兜里,不用在外拼死拼活了,回家一看家里婆娘连衣裳都是破的。」 江氏道:「大嫂跟了大哥十几年了,总算是把他这想法给掰过来了。指望家里那老爷子,呵,只怕家里库房给姓苏的贱人搬空都不知道。」 江氏冷笑一声,管不了什么大家气度,和林妈妈两人把豫章江家那一拨人翻来覆去痛骂一番。 怒骂完,江氏饮一口热茶,喟嘆道:「我娘家那日子,过得就是一团糨煳,我是出嫁女儿还能避开,倒是大哥大嫂白白担了长子的担子,内里却一点好处都没有。」 林妈妈说:「好赖大舅爷回过神来了,不仅自己脱身,还把大舅奶奶一併擎儿了出来……」 第54页 主僕二人说着些闲话,因在自己家中,照妆堂不近其他宅子,故而说到痛快处就放声笑,说到可恨处就一道斥骂,难得把这半年来胸臆中的愤懑哀戚通通释放了出来。 月上中天,夜凉如水,这一日奔波,又说了半宿的话,江氏也疲了,正待唤人来洗漱净面,忽然听得后院一阵喧譁,十分吵闹。 不及江氏叫人来问,就听得青雀拉扯着白露,后面跟着守门的潘婆子,一路往厅堂来了。 「四夫人,您看看白露!您要为她做主啊!」才进门,青雀就嚷起来了。随后几人七嘴八舌地纷纷说了起来。 「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林妈妈斥喝道。 这群人这才安静了下来。 江氏蹙眉,细细看过面前跪着的这一堆人。青雀面上犹带着不忿,白露低垂着头,长发披在身前,把头脸挡了个结结实实。潘婆子眼睛滴熘熘地转,满脸八卦之色。 「青雀,你说,什么事?」江氏沉默了半晌,点了青雀的名。 青雀正要开口,那潘婆子却嘴快,霹雳哗啦说了一通:「今天到了下钥时分白露姑娘还没有回来,奴婢就留了个心眼在门口守着,亥时二刻……」 「闭嘴!」江氏方才被娘家激起的一腔火气还没消下去,砰然一声勐拍茶桌,厉声喝道,「我叫你说开口吗?」 众人都吓了一跳。 潘婆子立刻畏缩了,嘴里却还在嘀咕。 林妈妈警告地看了她一眼,潘婆子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青雀,你来说。」江氏说,「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说清了。」 「是。」青雀应了,膝行几步上前,弯腰结结实实叩了一个响头,这才开口。 「白露得了您的首肯,今天清早就收拾了包袱准备回家。她走前和奴婢说好酉正时分就能回来,回来还能赶上上夜。奴婢等到戌初,您和七小姐都归家了她还不见踪影,奴婢就想着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可等奴婢安顿好七小姐睡下,都已经亥初了,她屋里还是暗的。奴婢急了,就去问潘妈妈。」她转头看了一眼潘婆子,「潘妈妈说她守着门,没有见过白露回来。我和潘妈妈那边商议要不要来禀告您的时候,看到白露低着头从照妆堂后面的竹林小路走出来了。」 「奴婢和白露一块儿当值了五六年,最是熟悉她了。一听脚步声奴婢就知道是白露回来了。潘妈妈去取钥匙来给白露开门,奴婢隔着门见着她就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谁知道白露一句话也不说,奴婢就急了,等门一开就拉她进来。」 青雀一口气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又接着说:「那灯笼一打,奴婢就看到白露脸上、脖子上全是抓痕,头上身上什么东西都没了……」她露出一种惨不忍睹的表情来,尾音渐渐轻了。 江氏看向跪着的白露。只见她深深垂着头,浑身颤抖,长发低垂笼在身上,放在跟前的一双手紧紧纠在一起,指节都发白了。 江氏想起白露来和她告假时说的是「大哥病重,叫她回去看看」,心里已猜到白露身上发生的是什么了。 她摇头轻轻嘆了口气,温声道:「白露,你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 青雀也急道:「你这样挡着也不是办法,快给四夫人看看,好让四夫人给你做主啊!」 那双青筋迸起纠结的手,紧了又紧,最终还是缓缓松开来,颤抖着撩开了垂下的黑髮。 江氏、林妈妈一见,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第30章 蜀锦 · 哪怕江氏心中已有预判, 却还是惊得骇然失声。 「这……这……」林妈妈不自觉地后退几步,「这是怎么弄出来的?」 之前因为临时有客来,厅堂点了好几盏极粗的烛灯, 照得室内亮如白昼。也正因为明亮的烛火,让江氏看清了白露脸上可怖的伤口。 白露原本正当妙龄,容貌出挑, 温柔秀丽,不然江氏也不会选中了她做徐景行的房内人。 然而此时此刻, 与先前美丽容貌相较,眼前这张一半是红肿透明水泡的脸,愈发显得骇异可怖。 除却燎起的水泡, 白露脖颈处光洁的肌肤满是红痕, 手腕上、耳朵上的首饰俱无,左耳耳垂还在汩汩流着鲜血。 潘婆子之前一直不曾仔细看过白露, 此刻她撩开了披髮, 整张脸露了出来,潘婆子打眼一看,当下惊得往后一顿, 竟然跌坐了个屁股墩, 口里叫着「鬼啊」跄踉着闪身就跑了出去。 这般动静白露自然看在眼里,那双手立刻就捂上了自己的脸,重新低垂下了头。 「你这伤,上过药了吗?」 漆黑如瀑的长髮后面, 传来白露闷闷的回答:「上过了。出来后……在街上找了个医馆已经看过了。」 江氏就轻轻地嘆了口气:「你说回家探亲, 如何变成了这副模样?」 青雀赶忙道:「对啊, 你这伤哪里来的?是不是路上遇了强人?」 却见白露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是强人?那是谁?难不成是你家里人端了热水泼的你?」 白露勐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映着跳动的烛火, 极其明亮。 她嘴角翕张,嗫嚅了片刻,用颤抖沙哑的嗓音,说起了她的遭遇。 * 白露原先不算是永泰侯府的家生子,本姓衡,她老子是在城外农庄做活的,娘则接了府里的活做洗衣妇,上有一兄一姐,兄长已娶妻,长姐云英未嫁,一家人俱是农籍。然白露七八岁时,她爹染上了酗酒的嗜好,见天儿就知道去沽酒喝酒,家里原本攒下的一丁点银子全被他拿去买酒喝了。 第55页 常言道,酗酒赌博不分家,那个成天喝酒的庄稼汉,没多久就被酒友带着去赌场赌博了,这下子愈演愈烈。田里的庄稼不伺弄了,地里的菜蔬也不去拔草除虫了,就那样烂在土里。家里没钱买酒,就先卖地卖粮食,再卖家具,等到家徒四壁时,这人想起来他还有个如花似女的女儿,就叫了人牙子偷偷把女儿绑了卖上了游船,不知最后飘向哪里。 也不知该说是不是父子一脉相承,白露家里那哥哥,讨了老婆后就和老婆分出去单过,向来最是畏惧他老婆,被白露的嫂子拿捏的死死的。在她老子初露端倪时,嫂子唯恐公爹要上他们家来搜刮钱财,就拘着哥哥不许他常回家,竟连大妹被卖了也不知道! 那时白露跟着她娘在侯府搵食,全然不知道家里被她老子祸害成什么样了。还是某月某日这喝得烂泥一般的人,在沽酒路上一脚跌进田埂旁的水沟,直接摔断了脖子,到第二天天亮才有邻人发现,去拍他们家里的旧房子没人应门,邻人只好找去了白露哥哥家,又叫了人进城给白露她娘带话。 几人这才知道家产已被挥霍一空,连女儿都被卖得不知去处了。 白露她娘哭瞎了眼,连个裹尸的破蓆子还没寻见,那边讨债的人就上门来了。偏生哥哥嫂子连一文钱也不愿意掏出来,白露她娘没办法,就去求了侯府的管事嬷嬷,那管事嬷嬷看他们家可怜,又念在白露她娘往常活计做的好,就禀了前头管事,花了十两银子把她们母女买了下来。至于她哥哥嫂子,那自然是不可能入籍为奴的,衡家的香火总得留着。 这厢好不容易用卖身的银子填上了赌博的大窟窿,买了副薄棺葬了死人,白露她娘又染上了风寒,迟迟不愈。按照府里的规矩,久病的人是要挪出府的,她娘就带着一捲铺盖去了哥哥家,只留白露一个人在燕京城。 等白露好不容易攒下一点铜板,有了旬假能僱车回哥哥家看望亲娘的时候,才发现哥哥竟然连间正经的屋子也不愿意腾出来,就让她娘裹着单薄的铺盖睡在四面漏风的灶房。白露和她哥哥脸红脖子粗的理论了一番,最后说好了白露拿一半的月钱出来,她哥哥嫂子才答应给老娘延医用药。 这就样过了半年,四房要启程去外地上任,准备从府里挑几个服侍的人一块儿跟着去,因为路途遥远且几年不会回京,就许诺每个跟着去的下人能有五两银子的补贴。那时白露她哥哥进京来找白露要钱,恰好听说了这件事,许了管名册的人一顿薄酒,添上了白露的名字。 等白露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是启程前一天,府里放了他们这些选中的人一天假回家探亲。白露气得无法,却只能收拾了包裹后,匆匆回家看了眼娘。 她哥哥拿了银子,倒是有些良心发现,把老娘挪进来堂屋,能盖章新弹的棉被,还沾沾自喜地和她说,怎么样,你哥哥没做错吧?你不去,老娘怎么有银子看病。 白露沉默,见到形容枯藁的娘,倒了碗水来,把娘半搀半扶地抱起来餵进她嘴里,湿润了干枯地起皮的嘴唇。 娘伸出干枯的像老树皮的手,颤巍巍摸了摸她的脸,眼里流出两行清泪。然后艰难地翻身坐起来,从枕头里摸出一支银钗来,塞进她怀里。娘嚅嗫着说话,白露把耳朵靠上去才听清她了什么。娘说,娘没用,不要怪你哥……留给你……做嫁妆…… 白露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扶她重新躺下,给她掖了被角,然后提了包袱就要出门。 出门前,嫂子伸过来一只手,嬉笑道,娘给了你什么好东西,让你侄儿也见识见识。说着就往她怀里掏去。 那支银钗,犹带着娘的体温,她还没捂热,就被嫂子拿走了。 白露冷笑一声,由着她动作,提脚就走了。嫂子在身后啐了一声,什么东西,不过是伺候人的玩意儿。 她哥嫂再没有想过,白露有一天还能随着主家回来。有个往侯府送菜的下人,在厨房里偶然见到白露,惊得直揉眼睛,反覆看了好几遍才确认了就是她。这下人赶着牛车回到了农庄,向邻人说起,被她哥嫂听见了。 她哥嫂一合计,这四夫人回京时的行李可是装了满满两大船的,妹子在四夫人跟前伺候了这么久,想必也有些积蓄。如今侄儿大了,该讨老婆了,姑姑出些钱,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嘛。 这公婆俩也知道平白上门去叫人,白露不会回去,那哥子就眼珠一转,想起早死老娘留下的那支银钗,就叫嫂子拿出来。然后对那送菜的下人点头哈腰说了几箩筐的好话,还提了一刀猪肉一副大肠打了一角酒请他吃得满嘴流油,这才同意把东西带到府里,另外寻个小丫鬟送到白露手上。 白露收到银钗,心里自然也有计较。故而清晨出门前特意换下了府里常穿的服色,另外找了洗的发白的旧衣裳穿上。只是没想到临时打湿了,换了青雀半新不旧的衣服。且她还除了首饰,头上只插一支木簪,唯有手腕上一对小时戴上的银镯子难以摘下,和耳朵眼上扎的银丁香。 没成想她刚刚下了车站在农庄门口,就被等候在那的嫂子一把扯回了家。哥嫂自己起的房子到底是不如老屋大,他们几年前就搬回了老屋。 入府当差快十年,眼前这幢老屋眼见得破旧了,就和哥嫂一样,面上半是风霜的痕迹。 只是相貌老去,人心还是往常。说是哥哥病重,见了面才知道这是诓她的。这对曲意逢迎的男女,连客套话都说不出来几句,就原形毕露。嫂子更是直接了当,拉过长得比哥哥还高的侄儿,哭诉家里囊空如洗,只盼着小姑姑赏面替侄儿出了彩礼。 第56页 若不是娘的银钗送到白露手上,她根本不想回来。白露强忍着厌恶之情,只问道,娘在哪里? 哥嫂却都变了颜色。哥哥唯唯诺诺地说,老娘前年已寿终正寝了。白露也不意外,只说,娘葬在哪,做女儿的想去上柱香。哥哥带她去了一处坟地,上头野草已经长得齐腰高了。白露默然,提了镰刀一点点把野草除干净,略略祭拜了一番。 回到家里,嫂子在厨房忙碌,哥哥憨笑说留餐饭再走。白露冷眼瞧着,绝不信这两人竟然改了性子。她说府里事多,见哥嫂无碍,也拜祭了亲娘,就想早些回去,说着就要去里间寻了包袱。包袱却不在她放下的地方,反倒是在厨间找到了。 嫂子早就把包袱翻了个底朝天,见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见她进来,一身衣裙也是旧的值不了几个钱,倒是手腕上一对镯子耳朵上一对丁香还能卖得几个钱。当下就伸手抓过来,要捋下那对镯子。 白露自然要躲闪,那半大小子的侄儿却从后面牢牢抱着她,叫她一双手动弹不得。嫂子使了狠劲儿,指甲都折了才把镯子薅下一只来,见实在难取,就另伸手去拔白露耳朵上的银丁香,一扯就鲜血直流。 白露吃痛,一下又挣不开,就把脚往后一踢,那双尖尖的绣鞋直接踢到了侄儿的裆下,痛得他大喊一声,手上松了劲,白露连包袱也不要了,扭身就跑。 嫂子倒是慈母,看到儿子痛得满地打滚,慌得取过葫芦瓢,舀起锅里烧着的热水往白露泼去,白露躲闪不及,到底是半边身子都被泼到了。 她顾不上什么体面,开了厨间的小门就往外跑去。身后哥嫂追了一阵,顾及这个妹子到底是侯府里上册当差的下人,没再追赶上来。 白露生怕别人认出她来,也怕哥嫂借了车来追她,一路只挑那小路走。来时坐牛车不过一个时辰,回去却足足走了半日,好在总算在宵禁前赶到了永泰侯府所在的永安坊。夜风一吹,她的脸渐渐冷静下来,借着道边水沟看到自己起了满脸的水泡,身上倒是因为衣裙较厚,没有烫伤。 到了侯府的二门处,她来回徘徊,迟迟不敢进去,被前来给四夫人送帐本的辛师爷看到了。辛师爷跟了四爷上任也有五六年,又随四房一路北上,倒是和白露熟识。见她那般形貌,却也没问,只是带了她去了医馆寻医上药。 她面上脓泡多,又吹了这许多的风,那医馆的老大夫屏声凝息,取过银针在火上燎过,一点点刺破了水泡引出脓液来,然后敷药写药方,这才耽搁到了亥初。 听白露讲完,青雀早就泪眼涟涟,哭着上前给江氏磕头:「四夫人,您要给白露做主啊!」 江氏没有说话。 林妈妈面露难色:「……衡家那几人说起来可恶,却一没有强抢许多银钱,二没有把人怎么样,白露这伤若要论起来,那些人诡辩说成是白露自己不小心烫伤的也有可能,这样去报官,只怕官府也不好受理,何况还是血亲……」 「那白露的伤,就这样白白算了吗……」 江氏轻轻嘆气,道:「白露。」 白露低声应了。 「你到了出府的年纪了,我本想等你探亲回来后,问问你的意思,可愿意让家里人领回去出府嫁人。可以免了你的赎身银子,再给你一笔嫁妆,如今看来……」 白露急声道:「不!」 「奴婢不愿再和那家人有任何瓜葛了!」她双眼冒着火,咬牙切齿,「夫人,奴婢宁愿撞死在柱子上,也不想再见那群畜生一面!奴婢姆妈就是被那畜生活生生给熬死的!」 「我晓得你的意思了。」江氏道,「你且放心。让你出府一事不会再提,你先安心下来好好养伤。」 「至于你家那些人……」江氏沉吟。 「只怕他们还会来纠缠白露……」青雀担忧道,「府里虽然进不来,但是一直躲在府里也不是办法。」 「行了,这事你们先不必担心,白露养好伤才是第一,青雀你好好照顾她,这些时日就先不叫她当值了。时候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 青雀、白露叩头应了,相互搀扶着起身离去。 江氏长嘆一声,面上发愁:「这可如何是好。」 第二日早晨,柳大管事如约派人送来了江华秋随信寄来的数个大樟木箱。 敏心用过早饭来给江氏请安,正好赶上了那些健仆把木箱卸在了庭前。 江氏牵了敏心的手,谢过柳大管事,又令照妆堂内粗使的婆子两人一组,把这些东西都抬去库房。 揭开封条,取下铜锁,一箱箱打开,内里的东西宝华四射,众人都看呆了眼。 一箱装的是各色扇子,开了最上方的那只扁匣子,放着泥金真丝绡麋竹扇,另有水墨团扇、织金美人象牙柄扇,竹骨素面山水画扇;另一箱装的是各色珠宝,全套的金刚石首饰,挑心上嵌着足足有大拇指甲盖大小的金刚石,阳光下火华璀璨极为夺目,另有南珠、珊瑚、红蓝宝石、五彩水晶,金银已算是其中最不值钱的了;还有几箱装的是蜀地产的纸笔和竹簟之类日常起居常用的器物。 剩下五只大箱,全是光华璀璨明赫绚烂的蜀锦,堆得满满当当,连手都插不进去。 敏心屏住了唿吸,看江氏叫林妈妈抱出一匹布来,扬手抖开,一剎那满目华彩。 这美丽的布匹织绣精妙,几殆鬼工。罥以银泥,金错绣绉,贝锦斐成,濯色江波。 第57页 不愧是,蜀中女子绣三年方得一匹的蜀锦。这样奢华珍贵,一寸之价可以一斗金比之。 第31章 家学 · 「这可真是, 太奢华了……」 「没想到四夫人娘家这么有钱……这可是蜀锦!」 「我听说外头这样一匹蜀锦得要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这么贵!」有人惊唿。 敏心听见小丫鬟们的窃窃私语,她抬头看向江氏,却发现江氏并不如她想像得那般高兴, 反而蹙起了眉头,神色淡淡的。 那些小丫鬟的议论江氏自然也听到了,她只略了略头, 并不在意。 顺着箱笼摆放的顺序,江氏一箱箱看过去, 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待走到头了,江氏转身叫来丫鬟婆子把这几大箱的东西分门别类理好,让青雀盯着上册, 然后喊了林妈妈和夏嬷嬷去了正房说话。 夏嬷嬷先开了口道:「今日还没恭喜四夫人呢!」 江氏奇道:「何来恭喜之说?」 夏嬷嬷就笑道:「四夫人接着娘家长兄的家信, 重新续了音讯,更为您送来这许多贵重之物, 难道不值得恭喜吗?」 「啊, 是,是这样的。」江氏倒似才反应过来一般,她伸手扶着额头, 有些苦涩地笑了笑。 夏嬷嬷敏锐地发现江氏的心神不宁, 就问道:「四夫人因何怏怏不乐?若是内宅之事,老奴倒可以给您出些主意。」 就见江氏犹豫了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正要开口, 却看见身边还带着敏心, 就不禁有些迟疑。 夏嬷嬷自然也看出江氏的犹豫不决, 她就道:「若您要说的是您娘家的事,那七小姐不妨留下来一块儿听听。」 江氏睁大眼睛, 看看女儿,又看看夏嬷嬷,最终还是道:「这……小孩儿听……有些不大合适吧?」 夏嬷嬷就问:「您将要说的,难道是男盗女娼,或是作奸犯科祸国殃民之事?」 江氏被她直白地问法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难免有些不虞,她深吸了口气,答道:「自然不是!嬷嬷您怎能当着敏姐儿的面这般……」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夏嬷嬷打断了。 只见夏嬷嬷正色道:「四夫人,您将要说的,既不是作奸犯科,也不是男盗女娼,那么七小姐有什么不能听的?老奴给七小姐讲了这些个日子的礼法,倒觉出七小姐十分聪慧。别看她虽年纪小,内里的主意拿得比谁都要准。何况您娘家的事,有何不可对七小姐言明?您的娘家,那便是七小姐的外祖家,说出去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倘若将来江家有人出殡,七小姐还要为外祖家的亲眷服小功孝期。」 江氏闻言不由得去看身旁坐着的女儿。 敏心也恰好回望过来。 江氏看女儿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仁极黑,眼白处隐约有一种湛蓝。不禁想起她随自己北上到了侯府后,许是知道她娘心里难受,这个小人儿越发乖巧懂事,心里不由生出怜爱之情。 正好这时敏心问:「娘亲,你是要和夏嬷嬷还有林妈妈说大舅舅的事情吗?我也想听,我还没有见过大舅舅呢。」 江氏心里一震,女儿出生在丈夫任上,那时她和大哥几乎联繫不上,和娘家也早就断了往来,这孩子,至今还不曾见过她母亲的家人。 江氏期期艾艾了半晌,最终还是如夏嬷嬷所言,把敏心留了下来,自己说出了她出身的豫章江氏最为纷扰的问题。 原来江氏的高祖祖籍浮梁县,那儿最为出名的除了浮梁茶还有景德瓷器,江家高祖就从贩茶小贩起,一直做到了浮梁县远近闻名的豪富。等到江氏的祖父长成后,不仅接过了江西上下几百个茶庄,还腾出手去另起炉灶做起了瓷器的生意。这泼天富贵下,银子流水般源源不断流入江氏的户头,他们一家便从浮梁搬去了豫章,做起了富家翁。 等江氏之父江慈年出生,一家人竟发现这个儿子于读书一道上十分有天赋,当下惊喜万分,想方设法给他脱了商籍,送他去鹅湖书院读书,连家里的生意都脱手交给心腹去看顾,一心一意培养起这个儿子来。 江慈年不负家人众望,年仅二十五就高中进士,后来娶妻生子做官,一路顺顺噹噹,旁人就说,这江家的祖坟是真真切切地冒青烟了。唯有一点不如愿的,就是江慈年的结髮妻子早逝,撒手人寰那年,一女二子均还年幼。 只是对于江氏兄妹来说,这却是他们噩梦的开始。 生母去世不过一年,江慈年就从外面带回一个姓苏的年轻貌美的女子,不曾明媒正娶过门做续弦,只算作妾。 殊不知当内宅之中,只有这苏姨娘一个有姿色有谋算的女主人时,那些下人又有几个会把前头大老婆留下的幼童当主子看呢?更何况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那后娘连个屁都生不出来时,这话儿更是一点也不错。 若不是江氏早死的娘留了个心眼,把几个儿女将来长成后娶妻嫁人的聘礼嫁妆都提前准备好,帐册库房的钥匙交给了心腹另外带着,他们下头这几兄妹,连嫁娶都没有可用的钱。 江氏和她大哥在亲爹纳妾时已经大了,长了记性,只有小弟才两岁多,日日被那苏姨娘抱着哄着,连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姊都不认了,一心只认姨娘和姨娘那头的亲戚。 而苏姨娘见哄不过来前头两个大的,就可劲儿地作践他们。磋磨的大哥江华秋好好一个大男人成了个软蛋闷葫芦,江映秋一个姑娘,则被养成个不知庶务弱不禁风的小姐,而小弟江明秋,更是个飞扬跋扈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 第58页 二小姐可以通过嫁入侯府逃离江家,大哥小弟却被那网似的江家牢牢缠住了。他们这辈兄弟没有一个有读书的天赋,就一个个的都把眼睛紧盯着祖传的茶庄瓷窑,大哥虽有经商天赋,但被一个「孝」字死死绑在了江家这棵大树上,奔波半生,赚来的金银却尽数流入苏氏的口袋。 好不容易江华秋总算下定决心脱离江家了,还把妻女都接了出来。 但江氏见他送来这许多东西,想起信中写到大哥一家也才安顿下来不久,担心他耗费了钱财,损了生意,从而影响到江华秋一家的生活。 敏心当下内心一阵震动。若不是江氏亲自开口,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外祖家,竟然还有这般的故事,也不会知道母亲那样柔弱的性子,是怎么养成的。前世江氏浑浑噩噩,一日能有一刻清醒便算好的了。这样的母亲,又怎么能和她像寻常母女样依偎在一起,说些前尘往事呢?她不禁有些心酸。 夏嬷嬷听完,却是笑了:「您所虑,竟为这事?」 江氏犹疑,问:「难道在嬷嬷眼中,这竟无需忧虑?」 江氏也知道自己从小被养废了,只是在闺中时身边无亲近的女性长辈教导,她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心中隐约那点疑惑都得不到解决。等到嫁入永泰侯府倒是认识到了问题,可那时身边有新婚夫君,怜她爱她,平时若有任何皱眉之事,第二日就会帮她解决,那段日子,可谓是她此生最为顺心畅快的时候。 如今丈夫已逝,只留下一个小小女儿依靠着她,她不得不鼓励自己支撑起来,去处理生活中大大小小的问题。 但也因为经验不足,难免心中有些不安。 此刻她听夏嬷嬷口吻,她所担心的事情竟全然不是问题! 夏嬷嬷在照妆堂待的这三个月里,已经把江氏的性子摸了个明明白白。是眼看着江氏如何一点点拗着自己的性子,强撑着去处理那些家事庶务的。 她笑笑:「您也道江家大舅爷平素与您亲厚。正如您念着他一般,他一定也在意着您和七小姐。容老奴说句谮越的话,别看江家大舅爷才在蜀中落了脚,他的处境比起如今的您来,还是要好上不少。」 江氏有些讪讪的:「这……此话怎讲?」 夏嬷嬷道:「难道不是吗?如您所说的,江家大舅爷代父处理官署之事十余年,接手家中庶务生意十余年,自个儿出来打拼也快十年了,他一个男子,既有如此丰厚的经验,又有妻子财力支持,要是这般还在蜀地站不稳脚跟,那您娘家那庶母,也不会下那样大的劲儿去防他吧?」 「且这世间女子立足,本就比男子要难上千倍万倍。」夏嬷嬷淡淡地接道,「便是高门贵女又如何?遇上事了,一样的要拿命去填。您尚有兄长可依靠,既要珍惜他,更要信他。」 夏嬷嬷一语惊醒梦中人,江氏这才如梦初醒。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是,以大哥的能力,做妹子的该信任他才是。」她往前挪了挪身子,诚恳问道:「那依嬷嬷您之见,当下应该……」 夏嬷嬷道:「依老奴之见,您娘家送来这许多珍奇异宝,方才库房外探头探脑看得下人又多,这会儿说不定已经传遍了侯府了,您看——」 江氏恍然道:「是该去拜见一下太夫人和大嫂了!」 夏嬷嬷哑然失笑。 江氏有些无措。 敏心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小声提醒她娘:「娘亲,夏嬷嬷的意思是,您要好好管一管咱们家的下人了。」 夏嬷嬷笑道:「七小姐说的正是老奴的意思。」 江氏脸上就有些发烧,喏喏道:「是,是我想岔了。」 夏嬷嬷和颜悦色:「您说的却也没错。既得了财物,合该与长辈分享。」 敏心就眨巴眼睛,笑着问:「是要去见伯祖母了吗?」 江氏摸摸她的头,不好意思地笑道:「正是呢。来,你和娘去挑些舅舅送来的礼物带给伯祖母和大伯母她们。」 夏嬷嬷就微笑着起身,掸了掸衣上的尘灰,跟在她们母女身后缓步出去了。 江氏吩咐丫鬟们拣了些蜀纸竹笔素印宝石送予各房少爷小姐,另外命人挑了特别绚丽的花样布匹另装了一个大木箱,和那一箱扇子一起,预备一块儿抬到了寿安堂。 寿安堂里,程夫人、二夫人带着孩子们都在。 两个媳妇一左一右坐在太夫人身旁,太夫人则揽着几个小孙儿,一屋子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笑得开怀。 笑语喧譁,连抄手游廊上都能听见。 琼玉打起了织锦帘子,笑着高声通报:「四夫人和七小姐到了。」 江氏才进门,就看见程夫人笑着朝她招手道:「四弟妹,你来得正好!」 江氏愕然:「什么事?」 程夫人温言道:「娘说开春了,咱们府里的家塾也要重开,正想问问四弟妹的意思,可要让敏姐儿和她哥哥姐姐们一道儿上学?」 第32章 生机 · 江氏又惊又喜:「那自然是愿意的!」却有些迟疑, 「只是不知,家塾里的先生是哪里寻的?」 程夫人就含笑看向二夫人:「是二弟妹託了她娘家父亲,国子监赵监正特地寻来的。先生姓解, 是个国子监出身的举人,虽没能中第,但学问很是不错, 为人也方正。」 太夫人亦笑道:「解先生来府上教书有半年了,家里几个孩子都肯听他的话。要不是解先生年前接了家信, 说老家老母病重匆匆告了假回去侍疾了,这几个皮猴儿也不会没人管。」 第59页 「正是。此番解先生来信说他母亲病转安,约莫过个十来天就能抵京。那陶然居有半年不曾住人了, 娘正和我们商量着要好好重新修葺一番学舍呢。」 江氏自是十分欢欣, 当下带着敏心谢过太夫人。 就听见二夫人那副清脆的嗓子噼里啪啦地说:「什么?原来四弟妹不知道?我还当是哪个耳报神消息这么灵通,我们才说好就急匆匆跑去报给你了呢!」 二夫人此话一出, 顿时空气一滞, 太夫人更是轻微地皱起了眉。 程夫人亦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敏心冷眼看去,二夫人和没事人一样的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儿,她身后的锦心绣心倒是局促不安。 太夫人朝旁边使了个眼色, 琼玉会意地上前, 笑着活络起了气氛。 程夫人就开口把话题引向了这一季要新裁的新衣上来。 这厢说得正热火朝天,忽有小丫鬟来报:「门口抬了好几只大箱子来,说是从照妆堂抬出来的。」 众人就把目光集中到江氏身上。 二夫人掩袖而笑,问:「四弟妹这是得了什么好东西?一股脑儿地就往寿安堂里送。」眼中虽有好奇, 但语气中隐隐有些不屑。 敏心看在眼里, 倒也不奇怪二夫人话里的刺。二伯母这个人, 向来清高,这永泰侯府中没有几个人是不知道江氏实际上算商贾出身的身份, 纵使外祖父做到了布政使的高位,在他们这些燕京官宦世家眼里,也不过是才洗干净脚了的泥腿子。 江氏虽听出来二夫人的言下之意,当下也来不及去理会。 上前给重新太夫人请了安,就笑道:「昨儿个我们才到家,柳大管事就给侄媳送来了娘家哥哥的家信,随信而来的还有几箱子衣料器物。侄媳想着我们娘俩个儿也穿不了那许多的料子、用不了这许多的东西,就特来送给大家看看,若有喜欢的,尽管挑去便是。」 说着,就吩咐粗使婆子把箱笼抬进院子里落下,让绿莺拿了钥匙上前开了箱子。 这一箱描金罥银、流光溢彩、绝美精緻的蜀锦,亦晃花了众人的眼睛。 太夫人也颇感意外,吩咐杜嬷嬷给她取来玳瑁眼镜,她要戴上仔细地看看。 江氏就示意琼珠琼玉抱了一匹布料出来,扬手抖开了给众人过目。 太夫人仔细瞧过,又伸出手去细细抚过那比髮丝更细的缂丝织锦纹路,她摘了眼镜笑道:「比之二十年前燕京城中流行的花样,更是精巧了!」又嘆,「江家舅爷好生魄力!竟能一气儿得来这许多的蜀锦!自从西境硝烟起,蜀地商路断绝以来,似这般巧若天孙的工艺,燕京有十余年未曾见闻了。」 江氏谦虚笑道:「我先代娘家哥哥谢过伯娘夸奖。大哥也是想尽一番他的心意罢了。有赖侯爷之功劳,好在现如今西北定,想必商路重新连接就在眼下,我大哥只不过取了个儿巧宗先行一步。」 程夫人取过一把碧青竹柄绣芙蓉花的团扇,轻摇笑道:「那我们也不好辜负江家舅爷的心意。」 「是呢,蕙姐儿,快来看看这个料子,你可喜欢?」太夫人很是捧场,招手叫来蕙心,指了一匹银红团花的洋缎布料给她看,「瞧这颜色多喜庆,正正好给我们蕙儿做嫁妆。」 蕙心虽平素大方沉稳,此时被长辈说起自己的亲事时,也难免羞红了脸颊。 程夫人含笑看看女儿,竟也接口道:「你祖母说的是。」 「娘!」蕙心急得跺了跺脚,见满屋子人上上下下,连丫鬟婆子都在逗趣她,竟就红着脸掀了帘子遁走了。 二夫人呵呵的笑:「大侄女倒还是小孩子心性。」 江氏惊讶:「蕙姐儿竟定亲了?」 说起长女的婚事,向来沉静大方的程夫人也满面春风:「是。在西北时,蕙儿他父亲就为蕙儿定下了亲事,两家到纳吉了。」 二夫人此刻有些忍不住去问:「……不知是哪家的儿郎,这般好福气能娶了我们大小姐。」 敏心心道,是桂将军的长子,军中咸称桂小将军的桂长春。大姐蕙心嫁予他后琴瑟调和、伉俪情深,日子羡煞闲人。前世她生命最终时,正是大姐和大姐夫送来了消息…… 程夫人也正说道:「是侯爷副将家的孩子,叫长春,是家中嫡出长子……」 敏心突然发现二夫人眼角肌肉跳动了一下,正疑心自己眼花,就听见二夫人僵硬的声音,有些干巴巴的附和着:「……果真是一门好亲,郎才女貌呀……」 她暗想。她兴许知道二夫人今日说话如此刺人的原因了。二夫人平时虽清高,但也不像今天这般吃了炮仗似的,遇谁炸谁。 二夫人娘家的内侄赵慎,想来是到了婚配的年纪,二夫人本来想探口风,却被太夫人拒绝了,只是没多久程夫人就借着母亲江氏送布匹的机会,说出蕙心定了亲的消息。以二夫人的性子,那可不得气出个好歹。 只是赵家虽清贵,领着国子监监正的官职,但那赵慎可是千顷地里一根苗,上有祖婆婆、嫡母、生母,下有十几个姊妹。只要仔细想想就能知道,永泰侯和程夫人怎么也不可能让长女,还是随他们一路辗转上过战场的长女,去嫁给这样一户人家吧。 江氏被卡在程夫人和二夫人之间,听着二夫人夹枪带棒的口气就有点吃不消,让程夫人和太夫人代府上公子小姐们选了花样料子后,就寻了个由头告辞了。 第60页 敏心牵着母亲的手,走在回照妆堂的竹林小径中。 清晨才下过一场急雨,天泛起鱼肚白时就停歇,却洗去了竹叶上的浮尘,入目满眼青碧。就连空气中都隐约浮动一股芳草的气味,沁人心脾。 清明过后,万物欣欣向荣,万物惊春,绿意正浓。 敏心闭目深吸了一口气。 前世这个时候,自己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而母亲,此刻恐怕也正躺在床上病着,就连照妆堂,都笼罩着一股暗沉了无生意的气息。 哪像今生,父亲顺利入葬后,母亲不仅身体康健,还能联繫到母亲断了几年音讯的大舅舅。一切事态的发展,正如这无边春意一样,布满了生机。 她睁开眼睛,眼底有不自觉浮现出的笑意,感觉自己的身心都畅快不少。 第33章 商铺 · 敏心等人到了照妆堂时, 门口丫鬟来禀,道是辛师爷已久候多时了。 江氏想起前夜白露说,是辛师爷在侯府门口碰见了她, 刚好认出了她,就还带她去医馆寻医上药,因此耽搁了辛师爷原本的事。 江氏道:「知道了。」 母女两个到了厅堂, 看到辛师爷坐在下手处,手里捧着热茶, 脚边箱子已开了盖,满满一摞的帐本。 辛师爷听到来人动静,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一跃而起, 转头看到是江氏和敏心, 才吁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帕子抹了抹额头的汗。 他拱手作礼:「见过四夫人, 见过七小姐。」 辛师爷是个脸色老成的青年人, 留着一把山羊鬍须,长眉压眼,鬓角连着鬍鬚, 乍一看很容易认为这人已近不惑了, 实际上他才过了二十四的生辰。 江氏回礼,坐了上首左边的太师椅,敏心跟在母亲后面亦还了一礼,左右看看, 自己爬上了辛师爷对面的座椅上。 「坐吧。难得见你来, 是铺子上出了什么事儿吗?」江氏招手叫来小丫鬟换了热茶, 关切地问道。 辛师爷虽被众人称一句「师爷」,实际上做的却不是师爷的活计, 这不过是昔日徐景行的一句玩笑,府衙时其他同僚也都随着上峰口风叫起了「师爷」。等徐景行故去后,那些衙役小吏纷纷请辞,唯有辛师爷,既念在往日主家的知遇之恩,又看她们孤儿寡母可怜,就主动留了下来。 只是他毕竟是外男,也不好常在侯府走动,江氏就把她之前的陪嫁铺子交给了辛师爷打理。 辛师爷长嘆一声,等奉茶的丫鬟下去后,他左右探头望了望,见周边下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没人伸长了脖子窃听,这才坐下,苦涩地笑了笑:「回夫人的话,今儿个我找到侯府来,实在是几个铺子左支右绌,难以支撑了!」 江氏一怔:「此话怎讲?咱们才回来的时候,你去接手几个铺子时,不是还说经营得不错吗?」 辛师爷赧然,讪讪地笑:「四爷那时才去,您和七小姐都卧病在床,且那时几个铺子明面上拿出来的帐本帐面都做平了,我想着能看过去,就不必多让您操心了……哪知道那些大掌柜,唉!」 他长嘆一声,越说越觉得脸上无光,干脆一把起身跪了下去,哭诉道:「您一离京就是六七年,中途不曾回来看过,也不曾令人来查帐,那些掌柜的心就一点点地被养大了,先是从铺子里取一些零碎布头和碎茶叶,然后就是暗地里吃回扣,近几年竟然猖狂到直接做了假帐,私占利润! 「我才替夫人去理事时,那些人瞧我不懂生意之道,就胡乱煳弄了几本假帐扔给我。四夫人啊!我真是对不起您!对不起故去的四爷!」 辛师爷哐哐磕着头,哭得涕泗横流。 「哎,你……你先别哭……」江氏一下子就慌了神。 敏心蹙眉,紧紧盯着辛师爷,跳下了椅子,从木箱中拿起一本帐本快速地翻了翻后一把丢了回去。 她走到辛师爷面前,问:「辛叔叔,这些帐册又是……」 辛师爷见主家问话,倒也没计较敏心是个小孩子,他举起衣袖胡乱擦了把眼泪,哽声说道:「这一箱子便是他们送给我的假帐。」 「我没管过茶叶铺子和布庄,也不代表我没眼睛、我不识字啊!那些管事的,连敷衍都不愿仔细一点!墨迹新得很不说,做五年前的帐本用的纸竟然是前年江南才产出的白棉纸!」辛师爷恨恨道,「是,我是不懂看帐。我一拿到帐本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可那时您根基不稳,又才回来,我就想着先抹过去,面子上能看就行。可哪知我在几家铺子里待了这两个月,连我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来他们每天做帐的流水不对劲了!」 「我看那茶庄的帐房身边跟着他才十几岁的侄子,就寻了个由头约他出去吃了几顿饭,灌醉他之后取了他日日带着的钥匙挂去配了一串新的,然后前天夜里,趁管事帐房都回家祭祖去了,我偷偷熘进帐房里,一把把钥匙试了过去,开了上锁的箱子看到了真正的帐本。」 辛师爷抬眼看向江氏,声泪俱下:「那些贪心不足的掌柜们,居然授意帐房抹掉每月近七成的盈利!只报了三成利上来!茶庄尚且如此,布庄那头我还没开始仔细查……」 江氏紧紧皱着眉,这般好气儿的人,此刻脸上也全是愠怒。 「娘亲,您打算怎么办?」敏心问道。 是啊,江氏的陪嫁铺子出了这样大的纰漏,主家岂能轻易放过呢?辛师爷擦了擦脸,抬头期待地看向江氏。 第61页 江氏这时性子里的几分优柔寡断倒又显现出来了,几番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 直看得辛师爷面上渐渐露出了几丝失望之色。他跟在徐景行江氏身边也有四五年了,知道几分江氏的性子。见江氏如此犹豫,心下知道江氏亦和他一样不懂理事,那指望江氏,又哪来的解决法子呢? 「我……」 「娘亲,大伯母不也有几个铺子吗?为什么不去请教一下大伯母?」 江氏顿时眼前一亮,喃喃道:「是啊,大嫂名下也开了布庄……」 辛师爷听得永泰侯夫人名下也有铺子,旋即激动起来:「四夫人,您若能请来永泰侯夫人出面,那四房铺子上的那些管事掌柜必然不是问题!」 江氏激动地站起身来,匆匆叫来霜降让她好生看着七小姐,就带上辛师爷和那一箱假帐本出了门,急忙转去了瑞萱堂。 辛师爷得了主母授意,赶忙跟上,疾步如飞时隐约想到敏心,虽然心里嘀咕七小姐怎会那么巧的提起程夫人,但还是眼下铺子帐册之事更为重要,他很快就把这个想法抛之脑后了。 敏心看着母亲急匆匆远去的背影,还是轻轻嘆了口气。 看得霜降有几分好笑。小小的人儿,如何来这许多的愁思? 霜降给敏心上了新制好的茶点,是一叠四色点心:软香糕、雪花糕、百果糕和栗糕。软香糕色如白玉,雪花糕细腻洁白,百果糕入口即甘,似蜜非糖,栗糕取用冬日贮藏干栗制成,粉糯极烂,沾水即融。 敏心伸手拣了块点心细细尝了,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霜降姐姐的手艺越发好了!」 霜降羞涩的笑:「姑娘每次都这样,夸得奴婢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敏心笑道:「难道我说的有假?那不如叫大家都来尝尝评论一番,正好你做的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霜降纠结:「这……不合规矩吧?」 敏心却不理她,径直喊来绿莺,让她把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都叫来,一人分了一块糕点吃,叫她们评判一番霜降的手艺。 这些丫鬟婆子们既有主家发话暂时不用做活,又有洁白软糯的糕点吃,那自然一个个吃得满嘴喷香,直叫好。 众人七嘴八舌地纷纷贊道:「霜降姑娘可去御膳房做个白案师傅了。」 「霜降姑娘做的糕可比外头仪真门黄家糕团铺子的还要好吃!」黄家铺子茶点,闻名燕京,市井传闻,便是今上亦曾尝过。 敏心含笑坐在榻上,看向屋内这群人。 有守门的潘婆子和高婆子,负责洒扫的两个粗使婆子,四个小丫鬟云露、云雁、兰芝、丹桂,还有竹桃、霜降、绿莺和林妈妈。夏嬷嬷和青雀跟着江氏方才一道儿出了门,那还差一个人。 「白露姐姐呢?她怎么没有过来一起吃?」敏心侧了侧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 哪知原本嘈杂的内室顿时安静了下来。 敏心一怔,一个个看向她们的眼睛。发现几个小丫鬟们和竹桃绿莺面上多是一片茫然,而林妈妈、潘婆子和霜降眼神都有些躲闪。 其中潘婆子脸色最白,霜降则不复方才受夸时的神采飞扬,把头完全垂了下去。 「白露姐姐怎么了?」敏心整肃了神色问道。 这群人挤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期期艾艾,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来。 林妈妈上前道:「敏姐儿,白露是有些受了风寒,夫人已经准她在她自己房中安养了。」 却听见敏心当下快速接口道:「我不信。」 林妈妈立刻愣住了,神色中有些不可置信。 敏心却不看她,左右扫视了一番,伸手指了一个人:「你留下,说清楚。其他人可以散了,该当值的当值,该做事的都去做事。」 满室的人,没有一个动。 敏心有些气笑了,她静了静神,冷冰冰地说:「怎么?我使唤不动你们了吗?」 竹桃一听就知道七小姐有些生气了,立刻推了推身边的丹桂:「走,走,你不是说要教我一个新的花样子吗……」 这才推推搡搡地下去了。 霜降和林妈妈混在人群中,也要走,敏心叫到:「霜降,林妈妈,你们也留下。」 林妈妈有些难堪,脸上发烧,还是被霜降扯了一把,这才站稳了脚跟。 敏心见人都走完了,云露走时还贴心地带上了门,就换了一种神情,笑眯眯地问:「你们可以说说,白露是怎么了?」 第34章 提议 · 见房内留下来的三人没有一个人开口, 敏心也不急,捏了块软糕,就着茶水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拍了拍手心, 说:「我猜,是和白露姐姐昨天请了假探亲有关,是吧?」 敏心看了看众人的神色, 笑道:「看来我说对了。不仅和探亲有关,白露姐姐估计还受了伤——」 「这伤, 不在手上,就在脸上——只怕一时半刻也做不了活计吧?」 就听见「扑通」一声,潘婆子两股战战, 面白如纸, 竟被敏心说得跪了下来。 潘婆子不住地磕头:「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老奴一辈子兢兢业业, 不曾干过什么亏心事……」 敏心淡淡地斜睨了她一眼, 说道:「潘婆婆这是做什么?」 潘婆子把头抵在地上不肯起来,低声道:「菩萨显灵、菩萨饶命……」 第62页 敏心觉得好笑,这婆子, 她不过是随口猜了几句, 竟被她吓成这样。 林妈妈此刻看敏心的眼神都变了,却还是上前用力地把潘婆子扯了起来:「七小姐面前,你做什么神神叨叨的!」 敏心面无表情道:「把门打开,潘婆婆可以先走了。」 潘婆子闻言, 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 也不管衣衫凌乱, 一熘烟地就跑了出去。动作之矫健敏捷,简直不似她那个年纪的人。 房内余下两人, 霜降噤若寒蝉、面如土色,林妈妈则神色复杂地看向敏心,不明白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怎么一夕之间变了性情。 敏心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微笑地点了霜降的名字:「霜降姐姐,你知道白露姐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霜降早被方才敏心那一吓一猜惊掉了胆子,此时就哆嗦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讲了她从青雀口中听来的经过。 敏心点头:「我知道了。」她忽然轻轻嘆了起来,「说起来,白露姐姐真是可怜,不如我们去看看她吧?」 敏心看向霜降,笑道:「就带上霜降姐姐新做的糕点。」 这两人哪里会说出反驳的话,见敏心已经拿定了主意,一个上前收拾器皿把糕点装了盒,一个去取来见客的大衣裳给敏心穿上。 敏心低头看着林妈妈给她系上外袍的手在轻轻颤抖,平静地开口:「林妈妈,你的手在抖。」 林妈妈抬头,透过磨得亮澄澄的铜镜,看向敏心映在铜镜里的一双沉静的眼睛,看着这熟悉的小小眉眼,她一时竟有些恍惚:「姐儿这是……难不成,是昨天去了庙里撞客了?」 敏心淡淡瞥她一眼,轻声开口:「妈妈多虑了。」 她只是,方才在辛师爷和江氏离去后,突然想通了而已。 想通既然重来这一世,她何必要循规蹈矩,走上前世的老路;想通原来她重新获得的,只是性命,那些前世她习以为惯的人事,尚需经过努力才能得来;想通了她不止只能以女儿的身份去劝慰母亲的心灵,更能去帮助江氏打理她的嫁妆和父亲留下的遗产,打理那些,她前世未曾见过拥有过的产业。 即便天命已定,这尘世间的小小蝼蚁,也应有选择如何活着的机会。 从在马车上醒来时,她就一直压着自己的性子,努力伪装成一个幼童来面对所有人。她确实是怕的,怕有人瞧出了她举止间的怪异,怕旁人以为她是邪异之辈,可昨日今日,庙里府里走了一趟,她才发现,她更怕的,是看见母亲惨败脸色毫无生息地躺在床上,是出嫁后支撑勉力小家时的捉襟见肘,是失去丈夫孩子的痛彻心扉。 倘若她什么都不去争取,真的只如一个幼龄稚儿那样生活着,估计还没等到江氏成长起来,她们一家子,就被那跟红顶白的刁蛮恶奴逼上绝境了吧? 至于太夫人和程夫人等侯府亲戚,她们固然会出手相助,但,日子毕竟是自己的,不是吗?自己都立不起来,指望别人成天跟在后面帮你擦屁股——呵。 只盼母亲这趟去请教程夫人,能学到些程夫人处事的手腕手段。 霜降提了装好的食盒,战战兢兢地立在门口,细声唤道:「七小姐,已经备好了……」 「那我们走吧。」 敏心转头,当先出了房门,身后跟着林妈妈和霜降,斜穿过院子,上了抄手游廊,一直到了后院丫鬟们住的地方。 这中途瞬息时间,敏心已经拿定了主意。 敏心站在门口,微微侧首示意霜降去敲门。 霜降小心地窥着敏心的脸色,深吸一口气,握手成拳轻轻叩了叩门:「白露姐姐,七小姐来看你了。」 屋内旋即传来白露惊讶的声音:「什么?七小姐?」 「正是呢。白露姐姐你快些来开门。」 只闻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之声后,屋内传来白露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那声音渐渐近了,勐然「嘎吱」一声,眼前这扇木门开了一道缝。 白露的身形藏在门后的阴影里,她有些犹豫地开口:「七小姐……奴婢染了恶疾,不好见人,奴婢谢过您的心意,您不如……」 敏心微笑:「白露姐姐,我都到门口了,不请我进去坐坐吗?你身上的伤也需要换药了吧?」 白露悚然一惊。手下一使劲,木门就开了大半。 敏心就看到白露半张左脸好似被火燎过一样,昨夜被挑破的水泡下又起了新的密密麻麻小水泡,有些水泡下的皮肤已成了透明,内里是淡黄色的脓液,一直绵延到衣领露出的颈部皮肤上。 林妈妈虽然昨夜已经见过她的伤口,但现在在天光之下,重新见到,仍觉得恐怖。霜降就更不用说,昨夜白露回来时她已经睡下了,还是今晨青雀安排活计时,与她分说的。乍一看到,当下吃惊地抬手捂住了嘴巴,无声地尖叫。 唯有敏心,倒是镇定自若。 她抬头与白露对视,面色坦然从容,不见一丝恐惧惊讶,含笑道:「霜降姐姐做了好吃的糕点,想送予你尝尝。」 白露神情复杂看着这身量才到她腰部的小女孩儿,顿了顿,最终还是侧身让出了通道。 几人落座后,敏心伸手把那装着洁白糕点的青碧色釉碟往白露推了过去:「白露姐姐,你尝尝罢。」 白露沉默,依言掂起一块,放入口中,任由唾沫渐渐润湿了粉团,然后滑入喉咙,落入肚腹。这尝不出味道的冷硬点心宛若一块石头,把她原本死水般的心湖砸起了涟漪。 第63页 「七小姐……」白露终究忍不住开口。 敏心侧首,没有接住她投来的疑惑目光,而是看着脚下氍毹那繁复环绕的花纹,平静道:「是你家里人伤的你。」 白露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家里女眷?」 白露又点了点头。 「很难缠吧?」 「是的……可是七小姐,您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敏心道,她看向白露面上的伤口,「你这是热水烫伤,脖颈处还有指甲抓痕。你昨天告了假回去探亲,回来便伤了。那只能是在家里受的伤。家中、热水、烫伤、抓痕,想必是在厨间灶台边,扭打起来后,有人顺手从锅里舀了一勺沸水泼过来所烫出来的。」 不说当事人白露,就连被林妈妈和霜降都被敏心震慑到了。 霜降喃喃道:「七小姐,真是聪慧。」 林妈妈则瞟了敏心一眼又一眼。 敏心自然感觉到了,她只看向白露:「你家里人既然如此待你,又十分难缠,等你伤好后,有什么打算?」 白露咬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敏心又道:「你的伤——永泰侯府规矩森严,便是伤好之后,也不能恢復如初了,在内院走动,有诸多不便,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白露一惊,顿时忘了敏心只有四五岁,她立刻跪了下去抱着敏心的腿,仰起脸来,一片泪痕:「七小姐,奴婢求求您,求求您,不要赶我走……我那家人狼心狗肺,他们知道我在侯府当差,我要是被赶出府了他们一定会把我生吞活剥了……求求您……」 「你先起来。」敏心无奈道,「我没说要让你出府。只不过想问问你自己的打算。」 「真的?」白露泪眼朦胧。 敏心道:「你可以自己选,是继续留在府里,等你家里人来纠缠你,还是,来找我。」 白露顿住了。 「好了,你好好养伤。我会请娘亲帮你请个大夫来的。我方才说的话,只是提议。你可以选择不听。」 敏心起身,只留下了这一句话,就带着林妈妈和霜降消失在门口。 回去路上,霜降一直不停地转头去看敏心。 「霜降姐姐,我脸上难道有花吗?」 霜降尴尬地笑了笑:「……不是,奴婢是想,七小姐真是聪明,仅看了伤口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敏心微笑:「多读书,多想,你也可以的。」 「……是吗?」霜降呆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 敏心步履不停,林妈妈只好赶紧跟上。她回头看了一眼霜降,神情复杂:「敏姐儿……」 才出口就被敏心打断了:「妈妈,您不要问。到时候,我自然会全部告诉您的。」 林妈妈怔怔地看着敏心的幼圆的小脸。 到了午饭时分,瑞萱堂有小丫鬟来报:「四夫人让奴婢来传话,说她留在瑞萱堂和我们夫人一起看帐,让七小姐先用饭,不必等她。」 敏心说:「嗯,好,那就先传饭吧。」她转头看向霜降,「霜降姐姐,烦劳给这位姐姐包点果子吃。」 霜降浑身一震,赶忙挂起个笑脸,去内间取来新制的果子,用手帕细细包好后塞进那小丫鬟的怀里。 那小丫鬟口上推说不用,手上却欢欢喜喜接了,转头欢天喜地出门去了。 敏心问:「妈妈,午饭来了吗?我饿了。」 就见林妈妈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敏心欢唿一声,跳下矮榻,直奔向饭厅。 林妈妈看着敏心雀跃的背影,心里恍惚了一阵,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她立在转廊处,面上显现挣扎之色,过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静下神来,快步朝饭厅走去。 如果江氏能看到她此刻的神情,就会知道,这是林妈妈决定护着江家二小姐,做她陪嫁,跟着江映秋远嫁燕京时的表情。 这日直到日暮夜深,敏心都已经睡下了,江氏才从瑞萱堂回来。 她脸上挂着笑容,一进门看到守夜的林妈妈,就迫不及待地说:「还是大嫂有法子……」 林妈妈撑起一张笑脸回应她。 江氏没有察觉林妈妈的异样,依旧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倒是夏嬷嬷,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妈妈一眼,转身向江氏请辞。 江氏停了下来,客气地说:「嬷嬷今日也辛苦了。」 夏嬷嬷淡淡一笑:「这是老奴份内的事。」她顿了顿,又说,「夫人陪嫁铺子假帐一事,想必很快就有眉目了。」 江氏笑道:「借您吉言。」 夏嬷嬷轻轻颔首,转身退下了。 身后,传来江氏的声音:「大嫂只粗粗看了帐,就知道他们是在哪里动的手脚……」 第35章 进学 · 第二日, 敏心找了个机会和江氏说了,她看白露可怜,伤口严重, 想给白露请个大夫到府里为她看病。 江氏自然答应。 敏心后面去亲自去看了白露几回,见她遵照医嘱按时服药上药,面上的创口渐渐癒合结痂了。只是痂还没落, 也不知具体恢復得如何。 白露每次见着敏心,都谨小慎微地向她请安, 说话字斟句酌,好似如若出了差池就会被立时赶出府一样。 敏心不以为意,只是每回临走时, 都要问她一句, 你可想好了? 敏心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第64页 她有次不小心听到江氏和林妈妈的对话,知道白露原本是指给她父亲做通房的, 只是徐景行不愿意才作罢。江氏却因此惦记上了白露, 有些看眼中钉似的看她。如若不是这次白露回家探亲后毁了容貌,只怕她立时就要被放出府去。 而白露自己,形貌秀丽, 性格沉稳, 做事妥帖,怎么看,都是做管事的最佳人选。 有这样的背景前提,白露为了她自己, 就不得不考虑敏心给出的建议。 过了几天, 快到五月, 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连袷衣都要穿不住了。 照妆堂前的海棠花开得极为喧闹, 一嘟噜一嘟噜粉白相间的花朵挂在枝头,映衬累累绿叶,柔蔓迎风,垂英裊裊,一簇簇胭脂似的红云擎在枝头,远望有如晓天明霞。 青雀立在堂前,正给一众丫鬟婆子们训话。自从白露因伤养病以来,青雀就接过了白露手上大部分的事情,照妆堂内的下人中,隐隐有了以青雀为首的趋势。 敏心坐在窗下,由竹桃教着描绣样子,一偏头看到青雀正经八板训话的样子,转头对江氏嘻嘻笑道:「青雀姐姐越来越有范儿了呢。」 江氏探头望一眼,嗔怪道:「仔细描你的绣样子!」 那头林妈妈匆匆进来禀事,道是瑞萱堂有人来。 江氏叫进了,只见兰初落落大方地进门施了一礼,笑道:「好教四夫人知道,咱们府里充作学舍的陶然居已经修葺完毕了,解先生那头也已备好教案。我们夫人叫奴婢来给七小姐送一套新书并笔墨纸砚,都是按照解先生列的单子去外头书肆搜罗来的。」 江氏大喜:「烦劳大嫂为我们敏姐儿准备了!」 兰初笑盈盈道:「我们夫人禀了太夫人、侯爷,翻了黄历,暂定上课的日子是四月二十日。」 江氏点头,笑道:「好,我知晓了。」 兰初就拍拍手,叫外头候着的两个才留头的小丫鬟把程夫人备好的东西呈上来。 只见一人捧着成套的青纱襦裙,衣眉上斜绣了点点白鸥,里料入手爽滑,外罩衫轻淡如柳上青烟,却是松江白棉和江南绡纱制成的。 另一人捧着一个孩童手臂长的竹制小书箱,外面镶着旧竹节做成的把手,掀开盖来,里面都分成了不同规格的格子,分别放有笔、墨、纸、砚和一本《论语》、一本《音律》;那笔是苏州狼毫湖笔,墨是松江陈墨,流光一闪泛着墨蓝色的光,纸是罗纹宣纸,砚是端砚,许是因为敏心年岁尚小,程夫人特地选了鱼戏莲叶图案的砚台,满是童趣。 这两名小丫鬟得了兰初的吩咐,特地把托盘放低,好让敏心能够看到。 敏心看过,仰头笑道:「麻烦兰初姐姐替我告诉大伯母,我很喜欢。」 兰初含笑道:「七小姐满意就好。」 江氏亦一一瞧过,对程夫人置办的东西无不满意,唯有一点有些疑惑,她指了指那套衣裙,问:「怎的大嫂还送来一套新衣?」 兰初欠身答:「好教四夫人知道,这是解先生的主意。解先生说,府上诸位公子小姐们一同进学,纵使平常是兄弟姐妹,在学堂上终究还是性情各异。倘若能统一着装,统一用度,那不管各人进度如何,终会增加一些同窗的情谊。太夫人听了觉得有理,就命针线上人从去年解先生坐馆起,给府上进学的诸位小主子都赶制了这般制式的衣裙。九少爷谓之『校服』。」 「『校服』?」江氏先是觉得惊讶,细想之下倒是觉得不无道理,「既然大嫂和太夫人对这位解先生如此盛赞,那便依他所言,等开馆那日,就给敏儿穿上校服送她去学堂。」 兰初就领着那两个小丫鬟,笑着告辞了。 等兰初她们出了门,江氏立刻就朝敏心招手:「我儿,快来试试这校服合不合身!」面上满是欢欣。 敏心不想拂了母亲的意,就只好让竹桃带着去了里间换上新衣。 等敏心出来时,江氏顿时眼前一亮。 不得不说,这青绿色真是充满了朝气。也不知是谁选的校服颜色,敏心穿上之后,宛如一支青翠的小嫩竹子。这衣裳极为合身,袖长刚好盖住手背,裙摆处往上折了两番,用针线纳住了,这是想着敏心还是幼童,长得快,防止衣裳跟不上敏心拔高的速度。衣襟处的白鸥刺绣平添了几分活泼,四指宽的玉色腰带束在腰间,更显精气神。 江氏欢喜地左看右看,虽觉得眼前女儿样样齐整,却还是下意识地觉得缺了什么东西。 还是青雀进来给江氏示下时,瞧见敏心的样子,随口说的一句「既然要上学了,该梳髻了」提醒了她。 敏心是过了三岁生辰后才留的发,到上京时也不过才留到肩膀处,江氏就日常给她扎两个小鬏儿,绑上红绳铃铛,倒是可爱,可与这身小小的学子服就不相配了。 江氏赶忙唤来青雀取来她那一套十三式的梳篦,再捧来妆奁,当下就这灿烂日光,给敏心解了头髮,用小梳子细细通顺了,而后小心地挽成了双鬟髻。 再插上碧玉簪,眼前这个小人儿,就是正经的进学弟子了。 江氏看着敏心这番模样,心下想到早逝的丈夫,他是看不到女儿如今的样子了。就悄悄转过头去,拭去眼角泪珠,这才展颜微笑:「瞧瞧儿,这是谁家的姑娘的呀,真好看。」 敏心自然看到,心里也黯然,却还是扮出一副天真的样子来,认真地回应江氏的话:「当然是娘亲家的姑娘啊。」 第65页 母女两个就笑着搂成一团。 随后几日,辛师爷陆续进府拜见了江氏几次,带来了外面几家铺子最新的消息。 他眉开眼笑,只差没直接手舞足蹈了。 最近一次来给江氏请安时,辛师爷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说:「……那群蠢货都没意识到您如今是永泰侯府的四夫人,程夫人派去的管事查帐时,还囔囔着要见江老爷和苏太太,柳大管事一亮名帖,就一个接一个地呆滞跪下去了……」 江氏乍听到江老爷子和那苏姨娘的名字,面上就有些僵硬。 敏心一旁听到,也是蹙眉。她没有想过,母亲的陪嫁铺子据说都是她亲外祖母留下来的,又远在燕京,不曾想苏姨娘的手竟然这么长,都伸到京城江氏眼皮子底下来了。也就是江氏前几年都不在燕京,要不然不会纵容这群蠹虫趴在江氏的嫁妆上吸了这么久的血。 敏心打断了辛师爷振奋的描述,直接问他:「那些人,他们是怎么服软把贪的钱吐出来的?」 辛师爷没注意到敏心问话时措辞的细节,接上敏心的话头说:「永泰侯夫人先是选了侯府里几个精于算帐的管事,装作是我的小厮,一家家铺子巡视过去。那些铺子在燕京开得久了,又同是四夫人的陪嫁,彼此之间就都有些牵扯,我把上次偷偷配的钥匙交给了他们,查出一家帐目的问题,就牵连出其他家。柳大管事原先还想着徐徐图之,一看那把烂帐,竟然做得粗糙至极,就花了几天功夫,在暗地里收集好证据,找了一日假借四夫人的名字召他们进府问话。各个掌柜的家眷和铺子也都派了人看守起来。 「等那几个大掌柜一进府,柳大管事就拿了四夫人的手书,厉声诘问他们为何在帐目上做手脚。他们一开始还不听,直到柳大管事说已经把证据送去了顺天府,把那几个蠢货的老婆儿子捆了带到眼前时,一个个才肯松了口。 「顺天府那头接了咱们的状子,道既然是永泰侯府呈上来的,必要重视起来。已经把那几个损公肥私的掌柜收押了。现如今铺子那头是柳大管事点了几个得力的人带着支撑。」 江氏听到后面,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原先听到消息时,一时竟以为天都要塌了,想这事若无个半年一载的定解决不了。如今半月不到,他们就均已伏法了。还是大嫂说得对,既有雷霆手段,何须与这些蠢货纠缠许久。」 敏心则暗想,看来母亲已经初学到了一则:背靠大树好乘凉。 她们如今依附在永泰侯府这棵大树上,永泰侯府给她们提供庇佑,她们则在相应的时刻作出贡献去回报永泰侯府。现今既然遇到了事,正是借用永泰侯府威名的好时机。 辛师爷道:「听柳大管事说,顺天府尹那头已经打点好了,判决书都写好了,只等秋审后就押至午门问斩。那几个掌柜这几年来贪污的银子,等按照店里的真帐算出来,就用他们各自的家产来弥补。做大管事六七年,中饱私囊,竟然能在燕京城里买上一座两进的宅子!这可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他感慨道。 江氏闻言,沉默了片刻,这才打起精神来:「这样也好。」 这桩大事既然已经解决了,接下来几日,江氏就把注意力全部放在敏心进学一事上。 她不仅派了林妈妈前去程夫人、二夫人那请教了好几趟,还私下里问了数次夏嬷嬷关于蒙童开蒙的事宜。 夏嬷嬷道:「四夫人无需担忧,一是七小姐早慧,天然一股灵气,三字经、声韵启蒙老奴已教她认得七七八八了;二是解先生坐馆多年,从蒙童教到进士,这各种类型的学生他见遍了,以七小姐之明慧,不会和先生相处不来的。」 江氏那颗心这才落到肚中。 等江氏备好敏心上学所需的东西,又另外挪了一间书房出来专给敏心读书用时,白露面上的创口,已好得差不多了。 四月十九日,陶然居开馆前一日,有小丫鬟匆匆来报,说照妆堂的白露,在侯府侧门口被人打了一掌,直扇得人旋到地上去。 敏心那时正在试笔,一个大字将将写完,就听得这个消息。 她喟嘆一声,心道,还是来了。 第36章 开馆 · 被那烂泥一般的家人缠上了, 若无一些手段,只怕此生都挣扎不开了。 敏心一边漫想,一边慢条斯理地收拾文具, 折好字纸。唤来竹桃清洗砚台,她自己则在水晶笔洗里慢慢地盪笔。 等那紫色狼毫浸入清水里连一丝墨迹都散不出来时,从书桌前支的窗户里, 敏心看到青雀搀扶着用手捂着脸的白露踉跄着走进了垂花门。 她淡淡瞥了一眼,復又回过头去, 手上晃晃悠悠地整理起了江氏命人为她做的书袋,并不理会。 竹桃托着洗净的砚台进屋,恰好瞟见敏心回首的动作。也不知怎的, 青天白日艷阳高照下, 她竟无端打了个寒颤,心下腾起一股凉气。放下砚台就匆忙请辞了。 这日午晌歇觉起来, 敏心原本想去给江氏请安, 却被云露告知,四夫人带着几个丫鬟嬷嬷又去了瑞萱堂见程夫人。 敏心若有所思。 眼下闲来无事,她抬头望一眼湛青天空, 万里无云, 阳光明媚,偶有薰风吹过,吹得海棠花瓣簌簌落了一地。江氏特意吩咐过落英不用扫尽,粉白花瓣在青石地面上铺陈开来, 踏上去绵软如同上好的波斯地毯。 第66页 敏心回到自己的卧室, 叫了竹桃拿了书袋出来, 又叫云露给她煮了一兜鸡蛋,也不要人跟着, 自顾自地就拐了个弯走向了去下人的居所。 霜降送来午后的奶饽饽,见敏心要出门往后院走去,竹桃竟不明就里地想跟上,赶忙小跑进屋放了碟子,然后一把扯住了竹桃,也不多言,只是朝竹桃使了个眼色,又做了「白露」的口型,竹桃顿时想起那日敏心乍然变脸,当下就明白过来了。 她收住了要跟上去的步伐,悄悄地用手抚了抚胸口,显然心有余悸。 敏心走到一半,立刻就察觉原本悄悄跟着的竹桃返了回去,她只是微微一笑。 到了白露门前,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敏心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她的力气小,敲门声也不大,但在此时万籁无声的小院里,就有些突兀了。 屋内很快就传来了白露的声音:「谁在外面?门没插销,直接进来吧。」 敏心试着推了推门,果然一推就开了。 她不进去,只是站在门口,看着背对着她的白露正埋身在斗柜前翻找着什么。 「白露姐姐。」 白露勐地一起身,一时不察,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磕在了抽屉上面。 她捂着脑袋回过头来,脸上有些惊慌之色:「七小姐!您、您怎么来了?」 敏心笑道:「我来看看你。白露姐姐,你的伤好了吗?」 白露半披着发,遮住了一半的脸,有些支支吾吾:「……嗯,快好全了。」 敏心也不要她叫,自己走进去搬了个小杌子坐下了,然后把手里的书袋和那一兜鸡蛋放在了黑漆圆桌上。 「这个书袋我觉得背带有些长,你能改改吗?」 敏心面前的细葛布书袋,正是出自白露之手。针脚细密,样式新颖,绣花精巧,显然是用了十二分的心。 白露蓦地松了一口气,从绣框里取来各色丝线,拔下针插上的针,把书袋放在腿上就沉默地开始改针了。 敏心趴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白露飞针走线,不一会儿,就见她舒展了眉,吁了一口气,剪短丝线打了个结儿,拿着书袋站起身来:「七小姐,您来试试。」 敏心点点头,转身过去任由白露把改好的书袋背到她身上。 敏心试了试拿取东西,都很方便,就笑道:「多谢白露姐姐。」 白露敛眉低气的,连忙摆手道:「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敏心背着书袋跳下杌子,朝门口走了几步,没等白露彻底松懈了,她突然回头道:「桌上的是煮鸡蛋,你可以用来敷脸,也可以吃掉补补身子。」 语罢,就见敏心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了。 白露怔怔地坐在桌旁,看着半开的木门外,檐角栏杆草木投下的长长影子。微风吹来,拂动了青砖地上婆娑的树影,也吹动了她的头髮。 半垂的青丝下,一个硕然鲜明的巴掌印赫然印在白露的脸上。 她麻木地取过一个煮鸡蛋,敲开剥皮,也不咬,就那样一整个的囫囵塞进嘴里。 蛋白柔嫩,蛋黄软糯,吃到嘴里,明明是好东西,她却感受不到一丝味道。 白露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爹还没染上赌瘾酒瘾,娘还没为补贴家用进城当洗衣工,她和哥哥姐姐三个人在乡野田埂上无忧无虑玩耍的那段日子。逢年过节时,娘总会清晨煮上三个鸡蛋,趁热剥皮塞进三个孩子的嘴巴里,那时煮鸡蛋的滋味,就是她对美食珍馐的想像。虽然身苦,但是心不苦。 可如今——她的脸上有了悽怆。她面上的烫伤好了后,虽没有明显的伤疤,但还是落了红痕,若仔细看,就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斑点,那是后来发出的小脓泡癒合后的疤痕。若说她不在意,那是假的,之前虽不已容貌而自豪,但终究是个曾经美丽无瑕过的姑娘,只是现实,还来不及让她伤春悲秋自苦于容貌,就已经给了她沉重的一击。身心俱疲。 照妆堂里四夫人和七小姐没有发话,她照旧是领着一等丫鬟的月薪做事。然而果如七小姐所言,她那般形貌,在侯府内院走动,说闲话的人一日比一日多。主家虽有不许嚼舌根的规矩,但那是对主子而言,她一个丫鬟,不曾听说有多受四夫人看重,又平白无故落下半张脸的疤来,这不是送上门的话题吗? 她先是被闲言碎语逼得出不了照妆堂,只在四房内走动。可照妆堂又不是与外界隔绝的,每日送饭的、送水的、倒夜香的、修剪花木的,那许多的下人来来去去,免不了有诽议。她就愈发沉默,后来,还是青雀看不过去,报了四夫人,允了她先在自己房内休养一番,做做针线,暂时避开那些嘴碎的长舌之人。 这般闭门不出,在外面走动地少了,也许外头的议论也会少起来。可,她还是躲不过。 这日早晨,她屋里的丝线快用完了,就和青雀说了一声,挎着绣篮去了针线房领四房的份例,回来路上时,她被一个眼生的小厮拉着,硬说外头有人捎了东西给她。 永泰侯府待下优容,下人的家眷亲朋也可上门探望,还能让去外头办事的人带些花儿钗儿的,她那时竟煳涂了,想着没找人帮她带过东西,就那样稀里煳涂地跟着小厮到了侧门。 她才露了面,侧门口跟着守门的黄婆子嗑瓜子的那个人就立起身来,急急捉她的袖子,竟是她的嫂子,涎着脸谄笑:「姑奶奶,你可叫我们好找!」转头向黄婆子解释,「这是我们家小姑,想找她回去参加她侄儿的婚筵的。」 第67页 白露不寒而慄。她回了侯府当差,这俩人竟然也跟着进京了!她先前迫于流言一直躲在屋内,这俩人就守了她这么久。 她自然不肯从嫂子的话跟她回家去。若是回去了,她岂不是要被生吞活剥,连油皮也要被榨干。 嫂子见她不肯从,狞笑着一个巴掌就扇了下来,做惯了农活的人,力气大得惊人,她当下被打得眼冒金星两耳嗡嗡。那原本磕着瓜子在一旁看戏的黄婆子终于惊了,丢了瓜子皮就上去抱住她嫂子,又叫了路过的丫鬟把她送回了照妆堂。 好不容易咽完一个煮鸡蛋,她又取出一个,慢慢剥去鸡蛋壳,转动着洁白莹润的鸡蛋,脑海里回想起嫂子被一群婆子拉下去时,勐然一挣凑到她耳边说的话:「你等着!你总不可能一辈子躲在里面不嫁人!等你兄弟给你说个亲……」 人被拖走了,但那狰狞可怖的面容还是留在她的记忆中。 白露默默地把这还有些烫手的鸡蛋按在脸上发热红肿的掌印出来回滚动,这炽热的感觉,让她想起敏心方才临走时眼里的温度。 七小姐虽然年幼,但她所言无一不成真,莫名就有一种令人安心信服的力量。 这般想着,她手上的动作渐渐快了起来,一双眼睛,也骤然亮起来了。 四月二十日,宜冠笄、斋醮、赴任、入学,忌动土、安葬、修造、移徙。 正是敏心进学的正日子。 卯初江氏就已起身,亲自查视过敏心上学的器具,见文具、课本、手炉等都已备好后,才命人去叫敏心起床。 敏心早就醒了,躺在床上,透过沉香床帷看到洞开的窗户外花树似有点点萤光。