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也教化了病娇太傅》 第1页 [穿越重生] 《今夜也教化了病娇太傅》作者:拂北【完结】 文案: 沈姝绑着救赎系统穿书了,系统让她教化全书最大的反派boss,病娇太傅温桓。 与温桓的第一面就很愉快,鸦青衣袍的公子握着匕首,语调散漫地问:抖什么,很冷吗? 沈姝发现,笑意温煦的公子实则是个小恶鬼,天生缺少一些感情,冷漠偏执,心狠手辣。 她只好打起精神,在捋虎鬚的边缘反覆横跳。 起初,温桓喜欢看她的恐惧与眼泪。 后来,恶鬼动了情,克制又放肆地抱住他的小神明,想将小神明困在神龛中,想对小神明不敬。 #今天也替老虎顺了顺毛,手感不错# 内容标籤: 系统 甜文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姝,温桓 ┃ 配角:预收文《放开我的小尾巴》 ┃ 其它:接档文《攻略病娇的一千零一日》 一句话简介:病娇vs小太阳 立意:以爱救赎 第1章 入梦 抖什么?屋中很冷吗? 屋外簌簌落着雪,这是京城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铺天盖地都是一片茫茫的白。院中的腊梅被积雪压弯了枝干,偶尔传来一两声枝杈弯折的细碎声响。 天边的月被云翳挡住了,院中黑逡逡的,屋中倒是烛火通明。时至隆冬,屋中却连个炭火盆子也没放,除了亮堂些,与外头的冰天雪地也没什么两样。 榻前挂着厚厚的帷幔,依稀能瞧见里面有个人影,那人一动不动,大抵是睡熟了。 沈姝拢了拢手,只觉十指僵硬,险些连手中的物什都握不稳了。她垂头瞧了瞧,这才发现一直牢牢攥在掌心的是把玄铁的小匕首。 不知何时,外头起了风,寒风唿啸,木质的窗棂被吹得吱咯作响。这声响倒也算不得多大,可榻上之人似乎分外警觉,已经有了要醒的架势。 沈姝的心头紧了紧,连唿吸都刻意放得轻缓了些,想了想,把装睡的系统叫了出来:「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瞧见榻上那位没,那就是全书最大的反派,太傅温桓。人找到了,你加把劲。」 说到此处,系统的声音真情实感地抖了抖:「很难搞的,小命要紧,祝你平安。」 沈姝:「...」 就在方才,她绑着救赎系统穿到了这本书中,任务就是教化这位温太傅。 温桓此人,生了副温润如玉的皮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病娇反派。 外头风势愈大,几案上的烛火被漏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榻上之人终于要醒过来了。 沈姝终于不再迟疑,拾步上前,抬手挑开重重帷幔。 与此同时,榻上之人陡然坐起,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横在沈姝颈间。 沈姝缓缓抬起头,正对上温桓的目光,他的眸中黑沉空洞,如同幽深的潭水,没有半分情绪,无端令人生出些战慄。 温桓垂眸瞧着沈姝,面上殊无半分睡意,身上齐齐整整地穿着件鸦青外袍,袖摆没有分毫褶皱。 半晌,他倏而笑开,如同雪后初霁的融融日光,他的面色苍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被这笑容映衬,倒是平添几分温煦的意味。 「雪夜难行,不知姑娘有何见教?」 沈姝的额角沁出冷汗,她瞧得清清楚楚,温桓眸中没有半分笑意,那匕首也还不偏不倚地架在她的颈间。 温桓打量着她的神色,笑意愈发深了些,语调散漫,如同话家常般:「抖什么?屋中很冷吗?」 沈姝:「...」 虚掩的轩窗终于被风吹开,雪粒自被裹挟着冲进屋中,榻前的帷幔翻飞起来。 温桓恍然未觉,仍旧垂着头,静静等着沈姝的回答。 沈姝深吸口气,此时着实没必要同温桓对着干,否则时机未到,她的小命先丢在此处了。 她如实道:「很冷。」 寒风自领口灌入,她不可抑止地抖了抖。 温桓的面上的笑容愈发深,看起来对这答案十分满意。 「再忍忍,一会儿就不冷了。」他顿了顿,语调柔和,如同哄孩提入睡,「再也不会了。」 沈姝:「??!!」这再也不会的意思是她想的那个吗! 温桓微挑着眉,面上露出些隐隐的兴奋。 沈姝嘆了口气,看来她想得不错。 她觉得自己得主动些:「太傅方才问我有何见教,见教不敢当。」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剧烈地咳了几声,其后嗓音哑下来,声音微弱,似乎是被寒风吹了嗓子。 她艰难开口:「大人能离得近些吗?」 温桓垂眸瞧着她,片刻后,从善如流地俯了俯身。 「你说。」 沈姝没什么可说的,她极快地抬手贴上温桓的额头。 温桓大概早就料到了后续,眉梢都没动一下,望着她的目光如同瞧着一只垂死挣扎的困兽。 她要不了他的命。 沈姝笑了,她本也没打算要他的命,要了他的命,她也回不去了。 横在颈间的匕首倏尔一松,很快地坠落下去,发出一声钝响。 两人同时向下倒去,沈姝的手始终贴在温桓的额间。 系统终于按捺不住:「你要入梦?」 沈姝抬头瞧着云翳后头的月:「子时已过,十五到了。」 她顿了顿:「反正跑不了了,先把正事办了再说。」 第2页 系统:「...」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 再次睁开眼时,秋阳灿暖,沈姝下意识抬手挡了挡。 不出所料,前头出现了温桓的身影。这大概是六七年前,此时的温桓还是个少年郎,身上穿了件青色外袍,眉眼间带着几分少年气。 系统小声提醒:「这是小和山被灭那日。」 沈姝皱了皱眉,方才没有注意,此时才惊觉此处一片死寂,少年踩在枯枝上时发出的细微断裂声清晰可闻。 四周弥散着烧焦的气息,那是沉沉的死气,一只寒鸦飞向云端,发出几声不祥的啼鸣。 沈姝想了想:「要是我甩手走了会如何?」 系统:「...」 然而,虽然这么说,沈姝还是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摆的浮土,朝少年走去。 任务完不成,她也会困在书中,再也回不去了。 瞧瞧,多损。 关键是还给她配了个猪队友系统,干啥啥不行,坑她第一名。 听闻穿进这本书的节点是系统给她挑的,系统忽悠她说,这是个能增进感情并且高效完成任务的大好节点。 然后她就被扔去了温桓的卧房。 沈姝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原身去温桓的卧房是要做什么来的?」 系统答得很快,言语中颇有几分自豪:「原身是个杀手,奉命去杀他的,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刺激吧。」 沈姝:「...」刺激你个鬼! 前头的少年分外警觉,听见后面的响动,一枚袖箭脱手而出。 系统这次反应得倒是快:「大事不妙!」 沈姝:「...」 亏得她小时候学过几年功夫,虽说不甚精进,反应得还算快,立时往左侧退了两步。 就在这当口,少年身形如鬼魅,已然欺至她面前。 沈姝已经能够料到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不过温桓这次没带匕首,他从袖中掏出只小木雀。 怎么说呢,少年温桓还是比较温和讲理的。 系统颤声:「你最好还是别动,那木雀的喙上嵌着枚钢针,上头餵了毒的,剧毒,会死的那种。」 温桓自小在小和山长大,小和山一脉是千古奇卷《鲁班书》的传人,擅机偃之术。 沈姝嘆了口气,好吧,她把方才的话收回来。 少年将小木雀托在掌心,漫不经心地抚了抚它的头,这才抬眼去看沈姝。 他的眸中也是一片黑沉,却不似日后那般幽深沉寂得没有半分生气。 瞧着沈姝面色如常的模样,温桓的眸光深处生出几分探寻意味:「这是小和山的银蟾雀,你怎么不怕?」 银蟾雀是小和山的至宝,主杀,喙有淬毒钢针,羽嵌锋利刀刃,爪含精钢利齿,上头缠绕着经年不散的血气。 沈姝顿了顿,认真道:「这大概就是无知者无畏吧。」 温桓被她这话噎了一噎,却没有就此揭过的打算。 「我可以讲给你听。」说这话时,他的眸中发亮,如同在说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沈姝丝毫不觉得这哪里有趣:「不必了,我想继续无畏下去。」 温桓定定瞧了她一会儿,倏而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冷得没有半分温度,如崖壁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沈姝的手带着暖意,软软绵绵,没有剑茧。温桓不太习惯这种温度,微皱了眉,拿木雀的尾尖将她垂落的袖摆朝上挑了挑。 她的腕上挂着一串细细的赤玉佛珠,除此之外,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温桓松开了手,她不是南巫的人。 看来他们已经不在此处了。 温桓不再停留,转身朝山顶走去。 小和山的族众住在山顶,现在,那里成了一片焦土。 少年走得很快,青色的衣摆被风吹得扬起,石阶陡峭,沈姝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追上他。 他回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你跟着做什么?」 「我想帮一帮你。」电光火石之间,沈姝的心头浮出三四个不错的理由,可最终她选择了实话实说。 「帮我?」少年的面上露出几分玩味神色,「怎么帮?」 他问了这话,却没有等着沈姝回答,仿佛笃定了她根本答不了这个问题。片刻后,他轻嗤一声,头也不回地朝山顶走去。 沈姝嘆了口气,捡了块干净些的青石坐了上去。 系统慌了:「你不会真准备熘了吧?」 沈姝自怀中摸出个油纸包,里头盛着各色糕点。 「你饿吗?」 她客气地让了让系统,很快又道:「对了,你吃不了东西,那瞧着我吃吧,填饱肚子咱们再动身。」 系统吞了吞口水,它不能吃,可不代表它不馋。 沈姝终究顾及着山上的情况,简单吃了两口便起了身。 根据书中描述,温桓独自敛了族人的骸骨。收骨之时,他面无表情,没有流过一滴泪。 后来,温桓的左手再使不得力,对于习武之人而言,就算是废了。 沈姝嘆了口气,她得保住温桓的左手。书中对这段寥寥几笔带过,她并不知道温桓的左手是怎么伤的。 山顶的草木都烧成一片焦黑,在这一片灰败之色中,她一眼就瞧见了青衣的少年。 少年蹲在一处断壁残垣间,面前是一具烧焦的尸骸,上头的火还未燃尽。他将手贴在尸骸狰狞的面颊上,剩下的火星子灼烧在他的皮肉上,虎口处瞬间起了一圈燎泡。 第3页 片刻后,他抬起手来,漠然地瞧了会儿狰狞的伤口,缓缓攥起来。他丝毫没有收力,伤口被刮破,有血顺着掌心淌下来。他的眉都未皱上半分,仿佛对疼痛无知无觉。 沈姝的眉心一跳,疾步走上前去,握住了温桓的手腕。 少年抬眸瞧着她,面容冷硬,眸中带着隐隐杀意。 第2章 木雀 原来她同谁都能聊得如此热闹。…… 温桓垂眸瞧着面前的女子,她蹲在他面前,握着他受伤的左手,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焦急。 她偏头去看他的伤处,乌髮垂落下去,露出一截秀颀的脖颈,喉管微微凸起,瞧上去脆弱极了。 银蟾雀静静躺在温桓的右手掌心,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取了她的性命。 她的手很暖,温桓动了动被她握住的那只手,伤处有了些后知后觉的痛意。 沈姝虎着脸:「别乱动。」 少年的眸色晦暗不明,半晌,他信手将银蟾雀收回袖中,轻嗤一声:「你知道上一个这般胆大妄为的人如何了吗?」 「死了。」这台词过于经典,沈姝从善如流地接完,皱眉瞧了眼少年手上狰狞的伤口,「把手掌摊开些,我给你上药。」 「你不怕?」温桓饶有兴味地瞧着沈姝。 「人固有一死。」 说完这话,沈姝觉得自己大义凛然极了。 其实她没这么大义凛然,她死了算是任务失败,没能成功救赎温桓也算任务失败,结局都一样,就是从头来过,唯一的区别就是前者得痛苦上一点。 当然,最好还是不用痛苦上一点。 少年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倏而松开手。 沈姝松了口气,瞧见他血肉模煳的伤口,不由蹙起了眉。 少年淡淡移开了视线,沈姝以为他怕疼,动作都轻了许多。 其实温桓只是有些不习惯。 他需要这种痛,唯有疼痛才能让他产生还活着的感觉。 小和山被烧成一片焦土,什么都没有,幸亏沈姝知晓此次任务,预先备下了伤药。 她打好结,瞧着少年额角沁出的冷汗,认真地替他吹了吹伤处:「疼吗?」 温桓转头看向她,瞳孔微缩。 很快,他站起身来,走过遍地断壁残垣,青色的袍角染上血迹和尘灰。 温桓停在了一处废墟前,地上还能瞧见几片散落的琉璃瓦,在日光的映照下散着五色的光,与周围的一片倾颓格格不入。 看得出,这里曾经是一处华贵的宫阙。 他垂头看了一会儿,跨过断木和瓦片向深处走去,最终停在一具尸骸前。那尸骸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蜷曲的手掌里似乎握着个玄铁腰牌。 温桓说:「这似乎是我的父亲。」 他蹲下身,自尸骸手中抽出那只腰牌,正面龙飞凤舞地刻着小和山三字,背面则是是一个虚字。 温桓用了「似乎」两个字,事实上,也的确是似乎。 除了每年一度的祭礼上隔着人山人海遥遥一见,他与温虚几乎没打过照面。 他此前记不清温虚的面容,此后也不会见到了。 沈姝不知该如何宽慰,半晌,拍了拍他的肩头:「别难过。」 温桓开口:「难过是什么?」 这话冷硬又带着些讥讽,沈姝直接略过了,瞥了眼他的手:「还疼吗?」 温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对那伤处疼不疼其实不以为意。然而,听到面前之人话中的关切,鬼使神差地,他摇了摇头。 「那便好。」沈姝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欢喜。 温桓没再答话,迳自起身离开。 沈姝起初以为他只是四处走走,可直到夜幕降临,温桓仍没有回来。 山间的夜晚很冷,天边的冷月被云雾遮得晦暗不明,远处时而传来一两声昏鸦的啼鸣。她坐在一片断壁残垣间,四周是遍地焦尸,又弥散着不散的血腥气,让此地平添了些森然鬼气。 坐了这许久,沈姝已经快把曾经读过的鬼故事悉数回忆一遍了。 她叫系统:「你还醒着吗?」 系统还醒着,但想起下午时分的一糕之仇,它很是高傲地哼了一声,继续装睡。 沈姝欲哭无泪。 有夜风自远处吹来,地上的团团黑影时不时晃动两下,烧焦的圆木碌碌滚动,发出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响。 沈姝索性紧紧闭上眼,拿手捂住耳朵,尽管如此,她仍忍不住胡思乱想。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物质决定意识,我是物质你是意识...」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正当此时,不远处传来枯叶碎裂的声响,声音愈来愈近,不多时,一只手停在她的肩头。 沈姝觉得自己被生活狠狠欺骗了。 她一把握住那只手,果然,那只手掌一片冰冷,不似什么活人的温度,不过倒是修长,骨节分明,不得不说,这鬼的手生得不错。 沈姝先发制鬼,兇巴巴道:「你得做个友善的鬼。」 「死都不怕,竟然怕鬼?」温桓挑眉,弯腰将手中的物什放在地上。 除了生火的柴枝,他还带回了一截圆木。 想到这些焦尸都是他的族人,沈姝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这问题。 温桓倒是并不介意,将柴枝留给她,抱着圆木坐到了月华最盛的一处空地。 第4页 今日月色晦暗,他雕得也要费力些。 沈姝生了火,在火边坐了半晌,整个人都暖和起来。她偏头去瞧坐在远处的温桓,温桓垂着头,认真地打量着手中的圆木,而后自袖中取出一把刻刀来。 他的半边脸被笼在月华中,面色苍白,衬得眸子愈发黑沉,落刀时干净利落,显然是极为娴熟。 沈姝看了一会儿,自怀中取出盛糕点的油纸包,起身走了过去:「先吃点儿东西吧。」 温桓抬头瞧了她一眼,没接。 沈姝拉过他的手,强行将油纸包塞了过去。 干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温桓的思想很是有些问题。 她摆出副严肃的模样:「饭要按时吃,身体是自己的。」 这句几乎所有人在儿时都被家中长辈叨念过的话,温桓却听得很是新奇。 因着这份新奇,他拆开油纸包,里头摆着各色糕点,被雕成了精緻的形状,瞧上去...颇有些甜腻。 温桓的眉头不由皱了皱。 送完糕点,沈姝重新坐回火边,夜色黑沉,温桓又离得颇远,周围黑影幢幢,她其实还有些恐惧。 她把头枕在膝上,拨了拨面前烧得正旺的火堆,沉沉嘆了口气。 远处传来一声唿哨,不多时,有几只雀鸟落在了温桓的面前。温桓将手中的糕点掰了些下来,撒在地面上,雀鸟吃得腹中鼓鼓,这才振翅离去。 他这才拿了块糕饼送入口中。 虽然隔得有些远,沈姝也大概能猜到温桓在做什么。 真是个戒备心重的少年,她想,他从前过得一定不怎么好。 她的眼皮发沉,偏偏此时风声作怪,周围时不时便发出些怪响,想到自己正坐在一众尸骸间,沈姝委实难以安枕,哈欠打得眼泪汪汪。 如此醒醒睡睡,不知反覆了多久,有只小木雀被丢到她面前。 这回倒不是银蟾雀,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木雕雀鸟。 那小木雀雕得颇为灵动传神,连尾间的羽毛都栩栩如生,似是风一吹便要抖动起来。沈姝摊开手,小木雀一蹦一跳地落到她的掌心。 沈姝瞧了一会儿,噙笑道:「多谢。」 半晌,无人应答。 沈姝抚了抚小木雀的头,小傢伙拿圆熘熘的小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 有它伴着,沈姝倒是勉强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日一早,她揉着惺忪睡眼醒来时,面前的火堆已经燃尽了。靠坐在断裂的梁木上睡了一夜,她的腰背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 抬头看去,温桓仍垂头雕着手中物什,不知是彻夜未眠还是方才醒来。 柔和的晨曦笼在少年的侧脸,他的面色仍是一片苍白,没被温煦的日光染上半分温度。 沈姝走过去,同他打了个招唿:「早。」 温桓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手下的木雕已然成型,是只土拨鼠,两只前爪嵌着锋利的钢刺,温桓放下刻刀,在它背上轻轻一拍,小鼠自他掌心跳下,很快便没了踪影。 沈姝好奇地问:「它要去做什么?」 「收骨。」温桓答得言简意赅。 小和山上无人爱他,可这十数载中,他们终究挂着他族人的名号。 他的眼下有道青黑,看起来没有休息好。 沈姝点了点头,想起他手上的伤,问:「你的伤如何了?」 温桓漫不经心答:「无碍。」 沈姝眼尖,看见纱布上隐隐渗出血迹来。他昨晚雕刻机偃,想必半点没有顾忌自己的伤势。 她皱眉拉起他的左手,拆开纱布,里面果然一团血肉模煳。 「这样下去,你的左手就要废了。」 温桓垂下头,随意瞥了眼自己的左手,神色间没有半分波澜。 很快,他的面上浮出漫不经心的笑意:「那就废了吧。」 他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摔在地上,也是伤了左手,三四岁的孩童噙着泪花去找母亲,杜烟握着他的手,看着上头有些狰狞的伤口,目中露出些光彩。 她转头吩咐婢女:「去找温虚,就说小桓受伤了。」 直到入了夜,温虚仍旧没有出现,哄着他等一等的杜烟黯然回屋中神伤去了。 小温桓独自站在漆黑的大殿中,伤口已然结了痂,直到乳母顾氏找来,将他抱回去,无人替他处理伤口。 再后来,杜烟修了无情道,便也真的无情起来,有一次他练武伤了手臂,伤势极重,侍卫们不敢擅作主张,前来禀报夫人,杜烟盘坐在蒲团上,眉眼慈和:「都是命数,废就废了吧。」 温桓毫不在意地抽回手,下一瞬,腕骨却被人紧紧握住。 沈姝的颊边涨得微红,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她攥着他的手腕往上拉,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却小心避开了他的伤处:「走。」 「去做什么?」温桓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子,不配合极了。 「下山,治伤,吃朝食。」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眸色沉沉地瞧了她一眼,倒是没再拒绝。 去医馆包扎后,两人找了家食肆。 他们去时,正是食肆中最热闹的时候,里头人头攒动,温桓不习惯这种热闹,皱了皱眉。 沈姝拉着他坐在了角落中的一张空桌上。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柜檯旁悬挂的木牌,问温桓:「你想吃些什么?」 第5页 温桓没什么兴致:「随便。」 沈姝一向觉得,出来吃东西,最有趣的便是几人一起商讨吃什么的时刻,甚至比吃本身还要有趣些。 她瞧着连个眼神都没施捨过来的少年,默默嘆了口气。 「你吃辣吗?」 「不。」 「喜甜吗?」 「不。」 「惯食荤腥吗?」 「不。」 沈姝:「...」 她招唿小二过来:「一屉小笼灌汤包子,咦,对了,你家的包子多大?」 「两位客官保准能吃饱。」小二笑着,夸张地比了个手势。 沈姝也笑起来,又要了两碗面片汤,小二为人爽快,说话又逗趣,两人聊得很是投机。 靠窗而坐的少年看了一会儿,又淡淡移开视线。 原来她同谁都能聊得如此热闹。 他摩挲着昨晚的那只小木雀,眸色沉沉,看不出什么情绪。 第3章 桂花糕 这倒是个颇为新奇的体验。 小二离开后,沈姝认真地等着小笼灌汤包子。 「没想到这里还能吃到小笼灌汤包子,以前我家附近有家小店,老闆是开封人,做得地道极了,我半月中要去上七八次。」 沈姝的眼中亮晶晶的,在她的讲述下,一桩平平无奇的小事都能变得叫人兴味盎然。 温桓听了一会儿,转头去看外面的老槐树。 老槐树的枝杈上停了几只雀鸟,在枝头嬉戏啼鸣,也活泼灵动,那老槐树却死气沉沉的。 不多时,雀鸟就纷纷振翅离开了。 沈姝讲完,抬头看去,却瞧见少年神色淡漠,一副毫无兴致的模样。 她原本是瞧着他闷闷不乐,想要叫他开心些,他这般反应,大概是想要静一静,她便也不讲了,学着他的模样撑腮朝外看。 耳边陡然安静下来,温桓皱了皱眉。 这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隔壁桌谈论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来。 「听说没,前两日小和山出了事,听说温氏阖族都被灭了,烧焦的尸体铺了一个山头。」 「啧,倒是挺惨的,一个活着的都没有?」 「倒是有一个,听说温虚那小崽子还活蹦乱跳呢。他降生时温虚专门请人算了一卦,你猜结果如何,大凶,这么些年来,这温虚老儿可是小心翼翼,避他这儿子跟避蛇蝎似的。」 「避来避去有什么用,不还是叫温桓这小丧门星给克了?」 「老六,你这话说得不错,这回他可是真成丧门星了。」 众人一起闹笑起来。 沈姝抿唇去看温桓,本以为少年的面上会浮出什么恼怒神色,却见他很认真地在听,面容平静,神色堪称温和,甚至闲闲剥了粒莲子。 她轻声说:「他们是在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 温桓摩挲着袖中的三枚银针,面上浮出温煦笑意,片刻后,点了点头。 他一向不同死人计较。 他将剥好的莲子送入口中,手腕微翻。 孰料银针还未脱手,沈姝已先一步站起身来,挡在了他的前头。 温桓手上动作一顿,眸光闪了闪。 沈姝的面上带了愠怒神色。 系统终于吱了声,很是焦急的模样:「请宿主...」 它的声音被沈姝打断,沈姝冷眼瞧着隔壁桌的三人:「道歉。」 这是要替他出头?温桓收起手中的银针,饶有兴味地看过去。 在这世间,有人惧他,有人厌他,有人避他如蛇蝎,有人弃他如敝履,唯独没有人想要挡在他身前。 他也早已用不着别人挡在身前。 这倒是个颇为新奇的体验。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能瞧见沈姝红透的耳垂和绷得紧紧的小脸。 小姑娘大概没同人打过架,温桓想,她此刻多半是紧张又有些害怕,一会儿就要为方才的冲动感到后悔了。 少年又剥了一枚莲子,握在掌心把玩,安静地等着沈姝退开。 她会同所有人一样放弃他,只不过因着一时的心软,在他的前面多站了一会儿罢了。 对于这些,温桓早已习惯了。 