时近五月,气候温暖,她卧室外的石榴树也绽开了花苞,在暮春温柔的黛蓝夜幕里,芬芳花枝摇曳,薰风徐徐,沁人心脾。等月落星沉,初日新升,她才明白过来,此前看到的零星光点是月辉洒在晨露上折射的光。 林妈妈来叫她,她一喊便起。青雀来给林妈妈搭把手,奇道:「姐儿今天醒得早。」 敏心笑着答她:「是想着能去上学了,我欢喜得睡不着呀。」 也正是如此。她记不清的前世幼时,是没有这一遭的,她真正开始读书习字,已经快要九岁了。并不曾专门请了先生来开蒙,而是日常闲暇时跟了程夫人、容心学的写字。没有这样隆重正式的准备,也没有专门的学舍和校服。她伏在偏案上,有时就着烛光,有时就着星辉,一笔一画地临着程夫人的字,这般苦练了两年,才赶上府里其他姑娘的进度。 今生有幸能正经开蒙,她如何能不欢喜。 大厨房那边想必也得了上头嘱咐,今日送来的早膳俱都暗合了江氏的心意,皆是喻指学业高升。 四色粥点,一碟芝麻糕,寓意芝麻开花节节高,一碟青艾做的米糕,扣进竹节的模子里蒸熟了取出摆盘,寓意节节高升,另有一屉江南小笼,一屉蒸饼,一屉甜汤圆,一碗菜馄饨,一碗素面。 江氏看敏心只吃了两只汤圆和几块糕团,想着这一去就是一整日,忧心她课间会肚飢,就让霜降另外做了敏心爱吃的奶饽饽,加上早膳里的蒸饼用油纸包好,放进一个双层黑漆大食盒里,下头用炭火热水温着。 敏心想着自己第一日去上课,就这样大包小包地带去,未免有些不好。想让江氏放下些,不料江氏格外强硬,一边给敏心梳头一边念叨着,「娘这是为你着想,那头毕竟是新修葺的,万事不比家里舒坦,想要喝要吃的伸手就有,你要是饿着冷着了,一定要和绿莺说,啊?」 之前议定的,敏心去陶然居上学,不带竹桃,带绿莺,江氏取她沉默可靠敦厚才定下的绿莺。竹桃心下亦有不快,但见绿莺依旧是那般无喜无虑的神情,便如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只好悻悻作罢了。 敏心无奈,连点了十几遍头,江氏才唠叨完了。 江氏见照妆堂里诸人都提好了东西,满意地点点头,牵起敏心的手,带着身后浩浩荡荡一群服侍的丫鬟婆子,走过鑑湖旁的赏光小径,向陶然居行去。 第37章 徽宁 · 到得陶然居前, 敏心就有些啼笑皆非。 她原以为江氏的行为已经有些过头了,可到学舍门口一看,其他人均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程夫人家里孩子多, 数一数除了长子已经当值了,长女定亲待嫁,剩下的四个孩子都要上学。这头念着大的, 那头又要拉着小的,简直忙得焦头烂额。身边簇拥的服侍的人手比她们四房所有的人都多。 二夫人那头也正好带着子女和三房的铮哥儿、媛姐儿到了。 孩子们都穿上了青纱校服, 一眼望去,男孩儿挺拔俊逸,女孩儿身姿皎皎, 均如明珠朝露般神采清新, 姿色天然。 众人笑着相互见礼,二夫人就解释道:「正巧儿路上遇着了侄儿侄女, 就不叫他们奶妈子送了, 我一併带过来。」二房住的画蕉堂和三房住的快雪堂确实是在同一个方向。三房虽然他们父母都不在,还是由太夫人做主,让他们一块儿来上学。 众人寒暄时, 太夫人竟然也出现在了通往陶然居的小径尽头。 程夫人赶忙上前去扶了她, 嗔道:「娘怎么也来了?这大清早的,您来一趟多不方便。」 太夫人笑呵呵:「这不是我们家孩子第一天上学嘛,我做祖母的,自然要来看看。」 第68页 程夫人扶着太夫人慢慢走到了门口, 一众儿孙纷纷上前行礼, 口中叫着「母亲」「祖母」「伯祖母」, 一时间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太夫人满意地看着儿孙绕膝, 她抬了抬手,笑道:「好啦,都站在门口做什么,我们进去瞧瞧先生到了没有。」说着,就一左一右牵了容心和宁哥儿的手,往陶然居正厅走去了。 其他人跟随其后,也步入了陶然居。 不愧是选出来专门做学舍的屋子。陶然居是座小三进的宅子,前面两进被改作教室,后面是解先生的住所。院内古木森森,遍植松柏,走过穿堂,迎面的就是一座英石堆叠的小山,旁边种了几丛稀疏的翠竹、芭蕉和锦葵。时值春暮夏初,锦葵已经开花,花盘小如铜钱,色彩可爱,倒是园中一景。 沿着园中小径绕过假山花木,就是他们上课的教室。 走近一看,正堂里的隔墙全部打掉,窗户开得更大了,好接受外面的清风和阳光。里面整整齐齐摆了数张檀木书案,侧面靠墙放着一个大书架,是给师生们平时放书用的,此时已经摆满了一半。 解先生听到动静,从内堂转出,立在台阶上,长揖作礼:「学生见过太夫人、诸位夫人。」 太夫人笑道:「先生不必多礼。我等只是来送孩子们,顺道看看这新修葺的院子,不知解先生可满意?」 解先生起身亦笑道:「既有新学舍,学生哪里有不满意呢?」 解先生一抬头,敏心这才看清他的容貌。他一张方正脸,浓眉大眼,瞧着极为精神,气质温文尔雅,一笑唇边就有一对深深的酒窝,给他平添了几分亲和神韵。 太夫人道:「如此甚好。」 「每日的课程是辰时三刻开始,如今已是辰时一刻了,您看是否该让诸位学生入座了?」解先生侧身朝屋内折了折,谦谦有礼地问道。 二夫人赶忙道:「这是自然,不能耽误孩子们上课。」说着就朝太夫人看了过去。 太夫人微微颔首:「是该去了。解先生先上课,我们几个做娘做祖母的,今日就旁听半日,您看可好?」 受人僱佣,解先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他这边领着孩子们进了正堂,那边派了自己随身的书童,带着太夫人一干人去了侧厅坐着。两室之间虽隔着两堵墙,但窗门洞开,能看到上课的画面不说,就连声音也能听个七七八八。 敏心跟在兄姐身后进了教室,惊异地发现解先生居然已经按年龄长幼给他们安排好了书案。因为教的都是幼童,就暂时不分男女,统一在一间屋子里授课。 敏心年纪最小,就和次之的容心、宁哥儿坐在了第一排。媛心、莹心、铮哥儿、宬哥儿坐在了第二排,锦心、绣心和钦哥儿坐到了最后一排。虽分了三排,却也不是端端正正的三排,彼此坐案之间都有空隙和斜度,保证了每人都能看到先生。 等他们依次落座后,解先生就示意服侍各位小主子的书童丫鬟们都退了出去。 解先生背着手,慢悠悠地从前面走下来,先是向在座弟子解释了一番自己一告假就是半年多的原因,而后含笑道:「入我门下第一条规矩,就是要自立。此后你们但凡在书斋读书抑或习字,这添水、磨墨、洗笔之事,务必要自己来做。大家都听见了吗?」 众人齐声应了。 解先生接着道:「第二条,上课时不许交头接耳,不许吵闹——」话音未落,容心就高声问道:「那解先生,放课了呢?」 听得侧室坐着的太夫人和程夫人直摇头。 解先生先是哈哈大笑,而后认真道:「放了课,做完了课业,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譬如你我在课上时可以是师生,下课了,也可以做朋友。」 容心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 说完了规矩,解先生就令学生先铺纸磨墨,各自写下了自己的大名。这既为摸清学生们的底子,也是一个认识学生的好方法。敏心暗暗贊了一句。 解先生背着手,在各张书案旁的间隙里来回巡视。 敏心的大名「徐徵宛」虽笔画较多,但她毕竟内里是个二十多岁的成人了,在夏嬷嬷教导下习字已有三月余,握笔写字的手感早就寻回来了,先不论字写得如何,总归是写得快的了。 解先生走到莹心媛心案旁时,笑着点了点头;走到钦哥儿身边时,却是皱起了眉,一边摇头一边接着朝前走;行至敏心身旁时,见她小小年纪,居然已经写完了,其「徵」字型复杂,也没有错上一笔,有些意外地扬起了眉毛;待他一转身,看到宁哥儿书案上的字纸时,一时竟失了态。 他一字一顿地念出「徐徽宁」,而后顿足细细欣赏,越看心下越惊喜,忍不住贊道:「好字!好字!笔下字形筋骨初成,不衫不履,方圆兼备。以这般年纪来说,实属难得!实属难得啊!」 解先生道:「好好练习,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大家!」 得此称赞期许,宁哥儿不骄不躁,只是站起身来朝解先生施了一礼,沉静道:「谢过先生夸奖。」 解先生忍不住又问:「以你的年纪,怕是习字也没有几年,能写出这般筋骨的字,不知是临的哪位大家的贴?」 宁哥儿垂睫道:「初临柳贴、后学赵书,如今临的,是家慈之作,学其书意。」 解先生感慨了一番:「令堂出身钱塘世家,想必也得了庄穆公的真传。」 第69页 文穆公程毓止,正是程夫人祖父,宁哥儿外曾祖父,乃本朝书法名家,逝世时文宗睿皇帝亲自拟定了谥号「文穆」。 解先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笑笑,转身收好了其他人的字纸,认了一遍人头后就命诸位弟子取出书本,先从《论语》讲起。 这半日很快就过去了。 上了半天课,解先生心中对几个学生的进度已有了盘算,等时香燃尽了第二支,嵌在香柱里的小铜珠落下来砸到承盘上时,他就阖了书本,温声道:「上午的课就先上到这里,大家可自去歇息。」语罢,含笑看着满室弟子欢唿跑出了教室。 侧室里的太夫人和诸位夫人旁听了半日,见解先生授书时循循善诱、深入浅出,几个第一个听课的孩子没有出现反感的情绪,当下就放了心。 程夫人去年年底才带着孩子们回到燕京,此前只有莹心和宬哥儿上过解先生的课,虽以宬哥儿那活泼蛮皮的性子都说解先生教得好,但她一双小儿女毕竟是舍了命才生下的,不免提心弔胆。 太夫人笑着侧首:「如何?这下可放心了吧?」 二夫人:「解先生是我父亲託了人,费了好大劲儿才寻到的,虽只是个举人,却是教出过好几个进士的!教书口碑不知有多好!」 程夫人含笑,顺着她的语气讲下去:「是,託了二弟妹的福了。」 二夫人先前箭弩拔张不过是想在太夫人面前挣个面子罢了,见程夫人如此识趣地顺着话抬举了她一把,她暗自哼了一声,起身找她宝贝儿子去了。 「敏姐儿!上课累不累?」江氏已经接着扑向她怀里的敏心,用帕子给女儿擦了擦脸,温言软语地问道。 敏心小脸红扑扑的,满是兴奋之色,她摇了摇头:「不累。」她着急地想和江氏说着学堂上的见闻,听得路过的程夫人微微笑了起来,俯身柔声道:「别急,慢慢地说,你娘又不会跑。」 江氏闻言笑了起来,一把搂住女儿:「你伯母说得没错,我们慢慢地。」 敏心嗅着江氏身上熟悉的馨香,眨了眨眼把泪意逼下去,缓缓点了点头。 第38章 生意 · 这日午膳太夫人特地吩咐了都摆在了前头的穿厅里, 解先生那一份依旧还在他住的小院儿。 这边祖孙三代就围着大圆桌暂先用了顿简餐。 用完饭后,太夫人接过杜嬷嬷递来的清茶爽口,瞧了瞧整座宅子, 道:「我寻思着,这儿还是要备个小厨房才是。头年上课的孩子小,人数也少, 不过上半日课就领回去用饭了。现解先生提议要上整日的课,大厨房那送饭到了饭菜早就凉了, 不若造个小厨房,再选个老成的嬷嬷在前面倒座那儿给他们造饭,也好能吃上口热的。还能方便了解先生用点热水宵夜。」 二夫人忙道:「还是娘想得周到!这解先生住得舒坦了, 想必教书也会更上心。」 敏心瞧她有些好笑。二夫人这既是为了自己儿女读书, 又想着解先生是她娘家找来的,想是为了拉拢解先生, 竟然在这种她平日不屑过目的小事上计较起来了。 「娘说的是, 我记下了,会安排人手来造房建灶。」程夫人应下了。 见孩子们都适应良好,等下午开课后, 太夫人和几个当娘的只立在窗口观望了一会儿, 就悄悄地离开了。 解先生立在前面,自然看到,他微微一笑,却不提醒, 只是将手中的书又翻过一页, 口中诵道:「子曰:『君子食无求饱, 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 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童声稚嫩,跟在后面朗声念诵:「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 书声琅琅,惊起苍苍松柏上落下的飞鸟。 鸟鸣啁啾,合着读书声,婉转悦耳。 这天日将西沉之时,晚霞漫天,灿烂夺目,一直铺陈到目力所不及之处。 陶然居新来的小弟子们,也结束了第一日的课程。 敏心牵着来接她的林妈妈的手,沿着晨间来时的路步履轻快地回到了照妆堂。 照妆堂里,江氏已备好一桌丰盛的菜色,以迎接小女儿。 江氏解下敏心身上的书袋,吩咐绿莺也放下书箱自去用饭,打来热水拧了毛巾给敏心净面烫手,然后让敏心换上了家常的松快衣裳,躺到内室贵妃榻上去,自己坐在圆墩上,亲自给她解了头髮,用玉梳轻轻梳顺了。 一边梳,一边温声问她后半日学得怎么样。 敏心上了一日的课,来回还走了那许多的路,此时躺在榻上,被江氏轻柔的手法按得有些昏昏欲睡,她半阖了眼,迷迷煳煳地说道:「解先生给我们按进度分了班……有天、玄两个……」 江氏的声音温柔地好像是从天上传来的:「那我们敏姐儿是在哪个班呀?」 「玄班……容心姐姐也在玄班……」 江氏还要再问问,忽觉敏心没了动作,仔细一看,女儿竟然已经睡着了。 她哑然失笑,想着敏心到底是第一日去上学,累得狠了,就去卧室抱了一床薄毯出来,抖开盖在了女儿身上,然后用银挑子拨暗了烛火,静静地坐在一旁守着。 青雀见夫人和小姐下去更衣许久不曾出现,桌上饭菜都快凉了,就来催促。 不料才掀了帘子,就看到四夫人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指了指睡着的敏心,然后蹑手蹑脚地转出了内间。 第70页 江氏道:「敏姐儿睡着了。」 青雀担忧道:「这就睡了,也没吃什么东西,夜间怕不是要饿醒。」 江氏想了想:「还是先让她睡一会儿吧,等到酉时再去叫她。桌上的饭菜你们分一分,先吃了。 若是敏姐儿要吃的,我自会做给她吃。」 青雀应了,自去做事。 江氏就免得人来来去去惊了敏心的睡眠,就吩咐婆子抬了一张太师椅搬到了屏风旁,又叫来丫鬟给她架起一张绣架,专心守在内间前绣起花来。 本以为敏心这一觉迟早要睡上一个时辰,哪知三刻钟不到,江氏就听见内间传来了声响。江氏赶忙放了绣活过去一看,敏心正坐在榻上,呆呆地看着一点如豆的烛光,循声转头时,神色有些懵懵的。 江氏过去给她穿了鞋,套了衣裳,又抱到外面亮堂堂的正厅里。放手时她暗地了甩了几下,心道女儿这半年不止个头长高了,她都快要抱不动了。 敏心这才清醒过来。这一觉虽时间不长,但她睡得极深,陷在黑甜梦乡里,好似灵魂都得到了滋养。 看敏心醒的早,大厨房那儿送来的饭食也足,江氏也不去自己动手了,叫了人送上小火煨着的酸笋鸡皮汤,配新鲜水灵的四色时蔬,母女俩人不管不顾什么闺秀规矩,用汤淘了米饭,痛痛快快地用了两碗饭。 那「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自然也被抛之脑后,敏心一边小口吃着饭,一边接着和江氏讲她今日在学堂里听到的新鲜事迹。 「我和容姐姐、媛姐姐、宬哥哥、还有铮哥哥都在玄班,其他人都在天班。解先生说分班是为了更好地因材施教,但是天班的进度,我下午听到解先生给他们讲课,已经过完了《论语》,明日就要开始讲《孟子》了。」说起分班,敏心有些沮丧。 江氏笑盈盈,没有出言,反而安慰地摸了摸敏心的肩膀。 她是知道敏心在夏嬷嬷的教导下就开始描红认字,小脑瓜也生得灵光,不像她,倒像早逝的丈夫。这照妆堂里只有她和女儿两个正经主子,她还在守孝,那些下人没什么好恭维的,就挖空心思去讨好女儿。女儿年纪小,较之寻常孩童是有些聪明,但要是和那些长她好几岁的堂哥堂姐相比,必然是比不上的。 「你方才说,和你一班的,只有容心媛心铮哥儿和宬哥儿?」江氏想到什么,有些迟疑地问。 敏心刚好往嘴里塞了一勺饭,鼓起腮帮子使劲嚼了咽下去,才开口:「容心的弟弟,他——他好生聪明。」许是因为宁哥儿身上莫测的气场,她竟没有叫他的名字,而是用了代称,「他的字写得好,书也读得多。容心说他们还在西北的时候,她弟弟身体没有现在这样好,被大伯母管着不让出门,就天天看书,日日看书,看得都能倒着背。」 江氏想起那孩子玉一般皎然的容貌,和病篓子似的身体,感慨道:「还真是慧极必伤啊。」 她低头对敏心嘱託:「敏姐儿,娘不求你和你九哥哥一样聪慧,只要你健健康康,平安长大就行。」 敏心看着她,无声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晨起,还是和前日一样,江氏盯着敏心用了早饭,吩咐丫鬟给她装了碟点心带着,然后牵着女儿的手亲自送了她去陶然居上课。 傍晚时分,若是无事也会带着僕妇去接女儿下学,其间时不时还命人做些糕点送去陶然居,给他们几个小娃娃在课间闲暇时间垫垫肚子。 就这般过了五六日,到了第七日下午,江氏还在照妆堂中和辛师爷对帐,忽然听闻外头小丫鬟问安:「见过七小姐。」 江氏赶忙起身,提了裙子就推门而出,果然看到敏心带着绿莺从垂花门走进来。 「我的儿,怎么今日这样早就放了学?」江氏又惊又喜。 敏心把书袋放下,从里面取出一个绒布的袋子,兴奋地说:「娘亲,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江氏瞄了一眼,不曾放在心上,唤来丫鬟打水给敏心净手,口中说:「娘不知,还需请你告诉娘呢。」 敏心看出她的敷衍,嘟起了嘴巴,从绒袋里取出一支短小的竹笛:「这是解先生给我做的。」 江氏一看之下,有些惊异:「解先生,竟然还会做笛子?」 「先生说,他去年给莹姐姐他们也做过,今年有了新学生,也要补上。」敏心道:「是解先生截了陶然居里的竹子,杀青、钻孔、覆膜,一共做了好几支,才花了这么多天时间。」 「解先生还说,以后陶然居七日一沐休,第七日不教诗书,而教音律,他除了笛子还精通古琴、筝、萧。只要有人想学,他都肯教。今日他才把竹笛送给我们,教了我们怎么吹响,就宣布下课了。」敏心迫不及待地把那支小巧的短笛凑到嘴边,使劲憋了气想吹响,无奈脸都憋红了,也只发出来「呜呜」的声音。 江氏就笑道:「我看呀,是解先生怕你们留在陶然居,一个劲儿地练习,折磨他的耳朵才说让你们各自回来的。」 绿莺茫然地接道:「那回来了,不就要折磨我们的耳朵吗?」 换得来敏心一个愤愤的眼神,她却还有些不明就里。 顿时院内大小丫鬟婆子们就纷纷笑了起来。 江氏打发敏心去更衣,自己重新回到了小厅坐下:「抱歉,刚刚敏儿放学回来,我得关照一下她。」 第71页 辛师爷忙道:「无碍,无碍。七小姐竟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了。」 江氏浅饮了一口茶,接到:「是啊,日子过的真快。」 两人感慨了一番,博古架装饰的月洞门上的珠帘竟激盪起来,转头一看,却是敏心。 那厢敏心换下校服,在厢房内左右寻不见江氏,就一路找了过来。她不曾想江氏正在见客,彼此都吓了一跳。好在回过神来后,发现那客人是辛师爷,当下也就不急,大大方方地分开珠帘,走进来向江氏和辛师爷问安。 辛师爷颇为意外,不过半月不见,敏心竟飞快地拔高了,身上的衣裳还是以前见过的旧衣裳,裙摆已离地了好几存,整个人看上去都大了几岁。他急忙拱手回礼:「在下见过七小姐。」 江氏蹙眉,面上微有不虞之色。但想起大哥江华秋信上的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指了身边的空座位,示意敏心来坐下。 自从得了大哥的来信,她第二天就疾书写好了回信,在库房里搜罗一遍,又命人去大街上网罗了些燕京特产,和书信一起打包寄了回去。 也不知江华秋使了什么法子,一月之内竟能来信两回。须知蜀地距离燕京迢迢千里,中间还隔着万重山阙,居然能来去通讯畅快无碍。 辛师爷看江氏叫了敏心旁听,一时却也没有微词,手上拿过算盘,捡起先前说到一半的话头,接了下去。 原来此番辛师爷来见江氏,是来汇报几家铺子的生意的。 「如今铺子里得力人手还是不足,前头徕客的小厮不缺,后头算帐关帐的管事全依仗程夫人派去的府里管事们临时兼着。先前的管事倒了,和他们有牵连的人要么一起被下了大狱,要么纷纷跳槽走了。这是一桩事。还有一桩,却是生意上的了。 「茶庄里大掌柜进了大狱,二掌柜留了下来,这边的货源人脉都没断,只是抄检之时关了几天铺子,对生意没有太大的影响。但那布庄里原先管事的几乎都尽数蹲了大狱,留下的人不懂经商,前面缺货了就从库房搬来货物补上,府里管事的看帐也不好问得那样细,库房几乎全空了!还是我今日去巡视的时候,有位客人要定的现货布匹卖完了,我去库房检查时才发现的。」 辛师爷愁眉苦展,一张脸皱成苦瓜了。 这个消息不啻于一道惊雷,直直噼到人头上。 第39章 安排 · 江氏问:「如今铺子里的存货, 还够支应几日?」 辛师爷一双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看上去苦大仇深:「不瞒夫人,您那铺子正正好在东城的大石街上, 论地段可是一顶一的好哇,纵使这些日子管理混乱,来逛店进货的人亦是往来如梭。您如今既开口问了, 我也不好瞒您——」他左右看看,鬼鬼祟祟地缩回脖子, 然后悄悄儿地伸出一只手,在江氏面前晃了一下。 「多少?」江氏惊唿。 敏心也愣了一下。 辛师爷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五……五日……」 江氏手里的哥窑青瓷应声而碎。 她顾不上心疼,「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急得在屋里来回踱步, 走了几个来回,在辛师爷面前停下了, 手指着他的鼻子恨铁不成钢地说:「辛飞尘啊辛飞尘, 你,你!你这事办的,可真是……唉!」 江氏重重地嘆了一口气, 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急也没用了, 坐回太师椅上缓了缓气,正想喝口茶,就发现杯子刚才已经砸了。她此时怒火攻心,心火烧得正旺, 渴得极了, 顾不上叫丫鬟进来续茶, 当下就去了茶房自己倒了杯水灌了下去。 敏心坐在室内,垂目默默思索了一会儿, 忽然抬眼看向辛师爷:「辛叔叔,您说的存货不足,具体是指哪些哪些品种的布匹?」 辛师爷擦汗的手一顿,惊讶地看向敏心。 敏心静静地回望他。 被这样一种纯澈的眼睛看着,辛师爷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细细与她分说了。 敏心听完,点点头,跳下椅子,朝辛师爷告一声饶,先行离开了。 等江氏灌了几大杯凉水,把心头火浇熄之后出来,发现敏心已经不在了,却也没有放在心上。 她重新坐下,和辛师爷两个面对面地坐着,原想商讨些法子出来,最后却悲哀地发现,她和辛师爷继续这样干耗下去,也只不过证明了,两个门外汉绑在一起也顶不上一个臭皮匠。 末了,江氏疲倦地挥了挥手,扶额道:「罢了,你先下去吧。好赖多跑几家同行的铺子,多问问府里的管事,再一块儿合计合计。」 辛师爷尴尬起身,道一声是,讪讪地转身走了。 江氏靠在太师椅上,自言自语:「少不得又要去拜见一下大嫂。」 她面颊上不由浮现出一丝苦笑,自从她们归京以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麻烦了程夫人多少事,如今又要为这铺子再腆着脸上门求教了。程夫人虽好脾气地不会恼,但她自己也无地自容。 敏心从会客的小厅出来,沿着抄手游廊走向了江氏和她居住的正堂。 跨过高高的门槛,眼前是新换上的绛红色茜纱帘子,时近端午,巧手的丫鬟们打了五蝠络子或是豆娘细绦悬在帐上,趁着几日天气晴好,下人们亦开始扫洒除尘了。 透过纤薄如蝉翼的双面绣竹兰的座屏,敏心可以望见屏风后隐约的人影。 第72页 她抿了抿唇,还是绕过座屏走了进去,握住跳动的珠帘,咻忽出声:「夏嬷嬷。」 室内那人颇为惊异地回首望去。 敏心霎时觉得,手中相互碰撞乱跳的水晶珠子,就像此刻她的心脏,鲜活澎湃地要跳出胸腔来。 一阵北风唿啸而过,天色勐地暗沉了下来。 东边太阳还没完全落下,西边一弯细细的月牙儿就已初初升起,挂在树梢枝头,衬着一穹澄碧的天空,洒下朦胧如纱的月色。 江氏斜倚在贵妃榻上,伸手就能探得窗外花枝,她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外头那枚纤巧宛如银钩的明月,默默地思量着嚼用、住行、商铺等恼人心事。 兰芝和丹桂来给屋内养着赏玩的植物浇水时,俱都紧闭了唇,默默做完,默默退出。 因此,当青雀前来通报:「夏嬷嬷求见。」竟一连唤了好几声,江氏才反应过来。 江氏强撑着打起精神,道:「请夏嬷嬷进来坐罢。」 「嬷嬷用茶。」江氏招唿道。 夏嬷嬷点点头,依旧是她素来的风格,开门见山道:「老奴听闻,夫人陪嫁的铺子,经营似有了些状况?」 江氏恍然,她竟忘了,家里还有夏嬷嬷这尊大佛! 当下她就向前探了探身子,急切地说道:「不错。不知嬷嬷可有什么法子能解眼下燃眉之急?」 紧接着就将前因后果尽数倾吐。 夏嬷嬷静静听完,思量了片刻,这才在江氏迫切的眼神中缓缓开口,然而不是江氏想像中的解决之法,却是一连串问句:「四夫人可知,您那几家布庄里,卖得最好的是哪种布匹,卖得最贵的又是哪种?平日常去的顾客是升斗小民,还是高门官宦之家?每种布样作价几何?」 江氏一怔。 好在她此前虽不懂经营,但近日和辛师爷、程夫人一起时时看帐,对门面经营状况有了粗粗的了解。 当下一边想着白日才看过的流水帐本,一边说:「卖得最好的,应是这几年才兴起的松江棉布,十几文便可得一匹;卖得最贵的,是南地出产的织锦缂丝,若是罕见的颜色和纹样,一匹就要十几两银子。至于这顾客……」她犹豫了一下,苦笑道,「虽是我名下的铺子,但我却一次也没去过。若依着帐本上记着的流水看,想必还是寻常人家去的更多罢。」 夏嬷嬷颔首:「夫人说得很好。老奴还有一个问题,想请夫人解惑。」 江氏道:「嬷嬷但说无妨。」 夏嬷嬷就道:「既然如此,那老奴就直说了。听闻您的管事来和您哭诉,道是铺子里存货不足,难以转圜,是否?」她抬眼看向江氏,一双眼睛精光四射,慑得江氏不敢妄言。 江氏一时竟忘了问夏嬷嬷这是从何得来的消息,只能顺着她的话稀里煳涂地说下去:「是……管事来报,只能勉力支持开张个几日罢了。」 「那么,商铺里缺的布匹种类,想必您也知晓?」 「道是下等麻布等粗布还约有两百百多匹,中等的细棉、细葛、细纱、细绢等只有几十匹,至于上等的绫、罗、绸、缎,是个指头就能数的过来。」 夏嬷嬷闻言,就笑了起来。 江氏不解,忙问她:「嬷嬷可是想到什么好法子?」 夏嬷嬷似笑非笑,言简意赅,点头道:「如若真按照夫人所言,这件事,放在夫人身上,却也不用急。」 「此话怎讲?」江氏疑惑。 夏嬷嬷微微地笑:「本朝物阜民丰,东直门外通惠河日夜都有商船往来。夫人所虑之事,便全赖这商船。」 「商铺所缺的中等布匹,亦是燕京城平民百姓中最为畅销的,即便不派人去产出之地松江进货,在燕京城里以高于市价一两成的价格收购,也能收来共三家布行一月所需的数量以作周转;至于高等绫罗……更为简单,夫人不是一直苦恼江家大舅爷送来的蜀锦剪裁穿戴不及,又恐贮藏会失了光泽吗?倘若夫人肯割爱,将这蜀锦送去布行售卖——」 听到这里,江氏双眼陡然亮了起来,她喜道:「还是您老人家见多识广,有法子!」 夏嬷嬷浅啜一口茶,淡笑着望着江氏就起身去了书房,唤来丫鬟磨墨烧漆,匆匆执笔写了一封简信。 江氏把信封口落了火漆,正要叫人把信带出去,忽然发现外面天色已暮,日已西沉,想起永泰侯府内院此时已经落钥了,不免踌躇了起来。 夏嬷嬷来向江氏告辞,临走时提点了一句:「四夫人要是着急,不妨叫霜降那妮子去送信。」 江氏脚步一滞,就转身吩咐道:「让霜降来见我。」霜降的叔叔,是侯府回事处的二管事,她家的其他亲戚,亦遍布侯府。 小丫鬟屈膝应是。 另一边,敏心坐在书案前,平心静气地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女子。 「你想好了?」敏心淡然问道。 「是,奴婢想清楚了。七小姐若能拉奴婢一把,来生必定结草携环相报!」 敏心默完了今日的课业,满意地阖上了书本,转头看向白露:「我不要你来生再报,只要今生能听从我的吩咐,为我好好办事就行。」 那女子把头伏得更低,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在轻轻颤抖,她细声道:「奴婢发誓,此后今生都听七小姐号令,如有不从,天打雷噼永世不得超生!」 第73页 「却也不必发这般重的誓。」敏心和蔼道,「这几日,那些人,还来纠缠你吗?」 「……是。」白露垂眸,她忍不住接着说,「他们……说要给我说一门亲,是我们村口那张麻子,说他不嫌弃我毁了容貌,要强行带我回去成亲……」 「我知道了,五日之内,你会得到你要的。」敏心朝她揶揄地眨了眨眼。 白露怔了片刻,旋即反应过来敏心说了些什么,激动得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潮红,喜得给敏心又磕了几个响头。 「那么,你先回去等消息吧。这几日不必要就不要出照妆堂了。」 「是!七小姐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敏心看着白露离去的身影,心里想的却是她下午去找夏嬷嬷时的场景。 「嬷嬷……您,不奇怪吗?」 「奇怪什么?」夏嬷嬷手上给她剥着新鲜的石榴,漫不经心地问。 「我……我和您说的事……」 夏嬷嬷笑了笑,把那一叠晶莹剔红的石榴子放进一只甜白瓷碗里,然后取过一把小银勺覆了上去推到她面前。 她犹豫地接了过来,挖了一勺石榴塞进嘴里,甜滋滋的。 夏嬷嬷取过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手,一边擦,一边镇静地说:「似七小姐这般有宿慧的,老奴却也不是第一次见。」 夏嬷嬷抬头,含笑看过来。那时彩霞明媚,投下缤纷光线,傍晚的日光暖洋洋的,烘得人骨头都发酥。她半张脸隐在窗棂的阴影里,半张脸露在光线下,唇边的笑意淡化了她脸上的皱纹,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她整个人都好似回到了少年。 「我自六岁入宫,到四十七岁受贵妃恩典出宫,大半辈子都在这大胤宫闱里度过。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夏嬷嬷望着敏心,缓缓说道:「宫里宛贵妃娘娘养的小皇子,亦同七小姐是一般人。」 敏心震住,久久不能言语。 第40章 出孝 · 这日最终, 江氏匆匆写就的一封简信交到了霜降手里,霜降挑着灯笼,夤夜去见了她守二门的姑婆, 姑婆又把信给了小孙子,仗着人小熘到了设在侯府侧门旁的回事处,给了霜降的二叔。 一封信, 辗转几双手,终是在布庄第二日开门揽客前, 随着侯府运出的几大箱灿烂斐成的蜀锦,一齐送到了辛师爷面前。 辛师爷揉揉眼睛,望望信笺, 又看看蜀锦, 喜得咧开嘴高声大笑了起来,惹来一墙之隔邻居的怒骂。 辛师爷笑够了, 把衣摆一撩, 就招唿他之前灌醉过的那个管事侄儿出门:「走,咱们去东面码头寻摸寻摸。」 自做管事的叔叔蹲了大狱,这人有些傻愣的侄儿就跟了辛师爷过活, 他憨憨问:「去东边做啥子事?」 辛师爷大笑推门:「买布!让你不会再饿肚子了!」 这傻侄儿挠挠只有几根毛的下巴, 把门锁上,趋步跟上了辛师爷。 敏心把她的安排借夏嬷嬷之口说出来之后,照常过着她的日子,上学放学, 沐休课业, 针黹女红, 稳稳噹噹地做下去,未曾受到外界丁点儿影响。 有时夏嬷嬷看她, 心里也不免感嘆,生有宿慧,行事当真要稳重许多。 辛师爷得了江氏送去的那一箱蜀锦,记帐记在了借贷的科目,算是门店向东家暂借周转用的。另外连日跑遍的城东的码头,磨破了嘴皮子终于说服了一名掮客,以高出市价三成的银子他手里买下了半船松江细棉,好赖把几家铺子都支应了起来。 却有一件事,是辛师爷和江氏都不曾设想过的。那就是他们家布庄的蜀锦,居然在燕京城里供不应求了。有那格外活泛的人,就用二三十两银子买下几尺半匹的,然后以数倍价转手卖出,自己挣了其中十几两银子的差价,这其中利润,足以令市面上的投机客闻风而动。一时间,江氏名下铺子门槛都要被踏破了,每逢开门,说是人挤人也不为过。 辛师爷却也没预料到这样的情况,吓得他赶忙关了铺子进府找江氏商议。 敏心自向夏嬷嬷说清之后,在照妆堂内有时也懒得遮掩了。 辛师爷上门拜访之际,她干脆大大方方地跟在江氏身后一起进去。听辛师爷诉了半天苦水,一面道这铺子一波接一波的状况他一个人难以周圜,一面又道他每日苦于招架上门求购蜀锦的顾客。 敏心直接道:「这有何难?人手不够,那就添,上牙人处招或买几个识字算数管帐的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再不济,母亲也可派个人去看管铺子;至于上门做买卖的客人,却也不好就这样把他们关在门外,只需辛叔叔辛苦些,做些个签子或是其他什么信物,欲购蜀锦时需执信物才准售卖,每日只发二十枚,先到先得,当日有效,不许转卖,这市面上倒卖乱象不就一肃而清了吗?」 辛师爷惊异地望向她。 话说出口,敏心才恍然觉得今日自己有点放肆,只是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也不好再收回来,她就闭上了嘴,眼观鼻,鼻观心,鹌鹑似的坐在那儿,任凭辛师爷再如何追问,她也一句话不说了。 倒是江氏,最初的诧异过后,很快就恢復了平静,继续和辛师爷商讨铺子经营之事。 提到敏心方才说的解决办法,二人都颇为认可,就接着添加人手和凭信物购买两条路子谈了下去。 商定结果是,辛师爷先以当下铺子的经营为重,或是买或是自己做,第二日就要把这购买信物给做出来用到铺子里去,招人之事却是急不得,寻个靠谱的牙人,让他慢慢介绍。而江氏这里送一个人去铺子里暂先帮忙管帐,二人心知肚明,这过去的人,必定是江氏的心腹和耳目了。 第74页 待辛师爷起身告辞,江氏突然面向敏心问道:「我儿,你瞧白露去铺子里帮忙如何?」 敏心心里正盘算着要如何开口,好让江氏同意白露出府去铺子里管事,江氏这一问,是真真正正吓了她一大跳。 敏心不知道,江氏对于她亲生女儿连日来的变化了解多少,当下谨慎地思量着,没有立刻开口。 就看见江氏淡淡笑了,那秀长的眼里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轻愁。 她慢慢抬手,抚上了敏心的脸,细长白皙的指尖眉眼一路勾画下来:「你这几日想的,不就是怎么把白露安排出府吗?」 敏心愕然。 「我是你娘,我如何能不知道你那小脑瓜里想的是什么。」眼前美妇纤指往敏心额头点了一点,眼眶渐渐红了,泫然欲泣,「只是女儿,你想些什么,为何不告诉我呢?你是我十月怀胎身下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么也不会害你啊……」 敏心的泪意也渐渐涌现了,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以什么方式来说明,江氏才能够理解她奇特诡谲的经歷。 江氏看她迟迟没有说话,以为她还是不愿意说出来,不禁心里泛酸,一把将敏心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无声地抚慰着。 敏心倚着江氏,僵直的身体慢慢放松了。 最后如敏心所愿,白露收拾了东西,跪别了江氏和敏心,暂时离开了侯府,住到东城铺子里去了。 为白露着想,敏心只对众人说白露因毁了容貌,又身染恶疾,恐在内院再呆下去于主子不利,故而自请出府。江氏念在她几年服侍情分,免了她的赎身银子,反而另外赠了十两银给她。 白露哥嫂后面又摸上门了几回,明着暗着想打听白露的下落。江氏厌恶此等人,命人给了守门的婆子几吊钱,吩咐只要一看到这对男女上门就把喊人来打出去,又着人散了白露因容貌已毁身染恶疾的消息出去。见确实寻不见人了,还挨了打骂,那公母俩这才悻悻作罢。 没多久,铺子里的蜀锦就销售一空,期间顺顺噹噹,没有出现辛师爷所忧虑的拥挤伤客事件。白露去到铺子里做事,亦适应得很好,只有一点,她生怕旁人被她左半张脸吓到,故而出工时都是用纱巾包着头脸的,少言寡语,一心做事。 恰此时江华秋书信寄到,提及了江氏此前在信中问他蜀锦来路之事。信中只道他不便多言,但若江氏喜爱,他可以买来更多种类花色的锦缎。 江氏接了信,和辛师爷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让辛师爷带着江氏的亲笔信,往蜀中亲身走一趟,既为联络兄妹二人的感情,也为探探蜀锦的来路。 燕京城人烟稠密,皇亲国戚聚集,似这等不同于江南水乡温婉轻柔的明丽锦缎,销量尤其好。短短一月,几家铺子销售蜀锦得来的利润竟超过了此前半年的收益。在此尝到了甜头,娘家大哥那又有路子,江氏不免也动了心,想要亲自经营起布庄来。 敏心对此没有反对。当然,一来是她反对也没用,毕竟她年纪才只有四五岁t_t,二来则是想着,若是江氏能把精力和注意力都放在铺子里,那么她对于亡夫的思念,想必会减弱很多,江氏也不必延续前生郁郁而终的结局了。 就这般,夏末秋初时,辛师爷带着满满一船的土仪和货物启程去了蜀地,期间几番鸿笺往来,终是在大雪落下之前回到了燕京,随行的,还有他蜀地购来的各色绫罗。 江氏名下的「越溪春」,此就以专售蜀锦在燕京诸多布庄中独树一帜,名声在外。 冬去春来,夏稔秋丰,照妆堂的海棠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一年年过去,敏心随着陶然居里新栽的翠竹一起渐渐长大了。 转眼就到了建业二十三年冬,四房已逝四老爷徐景行的三周年祭日到了。 永泰侯请来了道士、和尚做了法事,把设在照妆堂正屋里的灵堂撤去,领着江氏和敏心再去家祠祭拜了一番,给徐景行上了香,祭奠几杯薄酒。 小祭过后,江氏命人撤去了照妆堂里挂了三年的白幡,给敏心换上了颜色鲜亮衣裙,自己取下鬓边簪了三年的白花,又着人给整个屋子重新挂了亮色的帷帐,除服礼就正式完成了。 这三年里人事倥偬,惘惘岁月流水般指尖滑落,永泰侯府里,也进了新人,去了旧人。 长房世子徐徽宏娶了亲,世子夫人姓卢,是两广总督之女,大家闺秀,贞娴雅静,上侍舅姑,下拂僕婢,极得人心。 永泰侯夫妇为长女走完六礼后,择一吉日风光大嫁了蕙心。永泰侯府大小姐出嫁那日红妆十里,一百六十八抬的嫁妆,第一台已进了桂家大门,后面的都还没出永泰侯府。 直到新人饮下了合卺酒,铺妆路上盈溢的香气依然久久不散。这场隆重的婚礼,直到后来几年内,都为燕京人所津津乐道。 而江氏的铺子,经营地也愈发红火了。三年内赚到的银子已远远超过先前数年的总和。 只是才出了孝,江氏就起了一点别样的心思。 第41章 流言 · 事情的起因, 是燕京城里流传的一段公案。 话说燕京某高门官宦之家,当家之主意外逝世,只留下了一名幼女和一位妻室。其妻虽文弱, 但是不改其志,于是留在了夫家独自抚育女儿长大。 待其女长成后,由族老做媒配了一门婚事。女婿是读书人, 文质彬彬一表人才,母女两个都很欢喜。 第75页 等女儿成婚后, 女婿就道他要回乡告知父老已经娶亲了,特来禀告岳母,欲携新婚妻子回乡拜见公婆, 再来岳母膝下尽孝。做母亲的自然同意。 哪知女儿女婿一去就是几年, 期间半点音讯也无。岳母先前也不以为意,只当路途艰难, 来不及写信, 后来足足过了一年,都不曾传来消息,这才心急如焚。託了人四处打听, 却也打听不到什么。 岳母就此郁郁寡欢。就这般过了几年, 她惦念着女儿,一年比一年明显地老去了。 这年某月某日,她娘家姊妹入京探亲,见妹妹老得不成样子了, 大吃一惊, 便邀她去某地小住几日, 远离燕京,看看山水, 也好休养一下身子。她答应之后,就随娘家阿姊去了南地某小城,抵达时恰逢本地大户人家嫁女,阿姊与这家大户亦有交情,就一同入席观礼。 可她站在人群中,看到手执红绸满脸笑意的俊俏郎君时,当下就如遭了雷噼似的,立也立不稳。 这人,分明就是五年前与她爱女成亲的那个男人! 带了她女儿离京后,一去不回,她满心满眼看好的「好女婿」! 这岳母就把这事同她姊妹说了,阿姊亦吃了一惊,随后悄悄打听了这大户新婿的姓名籍贯,却和先前的全然不同。姊妹俩均不奇怪,后面又打听到了消息,这家大户等新婚过后就要送女儿女婿上京考学,就议定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看这露了马脚的男人有什么打算。 等回到了燕京,没等秋闱开始,这家新妇就传来了孕信。 岳母本就等不及了,一听她的「好女婿」新娶的娇妻怀了孕,又想到失踪的女儿,当下恨得咬牙切齿,就去寻了族老说清了状况,想要族老为她女儿出头,查清独女下落。 可族老推脱出嫁女不算是他们一姓的人,且这人是不是她女婿还说不清,说什么都不肯为她去递状纸。而她姊妹,有心却无心,娘家亦只是小康之家,没权没势的,帮不上什么忙。 她一恨这男人哄骗了她女儿,二恨族老撮合的一门「好亲」,三恨族里明知有异却不肯为她出头,当下就买了壶烈酒,一饮而尽后跑去敲了顺天府前的登闻鼓,忍过了滚钉板,向顺天府尹以血诉讼。 顺天府尹奇于其志,就着人去绑了女婿入堂审讯,最后审出了结果来,一时惊掉全城人的下巴。 这男子生来便善学话音,精通全国八省各地的方言,又仗着自己一副好皮相,假造路引给自己套了十余个假身份。他就专用这假身份,去高门大户那坑蒙拐骗,专骗好人家的女儿,费尽了甜言蜜语,骗来人家女儿的清白身子和一副妆奁。骗到手了,就尽情地糟蹋,待到嫁妆尽数花费完毕,他就闷死妻子,周边随便刨个坑葬了,又恢復个光身去骗下一家。 燕京城中这户寡母的独女,已是他得手的第四家了。 只是先前的几户人家,虽久不得女儿音讯,要么不当回事,要么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法去寻人踪迹。 若不是岳母凑巧撞见了他正在骗下一家,又肯狠下心去敲那登闻鼓,只怕这男子还要继续翻下案去。 顺天府尹因其所犯之事极为恶劣,判了他腰斩之刑,不等秋后算帐,立处决。 坊间传说行刑那日,岳母特意带了薄酒,做了女儿爱吃的菜,告慰女儿在天之灵,而后三尺白绫,自悬横樑了结了性命,引人唏嘘。 这桩案子皇宫中亦有耳闻,听闻此任顺天府尹因办事得力,得了陛下赏识,得以右迁。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这桩公案自然随着燕京城的其他传闻流入了永泰侯府。 江氏也是寡母带着孤女过活,一听案情当下就警惕起来了,加派了人手日常跟着敏心不说,此前被她打消过的念头在她心里重现了苗头。 为此她连写了好几封信给蜀地的江华秋。 三年里,他们兄妹之间随着「越溪春」的红火,来往更为频繁。 待收到了江华秋的回信,江氏看过,就下定了决心。不管什么日子,就去见了太夫人和程夫人,说起了她的心事。 江氏所想的,却是过继。 永泰侯府子嗣支叶硕茂,嫡枝欣欣向荣,故而当初她带着女儿回京时,不管是太夫人还是永泰侯都不曾提起过继嗣一事。敏心虽是女儿,但在府中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和长房嫡女也没什么差别。 江氏最起先动过继的念头,那是因为她与徐景行无子,亦无庶出子女,唯恐族老宗亲有异言,后来看太夫人和永泰侯都没说什么,她也怕过继个别人家的孩子欺负了她的敏心,这事就按下不提了。 如今她又动过继的心思,正是因如今这愈传愈烈的案情。 那案中做岳母的,为何要敲了登闻鼓、捨身滚了一遍钉板,才令顺天府尹接了状子?还不是因为膝下无子,族中无人肯帮扶。 江氏自然是相信永泰侯和世子徐徽宏的人品,若是她们母女出事,身为永泰侯和徐家家主,他定然不会不管,可江氏还是想过继一个男孩儿来,养在膝下,她自己教养了,日日与敏心相伴,将来长大,会为这个姐妹出头。 太夫人虽神色有异,但看江氏这幅坚定的样子,加上江家大舅爷亦写了信来支持江氏,也就长嘆一口气,道:「好。既然你开口了,那便去吧。只是不知,你想过继哪家的孩子?」 第76页 太夫人此话一出,室内诸人均脸色一动。 时下燕京风气,若是过继子嗣,血缘是越亲越好。故而很多无子的夫妇,都会选择过继叔伯兄弟家的孩子。 四房徐景行已是他那一脉的独子,没有嫡亲的兄弟,那永泰侯这一枝,便算是最亲近了。有如此风气,加上四房资产丰厚,连二夫人脸上都稍变了颜色。 她暗自盘算了起来。长子自然是不可能过继出去的,但二老爷前些日子收用了书房服侍的婢女,已有两月不曾来月信了,约莫多半是有了身子,这个孩子若生下来是个男孩,过继去四房也不是不行…… 正思量着,却听闻江氏开口:「侄媳想着过继一个小孩儿来,年岁和敏儿相近,能玩到一起,也不会养不亲。所以想着,去老家找个幼童记在我名下。」 二夫人面色一僵,程夫人却是松了一口气,长房幼子今年九岁,已经立住了,外头过继嗣子也多半会选这个年纪的孩子。现听江氏道想往老家去找,没有选她幼子,一颗心就稳稳地落下了。 程夫人笑道:「四弟妹想的,很是不错。」 太夫人亦点了头:「你既想往老家去过继,也不是不行,只是若要找和小七差不多年岁的孩童,只怕他们父母不愿送上京来。」 江氏道:「侄媳去金陵老家那,也是一样的。」 太夫人惊讶地扬眉,摇头道:「你一个弱女子自己去金陵,老婆子却是放不下心的。」 江氏就有些不安起来。 程夫人安慰她:「娘这是关心你,并不是不许你去。你先别急,就算定了要过继,也不好大节下的去吧?起码要等过完年。这边先给老家宅子的亲戚写一封信,让他们先帮你在族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孩子,等过了年,天气也没那么冷了,再启程出发也来得及。」 江氏一边听一边点头:「大嫂说得对,是我心急了。」 太夫人就道:「阿遥说得在理,先让老家的宽大老爷帮映秋看看,寻摸寻摸,怎么也先列个名单出来。不然到了地方,难不成要一家家的上门看吗。」 「是。侄媳(儿媳)知道了。」 既得了太夫人的首肯,江氏这边就开始准备起来了,第一桩事,就是和敏心谈心。 三年过去,敏心个子抽条似的长大,已完全褪去幼时的婴儿肥,初显小小少女的轮廓了。 哪知江氏才一开口,敏心就笑着捂上了她的嘴巴:「我知道娘亲要和我说什么。我愿意的。」 江氏惊讶,迟疑地问:「敏儿,将来可能会有一个哥哥或是弟弟陪你一起上课玩耍,和在咱们家住下来,会叫我娘,你也愿意吗?」 敏心认真道:「我知道娘亲想过继个小弟弟或者是哥哥,是为我好,娘亲已经想好了,我也想好了,我没有不愿意的。有个哥哥或者弟弟,我也有人一起玩呀。」 江氏久久看着敏心,勐地把她抱紧了。 建业二十四年的春节,是四房出孝后的第一个新年。 除夕日去家祠进了香后,一家人就在寿安堂吃了团圆饭。饭时还接了宫中的御赐的菜餚,晚上永泰侯命人放了烟火,再给小辈下人发了压岁钱,这个年就热热闹闹地过完了。 年后开春,各个衙门都正式开印了,江氏与程夫人正在瑞萱堂商议过继细节时,忽然见到永泰侯大步流星地走入,面色森然。 程夫人纳罕:「侯爷?您不是上衙去了吗?」 永泰侯肃着一张脸,摒退了左右,眼风扫过江氏,顿了一下,冷静道:「宫中有变——还请夫人速速更衣,随我入宫。」 程夫人虽有疑惑,但还是依言起身。她朝江氏抱歉地笑了一下,江氏当下就明了地起身告辞了。 离去时,江氏心中自然有疑问。 只是没过多久,当日晚饭时,江氏就知道了永泰侯的冷肃,是为何了。 宫城方向,传来了连续二十七声的钟声。 大胤律例,唯有皇亲逝世,宫城四角的钟楼才会敲响。 第42章 薨逝 · 永泰侯府里灯火通明, 足足亮了一整晚。 江氏守着女儿睡着了,就随前来传话的丫鬟到了寿安堂,和其余几房的妯娌并太夫人一起守着宫里的消息。 侯府里主事的几个爷们均已入宫静候。 这日深夜, 程夫人自从午后随永泰侯匆忙入宫后,一直待到了丑时才满身疲惫地回了府。 寿安堂里,太夫人瞧见兰初半搀半扶地架着程夫人进来, 程夫人脸色是纸一样的白,赶忙命了琼珠、琼玉上前搭把手, 急切地问道:「阿遥啊,这是怎么了!宫里出什么事了?」 有那机敏的小丫鬟搬了张太师椅进来,程夫人就被搀着坐了下去。 她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徐徐吐出, 缓了几瞬,这才翕张着嘴唇, 颤抖着声音说:「东宫……太子薨了……」 「什么?」太夫人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这才反应过来,面上血色刷地一下退去了,身上一时失了气力, 跌坐到了榻上, 眼角有泪光闪烁。太子殿下虽同徐府没有血缘关系,但他幼时,太夫人曾奉命入宫照看过他一段时间,早就视他如同子侄。 二夫人亦是慌了手脚, 当下惊得六神无主, 喃喃道:「太子……太子怎么突然就薨了……不不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江氏默然地看着她。二夫人娘家父亲, 是国子监监正,曾为太子讲学, 是朝中妥妥太子一脉的朝臣。 第77页 太夫人缓过气来,问程夫人:「……太子是因何身故?宫中可有消息了?」 程夫人轻轻摇了摇头。 「侯爷下午回府让妾身一同入宫时,太子已是出气比进气多了……听东宫太子殿下的心腹太监说,太子用了午时茶点没过多久,就对左右下人说有些气闷,命人尽数开了门窗通风。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见太子把他自己的脖颈抓得到处都是红痕,这时他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皇上……又正在皇贵妃宫里,那近身服侍的人见着人快要不好了,一面去了太医院传了太医,一面去寻了襄妃娘娘。 襄妃娘娘一问就知道不好了,恰好今日宏哥儿在宫里当值,娘娘就派了心腹宫人悄悄地和宏哥儿说了,宏哥儿得了消息赶忙就告诉了他父亲和承平侯……侯爷与妾身入宫时,正好看到太子殿下咽了最后一口气,从发作到身故,前后也不过一个时辰……」 听了程夫人这番话,二夫人这才接受了太子已故的事实,她掩袖哭泣道:「天爷!竟把太子殿下那般温良敦厚的人收走了!贼老天!」 太夫人不理会二夫人的啜泣,又问程夫人:「……那皇上?」 太子殿下意外薨逝固然令人痛心,但说到底,永泰侯府能有如今的煊赫权势,依仗的还是当今陛下的宠信。 程夫人就嘆了一口气:「皇上他……得了宫人的消息到了东宫后,初初面上还看不出什么,等他亲眼见到了太子殿下的遗体,霎时就吐了一口心头血,直直僵倒下去。到妾身得了侯爷授意出宫时,宫里已经乱作了一团,太后娘娘都被惊动了。」 众人相对无言,只能默默地在心里盘算着,太子薨逝,对如今朝政局面会有何影响。 到了凌晨时分,天色蒙蒙亮时,宫里来了位公公传太后娘娘的旨意,宣永泰侯太夫人入宫觐见。 程夫人服侍太夫人按品大妆,换上了超一品的命妇朝服。临去前,程夫人担忧地望向太夫人,低声道:「娘,您的身体……」 太夫人一夜未阖眼,早就疲倦不已,可宫里来人传唤,却是不得不去的。她上轿前饮了杯参茶,接过程夫人备好装了干制参片的荷包揽入袖中。 太夫人拍了拍程夫人的手背,安慰她说:「你放心,我自己的身体我省得的。」 从太夫人入宫起,足足过了两日,一直牢牢守着宫城的燕云卫这才散去,宫里的消息也能传出来了。 永泰侯借了心腹之口传出信来,告诉家人眼下皇宫中局势尚稳,太夫人自入宫后一直在宁寿宫陪伴太后娘娘,身体并无大碍,一家人这才放下心来。 待到第三日,朝中正式宣布了太子薨逝的消息,亦有旨意下到燕京城里各个有头脸的皇亲国戚并高官世家,诏令七日后发哀,命诸亲王、宗室、朝臣、内外命妇入宫哭丧。 永泰侯服侍太夫人回到了侯府。 这是敏心得知俱太子逝世消息后,第一次看到永泰侯。 想是几夜不曾睡过了,只见他刚毅的脸上连胡茬都冒了出来,双眼通红,满是红血丝,整个人周身都萦绕着凝重锐利的气息,刀剑般迫人,随意一个眼神,就震慑得常人不敢近身。 太夫人看上去并无太多变化,反而稳如泰山、平静从容。 各房儿孙均来拜见太夫人。 江氏带着敏心亦在其中。太夫人环视一眼堂下众人,轻嘆一口气,叫起了。 一家人静静地吃完了一餐饭。 饭后,太夫人开口道:「先把孩子们带下去吧。」 众人应允,各房的丫鬟婆子们纷纷带走了少爷小姐们,敏心牵着林妈妈的手,离开了寿安堂,江氏正想跟着一起退下,就听见太夫人点了她的名字:「晗娘、映秋也都留下。」 江氏一怔,急急叮嘱了敏心几句,送她们离开后就回到了内室。 内室里,程夫人沏了热茶送上。留下的几人分了主次坐下,就听永泰侯淡淡地开了口,简单地说了几句话,特别强调了各房不得张扬行事,就令二房夫妻和江氏各自回家了。 照妆堂中,敏心虽已洗漱完毕,但还没有入睡,在等着江氏回来。 门口小丫鬟的问安声才响起来,敏心就勐地起身,套上鞋子迎了上去。 「娘,伯祖母留您说了些什么?」 这几年下来,敏心举止言行愈发成熟,虽然外表还是孩子模样,但是江氏心里早当女儿是个大人了。 江氏收拾过后,坐下来,才回答了敏心的问话:「却也没说什么事,是你大伯和伯祖母提点了一番,说道国丧期间,须得注意举止,不得作出违法乱纪之事。」 敏心若有所思。 她隐约记得,前世这个时候,她还和江氏住在豫章外祖家。江西离燕京路途遥远,待到太子薨逝的消息传到豫章府时,早就过了一个多月了。 那时亦是寒冬腊月,豫章太守自诩是本朝正统的臣子,故而豫章府足足挂了一年的白幡,以示其对国之储君逝世的哀悼。 太子之死,哀悼损身是小事,只怕朝中局面因此将要大变。 前世此时她还年幼,不懂这场突如其来的丧事对她与母亲的影响,现在她却明白了。 文宗皇帝时,北地起了动乱,后面查清是辽王府次子所为。动乱平息后,朝廷论功行赏,惩处反贼,牵连到了燕京一连串的功勋世家。 第78页 开国「四公六侯」并几家宗室亲王在此乱中均被夺去了爵位。四公六侯里,只余了平国公高氏、定南侯霍氏、平西侯方氏、镇北侯叶氏、永泰侯徐氏。文宗皇帝亦被此乱气得早早离世,当今皇上这才沖龄登基。 当时的太皇太后徐氏是第一任永泰侯的长女、敏心的曾姑祖母,太后纪氏出身文臣家族,文宗皇帝虽不是太皇太后亲子,但当时的永泰侯世子徐景明代表徐氏入宫伴读,永泰侯夫人朱氏时常入宫陪伴太后,作为武将对今上的支持,今上用了两年时间收回权柄,徐氏家族是出了大力的。 皇长子明淳降世时,既嫡且长,其母族是永泰侯亲眷,又深得今上宠爱,顺理成章地就封了太子。太子开蒙读书,文有谈太师,武有永泰侯,现永泰侯世子徐徽宏亦入东宫伴驾贵人左右。 皇太子素来以温柔敦厚、聪慧过人在朝臣中着称。可以说只要他能活下来,等今上百年之后登基几乎没有疑义,而永泰侯府的权势与恩宠,也就不会断。 可如今皇太子意外薨逝,影响的不止是今上一片慈父心肠、徐氏的站位,更带起了前朝后宫的地震。 今上正当壮年,如今已出生的共有六子三女。 其中皇长子、皇三子是已故孝贤皇后宋氏所出,宋后在诞育三皇子时难产,母子俱亡,只留了长子明淳,后位至今空悬。 皇贵妃谢氏生养了皇次子、皇长女;宛贵妃方氏生皇四子、皇三女;襄妃宋氏生皇五子、皇六子;端妃傅氏暂时无子;另有一宝林周氏,生了皇次女。 后来引兵平叛的静王明仪,此时还没出生,他的养母傅氏,也还不是皇贵妃,暂只封作了端妃。 太子明淳既逝,这太子的位置便空缺了,加上后位无人,前朝臣子、后宫嫔妃中,难免就会有人生了别样的心思,想要放手一搏,搏那从龙之功。 据敏心所知,前世最后,今上还是拗不过朝臣,册立了皇贵妃谢氏为继后,但太子之位,不知是出于他为人父对长子的怀念,还是考虑到朝中局势,始终空置。 也因此,敏心死前的一年,因皇位之争引起的夺嫡纷乱,烽火竟席捲了整个大胤,兵拏祸结、白骨露野,惨烈至极。 永泰侯徐景明,想必此时此刻,也正为此烦恼罢。 然而这都俱是朝野君臣的愁闷,眼下对于敏心母女来说,七日后的哭丧、因太子薨逝而导致南下金陵行程的推迟,才是她们要面对的最紧切的问题。 第43章 暗流 · 正月二十一日, 大小官员内外命妇哭完了连着七天的哭丧仪式,皇太子遗体暂移城郊紫金山掩攒,待今上皇陵完工后, 与先孝贤皇后一併入陵安葬。 正月二十五日,宫中有旨,追封皇太子谥号为「文惠太子」, 一应丧葬仪卫,位比大行皇帝, 命辍朝七日,文武百官服丧二十七日,皇太子宫人并服斩衰三年。初祭礼时, 遣礼官读文致祭, 王公、百官、内外命妇咸齐集仪驾,设馔筵十五席、羊七只、酒九尊, 帛三万张、金银纸锭一万、纸钱一万, 总耗费百万缗不止。 这场举国哀恸的丧礼,才算初初结束了。 陶然居里的课业,也因此暂停了几日。一来是要为皇太子服七日的齐衰, 二来是解先生入春后就染上风寒病倒了。 敏心就只好呆在家里, 听江氏教她分线绣花,磨鍊女红。 这般过了几日,敏心很是无聊。 一日,江氏从寿安堂请安回来后, 很是有些感慨, 敏心见她形容不似往日, 便问她为何。 江氏道:「你还记得谈家小姐吗?和太子定过亲的那个姑娘,若不是谈小姐的父亲三年前去世了, 她早就与太子成婚了,只怕现在已有了孩子。她如今还在家里为父服丧,这定亲了的未婚夫,竟又突发了恶疾离世……」她说着,眼里就有晶莹泪花闪烁,许是想到了她自己的身世,「听你伯祖母说,谈小姐缟衣入京,面圣后的第一句话竟是自请出家为太子殿下守节,皇上和太后十分感动,不过没有恩准她剃度出家的要求,反而收她为义女,赐了她『贞思郡主』的封号。」 皇太子的死因,官方对外的说法是突发恶疾,还来不及医治就去世了。敏心虽然不知道其真正缘由,但对此消息自然是不信的。 敏心听谈家小姐如此恳求,当下默然。 太子未婚薨逝,谈小姐便守瞭望门寡,就是放在民间,这样的女子即会被视为不详,再难谈婚论嫁。更遑论与她定亲的人生在皇家。 一朝下定,她就是天家的人了,就是不自请出家,她的后半生也没了自由,不如披上孝服,还能感动刚失了爱子的皇上,用一个女子的后半生来为自己、为家族谋求退路。 江氏唏嘘了片刻,又和敏心说起南下金陵之事。 「只怕是你大伯母和大哥哥也要同我们一道出发了。」 敏心惊讶,霎时有了疑问:「这是为什么?」话音未落,她就想起了陶然居听课前,出现得越来越少的那道身影,不禁问道:「难不成,是因为九哥?」 江氏轻嘆:「是啊。宁哥儿的病越来越重的,去年还好好的,一过年关就病得起不了身了。你大伯母忧虑他的身子,想起本朝名医百里氏隐居在江南,就想和我们一道出发,先去老家办过继之事,也顺路探访名医。侯爷那边放不下朝中政务,就安排了宏哥儿一路护送。若不是赶上了国丧,只等立春化了冰,就要启程了。」 第79页 江氏看向敏心:「说起来,自从宁哥儿卧病在床,已经许久不曾讲过他了。不如我们去看看他吧?」 敏心点头。 江氏就起身吩咐青雀从库房里拣几品名贵上好的药材,诸如人参、石斛、灵芝之类的,包好之后让云露、云雁提了,和敏心一道去了瑞萱堂。 容心、宁哥儿姐弟俩生在元月初一,过了生辰也才九岁,故而还是跟着程夫人住在瑞萱堂。 丫鬟通报后,程夫人出来迎接江氏敏心母女。 腊月里进宫哭丧,跪在寒气逼人的金砖上一跪就是好几天,程夫人是过了三十的人了,不比年轻人身强力壮,因此受了风寒。病还没好全,小孩子那又离不得她照顾,因此程夫人看上去很是憔悴。 她额头上扎着一条抹额,两太阳贴了两枚圆圆的药膏,眼下一片乌青。 「四弟妹来了。」她有些疲惫地笑了笑,招唿江氏和敏心坐下喝茶。 江氏就示意云露把带来的药材交给瑞萱堂的大丫鬟兰初,关切地问道:「听闻九侄儿病了,刚好我那有五十年的人参和干制的灵芝,就送来给侄儿熬药喝。」 程夫人道:「那我也不和你客气,这就收下了。」 江氏就笑道:「一点药材而已,但愿能对侄儿的病有效。」 程夫人就嘆道:「多谢你来看他。我这小儿子……唉……」 敏心问:「大伯母,九哥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上课?九哥不在,解先生讲课提问都没有人能答出来了。」 听了敏心这番言语,程夫人这才露了一点笑意,她爱怜地看向敏心,道:「你九哥的病,恐怕没有那么快能好全……」 敏心内心一震,虽较前世拖延了几年,但眼下看来,九哥儿……莫不是还要夭折? 「大夫怎么说?可请了御医来看?」江氏又问。 程夫人一双秀眉紧紧地蹙起,原本何等端庄温婉的人,再不肯在外人面前轻易失了风度的,此刻竟连待客的衣裳也没换,鬓角都乱了几簇髮丝。 「太医院的医正,还有专擅小儿一科的郑太医都来问诊过了。都说他是生来体弱气虚,能撑到现在长到九岁已是罕见。宁哥儿他……身体较容儿都要弱上许多,之前带他进宫时受了风寒,又有喘症,二者兼之,一下就爆发出来了。几位御医看过,只说他这病倒也不稀奇,只是底子太弱,所以难医。」 江氏就同情地看向程夫人:「大嫂,也难为你了……」 程夫人苦笑:「说不上什么难为不难为的。只是这儿女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他难受,我这心里啊,也不好受。」 正巧内室里的丫鬟出来倒药渣,程夫人忙叫住她问:「九少爷用了药吗?」 那丫鬟就朝程夫人福了福,恭敬答道:「回夫人的话,九少爷刚刚醒了,已经喝完了今日的药。」 「好,你下去吧。」程夫人一听,松了口气。放了这丫鬟下去了。 程夫人朝江氏说:「既然他已经醒了,四弟妹就去看看,也好叫他知道他四婶娘在挂念他。」 江氏欣然应允。 几人就起身,朝内室走去。 进门迎面是一扇绣青绿山水的大座屏,程夫人带两人绕过,眼里稍稍有了湿意,喃喃道:「这屏风,还是宁哥儿选好摆在这儿的。」 走几步过了放屏风的穿堂,眼前是一面月洞门,两边的黑漆博古架上摆了各色奇石瑶草,正中的门上悬了厚重柔软的素锦织缎,左右压帐是两尊碧玉雕的狮子滚绣球,玉色厚润,雕工绝佳,那狮子嬉戏的形态栩栩如生,就连铺地氍毹,都是波斯国进贡的绚烂精美的地毯,看得跟在后面的云露和云雁咋舌不已。 江氏匆匆一瞥,没有放在心上,她娘家亦是一方富豪,虽被庶母欺压,但用度上不曾短过她,昔日做女儿时的卧室,比眼前所见不知要奢华多少。至于敏心,她元是程夫人养大的,又从瑞萱堂出嫁,侯府长房嫡枝的身家,隐约能猜到。 许是听到了动静,锦帘一动,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出来了,见是程夫人,忙俯身下去行礼:「见过夫人!」 程夫人问她:「瑞笙,宁哥儿如何?」 瑞笙低头答道:「九少爷才醒,喝了药,说是精神好些了,觉得肚饿,想吃点东西,奴婢正要去小厨房帮九少爷要碗粥来。」 程夫人面露喜色:「好,好,想吃东西就行。」又嘱咐瑞笙:「叫胡妈妈做完鸡丝粥来,务必要仔细,你去盯着,就说是我吩咐的。」 瑞笙忙应了。 除开太夫人年纪大了,寿安堂内设有小厨房专给她做些好克化的食物,其余各房都是在大厨房提了饭各自回去吃的。只是太夫人心痛孙子,见宁哥儿病情反反覆覆,又要吃药,又要用药膳,怕大厨房的人多手杂不仔细,就让人在瑞萱堂砌了几口灶眼,给九哥儿熬药。 内室的小丫鬟打起帘子,敏心跟在程夫人和江氏后面进去了。 程夫人一入内,就直奔房里右侧摆着的黑漆雕花拔步床。 敏心目光随着她的身影望去。 只见黑漆雕花大床的月白色罗帐被鎏金蝶须样式的床钩挂起来了,程夫人的身影挡在前面,只能隐约看到有个人影拥着缠枝纹的莲子青锦被靠在葱绿色引枕上,正和程夫人喁喁低语。 敏心便趁江氏不注意,向四面望了望。 第80页 这间屋子,倘若她没记错,在她后面搬来瑞萱堂时,是六姐容心的卧室,方才那放屏风的穿堂,则被改成了小书房。容心喜爱红罗丽锦、赏玩花草,闲暇亦爱抚琴,故而走进她的卧室,就满鼻香气萦绕,满室金玉生光。 这在当时,却也不为过,大胤高门闺秀的香闺,多半如此。在建业三十五年时的动乱发生前,承平盛世的一角,可从中窥见。 眼下屋里的陈设,和她记忆里的绣阁香闺,是全然不同了。各色幔帐、椅套椅搭、桌衣氍毹,都是清淡的素色,室内绝无焚香,只有长案上供着的一盘佛手,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好孩子,你别起来!四婶带你七妹妹来看看你。」江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敏心连忙从记忆思绪的一角抽离,回过神来。 敏心抬眼看去,就见程夫人已坐到了一旁,拔步床里斜倚在引枕上的那个人,目若朗星、眼波潋滟地向她看来。 第44章 启程 · 敏心一怔, 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移开了视线,转头望向说着话的程夫人, 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 然而方才一瞬的波光潋影,却还是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记忆。敏心忍不住琢磨起来,她仔细看向许久未见的九哥。 他眉眼形貌, 绝肖程夫人,却较程夫人更为精緻。尽管往日陶然居一同上课时, 时常与他朝夕相对,但敏心还是免不了被他秀美的容貌吸引。 此刻他半躺半倚靠在床头,因为室内烧着红旺的地龙, 热气蒸腾, 玉一样莹润的脸颊上浮起两团红晕,秀长双眸乌黑沉静, 整个人就好似一尊白玉雕做的仙童, 钟灵毓秀。然病中憔悴,更叫人看一眼就不觉心生怜惜。 敏心想起昔日课上,宁哥儿对答如流的种种情形, 又想他这般容貌行止、这般聪敏绝伦, 当下探究起来,如若前生程夫人幼子能顺利长大,是否也能长成他如今的样子;如若不是,那么眼前这金玉童子壳子下装着的, 又是谁呢? 她这边在胡思乱想, 那边江氏与程夫人的话却差不多说完了。 本就是来探病的, 见侄儿气色尚好,江氏也就准备走了。离去之前, 她含笑看向敏心:「敏儿,你不是说好久不曾见到你九哥,要有话和他说吗?」 程夫人就笑了起来:「正好,容儿性子急,如今我正拘着她练字,宁哥儿也无聊,不如敏儿陪你哥哥说说话吧?」 敏心被这两位长辈说了个措手不及,当下呆滞,但伯母和母亲都发了话,她就只好留了下来,眼看着程夫人与江氏相携出转出了屋子。 宁哥儿房里的大丫鬟卷碧见两位小主子干坐着却不说话,以为他们是想着屋内有丫鬟在,不好开口,就悄悄叫了另外两个小丫鬟,找藉口把她们都支出去了,自己也贴心地退下。 这下,屋内只有宁哥儿和敏心了。 他也不说话,一双丹凤眼沉静地看向敏心,莹然冷澈。 敏心被他看得背上发毛,干笑着没话找话道:「陶然居也有好几天不曾上课了,解先生布置了十几日的课业,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上课……」 「嗯。」他这才慢慢地吐出了一个字。 敏心看他意思,是还要自己接着说下去,只好搜肠刮肚地想了些学堂相关的事,一一说给他听。 宁哥儿侧首静听,极为专注。 敏心看着他的侧脸,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反正现在四下无人,不如试探一下他? 她想了想,慢慢将话题转到吃喝玩乐上,宁哥儿倒也没有反应注意,她手心渐渐生了细密的汗,握拳便觉滑腻。见差不多了,她就装作无意向他提了一个问题:「我舅舅来信里写,南方两广地区水路通畅,常有外地番邦的商人来做生意。我舅舅说还有那番邦和尚想建他们的寺庙,据说一个个都是红髮碧眼,生得形容可怖,传说还会吃人,西境也有番邦子,你以前在西境的时候见过番邦人吗?」 如果他和她一样,那么他一定也知道,关于洋人的事。 建业二十五年,有番人洋船自海上来,自称仰慕天朝威严,特来上贡建交。皇上于建德别庄接见了番人,欣然应允,另外有旨下达,圈厦门、澳门等广东海港为番人经营居所,无诏不得随意出入。 等到了建业三十五年,朝政渐渐松了,对这些洋人的管束力度也没有十年前那样大了。一时间湖广沿海等城市洋庙林立,那些口称要传递上帝福音的洋和尚能到燕京,连敏心这样的深闺妇人,也曾远远见过一面。 那时她听闻洋人来了,坐在马车里隔着帘子想看又不敢看,还是陆畅笑着鼓励她说,洋人也没传闻中那样可怖,和我们一样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的,她才战战兢兢地从帘缝中偷窥了一眼。 那个洋人一身黑袍,头髮和金子一样闪着光泽,皮肤极白,一个鼻子大得吓人。她看清不是邻家传闻里长着角的恶魔,心里才刚松了一口气,那个洋人就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大着舌头热情地上前推销他的「主」。 敏心被吓了一跳,连连往后缩,身后伸出一只健壮的男子手臂,把厢帘拉起来,隔绝了那个洋人热情地吓人的面容,然后一口流利的番语自身后传来,敏心虽听不懂,但隔着竹帘的阑珊见那洋人笑着点了点头转身走了,也能猜出几分意思。 陆畅……他的番话,还是在国子监学的…… 第81页 宁哥儿轻轻扬了眉,有些惊讶地说:「番人?吃人?」他摇摇头,有些好笑地看向敏心:「洋人也是人,和我们一样,怎么会吃人呢?至于那些洋和尚,也不是真的和尚,他们是传教士。」 敏心怔忪了片刻。宁哥儿的回答,和她想的不同,心里的疑惑不仅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大了。 她还欲再问,却听闻江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叫着她的名字。 敏心来不及多想,连忙起身朝外走去。才走几步停下,她想起室内一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就匆匆朝宁哥儿丢了一句话「我去帮你把你的丫鬟叫进来」就飞快地离开了。 室内,宁哥儿盯着她离去的背影,回味了一番方才的对话,眼眸神色更深。 江氏牵着敏心走回照妆堂,路上,她向敏心抱歉地笑了笑:「是娘不对,和你伯母聊得太久了,要不是宁哥儿的丫鬟去端下午的药才醒过神来,娘竟忘了你还在。」 敏心回以一个微笑,表示自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接受了江氏的道歉。 江氏又问:「你和宁哥儿倒是聊得来,你们说些什么,能和娘说说吗?」 敏心道:「也没说什么,就是聊聊陶然居的课业啊什么的。」 江氏就感慨:「这孩子,要不是身体实在太差,听你伯母说,本来准备让他今年下场的。」 敏心吃惊:「今年?」 江氏笑道:「是啊。九岁十岁的童生往日也不是没有,你九哥底子已经打稳了,要是能考出,也能成一段佳话。」 母女俩就这样闲聊着,一路回了照妆堂。 等到四月中,清明节已过,燕京因太子之殇而挂起的满城白幡都撤去了,永泰侯府里就开始准备南下金陵之行。 最后定下出发的名单里,如同江氏所说,除了四房母女和程夫人外,长房世子徐徽宏一路护送,九少爷徐徽宁的名字亦赫然在其中。 这个决定,永泰侯夫妇下得艰难。程夫人本以为南下寻访到了名医,就能医治幼子的病,可谁知随着天气渐暖,二三月里宁哥儿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开始咳血了。 慌忙递了牌子进宫求来御医看诊,几方名医会诊后,向永泰侯夫妇提了一个建议。 「贵府小少爷病症虽不罕见,但症状极为复杂,我等会诊也开不出什么能对症下药的方子来。只是单看他发病的时间,我等有一个猜想,许能缓解他的症状。燕京气候较干,春日里柳絮也多,于喘症也不利。不如送他去江南那等水暖风煦的地方去休养,这孩子的病,也许能好受些。」 最后永泰侯、程夫人与太夫人商议,决定将幼子送到程夫人的娘家,余杭程氏去小住几年。 正好与四房一同启程,先到金陵,办完过继之事后,再下杭州,送宁哥儿到程家。 第45章 金陵 · 古人有诗云,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金陵城不愧是旧朝古都,从港口下了船, 换上轿子进城,一路行来,满眼逶迤绿意, 迢递朱楼,上望飞阁流丹, 下观垂杨叠翠。八衢九陌,百卉千葩,繁华至极。 敏心坐在江氏怀里, 好奇地掀起一角轿帘向外望去。 只见外头车如流水马如龙, 行道两旁高大绿树整齐地排列开来,门面客斋人头攒动, 满街士女骈阗, 轮蹄往来。 金陵的辉大爷雇了脚力极健的脚夫一连抬了十几顶小轿子来码头接人,敏心初时还不明白,等到轿子颠了几下, 从阡陌大道转进了小巷, 后面一路都在水网密布的小桥小巷里走动,这才恍然大悟。 金陵徐家别枝的宅子坐落在市井极深处,老宅年岁久远,自本朝伊始就已伫立在此, 日常出门採买都是划一条乌篷小船, 从侧门内垒的小码头上顺着水路进出。 而他们一行人多, 行李也多,怕小舟吃水太深容易翻船, 就只好雇了小轿子,沿着八街九巷狭隘的小路抬了进去。 到得门口,辉大奶奶早就在垂花门处迎接了。 她热情满脸地上前,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一个一个地招唿过去:「哎呀,还是前年宏哥儿成婚那年才见过大嫂,几年不见,大嫂竟一点儿也没老!宏哥儿新领了差事,愈发精神了!宁哥儿又长高了!」 她走到江氏和敏心面前,不待敏心为母亲担忧,就见她笑着点点头,热情地握住江氏的手道:「四弟妹,好久不见!我是南京这边大房的,外子在金陵族里行一,你就叫我辉大嫂子,或是叫我芸娘都行!」 江氏回以微笑,柔声唤了她一声「辉大嫂子。」 辉大奶奶笑着应了,半蹲下来和敏心也招唿了一声,就亲自带着他们一行人去了收拾出来的客院。 辉大奶奶笑道:「没承想到咱们亲眷到得比估算得早了几日,外子去庄子里收租了,我已经派了人去知会他了。大傢伙儿先休整歇息歇息,估摸着他晚间就能回来了。还请诸位见谅。」说着,大方弯腰福了一礼。 程夫人抬手把她扶起,委婉地解释了一番:「无妨。我们坐船一路顺水而下,是凑巧赶上了东风张满了帆,船工又卖力气,这才早到了。这日头瞧着也昏暗,恐是要下大雨,辉弟那不必急着催他回来,还是安全要紧。」 辉大奶奶就嘻嘻笑道:「多谢大嫂体谅。」 程夫人莞尔。 辉大奶奶带着丫鬟又向几人告了个饶:「城里宅子旧,住得也急,还请大嫂、四弟妹、几位侄儿多担待几分,等家里老爷回来,择日去老宅,便能宽敞许多。」 第82页 程夫人和江氏均纷纷道了无碍,辉大奶奶知道他们旅途劳顿,自己在他们不好休息,就寻了个藉口退下了。热水热菜却不曾断。 客院实在是小,拢共一进的宅子,程夫人带着宁哥儿住了正屋,江氏带了敏心住了西厢房,宏哥儿就择了东厢房。 几人均是倦极,草草互相问过一声安,简单用了些食水就回房小憩了。 敏心被青雀领去换了身家常衣裳,抹了脸蛋儿,亦躺在江氏怀里沉沉睡去。 等到傍晚掌灯时分,天幕漆黑,噼里啪啦落下雨来,打在瓦檐窗棂上,击起豆大的雨点,声响极大。 敏心揉了揉眼,惺忪地爬起身,看到夏嬷嬷正好点起了烛灯,那一点灯光明亮如豆,被她轻轻拢在手里,不停跳跃摇曳,在夜里阴沉的气氛里,显得尤为温暖。 夏嬷嬷看到她醒了,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也不多说什么,把卧房里的几盏蜡烛一一点亮,整个卧室这才亮起来了。 江氏梳洗完毕,从外间进来,看到敏心已经醒了,就把她抱起来想为她穿衣裳,被敏心挣扎着挣脱了:「娘!我自己来。」 「儿大不由娘……」江氏小声地嘟囔了几句,就随她去了。 江氏在桌边坐下,和夏嬷嬷闲谈起来。 「方才辉大嫂子着人来说,本来想给我们办一桌接风宴的,但雨实在太大,宅子里路又滑,就暂且免了,等明天转晴再说,今日晚膳会有人送来。」 夏嬷嬷看一眼外面天色,微微颔首。 等到酉初,果然有几个丫鬟打着伞拎着食盒来送饭。外头雨势渐渐大了,她们纵是打着油纸大伞,套了木屐,也难免湿了半身衣裙。 青雀开门接了,江氏坐在屋内瞧见她们裙角都已湿透,就开口让这两人进门烤烤火。金陵地处南方,环绕淮河,即便是四月天了,下起雨来依然阴冷入骨,故而客院各厢房里,辉大奶奶都着人备了火盆和手炉。 那两个丫鬟见江氏口气不似作伪,就感激地道了声谢,小心翼翼地踏过了门槛。 她们一开口,语调婉转柔和,已带南音,不是京中爽脆的官话了。 敏心听的忽然一愣。 这近一个月的水路行程,她因着前世死前的惨烈记忆,鲜少出门,只作了晕船认生的样子,一直待在船舱里不出门,不曾见过外人。等下了船到了金陵徐府,辉大奶奶又是盛京嫁来金陵的,虽与辉大爷成婚已有数十年,但她十几年乡音不改,敏心听着不觉有异,倒觉亲切。 然而这两个丫鬟,是金陵本地土生土长的,一口吴侬软语甜进了人的心房。 等到食盒揭开,除了北地菜色,还端出一叠盐水鸭、一碗鸭血汤来,这离家千里的情思,就愈发明显了。等敏心想起此下金陵所为何事时,先前在家中时的忧虑,又上心头。 有个圆脸丫鬟,想必是为了谢过客人让她们进屋避雨干衣,就特别殷勤地上前为江氏和敏心布菜,每道菜都能说出几分典故来,听得江氏笑语连连。 等她们用完饭,雨势渐小,时辰也晚了,这二人就收拾了碗筷准备告辞,江氏还特意吩咐青雀赏了这二人每人一个银果子,两个丫鬟喜得合不拢嘴,千恩万谢地去了。 江氏被方才那两个丫鬟勾起了谈兴,和夏嬷嬷相谈盛欢。一时却也没有注意到敏心强打着精神,实则内里忧心如焚。唯恐一个错眼,又选中一个白眼狼出来。 第二日清晨,乌云散去,重露晴天。 江氏推窗看去,且惊且嘆:「不曾来过金陵,这天气却是和孩儿脸一样,变化莫测。」 辉大奶奶正步入客院,听到江氏感嘆,笑着接口说了下去。听得敏心心下暗道,这辉大奶奶真真是个妙人儿,待人周到不说,昨日晚饭考虑他们一行人身心俱疲,特意吩咐了厨下做了燕京家常菜,又有金陵此地的特产,平时更是妙语如珠,连江氏都能被她轻易逗笑。 虽不曾见过辉大爷,但听程夫人说过,也是个极善应酬的,不过也正是这般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夫妻,才能在嫡枝宗房和族老两重山下,处理好一族宗务吧。 辉大奶奶此行,正是邀请他们一同去用早饭的。 席间早膳却是清淡,俱是金陵口味,程夫人、江氏、敏心、宁哥儿等人倒也吃得惯。 等用完饭,辉大奶奶又请他们移步宴厅。 等丫鬟上过茶后,她就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折好的信笺,交与江氏,爽快地说:「昨夜雨大路滑,外子没来得及赶回,我也不藏着掖着了。大嫂和四弟妹来金陵老家正是为了过继之事,这名单上面记着的名字,是外子从收到信起就去族里挑选出来的孩子,一共二十来个。均是按四弟妹要求,六七八岁左右的男孩儿,身体康健,人也聪明。」 她饮一口茶,笑盈盈继续道:「横竖外子要等外头路干了才能回来,四弟妹不如先看看,可有中意的?」 第46章 选择 · 江氏一顿, 默然接过信笺,若不是敏心坐在她身边,都不能发现, 她的在轻微地颤抖。 一时室静无声,唯有信纸摩挲的沙沙声响。 江氏放得低,敏心侧过头微微探身就能看清上面的墨字, 只见从左至右用簪花小楷列了数条名目,字迹清秀, 显然是辉大奶奶所书。 江氏不自觉地蹙起了眉,指紧紧抓着信纸,一目十行般极快地过了一遍。那些细若蚊吶的墨迹印在眼底, 叫她一时辨认不出字里行间的意思, 只是机械地扫视下去—— 第83页 南浔徐氏第八房第五世子化麟,男八岁, 体康健, 父母双亡; 南浔徐氏第十三房第三世广申之男孙天顺,年九岁,父早亡, 母另嫁, 其祖年迈,无力抚育; 千灯徐氏第十九房第七世子定坤,男七岁,聪颖过人, 能颂诗书; 南浔徐氏第十六房第四世子景运, 男六岁, 父母双亡; …… 辉大奶奶果然聪慧过人,晓得有她在, 燕京城里要来立嗣的嫡枝会不自在,也不好商议,在江氏接过那张写满了姓名的纸后,就极有眼色地找了藉口告辞了,临走时,顺便还叫退了周边服侍的人,只留了两个才留头的小丫鬟在茶房守着火炉子。 江氏匆匆看完一遍,长嘆一声,把那信纸递给程夫人,道:「大嫂,您也来看看罢。」 「怎么了?脸色这般不好?可是不舒服」程夫人看江氏苍白的脸,一边看一边关切地问了起来。 江氏不欲多说,只是摇摇头,轻轻点了那信纸,苦笑道:「来之前想了千遍万遍,等到这单子真的列出来了,拿到上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选……」 程夫人稍显诧异,却也能理解江氏的惶然,便把信纸接过来,温言宽慰道:「别急,咱们时间充裕,可以慢慢来。今日也不是叫你立刻就定下来,且看且探,给你选一个品行良好的孩子来记到四弟名下。」 徐徽宏也道:「四婶,既然这名单是辉叔拟的,那不如等他回来后,仔细问问辉叔,先圈几个名字,等到了南浔镇上,再把这些孩子一个个叫到跟前您亲自看过,再做决定。」 程夫人颔首。 徐徽宏说得在理,江氏便也听了进去,再细细看过名单,向丫鬟讨来笔墨,在她觉得可以的几个名字上划了圈。 昨夜风疏雨骤,今日雨过天晴,天朗气清。 日头烈烈地高挂在中天,不消几个时辰,青石板上凹陷小坑里的雨水就被晒干了。 「啪」一声,青雀探头望望天,卸下了撑窗的细杆,嘴里嘀咕着:「金陵这天气……一会儿雨的一会儿出太阳……」这才隔绝了热得炙地空气从外面涌入。 然而一墙之隔的内室,温度还是热炎炎地升起来了。 江氏自从回到了暂住的厢房,就像要把那张名单盯出花来,翻来覆去反反覆覆地看,全神贯注,连颈边脸上冒出了汗珠也不晓得。 敏心「哗啦」一声展开一柄竹骨摺扇,凑到江氏旁边和她一起看,顺便也给她扇扇风。 这扇子还是敏心从三年前大舅江华秋第一次联繫到她们时,送来的那几大箱程仪里找到的。扇却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既无大家所书画的扇面,也没有金玉装饰的扇骨,素面楠竹骨,握在里还沉,唯一值得称赞的,不过是扇起来风大罢了。 江氏素白的指移到纸面上,轻点两下,犹豫地问了问敏心:「敏儿,你看这个孩子……如何?」 敏心顺着江氏所指的方向一看,心下一跳,顿时皱起了眉。她琢磨了几番,有着迟疑道:「他……不太合适……」 江氏惊讶:「敏儿因何有此判断?」 敏心沉默片刻,抬头缓缓看向江氏,直视着她的眼睛道:「这上面所列孤儿名姓,均会说明怙恃及家人情形,唯有此子,不仅没有父母抑或祖父母的近况,还特别註明他『聪颖过人,能颂诗书』,您不觉有异吗?」 江氏若有所思。 江氏迟迟不语,敏心胸腔里一颗心就怦怦跳了起来。 容不得她不怀疑! 前世她的嗣弟徐徽锐,可是在他那群狐朋狗友的教唆下,给永泰侯府添了不少麻烦。就连她与陆畅成婚后,这便宜兄弟因永泰侯的命令而在侯府里领不到花用银子,也好意思腆着脸上门打秋风。初时陆畅不了解这小舅子的人品,竟也给他送了几百两银子应急。后面愈发变本加厉,要不是敏心狠下心来,吩咐林妈妈和她那几户陪房,在街上找了几个帮闲把徐徽锐用麻袋套了头狠狠揍了一番,只怕他都会把晙哥儿抱了卖到花楼里去。 想到这里,敏心忍不住冷笑。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老话果然不错。徐徽锐自从被他那亲生老爹找上门后,原本只是郁郁的性子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先是从江氏里变着花样骗钱,后面变卖妻子的嫁妆,换来的金银尽数扔进那瓦子勾栏里去,便如泥牛入海,一声响也听不见。 后来有次元夜灯节,他说是带妻兄家的外甥、甥女出门看灯。出门时三个孩子,回时竟只剩一个小外甥了,家人追问,他就装作一副无辜脸,说是一时没看住,孩子走丢了。 后来她们才知道,这恶毒的姑父,是把孩子拐去卖给了青楼。即便是六品小官家的女孩儿,那也是打小精心教养的,卖到那窑子里去,徐徽锐头上便又多了一注可以享乐的银子。 徐徽锐的妻子,性情柔顺,对于丈夫的拳打脚踢,眠花宿柳,向来能忍就忍,就连他变卖自己的嫁妆也打落牙齿和着血咽进肚里。等这事态水落石出了,她受不了娘家兄嫂的追诘,自己也羞愤欲死,不等永泰侯派人把徐徽锐捉拿回来,就在一个宁静的夜里,吞金自杀了。 而徐徽锐,丁点儿愧意也无,早就追捧他的花魁,玩弄他的小倌。甚至还因为他的「至交好友」,被人诓去一大笔银子不说,连永泰侯府都被拖下了水,牵连到建业三十五年的那场盐课案中。 第84页 敏心记得,昔日侯府老人说起过,燕京侯府去人到金陵给四房选嗣子时,派来的管事被那贪图富贵的族人用银子哄骗了,选了一个父母健在的小儿记到谱上。即便后来永泰侯发现了,想重新开祠登册,那孩子不要脸的生父竟一路追着上京了,把孩子往侯府一扔就销声匿迹了。 那时的情形,对比中这名单,何其相像。 敏心想,这回不仅她与江氏都到了,就连程夫人和夏嬷嬷亦在,她们四房,不至于再选出一个和前世徐徽锐一般的渣滓来吧? 正当母女二人相对静默时,外头有小丫鬟来报:「辉大爷回府了,我们奶奶邀侯夫人、四夫人、世子爷并少爷小姐们去正院一道用晚膳。」 敏心闻声抬头,就听见外头传来程夫人的声音,还是和往日一样,温和沉静:「去回你们奶奶,就说我们知道了,会按时到的。」 小丫鬟应声而去。 程夫人立在门口,温声问:「四弟妹?」 窗外晴日和煦,程夫人绰约的身姿被日影拓在朦胧的窗纸上,宛如一幅写意水墨。 第47章 南浔 · 徐景辉看起来将近而立之年, 肤白无须,一双眼睛湛然有神,是徐家人特有的丹凤眼, 面庞圆润,穿一件酱紫色满铺杂宝圆领袍子,和辉大奶奶一样, 体态颇富,嘴角常挂笑意, 令人望之就心生好感。 他笑呵呵地朝程夫人江氏等几人拱手一揖,语气亲热道:「大嫂、四弟妹、宏侄儿,好久不见!」 程夫人和江氏微微侧身受了, 屈膝还了一礼。 他又让出身后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少年, 笑着向大家介绍:「这是犬子徽震,震儿, 来见见你堂兄堂妹。」 震哥儿看起来很是腼腆, 缃碧色的直缀穿在他身上,又瘦又小,豆芽菜似的, 除开一双丹凤眼, 他身上简直看不出有什么地方和辉大奶奶夫妻相似。 突然被父亲提熘到众人面前,他顿时就涨红了脸,讷讷的小声一一向徐徽宏、宁哥儿、敏心问了安。 几人陆续回礼。 程夫人和江氏就命了丫鬟取来见面礼给了震哥儿,程夫人给的是一方岫玉笔洗, 江氏给的是一方雕「马上封侯」的鸡血石素印, 震哥儿接过, 赧然的低声道了谢,就又躲到他母亲身后了。 敏心就看到徐景辉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细想, 辉大奶奶就笑着招唿开了:「大嫂、四弟妹,快入座!昨日天公不作美怠慢了诸位,今天咱们就好好吃一顿饭,尝尝我们家老爷特地带回来的三白酒!」 席分两桌,徐景辉、徐徽宏、徐徽震、徐徽宁坐了一桌,辉大奶奶就陪着程夫人、江氏和敏心坐了另外一桌。 起先程夫人放心不下宁哥儿,他一向体弱,此番带他出京也是为了寻医休养,便想叫他坐到自己旁边来。 徐景辉嘿然一笑:「大嫂,我这宁侄儿也九岁了,既然出门一趟,不好还和小毛头一样成天跟在娘后面吧?我瞧他精神尚好,不如就跟他哥哥一起,咱们几个男子汉谈谈天!」 程夫人碍于主家族弟的面子,加上徐景辉说得也是实在话,不好意思拒绝,又见宁哥儿面色红润,不像在燕京时那样枯藁,那提着的心也就稍稍放下了些许。 说来也怪,自从他们沿着水路一路南下,宁哥儿的病症就减轻了许多。日常不咳血了,药汤也能自己饮下,人的精神头一日比一日好。 程夫人初时还以为是迴光返照,生怕宁哥儿下一秒就要咽气,半途停船补给时,匆匆命长子找了个老大夫上船来给幼子瞧病。 那老大夫摸了许久的脉,看过舌苔听过肺音,却也直摇头,说不出什么来。 倒是宁哥儿自己说,空气越湿润,他的肺腑就越畅快,船日行百里,他就一日比一日康健。程夫人对此喜忧参半。 辉大奶奶晓得她担忧儿子,就招手唤来一个丫鬟,对她耳语了几句,丫鬟点头领命而去。 辉大奶奶对程夫人笑道:「大嫂放心,我叫这丫头去看着,不许他给宁哥儿挟菜灌酒,只吃那清淡的。」话语里的「他」,自然指的是徐景辉。 程夫人隔着一层薄纱屏风,见到辉大奶奶方才叫来的丫鬟牢牢立在宁哥儿身后,面上不禁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朝辉大奶奶微微颔首。 这时宴席已开,侍菜丫鬟们捧着食盒鱼贯而入,香气扑鼻的热菜热汤一道道呈上,鲜脆的江珧柱、鲜美的乌鱼蛋、软烂可口的台鲞煨肉、八宝肉圆、虾油豆腐、新采的蓬篙菜……总计四冷碟四凉菜八碗热菜八碗荤珍等几十道菜品,就不一一赘述。 饭中徐景辉命人取来一坛白瓷小酒罈,揭开泥封,酒香醇厚,色清如水,他给自己和徐徽宏斟上,饮之果然鲜美无比,不负「三白」之名。 酒足饭饱后,徐景辉似已微醺,醉眼朦胧。 辉大奶奶留在饭厅着人收拾餐盘,就由徐景辉坐下,亲自与江氏详谈立嗣之事。 众人就依徐景辉之请,移步花厅,丫鬟上了热茶给主客解腻。 徐徽宏办事多年已有经验,知道徐景辉打理宗族庶务多年,身上难免沾染了些商贾风气,就先开口闲聊几句:「……不曾想在辉叔这,竟能吃到比燕京更好的宴席!」 徐景辉就哈哈大笑,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得意地笑道:「那是自然。我做老饕多年,这天南海北什么奇珍我没尝过,不然你瞧我这一身肉是怎么来的!这一辈子啊就好个口舌之欲,如今得了好酒好菜,正有家人远道而来,自然要好好招待!」 第85页 说着,他又向程夫人和江氏致歉:「我家那婆娘,不懂事,前日怠慢了嫂嫂和弟妹,还望您海涵。」 江氏和程夫人都道无妨。 敏心还以为这个族叔要继续东拉西扯上好一会儿,才会聊到四房立嗣承祧这件事上。 哪知徐景辉口风一转,脸上也立刻换了一幅神情,向江氏问道:「不知弟妹可曾瞧到名单?心里可有中意的?」 江氏亦感意外,她想了想,看一眼敏心,想到女儿说的「您就不觉得有异吗」,终是犹豫着轻轻摇了摇头:「我瞧着都不错,只是没有见到他们真人,不太好选……」 徐景辉就呵呵地笑:「那也无妨。我这名录,是接着侯爷的信后,我按照信里写的上下来回跑了近一个月,才从咱们大族二十几房里选出这么些个既符合『年约七、八、九岁,身体无恙,家里无力抚养聪明』的孩子。诸位看我这肚子,累得都小了一圈了。」 众人不禁莞尔。 他先是开口给自己诉苦,以示他很好地完成了任务,且说明了对宗族嫡枝的尊敬,然后又宽慰江氏,「四弟妹没看到人选不出来,也是正常。只是到底这十来个孩子,要是从南浔老宅那边一个叫来给四弟妹过目,也是不便。四弟妹不如圈几个名字出来,我叫管事快马送去祖宅宗老,叫他们先备起来。等路彻底干了,再上南浔,叫四弟妹一个个见过,不知大嫂、四弟妹意下如何?」 程夫人、江氏对视一眼,都觉得徐景辉说得有理。 徐景辉唤人取来笔墨纸砚,看江氏执笔勾了几个名字出来,其中「千灯徐氏第十九房第七世子定坤」赫然在列,他微微笑了。 敏心盯着他的脸,下意识觉得方才那一刻,这位族叔身上流露了几丝与先前不同的气息。见徐景辉就要转身,她赶紧收回了目光。 就见坐在她对面的宁哥儿,亦刚把眼神从徐景辉身上移开。恰与敏心对上了视线。 宁哥儿还是平常那副沉默的样子,只不过这回,他唇边出现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徐景辉把那信纸折后好放入怀里,起身,笑着朝程夫人和江氏拱了拱手,颇带歉意地说:「既然如此,趁现在天色还没黑透,我这边去把名单让管事连夜送到南浔,诸位,辉且失陪了。」 辉大奶奶刚走到门口,就听徐景辉说要派人去送信,连忙催促丈夫,不要耽搁了永泰侯夫人和四夫人的时间。 众人纷纷道无碍。 翌日,日上高竿,辉大奶奶派人来传话,道马车已备好,可以出发去南浔镇了。 陆路不比水路慢,却也没有水路稳,沿着官路一路颠簸风尘,耗费三日才远远能看到那一点黑影露出建筑的轮廓来。 徐氏老宅占地极广,青砖白墙沿着潺潺流动的鹧鸪溪,几乎圈进了小半座镇子。 江氏等人的马车才到镇口牌坊下,就远远见一个身着青衫直缀的年轻人骑着驴迎上来,大声问道:「是辉叔吗?」 第48章 选嗣 · 乐呵呵笑得像个弥勒佛的徐景辉就探出头答他:「天泽!叫人去把门槛卸了, 我们直接把马车赶进去!」 那叫天泽的年轻人就欸了一声,手上发劲勒紧了缰绳,调转驴头朝来时的方向狂奔去了。 南浔镇位处湖州, 正是江南水乡,雨水丰泽,此地民居便顺应天时, 所造房屋均是前门通巷,后门临水, 高墙深院,飞檐尖庑,呈四水归堂的布局。 而徐家老宅也不例外, 不仅庭院深深, 门槛和院墙也高,「高门大户」由此而来。 宅门大开, 车马辚辚, 不知经过了多少扇门,转过多少趟弯,才在一处天井院落里停下来。 徐景辉先扶了辉大奶奶下车, 夫妻二人再立到堂前, 恭声请了程夫人下马车。 江氏扶着夏嬷嬷的手,稳稳地落了地,才要转圜身去抱敏心,就见女儿自己扒拉着车轼爬下来, 却一脚踏空, 手上也没抓稳, 眼看就要摔下来,江氏急得叫出了声, 要奔去接,却忘了自己三寸金莲,步伐纤纤,脚上根本没什么气力。 敏心是按照还在燕京时的习惯,以为此地下仆也会在马车前放一个踏脚凳,却没成想她一下子就踩空,而母亲和夏嬷嬷都离车厢有几步距离,是来不及接她的。 就当她闭上眼心想,不过是摔一个屁股墩罢了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怀抱,揽着她的那双手,虽粗糙但温暖。 她怔怔地睁开眼,眼前是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一双澄澈的眼睛正担忧地望着她。 江氏三步并作两步急忙沖了过来,先看敏心无事,顿时松了一口气。然后看向这正好接住了敏心的老妇人。 这老妇人一身灰扑扑的衣裙,满头银丝,用一支木簪把头髮一丝不苟地挽成髻。她虽衣着朴素,但是收拾得十分干净,敏心落在她怀中时,能闻到衣裳上传来的皂角清香。 程夫人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过来。主家、僕妇都围做一团,徐景辉和徐徽宏因为身是男子,不方便挤进妇人堆,却也在人群外头高声问:「这是发生了何事?」 就有小丫鬟和瞧见刚才那惊险一幕的小厮把事情说与他听。 江氏方才急得都冒出了眼泪,这下把女儿揽在怀里上下数过一遍指头,确认她一点油皮也没擦破后,就起身牵着敏心的手,向这老妪深深道了一个万福:「……多谢您方才救了小女,妾无以为报……」 第86页 老妪见这锦衣妇人朝自己拜了下去,面露惊慌之色,连连摆手,张嘴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江氏面露不解,一旁的程夫人看过敏心之后,看老妪这般形容,心里倒是明白过来了:「这婆子,怕不是个哑巴。」 辉大奶奶这时才从人群里挤了进来,问过僕妇,晓得了事态,就跻身上前向江氏和程夫人解释道:「这是宣婆婆,是我们族里的,生来就不会言语,能听懂常人说话。」 宣婆婆指了指辉大奶奶,连连点头。 敏心懂她意思,就说:「宣婆婆是不是说,辉大伯母说得对。」 宣婆婆朝敏心露出一个慈祥的笑来。 程夫人看她确实能听懂她们说话,向她温和地笑了笑,放慢了语速,一字字缓慢地吐出,问她:「你救了我侄女,想要些什么赏赐?」 宣婆婆好像没听懂,有些茫然地回望程夫人。 江氏就又问了一遍,声音更大,语调更慢,还加上了手上动作。 她指了指宣婆婆:「你。」又指了指敏心,「接住了我女儿。」而后指了指自己,「想要什么赏赐?」 宣婆婆这回听明白了,连忙摆手,不管程夫人和江氏再说些什么,她只是摇头。 辉大奶奶看看她,有些无奈地说:「她却也是个可怜人,年轻时原本有个丈夫,还生了个和常人一样的儿子,日子能过下去。可有一次她丈夫和儿子上山砍柴时遇到了野兽,族里人去寻,只找到几片带血的碎布,连尸骨都被吃干净了。后来她就有些半疯了,清明时还能洗衣做饭,疯癫起来谁也不认,连她后面捡到的孩子都会扑上去咬人。」 江氏听得轻轻「啊」了一声。 辉大奶奶看向江氏,连忙道:「四弟妹无需害怕,宣婆婆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犯过病了。要不然我家老爷也不会看她可怜让她进内宅做扫洒的活。」 程夫人神色中就有了几分同情,道:「既然她不会说话,也没要什么东西,不如这样……」她叫一声陈嬷嬷,说,「你等下随宣婆婆去她住的地方看看,若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给她补上,可怜人啊。」 江氏也叫来青雀,让她等下和陈嬷嬷一道去,给些银两什么的。 敏心趁大人在说话,轻轻拉了拉宣婆婆的手,就看到宣婆婆低下头来,一双眼睛笑弯成了月牙,咧开了嘴,露出零星的几颗牙齿。 站在程夫人身旁,个头和敏心差不多高的宁哥儿看过来,忽然启唇说了句什么。 敏心隐约听到一点声响,循声望去时,他却恢復了一副淡漠的样子,冷淡的面容上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与他对视时,就好像陷入了黑沉的漩涡。 程夫人和江氏议定了,辉大奶奶亦十分贊同,忙表示自家也会派个人过去瞧瞧。 徐景辉那边见敏心并没有出事,而辉大奶奶依旧站在马车旁说着话,就有些不耐烦,出声催促道:「我们还是进屋去吧,外头下人还要把马车赶走再卸箱笼,脏乱地很。」 辉大奶奶似这才反应过来,作势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子,笑道:「瞧我这般没眼色,竟拉着大嫂、弟妹在外头说话。」然后笑着招唿众人向后面走去。 等他们这一行人走后,宣婆婆还是留在院子里,拾起扫帚端起水盆来继续做她的活。就有那下人窃窃私语:「她运气可真好,一下子不仅京里来的夫人要赏她,连辉大奶奶也有赏赐。」 「是啊是啊,当时我也在边上,怎么没赶上去接人呢。」 「嗐,就你那手劲,别把燕京来的小姐给摔了。」 「要我说,这婆子得了赏赐也没用,还不如分给我们……」 「嘘!你小声点!要被她听到了!」 纵使分给她们住的地方已经是徐氏老宅里最好的一处了,雕樑画栋,悬纱挂锦。但当敏心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到后院的小楼里时,她还是觉得,空气中有一股腐朽潮湿阴冷的气息。 这气息来自于年岁近百的陈檩旧柱,蕴藏着此地数年的阴湿雨水,萦绕在房檐画柱上,久久不散。 更不必说,四面紧和的挑檐和高耸的院墙,无端增添了几分逼仄。 江氏注意到敏心身体的紧绷,但她以为是方才那一摔的后遗症,没有多问,只是向辉大奶奶问明白了住所,就先带女儿去休息了。 从他们抵达南浔镇的徐家祖宅起,徐景辉就按照江氏圈出的名单,每天叫一个孩子到祖宅来给江氏过目。 只是江氏看过,却没有一个满意。 这日已是最后一个孩子了,因为祖上那一支分家迁出到了千灯镇,所以赶来得晚,也被徐景辉安排在了最后一个。 江氏端坐在太师椅上,看着眼前这个小孩,微不可察地蹙起了眉。 徐景辉陪坐在一旁,殷勤地向她介绍这孩子。 「不是弟弟我自夸,这娃娃可是我跑遍方圆徐氏血脉所在,见到符合要求中最聪明的了,要不是他无父无母,也没个叔伯,他祖母年纪大了养不起,也不会同意我选上他……」 他说得起劲,却没有注意到敏心的神色越来越冷。 敏心高坐在黑漆靠背椅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立在地上的小男孩,心下冷哼了一声。 错不了,就是他。 下巴上面有一颗黑痣,右侧脖子上有一点黑疣,长得还算俊秀,一双酷似燕京嫡枝的丹凤眼,更是在前世过继事发后为他添了许多分。 第87页 此时出现在她和江氏面前的,还不是那个一身浪荡荒唐的,改名叫「徐徽锐」侯府十少爷,而是名叫定坤,一身褐色麻衣的千灯徐氏第十九房庶子。 他面上瞧着老实,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动也不动,实际上一双眼睛却在滴熘熘地转,四下偷窥。 这双招子,打小一看就惹人厌! 敏心冷眼看着他,想到这孩子差不多五六岁的年纪,心下忽生一计。 她朝这孩子招了招手。 定坤冷不丁对上她的眼神,吓了一跳,但见敏心朝他招手,就犹豫着慢慢走近了。 敏心就露出一个笑来,叫他走得更近一些,亲切地同他说起话来。 定坤眼神闪了闪,顺从地和敏心聊了起来。 那边徐景辉看到敏心和这小儿正在闲话,瞧起来还挺和谐的,面上不由显出几分得意之色,朝江氏说道:「四弟妹你看,这小侄女同他倒是玩得来,这姊弟处得好了,将来姐姐出嫁,弟弟也能帮上一把。」 江氏转头亦看到这一幕,原本因这些天都没有结果而灰暗的脸上陡然亮了一下。 她正要叫敏心过来问问她的想法,就见敏心好像问了那男孩一句什么,那男孩答了一句话,声音不大,也不算轻,恰好能被江氏和徐景辉听得一清二楚。 江氏的脸色瞬间就白了下来,而后愤怒,在她一向柔婉的面上显现出来了。 她勐地回头盯住了徐景辉。 敏心微微一笑,低头拨弄了几下手上的镯子,听着徐景辉慌忙地和她母亲解释:「不是……哎,我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他家里还有人……」 方才定坤说的是:「我爹爹叫我来,说我以后能住大房子,吃好的。」 这世上真正五六岁的小孩,哪里能绕得过有心的成人话里设下的陷阱呢? 第49章 开祠 · 江氏气极, 连一丝面子都不想给徐景辉留了,拉过敏心,冷冰冰一张脸, 就要跨出门去。 徐景辉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本想去抓江氏的肩膀,但手伸出一半时想起男女有别, 于是虚虚拽住了江氏的袖子,急道:「哎!四弟妹!且留步, 兄弟我真不知道这娃娃家里爹还在啊!」 「呵!」江氏冷笑一声,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徐景辉, 秀丽的眼睛里怒火熊熊燃烧, 「你不知道?」 江氏周身陡然生出一股迫人的气势来,她步步前进, 徐景辉竟被她吓得步步后退:「你不知道?」 她再次反问, 徐景辉张口结舌,竟连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那厢敏心挣脱了江氏的手,走回到似是被眼前场景吓傻的定坤身边, 半蹲下来, 用尽了她平生最温柔最甜蜜的口吻,柔声道:「别怕。」 定坤望着这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姐姐,怔怔地点了点头。 敏心看他对自己没有排斥之意,满意地一笑, 侧过身去, 露出身后徐景辉肥胖的身影, 悄悄指了再问他:「你在家里时,见过这个人吗?」 她背对着江氏和徐景辉, 手上悄悄打开了荷包,从里面取出一把松子糖,塞在定坤的手里。 前世姐弟十几年做下来,徐徽锐喜食甜食,这一点她十分清楚。 果不其然,定坤被手上的这把松子糖吸引了注意力,他用力攥紧了糖果,小孩子较高的体温很快就让这琥珀色的糖衣融化了。他一时慌了神,手指缝收得再紧,还是抵不住淅淅沥沥的糖浆流下。 敏心就把荷包打得更开,放在他眼下示意他看,而后微笑:「你瞧,这里还有很多,要你把你见过这个人的事告诉我,你就还能再吃到糖。」 定坤死死盯着荷包,连续咽了好几下唾沫。 「你见过他吗?你要点点头,我就给你一颗糖。」 定坤犹疑地点了一下头。 他张开的手心里,突然被敏心放入了一颗糖。这颗松子糖,松仁饱满,裹着均匀的糖浆,一望就令人口舌生津。 他迫不及待地把糖塞进嘴里,糖衣入口即化,甜丝丝的。 他忽然伸出手去要抢那荷包,却被敏心灵敏地收了起来。 敏心摇头:「不行,暂时不能给你。有等下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剩下的才能给你。」 定坤犹豫了,他想起他来时,爹爹在家和他说起的话:「好儿子,要你跟着你辉叔去,听他的话,你想要什么吃的都有,想要什么玩的都有。你要听话。」 那个挺着大肚子,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叔叔过来摸了摸他的头,满意慈爱的笑意:「我看你这儿子还是挺聪明的嘛。」 然后他上了船,离开了爹娘,到了这陌生的大宅院。胖叔叔一张大脸勐然出现在他面前,他被惊得连退几步,就见胖叔叔伸出一双钳子似的手臂,牢牢抓着他的肩膀。 「这路上教你的话你都背会了吧?」那双手钳得他瘦小的身躯生疼,眼泪在眼眶里打滚,他却不敢哭出来,能点了点头。当他背不出或者背错了东西时,就会被关进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没有水没有食物,直到他哭着把诗文都背出,才会被放出来。 敏心朝他笑了笑,又抓出一把糖,放进他这套不合身的衣裳的兜里。 他看了看衣兜,嘴里的甜味还没完全化去,他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 江氏和徐景辉还在争执,不仅如此,因为江氏怒火蓬勃,在外头服侍的小丫鬟瞧着不好还飞速请来的程夫人。 第88页 程夫人扶着陈嬷嬷的手,甫一进门,视线就落到了蹲着的和那孩子说话的敏心身上。 程夫人不觉皱起了眉。 还在燕京时,四房就已经定下在无亲故的孩子里选嗣子的条件。原因之一就是江氏生怕过继来的孩子养不家。若是孩子生父母尚在,等她千辛万苦地把孩子养大,为他娶了妻治了业,那边生父生母上门一哭一闹,这孩子还能向着她们四房、向着敏心这个姐妹吗?就是程夫人和太夫人听了,也能理解,所以太夫人还特地命了长子,给金陵老家取信一封,写明了寻嗣子的条件。 故而方才来时,当丫鬟与她说,这金陵守业的辉大爷竟选了一个有父亲的男孩儿来给江氏看时,她亦是满腔的怒火。 其中缘由,要有心便能想通,无非是想借着燕京嫡枝立嗣这一事,一边瞒着江氏和程夫人,等这「能颂诗书」的聪明孩子上了族谱,被过继到徐景行名下时,他在永泰侯眼前留个能办事的得力印象;另一边就能把孩子这事捏做把柄,从这孩子的生父那里敲上一笔,生父母那边呢,见孩子真能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了,估计也不敢反驳他的要求,一样乖乖紧闭了嘴巴。 这不就落了个两厢便宜。 是,他当人人都和他一样是个傻子吗? 程夫人眸底划过一抹冷色。她立在门口,镇定唤道:「敏姐儿。」 敏心应声回头。见是程夫人,她连忙起身,几步奔了出去。 程夫人又朝江氏招了招手。 等江氏咬着嘴唇,尤带愤懑地站到她身边时,程夫人双手交握,端立在腹前,面上笑吟吟,出口的话却是冰冷:「既然咱们金陵大老爷说是一腔好心,才给我们四弟选了这样一个『好』孩子来做他儿子,那么不如——」她朱唇微启,神色冷峻,「去请了族老来,我们开祠,把燕京四房徐景行过继之事尽早定下来,也免得您再多费心了。不知道辉大老爷,意下如何?」 徐景辉方才和江氏几番争执,闹得灰头土脸的。程夫人进门开口说话之前,他正恶狠狠地剐了几眼被孤零零站在堂里的那个孩子。 他就不明白了,来之前他千叮咛万嘱咐,还特意花了几天功夫调教一番,怎么会突然被这孩子说漏了嘴。 此刻他听程夫人言下之意,竟是要不和他计较,把这事尽快定下来,刚刚江氏几顿哭闹咒骂闹得他头都大了,一时也没听清楚程夫人话中意,他以己度人,猜程夫人做伯母的,愿意将他选出来的这个孩子过继给四房,是想在族里留个好口碑。 他顿时就喜出望外,满口答应了下来。 徐景辉堆起笑脸,冲着程夫人和江氏点头哈腰,连声道:「好,好,我这就去请。你,对,就是你,快把两位夫人带去祠堂里的议事厅。」他随便指了一个人带路,自己夹起那个孩子,就飞一般钻了出去。 「大嫂,你怎么……」江氏听了程夫人刚刚那番言语,急着问道。 江氏话还没说完,就被程夫人中途截了下来。见程夫人朝她淡淡一笑,神色沉静:「别急,他不会如愿的。」 不知徐景辉如何协调的,总之半日后,就有下人来邀程夫人和江氏前去宗族祠堂。 议事厅里,三位德高望重的族老齐聚。 程夫人、江氏依次坐了左手下的位置,徐徽宏、徐徽宁和敏心各自立在自己母亲身后,对面则坐了徐景辉、辉大奶奶和他们来时在南浔镇口碰见的那个年轻人,天泽。 徐景辉夫妇的儿子和那个被改换了出身、强灌了一肚诗文的孩子亦站在辉大奶奶身边。 江氏对正小声安抚着定坤的辉大奶奶怒目直视。 辉大奶奶感受到了江氏的目光,抬起头来尴尬一笑。此时却没有了先前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从容了。 有小丫鬟前来烹茶上茶。 最上座辈分最大,年纪最长的那位族老睁开了他埋在雪白眉毛下的眼睛,昏懵地四下看了一圈,慢悠悠地问:「今日叫我们几把老骨头来,是为了何事啊?」 程夫人忽地一笑,起身向几位族老施了一礼,转身面向厅堂,对着站在天井下旁听的族人淡淡道:「妾是宗房嫡枝、今大胤永泰侯徐景明之妻程氏,特告族老宗亲,今日请开宗族大谱,为宗房已故徐景行立嗣承祧。」 黑压压的人群乍如沸水入油锅,顿时炸开了锅,议论声不绝于耳。 徐景辉坐在堂上,本以为自己的主意十拿九稳了,看到江氏平静的脸庞,突然意乱心慌起来。 「唔……」这次开口的是另外一位族老,他左手捋了捋垂到胸前的鬍子,右手盘着两枚文玩核桃,他神色倒是清明,是和前一位一样,说话慢吞吞的,他抬了眼皮看一眼程夫人:「那么,景明媳妇,还有……」又看了看江氏,「景行媳妇,是选好了嗣子吗?」 江氏一动,正要起身,却被程夫人垂在身侧的一手按了回去。站在后面的徐徽宁也向前迈了一步,悄声说:「四婶,您先别急。」 惹来敏心惊讶的一眼。 徐徽宁侧首,和敏心静静对视了几息,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了。留敏心暗暗吃惊。 「正是。」程夫人微微欠身,却没有立刻说出,而是环视一周,堂下闹腾的人群竟随着她的视线逐渐安静下来了。 一时间祠堂议事厅里,静得落针可闻。 第89页 程夫人这才满意了,她又向前走了几步,正正好停在徐景辉面前。 徐景辉被她一瞧,背上陡然生出一层白毛汗来。额上也滑落一颗汗珠,他赶忙掏出帕子抹了抹汗。 帕子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听见程夫人清冷悦耳的声音,一字字如珠玉落地:「四弟妹已选好了嗣子,那孩子正好年岁合宜,辈分也对,亦在堂中——」 不等徐景辉露出一个笑来,程夫人就接着说了下去: 「——那孩子,正是徐茂玄公之孙,名震,今年十一岁。」 徐景辉的动作,忽然凝滞了。 第50章 出祧 · 「你, 你,你胡说什么!」徐景辉当场跳了出来,指着程夫人的鼻子口不择言地骂开了。 辉大奶奶最初的愣神过后很快就反应过来, 她一把揪住儿子的袖子,扯他到了自己身后,然后恶狠狠地向对面瞪了过去。 敏心一开始听到程夫人说「徐茂玄公之孙, 名震,十一岁」时还怔住了, 随即她便反应过来,程夫人口中的这个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徐景辉的独子。 哈!对于徐景辉来说, 这叫什么?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接了永泰侯的信, 一口应承下来为侯府四房选嗣子这件事,但是真正去办事的时候才发现族里符合条件的孩子不多, 他估计是想随便找来一个娃娃给煳弄过去, 却没有想到在细枝末节上出了错,竟叫那被挑选出来的孩子自己叫破了。 而此时,程夫人开口要为徐景行夫妻过继他自己的亲生儿子, 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事情没办好不说, 不仅在程夫人面前吃了个挂落,连独生儿子都要赔进去。 当敏心看到辉大奶奶柳眉倒竖、怒气沖沖的表情时,她简直要忍不出笑出来,还是手上使劲掐了她自己一把才把将将出口的笑声给憋了回去。 江氏也很意外。先前程夫人让她不必担心, 可她怎能不忧虑! 但如今瞧着对面徐景辉两夫妻涨成酱紫色的面皮, 还有被辉大奶奶紧紧护在身后的那个瘦得和豆芽似的震哥儿, 她倏地笑出了声,竟一点也没掩饰。 江氏越笑越大声, 惊得一堂人都转头看她。 方才说话的那个族老就问她:「景行媳妇,何故发笑啊?」 江氏止住笑声,掏出帕子来擦了擦眼角,起身恭敬一礼,道:「妾这是欢喜得很,震哥儿很好,妾一见到他,想到这样一个好孩子会做我的儿子,就开心极了。」 「胡说!震儿是我儿子!没有答应过要过继给你!」辉大奶奶愤怒极了,要不是徐景辉和天泽一左一右拉着她,看她那架势简直要冲出来和江氏拼命。 堂下的族人议论纷纷。徐氏一族聚居南浔已有几百年时间,期间繁衍生息子嗣众多,加上徐景辉夫妇常年住在金陵,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他们。 就有那说话不是很小声的问同伴:「儿子能过继到燕京侯府里去,那不是很好吗?怎么这看着还不情愿呢?」 同伴就说:「你是不知道啊,这可是独苗苗,求子求了七八年才生下来的,要是你,你捨得?」 问话的人就回他:「俗话说捨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啊,这回可是真的捨得了孩子,就能享一场富贵,也要为孩子考虑考虑嘛。」 这些窃窃私语自然也被堂上几人听在了耳里,程夫人唇边笑意更深。 「是吗?你相公、徐景辉可不是这样说的。」 辉大奶奶蓦地回头盯住了徐景辉,咬牙问他:「你什么意思!」 上座没有说过话的那位族老看向徐景辉,面上有几分厌恶之色:「你来说,你是不是答应过要把你儿子过继出去?」 徐景辉一面要招架辉大奶奶指甲牙齿并下的抓挠,一面还要分神去回答族老的问话,心里叫苦连天。 「我没有答应过!都是……都是……」几番撕扯下来,徐景辉已气喘吁吁,他趁辉大奶奶不注意,一下子就扑到三位族老脚下,抱着离他最近的那位的腿就开始哭嚎。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辉大奶奶顾及体面,不好再和徐景辉一样不要脸的出丑,只好扯了扯衣裙上的褶皱,重新端正坐好,只是把儿子的手拉得更紧了些。 对徐景辉不要脸的程度,敏心都有些无语了。她小声地说了一句:「脸皮真厚!」 程夫人顿了顿,似笑非笑地对上徐景辉的眼神,笑着问他:「都是什么?」 徐景辉看程夫人步步紧逼的样子,他干脆把眼一闭,指了呆立在一旁的定坤,试图耍赖过去说:「明明先前谈的是要过继这孩子,怎么一到族老面前,就变成要出祧我的儿子!你们是燕京来的不错,也不能不讲理啊!」 程夫人闻言,淡淡地看了他片刻,看得徐景辉有些畏缩起来,才开口说:「此前只听闻你于经商上十分有手段,没想到赖起帐来,也不遑多让啊。」 「你,你一个妇道人家!你知道些什么!」徐景辉急了,他跪在堂前,向几位族老急急禀告道:「这孩子才六岁,打落草起就没生过病,不仅十分康健,还会背《幼学琼林》!燕京来信让我帮忙选一个孩子出来继承血脉,我上上下下跑遍金陵南浔,跑得人都瘦了就为了挑合适的孩子,我这不选出来了!」 「嘿,那辉叔说得也在理啊,能选出这么一个孩子,他也用心了,就是没看出来他有瘦啊。」有人点评了几句,「不过,怎么我看嫡枝的人还不满意?」 第90页 他同伴就捅捅他:「话别说得早,说不定那孩子还有些其他毛病呢。」 「哈,你说得对,说不准呢。」 徐景辉匍匐在地上,几句族人的议论随风送进了他的耳朵,他不禁铁青了脸色。 最先说话、年纪最长的那位族老,忽然发出一道长长的哈欠声,然后慢悠悠地点了江氏的名:「景行媳妇,你来讲两句吧……」 江氏就应了,学着方才程夫人的姿态,走了两步,面向厅堂,冷声道:「你是用心选了,可惜用的是什么心你敢说吗?信上明明写得清清楚楚,要父母不在或无力抚养的小孩子。你看看他——」江氏指向定坤,「这个孩子,分明是还有父亲的,你却把他从他父亲身边带来,你到底是何居心!」 程夫人轻笑,接着道:「自然,你也可以说是寻不到符合条件的孩子,见这孩子灵敏聪明,所以想带来给我们瞧瞧。可你有没有想过,四弟妹若是想过继聪明的孩子,去掉无父无母这一条束缚,那自然是震哥儿更好。」她一一例举其中优点,「血缘更近,已经过了十岁不易夭折……」 徐景辉张口结舌。 这时敏心站在椅子后面,冲着定坤做了个表情,手伸出来,指了指腰袢挂着的荷包。 定坤原本是挨着徐徽震站着的,可辉大奶奶把震哥儿往她那般扯走了,他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又冷又怕。这时他看见了敏心的动作,想起之前敏心对他说过的话,就毫不犹豫地张嘴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喊着:「我要爹!我要娘!我要回家!」 霎时堂下喧譁不已。 敏心身旁的徐徽宁向她瞟了一眼,然后轻笑一声,目不斜视:「没看出来,你有后招。做得不错。」竟是罕见地主动和她说话了,还夸了她一句。 敏心冷不丁得了他这样一句称赞,顿时内心五味杂陈。 年纪最长的那位族老拍了拍桌子,也不见声响有多大,但是鼎沸的人声渐渐就静了下来。 顿时,堂上堂下所有人,都向他望了过去。 只见这位族老依旧是慢吞吞地放下了手,而后问江氏:「你要过继这小儿吗?」 「这小儿」指的是定坤。 江氏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 族老又问:「那么,你是要过继那个孩子吗?」这回,指的却是震哥儿了。 还没待江氏回答,徐景辉就慌忙说:「不是,不是!这是我们家的孩子,没说要过继出去。」 族老又呵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砸了咂嘴,耷拉着眼皮,声音含煳不清地说:「既然都没定好要过继哪个孩子,都挤在这里作甚,都散了罢。」 他挥了挥手,然后就不再动作了。 堂上几人面面相觑,过了几息,见他还是没有反应,就上前探了探,竟是睡着了。 剩下的两位族老也说,什么都没定好,就算拉了他们来议事厅也没用,不如先回去商议好再来。 三位族老都发了话,于是众人都散去了。 徐景辉拉起儿子,在辉大奶奶的打骂中狼狈地离开了祠堂,走下台阶时,脚滑差点摔倒在江氏和敏心面前。 江氏一声冷哼,徐景辉站稳后就讪讪地熘走了。 程夫人看徐景辉人虽走了,但定坤竟被他忘在祠堂里。 此时定坤还在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程夫人看他可怜,就招手叫来一个管事,吩咐管事把这孩子送还给他亲生父母那边去。 「走吧。四弟妹,咱们再看看,偌大一个镇子,就不信没有你愿意养的孩子。」程夫人如此安慰江氏。 今日一场闹剧,江氏实在是有些疲惫了。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路上,江氏看着敏心,抿了抿唇,心想若是此行到了老家,都没有合适的孩子能记在名下,那不如…… 江氏和敏心走在最前面,才到她们居住的小院门口,就见石狮子旁蜷缩着一团人影。 走近了看,不仅浑身血污,头髮蓬乱,衣裳也破了。 敏心大吃一惊,不由得叫出了声:「宣婆婆!」 第51章 意外 · 江氏惊叫着捂住了嘴。 程夫人连忙拨开人群上前, 看到宣婆婆脏乱的样子,目光一沉,唤道:「陈嬷嬷。」 陈嬷嬷应声出列。 「你去瞧瞧, 是怎么回事?」 陈嬷嬷就半蹲下去,想要仔细察看一番宣婆婆的伤势。起先离得远,凑近才觉她身上有一股隐隐的恶臭, 连陈嬷嬷一时都难以忍受,掏出了帕子捂住了口鼻, 这才能近身检视。 近了看,就发现宣婆婆头上有一大块血已凝结的伤口,身上的衣裳依稀还是徐氏祖宅下人穿的青灰色袄裙, 已经被抓破了, 有些地方都脏烂成了布毡。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也都遍布了伤痕, 她身上的血污, 就来自于此。 「回夫人的话,这婆子身上都是伤口,人也是昏迷的, 奴婢探了还在发热。」 程夫人就嘆了一口气。 此时她们一群人带着丫鬟婆子, 浩浩荡荡地堵在甬道上,来往驻足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程夫人瞧着影响不太好,正要吩咐陈嬷嬷取几角银子出来, 随便寻个下人把宣婆婆架走时, 忽然听到江氏吩咐青雀:「你去找两个婆子来, 把她抬进我们院里去。」 程夫人有些不贊同地蹙起了眉:「这恐怕不太合适吧?还不知道她是发了什么病,就贸然抬进去。若是有善心, 给她外头寻个大夫来也足够了。」 第91页 江氏道:「大嫂,既然咱们刚巧撞上了,不如就好人做到底。上次青雀跟着去了她家,回来和我说是她自己一个人过活,要是就这样放了她回去,就算延医问药了也没人照顾她。何况,她起先也救了敏儿。」 程夫人摇摇头:「罢了,你愿意出手相助也行。只盼这婆子医治好后,不是那等白眼狼。」 江氏就朝青雀点点头。 青雀顺手拉过围在外头看热闹的两个婆子来,笑着说了几句好话,又许诺她们一人半吊铜钱,她们这才同意把那半昏过去的宣婆婆抬进院子里。 那头程夫人见江氏主意已定,半只脚要迈进门槛了,忽听得一阵喧譁。 她惊愕地回头去看,就见夏嬷嬷从宣婆婆身下,抱出一个瘦得和猫儿一般大的孩子来。 敏心瞪圆了眼睛,看看抱着那孩子的夏嬷嬷,再看看宣婆婆,最后转向了江氏。 江氏不知所措。她是想发发善心,可谁能想到这婆子还带了一个孩子!她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程夫人。 程夫人用严厉的口吻有条不紊地下达了一条条命令,顿时,所有人都依言动了起来。 青雀跟着两个粗使婆子把宣婆婆抬进了院子,寻了一间空屋子给放下了;陈嬷嬷和夏嬷嬷一起把那小孩子抱下去清理,这孩子不知几岁,半个身子被昏迷过去的宣婆婆压在身下,也沾了一身恶臭和血污,紧闭着眼睛;兰初被打发去请大夫;徐徽宏被他母亲使唤着,去拜访管老宅人事的婶子;至于剩下的人,暂且先回去更衣修整,刚刚祠堂对峙,均耗费了精力。 等江氏心神不宁地给敏心和她自己换了衣裳后,陈嬷嬷亲自来了她们房里,请江氏过去程夫人房里小叙。 江氏看陈嬷嬷一言难尽的神色,和她纠结的表情,路上就忍不住问她:「那婆子醒来了吗?」 陈嬷嬷嘆了口气:「四夫人,您去看了就知道了。」 到了程夫人房里,敏心一眼就看到了宣婆婆。 此时她已经被下人简单地收拾了一遍,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伤处撒了药粉,就连一头乱蓬蓬的头髮,也小心地避开了伤口一点点梳顺了。 宣婆婆见到江氏与敏心进门,激动地张开嘴巴「啊啊」地叫了出来,一双手飞快地比划着名什么,只是可惜在场的人无一能看懂她的意思。 宣婆婆的脸色就暗淡了下去。 正巧这时夏嬷嬷抱着一个襁褓来匆匆求见。 宣婆婆顿时就扑了上去,夏嬷嬷被她这一扑闹了个措手不及,怀里的襁褓也被宣婆婆抢走了。 就当大家被她这一个动作弄得神情紧张的时候,却见宣婆婆跪了下来,托着那襁褓不断地往江氏和敏心面前递。 敏心抬头,刚好能看到襁褓里被清理干净的那个小娃娃睁着一双黑亮滚圆的眼睛,眨了眨和她对视。 江氏惊讶:「你要把这个给我?」 宣婆婆听懂了,不住地点头,又把那襁褓往江氏怀里硬塞了塞。 江氏神色恍惚,手上一沉,那襁褓就到了她怀里。 宣婆婆许是强撑着半口气,见江氏手忙脚乱地抱了那孩子,竟两眼一闭就又晕了过去。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撑着宣婆婆的青雀惊得呆住了,她喃喃喊了一句,道出了室内所有人的心声。 程夫人微微喟嘆,叫人来抬来一张竹床,把宣婆婆挪到了竹床上去。 这厢江氏怀抱襁褓,看到孩子已经醒了,却不哭不闹,十分安静的样子心里就有了几分喜欢。 夏嬷嬷站在她身旁,附耳小声道:「……身上没什么大毛病,只是瘦得可怜,给洗澡时哭了几声,能听懂人话……」 她顿了顿,又低声道:「……是个男孩儿。」 江氏一惊,突然觉得怀里这孩子,像个烫手香芋一样,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那厢徐徽宏带了管事媳妇匆匆赶到了。 程夫人就叫那管事媳妇上来说话。 管事媳妇恭敬道:「回夫人的话,世子爷刚刚已同我说了,叫我讲讲宣婆婆的事。」 程夫人微微点头:「你要如实道来,不得隐瞒。」 管事媳妇应是,将宣婆婆收到赏赐后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江氏和敏心等人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宣婆婆会狼狈地出现在门口。 原来这宣婆婆自从丈夫儿子上山砍柴时被野兽拖去后,人就有些疯疯癫癫了,除了吃饭睡觉就想着要出城上山,那是拦也拦不住,一有人要拦她,她就发疯咬人家。宣婆婆的老子娘还在时,与乡亲族人都处得好,于是即便宣婆婆时常发作起来毁了邻居或是他人的财物,大家看在她可怜的份上,也不多去计较。宣婆婆偶尔清醒时,还会做些果子上门分送邻居。 宣婆婆就这样半疯半醒地过了十几年。几年前的一个冬日,宣婆婆难得没有发病,正要开了院门去拜祭死去的丈夫和儿子,忽然发现门口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脐带都还没落,已经被冻得青紫了。正是此时江氏抱着的那个孩子。 说来也奇怪,自从宣婆婆捡到了这孩子,人竟不疯了,癔症再也没有发作过。挑水种菜煮饭家务样样都行,人看着一日比一日正常,乡人都啧啧称奇。 后来小孩子一日日长大,花费也多了,宣婆婆自己种菜卖菜的一点微薄收入根本养不活两张要吃饭的嘴巴。管事媳妇的公婆,也是宣婆婆的邻居,看她们可怜,就去求了大管事,给宣婆婆弄了一个扫洒的粗活,好赖每月都有几枚铜板,也算是一个进项。 第92页 前几日陈嬷嬷、青雀等人大张旗鼓地上门给宣婆婆道谢,程夫人、江氏自知是看宣婆婆可怜,顺手而为的,但落在有心人嘴里,就变成了燕京来的贵妇人看上了宣婆婆捡来的那个孩子,要抱走去养呢。 几年没有发作的癔症,连说这话的人都忘了宣婆婆还有这个毛病,不成想一下子就被激起了。宣婆婆先是冲进柴房,拾了把割草用的镰刀,一把剁进了桌子里,吓得那人一个哆嗦,趴在地上飞快地熘走了。宣婆婆就好似忘了家里还有一个小孩子,背上背筐挎上镰刀就进了山要去找死了十几年的儿子,一去就是好几日。 等孩子饿得哇哇大哭起来,邻居这才发现她人不见了。连忙组织了人手上山去找,却连半根头髮都没找到。 说到这里,管事媳妇略带歉意地看了一眼宣婆婆躺着的方向:「也是我们没注意,叫她一个人跑进了山。」 「那宣婆婆身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江氏疑问。 管事媳妇道:「这……听我婆婆说,她是在山上跌了一跤后才清醒过来的,那头上的伤,就是撞倒了陷阱里导致的。」 程夫人皱眉:「你既然说她已经清醒了,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我们这里来?她几日不当值,身上也不对劲,是用了什么法子进得来的?」 说到这里,管事媳妇深深低下了头,羞愧道:「她之前也有过几天没上值的情况,我们也就没注意,至于怎么进来的……她,她来干活这几年一直做得很好,听说整个内院的扫洒都是她来做,许是拿了角门的钥匙……」声音越说越低。 程夫人扶额,无力地深深嘆了口气:「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管事媳妇就行了一礼,飞快地走了。 「那这孩子,应该怎么办?」江氏掂掂怀里的襁褓,见娃娃闭上了眼睛,似是困得睡着了。 程夫人也拿不定主意:「还不知道那婆子带着孩子来找你是要做甚……」 江氏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大嫂,我想着,不如我来养他……」 程夫人遽然睁开眼看向了她,惊道:「你说什么?」 第52章 上谱 · 江氏将襁褓转交给夏嬷嬷抱着, 起身坐到了程夫人身侧,她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恳切道:「大嫂, 从祠堂出来时我就在想,我们都不远千里到了老家,竟连一个合适的徐氏小辈都寻不见, 按理来说,从江家过继一个孩子来也和礼法, 可我娘家是那等模样——我情愿上外头清白人家抱养一个孩儿来!」 「何况您也瞧见了,说是一脉血亲,为了钱财权势煳弄起人来, 真把别人都当了瞎子聋子!既然族里没有好的, 今日老天爷又偏偏往我手里送了一个,岂不是天意要我收养他。」 程夫人默然。 她沉吟许久, 看向一边安静的敏心:「敏姐儿, 你有没有话要说?」 敏心早慧,程夫人在永泰侯府里亦有所耳闻。 敏心抬头望着母亲,眼神清澈, 慢慢地说道:「如果娘亲愿意收养他, 那我也愿意多一个小弟弟。」 程夫人有些意外,她扬了扬眉:「可是这孩子来路不明。」 敏心说:「他虽然父母不详,但是宣婆婆捡到他把他养大,便算是徐氏后人。如今既然遇上了我们, 也是有缘, 若能做娘亲的孩子, 受诸位伯父母和娘亲的教养,得以在侯府成人, 那么他真正的出身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敏心的意思是,只要好好养大这个孩子,细心抚养成人,那么他就已经被打上了侯府的烙印,前尘种种,皆与之无碍。 程夫人闻言,笑了笑,却没有正面答覆敏心,而是唤人进来把襁褓接过了,让江氏和敏心自去休息。 江氏还想据理力争一番,然而程夫人一个眼风扫过,她就想起昔日初嫁入侯府时,她在程夫人面前训的场景。她脚步一滞,随后急匆匆加快了。 敏心被她牵着手,也一路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见四房母女已经走远,徐徽宏问程夫人:「四婶说得也不无道理,母亲为何不应下?」 程夫人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茶,拂了拂杯盖,温柔地看向长子,笑道:「宏儿,你在行伍里待久了,如今又在燕云卫,接触的都是直来直去的将士,还是不太懂内宅里这些弯弯绕绕的事啊。有些时候,你也要向沛彤多学学。」 沛彤,是徐徽宏新妇卢氏的闺名。 乍然提起妻子,徐徽宏的脸颊就有些红了,竟支吾起来。 一直安静的徐徽宁突然开口道:「大哥,你不如去探查一下,昔日遗弃孩子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还有,那宣婆婆怎么会突然抱着孩子上门。她不会说话,常理来说平时应该没有人会和她有什么交流,是不是有人不怕费功夫,特意告诉了她我们家是来过继孩子的。」 程夫人望着幼子,赞许地点了点头:「你九弟说得对,这些是要好好查查。查清楚了,才好办事。」 徐徽宏恍然应是,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跟在他爹身边久了,也沾染了军里的风气。」望着长子板正的背影,程夫人嘆了口气,喃喃自语道,「蕙儿也是,成亲后没人敢拘着她,愈发嚣张了。」 她转过头来看到徐徽宁,点了点他的鼻子,笑道:「你可不许学你爹爹和大哥!」 徐徽宁装作没有听见,跳下椅子,喊着卷碧的名字:「快去磨墨,我要练字。」 第93页 程夫人哭笑不得。 * 徐徽宏用了几番军中斥候暗探的手段,查清了前因后果,来向程夫人和江氏禀告。 宣婆婆收养的那个孩子,如今由陈嬷嬷带着,据镇上的老人说,他生母应该是几年乘船来的水路戏班上的旦角。 这个戏班子在南浔镇停了一年多,承接了地方庙会、寿宴、喜宴的演出,十分受欢迎,后面忽然有一日就连夜起船全班都走了,还没来得及唱戏的人家定金也白白付了。 想来就是因为戏班里有个戏子偷偷怀了孕,等养下孩子时被班主发现了,生怕有人来戏班找麻烦,这才抛下了新生婴儿在夜静更深时悄悄离去。 至于他的生父是何人,除了当初生下他的那个人,如今应该没人知道。 不过镇上的人都猜,莫不是南浔小宗的男丁。 倒是关于宣婆婆抱着孩子来找江氏的原因,徐徽宏遗憾地表示,他没能查到什么。 敏心听了大堂哥打探来的消息,想起她们请来的大夫给宣婆婆看诊后的说法,若有所思。 敏心道:「会不会没有人在后面指使她。她只是在时隔几年的又一次发病后,觉得自己活不久了,孩子留在她身边她也养不活,正好这时候我们还在镇上停留,她为了孩子,就自己来找我们。」 江氏望望女儿,沉吟道:「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昨日那徐大夫不是说,她几经刺激,明显老得比常人快。加上她头上那个豁口,实在吓人,现在就算包扎好了,反应也要慢上许多。」 程夫人点头,算是认可了敏心的说法。 翌日,宣婆婆头上的伤已经不再脓肿流血了,程夫人就派人去把她带来,又问了一遍她的意愿。 这次有管事媳妇在一旁为她做解释。两家人比邻而居十几年,管事媳妇看着她的手势,也能猜出七八分的意思。 江氏也把那婴孩抱来,坐在一旁。 程夫人问:「你是想把孩子送养给我们吗?」 宣婆婆反应了片刻,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个侷促的笑来。 程夫人又问:「你可真的想好了?一旦说定,上谱之后我们就要把孩子带去燕京,你是再也见不到了。」 宣婆婆沉默了一会,这回没有点头,而是一双手飞快地比划了起来。 管事媳妇看了看,转告给众人:「婆婆说,她是真心的。她年纪大了,怕没几年就要死了,不想耽搁孩子。只期盼几位夫人能好好把孩子养大。」 江氏忙道:「你放心。若是入了我们家的门,一定会好好教养他的。会给他吃饱穿暖,教他读书写字,将来要是有出息,说不定还能做大官。」 宣婆婆听懂了,一张脸笑成了菊花。 她忽然又跪了下去,朝江氏和程夫人磕了几个头,吓得青雀一个劲地拉她「婆婆,你头上的伤还没好全乎呢!」 好不容易被拉起来了,宣婆婆扯了扯管事媳妇,对她比划了几个手势,就想转身退下。 青雀正要拦她,管事媳妇就代为翻译道:「婆婆说,既然夫人应承下来了,她相信夫人会好好对他的,婆婆就想回家了。」 程夫人微微嘆息,看宣婆婆即使被青雀拦下,也是背对着她们,不肯再转回身来。 她道:「也该是时候了。」程夫人叫来小丫鬟,交给宣婆婆一个匣子,又给了管事媳妇一个荷包,接着道:「你且送她回去,等到了家,再把匣子交给她放好。里面是一百两银子,五十两室银票,另外五十两已经绞成小块的,方便她花费。小小心意,是谢她这几年照顾孩子的苦劳。至于荷包,你拿着吧。」 敏心就看见,宣婆婆紧闭的眼角,划下了一颗晶莹的泪珠。 管事媳妇又惊又喜,她没想过只是被叫来问几句话也能得赏赐。那荷包入手虽没有匣子重,但也颇为沉手,就算是铜钱也应该有半贯了。但程夫人出手如此大方,想来会只多不少。 她千恩万谢地接了荷包,指着天赌咒发誓道:「夫人您放心,我一定把宣婆婆好好地送回去,这银子我一厘也不会贪。」 程夫人啼笑皆非,有些好笑地挥了挥手:「快些去吧。」 管事媳妇就扶了宣婆婆,刚跨出门槛,正要转身时,忽然听到屋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声:「婆婆!」 敏心循声望去,竟然是这几日除了哭一直没有说过话的那个娃娃。 他半躺在江氏怀里,此时有些费力地伸长了脖子,直勾勾瞅着宣婆婆的背影。 若不是刚刚那道声音实在是悦耳婉转如黄鹂,直至现在仍在她脑海里迴响,望着他紧闭的嘴唇,敏心简直不敢相信,这孩子竟然开口说话了。 宣婆婆虽哑,但是耳不聋。她自然也听到了孩子的叫声。身形晃了晃,终究是没有回头,一步步渐渐地远去了。 江氏神情复杂地看了看她怀抱的这个娃娃。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宣婆婆消失的方向。 程夫人没有说话,只是发出一声悠悠的嘆息。 既然孩子原本的抚养人已经答应,双方就在红纸上写下了立继文约,孩子最后记在文书上的身份,是宣婆婆的孙子,跟了她早逝的儿子姓徐,按辈分算下来,恰好和敏心是同辈人。江氏不禁又感慨了一番天意。 文约一式三份,各按了手印,一份送去官府留档,剩下双方各执一份。 第94页 文书既已写好,程夫人就派人通知了族老,挑了个吉祥日子,开了祠堂,在宗族大谱的徐景行夫妇名下,添了嗣子的名字。 这孩子的名字是敏心取的,名「铎」,铎是宣政布法时所用的大铃,也寓意为谨慎、声望,敏心希望他谨言慎行,也算是一种期望吧。 上族谱时,程夫人压根没有通知徐景辉,等到他们夫妻知道江氏竟选了一个父母不详的族人养子记在名下时,她们离开的马车已经上了官道了。气得徐景辉在家直跳脚骂娘。 程夫人却也不是吃素的。受了徐景辉一通排揎算计,她还没出发时就修书一封,通过官驿寄往了燕京永泰侯府。既然是徐家人惹出的麻烦,自然要徐家人来解决。 马车里,程夫人饮一口热茶,如是愉悦地想。 到了金陵,江氏就与程夫人分手。江氏、敏心和她们新过继来的嗣子铎哥儿,依照来路原路返回燕京。 程夫人则带着徐徽宁继续南下到余杭程家,把宁哥儿送到外家暂养身子。加上程夫人已有数十年不曾回去过娘家,也顺道省亲了。 双方在金陵码头依依惜别。 此行下来,江氏对程夫人更为信服了,程夫人却对敏心好奇尤甚,只是迫于时局,她们马上就要分开。 去燕京的船先开,徐徽宏帮着江氏送了行李上船,又沿着艞板下到了码头上,立在程夫人身边,向高桅大船上渐渐缩小的人影不断挥手。 脚下传来震动,客船已经起航。敏心这时稍稍克服了对乘船的恐惧,她依偎在江氏身边,身上拥着的一领风氅随起航的江风猎猎作响,看着码头上程夫人身影逐渐消隐在雪白雾气中,她微微笑了起来。 仰头看万里晴霄一碧如洗,点点飞鸥从天际划过,整个人的胸怀,仿佛也随这无边无际广阔无垠的天穹,舒朗开阔起来了。 万里碧霄终一去,极目送归鸿。 【卷二太平箫鼓间歌钟】完 卷三 十里楼台倚翠微 第53章 上巳 · 一候桃始华, 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 惊蛰日鸟鸣啁啾,正是阳春三月好风光。 倏忽八载岁月如潺潺流水从指间滑落, 转眼已是建业三十年了。 永泰侯府里绿树吐新芽,春花绽芳容,花团锦簇, 林籁泉韵,很是宜人。 敏心挽了一篮自剪的鲜艷春海棠, 一路分花拂柳地到了蕉风馆。 门口侍立的小丫鬟们柔顺地上前问了安。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徐徐送来烘得暖融的香风,敏心方已步入,就觉后背发了一层细汗。 她先是把花篮交给侍女, 插进冰裂纹梅瓶用清水供养着, 然后转身解下玫瑰紫绣牡丹花纹的披风,这才缓步绕过了屏风。 珠灯映照下, 她高挑的身段愈发窈窕。 「这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呀, 几日不曾见,竟是越来越漂亮了。」榻上侧坐的一名穿莲青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罗裙的妇人笑着向敏心招手,「敏姐儿, 快来坐。」 敏心微笑, 恭敬地答道:「姑母谬赞了。」 江氏阖上了手中的册子,笑道:「燕京城里这般年纪的姐儿不都这样吗?成天想着花儿草儿的,时不时就要问我要那时兴的料子,大姐, 您再夸她, 我怕她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徐景芙不以为然, 只是望着敏心,满眼的笑意:「这般好的姑娘你都嫌, 我看呀,敏姐儿不如上姑母家住几个日,叫你母亲几月不见你,这才好呢。」 敏心莞尔。 她在徐景芙和江氏身边坐下,见桌上一架红泥火炉里滚着微沸的米酒,就顺手取来两只红陶杯斟满,推至二人面前。 敏心手指纤纤,肌肤丰泽,一套动作坐下来竟有行云流水之感。徐景芙一时竟看得有些入迷。 等酒杯已至面前,她慌忙拾起小酌了一口掩饰方才的失态。 敏心见堂内只有徐景芙和她的侍女,不见黏皮糖似的另外一个人,不免有些好奇地问道:「姑母,怎么不见檀钗?」 江氏答道:「你二妹妹去见太夫人了。」 说曹操,曹操到。 