然而,沈姝垂在身侧的拳微微发颤,却倔强地瞧着邻桌的三人,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歉。」 被唤作老六的男子将酒碗重重一撂,怒气沖沖地站起身来:「哪儿来的小丫头,到这里来多管闲事。」 他一抬眼,瞧见坐在一旁剥莲子的温桓,气势不由先弱了半截。 镇上的人都听说这少年颇有几分狠劲,几年前东街的陈二不知如何招惹了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睡梦中被人卸下只手臂来,血染了半张草蓆。 官府查了数日,没找到半分线索,只得将之归为一宗悬案。 后来坊间传言,说有恶鬼护着温桓,陈二的胳膊便是被恶鬼给卸了。后来又陆续发生了几桩事,彻底坐实了这传闻。 他们也只敢私底下嚼些舌根,没人敢当面招惹这小杀神,瞧见都要绕着道走。 不知怎的,今日偏巧被他撞见了。 老六不动声色地去打量温桓,少年自始至终都在垂头剥莲子,剥得认真而仔细,仿佛对面前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老六心中奇怪,不过瞧着少年漠不关心的模样,加之先前吃了许多酒,他的胆子也放大了些,上前去抓沈姝的手腕,口中便有些不干不净:「小娘子,这兇巴巴的模样可不好。」 第6页 沈姝的眉眼冷下来,被抓住的手微微一挣,使了一记小擒拿手。 她虽有些武功根基,但到底荒废了许久,其实心中也隐隐有些发虚。出乎意料,老六的手臂一僵,毫无招架之力的模样,口中发出声惨叫。 瞧见这等变故,原本坐在原地的两人坐不住了,撸起袖子围了上来。 没多久,三人皆倒在地上求饶。 沈姝不明所以地瞧着自己的手,最终把一切归结为最近气运不错,碰到的都是连花拳绣腿都用不出来的草包。 三人挣扎着爬起来,正对上一道泛着冷意的目光。少年信手将剥好的莲子丢进碟中,似笑非笑地扣了扣桌沿。 他们踉跄着朝外跑,头都没敢回一下。 沈姝打完架,这才想起方才系统似乎说了什么。 她问系统:「你方才想说什么来的?」 系统答:「你做得很好。」温桓已经没有杀意了。 沈姝重新坐到温桓对面:「温桓,他们走了。」 方才她把袖子挽了挽,腕上的赤玉佛珠露出来,此时被日光笼着,上头浮起层粼粼光晕。 温桓瞧了那佛珠一会儿:「多谢。」 沈姝嘆口气,悠悠众口难堵这道理,她再清楚不过。 也不知温桓自儿时起经受了多大的恶意。 温桓倒是毫不在意,漫不经心地夹了个小笼包:「让他们说去便是,用不着去堵。」 沈姝抿唇瞧着他。 她大概是误会他的意思了,不过温桓也懒得解释,只垂头去瞧那只灌汤包。 汤包里头盛着满满的汤汁,上面浮着层油光,温桓皱眉将它丢回碟中。 对面的沈姝倒是吃得很是满足,她小心地将汤包夹起来,拿汤匙托住,从上头咬了一小口,轻轻吹着里面的汤汁,眉眼弯弯地同他道:「这家的灌汤包当真不错,你怎么不吃?」 温桓看了一会儿,想不明白她为何喜欢这般油腻的吃食。 他垂头去舀碗中的面片汤。 沈姝打量着他的神色,斟酌着问:「不合口吗?要不再点些别的?」 温桓握着汤匙的手顿了顿:「不必。」 走出食肆时,沈姝拦住了温桓,她的眸中映着细碎的曦光,亮晶晶的。 少年顿住脚步,青色的衣摆被风吹得微微扬起。 沈姝认真地看着他:「温桓,每个人来到这世间,都是有价值的,没有谁是什么丧门星。」 温桓的目光落在沈姝身上,那双眸子漆黑幽深,像一方不见底的幽潭,所有的光亮都被湮没在其中。 沈姝被他看得生出些寒意。 片刻后少年轻飘飘地「嗯」了一声,继续朝前走去。 沈姝顿了顿,想起温桓还要在小和山上生活一段时间。现下小和山被烧成一片焦土,什么都没有了。 她提议:「既然下了山,不如去趟市集。」 温桓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换了个方向,朝市集走去。 沈姝知道,自己不会在这方梦境停留太久了,等一切安定下来,她便要离开了。 接下来,温桓还要独自在小和山待上一段时间,直到那件事情发生。 眼下入了秋,一日比一日冷,需要准备的东西还挺多的。不多时,买的东西已经装满三只包裹。 温桓半垂着眼眸,目光在最后一只包裹上顿了片刻,嘴角抽了抽,「买虎皮毯子做什么?」 「这毯子不光搭着暖和,看着也威风凛凛,怪有生气的。」 这虎皮毯子简直是占山为王的标配,如今温桓独自占了个山头,气场上还是不能输的。 她问温桓:「你喜欢吗?」 在她期待的目光下,温桓遵从本心地摇了摇头。 沈姝:「...」 说话间,他们正路过一个买糕饼的小摊,沈姝说:「你等一等。」 她提着油纸包回来时,便瞧见温桓面前蹲着个眼泪汪汪的小糰子,小糰子吸了吸鼻子,指着掉在地上的一个糖人,带着哭腔:「糖糖。」 温桓的面上浮出笑意,他蹲下身,将竹籤拾了起来,签头上是个黄澄澄的小猴子,掉在地上时磕碎了一些,还沾上薄薄一层浮土。 温桓笑吟吟将糖人往小糰子面前递了递:「你掉的?很想吃吗?」 小糰子止住哭声,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信手将糖人丢去一旁:「真可惜,它沾了土,不能吃了。」 小糰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温桓站起身,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哭。 沈姝揉了揉额角,走上前去把小糰子抱起来,摸了摸他的头:「不哭啦。」 小糰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坏叔叔。」 温桓要笑不笑地瞧了他一眼。 沈姝拆开油纸包,从里头拿出块桂花糕,在小糰子面前晃了晃:「姐姐这里有糕糕,你乖乖的便请你吃。」 小糰子瞧着桂花糕,偏头思考了一会儿,止住哭声,指了指立在一旁的温桓:「要他赔。」 沈姝:「...」 这小糰子还挺记仇。 她起身,把手中的桂花糕塞给温桓,小声道:「要不你先哄一哄他?」 温桓挑眉瞧着那块桂花糕。 沈姝等了一会儿,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嘆了口气,觉得温桓有些靠不住。 她刚打算再自己哄一哄,便瞧见少年蹲下身,将那块桂花糕丢到小糰子手中:「是哥哥。」 第7页 小糰子险险接住桂花糕,瞪了温桓一眼,埋头咬了口桂花糕。 温桓朝他做了个吓人的鬼脸,小糰子被吓得一抖,险些弄掉了剩下的半块糕,瘪了瘪嘴,又要哭出来。 沈姝在一旁的摊子上买了个小泥人逗他。 温桓看了片刻,意兴阑珊地站了起来。 小糰子的父亲是对面客栈的掌柜,瞧见儿子哭了起来,放下帐簿走了出来,同沈姝道了谢,将小糰子领走了。 离开前,他不动声色地瞧了温桓一眼。 沈姝站起身来,瞧见温桓环着双臂立在一旁。 她认真地教育温桓:「坏叔叔,下次不要欺负小孩子了。」 温桓轻嗤一声,刚要张口说些什么,口中被塞进了块桂花糕。 桂花的香气在口中散开,软软糯糯,甜而不腻。 温桓抬起头,沈姝笑盈盈地说:「也给你一个。」 第4章 疼 这触感使他微微战慄。 温桓被这笑容晃了眼,愣了片刻,才淡淡移开视线。 「太甜腻了,小孩子才会喜欢。」 沈姝忍住笑,一本正经道:「哦,我还买了椒盐的酥饼,一点都不甜腻,你要不要尝一尝?」 她方才是瞧见温桓盯着那桂花糕看了半晌,这才给他也塞了一个,不过看样子他似乎不是很喜欢。 那他兇巴巴地吓唬人家小糰子做什么! 沈姝刚要说些什么,就见温桓的目光倏而一冷。 「你的好心似乎白费了。」他的目光越过沈姝,看向客栈的方向。 沈姝转过身,瞧见客栈的老闆抬手指着他们的方向,正同一群人说着什么。 她的眉心皱了皱,看来这多半是南巫的人了,小和山上的一片焦土便是他们所为。 温桓的银针脱手而出,与此同时,一只袖箭破空朝他们的方向射来。 温桓侧身避开袖箭,自袖中抽出木扇,在扇柄处轻轻一按,九节钢锋自扇骨上穿出。他猱身而上,与那群人战在一处。 温桓的身手固然是好,可寡不敌众这四字也不无道理。 他的眸中染上血色,用的是不要命的打法,不躲不避,招招狠辣。那群人没能在他手下讨得什么好处,他的青衣上也浸出几处血迹。 僵持之际,一枚袖箭朝他的方向射来。那袖箭的角度颇为刁钻,温桓正要侧身避开,余光瞥见立在一旁的沈姝。 那箭去势凌厉,他避开尚且有些吃力,沈姝恐怕避不开了。 温桓的目中露出些遗憾之色,他的字典中向来没有捨己为人四个字。 他方要提气迈步,忽然听到沈姝焦急的声音:「快避开。」 温桓眉心微蹙,面上浮出些复杂神色。沈姝的身手虽不佳,可到底也有些根基,看得出眼下局势。 她竟叫他避开。 真是有意思。 温桓的身形一滞,木扇脱手而出,那袖箭削断两根扇骨,去势稍缓,被他扬手接住。 他的面色陡然一白,方才结痂的掌心再一次血肉模煳。 南巫人要的是他的命,今日脱身只怕是难了。 少年抬头看向缩在客栈中的掌柜,面上浮出个冷淡笑意:「既然这么喜欢说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 说罢,数枚银针脱手而出,其中一枚直取掌柜的喉管,余下的悉数射向对面的那群人。 小和山除了擅机偃之术,于毒术上也不差,南巫人显然深谙此点,纷纷闪避。 温桓淡淡:「走。」 两人一路朝北而去,南巫族人紧跟再后头,跑到小和山脚下,温桓绕了几圈,带着沈姝进了方幽深的山洞。 山洞中有道石门,他抬手再洞壁拨弄几下,石门缓缓开了道缝,两人闪身入内,那缝隙又重新合上。 很快,外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接着便是箭矢破空声和数声悽厉惨叫,听得人骨缝生寒。 看来山洞中设有机关,南巫人此行怕是要有去无回了。 果然,不多时,外面归于一片死寂,淡淡的血腥气透过石门的缝隙漫了进来, 石门内一片漆黑,半晌,温桓极轻地笑了一声:「怕了?」 他扶着石壁,站立都有些不稳的模样,极度虚弱,却像只竖起浑身尖刺的刺猬,话语中带了几分讥讽。 这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沈姝嘆口气,放缓了语气:「你受伤了,疼吗?」 温桓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戾气消散了许多。 「以后别乱送糕饼了。」 这世间,并不是每个人都配得上这份善意,包括他自己。 不过,似乎没有以后了。 沈姝没接话,自袖中摸了一遭,取出只火摺子来,送到唇边吹亮。微弱的火光下,她终于看清了温桓的模样。 他着实有些狼狈,一身青衣被划破了四五处,上头遍布斑驳血迹,有他自己的,也有那些人的。 少年的面色本就比寻常人苍白几分,如今因失血过多,已经接近惨白,眉梢溅了几点殷红血迹,眸光幽深冰冷,如地狱中不见天光的妖鬼。 他斜倚在石壁上,还没习惯这陡然出现的光亮,偏开头去,伸手挡了一挡。 抬手之际,血肉模煳的左掌露了出来。 沈姝皱了皱眉,上前扶他:「你伤得太重,得先找个地方歇息包扎。」 第8页 她的手很暖,她的手臂却因失血过多而发冷,冷热相贴,温桓陡然一僵。 他垂眸,正瞧见沈姝腕上那串赤玉佛珠,佛珠上染了层淡淡的火光,看上去很是温润和暖。 温桓有片刻出神。 沈姝没留意到他的举动,兀自握着火摺子往里照去,不由一怔。 石室虽小,却布置得颇为周全,桌案床榻等面面俱全,榻前悬着大红罗纱制成的双层斗帐,四角悬着香袋,榻前的桌案上摆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龙凤喜烛,上头落了层厚厚的尘灰。 这是喜房的布置,可墙壁上贴的大红喜字只有一半,喜烛也只有一支,这不是成亲时惯讨的好兆头。 她皱了皱眉:「这是...」 温桓抬起手,缓缓抚过墙壁上喜字的轮廓,半晌,轻飘飘开口:「我母亲给我父亲准备的喜房。」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补充:「原本也是她选中的收骨之处。」 他的语调堪称温和,沈姝却听得后嵴一凉。 她斟酌半晌,才迟疑着开口:「你是说,你母亲...」你母亲要同你父亲在此处同归于尽? 后半句她最终没能说出来。 温桓眉眼柔和地瞧着她,鼓励道:「继续说下去,你应该是猜对了。」 说完这话,他微微敛眉。 沈姝搀扶他的手冷了下来。 她似乎在害怕。 温桓清晰地记得,那一年,他才满五岁,杜烟破天荒地地亲手给他换了件新做的小袄,那小袄是大红色的,上头拿金线绣着个栩栩如生的小虎头,瞧着颇为喜气。 换完之后,他便被抱来了此处。 这一日的杜烟温和耐心极了,她坐在喜床上,眉目间噙着笑,听到他喊饿,还抓了把枣子和花生给他。 他咬着干巴巴的枣子,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婢女走了进来,吞吞吐吐地回话:「夫人,族长说,说...」 她战战兢兢地瞧了杜烟一眼。 杜烟面上的笑意还没褪尽,声音却沉了下来:「他说什么?」 「他说,小公子若是病得无力回天,就听天由命吧,他还有事,丧仪便交给夫人处理。」 小温桓放下手中咬了一半的枣子,有些茫然地看过来。他早慧,懵懂地听出小公子说的便是自己。 后来的事温桓便记不清了,只知道其后他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便鲜少瞧见杜烟了。 杜烟修了无情道。 想到此处,他的目中露出冷淡笑意:「说起来,母亲当年修建这间石室,本就没打算出去,石门阖上,便再不会打开了。」 他来这里,本就是走投无路。左右都是死,他不惧死,也决不会叫南巫族的人好过。 沈姝:「?」 所以,温桓是在通知她,他们将会一同葬身此处? 她难以置信地跟系统确认了一遍:「温桓说的是真的吗?」 系统不无遗憾:「是的,准备准备,从头收拾旧山河吧。」 沈姝:「...」 她的掌心沁出了冷汗,温桓显然是觉察到了,面上露出些疑惑神色:「死很可怕吗?活着很辛苦,人一降世,便有八苦。倘若死了,无忧无痛,任凭肉身腐烂成灰,有何不好?」 沈姝嘆口气:「活着固然很辛苦,可是也很好。」 说到此处,她手中的火摺子陡然熄灭。沈姝试着打了几次,始终没能打着,只得放弃。 在一片漆黑中,她故作老成地想要拍一拍温桓的肩。不料温桓方才坐下了,她没留神,手落在了他的发顶。 收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得佯装镇定,摸了摸温桓的头。 不得不说,手感还挺不错的。 沈姝默默感嘆,反正此番教化失败,一切都得重新来过了。于是,怀着不摸白不摸的心态,她又揉了两把,顺便拍了拍。 温桓的瞳孔一缩,她的手温温软软,抚在他的发顶,带着些微痒和说不出来的意味。 这触感使他微微战慄。 片刻后,沈姝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清了清嗓子,继续上一个话题:「譬如说,桂花糕就很好吃。」 想起温桓不喜食甜,她又补充了一句,「椒盐胡饼也不错。」 「还有日出时分,天光万顷,霞蔚千里,很好看的。」 「是吗?」少年的嗓音有些喑哑。 沈姝认真点头:「是啊温桓,这世间美好的事物很多的。」 说着,她继续去找火摺子,幸得上午在市集买的没有在混乱中丢掉,她将新的火摺子吹亮,点燃了一旁的红烛。 在摇曳烛火中,她找出早上自医馆拿的药膏,拉过温桓的手给他上药。 温桓怔了怔:「都要死了,还管伤口做什么?」 沈姝不甚贊同地看了他一眼:「可现在你还会疼。」 温桓移开视线,倒是没再抗拒。 上完药,沈姝替他吹了吹:「还疼吗?」 温桓垂眸,片刻后,从善如流地答:「疼。」 这答案有些出乎沈姝的意料了,她怔了怔:「那...」 温桓静静地瞧着她,面上依旧没半分血色,眸中黑漆漆的,倒映着一抹烛火。 此时此刻,他瞧上去当真像个温良无害的少年。 见沈姝半晌没有反应,少年疑惑地「嗯」了一声。 第5章 云霞 她的嘴角抽了抽,心想,幼稚鬼。…… 第9页 沈姝想了想:「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讲故事啊,温桓的面上露出几分不易觉察的失望。 沈姝偏头思考了一会儿,给他讲了莴苣姑娘的故事。 昏黄的斗室中,她的嗓音不自觉便轻软了几分:「莴苣姑娘说,我愿意和你一起走,以后每次给我带来一根丝线吧...」 温桓忽然开口:「她并不想和王子一起走。」 沈姝被他打断,停下来问:「为什么?」 「她每次只让王子带来一根丝线,」温桓顿了顿,「若王子哪日不来了,这梯子再不会编成,她永远都不会从塔上离开。」 沈姝听得哭笑不得:「这只是个故事,而且,后来王子没有失约。」 「没有失约吗?」温桓挑眉,轻声重复了一遍。 若是他失约了,等在塔上的姑娘该有多难过啊。 他认真地问:「为什么不把王子永远地留在塔上呢,这样,他再也不会离开了。」 他的语气和缓,仿佛这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沈姝想,这少年的想法着实有几分危险。 她斟酌道:「或许她想和王子一起去塔外看看。」 温桓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见他没再纠结于这个话题,沈姝十分欣慰地抬起手,准备拍一拍少年的肩膀。 手伸到半空,她正对上温桓的目光,他看着她,漆黑的眸中隐隐带着几分光亮。 这目光看得沈姝有几分心慌,她从善如流地缩回手,干干笑了笑。 温桓有些遗憾地垂下眼眸。 沈姝继续讲了下去,等把故事讲完,倒是把自己讲出了几分睡意。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抬手揉了揉眼尾,眸中浮起层湿漉漉的雾气。 温桓往床榻的方向指了指:「困了就去睡吧。」 沈姝轻轻摇头:「你伤得重,床榻留给你吧,我等会儿打个地铺。」 温桓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 沈姝问:「你去做什么?」 温桓将书案上歪倒的青瓷瓶扶好,目光在墙沿的角落处停了片刻:「将这里收拾一下,虽说要死了,总要认认真真的死。」 他偏着头,目光清澈地瞧着她,奇怪道:「你那时不是这么说的吗?」 沈姝:「...」 她的意思似乎是既然还没死,总得认认真真地活着。 好吧,是她跟不上温桓的思路。 困意涌上来,她索性不管温桓了,拿手撑着额角,没多时便睡了过去。 桌案上的红烛已经快要燃到尽头,烛火微晃,似乎随时都会熄灭。温桓转过身来,安静地看着睡得沉沉的姑娘。 沈姝的面容恬淡,长睫垂下来,落下道浅浅的剪影。 她的袖口宽大,不可避免地垂落了一截,露出了腕上那串细细的赤玉佛珠。 温桓看了片刻,蹲下身去,半晌,轻轻在角落处敲了两下。 他侧耳细听,皱了皱眉,又旁侧移了一分,继续曲手轻叩。 等他将四面墙壁敲遍时,桌案上的烛火也终于熄灭,石室陡然陷入一片黑暗。 温桓站起身来,适应了片刻,拾步走回桌边。 沈姝睡得很沉了,温桓微微俯身,石室中寂静无声,她绵长的唿吸声就在他的耳畔。 他安静地听了一会,忽然起了兴致,调整了自己的唿吸。 黑逡逡的石室中,只有两道几乎一般无二的唿吸声。 半晌,温桓无声地笑了笑,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孩童。 沈姝睡得其实并不安稳,她做了个噩梦,梦中,她推开一道门,里头躺着两具干巴巴的尸体,下头还铺着方鲜艷的红帐。 她起初被吓了一跳,后来定睛一瞧,也不知怎么就认出了这两具几乎只剩骨架的干尸,一个是自己,一个是温桓。 之后...她更害怕了。 虽然死在这方世界不是真正意义的死亡,但濒死的痛苦却是切切实实要经歷的。 沈姝的额角沁出一层冷汗,撑着额角的手臂微微一晃,身子也随着往旁侧一倒。 突如其来的坠落感让她的眼皮颤了颤,半梦半醒之际,沈姝觉得自己似乎被人扶了一把。 她有些被魇住了,张不开眼,又睡意昏沉,索性便继续睡了下去。 快要失去意识时,身子忽然一轻,有道声音贴在她的耳边:「你想活下去吗?」 那声音飘飘渺渺的,如同山间缭绕的云雾,这云雾弄得她的耳垂有些发痒。 沈姝无意识地往旁侧偏了偏头,心想这是个什么问题,谁不想好好活下去。 大抵是她太久没有回答,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更轻了些,微微上扬,带着疏懒的尾音:「嗯?」 沈姝被扰得失了几分睡意,只是眼皮仍旧沉沉,她微皱了眉,带着睡意应了一声。 那道声音又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很想看云霞吗?」 饶是好脾气,沈姝也有些不耐了,她的头微微一偏,带着些气恼哼了一声。 温桓的睫毛微颤,垂头瞧着沈姝。 睡得可真沉啊。 沈姝的手垂落下来,正压在他受伤的左手上。他的伤处被不轻不重地压了一下,已经麻木的痛又鲜活起来。 温桓没有移开手,就着这个姿势,从袖中取出把小刻刀。 他把玩着手中的小刻刀,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第10页 「云霞有那么好看吗?」 石室静寂,无人答他。 半晌,他将沈姝的手腕移开,缓缓站了起来,自乌木的桌案上削下一截木料,缓缓刻了起来。 屋室中没有烛火,他仅凭感觉,刻得便慢了些。左手的伤口受了力,重新渗出血来,有些发颤。 温桓换了个姿势,让左手借了些力,只是这样一来,伤处的情况便更糟了些。 他顿了顿,想,说不得明日她瞧见,会生出几分心疼。 刀刃刮过木料的闷响迴荡在狭小的石室中,没多久,榻上之人有些不安稳地动了动。 温桓的眉心微皱。 方才不是还睡得安安稳稳的,连他的话都懒得回答。 小姑娘可真是麻烦。 虽然这样想着,他手下的动作还是放得轻缓了些。 然而,沈姝睡得依旧不安稳,石室阴冷,她方才又被梦魇了一回,现在正是将醒未醒之际。 听着她的唿吸乱了起来,温桓的心中也生出几分烦躁。 他迟疑了一会儿,走到榻前,脱下外袍,兜头罩了下去,顿了顿,又把袍子往上挑了挑,留下个气孔。 她的睡相似乎不怎么好,盖在身上的被子被蹬落了一半。 少年站了一会,俯下身,把垂落的被子往上拽了拽。 他从四五岁时就没蹬过被子了,温桓有些嫌弃地想。 周遭安静下来,也没有那么冷了,沈姝终于安稳地睡了过去。 温桓心头的烦躁总算平復下来。 他重新坐回桌边,继续雕琢起那块木料。 石室中没有日夜之分,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将那块木料雕好,双臂发僵,左手的伤处已经痛得失去知觉。 等一切结束,他拍了拍那木雕小鼠,朝一方墙角指了指。小鼠利落地自他手心跳下来,自往那处角落去了。 温桓起身走到榻前,沈姝仍在睡梦之中,不出所料,被子又被蹬掉了一半。 她睡得安静乖巧,温桓忽然便生出了些捉弄之心。他靠得近了些,拿走盖在她耳畔的外袍,小声道:「下雨了。」 沈姝蹙起眉来,眼皮轻颤。 不过,她似乎睡得很沉,没了声音,很快又要陷入昏睡。 温桓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下雨了,很大的。」 这一次,沈姝终于被惊醒,茫然地坐了起来:「下雨了吗?」 温桓无声地笑了笑。 沈姝按了按额角,意识到温桓是在戏弄自己,她的嘴角抽了抽,心想,幼稚鬼。 温桓直起身来,一本正经同她道:「你昨日不是说要把床榻让给我,结果我回来时,便瞧见这里被你占了。」 沈姝认真地回忆了一下,似乎确然有这么回事,于是小声道:「不好意思。」 石室中响起愉悦的低笑声。 沈姝这才反应过来,她分明睡着了,怎么会自己走到榻上。 「你梦游了。」温桓笃定道。 沈姝懒得理他,自榻上坐了起来:「你的母亲当年当真没留什么暗门吗?」 问完这话,她有些沮丧。毕竟昨日系统都确认过了,看来这次当真是没有什么转机了。 可昨晚,她做完噩梦之后,不知怎的,接着便梦到了云霞万顷。 或许是这梦让她生出了些许期冀。 她嘆了口气,摸出火摺子吹亮,如今只剩一个火摺子了,也不知还能燃上多久。 抬头之时,她被温桓的形容吓了一跳。少年的面色比昨日还要苍白上几分,颊边却染上些不正常的红晕,沈姝将手贴在他的额头,果然触到一片滚烫。 她皱眉:「你发烧了。」 温桓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想了想,把左手伸到她面前:「这里也渗了血。」 沈姝不禁倒吸了口凉气,他昨晚怕不是砸墙去了,原本好些的伤口又是一片血肉模煳。 「很疼,」这次没等她问,温桓自己先答了,「你昨晚讲的故事似乎不太管用。」 沈姝:「...」这大概不能怪人家故事吧。 她绷着脸给温桓上药:「你昨晚做什么去了?」 温桓挑眉:「你不是想看云霞吗?」 沈姝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没明白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温桓继续问:「为什么那么喜欢云霞?」 沈姝顿了一会:「我小时候,每次去祖母家,她总张罗着带我去看日出,她很喜欢被染红的云霞,还时常讲羲和娘娘的故事。」 「不过那时候我不常和她去,」她垂下眼眸,「因为要起得很早,小孩子本就贪睡些,碰上冬日里,天冷,有时候祖母来喊我,我还有些不耐烦。」 她顿了顿:「后来她再不能陪我看了,祖母曾经说过,人死后便会化成云霞,她还说,每次看到我就会开心,所以自那时起,我便喜欢上看云霞。」 