江氏话音还没落下,外面就传来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随即一个少女欢快地飞奔进来,抱着徐景芙的胳膊就窝到了她身边。 敏心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这少女上穿桂子绿掐花对襟上袄,下系十二幅月华裙,脖颈处套着毛茸茸的兔毛围脖,衬得她一张略带婴儿肥的粉白脸蛋尤为可爱。 「怎么进来都不叫人?规矩是怎么学的?」徐景芙责备她。 檀钗就嘟起了嘴巴先朝她母亲好一通撒娇,然后大大方方重新行了礼,口中叫着:「四舅母,七姐姐。」 江氏笑道:「无妨,都是一家人,倒是显得更亲近了。」 徐景芙不由蹙眉,发愁地看着檀钗又坐到敏心身边去,两人挤一团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她嘆道:「我这个女儿,被她父亲和哥哥宠得是无法无天了,如今连我都管教不了她,等她将来出嫁,到了夫家,不知该如何是好。」 江氏劝她:「儿孙自有儿孙福。横竖檀钗还小,您和承平侯再好好地打探打探,为她寻个好人家便是。」 徐景芙无奈地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她看着敏心,不禁羡艷道:「还是四弟妹你有福气。不仅铎哥儿聪明会读书,这敏姐儿还没有及笄,这庶务商铺都能一把抓了,不单单处理得井井有条,女红还没放下。更何况还出落得亭亭玉立,沉鱼落雁,哎呀,将来也不知要便宜哪家小子。」 第95页 旁人夸奖女儿,江氏面上不禁有光,她谦虚道:「哪里,哪里。敏儿也只是擅长庶务,头脑却是愚钝,要论起来,檀钗比她书读得更好呢。」 「你呀你,哪有这般说自己女儿的。」徐景芙笑道。 她突然冒出一句感慨:「要不是期儿和她年岁实在是差太多,我都有些想为期儿求娶敏姐儿了。」 江氏心里一惊,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心下庆幸方才檀钗拉着敏心去了内室,隔得远,敏心不一定能听见。 她自管「越溪春」起也有小十年,在一次次经营风波中早已锻鍊出来了。 因此她只是客气地笑笑,而后不显山露水的悄悄转移了话题,和徐景芙聊起了近来燕京城里的新鲜事。 譬如今上下令要重开四方馆,以迎西洋来使,正在招募会说夷语的能人,便是白身亦可应聘;又譬如市井风闻今上要重新立后,这皇后人选却是在皇贵妃、宛贵妃、端妃之间摇摆不定;再譬如今上出乎意料地点了文静公秦实甫作今朝直隶秋闱的主考官。秦实甫自入阁起,鲜有文章流出,惹得全国士子纷纷搜寻他早年所着的《新经尚书》,各地书坊竞相争抢雕版纸张,一时竟现了「燕京纸贵」。 就这般闲聊了几句,就有小丫鬟来报,宋家表少爷已经和侯爷回了府,如今正在书房喝茶。 徐景芙便招来檀钗,起身告辞。 江氏和敏心亲送了她们到二门口。 垂花门尽头,一个穿着藤青直缀的身影一闪而过,敏心连忙低下了头。 徐景芙上车的身影一顿,而后毫无异样的笑语晏晏同江氏道别。 马车都已发动了,她还探出头来提醒江氏:「四弟妹,别忘了啊!」 江氏笑道:「大姐放心,到时候一定给您下帖子。」 徐景芙这才满意地缩回了身子。 回去路上,敏心便挽着江氏的臂膀,母女两人慢悠悠地沿着鑑湖走回照妆堂。 不知不觉中,敏心个头已和江氏差不多高了。 「娘,大姑母方才和你说的是什么啊?」 江氏拍拍敏心的手背,含笑道:「你也知道的,你大表哥马上就要参加乡试了,虽来求了你伯父带着期哥儿去拜访了些名儒,可咱们几家算是勛贵出身,那些清流眼里根本容不下勛贵子弟。你姑母这不是还是放心不下,便想去寺里为他烧香拜佛。可你姑父是个古板性子,最不喜欢家中女眷去那等烧香道场。你姑母就想要我给她下个帖子,到时候两家一道出门去大慈恩寺,这样你姑父也没有什么话可讲了。」 敏心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大姑母平时最讲规矩的人了,竟然也会想办法绕过规矩。」 「不然要她如何?」江氏无奈:「为人父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儿女。你那大表哥啊,心思一向要强,强撑着病体都要日日挑灯夜读,如若这次考不中,还不知道他会如何呢。你姑姑她是实在没办法了,不忍看儿子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好暂时寄希望菩萨保佑了。」 敏心默然。 走了一段路后,江氏忽然有些犹豫地问敏心:「你……对你大姑母家……怎么看?」 敏心想了想,说道:「大姑父最是古板严厉,大姑母为人和气,檀钗活泼可爱,至大表哥……」 江氏紧张地看着她:「怎么样?」 敏心的目光漫无边际地向前扫过,口中答道:「……没什么印象。我好像也没有见过他几次。」 「娘,您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是不是姑姑和您说了些什么?」 「哎……这不是,来问问你吗?」江氏尴尬道。 敏心有些哭笑不得:「我和大表哥?姑姑可真会想。」 见女儿似没有那种意思,江氏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搂着敏心,慢慢说道:「你不知道,你姑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简直要怀疑我是不是听错了!期哥儿是不错,侯府嫡长子,年纪轻轻就是自己考中了秀才,家里人口简单,要是嫁过去了婆婆还是你亲姑姑,小姑子也好好相处。可仔细想想,他比你大八岁,一心只晓得读书,还是三代单传的独子,定是早早生子开枝散叶的,且承平侯府……」 「且承平侯府是先太子的外家,如今虽然沉寂,可只要今上一日不立太子,承平侯府就一日在火上炙烤。」敏心接口说下去。 「做亲戚可以,做姻亲,太过招人眼了。」敏心点评,「我们家再和宋家联姻的话,只怕外面就会连夜编排永泰侯府起了异心。」 江氏欣慰地看着敏心,笑道:「你舅舅说得对,你比我更适合在燕京生活下去。」她感慨,「想当年我刚嫁进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你比我强多了。」 敏心含笑:「这不都是娘您教得好吗?」 江氏一笑,母女两个相携走远了。 春风吹碎了话语,只留下零星的几个字眼片段:「大舅舅前日来信说算好了日子,等我及笄时他刚好带着铎弟回京。」 「也不知道铎哥儿这一程交游如何……」 * 燕京通善坊,来福客栈。 「欸,这位公子,您几位?您是住店呢还是打尖呢?」店小二把雪白的毛巾往肩上一甩,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住店。」来客温煦地笑了一声,「劳烦两间上房,多谢。」 「哎,您这边请。还请阁下路引一观。」 第96页 掌柜看过了通行公文,顿生敬意,双手交还回去:「原来是秀才公!失敬了!陆公子,您和老安人这边请——」 第54章 筹办 · 「夫人, 这是『越溪春』燕京总号、三家分号和应天府新号最近一个月的帐册,登了总帐,请您过目。」 「好。」江氏接过, 冲着说话的人笑了笑,「白露,你也别干站着了, 坐吧。」 「谢过夫人。」 江氏一页页仔细翻阅帐本,时不时问几个问题, 白露均一一解答。 「娘亲,您找我有什么事?」敏心掀帘而入。 坐在江氏下首的蓝衣妇人连忙给她请安。 敏心熟稔地和她招唿:「白露姐姐,今日怎么没把囡囡带过来?有些日子没有看到她了。」 白露面上伤疤犹在, 随着时间流逝瘢痕渐渐淡去, 她再小心地搽粉上妆,看起来就和受伤前没什么差别了。只是挽起了发梳上了妇人头, 人比之前在侯府时胖了一些, 整个人的气质温婉许多。 「她前日晚上睡觉时蹬了被子,风寒入体,怕带她入府会把病气传给夫人和小姐, 奴婢就把她放在家里了。」说起女儿, 她脸上就有了笑容,整个人身上陡然萦绕着母性的气息,比刚刚回答江氏提问时放松了些。 敏心道:「请过大夫看过了吗?小娃娃不喜欢喝苦药,需得用几枚药丸。」 白露笑道:「多谢七小姐关心。相公已经去医馆请了大夫瞧过了。」 「哦?辛叔叔已经回来了吗?」敏心登时欣喜起来。 白露俯首答道:「是, 昨日才到了燕京, 今日他去铺子里送货了, 这才没有一併入府拜见夫人和小姐。」 江氏正好看完最后一本帐本,笑道:「无妨。你不必如此小心。他这趟蜀地跑船去了两月才回, 短时间内是不会再支了他出去的,你们一家也可以好好聚聚了。」 纵使已为人妇,白露却还是红了脸颊。 自从十年前,白露被打发出府去江氏名下的越溪春里管事,其中一半是为了避开她那群蛇蝎般的家人,另一半则是因为敏心想要在外头放个人手,好为她的耳目。 白露做得很是不错。越溪春有了江氏亲自坐镇,敏心暗中协助,江华秋偶尔指点,再加上白露在内总揽总帐,辛师爷在外调度货源,便蒸蒸日上,几年间就在燕京城各处开了三家分号,去年还将铺子开到了应天府。 这十年下来,所得盈利不仅将江氏的陪嫁资产翻了不止一倍,还因越溪春所售布料质量上乘,花样新颖,织物品种多变,跻身燕京城三大布行之一。若在燕京里随便寻一个人问,鲜少有人知道永泰侯府还有个四夫人,但是没人会不知道燕京城有个越溪春。 但是令敏心没有想到的是,在商铺里日夜相对,辛飞尘(也就是辛师爷)和白露二人渐生情愫,几年前两人双双上门拜见江氏。因为辛师爷父母早亡,只他孤身一人,而白露虽有亲人在世,却还不如没有,所以由林妈妈保媒,尊江氏为主宾,他们二人拜堂成亲了。 婚后白露生下一女,小名唤作「囡囡」,活泼可爱,江氏和敏心都很喜爱,便令白露进府见江氏时一併带在身边,免得白露担忧。 敏心左右看着白露,看得她的脸愈发通红。 白露半羞半恼:「七小姐这是看什么?」 敏心微笑:「看白露姐姐今日气色尤其好呢。」 「您就会打趣奴婢。」白露红着脸,轻轻啐了一声。她成婚那日,敏心送去的压箱礼最下面的就是白露的身契,白露虽成了良籍,但在侯府里,还是以「奴婢」自称。 「敏儿,你就别闹她了。」江氏轻斥,「来看看这单子上是不是还差点什么。」 敏心接过单子,扫了一眼,见上面所列俱是器皿摆设等物,奇道:「府里是要办宴吗?」 江氏随口答道:「长房宁哥儿传信回来说将要回京赴试,大约是这两日就能抵京,正巧赶上春宴,太夫人就发话让洗尘宴和春宴一块儿办。你伯母要给他重粉一遍屋子,空不出手来,就让我帮忙操办一番。」 敏心点头,一行行仔细地看了下去。 江氏瞧过了一遍帐本,挑不出什么问题来,就把副本收好,剩下的交还给白露,温声道:「帐册我已看过,做得不错,就让底下人照着继续做吧。今日你辛苦了,早些回去看孩子吧。」 白露应诺,接过江氏吩咐小丫鬟送上的一个荷包,敬慎地退了下去。 这每月必办的一件事,终是办完了。内室除了敏心就是极亲近的丫鬟,江氏便有些懒散,倚靠在美人榻上,手上拈起一枚水灵灵的鲜红樱桃送入口中,嚼下果肉吐出核来。 敏心正好看完抬头,正好看到江氏在吃樱桃,语气顿时硬了起来:「娘亲!大夫不是说了,不让您吃这等凉物吗?您怎么还吃?」 偷吃被女儿抓包,江氏就有些悻悻的,不去正面回应,而是含煳地问她:「你可看出来有什么要删减的?」 敏心便嘆了口气。 她面上是气江氏不遵医嘱,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实际上,她却害怕江氏再一次因病离开她。前世江氏忧思过度离世时,差不多正是这个时候。 今生虽有了「越溪春」,加上又养了铎哥儿,兼之还要督促敏心学习,江氏的精力被分成了几块儿,无暇思念丈夫,也没了让她忧虑的人事,故而江氏的身体较之前好了不知多少。 第97页 但今年开春后,江氏便时有咳嗽,敏心担忧不已,请来的大夫问诊过后说需忌寒凉之物,敏心便如尊御令,日日守着江氏,生怕她病情加重撒手人寰。 她有时会想,难道人的寿数,是固定的吗?江氏活到了前世的年纪,老天爷便要收了她去。但像这种念头,偶尔在脑海里略过,敏心便飞速把它丢之脑后,唯恐想的多了,便成了真。 眼下见江氏实在忍不住,吃了几枚樱桃,吃都吃下去了,敏心只好作罢。 她打起精神来,回着江氏的问题:「女儿看过,这拟的单子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这上面写的,德化窑白釉八方斗式杯是一对儿,我却记着上次宴请时打碎了一只,需得入库核实,还有,这釉里红地白花牡丹纹玉壶春瓶,还是放在花厅更好……」 第55章 春宴(上) · 敏心一条条说下来, 须臾,问江氏:「娘亲,您这里可有春宴预备宴请的宾客名单?」 江氏扬眉, 有些惊讶:「你伯母是给了我一份,你怎么知道?」说着翻出一本册子交予敏心。 敏心点头。她晓得江氏以前并未主持办过宴会,此次若不是程夫人抽不出手, 世子夫人卢氏怀胎不稳,而二夫人一向不管家事, 太夫人年纪大了,单只看江氏手下管着数个铺子,旁人还都以为她于后宅庶务亦十分精通, 想必程夫人也不会把办春宴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江氏去做。 敏心先快速地看一遍名单, 而后耐心地给江氏讲解,为何某某侯夫人不能和某某公夫人座位安排在一起, 为何勛贵和清流的女眷要分开接待, 为何政见不同的两位阁老夫人却要挨着坐,等等诸如此事。 听得江氏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等到敏心好不容易讲完了,口都说干了, 就见江氏一副昏头涨脑的迷茫样子。 敏心不由得失笑, 出言安慰她:「娘,您以前没关注过这些事,不懂也是正常,现如今我既说给您听了, 便从今日起, 须得注意了。」 江氏连连颔首, 嘆气道:「哎呀,我是没有想到, 这春宴安排个位置,里面还有这么多弯弯道道的。」她看向敏心,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还好娘有你,要不然若是出了茬子,娘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你大伯母。」 敏心笑道:「娘也不必太过担忧。既然我都能看出此中要点,那大伯母和大嫂常年掌事,想必比我更清楚。您这边安排好后,不也是要送去给大伯母看一眼把关的吗,您就放心地去做吧。再不济,还有我呢。」 江氏笑道:「成,那敏儿就帮为娘一次,咱们娘俩一併把这次春宴办得漂漂亮亮的!」 敏心抿嘴而笑。 后面几日,敏心就暂时向解先生告了假,和江氏一併在蕉风馆示下,拿着对牌管起办宴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务来,事无巨细均一一过问,下人啧啧称奇,都道这七小姐办事利落,管事爽快,很是得力。 江氏看敏心如此能干,心下很是欣慰。面上不由常带着笑,加上四房经营颇丰,她一向手松,那些下人受了她恩惠,自然也要给她卖个面子。 就这样,永泰侯府的春宴,竟在江氏手下顺顺利利地办起来了。 这日一早,江氏就洗漱更衣好去了前院检视宴会所用器皿摆放、食物採买,临走时却吩咐秋雁不要早早把敏心叫起来,而是令她多睡会儿,养足精神。 等到敏心起身时,秋雁来侍奉她净面更衣,说起江氏的留言,敏心不禁失笑。 秋雁手上捞了一把顺滑如水的黑髮,一边用梳篦小心给敏心通头,一边笑道:「四夫人这是心疼姑娘呢。」 敏心笑道:「罢了,我本来还想今日去给母亲打下手的。」 秋雁梳好了头,给敏心挽了一个乌蛮髻,正中插上宝蓝点翠满池娇分心,两边插上一对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又取过一对雕作莲蓬样式的碧玉耳坠子给敏心戴上。 丹桂端来一面鎏金大铜镜,敏心抬头一看,镜中人肤白如雪,眉黛如山,唇红似菱,再称上一副累翠华丽的头面,美则美已,却和她平日的装扮迥然不同了。 敏心摇头,就要动手摘下耳坠,秋雁急忙阻挡:「我的姑娘!这是四夫人昨日特地挑出来说要给您穿戴的,您怎能自己摘下来啊!」 敏心挑眉:「是母亲吩咐的?」 秋雁取来头油,把敏心方才拔簪挑乱的髮丝重新一丝不苟地抹平了,而后曲膝一礼,笑嘻嘻地说:「正是呢。夫人说,您将要及笄了,可不得好好打扮打扮。四夫人还让辛大奶奶用最新的湖丝给您做了一身新衣裳,就是预备着今日穿的。」说着就朝屋内服侍的另外一个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看懂了,转身离去。 辛大奶奶指的是白露。 母亲竟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做了这么多事? 敏心正思索着,抬眼看到铜镜里秋雁有些狭促的神色,忽然明白过来了。 她倏地就有些无奈。 想想也是,今年她已是十四岁,寻常人家的女儿早就开始议亲了,若是民间贫苦人家的女孩,说不定已经出嫁了。是该开始说亲了。 她此前不曾想到这一点,加上前世正式议亲时,是过了母孝后的十六岁,因此并没有注意到,今生的她母亲还在,不再是「丧母长女」,而侯府四房虽没了四爷,但生意做得红火,燕京城里无人不晓「越溪春」——出身侯府,妆奁丰厚,兼之敏心还有善于理事的佳名,要论起来,也不算差。 第98页 知桃捧了一个包袱进门,打开一看,是从里到外正正好一套的衣裙,上袄是轻柔娇嫩的天水碧,下裙是百蝶穿花软银轻罗百褶裙,还有一件月白色海棠纹缂丝的云锦披风,俱是上等料子绝佳绣工,握在手里柔滑如水,触感极佳。 秋雁就撺掇敏心换上:「夫人好一番心意,是想瞧着姑娘体体面面地去赴宴。」 敏心乜一眼秋雁,翘了翘嘴角,还是依言去换下了原本已上了身的银红撒花袄和白绫弹墨裙。 等到敏心换了衣裙出来,室内众人顿觉眼前一亮。 敏心本就生得高挑纤细,随了江氏一身雪白皮子,只是她平素在家中一向穿得简单,便是出门上学或是去铺子里看货,也都是一身素净衣裙。不说新进的下人,便是照妆堂内服侍的老人,也鲜少见敏心如此盛装打扮。 只见这一身衣裳极为妥帖地包裹着敏心的身躯,柔和的天水碧正映衬着她清澈欲滴的耳坠和湛蓝头面,下裙上暗绣的百蝶闪着银华,竟然能随着光线变幻形态,在暗处时蝶群栖息,在亮处时翩翩起舞,巧夺天工。 敏心恰是豆蔻年华,生得一头乌压压丰厚头髮,肌肤如玉瓷白釉,光莹堆脂,如此装扮,便显得裊娜纤秀,天然一段风姿,朝霞映雪般夺目亮眼。 敏心笑道:「怎么一个个都和呆头鹅一样?」 听荷上来给敏心系披风,笑着说:「咱们几个啊,是看姑娘看得呆了。」 秋雁也上前给敏心理着裙摆腰带,嘴里念叨着:「要论容貌,咱们姑娘不比六小姐差,六小姐要是牡丹,咱们姑娘就是出水芙蓉。」 敏心有些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好比的。」 绿莺在门外问了一声:「七小姐可收拾好了,时辰不早了。」 敏心忙应:「这就来。」语罢,见梳整地差不多了,就让秋雁带上收拾的东西,拎了裙子便要出门。 她腿长脚长,走得飞快,绿莺和秋雁两个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等走到鑑湖旁的蕉风馆时,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喧譁,不少下人堵在路上,敏心这才停了下来。 秋雁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小姐,这是怎么了?」 第56章 春宴(中) · 敏心摇头:「我也不知。」 驻足片刻, 却也看不出什么,敏心道:「走吧,我们绕过去。」 秋雁踮起脚尖手搭凉棚朝远处望了会儿, 迟疑道:「姑娘,前边好像是围障破了,那边运石头木材的工人走错了道, 和画蕉堂的芸枝吵起来了。」 敏心一怔,问道:「管事在吗?」 秋雁道:「奴婢瞧着, 二管事已经到了。」 敏心淡淡道:「既然管事的人已经到了,和我们无关,我们还是绕道走吧。」 那头陡然爆发出几声怒喝, 间夹着女子的呵斥声, 秋雁不禁缩了缩脖子,想起以往二夫人的行事做派来, 她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姑娘, 那咱们快些走吧!」 敏心便移步去了蕉风馆。 今日春宴,世子夫人卢氏提议将举办宴会的地方放在鑑湖旁,以便能垂钓游船, 顺带欣赏一番梅山脚下的春野风光。太夫人很是贊同, 挑来挑去,最后定了蕉风馆。 因此今日前来赴宴的女眷在拜会过太夫人和程夫人等主家后,就会被引到蕉风馆,江氏在此接引招待。 敏心步履轻快, 没一会儿就从小路旁的竹林绕出来了。蕉风馆门口, 云露正候在那, 看到敏心,云露顿时眼前一亮, 迎了上来。 是故敏心并不曾注意到,方才离她驻足之地一道之隔的地方,有两位锦衣公子通过损破的围障,窥见她的身姿。 那名身着朱红锦衣的玉面郎君,满面难掩的惊艷之色,他收起了手中的玉骨摺扇,往手心敲了敲,转头问身侧的人:「英叡兄,敢问这份小姐?」 徐徽宬探头看了一眼:「是我四房的堂妹。」他瞧着身侧好友兴致高昂,惊问道:「你问这个作甚?难不成,你是……」 徐徽宬上下打量着他,啧啧称奇:「看不出来啊荣二,你这个傢伙居然也会……」 话还没说完,就被荣二粗暴地打断了,这玉面公子把脸一沉,刷地一声展开了扇子,高傲道:「本公子不过问一句罢了,你想到哪里去了?」语罢大步流星地走了。 「好,好,是我说错了话行不?」徐徽宬讪讪地追了上去。 敏心本来是立在江氏身边和她一块儿招唿各位夫人、奶奶、小姐们,遇到江氏不认识的,她就注意小声地提示江氏。好在前世时程夫人把她和容心带在身边教导,这来的客人中七七八八敏心都认得,剩下一两成不识得的,对着宾客名单思量一会儿也能认出。 只是这半日立下来,敏心不仅脸都要笑僵,连腿都有些站酸了。她虽有成人的头脑,但平日里还是和她差不多年岁的小姑娘一样,怠于健体,这骤然要她站半天,体力实在有些难以为继。 好在客人陆续都来齐了,江氏看时间差不多已近正午,即将开宴,便推敏心去休息,说她自个儿一个人能行。 敏心见江氏执意,且眼下确实要清闲不少,便依言出了宴歇处,走到临水的一片露台上,想坐下小歇一会儿,却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 「七妹,这边!」 敏心扭头一看,竟是容心。 容心坐在最靠墙的一处角落里,朝她一个劲儿地挥手。 第99页 看那架势,仿佛敏心不去她就不会停了。 敏心哑然失笑,提起裙摆小心地绕过来往服侍的小丫鬟们,坐到她身边去。 「七妹,你刚刚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才落座,敏心身上就缠了一双手臂。 容心长大后,性格不像小时候那样跳脱,渐渐有了娴静的模样,连程夫人看她都说,是个大姑娘了。她年方十六,和庄郡王府的定亲六礼已经走完了,婚期就定在今年秋天。 敏心调侃她:「我听我娘说,今日庄王妃和小王爷也会来赴宴,六姐怎么不去见见庄王妃,反倒找我呢?」 容心美丽娇憨的脸上顿时浮起几分不快,她把头靠在敏心的肩上,怏怏不乐地说:「上次送信给他后,他已经有十日没回我的信了……」 敏心眨了眨眼睛:「那你可以去找他呀?」 容心立正了身子,把敏心的头扭向她自己,直视着敏心的眼睛,认真道:「这种时候,我们女孩子是不能主动的。」 「为什么?」敏心不解。 容心就嘲笑她:「七妹妹,你还小呢,不知道这箇中滋味……」她说着,又看向了窗外。 敏心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窗外是明珠般的鑑湖,和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梅山,但容心似乎不只是在看窗外的景色,似是在看极高极远的辽阔天穹。 容心手上无意识地绞着衣带,脸上是一种敏心未曾见过的神情,这表情里三分是怅然,三分是思念,三分是甜蜜,剩下一分,却是愤怒。眼角渐渐沁出泪来。 敏心不懂。 她也不曾经歷过,所以她不知道,容心此时的神情,在那些诗人笔下,写作相思。 她只是静静地陪在这个六姐姐身边,看容心擦干了泪珠,笑着转向她,笑容里带了几分狭促:「你也快定亲了吧?有没有中意的郎君?我叫你姐夫去打听打听。」 敏心霎时沉默,有些无语地望了回去。这位方才还在因未婚夫不回信而哭鼻子的人,怎么这时又一口一个「你姐夫」了。 容心见敏心不回话,便有些悻悻的,道:「行啦,我不问啦。你也别总板着一张脸啊。」 「……我哪有!」敏心正要反驳,就看见容心竖起一只手指抵在唇前,大大的眼睛里盈满了笑意,声音不自觉就轻了起来。 然后容心笑盈盈地重她挤了挤眼睛:「对了,你生气的样子多好看!还有,你要多笑笑呀,不要学陈嬷嬷,从年头到年尾只有一副表情,我就没见她笑过。」说着站起来,学着陈嬷嬷的样子端起架子走了几步。 陈嬷嬷是程夫人最倚重的管事嬷嬷,帮程夫人管着大半个侯府,也因此,她总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 敏心被容心逗笑了。 容心满意地道:「这才对嘛。你这么漂亮,合该多笑笑才是。」 敏心笑着摇了摇头,正要回她,容心突然惊唿一声「开宴了,我们开走!」 然后就拉起敏心的手,一路小跑着到了正厅。 正厅里,果然已经开始上前菜了。 敏心和容心两个就猫身低低地穿过人群,找到了侯府女眷坐的那几桌。 太夫人坐了主桌,次桌上却只有二夫人和怀孕的世子夫人,程夫人和江氏都不在。 容心悄悄半蹲到太夫人与世子夫人之间,拉了拉世子夫人的衣袖,悄声问她程夫人去哪里了。 世子夫人抚了抚隆起的肚腹,温柔笑道:「听她们说,是九哥儿回来了,母亲去接他了。至于四婶,许是去厨房看菜了。」 容心一听,眼睛旋即亮了起来,急急把敏心往座位上一按,丢下一句「七妹你且坐着我去去就来」,而后焦急地熘出了花厅。 敏心知道她是去见程夫人和徐徽宁了,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挨着世子夫人站了片刻,和太夫人问了安,与二夫人寒暄了几句,这才跟了接引的丫鬟去坐到未出嫁的小姐那一桌。 桌上诸姊妹都在,大姑母家的小表妹宋檀钗也位列其中、檀钗看到敏心,主动和媛心换了位置,很是亲热地紧挨着敏心坐下了。 等到冷菜看盘已上了大半时,程夫人和江氏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口。 但看程夫人的脸色,并无见到久别儿子的喜悦,反而紧紧蹙着眉,等她视线接触到厅内众人时,才刻意地展颜一笑。 再看江氏,却是寻常。 敏心想,莫不是九少爷徐徽宁出了什么事吧? 第57章 春宴(下) · 江氏与程夫人一面往里走, 一面热情地和宾客们打招唿。 「庞夫人!许久不见,令公子可好啊?」 「瞿少夫人!您可是稀客呀。」 「哎呀,今日我来迟了, 我自罚三杯!」 如此寒暄过后,这才落座。 刚好这时热菜已上,太夫人便端起酒杯朝朝众人祝词, 而后开宴。 宴席过半时,容心却始终没有回来。 趁着花厅正热闹, 程夫人起身敬酒去了,敏心悄悄坐到了江氏身边,问她:「娘, 六姐怎么还没有来, 大伯母她……」 江氏赶紧嘘了一声,左右看看, 见无人注意到她们, 这才附耳同敏心说:「九哥儿那头……」 话才说了一半,突然有位盛装夫人过来敬酒。 江氏不得不举起釉红细瓷杯,朝这位夫人微笑致意。 这夫人遍身绫罗, 满头金翠, 妆容首饰无一不精,便连披帛都是越溪春里最时兴的款式,然而她实在不似燕京里王公贵族抑或清流家的女眷。 第100页 她开口先是夸赞了今日春宴之盛景,食物之精美, 接着就和江氏夸她女儿姿容秀美、大方能干, 随后毫无掩饰地将话题转到一旁的敏心身上去了。话里话外都在打听敏心是否定亲、嫁妆多少。 敏心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位夫人的眼神直勾勾的, 上上下下来回不停的打量她,仿佛要把她身上的衣服剥光似的, 让敏心极其不适。 江氏显然也看出来了。 她面上不动声色,身子却稍稍往左侧了侧,把敏心挡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在这位夫人问话的间隙,藉口命敏心去取样东西,让她先走了。 敏心晓得江氏的意思,心领神会,朝着这夫人告了声罪,施施然离去了。 这夫人见敏心退下,面上不禁流露出失望之色,便不再寻话题和江氏说些场面话,随便找了个藉口匆匆离开了。 江氏望着她的背影,脸色已然冷了下来,低声地向绿莺道:「你去查查,这是哪家的女眷,这般不识脸色。」 绿莺遵命。 那头敏心得了母命,先行退下了。这时宴会已毕,来访女眷大都随着太夫人移步去了戏台听戏,花厅中只有林妈妈带着云露、云雁监督着丫头婆子们收拾席面。 林妈妈瞧见敏心,迎上去道:「姐儿,方才六小姐在寻您,道是有事要同你说。」 敏心奇道:「六姐姐竟回来了。」 林妈妈道:「只看六小姐脸色,似有些不虞。」她担忧地望着敏心,「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姐儿,要不您还是避一避吧?她们长房的事……」 敏心道:「我知道了。妈妈,您别担心,我去看看她,不会有事的。」说着就拦了一个小丫鬟问清了容心的位置,带着听荷,疾步走开了。 林妈妈拦不住她,欲言又止,只好嘆了一声。打起精神来盯着丫鬟媳妇们干活:「夏大家的,还不去打水擦擦桌面!你,去把白珊瑚盆景和绿松石太平有象盆景搬下来,手脚仔细点!这要缺了一个角你八辈子都赔不起!」 下人唯唯诺诺地应声干活。 敏心找了一圈,都没看到容心,正想去问问程夫人,中途却被徐景芙拦了下来。 徐景芙:「敏姐儿,你这是要去哪?你娘是在后院听戏吗?要是方便,帮我看着些你表妹,我这要去找你娘说事。」 徐景芙这一串连珠炮弹似的问题落下,敏心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姑母塞了一个宋檀钗,她衣袂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敏心低下头,刚好和眨巴着大眼睛的檀钗打了个照面。 檀钗才十岁,还是个孩子模样,平时最是黏人,眼下被她娘顺手塞了过来,敏心无奈,只好对她说:「要跟紧我,知道吗?」 永泰侯府占地极广,建筑又多,便是敏心前世今生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有时也会走错了方向认不得路。 敏心看檀钗身边只带了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丫鬟,乳娘、养嬷嬷都不在身边,怕她走丢,只好拖着这条小尾巴去找容心。 走出蕉风馆没多久,顺着竹林走下去,就是澹园。 这一片绵延坐落着数座精巧的宅院,便是侯府小姐们十岁后搬离父母后所居的独院。敏心原本满十岁时,程夫人也说要让她挑座喜欢的院子搬进去住,敏心以「照妆堂地方够大,想多陪陪母亲」婉拒了程夫人的好意。只是府里其他姑娘们到了年岁,还是依着规矩搬出来住了。 而这座澹园,毗邻鑑湖,风景优美,正是容心的院子。 敏心牵着檀钗的手,正想去叩门问问容心是否在家。只是她才走出了竹林小道,隔着一层围墙就听见程夫人的声音,似是怒极,又似痛心疾首:「宁哥儿!你是要气死你娘吗?」 敏心还来不及反应,檀钗一脚踏落,踩断了细竹枝,发出清脆的声响来。 她赶忙拉住了檀钗。 院墙里头却没了声音。 须臾,澹园大门打开,容心的身影出现了门口。 她端宁的面容此刻已不见先前小儿女的愁绪,取而代之的是冷静和警惕。 敏心脚下一顿。她飞快地思索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免得事后姐妹猜忌,左右她也没听到什么隐秘。 于是敏心装作不经意地带着檀钗慢慢地走出了小路。 容心看到是她,顿时松了一口气,等瞧见跟在敏心后面的檀钗时,又紧张起来。 敏心惊讶道:「六姐姐,方才我养娘说你找我,我在蕉风馆寻不见你,就来找你了!你怎么站在门口呀?」 容心听她的口气,是没有听见程夫人训子,就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她笑道:「是九弟从江南回来,很是带了些小玩意儿,颇为有趣,想找你来瞧瞧呢。」 敏心就和她寒暄:「原来九哥哥已经回来了!我竟不知道。这一路可还顺利?」 容心看看她,又看看檀钗,有些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他一路都好……」说着,就一左一右挽了敏心和檀钗,带着她们朝湖心亭的方向走去。 敏心知道她这是不想多说,就顺从地跟着容心,一面走上九曲迴廊,一面听她讲那些江南的趣闻。 所幸春宴顺顺利利地办下来了,江氏那头要管善后,太夫人由二夫人和其他孙女服侍着在看戏,眼下正好无事,敏心也就带着檀钗和容心在湖心亭小坐闲聊了半个时辰。 第101页 湖心亭位置极佳,面对蕉风馆、澹园的风向能一览无余。等容心看到竹林沿湖小道处隐约有黑影闪过时,她就轻吁了一口气,而后对敏心笑道:「湖上风大,咱们还是回去吧。」 敏心善解人意地同意了。 三人携手走到了湖畔,而后分成两拨,容心自回澹园,敏心则带着檀钗去找她们的娘亲。 路上,檀钗小声地问敏心:「七表姐,六表姐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想我们知道呀?我都听见大舅母的声音了。」 敏心哑然失笑。 看来容心今日实在是一下乱了手脚,所行之粗劣,连檀钗这等心智的女童都能看得出来。只是不知,她那光风霁月、十三岁就高中案首的九哥,是犯了什么错,竟叫程夫人那般好性儿的人都急得发怒了。 她无意探究别人的隐私,便是容心与九哥,说到底也只是堂兄姊妹而已,既然容心不想让她知道,她就不去打探。 因此,敏心只是笑笑,胡乱说了几句掩饰过去了。左右檀钗还小,喜欢新鲜事物,这会儿厨下端来一碟带骨鲍螺,她见了便欢唿起来,连吃了两只带骨鲍螺,当下就把方才的疑惑抛之脑后了。 等到未时末,徐景芙才重新出现,从敏心手上接过女儿,颇为矜持地向她道了声谢。看她的眼神中,竟有些意味深长。 敏心不解,只是徐景芙来去匆匆,她不好细问,便去见江氏。 江氏正在蕉风馆的抱厦里歇息,敏心见到她时,江氏竟是满脸怒火。 敏心大吃一惊,赶忙倒了杯茶水送上,等江氏顺了气,这才问她:「娘亲,这是怎么了?」 「你还记得午宴时来敬酒的那个妇人吗?」 「女儿自然记得的。」 江氏冷笑:「你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吗?」 江氏似是极为厌恶,竟不愿再提,而是朝绿莺点了点头。 绿莺一顿,见敏心已经看了过来,头低下头去,低声道:「是国子监教谕邝暨的太太。」 敏心惊讶,国子监教谕,说出来倒是清贵,实际上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官。这没有品级的小官稚妻,是怎么混进朝廷超品大员永泰侯府举办的春宴的?偏生打扮得又那样富贵。 绿莺又道:「这位邝太太,是诚意伯荣英的妻妹。」 敏心深深地蹙眉,心下顿时明白过来江氏因何发怒了。 去年宫中选秀,今上宠爱其中一名姓荣的秀女,几连招她侍寝,初封荣嫔,后面不顾朝臣反对,以无子越级晋位为妃,封号为「宸」,宫中咸称宸妃娘娘。宸妃的娘家,一下子也因女儿圣眷正浓而鸡犬升天了。 这诚意伯荣英,正是宸妃的父亲。 敏心冷静道:「邝太太今日来说的那番话,莫不是想给我说亲?」 第58章 再见他 · 江氏啐了一口:「她做梦!不过一个小吏的庶女爬上了龙床, 一家子竟抖起威风来了!他们那等人家,能有什么好亲事!左不过是姓荣的破落户罢了!」 林妈妈这时也安排好了活计,前来服侍江氏和敏心, 闻言面上亦是忿忿:「靠女人裙带爬上来的人家,咱们近不得。」 江氏眉梢都是怒火,恨恨道:「今日是我一时不察, 竟叫她借着别人的名帖混了进来,还在敏儿面前说了那许多的胡话——」 敏心便安慰她:「娘, 反正人已经走了,咱们和他们家八竿子也打不着,您别气坏了身子。」 江氏仍颇为恼火:「她们倒是想得美, 还想给敏儿说亲, 看我下次不撕烂她的嘴。」 敏心有些啼笑皆非。今生最开始,她担心江氏因病逝世, 没成想她几番动作下来, 江氏身子是康健了,还一手管起了越溪春,眼下竟会说此等浑话了。要知道, 在前世她的印象里, 江氏可是极为文弱斯文的。 林妈妈、云露等丫鬟又是好一番劝说,这才稍稍平息了江氏的怒火。 不过江氏倒是因此想起今日宴会上另外一些夫人奶奶们对她的恭维。 她略带得意的对敏心说:「敏儿,你可知道今日那些夫人们是怎么夸你的吗?」 敏心惊奇。自从春宴中因邝太太无礼的问话而暂时迴避后,她就再没露过面, 如何听江氏的语气, 竟有人夸赞她不成? 林妈妈一直侍立在江氏身边, 就对敏心笑道:「姐儿不知,今日那些有头有脸的夫人、太太们都和我们夫人称赞您进退有度、谈吐大方、容貌端庄呢。奴婢还听见有些小姐们见了姐儿今日穿的衣裙, 向咱们府里的丫鬟打听您是在哪儿买的料子请的绣娘。还有那些年轻的奶奶们,向我们夫人探听姐儿的规矩是在哪里学的,一举一动竟都优雅庄重。」 敏心不禁有些惭愧。说到底,她还是占了活了两世的便宜。 江氏却不以为意,反而满眼笑意,十分骄傲:「我的敏儿这般好,自然当得他们夸赞。」 亲娘夸奖,敏心便是再不好意思,也只好受着。 这时已近黄昏,陈嬷嬷来向江氏示下:「四夫人,您看是不是该开晚宴了?」 江氏揽了活,程夫人也不好什么都不表示,就把陈嬷嬷打发来给江氏帮忙。 江氏看看天色,是不早了,便起身去忙碌晚饭,叫敏心自个儿去寻姐妹休息。 永泰侯府春宴,午时开宴一百二十桌,朝中大臣、亲眷好友都会来参加,等到晚宴时,却是只有和侯府极为亲近的,才会留下来。因此,晚宴倒比午宴要轻松不少。 第102页 晚饭照旧摆在蕉风馆,除了目前在山东外任的三爷三夫人一家,和被江华秋领着在外游学的徐徽铎,敏心这一辈的儿女齐聚。连大着肚子的世子夫人卢氏都带着女儿雅姐儿列席。 只是传言中今日抵京的长房九少爷徐徽宁,还是不见踪迹。 敏心窥着太夫人和程夫人的脸色,都有些憔悴。等永泰侯到时,面色更是铁青。一向话多的二夫人和大姑母都安静了,至于大姑父宋绥,是万年不变的冷面。 檀钗坐在敏心身边,被这氛围吓得都没吃多少。 敏心暗暗叫奇。 等饭毕,江氏守着下人把今日从库房取出待客的器皿都一一归还,连对牌也交还给了程夫人,回到照妆堂时,敏心这才知道,长房那凝重的气氛是为何而起。 「还不是那宁哥儿。」江氏摇头,「一回来就说他要纳妾,那收房的还是大夫人千挑万选择出来的,送去服侍他读书的丫头。」 「说起来,那丫鬟你也见过,叫什么名字来着?」 敏心回忆起昔年去瑞萱堂探望生病的徐徽宁时,在月亮门前打帘的那个小丫鬟:「是不是叫瑞笙?」 「对对,就是她。」江氏恍然大悟,接着说道,「且不说太夫人和你大伯母,就连侯爷都气狠了,才照面一鞭子就要抽过去,要不是宁哥儿有个同窗刚好和他一起回来,帮着挡了一下,只怕宁哥儿都要破相了。」 敏心讶然:「大伯父真的动手了吗?」这个孩子,可是一向被永泰侯夫妇捧在手心里的。 徐徽宁自从十年前被程夫人送到杭府休养,便鲜少回京,就连读书也是在余杭另行择师。他上次回京,还是三年前为了参加童试,一试便中,名满燕京,时人称之为「银花案首」。只是那时敏心随母出京去见大舅父江华秋了,并不曾见鹿鸣宴上的盛况。也未与他见过面。 敏心想起他七八岁时便极为不俗的容貌,不知他长成后,是何等风姿?当下便有些惋惜。 却听江氏道:「可不是!鞭子是被被拦下了,他又被侯爷一脚踹在了心窝,当下就吐血昏了过去。」 江氏唏嘘,「侯爷也真是狠得下心来。大夫人原本是想留下来照顾他的,被侯爷硬生生地叫去赴宴了,那孩子就孤零零一个人躺着,也是可怜。」 敏心默然。 「不过要我说,这事情还是宁哥儿他娘更伤心。去年宁哥儿姨家表妹染了时疫,两家虽有结亲的意思,可是女方病重,也没有硬要成亲的道理,是宁哥儿自己执意要成婚沖喜的。结果婚事结了,新妇也没救回来,他才十五岁,便丧了髮妻。这妻孝还没过呢,他就又闹着要纳妾,唉……要是真过了门,他娘该怎么和娘家妹子解释呀。」 不过一年时间,这人的品性竟会大变吗?去年坚持结亲,还可以说是品质高洁不变其志,怎的今年,他忽然就要纳妾? 敏心思量片刻,还是不懂徐徽宁的心思。这人,本是前世早夭的,她也不知他的结局是怎样。 和江氏闲聊了片刻,终是吹灯就寝去了。 等到四月初八那日,恰是佛诞节,江氏按照之前和徐景芙的约定,提前几日给承平侯府下了帖子,约她一道礼佛。 因是亲戚相邀,承平侯宋绥不好拒绝,便让妻子带着女儿出了门。 两家人在大慈恩寺山门脚下会了面。 这日算是盛节,加上因大慈恩寺有今上御笔亲题的牌匾,深受皇恩,香火鼎盛,许多百姓都在今日出门往佛寺来。 或是礼佛,或是逛集会,或是走亲访友,总之,人群熙攘,极为热闹。还好佛寺前大路宽敞,只是今日两边都挤满了叫卖的小摊和茶棚,马车轿子堵作一团。 两家的马车都被堵得半天不能前进一步,赶车的马匹连连屈膝蹬地嘶鸣,连马粪都拉了满满一布兜。 徐景芙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叫丫鬟探了探,丫鬟回禀说外面多是车马轿子,少有庶民。徐景芙便叫女儿戴上帷帽,派人传信给江氏,道她们预备叫上家中下人护卫着,步行进寺,问江氏可要一起。 江氏亦无异言,想着这样干等下去不知何时才能进寺,不如走上去,叫下人另外赶了马车去寺门等她们便是。 于是便唤了敏心,母女两个都戴了帷帽,林妈妈服侍着江氏、绿莺扶着敏心下车。 落地之后,敏心跟着江氏,从停了满地的车马轿子间隙走过,正要和徐景芙她们会合,却猝然惊变! 不知哪家拉车的马匹受了惊,嘶鸣着人立而起,挣脱了缰绳疯跑起来。 顿时人群四散,惊叫四起,数不清的人头乌压压地沖了过来,敏心刚和江氏错了一步,来不及跟上她,就被四面八方的人群冲散了。 她心惊肉跳地被人群裹挟着带了几步,努力站稳了身子,只怕自己一个没站稳就被挤倒。 前世陆畅在国子监读书时,曾经「拔歷制1」选入大理寺为「歷事生」,总歷半年,铨叙2上等,回监后仍可参加当年秋闱。与她成婚后,陆畅就说起过他昔日在大理寺歷事时看过的一卷宗卷,说得便是某地盛会,观者众多,突发骚乱,竟引起百姓践踏,以致十死众伤。 敏心在动乱初起时,就想起了昔日陆畅与她说起的这桩案子,因此当她没走几步碰到一户人家扔下的空轿子的时候,她就伸手紧紧握住了轿辕,唯恐一松手,就会被捲入纷乱人群的脚底。 第103页 只是她毕竟人弱力微,没多久她手中就深深地勒出了红印,甚至被木辕上没有打磨的木刺磨破了手心,鲜血一滴滴顺着手掌滑落下来。 饶是如此,她还是有力竭的时候。 又是一波推搡,敏心已经没有力气了,被人群一挤,手上一松,整个人便如一片浮萍,被汹涌的人流挟带着飘走了。 正当敏心绝望地闭上眼,心想难道此生就要如此结束时,她忽然一头撞到了一个人宽阔的胸膛上。 隔着帷帽垂下的朦胧的白纱,敏心睁开眼,看到一张她两世都不曾忘却的,熟悉的面容。 敏心竟怔住了。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目如朗月,端的是温文尔雅,风采翩翩。 这舒朗眉目,是静寂深夜里她无数次在心底描摹过的;是她伏在棺木前,抱着幼子痛哭拜祭过的;是她沉在冷寂幽暗的江水里,在人生中最后的时刻思念的;是和她约誓要白头到老、相守一生的,她孩子的父亲,她的夫君啊。 「陆畅——」远远的,有人高声唿唤。 第59章 陆公子 · 他转头应了一声, 回过头来看向敏心,刚想与她说些什么,身后慌乱的民众又相互拥挤着朝他们涌来。 敏心足下不稳, 被推搡着带了好几步,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咔嚓」声,敏心面上顿时露出几分痛楚。 陆畅伸手半揽着敏心, 半侧过身用后背替这位恰好撞到他身上的姑娘阻挡着汹涌的人潮,俊秀的脸上半是无奈半是窘迫。 今日国子监沐休, 大理寺也放了他们这些「歷事生」一日假。家中母亲欲来上香,他便先侍奉母亲入禅房拜祭,再准备与同窗一齐至大慈恩寺旁的天然居以文会友, 共赏诗文。 半途见道旁小贩在叫卖桂花熟水, 同窗口渴难耐便停下来买了一碗。哪知这饮子还没入口,就有马匹忽然失控, 惊起民众骚乱, 他与同窗也被冲散了。 顶着人潮才走了几步,就遇见了这位……姑娘。 陆畅看这位姑娘头上戴着帷帽,遮面的白纱垂至齐膝, 他望不见她的面容, 只能从身量和衣着上判断,这应是一位正当妙龄的富家小姐。 敏心足上吃不得力,几番挤搡下来,她险些要站不稳, 只能微微蹙着眉将身子依靠在陆畅的胸口。 陆畅在她靠过来时就感觉到了, 本想出言提醒她这于礼不合, 但他才低头,就听见帷帽下传来细细的吸气嘶声。 他皱了皱眉, 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只是调整了手臂的位置,好令她能扶得更稳。 二人就以这般尴尬的姿势靠在先前敏心抓握过的轿子后面,等这场意外的骚动渐渐平息。 密集的、攒动的人头渐次散开时,陆畅和敏心终于能松了一口气,不用担心自己是不是会被捲入脚底踩踏受伤了。 只是这一放松,此前迫于形势被迫姿势暧昧的两个人,便倏然回过神来,两人的脸颊上都悄悄浮起了两抹红云。 陆畅慌忙收手,急急忙忙地低下了头,正拱手作揖道一声「失礼」时,只见眼前身影便晃了晃,随即耳边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唿。 原来身前这姑娘未曾想到他会因男女之别而骤然收回手去,一下子没了可以借力的地方,重心不稳,身体开始摇晃,眼见着就要摔倒在地。 陆畅急忙再出手扶住她:「姑娘小心!」 敏心咬着唇,忍痛挪了挪左脚,把身体的重心换到右脚上去,这才能自己立稳了。 她收回方才抵在陆畅胸口前的手臂,双手并在腰侧,朝他蹲身一礼。 「多谢这位郎君出手相助。」声音清悦,有如风送浮冰,语调平稳,无人能从这平缓的声音中,知晓她藏在帷帽下的脸已红到的耳根。 只是她却看不见,此刻陆畅的俊脸上也布满了红晕。 「举手之劳,不敢担。」陆畅赶忙回礼。 他此前便已发觉敏心似是有伤,这一低头看到雪白薄纱已被她手上滴下的鲜血染成了绯色,当下便道:「姑娘,您的伤需要立刻处理。」 身体上的痛楚,仿佛这一刻才开始发作。 她举手俯视,只见洁白细嫩的掌心中深陷了几根大小不一的木刺,手肘上也有撞倒轿厢角上划出的伤痕,这深浅不一的伤口,在敏心逐渐放松下来时就开始一滴滴地流血。就在她自视的这瞬息,血已将她今日穿着的霞影纱染上了红色。 陆畅看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是被伤口和鲜血吓得愣神,加重了语气重复道:「姑娘!您这伤需要尽快处理!」 敏心抬头看他。 只是隔着一层纱帘,陆畅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又问她:「这位姑娘,敢问您身边可有服侍的下人?陆某去帮您叫过来。」 陆某。敏心在心里默念。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乱初起时,她已经和母亲还有绿莺走散了。如今她阴差阳错重遇了陆畅,暂且无恙,只盼家中下人能尽力相护,保母亲平安无事。 陆畅见状不禁皱眉。这姑娘看似被方才的混乱情形给吓着了,还受了伤,问她有无随侍的家人,也说没有。这般年岁的小娘子,穿的是十金一匹的霞影纱,还戴了帷帽,看她露出来的肌肤便知是家里娇养长大的。若是他不管,她身边又没有人跟着,还不知要被什么下九流的痞子混混拐到哪里去。 陆畅只略一思索,便想到了一个主意。 第104页 他稍稍后退几步,以示自己并无异心,然后从腰带上解下一枚青玉佩,双手递与敏心。 陆畅温声道:「这位姑娘,在下国子监学生陆畅,浙江宁波人士,三月方从宁波官学拔贡入国子监,这是在下的名牌玉佩,姑娘可自行取观。」 敏心望着他,有些犹疑地伸出未曾受伤的左手接过了玉佩。 她拿在手里摩挲了片刻,青玉佩,纯白流苏,上刻了陆畅的名字,是国子监发给诸弟子以示身份的名牌不错。 陆畅见她对自己没有疑心,松了一口气,诚恳地向她说道:「姑娘,您既已知晓在下的身份,身边也无家人,您身上这伤亟需包扎,不如随陆某去往禅院修整一下,如何?」 陆畅怕她心中害怕,又道:「在下绝无欺瞒拐卖姑娘的意思。家慈今日便在山脚下的禅院诵经,身边有懂医术的丫鬟,令她们来为姑娘查看伤口,包扎一下,如何?」 敏心轻轻地点了点头,小声道:「便依陆公子所言。」 陆畅不觉面露微笑,笑道:「多谢姑娘信任在下。」 他一抖衣摆,展臂往前一指:「禅院在这个方向,姑娘随在下来走上几步就能到了。」 敏心一时忘了自己脚踝受伤,往前迈了一步,恰好落力在伤处,顿时痛得她下意识地叫了出来,身体也摇晃不稳。 陆畅赶忙扶起了她。 他懊恼道:「……我竟忘了姑娘您腿脚也受了伤。」 他抬头望望不远处的禅院,又望望敏心垂下流血的手臂,见周边来往行人都不曾注意到他们,陆畅顿了顿,低声朝她道:「失礼了。」 不及敏心反应过来,陆畅一手从敏心膝弯下穿过,另外一臂扶在她身后,两手发力,隔着帷帽上的纱帘,竟是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第60章 金臂钏 · 陆畅这动作实在是猝不及防, 敏心惊唿一声,就已被他抱在了怀里。 陆畅迈开腿大步往前走去,目不斜视, 口吻却是温和:「在下得罪。姑娘您且不要动,马上就到了。」 敏心蜷缩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似是惊愕地愣住了。 陆畅自然也感觉到了怀里人的僵硬,他微微低下头, 满是歉意地说:「抱歉……是陆某失礼了。 在下略懂医术,您脚上的伤,若是强行走动, 只怕会加剧患处恶化, 将来于行走不利……」 禅院确实如陆畅所说,不是很远。 他说话的这几息时间, 便已经到了门口。 此处是大慈恩寺专门修建好用来租给那些常年念经拜佛的虔诚香客的, 因能长租,且在大慈恩寺山门旁边,地段好, 环境清幽, 故而租赁所需颇为昂贵。 只是陆家太太常年礼佛,此番随子入京读书,陆畅几乎住在大理寺,十日一沐休才能回来, 她一人在燕京城里难免有些无聊, 便长包了一间禅房, 无事便来抄经上香,乐得自在。 陆畅还有几步才走到门口时, 就高声喊着「香莲」。 禅房房门很快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丫鬟装束的女子来:「大爷,您有什么吩咐?」 她一开门,就看见自家向来端方清正的大爷抱了一位姑娘带到门前,当下瞠目结舌,惊得说不出话来。 陆畅见方才这一路上这位小姐都不曾说过话,不由得开始担忧,她从小金尊玉贵地长大,从没有受到过这样的伤,是不是已经痛昏过去。 此刻门已经开了,他连招唿一声来不及,就迅速地转身绕过了呆在门阶上的香莲,抱着敏心进了内室。 陆太太也听见了儿子的声音,她从后间的小佛堂里转出,面上犹带着微笑:「畅儿,你今日不是要去参加文会吗?这么早就……」 一照面,她手上的念珠串「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上好的小叶紫檀雕刻的佛珠立刻顺着光滑的地板散落开来。 「这……你,你这……畅儿!这、这、这姑娘是怎么回事!」陆太太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陆畅匆匆走进他母亲午间小憩的隔间,小心翼翼地把敏心放在了矮榻上。正要起身时,忽然觉得一阵踉跄。他低头一看,一只素白的手从帷帽纱帘下探了出来,正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衣襟。 陆畅犹豫了一瞬,小心翼翼地移开那只宛若白玉雕成的柔荑,扯出了那一片衣襟,而后才起身。 他一转头,就迎面撞上了面带惊疑的陆太太。 「畅儿!」 「娘,您听儿子说,这姑娘是……」 陆畅低声简单地将刚刚山门前的动乱说给她听,顺带解释了他为何会带一名素不相识的年轻女子来禅房。 此间禅房离大路较远,陆太太等人并不曾听见喧譁。只是陆畅所说,必定不会有假,陆太太立刻相信了儿子的话。 「我看这位姑娘的伤势十分严重,娘,能否请曼娘来为她相看一番?」 陆太太站在门口,一眼就能看到敏心裙子上深浅不一斑驳的血迹,加上儿子相求,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一口应承下来:「好。香莲,你去请曼娘过来。」 陆太太自幼体弱,生下陆畅后更是病了好一阵子,知道陆畅已逝的父亲陆彧为爱妻找来了曼娘。 陆家人不知道曼娘的详细姓名,只知她善针灸、药膳,颇长于妇科,在曼娘的调理下,陆太太的身体很快就恢復了康健。许是陆家人口简单,也好相处,曼娘从此就留在了陆家。陆彧去后,陆畅和陆太太对她均是以礼相待。此番陆家举家上京,曼娘亦跟随其中。 第105页 都说十指连心,掌心处的伤,痛苦犹胜几分。 在因动乱而紧张的情绪褪去后,身体上的痛楚渐渐爬上了敏心的身体。 手肘处的擦伤火辣辣地疼,脚腕处的扭伤则随着脉搏的跳动一阵一阵的发热肿胀,然而这两处伤都比不上她右手手掌的刺伤。 尖锐的木刺深深地扎进了娇嫩的皮肤,只要稍稍移动,那触及神经的、钻心的疼痛便会传向大脑,仿佛海啸,一声声在她的脑海里尖声利叫着。 刺得她的意识昏昏沉沉。 等陆畅突然把她横抱起来时,血液倒涌,愈发刺激了神经。 敏心靠在陆畅的胸前,鼻端可以嗅到他身上她熟悉的味道。 人生前二十年,这味道是最令她心安的,曾在无数个夜里伴她入眠。 思绪昏沉间,视线模煳不清。 眼前万物恍若都旋转起来。天旋地转,无数往昔的岁月奔流倒转,齐齐朝她涌来。 大红盖头揭开时,龙凤烛火摇曳下她看到陆畅微笑俊逸的脸;怀孕难寝,她辗转半夜不得不爬起身呕吐时,从身后覆上的一领深衣;诞子后精疲力尽时,睁眼看到的那带着疼惜的熟悉面容;还有……那日清晨,熹微晨光下,他一去不返的坚忍宽厚的背影;以及,乌黑棺木里,一张白布遮挡下的,冰冷身躯。 自从前世陆畅被下诏狱后猝然离世,到今时今日再次相逢,中间隔了多少载惘惘如流水的岁月——他离去时,她还是他的遗孀,陆晙的母亲。她无数遍地祈求上天,盼望能在梦里与他见面。 然,今朝重逢,恍如隔世。 ……已是隔世啊。 抱着她的人,脚下步伐依旧坚定,是她所熟悉的韵律。伴随着胸腔下有力的心跳,她仿佛能感觉到鲜血一滴滴流出身体的声音。 敏心的眼帘渐渐合上了。 敏心感到有一只柔软冰凉的手,在摸她的脸。 这只手先是按在她脖侧试了一会心跳,然后抚上了她的脸,轻轻地扒了一下她的眼皮,再移到了鼻下停了片刻。 「这位姑娘只是暂时昏过去了。不必太过当心。外伤我都已经处理好了,只等她醒来餵她喝点汤药就行。」 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声音低婉柔和,略低沙哑,听起来十分清凉。 敏心模模煳煳地想,这是谁? 不及她想明白,又有两道声音陆续响起。 「好了,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说话的应是一位有些年纪的妇人。 「娘说得哪里话,我不过是……」一道清悦的男声。 这声音,好熟悉…… 「畅儿,你就不要瞒你娘啦。来,和娘说说,这……」 「唔……」敏心就些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姑娘醒了!」守在她身边的小丫鬟高兴地说。 陆畅身形一滞,随即快步出了内室。 敏心挣扎着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矮榻上。头上的帷帽已经摘下,放在一旁的三足凭几上,而手心、手肘和脚腕都上过药了。 她今日出门时,左右小臂上各套了一枚赤金缠丝臂钏,而右臂上几道擦伤恰好在臂钏上方,因此有人帮她把金臂钏退了下来,代替那赤金首饰缠在她手臂上的,是一圈圈裹了药粉的白绫。 陆太太笑眯眯地上前道:「孩子,你感觉怎么样?」眼神中满是关切。 第61章 青玉佩 · 陆太太笑眯眯地上前道:「孩子, 你感觉怎么样?」眼神中满是关切。 敏心慢慢地坐了起来,看见陆太太的脸,她迷茫中带着几分意外:「您是……我这是, 怎么了?」 陆太太侧身坐下来,握着敏心的手笑道:「你刚刚因伤有些昏迷。孩子,你别当心, 你身上的伤我已经叫曼娘帮你看过了,只要好好休养, 就没什么大碍。」 敏心仍有些煳涂。纷杂的记忆和现实片段交错着闪现,她一时竟分不清,眼前这年轻的许氏, 究竟是她记忆里的婆母, 还是一位陌生的富家太太? 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抬眼环视了一周。 她身处的这间小室, 显然是从供奉的佛堂里隔出来的。而从陆太太的身上依稀能闻到几分檀香。加上陆畅先前所说的, 敏心便判断此处应是位于大慈恩寺旁,许氏平日念经上香的禅房。 敏心望向陆太太的身后,却只能看见守在门口的丫鬟的衣袂。 她有些失望地收回了视线, 谨慎地问道:「敢问夫人您是?我这是在哪里?还有, 送我来的那位……陆公子,他?」 陆太太笑意更深,她理了理衣裾,端正坐好, 含蓄道:「这里是我长包的禅房, 离大慈恩寺不远。我夫家姓陆, 你唤我陆大娘便可。至于送你来的,是我的儿子。他毕竟是个男子, 曼娘要为你医伤,他不好在场,我便把他赶出去了。」 「你放心,我也是从小姑娘过来的。咱们女儿家的名声有多重要,大娘晓得。」陆太太笑着沖敏心使了个眼色。 敏心脸上隐隐有些发热。她一个未出阁的少女,被一个男子抱着送到了男子母亲清修的佛堂来求诊,中途她还昏过去了。纵使这男子是她以前的夫君,眼前这夫人也曾是她的婆婆,但此时他们之间还没有这层关系。她方醒,便在问那男子的下落。寻常人自然晓得她许是要当面感谢,可落在有心人眼里,这便是一桩私相授受的丑闻。也怪不得陆太太要特地和她挑明了说,为了她的闺阁名声,在她醒来后,是不会再见到陆畅的了。 第106页 敏心只好低声道:「是,多谢您。」 陆太太瞧这小姑娘白净的面容上有了几分羞赧,知道闺阁女儿家脸皮薄,便换了个话题:「我儿已同我说说过了。孩子,你是和家里人走散了吗?你是哪家的姑娘?」 说到家人,敏心想起从疯马闹市起至现在差不多半个时辰了,她都没有听到江氏的消息,顿时急了起来。 「还有我娘!我娘和我被冲散了!」敏心原本就没有血色的嘴唇,一下变得更白了,「大娘,求求你,帮我去找我娘!」 「别急,孩子。」陆太太尽心地安抚她,「你总得先告诉我,你家里人姓甚名谁,大娘才好派人去找呀。」 这时香莲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进来了:「太太,药好了。」 陆太太接过,端到敏心面前,劝她:「好孩子,药熬好了,先喝药吧。这外头还乱糟糟的,便是要找人,一时三刻也急不了。咱们先把药喝了,养好了身子,还好去见你娘,啊。要不然做娘的看到女孩儿这般可怜模样,也会心疼呀。」 褐色的汤药雾气氤氲,药材的苦味随着发散的热气蹿进敏心的鼻子里。 她望着白色雾气后陆太太有些模煳的脸,想起了陆畅逝世后,许氏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岁的模样。 她定了定神,不用陆太太再劝,双手接过药碗就仰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看得陆太太有些板滞。 等敏心「砰」地一声把药碗放在香莲手上的托盘上时,陆太太才反应过来。 她在心里嘀咕着,这花儿一样年纪的女孩儿,竟有不怕苦药的。 陆太太笑着拈了一枚蜜饯放在敏心的手里:「来,吃点甜果子,压压味儿。」 敏心默不作声地接过,塞进嘴里嚼。 裹着糖霜的蜜饯被完全咽下喉咙后,敏心平静地看向陆太太:「大娘,您这儿可有纸笔,我写张字条。」 陆太太笑道:「有,自然有。」转头吩咐香莲,「去取笔墨来。」 香莲很快就送了一沓雪白的宣纸和笔墨来。 敏心就伏在凭几上,手中狼毫蘸饱了浓墨,刷刷几笔便写就了一封简讯。她把这张纸折成了方胜,另外又写了一张条子,拔下头上碧玉簪一併交予陆太太。 「这封信是写给我娘的,玉簪是信物,若是在寺里寻不见我娘,还请大娘您派家僕去字条上的地址送信。小女感激不尽。」 陆太太接过字条扫了一眼,见上面的地址是越溪春南市总店,有些意外地抬头瞅了敏心一眼。 敏心镇定自若地捧着热茶一点点喝下去。 陆太太顿了顿,扬声叫了个嬷嬷进屋,当着敏心的面把字条、折好的方胜和玉簪都一併交给了她,还特别强调了一定要用心仔细地去找。 等嬷嬷领命离去后,敏心强撑着立了起来想给陆太太行礼,被陆太太慌忙按了回去:「好孩子,你好好坐着歇息,不用这般客气。」 敏心再三挣扎着要道谢,都被陆太太笑眯眯地挡了回去。 禅房外室里,陆畅看过敏心的手书,微微颔首,叫来了他的长随:「寄云,你也一道去。」 寄云有些意外地抬头瞄了眼他这位年轻的主人,恭声应道:「是。」 寄云和家中几个下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陆畅在檐下徘徊了片刻,终是拿定了主意,也推门出去了。 陆太太在佛堂里推窗,正巧看到陆畅是往大慈恩寺方向去的。 香莲悄声地出现在她身后:「太太,徐姑娘说脚腕上有些疼,曼娘在给她用针。」 陆太太「嗯」了一声。 香莲又道:「小柳儿说,他看到大爷往大慈恩寺去了。这……」 陆太太微微颔首:「不用管了,随他去吧。」 香莲迟疑:「大爷好像对今日这位徐姑娘,格外上心。在绍兴时他可从来不会过问这些闺阁事的。」 陆太太笑了起来,望着窗外的眼神里,意味颇深:「若是畅儿今年秋闱顺利,明年春闱后,也该说亲了。要是有个他自己喜欢的,也省得别人都说我生了个木头儿子,只晓得读书。」 陆太太说着便摇了摇头,感慨道:「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畅儿说他要先立业再成家,只盼佛祖能保佑我儿,让他这一科顺顺利利地考中。」 香莲跟着也念了声佛。 江氏接到下人通报说有七小姐的消息时,当场喜得落下泪来。 她顾不上什么体面,提了裙子便欢喜地奔出了大殿。只见外头立着一个婆子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手中还拿着女儿戴过的碧玉簪。 江氏几乎是扑上去夺过了簪子,拿在手里不停地摩挲。拆开方胜看,敏心在信里写道,她幸得一菩萨心肠的陆太太出手相助,才免得被捲入人群或是被拐子拐去,她暂时待在这位陆太太在山门下的禅房里,还请母亲不要忧心。 江氏匆匆看完,便要跟着婆子去禅房接女儿。只留了一个丫鬟在佛殿里等着徐景芙烧香归来。即便出门就遇上了骚乱,但是徐景芙还是坚持要给长子烧炷香再走。 望着这遍身绫罗穿金戴银的妇人千欢万喜地跟着嬷嬷离去,陆畅步伐一顿,最终还是没有跟上去。 寄云气喘吁吁地问:「大爷,要不是您问遍了知客僧,咱们也找不到这儿来啊,您怎么不和那姑娘的家人一起回去?」 第107页 陆畅道:「还是罢了。我要是出现在她家人面前,人多眼杂,难免会有流言。那位姑娘的清誉只怕也会因此受损。为她着想,今日救人的是太太,只当我今日没有见过她。」 「敏儿!」 敏心一回头,江氏半嗔半喜的脸出现在她面前:「你这孩子!跑哪里去了!叫娘好找!」 江氏又是哭又是笑的,抱了敏心就不放手。 还是陆太太劝道:「您且当心着,小姐手上有伤。」 江氏连忙送开来,捧起敏心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右手一瞧,大颗眼泪就滚了出来:「娘的敏儿,受苦了……」 敏心赶忙劝她:「娘亲,我这伤不严重,养几天就好了。倒是您没事吧?」 「娘好得很。你放心。」江氏抹了抹泪,和敏心互相问候了一番。 见女儿身上虽有伤,但陆家已经延医来为她瞧过了,整个人看着精神也还不错,江氏便站起身来,朝陆太太福了又福,谢了又谢,直说得陆太太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还是敏心微露了疲惫,江氏这才紧张起来。 江氏匆匆问过了陆太太一家暂住的地址后,留言说来日必有重谢,便携了敏心匆匆登上了马车离开了。 却是等禅房门口的马车驶去后,陆畅才现身。 陆太太看他一进屋便将一大杯白水一饮而尽,额上热得满是汗珠。便摇了摇头,嘆道:「傻儿子!你便是进来又如何!」 「总不好影响人家姑娘的清誉。」 「这时候知道影响了。早先你抱人家小姑娘到你娘这儿的时候就没想过吗?」陆太太嗤笑一声。 陆畅被亲娘这一通打趣,无奈道:「娘……」 「好了,我不说了,你看看你这一身汗,都不晓得找个阴凉处避一避吗?一定要在大太阳底下硬晒吗?赶紧收拾一下回去沐浴吧。」 马车辚辚驶向永泰侯府。 敏心被林妈妈背着上了马车,一落座便觉得有东西硌着她。 她有些艰难地伸手抖了抖衣袖。「啪嗒」一声,一枚温润的青玉佩滚落到了脚边。 敏心一怔。 绿莺捡起来,疑惑地问:「姑娘,这玉佩……」 敏心赶忙夺了下来,冷淡道:「是我的。」 绿莺张了张嘴,见敏心一副明显不想多说的样子,她还是闭上了嘴巴。 敏心将玉佩拢在衣袖下,左手指腹一点点触摸着上面的纹路,一笔一画地勾勒出两个她无比熟悉的字来: 陆畅。 第62章 辗转思 · 夜幕低垂, 暮色渐浓。 晚霞瑰丽,将金光轻抹在大地万物上。 陆畅衣袂翩翩,从禅房后面香案上的五供旁找到了陆太太白日遗忘在此的佛经。 他随手翻了翻, 见这部佛经印刷得极好,纸张上乘,字大悦目, 怪不得陆太太那等每日要抄经焚香的虔诚教徒会如此喜爱这部书。和陆家临时落脚处的那部陈旧的经书相比,显然是这本看起来更为悦目。 也难怪, 陆太太在发现她遗漏了这部佛经后,会殷殷嘱咐儿子晚间归家时一併带回。 陆畅将佛经递给寄云:「收好。」 寄云接过,小声嘀咕了一句:「就为一本书, 咱们绕了半座燕京回来取……」 陆畅皱了皱眉, 淡淡道:「寄云,慎言。」 寄云吓得缩了缩脖子。 陆畅口上训诫着长随, 脚下不停, 有些懒散地沿着走廊一路向外走去。 他原本已经放松下来了,缓步前行,视线也散漫地向四周投去, 却在经过白日敏心待过的小憩隔间时, 脚步一顿。 寄云抱着书,垂头丧脑地跟在他的大爷身后,陆畅这一停,他立马就撞到了陆畅的后背。 陆畅已是成年男子的身量了, 寄云却还是个少年。这一下撞得寄云额头生疼, 眼泪都出来了。他却顾不上揉按伤处, 当下就退了几步,低下头战战兢兢地等着陆畅出声处置。 也不知怎的, 今日大爷的性子格外地冷淡,平常大爷是最好说话的,就是他失手打破了砚台也不会怪罪,哪知今日,竟说了好几次重话……寄云在肚里腹诽着。 陆畅却久久没有出声。 周遭顿时安静了下来。 夕阳的光辉自然也顺着雕花的隔窗投到了这间小室内,阳光映照在三足凭几上的纯金首饰上,反射出更为灿烂夺目的光辉来。 正当寄云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正想问些什么的时候,陆畅忽然道:「寄云,你转身。」 寄云茫然地顺着他的话调转了身体。 陆畅又道:「你出去罢,在门口等我。」 寄云忍不住开口道:「大爷……」 陆畅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出去。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寄云顿时打了个哆嗦,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陆畅在绍兴治家的手段来,他筛糠似的抖了起来,不及陆畅再说第二遍,便小跑着走远了。 听见寄云远去的脚步声,陆畅紧缩的眉头才微微舒展开来。 他步履轻轻地走进了隔间,小心拈起了沐浴在金辉下的,那枚小小的金臂钏。 动作之细微,仿若在小心不要惊醒一个沉憩在此的美梦。 这枚金臂钏放在陆畅的掌心,实在是有些小巧了。 毕竟是给闺阁女子用的饰品,搂胎、锤揲、花丝、錾刻,诸多工艺集中呈现在这只小小的臂钏上,在阳光下缓缓转动着金臂钏,依稀还能看见金饰内壁上錾着几行小小的字。 第108页 陆畅眯眼细看,上面是:千凝楼卫氏造,下面是:仲夏赠女宛。 显然一半是此只金钏的来源,一半则是……这金钏主人的名讳。 宛。 陆畅将这个字默默地在舌尖咀嚼了几遍。字形温婉,发音柔和,噙在齿间,也和这名字的主人一样,明眸善睐,貌婉心娴 。 要说起来,他今日见到那位徐姑娘时,便从心里隐隐有一股熟悉的感觉,仿佛前生,他们便已相识。 后面那徐姑娘迫于情况不得不依赖于他,身体相近时,他居然也没有生出牴触的感觉。 要知道他陆达川还未上京时,因先父早逝遗下一大子家业,绍兴老家有的是想要攀龙附凤的人。 在他还年幼时,就有无赖族叔诓他出门,带了他去那等花街柳巷、秦楼楚馆之地,妄想用美色来引他入歪门邪道,败坏家业。 然他没能如愿。那蛇一般灵活的身躯,和肥肉一样滑腻的白肉,当场就引得被灌了半醉的陆畅吐了出来。他挣扎着出了青楼回到了家,从此以后,身边就亲近不了陌生女子。也因此,他摒弃了杂念,对母亲说要先成家再立业,一心只读圣贤书。陆太太那头,倒是常年苦恼于该如何拒绝上门提亲的媒婆。 今日来接她的家人,陆畅远远地见到了。那僕妇成群地排场,和只三品以上大员才允许使用的黑漆平头清油车,以及她身上价格不菲的衣裙,都叫陆畅认识到了,他和她,也许并不是一路人。 那么,今日她遗落下的这枚金钏,也该寻个时日还给她。陆畅垂睫凝视着小小的璀璨的首饰,心里如是想到。毕竟如他母亲陆太太所言,闺阁女儿的清誉尤其重要。 只是在亲手交还之前,这毕竟是贴身的首饰,理应收好,不再让外人看到。 陆畅取出一张帕子,将这金钏仔细包好,正要放入怀中,忽然发现他随身带着的,那枚国子监下发给诸生的玉佩,从给她看过后便再没有取回。 他蓦然扬眉,眼里有了笑意。将那枚金钏放好,轻声自语道:「如此,也算扯平了。」 静寂的禅房里,响起了陆畅轻快的笑声。 寄云闻声回头,就见这半晌的功夫,大爷的心情竟已好转,面上噙着笑向外走来。身姿翩翩,倒又是那个他熟悉的大爷了。 「还愣着干什么,我们该回去了。」 「欸,是。」寄云应道,暗想读书人的脾气可真难测啊。 「小姐,安神药来了,奴婢服侍您喝下吧。」 听荷捧着刚煎好还冒着热气的汤药到了床头,慢慢地扶着敏心坐了起来,一点点地餵敏心喝药。 知桃净过手,取来药油在手心搓热,小心翼翼地覆在敏心高高肿起的脚踝上。 略带凉意的药油触到了红肿的皮肤,敏心不觉舒服地喟嘆了一声。等知桃发力按摩时,那股痛意难忍,饶是敏心咬唇竭力忍住,还有几丝声音漏出了唇齿。 「金大夫说这药得一日上三遍,连续用上十天半月才能恢復如初,姑娘且忍着点。」 「小姐出去这一遭,可受了大罪了。」见敏心伤势如此严重,几个服侍的丫鬟不免都心疼起来。 敏心喝完安神汤,听见知桃这样说,淡淡笑了:「和那些半残的人相比,我已是走了运的。」 大慈恩寺是皇家重寺,便是宫中贵人,有时也会去上香拜佛。天子脚下,京畿重地,青天白日下竟发生如此惨案,不消皇上下旨,顺天府尹和大理寺卿已屁滚尿流地爬来了现场。 消息传入宫中,皇上又指了燕云卫协助缉查。 等到暮鼓敲过三遍,掌灯时分了,此案中的伤亡人数便统计出来报上了皇宫。 听来晚上探病的程夫人说,此案中重伤二十九人,残十五人,死三十人,其余轻伤无数。敏心的伤势,若和这些人比,着实不算什么。 几个丫鬟顿时沉默了。 但说是这么说,敏心毕竟还年轻,又是她们日日相伴的人,人心都是偏的,也难怪这几个小姑娘如此为她担心。敏心晓得她们也是好意,等上完了药,她就笑道:「好了,一个个都打蔫的像什么话。今日厨下夜宵做了银丝面,我没胃口,你们几个分了吃吧。吃完了就去睡,不必守着我。」 「可是夫人吩咐了,一定要有人守夜的。不说别的,姑娘您现在脚上有伤,要是夜里渴了想喝杯水,也得有人服侍您。奴婢们晓得您不喜欢有人守夜,现下实在是特殊时候,姑娘您就听夫人的吧。」 敏心只好答应:「那你们抱床被褥睡在窗边的坑上吧,不用睡脚榻。」 听荷、知桃、绿莺等人这才喜笑颜开。 见敏心露了倦意,丫鬟们服侍她躺好掖了被角,又吹灭了灯,这才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月色溶溶,好似一滩熔化的银水泼向大地。 这暮春的夜晚,静谧也温柔。 敏心侧过身,凝神望着窗外的海棠花树。月光下薰风徐徐,花瓣雨一般飘落,耳畔远远地传来丫鬟们嬉闹的笑声,只是隔了几道门几层墙,便远得好似在天际。 辗转良久,还是不得入眠。 敏心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从枕下摸出一枚温润的青玉来。纯白流苏在她手心里绕了几圈,末端绒绒地触在了她的脸上。 敏心却不曾察觉。 她手里攥着圆月一般的青玉,枕着天际白玉投下的清辉,终是沉沉睡去了。 第109页 漫漫长夜,一城之内,有人正和她在同一轮明月流光下,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第63章 水精瓶 · 随后几日, 永泰侯府里一众亲戚日日都有人上照妆堂看望敏心。便是徐景芙,也连续来了好几天,坐在敏心身边端茶送药, 道是因她想着去上香的缘故,才叫七侄女儿受如此大罪。在江氏和敏心面前,一副恨不得以身相代的样子。 敏心私下里和江氏说:「大姑母这幅做派, 传出去她是有了好名声,可我不就平白落下一个『不敬尊长』的名头吗, 倒叫有家有室有儿女的姑姑来服侍侄女,旁人看来,可不是我狂妄自大。」 听荷深以为然, 点头道:「府里头都说大姑太太好脾性, 竟也拉得下脸来服侍咱们姑娘。照奴婢看,她也只是过来装个样子罢了!」 说起这事, 敏心屋里服侍的丫鬟们都面露不忿。 秋雁愤愤道:「大姑太太仗着她是长辈, 每日一到就要闯进姑娘屋里,全然不顾姑娘是不是还在歇息。只要她一来,姑娘就要强撑着身子起来招待她。这哪里是来服侍人的!分明是来添乱的!」 敏心皱了皱鼻子, 没有打断她说话。 秋雁接着道:「大姑太太有时还会带着表小姐一道来。瞧见咱们姑娘梳妆开了妆奁, 就要凑上来看。光看不止,她还要上手摸,藉口说檀钗小姐从来没有见过这些新鲜玩意儿,拿到手就往头上插。表小姐是个知礼的, 大姑太太却活像个破落户儿似的, 到临走时竟似忘了一般, 从来不还!夫人您去瞧瞧,就这半月时间, 姑娘的首饰匣子里空了一半!」 徐景芙是常问敏心借首饰戴,姑姑问侄女要东西,她要是不给说出去也不像话。只是说徐景芙是个破落户,这话着实说得有些过了。 敏心低声警告地叫了一声:「秋雁。」 听荷也在后面悄悄掐了秋雁一把,秋雁看到敏心和江氏都没说话,反应过来自己说得太过了,登时就有些讪讪地闭上了嘴。 江氏沉默不语。 敏心看着她,努力地笑了笑:「娘,首饰却没什么。只是大姑母日日都来,女儿实在有些招架不住,您要不劝劝大姑母,就说我这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不烦她辛苦劳累奔波两府了。」 江氏这才嘆了口气,有些内疚地摸了摸敏心的头:「是娘这阵子没仔细,竟叫你姑母来打扰你休息了。你放心,今日娘就会和她说清楚,叫她明日不要再上门了。至于你姑母她借去的首饰,娘照原样打一份更好的给你。」 敏心笑道:「首饰便不用了,横竖大舅父这几年送来的那许多钗啊簪啊的我都没戴完,只要大姑母能在家守着大表哥读书就行。」她这是委婉地说,最好短期内,起码到秋闱前别再叫徐景芙上门了。 江氏听懂了敏心的言外之意,笑着应了。 只是话到嘴边,她有些犹豫。 敏心看出江氏似有话要说,便追问起来。 江氏踌躇片刻,最终还是吞吞吐吐地低声道:「你不常往承平侯府去,实在不知,承平侯着实有些怪脾气,他不喜家中女眷打扮得太过艷丽。满城贵胄,那么多家公侯伯爵,只有他们家的丫鬟走出去全身素淡得和刚从坟地里爬出来似的。檀钗马上也要到议亲的年纪了,估计你姑母是没法子,整治不出什么像样的嫁妆来了,才会寻由头上娘家来借首饰撑场面。可怜檀钗,花儿一样水灵灵的小姑娘,除了小时候打了几把长命锁,竟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敏心问道:「这又是为何?我瞧着大姑母家底也算殷实。」 江氏嘆息:「她从来不说,便来太夫人也是在她嫁过去几年后,期哥儿都大了才晓得的。我猜,许是和先皇后有关吧。」 敏心目光幽幽:「难道是因为先皇后和皇上在闺中就见过……」 江氏惊讶:「这传言竟连你也听到了?」 敏心道:「如今这年头,就属天家流言传得最快。茶楼酒楼里只要有说书人,半会儿功夫整条街就传遍了。更何况是这等天家艷闻。」 江氏摇头:「庶民无知。」她正色道:「要说错,也不算错。总之,多少是和宫里那位有点关系的。」 她看起来有些惋惜:「承平侯父母早逝,一个人把弟妹拉扯大。唉,哪知从那个时候起,都接连折了进去……」 江氏说得含煳不清,敏心却听得心惊肉跳。 这宫闱秘闻,香艷之下竟掩埋了如此多的秘密,怪不得承平侯对待妻女那般谨慎。 「不过,娘亲,您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江氏眼神有些躲闪:「是夏嬷嬷闲来同我讲的,怎么了?」 「哦,没什么,娘,您去忙吧。我先前听说白露姐姐在前面等着您呢。」 江氏闻言一惊:「倒是忘了今日是看帐的日子了。」 「敏儿,你记得趁热把药喝了,好好吃饭,娘对完帐再来看你。」她匆匆起身。 不多时,绿莺送来今日的汤药。 敏心端过,一饮而尽。 喝完药后,她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绿莺:「前儿个叫去买的东西,买到了吗。」 绿莺俯首下去,沉声道:「陈娘子託了她外子跑遍了燕京,才在一家小药铺里寻到了姑娘要的东西。」 霜降前些年到了婚配的年纪,由江氏做主,许给了一个管着江氏城外庄子的管事长子。霜降家里和管事都很满意,她男人就姓陈。 第110页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银白色的小瓶子,上面塞着软木塞,双手递给敏心。 敏心接过,轻轻晃了晃小瓶子,拔下木塞,满意地见到一泓月光似的柔白液体在瓶中缓缓摇动。 她笑道:「做得很好。秋雁,开了钱箱取二十两银子来。」 秋雁很快就托着一盘整整齐齐的银锭子出来了。 敏心随手捡了三四个银锭子抛给绿莺:「事情办得不错,这是给你的赏银,自己收好,剩下的,就给霜降他们两口子吧。」 绿莺谢过赏,收了银子退下了。 「走吧,我们去翠梅堂。歇了这几日的课,该去和夏嬷嬷告声罪。」敏心兴致颇浓,把一屋子丫鬟指挥得团团转。 几个丫鬟都知道敏心是拿定了主意便不会轻易更改的人,知道劝她伤势未好也没用,只能依着她的吩咐,一个去准备茶点,一个去准备衣裳,一个从敏心卧房里拎出来一个小木箱,剩下一个就取了副拐来,架在敏心腋下。 都准备停当了,秋雁听荷一左一右地扶着敏心,出门慢慢地往梅山方向走去。 几人才行过鑑湖,走到一处水榭旁,敏心忽然听到镜湖轩方向传来一阵乐声。 听音似是竹笛所奏,乐曲极为活泼,明快灵动,却是敏心从来不曾听过的曲子。 敏心突然升起了几分好奇心,吩咐秋雁:「咱们往镜湖轩去,瞧瞧是谁在吹曲。」 知桃猜测:「吹得这般好,也许是解先生?」 听荷斜了她一眼:「你这妮儿!忘了解先生也报了这一科的乡试了吗?这个时候解先生肯定在书斋里读书。」 敏心微微点头:「不会是解先生,四姐六姐都不善吹笛,五姐更喜欢画画,平时不爱出门,更不会是六哥七哥,却不知道究竟是谁。」 几人这般猜了片刻,都不曾得到答案。好在镜湖轩离得不远,她们很快就到了。 转过面前的一座太湖石垒成的假山,镜湖轩的一角便出现在她们眼前。 敏心抬头,视线中带着几分探究地望了过去。 不料只一眼,她就当场呆立在了原地。 身侧几个丫鬟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个个俱和呆头鹅似的,愣在了那里。 第64章 紫薇花 · 时值仲夏榴月, 暑气初升,气候温热,永泰侯府里各处繁花争放, 鲜艷似锦。 镜湖轩一半临水而建,有泰半亭台都架于鑑湖上,另一半则背依梅山。此处既可凭栏垂钓, 又可观赏鑑湖风光,是故名为「镜湖轩」。 而敏心方才听到的笛声, 正起于镜湖轩依水挑建的水榭上。 岸边多值石榴、紫薇,五月榴花似火,鑑湖上徐徐送来温暖的薰风, 朱紫相间的紫薇花在薰风吹拂下时不时抖落几朵轻盈的花苞。 然当这缤纷落英砸落半倚在水榭美人靠的那人身上时, 便是十分颜色,也只能在一剎那枯藁凋零, 作那人盛颜之下苍白的背景。 敏心的视线顺着落地的花苞慢慢上移, 从红地绿缘云头履,移到浅绯色圆领直缀,最后, 落在了那一张仿若白玉琢磨成的脸上。 紫薇花浓。亭台后几株极老的紫藤花树灼灼盛放, 枝条相互簇拥着向上挨挤着生长,浓紫轻粉的花朵一咕噜一咕噜擎在油绿树冠上,头顶一轮极盛的日冕投下金光,烧得人眼睛发亮, 此时诸景都浸润在一片浩大的灿烂辉煌里。 而他闲坐花树下, 只轻轻一个侧首照面, 便将这繁花盛景压得黯然失色。 面如冠玉,胜过这片庸俗浓重的翠绿朱红, 眼含月华,清冷似秋冬霜雪,鼻樑峻拔,唇若点朱。 不笑时是一幅写意白山黑水,画尽人间风流恣意,但当他微笑时,便如世间万千色彩倾倒染就的秀丽江山,遍集天下的奇险与瑰伟,灵秀与俊丽。 如此浓墨重彩,神清骨秀,叫人一见忘俗。 许是她们一行人看得时间太久了,亭中吹笛人终于发现了有人来此,停下吹奏,转过身来饶有兴致地向她们望来。 敏心直到他转身时,才发现水榭亭台里还有另外一人。 一看一下,敏心难掩惊异。 若说绯衣公子已是敏心生平所见最为惊艷的美人,然这位身着曳撒的英俊男子与之相比,竟丝毫不落下风。剑眉星目,风流倜傥,五官如刀刻斧凿一般,线条干净利落,周身气势逼人,一眼望去,那种沉着老练的气场几乎要凝成实质了。若不是他手上还拿着刚刚抵在唇边的竹笛,敏心都要怀疑,她方才听到的活泼明快的笛曲是不是出自此人之手了。 正当敏心等人被他看得面面相觑几乎要倒吸一口凉气时,这英俊男子却忽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身上的气质陡然一变,亲切和蔼宛如邻家兄长。 他爽朗的笑声传入敏心的耳朵:「凤卿,这儿有一群看你看呆的小兔子。」 敏心闻言,双颊火烧一般,几乎是下意识略带恼怒地反驳:「谁是小兔子!」话才出口,便觉失言,脸热得能烫伤鸡蛋。 那绯衣公子笑弯了眼,目光熠熠若满天星子都落入他的眼底。声音金声玉振一般清凉无垢:「你别胡说。」 他的视线移到了敏心身上,略过拐杖,静静地凝视了片刻,他才略略颔首,缓缓道:「七妹。」 敏心回以礼貌的微笑,上前微微福身一礼:「见过九哥。九哥身子可还安好?」 第111页 徐徽宁轻轻笑道:「劳你挂念,已经无恙了。」 见敏心孤身一人带着丫鬟,纵使镜湖轩四周开阔,旁人能一览无余。但敏心毕竟还待字闺中,徐徽宁便主动向她介绍:「这是我在余杭时的同窗,此次一同返京,今日他前来探望我。我本想着这里清静,竟忘了此处还连着后园,是我失礼,还请七妹见谅。」 那名英俊郎君笑着朝敏心挥了挥手,被徐徽宁乜了一眼,便有些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敏心客气道:「无妨。小妹亦只是路过而已,倒是我们叨扰了九哥和这位世兄的雅兴。」 「那么,小妹便不打扰了。」敏心朝水榭中二人欠了欠身。 「七妹慢走。」 直到快到翠梅堂门口时,敏心好像还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砰砰的心跳声。 不知是谁悄悄嘆了口气,才打破了她们这一行中沉寂安静的气氛。 听荷的语气带着惆怅:「九少爷……可真好看……」 知桃声音幽幽:「是呀,就和天上的人一样,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 秋雁瞟了眼敏心,见她面容犹带几分怅然,并没有出言反对,便也小心翼翼地加入了听荷等人的讨论:「府里人常夸六小姐有沉鱼落雁之貌,今天第一次看到九少爷,才知道九少爷和六小姐不愧是龙凤双生,都生得这般标緻。」 「你们说,九少爷这么一个天仙般的人物,要纳的妾得多漂亮啊?」 有人反驳:「我以前当差时见过那个丫鬟,要说漂亮也漂亮,可没有九少爷自己好看!」 小姑娘们年少慕艾,喳喳细语不停地说着,敏心沉默,只是听着丫鬟们的议论。 到了翠梅堂,敏心已是熟门熟路地进了院子,上了正房,命丫鬟放下她们带来的点心和茶叶,再一个人去了东厢房。 走过了一层珠帘一层细篾竹捲帘,敏心才见到了夏嬷嬷。 到敏心十岁时,夏嬷嬷见她进退有度,举手投足都十分合乎礼仪,而江氏那头掌了越溪春,分店开了第三家,夏嬷嬷便随江氏去见了太夫人,道自己已尽责了,四房母女均都能立了起来,想搬出照妆堂,在侯府求个清净的地方安居养老。 江氏虽然竭力挽留,但太夫人已经点头,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夏嬷嬷教了敏心五六年,深知敏心之聪慧,看出敏心不舍,便主动说,日后敏心下课休息时,可上她小住的翠梅堂来,学些无聊的手艺打发时间。 江氏自然大喜。敏心也连连点头。 此后每隔十日一次的沐休,还有平时解先生寻由头给他们学生放假时,只要敏心有空闲,她便会风雨无阻地来翠梅堂,一月少则二三次,多则六七次,从没有一次和这月一样,因伤卧病在床停了小半个月。 室内静谧无声,不似外头阳光明媚,却是有些暗沉。 幔帐两边的九枝铜灯燃着一星一星的烛火,灯油是上等的桐油,所以无烟无尘,十分明亮。 夏嬷嬷背对着敏心,正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柜子里翻找着什么。倘若此时有人闯进屋来,他定会惊奇,怎么会有人把医堂的百子柜摆在家里啊? 听见有声响,夏嬷嬷头也不回,只是出声问:「买到了吗?」 敏心苦笑答道:「费了牛鼻子力气,叫霜降她家那口子去买才买到了。」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那个银白小瓶,放在了一侧的黑漆方桌上。 夏嬷嬷找到了东西,转身拿起那瓶子,拔下木塞,在烛光下看了半晌,满意笑道:「不错,就是这个。」 她抬头,身姿板正,越发清瘦,面上却不像敏心小时候那样常板着脸,反而带了几分关切,问敏心:「你的伤可好些了?」 敏心道:「多谢您关心,已好得差不多了。」她玩笑着说了句俏皮话,「不然今天我也来不了您这呀。」 她见夏嬷嬷在方桌前坐下,桌面上除了敏心带来的小瓶,还有许多零零散散的东西,不由得好奇地问:「嬷嬷,您叫我去买水银,是为了做什么?」 第65章 越溪春 · 夏嬷嬷却没有答话, 而是把桌上的东西一拢,挥袖扫到一旁,从怀里取出一副玳瑁水晶眼镜架上了鼻子。 她的眼神隐在闪烁着灯光的镜片后:「上次给你布置的作业呢?做出来了吗?」 敏心忙从手边的小竹箱里取出一枚掐丝珐瑯松竹图圆粉盒, 揭了盖子,递到夏嬷嬷眼下:「按照您教的方子做出来了。」 敏心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火候没掌好,烧得有些过了, 作出来的粉不像您给我看过的那样细腻柔滑。」 夏嬷嬷把这枚盛着淡淡桃花色粉膏的圆盒端起来放在鼻下轻嗅了一会,而后伸出一指沾了点粉点在了手背, 用掌心轻轻抹匀了,再翻倒手掌,隐约能见零星粉屑扑簌簌落下。 敏心紧紧抿着唇, 吊着一颗心紧张地看向夏嬷嬷。 却见夏嬷嬷面上并无忿厌不爽之色, 反而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玉女桃花粉』本就不易制作,需采晒端午间益母草, 烧灰后和以稠米饮, 小火熟炭煅一伏时,捣碎后反覆搜炼两次,才能加石膏、滑石、蚌粉、胭脂一齐共碎为末, 碾捣制成。你作的这粉, 虽粗粝了些,但我观其气、色都没有变,效果想必亦可去风刺、消斑黯、滑肌肉。你不过听我讲过一回方子,略试试了陈粉, 就能作出这样的粉来, 实属不易。」 第112页 敏心闻言, 这才舒了神情,笑道:「您过誉了。方子上将用剂、手法等讲得明明白白, 我只是依照方子炮制。」 夏嬷嬷摇了摇头,感慨道:「这你却不知了。制香造粉一道,如同厨艺,有的人凭口授就能烧出一桌好菜,有的人即便手把手地教他,却也连最简单的米饭都焖不好。你已是我出宫以来,见到的最有灵性的孩子了,称一句天赋异禀也不为过。」 敏心受宠若惊:「那也是您教的好。」 夏嬷嬷一笑,把香粉盒放下,指了指身边的空处叫敏心坐过来。 敏心赶忙搬了张小杌子坐在了夏嬷嬷的身侧。 夏嬷嬷取过敏心送来的小瓶,将里面盛着的银白色液体缓缓倒入一尊三足黄铜缸里,声音低沉舒缓:「你不是问我,买水银作何用吗,今日便教你两个方子,一则医病,一则杀人。」 敏心悚然一惊。 夏嬷嬷浅浅笑了笑,笑意却没能传至眼底,等她低眉敛笑时,方才夸赞她的那个和蔼慈祥的老人咻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行走大胤宫阙四十余年屹立不倒的掌事女史夏女官。 「敏心,你出身永泰侯府,在燕京长大,只是不常和其他勛贵交际,想来对高门大户里的秘事不甚了解。再过一月,就是你的及笄日,你长成大姑娘了,也该说亲了,有些事,应提前教你。」 敏心忽然低声道:「嬷嬷,我知道的。我们府里已是燕京城难得的能长幼有序,相处和睦,遇事能守望相助的人家了。只是我们家虽没有那些腌臜事,但这些年来,只看大姑母嫁的承平侯府,多少也知道一点。」 她抬眼望向夏嬷嬷,眼若寒星,十分锋芒:「听宋家表妹说,她除了大姑姑,原还有两个小姑姑和一个小叔叔,却都在陆续进宫后,再也没有回去过……是这样吗?」 夏嬷嬷有些意外。 她沉吟良久,才点了点头:「你想的,没有错。」 敏心霍地觉得,全身血液一剎那冷冻凝固了。 夏嬷嬷轻描淡写地说:「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那我就直说了,宋家那些事儿,和其他人家比起来,却也不算什么。这些高门大户朱门绣府啊,多得是噁心人的脏事。公媳扒灰、叔嫂通姦、父女相奸……和这些比起来,那恶毒婆婆磨磋儿媳的,叫媳妇孙女立规矩的,竟是大善人了。倘若把这噁心事全部抖落出来,这一半勛贵脑袋上的爵位,都将要不保。」 她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望向敏心:「孩子,你听着。以你的出身门第,将来与你谈婚论嫁的,必定不会是什么白身人家。四夫人爱女心切,一定会为你好好择婿。只是万一她看走了眼,你那未来夫婿是个驴粪蛋子表面光的,我接下来教你的,你就要好好记着。教你制香调粉,是为悦己;教你识药学医,是为自医;教你化毒杀人,是为自保。如若有一日迫不得已,你有后招,就不会和……一样,被逼到绝境上了。」 敏心僵硬地点了点头。 夏嬷嬷看敏心似是被她所说的内容吓到了,便放缓了语气,温和道:「别怕。你现在还没遇上这些事儿,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定呢。眼下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和我学。这本事学会了,才是自己的,终生受益无穷。」 敏心定定地看了夏嬷嬷片刻,忽然起身对着夏嬷嬷跪了下去。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敏心「哐哐哐」认真地磕了三个响头,她伏地恭敬道:「您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倘若您不嫌我愚笨手拙,请允许我斗胆唤您一声『师父』!您已教我这许多,一日为师,必将终生相报。」 夏嬷嬷起先被她吓了一跳,后面就平静了下来。随着敏心最后一字落地,她俯身双手扶起了敏心:「好孩子,你有心了。既然你愿意拜我为师,那老婆子就拿个乔,收下你这弟子。」 敏心大喜,再拜道:「师父!」 「好孩子,起来吧。」夏嬷嬷笑道,「你再跪下去,只怕我这儿的地板都要被你跪穿了。」 敏心这才略带窘意地坐了下来。 夏嬷嬷嘆道:「便是你不说,我心里也是拿你做徒儿的。我一生未嫁,不曾有过子女,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心里,和自家的孙儿孙女也没什么差别了。如今既定了师徒名分,那我更要把我压箱底的本事都传授给你了。」 敏心急道:「师父,我没有这个意思!」 夏嬷嬷看敏心急得脸红汗流的,笑道:「我晓得!看你这急的。」 「来,你去捡些硫黄、伏龙肝、滑石和杏仁,再把铜铛和石杵取来,我教你调『太真红玉膏』。这膏药正用可以敷面嫩肤,若是用轻粉调和,可治风疮瘙痒,水肿鼓胀和毒疮。」夏嬷嬷意味深长地说,「倘若用量得当,亦可伤人于无形。」 敏心正襟危坐,洗耳恭听。她面前是用来记事的簿册,手执朱墨两色笔,每逢夏嬷嬷为她演示到关键时刻,她就用笔将剂量、现象仔细记录下来,十分认真。 夏嬷嬷看在眼里,也很欣慰。只是她并不是那种会经常表达情绪的人,只是将手上动作,更为精细缓慢地演示着,直到敏心记下或是表示她听懂。 这一教一学,时间过得飞快。 等夏嬷嬷把太真红玉膏的制作流程都粗略示范一遍后,外头天色已黑。 秋雁隔着帘子来问她们可要用晚膳,敏心惊觉她们错过了午膳。 第113页 夏嬷嬷叮嘱道:「今日教你的东西,你已经大致学完了,剩下的只需勤加联繫。你不要只盯着这个方子炼制,今日是意外忘了传午饭,你回去后,日常三餐要正常吃,养好了身体才是关键。」 敏心点头,谢过夏嬷嬷,搭着秋雁的半边肩走回去了。 照妆堂里江氏已经回来了。得知敏心又去见了夏嬷嬷,江氏笑着问了几句新教了敏心什么东西,敏心拣了不要紧的香方药方和她说了,随口敷衍过去了。 敏心落座,江氏吩咐上菜,母女俩边吃边聊。 话题无非是日常的吃穿用度,再有便是几家越溪春的生意近况。 聊起越溪春时,江氏突然道:「瞧我这记性,这半天都忘了告诉你了。今日接着你大舅舅的家信,说他带着铎哥已在返程的路上了。若不是中途拐道去蜀中接了你舅母和表妹,只怕这会子已经到了。这一折腾,倒是恰好赶上你下月的生辰。」 敏心喜道:「真的吗?」 江氏笑道:「这还能有假?真真儿的。」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敏心,满意道:「我儿聪慧,长得也好。横竖要上街给你舅父舅母他们挑些见面礼,你生辰还有半月便到了,你过几日就和我一道出门,也顺道去越溪春量量身材,叫他们送最时新的料子来与你做衣裳。」 不等敏心开口拒绝,江氏又说:「不许推拖,不许拒绝,一定要去。你如今长得快,旧时留的尺寸是怕不符合了。」 敏心只好作罢。 第66章 白玉玦 · 「好了吗?」 「小姐别急, 马上梳妆好了!」 敏心立在梳妆檯前,知桃捧着铜镜贴在她脸前,照出一张略带几分嗔意的丰丽面容。 秋雁手上动作不停, 先是给敏心梳头插簪,然后是描眉点唇,最后她从妆奁最底下翻出几块玉来, 一字排开放在敏心眼前,笑嘻嘻道:「小姐今日穿的是望仙裙, 合该用玉来配,您选一块吧?」 敏心斜了她一眼,娇嗔道:「你这丫头!越来越放肆了, 当初就该把你留在厨房。」话虽这么说, 但她还是随意点了其中一枚玉玦,「就这个吧。」 「小姐您这说的!我要是不来, 那就没有人给您做宵夜吃了!」秋雁作势争辩了几句, 然后笑嘻嘻地用一根豆绿的绦子把玉玦系在了敏心裙上。 收拾好了,她后退了几步,拍了拍手, 满意笑道:「大家过来看看, 咱们姑娘今日是不是特别好看?」 霎时,屋内服侍的大小丫鬟齐齐道:「可不是呢!」 听荷笑道:「这桂子绿的罗裳特别称小姐的肤色,简直是肤白如雪。 」 敏心假装沉下脸,严肃道:「你们这群小妮子, 不好好当差, 竟在这议论起主家来了。」 秋雁吐了吐舌头, 扮了个鬼脸笑道:「这也是我们小姐惯的呀。」 「七小姐,四夫人在外等您呢。」 听荷为敏心挽上最后的披帛, 敏心对镜整视了一番,点了听荷和知桃的名字:「今日你们俩跟我一道出门。」 秋雁笑眯眯朝她福了福:「多谢小姐体恤奴婢。」 敏心皮笑肉不笑:「秋雁嘛,在家好好干活,不许偷懒。」 几个胆大的小丫鬟互相挤攘着笑道:「小姐放心,奴婢们会好好监督秋雁姐姐的。」 敏心笑笑,快步走出了屋子。 庭院里,江氏正在等她。 瞧见女儿出来,江氏笑着挽了她的手,一起出门登上了马车,往最热闹的南市去了。 马车里,敏心见前行的方向并不是她平常熟悉的几条街道,有些好奇地问江氏:「娘,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江氏拢了拢头髮,笑道:「昨儿个白露进府的时候与我说,南市新开了一家洋人的店铺,里面有不少西洋来的新奇玩意儿,我想着你舅舅也许会感兴趣,今日便去那店里瞧瞧。」 自从今上下令开海以来,南洋、西洋的往来商船络绎不绝,为大胤的纺织、茶、船舶、瓷器等行业添砖加瓦,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同时也给燕京城内的居民带来了不少新奇的见闻。 马车驶入了南市,走了没多久就停了下来。外头粗使的婆子隔着车帘在外头道:「四夫人、七小姐,已经到了。」 江氏和敏心相携着下了马车。 这铺子外头看起来却无甚特殊,和寻常百姓的商铺一样,四阔的门脸,红漆门柱,上头挂着一幅黑漆匾额,提着三个潇洒写意的大字:珍宝阁。却不知是何人手笔。 里头的伙计见有客来,早早地迎了出来。见是女客,就另叫了一个穿着黑袍的婆子出来服侍,伙计则另引了马车停到后院去。 这黑袍婆子不苟言笑,只是做了手势示意江氏和敏心等人跟在她身后迈过门槛进去。 迎面一座松鹤延年的大座屏,檀木架,苏绣手法,十分精细。 到这里为止,却没见什么西洋景。 敏心正在心里嘀咕着,等绕过屏风,瞬间慑服。 这一片对外租售的商铺还是前朝时期江南巨贾出资建造的,依照江南水乡的风气,全是二层小楼,寻常人家大多会下作铺子,上作起居。但这家店却不一样,竟把楼层隔板全部拆下了。 从正中大樑上吊下来一盏巨型珠灯,打眼一看,全是用水晶磨成的花瓣形状的灯罩,累累嵌在铜质灯罩上,其中百千支蜡烛在燃烧,烛火透过水晶折射下来,辉煌夺目。 第114页 而一楼正堂两侧陈列架上,满满地摆满了各色异域风格的小玩意儿,譬如大小自鸣钟、黄铜的画框和杯盏、花纹特别的饰品等等。 敏心看得目不转睛。 黑袍婆子一直跟在她们身侧,随着敏心目光所及恰到好处的开口为她们介绍,一点也不觉得烦厌。 等前厅所陈器物大致都看完了,而两位客人依旧没有什么表示,这黑袍婆子才主动开口,语调不似燕京口音,反倒带了些南味:「贵客若没有看中的,还可以去后院看看,只是价格要高些。」 江氏略一点头:「若是有合适的,价贵些也无妨。」 几人转去后院的库房。 里面零零绰绰摆了好些东西,只是都用纱布罩着,光看外形看不出什么来。 守库房的人和那黑袍婆子耳语了几句,便搬了两架东西出来,瞧起来特别沉重,搬运的手臂上肌肉全部鼓起来了。 等东西放稳,黑袍婆子便一把揭去了防尘的纱布,露出下面晶莹剔透、纤毫毕现的水晶镜来。 这两面镜子差不多人立高,镜框俱是黄铜打造,上面是各色玲珑浮凸的藤蔓花纹,最上面那一角,还嵌了一块巴掌大的蓝宝石。 江氏一见,顿生喜爱。 「这套子母镜是我家主人不远万里运来中国的珍品,夫人若是喜爱,可以售于您。只是价格……」 江氏爱不释手,当下就说定了要买,另外还定了几座自鸣钟和一整套的茶具,约定今日先付定金,稍后派人送去府上时再结尾款。 解决了给十几年不曾见的嫂子和侄女送见面礼的事情,江氏陡然轻快了起来。 到了越溪春时,江氏更是开口,叫掌柜的把最时兴的料子都搬出来,拉过敏心一样样上身比试着。 敏心无奈,但是江氏兴致高昂,也只好随她去了。等到江氏好不容易选中了料子,叫来裁缝给敏心量体后,与裁缝商议该做什么样式的衣裳时,敏心便和母亲打过招唿,说去前面看看。 横竖是自家铺子,伙计掌柜都知道敏心是东家小姐,江氏便答应了。 越溪春一向生意极好,这日也不意外。 因店铺主要以出售布料为主,虽有成衣却也是少数,所以来往客人多半是女客。有殷实人家的奶奶太太上门选购,也有高门大户的女眷叫店里伙计直接送到府上去的,更多的,还是寻常人家的妇人。 敏心就在这样一堆人中慢慢走着,从店铺的东头一直走到了西头,仔细地看过每一匹布料的花纹。 忽然耳边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是徐姑娘吗?」 敏心抬头,只见陆太太搭着香莲的手,正站在离她几步路的地方。 「哎呀,这倒是巧,竟在这里见到你。」陆太太笑着说道。 敏心不觉也露出了笑意:「是。您也来买布吗?」 陆太太走近几步,正要答话,视线忽然凝到了敏心身上繫着的玉佩上。 陆太太紧紧盯着那枚玉玦,面上半是惊疑半是意外,迟疑地问:「徐姑娘,敢问你这枚玉……是一直带着的吗?」 听荷之前不曾见过陆太太,虽听敏心说起过有一位好心的夫人救了她,但毕竟不曾描述过陆太太的具体样貌。听陆太太这般略无礼的问话,听荷当下就有些不高兴地反问了一句:「这位夫人,您可真是奇怪,迎面上来就问一句我们小姐的玉,怎么,这玉还和您家有关系啊?」 陆太太被她一噎,也有了几分恼火,原本起的几分心思就淡了下去。她瞥一眼敏心,淡淡道:「这么说是我失礼了,徐姑娘,告辞。」 语罢,转身就走。 敏心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就见陆太太被听荷一番绵里带刺的话给挤兑走了。她转头盯了一眼听荷,冷淡地撂下一句话,也转身自顾自地离开了。 「看来我对你们还真是放纵了。主子还没发话,就上赶着替我表态?你知道那位夫人是谁吗?正是上次帮了我的那位夫人!」 第67章 忆旧游 · 江氏选好了料子, 说好叫伙计送上府里去,正满意地招唿女儿出门去,却发现自己这一向好脾气的女儿竟罕见地没了好颜色, 一张俏脸冷若冰霜,而跟在敏心身边的两个丫鬟,听荷和知桃俱都一副噤若寒蝉战战兢兢的样子, 她不免有些奇怪。正要问敏心,想起她们此刻还在外头, 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上了马车,江氏好奇心又起。 她扯了扯敏心的袖子,凑过去小声道:「和娘说说, 那两个丫头是怎么招惹你了?敏儿放心, 娘绝对不会说出去的。」看江氏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不像是当娘的要开解女儿, 反而像是做女儿的缠着大人讲故事。 敏心无奈地看了一眼江氏。 自打她阴差阳错在她幼年的身体里醒来后, 这辈子就已阴差阳错发生了许多变化。而江氏就是这些改变中最为显着的。许是从她们母女俩初抵侯府起一切就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江氏这十几年来过得也算顺遂,虽丈夫早逝, 但女儿早慧伶俐, 不仅无需她操心,敏心反过来还能帮着江氏算帐管事,失去娘家大哥的音讯五六年后,竟还能重新联繫上。 总之, 千万件小事堆积在一起, 从最细微处改变了江氏的性格与命运。 眼前这个笑盈盈的、兴致勃勃的母亲, 叫敏心更想用尽全力去爱护她,维持她的这份尚未湮灭的天真。 第115页 敏心顿了顿, 思量着该如何开口。 因她正生着气,不许听荷知桃跟着她,这两个丫鬟就坐到了后面的一辆马车里去,此时她与江氏所乘的马车除了她们母女二人外,只有外头驾车的车夫和坐在车辕上的云露。 「那两个丫头,实在是有些狂妄了。眼里全无我这个小姐,不单仅是她们俩,我屋子里那大大小小服侍的人,也该是时候好好敲打一下了。」 江氏笑道:「嗐,是为这事儿啊。你之前发善心往咱们院子里拣丫鬟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了,若是按照你一贯的脾气去待她们,她们迟早有一天会被你这个主子给宠坏的。」语气中很是有些不以为然。 她想了想,又道:「也是该整顿一番了。你马上要及笄,及笄过后就要定亲,留在娘身边的日子也没几年了,唉……」江氏说着说着,又伤感起来。 敏心忙安慰她。 江氏拭了泪,接着说:「你屋子服侍的人,还有照妆堂的大小丫鬟、婆子、媳妇等,就借这个机会全部梳理一下吧。把那油嘴滑舌的,好吃懒做的,还有不敬主子的通通清出去,另外选几个得力的,将来做你的陪嫁。」 「娘……您怎么突然说到那里去了。」敏心有些难为情。 江氏笑,故意装了一副严肃的样子:「怎么,我自己的女儿长得如花似玉不说,我难道还不能提前为她打算一下吗?」 敏心果然被她唬到,说:「娘!」 江氏崩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啦好啦,娘不逗你了。敏儿可真是,越大越没意思了。」她还小小的抱怨了一下。 敏心侧过半个身子去,作势不和她说话。 哪知江氏闲不下来,又问她:「说起来,平常听荷知桃这两个丫鬟服侍你也算用心,怎的今日,你却忽然恼了她们?」 敏心微微垂首,一段雪白柔腻的脖颈从衣领下露出,几缕乌黑碎发也从髮髻中掉落在了肩颈上,宝髻松松,铅华淡淡,越发显得她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天然一段风流。 她的视线不自觉落在了腰带上繫着的,那枚晶莹温润的白玉玦上。 「也没什么……只不过今日在越溪春时,女儿遇见了之前救助过我的那位夫人。才打了招唿没几句,那位夫人看到今日我佩的玉,问了一句,刚好被听荷听见,她不知道那位夫人的相貌,听夫人问的话略急了些,就顶撞了一句。那位夫人也是个急性子,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她转身便走了。」 「这么说,是该罚了。听荷虽说是为护主心切,却也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冲上去硬怼。」江氏评价了一句,「还好前些日子已经叫辛师爷把谢礼送上门了。她虽救治了你,咱们两家却也已经两清,不怕再欠她家人情。今日之事,那位夫人要是觉得我们失礼,那也是没办法了,就随她去吧。」 敏心点头应诺。 「你那玉呢,给娘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玉,竟叫那夫人当面失言。」 敏心解下系玉的宫绦,转呈给了江氏。 江氏摩挲着这块玉玦,神色中有些迷惑,喃喃道:「这玉……我好像有些印象。」 「你是从哪里找到这玉的?」 敏心答:「是今日清早秋雁说要戴玉,从妆奁最底下翻出来的。和这玉玦一起的,还有好几块,只是我随手选了这块。」 江氏凝神细思了片刻:「这玉玦好像是你爹爹给你买的……具体更多的事,我也记不清了,等回去问下林妈妈。她记性倒是比我好。」 敏心将那玉玦看了又看,若有所思。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厢就说那陆家太太见天气逐渐炎热,他们一家上京时为着方便不曾带夏衣,故想着去南市各布庄逛逛,买些轻薄的料子好给家里人裁几身夏衣。 哪知才入越溪春就遇到了敏心,陆太太话还没说几句,就被那日儿子所带回姑娘身边的小丫鬟呛了霹雳哗啦一大段话,气得陆太太料子也没买就拂袖而去。 等到了他们落脚的小院,陆太太还是气不过,拉着香莲、曼娘等人,向她们倾吐自己受的委屈。 「哎呀!你们是没瞧见啊,那小姑娘看着文文弱弱安安静静乖巧得很,她带着那小丫头却和呛嘴辣椒一样,上来就喷,说我不讲礼数!说我惦记她家小姐的玉!说我无礼!我真是,我真是,我……哎呦呦,我活了大半辈子,可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说过啊……」陆太太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 香莲赶紧示意小燕儿去打盆热水来预备给陆太太净面。 陆太太就是这样的性子,便是看花,她也能看得迎风落泪。大家都习惯了。只是这次陆太太哭诉的事,倒是有几分奇怪。 香莲服侍着陆太太擦了脸,见曼娘坐在一边等着陆太太说下面的事,陆太太心里才觉好受一点。 她抹了一把眼角,正要重新开始哭哭啼啼,话说了还没两句,就被一把清越的嗓子给打断了。 「娘,您这是又怎么了?」 陆太太闻言惊喜地回头:「畅儿!你怎么回来了?」 陆畅步入,身姿挺拔优美:「今日衙里刚结了一桩案子,上峰放了我们几个『歷事生』半日假,我想着无事,不如回家看看。」 陆太太的笑意绽放了一半,忽地凝在了脸上。她死死盯着随着陆畅步伐翻飞,挂在蹀躞带上的那枚玉,声音如同从嗓子眼里逼出来那样沙哑:「畅儿,你告诉娘,你这玉、你这玉是哪里来的……」尾音竟有些颤抖。 第116页 陆畅停了下来,有些吃惊地望望陆太太,又低头看他腰上的玉佩。 陆畅把玉摘了下来,放在手里朝陆太太走去:「娘,您是说这枚玉玦吗?您忘了,这玉玦我小时候就有了,已经带了十几年了。」 陆太太抖着手,一把拿过玉玦,放在眼下仔细端详,怔怔道:「……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像……这太奇怪了……」 陆畅俯身,纳罕问道:「这玉,难道有问题吗?」 陆太太挤出一个甚是奇怪的笑,胡乱应付了几句:「是,是,畅儿啊,你这玉娘先帮你收着,啊。」 她匆匆起身,吩咐了一句「照顾好大爷」,就钻进了屋子。 陆畅看着她的背影,眉毛不自觉拧在了一起。 他环视了一圈还留在原地的僕妇,寒声道:「太太今日去了哪里,用了什么,一一都和我说分明来。」 众人战战兢兢,齐声应了声「是」。 第68章 江华秋 · 夜凉如水。 入夜后, 白天的暑气尽数褪去,晚风悄然送来了凉爽的清风。 梆子敲过三响后,燕京城里大多数人都已在床上酣眠, 永泰侯府的诸人也不例外。 照妆堂里,敏心盖着薄被,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太过的忧虑和烦恼惹得她从心底腾起一股燥意, 纵使门窗已经洞开,从窗洞里吹出的夜风依然不能抚平她内心的躁动。 敏心忽得起身, 身着寝衣,就着莹白的月光,赤足踩在光洁的地板上, 小心绕过已经熟睡的守夜丫鬟, 踮着足尖悄悄地一路小跑到了外间窗下横放的竹床上。 敏心双手抱膝,把一个尖尖的下巴抵在两膝之间的缝隙里, 只是默然地偏头侧望着外头藏蓝天幕上挂着的那一弯缺角的明月。 勐然颳起一阵大风, 风向顺着门窗拂进了室内,也吹拂动了敏心一头长长的、漆黑的秀髮。 发梢翻动间,若有人望着敏心, 必然能发现她一双清澈眼仁里, 倒映出的那一枚极似弯月的玉玦的影子。 敏心张手举过头顶,把手指间捏着的那枚玉玦对准了天际明月,渐渐地,两种事物的影子在她眼里慢慢重合了起来。 月撒清辉。玉也温润。 敏心的耳边再一次迴响起了白日里, 江氏问起这枚玉玦时的林妈妈的话语。 「您问这玉?奴婢得好好瞧瞧了。」 「呀!奴婢想起来了, 这玉有些年头了。还是当年七小姐过周岁后, 四爷有一日从外面喝酒归家时带回的。四爷说这玉质上佳,给七小姐佩着, 养人!四爷还吩咐过奴婢要好好看着,不许丢了,说是什么『信物』。后面四爷任期满了要举家上京时,奴婢按照四爷的吩咐特特寻了好地方给收起来了。没承想到了燕京到处都是事儿,手忙脚乱的,也就把这玉给忘了。」 「夫人,您这是从哪里寻到的?」 江氏和敏心对视了一眼,显然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凝重。 江氏道:「别管是从哪里找到的,你说说,这个『信物』究竟是怎么回事?」 敏心轻理了裙摆,江氏话音落下,她便诚恳地接道:「不瞒妈妈,实在是今日我出门时,碰见一位夫人一个劲儿地盯着我这玉玦看,我心下有些慌张,还望妈妈竭力回想一下昔日爹爹是如何与您说的,今日重复给我和母亲听,我晓得前因后果了,也好安安心。」 敏心如此说,林妈妈自然也被唬了一跳,当下就绞尽脑汁地去回忆十几年前,徐景行带回这玉时的情形。 「奴婢想起来了……那个时候小姐才办了周岁宴没多久,天热得很,小姐身上起了痱子,夫人就吩咐奴婢趁天色暗了把七小姐抱到院子里歇凉。七小姐刚吃了奶睡着,四爷就一身酒气地推门回来了。奴婢还没来得及抱着七小姐进屋,四爷就来看了看小姐,笑了几声,然后把这块玉丢到了奴婢身上。四爷说,让奴婢好好伺候小姐,还有把玉收好,等小姐大一点就可以戴上了,因是信物,平时要注意小心收着,不许掉了。奴婢都答应了后,四爷就自顾自地进屋去了,倒头就睡,这夫人您应该也是记得的。」 江氏若有所思:「你爹爹以前鲜少喝酒,平时都滴酒不沾的,也不知道为何那日喝得格外的醉……」 敏心想了想,问林妈妈:「那妈妈,爹爹后来可有说过,是什么信物吗?」 林妈妈摇头,面露难色:「后来四爷就忙起来了,经常一连几天都宿在衙门,连夫人也见不了几面,这玉确实没有再说什么了。」 江氏沉吟了片刻,叫敏心把玉玦交到她手上:「既然你爹爹说是信物,那必然是什么贵重事体的信物。你今日不小心戴着出门,还叫别人撞见了,这样不好。还是放在家里好好收着,免得让外人知道了,凑上来扯皮。」 「四夫人说得有理啊,敏姐儿,还是把玉放家里吧。」林妈妈劝道。 敏心犹豫了片刻,还是拒绝了。 「既然是爹爹送给我的东西,我以前不晓得,现在知道了,想自己收着。」 江氏嘆了口气:「好吧,左右也是你的东西,随你吧。」 她虽表面上不曾提出什么疑问,但这件事情依旧像块大石头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心底。 陆太太的态度,着实有点奇怪了。 前世敏心做她儿媳快五六年,深知陆太太许氏是怎样的一种性子。她是能躲就躲,能逃就逃的,从来不会主动去招惹麻烦,那么,那一日陆太太主动搭话,是否意味着,这块玉玦她也见过……或是,她拥有同样甚至更多的相同玉玦,作为信物。 第117页 想到许氏,不由得想起陆家,想起那个曾与敏心关系匪浅的那个人。 敏心眨了眨眼,放了那玉玦,又拿起一枚青玉圆佩,在手里缓缓地摩挲了起来。 陆畅…… 烈阳高照下,初夏第一批破土而出的知了拖长了声音在繁盛的树上拼着命般扯了嗓子一声高过一声地叫了起来。 虽吵得人脑瓜子疼,但也算是为这季节,带来了几分夏的气息。 敏心热得要穿不住薄衫儿,四个丫头持着几把大蒲扇来回地扇风,但却依旧汗流浃背。 这个时节还没有到酷暑,也不是用冰的时候。江氏见女儿热得在一个地方都待不住,非得来回慢慢地走才能微微发了发汗,便说不如买瓜来解暑。 江氏正要掏一把钱给丫头小子们,吩咐她们去外面买几藤香瓜,买回来用竹篮吊着在井水里湃上一阵好吃了解渴时,外头忽然有小丫鬟兴沖沖地来报:「四夫人!江家大舅爷到了!」 江氏腾地站起身来,喜难自胜地反覆问了好几遍:「真的?你没看错吗?真是我大哥到了?」 前来报信的小丫鬟气喘吁吁,听江氏如此问,赶忙举起手赌咒发誓道:「是真的!奴婢哪敢报假信儿呀!」 敏心正待要说些什么,忽见照妆堂的垂花门处蹬蹬蹬跑进一个人影,直冲沖地就扑进了她的怀里。 敏心惊喜叫道:「铎哥儿!」 第69章 及笄宴(上) · 「母亲!」 和敏心亲热完, 徐徽铎又扑向了江氏的怀抱。 徐徽铎十一岁,个子还没抽条起来,长得虎头虎脑, 穿一身鹅黄色的学子服,十分讨喜。 打抱他回来后,便是江氏和敏心两个人亲自带他, 不曾假手于人。后面铺子里的事越来越多,江氏也愈发忙碌时, 是敏心接过手照顾这个孩子,吃穿用度无不精心。 两年前,江华秋因故拜访永平侯府时, 见这个外甥生得喜人, 脑瓜子又灵光,而江氏苦于铎哥儿年纪小, 跟不上府里兄姊的读书进度, 便起了念头带铎哥随他离京去江南的书院读书。江氏原是不肯的,敏心也捨不得,这么小的一个娃娃, 才被她们抱回来养了没几年, 就要离家去读书。可是铎哥儿自己愿意,加上江华秋劝说,终是依依不捨地送了这舅甥俩离京去了。 望着徐徽铎只是长大了一号的个头和他熟悉的笑容,敏心不觉也翘起了嘴角。 江氏微微弯腰抱了抱徐徽铎, 抚摸着他的额发, 笑盈盈道:「铎哥儿, 怎么就你一个人,你舅舅呢?」 徐徽铎赧颜束手道:「是孩儿想念母亲和姐姐, 就先跑回来了……」 江氏嗔道:「你这孩子,没礼数!」话是这么说,见这孩子这般依恋她和长女,江氏心里只有高兴的份。而她也清楚大哥一家不会因此生了芥蒂,故而也只是口上责怪两句,并不曾放在心上。 这个时候,派去招唿徐徽铎的小厮才气喘吁吁地扶着墙进了院子。 敏心立在台阶上,瞧那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不禁失笑,对江氏和幼弟说:「看来铎哥儿出去这两年,除了读书,连跑步也比书琴强上不少。」 书琴便是才进门的这个小厮。 徐徽铎眨了眨眼,扑闪着他的一双大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敏心望来,声音还是和他小时候一样,清脆婉转:「七姐姐,我有好好吃饭的,每天早上还会和先生一起跑步。书琴没有和我一起跑,他就跑不过我了。」 敏心含笑点头,伸手招唿他到自己身边来,头碰头说着悄悄话。 江氏听这姐弟俩时隔两年未见,已经一点儿也不生疏地说起小话,笑着摇了摇头,叫过方才来报信的丫鬟仔细地问起了前面的情形。 敏心换过正式的见客衣裳,牵着铎哥儿的手,跟着江氏身后,一家人一起去迎接大舅父江华秋,还有只在书信里打过照面的舅母关氏以及二表姐江巧龄。 江华秋一家人此番举家上京,一是为贺敏心十五岁生辰,参加她的及笄宴;二是为把铎哥儿带回燕京;三是和小妹团聚,待外甥女生辰后顺道接小妹一家一齐回乡为生母祭奠二十周年忌辰。 故带的人多,东西也多,车马长队堵在二门口,吵吵嚷嚷好半晌才算拎清。 敏心一手挽着江氏的臂膀,一手拉着铎哥儿,步伐姗姗走出没多远,就见远远的有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几个人影往照妆堂方向来了。 江氏的步子不自觉加快。 走得近了,就看见正前方一个穿着酱紫色袍子的高大男子面色焦急地向这边看来,他右手边是一个容长脸儿,皮肤白净的妇人,左手边则是一个娉娉婷婷,身姿裊娜的小姑娘。 敏心一望便知,这就是她的大舅父江华秋一家了。 那高大男子看到江氏,三步并作两步疾走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到了她们跟前。 「小妹!」他似是极为激动,一双眼睛紧紧看着江氏。 「大哥!」江氏热泪盈眶。 敏心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母亲和她的家人久别重逢,喜极而泣。 只是……敏心抬头看着比她和母亲要高出两个头的大舅江华秋,却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许是敏心的目光太过惹眼,江华秋敏锐地发现了。 他微微低头,亲切地望着妹妹唯一的骨血,朗声笑道:「可是舅舅身上有什么脏东西,竟叫外甥女儿看了这许久?」 第118页 敏心下意识摇头,正要说话,脑海里一个念头忽如一道霹雳闪下,蓦地想明白了。 敏心展颜一笑,顽皮说道:「看舅舅颳了鬍子,竟像年轻了十几岁!我一时都差点认不出呢。」 江华秋哈哈大笑,感慨道:「也是。两年前我来时,还走蜀道压货,若没个慑人外表,看着白白净净的,少不了被人欺辱。这两年却是常在江南活动了,此地人又尚文气,我就把鬍子刮去,也做起了文人打扮。」 他目光温柔,又带几分遗憾,轻轻嘆道:「我还是来得少了些,外甥女见了面都险些不认得我了。」 江氏又是哭又是笑:「大哥,你能来瞧我们,妹子已经很欢喜了。你持家也不易,哪能那么轻松就抽身上京来啊。」 江华秋正要说话,关氏带着女儿已赶上来了。 他左看看是妻子女儿,右看看是妹子和两个外甥,直率笑道:「既然人都到齐了,不如进屋说话?」 江氏拭着泪,连连点头道:「合该如此。大哥大嫂,往这边走,前面就到了家里。这是巧娘吧,都长这么大了——」 好在这段路不算很长,进了照妆堂,敏心悄声吩咐下去叫丫鬟备茶上点心,才安稳坐了下来。 江华秋便为江氏和敏心正式介绍了大舅母关氏,还有他们的小女儿巧龄。 关氏人生得小巧,性子也温柔,目光如水。江巧龄容貌上像江华秋多过关氏,看上去比敏心也就大上一两岁,个头已经比关氏还要高了。她鹅蛋脸,柳叶眉,笑起来又十分酷似江氏。 怪道旁人都说,侄女像姑。敏心在心里悄悄嘆道。 敏心笑着上前蹲身行礼,乖巧唤道:「敏心见过大舅母,见过二姐姐。」 关氏十分亲切地叫起了,而后便拉过敏心的手,仔细地打量着她,目光中满是赞嘆,笑眯眯道:「好孩子,一看便知是你娘的女儿!是江家的血脉!」 然后吩咐丫鬟给了敏心一个匣子,口中道:「你长这么大了,舅妈才见到你。这是舅妈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敏心笑着谢过,绿莺上前代敏心接过。 江巧龄有些沉默,只是和敏心互相见了一礼,并不曾说话。 江华秋又向关氏和女儿介绍了江氏。主要是让江巧龄认识认识姑姑。 江家兄妹几个年纪都差得有些大,关氏嫁到江家时,江映秋才十二岁,半大姑娘,也算是关氏带大的,在庶母肆无忌惮的手段下,姑嫂关系很是不错。江巧龄却是江华秋夫妇二人在江氏出阁后才生下的小女儿,她上头还有一个姐姐,却是已经出嫁了。 众人用过几口茶,简单叙过话后,有丫鬟来报:「太夫人听说大舅爷带着大舅奶奶还有表小姐到了,心里十分高兴,想请大舅爷、大舅奶奶、四夫人带着几少爷小姐过去说说话。」 江氏答:「知道了。你去回太夫人,我们这便去向她老人家请安。」 小丫鬟一熘烟地跑去回话了。 江华秋就笑道:「咱们远道而来,是该去给太夫人请安了。」 一行人就都起身,向寿安堂走去。 路上,江巧龄追着父亲走在最前面,敏心跟在江氏后面,看她和关氏紧挨着头说些体己话。 尽管她们声音已经压得极低,但还是有一两句短促的话语随风漏了出来。 「……失信……毁婚」 敏心赶紧低下了头。 第70章 及笄宴(中) · 太夫人笑道:「如此说, 亲家舅爷这一路也算是风尘僕僕。从江南取道蜀中在转上燕京,千百里地,实在难行啊。」 江华秋含笑望了眼妹子, 对答道:「心里面想着能与家人久别重逢,却也不觉得劳累。」 关氏温柔地接过话去:「七小姐及笄这样的正日子,就是再仓促, 也要快马加鞭,所幸赶上了。」 「大嫂……」江氏很是感动。 敏心却注意到, 坐在她身侧的表姐江巧龄低垂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足尖看,一言不发, 一点都不似这个年纪小姑娘的活泼。 她这边正出神, 太夫人忽然叫到了她的名字。敏心抬头一看,太夫人招手示意她坐过去, 堂中俱是敏心的亲长, 开始商量六月初六那日,敏心的及笄礼该如何操办。 敏心一边侧耳听着,一边用眼睛睃着江巧龄那边的动静。 礼仪、宾者初定后, 她听见太夫人颇有感慨地说道:「敏心是家里最小的女孩儿, 一晃眼,她都十五了,将来定亲后也没几年能留在家里陪我这个老婆子了……」 江巧龄掩在裙摆下的足尖不安地动了动。 敏心没有说话,太夫人当她是因为自己提到她的婚事害羞了, 便没往心里去。 「映秋啊, 敏心的婚事, 你是如何打算的?」 江氏连忙回话:「回您的话,侄媳就这么一个女儿, 自然是想她嫁个好人家,将来舒舒服服地过上一辈子。」她脸上有几分为难,「可您也知道,侄媳一向不太爱交际,咱们燕京城里公卿、堂官家的女眷都不熟悉,眼看着敏儿一日日大了,侄媳这心里也着急得很啊!不知道您……」最后,试探着问了一句。 太夫人呵呵地笑:「咱们家的姑娘,从来都没有盲婚哑嫁的。你若有那看中的好儿郎,就来与老婆子说道说道,我来安排。」 竟是当着闺阁女儿的面,就说起婚前相看来了! 第119页 关氏连忙去看敏心。 敏心坐在那里,神色镇定。 再看江氏和周边服侍的下人,也都十分坦然,没有一丝要敏心迴避的意思,仿佛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是江巧龄闻言,明显地有些局促不安。她深深低着头,掩在袖口下的双手紧紧交握,青筋暴起。 关氏心疼地看着女儿。奈何他们初来乍到,这里虽是小姑的夫家,更是圣上倚重的国之重臣永泰侯发府邸。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女儿在太夫人面前第一次见面时就失了仪态。 耳边忽然传来敏心小小的惊唿声,关氏扭头一看,却是敏心失手跌碎了茶盏。 有小丫鬟上前收拾碎瓷片,为敏心擦拭衣摆上的水渍。奈何那片痕迹越擦越深,眼看就在衣摆上洇开了好大一片深色。 江氏一迭声地问:「我的儿,可烫着了?要不要紧?」 敏心小心地避开了蹲在地上收拾的丫鬟站了起来,声音优雅沉稳:「娘放心,孩儿无事,只是一时手滑没端稳杯子,倒是污了衣裳,难免不雅。」她朝太夫人翩翩施了一礼,「孩儿先下去更衣了。」 太夫人也关切地说:「快去吧,免得湿衣裳贴在身上难受。」 敏心轻巧地一个转身,路遇关氏和江巧龄时,却停了下来。 关氏惊讶地抬头,看到敏心朝她微微点头,手指了指江巧龄,口中说道:「舅母可愿将表姐借我一借?」 关氏迅速地心领神会了,一推女儿,笑道:「这便叫她陪你去更衣。」 江巧龄还是坐在位置上不动。 关氏急了,手上力气大了些,江巧龄被她推得勐一个踉跄:「巧娘,跟你表妹去更衣吧。」 这边动静略微大了些,在太夫人没看过来之前,敏心和关氏一左一右把江巧龄架了起来,敏心又叫了绿莺,把江巧龄半扶半推的搀了出去。 见女儿和外甥女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关氏才松了一口气。 耳房里,敏心才换上一条簇新的藤色罗裙,一边理着衣褶一边走了出来,路过坐在罗汉床上的江巧龄时,敏心笑着问了一句:「表姐可要更衣?」 就当敏心以为江巧龄不会回答时,她那张略显呆滞的俏丽面容上,一张檀口忽得启唇道:「你不要以为这样就能讨好我。」 江巧龄长得更像父亲江华秋,还有几分像江氏,舅表姊妹之间,她与敏心看起来倒似亲姊妹。她从到永泰侯府就没有说过几句话,看着面容呆滞,全无生意。她这一句话出口,虽说话的内容不仅不讨喜,还十分讨人厌,但整张脸总算有了鲜活的气息,仿佛一张美人画点了睛,肌若凝脂,腮晕潮红,绛唇映日,霎时生动明艷了起来,和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关氏派来服侍江巧龄的丫鬟紧张地看向敏心,显然是怕她因此不喜这位表姐。 敏心先是惊讶,而后失笑摇了摇头,并不打算回復她。 今日服侍的绿莺又是个沉默的性子,故而主僕二人,都像没听到江巧龄说话的样子,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江巧龄眼里的神色渐渐暗淡了下去。 敏心忽得顿足,背对着她,淡淡说了一句:「只怕舅母这时候正满是忧心表姐的情况呢。」 江巧龄还是沉默,只是手指却动了动。 江家丫鬟连忙问她:「二小姐是要什么?」 敏心渐渐走远了,耳边还能听到那丫鬟问前问后的声音。 「表小姐,有些奇怪。」绿莺难得在敏心没有问话的时候主动开口说了一句。 敏心诧异地看了看她,随口答道:「嗯,是有些。」 「走吧,母亲和舅舅还在那里等我们。」 「那表小姐?」 敏心含笑:「就让她先一个人呆着吧,不要再有外因刺激她了。舅母若是知道,会愿意的。」 她回头望一眼,能看到方才她指过去的丫鬟正兢兢业业地守在门口。 敏心回到前堂,在关氏身边坐了下来,小声地告知她对江巧龄的安排。 关氏连连点头,感激得悄悄嘆道:「你舅舅说得不错,你果然最是贴心。」 敏心垂首笑道:「舅母谬赞。」 关氏原本还有话要说,被敏心这一客气,倒是咽了回去。 便坐正了身子,含笑听着太夫人、江氏与江华秋等几人叙话。 六月初六,正是天贶节,民间风俗,传说这一天晒衣衣不蛀,曝书书不蠹。故而家里若是有那读书人,这一日便会是满院子的书。 六月初六,也是敏心的生辰。 她一大早就起身沐浴,江氏到了她卧房里,亲自为她梳妆。 江氏凝视着西洋水晶镜中敏心优美的侧影,手握一缕青丝轻巧地挽了个髻儿,她含笑道:「娘知道,等会儿正礼上你还会重新梳头,可是这会儿,娘想为我的敏儿亲手梳一次。」 敏心仰头,借着水晶镜和江氏遥遥对视,飒然一笑,满室生辉。 第71章 及笄宴(下) · 知桃从外面进来, 蹲在敏心身边给她整理着裙摆。 敏心睃到她脸上期期艾艾的表情,转脸又瞥到门口的人影,她挑了挑眉, 放下了眉膏,漫声道:「进来吧。」 听荷唯唯诺诺的缩着脖子走到敏心跟前。 敏心瞧她鹌鹑似的模样不由得觉得好笑,笑问道:「说吧, 有什么事?」 第120页 听荷有几分扭捏,吞吞吐吐道:「小姐……奴婢知道错了, 这半个月在屋里想明白了,奴婢不该自作主张……小姐您看,今日是您及笄的日子, 奴婢想为您尽尽心……」 敏心晾了她好一会儿, 自顾自地从妆奁中选了一副烧蓝宝南珠耳挂戴上了。 听荷和知桃两个一蹲一站,俱都在这安静的环境下两股战战, 汗出如浆。 余光扫过听荷垂下紧贴在裙缝的僵硬的手, 敏心倏然笑了一笑。 她取过一片金花胭脂,双唇微抿了一会儿,再张开嘴唇时, 一双柔嫩嘴唇便染上了一层轻薄娇艷的红色。正是近来燕京流行的「石榴娇」红。 望着镜中人丰姿冶丽、耀如莲华般面容, 敏心垂眸转眼,顾盼流光。 她从绣墩上转过身,和颜悦色道:「你既然已经晓得错了,又有这份心, 我罚也罚了, 你也认错, 那么从今日起,你与知桃就和其他人一样正常做事吧。」 听荷、知桃喜不自胜。 「只是有一点。前车之鑑, 勿要再犯。下不为例。」 「是。小姐。」二人齐声应道。 敏心满意地点了点头。 「七妹呀,时辰快到了。」门口忽然传来容心娇柔的嗓音,「客人都到了,你备好了吗?」 「六姐,我这就来!」敏心高声应道。 容心笑嘻嘻,有些娇蛮地说:「那你可要快一些!若是迟了,我今日就不做你的贊者了。」 燕京风尚,若按古礼为女儿举行及笄礼,除主持笄礼仪式的贊礼之外,需要一位主宾,通常以德才兼具的女性师长为佳,来为笄者加笈,需要一位司者,为笄者托盘,需要一位贊者,协助笄者行礼。 贊者通常都是从笄者的好友或姊妹中挑选。容心去年及笄时,是已经出嫁的大小姐蕙心特意赶回燕京来为幼妹做贊者的。今年轮到敏心,才刚开始商议敏心及笄礼时,容心就向江氏和太夫人毛遂自荐,由她担任敏心及笄仪式上的贊者。 敏心知道容心是好意,这话也不过是她开玩笑说的,就只是笑笑,没有放在心上。 听荷和知桃倒是生怕她们七小姐去得迟了,六小姐就真的走人,不停地互相催促着,好让彼此手上动作快一些。 敏心有些啼笑皆非,见这两人手忙脚乱的,倒是心烦。她干脆挥手示意这两人全都出去,她自己来。 两个丫鬟犹疑地退下了。 敏心快速地换好了江氏特意为她准备的衣裳,一套天水碧的采衣。尽管一套完整的仪式下来,敏心至少要换三套衣服,但江氏还是用心地准备了每一套。 衣裳、妆容、髮饰都已拾掇停当了,临出门前,她犹豫了片刻,走到梳妆檯前,轻轻拉开了右下方的一个小抽屉。 大红色漳绒缎上,一枚温润的玉玦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是她所知所拥有的,少有的父亲的遗物了。 今日她及笄,若是父亲还在,想必也会和母亲一样高兴吧。 敏心轻轻伸手,握住拿起了这枚玉玦。 「啪嗒」一声,小抽屉被阖上,脚步声渐渐远去,只有抽屉把手上澄亮的云纹铜环还在空中微微晃动着。 永泰侯府正厅东间里,敏心站在帘子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外头原本热闹的喧譁声逐渐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江氏的声音端凝清正:「小女敏心,今日行及笄之礼,妾在此谢过诸位亲朋好友的光临。」 敏心能清晰听见,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一句话说完,江氏也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开口:「及笄仪式开始。」 林妈妈握了握敏心的手。敏心转头,看到她脸上欣慰的笑容,和鼓励的神色。 敏心点了点头,她能感觉到,林妈妈手心也满是滑腻的汗水。 正厅外笙竹礼乐声响起。 林妈妈打起了帘子,敏心定了定神,扬起笑容走了出去。 场地西边的藤蓆上,站着 韶颜雅容的容心,瞧见敏心出来,她还调皮地沖敏心眨了眨眼。 敏心对她微微点头。 容心转瞬就收了顽皮的神色,以盥洗手后,肃然于西阶就位。 敏心先面朝南,向着观礼宾客行了一个福礼。礼毕抬头的瞬间,她瞧见了莹心、媛心、宋檀钗、江巧龄等堂表姐妹,还有二夫人、徐景芙等亲眷,也有些平时只有在宴会上才有一面之缘的几家公卿家的夫人、小姐等,此刻俱都微笑看着她。 再转身,正厅左右太师椅上分别坐着江氏和江华秋。敏心父亲早逝,今日便由舅父代行父职,受她的叩拜。 敏心忽然感觉内心安定宁静了不少。她在竹蓆上跪坐了下来。 贊礼高声道:「初加礼——」 笙竹礼乐声起。 司者捧着罗帕和预备好的发笄出来,主宾走到敏心面前,高声高声吟颂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贊者为敏心拔下了原有的髮簪,为主宾递上了一把梳子。 主宾跪在敏心面前,象徵性地为她梳了几下头。敏心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熟悉的味道。敏心低着头,偷偷地吸了几下鼻子。前生此时,坐在正堂首位代替江氏的,是程夫人。 容心递上一支上好的羊脂玉云头纹簪,程夫人接过,庄重地为她查上了髮簪。容心为她虚扶了扶髮簪。 第121页 敏心再拜后起身,和容心一起回到了东间,在林妈妈盒容心的帮助下换上了素衣襦裙。然后出到正厅,面对坐在太师椅上的江氏和江华秋行叩拜大礼。 江氏一迭声地叫起了。 江华秋虽没有说话,但眼角里隐约有泪光闪动。 贊礼又高声道:「二加礼——」 敏心向东跪坐,程夫人接过关氏递上的髮钗,走到敏心面前,祝辞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容心为她拔下髮簪,程夫人默契地插上了金海棠点翠钗。程夫人作揖后,敏心还礼,而后回到了东间,由容心帮忙换上了深衣。 出来后,敏心先面朝宾客微微致意,再面向程夫人,在竹蓆上跪下行叩拜礼。此拜,是表示对师长和前辈的尊敬。 贊礼再唱:「三加礼——」 和前面两遍相似的动作,区别就是发笄髮钗换作了赤金累丝嵌红宝石钗冠,程夫人的祝词换了一套,前面两遍高声吟诵,令她的嗓音沙哑不少:「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礼毕后,敏心盈盈再拜,回到东间换了一身真红绣宝相团花撒银的大袖衫,靓蓝色如意云纹妆花缎马面裙出来向众宾客行礼。 至此,敏心的及笄礼算正式完成了。 徐景芙上来和她恭贺:「恭喜呀,又大了一岁,十五岁,算是成人了。」 敏心匆匆谢过,她想去见江氏。 徐景芙却好似没了眼色一般,看不懂敏心脸上的急切,牢牢挡在敏心面前,把她从头夸到了脚。 敏心扶额。 时不时有其他府里的夫人、太太、小姐们经过。看到敏心这个今日的主角在此,原本想上来寒暄几句的,却都因为徐景芙怎么也不走,而匆匆说了几句就离开了。 她只好留在侧厅继续和徐景芙敷衍着,眼神时不时瞟向正厅。 忽然间,正厅那边喧譁声大作,人声鼎沸,好像有什么事闹起来了。 敏心正疑惑,就见一个小丫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焦急地左右张望着,好像在找着什么人。 那小丫鬟突然眼前一亮,拨开人群奋力朝敏心极了过来,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就已经传入了敏心的耳朵。 「七小姐,您快些去前面看看吧!四夫人和人吵起来了!」 …… 敏心大吃一惊。 这小丫鬟她有些脸熟,依稀记得是舅母关氏身边的丫头。她想起仪式结束后关氏就陪着母亲留在了正厅,当下心下就已信了三分。 见小丫鬟脸色焦急,似是十分急切,敏心提起裙子,三步并作两步就跑出了侧厅,不顾徐景芙在身后不满的叫声,跑向了正厅。 正厅里,人群早已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 敏心冷着脸,一面走一面寒声吩咐着下人。那些或是正在在厅里,或是远远的围观的丫鬟婆子们顿时作鸟兽散。 空间顿时空上不少。 看到敏心来了,围做一团的夫人太太一面瞟着她一面窃窃私语。 「就是她呀?」 「听说是四房的长女,越溪春就是她母亲名下的。」 「呀,长得倒是漂亮,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敏心来不及问了,她一脚踏上台阶。 耳边顿时爆发出了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喊:「你做梦!」 第72章 恶人语 · 敏心听得出来, 这是她母亲江氏的声音。 究竟是怎么了? 在她的记忆里,江氏从来没有失态至此。像乡野间粗俗的村妇一样扯着嗓子不顾仪态的嘶嚎着。 敏心顺着台阶往上走,一仰头, 就看到站在外围的陈嬷嬷朝她投来了一道饱含担忧的视线,然后摇了摇头。 陈嬷嬷?在及笄礼结束后,她此刻不应该正陪着程夫人在花厅招待宾客吗?若是她在这里, 那程夫人呢?陈嬷嬷为什么要摇头,是示意她不要靠近吗? 敏心脚步顿一了顿, 然后又坚定地踩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她窥见了陈嬷嬷焦急的脸色。 敏心终于要走到吵闹的中心。 她才一靠近,围着的人群就纷纷转头,毫不遮掩地看着她, 同时还交头接耳, 口中议论纷纷。 敏心轻微地皱了皱眉。 兰芝从身后半拉着她的臂膀,小声害怕地问:「小姐, 这是怎么了?我们该怎么办?」 敏心微微侧首, 低声和她说道:「这里等会儿怕是要闹起来。你机灵着些,要是看着情况不对就偷偷跑出去找程夫人,若是找不到程夫人, 就去找太夫人, 若是都找不到,你就便宜行事。你听明白了吗?」 兰芝紧张地点了点头。 敏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而后肃然正色,仰起头来,毫不客气地挤开人群走到江氏身边去, 口中大声说道:「娘, 我听闻这里很是吵闹, 不知是有什么热闹啊?」 江氏看到她,脸色陡然一变。 江氏抓住敏心的胳膊, 急迫地低声喝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不快回去!」力气之大,竟捏得敏心有些生疼。 敏心还来不及回答母亲,就听见对面有人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哟,这不是永泰侯府七小姐吗?」 说话的是站在江氏母女俩对面的一个中年妇人。 第122页 敏心转头定睛一看,这妇人不是他人,正是上次侯府春宴时举止粗鲁、眼神露骨的那个诚意伯的妻妹,邝太太。 今朝邝太太却不只是一个人来的,她还扶着一个同样打扮得十分富贵的老太太。这老太太骨瘦如柴,身材矮小,却学着燕京时人流行的装扮,穿了件葱绿色牡丹纹漳绒褙子,偏偏又不知穿衣也要配色,下裙同样是青色万字勾莲纹的织金裙子,脑袋上还顶了个硕大的赤金朝天冠,整个人一打眼望去就像一根刚从土里拔出来的、顶上还带着点泥土的绿油油的大葱。 