她垂着眼睫,是难过的模样。 火摺子终于熄灭,屋室中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温桓想。 他沉默了一会儿,向一处角落指了指。 「你往那里看看。」 第6章 生机 你很紧张吗? 沈姝瞧不清他指的具体地点,只能凭藉着听到的声音,猜个大概方位。她张大眼睛,那里黑逡逡的,同别处也没什么不同。 她转头看向温桓:「那里如何?」 第11页 黑暗中忽然响起悉悉索索的钝响,大概是利爪抓在土石上的声音。石室静寂,那声音便格外清晰了些,听上去很是令人毛骨悚然。 温桓放轻声音,认真道:「那里好像有鬼。」 「从前我听过一个故事,在没有天光的地方,会有恶鬼横行。青面獠牙的恶鬼在鬼域待得寂寞,便会来人间走一遭,若是遇见了有缘之人...」 他拖长调子,轻飘飘顿在此处。 明知温桓是在唬她,在他生动的讲述下,沈姝的后嵴仍是一僵。 她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半晌,小声说:「骗人。」 因为紧张,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看着她分明害怕,却极力镇定的模样,温桓弯了弯唇角,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慷慨地伸出右手:「我不怕恶鬼,若是你害怕,袖子可以借你扯一扯。」 沈姝瞪了温桓一眼,想到这里黑逡逡的,瞪也是白瞪,于是转头不再看他。 经过了这么个插曲,她先前的难过情绪倒是散了大半。 温桓收回手来,不紧不慢道:「那边有道暗河。」 「暗河?」沈姝的眸中亮了亮,「你是说,我们能从暗河出去?」 「至多再过一日,我放的小鼠便能将这里打通,不过...」 「不过如何?」 温桓顿了顿,有些遗憾道:「这暗河似乎有几分兇险。」 沈姝嘆了口气,算了,毕竟有了些希望,纵使暗河再兇险,总归比困在这里等死要好上一些。 但是... 她斟酌道:「我不会凫水。」 「没关系,」温桓语调轻松地安慰,「我也不会。」 沈姝:「...」 黑暗中,她的唿吸有几分急促。 温桓侧耳听了片刻,饶有兴味地朝沈姝的方向看去。 石室中没有分毫光亮,他看不清沈姝的面容,但大概能想像,她的面色应当是有些苍白,瞳孔微缩,手心沁着薄汗,心跳一定快极了。 他的眸光微顿:「你很紧张吗?」 沈姝从善如流地答:「生死关头,你不紧张?」 「紧张么,」温桓的唇角浮出温煦笑意,「紧张什么?」 好吧,是她忘了,当时知道可能困死再这方石室中时,温桓也是一派淡然。 她站起身来,在黑暗中缓缓摸索,找到了带进来的那只包裹。当时情势紧急,里头的东西散落了不少,不过盛糕点的那只油纸包还在。 沈姝缓缓解开油纸包,自己拿了一块,将剩下的往温桓面前推了推:「虽然磕碎了些,好在没弄丢,先填一填肚子吧。」 温桓疑惑地问:「你不是很紧张吗?」 「是啊,」沈姝坦然,「不过事情已成定局,担忧也没什么用了。就算是死,也得做个饱死鬼。」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长一些的是椒盐胡饼,那个不甜的。」 温桓的手一顿,略过一旁的椒盐胡饼,准确地拈起块桂花糕。 黑暗中,沈姝看不清他的动作,只当他拿了椒盐胡饼,认真地问:「这个不腻吧?」 温桓轻笑一声,将桂花糕送入口中,轻「啧」了一声。 做糕点的人是添了多少桂花蜜进去啊。 他吃完了一块桂花糕,一本正经道:「很腻。」 「怎么会?」沈姝奇怪地拿了块椒盐胡饼尝了一口,分明不腻啊。 「你的口味真是清淡。」最终她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温桓的眼眸弯了弯,没有答话。 虽然少年人的身子禁得住折腾,但到底是发了高热,此处又没有药石,温桓强打着精神坐了小半日,周身发冷,眼前隐隐有些昏沉。 他摆出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扶了把一旁的桌案,嗓音平淡地开口:「昨晚没睡好,我去补个眠,听到水声来叫我。」 沈姝点头,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不对。 她走到榻前,探了探温桓的额头,竟然比方才还要烫上几分。 都病成这样了,偏还要逞强,不叫旁人看出半分。 沈姝皱眉给他掖了掖被角。 纵然在昏沉睡梦中,温桓仍旧警觉,察觉道周身的动静,下意识握紧了袖中的银蟾雀。 沈姝又检查了一番他的伤处,温润的赤玉佛珠碰到他的手腕,温桓皱了皱眉,缓缓松开手。 因着身上难受,温桓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际,他感觉沈姝轻轻拍了拍他,轻声唱了首歌谣。 「糖一包,果一包,吃完饼儿还有糕。」 少女的声音轻轻软软,像他从前养过的一只小白猫。 这是把他当孩童哄了吗,温桓轻嗤。 自他有记忆起,从没有人给他唱过这种歌谣,他侧耳细听这唱词,心下生出几分新奇,半晌,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又是糕又是饼,她倒是一直惦念着这些。 许是实在有些撑不住了,最后他竟真的睡了过去。 温桓睡下后,沈姝坐回桌边,等了不知多久,终于听到隐隐的水声。 她走了过去,依稀瞧见温桓放过去的那只小木鼠。那小鼠极有规律地挥着前爪,墙壁被挖开一个容得下一人通过的深洞。 她走回塌边,温桓的烧已经退了不少,她顿了顿,轻轻推他:「外面有水声了。」 第12页 温桓陡然张开眼,目中有一瞬的戾气。 待到意识回笼,他缓缓坐起来,面上仍有些发白,头却没有方才那般昏沉了。他起身去那处墙角探了探:「至多再有半个时辰,这洞便能打通了。」 「你准备好了吗?」黑暗中,他定定看向沈姝,眸光微动,「那时候,无论生死,可再没有退路了。」 「现在准备一下,」沈姝走到他身边,「我教一教你凫水吧。」 这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温桓怔了怔,目光微冷。 「你不是说自己不会凫水吗?」他轻声问。 所以,是在骗他? 「是啊,」沈姝从善如流地答,「不过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小时候母亲送我去学过,别的小朋友都跳下去了,只剩下我扒着池沿,死活不肯松手,后来教练说这学生他教不了了。」 她怅然地嘆了口气:「要是晓得有这么一天,我一定努力在水中扑腾一下。」 温桓循着她的描述想像了一下,四五岁的小糰子皱着小脸不肯下水,也不晓得她有没有哭。 他不由低声笑了起来。 沈姝虎着脸:「有什么好笑的,不许笑了。」 她走到温桓身侧,握住他的一只手腕:「其实我也是个半吊子,不过都这样了,就姑且死马当做活马医吧。」 说罢,她握着温桓的手,划出个奇怪的弧线。 「先往前,併拢,然后往两边划,最后合拢在胸前。」她很认真地讲解。 温桓顿了顿,放松了手臂,任她摆弄。 沈姝带着温桓练了几番,放开他的手腕,问:「学会了吗?」 温桓垂眸:「或许吧。」 沈姝:「...」 算了,人事都尽了,剩下的听天命吧。 她刚要摸去桌边坐一会儿,手腕陡然被人握住。 大概是因为发烧的缘故,温桓的手倒是有了几分暖意,他沉声道:「打通了。」 话音落下,果然有水漫入石室。温桓俯身探了下洞口,毫不犹豫地钻入其中。沈姝深吸口气,也跟着钻了进去。 暗河水流湍急,她只觉耳边陡然一静,被水流卷着,全然无法控制方向,她努力划着名手臂,半晌,终于呛了口水。 看来今日是要命绝于此了,沈姝嘆了口气。 她又连呛了几口水,意识有些昏沉之际,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她努力张开眼,在黑漆漆的水下,隐约瞧见了温桓的身影。 他也狼狈极了,大概是新学的缘故,动作还有几分笨拙。 沈姝有些遗憾地想,其实这少年也没有那么坏,只是这个世间对他不太好,而他也没学会如何善待这个世间罢了。 她的肺腑如火灼烧,接连呛了几口水后,眼前有些发黑。 温桓的左手牢牢握着她的手腕,伤处重新渗出血来,很快消散在幽暗的河水中。 他也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少年几乎是机械般地划着名手臂,闭上眼,他瞧见一片被晨曦染红的云霞。那云霞当真灿烂极了,是他十余载的年岁里没有看到过的灿烂。 他皱了皱眉,吐出最后一口气,奋力朝上划去。 力竭之时,头顶终于出现一道天光。 两人分外狼狈地被卷到岸边,萧瑟秋风吹在湿透的衣衫上,沈姝打了个冷颤,呛咳了半晌,才终于有了些生气。 她茫然地坐了一会儿,转头去看温桓。 抬头之际,正逢日出东山,灿灿霞光自云间穿过,将满山遍野都染成灿灿的金色。 少年的发顶和衣衫上铺满晨曦,他微仰着头,黑曜石般的瞳孔中映出昳丽霞光。 他伸出手,将一缕霞光接在掌心,很是认真地看了一会儿。 云霞也没有她说的那般好看,温桓想。 沈姝坐到他身边,轻声道:「谢谢。」 顿了顿,她又问:「温桓,云霞是不是很好看?」 温桓转头看着沈姝,她的黑眸湿漉漉的,柔暖的曦光落在她的面颊上,未干的水珠被照得莹莹生光。 他沉默了一会儿,第一次口是心非地答:「嗯。」 沈姝偏头瞧着他,笑得眉眼弯弯:「我不骗你的。」 温桓被这笑容晃了眼,片刻后,陡然一僵。 他站起身来,指了指沈姝的头顶,语气兇巴巴的:「你的髮髻乱了。」 沈姝摸了摸自己的髮髻,在水中折腾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不乱。 温桓当真是有些奇怪。 第7章 长乐调 尾巴像兔子的猫吗。 回到小和山后,温桓的伤势又重了几分,足足将养了六七日,才恢復了大半。 沈姝推门进去时,青衣的少年正倚在窗边,信手雕着手中的一截木料。 他的面上仍是副漫不经心的神色,偏着头,午后的日光从窗缝淌进来,落在他有些苍白的面颊上。他微垂着眼眸,手上的动作娴熟极了。 沈姝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那里仍缠着绷带,不过已然结了痂,想必再过些时日便能好转了。 在这方梦境中,温桓的左手算是保住了。 沈姝嘆了口气,心中生出几分惋惜,据书中所说,温桓的左手无法使力后,便鲜少雕刻过机偃了。 他原本是可以好起来的。 第13页 少年手中的那截木料已经有了大致的雏形,瞧上去像是一只蜷成一团的小猫。 他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向沈姝。 沈姝放下手中的小药瓶,指了指被他托在掌心的小木雕:「你雕的小猫很可爱,能摸一摸吗?」 听了这话,温桓微微一怔,眉心蹙了起来。 小猫? 他垂头去看,掌心那截木料果然被雕成了猫的形状。 他原本只是有些无聊,信手乱刻的,并没有想着要雕成什么模样。 沈姝已经走近了些,微俯下身去瞧那只小木雕。 温桓的雕工极好,小猫被雕得栩栩如生,头顶的两只小耳朵尖尖的,沈姝笑盈盈地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 少年忽然退了半步。 沈姝收回手,有些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是不是还没雕好?」 温桓顿了顿,将小猫放到一旁的桌案上:「无妨,只是闲来无事,随手一刻罢了。」 沈姝「哦」了一声,由衷地称赞:「你随手雕的,便比市集上卖的好看许多。」 她有些惋惜地说:「小时候,我想养只小猫,母亲不许,又怕我哭鼻子,就买了只木雕的小猫回来。」 温桓垂头看着面前的姑娘,每次讲故事时,她的表情都生动极了。 他很是捧场地问:「后来呢?」 「后来,我发现那只猫的尾巴被雕的跟只兔子似的,感觉受到了欺骗,最后还是哭了鼻子,好半天才被哄好。」 尾巴像兔子的猫吗,她总是能讲出一些新奇的事。 温桓愉悦地笑了起来。 不过,他其实更想知道她哭鼻子时是什么样子,乖乖巧巧的小糰子,抱着个木雕的小猫哭,一定有趣极了。 他把那只小木雕塞进她怀中,认真道:「哭一个,这小木雕便送你了。」 沈姝瞪大眼睛看着他,眸中露出几分茫然。她的睫毛很长,仰起头时染上金灿灿的日光。 比她怀中那只小猫还要可爱上几分。 温桓挑眉。 沈姝终于反应过来,面上憋得有些红,气鼓鼓地将怀中的小木雕丢了回去。 她显然很是爱惜这小木雕,就算是丢,也只不过摆了个样子,最终小木雕是被轻轻放在桌案上的。 不肯啊,温桓有些遗憾地看着被她恼羞成怒丢回来的小猫。 沈姝坐到桌边,自碟中拿了块桂花糕吃。桂花糕甜甜糯糯,她吃到一半,有些狐疑地看了温桓一眼:「你不是不喜欢这些甜腻之物吗?」 温桓也在桌边坐下,漫不经心道:「拿错了。」 沈姝点头,想了想,放下手中糕点:「温桓,我想和你说件事。」 少年静静看向她。 沈姝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但方才系统说,温桓的手好了,她也该要离开了。 她顿了顿,放轻了语调:「我要离开了。」 少年漂亮的眉眼冷了下来,他重复:「离开?」 「还会回来的,只是...」 她不能告诉少年入梦之事,只能换了个说法:「我还有些其他的事要做,但是等下次你需要的时候,我会回来的。」 温桓垂下眼眸,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当初他的乳母顾氏离开时,也是这般说的。她怜惜地瞧着他,说:「小公子,以后我会回来看你的。」 可其后近十载,顾氏再也没有回来。 温桓忽然想起了沈姝讲的那个故事,其实她说得不对,并不是所有结局都会那般圆满。 他的衣摆忽然一沉,小姑娘的手绵绵软软,握着他的一截衣袖拉了拉。 「我不骗你的。」沈姝的眼睛亮晶晶的,神色认真极了,末了,还像模像样地立了个誓,「骗人是小狗。」 温桓的眸光一闪,站起身来,那截衣袖便从她的手中滑落了。 他看着空荡荡的袖摆,抿唇不语。 沈姝也随着他站了起来,瞧着依旧冷着脸的少年,心想,还真是有些难哄。 她想了想,抬起手来,少年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她得踮着脚,才能碰到他的发顶。 「温桓,不要不开心,忧思过甚,会提早变成小老头的。」 温桓僵了僵,偏开了头。 沈姝收回手,眸中忽然一亮:「对了,你等等。」 说罢,她往外走去,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把桌上的那碟桂花糕也带走了。 她说:「一会儿给你带些胡饼来,里头什么都没有,一定不会腻的。」 门推开又阖上,屋中寂静下来,温桓站在原地,半晌,俯身捞起快要做好的木雕小猫。 他合上手,缓缓收紧,掌心被硌得生疼,他却浑然不觉。 半晌,他将小木雕丢去了角落,小木雕滚了几遭,上头沾了许多尘灰,狼狈极了。 温桓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没耐心的小骗子。 他坐回桌边,直到日落西山,最后一道天光消失在天际。 温桓没有点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长睫微垂。 沈姝推开门时着实愣了愣,屋中黑逡逡一片,她提着灯照了照,这才瞧见坐在桌边的少年。 温桓抬起头,漆黑眸中映出几点烛火。 沈姝走过去,将桌边的烛台燃亮:「怎么不点灯?」 温桓抿唇瞧着她,眸中有些意味不明的情绪。 第14页 沈姝自食盒中拿出碟热气腾腾的胡饼:「我方才热了胡饼。」 她刚要收回手,手腕忽然被人握住。温桓的手依旧冰冷,如冬日里的一团雪,隔着衣袖都能感受到些许寒意。 少年的眸光沉沉,指节苍白,一动不动地僵持着。 沈姝垂头看向温桓,没有挣开,坐到了他身旁,任他握着。 她拿另一只手递了块胡饼过去:「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温桓接过胡饼,望着她的眸子,半晌,低头咬了一口。 「人总是要分别的,我现在也没有同父母在一起,可这不妨碍我惦念他们。」沈姝的语调放得轻轻软软,「温桓,我会回来的,不在的时候,也会惦念你。」 温桓沉默了一会儿:「什么时候走?」 「就在这一两日吧,不过具体时间还不知道。」 她的手臂上有道细银线,等银线彻底消失,她便要离开梦境了。如今,银线只剩下个短短的尾巴。 温桓顿了顿,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胡饼:「那何时回来?」 「下月十五,」记起现实中的时间与此处不太一样,她又补充,「就是一个月后。」 温桓抬头瞧着她,半晌,陡然松开手。 沈姝得了自由,又从食盒中端了碟小菜出来,腕上的赤玉佛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温桓移开视线,心头有些烦乱。 若是她再在他面前晃一会儿,他就未必会放手了。她是当真不知道吗,竟然还傻乎乎地回来。 他将吃了一半的胡饼放下,侧脸绷得紧紧的:「我吃好了。」 沈姝瞧着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不由失笑。 她从袖中取出把竹笛,在温桓面前晃了晃:「我今日下山时带了个有趣的东西来。」 温桓答:「嗯。」 沈姝眨了眨眼,哦,又是兴致缺缺的模样。 她说:「要不我教你首曲子吧。」 说罢,她没容温桓表态,直接将竹笛横在唇边,吹了首欢快的小调。 末了,她问温桓:「你觉得如何?」 少年偏开头,依旧惜字如金:「不错。」 嗯,虽然生着气,但是很诚实。 沈姝没忍住笑意,起身绕到他面前:「那我教你吹好不好?这首曲子叫长乐调,我不开心的时候就喜欢吹这首曲子,真的会让人欢喜起来。」 她把竹笛塞进温桓的手中:「不信你试试。」 笛身温润,上面还残留着些许苏合香的气息。温桓接了过来,握在掌心。 长乐调吗?长乐未央,倒是个好寓意。 温桓先前也学过一段时间的竹笛,加之这是个易学难精的乐器,入门并不算难,他很快便学了三四成。 夜色深了,沈姝着实有些睏倦,收拾好食盒准备回去。想了想,她留了一碟胡饼在桌案上。 少年立在窗边,披了一身月色。他垂头吹着笛子,似乎对这边的动静无知无觉。 沈姝想了想,决定还是不打扰他了,拎着食盒悄悄走了出去。 行至门边时,笛声突然停了下来,温桓的嗓音淡淡:「走之前同我说一声。」 沈姝回头,笑吟吟地答:「好。」 想了想,她认真道:「温桓,忧思过甚真的会提前变成小老头的,这个我也不骗你。」 「太过唠叨也会提前变成小老太的,」温桓要笑不笑地抬起头,学着她的语气,「这个我也不骗你。」 沈姝离开后,温桓放下竹笛,走到角落,将那只木雕的小猫拾了起来。 漂亮的小木雕上沾满尘灰,温桓自怀中取出方帕子,仔仔细细地将尘灰拭净。 屋中一片寂静,入了秋,连蝉鸣声都没了,只有阴风颳过枯叶的碎响,死气沉沉的。 温桓认真地修缮了下那只木雕小猫,握在指尖看了一会儿,又将刻刀转向它的尾巴。 小半个时辰后,他收回刻刀,将小木雕揣进怀中。 案上的烛火筚拨一声,温桓抽出只银签,将烛芯拨散了些。他瞧着摇摇晃晃的烛火,片刻后,起身推开屋门。 第8章 留下 原来她叫沈姝。 夜幕沉沉,温桓翻身跃上了沈姝门外那颗老榕树。 那老榕树叫那场大火烧毁了大半,幸得此地偏僻,老榕树的生命力又顽强,仍旧半死不活地立在此处,也不知等到来年春日能不能重新活过来。 温桓捡了根粗壮些的枝条,双腿交叠,手臂枕在脑后。 唿啸的夜风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他不以为意地拢了拢衣襟,垂头朝下看去。 窗纸上透着暖黄的烛光,沈姝的影子清晰地映在上头,她捧着本书倚在榻前,看样子是准备睡了。 果然,不多时,灯烛被吹熄了,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后,屋中陷入静寂。 温桓又看了一会,也合上眼,任风将枝杈吹得颤颤歪歪的。 夜半时分,沈姝的屋中传来一声轻唿。 温桓陡然睁开眼,目色清明,全不似刚醒的模样。 沈姝大概是做了噩梦,一声轻唿之后,屋中便再没有动静了。 温桓皱眉等了一会,摸了摸袖中那只木雕小猫。 最终,他收回手,重新合上眼,清寂月光下,少年的面色苍白,眉心始终蹙着。 第一缕曦光落下来时,少年自梢头跃下,拾步回了屋中。 第15页 沈姝今日醒得很早,她瞧了眼手臂上几乎快要消失不见的银线,提着昨日带回来的一只小包袱走到院中。 包裹中盛着潋滟的红绸,她认真地将绸缎绞成小段,逐个挂到老榕树光秃秃的枝杈上。 温桓推门出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个场景。 鹅黄袄裙的姑娘指尖绕着截绸带,正踮着脚往梢头系,那枝杈生得高,她系得颇有几分吃力,时不时还要向上跳一下。 她仰着头,因着身上厚实的衣衫,瞧上去颇有几分笨拙。 日光下,梢头的绸带潋滟生光,老榕树全没了昨日的死气。 沈姝花了大半个早上,只剩下手中最后一截绸缎,稍低些的枝杈都被挂满了,她只能往更高些的地方挂。 她的手臂都有些酸了,忽然听见一道声音:「还得跳得高一点。」 沈姝认真地往上跳了一下,不出所料,依旧没能够到。 她转过身,瞧见抱臂倚在一旁的少年。 温桓走了过来,从她手中接过绸带,轻而易举便挂了上去。 他看着满树的红绸:「这是在做什么?」 沈姝将石桌上的东西收拾好:「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瞧着怪冷清的,这样是不是热闹了许多?」 温桓「嗯」了一声。 沈姝顿了顿:「温桓,我要走了。」 温桓的手一顿,转头看着她。 沈姝说:「你好像还没问过我的名字。」 她昨晚临睡时才想起来,温桓似乎一直没问过自己的名字,也没问过自己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她笑吟吟道:「我叫沈姝,静女其姝的姝,可不要忘了。」 温桓沉默片刻:「嗯。」 她着实有些多虑了。 沈姝拉起他的手,很快又放开。温桓垂头,瞧见掌心被放了粒松子糖。 「虽然你不太爱吃糖,可如果心情不好,也可以吃一粒试试。」她遮住温桓的眼,轻声道,「温桓,要开心一点。」 少年安静地闭着眼,直到鼻端的苏合香散尽,才重新张开。 他握着掌心那粒松子糖,静静立在原地,直到它在掌心融化。 入夜时分,他瞧着掌心的一片黏腻,站起身来,去溪边净了手。 沉沉夜幕中,少年认真地弯了弯唇角。 *** 沈姝醒来时,发现自己仍在温府卧房,温桓的匕首就落在不远处。 她小心地把那匕首往外推了推,想了想,又推了推。 一只手陡然握住她的手腕,温桓张开眼,眸光沉沉。 瞧着沈姝的动作,他轻轻笑开,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愉悦:「你很怕吗?」 沈姝想,系统诚不欺她,温桓果然没有睡梦中的记忆。 其实系统欺一欺她还挺好的。 她点头:「嗯,有点。」 温桓坐起身来,不紧不慢地理了理鸦青的衣摆,语气和缓,堪称温柔:「没关系,你也可以自己来,这样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说完,他把匕首塞到沈姝手中,握着她的手腕,缓缓上移。 「这里,」他轻轻开口,「是颈动脉,拿匕首划上去,不用太深,血就会溅出来,用不了太久,你就不会再害怕了。」 沈姝真情实感地抖了一下。 温桓轻笑一声,继续握着她的手向下移:「这是心脏的位置,不过得多用几分力,手不要抖,不然会刺偏。」 「怎么现在就开始抖了?」他蹙起眉,垂头看去,目光触到她手腕的赤玉佛珠时,微微一凝。 出神之际,匕首被重新放回他的手中。 温桓收回视线,挑眉瞧着面前的姑娘。 沈姝认真道:「我有些下不去手,还是你来吧。」 温桓饶有兴味地瞧着她。 沈姝藉机在袖中摸索,在梦境中时,她预料到了眼下的情况,备了根淬了麻药的银针。 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那银针并不在原本的位置,她的手心不由沁出冷汗。 翻找之际,忽然有东西自她的手边滚落,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沈姝低头去看,温桓比她快上一步,鸦青色的衣摆一拂,那物什已落入他的手中。 那是块巴掌大的小木牌,做工有些粗陋,看起来有几分偷工减料的意味,上头潦草地刻着三个字——明珠阁。 温桓问:「你是明珠阁的人?」 沈姝点头,原身是个杀手,所在的组织便是明珠阁。 温桓偏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扬手将那木牌丢到她怀中:「回去告诉你们阁主,腰牌别做得如此寒酸,忒丢人。」 沈姝下意识一点头,等想明白话中之意,抬头看了温桓一眼。 这是放她走了? 见她有些愣怔模样,温桓的嘴角噙着笑意,极有耐心道:「你可以后悔,我不介意帮一帮你。」 他的话音未落,沈姝十分利落地翻身下榻,片刻后,房门开了又阖,屋中安静下来。 温桓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啧,跑得倒是挺快。 他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摆,自袖中取出个小木雕,送到眼前细细端详。 这小木雕是同木牌一起掉落的,是只栩栩如生的木雕小猫,连头顶的绒毛都仿佛真的一般,只是尾巴有些奇怪。 短短的,不像猫的尾巴,倒是挺像兔子。 第16页 温桓摩挲着那条不伦不类的小短尾,眉心微皱。 这是小和山的机偃术,如今小和山被灭族,他也再雕不成这些了,所以,这古怪的小木雕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真是有趣。 自温府到明月阁有小半个时辰的脚程,沈姝回到明珠阁时,天光已然大亮了。 她站在门口,小声问系统:「为什么要回明珠阁?我觉得自己不太适合做杀手。」 说罢,她抬头瞧了眼面前有些寒酸的小木楼,斟酌道:「而且,这个组织好像不是很正规。」 系统认真答:「组织是正经组织,就是经费不够,所以看起来有些不正经。而且因为贫穷,他们的业务面也很广,这个你不必担心。」 沈姝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走到门边,险些被掉落下来的牌匾砸到。 她垂头看了看,掉落在地的是明珠阁的牌匾,这牌匾看起来有些年岁了,刻字的地方有刮过的痕迹,看起来像是别家不要,被明珠阁捡回来的。 沈姝眨了眨眼,嗯,明珠阁是真的贫寒。 她蹲下身,想要把牌匾拾起来,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沈姝抬起头,面前站着的是个小姑娘,瞧上去十六七岁的光景,头顶束了个小圆髻。 系统小声给她介绍,这姑娘名叫阿凝,因着家中变故,走投无路才来的明珠阁。 见沈姝抬头,阿凝笑了笑,十分自然地挽起她的手,将一卷薄薄的书册塞进她的袖中:「你昨日没回,我把阁史给你带过来啦。」 沈姝睁大眼睛:「阁史?」 阿凝拉着她往正堂走:「唔,等会儿晨会说不定要用到。」 哦,沈姝想,这么看来,明珠阁确实挺正规。 阿凝边走边问:「你的任务可成功了?」 沈姝摇了摇头。 阿凝很是善解人意地安慰:「没关系,好像没什么人成功,且看看卫阁主怎么说吧。」 说话间,她们已到了正堂。屋中已经站了不少人,上首立着个桃花眼的男子,正是阿凝口中的卫阁主,卫让。 见人来齐了,卫让清了清嗓子,挑眉道:「既然人来齐了,按规矩我们先温习一下阁史。谁来说说,明珠阁的由来是什么?」 下首的众人齐齐取出小册子。 卫让挑眉:「啧,这个还要看册子?」 他的视线逡巡了一圈,落在沈姝身上:「沈姝,你来说说。」 沈姝愣了愣,生出些课堂上被点名回答问题的紧张感。 阿凝小声提示:「第八页。」 沈姝朝她笑了笑,照着册子读:「明珠的寓意很好。」 数九隆冬天,卫让自袖中取出把摺扇摇了摇:「具体说说。」 这册子上就没有了,沈姝想了想:「是指美好的事物吗?」 「不对,」卫让摆了摆手,「取这名字,是希望阁中能明珠盈斗,黄金作屋。」 沈姝忍着笑,点头表示受教。 阿凝凑到她耳边:「你说卫阁主也不嫌冷。」 不嫌冷的卫阁主又摇了摇扇子:「昨日的考核是你们留在阁中的最后一次机会了,都有谁完成了?」 屋中沉寂半晌,众人纷纷低下头。 果然如阿凝所说,没有一个通过的。 卫让的神色僵了僵,摇着扇子想,这都第四次了,依旧没一个通过的,难不成他还得再给一次机会。 他正惆怅地想着,忽然瞧见门外立了个人。 那人的面上带了个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身上披着玄色大氅,因着踏雪而来,皂靴上沾着一圈雪屑。 祖宗,卫让暗嘆一声,起身迎了上去。 他将人拉去一旁,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男子的嗓音淡淡:「没听过一个故事吗,恶鬼在鬼域待得寂寞,便会来人间见见天光。」 他顿了顿:「更何况,阁中的杀手刺杀到我的府上,我总该讨个说法。」 卫让的神色一僵:「刺杀到你的府上?莫不是他们领错了任务?」 「这该由你来查。」 卫让干笑:「好吧,会给你个说法。是谁去刺杀的你?」 他心中有些奇怪,以温桓的作风,纵然知道是明珠阁的人,也未必就会留情。可方才他分明瞧见众人都在,而且没有缺胳膊少腿的。 温桓抬起手,顿了顿,指向沈姝的方向。 他的左手上戴着皮质手套,遮住了陈年的伤疤。 卫让不动声色地挡了挡,若他没记错,沈姝那姑娘挺可怜,也是家中没了亲人才想来这里讨条活路。这大概不是她的错,温桓可别一时冲动,随意挑个苦主。 「要不这样,既然沈姝没通过考核,我这便叫她离开。」卫让斟酌道。 视线被挡住,温桓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将人留下。」 卫让不知他究竟何意,试探着问:「是只留下沈姝,还是将这些人都留下?」 温桓要笑不笑:「怎么,明珠阁几时成了善堂?」 卫让摸了摸鼻子。 「你在其他地方俭省也便罢了,若我没记错,阁中还有黄金百两,统统拿出来,将这些乌合之众遣散,好生找些高手。」 温桓握了握袖中的小木雕,眉梢微挑。 原来她叫沈姝。 第9章 鬼公子 原来惹了白骨生气,是会叫人跌…… 第17页 卫让回来时,面上带着几分隐隐的心痛。他扇子也不摇了,坐在花梨木椅上,瞧着温桓口中的乌合之众。 半晌,他嘆息般挥挥手:「算了,回去收拾收拾,都散了吧。」 下头一片譁然,卫让清了清嗓子:「每人发五两纹银。」 听闻此言,众人的面上露出欢喜神色,很快便散了。 毕竟明珠阁着实贫寒了些,他们一年的俸银也不过五两纹银。 堂中立时便空了大半,只剩下沈姝和阿凝。 卫让唏嘘地瞧了两人一眼。 阿凝先开口,声音清清脆脆:「卫让,我能不能赖在明珠阁?」 卫让挑眉:「小阿凝,给个面子,好歹喊声阁主。」 阿凝从善如流:「好的,卫让阁主。」 卫让按了按额角,桃花眼中露出几点笑意:「好吧,谁让你卫阁主最是心软。」 阿凝欢欢喜喜地道谢,卫让挥了挥手,示意她先下去。 阿凝离开后,堂中便只剩下沈姝和卫让两人。卫让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沈姝一番,这姑娘生得确实可爱,明眸皓齿,性子又好,面上总带着三分笑意。 不过,温桓也不像被皮囊迷惑的人啊。 见卫让的神色有些复杂,沈姝也开口:「阁主,我也想留下。」 「如此甚好,」卫让顿了顿,「对了,昨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 他着实有些好奇,想知道温桓怎么就善心大发了。 沈姝认认真真将昨晚之事讲了一遍,隐去了自己是如何拿到的任务。毕竟任务是被系统调包过的,她有些解释不清。 末了,她想起温桓的话,斟酌着地转述给了卫让:「卫阁主,温太傅说我们的腰牌有些寒酸。」 卫让的一双桃花眼笑得微微眯起:「唔,没办法,我们贫寒嘛。」 沈姝眨了眨眼,好吧,贫寒。 卫让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坑人家小姑娘:「你也知道,我们是个杀手组织,一贯是只认钱,不认人。兴许今日要杀之人,转天便成了我们的主顾。」 沈姝疑惑地瞧着卫让:「阁主是想说...」 卫让清了清嗓子:「这个温桓既然没死,说不定来日也会成为我们的主顾,毕竟他的府中挺有钱。既然他是我们的潜在主顾,还是得同他搞好关系。」 哦,还能这样啊,沈姝有些惊讶地看了卫让一眼。 她原本还想,自己是来救赎温桓的,不能对他动手,若是明珠阁执意要杀他,还是挺麻烦的。 没想到这问题倒是迎刃而解了,沈姝暗暗松了口气。 卫让又叮嘱了两句闲话,便让她离开了。 昨夜那场雪下得很大,庭院中还积着厚重的雪,青石板路上结着薄冰,踩上去很容易跌跤。 沈姝提着衣摆,走得小心翼翼。 跨过月亮门,忽然听到极轻的一声笑。 沈姝抬起头,瞧见后院的凉亭中立着个戴鬼面具的男子,此时天寒地冻,他却只披了件单薄的大氅。 他的目光自青面獠牙的面具后面投过来,如同这漫天冰雪一般,无端带上了几分寒意。 方才那声轻笑似乎是他发出来的。 应该是等候卫让的主顾,这冰天雪地,也不知怎么没去堂屋,偏偏要站在此处。 沈姝想了想,换了个方向,转身去了小厨房,不多时,又折了回来,手中捧了个冒着热气的小瓷盏。 她走到温桓面前:「这位公子。」 因着寒冷,她的嗓音有些哑,温桓抬起头,静静看向沈姝。 她还是昨日那身打扮,脸冻得微红,眸中亮晶晶的:「阁主此刻应该还在正堂,外头寒冷,公子还是去屋中吧。」 说着,她抬手往月亮门的方向指了指,披风上的雪白兔毛被风吹得轻颤:「穿过这道门就能瞧见正堂所在了。」 温桓想起先前听到的她的名字。 沈姝,静女其姝,就在方才,这名字至少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了三次。 这不是个好兆头,温桓想,他不喜欢被任何人或事乱了心神。 他垂着眼眸,意味不明地看向自己的左手。 见他许久没有答话,沈姝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公子?」 温桓的唇畔忽然便浮起笑意,他的右手虚握,微微抬起。 要她的命并不难,温桓这般想着,心头却莫名浮出几分烦乱。 正沉吟间,右手忽然一暖,一只白瓷茶盏被塞进他的手中,里面的茶汤还散着腾腾热气。 温桓皱了皱眉,有些疑惑地看向面前的姑娘。 沈姝笑吟吟地指了指那茶盏:「这是小厨房新煎的姜茶,里面还添了桂圆和红枣,暖身子的。」 「或许我是地狱里来的恶鬼呢?」温桓的眸光微闪,答非所问地开口。 沈姝偏头,认真瞧着他:「恶鬼也会冷的吧。」 温桓眸中的杀意渐渐散了。 算了,他想,若是要动手,就得放下这盏茶,还挺麻烦的。 他拢着手中的茶盏,懒洋洋道:「多谢。」 沈姝朝他笑了笑:「那我回去了。」 说罢,她转身往回走,步子迈得很小,小心翼翼的模样。 跟只小猫似的。 庭院中有两条青石路,一南一北,都通往沈姝住的屋舍。 她顿了顿,拾步往北走去。 第18页 温桓转了转手中的茶盏,忽然开口:「从南边的路走。」 沈姝回过头,有些困惑地瞧着他:「为什么?」 「我从地狱里出来时,瞧见庭院北面埋了许多白骨,他们同我说,难得下雪,能得个安宁,」温桓要笑不笑,拿讲鬼故事的语气道,「我劝你还是换个方向,免得回头惹了他们动怒,夜半时分去找你讨公道。」 沈姝:「...」又是恶鬼又是白骨,他是哄三岁孩童吗。 温桓扶了扶面上的恶鬼面具,收回视线,一副爱信不信的架势。 沈姝顿了顿,最终还是换了个方向。反正走哪条路都一样,让这位鬼公子一讲,她总觉得心头横了根刺。 回到屋中时,沈姝的手被冻得有些发僵。她解下沾着寒气的披风,蹲在炭火盆前烤了烤手,一抬头,瞧见躺在榻上的阿凝。 阿凝的模样有些狼狈,鬓髮都有些散,皱着眉,面上带着些痛苦神色。 沈姝吓了一跳,忙走过去:「怎么了?」 阿凝睁开眼,面上带了些羞赧:「我刚刚跌了一跤,好像摔到了腰。」 沈姝扶她躺好:「你先等等,我去找帕子给你敷一敷。」 阿凝感激地朝她笑了笑,又道:「姝姝,你出门时别走北面那条路,上头滑得很,我走得分明很小心,还是跌了跤。」 她的语气有些沮丧:「疼也便罢了,好像还叫人瞧见了,怪丢人的。」 沈姝端着铜盆,闻言脚步一顿,片刻后轻轻笑开。 哦,原来惹了白骨生气,是会叫人跌跤的。 *** 卫让坐在正堂,又把阁中的事务理了一遍,快到晌午时分,才起身朝内院走去。 如今明珠阁方才起步,须得处处小心,隐藏锋芒,才能长久地发展下去,形成自己的一方势力。 藏拙这道理,说起来容易,做上去却远比想的要艰难些。 他沉吟着推开书房门,被里头的人影吓了一跳。 温桓摘了恶鬼面具,挑眉道:「想什么呢,如此出神?」 卫让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你怎么还没走?」 温桓站起身,信手将手中的卷宗丢到一旁:「今日得闲,来看看你这明珠阁经营得如何。」 卫让意味深长地瞧了温桓一眼,若他没记错,这厮一向撒手不管他这边的事,这得是多闲,才来他的书房看卷宗。 他走进来,瞧见案头摆着的那只白瓷茶盏,面色变了变。 温桓生平厌恶白色,确切地说,是觉得这纯净的颜色配不上藏污纳垢的世间。 听闻他母亲修无情道时,最喜白色。 「是谁这般不仔细?」卫让伸手去端那茶盏。 将将要触到时,温桓漫不经心开口:「不必,放着吧。」 卫让张大了眼睛,啧了一声,凑近了些,往茶盏里瞧去。 茶汤上浮着满满一层红枣桂圆,还有些细碎的姜末,瞧上去怪甜腻的。 卫让还要说什么,温桓忽而站起身来:「时辰不早,我该回府了。」 他重新戴上恶鬼面具,拾步出门。 卫让的桃花眼中露出几分新奇神色,这倒是有趣。 *** 这天傍晚,天边又落了雪。温桓坐在屋中,温着壶绿蚁酒自斟自酌。 他自袖中取出早前那只小木雕,轻拍了下它的背,小木猫自他的膝头跃下,在屋中四下走动。 温桓枕着双臂,饶有兴致地瞧着它。 不多时,酒壶空了,他撑了把水墨丹青的油纸伞,拎着空酒壶去打酒。 酒楼中歌舞昇平,一片靡丽。他转了转手中酒壶,忽然便瞧见个熟悉的身影。 那件兔毛披风上沾了雪粒,瞧着有些蔫巴巴的。 温桓轻笑一声,也不着急打酒,上二楼寻了个雅间坐着。 第10章 别乱动 她心中的不安愈甚。 沈姝寻了个位置坐下,不多时,小二上了菜来。她拢了拢披风,拾起筷子。 温桓转着手中的茶盏,垂头朝下看去。 她要的菜倒是不多,桌上摆了一道剔缕鸡,一道糖醋鱼和一碟板栗糕。 沈姝吃得不疾不徐,温桓饶有兴味地数了数,她一共夹了十五箸剔缕鸡,二十一箸糖醋鱼,一整碟板栗糕只剩了一块。 温桓朝小二招了招手:「上一碟板栗糕。」 小二笑眯眯地推荐:「公子,小店还有很多糕点,苏黄独、枣泥酥和白糖糕都卖得不错,您可要再点上一些?」 温桓听得皱了皱眉。 小二会意,将抹布往肩上一搭:「好嘞,那公子且等一等。」 不多时,温桓要的板栗糕便端了上来,只是送糕点的不是方才的小二,换成了个鹅黄衣裙的姑娘。 那姑娘婷婷裊裊立在温桓面前,将手中的板栗糕放下,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温桓轻叩桌案:「你挡到我的视线了。」 他的声音十分好听,那姑娘的面上泛起些红意:「我叫阿秀,不知公子今年多大,可曾婚配了?」 温桓终于抬起头,目色沉沉地瞧着面前的阿秀。 方才沈姝夹了一箸菜,被这位阿秀挡着,他没能看清她夹的是哪一道。 再开口时,他的语调便带了几分冷意:「让让。」 阿秀又喊了一声,带着些嗔怪:「公子。」 第19页 她话音未落,便觉手腕一紧,反应过来时,扶着栏杆才险险站稳。 温桓站起身来,认真地瞧着她:「你这身衣裳有点丑。」 他似乎见过一个姑娘穿鹅黄色的衣衫,应该是很好看的。 他的语气真诚极了,阿秀愣了片刻,抹着眼泪跑下楼梯。 温桓重新坐下,端着茶盏晃了晃,目色冷了下来。片刻后,他将那盏茶倒在地上,朝阿秀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茶水中被下了蛊,这蛊术是南巫独有的。 温桓顿了顿,继续向下看去,沈姝拈起了碟中的最后一块板栗糕,吃得眉眼弯弯。 他学着她的模样,也拿起块板栗糕,很快皱起眉来。 太甜腻了。 方才被阿秀一番搅扰,他没能数清沈姝究竟夹了几箸鸡几箸鱼。温桓向来信奉有始有终,想了想,决定下去问一问她。 他走下楼梯时,下面陡生变故。几名蒙面的黑衣人沖了进来,此时正是用晚膳的时间,酒楼中坐了许多食客,众人纷纷惊起,楼下顿时乱作一团。 那几名黑衣人穿过人潮,朝他所在的方向而来。 温桓握住袖中的木质摺扇,上头的九截钢刃出鞘,泛着层冷光。 他仔细打量着那几个人的形容,片刻后微敛了眉。 南巫的人近日倒是来京城扎堆了。 刚要有所动作,他的衣袖忽然被人拉了一把,温桓转头,手中的摺扇挥出,又顿在半空。 他静静瞧着身后的沈姝。 沈姝的面上带着焦急,方才她无意中发现一名黑衣人的腕上有道印记,与梦境中南巫人的一般无二。 彼时南巫人对温桓一派赶尽杀绝的模样,没想到数载后,他们还是找了过来。 情势紧急,她也顾不得什么,小声对温桓说:「是南巫的人,快走。」 她说得又急又快,是担忧的模样。是在...担心他? 生出这个念头,温桓垂头看向沈姝,面上露出思索模样。 沈姝见他还有些迟疑,拉着他往一旁避:「我是来帮你的。」 顿了顿,她瞧着温桓幽深的目光,认真道:「我不骗你。」 这话颇有几分熟悉,可温桓却不记得是在何处听过。他转头看向那群黑衣人,目色微凝,忽然解下外袍,兜头罩在沈姝头上。 沈姝只觉头顶陡然一暗,刚要抬手拂开,一只冰冷的手按住了她的手腕。 「别动,」温桓的声音响在她耳边,他极轻地笑了一声,「那些人似乎是来找你的。」 说罢,他伸手自沈姝的腰间扯下一只荷包,回身朝那群黑衣人笑了笑,扬手一抛,荷包落在了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沈姝什么都看不到,只得随着温桓往外走,不知走了多久,耳边已经没有了人声,看样子似乎是进了一条小巷。 她指了指头顶的外袍:「能拿下来吗?」 因着不知周围情形,她的声音压得轻轻软软。 温桓回头看了一眼,那群黑衣人仍远远缀在后面,虽然一时半会儿难以甩掉,但夜幕黑沉,他们也瞧不清沈姝的面容。 不过...他垂头看着沈姝,觉得她的模样可爱极了。 他顿了顿,认真道:「不能。」 沈姝说:「哦。」 于是她便乖乖巧巧地没动那件外袍,任温桓拉着她跑。 温桓的面上浮起个笑意。 南巫的人着实有几分难缠,两人一路跑到城外荒郊,在乱葬岗绕了一圈,才总算甩掉跟在后面的尾巴。 沈姝已经跑得没了力气,刚要掀开蒙在面上的外袍,手腕忽然一紧。 反应过来时,她的脚下腾空,似乎坐在了根粗壮的枝杈上。 她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肩头忽然被人按住,温桓将掀开一角的外袍重新拉好。 「别乱动,不然我不保证你不会摔下去。」他的声音温和极了。 沈姝抿了抿唇,止住了动作,心中的不安愈甚。 温桓往树下瞧了一眼,目色微冷,说出的话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第11章 蛇群 这厮莫不是有点毛病! 沈姝说:「那日我其实没想杀你。」 温桓摩挲着手中的银针,垂眸朝树下望去,唇角弯了弯:「不是这个。」 他话音未落,极轻的破空声响了起来,接着,地面传来一阵窸窣声。 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开来。 沈姝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出十之八九,这树下大约有什么东西。 她皱了皱眉,手心沁出一层冷汗。 温桓的声音忽然响在她的耳畔,他离得极近,隔着一层衣袍,沈姝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吐息。 「你在害怕。」 他的指腹自沈姝的手心划过,轻且缓地在她冰凉的掌心摩挲,片刻后,倏而笑了起来。 方才被震慑住的蛇群重新蓄势待发,温桓单手枕在脑后,面上浮着些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忽然有点想看看,当蛇群爬上来时,沈姝会作何表情。温桓垂头看着面前的姑娘,漆黑的眸中隐隐浮出几分光彩。 他的手忽然被沈姝反握住,沈姝认认真真地嘱咐他:「温桓,你小心一点。」 黑沉夜幕中,温桓的眸光微微一闪。 「方才想问你的是另一个问题。」他闲闲开口。 第20页 沈姝:「...」生死关头,他怎么还惦记着方才那个问题啊。 显然,温桓没有半分生死关头的觉悟。他顿了顿,不紧不慢地开口:「你今晚,究竟夹了几箸鸡,几箸鱼?」 他的语调平淡,仿佛此时两人不在危机四伏的荒野,而是坐在屋中嗑着瓜子话家常。 沈姝怔了怔,温桓的思路总是这么...清奇。 「我记不清了。」她答。 温桓认真道:「那你好好想一想。」 沈姝张了张口:「好吧。」 就在她说话的间隙,夜幕中又穿来一阵破空声,她握着温桓的手下意识一紧。 夜幕沉沉,一切声响都消失了,耳边只余下两人的唿吸声。 见温桓许久没有动静,沈姝皱了皱眉:「你没事吧?」 温桓垂眸看着手上那条蛇,神色微微一怔。他以为,她会先问蛇群是不是已经死透了。 「无事,」温桓顿了顿,「你怕蛇吗?」 「有毒吗?」 温桓看着手中的五步蛇,认真地「嗯」了一声。 沈姝说:「哦,那还挺怕的。」 温桓的手握在那蛇的七寸上,听到她的回答,不由轻笑了一声。他的指骨用力,那蛇挣扎片刻,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他挑眉:「伸手,有个东西给你。」 沈姝抿了抿唇,无声地表示拒绝。 怎么说呢,温桓没准真能送条蛇给她。 她想了想:「要不我们还是讨论下方才那个问题吧,虽然有些记不太清,但我们可以现算一下。我夹了两只鸡翅膀,一只鸡腿,三块...」 她的话忽然被温桓打断:「为什么只吃了一只鸡腿?」 沈姝:「...」 温桓很认真地等着她的回答,瞧上去似乎当真挺困惑。 沈姝顿了顿:「还没来得及吃另一只。」温桓这都是什么问题! 面前之人愉悦地低笑起来:「挺遗憾的,你继续。」 沈姝想了想那只鸡腿,也觉得很遗憾。那家酒楼的金缕鸡做得着实不错,她只吃了一半,怪可惜的。 想到此处,她不由嘆了口气:「嗯,还有三块胸肉,两段鸡脖...」 在深夜回忆自己晚膳吃了什么,当真有些痛苦。 数到最后,她轻轻地咽了口口水。 温桓边听边摩挲着沈姝的掌心,算了这半晌,她的手终于有了些暖意。 温桓理了理被夜风吹皱的袍袖,忽然拉起她的手,沈姝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冰凉的物什被放在她的掌心。 她的周身一僵,一动都不敢动。这摸起来,有些像蛇尾。 片刻后,沈姝小声问:「活的还是死的?」 她的声音很轻,怕吓到掌心那物什似的。 温桓一本正经地答:「死的。」 哦,死的还好,沈姝略松了口气,打算先把手中的蛇尸丢下。方才有所动作,手腕被温桓轻轻一按。 「方才你的佛珠掉了。」他极轻地笑了一声。 有那么像吗,吓成这般模样。 他懒洋洋地枕着手臂:「嗯,鸡算完了,我们算算鱼吧。」 沈姝抿唇,隔着外袍瞪了他一眼,拒绝再同他说下去。 她抬手去掀蒙在头顶的外袍,手刚摸到衣摆,温桓似笑非笑地开口:「最好别往下看。」 沈姝顿了顿,索性眼不见为净,任那衣袍盖在头顶,靠着枝杈睡了过去。 温桓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动静,这才发现沈姝似乎已经睡熟了。 她睡得不太安稳,时不时低声呓语,温桓耐心地听了一会儿,发现内容基本集中在蛇和鸡腿上面。 她似乎还挺惦念那只鸡腿的。 温桓枕着手臂靠在枝杈上,总觉得这情形有几分熟悉。于是,在沈姝再次不安地呓语到蛇的时候,温桓抬手戳了戳她。 沈姝的声音中还带着几分软绵绵的睡意:「怎么了?」 温桓挑眉:「唱首歌听听。」 沈姝:「...」 大半夜的,这厮莫不是有点毛病! 第12章 好看 温桓的睫毛轻轻一颤。 雪终于停了下来,天边的月自云翳间露出一角。 沈姝困得迷迷煳煳,拢了拢衣袍,轻声哼了两句。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似雪雪茫茫。」 她的嗓音还带着些软乎乎的睡意,隔着一层外袍,听上去有些发闷。 温桓皱了皱眉,指尖在积了雪的枝杈上虚虚一点:「不对。」 沈姝皱眉翻了个身,忘了自己还在树上,半边身子一轻,险些翻落下去。她陡然清醒过来,手牢牢攀住那根枝杈,勉强踩在温桓栖身的枝杈上,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姿势。 一只手自斜侧伸出,稳稳握住她的脚踝。 沈姝勉强平復了下过快的心跳,斟酌道:「能帮个忙吗?」 温桓从善如流地「嗯」了一声,握着她脚踝的手微微一紧。 沈姝:「...」她是想问他能不能帮她重新上去来的。 「不会让你掉下去的。」温桓的语调十分温和,带着安抚的意味,「再换一首。」 沈姝抿了抿唇,果然不能寄希望于温桓。 她攀着枝杈想要借力翻上去,翻到一半,踩到一片半融的雪,脚下一滑,险些没能站稳。 温桓张开眼,将她的脚踝往枝杈的方向带了带,十分认真地分析:「我觉得,你可能爬不上去。」 第21页 沈姝:「...」 温桓继续下去:「所以,还是先把歌唱完吧。」 沈姝说:「好吧,那你想听什么?」 「不知。」温桓答得十分自然。 沈姝顿了顿,好吧,不知。 温桓的手与漫天的冰雪一样寒冷,他十分遵守承诺,握得很稳,看上去当真不会让她掉下去。 他始终安静地听着,只在沈姝唱完一首时,认真地重复「不对」二字。 在无边的雪夜,沈姝生生将自己唱出三分睡意。最后,她也不知自己唱了什么,睡意昏沉之际,温桓伸手拉了她一把,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稳稳地坐到他的旁侧。 沈姝实在忍不住困意,含混道了声「多谢」,便枕着枝杈睡了过去。 温桓俯身看着面前的姑娘,漆黑眸光中含了几分困惑。 她最后唱的那句是「一个鸡腿一块糕」。 似乎对了。 所以,他是在哪里听过呢? 温桓微微俯身,将盖在她面上的外袍掀开一角。她的唿吸轻缓,长睫安安静静地垂着,投下一小片阴影,颊边微微发红,瞧上去软绵绵的,让人想要捏一捏。 