敏心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老太太见敏心莫名其妙地笑出来,也不管是为什么,当下就勃然大怒,挥舞着手杖颤颤巍巍地就骂开了,语言之粗俗,用词之下流,闻所未闻,简直令当场所有人大开眼界。 「你这个小婊*,狗娘养的下贱玩意儿,就知道勾引爷儿们,活该张腿去卖**……」 先不说江氏和敏心,就连围观的夫人太太们都惊呆了。 今日敏心及笄,除去亲眷外邀请的就是燕京城里大小公卿,观礼的大多数也是这些公卿家的女眷。礼毕后,永泰侯府因地主之谊自然也要招待一下诸宾客。程夫人身份尊贵,既是侯夫人又是宗妇,便由她招唿着那些同样出身高贵的夫人小姐们去了花厅小坐。此时还留在前厅的,大多数是够不上与程夫人攀谈,却又不甘心就这么走人,放弃一个与当今朝堂炙手可热的永泰侯家眷盘交情的好机会的,二三等公卿的女眷们。 敏心抿了唇,压低了眉,冷脸直视着这满嘴喷粪的老太太。 云露轻巧地从她身后靠近,低声道:「此前这老婆子一直没开过口,说话的都是那个中年女人。 方才我们夫人在这好好的和人说话,那俩人上来就问我们夫人预备给您出多少嫁妆。我们夫人虽然惊诧不爽,但还是顾及礼数没说什么。没想到她们越发放肆,又问夫人有没有算好吉时之类的,四夫人看她们越说越不像样,就令奴婢们把她们客客气气地请出正厅……」 尽管强压着声线,但她的语气随着叙述进展越来越愤怒亢奋:「哪知道那个中年妇人就怪里怪气地问,说我们七小姐不是要和她家侄儿定亲吗,怎么都做亲家了还这么生疏。四夫人气狠了,就……」 就失了态。 那像根葱似的老太太还在骂,扶着她的那中年妇人在幸灾乐祸的笑,冷不丁她对上了敏心的视线,她愣了一愣,撇了撇嘴,若无其事般的移开了目光。 敏心冷笑。 江氏气极,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骯脏的话,骂得又是她女儿,向来疼的和眼珠子似的女儿,当场就忍不住要冲出去和这老瘐婆拼命,恨不得抓花她的脸撕烂她的嘴叫她永远闭嘴才是。 江氏脚下才动,身侧就伸出一只冰凉纤细的手,牢牢抓住了她的衣袖。 她忍不住侧首惊讶:「……敏儿?」 敏心低声道:「娘,既然是沖我来的,我去对付她们。」 江氏忧虑:「不行!这老太婆说话实在太难听!你一个还没出阁的小姑娘,怎么去对付!」 「娘!」敏心镇定道:「您就信我一回吧。」 「好吧……」江氏一双眼睛满是担忧。 敏心朝她笑了笑,安慰地拍了拍母亲的手背,裙摆一动,往前迈了一步。只是在动作之时,偏头向兰芝示意着眨了眨眼。兰芝会意,很快就消失在了厅堂。 敏心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站出来之后,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老太婆在那里撒泼骂街,眼里还带着怜悯。 在敏心平静无澜的视线注视下,尽管那老婆子还是旁若无人地咒骂,但她身边的中年妇人渐渐有些不自在了起来。 就有那心善的夫人奶奶们,见老婆子实在骂的是不像话,唾沫横飞秽语满天,便上前好言劝阻:「这位老夫人,到底是在侯府,在场都是公卿命妇,说话还是客气些吧。」 那老婆子根本不领情。她噼手一推,说话的年轻奶奶就被她推了一个踉跄,转脸指着被她推倒的年轻妇人开始怨毒的破口大骂。 「呵。」 眼瞅着这年轻妇人的家人和这老婆子推搡着就要吵了起来,一声轻嘲突然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那年轻妇人泪眼汪汪地循声看过来,就见敏心一张艷若桃李的脸上毫不掩饰地嘲意和冷笑,一身大红靓蓝的衣裙称的她皮肤雪白,更加明艷夺目。 敏心一步步走近,周身凛冽的气场竟逼得那老婆子和邝太太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 敏心居高临下地望着邝太太,眼神轻蔑:「邝太太。」 「你……你要干什么?」邝太太问,声线都开始哆嗦了。 「我永泰侯府,却也不是随便一个乡下婆子就能进来撒野的地方。」敏心红唇一弯,噙着笑意,看也不看那葱似的老婆子,只是紧盯着邝太太,「您带一个疯婆子来到底是何意?莫不是——」 「看不上我们徐家?」 「你这死丫头!说谁是疯婆子呢!」那老婆子当场就跳了出来,一边骂一边还想往敏心身上扑,一双鸡爪似的枯瘦的手伸出来疯狂地挠抓着。 敏心身形一转,敏捷地避开了她的抓挠。 几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粗壮有力的婆子牢牢地架住了她。 第123页 敏心微微偏头,看到气喘吁吁的兰芝。她含笑向她点了点头以示赞许。 「哦?不是?那你是什么人?」 轻飘飘的一句质疑落下,激得那老婆子越发跳脚,叉腰怒气沖沖地叫嚷着。 「我儿子是诚意伯!我孙女是宫里的娘娘!我是皇上封的二品夫人!小娼妇就会招惹男人!我*你祖宗十八代!」说着又要往敏心身边扑来,被几个粗使婆子练手拦住了。 敏心点点头,转身就走,口气十分尊敬,神色却有些漫不经心地吩咐道:「把这疯婆子捆了送到柴房去。等宴散了,就派人送去净慈寺。」 「你,你……这是诚意伯太夫人,你怎么敢把她送去净慈寺!」邝太太当场就倒抽一口冷气。 方才出面说话的那个年轻妇人也怔怔地望着敏心。 净慈寺,位于燕京京畿,规律森严,鲜有人烟。 这是因为,净慈寺是一座为收容皇宫、宗室冷遇犯错嫔妃而建的寺庙。从太.宗皇帝后,这座清修的佛寺也开始接纳燕京城中众勛贵的女眷,只要交足了银子,便可在其中「清修念佛」一辈子。名为修行,实为软禁。 「我为什么不能?」敏心微笑,「诚意伯既有爱女深得圣眷,想必定然家教优渥,上和下睦。诚意伯太夫人既然能教养出宸妃娘娘这般人才出众的孙女,那必然不会和这婆子一样出口成脏。」 敏心厌恶地看了一眼张大了嘴、形容不雅的菜色老太婆。 「她既然敢冒充诚意伯太夫人混入我永泰侯府,还屡次出言侮辱我及家族先人,若是不加制止,将来还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如今仅是辱骂我徐氏先人,未来或许是辱及宗室皇亲。」敏心顿了顿,昂起头环视四周,神色淡淡,口气斩钉截铁,「今日既然叫我碰到了,那我就为诸位——以及燕京众公卿,做个决断吧。」 第73章 妇人心 · 敏心眼神一凛:「还不带下去。」 「是。小姐。」几个粗使婆子应是。反剪了那婆子双臂, 就要带她走。 时至如此,那婆子满脸不可置信,而邝太太早就哭得涕泪横流, 跪在地上抱着那婆子的腿哭得叫一个伤心。 老婆子恶狠狠地盯着敏心,一口浓痰吐到地上,又要开口骂人时, 敏心一转眼,就有那机敏的粗使婆子飞快地掏出帕子团成一团塞进她嘴里, 堵了个严严实实。让她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周边前来观礼的别府女眷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开口制止敏心。 尽管事情很明朗,旁人一望便知, 这老婆子既然敢开口说自己是诚意伯太夫人, 身边看着还有小辈到了永泰侯府,那她的身份必然不会有假。 只是不单是敏心的话她们却听得清清楚楚, 那老婆子满嘴胡沁却也不能忽视。 不仅是自己被骂, 这都辱及先人了,小姑娘想个法子能整治老泼妇一回,未尝不可。反正嘛, 进一回净慈寺也不会掉一层皮, 顶多就是吃不好睡不好,受点苦而已。 她们隐秘地交换着视线,默契地默许了敏心的吩咐。 邝太太见哭嚎无能,徐府的下人压根不会听她指挥, 而她的依仗, 这个被堵了嘴的老太太眼看就要被粗大的婆子拖到柴房去, 还会被送到净慈寺,她不禁悲从中来, 双腿一软,当场就跪了下去。 敏心挥了挥手,粗使婆子们手上加重了力气,一把就将那老婆子拖远了。 翘头绣红莲云履轻晃了晃,停在了邝太太的身边。 邝太太哆嗦着嘴唇,从下往上慢慢看过去。映入眼帘的先是形状优美的红菱唇,而后,是一双乌沉漆黑的眼睛。 敏心轻笑:「邝太太,您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这儿台阶生了青苔易滑。」她俯下身,望着邝太太的面容,缓缓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您可要注意喽,下回,千万别再往这边走了,要不然跌断了腿儿,那受罪的也是自个儿,您说是不?」 语罢,她微一偏头,娇叱道:「还不快扶邝太太起来。」 兰芝低眉顺眼地应了:「是,小姐。」她笑盈盈地上前,一只手架到邝太太臂弯下,一用力就扶着邝太太离了地面,眼看着就要站好了,兰芝忽地手上一松,邝太太又跌落下去,臀部衣裳料子爽滑,竟沿着台阶生生滑了下去。 兰芝惊唿一声,小跑着上前再要扶她起来:「呀,邝太太,奴婢力气小,方才不是故意的,您不会怪我吧?」 邝太太哪敢还要她扶,摆手撑着地,挣扎着自己坐起来了。 「我这侍女确实粗心,您没事吧?」 邝太太抬头,看到站在台阶上的敏心冷俏的一张脸居高临下地看过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没事、没事。」 「那就好。」敏心满意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邝太太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屁股正要一瘸一拐地走,面前忽然出现两个俏丽的丫鬟。 「我们小姐说,今日招待不周,还请您去偏厅歇息一会儿。」 邝太太惊恐地看着她们。 这两个丫鬟根本不需要她回答,说完了面子上的客气话,就一左一右地钳住了邝太太,半推半拉地把她推进了偏厅的一个茶间。 江氏担忧地问:「敏儿,你要把那老虔婆送去净慈寺,他们家要是知道了,因此恶了你,会不会对你名声有影响?」 第124页 敏心冷静道:「那又如何?他们不做初一,哪来的十五?更何况,难道只有他们家长了嘴不曾?今日来的这许多人、我们家都是哑巴吗?」敏心嗤笑,「娘,他们如若说我性子恶劣不够柔顺,那我们也能说他们家平白无故就上门来胡搅蛮缠。」 说到这里,江氏想了想奇道:「这家人也真是好笑,除了上回春宴有个不着四六的亲戚上我们府里来过一回外,他们也没有机会见过你,如何今天上门一开口就是请期?」 敏心笑道:「娘何必在这苦思冥想,那等人的脑子我们怎知他们是如何想的,去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江氏惊道:「什么?」 敏心轻描淡写道:「那邝太太崴了脚脖子,我叫听荷知桃扶她下去歇息了。」 江氏神色复杂地望着女儿:「你……哎,是娘对不起你,才叫你……」 敏心迅速地打断了她的话:「娘说的这是什么!今日这场闹剧,原也不怪您,明明是那家人来胡搅蛮缠。」 「娘亲,走吧,我们去好好『慰问』一下邝太太吧。」 江氏嘆了一口气,见方才满屋子的夫人太太们都散开了,便转脸叫了林妈妈,吩咐她照看好剩下的宾客。关氏是客人,虽然关系亲近但不好劳动她,便只请了关氏在旁协助,不要起了乱子就行。 而后顶着其他三三两两女眷复杂的目光,携了女儿的手,就要去见那邝太太。 才走到院子里,外面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足音,倏忽就有一锦衣公子急匆匆越众而入:「四婶!七妹!我听下人传报这里有人闹事?」 他甫一站定,敏心就听见院里四处响起的抽气声。 这也难怪,世人爱美之心,古而有之,徐徽宁容貌又是其中的佼佼者,便是敏心自己虽亦有美名,但如此近距离地看他容色也不免失神。更何况寻常俗人呢? 敏心虽不明白,她叫兰芝去找的明明是程夫人,怎的来了徐徽宁,但她眼角余光扫到了原本许多已落座喝茶的夫人小姐们都纷纷站了起来,便上前一步,低声快速地与她这位九哥说明了事态前因后果。 徐徽宁听罢,手中摺扇敲了敲手心,沉吟了片刻,道:「如此,那我便随四婶和七妹妹去听听那位邝太太是如何说的罢。」 敏心点点头,带了母亲和徐徽宁出了院子,向茶房走去。出门转身的剎那,她看见不少女眷脸上划过的失落之色,不禁暗自思忖,都说女色惑人,如今看来,在她这位九哥身上,男色竟也能引人失态。 路上,徐徽宁主动说起了他来此处的原因。 「今朝七妹及笄,庄王妃亦来观礼。她见着七妹出落得亭亭玉立,回想起去年六妹及笄时的盛况,念着庄王世子和六妹年岁都大了,等礼毕后便邀了父亲母亲还有庄王爷一起商讨六妹的婚事。七妹身边的小丫鬟寻来时,母亲不方便走开,想着陈嬷嬷在此,应无甚大问题,本想请祖母过来压压场面,而我刚巧得闲,便自告奋勇来帮忙。」 他言有未尽之语,「只是我来时……遇着了一点麻烦,才晚了这许多。幸好您与七妹无恙,抱歉……」他长睫重重压下,面上满是歉意。 美人便是失意道歉,姿态容貌也极动人心……敏心望着他风韵端雅,暗自惊嘆。 「这也不怪你……唉,实是那人着实无礼……」想起那老太太极为粗鄙的话语,江氏神色复杂。 到了茶房,邝太太被听荷知桃一左一右地按在椅子上不能动弹,眼见着有人推门进来,她激动地挣扎了起来。 最先进去的是徐徽宁,她一抬头,看到他惊为天人的容貌,一时竟看得呆了。 江氏随后进去,略带厌恶地看了一眼她,转头对敏心道:「就在这儿问吗?」 敏心点点头:「就这儿吧。早些问完,我们早做打算。」 徐徽宁「唰」地拉出两把椅子,示意敏心母女俩坐下。 「邝太太?」徐徽宁挑了挑眉,声音清冽优美。 「是……是……」邝太太抬头看着这三人,声音开始颤抖。 「你来说,今日为何要在永泰侯府闹事?」见邝太太应下了,徐徽宁声音陡然冷了下来。明明语调语气都和刚刚无甚不同,但旁人听来,却无端地带了几分阴冷气息,叫人不敢不应。 邝太太抖着唇,半天没有开口。 敏心眯了眯眼,压低了声音,寒声道:「不愿意说?你也想去净慈寺吃斋念佛?」 「不,不,不!」邝太太惊恐,她哭丧着脸,「我说、我说,您手下留情,不要把我送到净慈寺去!」 「你和那老太婆问婚期,是怎么回事?」江氏问。 邝太太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颤抖着声音道:「这全是老太太的意思,不关我的事啊夫人!」 「你从头仔细地说,不许有遗漏,听到了吗?」 「好、好,我说……」 邝太太觊觎着他们的脸色,小声地、断断续续的道出了缘由。 原来诚意伯老太太今日趾高气扬地来此,全是因为诚意伯的小儿子,荣珂。荣珂自上次春宴在永泰侯府意外窥见敏心的容貌后,就一直念念不忘。诚意伯元就是凭女儿裙带上位的,一家子才从乡下搬来燕京,腿肚子上的泥巴还没洗干净,荣珂又是诚意伯的独生儿子,除了进宫侍奉皇帝陛下的娘娘外,整个荣府就捧着这个小少爷。 第125页 那荣老太见宝贝孙子吃饭不香,整日唉声嘆气就急了,忙问孙子是怎么回事,荣珂吞吞吐吐地说了。荣老太从自家孙女受宠,举家进京后,眼里除了皇上,就再看不到其他人,宝贝大孙子说有了看中的人,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家是全燕京最顶尖的人家,压根都没想过人家姑娘家愿不愿意,满以为自家孙子这么好的相貌、自己家这么好的门第,不会有人家会拒绝的。刚好听闻今日永泰侯府为七小姐举行及笄礼,便进了府混在人群中看完了全程。 荣老太见敏心长的漂亮,虽仍嫌她太瘦屁股不够大,但也算能配得上她的好大孙,等仪式结束后便径直去找了江氏,倨傲地上前,连招唿也不打,直接就无礼地问了叫江氏极其恼火的问题,才引出了后面的闹子。 至于邝太太为何会在此,就要问问她自己想攀龙附凤的心了。 徐徽宁听完,笑了一笑,起身对江氏和敏心道:「我明白了。七妹做得很好,这家人是欠教训。」 江氏担忧道:「万一他们荣家找上门来,毕竟出了个宸妃娘娘……」 徐徽宁冷淡道:「宸妃?呵,不用理她,不过是个跳樑小丑罢了。姓荣的如此肆无忌惮,想必也不是头一回了。回头我与父亲禀明情况,请他上个摺子,该让荣英好好管管他老娘和儿子。」 江氏还是不安:「敏儿的名声……今日毕竟有这么多家的夫人看着她下令困了荣老夫人送去净慈寺……」 徐徽宁向她温和道:「四婶,您不用急。像这家子的所作所为,七妹不出手,迟早有人要教训她们,七妹这也是『为民除害』了。至于七妹的闺名和清誉,您不用急,我自有法子。」竟还说笑了几句。 敏心看向他,目光中带着探究:「不知九哥所说的法子,是指?」 徐徽宁沖她笑了笑,笑里带着几分狡黠。 * 晚上宴散后,关氏、江华秋、江氏和敏心在照妆堂说着今日这场闹剧。 「若是我那时不曾走开,你和外甥女儿也不会平白受着许多的污衊了……」江华秋嘆道,神色凝重。 「大哥,这也不怪你,内院到底都是女眷,你也不好多待。」 「是呀,大舅舅,您不要自责了,我和母亲不过受骂几句,那荣老太太可是会在净慈寺待上好一阵子。」敏心劝道。 徐徽宁向程夫人、永泰侯、太夫人回禀后,几位长辈不仅没有怪罪敏心,反而夸她做的好,永泰侯更是亲自下令,派了亲信把荣老太太送去了净慈寺。等诚意伯发现母亲仍没回家、找到永泰侯府来时,他那老娘早就进寺门了。 净慈寺规矩,凡是入寺之人,起码要吃斋念佛住上七天才许出寺。这七日里,荣老太太就好好的在里面待着吧。 关氏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道:「虽说这事儿是他们挑起的,那诚意伯若要追究,保不齐会牵连敏儿。要是他们不择手段,毁了敏儿的名声,将来可要怎么办啊?」 敏心微微一笑:「此事我自有打算,九哥也会出手相助,舅母无需忧虑。」她看向江氏,「娘亲,我想借用一下越溪春几家店铺的员工。」 「嗐,这铺子将来都是要给你的,你自去调动便是,哪里用说是借用!」 看敏心胸有成竹的样子,江华秋和关氏这才微微放心。 一家人还没说上几句,忽然有丫鬟来报:「老爷!太太!二小姐又魇着了!」 看她的容貌,正是之前给敏心报信的那个关氏的心腹丫鬟。 江华秋夫妇脸色一变,双双起身离去。 敏心与江氏对视了一眼,也跟着前去了。 第74章 流言变 · 江巧龄终于止住了抽噎, 在关氏怀里沉沉睡去了。 关氏给她掖好了被角,呆呆地望了会儿儿沉睡的睡颜,无声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放下了床帐,慢慢走出了卧室。 江氏赶紧起身迎上:「巧娘如何了?」 江华秋也上前扶住妻子的手,眼里掩饰不住地关切。 关氏胡乱地点了点头, 声音里已带哭意:「……好不容易,睡着了……」 敏心凝望着关氏。自从见面以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仔细地观察这位舅母。 夜晚的烛光下,关氏髮丝间无法掩盖的银光,和她眼角的细纹, 无一不道出了这位母亲的辛酸。 关氏扶着桌沿坐了下来, 忽得双手捂脸,深深的悲泣起来。 江华秋在一旁沉沉嘆气。 江氏见状有些不知所措:「大哥、大嫂, 这是怎么了?」 江华秋苦笑了一下, 伸出大掌拍了拍妹子的肩:「这都是我做下的孽啊……」 关氏万分凄凉地道:「官人啊,这本不怪你的,是我识人不清!是我不分好歹!才毁了巧娘啊——」 江华秋把关氏搂在怀里, 夫妻两个抱头痛哭。 江氏本来还想再问, 但听关氏话里的端倪,似是有隐情,且眼下夜已深了,着实有些不便。 她便朝敏心使了眼色, 敏心会意跟上。 悄悄吩咐过服侍的人后, 母两个出了江华秋客居的院落, 打着灯笼朝照妆堂走去。 「娘,二表姐她?」 江氏轻嘆:「我也不是十分清楚, 约莫和巧娘先头定下的那桩亲事有关吧。她小时候,人还是好好的,我记得你舅母给我写的信里还夸这孩子胆子大,人十分活泼的呢。」 第126页 「哎,若不是遇人不淑,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敏心沉默。 江氏由此想起了今日的那场闹剧,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有些后怕道:「还好今儿个你反应快,把那老太太当机立断捆了堵住了嘴,要是反应慢上一步,她再说些胡言乱语出来,那众口铄金人言可畏的,敏儿,岂不是要——」 敏心赶紧抱了她的臂膀,宽慰道:「娘,您别再想了,我这不还是好好的吗?」 「好、好,没事就好……」江氏喃喃。 敏心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照妆堂。 照妆堂里灯火通明,她们才进门,就见铎哥儿从正堂冲过来:「母亲!姐姐!你们终于回来了!」稚嫩的声音里还带着委屈。 江氏这才恍然,一日下来,竟都忘了孩子。 敏心进门简单净手擦面后坐了下来,叫来铎哥儿。 小孩子「蹬蹬蹬」就跑了过来。 「姐姐,您找我?」 敏心俯下身直视着铎哥儿的眼睛,笑盈盈道:「是呀,有件事,想请铎哥儿帮忙。」 徐徽铎眼睛一亮,兴奋道:「是什么事?我真的能帮上忙吗?」 「你前日不是和姐姐说,你原来的夫子因为要侍奉老母所以辞去馆职,然后给你写了封推荐信,送你进了楚国公庄氏的族学吗?」 徐徽铎使劲地点了点头:「嗯!」 「你的那些同窗中,是不是有一个荣?」 徐徽铎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姐姐,您是怎么知道的?」 「九哥告诉我的。」敏心微微一笑,朝他招了招手。 铎哥儿好奇地往前走了几步,敏心凑到他耳边,轻声地嘱咐了几句。 「你听明白了吗?」 「姐姐,我懂了,那小子是个混蛋!您放心,我会按照您教我的去做的。」 「好孩子,姐姐相信你。」敏心含笑,爱怜地摸了摸幼弟的头。 第二日,敏心就传信出去,叫了白露进府。按照昨日徐徽宁与她商议的事宜,一件件吩咐下去。 白露一边听一边点头:「小姐您放心,我一定盯着他们去做。」 敏心闲闲笑道:「不要太过刻意了。」 白露笑道:「这事儿说起来和咱们铺子开业如何招徕客人有些像。越溪春分号下月就要开到第六家了,咱们铺子的那些伙计,再熟悉不过了!」 敏心满意道:「好。要是做得好,我再赏他一百两银子。」 白露笑道:「如此,那奴婢就代那些小的们谢过小姐赏赐!」 徐徽宁那头也派了一个面白无须,声音阴柔的管事来向敏心传话。 「九爷请七小姐安心。府里六爷识人不清,已被侯爷教训了一顿,如今正拘在家里念书,不会有机会传信给荣府的。(此处见前文第55章 )至于荣家老夫人在您及笄宴上出言不逊辱及徐氏先人的事,九爷也写了摺子,道明诚意伯太夫人言语中对太.宗元后、孝慈庄懿皇后徐氏的不敬之语,由侯爷代呈给内阁。九爷令奴婢转告给七小姐,荣家不成气候,无需多虑,请七小姐放心放手去做。」 「好,还请您转告九哥,我晓得了。」敏心矜持笑道:「多谢您。」转头吩咐绿莺,「给这位……赏个荷包。」 「奴婢不敢。多谢七小姐美意。」这管事把头深深地低下去,全然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敏心见他抗拒之态如此明显,只好遗憾地作罢,目送他仪态一丝不苟地退下了。 这个管事,倒有几分像宫里的公公……敏心若有所思。 随后几日,燕京市井就有流言传开,道是诚意伯府二公子素来喜爱玩弄良家子,还强抢民,做了诚意伯父子二人的禁脔,诚意伯太夫人也不遑多让,一把年纪了还在房里养了小男孩,至于远在宫中的宸妃娘娘,更成了狐媚惑主的妖精。 敏心一开始听到白露上报的最新流言时,还有些不可置信。明明一开始她叫手下人去传散的不是这样的内容。还是徐徽宁送了手书来,她看过才明白。 那清隽有力的字迹下,写的却是荣氏父子自从儿邀宠成功上位以来所做的重重劣迹,观之简直触目惊心。 敏心掩卷,心潮久久不能平息。这市井流言,和他们真正坐下的事来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 再过了几日,流言愈传愈烈,皇城中的宸妃听闻后,素衣散发自去皇上寝宫前长跪请罪,那时徐徽宁的摺子刚好递到皇上手中——不消多时,有圣旨降下:宸妃褫去封号,降为才人,移入衍庆宫;诚意伯府革爵,降为庶人;荣英、荣珂父子二人打入诏狱。 至于燕云卫从诚意伯府后院里掘出的数具白骨,同朝堂政局的震动相比,也只能为燕京民众增添几分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第75章 八月上 · 建业三十年的仲夏, 皇城中除了冠宠后宫两年之久的宸妃被褫去封号外,更引起前朝后宫议论沸沸扬扬的,是一道册后的圣旨。 后位空悬三十余年, 而今终于等来了新的主人。 原皇贵妃谢氏因诞嗣有功,虔恭中馈,夙着懿称, 宜膺茂典,册为皇后;端妃傅氏, 奉侍宫闱,慎勤婉顺,晋封皇贵妃;宛妃方氏, 毓生名阀, 协辅中闺,温惠宅心, 端良着德, 晋封为贵妃……其余嫔妃皆有加封。 第127页 谢氏封后,由此引起的议题便是立储。子凭母贵,有了皇后生母, 二皇子誉王也一跃而成了中宫嫡子, 加上又是当今圣上所生诸子中最为年长的,更何况不似宛妃之子,十四岁便就藩江南,而是一直长伴君父左右, 怎么看都要比雍王, 这位众皇子中序齿第四, 实际排行第二的皇子要合适做储君。以嫡以长,合该都要轮到入主东宫, 便有誉王、谢家一系的朝臣上书请封太子。 霎时间言谏纷纷,朝堂震动。自封后圣旨颁下,全国各地的摺子如雪花般飞入内阁,其中请封的、谢恩的、谏言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内容,不仅叫内阁大臣头疼,也叫当今圣上发了好大一通火,接连下旨斥责了好几家勛贵清流。 只是这些前朝政事,到底与敏心这个闺中女儿相隔甚远。 她虽出身永泰侯府——这个大胤顶级的权臣豪门,但她毕竟生父已逝,一个尚未出阁的妙龄少女,与这帝国高层平静外表下暗潮涌动的势力最为亲密的接触,便是九哥徐徽宁从诚意伯一事起养成的给她写信的习惯。 想来对于诚意伯荣氏的处置手腕和关于流言的传嚣,令徐徽宁对敏心刮目相看。 毕竟是十三岁便高中案首的少年才俊,又是男子,能在外面行走自如,每月次数不一的手书递进内院,给被禁足的敏心带来许多新鲜的消息的见闻。 平白无故受了诚意伯府的牵连,险些毁了敏心的清誉。江氏从后怕中回过神来时,见燕京城中因封后立储事起而风雨飘摇,生怕敏心出门时被荣府的余孽给缠上,便给她下了禁足令,勒令女儿无故不得出府,除非有长辈陪同。 为了让江氏放心,敏心只好答应。 也藉机好多陪陪她那精神不稳的可怜的二表姐。 那日江巧龄发作后,江氏借了太夫人的名帖,从太医院请来几位名医为侄女看过,都说药石无医,只能慢慢将养着,未来兴许有一日便能恢復如常了。 关氏听到消息后痛哭了一番,到底是为母则强,很快就打起了精神每日为女儿熬安神药汤,遵循医嘱耐心地和巧娘说话,只盼着这个女儿有朝一日能恢復成小时候那活泼的样子。 江华秋也很是颓靡了一阵。少时长于庶母管控之下,生父风流多情,并不十分在意这个长子,到二十多岁时一事无成,家中奴僕都嗤笑这个大少爷干的活,随便一个长随都能做。 还是与关氏成婚后,两个女儿陆续出生,一朝为人父,便想着法子自立起来。横竖没有那个读书的脑子,就重拾祖业,做起了茶叶、瓷器和丝绸的买卖。拼着一口气,想让妻女过上更好的生活,才背井离乡四处经营,生意是越做越大,没想到一直捧在手心上疼爱的女儿,却因夫妻二人的疏忽而出了事。 这事还是带着外甥游学回到蜀中时才知道的。事已至此,就是提刀捅了那家狼心狗肺的下贱东西也没用了,女儿已经病了。想着妹子嫁到了燕京高门,许是能请到名医为女儿看病,便不顾路途劳累,千里迢迢带着妻女一道上京。 可最终还是,药石无医。 幸而有敏心这个同龄的姊妹在,巧娘还愿意与她说上几句话。 唉。 江华秋眼瞅着女儿状况不稳,听大夫说最好不要再轻易改变环境,免得她又受了刺激发作起来。只是们一家在永泰侯府盘桓已近四个月,再亲近的亲戚,也不好意思再住下去了。 江家不缺钱,为着女儿着想,在永泰侯府边掏钱买了座小宅子,自己和髮妻搬了进去,至于巧娘,听从妹子的劝阻,暂时还是留在侯府,日日由敏心陪着说话吃药,人眼看着日渐有所好转。 江华秋心里高兴,可是又为连累了妹子和外甥女感到深深的愧疚。还是敏心劝说,两家本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亲人,此时不过是顺手照顾着表姐,无需太多忧虑。饶是敏心这样说,到底是江家对不起她们娘俩,江华秋本身就不知怎么表达感情,这下为表示对妹子一家的感激之情,就源源不断地送些奇珍异宝、头面首饰、绫罗绸缎到照妆堂,看得人直咋舌。 随着时间流逝,天气一日日地从热燥转凉。《诗经》上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进到了八月里,桂花盛放,早起时的空气里已带了几分微薄的寒霜凉意。 大胤三年一度的秋闱,也即将开始了。 这日清晨,见江巧龄情绪还算稳定,敏心便禀了江氏,想带她出门走走。按太医院百里太医的话来说,多见见人,才不会封闭了情绪,看不到身边人。 因时近秋闱,永泰侯府里有三四个考生将要参加这一科的乡试,敏心便想着趁这次出门机会,先去越溪春新开分号里收帐,顺便选几匹新进的料子给家人做些女红活计,再去书店选几本新编的时文赠送给几个要科考的堂兄。 越溪春分店越来越多,白露一人管着近十家铺子,加上她又有了身孕,已是有些忙不过来了。江氏便体谅她,叫她两个月抽身一回上侯府述职送帐,其余时间便叫手下人来即可。偶尔主家有空,便如今日,出门时会路过铺子,也会自去收帐查帐。 检视过一回铺子的情况,敏心满意的叫秋雁收好了帐册,自己则自去了铺子隔壁的书肆。 临近秋闱,全国各地举子都上京来备考,想这等开在繁华地带的书肆,人更是繁多。 第128页 还好时近中午,秋老虎热辣的日头还挂在中天,大多数人都抵不住这炎炎烈日回家去了,还在书肆的客人寥寥无几。 敏心见没几个人头,这家书肆又在越溪春边上,她喊一声随侍的人便能听着,便没带帷帽,只带了个小丫鬟,在书肆里慢慢地走动,找着她想要的书籍。 视线漫撒开去,已走了好一会儿,却还是没能见到文静公所着的时文集,敏心不由得蹙起了眉。 转过一个转角,敏心突然看见角落旁的书架上正摆着一本《新经尚书》,顿时眼前一亮,疾行了几步去到了书架前。 只是才欢喜了没多久,她又有了几分恼意。无,全是因为这书放的位置实在有些高了。敏心身量在闺中女儿中已算高的了,外头有些庶民家的男子甚至还没有她高,踮了脚尖伸长了手臂,却还是取不到。 不过若不是放的高,按这书的畅销程度,也留不到现在。 敏心再次踮脚够了够,还小小的跳了一下,伸出的指尖也不过是恰恰擦到了书封。 她不免有些沮丧。 正当敏心暗自懊恼的时候,一只手臂忽得从旁边伸出,轻轻松松地取下了那册书,递到了敏心的眼前。 这只手虽白皙修长,但明显,是一只男子的手。 敏心惊疑地抬起了头。 这清俊男子一双漆黑的眼睛,正饱含笑意地看着她。 时值正午,一束阳光恰恰好从旁斜照而下,明亮的光柱里粉尘飞舞,的脸一半映在光束里,一半隐在书架的阴影下,显得格外挺拔英俊。 明明是正午时候,然而嘴角的笑意,却与昔日新婚时,挑起盖头后的笑容何其相似。 星辰化作朝阳,照亮了们眼中彼此的身影。 第76章 金钏还 · 敏心一时竟看失了神, 怔怔地和他对视了半晌。 还是他握着那捲书往前递了递,敏心才勐地一激灵,回过神来。 「姑娘是要取这册书吧?」嗓音温厚, 是他一贯的语调。 敏心慌乱地接过,纤长手指紧紧捏着书页,都有些泛白了。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然后有些慌张地侧过身去,低垂着头, 声音细若蚊吶:「是……多谢您……」 今天她的声音听起来,倒是不似之前镇定了……陆畅望着她挽起的乌髮下的修长柔白脖颈,心里忽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 这一贯君子端方的青年就蓦地红了耳朵。 幸好。 他想。幸好她……没有看见, 自己这幅略显狼狈的样子。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垂下,追逐着她藏在裙摆下露出的一点脚尖。 只见那缀着珍珠的绣鞋轻轻地动了动, 似是不安的样子, 然后他听见她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抱歉……在下没有听清,能再说一遍吗?」 敏心见她带着的小丫鬟还忠实地在书肆外守着,并不曾擅自走动, 便鼓足了勇气, 扬起一张莲花似的小脸来,微红着脸颊,低声重复了一次。 陆畅有片刻的失神。 不单是为眼前这张灿如莲华、瑰姿艷逸的恬静容颜,更是因为这姑娘一把纤腰上繫着的那枚玉饰。 除了流苏和垂绦的不同, 这玉玦的材质、花纹同他自己的那块何其相像! 不会错的……那玉玦他自小就随身把玩佩戴, 早就将那玉石摩挲地莹润生光, 如同俯视自己的掌心一般,对它无比地熟悉。 他还清楚地记得, 父亲将这枚玉佩亲手交予自己时所说的话语:「畅儿,『玦』者决也,君子以玉比德,你如今已满六岁了,正式入学开蒙,虽旁人都夸你聪颖,但须学得圣人言,不可自满也不可自以为是。知道了吗?」 幼年的他使劲地点了点头,满脸敬意地望着高大的父亲,大声说:「畅儿明白了!」 耳边忽然传来少女的娇言细语,陆畅忙从纷杂的回忆里抽神回来,垂眸凝望着眼前人。 「陆公子……您要是不方便就算了……」她小声地说,语气很是沮丧。 「抱歉,某一时失态。」陆畅连忙拱手作揖,急急向她道歉,「能请徐姑娘再说一遍吗?」 不知为何,当他见到她露出这种失望的神色时,心脏最深处会隐隐抽痛,仿佛在向他提示着什么。 她不自觉地咬了咬唇,那樱桃一般娇嫩的唇瓣更显丰润了,洁白的贝齿几度开合,终于吐出了一句低低的言语:「这书的下册,应当还在书架上,只是我够不到……」 她抬眼求助的望着他,原本皎洁的脸上飞起两朵红晕,似是极其不好意思。 陆畅顺着她的视线抬头向上看去,果然,在他方才取下的那册书后还有一本,只是放得隐蔽,如按她的身量来看,便是踮脚也只能摸到一点纸边。 陆畅赶忙抬手轻松地将下册也取下交给了她。 只是他一抬手臂,宽大的衣袖顿时遮住了投进来的阳光,敏心就被完全笼罩在了他的身影下。 敏心不敢再多看,接过了书就搂在怀里,深深低着头轻声道了谢。她生怕再抬头与他对视,她全身的皮肤都要红透了。 「徐姑娘买《新经尚书》,是家中有人要参加此次科考吗?」 「是。家中几位兄长都想入场一试。」敏心轻声道,「陆公子也要下场吗?」 「不错。在下埋头苦读十年,也想着藉此机会试试自己的本事。」不由自主地,他也配合着她,开始低声起来。 第129页 只是陆畅这句话说完后,她没有再接话,两人之间的氛围便陡然冷淡了下来。 只不过她不曾动作,他便也没有离开。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地、静谧地、互相对望着。陆畅高大的身体挡在书架一侧,脚下这片寸方之地,仿佛成了世外桃源,彼此吐出的气息,在此缠绕着消散。 她还记得他的名姓……他也从母亲那里探得了她的姓氏,而她看起来,丝毫不意外。他们此时的意外相遇,若是写进话本子里,想必定是才子佳人的畅销类型——她自是佳人,而他,就且让他片刻自诩是才子吧! 然而二者身份深如鸿沟,他陆家不过是绍兴一普通的耕读的人家而已,眼前这妙龄徐氏小姐,倘若他没有猜错,她的身份家世,不是他能够随便高攀的。 燕京最火热的丝绸铺子越溪春背后的东家姓甚名谁,稍稍打听便能知晓了。她母亲留的地址是总店的地址,那日前来接她的马车制式,也不是寻常人家能用的。而永泰侯府是皇亲贵戚,又是名门望族,此等门第,与他简直是云泥之别。 有缘无份。 陆畅知道,他们此时能说上片刻的话,已是天赐的缘分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脚下迟迟没有动作。他站在那里挡住了去路,她便也不能行动。 她却无怨言,只是温和的,仿佛带着无限哀婉的望向他。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几瞬时间,他沉沉的吐了一口气,脚步一转,侧过了半个身子。 她微微一顿,微移莲步,从他身边经过。 敏心走了没几步,身后突然又传来一声唤:「姑娘请留步。」 敏心回身,就见陆畅宽大的手掌里托着一枚用帕子包裹着的精緻的金臂钏,赤金在光辉照耀下散发出迷人炫目的色彩,那小巧的金钏与他的手掌一比,简直小的像孩童的玩具。 「这……可是姑娘的?我在母亲的禅房里捡到了它。」他低声道。 敏心讶然。 她正要说话,外头忽然传来小丫鬟的叫声,伴随着脚步声:「小姐。辛大娘子回来了!您在哪儿呀?买好了书吗?」 陆畅一怔。 就见敏心匆匆伸手往他手掌一探,抓起那枚金臂钏就仓促地离开了。 只有一句「多谢」,还迴荡在这小小角落,迴荡在他的耳边。 又一阵喧譁的吵闹声从店门口挤了进来,是临近书塾里上了半日课下学的学生们。 还有街道上远远的叫卖声:「馄饨餵——开锅!」「树熟的秋海棠1」 尘嚣芜杂的熙攘声响,叫他顿时回到了人间。 好似大梦初醒。 方才那片刻辰光,不似在人间。 只是……陆畅苦笑长嘆,竟忘了问她,她带着的那枚玉玦是从何而来了。 坐在回府的马车里,敏心的手在宽大的袖口下不停地那枚失而復得的金臂钏,不顾一旁江巧龄迷惑的眼神,只是呆呆地凝视着眼前的车帘,仿佛那上面绣了朵花似的。 她的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说不出的心燥耳热。 怎么会这样的巧,今日刚好意外遇上,他就归还了这枚金臂钏,难不成,他一直随身带着? 哎呀!敏心突然低叫出声,他的那枚国子监青玉佩,还在她的闺房里静静躺着呢。 丢了这样一枚身份玉佩,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敏心忽然陷入了无限遐思。 第77章 惊旧闻 · 回到了侯府, 敏心带着江巧龄往照妆堂走去。 许是这些时日他们听从了百里太医的建议,关氏、江华秋多陪伴在江巧龄身边,又有敏心这个同龄姊妹与她说话闲聊, 还定期半强迫地带了她出门逛逛,江巧龄的情况好转了许多。 起码旁人与她说话时,她能回上几句而不是发呆了, 平时也突然冒出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刻薄话来了——按照百里太医的说法,这是心里舒畅了, 人也就好起来了。 一路上敏心和江巧龄聊了几句越溪春里新进料子的花色,还有书肆里卖着的时兴话本。总之,巧娘总算对外界提起了一点点的兴趣, 而不是仿佛封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望着这个表姐乖顺的面容没了先前的呆滞气质, 敏心很是有些感慨。 门口小丫鬟瞧见两位小姐回来,低眉顺眼地问了声安。 敏心踏进正屋, 抬头一看, 不由得笑着打了声招唿:「舅母来了。」 关氏拉着女儿在身边坐下,笑道:「你们姊妹今日出去逛得怎么样?」 敏心道:「替母亲收了这一季的帐本,表姐看中两种花样的料子, 我已叫他们包好送过来了, 到时候给表姐做身新衣裳。」 江氏看到秋雁手里提着的包裹,有些新奇地问:「你这是买了什么?」 不待敏心回答,她扭头笑着和关氏说:「我这个女儿倒是有些呆的,出门去店里只晓得查帐收帐, 这次倒是开了眼了, 瞧她主动买了东西回来。」 秋雁有些求助地望着敏心。 敏心知道她去书肆的时候秋雁就留在铺子里陪着江巧龄, 并没有跟着她,她也不想为难秋雁, 当下就爽快地说:「这是秦阁老所着的《新经尚书》,书肆里刚好剩下最后一套,女儿想着六哥、九哥还有宋家大表哥都要下场落试,便买了回来,叫书童抄几份,找个机会送给他们。」 第130页 江氏嗔怪:「怎么不替自己买些东西呢?要不是我前儿个起兴去你屋子里看了看,都不知道我的女儿除了府里做的四季衣裳外竟没有什么可穿的!」 「旁人都道我做着越溪春的生意,自己女儿竟没有沾到半点光!」她又嘆道,「我的儿,你能想着几个兄长是极好的,可你也及笄了,成日里不是看帐就是跟着夏嬷嬷捣鼓那些膏啊粉啊的,说出去怎么像个及笄的大姑娘家的样子!」 江氏发愁:「自打你及笄宴上那老太婆闹了一桩事,哎呀,原先略有些想法的人家这些时日都冷淡下来了。翻过年就十五岁了……」 敏心汗颜,她怎么不知,江氏还悄悄地给她说起亲来了。 敏心想了想,上前抱着江氏的胳膊晃了晃,撒着娇笑眯眯道:「娘亲,您就这么想把我打发出去吗?」 「你这丫头……」江氏点了点她的鼻子,正要作势教训他,关氏摸了摸巧娘的脸,加入了她们娘俩的话题。 「说起来,左右燕京嫁女都较晚,你们府上的大小姐不就是十八才嫁吗?六小姐虽早早定了亲,侯爷不也留了她到十七岁,左右外甥女儿才及笄,映秋你也不要急,好事不怕晚,且慢慢寻摸着吧。」 江氏嘆道:「大嫂说得是,只是我心里到底顺不过这口气,那姓荣的闹了一番,虽则后面她大伯堂哥雷霆手段处置了,终究对她还是有些影响的。我好好的女儿,外头竟那样说她……」 关氏低头看看身侧发呆的女儿,轻嘆一声,淡淡道:「我前日和你大哥商议过了,巧娘的病,能治就治,要是医不好了,将来就给她招赘,留个后,好好把外孙养大,将来的家业,就都留给她吧。」 敏心惊讶。 她是知道的,大舅江华秋和舅母只养了两个女儿,大表姐嫁在了蜀中,二表姐便是江巧龄。只是按照时人的看法,家中没有儿子那便是绝户,虽则她活了两辈子,前世收养了锐弟,还有永泰侯这个伯父帮衬,却也着实吃了一些苦,而今生江氏提出要过继嗣子,江华秋也是十分支持的,怎的她大舅却做了这样一桩决定? 江氏看了看江巧龄,无不担忧地问:「巧娘这状况,大嫂,你不和大哥再商量商量?」 关氏有些凄凉的道:「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儿女吗?也是我没照看好她,才叫她成了这样子。巧娘出事前,你大哥原先也想着养一个螟蛉子,将来接受我们的产业,也我们夫妻养老。等她生了病,你大哥就想,便是亲生儿子还有不上心的时候,何况是义子呢?她又是这个样子,若是招了只白眼狼进门,我们落了个不好暂且不提,巧娘要是再出岔子,我和她爹宁可不活了!倒不如趁我们一把老骨头还活着,能照看她到几时便是几时了。」 敏心望望关氏,又望望一旁的江巧龄,见江氏还要说话,便劝她母亲道:「娘,我瞧表姐的情况已经好很多了,想来要是按照百里太医的法子,未必不能好全。」 江氏嘆道:「也是。」 关氏摸着江巧龄的头,轻轻嘆了又嘆。 敏心发现江氏手边的绣筐里放着一簇鲜亮的红色绸缎,上面还绣着一个大大的「囍」字,不由得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江氏回过神来,把那绣筐里的东西取出铺开,是一张大红的喜帕。 「你傅家姐姐年底要出嫁了,东府傅家的三奶奶亲自上门,想求了咱们家的铺子给她备些针绣上人绣嫁妆。这不,正和你舅母商议哪种款式好看呢?」 傅家姐姐指的是东府傅家三房的长女,傅庭蕴。敏心认识她,还是因为她的母亲,傅三奶奶和程夫人是昔日的手帕交,自从她领了儿女回燕京,时常会上门拜访程夫人,一来二去的,敏心和江氏也就与这对母亲熟识了。 说来也巧,傅庭蕴的身世与敏心颇为相似,同样是父亲丧于任上,同样是寡母带着幼儿孤身回京,只是不同的是永泰侯府人口不算多,永泰侯和太夫人对敏心母女很是照顾,而东傅光房头就分出去了十几房,傅庭蕴的父亲又是庶子,舅家还不在燕京,她和母亲在傅家过得颇为悽苦。 幸好有程夫人这个闺中密友时时照拂,她们才不至于饿死在傅家。 江氏很是唏嘘:「这下阿珍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敏心点头。是啊,她记得傅家姐姐前世嫁了福建林家的子弟,出嫁便是冢妇。她手段了得,没多久就把丈夫整治得服服帖帖的,后来还把母亲和幼弟一起接到了福建生活。敏心后来在驿站时见过她一面,离了傅家那摊子糟心事,虽然林姐夫无甚本事,但她瞧着还是比在闺中时精神了许多。 只是,她怎么依稀记得,傅庭蕴是在夏日出嫁的?新婚前她被傅三奶奶请去陪傅庭蕴说话解闷,夏夜太闷,几个姑娘贪凉多吃了冰,第二日有个黄家小姐还闹了肚子,后来这件事被程夫人知道了,程夫人因前车之鑑,到她嫁给陆畅时,还特特吩咐了身边人不许给她多吃冰了。 许是林家提前了婚期吧?敏心正散漫地想着,就听见江氏说了后半句话:「庭蕴做了皇子妃,她终于能扬眉吐气了。」 敏心悚然一惊。 「娘,您说什么?傅姐姐要做皇子妃?是二皇子妃?」 她没记错的话,誉王妃便是傅家女儿,只不过是西府的孙女傅淑薇,论辈分应比傅庭蕴低一辈。 第131页 难不成今世宫中点错了谱,傅姐姐要嫁个誉王? 江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从哪里听来的?二皇子妃皇后娘娘还没选定呢,前日傅家刚接着的圣旨,庭蕴是要嫁四皇子,做雍王妃。」 江氏的话便如晴天霹雳一样,直噼得敏心愣了神。 敏心惶惶不安,她忍不住问:「四皇子,不是夭折了吗?」 江氏大惊,连忙上去捂她的嘴,低声斥道:「我的儿!你说什么疯话呢!」 关氏也诧异地看着她:「敏儿,怎么开始说胡话了?天家事不好乱说的呀,四殿下尊体康健,皇上还有意让他掌管内务府衙门。」 敏心只觉得自己嗓子哑了,出口的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四殿下尊号为何?是宛妃娘娘所出吗?」 江氏担忧地望着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事了?你嗓子怎么了?」说着上手来摸敏心的额头,「莫不是发烧了罢?」 敏心低声叫道:「娘!」 还是关氏代替江氏回答了她:「建业二十五年皇上分封诸皇子,四殿下封号为『雍』,就藩江南,正是宛贵妃所出。」 敏心忽觉头晕目眩,冷汗浸湿了衣裳。 前世圣上分封皇子时,四皇子并不在玉牒之中,这是因为,那时他已是个死人了! 她忽然回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午后,夏嬷嬷说的话:「宫里宛贵妃娘娘养的小皇子,亦同七小姐是一般人。」 敏心面如土色。十年前,她怎么就没有觉得一丝一毫的不对劲呢!她恨不得拍醒那时的自己。 江氏还是担忧,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怎么今日脸色这般不对劲?要不,还是拿名帖去请个太医来看看?」 关氏也在一旁附和:「是该去请,要是无病,请个平安脉也是好的。」 …… 敏心浑浑噩噩地被江氏和关氏按住,等今日为江巧龄复诊的大夫上门,为她把脉过后来了个安神的方子,又被捏着鼻子灌下一大碗苦汤药后,才被放回了卧室。 她疲惫的靠在贵妃榻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一旁大红剔漆方盒里,制好的太真玉容膏。 夏嬷嬷,她究竟知道多少事? 第78章 乐游原 · 「来人, 把这儿收好,我们去翠梅堂。」 秋雁和听荷应声而入。 听荷一边快速收着桌上分散的制药工具,一边不解地问道:「小姐, 还没有到半个月呢,要提前去吗?」 秋雁赶紧捅了捅听荷的腰。 听荷一惊,随即慌张了起来。 敏心没有注意到她的话, 只是把玩着手心装着淡红色膏体的小团盒,沉默了一会儿, 似是下定了决心,她起身道:「有问题要向夏嬷嬷请教。」 「哦。」秋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姐, 这小盒子还是装在药箱里吗?」 「嗯。」 「小姐, 已经备好了。」 「走吧。」 主僕几人到了翠梅堂,却被丫鬟告知夏嬷嬷此时不在家里。 「那嬷嬷几时归来?」 丫鬟弯了腰, 双手交握在身前, 恭敬地答道:「奴婢也不知。嬷嬷离去前并不曾告知过奴婢。」 敏心盯着她挑不出一点错的姿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淡淡道:「我知道了。那等嬷嬷回来后, 还请姐姐告知, 就说我来送嬷嬷布置的作业。」 「是,奴婢会为七小姐转达。」 「小姐,那现在?」秋雁伴在敏心身边,觊着她的神色, 小心翼翼地问。 敏心沉吟半晌, 抬头望望天边还没有完全落下去的夕阳, 转身道:「把我今日买的《新经尚书》取来,我们去玉润堂。」 秋雁一怔:「您不是说, 预备让奴婢们抄上几本再送人的吗?」 「书可以再买了,现在先去吧。」 进了垂花门,小丫鬟把她们主僕二人引至后院,穿过月亮门,墙角栽着的几株老桂抖落一地碎金,幽幽暗香从头顶落下,愈发显得眼前这座精巧的小楼静谧幽深。 敏心示意秋雁上去敲门。 摩挲得发亮的包铜錾云纹门环轻叩了两声,松木门后很快就传来了脚步声。 开门的是一个身着蟹壳青衫子、梳着妇人头的年轻女子。她脸色苍白,极瘦,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把她吹倒。 敏心礼貌地说明了来意,这女子点了点头,低声道:「九爷在楼上看书,七小姐请随我来。」 敏心注意到,她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仔细听,还是能听出那喑哑粗粝的本音,就仿佛……她的喉咙曾受过伤又粗略的癒合后的样子。 夏嬷嬷与她讲课时,也曾说过后宫嫔妃里整治宫女的手段,其中有一种,就是用烫水灌入活人的喉咙,便是五脏六腑没被烫伤,嗓子也毁了。有那命大的挣扎着勉强活下来的,后来再发出的声音,便与她相似。 而且,这女子方才转身时,耳畔缀着的珍珠剎那间光华流转,极为夺目。 这般莲子米大小的珍珠,也只有南珠也能有如此璀璨流光。 若是一个普通的婢女,能戴得起这样珍贵的耳饰吗? 敏心注视着她的背影,淡淡的想,虽则近十年过去了,但她依稀还记得瑞桐的容貌,这,恐怕就是徐徽宁执意要纳的那个侍妾吧。 听江氏说,永泰侯夫妇最终还是拗不过小儿子,让了步,同意让瑞桐进门,只不过除了名分什么也没有,就这样,徐徽宁也点头了。 第132页 瞧着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她那一管和身段样貌完全不符的、明显后天受过伤的嗓音外,眼前这女子,顶多只能算是姿色平平,甚至还不如九哥自己美貌。敏心暗自思忖着。 她带着敏心主僕二人从一段嘎吱嘎吱地生响的楼梯上到了二楼,徐徽宁果然就在其中一处露台上。 庭院里的玉兰花树长势极好,枝桠还伸到了栏杆内,煦风吹过,洁白的玉兰花瓣飘飘洒洒落了下来,有几片刚好落在了躺椅里小憩的那人身上。 敏心顿了一顿,抬眼望着眼前这片盛景。 都说灯下看美人,此时看人也不遑多让。夕阳和煦的光辉洒下,这尊似玉雕琢的美人就闲倚在花间沉眠,便是世家最善画的人家,恐怕也描绘不出此时千分之一的美好。 瑞桐轻脚上前,半蹲在他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徐徽宁这才醒过来。 敏心刚才看他睡着了,便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因此颇为尴尬地取出《新经尚书》:「今日出门,路过书肆,刚好看到这一套书,想着九哥要下场了,便去买了来。」 徐徽宁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接过了书,朝她道谢:「多谢七妹,出去在外还想着我。坐吧。」 敏心看他一副弱不胜衣的样子,眼角唇边都有红痕,人较之前也憔悴了许多,不由得担心地问:「……九哥,你还好吗?听伯母说你早出晚归的,读书也须得注意身体啊。」 徐徽宁凝固了片刻,强撑着伪装的壳子一瞬间卸下了,他垂头低声地笑了出来。 笑声一声比一声大,敏心站在那里,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但看瑞桐,倒是十分淡定。 徐徽宁笑够了,转脸向她淡淡道:「无事。」 说是无事,但看他这样子,敏心也不好意思问出口,再随口寒暄几句,便匆匆告辞了。 后面几日,敏心接连去翠梅堂找夏嬷嬷,都不见人影。她请安时和太夫人说了,太夫人也只是抚着她一头亮丽的黑髮,慈爱地说:「许是嬷嬷有些私事呢。」 敏心最后还是把到嘴边的话语给咽了回去。 容心的婚期几经商议,定在了八月末,刚好是秋闱考生出场后的那几日。 因着将要出嫁,容心很是不舍,请了她的闺中好友和一众姊妹来到澹园叙话,自然也请了敏心。 敏心送了她一套头面作压箱礼,再就是陪着她聊天,缓和婚前她紧张的情绪。 这日敏心才到澹园,就见窗下坐着另一位身姿曼妙的少女。 敏心抿嘴笑道:「蕴姐姐今日倒是这般早。」 窗下女郎转过头来,一张明眸皓齿的绝色面容,轻轻一笑:「左右我在家中也无事,还吵得很,不如到容妹这儿躲个清静。」 她便是傅庭蕴了。 敏心点头。想来也是,以她的出身,那群傅家人不在她出嫁前扑上来狠咬下一块血肉来,恐怕都不会放她出门。 虽未开口,但傅庭蕴已看出敏心眼底的同情,淡淡地弯了嘴角,又转过头去。 一时无话。 等到容心过来招唿时,才热闹了起来。 中途徐徽宁还来澹园给容心送过一回东西。是一件凫靥裘,光华璀璨,艷丽异常,遇雨不濡,很是罕见。徐徽宁见澹园里都是闺阁女子,虽有姊妹,便没有进门,只是隔着窗户与容心对答了几句而已。 莹心见了便有几分阴阳怪气地说了句类似「到底是一胞双生的姐弟,难怪这般想着容心」的话来。她也定亲了,未婚夫是燕京城里一清贵文官之子,到底是不如庄王世子身份显赫的。 容心丝毫不让,当场就呛了回去。这二人虽是亲姐妹,一下子便有了几分火药味儿。 敏心却注意到,坐在窗下的傅庭蕴一直望着窗外,外头,那不是徐徽宁离去的方向吗? 敏心一颗心还没提起来,就见傅庭蕴转过头来,含笑同容心说了句:「外头树上的鸟儿,叫得真好听。」 她是在看鸟吗? 敏心不敢细想。 入暑后容心食慾变淡了,不仅吃不下东西,有时闻着食物的味儿还会呕吐。不出几日便瘦了一圈,连量体裁好的嫁衣穿上去,腰身都宽出了几分。 程夫人怕她在城里闷出病来,到了婚期吉日还是这样,就向太夫人请示过后,准备带着容心还有家中几个女孩儿去城郊庄子上避一避暑气。 原本程夫人还想着叫徐徽宁一块儿去,还是徐徽宁自己婉拒了,说是秋闱在即,他不好分心。 程夫人就嘆气。女儿儿子都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个她都不好撇下。还是想着容心婚期马上也要到了,人却不大好,便先跟着几个女孩儿到了庄子上,安顿好后吩咐长子媳妇卢氏照看这些小姑娘,就坐上马车急急回到燕京,又来守着儿子。就这般两地奔波,眼看着人也瘦了下去。 容心自打住到了庄子里,没有燕京那般闷热了,再有乡野小菜开开胃,人很快便恢復了过来。 她从小就是活泼好动的性子,长大后读了诗书学了礼仪便学着用贞静遮掩了性格。这下子挪到了庄子上,身边母亲嬷嬷都不在,只有一个大嫂看着她们,哪里还管着什么「笑不露齿」的仪态,每日想着法子玩闹,一干姊妹虽爱玩,却也没有她这也疯的,故而容心找不到人和她闹,最后竟是和庄头家五岁的孙女玩得最好。 第133页 卢氏自己也是从姑娘时过来的,晓得女子一旦出嫁,便横生了许多的规矩,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行错半步,便有无数的流言化作箭射来。她嫁给徐徽宏也快十年了,也算是看着这几个小姑长大的,在她默许的纵容下,容心只要不出庄子,还在永泰侯府的势力之内,随她玩闹。 怎么说,容心果然不负众望,一行人到了庄子不过五六天,程夫人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撺掇世子夫人办一场夜宴。 因为,「七月初七女儿节要到了。」 卢氏宽容地笑笑,吩咐下人听从六小姐的指挥,搬来长案、香炉、贡品摆在月下,自己则坐在一旁闲摇团扇,含笑望着这群小儿女折腾着拜月仪式。 敏心亦被容心强拉着参加了。 她本想在房里趁着夜间凉快,读完一卷《本草》,再按照夏嬷嬷的指点看看《千金翼方》的。 只不过没过多久她就庆幸,还好自己跟着容心一道出来了。 她依稀看到了一溪之隔外的小山丘上,有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第79章 兰月夜 · 七月初七旧称兰月, 自古便有乞巧之俗,譬如兰夜斗巧、喜蛛应巧、投针验巧等等。 有了容心张罗,还有卢少夫人的默许, 庄子上大大小小的僕妇从前一天起就被容心指挥地团团转。一会儿要去捉蜘蛛,一会儿要去打井水,一会儿又要一众丫鬟取来通草、巧果、五彩丝线, 在小阁楼上结做各色花卉。 若是陈嬷嬷在此,定会说上一句「这哪有姑娘家的样子!」 幸而她和程夫人都不在。 卢少夫人遣了婆子入城回禀婆母, 那厢九少爷也不大好,程夫人一边照顾他一边还要忙着中馈,无暇分神, 听闻下人说六小姐精神头极好, 又在折腾着七夕拜月事宜,当下略皱了皱眉, 想着女儿即将出嫁, 似这般松快的日子也不多了,便也就挥了挥手,随她去了。 待管事婆子带了程夫人的话回去, 容心更是喜上眉头。 敏心一瞧她表情, 便觉有些不妙。容心笑眯眯,只是神秘兮兮地凑上来小声道:「我有个好主意。」 莹心冷眼瞧着,又翻过一页书去,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别又是神秘爬树摘果子的『好』法子。」 眼看着容心柳眉一竖, 将要发怒, 媛心赶紧上前打圆场:「不知道六妹妹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饶是如此, 容心仍然鼓了腮帮子,皱着鼻头, 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她左右看看,忽然一把拉过敏心:「七妹,咱们出去说。」 敏心被她拉了个踉跄,连放在膝头的医书都被抖落到地上。 容心走得急,敏心只好仓促回头唿唤:「四姐、五姐,我们去去就回来。我的书——」 竹帘打在门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莹心冷哼一声,扭过头去,恨恨道:「不过是瞧着咱们是庶出,不配和她们嫡出的说话罢了!」 媛心嘆气,扯扯她的袖子,小声说:「六妹性子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 莹心还待要回话,门口突然蹿进来一个小丫鬟,在两人的注视下飞快地把容心落在椅靠上的敞氅抱在了怀里,然后一脸讪讪地跑走了。 一片静默。 莹心愣了一会儿,起身把方才敏心掉在地上的那本书拾起来,轻拍了两下抖落了灰尘,阖上放在了一旁的高几上。 媛心也站了起来,立在她身后:「左右我们晚上便能知道六妹心里想的是什么主意。」她颇为无奈,「你也别气了。出身是不能变,可伯母姊妹都不曾薄待过我们,她……」 莹心咬了咬唇,低低应了一声。 媛心一怔,随即高兴地说:「那我们去看看鸳鸯水晒得怎么样了吧!」 两人相携着下了小楼,到了院子里。 守在井边的庄户婆子看到她们来了,谄媚笑着凑了上来:「四小姐,五小姐!您二位也来看晒水啊!」 也。媛心捕捉到了这个字眼,她赶忙侧首去看一旁的莹心,果然,她冷着一张俏脸,紧紧抿着唇。 媛心只好开口岔开话题:「这水如何?」 庄户婆子拍着胸口自信满满地说道:「这井水啊是昨天晚上就打好的,溪水是我家那口子天没亮就去溪里挑来的,混好后足足晒了一整日,水膜晒得厚哩!小姐您保管放心,您的针投下去,一定能『得巧』!」 时人有习,七月七要「乞巧」,其中一桩便是投针取巧。在七夕夜把备好的绣花针投入晒了一天的水盆里,观看水底针影,若是只有笔直的一条影子,便是「失巧」,若是有成云物花头鸟兽影者,或者成鞋及剪刀水茄影者,便谓乞得巧。得巧者,来年不仅眼明手巧,能做得一手好女红,还能嫁得如意郎君。 她们出身钟鸣鼎食之家,本就不需靠一双手做针线来补贴家用,学绣做衣,更多的是为了表孝心。而婚事除了最年幼的敏心,其余诸人更是长辈早早定好的。今日吩咐下人去准备这些东西,不过是容心临时起兴罢了。 因此媛心只是动动眉毛,并不把这庄户婆子的话放在心上,笑着敷衍了一句:「那就借你吉言了。」 那婆子并不曾听出,喜气洋洋地应下了,还以为自己入了主家的眼呢。 那厢容心拉着敏心偷偷熘了出来,没跑多远,只是绕到了她们所居的庄子后面。 第134页 才看一眼,敏心就惊出了声。 叫她惊讶的不是此处还有一条溪水,也不是芳草如茵、千枝吐蕊的好风光,而是溪边亭下那堆得老高的黑色罈子。 她指着那株极老的桂花树下的凉亭,转身对容心问道:「你不会是想……」 容心先是有些畏葸地瞥了敏心一眼,见她只是惊讶,便无不得意地笑了:「怎么样?我们拜完月,就来喝酒吧!」 敏心只粗略地数了一数,那亭子里堆了起码有四五只大罈子,还是酒家专用的那种半人高的大酒罈。 敏心无语道:「你昨天支了你奶兄弟出去买的就是这个?」 容心笑嘻嘻:「对。」又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我都叫他小心点了。」 敏心仰头望天,深吸了一口气才忍住了。 「你知不道道,这几坛!几坛酒要多少人才能喝得完!而且全是未勾兑过的初酒!喝一口起码醉三天!」 容心委委屈屈地应:「……那怎么办?我都买回来了。」 敏心嘆道:「你想喝酒也不是不行。好歹和大嫂说一声,这满庄子的人也不会不给你买。咱们在家喝的从来都是秋露白、桃花酿这样的酒,你这!唉……」 容心去拉她的手,凑近了撒娇:「好七妹,你就和我说说,我该怎么办呀?」 敏心被她陡然凑上来的一张朝霞映雪的面容惊得倒吸了一口气,然后摇了摇头,长长嘆道:「和我来吧。」 卢氏正教雅姐儿习字,见两位小姑突然到访,听她们吞吞吐吐地说了缘由后,不禁哑然失笑。 「我晓得了,你们去玩吧。」她温柔地说道。嫁给世子徐徽宏已快十年,但她的口音依旧带了点南音,显得愈发和婉。 容心期期艾艾:「大嫂,我……」 卢氏一笑,抬手抵在她唇边:「无妨,我晓得的。你们只管去玩吧。姑娘家能这般快活的日子也不多了。」 敏心郑重道谢:「多谢大嫂。」 卢氏与徐徽宏的长女颂雅才六岁,见姑姑们离去,她奶声奶气地问:「娘亲,为什么说姑娘家能快活的日子不多啊?」 卢氏只是微笑摸了摸她的头,并不曾回答。若不是她在今年开春终于生下了桓哥儿,她娘家那边,就打算着要送一个庶妹上京了。 女子立身,何其艰难。既然眼下她还能给这几个尚还天真烂漫的小姑一点放肆的自由,何乐而不为?只是女儿还小…… 晚饭过后,容心就兴沖沖地拉着几个姐妹跑了出去。 卢氏在后面望着她们纤巧的背影,轻轻笑出了声。 这夜明月格外皎洁,缺了一角的胖月亮高高挂在深蓝的夜幕上,皎白月辉如薄纱轻轻柔柔落了下来,院中众人的身上都被镀上了一层银辉。 「快点!搬过来,放这,诶诶诶歪了歪了,再移过去一点!」 见拜月的香案贡品和等会儿乞巧用的东西都备好放好,容心这才满意地笑了。 世子夫人卢氏在一旁观礼,小颂雅也依偎着母亲,好奇地看着丫鬟们取来蒲团铺在香案后,几个姑姑一一跪了上去。 敏心一转头,看到雅姐儿瞪得圆熘的眼睛,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卢氏抿嘴一笑,在女儿身后轻轻推了一把,雅姐儿往前走了几步,有些迷茫地回头望了望母亲,而后在敏心的招唿下一齐跪了下来。 敏心耐心地教着这个小侄女:「拜月乞巧,是为了向七姐祈求心灵手巧,祈祷小孩子无病无灾,平安健康。」 一众姊妹带着侄女认真地拜了三拜,起身后还双手合十闭眼默默许下了心愿,贡香才燃了一小截,容心便跳了起来,叫着僕妇:「把水盆端来!」然后转头兴奋笑道:「我们来比巧吧?」 雅姐儿懵懂地看了看地上一熘装满了水的铜盆,转身找她娘问道:「这是在做什么呀?」 卢氏还没来得及答话,容心就已经吩咐她的贴身丫鬟取来针插,把细如牛毛的绣花针分发给敏心、莹心和媛心,而后自己率先把针投了下去。 那细针入盆,果然浮在水面上没有沉下去。今夜月色甚好,湛湛月光下,能清楚地看见盆底的针影一头大一头小。 容心笑开,那看盆的庄户婆子就大声嚷嚷了起来:「六小姐得巧!」 卢氏笑道:「恭喜六妹了。」 莹心挑了挑眉,也走上前去,把手中绣花针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水面上。她屏着气紧张地盯着那针,却见细针晃晃悠悠飘了几圈后停了下来,盆底针影弯曲形状。她点点头,这才露出一点矜持笑意。 媛心、敏心亦和前面两位姊妹一样,投针入水盆,均得了个好兆头。 那边秋雁把敏心装着喜蛛的小木盒呈上,其他人和卢氏,甚至僕妇都纷纷掏出喜蛛盒子来,相互比试着蜘蛛结网的疏密。 敏心虽对此不太感兴趣,连喜蛛都是秋雁、兰芝带着几个小丫鬟去捉来准备好的,但见众人其乐融融,便也笑着看着她们闹。 「要是二表姐能来,想必她也会高兴的吧。」 「表小姐身体不便,还是留在城的好。」兰芝委婉地劝道。 敏心笑着看了她一眼:「我如何能不知?只不过此景甚美,此情甚好,忍不住,想和人分享。」 她抬头望月,神思游荡,久久不能平定心旌。 前世这个时候,母孝还有三个月才出,她不便参与侯府众姊妹的欢聚庆祝活动,只是孤身一人呆在房内,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寂寂入眠。 第135页 「七妹,我们走吧?」容心忽然凑过来,别有意思地朝她眨了眨眼。 「好。」 第80章 夜笛曲 · 敏心起身, 和容心一起去向卢少夫人道明了来意。 卢少夫人含笑道:「去吧。那儿的东西,我已经着人换过了。」 容心双眼一亮。 卢氏唤来莹心和媛心,道:「六妹备了点小玩意儿, 左右现在在庄子上,你们不如一道去松快松快。」 莹心撇了撇嘴,到底是被媛心拉扯着一道去了。 敏心本想邀卢氏一起, 卢少夫人笑了笑,拍拍怀抱女儿熟睡的后背, 笑道:「我就不掺和你们小姑娘的聚会了,颂雅玩累了,得带她去睡觉。且虽有奶娘照顾, 我还要哄桓哥儿, 他不见我就闹觉呢。」 敏心只好遗憾作罢。 卢少夫人又吩咐了几个稳重的婆子看着小姐们,另点了人手守夜, 瞧着小姑们的身影远去了, 才淡淡一笑,抱起女儿回房了。 皓月银辉,映得一弯溪水耀如碎银, 而桂花树油绿老叶间的点点金髓, 散发出馥郁浓厚的芳香来,连这座坐落在乡野农庄的旧亭台,也显得温柔华贵了许多。 容心先跳到了亭子内,她拎起石桌上一只柔白如玉的白瓷酒壶, 揭开壶盖轻嗅了嗅, 喜道:「是上好的罗浮春。」 「不止, 这儿还有一小坛荔枝酒。」莹心抱着一只巴掌大的陶罐,拍开了泥封, 那醇厚如蜜的酒香顿时就如风雨侵境般发散开来。 她盯着铺好了软麻台布的石桌,还有石桌上一列各种酒壶,抬眼有些不可思议道:「大嫂说你准备的小玩意儿,就是喝酒?」 「不止呀。」 容心早就坐来了,叫了厨的婆子把一路拎来的食盒打开,从中取出几碟软糕、几碟蜜饯、几碟糟卤、几碟干果,又取出一套雕工极其精细的竹杯竹筷来。她先取过竹箸夹了一筷糟鱼津津有味地吃了,又倒出一杯色如琥珀的罗浮春浅酌一口,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嘆,然后才扬扬眉毛,举箸对姐妹笑道:「你们不来试试吗?惬意极了。」 莹心冷哼一声,也上前落了座,抢过酒壶倒了一大杯酒,仰头而尽。 敏心劝她:「四姐不必喝得如此急。」 媛心看着众姐妹都坐了,她咬了咬唇,犹疑地向前踏了一步。 「五姐姐,这儿没有旁人。」 她闻言惊转过头去,却见敏心对她举杯微笑:「大嫂已经敲打过了,今儿服侍的人一句话都不会往外说的,你只管放心便是。」 媛心慢慢地坐了来,一直笔挺的肩背,终于也像常年绷着的弓弦一样,能松弛来了。 才过了半柱香功夫,敏心半杯果酒还没抿完,尚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裂瓷声。 转头一看,却是容心喝得微醺了,面色通红,带了一丝亢奋,动作也没有之前精细了,把那壶倒空了的酒壶推石桌砸碎了。 敏心见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心一惊,正要去扶她,却见容心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动作迅勐地从桌台布后抱出一只双耳贯壶来,「嘭」地一声放在了桌上,大声叫着她贴身丫鬟的名字:「取箭来!今日我们投壶!」 敏心看得心惊肉跳,左手边容心唿出的气息带着浓烈的酒气喷到她耳边,右手边莹心就腾地起身,高唿道:「投壶!来!投壶!」 如香抱了一大桶羽箭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却见几位小姐竟都喝得有些半醉了。 容心这时双眼湛湛,几步跨石阶,叫丫鬟把那只双耳贯壶放在不远处平整的地上,自己取过一把箭,一支接一支地投向贯壶。有的没投中,有的投中,有的投到了贯耳,围观众人随着她的动作时不时发出惊唿,并因投中而大声喝彩。 这晚月色,敏心能清楚地看到容心唇边一直勾着的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再结合她那泄愤似的,毫不遮掩的动作,敏心忽得明白了什么。 容心投累了,靠在亭子的鹅颈栏边坐了来,急促地喘着气,满身香汗淋漓。 有专司计数的小丫鬟跑过去数了投中的目数,正要回禀,容心一挥手,不在意地说:「投这玩意儿不过是为了取乐,若要细究成绩,那有什么意思。」 敏心在她身旁坐来,两人一起看着莹心投壶的潇洒身姿。 也许是只过了一瞬,也许是过了很久,久到莹心和媛心都玩累了、笑累了,趴在石桌上,枕着自己的手臂沉沉睡去。 不知为何,周边服侍的人几乎也都消失不见了,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丫鬟,此时也俱都倚在柱子上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打着瞌睡。 