温桓安静地看了一会儿,从善如流地伸出手。 沈姝轻轻偏开头:「别闹。」 温桓陡然一僵,片刻后,抬起头来。沈姝的手搭在他的发冠上,认真地摸了摸,还揉了一把。 他的瞳孔微缩,目色沉了沉,垂下头去,发现她的唿吸依然绵长。 看来是没醒。 温桓顿了一会儿,才把沈姝的手拉了下来,有些生硬地塞进搭在她身上的外袍里。 做完这些,他重新回到自己的枝杈,枕着手臂,看了会儿天边晦暗不明的一弯勾月,有些烦躁的胸腔终于平静下来。 他缓缓阖上眼,唿吸也渐渐绵长起来。 半夜时分,沈姝在唿啸的风声中醒了过来。她穿着厚重的披风,又盖了温桓的外袍,倒是一点都不冷。 她将外袍揭开一角,冰寒的夜风灌进来,她瑟缩了一下,偏头去看不远处的温桓。 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冬夜,温桓的衣衫单薄极了,他的双臂交叠,闲闲环在胸前,容色淡漠,面上是毫无血色的苍白。 沈姝抖了抖身上的外袍,探身往温桓的身上盖。因着隔得有些远,那袍子垂落了大半,缓缓向下滑去。 温桓陡然陡然张开眼睛,片刻后,又重新闭上,抬手勾住了一截袍角。 见那袍子没再往下滑,沈姝松了口气,微微探身,将那件外袍仔仔细细地搭在温桓的身上。 温桓的睫毛很长,上头镀着一层月霜,沈姝忍不住抬手摸了摸。 她小声感嘆:「还挺好看的。」 温桓的睫毛轻轻一颤。 沈姝重新回了自己栖身的枝杈,披风中暖融融的,她拢着被冻得有些发僵的手,重新睡了过去。 第二日,沈姝从梦中醒来,瞧见温桓坐在一旁,微仰着头。 灿灿霞光落在他的面颊上,昳丽中透着三分邪气。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黑眸清清澈澈。 沈姝笑了笑:「早啊。你是在做什么?」 「看云霞,」温桓收回视线,「既然醒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说罢,他握住沈姝的手腕,利落地自枝头跃下。 落在松软的雪地上,沈姝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听昨日的动静,想必此时树下应当是堆满了蛇尸,这情形光想一想就让她有些头皮发麻。 温桓转过头,便瞧见沈姝紧紧闭着眼,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走在她旁边。 走过一段距离,沈姝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树下一片茫茫白雪,并没有蛇群的痕迹。 她想了想,眸中浮出些笑意:「温桓,昨日的蛇群好像不见了。」 温桓转着手中的木雕小猫,漫不经心地答:「许是让雪覆上了吧。」 沈姝说:「哦。」 她回过头,眸中亮晶晶的:「谢谢你啊,温桓。」 温桓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 片刻后,他的面上浮出几分困惑:「对了,你说什么好看?」 第13章 浮图蛊 人果然是善变的。 沈姝有些茫然地瞧着温桓:「嗯?」 她的模样认真,瞧上去是当真有些困惑。 温桓皱了皱眉,所以只是随口一说吗? 人果然是善变的。 他的唇角抿平,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沈姝拉了拉被风吹得扬起的披风:「怎么老是不开心啊?」 温桓还是个少年时,就总是不开心,五六载过去,也没见得有多开心。 他笑的时候未必快活,不笑的时候却多半是不快活的。 如今温桓入朝为官,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过得该是比从前好一些才是,可现在看起来,似乎不是这样。 再不开心下去,他就真的要提前变成小老头了啊。 郊野中寒风凛冽,沈姝的话音被湮没在猎猎风声中,轻得像是自言自语。 行至一处岔路口,沈姝顿住脚步,接下来他们便不同路了,她要回明珠阁,温桓则要去他自己的府邸。 她朝温桓挥了挥手:「那我走了。」 温桓顿了顿,忽然开口:「昨日那荷包不是你的吧?」 第22页 「嗯,」沈姝答完,瞧着温桓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忽然生出些不详的预感,「怎么,那荷包有什么问题吗?」 「我还需要确定一些事情,若是你回到明珠阁时,没瞧见你口中这位阿凝,那多半便是猜对了。」 沈姝不由皱眉,听温桓的意思,是怀疑阿凝和南巫有些牵扯。 不过... 「你为什么不怀疑是我?」她有些困惑地望着温桓。 似乎从一开始,他便十分笃定南巫找的人不是她。而这问题,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是明珠阁的杀手,至于身世这些,几乎一概不知。 「不是你。」 温桓说得笃定极了。 那日在卫让的书房,他曾经读过她的卷宗,此时想来,倒是忘记看一看其他人的了。 见他没准备再说下去,沈姝打算先回明珠阁看看情况,就在此时,许久没有动静的系统忽然发了声:「请宿主救出阿凝。」 沈姝一怔:「所以阿凝出事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系统认真回答:「这个不能告诉你。」 沈姝:「...」 温桓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巷口了,她追了上去:「温桓。」 温桓转过身来,疑惑地瞧着她。 沈姝平復了下气息:「若是你听到阿凝的消息,能不能同我说一声?」 温桓的指尖虚点着衣袖,她似乎...有些高估了他的善良。 沈姝想了想:「她是我的朋友,我想帮一帮她。」 「朋友吗?」温桓微微偏头,面上浮出几分困惑。 见他这般反应,沈姝不由嘆了口气,她忘记了,温桓大概没有什么朋友。 她眨了眨眼睛:「温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她发顶的流苏钗被风吹得轻晃,温桓盯着那段闪着细碎日光的银流苏看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她大概有很多朋友,温桓想。 有些奇怪,他不太想同沈姝做朋友。 *** 温桓没急着回府邸,他沉吟片刻,拾步去瞭望月楼。 望月楼是京城中不甚起眼的一处客栈,坐落在城北,远离繁华市井,因着偏僻,前来住店的人并不多。 他掸了掸衣摆上的雪粒,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 客栈中冷冷清清,小二抬起头,见他迳自往上走,面色微变,三两步走上前来,面上堆着笑:「公子是要住店吗?天字号房已经被人订下了,若公子介怀,不妨往城中走走看。」 他的话音未落,笑意陡然凝在嘴角。 温桓捏住小二脖子,微微垂眸,开门见山地问:「剩下的人呢?」 小二艰难地挣扎:「你是谁?」 「这么想杀我,却认不出我是谁。」温桓极轻地笑了一声,似乎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之事。 小二抓着扼在自己颈上的那只手,面上浮出痛苦神色,破碎地发出几个音节:「我、没、有...」 温桓欣赏了一会儿他挣扎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自袖中取出一个铜制的腰牌,在他面前轻轻一晃。 小二的瞳孔微微一缩,那铜牌上赫然刻着「小和山」三字。 「你不是死了吗?」他的面上遍布惊恐神色,难以置信地摇头。 「在地狱待得有些无聊,便想着回来转一遭。」温桓的唇畔浮出温煦笑意,嗓音温和,带着几分安抚意味,「对不住,吓到你了吧?」 小二的面容渐渐灰败下来,温桓笑了笑,手下的力道松了些,看着他大口喘息,片刻后,又重新收紧。 「他们去了何处,现在肯说了吗?」 「若说了,能放我一条生路吗?」小二有些艰难地仰起头。 温桓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会儿,略一点头。 小二的眸中浮出几分光亮:「你发誓,若是有违誓言,是要入地狱的。」 温桓捻了捻指尖,漫不经心地说:「好吧,我发誓。」 「落英峰。」 「很好,」温桓扬眉朝他一笑,又问,「还有个叫...」 他没想起来阿凝的名字,于是换了个说法:「我朋友的朋友,一个姑娘,也被他们带走了吗?」 他不太喜欢这个称唿,微皱了眉。 「是有个姑娘,」小二说完这五个字,艰难地瞧了温桓一眼,「你不是中了浮图蛊吗?」 话音未落,温桓的手指收拢,不过须臾,小二软倒在地,目中露着些难以置信的神色。 温桓自袖中取出手帕,不紧不慢地擦了手,转身走出客栈。 雪后初霁,天边几乎没有什么云彩,日光也格外明媚了些。温桓抬手挡了挡,心口忽然生出轻微刺痛。 他皱了皱眉,拾步朝明珠阁行去。 第14章 独处 不会叫人捉去,金屋藏娇了吧。…… 温桓来到明珠阁时已是深夜,不出所料,卫让的屋中仍是一片灯火通明。 他不轻不重地扣了三下门,卫让的声音传出来:「是沈姝吗?进吧。」 温桓的眉心微皱,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抬手推开门。 看清来人的面容,卫让明显一怔,他放下手中书册,站起身来:「你怎么来了?」 温桓似笑非笑地看着卫让:「深更半夜,卫阁主是在等人?」 「没有。」卫让矢口否认。 温桓自袖中取出张图纸放在书案上,虚虚一点:「看看这个。」 第23页 说罢,他松开手,静静看着卫让。 卫让被看得生出几分毛骨悚然,据他的了解,温桓表现的越温和,就越容易出事。 不巧,卫阁主近来做了些亏心事。 他有些心虚地展开那张纸,看见上面熟悉的荷包图样时,嘆了口气:「你都知道了?」 「阿凝是南巫的人,不过是南巫长公主的女儿,你也知道,她的母亲在七年前就被暗害了,她在那时便逃出了南巫,与屠灭小和山一事没有半分干系。」 温桓的指尖搭在桌沿,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他对阿凝的生死,其实半点都不关心。 「今日我见了南巫在京师的细作。」温桓淡淡开口。 卫让的桃花眼微微一亮:「人呢?」 「杀了。」 卫让:「...」 他嘆了口气:「那可问出什么了?」 「落英峰。」温桓撂下茶盏,惜字如金地说完这三个字,准备起身离开。 卫让忙拦住他:「那个...你近日不是也要南下一趟吗,正巧顺路,有明珠阁的保护,你也能安心些。」 温桓挡开他的手:「不巧。」 卫让讪讪摸了摸鼻子:「你再想想。」 温桓显然没有再想下去的打算,他抬手推开了门,轻飘飘留了句:「夜色已深,早些睡吧,别等了。」 卫让茫然地看了温桓一眼,眸中浮出些难以置信的神色。虽然他没太听明白这别等了是什么意思,不过温桓这是...在关心他? 本着投桃报李的精神,卫让拎了件披风,决定亲自送温桓一程。 温桓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沉默着走在黑逡逡的庭院,温桓垂着眼眸,不知在思考什么。 跨过月亮门时,卫让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早前让我查的事有了眉目,你且等一等,我去把卷宗拿给你。」 说罢,他匆匆忙忙折返回去。 温桓站在庭院中,微微偏头,朝左面那排屋舍看去。 青砖碧瓦的屋舍看上去有些简陋,瓦檐上积的雪笼了层浅浅月华,屋中没燃烛火,黑逡逡一片,里面的人大概已经歇下了。 他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安静地等卫让回来。 沈姝从小厨房出来时,就瞧见这么个场景。 衣衫单薄的男子立在庭院中,衣摆被风吹得鼓动,被风捲起的雪粒落在袍袖上,给他添了几分冷意。 她呵了呵手,小跑着过去:「你怎么来了。」 温桓转过头,目中有一瞬的凌厉,看清眼前之人,又恢復了一贯的模样。 沈姝指了指他的衣衫:「数九隆冬,你都不冷的吗?」 冬日天冷,她一开口,就吐出一团小小的白雾。 「习惯了。」她的问题有点多,温桓先答了第二个。 沈姝说:「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温桓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你要去找人?」 「没有啊,」沈姝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中的一只小瓷碟举给他看,「忽然有些饿了,冬夜长,我就想着找些吃食垫一垫。」 温桓垂头去看那只瓷碟,里面盛着一两块酥饼,上头还散着腾腾的热气,在这样呵气成霜的冬夜,光看着便让人觉得暖意融融。 他说:「挺好的。」 沈姝有些茫然:「嗯?」 温桓没有解释,其实他也说不清究竟什么很好。 就在两人说话的间隙,卫让的脚步遥遥传来。 沈姝愣了片刻,想起先前卫让所说,有些不确定地问:「现在还有人向明珠阁买你的命吗?」 温桓从善如流地「嗯」了一声。 沈姝往月亮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拉着温桓躲进了小厨房。 小厨房中黑漆漆的,方才沈姝生过火,倒是不算太冷。黑暗中,温桓能清楚地听到沈姝因紧张而加快的心跳。 他弯了弯嘴角,丝毫没有欺骗了小姑娘的负罪感。 卫让的脚步声在外面徘徊了一阵,渐渐轻了下来,似乎往远处去了。 温桓皱了皱眉,数枚小银针脱手而出。 果然,不多时,卫让又折返回来,脚步声清晰地响在小厨房外。 他疑惑地自言自语:「人呢?」 听到卫让的话,沈姝贴在温桓耳畔,很小声地问:「不会是在找你吧?」 温桓的耳垂有些痒,这体验十分新奇,于是他也贴着沈姝的耳畔:「或许吧。」 沈姝是拿气音问的,温桓却十分自然地答。他说出第一个音节时,沈姝陡然一惊,抬手掩住了他的口。 黑暗中,两人俱是一僵。 半晌,沈姝将食指竖在唇边,同温桓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温桓的目光在沈姝面上停了片刻,略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卫让来来回迴绕了一圈,依旧没瞧见温桓的身影。他沉吟片刻,啧了一声。 这大半夜的,这厮不会叫人捉去,金屋藏娇了吧。 他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这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于是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喃喃道:「我还是在这里等一等吧。」 沈姝:「...」 第15章 酿梅子 她的面上有些生无可恋。 有卫让守在外面,她与温桓根本出不去。沈姝心中焦急,手心都沁出一层冷汗。 温桓倒是一派淡然。 第24页 「我们可能出不去了。」他拢了拢衣袖,淡淡开口。 温热的气息贴在沈姝耳畔,她的耳垂髮痒,忍不住退后了两步。 她发现,温桓似乎挺喜欢这种交流方式。 果然,温桓的面上露出些遗憾神色,他的指尖在空中虚虚划了划:「你先前问的那件事,有了些眉目。」 他压低声音,说得不徐不疾,沈姝谨慎地朝外看了一眼:「卫阁主耳尖得紧。」 温桓并没有小声些的打算:「那位什么阿凝...」 沈姝往前迈了一小步。 温桓弯了弯唇角,从善如流地把声音压低了些:「她的确在南巫族人手上。」 沈姝皱了皱眉:「那他们还在京师吗?」 「不在了。」 沈姝想,这便有些难办了。不过卫让也很是挂心此事,颇有些亲自去寻人的意思,这样一来,希望未必就渺茫。 她偏着头思考,眉心微锁,食指搭在衣袖轻敲。 温桓闲闲倚在墙壁上,瞧着她愁眉不展的模样,极轻地笑了一声。 「想知道他们的下落吗?」 「你打探到了?」沈姝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中噙着几分惊喜。 温桓「嗯」了一声,自然是打探到了,不过...忽然有些不想说了。 他的视线落在放在桌上的那碟酥饼上,过了这么久,酥饼看上去快要冷了。 「要从我这儿买个消息吗?」温桓勾起唇角,望着满室月华,尾音疏懒。 一刻钟后,沈姝坐在一侧的小木凳上,面上有些生无可恋。 「还没好吗?」她的眉梢发痒,忍不住抬手去拂。 温桓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绸缎又缠了一圈:「再等等。」 「好吧。」因着看不见,她抬手时碰到了温桓的手,他的手骨节分明,仍旧冰冷得没什么温度,掌心绕了圈柔软光滑的绸缎。 温桓的动作一顿:「怎么了?」 「有点痒,」沈姝把一缕碎发拨开,想了想,「我已经看不到了。」 温桓应了一声,却没有停下,又绕了两圈,才不紧不慢地打了个结。 他系了个蝴蝶结,因着手法笨拙,那结看上去有些丑,软软地缀在沈姝的额角。 温桓满意地端详了一会儿,弯了弯唇角。 沈姝觉得有些不对,抬手摸了摸,又没发现究竟是哪里不对。 温桓极有耐心地问:「紧吗?」 沈姝摇了摇头,那个蝴蝶结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她想了想:「一定都要尝出来吗?」 「给你一次猜错的机会。」 眼睛被蒙上,听觉就格外敏感了些。沈姝清晰地听到温桓的脚步声远去,看起来是去寻东西了。 她小声说:「你别拿什么奇怪的东西过来。」 没多久,温桓便转了回来,将手中的碗碟一一摆在桌案上。 他拿起双小银箸,先夹了块酥饼。 沈姝的吃相斯文,吃得慢了些,温桓也不催促,极有耐心地等着。 沈姝咬着酥饼,觉得温桓人还挺不错的,这算得上是道送分题了。 很快,人不错的温桓给她夹了个酿梅子,一颗小小的酿梅子,生生酸得人倒牙。 沈姝被酸得眉毛都皱在一起,然后听到了温桓愉悦的低笑。 她认真地想了想,觉得温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大概根本没打算她猜什么吃食。 温桓收回小银箸,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碟梅子。 原来她不爱吃酸啊。 不过,她方才的反应真是有趣极了。 温桓挑眉,刚要继续夹些什么,袖口忽然被人拉住。 沈姝压低声音:「你要是再夹酸的,咱们就绝交吧。」 顿了顿,她补充:「还有苦的。」 温桓弯着眼眸,停了片刻,手中的小银箸换了个方向。 明珠阁的小厨房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两人一夹一吃,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将能入口的吃食尝了个遍。 沈姝摸了摸有些撑的小腹,解下蒙在眼上的绸缎:「我赢了。」 接过绸缎时,温桓的目中带着几分惋惜。 「在落英峰。」他夹起颗酿梅子,「要不要再尝一颗?」 沈姝瞪了他一眼,偏过头去,沉默着表示拒绝。 两人谁都没想起等在外面的卫让。 在这冰天雪地的夜晚,卫让冻得有些发颤。他抬头看了眼挂在天边的月。 时近子夜,估摸着温桓是不会回来了。 卫让翻了翻手中的卷宗,有些唏嘘地起身往回走。 回到屋中,他在炭火旁烤了半晌,才总算暖和过来。刚要就寝,窗棂被人不轻不重地扣了三下。 一枚银锭被丢了进来,滴熘熘滚了几遭,正停在卫让面前。 卫让的桃花眼一挑,这大半夜听说有人做贼,还没听过有人送银子。 「我想了想,准备做你们明珠阁的主顾了。」 温桓的声音自窗外传来,听上去是心情愉悦的模样。 卫让不由啧了一声。 第16章 桃花朝 为什么会无端生出这个念头呢?…… 回到府中,温桓取出那只木雕小猫,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它的小短尾。 他原本是打算把这小木雕送还回去的,不过现下这想法也已经彻彻底底地打消了。 第25页 他举起那只小木雕,用手指遮住了它的眼。 真是可爱极了。 半晌,小木猫被温桓重新揣进袖中。他拢了拢袖子,心上忽然生出个念头。 若是能一辈子都带着这小木雕就好了。 温桓的眸光漆黑幽深,沾了层淡淡月华,却掩不住其中的偏执之色。他握着袖摆,好看的眉皱了起来。 所以,为什么会无端生出这个念头呢? *** 第二日一早,卫让与沈姝便动身前往落英峰。 温桓昨晚虽应下了一同前往,但还要留在京城处理些事务,得晚些时候才能启程。 救人之事刻不容缓,卫让想了想,决定还是分开行动,等温桓到了落英峰再与他会面。 沈姝自然没什么意见,只是上马车前,忽然想起个事:「温桓什么时候成了明珠阁的主顾?」 「昨晚吧,」卫让的桃花眼噙着笑,压低声音,「你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沈姝从善如流地摇了摇头。 卫让摇着手中的摺扇,啧了一声:「说起来,这厮昨晚...」 说到此处,他想起温桓与明珠阁的关系不能对外人道,顿了顿,改口道:「温桓昨晚原本与我约好戌时会面,结果我等到快要子时,才瞧见他的人影。」 沈姝回想起昨日温桓所言,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又让这厮给坑了。 卫让打量着她的脸色,斟酌道:「我知晓你与温桓之间有些过节,无妨,有卫阁主在,不会叫他欺负你。」 自京城到落英峰不过两日脚程,他们来到山脚下的小镇时,寻了家客栈落脚。 卫让秉持了一贯的俭省作风,选的客栈十分偏僻,看上去也老旧,但即便如此,里面的住客倒是不少。 卫让转着摺扇同掌柜闲聊:「没想到这镇子虽小,往来之人却是不少。」 「并非如此,」掌柜的摆了摆手,「近日小店生意红火,是因着桃花朝的缘故。」 「桃花朝?」沈姝有些好奇,「如今尚是隆冬,这桃花...」 「姑娘有所不知,这桃花朝正是在冬日里头,不然怎称得上是天神的祝福?」 掌柜的健谈,絮絮叨叨同两人讲了这桃花朝的由来。 这里仍处在淮河以北,虽比京师好些,入冬后也是冰天雪地,原不该有什么桃花。 然而,十一年前,大寒当日,一名山户忽然在落英峰上瞧见了一片灼灼桃花。那山户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喊了几名邻里前来,人人皆瞧见了这奇异的景象。 第二日,这消息便传到了云水镇。镇上有好奇之人过去,却败兴而归。 众人没放在心上,只说是那山户看花了眼。然而,第二年,不知怎地,一则传言就在市井间流传起来,说是大寒之日,执掌姻缘的神明会降临在落英峰,若是有情之人十指相扣,看过灼灼桃花,便能厮守此生。 无人知道这传言是如何传起来的,不过数日,市井小儿都唱起了首歌谣。 大雪漫过落英峰,桃花海中降神明。 沈姝听得皱眉:「这大概是有人故意为之吧?」 隆冬腊月,怎么会有桃花盛放? 「起初我们也不信,可这传闻却是真的,那年大寒日,有好事者去了落英峰,当真瞧见了传说中的桃花海。」 卫让「啧」了一声:「那您可看到过?」 掌柜的摇了摇头:「须得是夫妻一起去才行,拙荆身子弱,冬日里不好出门。」 卫让摸了摸下巴,偏头问沈姝:「你怎么看?」 沈姝微微摇头,这事听起来确实有几分蹊跷。 无论如何,她不信当真会有桃花在大寒时节绽放,更遑论掌柜的方才也说了,落英峰上根本就没有桃树。 正沉吟间,忽然听到一位公子开口:「哪里是什么姻缘,分明是道催命符。」 掌柜的张大眼睛:「你可不要乱讲。」 小公子几步走上前来:「如何乱讲,我阿姊去年来了这落英峰,再没回来。」 掌柜的面皮都涨得通红,眼见两人便要争辩起来,沈姝同那公子一拱手:「有些事想细问公子,若公子不介意,不如同我们一起吃杯酒。」 小公子姓楚名行之,出身商贾之家,不是本地人,来到这里便是为了在桃花朝上寻找去年失踪的阿姊。 沈姝想了想:「你如何确定阿姊是在桃花朝时失踪的?」 楚行之有些颓然:「阿姊原本是和未婚夫婿一同前往的,因着只有有情人才能上山,小厮们便等在下头,可直到日暮时分,两人一同不见了。」 「为何只有有情人才能上?」沈姝不由疑惑,这规则未免奇怪了些。 楚行之嘆了口气:「若是独自前往,是会受到神明诅咒的。」 沈姝听得笑起来,她向来不怎么信奉神明之说,倒也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就在此时,小二前来上菜,大约是听到他们方才的言论,插了句:「姑娘别不信,先前有人独自去过,有的摔断了腿,有的在山中困了五六日才下来,都冻得不成样子了。」 沈姝和卫让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目光都凝重起来。 这桃花朝当真有些蹊跷。 这晚,沈姝睡得不甚安稳。卫让选的这家客栈的窗子关不严,屋中虽生了炭火,和不生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第26页 沈姝裹着棉被,到了后半夜才勉强睡着,又做了个噩梦。 她有些不安地辗转了半晌,忽然便生了睡意,这睡意来得颇为蹊跷,她眼皮发沉,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温桓将快要燃到尽头的安神香丢到一旁,纵身跃上外面那棵老树的梢头。 