容心遽然开口,声音极轻,如梦似幻:「母亲说,婚期将至,要我好好收收性子,到了他家,就不许和现在这样了……」 「可是我不想。不想因为出嫁,就强要我收敛性情,变成女德、女训上千篇一律的贤妻良母……为什么我就不能还做自己呢?」 敏心沉默。 「还有四姐姐,我晓得她是怨我的。怨我抢了父亲的宠爱,怨她的订婚的丈夫不如庄王府高贵,可我……我也没有办法。大姐和我说,母亲第一次见她们姐弟还有纪姨娘时,把她的手都捏疼了,我不知道,她也不会知道。她为份例、为婚事不满时,母亲心里也不好受,这是我的错吗?还是她姨娘的错?」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去,「为什么世间规矩,多是用来束缚女子的?为什么男人的选择,后果却要女人来承担?就像五姐,三叔三婶快十年没有回来,就好像把她和五哥给忘了一样。连他们的婚事,若不是我母亲写信去问,他们都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已经长大了。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又要生他们?为什么外任时不带上他们?为什么自从回到燕京后,我就不能和在西境那样,跟随大姐骑马出城游猎?为什么?」 第136页 苦笑,唯有苦笑。这些问题,敏心也回答不出。好在,容心她也不需要旁人来回答。 「子绣他……是很好的,可惜他姓温,我姓徐。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们两个只是寻常人家的儿女,将来成亲后,是不是也会和我在西境见过的那许多平凡夫妻一样……」容心喃喃道,「七妹,你知道吗,我一直,一直很想念西境。」 那个她出生的地方。 「七妹,你呢?」容心靠在敏心身上,那天然清艷的美丽面容上有着淡淡轻愁。 敏心想了想,招手唤来秋雁,低语了几句。 随后秋雁很快回来,递上了一支长箫。 敏心低笑:「随解先生学乐这么多年,一直听六姐你弹的琵琶曲,今天不如就听我吹首曲子吧。」 容心展颜:「好呀。」 这把小叶紫檀木箫敏心已用了多年,连木纹都摩挲地淡去了。敏心将箫抵在唇边,微微吹气,低沉呜咽的箫声就瀰漫在了天地之中。 乐曲沉郁悠扬,含蓄婉转,说不完的顿挫意气,道不完的相思情谊,荡漾在云间月,听得容心不自觉潸然泪。 她吸吸鼻子,翁声道:「七妹,你吹得真好听。」 敏心微笑,停了吹奏正要答她,不远处幽远亭台间忽然一道清脆笛声如山野云中闲鹤一般飞出,高昂处是鹤飞高峦,迎风展翅,低婉处是徘徊游冶,悠然自在,缠绵时是交颈共舞,呜咽时是鹤唳云间。 一曲将毕,那吹笛者竟用竹笛拟了声鸟鸣,便如鹤飞还巢,旋即干脆利落地停了来。尾音收得极漂亮,但余音裊裊,久久不散。 敏心听得发怔。 容心伸手戳了戳她,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这吹笛人,是谁?」 无怪容心有此疑问,实在是只要粗通音律的人,在场都能听出,方才这笛声完全是和着敏心吹的曲子来演奏的。 这是谁? 只有敏心自己知道,方才她吹的曲调,并不是什么名曲或古曲,而是随性吹出的,可这人,竟和得近乎浑然天成。 被容心这一问,敏心才似如梦初醒,她连忙出了亭子,循着乐声响起的方向张眼探寻着。 只是月色虽亮,但终究不及日光,只能看到一片墨色的树林房屋。 敏心不禁有些失望。 容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已无酒醉的迷离,而是带着她一贯清醒时的活泼:「为什么不去看看,到底是谁?」 敏心勐地回头,正好对上她含笑湛然的眼眸。 因是在自家庄子里,敏心容心二人都很放松。秋雁打着灯笼为两位小姐照明,容心挽着敏心的手,一路循着溪水的上游慢慢走着。 虽说是为找那吹笛人,但她们心中很清楚,这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藉口,为她们此刻夜游的行为粉饰罢了。 夜凉如水,已入仲秋,纵使还不算太晚,但空气中已隐隐流动着肉眼可见的流霜。 走了有一炷香的功夫,视野所及仍是无人,容心缩缩肩膀,呵了一口气,小声道:「七妹,要不我们回去吧?」 此时她们已沿着溪流慢慢走到了一处高地,眼前所见全是沉默的山丘和屋舍,偶有几只夜归的飞鸟扑次次落。 敏心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开,背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喧譁嬉闹声。 其中一道清朗的男子嗓音,格外突出。 敏心脚步一顿,霍地举步回身。 眼前一片灯火熠熠,数不清的侍女姣童捧着玉盘珍馐穿行在朱楼绣阁中。 那一身玉色襕衫的男子,正靠在红漆栏杆上和身侧侍童说着什么,修长手指把玩着一管翠绿竹笛。他腰际繫着一枚皎白玲珑的玉饰,在辉煌的灯火,显得愈发润泽无瑕。 第81章 玉玲珑 · 也许是敏心的视线过于鲜明, 也许是容心惊唿的声音在寂寂夜色中十分明显,总之,当那长身玉立的俊俏郎君徐徐回望时, 敏心忽觉天地剎那间褪去颜色,寂静如初。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 只余他和她,是这飘摇世间的两叶孤舟, 于浩大无垠的宇宙里,能望见彼此的存在。 「这是谁?」容心略带疑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刚刚那笛曲, 竟是出自他手吗?」 敏心微微侧首, 凉爽的夜风拂过她发烫的脸颊,她这才惊觉, 原来自己早已满脸通红。倘若是青天白日之下, 旁人此时定能看出她的慌乱。 秋雁在小声嘀咕:「六小姐、七小姐,怎么从来没有听庄头说过,这庄子后面还有一处园林?」 敏心闻言, 亦皱起了眉。 「啊呀!他是不是在和我们说话!」秋雁突然惊叫道。 敏心仓皇回头, 果见那襕衫男子似是发现了这儿一点零星灯光,正举起手中竹笛朝着她们的方向来回不停地挥舞。 容心饶有兴味道:「他是不是想见见刚刚吹箫的人?」 敏心仓促转过了头。 不知为何,她竟不敢再看他。 「想想也是,都是随兴奏乐, 竟能和得如此天衣无缝, 是我也会好奇。七妹, 你说呢?」容心想了想,欣快地转头对敏心道, 「呀!七妹,你说他要是知道刚刚吹箫的人是你会怎么样?」 「啊!他下楼了!」 「六小姐,我们还留在这里好像不太好吧?」秋雁小声道。 容心有些不快:「怎么不行了?反正还隔着一道围墙呢,那人再近也越不过围墙。也许他只是想来看看这边是谁在吹箫。要是走近了,我们再离开好了。」 第137页 话虽如此,但那堵墙敏心来时注意看过了,只有矮矮的半人高,虽仍不好跨越,但若是近了,便可面对面地说话。此处郊野近千亩地,一片挨着一片全是燕京公卿贵戚的别庄,这家是公侯名下的,那家便是公主女婿家的。故而鲜有蟊贼踪迹,也因此,卢氏才能放心放她们一群深闺女孩儿在后院玩耍。 秋雁还记得来时卢少夫人的嘱咐「看顾好小姐们」,因而还在极力劝说两位金尊玉贵的小姐打道回府,但容心的性子岂是旁人能随意动摇的?她打定了主意,旁人谁劝也不听。 所以不管秋雁怎么劝,她还是津津有味的,借着身处高地的优势张目看着那襕衫男子的动作,并时不时点评一句。 「这别院依着我们家这片山坳,倒是隐蔽,山河树木挡住了声乐,怪不得我们一路行来,绕到这里前半点声响都没听见。」 「只看那些侍女的服色,倒像是内阁路大人的别庄。」 「欸,那吹笛的人动作还挺快的嘛,这才多久,他居然已经快到院墙了!那儿离这可是有六矢之地……」 陡然间,容心的声音猝然而止。 敏心犹疑地转身,就见不远处山墙的那头,那身着一袭玉色衫子的男子缓缓走近。 先是只能看到一顶白玉头冠,然后是如墨般束起的发,方正的额,浓密的眉,再是,寒潭冷月般一双明亮的眼睛。 渐渐地,他的身形全部显出,能清晰地看到他手中所执翠绿竹笛。 明明此地有三人,但他一眼望过来,就直直撞进了敏心的眼眸。 分明还不曾启唇,敏心却从他骤然点亮的眉宇间读出了一句话。 「啊,是你。」 是我。敏心在心里默默回復。前世夫妻快十年,她知他精通音律,却因她从来不曾习过什么乐器,遗憾不能琴瑟和鸣。没想到此生意外之遇,竟圆了这桩憾事。 容心左看看自家七妹,右看看这陌生男子,惊奇地发现这两人从方才视线相触起,神情动作竟无比相似。俱都是先露出一个意外中带着惊喜的表情,而后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一步,旋即就立刻停顿了下来,只是默默,默默地遥遥对望着。 「你们,认识?」容心来回晃着头,突然出声问了一句。 就见这两人如同受惊了的兔子般,不约而同地同时看向她,神情都透露着紧张。 容心突然露出了迷之微笑:「我知道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然后扯着不停回头的秋雁走到了她们身后的一片林子下面。 万籁俱寂。 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唿吸声。 「我……」 「你……」 敏心纠结了片刻,还是决定抬头正视他。没想到正好撞上他也预备要开口说话。 陆畅舒朗的眉目染上了一抹轻快的笑意。 他抬手,谦逊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还是姑娘先说吧。」 敏心抬头望着他的眼睛,望见了他眼底的欣喜,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不说话,他也没催。只是安静地对视着。 都说眼睛是万物灵气所聚,古来故有「画龙点睛」一说。却是在今朝,敏心才彻底明白了。只是望着他,望着他的眼,仿佛就能听见他的所思所想,见他所见,闻他所闻。 [……你还好吗?] [自书肆匆匆一别,不过半月,却依稀有三秋之久。] 她骤然羞红了脸颊。 耳边传来他的轻笑。 敏心红着脸,低声问道:「是你吹的笛?」 不料他竟反问:「是你吹的箫?」 不待敏心着急,他便笑着开口:「方才在阁楼上看到这边有人,不知道为何,我想着便该是你。」 敏心不禁睁大眼睛,惊奇道:「是吗?」 他再笑,笑声从他胸腔里发出,低沉着震动着,显得格外醇厚:「我没有想错,不是吗?」 他们说话这片刻,秋雁虽被容心拉走了,但时刻不忘她护主的职责。六小姐虽也是主子,但七小姐才是待她有恩的正经主子。她见敏心和一外男说了许久的话,而六小姐竟不阻止,须臾时间她能忍,可这,说得也太久了吧! 秋雁不免有些急切,不顾容心的阻拦,高声喊着:「小姐,时候不早了!」 他身形一滞。 随即就又听到他带着几分揶揄的语气说出的话:「上次在书肆,唤你回去的,是不是也是她?」 敏心不禁有些汗颜。 顿时心里对秋雁难免生出一点眼疙瘩。这丫头,也忒不识眼色了!也难怪前世四个大丫鬟,她一人就被其他三人联手挤兑。等回去还是要好好教教她才是。 那厢秋雁又在唤她。 敏心嘆了口气,她素来声音就不大,为使秋雁和容心能听见,只好转身往回走了几步,也高声答了几句无恙之类的话,这才急急忙迴转过身。到底是公卿王侯之女,久受教导,一举一动都悦目非常。她一身灿烂的月华裙,连同裙摆上铺陈织绣的金银丝线与宝珠玉石,都在月色照耀下格外灿烂。 只是她才回头,就见陆畅若有所思盯着她。 「怎么了?」敏心检视自身,不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不解地问他。 他蹙眉,沉吟了片刻,眸子里带着讶然之色。而后轻轻解下了什么,递到她面前。 第138页 敏心一望之下,愕然失色。 「这是我爹爹留下的玉佩,怎么在你这?」 他不语,只是伸手指了指她的腰际。 敏心低头一看,那枚素来受她珍视的玉玦,此时正好好地挂在腰间。 她带着疑惑和不解,颤抖着手把它摘了下来,捧在他的手边。 盈盈璧月下,两枚近乎完全一样的玉玦紧挨在一起,饶是瞎子也能看出,这两枚玉玦,是取自同一块玉料,出自同一位雕工之手。只是一枚显然是久被把玩,莹润生辉,另一枚的莹泽则要生涩不少,这是长久未见天日之故。 「怎会如此……」她喃喃自语。 敏心蓦然回想起,那日在越溪春里,自大慈恩寺事后她再一次同陆太太相见,才说了几句话,陆太太就盯着她的这枚玉佩,问了些失礼的话,当场就被听荷呛回去的事情来。 如若说他也有这样一枚玉玦,那陆太太作为母亲,必定是对此玉的形状质地十分熟悉的,那么那日陆太太惊异之下的发问,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这时陆畅突然有了动作。他从敏心手里取过她的那枚玉玦,覆上了他自己的那枚,也不知道他如何操作的,只见一番手指翻飞,再张开手心时,那两枚玉玦已经看不出原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小巧玲珑的玉环。 「分为玦……和为环……我明白了!」他眼睛极亮。 「什么?你明白什么了?」敏心急切发问。她的视线忍不住来回在他手上的玉环徘徊,只是她怎么也看不出,他是如何操作的,才将玉玦和为了玉环。 他垂眸看她,语气温柔:「敢问令尊高姓大名?」 敏心怔住,低语道:「家父名讳,上景下行……」 「可是昭平十五年的进士?」他又急迫地问道。 「是,可是……」 他笑意更深,仿佛一掬月光尽入眼眸,目光炯炯,近乎嘆息般地说道:「原来前缘已定……」 秋雁终于忍无可忍,容心也觉得他们说了太久了话了,便不再阻拦她。秋雁一路奔来,脚步声如同催促朝臣上朝时的朝鼓,一步步敲打在他们耳侧。 他抬头望了望,只见月上中天,确实已晚。 那枚玲珑剔透的玉环,被一只大手细心繫上了腰带。敏心还在怔忪,便见他正了发冠,整了衣衫,后退了几步,郑重道:「幸会。在下绍兴陆畅,字达川。敢问姑娘芳名?」 他的脸上,是她见过无数次的,刚毅认真的神情。 敏心回神,望向他的眼睛,也笑了。她盈盈一拜,亦是十分认真的语气:「燕京徐氏,小字敏心。」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仿佛这一眼时光,便要把她镌刻在心里。 「等我。」 第82章 折桂枝 · 秋雁「啪嗒」一声打亮了火摺子, 吹去黑烟后,用一只手拢着那微弱灯光小心翼翼地点燃了烛灯。 温暖的橘黄色光芒很快就照亮了整间卧房。 敏心从外面走入,解下披风后随手挂在了一旁的衣架子上。 秋雁低着头, 看也不看她一眼她,闷着头走过一把将披风摘下抖开,套过衣杆重新挂好。 敏心看着有些好笑。 她坐在桌旁, 一只手托着腮,少女纤细优美的身姿被摇曳的烛光投到了墙上。 敏心笑问道:「秋雁, 还气呢?」 秋雁脚步一顿,随即转过身去,一抬脸果然是气鼓鼓的。 「小姐, 今儿您也太……太过分了!那随便一个人, 您怎么能和他说那么久的话!而且、而且他还……」 「还怎么……」敏心调笑了一句。她站起身来,笑着摇了摇头:「你怎么知道, 那是陌生人呢?」 秋雁瞪大了双眼:「可是、可是奴婢从来都没有见过……」 敏心倏然淡了颜色:「难不成我见过的每一个人都要在你面前挂个脸不曾?照你这样说, 我看的帐册你还没有看过呢,是不是也要尽数交予你手过一遍?」 秋雁被她这一问,问得十分沮丧, 低垂着脑袋嗫嚅着说:「奴婢晓得了……」 见她这般失落, 敏心也于心不忍。想起前生生命最终时,正是这个女孩子帮她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她才能逃脱狼口,虽则最后葬身江底, 但终究, 没有辱没了她的清白。 敏心轻嘆了一声, 起身走到她身旁,拍了拍秋雁的肩膀, 温和道:「你替我着想是好的,可是我……」说到一半,敏心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坐到了床畔,脑海眼前不断浮现起那时血光漫天、血腥浓重的场景。 刀光、血痕、水腥气的江风、匪盗放肆的笑声、寒冷刺骨的江水,还有……那个才一岁便随她离去的,那个可怜的孩子。 敏心不自觉地缩起了手脚,颤抖着双手抱住了膝盖。 秋雁看她这般模样,还以为是自己惹她生气了,也不敢再顶嘴了,蹑手蹑脚地上去为她脱下外袍,准备服侍她睡觉。 秋雁正收拾着,突然拿起了那块玉环犹疑问道:「小姐,这玉佩好像不曾见您戴过?」 敏心闻声抬头,接过这玉环,怔怔地看着它,思绪不禁又混乱了起来。 他问父亲的名讳、还有父亲是哪一科的进士,究竟是何意? 他为什么也会有和父亲留下的玉一模一样的玉玦? 敏心突然发现,即便前世她痴长到了二十余岁,却对父母家人所知甚少。不仅连母亲的名字都是今生才知晓的,对于父亲徐景行,这个在她两世人生中早早退场的重要人物,也是一知半解。父亲他为什么要独独给自己留下这样一块玉,为什么要嘱咐母亲收好它? 第139页 以及,为何前世她奉尊长之命嫁入陆家快十年,她竟对这桩婚事的起因半点都不知晓呢?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父母已不在,那为她定下亲事的,也只能是永泰侯徐景明了。在陆畅考中之前,绍兴陆家,不过只是一耕读传家的乡贤人家而已,他到底,是怎么得了她那海内赫赫有名战功显着的伯父的青眼的? 敏心越想,越觉得自己人生这头二十年是活到了狗身上去了。 秋雁看着她的脸色变幻不定,觊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您可是要喝水?」 敏心胡乱点了点头。 一杯温水下肚,敏心一直纠结的愁肠仿佛也被抚平了。困意汹涌来袭,敏心只呢喃了几句,便倚在床上沉沉睡去了。 话说回来,匆匆分别后,陆畅满怀怅然地回到了那座灯火通明的小楼。 他才迈过门槛,便有一眼熟的同乡士子别过人群上前急道:「达川兄!你总算回来了,老师正找你呢!」 陆畅一震,半惊半疑地问:「道然兄,你没听错?是在找我?」 同乡士子连连点头,一边扯着他的臂膀就推着他向前,口中念叨着:「你方才这是去了哪里?这一身寒气的。老师在宴上喝多了几杯水酒,想起前日看过的文章,就让师弟取来当众点评。说来也是我一时迷煳,上次找你借的书被我一起夹着呈上去了。老师评过之后翻看了你的书,见你一笔字写得尤其好,偶有笔记感悟也不落窠臼,言之有物,便想见见你哩!」 陆畅连惊讶的表情都没能完全做出来,就听他这位同乡又噼里啪啦地说了下去:「幸好今日你和我一起来赴宴了,要不然错过了老师的点评,你说可不可惜。」 转过弯,面前是一扇煳了棉纸的推移门,只有薄薄一层,完全挡不住里面传出的声浪。 吟诗声、叫好声、交谈声,觥筹交错是声,声声入耳。还有一道较为沧桑的声音,夹在一片昂然飞扬的激动气息中,显得格外沉稳。 陆畅知道,这扇门背后,便是崭新的世界了。 舒道然站在他旁边,向他看来。 陆畅深吸了一口气,睁眼,对舒道然点了点头。 两只手一边一只,合力移开了木门。 陆畅跟在舒道然身后进去,耳边传来他高声拜见的声音:「老师,浙江路绍兴举子陆畅已经到了!」 * 在别庄又度过了悠闲几日,眼看着秋闱的正日子一日日近了,容心身体才将将养好,便着人回城禀告了程夫人,由侯府里派了人来将几位姑娘接了回去。 到底是一个娘胎生出来的同胞姐弟,容心忧心九哥,莹心也忧心宬哥儿。时时遣人去书房殷勤探问,只恐最后这几日出了茬子,导致三年苦读功亏一篑。 说起来这一科,永泰侯府亲眷中参考的有不少人。直系的有长房的宬哥儿,宁哥儿,旁系的有承恩侯府的表少爷宋期,还有程夫人娘家几个侄儿。故而府里上上下下,上至太夫人,下至看门的老苍头,都知道要安静,安静,再安静,唯恐外因扰乱了他们作文的思路,落得个功亏一篑的下场。 敏心亦为几位兄长祈祷念佛,只是除了秋雁,再无人知道,她所祈祷保佑的对象中,除了堂表兄弟,还多了一个人。 敏心虽有着前世的记忆,知道陆畅便是在这一科中的进士,但今生变数太多,她所做出的一点点些微变化,便如滴入平静湖面的水珠,最后涟漪到底能有多大,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所能做的,只是在夜深人静时无数遍向上天祈祷,既然苍天怜她,容她重回少年,那么祈祷老天爷再怜惜她一次,保佑陆畅今科高中,不负他十年寒窗。 秋闱一共三场九天,这期间不仅要绞尽脑汁作文写诗,还要在号房逼仄的环境里如厕、睡觉、吃饭,故而很多举子一出场便病倒了,便是没病的,也是要闷头大睡一觉,再好好洗漱一番,才算彻底地恢復了元气。 永泰侯的两个儿子这次从考房里出来,据去接的下人说,六少爷开始还不要人扶,走了几步就腿软地摔倒了,至于九少爷,身体更差,干脆一出场就上了马车,一路睡到了府里,怎么叫也叫不醒,唬得程夫人和太夫人要连夜递牌子入宫去请太医来瞧。 敏心身为闺阁女子,按理来说是不能在外头抛头露面的,可谁叫她为母亲管着燕京城一半的越溪春铺面。故而出场那日,敏心藉故要去店里查帐,却叫上了白露一起在离号房最近的茶楼上包了一间精舍,高坐在上面,方便能仔细观察每个出考场的举子。 遗憾的是那日人多,车马也多,吵吵闹闹的,一个晃神便能看漏许多人。纵使敏心努力瞪大了眼睛,还特地观察了一番浙江会馆派来接人打出的幡子,却始终没看到那个她熟悉的高大的身影。 敏心不禁有些失望。 白露虽不知她到底在找谁,但瞧敏心的年纪,和她脸上的神情,大致也知道了。不过是少女情思,情到深处,格外动人。 白露笑道:「七小姐何必着急,若是有那真功夫、真本领的人,到了放榜那日自会见分晓。若是那没本事的——」她看一眼敏心,意味深长道,「七小姐想必也看不上吧?」 敏心默然。算是认同了她的说法。 热热闹闹吃过一顿团圆饭,一起赏过月,吃过月饼后,没过几日,就传来了消息,秋闱将要放榜了。 第140页 出皇榜那日,永泰侯府提前一夜就派了人手搬了被褥去榜下守着,只为能早些时分看到具体的名次。敏心也拜託了白露和辛师爷,不求快,只求能完整地抄录下上榜的所有士子的名单,白露晓得她的心事,笑着答应了。 这日大约辰正时分(差不多早上八点左右),徐府派出去的小厮之一欢天喜地的回来了,他年纪还不大,只说管事看到了少爷榜上有名,让他先回来报信。再问是哪位少爷,却是不知了。 太夫人和永泰侯又是喜又是忧,看两个孙子考了这一场,人都瘦了一圈,难免都心疼。只是不知,到底是两个人都中了,还是只中了一人? 好在没过多久,柳大管事便回来报信了,很是激动:「九少爷中了!九少爷中了!还是第一名解元老爷!」 太夫人喜得差点要昏过去。永泰侯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竟也翘了嘴角。程夫人虽面上看不出什么,却当下吩咐下去,所有服侍的下人都有赏,两趟报信的管事小厮们各得了五十两银子! 敏心虽也为九哥高中而欢喜,但到底还念着另外一件事。 好在白露善解人意,放榜的当天下午,就着人送了一批新的丝绢入府,说是贺九少爷高中之喜。 敏心从那丝绢中翻出了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的纸张,抖散开来,紧张地开始看了起来。 第一行不多说,便是徐徽宁的名字。 敏心一行行看了下去,一颗心也紧紧地揪了起来。秋雁在一旁只看七小姐的神色,便仿佛也觉得要唿吸不上来了。 但好在,七小姐紧蹙的眉头很快便舒展开来了,嘴角翘了一翘,眉宇间掩饰不住的喜悦。 卷四 长笛谁教月下吹 第83章 鹿鸣宴 · 「贵府老爷范陆讳畅, 高中直隶乡试第五名『亚元』!」 伴随着一阵喧天锣响,报喜人满脸堆笑地高声唱喝道。 此时陆在燕京暂居的府邸门户大开,左邻右舍都听闻喜讯, 纷纷上前道贺。 陆太太喜气洋洋,亲自抓了一大把铜子塞到报喜人的手里,得来一连串的恭祝吉利话。 她眼角眉梢都泛着喜气, 不仅宽容地令邻居进门贺喜,还大方地吩咐下人抬出满满两竹筐的喜钱, 尽情地散发出去。 外头鼓乐喧天,热热闹闹,陆太太进了书房, 瞧见自己这个儿子竟还端坐在书桌前, 镇静地看书,不免笑开来:「畅儿, 那传捷报的报子来了, 还送来好大一张报贴,娘已经给你挂到了厅堂上。还有那些浙江会馆来贺喜的同乡、邻居都在,你不去见见他们吗?」 却见陆畅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书去, 淡然道:「娘, 今日放榜,儿子幸得榜上有名,明日便要参加鹿鸣宴,届时宴席上不仅有同科举子, 还有主考官和内外帘官, 少不了要考教一番学问。应酬平时便能去, 可这鹿鸣宴,却是一生仅有一回, 不如趁还有时间,好好温书,免得明日儿子在众人面前出了丑。」 听陆畅如此说,陆太太虽已有几分心里认同儿子的话,但因乡邻都在外头等着新科举人出来说话,不想损了颜面,口上仍牵强道:「我儿素来聪慧,不过区区一场宴会,想来必能应付得来,倒是今日不仅何老爷来了,何娘子也在,他们有个女儿和我儿很是相配……」 陆畅「砰」地一声放下了书,正色厉声道:「娘,不是我危言耸听,只是明日鹿鸣宴上,主考官秦公亦会列席其中。秦公是何许人也?天下闻名的大儒!内阁辅臣之一!若是儿子能得了他的青眼,将来仕途上必是极有益的。岂不是比今日和那一群不知所谓的三九之流闲话要好?」 陆太太听儿子一番分析下来,加上陆畅少见地和她严厉了起来说话,气势当场便弱了下来,嘟囔着有些讨好地说:「好、好,娘这边去把他们打发掉,不叫他们影响你读书。」 望着陆太太的身影远去,陆畅嘆了一口气,轻揉了几下眉心,疲惫道:「寄云。」 寄云闻声而至:「大爷,您叫我有事?」 「你去和香莲说,叫她看着太太,不许闲人近身,那些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充作邻居上门的人,取几个钱打发了便是。」 寄云恭声应是,正要转身去办陆畅吩咐的事时,又听见他这位年纪轻轻便高中举人的主人说:「还有,你机灵着些,若有像何老爷这样的人上门,速速报于我。」 寄云惊讶地抬头窥了一眼陆畅。 陆府人人皆知,陆畅有言在先「先立业再成」,如今他才十九岁,便中了举人,放在寻常人已是极了不起的人了,那同是绍兴人士的何老爷,他们还在绍兴时便流露出有把小女儿嫁过来结亲的意愿,如今这捷报传至门,他们便迫不及待地上门,想来也是存着要把亲事定下来的意思。想想也能理解,这般俊俏腹有诗书的郎君,不趁早定下,等来年春闱放榜,要是陆畅能顺风顺水地考中,说不得会有贵人来个『榜下捉婿』呢。 光看陆太太,很是对这桩未谈成的亲事很是欢喜的样子,可看陆畅的意思,却是要婉拒? 「怎么还不去?」陆畅皱了皱眉。 寄云忙点头哈腰道:「小的这边去、小的这边去。」说完一熘烟地跑了出去。 「若是有媒人上门,也要一併告知!」陆畅在后面远远地又加了一句。 寄云应下了,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嘀咕,大爷怎的才考过试,便好似转了个性儿?想当初他们还在绍兴老时,那上门说亲的媒人都快踏破门槛了,大爷还是面不改色,丝毫不受影响。今日竟关心起来了!怕不是…… 第141页 寄云迷迷煳煳想到了这里,正要理出点头绪时,香莲带着小丫鬟从堂前走过,他赶紧喊了几句,顿时就把先前琢磨的那点事丢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 鹿鸣宴上。 主考官秦实甫并内外帘官齐至,本科取中的所有举人也都按名次排列坐好。 举人席中位列席首的,自然是今科解元郎徐徽宁。随后五经魁首依次排下,陆畅名次是第五名,便坐到了左手边第五个位置。 奏过三次《鹿鸣》雅乐之后,由主考官举杯邀祝,简单略说了几句话后,便正式开宴了。 宴到一半,不少人喝得有些脸红耳热,半是前程,半是时景所致,有那胆子大的便举杯起身,战战兢兢地向一众房官敬酒去了。本朝于鹿鸣宴规矩不严,反而鼓励学子相互践行、励志。 徐徽宁高踞席上,神色自如地与一众和颜悦色的考官应答如流,听得秦实甫连连点头,含笑捋着一把美髯,含蓄地夸赞他。 舒道然在陆畅耳边感慨道:「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看看人,再低头瞧瞧自己,想我当初也算是绍兴府十里八乡一枝花,怎么到了燕京,就成了咸菜一块,扔在路边也没人看了啊!」 陆畅嘴角微微抽搐,端着酒杯的手也有些不稳。 舒道然这次也考中了,只是名次不高,取了七十四名。宴半后他左右都起身交游去了,他一人呆着无聊,便来寻陆畅。 陆畅不禁抬头看向首位。 饶是他虽一贯自谦,但心里也是有些傲气的。只是当他看到徐徽宁时,才深刻地明白了,何为少年贵气,意气风发。其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与之共处一室,按舒道然的话来说,便是「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舒道然还在念叨着:「人本就是永泰侯幼子,出身高贵不说,下场一试便中,这是何等天赋!不仅如此,还品貌非凡,惊才风逸。叫我等凡夫俗子如何此处。听闻不仅永泰侯大世子深得皇上恩宠,咱们这位解元郎还有一位姐姐是庄王妃……」 陆畅默默地听着,仰首闷饮了一大杯酒水,身旁那厮仍在叽里哌啦、口若悬河。 他已从旁探得了,她的父亲徐景行,正是永泰侯府的四爷。而名满燕京的越溪春,这连载绍兴亦有所耳闻的丝绸铺子,正是她母亲一手所掌的。她虽少在人前走动,但在一众下人口中,亦隐隐有贤名传出。 而今日宴席上见到了永泰侯府九爷、解元徐徽宁,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堂兄。 陆畅有片刻的失神。 原以为他自己少年中举,已是不俗。可与徐徽宁一比,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有这般世、身边更有这般文採风流若神仙中人的兄长,和他之间的距离,却好像更遥远了。 正当陆畅恍惚之时,舒道然突然在桌下推了推他的手肘。 陆畅回神,就听见舒道然语气中带着紧张和一丝兴奋地说:「达川兄……座师是在叫你吧?」 座师即是举子对当科主考官的称唿。 陆畅抬头上望,果然见到秦实甫在朝他微微点头。陆畅慌忙端起酒杯上前,神情恭敬道:「老师叫学生前来,有何聆训?」 秦实甫仔细端详了他片刻,而后问道:「听闻你是绍兴人士?」 「学生正是。」 「你父何名?」 陆畅乍闻此问,颇有疑惑,只是囿于场合不好发问,而是恭敬回答道:「回老师的话,父讳彧。」 却听见秦实甫哈哈大笑起来,转头对他身侧的一名内帘官略带得意地笑道:「我记性还不差吧?他确是蔚之之子。」 陆畅强行按捺着心中的不解。蔚之正是他父陆彧表字。 秦实甫长嘆道:「你同你父亲,生得实在像。在号房里看到你时,我还以为我眼花了,蔚之已去了十几年了!」 陆畅惶惑不已。 那内帘官奉承道:「老大人真是念旧。」 秦实甫又对陆畅道:「想当年老夫令皇命第一次出任主考官时,圈的第一张卷子,正是你父亲的。蔚之那一笔字,写得实在是好。闱墨拆卷之后,我也看了你交上来的文章,颇有乃父之风啊。」 他伸手拍了拍陆畅的肩膀以兹鼓励,随后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语,便放他会座了。 舒道然迫不及待地凑上来问:「座师同你说了些什么,我瞧他少有叫人上去说话,你莫不是入了他的眼了吧?」 陆畅仍有些发蒙:「他说,他亦是我父亲的座师……」 舒道然惊道:「这么巧?」 他还要再问,忽然听到一阵笙竹声响起,原来是宴散了。 几位房官站起来各自说了些话,有侍从传了旗匾银两齣来,每人各得了一份,众人纷纷谢过恩后,房官离场,顿时厅堂内便如炸开了的油锅似的,喧闹地人说话都听不清。 都说入朝参见时班次不齐的有三样东西:骆驼、外邦人和新科举子。此时虽不在皇城大殿上,而是礼部专司宴请的厅堂,但其中纷乱嘈杂,便如一万只鸭子在同时吵闹,也没什么两样了。 这个样子也没法再说下去了。陆畅和舒道然便取了分发下来的银两,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了大门口。 门口舒来接人的马车刚好到了,舒道然这伙便二话不说地钻了上去,他还想叫陆畅一起上去,陆畅却拒绝了:「你住在城东,我住在城西,且需绕好大一圈弯子,还是算了。左右我来接的也快到了。」 第142页 舒道然只好作罢。 只是陆畅在门口等到来赴宴的举子们都陆续走光了,却还是没有看到陆的马车。 陆畅来回走了几趟,被风一吹,才想起来今日他出门时不曾和人说过要几时来接他。 陆畅摇了摇头,暗自嘲讽了自己几句,便想着先走出这条街,到了朱雀大道上临时赁顶轿子回府。 想到便做,他往前走了百十来步,忽听得身后有车马辚辚声传来,陆畅抬头看,是辆黑漆齐头马车,帷帐上的飘带都是刺着团银螭的青底绣带。 陆畅顿步。这是永泰侯府的马车。 那车中人探出一只素洁如玉的手掀起了帘子,徐徽宁探出头来,面如冠玉,温雅道:「达川兄,可要载你一程?」 第84章 清音杳 · 照妆堂。 敏心陪坐在前堂上, 按捺着性子听母亲和今日这位来客寒暄。她虽面上带着端庄得体的微笑,但实际上已稍有些不耐烦了。 昨日她拿到白露送来的抄送皇榜,见陆畅榜上有名, 名次还在前列,心里很是欢喜。只是一整夜都辗转反侧没有睡踏实,一闭上眼, 看到的不是她与陆畅成亲时的热闹场景,就是那个江匪偷摸上船的凄冷夜晚, 一悲一喜反覆交织重现,外头天才蒙蒙亮,便已满头冷汗地坐了起来。 这一晚不曾睡好, 江氏看她眼底发青, 担心她身体,便叫她用过早饭后再去歇息一会。敏心睡了个回笼觉, 才觉得人要舒服不少。 兰芝来报, 夏嬷嬷回府了,时隔快一个月夏嬷嬷总算又在永泰侯府现了身。 敏心向江氏和舅母关氏请过安,正要叫了丫鬟带了她前些日子做好的功课去翠梅堂, 现在堂上坐着的这位武定侯夫人杨氏, 正踩着点姗姗到访。 既有客来,敏心又正好在场打了个照面,敏心便不好无礼地退下,只好留下来陪着客人闲说几句。 敏心原本打算陪坐上一小会儿便起身告辞的, 反正江氏这个女主人在场, 还有关氏作陪, 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应酬。 没想到武定侯夫人很是热情,每说上五句话, 就有两三句搭上敏心,叫她不得不留下来答话。 好在这会儿,武定侯夫人好似已经放过敏心了,有了半炷香功夫没再问到她,敏心面上挂着恭敬柔顺的笑容,实际已经神游到天边,正盘算着到底什么时候开口退下时,就听到武定侯夫人终于开口点到了正题。 武定侯夫人和江氏聊得火热,带着矜持的微笑,偏头看一眼端坐在她对面的敏心,启唇含蓄地说道:「……我有个娘家表侄儿,姓黎,年方十八岁便已有了秀才功名,我瞧着倒是与敏儿很是相配……」 江氏怔了一怔。 敏心顿时心里警铃大作! 这武定侯夫人打量她的神情,便如她前世曾见过的乡下妇人打量案板上的猪肉,想着挑那斤两重的、肥肉多的回去烹饪一样。其中有试探、有掂量,还有终于挑到最合心意一刀肉时的满意。总之,在这位杨夫人眼里,敏心是上好的猪肉,是漂亮的珠宝,是可以穿出去见人的新衣,是个稀奇物件,唯独不是个人。 关氏望一眼敏心,再看看杨氏脸上的笑容,心里便有了几分计较。 她委婉地问了几句武定侯夫人这名黎姓侄儿的家世、人品,就见杨夫人不耐烦地回答后,用那种燕京累世公卿人家特有的,带着优越感的眼神上下不断瞟巡着她,而后转头向着江氏,轻佻道:「四夫人,您这亲戚也忒不识好歹了……」 江氏气了个半死,当场就站了起来口吻生硬地把武定侯夫人请走了。 杨氏却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之处,临到门口时,还回头对江氏笑道:「不知道下次走动的时候,咱们可不可以换个称唿了。」她又看了看敏心,露出了一个自以为善意的微笑。 见人走了,江氏陡然沉下脸色,愤愤道:「这是把咱们家当成什么了?以为我们是那种见着个爷儿们就要扑上去,也不管那是香的还是臭的,一股脑儿的就往前面扑的人家吗?」 敏心眼神幽暗,淡淡道:「只看这位武定侯夫人的做派,便知道她侄儿是什么货色。」 关氏却有些犹豫:「可是方才听那杨夫人说,小小年纪便有了秀才功名,家世也算不错……」 敏心嘆一口气,苦笑劝道:「舅母,秀才功名算得了什么,您怎么不看我九哥只比那姓黎的小一岁,就已考取了举人,还是头名解元郎呢。况且她还对您不敬,您心里就一点芥蒂也没有吗?」 关氏微赧,仍是犹豫,嗫嚅着说:「敏儿及笄了,这都几个月了才有一家上门说亲的,那不得好好琢磨琢磨?」 江氏也觉得那武定侯夫人说提之人不妥,可关氏觉得,不该上门都不去打探就先拒绝了,若那黎公子当真是个好的,这岂不是断了敏心的姻缘吗? 敏心冷了神色,心下喟嘆,这关氏舅母,着实有些煳涂,也难怪巧龄表姊被她养得坏了脾性。 她知人一旦下了定论,轻易无法改变,既然关氏已认定了,那不如按她所说的去查探一番。 于是敏心道:「既然那武定侯夫人说她表侄随父在江西路就任,左右我们即将回豫章府给外祖母扫墓,到时候不如请大舅父代为探访。」 江氏觉得她说得有理,关氏也就不再纠缠了。 敏心便向两位长辈告辞,移步去了翠梅堂。 第143页 只是敏心来得不巧,她才到翠梅堂,就有丫鬟上前禀告说夏嬷嬷受太夫人之邀去了寿安堂。 敏心暗自嘆气,心道怎么今日一桩接一桩事都如此烦心。她叫了丫鬟把小药箱放下,正要离开时,那丫鬟从室内取出一卷书,疾行了几步追上了她:「嬷嬷吩咐过,若是七小姐来了,就把这书送给您,这是嬷嬷自己记下的心得。说她这段时间太忙,可能无暇分神教您,您要是有心思,可根据书上的笔记自学。」 敏心颇为意外,接过那书略翻了翻,见书角已经磨得起毛,墨印的字里行间密密麻麻全是夏嬷嬷那笔娟秀小楷写下的字迹,中间还夹着夏嬷嬷亲手所绘的草本、器皿图案,精緻非凡。 敏心便笑道:「我便收下了,等嬷嬷回来,你替我向她老人家道声谢。」 那丫鬟深深一福:「七小姐放心,奴婢省得。」 敏心接过书,心情总算愉悦了起来。 她闲步走在侯府后院里,一面欣赏着仲秋花园景色,一面往回走去。 才过假山,她便听到一阵悠扬的乐声。 敏心忍不住驻足凝听。一曲奏罢,敏心还在思考这乐曲是哪位姊妹所奏时,就有男子交谈的低沉声音响起。 其中一道她很熟悉,正是九哥徐徽宁的清越嗓音。他毫不吝惜地贊道:「铿锵有力,丝竹之曲竟奏出了金石之音,着实难得!」 答话者也很年轻,却是谦逊道:「您过谦了。」 敏心却是一怔。无他,全因这答话者,才在她前夜梦中出现。 第85章 至豫章· 他、他怎么会在此处? 敏心目瞪口呆。 她已经看到堆砌起的太湖石山后相伴走来的两名男子, 俱是长身玉立风度翩翩。这两人相邻而立,居然没常人出现在这侯府佳公子身侧时出现「蒹葭倚玉树」的尴尬场面,反而一位挺如青竹, 一位润如白玉,仪表堂堂,很是养眼。其中在左的正是她九哥徐徽宁, 而在右侧的,不是陆畅, 那又是谁? 敏心怔忪间,这两人边走边交谈,离她越来越近了。 她甚至能清晰听见徐徽宁的唿吸声。 「……策问一卷中问西南、西北蛮夷御敌之策, 道国朝开国以来, 谓以夷制夷、一意责成酋长以为控驭长策者;谓黔苦独累,宜开粤通滇以巩固西南者;谓举全播以克黔, 幅陨庶几壮孱弱之势而说者;又虑及于缔造之难, 谓关土地以专劝课庶几消跋扈之心而议者……只是下笔千言,终是恨不能以身出关,奋起抗敌啊……」徐徽宁嘆道:「近来边关烽火又起, 听到达川兄的笛曲, 便不禁回想起西北风光。」 陆畅道:「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又何尝不是吾等心愿。」 徐徽宁又说:「只是曲末倒不似中段激昂铿锵,反而如怨如诉, 幽咽不已, 是在描摹征人思乡哀怨吗?」 徐徽宁走着走着突然发现陆畅不仅没回答, 也没跟上来,他回头一看, 陆畅正手足无措地看着前方,一张俊脸染上了淡淡红晕。 徐徽宁循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瞥见一抹窈窕的倩影。 他恍然大悟,略带尴尬地对陆畅说:「抱歉陆兄,是我带错了路,本想在园子里散散步,没想到竟走到后院来了。」 他又向敏心欠身致意道:「是我思虑不周,唐突七妹了。」 陆畅不敢抬头,只死死盯着花石铺地的小径。 徐徽宁声歇后,并不曾听见什么女子的声音,只见地面上那纤丽的身影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而后曲膝一礼,便渐渐远去了。 陆畅忽觉得心头几分失落和惆怅。 徐徽宁转头向陆畅致歉:「我不常回燕京,府里的地形我也不太熟,幸而今日只是遇上了我七妹。真是对不住。」 陆畅面上的热意还没完全褪去。头几次见面,她要么是帷帽罩身,要么是夜色浓重,虽亦近身交谈的时候,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在阳光照耀下纤毫毕现地、只几步之遥的清晰地望见她。 她……许是在家中后院的缘故,只穿了件莲青色的衫子,称得她的肤色越发皎白如象牙,一头乌髮松松挽起,只轻轻敷了一层粉,柳眉如烟、樱唇如丹,浮翠流朱,顾盼生辉。 距上一次见面,不过月余光景,她好似又长高了些……她长大了。 徐徽宁说:「今日耽搁了达川兄这半日光景,真是对不住。」 陆畅勐地回过神来,些不自在的点头道:「哪、哪,我合该谢谢你才是,我不过提了一嘴的书,竟愿意回府绕道取出借给我抄录。这套书是珍本……」 徐徽宁笑着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又做了一个引导的手势,边走边说:「咱们是同科,我还是半个江南人,也算是同乡了,不过一套书而已,不必放在心上。今日我却能欣赏到达川兄精妙的笛曲,要论起来,却是我受益了。达川兄,你也不必自谦,今日鹿鸣宴上座师不是提了一句,达川兄策论篇之精美……」 却是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了。 寄云和徐徽宁的小厮赶忙跟上。 出了侯府,上了徐徽宁派出送他的马车,陆畅抚摸着膝上那一套书光滑精美的绸缎封皮,沉沉嘆了一口气。 寄云问:「大爷,徐家九爷借了您书,为什么还要嘆气啊?」 陆畅些颓废的说:「你不懂。」 寄云不解:「为什么?这书您不是找了很久吗?」 第144页 陆畅一手撑着头脸,阖了眼没说话。 寄云安静了片刻,百无聊赖地揪着流苏玩。他看到了陆畅腰间的笛子,想起之前徐徽宁问了、陆畅因为看到徐家小姐没回答的那个问题,不由得好奇地问道:「大爷,那您能说说,为什么您刚刚吹得曲子后段和在家吹的不一样吗?是和徐九爷说的那样,描摹征人思乡哀怨吗?」 陆畅勐地睁眼抬头,恼怒道:「闭嘴!」 寄云被他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小声地嘀咕道:「闭嘴就闭嘴……」 过了一会儿,他又悄悄过回头去偷偷地观察陆畅,却见陆畅面无表情地盯了过来,寄云赶紧缩了缩脖子,暗想道,大爷今日怎么这般凶,莫不是受气了? * 秋高气爽时,江华秋整顿好了江家在燕京的产业,江巧龄状况也稳定下来了,江氏便向太夫人、永泰侯和程夫人说明了状况,因她母亲二十周年忌辰将至,想带着女儿儿子和大哥一家一起回乡拜祭。 太夫人自然没不同意的,还想着他们路途遥远,从燕京至豫章府要一月余的时间,出发时还是飒爽秋日,等到豫章时天气却已微寒,还特地赐下几件裘氅,并给亲家的几箱土仪和礼物,殷切嘱咐要路上小心。 参加过八月末容心出嫁的婚宴后,敏心随着母亲、舅父,第二次踏上了南下之路。 所幸江华秋常年在外奔波,这一路都安排得服帖妥当,除了路途劳累不可避免外,没什么意外发生。因为顾及他们这行人中只江华秋是成年男子,剩下的不是女流之辈便是小孩儿,故而以稳妥为上,不求速度。 一路走走停停,敏心从乘坐的福船上眺望到滕王阁时,已是十月底了。 他们一行人弃船上了码头,江家派人来接的马车早就等在那里了。 江华秋、江映秋故去的生母名义上到底还是江家的主母,纵使他们兄妹再如何不愿回来,为着忌辰着想,出发前江氏还是写了信回来。 敏心的外祖父江慈年前年在任上时受御史弹劾,他所幸上疏乞骸骨,圣上允了后,便回乡养老。在家养鸟唱戏,好不快活。 即便是见到阔别数十年的儿女,江慈年也没见多么的激动。他只不过动了动眉毛,抬眼望了望堂下的众人,託了盏茶浅浅的抿了一口后,才淡淡道:「行了,起来吧。左右你们跪得不诚心,我受着也不爽利,何必还讲究这些虚礼。」 江华秋一言不发地站起来了。 敏心跟在母亲身后,简单行了个礼后也起身了。她起身抬头,带着些疑惑和不解看向堂上那个她该称唿为外祖父的人,这一看之下,还真的大吃一惊。 江慈年虽说神色恹恹的,但全然不似五十多岁的人。鬚髮乌黑油亮,脸庞白净,少皱纹,眼睛湛然神,即便坐着也能看出他身材高大,是个少的美男子。和堂下头髮花白的江华秋一比,哪里像是江华秋的父亲,简直像是他的兄弟! 敏心望着外祖父的容貌,神情复杂。她总算知道,她和母亲这备受夸赞的长相,是遗传自谁的了。 铎哥儿悄悄拉了拉敏心的衣角,小声问:「他就是外祖父吗?」 敏心正要答,却见母亲回头皱眉扫了他们姐弟一眼,敏心和铎哥儿对视一眼,赶紧闭上了嘴。 侍立在江慈年身后的檀红衫女子掩面笑道:「大哥和大姐十几年没回来,瞧瞧,孩子都这么大了。」她嗔笑着推了推江慈年的肩膀,「你不看看你孙子孙女?」 江慈年无所谓道:「这不是看过了吗。」 这檀红衫女子便笑盈盈地上前来:「这是大哥家的二娘,这想必就是大姐的女儿了吧?」 离得近了,敏心才发现这女子容貌虽美,但已经不年轻了,脸上的皱纹多到粉也盖不住,她一笑,眼角的细纹便绽开来。 她还想携敏心的手,江氏神色一变,急急地把敏心拉到了身后,冷着脸道:「你想做甚?」 这女子愣了一愣,随即拈了帕子抹了眼角,委屈道:「大姐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过是瞧七娘生得可爱,还几分像姐姐,心里想亲近她罢了。」 江氏乜了她一眼,寒声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这女子闻言,当下眼泪便如珠链似的滚落下来,抽噎道:「十几年不见,大姐竟还是这般看我的吗?」 敏心看得目瞪口呆,说哭就哭,一点都不带停顿的,这、这、这可真是奇女子啊。只是除了方才江氏说了这女子一句,这会儿敏心和铎哥儿在看她,江华秋一家竟好似堂上没这个人似的,半点眼风也没扫过来。 江慈年不耐烦地叫了一句:「行了,想叫别人看你哭就去外面哭,哭个痛快再回来。」 江慈年一开口,这女子马上就停止了落泪,擦干泪痕,转头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又笑开了。 江华秋面无表情,叉手行礼后,便简单地说了他们此行回来的缘由,江慈年倒是点了点头,淡淡道:「我想着也你们也该回来扫墓了。」 随后他便起身,丢下了一句:「事找明秋。」就一手提了挂在檐下的鸟笼子,一手背在身后,漫步离开了。 敏心在心里想,这个外祖父,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堂上被丢下的那女子也不生气,笑眯眯地沖他们盈盈行了一礼:「若是家宅的事,找我也行。」然后口中唤着「郎君,等等妾呀」急急追了上去。 第145页 江氏厌恶地转过了头,恨恨道:「这婆娘怎么还在!」 关氏冷笑:「也不知道这姓苏的是施了什么蛊,竟把老爷子迷得死死的。」 江华秋沉下脸低喝道:「行了!说这干什么,左不过老爷子愿意!反正我们已经来说清楚了,明秋来不来都随他。看好了吉时明日去拜祭,便动工迁坟,以后不会和他们再任何瓜葛!」 第二日,敏心跟着母亲坐了马车出城去到了外祖母唐氏的墓地。 到地方之后江华秋片刻的吃惊。 唐氏墓地两侧种植的松柏生长得郁郁葱葱,高大茂盛,枝叶散开来,投下了好大一片绿荫。而坟墓显然刚被清除过一次杂草,墓碑前坟包上干干净净,碑前的贡品香炉也是新换的,线香才燃了一半。 能在他们之前拜祭的人,除了江慈年,也别无他人了。 江华秋沉默了片刻,跪下叩首行大礼后,让出了位置。 关氏、江氏、江巧龄、敏心、铎哥儿依次上前跪拜。 只闻名而没见过面的小舅父江明秋此次也没到。敏心能看出,江华秋和母亲还是些失望。 嗅着檀香特的淡淡香味,敏心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虽不曾见过早逝的外祖母的面,但只看大舅父和母亲对她的思念,便能知道,外祖母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儿孙跪拜后,又祭了三牲,烧了纸钱,随着炮仗燃放的噼啪响声,江华秋起了第一锹土,迁坟动工,正式开始。 新坟入土后,虽说他们此行的目的已经完成了,但江华秋久没回豫章,先前读书时的同窗、经商时的好友都纷纷上门拜访,少不得要应酬一番。而关氏也是豫章府人,亦要归宁省亲。他们便停留了下来。 这日关氏去见了她以前一个嫁在豫章的闺中好友,傍晚时急忙忙催着车夫赶车回来,一到他们临时居住的别院,关氏便拉过江氏躲进了房中说话。这一说便是一盏茶的功夫,等到她们开门出来时,敏心便觉得关氏看她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怜惜和愧疚。 关氏轻嘆了句:「抱歉。」 敏心惊讶:「舅母,您这是何意?」 第86章 春榜降 · 关氏脸色微红:「今日我去见了婉娘, 哦,婉娘就是我从前一个手帕交,她夫家正好和黎家是亲眷。她听我说黎家託了人来给敏姐儿说亲, 便想起黎家之前给她递了帖子,道是今日即将举办宴会,便想着带我一起上门亲眼瞧瞧那黎家小子。没想到……」关氏说到此处, 竟是捏紧了拳头,一副极其生气的样子。 敏心不解, 问道:「没想到什么?」 江氏推门出来,脸色也很不好看:「没想到那黎家今日举办的是黎世安长子的满月宴!」 她语气微讽:「怀胎尚且要十月才能分娩,黎家长孙的生母听说是黎公子的婢女。那武定侯夫人杨氏到底是知道, 还是不知道呢?」 关氏嘆道:「也是我想岔了。巧娘已是这样了, 不指望着她什么,而我见了敏姐儿便觉得喜欢, 心下便想着要为敏儿多打算几分。这黎公子被那武定侯夫人说得花好稻好的, 哪知黎家竟是一团烂帐!嫡妻还没过门,就养下了庶长子,这般人家, 哪里配得上我们敏儿!」 敏心听到这里才明白几分。她倒是镇定, 反过来还安慰江氏和关氏道:「左右那武定侯夫人不过只是上门提了一嘴,一没请大媒二没换信物,这家人便是生了十个八个的,又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江氏和关氏对视了一眼, 对敏心道:「我也是这样劝你舅妈的。只是她虽性子急, 但有句话说得没错, 你翻过年便十六了,纵使依着燕京风俗, 也该定人家了。」 敏心有些啼笑皆非:「话是如此,可也不能逮着一个人就捆过来和我成亲吧?」 江氏喟嘆。 几人正说着话,江华秋从外头回来了。 关氏赶忙上去服侍他脱下大衣裳,问道:「老爷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江华秋脸色奇怪,犹豫了半晌才慢慢道:「今天老爷子叫明秋来送了口信,说是请我们明日回去吃饭。」 江氏挑了挑眉,嗤笑道:「他这是做什么样子?」 关氏试探着问:「难不成,是那姓苏的从中作祟?」 江华秋很是疲惫,似是累极,说了这个消息后简单地和敏心打过招唿后便回房休息了。关氏赶着跟在他身后也离开了。 剩下敏心和江氏对视了一眼,敏心看到江氏毫不在乎的神情下的急切,轻声说:「您也别急,外祖父叫我们去有何事,明日便知道了。」 江氏沉默了片刻,勉强笑了笑:「从小到大,除了你外祖母还在的时候,这恐怕是他第一次想起来还有我和你舅舅这两个孩子。」 敏心虽是丧父的孩子,但她能从婴孩时期残留的破碎的记忆,以及身边人的言语中,清楚地知道她的父亲是爱她的,只是天不假年,叫他英年早逝,父女两隔。而江氏,外祖父江慈年虽还在世,对于江映秋来说,却不如不在。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抚慰江氏从童年起就受伤的心灵,只能默默地上前,伸出手臂紧紧抱着她,如同母亲哄着小婴儿那样轻拍着她的背。 第二日,敏心一行人乘着马车来到了江府。 早有侍从在门口等候他们。 进到厅堂,敏心发现江慈年已经坐在了上首处。见到这一群儿孙到访,江慈年简单地做了手势,示意他们坐下,互相客气地问候过一遍后,他便让大家都动手吃饭。 第146页 宴席很丰盛,每道菜都合敏心的胃口,她吃得津津有味。席间,敏心注意到,摆在大舅江华秋和母亲江氏面前的,似乎恰好就是他们各自爱吃的食物,只是这两人的神色并没有因此而好转。 忽然间,除了静寂的唿吸声外,厅堂就只余瓷箸碰撞的轻微声响,和食物咀嚼声。 江慈年慢慢放下了手中银箸。 他微眯了眯眼,慢吞吞道:「黎家有五房,小三房人丁旺盛,一家子倒有两三个秀才,实则是个表面光,不值当。」 众人惊愕。 还是敏心最先反应过来,她抬头直视座上那个不似一般老人的美男子:「外祖父,您说的是和武定侯府沾亲带故的那个黎家吧?」 江慈年点了点头。 他看到江华秋和江氏面上的惊愕神情还没完全散去,便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白长这么多岁数了,还不如一个小孩儿反应快。」 敏心注意到江慈年说的这句话,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油然而生。 江慈年清了清嗓子,严肃起来,对着江华秋道:「老大,我有个同年,他家女娘颇长于医术,不如叫梁家娘子给巧娘瞧瞧?」 敏心看着江华秋面上的表情仿佛凝固了一般,忍不住在心里偷笑出声。 江慈年的目光有扫过江氏和铎哥儿,和颜悦色地道:「家里面有不少书,你若是喜欢,可以随时来看。」 铎哥儿不由自主地往江氏身后躲了躲,神情畏缩。 江慈年看着便有些失望。 敏心发现,她的这位在大舅父和母亲口中口碑并不好的外祖父,似乎是在向他们示好? 敏心又看向江华秋。 江华秋好像也已经明白了,只是神情还有些不自然。江慈年每说一句,他就僵硬地点一次头,动作要多生涩就有多生涩。 到最后饭毕席散,江慈年看着他们不自在的神色,长嘆了口气,挥了挥袖便放他们走了。 「老爷子这是……」回程途中,江氏忍不住问。 江华秋沉沉道:「谁知道呢?」他神色莫测,勾了勾嘴角,缓缓露出一个冷笑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便是他想通了,也迟了。」 「他除了做官什么都不管,不管后宅,不管明秋,好好一个兄弟,硬是被那苏婆娘给教歪了。呵!这会子倒是又想起我们来了,怕不是没人给他养老送终了,才想着示好。」 江氏皱了皱眉,低声道:「我看他……好像也没有这个意思。」 江华秋怫然不悦:「罢了!提他作甚!」 这时已到他们一家暂时歇脚的别院,江华秋两三下跳下了马车,便背着手去了前院,脸色冷如铁。 江氏嘆了一口气,扶了女儿儿子的手,也下了马车。 望着江华秋离去的背影,敏心低声道:「我看外祖父,好像是诚心……」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江氏打断了:「你不晓得他。」看着女儿迷濛的表情,江氏微微顿了顿,又道:「他那样的人,唉!」 敏心无言。 又过了快十日,江华秋已经一一拜会过还在豫章的好友同行后,便和江氏、关氏商量着,等梁家娘子给江巧龄看过之后就启程,趁着天还没有完全冷下来就回京,还能赶上过年。 这日清晨,一家人早早起床收拾好了,等着梁家小娘子上门,左等右等她却迟迟不来,江华秋正烦躁地来回踱步时,突然有个江家的下人着急地敲门。 江华秋命了家僕开门,就见这下人扑通一声跪在了江华秋面前,身子都得和筛糠似的,双手颤巍巍举上一封信。 江华秋接过,匆匆拆开一看,当场就变了神色。他转身,一边把信纸在烛火上燃烧干净,一边嘱咐关氏赶紧收拾行李。 到了午时,一家人匆匆登上了北上的船只。一路上,不管江氏、关氏怎么追问他,江华秋都不曾开口。直到第二日,船靠港口补充食水时,有豫章来的信使带来了还留着硝烟味儿的消息:西南敌犯边关,内有绿林起义,豫章城,已被困住了。若不是他们一家子出城动作还算快,此时只怕也被围在豫章城里。 承平盛世将将百年,零星烽火,竟又重燃在神州大陆上。 江氏得知消息后,脸色变了又变。那日晚上,敏心临时起夜,听见江氏闷在被子里沉闷的哭声。 所幸朝廷动作还算快,很快便有官兵出军御敌。敏心这一行,越靠近燕京城,途中关卡就越多,守军也越多,也就越安全。 就这般走走停停,去时不过一个多月的路程,回程时却足足翻了两倍,连建业三十二年的年节,都是在路上过的。 接着豫章府寄出的报平安的信时,他们已到通州了。 江氏放下手中信笺,转头望向窗外,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敏心也循着她的视线向外望去。 窗外,杨柳依依,林木蓊郁,春景烂漫。人来车往,歌舞昇平,秩序井然,那南地的烽火,丝毫没有影响到这座百年帝都。 敏心一行持了永泰侯府的手书正式入城时,正是三月二十七日,春闱放榜的日子。 第87章 黄金榜 · 马车辚辚驶过朱雀大街时, 敏心从车厢里挑起车帘,向外望去。 燕京城纵横十八道通衢,朱雀大街是其中最宽阔的大道, 最宽处可容纳十六辆驷架马车并辔同行。南起永定门,北抵皇城脚,贯穿南北、平分燕京, 途经无数官舍衙门。 第147页 这日因是会试放榜之日,朱雀大道靠近东城的礼部衙门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永泰侯府来接人的马车匆匆飞驰而过, 敏心只能看到一群乌泱乌泱的人头争先恐后地互相推挤着,而春日里盛放的粉白杏花,恰好有一朵飘进了马车, 落在了敏心的掌心。 敏心低头轻轻拨弄着那开得极烈的花朵, 一时遐想无限。 都说杏花开时杏榜提名,这一科取百余名贡士, 不知道其中会不会有他的名字? 不曾想过年前这一去豫章竟要耗费数月之久, 一别已近半年,路途中听闻燕京亦受了战乱波扰,她与家人在一起, 算是安然无恙, 那么,他如何了? 敏心纤长素白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车窗,脸庞平静目光低垂,显然是在想些什么。 江氏坐在敏心的对面, 自然也将女儿这幅样子看在了眼里, 不由得深深蹙起了眉。 马车传来一阵震动而后渐渐停了下来, 随即外面林妈妈喜悦的声音响起:「夫人、小姐,到家了!」 * 悦意茶楼。 前去探榜的小厮喜气洋洋地跑了回来, 他一推开门,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陆公子……陆、陆公子高中!」 三楼包房内,数双眼睛紧紧盯着他。 小厮顿了一顿,深吸了一口气,便扯着嗓子高声喊了出来,声音响彻整座茶楼:「高中第一名会元!」 茶楼里,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骤然爆发出一阵欢唿。 陆畅悄然松了一口气,宽大衣袖下紧握的手也终于不再攥着了。 他抬头,迎合着好友、同窗还有师长投来的夹杂着赞许、羡艷和崇拜的目光,浅浅地露出了一个笑。 秦实甫走近,用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虎父无犬子啊!」 陆畅先惊后喜,连忙向他行礼,恭声道:「学生谢过老师赞许。只是不知,老师怎会在此处?」 「问我怎么会在此处?」秦实甫哈哈大笑道,「会试我已经避嫌了,又不是我做总裁(即主考官),我的学生参加考试,我难道还不能关心一下他吗?」 随即毫不保留地夸赞起陆畅来。 陆畅听得微抿了唇,神色从不自然到渐渐放松。 秦实甫是何许人也?少年神童、内阁辅臣,和路停云路公并称为「建业双杰」,名扬天下。 自上次鹿鸣宴时秦实甫看陆畅脸熟,又喜他的文字,当下便生了爱才之心。加上陆畅之父陆彧昔日是秦实甫带出的第一届考生的缘故,秦实甫看他更是喜爱,从宴散后便时时藉故叫陆畅随他去参加各种文会,带着他到处露脸。 陆畅能以少年之身考中举人,自然也不是个傻子,他看出了秦实甫这位重量级阁老的爱才之心,间或许带了对后辈的欣赏之情。两次文会后,恰好那日在秦府,秦老喝得微醺,借着酒意问他愿不愿意做他秦门弟子,陆畅大喜,随即跪下认认真真叩头,口称「老师」,秦实甫受了他的大礼,微微点头。 第二日陆畅象徵性地送了些肉干水酒作为束脩,秦实甫高坐堂上,收下后又饮了陆畅敬上的茶水,这师徒名分,便算是正式定下了。只是出于对陆畅名声的考虑,这对师徒并不曾将此事宣扬出去。连陆母也只知道儿子新拜了一位老师,却不知道陆畅这位新任授业恩师的真实身份。 「只是你会试虽中了头名,但切记要戒骄戒躁,真正的殿试正日子还在一个月后。你须得仔细温书,审慎答题,到时候由当今圣上亲自出题考教,若能名列前二甲,赐得进士出身的功名,那自然好,若是一时状态不稳,得个同进士出身,也勿要伤心。」 临到走时,秦实甫又殷殷嘱咐,「达川啊,你也别怪我话说得直。老夫我朝堂沉浮几十年,来往见过的那些一心想着『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庸夫俗子如同过江之卿,数不胜数。这些人有一半是过了会试,名次还在前列,因此洋洋得意,却被殿试黜落到第三甲的。更有甚者,御前失仪,为陛下不喜,这漫漫官途,尚未开始已经结束。你已是其中佼佼者,切勿自傲,虚心为上啊。」 陆畅拱手作揖,深深低头,恭声道:「还请老师放心,弟子省得。」 第88章 相思结 · 永泰侯府。澹园。 莹心悄声问:「他对你好不好?」 梳妆檯前, 容心手持一把黑木嵌螺钿梳篦慢慢、细緻地梳着她那头乌黑柔顺如瀑的长髮。她美丽的眼睛静静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缓缓摇了摇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温子绣他对你不好?」莹心勃然大怒。 媛心赶紧拉住了她, 免得莹心一时怒气上头跑到前院去找容心的夫婿算帐。 容心吓了一跳,她赶忙起身道:「我没说他对我不好!」 莹心狐疑地举步回首望着她:「那你为什么又点头又摇头的?」 容心顿了顿,低声道:「他待我很好, 舅姑(此处指公婆)也待我极好,嫁过去后在王府的日子亦很悠闲。只是……」 「只是什么?」 「到底是去了别人家, 他待我再好,我也始终觉得不自在……」容心语气中带着轻愁,很是怅然。 媛心勉强笑了笑, 道:「六妹这般说, 倒叫我们心生怯意了……」 莹心冷声道:「歷来女子不都是要经过这一遭的吗?」她把视线移向了坐在花窗下的人,「七妹, 你怎么想?」 第148页 暮春和煦的阳光从冰裂纹的木质窗隔里透过, 将敏心窈窕的身影斜斜投映到了水磨青砖上。 敏心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揶揄道:「四姐姐这话问的,咱们如今姊妹四人, 只有我一个尚未定亲, 这可叫我怎么想?」 莹心一时语塞。 容心看莹心吃瘪的样子,却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先前那些淡淡的忧愁,顿时被她忘到脑后了。 「四姐, 你的婚期就在半月后, 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准备一份丰厚的添箱礼, 只是有一点,你出嫁后不许回来和我们诉苦。」敏心笑盈盈道。 若是按照年龄序齿、长幼次序来算, 容心在诸姊妹中行六,本不该早于四姐莹心和五姐媛心出嫁的。只是与她定亲的是庄王世子,不仅身份特殊是宗室子弟,且庄郡王夫妇只这一个儿子站住养活了,自然是盼着他早早娶妻开枝散叶的。 因而容心才及笄,庄王妃便迫不及待地请了大媒上门请期,几番来往之后,庄郡王世子温锦年已十八,纵是程夫人再如何不舍女儿,也只好应允了庄郡王的请求,令容心先于两个姐姐出嫁。 莹心、媛心的婚事自然也已定好,只待婚期吉日,便要换上凤冠霞帔,风光出嫁。 这日却是程夫人的生辰。容心自去年秋日嫁入庄王府后,只有三朝回门和年节的时候回过娘家。 她自幼娇养长大,这回借着给程夫人贺寿的名头,便磨着温锦同她一道回侯府小住几日。 莹心恼怒,抱起身旁一只胖乎乎软绵绵的大引枕就朝容心丢去,容心伸手敏捷地躲开了,发出畅快的笑声,惹来莹心羞恼地捶打。 大引枕在地上滚了几滚,最终落在了敏心脚边。 敏心弯腰把这白绫弹墨引枕拾了起来,轻轻抖落了沾染的灰尘,把它抱在了怀里。而后笑弯了眼睛,静静看着眼前姊妹嬉笑玩闹。 不多时,有小丫鬟匆匆前来,低眉顺眼道:「六姑爷请六姑奶奶去前头,说是在前院等您吶。」 容心倏忽脸上飞起两朵红晕。 媛心掩袖而笑,调笑道:「还不快去,别叫人家等急了,『六姑奶奶』!」 容心红着脸啐了她一口,将一张帕子甩在了她身上,而后迈着碎步急切地走了。 敏心看着,便笑着摇了摇头。 她自豫章府回来也快一个月了,如若不是今天容心请她来澹园小坐,只怕还在照妆堂里一边协助江氏对帐,想法子如何调货去那南地匪乱之处,另一边在摆弄夏嬷嬷交给她的那些瓶瓶罐罐。 既然主人家已离开,剩下两个姐姐,一个婚期在四月,一个婚期在六月,都是在给自己缝制嫁衣的紧张时候,敏心便起身告辞了。 回到了照妆堂,江氏正和白露说着话。 越溪春的生意近几年铺张得极大,不光只有京畿几城有分店,更把触角伸向了江南江北、两广岭南。依靠江华秋手下的织坊和最新的织机,敏心连同江氏每年四季都会亲自挑选出一批新出的花样,再转交给织坊动工织绣,因而虽越溪春出品的布样手感不如江南织物轻薄柔软、不比岭南绸缎色彩艷丽,但胜在花样特殊、推陈出新的速度快,很快便在南地流行起来,而分店中的掌柜和伙计,都是燕京这边选好培训好之后再派往南地的。 从去年杭州府的第一家越溪春分号正式开业起,南地各家分号就为东家贡献了至少十有三的利润。江南富庶是原因之一,而丝绵的主产地亦在江南,减少了运途损耗也是增加盈利的重要原因。 只是这样一来,江西道诸城封锁,官道不通,各织坊所需的丝绵运不过去,导致出货量不足,便成了如今越溪春所面临的主要困境。 然而便是江氏再如何心焦,她也没法长了翅膀飞去江南,她和白露这个得力的管事娘子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力周转资金,以保燕京大本营的几家不出问题罢了。 江氏见着敏心回来,和白露说得也差不多了,便打发她出府去,自己静悄悄到了敏心闺房。 一进门,她就示意服侍的丫鬟不要出声,而她蹑手蹑脚地转进了内室,一看之下,敏心果然又在发呆。 江氏不由得担忧出声问道:「敏儿,你近来是怎么了?」 敏心这才发现母亲来了。 她赶忙起身,一边吩咐秋雁去泡茶,一边命兰芝、丹桂搬来圈椅,她亲自服侍江氏坐下,奇道:「娘亲,您为何有此一问?」 江氏就嘆了口气:「还不是看你这段时日精神不济,娘怕你生了毛病和巧娘一样,便想着来问问你。」 敏心勉强笑了笑,道:「女儿无恙。只是近来春困,帐本又多,对的有些头疼罢了。」 江氏将她看了又看,一时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打量起她房间的陈设来。 说实话,着实不像燕京城里敏心这般年纪的小娘子的卧房。如同雪洞一样清冷,黑漆书柜上摆满了书,靠墙一条矮脚长案上是敏心平素鼓捣的瓶瓶罐罐,旁边一尊青花大缸,里面插满了各种捲轴、画卷。书柜旁的书桌上一半堆着的是各色帐本,另一半则见缝插针般塞下了笔架、笔洗、砚台、镇纸等种种书房用具。一架纸屏风分隔了书房和卧房,是敏心自己绘的山水,连内外帷帐都是低调的靛蓝素帐。 江氏沉默了半晌,突然试探着问:「敏儿,你可是有什么心上人了?」 第149页 敏心被江氏这话唬了一跳,当下立即道:「您怎么会这样想?」一颗心却是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江氏嘆了口气,苦笑道:「也是娘不好,前段日子一直没怎么关注你,若不是今日看到六娘的姑婿,娘竟忘了敏儿已是十六了。寻常百姓家的女儿,也鲜少有还没定亲的。娘是看你这段时日时常发呆,便想着问你一问。」 她见敏心低头不语,便又道:「当然,娘只是问问而已。本是想如若你看中哪家的郎君,若是与咱们家门庭相对,娘便为你去上门提亲,这样只盼着你婚后能同容心一样,夫妇相合琴瑟和鸣,将来娘到九泉之下去见你父亲,这辈子也算可以瞑目了。」 敏心只是道:「女儿都听娘亲的安排。」 见敏心不开口,江氏也不能确认她猜想的就是真的,只好站起身来,和敏心说了几句新制的衣裳首饰之类的家常话后,便准备离开了。 她才要转身,眼角余光瞥见敏心卧房床头的黑漆五斗柜上,一件玉白色的东西正泛着光,不由得好奇地指了指问道:「那是什么事物?」 敏心回头一看,脸色顿时一变。 那件东西,本是她拿在手里摩挲的,因江氏突然进门才放下的,他给她的玉佩。 第89章 同心佩 · 敏心不自觉地急急上前迈了一步, 随即她便反应过来,趁着江氏还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悄悄退了回去。 敏心攥紧了拳头, 感觉到手心里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强装镇定,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轻松平和:「娘说什么呢?」 江氏往回走了几步, 探头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回首对敏心道:「就是那东西, 那斗柜顶上的,你瞧见了吗?」 敏心配合江氏的动作也回身探了探,她的视线再一次落到了那枚莹润生辉的玉佩上。 她笑了笑, 假装毫不在意地轻松道:「哦, 是那枚玉佩,先前收拾换季衣裳的时候从箱底翻出来了。我瞧着成色还算不错, 便想着拿出来放着, 也好搭配衣裳。」 江氏点了点头,眼神掠过了那枚玉佩,放在敏心身上, 她伸手给敏心理了理衣襟, 垂眸凝视着她这个苦命的女儿,嘆道:「那些帐册,你若看着头晕便不要看了,自有管事会去对帐。瞧你这小脸, 脸色白成这样, 合该多休息, 别劳心。等下娘就去请大夫来给你扶脉,吃些养气补血的东西才是。」 敏心自是应下了。 江氏便走到了门口, 扶着门框再回首时,似是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顾及着敏心的脸色,没有说出口。 敏心能感觉到,江氏目前第一担忧的,是她的婚事,其次是越溪春江南分号的经营状况。只是这两桩事,她暂时都无能为力。 江氏走后,敏心坐在圈椅上,低头注视着手里握的玉佩。这玉是由两枚玉玦合二为一组成的,分为玦,合为环,她与陆畅各执一枚。俯视其理,花纹正正好组成了一枚同心玉佩。 同心、同心……昔日父亲终究是从何处得来这玉的?为何要将这玉一掊两半,再给她其中之一呢?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往昔事宜,是如同她猜想的那样吗? * 建业三十二年四月二十一日,暮春。 经过复试的贡士们再一次汇集到了巍峨皇城中的保和殿,在此应科举考试中的最后一道考试,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场考试。 殿试只考策问,来自全国各地一路过关斩将才通过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最终获得殿试资格的幸运儿不到黎明便经过偏门入宫,云集在保和殿内,经点名、散卷、贊拜、行礼等礼节后,由主考官颁发策题,开始挥毫答卷。 日初入宫,日暮交卷,经受卷、掌卷、弥封等官收存,转交阅卷大臣批阅,择优者入呈皇帝,最后由皇帝御笔钦定一甲三人。这便是状元、榜眼、探花了。一甲三人称「进士及第」,又称「三鼎甲」。 今科殿试阅卷速度还算快,不过十日而已,便已定等完毕,送至皇帝面前,皇帝看过前十的答卷后并无异议,便依着内阁判定的圈定了名次。只是等弥封揭开后,皇帝搜寻答卷上的名字,都没有看到他想看的人名时,颇有些失望地对左右说:「怎么不见徐家那小子的名字?朕记得他的文章还不错啊?」 内侍恭敬答道:「回皇上的话,奴婢听闻永泰侯爷的幼子并不曾参加金科会试,想是因为年幼,并没有把握必中。」 皇帝点了点头,简单地说了一句:「可惜了。」 只是这一句「可惜了」传出宫闱会有多大的影响,却不是这位九五之尊所在意的事情了。 殿试名次公布的次日,一众贡生再次入宫来到太和殿前,等着礼官唱名赐第。传胪官高声读名之后,状元、榜眼和探花便要在贊礼官的引领下行至太和殿殿阶之下,在大殿内高坐的皇帝陛下面前跪拜谢恩。在三甲一共二百余人名次全部唱完之后,所有新晋的进士则会手持敕书再拜,再由内侍官分发「赐进士袍笏」。 而一甲前三名状元、榜眼、探花更衣完毕后,就由七驺金吾卫开道引路,自皇城中轴线上的正门列队而出,而后走上朱雀大道,风光招摇过市。古诗云「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说得便是殿试唱名赐第之日的盛况。 这日新科举子的琼林宴散后,陆畅已喝得微醺,脸颊通红。寄云扶着他出了曲碧楼,看着自家大爷喘着气中都带着酒味儿,不由得担忧道:「大爷,您且在此等等,我去赁顶轿子来。」说完,他便把陆畅扶着靠在了一旁的门柱上,陆畅还来不及示意,他便一熘烟地跑去街口府墙下歇着的一排车轿处了。 第150页 陆畅皱了皱眉,只是他才应酬过一轮,嗓子有了咳意,不好出声叫寄云回来。便倚着门柱疲惫地闭上了双眼,打算就这样等着他的书童回来。 不过几瞬时间,陆畅才闭上眼睛,就被叫醒了。 他睁眼,看到面前是他曾见过数次的秦府管事,此时正笑眯眯地望着他:「恭喜!榜眼郎,我家老爷有请——」他做了一个手势,陆畅随着他的动作看过去,秦实甫正撩起了帘子,微笑看向他。 陆畅又惊又喜,他疾步上前,凑到秦实甫跟前道:「老师!您怎么来了?」 秦实甫和蔼地看着他笑:「正想着这琼林宴该是时候结束了,便来接你,为你祝贺。正好你师母也想见见你。」 陆畅躬身长揖:「谨遵师命。」 临上马车时,他还特意嘱咐了一番秦府的下人:「我的书童去雇鸿鑫车行的轿子了,若是您等看到他回来,还请转告他一声我的去向。」 秦府下人道:「陆公子放心,小人省得。」 到了秦府后,秦实甫便先引着陆畅去见了秦夫人。 秦夫人年近五十,若论年龄实打实的是陆畅的祖母辈,只是因着他和秦实甫的师徒关系,才要行礼后唤一声「师母」。 秦夫人乐呵呵地笑着应了,亲切地一迭声地叫陆畅起来。 陆畅才起身,突然听到秦夫人身后的屏风处传来一阵声响,陆畅循声望去,只看到一角飞快飘过的衣裾。 他不由得暗暗皱眉。 秦夫人拉着他说了几句家常话,便放他去见秦实甫了。 因陆畅才参加完琼林宴会,秦府便也没有备上正宴,只是简单奉了几碟茶点和一壶酽茶,倒是正合陆畅饮酒后的胃口。 师徒两个便一边用点心一边闲聊着,从殿试策论之问说到朝政,再由朝政说到齐家治国,最后,秦实甫望着陆畅年轻英俊的脸庞,试探着问了一句:「达川,如今你是圣上钦点的榜眼,这『建功立业』也算是正式踏上了官途,不知你可有打算,何时成家啊?」 陆畅惊愕地抬头。 秦实甫捋着鬍子,对他满意地笑道:「若是你家中尚未给你定亲,你心中可有什么计较?」 陆畅的酒瞬间就醒了。他斟酌了片刻,才一字一句慎重地问道:「不知老师此话是何意?」 秦实甫哈哈笑道,爽朗道:「还不是你师母,听闻你年纪轻轻便考取了进士,暂时还未婚配,想着家中孙女云英未嫁,与你正好相配,便叫老夫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见陆畅低头迟迟不语,他笑了笑,又道:「说起来,我那孙女却是已经瞧过你了,她对你并无不满。」 陆畅的手攥紧了又松开。 若是依着秦实甫的意思,娶了秦家小姐,他与秦家的关系就更加紧密了,师生之外又增加了一层翁婿的关系,将来不说是步步高升,秦家若有出仕者,必定会提携他,那么他余生为官之旅,不说是坦途,也定会宽松许多。 只是…… 陆畅不禁回想起,那夜皎白月色下,他从未有过的心神合鸣的吹奏情绪,以及她芥芳沤郁,娇音萦萦的低声絮语。那个姑娘,曾入过他梦中的女子,肌若凝脂,气若幽兰,腮晕潮红,羞娥凝绿,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一不合他的心意,更何况他们还如此有缘。昔日他因身份之差,无法也不敢上门求娶,今朝他是皇榜上御笔钦点的一甲第二名榜眼,也算是能配得上她了吧? 陆畅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腾」地起身,一撩衣摆,跪在了秦实甫面前。 在秦实甫惊讶的目光中,陆畅恭谨行了大礼,以头触地,朗声道:「还请老师见谅,弟子实则已有意中人,不敢误了秦小姐的终生。」 秦实甫定定凝视他半晌,忽得嘴角一翘,笑了起来。 第90章 转情思 · 秦实甫悠悠道:「达川不必如此紧张。为师只是问问你而已——」他的眼神淡淡地落到了跪在脚下的陆畅身上, 含笑道,「既然你已有意中人,那么为师方才的话, 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还不快快起来。」说着,他便弯下腰,亲自去扶陆畅。 陆畅顺着他扶起的力道, 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 秦实甫嘆道:「若是叫你师娘知晓,定会笑我痴愚, 竟放过了弟子中的八斗之才。」他打量着陆畅,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之情,「倒是可惜我家好女郎失了一个品貌非凡的丈夫……」 陆畅定了定神。秦实甫这近乎嘆息般的话落到他耳中, 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他并非愚钝之人, 父亲去后,家业若是只依仗母亲许氏一人操持, 恐怕他们母子俩早就被那饿狼吃得不留骨头了。从开蒙进学, 到他十二岁只身下乡收租理事起,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世人往来纷争, 没有不想从他人身上求得什么的。如真有一心待人纯无杂念的, 恐怕也只有母亲对待她辛苦挣命生下的婴儿罢了。 而他的这位老师,秦实甫秦大人,当朝内阁辅臣、文坛领袖之一,权柄煊赫, 为何独独看中他这个新科举子, 还主动提出要收他为徒呢? 若论他陆畅和秦阁老之间的缘分, 最为值得称赞的也只有他父亲陆彧和秦阁老之间同为座师和弟子的关系了。这点联繫,可有, 可无,但是放在有心人眼里,那自然是值得说道的。 陆畅起初听闻秦实甫主动提出的请求时,也惊愕了一番。他在心里计较了一阵,他父陆彧已逝,若是他要踏入官场一展抱负,除了他熟悉的那几个同年外,朝堂之上根本无人做他的领路人。但若是应允了秦阁老,拜他为师,他自然就能继承这位老师多年积攒下的文脉和资源,还有同门师兄弟扶持,不知要比旁人轻松上多少。而他陆畅,虽说也会被打上秦派一脉的烙印,但陆畅斟酌损益后,还是同意了。 第151页 只是今天他才知道,原来秦实甫看中他,不光是因为他的父亲和他的文章,还因为他这幅还算不错的容貌。 陆畅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在出言婉拒的瞬间,陆畅设想过,秦实甫或许会勃然大怒,怒斥他不识抬举,或许会冷眼相待,嘲讽他不懂上进,但独独没有想过,这位高权重的阁老,竟会如此和颜悦色,甚至还不减对他的好感,这叫陆畅不禁在心里起了别样的念头。 见陆畅一直站在那,似还是十分恭谨的样子,秦实甫不由得皱了皱眉,出言问道:「达川啊,怎么还不坐下?莫非是为师的话叫你为难了?」他顿了顿,又道,「老师也不是那迂腐顽固之人,这儿女亲事,还是要双方合意才好,你……」 话还没说完,却见陆畅抬起了头,一双眼睛亮如晨星,秦实甫不知不觉中声音渐渐淡了下去。 「多谢老师宽宥。既然如此,弟子想求老师一件事!」陆畅双手执礼,深深俯下身去。 「哦?是何时?你且说来听听。」秦实甫捋着长髯道。 陆畅语毕,秦实甫额角跳了一跳,一双眉毛高高的吊起来,颇有些惊异地看着他这个弟子,带着几分调侃地笑道:「达川啊达川,为师还真没看出来,你竟是个痴情种子。」 陆畅脸色微赧。 「好吧,既然你这做学生的开了口,那为师便帮你一把。」秦实甫笑着站起了身,走出几步后又意味深长回过头来,「只是有件事你需得提前明白。我是能请了你师娘去上门说道,但人家同不同意,还得看女方的意思。」 「弟子明白!」陆畅长揖,「老师肯出门,已是给弟子极大的面子了,弟子不敢再强求多少。」 「你清楚便好。还傻站那里做什么?还不快随为师来见你师娘!」 陆畅赶忙跟上。 * 从秦府出来后,天色已近昏暗。 一轮辉煌的巨日远远挂在地平线的那头,迟迟不肯离去,那灿烂的橘黄、粉紫、藏蓝交织而成的晚霞,也铺陈到整个天际。 陆畅便趁着夕阳最后的余辉回到了家中。 虽说寄云得了秦府下人的口信后早早回来报过平安,但陆大太太许氏还是满心挂怀担忧,一直坐在厅堂里等着儿子,直到华灯初上、晚霞消散,陆畅挺拔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口。 陆太太便欣喜地迎了上去。 看到陆畅身上大红的进士袍子,陆太太喜得落下泪来,一双手颤抖才扶上了儿子的肩膀,她就泪如雨下,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陆畅就搀扶着母亲,把她慢慢扶到了高背椅上坐下,不断地宽慰她,过了许久,陆太太才渐渐止住了啜泣。 只是她眼里仍有泪光闪烁。 陆太太满是骄傲地看着陆畅:「若是你父亲还在,定然会以你为荣的,儿子。」 陆畅笑着看着她:「我回来时,已经先去给父亲上过香,告知他我殿试的名次了。」 「这样很好。」陆太太赞许道。 她想起陆畅晚归是因为被叫去了先生家,便问道:「我的儿,你先生叫你去是做甚么?可是与你说要授官了?」 陆太太长在深闺,并不知道前朝科考的事宜,陆畅便耐着心思给她解释,殿试之后虽定了进士名次,但不全是能马上做官的。 除开状元一人可以即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外,剩余一甲、二甲、三甲的进士还需要再入宫参加一场考试,选择其中才华出众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这被称为「选馆」。庶吉士一般任期三年,三年后会进行考核,这被称为「散馆」。散馆考试后,优者继续留任翰林院,被授翰林院检讨的官职,正式成为翰林,称「留馆」。剩下未考中的,便会经由吏部考校后分往六部主事或派往地方为官。 陆太太大致听明白了,就是陆畅还需要再考一场,才能定下品级,她便有些失望,又问陆畅:「那你先生可曾教你什么办法,叫你考中?」 陆畅此前没有和母亲说清楚,他新拜的老师,正是内阁辅臣之一的秦实甫,这回陆太太问起,他顿了顿才道:「那倒是没有,老师只是问了我几句后面的安排。」却是有些含煳地掩饰过去了。 见陆畅没有详说,陆太太听过便抛之脑后了。左右她晓得她的孩子一定能有大出息便是。 随后陆太太又兴致勃勃地开始和陆畅分享起今日上门媒婆带来欲和新科进士结亲的几户人家的信息。 陆畅沉默地听了一会儿。 陆太太仍是兴高采烈地说着。 陆畅悄悄嘆了一口气,他趁着陆太太不注意,挥手示意堂下服侍的下人都退下。 很快,厅堂里只剩他和陆太太两个人了。 陆畅突然打断了陆太太:「娘,您听我说。」 陆太太侧首,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关心道:「畅儿,怎么了?你可是累了?来来来,快去休息吧,娘不说了。」说着她就把陆畅拉了起来往卧房推去。 「娘!」陆畅站住,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的母亲,眼睛乌沉黝黑。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老师说,他已为我看好一户人家,不日便会上门提亲。娘,您不用再见那些媒人了。」 第91章 前缘续 · 陆太太闻言, 顿时有些失落,没有听出陆畅语气里的几分冷淡,自然也没有发现, 陆畅此言,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第152页 她喃喃道:「已经看好了人家……马上就要提亲……我儿子要成亲了……啊, 这是好事,这是好事啊……」 陆畅低头看着这生他养他的母亲, 有些无奈。 作为陆彧的夫人,陆太太自然是一个十分的妻子,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丈夫, 也完美地履行了作为陆夫人的职责。在陆彧还未病逝前的那几年, 她做陆畅的母亲也可圈可点,只可惜陆彧离开得太早了, 早到陆畅还没能长成, 早到陆太太还不能为她自己和儿子支撑出一片可以遮风挡雨的天地,导致陆畅不得不早早成熟,用他少年稚嫩的肩膀担起了家庭的重任。 而陆太太, 或许被她父母、丈夫和儿子照顾得太过, 从始至终都性情柔弱,并没有什么决断能力。这次她愿意叫各路中人(此处指媒婆)登门拜访,也是为了给陆畅娶妻。只是她没想到,陆畅的老师已为她儿子定下了亲事。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依照陆畅所言, 他的这位老师给予他很大的帮助, 而陆彧已去,那么陆畅这位老师为他所定的亲事, 便如父母之命,不可违抗。 只是她虽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心里还是有些失落。 陆畅只能按着她的肩膀,送母亲回房歇息。 * 永泰侯府。 敏心才从翠梅堂出来,还没走回到照妆堂,就在路上碰到了媛心。 媛心一见到她就笑,而且不仅她自己一人笑,身边跟着的大小丫鬟们也都在笑,笑得敏心有些摸不着头脑。 敏心奇道:「五姐姐,你是遇上什么喜事了吗?怎么笑得这般厉害?」 媛心强忍着笑道:「不是我遇上喜事,是你要有喜了!七妹呀,内阁秦阁老的夫人亲自上门给你说亲了!」 敏心陡然一惊。 她急忙问道:「五姐姐,你说得是真的?」 媛心道:「难道我会藉此事欺瞒你吗?真真的,秦夫人现在就在见客的花厅里呢。」 敏心一颗心顿时就吊了起来,她咬了咬唇,再三向媛心确认过后就朝着花厅走去。 走到半途刚好又撞见了秋雁。 秋雁急匆匆地从前面的岔路口跑过来,低着头就向着前沖,若不是敏心喊住了她,她只怕会撞上敏心。 秋雁急得快哭出来了:「七小姐,四夫人、四夫人请您去见客。这可怎么办啊!」除了容心之外,秋雁是目前府中唯一一个知道敏心私下和一个年轻公子有来往并似乎暗生情愫的人。 很显然,她虽然不贊成敏心和那年轻公子偷偷来往,但朝夕相伴,她很了解敏心的心事,知道敏心钟情于那个不知名的、送了一枚玉佩的陌生人。 敏心虽然心里也急,但还是安慰秋雁道:「不怕,我先去看看。不一定能成。」这里说的成与不成,自然是指她的婚事了。 敏心便带着急哭了的秋雁,疾步赶到了花厅。 门口的小丫鬟低眉顺眼地为她们打起了帘子。 敏心一路都行色匆匆,急急迈过好几道门槛后,终于走到了屏风后。 江氏在厅堂里听到了动静,不是很明显地偏头望了一眼。瞧见敏心到了,她微不可察地沖女儿点了点头。 江氏叫敏心过来,想来是要令敏心也听一番上门求亲的秦夫人的话。 正厅里,有一道略显苍老的女声正语调舒缓地说着话:「……不仅是今科的两榜进士,文章还写得十分不错,我家夫君看过他的策论后便对他赞不绝口——」 敏心在屏风后有些冷淡地想:两榜进士又如何?这天下可从来不缺进士,每三年一大考,考完便有几百名进士,没什么稀奇的。 屏风前,秦夫人的话还在继续。 「……这孩子相貌也好,生得一表人才,浙江绍兴人,家中只有一个寡母,哦,说起来,这孩子的父亲和我家夫君,还有贵府四爷也有缘分。他名陆畅,他父亲叫陆彧,是昭平十五年的进士……」 敏心呆愣在那里,一股不知从何处涌出的喜悦将她的胸腔瞬间填满,她很快感觉到自己脸上发烫,甚至能听到心脏嘭嘭的跳动声。 霎时间,她的脑海里只余秦夫人的那句话在空空迴响:「他名陆畅,他父亲叫陆彧,是昭平十五年的进士……」 原来,这就是上次见面分别时他所说的,「等我」吗? 等秋雁发觉七小姐站在那一动不动,推醒了敏心时,敏心听到大伯母程夫人已和秦夫人客气地约好了时间,道是端午节去大慈恩寺上香时,让敏心躲在帘子后面,偷偷瞧一眼那被秦夫人大力夸赞的少年进士。 秋雁担忧地低声问:「七小姐,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敏心倏忽回过神来,尽力压制着心里的喜悦,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淡淡道:「长辈之令,不敢推辞。」 那头江氏听了秦夫人把那陆姓进士夸了个天花乱坠的,虽然当场心里已经愿意了十分,但她没忘上回武定侯夫人为她娘家表侄说的亲事,便一边和程夫人商量着要亲眼瞧一瞧那陆姓举子,一边写了封简讯叫下人递给还停留在燕京的江华秋,请他帮忙摸一摸这陆畅的底细。 而敏心这边,江氏问她,她只说,一切都依着母亲的安排,叫江氏在心里暗暗嘆气,只盼着这回提亲的人家,能配得上她女儿,不要十分离谱。 很快就到了五月初五,端阳节。 这日程夫人也会跟着江氏母女一道去,有了程夫人掌眼,江氏也放心许多。 第153页 第92章 雁双飞 · 敏心随同母亲江氏还有大伯母程夫人一起坐在佛堂旁边的厢房里。 依着秦夫人前日派来僕从的说法, 陆母会在今日带着陆公子前来大慈恩寺上香,就在这座佛堂。届时可以让江氏和敏心亲眼看一看她的说亲对象。而在上过香后,陆母会留下来和江氏攀谈几句, 也好互相认识一下。 江氏显得十分紧张,时不时就要端起茶杯饮一口水,还叫程夫人和敏心帮忙看看她服色首饰有没有出错。 敏心耐心同江氏说了一遍又一遍, 竭力安抚她,她的神经才显得没那么绷紧了。 敏心对着程夫人无奈一笑。 程夫人倒是十分理解江氏。同为人母, 敏心又是她唯一的女儿,在及笄宴上还被人闹了那么一场,江氏忧心女儿的婚事, 也是自然。如今这上门求娶的人家不仅郎君自己争气, 不过二十就考中的进士,虽老太爷早早没了, 但婆母性情温顺, 不是个难相处的。 况且据江华秋令关氏带回的说法,这陆家倒也不似秦夫人上门所说的那般拮据。这陆家是绍兴有名的耕读传家的世家,产业固然不比永泰侯府丰厚, 但将来若是敏心嫁过去, 也不会受了委屈。且江华秋不仅在燕京浙江会馆、陆家所居周边打听,还特地写了信去绍兴,请他好友打探了一番陆家的风气,结果也令江家人十分满意。 最后江华秋收到来信后, 亲自上门与江氏说, 陆家家风清肃、人口简单、家业殷实, 且这一家人为人处世都低调和善,无论是绍兴的佃农, 还是燕京的邻居,都说不出来主人家和乡邻的不妥。 而那陆公子更是洁身自好,绍兴有他少时的同窗说,这陆公子幼时发下过宏愿,不立业誓不成家,果然这些年来身边除了服侍的小厮书童,没置通房,也没有妾室。如今他可算是如愿了,高中皇榜第二名,才有了做老师的秦家人上门为他求娶。 江华秋还道,倘若他外甥女看上了这陆公子,他会以江家的名义给敏心陪嫁千亩良田,并庄子铺面无数,好令敏心在夫家有底气、有依仗。 因程夫人生养了二子二女,如今俱都成家了,故而她于相看一事颇有经验。 程夫人便执着江氏的手,轻声细语地同她说着若是见了那陆太太,该用什么语气讲话、闲谈时要注重哪些问题等等,江氏听得十分入迷,连紧张都忘记了。 敏心见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秋雁为她端来一盏清茶,满含担忧地看着她。 敏心接过,将那细如白玉的茶盏捧在手里时,才惊觉在这五月初夏的天气里,她自己手脚却在发凉。 原来,她也不是如同程夫人夸赞的那般镇定自若、喜怒不形于色的。 敏心咬了咬唇,偏头看向了门外。 她怕母亲看不上他,也怕…… 门外,佛音经纶声灌耳不绝,来往香客熙熙攘攘,女子的裙摆擦过男子的襕衫,短暂地汇聚过一瞬后又很快分开来,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大胤治下天子脚边,也只有寺庙佛堂,才能观见世间百态,也只有在此,未婚的男女才能含羞带怯地对望上一眼,然后便定下终身。 守在门口的嬷嬷疾步来报:「秦夫人陪着一个夫人来了!」 江氏连忙站起了身,问道:「可见到她们身边还有人?」 嬷嬷喜气洋洋地说道:「见到了!恭喜四夫人,贺喜四夫人!那公子瞧着相貌堂堂,和咱们七小姐十分相配吶!」 江氏脸上不自觉就露出了一点笑,她正要往门口走去,又回过头来招手叫敏心,笑眯眯道:「敏儿,你也来看看。」 于是在一屋子人含笑注视的目光下,敏心微红了脸,莲步轻移走到江氏身边。 嬷嬷挡在她们母女身前,为她们挡住了外面民众的大部分视线。透过细密的竹珠子挂帘,嬷嬷伸手指了佛堂内正在烧香礼拜的一对母子:「四夫人您看。」 江氏顺着嬷嬷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她首先看到的就是那跪在蒲团上,身姿笔挺的年轻公子。 因为角度的原因,从她们所在的厢房望出去,并不能清楚地看到正脸。但即便是一个寥寥侧影,在人群中也十分瞩目。 他穿着白地绣墨竹的襕衫,正要站起来把双手执的香柱插在面前的大铜铸香炉里,举动自如,宽袖广襟飘动间,给他增添了几分潇洒气度。 这陆公子宽肩窄腰,剑眉星目,望之自然英俊挺拔,更何况……江氏不由侧首看了看身边的女儿。敏心随了她父亲,身量较之燕京平常闺秀要高出不少,这年轻郎君个子倒也不低,两人站在一起,还颇为相配…… 程夫人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江氏恍然回神。 「四弟妹,如何?」程夫人含笑问。 江氏的目光便匆匆扫过陆公子身侧那妇人,预备再看一看她未来的亲家母然后回话。 哪知这一看之下,江氏惊讶地低叫出声。再看敏心,她显然也发觉了这其中的巧合。 程夫人听见江氏的惊唿,连忙上前来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却见江氏转过身来,一张脸上说不出是何种神情。 江氏指了指外面秦夫人身侧的那妇人,神色古怪道:「大嫂,这、这陆公子的母亲,正是去年救了敏儿的那妇人……」 程夫人听了,先是一愣,然后便笑了起来:「若真是如此,那便巧了。」随即她又关切地问,「那郎君如何?」 第154页 江氏还陷在震惊中,并没有回话。程夫人看了看敏心微红的面颊,心下便知,这桩婚事多半是十拿九稳了。她不由得淡淡笑了。 外头人流涌动,那白衣翩翩的俊俏公子在上完香后便拜别了师母和母亲,独自离开了佛殿。 程夫人望见了,便轻推了江氏一把,示意她该是她们出去见陆母的时候了。 敏心这日穿着鹅黄对襟上袄,轻绯色百迭裙,再配上点缀在发间耳畔的碧玉头面,正合她年纪的娇柔和端雅,谁人也挑不出错来。 再说陆太太看到敏心和江氏时,也是怔忪了片刻,随即她便浮起了笑,对着秦夫人还有程夫人笑道:「看来这是天註定的缘分。」 这日从大慈恩寺回去后,两家便说定了。男方的媒人是秦夫人,女方的媒人是程夫人,再由陆家出面聘请了一个官媒,挑了个吉日良时,去往永泰侯府正式提亲了。 因敏心和江氏都无异议,第二日陆家便派了下仆送来了两只大雁,这就是「六礼」中的纳彩,也是六礼中的第一礼。 两只大雁绑着红绸送到徐府时,程夫人和江氏还特意命奴婢请了敏心来看。 程夫人慢悠悠说道:「这大雁瞧着精神头极好,活蹦乱跳的,听说是姑爷亲自去城外猎回来的。没想到七姑爷瞧着一个文弱公子,这射御上的功夫竟也不差。」 媛心在堂下就打趣敏心:「看来我们未来的七妹夫对七妹妹很是上心呀。不辞辛苦亲自猎雁……」 她话还没说完,敏心就低声啐了她一口,然后红着脸跑走了。 堂上众人见状,俱都笑开了花。 纳彩之后,就是问名。江氏亲手在红纸上写下敏心的大名和出生时的生辰八字,折好放在匣子里,再交由媒人转递给陆家。 那厢陆畅取出红纸,轻轻抚平了摺痕,凝望着纸上墨字书就的名字,在心里默念道:「原来,你叫徵宛。」 记忆里那枚小巧闪耀着光彩的金臂钏,也重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还记得,那金臂钏上錾刻的小字:……赠女宛。 他微微笑了起来,笑容里,一半是欣悦,另一半,是青年人灼热的情思。 第93章 龙凤烛 · 因为两家都彼此满意, 后续的纳吉、纳徵的流程走得飞快,到了夏末时候,永泰侯府七小姐和绍兴陆家长子的婚期, 经商议之后就定在了来年的初春。 从定下婚期到完婚前的每一个节日和时令,陆家总是会准时派人送来符合时令佳节的点心或是小玩意儿。七夕是编织得格外精巧的喜蛛;中元则送来了浙江风俗里的「饺饼」;中秋时有月饼和陆畅亲手做的一盏兔儿灯;重阳那日十二盆怒放的金菊灼灼映亮了照妆堂的屋檐;腊八节,陆府熬好的腊八粥令徐府上下赞不绝口;而翻过了除夕, 便是建业三十三年的春天了。 对于陆家的礼仪,江氏实在是挑不出来错, 连一向挑剔的二夫人见了,也无话可说。 原本江氏还想再留一留敏心,可她一说新婚小夫妻的新房家具还没打好, 陆家就立马写了信回老家命老僕换了黄金上京来, 买下了柳树胡同里的一座二进宅子,里外都重新粉过一遍;江氏再提给女儿的首饰还没打好, 陆家就派人送来全套的赤金头面;江氏又试探着说了句女儿绣工拙劣, 给夫家做见面礼的绣活还没做完,这回却是陆畅亲自上门了。 他诚恳地向江氏表示,陆家虽不比永泰侯府清贵, 但若是敏心嫁到陆家, 无需做女红来补贴家用,而婆母更不会藉此刁难她,还请岳母不要在督促敏心做她不喜欢的事情了。 准女婿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江氏无话可说。 她私下对关氏嘆道:「我也是没想到, 陆家求娶之心竟这般恳切。宅子且不说, 敏儿的头面、衣裳他家都请人做好了送上门。我是嫁女儿, 岂能全部让亲家出钱!」话虽如此,但她的语气显然十分满意。 关氏便笑道:「这是外甥女儿的福气呀!」 江氏深以为然。 于是就按照燕京的风俗, 由女方派人上门量了新宅,从里到外打了簇新的家具,再从永泰侯府下人里给敏心挑了四房陪房。 敏心到江氏房里挑人的时候,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她回想起前世身边陪嫁丫鬟的结局,心下泛起几分怅然。 她沉吟了半晌,最终点了其中两个丫鬟出来,一手指了左边那个丫鬟道:「你便叫晓夏罢。」然后指了右边那个,「你就叫拂冬。」 至于春菲,她已和表哥定了亲,只等年纪到了便要来求主家婚配。再跟着她嫁去陆家,倒是耽搁了青春。 如今想来,前世应是程夫人担忧她孤身去到夫家恐会害怕,才点了春菲这样一个年长的丫鬟陪在她身边。 那两个被挑出来的丫鬟晓夏、拂冬喜不自胜,当即对敏心表了忠心。 江氏看着微微点头。 等人退下了,她笑着问敏心:「敏儿,怎地不再挑一个人?刚好和你房里的秋雁凑成一个『春夏秋冬』。」 敏心淡淡笑了:「我屋里还有绿莺呢,人手也够了。」 不过是这点小事,见敏心婉拒了,江氏也就不再多问,而是兴致勃勃地和敏心说起她的嫁衣来:「……你舅舅亲自下湖州盯着织工织出来的最鲜亮的料子,又送给灵绣阁的几位绣娘耗了足足一个月才制成的,再光艷不过,我们一起去瞧瞧吧。」 第155页 敏心笑着应了,挽了母亲的手往内室走去。 试过嫁衣,打好头面,调教好丫鬟陪房,尝过春饼后,很快便到了婚期。 大婚的前一晚,敏心才告别了特意回娘家陪她的容心和莹心,回到照妆堂准备唤来丫鬟打水洗漱时,就见江氏的身影在房门口徘徊。 只是江氏来回走了好几圈,却始终没有进来。 敏心就问道:「娘亲,您是来找我的吗?」 女儿出了声,江氏才满脸尴尬地进了门。 她才一进来,就吩咐房内服侍下人全都退下,看得坐在床边的敏心十分好奇。 敏心问:「娘亲,您这是要做什么?」 却见江氏吞吞吐吐了好久,才偷偷摸摸地从袖里取出一卷册子,丢给敏心后留下一句:「你且看看。」就匆匆离开了。 在烛光照耀下,敏心好奇地展开那本册子。这一看,一抹轻绯就染上了她的脸颊。 因她坐在床帐里的缘故,那烛光透过纱帐显得愈发朦胧,而手里册子上的图画,也染上了一层昏黄的颜色。 这、这竟是一本辟火图。 这夜,敏心还是翻完了这本册子。即便她脸红如窗外的春海棠。 第二日天还没亮,照妆堂里的丫鬟就叫醒了敏心。 等敏心洗漱更衣完毕,卢少夫人和全福夫人太僕寺卿夫人詹氏刚好联袂而来。 江氏和程夫人要招待客人,今日便由卢少夫人陪在敏心身边。 卢少夫人和婉地笑了笑,温柔地对敏心说:「你只管去沐浴更衣,外头的事就交给我吧。」 敏心笑着应了。 等她沐浴出来,全福夫人已经准备好了。 詹夫人手持一把黄梨木梳,一边给敏心轻轻柔柔地梳着头,一边在口中唱着「一梳梳到老,二梳白髮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相逢遇贵人,五梳翁娌和顺,六梳夫妻相敬,七梳七姐下凡,八梳穿莲道外游,九梳九子样样有,十梳夫妻到白头。」 这梳头歌唱完后,詹夫人就动作利落地给她梳好了髮髻,插上珠钗分心,戴上陆家送来的赤金累丝嵌红宝发冠。 而后詹夫人取过一根棉线,笑着对敏心道:「七小姐且闭眼忍一忍。」 随即她手法轻柔地给敏心绞了面开脸。 全福夫人是要那父母健在、夫妻和睦、儿女双全的人才能担任。在这年头符合要求的人自然不多。詹夫人因家庭美满被邀请做过多次全福人,因而对婚礼流程自然是驾轻就熟。 敏心重新净面之后,换上了华美的嫁衣在梳妆镜台前坐下,詹夫人一边给敏心描眉画眼一边对卢少夫人赞不绝口:「贵府七小姐真是我做全福人以来见过最漂亮的新娘子,瞧这眉眼!多好看!」 卢少夫人笑着应了,等敏心梳妆好,就示意丫鬟给她塞了一个大红包,詹夫人收下后笑意更浓,动听的话更是不绝于口。 不一会儿容心、莹心和江巧龄并二夫人、关氏还有几个亲近的长辈也到了。 两姊妹坐在敏心身边,叽叽喳喳说着话,好不热闹。 等到外头传来炮仗鞭炮的响声时,就有小丫鬟进来禀告:「开宴了!」 卢少夫人便起身,带了女眷去前院赴宴。 众人临走之时,敏心看到容心在人群中回头,调皮着沖她眨了眨眼睛,还做了个口型。只可惜离得有些远,敏心并没有看清。 照妆堂里很快就变得空落落了。 秋雁和绿莺端了端盘到敏心面前:「小姐,这是夫人吩咐厨房做的吃食,您用点垫垫肚子吧。」 敏心瞧了瞧,不知道是不是早起的缘故,她实在没有什么胃口,只勉强吃了小半碗的汤圆。 时间过得很快,前院的宴席散了之后,接亲的队伍就来了。 敏心原本还躺在美人榻上看着医书,陡然听见一声响过一声的锣鼓唢吶声和鞭炮声,秋雁就一脸紧张地跑了进来:「小姐,姑爷到了!」 还没等敏心反应过来,外面唿啦啦涌进一群僕妇,给敏心理好妆容盖上盖头,扶她去了前院。 江氏泪水涟涟的嘱咐声犹在耳边,她就被大哥徐徽宏背着送上了喜轿。 鞭炮声更加炸耳,敏心坐在轿子里,只听见礼宾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起轿——」,随即轿子就颠簸了一下,开始往前走去。 林妈妈一直跟在轿边,生怕敏心有不适,每隔一会儿就要与她说说话,于是敏心知道她出了永泰侯府,六十四抬的嫁妆也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出了门。 没过多久,一直跟在送亲队伍里的锣鼓声被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盖住时,敏心就知道,她到了。 林妈妈扶了她下轿子。 没走几步,牵着她的手就变成了男子宽大的手掌。 那只温热的手握着她纤细娇小的手,似是感觉到敏心的紧张,他屈起一根手指在她手心轻挠了两下,声音低沉温柔:「别怕,我在。」 敏心盖着盖头,视线里只余一片烈烈艷红,她什么也看不到。 唯有一直牵着她的那只手,始终沉稳有力,带着她迈过了火盆,跨过了马鞍,在一片喧阗笑语中拜了堂,然后稳稳地扶她坐到了床边。 一众女眷的笑闹声中,一柄繫着红绸的乌木包银的喜秤小心翼翼地挑开了大红盖头。 敏心忍不住顺着光亮处抬头望去。 第156页 大红罗帕掉落的那一剎那,她看见陆畅含笑的眼睛。 陆畅也是一身浓烈如火的大红吉服,胸口处织金暗纹在屋内灼灼燃烧的龙凤喜烛下反射出璀璨的光彩。这样热烈的大红,穿在他身上偏偏没有一点阴柔。 他肩宽腿长,腰间三寸绛红革带恰好束出好身量。 此刻他正微笑着俯下身来,双手为敏心取下了犹挂在她头冠处的盖头。 珠翠锦绣、描金绘彩间,彩灯花烛流光溢彩,无比夺目,可敏心唯独只能看见,他清俊英挺面庞上,一双黑浓清亮眼睛里倒映出的她的身影。 第94章 鸳鸯帐 · 「哎呀呀, 新娘子可真漂亮!」有妇人掩袖而笑。 敏心抬眼一望,满屋子穿锦着缎、披红挂彩的女眷,不管长的幼的, 还是活泼的怕生的,此刻俱纷纷笑着朝他们俩望过来,嬉闹之间, 好不热闹。 有个身段丰润的中年妇人笑吟吟地牵了两个穿着圆滚滚胖乎乎的娃娃走了过来,只见她弯腰对两个娃娃低语了几句, 这一对金童玉女就笑嘻嘻地趴在敏心和陆畅身侧,然后滚上了床。 须臾,只见两个娃娃在挂着鸳鸯戏水红帐的大床上滚了一圈后, 就相互打闹着爬起了身, 然后把铺了满床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一把抓起往敏心和陆畅两个身上扔去,砸了个满头满脸都是。 敏心不敢躲, 这是寓意「早生贵子」, 只好低着头受了。 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陆畅生怕她被砸疼了,赶紧拉开了婚服宽大的衣袖挡在她面前, 惹来又一阵打趣声。 还是那身段丰腴的妇人, 抬手招唿两个孩子下床后,她调笑道:「可见咱们家大郎着实是个会心疼媳妇儿的!」 她话音才落,陆畅便放下了衣袖,低头望一眼敏心无恙后, 而后站起身对着众女眷拱手笑道:「还请诸位婶子、嫂嫂手下留情, 我家新妇脸皮薄, 受不了什么玩笑话。」 「瞧瞧,这才过门呢, 就护上了!」不知哪位妇人笑道。 陆畅这回却只微笑不语了。 陆家的全福夫人端着一盘饺子进来,笑眯眯地用勺子舀起一只递到敏心面前。敏心咬了一小口又立刻吐了出来,馅是夹生的。 全福夫人就笑问道:「生不生?」 敏心唰的一下就红了脸,低声道:「生。」 这妇人就收了饺子,转头对陆畅笑道:「恭喜恭喜,新媳妇将来必会开枝散叶,瓜瓞绵延!」 不知何人送上了合卺酒,剔红雕花的大红托盘上,放着两只用红线系在一起对半剖开的瓜瓢,盛满了盈盈清澈的酒水。 敏心和陆畅各执一只瓜瓢,凑近了身体,穿过彼此的臂弯,喝完了这一盏交杯酒。 「礼成了——」 在喧阗笑语的起闹声中,陆畅被外头候着的礼宾叫出去待客了。 临走时,他飞快地弯腰凑在敏心耳边,小声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敏心点头应下。 塞满了整个屋子的女眷很快也随着外头响起的锣鼓笙竹礼乐出去赴宴了,新房顿时静了下来。 秋雁和绿莺作为她陪嫁的大丫鬟去后院盯着嫁妆了,房内只有晓夏、拂冬还有几个小丫鬟伺候。 见房门阖上,拂冬赶紧过来扶着敏心。 今日这身层层叠叠的喜服加上敏心身上头上戴着的头冠饰品,足足有十斤重,敏心早就顶的腰酸背痛了。 拂冬小心翼翼给她卸了凤冠钗环和手上套着叮叮咚咚的龙凤绞丝镯子,用一把玳瑁梳篦慢慢地给她通发,晓夏则接了小丫鬟送上来的热水,先洗净敏心脸上煳着的白粉,再拧了热乎乎的帕子给她敷脸。 再换下喜服换上一身清爽的家常衣裳后,敏心喟嘆一声,才觉得舒服不少。 门口忽然有人叩门,拂冬上去开门,提着一只大食盒回来了。 她脸上扬着喜气:「姑娘,姑爷让厨下的人特意给您做的菜!」 食盒里的菜品还冒着白乎乎的热气,一碗撇去了浮渣的澄清鸡汤面,一叠松软的糖年糕,一叠脆生生的碧绿小菜,一叠喷香的栗粉鸡,一叠大狮子头,还有一碗豆腐鲫鱼汤并一碗八宝饭,都很清淡,较之一旁圆桌上早就凝成白色的大碗荤菜自然要令人更有胃口。 敏心嗅到香味,才觉得自己空了一天的肚肠早已饿得生疼。 用完饭后,又有下人送来热水供她沐浴,再一问,果然还是大爷吩咐的。 几个丫鬟还有陆府的下人,觊着她的脸色纷纷说着吉祥话。敏心虽面上不显,但当她将身子泡在热乎乎的浴桶里时,还是忍不住翘了嘴角。 桌上了龙凤烛爆了好几次灯花,等那对红烛燃到一半时,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声。 敏心赶紧放下手中的闲书叫丫鬟收好,自己则端坐在床上。 外室传来陆畅的声音:「……我没事,没有喝多,你们也快回去歇息吧……」 听音似在和客人道别,声音还十分清越,并没有醉意。 没过多久,陆畅劝别了客人走到内室,敏心才发现他脸色已经微醺,一双眼睛也不復之前清明,而是朦胧着一层水光。 敏心要上去扶他,他却在离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对敏心道:「我一身酒气,难闻的很,我去沐浴,你且先歇着吧。」 语罢,就见他踉踉跄跄地转身进了隔间的浴室。 第157页 来看敏心的林妈妈听音观色,立刻把小丫鬟们都赶出去了,自己动手给敏心卸了钗环簪翠,然后服侍她换上一身洁白的寝衣,扶她坐到了婚床上。 林妈妈握着敏心的手,泪光涟涟:「一转眼都嫁人了,你小时候学说话的样子我还记着呢……」 听到隔间里的水声渐歇,林妈妈连忙抹了泪,小声对敏心道:「姑爷瞧着人才极好,待你也好……只是今夜前面闹腾地厉害,姑爷保不齐多饮了几盏,敏姐儿,你且仔细着自己……」 敏心红着脸点了点头。 门「啪嗒」一声合上了。 陆畅身上犹带着水汽,他沐浴过后神色清明了不少,出来后见房中服侍人都已退下,只有敏心靠在床上,心里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他露了一点微微笑意,一双眸色好似盛满了星辉,熠熠流光。 他站在床头,望着敏心笑,笑里有舒畅,和得偿所愿的欣悦。 他唤她的名:「宛娘。」又叫她的字:「敏心。」 敏心坐在床头,仰起莲瓣一样娇嫩的小脸看他,语笑盈盈:「夫君。」 陆畅取出一只锦囊,执剪剪下他自己的一缕头髮,装在锦囊里,沉静温柔地看着他的新婚妻子,慢慢地吟哦:「结髮为夫妻——」 敏心且笑且泣,也用剪子裁下青丝,握着那缕乌髮覆到陆畅手上,含泣接着诵道:「——恩爱两不疑。」 陆畅俯身把她搂紧在怀里,低沉的话语吐在她耳边:「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生当復来归,死当长相思。敏心,我会一直在。」 敏心伸手回抱住他。他看不见的脸上,敏心悲喜交加。他也许此生都不会知道,再见他,再嫁他,再次被他拥入怀,于她而言,是何等幸事。 陆畅轻柔地抹去了结髮妻子眼角的一滴泪,对她低声道:「我们安置吧?」 室内各灯架上照明的烛火都被吹灭,只留圆桌上一对大红龙凤喜烛一直静静燃烧到黎明。 陆畅伸出修长的手臂轻轻一晃帘钩,一层轻如蝉翼的红绡纱帐和一层水红地锦绣鸳鸯戏水的锦帐就落了下来,将床遮了个严严实实。 寂静的内室起先能听到轻声细语的交谈,而后传来男子的轻笑,而后是女子的娇嗔。 ……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 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 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 华光犹冉冉,旭日渐曈曈。 第95章 缘玉情 · 第二日晨起, 陆畅携敏心先去见过陆母。 儿子长成,又娶了新妇,整整齐齐地站在跟前, 陆母许太太看了满怀欣慰,眼角泛着水光。 她接过敏心双手递上的一盏清茶,还没喝到口里就已一迭声地叫着好, 匆匆行过礼后连忙把敏心扶起。敏心又送上一双她亲手做的鞋,陆太太拿在手里摸了又摸, 瞧她的眼神是十分的满意。 陆家人口简单,为着昨日接亲,倒是有老家几房亲近的叔伯携妻带子上京祝贺, 但都在三服之外, 陆畅简单地和敏心说了说他们的情况便带她去了供着公公陆彧牌位的小佛堂。 佛堂里香菸裊裊,有一股沉静的檀香味道, 十分安静。佛龛前的蒲团上欹生出的茅刺都被磨得光滑无比, 显然是有人时时拜祭的缘故。 陆畅不要下人服侍,他亲自从香筒里取出一把线香,斜握着尖端在香烛上点燃后分了敏心一束, 二人在蒲团上跪下虔诚地拜了三拜, 然后焚香祝祷,最后把香插入香炉,才算礼毕。 仪式结束后,陆畅正准备转身离开, 眼角余光忽然瞥到敏心从袖口取出了什么莹白的东西放置供案上, 当下就有些震惊地迴转过身去。 却见敏心将那枚同心玉佩放在佛龛前, 双手合十闭目祷告后,慢慢吐出一口气, 睫毛安静地垂顺下来,语气宁静祥和:「母亲为我准备嫁妆时,翻到了十几年前从先父任上带回家的一沓书信,只是日久经年,那些信纸大多泛黄被蠹了,母亲不忍先父的手迹就此遗散,就命我翻拣整理,做一个册子以供她能有凭念之物。」 她转过身去,抬头望着身边长身玉立的夫君微微笑了:「其中有和一陆姓友人的往来书信,时间久远不可考,但是仅家中存放的就有几十封之多。」 敏心专注地凝视着陆畅,此时彼刻,她的笑容素淡又冶丽,清纯娇美如同春日皎洁海棠花。 「我翻到其中一封,上面的内容是先父向他的好友道喜,家中夫人已怀有身孕。」 「按日期看,回信很快就到了,信中恭喜先父喜得贵子。紧接着第二封回信到了,信中提到来信者家中有幼子,于是便提议,倘若先父有弄璋之喜,便令两家孩儿义结金兰,倘若是弄瓦之喜,便指腹为婚……」 敏心说着说着,眼前渐渐模煳了视野,晶莹的泪珠如断线的珠链一般不断从她脸颊滚落。唯有嘴角的一抹笑意,始终停驻在那里。 有一双温厚的大手轻柔拭去她的泪珠,然后男子宽阔的胸膛拥她入怀,嘆息着接道:「后来徐姓友人果然喜得千金,于是二人约定日后结为儿女亲家,并请工匠用一枚原玉琢磨出两枚玉佩,以为物契。只可惜后来……」说到一半,陆畅也哽咽了,「后来挚友二人,都意外抱病而终……」 第158页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所幸还有先人留下的一双玉佩,能教他们因缘际会后,藉此互通心意。 第96章 喜麟儿 · 三朝回门那日, 陆畅特意向翰林院告了假。 一年前新科进士的探亲假结束后,礼部就组织了「选馆」考试,陆畅不负众人期望, 顺利考中了庶吉士,得以进入翰林院学习。 知道他新婚燕尔,翰林院的几位直讲都爽快地给他批了假, 还有那平素要好的同年们朝他投来了羡艷的目光。 永泰侯府。江氏看到女儿气色红润,精神也好, 皮肤白里透红,整个人看上去气色极佳,心里便知是敏心同陆畅夫妻和睦, 日子过得顺心舒快, 瞧陆畅的眼神里,不免就带了几分满意。 等瞧过这对新婚小夫妻带回来的礼单时, 江氏就更愉快了。 她拈着茶杯笑道:「何必这么客气!我拢共就敏儿一个女儿, 我这家当,将来大半都是她的!倒是姑爷你虽说争气考取了庶吉士,但将来选官调动, 哪哪都要耗费银两, 更遑论你们现在才成家,这需要用钱的地方多地去了。须得节约一些才是。」 陆畅笑道:「岳母教训得是。只是我既然娶了宛娘,我们夫妻一体,合该更孝敬您才是。」 敏心便上前挽了江氏的手嘻嘻笑道:「娘亲, 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您就收下吧!」 江氏受不住她的痴缠, 加上心里也十分受用女儿女婿的孝敬,就装作头疼的样子「哎呀呀」叫了几声, 作势拉着脸训了他们几句,心下还是高兴的。 随后江氏又问了他们几句日常情况,闲聊了片刻,见中午了便留他们用了饭。 午饭时铎哥儿下学回来,见到陆畅很是激动。 他快十五了,读书读了快十年,先生说他悟性尚好,自觉还算用功,于是便准备今年下场试试自己的水平,这些日子正跟着先生做前几科的试题呢。 他练了已有些时日了,所做文章拿在先生手里,却嘆息着给批了个中下,这才知道天高地厚。 铎哥儿是永泰侯府十少爷,走出去人人都捧着他,加上家中有个九哥,天资聪颖,十六岁便中了举人,还有个姐夫,年方弱冠便是解元郎,如今直入翰林院为天子讲学,说出去人人艷羡。 这般天才人物见多了,少不了就以为自己也是天才。可还没等到下场一试,在书院里就知道自己不是真金。沮丧之余,见到陆畅,铎哥儿便兴奋起来,一餐饭还没吃完,就迫不及待地想请姐夫帮他看看文章。 敏心见自己这个嗣弟这般知道上进,想起前世徐徽锐那个只知道吃喝嫖赌的浪荡子,心下便暗暗点了头。她望了望母亲,江氏也是满脸欣慰。她便抬头看向丈夫,陆畅刚好也抬头看过来,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俱都笑了。 敏心便挟了一块雪白柔嫩的鱼肉放在铎哥儿碗里,笑着催促他:「还是先用饭吧。你姐夫又不会跑了,等会儿饭后你们好好聊聊。」 铎哥儿顿时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姐姐,对不起!我、我只是想……」 敏心打断了她的话,笑道:「好啦,快吃饭吧。吃完饭再说。」 铎哥儿望着她温柔的笑脸,用力地点了点头。而后把那一块鱼肉扒进嘴里,含了满满一口的饭,一边大口嚼着一边使劲憋着泪意。他从来都没有忘记,他是怎样的出身,又是怎样才到了永泰侯府,成了娘亲的儿子、姐姐的弟弟。 饭毕,铎哥儿就随陆畅去了书房。敏心和江氏商议过后,便决定去探望一下程夫人,毕竟程夫人在敏心的婚事上也助力良多。 到了瑞萱堂,除了程夫人外敏心还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九哥徐徽宁。 自从他乡试中举后,便没有参加会试,而是辞别了父母,千里迢迢回了余杭。从建业三十一年年末起,燕京侯府就鲜少得到关于他的讯息,就连程夫人,也只知道这个儿子还在余杭读书,暂时无忧。九少爷一连两年都没有回京,哪知这日竟回来了! 敏心一望之下,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他身形较之两年前更加消瘦了,一领素白罗衣披在他身上,风起时不仅衣带当风,连整个人仿若也要随风飘逝一般。 他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玉白的脸上只有一双墨色深沉的眼眸尤为醒目,昔日身上那股飞扬的少年意气全然不见踪影;薄唇紧紧抿成了一线,神色恹恹的,看到敏心来了,只是简单点了点头,便充作打过招唿了。 等敏心和程夫人说完话,与陆畅一起坐上马车回陆府的时候,她还在回想着今日徐徽宁的不寻常。 要知道,她这位九哥两年前中举时便以「银花案首」之名名满京华,他的容貌风姿之盛,一时全燕京的闺中女儿都以他为意中人。纵使他已经丧过妻还纳了一房妾,但上门提亲的媒人仍然险些要踏破永泰侯府的门槛。直到他避走余杭。 只是不知,这两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教他风姿气质大变。 敏心蹙着眉暗自思忖着。 两年前,紫薇花树下惊鸿一见,着实惊艷。那时他便如盛景牡丹,容貌正值盛时,轻轻牵起一个笑就能令人怦然不已。但今日之面,给她留下的印象一株生着刺的艷丽蔷薇,不仅神色冷淡,就连气质,也是漠然中透着冷峻,仿佛拒人千里之外。 第159页 陆畅注意到她的失神,低头关切地向她看来。 敏心咬着唇,轻轻摇了摇头。 陆畅还以为她是担忧铎哥儿,便笑了笑,同她慢慢说道:「小舅子虽反应快,人也聪明,但是书读得还不熟,时文题目中的『截搭题』他便答不出来。要想做出漂亮的文章,倒也不难,只需要……」 敏心慢慢地依靠到身侧人的怀里。陆畅的声音顿了一顿,随即又接了下去,只是原本波澜不惊的声音里,多了几分隐约的激动。 伴着他温和的嗓音,敏心慢慢地闭上了眼,沉沉睡了过去。 …… 夏末初秋时,绍兴老家托人给他们带了糟泥螺和糟鱼。 陆畅久不尝家乡风味,如今得了两坛糟货,便迫不及待地命下人拍开泥封,用碟分装之,给陆太太送去之后,他就意兴盎然地举箸挟了一筷子入口大嚼,一边吃还不忘敏心,把这小菜往敏心面前推了推,示意她也尝尝。 敏心虽不喜食异味之物,但是不忍拒绝陆畅的好意,便也挟了一片糟鱼。 只是才入口,她便觉得腥味难耐,还没嚼两下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陆畅看她如此,以为她是不适这种糟货的口味,慌忙倒了一盏清茶给她漱口。 哪知茶水入口之后,口腔里残留的腥味愈发明显,刺激地敏心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起来。 她一把推开陆畅,扶着桌子埋头就吐,剧烈的呕吐声惊动了在外间服侍的林妈妈。 陆畅从来没有见敏心这般难受过,一时间手忙脚乱。看到林妈妈进来便如看到救星一般,拉着她的袖子就急切地问:「妈妈,快看看宛娘她这是怎么了!」 林妈妈匆匆看过桌上的食物后,先给敏心拍背顺气,然后叫了小丫鬟去泡一杯酽茶来,小心地餵给敏心,好叫漱口沖淡口里的气味。 等敏心咳嗽和呕吐渐渐平息后,林妈妈低声地对一旁的陆畅说了句话。陆畅先是一愣,而后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他送敏心回房休息后,就急忙出门了。 林妈妈守着难受了许久终于睡着的敏心,突然发现陆畅已有好一会儿没来看敏心,便叫住了一个小丫鬟问:「大爷去哪了?」 那小丫鬟脆生生地答:「大爷往西街去了。」 林妈妈怔忪了片刻,暗自摇了摇头,「年轻人真沉不住气。」 她随手抓了一把糖打发了这小丫鬟。 敏心醒时,陆畅恰好回来。 陆畅揽着她的肩背,慢慢帮她坐起来靠在了床头。他握着她一只微凉的手,安抚了片刻后低声道:「我请了个大夫回来,让他给你把把脉,可好?」 敏心发怔,还在被子下面的右手不自觉的抚上了小腹。 她心里已暗暗有了感觉。 大夫扶脉过后,一脸平静地收起了药箱,而后对陆畅道:「我写个药方,你等会儿按照方子去抓药,一日两副先吃上半月看看。」 陆畅紧张地盯着他:「我内子可有不妥之处?这药是治什么的?」 那大夫淡然道:「体弱脾虚,养气为上。」 陆畅怔怔,大夫都快走出房门了他才想起来送客。 敏心靠在床头,看到陆畅这幅难得一见的呆头鹅模样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扬声问道:「请问,您开的这药方会影响孩子吗?」 陆畅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她。孩子? 却见这大夫忽然停住了脚步,怒气沖沖地回头沖他们道:「要是不信我可以不用我的方子!老夫行医二十年,从来没有开错过一张药方!这位夫人,您怀胎极稳,不必担心喝了我的药会滑胎!」 语罢,就和来时一样急匆匆地走了。 陆畅回头看看脸色苍白的敏心,又望望大夫的背影,生平除了等发榜之外第一次觉得心急如焚。 他跺一跺脚,还是追着大夫出去了。 「您请留步!」 「何事?」老大夫倨傲地回过头来。 「您、您方才说内子胎位稳?这、这是?」 大夫皱眉,脸色更臭:「怎么?你不信我的话?」 「不是!我是想问,内子有孕,这是真的吗?」陆畅小心翼翼地问。 老大夫一脸不爽道:「难道我连女子怀没怀胎都诊不出来吗?两个月了,好得很!」 陆畅呆住。 老大夫冷哼一声,瞥了这呆头鹅一眼,提交便走。 陆畅怔怔地回到了卧房。 卧房里,敏心正含笑望着他。 第97章 终章· 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 敏心在前些时日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时,心里就早有了预料。 她微微笑着:「我之前已隐隐有了感觉,只是我年轻, 又没什么经验,原本想再过些日子再与夫君说。没成想今日……」 陆畅又惊又喜,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口, 而后在床畔坐了下来,眼神中带着期冀与憧憬:「你还好吗?孩子、孩子没累着你吧?」 陆畅似有千言万语, 都要在这一刻倾吐而出。敏心笑着抬起一只手指轻轻抵在他的唇边,陆畅的声音不自觉的低了下去。 内室服侍的下人早就识眼色悄悄退出去了。 静得落针可闻。 他们面对着面,距离如此之近, 甚至能听见彼此清浅的唿吸。 陆畅凝视着她, 久久无言。唯有眼底闪烁的水光出卖了他的心情。 第160页 敏心皓白的玉腕绕上了他的脖子,轻轻拂过他的面庞, 而后柔声道:「夫君, 我们有孩子了。」 陆畅闻言,勐地把她拥入怀里,力道之大, 仿佛要把她揉进他的身体, 让彼此骨血都融合在一起。 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狂喜,在敏心耳边不停地重复着:「真好!真好!我要做父亲了,我要做父亲了……」 敏心柔顺地顺着他的力道卸下了力气,把身体完完全全地依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 她听着陆畅喜悦的呓语, 面上虽也在笑着, 但在陆畅看不到的地方, 却也有清泪落下。 敏心只觉得自己仿佛被剖成了两半,一半在欢喜着新生命的到来, 另一半却充斥着悲伤。她和陆畅成亲才半年,就有了身孕,这固然是喜事,可算算日子就知道,这个孩子,不可能是她的晙哥儿了…… * 再过了一月余,敏心怀胎满了三个月,怀像也好,除开那几日闻着腥味就吐,后来食慾渐渐恢復了,人也精神了。陆畅看她坐胎已稳,就把妻子有孕的消息告诉了亲朋好友,大家都欢欣鼓舞,十分为他们高兴。 江氏十分紧张,几乎每隔几日就要遣人来看看敏心的状况,或是亲自上门探望女儿。 若不是江华秋一家在参加完敏心的婚礼后就启程回蜀中了,只怕她还要拉着关氏一道上门。 而敏心生产最急需的稳婆和奶娘,江氏也早早着人打听了,择了其中最好的几位请入侯府好生供养着,只求能保敏心母子平安顺利。 中秋那日,翰林院轮值本就没有轮到陆畅,他还想着趁节日能在家中好好地陪陪敏心,哪知道一大早起来,他还在家中用饭,就有内侍官人到陆府传口谕,道是圣人觉得陆侍讲说经说得好,便有宫人出宫传召。 皇命难违,兼之为圣上筵讲得了夸赞,亦是面上有光的事,陆畅只好辞别了母亲和妻子,依依不捨地随宫人入宫候诏去了。 铎哥儿奉母命来为给姐姐姐夫送节礼,顺道想就前日先生出的题向陆姐夫请教一番,哪知到了陆府才知道,陆畅奉命入宫了。 铎哥儿放下了四色礼盒,见到敏心就嘟囔着:「今日我本来一大早就叫车马房的人备了马车出来的,可谁知街上流民愈发多了,竟连朱雀大道两旁都挤满了人,今天又是中秋,出门会友的人也多,我们在坊前足足堵了快一个时辰才进了坊门。唉!要不是路上耗了时间,我还能见上姐夫一面呢。」 敏心含笑望着他。 这半年铎哥儿的个头又往上蹿了一蹿,整个人已初初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 「来坐吧,我们好好说说话。」 徐徽铎便搬了张圈椅放在敏心身边坐下。 他充满敬意地望着敏心隆起的肚腹,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了里面蜷曲的小人儿:「我的小侄儿就在里面吗?」 敏心笑着抚上了肚子,满载无限爱意地低头浅笑:「是呢,它很乖……」 铎哥儿嘆道:「可惜今日母亲脱不开身,好些管事人排队等着她回话,不然母亲也是想亲自来看看姐姐的。」 姐弟俩闲说了几句,就有厨房下人来问大奶奶今日想用些什么。 铎哥儿连忙道:「昨儿个庄子上送了几只松鸡,肥肥的,还有新鲜的菘菜,姐姐不若用个酸笋鸡皮汤?」 敏心颔首道:「就按舅爷说得去准备吧。」 厨房的管事婆子垂手应了,自下去准备杀鸡备菜。 可就在这婆子离去不久,就有一声恐惧的尖叫划破了宁静的长空,听音正是在厨房方向。 敏心和铎哥儿面面相觑,霎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还是铎哥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圈椅上一跃而起,神色冷峻凝重,敏心望着他紧抿唇线的青稚侧脸,一时竟有些恍惚。 铎哥儿叫了他的小厮,匆匆出了房门往厨房走去。 敏心赶忙叫了秋雁林妈妈一左一右地扶起她,艰难地跟在铎哥儿身后出去了。 铎哥儿青年力壮,脚程也快,敏心紧赶慢赶只能瞥见他拐过走廊时扬起的一片衣袂,倒是在半途遇上了陆太太。看她脸上茫然的神色,也是听到叫声才往这边来的。 陆太太一见敏心,就紧张地朝她扑来,问道:「可受到了惊吓?」 敏心连忙答道:「媳妇无事,娘请放心。」 陆太太才松了一口气,厨房方向又传来一声尖叫,陆太太的手顿时哆嗦了一下。 接连两声惊叫,加上铎哥儿去了厨房就暂时没有出来,敏心心里立刻腾起了一点念头。 转到厨房一看,铎哥儿正冷着脸用捆柴用的麻绳绑着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人,他的小厮也压制着另一个浑身恶臭披头散髮的人。 厨房里原本的下人此时正作鹌鹑状瑟瑟发抖地挤在一旁的角落里,其中有那胆小的烧火丫鬟甚至还哭了出来。 陆太太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场景,她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幸好身后的丫鬟眼明手快地把她架住了,不然就要摔倒地上。敏心瞧着暗暗嘆了一口气,命香莲把陆太太送回房,又叫了丫鬟给她端来一把椅子,她就这样坐着,镇静地看着铎哥儿动作利落地把这两个偷偷翻墙进来、还吓了陆府丫鬟一跳的流民捆起来问话。 她丝毫不惊讶铎哥儿为何会用军中打结的手法,也不奇怪他一个读书人是从哪里学来的敏捷拳脚。他们永泰侯府的儿女,若是不懂,才叫奇怪呢。 第161页 林妈妈见劝不回敏心,只好嘆着气泡了一盏热茶端来给她。敏心一边喝着茶,一边静静听着这两个不速来客的回话。 据这二人自己说,他们是从陇右一路逃荒到燕京的流民,侥倖进了城,在燕京待了已有七个多月了,日子虽不如在老家好过,但是讨着饭也算能过活。但是最近燕京城的流民不知为何突然多了起来,连酒楼倒出的潲水都有人围上去疯抢,他们已连续十几日没吃到点什么了。 这兄弟二人还算有点小聪明,他们想酒楼的厨余泔水都能吃,那大户人家的厨房弃菜岂不是更多,于是他们便偷偷上了运夜香的车,到了陆府所在这一坊潜了下来,盖因此坊居住的多是朝廷官眷,其中不乏三品以上的大员。 这俩人就沿着府门,一日一家地摸到厨房去偷吃的,前几日竟也没叫那些人家发现。今日据他们自己说,是看陆家的院墙比旁人家都要矮上一截,加之又闻到了荤菜的香味,便存了侥倖心理想从柴房翻墙入内,哪知正正好撞见烧火的丫鬟前来取柴,发出惊叫引来了主人。 敏心静静听完,先对铎哥儿点了点头。然后叫了那惊叫的烧火丫鬟上前来,温柔地安抚了她几句,命晓夏带她出去休整一番,还许诺给她赏赐。 然后冷哼了一声,目光如炬,对上了被绑着跪下都不安分的「流民」的眼神。 那两个脏兮兮的流民,即便已经骨瘦如柴浑身褴褛,但看到年轻貌美的丫鬟时,眼神仍然饿狼般发绿。 敏心盯着这两人,忽得笑了一笑,云淡风轻地吩咐秋雁:「去,烧锅滚水来,务必要烫,烧好了给这玩意儿从喉咙里灌下去。」 蓬头盖面的两团东西筛糠般抖了起来。 秋雁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还是忠实地按照要求去抓人打水生火了。 铎哥儿向她投来震惊的目光。 敏心慢条斯理地喝完一盏茶时,灶上原本就温着的那锅水正正好烧开。秋雁叫了敏心陪房里的几个粗使婆子进来,一边一个按住了窜进来的「流民」,用一个大瓢从锅里舀起滚水,噼头盖脸地浇了下去,那两人顿时被烫得大叫,一边叫还一边原地打滚。只是敏心没有喊停,这浇水的动作就不会停。 敏心笑了笑,随手将茶杯递给旁人,就起身走出了厨房。 铎哥儿追在她身后出来:「姐姐,我不明白……他们说他们是流民,翻墙是为了吃的,为什么要……」 「他们说,你就信吗?」敏心蓦地回首,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冷酷无比,表情却如沐春风。 她笑了笑:「流民。从陇右逃荒到燕京的流民。七个月前到的燕京。铎哥儿,你告诉我,能在寒冬腊月里从陇右一路跋涉到燕京的流民,会是什么样的?」 铎哥儿喃喃回想起那两人之前被他忽略的异样的动作和神情,脸上就有了愧色。 他几步再次追上了敏心:「姐姐,那我们需要把他们送官吗?」 敏心忽然停下了脚步,迴转身来,盯着他的脸,嘆了口气:「送官?你听听外面的动静,现在还出得去吗?」 铎哥儿沿着她的视线看向院墙外,随即就被外面传来的兵戈之声给吸引了注意力。 连敏心是何时吩咐下人搬来一架爬梯架在院墙上的都不知道,他顺着爬梯爬上去趴在墙头往了一会儿,就胆战心惊地下来了。 「姐姐!外面、外面有人打起来了!还穿着铁甲!」他毕竟年纪还小,陡然被这一吓,顿时语无伦次起来。 反倒是敏心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下人搬来大缸重物等堵门,备好木柴热水热油以防有人破门。 铎哥儿少年心性,见敏心身为有孕在身的女子都不曾乱了手脚,而自己愧为男子,甚至还有姐姐特地派人来照顾,等他缓过来时,顿时羞愧极了。 见敏心坐镇厅堂,他便上前自告奋勇道:「姐姐,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看到铎哥儿终于缓过来了,敏心也是松了一口气,她道:「你应该和大哥学过兵法吧?」 徐徽铎点头道:「学过的。」徐家男孩儿,无论天赋如何,按祖训都要学用兵布阵,才算没有辱没祖宗事业。 敏心道:「如此,你便去把现下可用的人手清点一下,将那些壮年、有力的下人编几队,轮流守着前门后院,不要叫外头的流兵闯进家里来。」 徐徽铎领命而去。 约莫过了中午时分,拂冬就来报,舅爷已将府里的人手分成了三队,一队守前门,一队守后院,还有一队来回巡视,若有遗漏之处就能立马补上。 敏心从听到外面金戈吵闹声时就提起的一颗心,终于能略略放下一些。 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心里苦笑。 今日这场动乱,要说意外,虽也有,却只是关于时间提前的意外。 毕竟,离她记忆里誉王起兵围困宫城的日子,足足提前了两年。可她既然都能重活一世了,而她记忆里前世早早夭折的九哥还活得好好的,那么誉王提前起兵之事,也不足为奇了。 她此刻身在家中,虽说能听见外头慌乱的声音,但照趴在墙头看过的铎哥儿说,坊门街道是有身着铁甲的士兵把守,也有军士在追逐四处逃窜的民众,而他们所在片区因着是官眷的缘故,暂且还算安全。至少那些兵戈上泛着寒光的士兵不会主动破门而入,甚至还会主动为居住在此地的官眷护卫。依着敏心的想法,这就是誉王暂时还没打算撕破脸。 第162页 只是不知,母亲、还有夫君,他们情况如何? 徐徽铎巡完一圈回来,刚好听见敏心的自言自语,便出声安慰她:「姐姐放心,家里大伯二伯和几位哥哥都在,母亲应该无恙。至于姐夫,他既然是被皇上召入宫讲经,在九重宫阙之中,想必也不会有事。」 敏心望着他冒着青茬短髭的下巴,在心里嘆了口气。傻兄弟啊,倘若誉王起兵围城,那固若金汤的宫城,却成了黄金牢笼了。 只是这话她既不能说出口,连想法也不能轻易表露。毕竟她只是一个长在深闺、如今为人妇的普通女子而已。 她如今只能祈祷,愿王师早日来援、盼今上耳明体健,能早做决断,以解眼前困局。 这一场动乱起先吓破了一干人的胆子,但燕京民众没想到的是,却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在身着缁衣铁甲的兵士围城两日后,就有擎着赤旗的援军一举破开了城门,直入宫城,生擒了誉王,救万民于水火。 从八月十五中秋节叛军悄无声息地入城起,到雍王大张旗鼓、势如破竹的破开城门、打开宫门,不多不少,正好十日。 这十日里有多少家庭在这场猝不及防的动乱里破碎,又有多少冤魂命丧刀下——敏心都不知道。 她只知晓,支撑她在这十天里殚精竭虑、目不交睫地谋划和坐镇,不只是为了保幼弟婆母以及腹中孩儿的安康,而是有一股精神气支撑着她——为了和他再次相见。 宫城围军被撤后,这个庞大帝国的核心终于开始运作了,一道道政令从大胤枢纽中发出,经由四通八达的驿站发往全国各地。 很快,关于这场忤逆叛乱的最终决断终于经由皇帝之手落下句点,诏书风一般瞬间传遍了整座燕京—— 皇次子明夙,褫夺爵位,废为庶人,发往皇陵守墓;皇后谢氏,愧于其子所为,三尺白绫自缢于宫中,皇帝谅其悔过,特许以九品常在之礼落葬;谢氏满门抄家收监……另有牵扯进此事的大小官员无数。 这些敏心虽听过,却都是入耳皆忘,她只关心,皇城解禁好几日了,那入宫筵讲的几位讲师,何时能归来? 江氏来看望女儿,见敏心日渐消瘦,肚子又一日日大起来,女婿却依然没有踪影,心下暗自嘆息了几句,却也只能强打着精神安慰她。 她在陆府住下,每日端了或是燕窝或是补汤,苦劝女儿多用几口,敏心却实在没有胃口,便是强行吃了下去,没过多久也会吐出来。直看得陆太太和江氏是心慌不已。 这日又是和往常一样,陆太太取了人参交给厨房熬了人参鸡汤,江氏端了汤碗到敏心面前,敏心乍一闻见鸡汤的腥味就要作呕,满屋子人顿时忙了起来,拿痰盂的拿痰盂,取帕子的取帕子,倒水的倒水,连那满脸鬍髭的男子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他走到敏心床前,望着眼前瘦得只剩下薄薄一片的女子,泪如雨下,他颤抖着声音叫了一声:「宛娘。」 「哐当」一声,秋雁手里的铜盆掉在了地上,水溅了一地都是,然后是一声清脆瓷响,这回事江氏手里的汤碗跌了个粉碎。 敏心躺在床上,半睁着眼,犹自说着话:「娘……我怎么好像,好像听到他在叫我,我莫不是又在做梦罢?」 江氏转悲为喜,流着泪道:「我的儿,这回你没听错。是女婿回来了!」 敏心闻言,努力地睁大眼睛,正好看到陆畅凑到她面前的头颅:满脸鬍鬚,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清理过了,头髮虽束着,但是能明显看出短了一截,而他显然也瘦了,唯有一双晨星般的眼睛,依旧明亮,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敏心惊叫一声,支撑着就要坐起来,动作才到一半,就被陆畅深深地抱在怀里。 二人且泣且笑,看得一旁江氏、秋雁、林妈妈等人也都笑着笑着落下泪来。 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感受着怀抱的宽厚臂膀,敏心喃喃道:「是你,你回来了……」 「是我,宛娘,我在……」 她噙着泪笑了:「幸好,我还能再见到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