有寒鸦自他身旁飞过,他阖着眼,倏而抬手,将它擒住。 寒鸦抖着翅膀在他手心挣扎,温桓皱了皱眉,张开眼眸,细细端详着它的尾羽。 半晌,他的眸中浮出几分戾气,果然如他所料,真是有趣极了。 长夜漫漫,他双臂交叠枕在脑后,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天边晦暗不明的月,忽然觉得也该给卫让送一份礼。 第17章 让让 这烦躁不同往日,似乎有些危险。…… 卫让在睡梦中,忽然听到窗棂发出道不轻不重的声响。他警惕地张开眼,却没瞧见人影。 等了一会儿,屋中再无动静了。卫让揉了揉眼皮,唏嘘着想,许是有晚归的鸟儿撞了上来,说起来,这客栈的环境是简陋了些。 刚想继续睡,一阵寒风陡然灌了进来,窗棂被吹得吱呀作响。 卫让裹了裹身上的棉被,心道,今夜可真冷。 屋外,温桓把玩着一粒小石子,弯了弯唇角,自树上跃下,消失在夜幕之中。 第二日晨起,沈姝走下楼,瞧见掌柜的正扯着卫让的衣袖不放。 卫让皱着眉:「这分明是因为客栈的窗棂老旧的缘故,我昨日冻了一晚,说起来还算得上苦主,你们这是何道理?」 掌柜的叉着腰:「我方才查看过了,那分明是被人蓄意破坏的,你且说说,若不是你,还能有谁?」 沈姝愣了愣,走到客栈外,仰头看去,卫让房间的窗纸破了一片,窗棂也断折了些。 她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这确实像是人为。 不过卫让应该不会如此无聊,更何况昨夜天冷成那般,寒风唿啸着朝屋里灌,刮到身上跟冰刀子似的,卫让得是多想不开,才把窗子弄坏。 正沉吟间,卫让已经走了过来,他的面色不大好,方才赔的银两颇让他有些肉疼。 沈姝想了想,安慰他:「出门在外,就当破财免灾了。」 卫让仰着头,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句:「还挺对称的。」 他的房间在沈姝隔壁,两扇窗一个关不严,一个破了洞,两道黑逡逡的缝隙宽窄相当。 沈姝勉强忍住了笑意。 嗯,是挺对称的。 卫让深吸口气,不再看那扇让他破财的窗户,转身同沈姝道:「温桓前日已经到临县了,那里有位避世数年的前朝老臣,他此番南下是奉旨请这位老先生出山的,估计得盘桓上几日才能过来。」 沈姝在心下算了算:「离桃花朝还有五六日的光景,倒是不急。」 卫让习惯性地掏出摺扇摇了摇,因着昨日受寒,他打了个喷嚏,又讷讷把扇子收了回去:「说起来,那老顽固难请得很,也不晓得温桓能不能行。更何况,他与杜氏一族的关系本就不好。」 沈姝有些好奇:「杜氏?」 「就是温桓的母族。」卫让解释。 沈姝点头,在心底嘆了口气,温桓的母亲都没分给他什么爱,他的母族只怕还要对他更为冷漠上几分。毕竟当年杜烟与温虚的一段姻缘,是杜烟执意而行,甚至不惜与杜氏反目。 她不由想起那日被困在石室中,温桓提起他母亲时的模样。 少年眉目疏淡,无爱无恨,无悲无喜,仿佛在讲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之事。 她想,温桓小时候一定挺难过的,只是这份难过无人问津,久了,也就只能变得淡漠了。 卫让见她兴致不高,啧了一声:「行了,卫阁主带你出去走走,用个早膳。」 与卫让坐在小食肆中,沈姝才明白他为何执意要带自己出来吃。这家小食肆的菜品价钱要比客栈中低两成。 这次出来一切吃穿用度都算公费,沈姝唏嘘着拿起一张胡饼,胡饼硬邦邦的,颇有几分硌牙。 她问:「我们的人可打探到阿凝的消息了?」 「我早前叫了些人骑快马过来,昨晚他们前来,说已经将云水镇找了一圈,并没发现阿凝的行踪。」 沈姝的心下生出些担忧来,刚想在说些什么,便瞧见卫让朝不远处拱了拱手:「小楚公子。」 她回头看去,果然瞧见了一袭白衣的楚行之。楚行之刚到弱冠之年,虽出身商贾世家,却自小读书,打算走科考之路,身上带着几分书生气。 此时此刻,他的眼下有圈青黑,看来昨晚没有睡好。 在卫让的盛情邀请下,楚行之与他们坐在一处,方拾起筷子,便打了个哈欠。 沈姝将一盏热茶推到他面前:「小楚公子这是怎么了?」 楚行之晃了晃头,勉强打起些精神:「昨日似乎有人丢了截安神香到我窗外,我到现在还有些困,真是失礼。」 沈姝朝他笑了笑:「我们都是江湖人士,不讲这些虚礼。」 楚行之也笑,他生着张奶乎乎的脸,眉眼清澈,性子也好,很快便和两人熟络起来。 楚行之问:「二位也是为了桃花朝而来吗?」 沈姝点头:「正是。」 楚行之看了两人一眼:「不过你们大概不是为了求什么姻缘的吧?」 第27页 「小楚公子是怎么看出来的?」 楚行之挠了挠头:「哪儿有有情人坐这么远的?」 沈姝忍不住笑:「小楚公子倒是明察秋毫。」 楚行之想了想:你们若要前去,可能带我一起?」 卫让若有所思地瞧了楚行之一眼:「这...」 楚行之忙道:「此事是我劳烦两位,若是二位肯行个方便,酬劳都好说。」 说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忘记两位是江湖人士,提银钱未免...」 「不俗。」 楚行之一怔,抬头看向卫让。 卫让一双桃花眼中噙着笑意:「最近阁中有些缺银子。」 沈姝:「...」 于是,接下来一日,小楚公子便一直跟着他们,三人在茶楼中坐了一回,又听了些关于桃花朝的奇闻。 说起来,这桃花朝当真蹊跷至极,处处透着诡异。 其中最为奇怪的一点是,桃花朝当日,落英峰下大雾瀰漫,外面的人根本入不得山。因此,若是想要看桃花,需得提前一日进山,在半山腰一座废弃的寨子落脚。 怎么会年年都有大雾封山? 沈姝想得出神,卫让与楚行之已经热络地讨论起晚膳点些什么。有了楚行之,他们的吃住水平得到了极大的提升,譬如此时,三人就坐在镇上最大的一家酒楼。 温桓站在酒楼外,瞧见的便是这其乐融融的一幕。 他的心中生出些莫明的烦躁,这烦躁不同往日,似乎有些危险。 他意味不明地摸了摸袖中的银针,又偏头看了楚行之一眼,目中有些幽深难测。 楚行之正往茶盏中斟茶,莫名打了个寒颤。 他的手下一抖,那茶盏不稳,里头滚烫的热茶便要往沈姝的方向洒去。 斜侧里忽然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托,那茶盏转了个方向,楚行之轻唿了一声,险险避开了滚烫的茶汤。 有个声音响起来,温和低沉。 「让让。」 第18章 难过 他就是睚眦必报的恶鬼。 小楚公子转过头,正对上双漆黑幽沉的眸子。 温桓的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意,面容平和,唇角微弯,挑着个疏淡笑意。 小楚公子颤了颤,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个位子。 温桓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正巧挡在了沈姝和楚行之中间。 沈姝转过头,抿着唇朝他笑。 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颊边微红,眸中漾着笑意,亮晶晶的。 笑得挺一视同仁的,方才他在下头瞧着,她也是这么同楚行之笑的。 温桓拾起筷子,夹了块酸黄瓜丢进她的碟中。 小姑娘不笑了,板着脸瞪了他一眼,黑眸清清澈澈,带着几分恼意。 温桓不由弯了弯唇角,她恼怒的模样挺可爱的。 还有点想看她哭。 他心中那点莫名的不快终于散去,甚至生出几分愉悦。 卫让终于回过神来,同楚行之介绍:「这位是当朝太傅温桓,因公务南下,也是我们的主顾。」 楚行之一怔,随即笑得齿牙春色:「原来是温兄。」 温桓转过头,回了他个笑。 楚行之是个活泼的性子,同谁都能聊到一处,于是他热热络络地问温桓:「温兄还没有过晚膳吧,我正和沈姑娘商议要添些什么菜,温兄可有什么喜好?」 喜好啊,温桓的指尖搭在桌沿,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清炒苦瓜便不错,可以再来道西湖醋鱼。」 楚行之挠了挠头,觉得这位温大人口挺重。 卫让摇了摇扇子,看着坐在对面的温桓,面上露出些诧异:「那老顽固不是难请得很,你怎的这么快便赶过来了?」 温桓转了转手中的茶盏:「没什么难的。」 请的确是难请,不过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请。 温桓被派过来请李长,是因着李长同他的母族有几分旧交,今上想着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道理,觉得李长再怎么顽固不化,也总该给杜氏一族几分薄面。 今上的算盘打得不错,却漏算了一点,温桓同杜氏不过是表面功夫,私下早已势同水火。李长自然知道内情,得知温桓前来,早早吩咐闭门谢客,在大门上落了三重锁。 只是温桓压根都没看正门一眼,李长坐在后院喝茶时,一把冷冰冰的匕首抵在他的喉管上。 温桓笑得温和:「李世伯,许久未见,一向可好?」 李长生平没受过这等威胁,面皮涨得通红,说话都有些颤抖:「放肆。」 温桓垂着眸,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上的匕首:「世伯考虑好了吗?」 温桓的眉眼昳丽,生来便透着三分邪气,李长抬头看去,心中隐隐有些发虚。 他知道,温桓行事百无禁忌,什么都干得出来。 李长提着一口气问:「若我不肯呢?」 「这个冬天挺冷的。」温桓笑开,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眼压在梢头的积雪。 片刻后,他笑着补了句:「若是世伯染了风寒,药石罔效,自然也就去不得京城了。」 李长愣了一会儿,明白过来温桓话中之意,齿间都有些颤抖。 他不顾什么文人体面,破口便骂:「杜氏一族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混帐!」 温桓理了理袖摆,认真道:「这问题,我外祖也挺困惑的。等百年之后,您可以同他老人家好生交流一下。」 第28页 最终,李长还是把命看得重些,温桓早已安排下人手,当下便护送他往京城方向去了。 李长离开后,他没有立刻离开,捡了方石凳,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日色西移,和暖日光洒在庭院,院中那颗光秃秃的老榕树都生出几分生机。 温桓歪头瞧着枝头一片伶仃枯叶。 半晌,他笑了笑,笑意中带着几分讥诮。 人人都觉得他不容于世,当初又是他求着来到这世间的吗? 温桓回过神时,一只温软的手正按在他的手腕上。他抬起头,眸中噙着几分冷意。 沈姝的目中浮着担忧:「温桓,你怎么了?」 是不是有些难过? 温桓按了按额角,摇了下头,顿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他这才发觉,方才出神之际,已经饮了小半壶酒。 卫让的桃花眼闪了闪,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这桃花朝既然故弄玄虚,说只有有情人才能参加,必然是有所图谋。」 温桓长腿交叠,撑着额角,略一点头。 卫让给他的书信中讲过桃花朝一事,确实有几分蹊跷。 卫让想了想,继续道:「所以我们不妨将计就计,选出两人扮作新婚夫妇去参加桃花朝,余下两人暗中跟随,如此一明一暗,也好将那些魑魅魍魉揪出来。」 沈姝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四人中只有她是女子,新妇必然由她来扮,所以剩下的只是谁来扮作她夫婿的问题。 卫让的目光在温桓身上停了一瞬,不动声色地「啧」了一声。这厮看起来同人家沈姑娘挺过不去的,过来就冷着张脸也便罢了,连点菜都挺针对人家的。 八成还记着刺杀的仇。 卫让想了想,以温桓的行事作风,若是当真遇到危险,不仅不会护着沈姝,说不定还得把人家姑娘往前推一把。 他唏嘘了一会儿,把目光转向楚行之:「既然小楚公子是来寻你阿姊的,不知可愿与我们配合一下?」 楚行之想了想,也点头:「姑娘放心,我一定会护你周全的。」 卫让瞧着他的小细胳膊小细腿,暗暗摇了摇头。这位小楚公子的身手只怕根本比不过沈姝,不过他不会帮倒忙,这倒是很让人安心。 沈姝笑了笑:「小楚公子尽管安心,我们会尽力为之。」 温桓的眸光一顿,片刻后,沉默着斟了杯酒。 席间,他没再看过楚行之,若是看了,他只怕会生出些杀意。 他想起李长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句有些恶毒的诅咒。 李长说:「既以恶鬼自居,就该一辈子活在地底下,温桓,你也配被爱吗?」 那是李长此生说的最后一句话,温桓在茶水中添了哑药,亲眼注视着李长喝了下去。 他饮尽了杯中的酒,有些嘲弄地想着,不错,他就是睚眦必报的恶鬼。 或许李长说得对,恶鬼本就不该见什么天光,见得多了,便不想回到该去的地方了。 徒增痛苦罢了。 他自斟自饮,用过晚膳,已经有了三四分醉意。 往外走时,沈姝抬手拉了拉他的袖摆。 温桓顿住脚步,转过身去,眸光幽深,浮着层朦胧雾气。 他忽然握住了沈姝的手腕。 温桓的手没什么温度,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冷上几分。 沈姝楞了楞,下意识一挣,温桓只是虚虚握着,她一动,他的手就松开了。 沈姝迟疑了一会儿,反手握了握温桓的手腕:「等一等,有个东西给你。」 说着,她小跑着去了酒楼的柜檯。 温桓看了一会儿,转身想离开,可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他倚在门边,安安静静地看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潮。 人间多热闹啊。 他闭了闭眼,手中忽然被塞进了样东西。温桓抬头,瞧见沈姝正同他笑:「你的手好像受伤了,回去记得擦一擦药。」 温桓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左手,陈年伤疤上覆着层干涸的血痂。 他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 沈姝拉着他的手腕往外走,没问他究竟怎么了。 他一定是难过了,只不过不想对别人说。 每个人都有说不出口的难过。 回到客栈时,温桓自袖中取出了那瓶药粉,小瓷瓶外包了张锦帕,一角绣了朵开得明媚的迎春花。 锦帕上写着一行隽秀小字——温桓,别不开心了。 第19章 兔子 要不你躲一躲。 虽然有了温桓和楚行之,卫让不必再心疼明珠阁那点可怜的公费,但四人还是回到了那家简陋破败的客栈。 原因无他,因着桃花朝,好一些的客栈早住满了,只剩下这些偏僻的所在,勉强还剩着一两个房间。 温桓不动声色地朝客栈二楼看了一眼,果然,客栈并没有修缮窗棂,黑漆漆的两道缝,一左一右,倒是颇为对称。 他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问掌柜:「只剩下一间空房了吗?」 掌柜点头,那间是天字号的房间,价钱自然也要贵上一些。 他以为温桓不满价钱,刚要再说些什么,一块碎银丢到他面前。 温桓嗓音淡淡:「不必找了,剩下的钱明日去请个木匠,将门窗修一修。」 掌柜是个人精,瞧了眼站在一旁的卫让和沈姝,登时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第29页 这银子远比修窗子用的多上许多,他喜笑颜开地道谢,又叫小二带几人上去。 走上楼,小二殷勤地推开房门:「就是这里了,您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叫我。」 这间房要宽敞许多,里面的一应陈设也要好些。 最重要的是,几扇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炭火又烧得足,虽称不上温暖如春,却能让人在严寒的冬夜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温桓往里面看了一眼,信手将门带上:「换一间。」 卫让瞠目结舌:「这不是挺好的吗?换什么?」 温桓的目光在沈姝身上一顿,她偏着头,也疑惑地看过来。 「不喜欢。」温桓移开视线,漫不经心地说了三个字。 小二有些为难:「可确实只剩下这一间房了。」 温桓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食指搭在袖摆轻叩。 楚行之挠了挠头:「我的房间倒是就在不远处,不过与这间也差不多。」 温桓「嗯」了一声,目光转向卫让和沈姝的方向。 沈姝垂着眼眸笑了笑,可真挑剔啊。 不过温桓今晚如此反常,大概是因为心中不好受。 最终,卫让十分大度地拍了拍温桓的肩:「要不我同你换。」 温桓抬起黑眸,静静看了沈姝一眼。 沈姝张了张口,其实她想同温桓说,那间的窗子还没修好,夜里挺冷的,你别换。 不过这有些过于失礼了。 意识到这点,她的颊边有些红,最终问两人:「有需要帮忙的吗?」 温桓拎着包裹,转身朝二楼走去,似乎还是不开心。 倒是卫让「啧」了一声,将房中打量了一番,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在屋中转了一圈,觉得没哪儿不好,处处都是烧钱的快乐。他若有所思地站在朱漆屏风前,瞧着上面绘的岁寒三友。 所以,温桓今晚是怎么了? 沈姝回了屋中,看了一会儿话本,准备熄灯就寝。 窗子仍是关不严,她简单拿布条堵了堵,虽然仍有缝隙,但好歹比昨日强上许多了。 她站在窗边,往隔壁看了一眼。温桓的屋中依旧烛火通明,看上去他也没有睡。 沈姝想起那日卫让所言,温桓去请一位杜氏的旧交出山,但他与杜氏分明关系不好极了。 若她没记错,书中曾说,温桓只在他外祖的大丧之日回去过一次,此后再未回过杜氏。 她想了想,将包裹解开,从里面翻出只小兔子来。 小兔子是她自己缝的,外面是碎花绒布,里头塞进松松软软的棉花,摸上去软绵绵的。不过她手艺生疏,小兔子的一只长耳软软垂着,另一只高高竖起来,看上去有一点丑。 沈姝轻轻捏了捏小兔子软软的肚子,眸光软下来,带着几分笑意。 她抱着小兔子,迟疑了一会儿,敲响了温桓的房门。 等了一阵,门才被人从里头拉开。温桓抬起黑眸,看见来人是沈姝,神色一怔。 沈姝身上穿了件素色袄裙,袖摆拿金线绣着若隐若现的云纹。温桓垂头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白色挺衬她的。 她的髮髻散了下来,乌髮垂在身后,只在发尾拿红绸松松绑了个结,发间隐隐浮着栀子花的淡香。 温桓问:「还没睡?」 沈姝点了点头,将一只小包裹递给温桓:「这间屋子的窗棂坏了,还没来得及修,你睡前记得堵一下,多添些炭火。」 温桓弯了弯唇角,这他再清楚不过,说起来,这还是他亲自做下的。 「还有什么事吗?」他的视线落在她怀中那只小兔子上面,微微一顿。 沈姝垂头看着那只兔子:「这个给你。」 她解释:「是我亲手做的,虽然丑了些,不过能让人开心起来。小时候,母亲总拿这些哄我,你那时大概也有过这些吧?」 温桓极轻地笑开,她大概是没有哥哥弟弟,不知道男孩子小时候是不玩这些的。 他们会玩竹蜻蜓和木雕的小剑。 没人做给他过,等他学会自己做,便觉得十分无趣了。 沈姝将那只小兔子递到他面前,眉眼间噙着几分期盼。 温桓突然就说不出口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接过了那只兔子。 挺小的一只,乖乖巧巧地卧在他的掌心,一点儿也不丑。 温桓将兔子收起来,依旧挡在门边,没有让沈姝进去的意思。 沈姝说:「好吧,那我回去了。」 温桓倚在门边,眸光幽深,噙着些莫名的情绪。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答了个「好」字。 他的大半张脸都笼在阴影中,周身是拒人千里的淡漠。 沈姝朝他笑了笑:「那,晚安,温桓,祝你做个好梦。」 她刚要离开,长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卫让的身影出现在转角处。 沈姝有些紧张地瞧了温桓一眼:「是卫阁主。」 瞧着她紧张的模样,温桓隐隐有些好笑。 不过卫让确然对八卦一事比较热衷,若是让他瞧见,必然得刨根问底。 正踟蹰间,沈姝的手拉了拉他的衣摆。 温桓侧身让了让:「先进来。」 沈姝安安静静地在门边站定,垂着眸,没有往四下看。 温桓随手将门带上,看到她乖乖巧巧的模样,唇角勾着笑:「没什么不能看的,不用这么小心。」 第30页 他方才坐在桌边饮了两盏酒,连包裹都没有动。 沈姝想了想:「卫阁主是来找你的吧,现下怎么办?」 「嗯,」温桓压低声音,「要不你躲一躲。」 沈姝:「?」 温桓倚在门边,瞧着沈姝有些慌乱地找可以躲藏之所,片刻后,她有些为难地问:「能借你的床帐一用吗?」 温桓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门栓,示意她自便。 沈姝钻进了床帐中,青色的帷幔晃了晃,片刻后又恢復平静。 温桓抬起黑眸,看着垂落在地的帷幔。 片刻后,他修长的手指搭在门栓上,轻轻一拨。 扣门声响起来,卫让在外面问:「温桓,你在吗?」 温桓倚在门边,没有理会外面的响动,只定定瞧着那一方帷幔。 过了一会儿,沈姝觉得有些不对,从帷幔后探出头来。 温桓收回视线,抬头去看天边的一轮月。 沈姝轻声问:「不开门吗?」 「不开。」温桓走到桌边,斟了两盏茶,「若是卫让进来,只怕你要在后头躲上半宿了。」 沈姝:「...」 她轻轻瞪了温桓一眼,那他方才还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躲。 真是有点坏。 她指了指门外:「就任卫阁主在外面等吗?晚上怪冷的。」 温桓轻嗤:「冷了,他自然便回去了。」 沈姝说:「哦。」 她有些奇怪,难不成卫让招惹了温桓。 不过温桓回来时便一直同他们在一处,似乎也没有哪里不对。 温桓信手将一盏茶推到她面前:「南巫族的人手段狠辣,桃花朝与他们有些关系。」 沈姝抬头瞧着他。 温桓顿了顿,心下有些烦躁:「楚行之...」 第20章 别怕 或许只是想算计她的一个拥抱。…… 楚行之不好。 可楚行之似乎又没什么不好。 楚行之是活在阳光下的小公子,自小被人爱着长大,风趣善谈,有大好的前途。 楚行之有的,温桓都没有。 小楚公子比一般人幸运上一些,而温桓则要不幸一些。 有些事,可以怨天,不能尤人。 而天道本就没有多公允。 温桓嘲弄地弯了弯唇角,所以想要得到什么,他从来不会祈求天道。 屋中的烛火快要燃到尽头,摇摇晃晃,暗了许多。 温桓的眸光晦暗不明,连窗外的月光都绕过了他。 沈姝安静地等待,温桓却沉默着没有说下去。 他整个人笼在阴影中,眉目幽深,看上去孤寂极了。 于是沈姝先开了口:「温桓,你很好的。」 所以不用同任何人比,也不要羡慕任何人。 她想,他们有的,总有一天,温桓也会有,只是要迟一些。 她的语调轻软,并没有温桓时常听到的阿谀,也没有恶意与讥诮,干净纯粹,像阳春三月的明媚日光。 温桓垂下眼眸,沈姝的那只兔子还躺在他的掌心,他的手指搭在它短短的小尾巴上,不明所以地捏了捏。 或许该把这兔子还给她。 杯中的茶水冷了下来,温桓端着茶盏,仰头饮尽。 他平淡地开口:「夜色深了,你该回去了。」 沈姝点头:「卫阁主还在外面吗?」 「他还没走。」温桓耳力极佳,外面有轻微的杯盏碰撞之声。 卫让大概以为他有事出去了,正坐在外头自斟自饮,等着他回来。 「那...」沈姝的面上露出些为难之色。 那她要怎么回去啊? 外面响起三更鼓声,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眸中浮着层水光。 温桓顿了顿,起身走向轩窗,抬手推开。 外面寒风唿啸,他倚在窗边,袍袖被吹得翻飞。 沈姝没想到,温桓的妙计是翻窗回去。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摔下去固然不会丢了性命,伤筋动骨却是难免的。 她攥着温桓的袖摆,心中有些发虚。 温桓要笑不笑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沈姝有些紧张,指节因用力有些发白。 半晌,温桓不咸不淡开口:「抓得牢些,那些话本中的都是骗人的,若是掉下去,我未必来得及相救。」 沈姝抿了抿唇,心想,温桓倒是不会把牛顿他老人家气活。 温桓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她仍旧只是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袖摆,眸中暗了暗。 他没再说什么,带着她自窗户翻了出去。不过是一个纵身就能到的距离,他却故意绕得远了些。 陡然而来的失重感让沈姝心头一紧,她下意识抱住温桓的左臂。 温桓弯了弯唇角,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拨,将她房间的轩窗推开。 他垂下头,沈姝发间的栀子香钻进他的鼻端,他虚搭在她身后的手落下来,两人仿佛是彼此依偎的姿势。 沈姝的面色有些发白,这样的飞檐走壁,大概吓到她了。 在这冰天雪地的冬夜里,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或许只是想算计她的一个拥抱。 最为真实,又最为虚妄。 他觉得自己有些卑劣。 温桓的手臂撑在窗棂上,半晌,嗓音有些哑:「进去吧。」 第31页 沈姝张开眼,发觉两人仍悬在空中,小心攀住手边的一截横木。 温桓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说:「行了,别怕。」 沈姝眨了眨眼,果真放得轻松了些。 温桓托着她的手臂,稳稳将人送进了屋中。 沈姝想了想,同他道:「温桓,你等一等。」 她匆匆忙忙进了屋中,从包裹的最下头翻出个油纸包。 油纸包上缠着漂亮的绳结,解开来,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桂花马蹄。 沈姝捧着油纸包走回去,瞧见温桓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个是我路过市集时买的,算不上甜腻,挺好吃的,你也尝尝。」 温桓接了过来,却没有离开。他跃上窗外那颗老树的梢头,双臂交叠枕在脑后,一直待到沈姝屋中的烛火熄了。 寂静夜幕中,他丢了粒桂花马蹄到口中。 * 卫让在温桓的屋门外守了半晌,半梦半醒之际,瞧见屋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他仿佛见了鬼一般瞧着温桓:「你在里面?」 温桓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是为了南巫族的事?」 卫让「啧」了一声,答非所问:「温桓,你这就有些不厚道了,难不成屋中藏着什么东西,怎么这半天不开门?」 他摸了摸下巴:「总不会藏了个姑娘吧,你今日得给我个解释,不然我在外头等了这许久,手都冻僵了,未免忒不厚道些。」 他捂着胸口,将屋中打量了一番,愕然张了张口。 屋中整整齐齐,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温桓的包裹放在桌案上,看起来并没有动过。 卫让狐疑道:「难不成你方才是在参禅?」 温桓自袖中取出根寒鸦的尾羽放在桌上:「看看这个。」 避而不答啊,卫让的桃花眼挑了挑,信手拈起那根漆黑的羽毛。 「挺丑的。」他认真点评。 温桓的食指搭在桌沿,漫不经心地敲了敲:「再看看。」 卫让对着烛火看了一会儿,面上的不正经神色渐渐敛去。他轻轻抖了下那根羽毛,有细小的银色粉末自上面掉落下来。 「是驱蛊用的?」 温桓点头。 卫让撑着额角想了一会儿,蹙起眉来:「所以桃花朝与南巫族有关?」 「当下情况不明,不过南巫族脱不了干系,」温桓容色疏淡,「等大寒日的桃花朝上,一切便要有个定论了。」 卫让想了想:「若当真如此,也未必是件坏事,当年你所中的浮图蛊并没有彻底解开。这么多年,你就没想过找寻鲁班书的下落吗?」 温桓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卫让见温桓这般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 他摇了摇头:「温桓,我知道生死对你而言无甚所谓,可你瞧瞧这世间,总有些值得眷恋的吧?」 值得眷恋的吗,温桓微微偏头,长睫上沾了层月华的流光。 最后,他说:「知道了。」 卫让早猜到了温桓的答覆,痛心疾首地在心中默念,孺子不可教也。 他站起身来,临走时,忽然瞧见窗边放着个小小的油纸包。 卫让挑眉,想拿来看看,手伸到一半,被温桓按住。 温桓面不改色地说:「我方才寻了些南疆的虫蛊来,打算试一试能不能研制出些东西,怎么,卫阁主也感兴趣?」 卫让十分利落地缩回手:「不,一点也不感兴趣,我还有事,先走了。」 卫阁主生平什么都不怕,唯独怕虫。 他飞快地将门掩上,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 卫让离开后,温桓自袖中取出那只碎花兔子,他抚了抚兔子的耳朵,将它与油纸包并排放在一处。 温桓没有把那只兔子还回去。 他喜欢这只兔子,不会还给沈姝,也不会给任何人。 温桓饱读诗书,经史子集和圣人遗训都劝人行善,可他没那么善良。 所以,倘若送兔子的人再招惹他,说不定他就要改变主意了。 她被吓哭,他是不会负责的。 第21章 妖鬼 妖鬼也未尝得不到神明的垂怜。…… 这一晚,温桓并没有睡好。他梦到了儿时养的那只小白猫。 大概是天性使然,小孩子都喜欢活泼可爱的小动物,温桓也不例外。 那时他才四五岁,有一日,在后院瞧见一只小猫。 小猫在墙角缩成小小的一团,绒毛在冬日的寒风中轻颤着,张着黑熘熘的眼睛,哀哀地叫。 温桓将它带了回去,他没有玩伴,这只小白猫陪他度过了漫长的一冬。 他读书习字时,它就卧在一旁打盹,睡醒时会挪过来蹭一蹭他,将一叠宣纸踩得乱七八糟。 温桓的身上永远冰冰冷冷,那小猫却暖乎乎的,温桓会停下笔,摸一摸它软软的小耳朵。 过了一冬,他习惯了小猫的陪伴。 可等到冰雪消融的春日,它忽然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温桓张开眼,眸光幽深,胸腔有些难受。 黑暗中,他瞧见窗边一团小小的影子。 碎花兔子安安静静地卧在那里,上面沾着淡淡的苏合香,与沈姝身上的一般无二。 温桓的唿吸平缓下来,他收回视线,看着帷幔前的一地月光。 他忽然回忆起来,其实那只小白猫不告而别时,他是很难过的。 第32页 第二日晨起,温桓推开门,瞧见沈姝坐在一楼角落,正与卫让和楚行之说着什么。 他顿住脚步,凭栏向下看去。 沈姝今日穿了件绯色的小袄,发间别了朵盛放的白梅,眸中盛着灿暖曦光。 不知对面两人说了些什么,她偏着头,眉目间带着柔和的笑。 温桓看了一会儿,拾步走了下去。 楚行之正在说话:「昨晚我梦到阿姊了,她说,阿行,这里好黑,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他的眼圈有些红,看上去是在难过。 听到脚步声,沈姝回过头,同温桓招了招手,无声地沖他比了个口型:「楚行之心情有些不好。」 温桓在心底轻嗤了一声,他并不关心什么不相干之人的痛苦。 不过,瞧着沈姝眸中的担忧,他将这声轻嗤咽了下去,漫不经心地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是地狱中贪食他人苦痛的妖鬼,可沈姝却不是。 所以,等有朝一日,她瞧见他的真实面目,大概只会觉得厌恶。 或许就会同那只小白猫一样,离开得毫无眷恋。 温桓在桌边坐下,想了想,朝楚行之略一点头。 楚行之朝他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继续讲了下去。 卫让摇了摇扇子,桃花眼微眯,觉得这场面简直诡异至极。 沈姝朝温桓笑了笑,推了碗热气腾腾的粳米粥到他面前,小声说:「我想你大概不喜欢吃甜腻的红枣银耳羹,便叫小二上了碗清粥。」 温桓抬眸看去,果然,其他人的碗中都浮着层红枣银耳。 粳米粥热气腾腾的,他弯了弯唇角,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楚行之终于讲完了他的梦,他顿了顿,忐忑开口:「我阿姊是不是...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喉头哽咽,有些说不下去。 席间一片沉默,温桓面无表情地舀起一勺粥。 楚行之的阿姊活不成了,而且,他最好祈祷着他阿姊得了个痛快。 南巫族的手段,温桓再清楚不过。 能活下来的,大都成了见不得人的怪物。 最后,沈姝轻声安慰:「会好起来的。」 楚行之垂头「嗯」了一声。 所有人都明白,这安慰有多苍白。可有时候,当一个人走投无路之时,能听到一声安慰,总要好过一些。 沈姝极轻地嘆了口气。 昨晚温桓和卫让将事情细细梳理了一番,又发现了不少疑点,用过早膳,四人商议了一番,准备继续去茶楼打探消息。 今日茶楼中来了位说书先生,比往日热闹了许多,幸而四人来得早,下头尚且有空桌。 沈姝拈着粒蜜冬瓜鱼吃,温桓垂着眸,若有所思地瞧着她吃。 上头的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今日我们要讲的,正是这桃花朝的由来。」 沈姝被温桓看得有些不自在,想了想,碟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小声问:「你是想尝尝这个吗?」 温桓收回视线,拈起一粒,却没有吃,只拿在指间把玩。 说书先生还在继续:「话说,这天上有位桃花神女,生得好看,心地也善良,一日,这桃花神女下到人间,本是想游山玩水,这一游,却游出段姻缘来。」 说书先生在此处停下,不紧不慢地喝着茶水,吊足了台下众人的胃口,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这桃花神女遇到了个浑身是伤的少年,她生出恻隐之心,将少年带了回去,损耗自身修为,救回了他一条性命。少年的眼睛见不得光,神女遍寻仙草,只为让他重见天光,一来二去,两人也生出情愫。」 「可等这少年张开眼,神女却发现有些不对。」 台下众人纷纷问:「何处不对?」 「这少年生着一双异瞳,乃是妖鬼之象。」 沈姝端着杏仁茶晃了晃,对这故事并没有什么兴趣。 这其实就是市井中最为寻常的故事,大概只是幕后之人信口编来骗世人的,着实有些无趣。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转头想问温桓,却发现他幽深的眸光落在说书先生身上,似乎听得很是出神。 他的手搭在桌沿上,因着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沈姝微微一怔,没有打扰他。 说书先生已经讲到了尾声:「自古正邪不两立,尽管少年尽力遮掩,桃花神女仍是得知了真相。今日这书便说到此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台下众人议论起来,有人抱怨这说书先生忒会弔人胃口。沈姝笑了笑,转过头,却发现温桓不见了踪影。 * 说书先生掀帘进了后堂,刚想端杯茶水喝,却发现屋中来了位不速之客。 鸦青衣袍的公子倚在窗边,抬起黑眸瞧着他。 温桓的面色苍白,唇上没什么血色,一双眸子漆黑幽深,说书先生怔了怔,心中生出个不太恰当的念头。 这公子倒是有几分像书中不见天光的妖鬼。 「不知公子找老朽有何贵干?」他将惊堂木放在桌上,斟酌着开口。 温桓弯了弯唇角:「我想知道,这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他说得漫不经心,可袖中的十指蜷曲着,掌心被握得有些发白。 连温桓自己都说不清,他今日为何要如此执着地求一个结果。 第33页 说书先生顿了顿:「公子若是想要知道结果,何不等到明日...」 他的话说到一半,身子有些僵。 一枚银针钉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温桓歪头朝他笑了笑,温和地开口:「我不喜欢等。」 分明平淡的语调,却令人无端生出寒意。 说书先生的手有些抖,他努力平静下来:「公子想知道什么结果?」 「神女和少年,他们最后如何了?」 说书先生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这故事的主角并不是那位少年。 温桓的眸色幽深,一眨不眨地看着白髮苍苍的说书先生,目光沁着冷意与执着。 说书先生嘆了口气,他大概知道这位公子想要的是什么答案了。 「其实妖鬼也未尝得不到神明的垂怜。」 果然,听闻此话,温桓的眸中浮出光彩。 说书先生长舒了口气:「公子还有什么事吗?」 一锭银子被丢到他面前,温桓淡淡开口:「这银子买你的故事,以后就这样讲下去。」 说书先生有些楞,他不知道,方才的话,这位公子是信了还是没信。 第22章 同情 他认真地做出同情神色。 卫让和楚行之都不知道温桓去了何处,卫让早已对温桓这种目无组织的举动见怪不怪,三人商议了一番,决定边打探消息边等人。 沈姝的旁边坐着位鬚髮花白的老者,方才她听周围人议论,这位老者每逢桃花朝前必会来一趟茶楼,一坐便是一日,等听完了桃花朝的故事,再扶着拐杖颤颤歪歪地回去。 每年的故事都无甚新意,他却雷打不动地来了近十载。 听过书,众人纷纷离去,一时拥挤,老者也不急,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端着茶盏,耐心地等着人潮散尽。 沈姝走到老者面前,老者听到声响,有些迟钝地抬起头,一双浑浊的眼睛没什么光彩。 他的年岁已经很大了,面上沟壑遍布,看上去苍老而颓然,像茶楼外那颗苟延残喘的枯树。 「老人家,能跟您打听件事吗?」沈姝客客气气地一拱手,眉眼间噙着柔和的笑。 老者半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姑娘,她不过双十年华,面上带着明媚朝气,如同一枝绽放着的太阳花。 很像一位故人。 他陡然一僵,良久,面上浮出痛苦神色。 温桓自后堂出来时,茶楼中只剩了他们几人,小楚公子又红了眼圈,沈姝正在一旁安慰。 卫让明显有些不知所措,一双桃花眼恹恹垂着。 温桓轻嗤一声,这位小楚公子挺能哭的。 他的脚步微顿,半晌,认真地做出同情神色。 温桓的词典中鲜少出现同情二字,不过小时候,每次乳母领他回去时,都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记忆有些久远,他眯眼回忆了一会儿,将唇抿平,黑眸微垂,努力地调动五官模仿。 卫让远远瞧见温桓,如同见到救星一般,朝他招了招手。 等看清温桓的神情,他露出副见了鬼的神情。 处变不惊的卫阁主愣了片刻,抬手掩住了唇。 楚行之倒是没留意到这边的动静,依旧眼圈红红地哭着,沈姝的手伸向袖摆,似乎是要取帕子给他。 温桓皱了皱眉,走上前去,自袖中掏出块帕子丢到楚行之面前。 他还不能娴熟地驾驭同情这个神情,方才分了神,又恢復了面无表情。 沈姝取帕子的手一顿,收了回来。 她回过头,柔声道:「你回来了。」 温桓「嗯」了一声,在她身边坐下:「这是怎么了?」 沈姝抿唇:「方才遇到位老人家,他的女儿也在桃花朝上失踪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是十年前的事。」 温桓的面上没什么波澜,这是他一早便猜到的结果。 「有些奇怪,既然有人失踪,他们的亲人没有找过人吗?」他的手搭在桌沿,面上露出思考神色。 「正是这个道理。」沈姝边说边斟了杯茶水,推到楚行之面前。 温桓眉头微皱,心中有些烦乱。他收回视线,转头去看茶楼外的一颗老树。 沈姝继续说了下去:「我方才问过了,那老者的女儿是同人私奔的,彼时他一气之下,放下狠话,让她永远别再踏入这府门。」 说到此处,她未免有些唏嘘。世人大都嘴硬心软,明明舍不下,偏不肯示半分弱,彼此都不退那一步,等到真的出了事,又追悔莫及。 温桓转了转手中的茶盏,很快理清思路:「也就是说,那些失踪之人,要么是与家中不睦,要么是远道而来,总而言之,失踪得无声无息,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沈姝点了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不过...」她抬起一双清澈杏眼,「也并非全无头绪,既然找不到失踪之人,我们可以换个思路,早些年常有好事之人,独自上山,受到所谓天神降下的惩罚,我们可以找这些人问一问。」 方才那位老者说,暮云寺中有位僧人,曾独自去过桃花朝,在山中迷了路,双目被瘴气所伤。 他们来到暮云寺时已是日暮西斜,寺庙坐落在繁华市井,外面人来人往,热闹非常,里面却十分清幽,从半开的大门望进去,庭院中冷冷清清,只有名小沙弥拿着扫帚清着小径上的积雪。 第34页 温桓在寺外的石阶前顿住脚步,沈姝有些疑惑地问:「你不进去吗?」 温桓抬起头,透过半开的寺门,可以看到前殿宝相庄严鎏金佛像,他的眸光幽深,片刻后,移开视线,漫不经心道:「不去了。」 走在前面的卫让见沈姝没跟上,折返回来,摇了摇手中摺扇:「温桓从不进寺庙,别等他了,跟卫阁主进去吧。」 温桓站在香樟树下,傍晚的霞光照下来,穿过枝杈,在他的面颊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 他略一点头,默认了卫让的话。 沈姝抿了抿唇:「那我进去了。」 温桓淡淡「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卫让的声音远远传来:「温桓同神佛有些犯沖。」 沈姝回头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隔得太远,温桓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 她停在佛像前,与一旁的小沙弥说了几句话,燃了香,虔诚地拜了拜。 温桓看了一会儿,觉得那些宝相庄严的菩萨们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夜幕降临,他捻了捻手中的一节枯枝,信手丢去一旁,朝市集的方向走去。 僧众们正在做晚课,小沙弥得知他们的来意,进去禀了住持,很快,沈姝三人就见到了老者口中的那位僧人。 僧人名叫无尘,约莫四十余岁的年纪,面目慈和,眼上蒙着白布条,近十载的岁月里,他对寺庙的每一处再熟悉不过,握着盲杖,走得很稳。 他朝三人揖了一礼:「方才听无念说,几位施主想问一些旧事?」 「落英峰上,并没有什么神明。」未待三人答话,他兀自接了下去,语调平淡笃定。 卫让皱眉:「大师为何如此笃定?」 无尘笑而不语,最后只道:「出家人不打诳言,小僧不会诓施主。」 若是神明,怎会平白殃及无辜。 沈姝想了想:「大师,这样问可能有些冒昧,不知您能否讲一讲,那时究竟经歷了什么?」 「十年前,我年少气盛,听闻有神明降临,就想看一看。」 无尘缓缓捻着手中佛珠,语调平缓:「参加桃花朝要提前一日入落英峰,在半山腰歇脚,我在日暮时分入山,走了许久,终于到了落脚之处。抬头看去,大半屋舍都燃上了烛火,我寻了见空屋,瞧见屋门上挂着神牌。」 沈姝有些疑惑:「神牌?」 无尘笑了笑:「几位施主不是云水镇的人,大概不了解。这是桃花朝的一个习俗,这神牌听着玄妙,其实就是平平无奇的桃木牌,在桃花朝的前一晚,所有人要把自己的名字和来处写在上面,以红绸繫于窗前,算是给神明呈递的拜帖。」 沈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念一想,有了这神牌,若是幕后之人对云水镇上的情况足够了解,就能藉机挑选合适之人了。 她皱了皱眉,有些不寒而慄。 无尘继续讲:「我不信邪,没写神牌,一觉睡到第二日天亮,用早膳时,便觉有些头昏,后来昏昏沉沉地往外走,仿佛踩在云端,也不知自己去了何方,等神志清醒过来,双目便失了明,摸索许久,也是运气好,总归下了山。」 卫让摇了摇摺扇:「大师可记得其间发生了什么?那晚有何不对吗?」 无尘摇了摇头:「我倒头便睡,等第二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三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沈姝忽然想起一桩事:「那大师可看到桃花了?」 无尘的神情古怪起来。 * 从暮云寺中出来,三人的面色俱有些凝重。 沈姝远远瞧见温桓的身影,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温桓并不是独自一人,他身旁还有个四五岁的小孩子。 小孩子同父母走散了,被温桓捡了回来。 事实上,温桓并没打算理会这件事,他买完柿饼,面无表情地准备离开。 小娃娃孩扯着他的袖摆,说:「哥哥,你是个好人,能不能帮我找一找娘亲?」 温桓没忍住轻嗤了一声,这小娃娃大概是有些眼盲,看谁都像好人。 他将柿饼小心揣进袖中,俯下身来,掰开了小娃娃的手。 小娃娃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温桓皱了皱眉,心下生出些烦躁。 不知怎么,他想起个场景,似乎也是在这样一条街市上,沈姝抱着个小娃娃,耐心地哄着。 他踟蹰片刻,拎着小娃娃的领子将他提了起来。 小娃娃哭得声音更大了些。 温桓按了按额角,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他不会哄人,嗓音有些凶:「行了,别哭了。」 小小年纪,哭得跟楚行之似的。 小娃娃自然不理会他的话,哭得更大声了些。 温桓皱眉看了他一会儿,认真道:「再哭,把你丢去餵老虎。」 小娃娃噎得打了个嗝,委委屈屈地看着他,瘪了瘪嘴,没敢再哭。 温桓不知道世人遇到这些事都会怎么做,但是沈姝似乎很喜欢管这些闲事。 世人把这叫善良。 温桓有些笨拙地学着人间的善良,不过,似乎学得有些失败。 他拎着小娃娃,抬起黑眸看向沈姝。 第23章 小糰子 你没过去,我就过来了。…… 小娃娃是同父母走散了,市集拥挤,他的父母大概正焦急地寻找。 第35页 沈姝蹲下身,将吓得有些不敢哭的小娃娃抱在怀中,轻声哄着。 小娃娃瘪了瘪嘴,终于委屈地哭了出来。 温桓的目光冰冰冷冷,没什么温度,小娃娃泪眼模煳地看了他一眼,怯怯转过头去。 楚行之也喜欢孩子,走了过去,捏了捏他的小脸蛋,从袖中找蜜饯给他吃。卫让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瞧着小娃娃被温桓吓得哭都不敢哭,也兴致勃勃地凑过去看。 夜幕黑沉,温桓静静立在十步之外,没有上前。 夜风将他的衣摆吹得扬起,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四人身上,片刻后,又漫不经心地移开。 他的手笼在袖中,黑眸半垂,安静地思考起桃花朝的事。 石阶上热热闹闹的,有卫让和楚行之在一旁逗着,小娃娃咬着金灿灿的蜜饯,很快就不哭了。 他咯咯地笑起来,学着楚行之口中的大灰狼模样,在头顶比了两只尖尖的耳朵。 小孩子白胖可爱,不像什么大灰狼,倒像只可可爱爱的兔子。 卫让眯着桃花眼笑了起来。 沈姝也笑,眸光一转,瞧见立在不远处的温桓。 他不喜欢这些热闹,连个眼神都没有投过来,半偏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月光照下来,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看上去有些孤单。 沈姝拍了拍小糰子,把他放到楚行之怀中,起身朝温桓走去。 听到脚步声,温桓抬起头,黑眸幽深,静静地看着她。 沈姝轻嘆口气,小糰子身边围着很多人,温桓却孤孤单单的,他还是个小糰子的时候,似乎也挺孤单的。 不喜欢热闹,是因为习惯了吧。 温桓瞧沈姝一副出神的模样,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有虫掉下来了。」 沈姝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一动都不敢动:「在哪儿,快帮我拿下来。」 很快,她反应过来,现在是冬日,冰天雪地的,哪里会有什么虫。 温桓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他比沈姝高出大半个头,沈姝得踮着脚,才能勉勉强强碰到他的发顶。最终,她放弃了,只拍了拍他的肩头,拿方才哄小糰子的语气:「撒谎是会长不高的。」 不过温桓似乎已经长得很高了,她垂着头,有些泄气。 小姑娘软绵绵的手落在温桓的肩上,隔着一层布料,融融暖意传了进来,带着些轻微的痒意。 温桓瞳孔微缩,整个人都僵了一瞬。 半晌,他理了理袖摆:「过来做什么?」 「你没过去,我就过来了。」 怕你孤单啊,温桓。 沈姝答得自然极了,温桓的眸光一顿,片刻后,弯唇笑了笑。 他从袖中取出盛着柿饼的油纸包递到沈姝面前:「回礼。」 沈姝接过来,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个精緻的小锦袋:「方才在寺中求了护身符。」 小锦袋有些微凉,沾着淡淡的檀香,温桓握在手心,觉得一角有点硌。 他想要解开看看,被沈姝眼明手快地按住手腕,她笑吟吟地,颇有几分像小神棍:「拆开就不灵了。」 温桓「嗯」了一声,当真没有拆。 卫让走了过来,瞧见站在树下的两人,笑道:「晚上光顾着打探消息,都还没用晚膳。我去买些吃的,你们要一起吗?」 沈姝点了点头,转身同温桓说:「一起去吧。」 温桓的目光落在卫让的腰间,那里也挂着个一模一样的护身符。 他皱了皱眉,她倒是一视同仁。 温桓漂亮的眉眼冷下来:「不了。」 「好吧,」沈姝想了想,「那你要吃些什么?」 温桓答:「随便。」 又是随便啊,沈姝眨了眨眼,觉得温桓似乎又有些不开心。 看起来她放在护身符里的东西似乎没什么用。 最后,她有些惋惜地说:「好吧。」 他们陪着小糰子在寺庙前的石阶上等了两个多时辰,才等到名女子。 女子看起来很年轻,不过双十年华的模样,身上是一派不显山露水的富贵。 身后的婢女称她为周夫人。 沈姝的视线在周氏身上停了片刻,皱了皱眉。 她小声道:「一般人丢了孩子,不是该心中焦急吗,这位周夫人似乎过于淡定了些。」 果然,小糰子瞧见沈夫人,并没有多开心,反倒往楚行之的怀中躲了躲。 温桓的眸光幽深,面上的笑意有点冷。 周氏这模样,倒是挺像一个人。他修无情道的母亲,也是这般模样。 周氏示意身后的婢女抱上小糰子,客客气气朝几人道了谢,面上却殊无半分谢意。 她方欲转身离开,黑影一晃,鸦青衣袍的公子拦在了她面前。 温桓的面上挂着温煦的笑,眼角眉梢却有遮掩不住的冷意。 周氏脚步一顿,面容微变。她身后的婢女先喊了声「放肆」。 温桓挑眉,片刻后,摊开手,掌心躺着个珠串。 他信手将珠串丢向小婢女的方向,侧身让开了路:「夫人下次小心些,别再丢什么东西了。」 周氏摸了摸空荡荡的手腕,不知怎的,心下生出几分不安。她没再说什么,扶着小婢女上了车。 马车辘辘远去,卫让的桃花眼一挑:「如何,你这是发现什么了?」 第36页 温桓收回视线,不经意瞧见卫让腰间的护身符,方才舒开的眉又皱了起来。 他顿了一会儿:「是南巫的人。」 确切地说,应当是曾经是南巫的人,她的手腕上,原本该刻着南巫图腾的地方,留着片狰狞伤疤。 卫让迟疑:「她方才会不会察觉到了些什么?」 温桓漫不经心瞧了眼马车远去的方向:「她最好觉察到了些什么。」 温桓和卫让去追查周氏的去向,将近子时才折返回来。 夜色已深,寺庙的大门紧闭,外面的摊贩也纷纷回了家,街巷空冷幽寂。 楚行之瞧见二人回来,比了个「嘘」的手势,往一旁指了指。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沈姝靠着寺门睡得沉沉,披风上的一圈绒毛在夜风中轻轻颤着。 她的面上睡出一团小小的红晕,看上去可爱极了。 卫让摇了摇扇子:「要不...」 温桓漫不经心地开口:「正好我要查一下方才的药粉,你们先回去吧。」 楚行之热络地问:「需要我留下来帮忙吗?」 温桓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瞬,不咸不淡道:「帮什么?」 小楚公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好像确实帮不了什么。 他有些垂头丧气:「好吧,那辛苦温兄了。」 两人的脚步声远去,温桓在沈姝身旁坐下。 他把玩着那枚盛着护身符的锦袋,容色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24章 燕雀 温桓讨厌被人怜惜,此时,又有些…… 寺庙位置偏僻,白日里有摊贩,街市上自然便热闹些,入了夜,人潮散尽,只剩下座孤庙,便安静极了。 沈姝的披风松开了些,露出一段白皙纤长的脖颈,寒风灌进去,她轻微地抖了抖。 温桓的手指轻轻抬起,片刻后,不知想到什么,又重新垂落,安安静静地搭在鸦青的袍袖上。 沈姝的睫毛颤了颤,无意识地拢了拢披风。 她睡得迷迷煳煳,反而将那道缝拉得更大了些。 温桓垂着眸,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袍角。 没过多久,沈姝的头偏了偏,她是坐着睡着的,坐得端端正正,只虚虚靠着后头的墙壁,乖巧安静。 这一动,便有些失了重心,往旁侧倒去。 失重感下,她的眼皮轻颤,这失重感没持续太久,她枕到了个软绵绵的小枕头。 不过这枕头的里面似乎有些硌,她调整了下姿势,皱了皱眉,又重新睡了过去。 温桓的肩上放着只小小的碎花兔子,上头枕着个小姑娘,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 他却不以为意,端端正正地坐着,弯了弯唇角。 片刻后,他抬起手,将她的披风拉了拉。 他没有抬头去看,披风上那道缝却被严严实实地拉上了。周身暖过来,沈姝偏头蹭了蹭那只兔子。 温桓的肩上有些细细的痒,这让他想起了曾经的那只小白猫。 他垂着眼眸,有些遗憾地想,其实他是能留住那只小白猫的。只要出门时把门锁上,它就不会跑出去。 可温桓没有锁门,小白猫也走了。 他也说不上后不后悔,那时他自己过得都不好,温虚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杜芷又对他不闻不问,他顶着个尴尬的身份,过得不像小和山的小公子,倒是有了小公子的那份孤独。 快到年关时,他的乳母被准许下山探亲了,院中的侍女也躲懒,反正一个没人疼的小孩子,即便哭闹,也是没有人理会的。 温桓得自己添炭火,他还不太会做这件事,手上被烫了个小小的疤。 他不哭也不闹,眉头都没皱一皱,张着黑漆漆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手上的伤口,蹬着小凳子去拿药膏。 后来炭火用尽了,屋中跟外面一样冰天雪地,他多裹了一件披风,也给了小白猫一件小披风。 小白猫团在披风里,哀哀地叫。 温桓自己都过得不太好,纵然再努力,也不能让小白猫过得多好。 所以春天一到,它就离开了。 小温桓站在院中,抬起有些苍白的小手,接了一捧春光。 春光多明媚啊,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他也是喜欢的。 只是到了现在,他还是没怎么瞧见过春光。 身侧的姑娘唿吸清浅,额角细小的绒毛轻轻晃着。 她一定见过很多春天,也很喜欢这个世间。 温桓的指尖颤了颤,他伸出手,触了下石阶角落的一团坚冰。 她对谁都很好,对楚行之很好,对他也很好,甚至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小糰子都很好。 她对这个世间都充满善意和怜惜。 温桓讨厌被人怜惜,此时,又有些贪恋。 他缓缓将手收回袖中,看着天边那轮圆圆的月,第一次生出些迟疑。 他偏了偏头,暂且将这件事放下了,从袖中取出包药粉。 这药粉是周氏给的,她说,南巫族确实用了蛊,这药粉能破解蛊毒的幻象。 温桓的长指拨开小玉盒,挑了一点药粉出来,混在糕饼中碾碎,极轻地打了个唿哨。 不多时,有雀鸟扑棱着翅膀飞下来,垂着小脑袋,一颤一颤地啄食着地上的糕饼屑。 很快,糕饼屑被啄得干干净净,这些鸟雀大概时常被寺院中的僧人们喂,并不畏人,有大胆些的,跳上前来蹭了蹭温桓的手指。 第37页 温桓弯了弯唇角,将小玉盒收回袖中,抬手摸了摸一只燕雀的小脑袋。 下一瞬,那只燕雀被他笼在手心,其他雀鸟受了惊,纷纷拍着翅膀,很快就散尽了。 那只燕雀转着乌熘熘的小眼睛,瞧上去怪可爱的。温桓用一根红绳系住它的脚爪,另一头系在沈姝的手腕上。 她的手腕细白,那截红绳松松垮垮缠在她的皓腕上,有一种眣丽的美。 温桓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眉眼弯了弯。 他俯下身,朝红绳那头的小燕雀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仰着头,眉目疏懒地瞧着那颗光秃秃的老树。 过了许久,头顶的月亮往西移了些,远处隐隐传来枯枝断折的轻响。 温桓皱了皱眉,偏头看过去。 远处树影幢幢,黑逡逡一片,看起来什么都没有。 他扶着沈姝的肩,带着她往后靠了靠。因着这番动作,那只碎花兔子摇摇晃晃,温桓将它拿在手中,垂头看了一会儿。 最终,他自袖口扯了块布料,将它包得严严实实,放到了一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角落灰扑扑的,不过隔着层布料,那灰沾不到兔子身上。 做完这些,温桓半阖着眼眸,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袖中那柄木扇。 双方几乎是同时动起手来的,在这方漆黑夜幕,鲜血缓缓淌开,濡进结了冰的冻土中,残忍而安静。 沈姝被寒铁碰撞声惊醒时,这场杀戮已经接近尾声。 事发突然,周氏来不及找什么好手,咬牙点了府中的家丁,想要放手一搏。 这群家丁之于南巫族精心挑选的杀手,称得上乌合之众四字。不过胜在人多,周氏几乎带上府中所有挥得动刀剑之人,想要以多取胜。 温桓手中的木扇九截钢刃出鞘,他面无表情地握着木扇,衣摆溅上层层叠叠的血。 血腥气弥散在这方冰天雪地,遮住了寺庙中安静宁和的香火气。 最后,数十名家丁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之中,只剩下周氏和温桓遥遥对峙。 周氏今夜换了件大红衣袍,衣摆那金线绣着开到极致的荼蘼,月光照下来,有一种诡异的妖冶。 她的右臂和前胸都有伤口,面色有些白,不过她并不在意,只是朝温桓弯了弯唇角。 「我都快要救回他了,你们为什么偏要过来,」她凄凄地笑,「现在,他要死了。」 温桓的神色淡漠:「替恶鬼卖命,无异与虎谋皮,你早该有这个准备。」 周氏的目中淬着泼天恨意,她忽然转过头,提着手中的剑往沈姝的方向扑去。 她今晚并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温桓转过头,有血溅在他苍白的侧脸上,他的目中染着层淡淡血色,苍凉月色下,像极了地狱深处的妖鬼。 目光所至,他对上双干净清澈的眼眸,沈姝张开眼,静静看着他。 温桓的动作倏尔顿住,方才他的唇边一直噙着温和的笑意,哪怕鲜血溅上去,这笑意都没有半分消减,此时,这笑陡然一僵。 他扯下外袍,不偏不倚地丢到沈姝的头顶,遮住了她的视线。 因为这多余的举动,他的动作慢了一步,周氏的刀划上他的左臂,他的木扇将周氏的右掌刺了个对穿。 温桓浑不在意左臂上的伤口,眉梢都没动一下,极快地抽出木扇,搭在周氏的心口。 周氏见大势已去,也不挣扎,抬头看着他,眉眼间噙着讥诮之色。 沈姝想要掀开头顶的外袍,温桓瞧见,眸光一顿,抬手按住她的手腕,冷声道:「别动。」 周氏忽然笑了起来,她朝温桓比了个口型:「你在怕啊。」 她也有过这样的恐惧,彼时陈至是商贾世家中干干净净的小公子,而她则是南巫族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他的妹妹就死在她们手中,小姑娘临终之时,牵着她夫婿的手,冷笑着问她:「你是不是喜欢我阿兄,可阿兄不会喜欢你这样的恶鬼。」 小姑娘的面上带着天真的恨意,周氏蹲下身,轻轻地朝她笑。 不是谁都能拥有这份天真,她其实很羡慕这小姑娘。 温桓这神情,她再熟悉不过了,他想要试着回人间,可人间哪儿有这么好回。 现在,她的苦痛要结束了,可温桓的,看起来却要继续下去。 温桓的眸光沉沉,他原本没打算让周氏死得如此痛快,但想到一旁的沈姝,他皱了皱眉,决定给周氏一个痛快。 「你有点吵闹。」他唏嘘地说。 临终时听到这样一句话,任谁都不会死得太瞑目。 周氏颇有些不瞑目地咽了气。 血腥气蔓延开来,温桓的眸中染着一片血色,左手始终按在那件外袍上。 沈姝轻声道:「温桓?」 温桓的指尖颤了颤,他沉默着,没有帕子,拿手拭去快要蔓延到她衣摆的血迹。 他说:「嗯,他们都死了。」 沈姝的面色有些白,黑暗中,她垂下眼睫:「你受伤了吗?」 温桓答:「无碍。」 沈姝不太相信,方才她听到利刃割开皮肉的声音,温桓挡在她前面,方才周氏的那一剑他只怕没能躲过去。 但温桓一直按着那件衣袍,不许她拿下来。 沈姝想了想,拉起他的右手,从怀中取出方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去上面的血迹。 第38页 温桓一僵,却没有抽回手,任她握着。 他的袍袖上沾满鲜血,手上却被擦得干干净净。 临走时,他小心地拿起那只兔子。 沈姝身上干干净净的,那兔子身上也干干净净的,温桓的身上却沾了许多血。 他将那只兔子拿得远了些。 回到客栈时,天都快要亮了。一名小二坐在一楼打着瞌睡,远远瞧见温桓,他揉了揉眼睛,面色一变,仿佛见了鬼。 温桓从袖中取出牙牌,漫不经心地抬手给他看。 小二一愣,忙行礼:「大...大人。」 等温桓离开后,小二仍有些愣,他是第一次见京中来的官员,似乎与他想像中的不太一样。 他以为那些官老爷们都是一把年纪,穿着官服,一派端严模样,可这位大人看上去很年轻,眉眼淡漠,衣裳上都是斑驳血迹,只有垂头时,眸中才有些光彩。 他扶着的那位应该是个姑娘,小二没能看到她的眉眼,只瞧见露出的那只皓腕上,挂着串细细的赤玉佛珠,干净温润。 小二摇了摇头,起身去烧热水了。 到了房门外,温桓松开手,转身准备离开。 沈姝叫住他:「我帮你包扎。」 温桓要笑不笑:「我要沐浴更衣。」 沈姝的面上一红,房门开合,温桓已经回了房间。 她拉下盖在头上的衣袍,轻轻嘆了口气。 那只小燕雀跌跌撞撞自她手中的衣袍上站起来。 沈姝愣了愣,同它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垂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赤玉佛珠旁繫着根红绳,另一端拴着这只可怜巴巴的小燕雀。系红绳的人大概不太会打结,一连繫了四五个死结,看上去有点丑。 沈姝蹲下身,把那只小燕雀放在膝上,小燕雀大概被吓得不轻,耷拉着翅膀,蔫巴巴地蹲在原地,乌熘熘的小眼睛一眨一眨的,让人又心疼又好笑。 沈姝怜惜地摸了摸它的小脑袋,抬手去解它脚爪上的红绳。那里也被温桓系了死结,她解了半晌,有些懊恼地把那只小燕雀托在手掌中。 「等我寻把剪刀给你剪开吧。」 温桓可真是有点坏。 她这样想着,目光落在一旁那扇紧闭的屋门上。 快到客栈时,温桓忽然握着她的手,贴在他的伤口上。 那里还往外渗着血,外面天寒地冻,血浸出来就冷了。 她的手心有一小团他的血,除此之外,身上的衣袍干干净净的,连尘灰都没有。 温桓周身的血腥气很重,他不让她看,她却猜得出,他大概沾了满身的血,有点狼狈。 沈姝捧着手心一团毛茸茸的小雀鸟,下楼要了剪刀和伤药。 温桓这澡泡了很久,他的身上沾满血腥气,浓得几乎洗不掉。 他皱着眉,瞧着有些发红的水。 外头响起敲门声,温桓的眸光一顿,要笑不笑地说:「我还在沐浴。」 敲门声停了一息,锁孔被人拨了拨,卫让探了个头进来:「哦,那我来看看。」 温桓:「...」 卫让于撬锁一途上颇有些造诣,温桓按了按额角,没再理他。 卫让将伤药丢在桌上:「听沈姝说周夫人跑去刺杀你们了?」 温桓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卫让啧了一声:「这位周夫人挺想不开。」 「她大概本来也没想活。」温桓不咸不淡地陈述了个事实。 卫让摇了摇扇子:「只是可怜了昨日那小糰子。」 温桓的黑眸中染了层水雾,看上去有些缥缈:「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 卫让习惯了他的性子,摇了摇头:「对了,方才沈姝挺担心你的。」 温桓的眸光一顿,「嗯」了一声。 卫让想了想:「你不会是假受伤,骗人家同情吧。」 温桓抬手取衣服,卫让站在屏风外,瞧见他臂上的一道狰狞伤口。那伤口深得快要瞧见骨头了,在水中泡得久了,边缘有些发白。 卫让倒吸了口冷气:「伤口就这么泡着,你不要命了?」 温桓认真地说:「你觉得,现在她会不会更同情我一点?」 卫让瞠目结舌,温桓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很快岔开这话题:「周氏的药粉我验过了,没有毒,也确实是解蛊的方子。」 卫让有些诧异:「难不成她真这么实诚?」 「这你也信。」 温桓换了身新的衣袍,身上的血腥气终于淡了些,他皱了皱眉,信手燃了屋角的薰香:「药粉是真的,那么桃花朝就不止用蛊这么简单,周氏必然留了我们不知道的后手。」 桃花朝就在两日后了,时间紧迫,再去详查已经不可能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临走时,卫让的桃花眼一挑,拿摺扇指了指温桓的右臂:「对了,你的伤打算让我怎么说?」 他忽然有些摸不清温桓的想法了。 温桓将纱布打了个结:「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啊,卫让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卫让离开后,屋中沉静下来,温桓自角落中取出那只兔子,拆开了包在上头的布料。 兔子安安静静地躺着,小小的一团,一只耳朵耷拉着,仍是娇憨可爱的模样。 温桓垂头看了一会儿,眸光有些深,他抬手将那块沾了灰的布料丢得远了些。 第39页 下午时分,沈姝敲门走了进来,她的面上噙着担忧:「听卫阁主说,你右臂上的伤口很深,伤了骨头,还有些感染了?」 温桓原本要给她倒杯茶,闻言一顿,将茶壶从右手换到左手上。 「没什么大碍,别听卫让胡说。」他淡淡道。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沈姝的手掌,她的掌心白皙干净,早上的那团血污已经不见了。 沈姝接过茶盏,眸中的担忧没怎么消退。 温桓弯了弯唇角,认真地想,或许那时应该让周氏划得再深些。 沈姝把带过来的食盒打开,从里面端了白粥和小菜出来:「你还没用午膳吧,我给你带了些清淡的。」 温桓指了指旁边的一碟白糖糕:「用过了。」 那碟白糖糕上沾着层厚厚的糖霜,看着就分外甜腻,沈姝有些疑惑:「你不是不喜欢食甜吗?」 温桓的动作一顿,片刻后,轻轻笑开:「你怎知我不喜食甜?」 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喜怒不露,从没有人知道他不喜欢吃甜。 沈姝迟疑了一会儿,这还是少年温桓说的,现在的温桓似乎的确没有说过这话。 可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啊。 她朝温桓笑了笑,认真地说:「温桓,谁都有不喜欢的东西,既然不喜欢,不用强迫自己的。」 温桓的食指在桌沿上虚虚一点,黑眸有些幽深难测:「那喜欢的呢?」 沈姝一愣:「嗯?」 温桓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一只燕雀从门外飞进来,落在沈姝肩头,温桓看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 小燕雀显然也觉得他有些眼熟,它跳了下去,躲到沈姝后面了。 沈姝忍不住笑,回头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那只小燕雀,她没有放在笼中养。外面冰天雪地,白日里,沈姝给它留了道窗,若它冷了,可以进来落个脚。 小燕雀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不过它好像不怎么喜欢温桓。 温桓偏头看了它一眼,目光有点冷。 小燕雀吓得鼓着翅膀飞了。 温桓弯了弯唇角,若有所思地瞧着它离开的地方。 第25章 不好(含入v公告) 他俯下身,冰凉的…… 因着要提前一日上山的规矩,第二日用过早膳,四人便动身去了落英峰。 落英峰下果然来了很多人,成双成对的璧人们站在山门下,十指相扣,彼此依偎着,眼角眉梢都是笑。 温桓站在远处,静静看了一会儿,黑眸中盛着些莫名的情绪。 在温桓的记忆中,情爱总是充满痛苦与折磨的,就像杜烟和温虚,他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日石室中,杜烟听说温虚不会来时,面上浮出的苦痛与怨毒。 他半倚在光秃秃的老榕树上,认真地想,若是想同一个人白头偕老,求神明其实是没什么用的。 他母亲求了挺久,最后... 温桓讥诮地弯了弯唇角。 沈姝和楚行之站在山门下,正说着什么。因着他们要扮作夫妻,昨日卫让分外肉疼地掏出银子,买了两套看起来很般配的衣衫。 沈姝的穿了件淡粉的披风,髮髻上扎着圈漂亮的绒花,侧着身,笑盈盈地同对面的楚行之说着话,看起来两人聊得很是投机。 温桓收回视线,半阖着眼,面上的神色有些冷。 他的耳力极佳,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两人的谈话。 楚行之绘声绘色地描述:「我家附近有一片桃林,春日里落英缤纷,我带同窗过去,他们都赞嘆说这同书中所记的桃花源一般无二,堪称世外仙境。」 「真的吗?」沈姝的语调中透着些新奇。 她从来没看过桃花海,不由生出几分嚮往。 「骗你做什么?」楚行之笑起来,「等到夏末就能摘桃子了,很甜的,剥开皮,汁水直往下淌。」 他想了想:「冬日快要过去了,等入了春,你来我府上做客吧,我可以带你去看桃林,虽然摘不了桃,但我娘擅做桃肉脯,也很好吃的。」 沈姝笑得眉眼弯弯:「好啊。」 温桓捻了捻指间的一片枯叶,他没收住力,那片枯叶被碾得粉碎。 他的唇角抿成一道线,抬手拂去沾在手上的枯叶碎片。 原来她喜欢桃花啊。 他们并没有从山门进去,而是绕道去了后山。 没有人从后山上去,因为云水镇有个传闻,说擅入落英峰的后山是不祥的。来桃花朝的人本就为了得到神明的祝福,自然不会轻易去触这霉头。 后山没有人烟,石阶上覆着不化的积雪,密林中偶尔传来一两声寒鸦啼鸣。 楚行之的面色有些白,斟酌道:「不会真有什么诅咒吧?」 他说得很小声,仿佛当真会惊扰什么邪物似的。 温桓不轻不重地嗤笑了一声,认真道:「当然会。」 楚行之正踩到雪下的一根枯枝上,断折声响起,他陡然一惊,险些没站稳。 卫让挑着桃花眼扶了他一把:「别听温桓的,他在诓你。」 楚行之抚了抚胸口:「我小时候看的那些志怪故事里说,没有人气的地方,容易有恶鬼的。」 似乎是为了唿应他这话,话音刚落,陡然起了阵山风,地上的雪粒子被吹起来,直让人有些张不开眼。 沈姝抬手挡了挡,忽然觉得有人扶了自己一把。 第40页 等这阵风过去了,她抬头望去,卫让和楚行之站得有点远,温桓离得近些,面无表情地蹲身研究着地上的一团雪。 他的手停在某处,皱了皱眉,长指伸进雪中,不多时,雪下传来声细微的响声,似乎是什么机关被拨动。 温桓站起身来,唇角勾起:「看来还真有恶鬼。」 只不过,这恶鬼似乎对小和山挺熟悉,这三百挡,分明是小和山不外传的机关术。 楚行之和卫让也走了过来,卫让敛了往日不正经的神色:「没想到这后山真布了机关。」 温桓自袖中抽出双皮制手套戴上:「跟得紧些。」 他对小和山的机关术再熟悉不过,动作干净利落,最后,卫让摇着摺扇唏嘘:「温桓,这机关不会是你家的吧?」 温桓拨弄着一个机关,没有抬头:「是啊。」 卫让一愣,随即笑开,不知何时连温桓都学会冷幽默了。 他笑着笑着,想到什么,笑意僵在唇角:「你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小和山早已灭族,除了温桓,这世间不该再有第二个人会小和山的机关术。 除非这世上还有第二个小和山的人,那小和山丢失的鲁班书会不会就在那人手中。 卫让皱眉抬起头来,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温桓的注意并不在此处。 温桓已经拆完了雪下的机关,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沈姝和楚行之身上。 楚行之倒是不怕了,又开始絮絮叨叨讲起他家附近的那片桃林来,时不时还伸手比上一下。 温桓安安静静地看着,片刻后,不明所以地垂眸去看雪下的那个机关。 每次他瞧见楚行之,都觉得心下有点烦躁。 温桓闭了闭眼,试图驱散这莫名其妙的烦闷。 偏卫让凑了上来:「温桓,鲁班书之事你多少上点心,如今南巫族和老皇帝都想要这秘术,各方都盯着,要想找到只怕难上加难。」 温桓瞥了卫让一眼,他苦口婆心的模样,有点像小太子的乳母。 卫让摇了摇扇,觉得温桓有些不对。 他顺着温桓的目光看去,瞧见在一处说话的沈姝和楚行之。 卫让恍然大悟:「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挑的衣裳很登对?」 温桓微眯了眼睛,是挺登对的。 不过,也不必再登对下去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最后一处机关前。拾了根枯枝,圈出四个角来。 楚行之有些好奇地问:「温兄,这是要做什么?」 温桓黑眸沉静,波澜不兴地给他解释:「破这处机关,需要四个角都站上人来维持平衡。」 小楚公子恍然大悟,十分真诚地称赞:「温兄于机关术上当真造诣深厚。」 「过誉了。」 楚行之挠了挠头:「那每个人站在哪里有什么讲究吗?」 温桓温和地笑:「小楚公子自便。」 于是四人各自在一角站定,温桓蹲下身,极为娴熟地拨弄了几下,一声闷响后,楚行之觉得周身一轻,整个人朝下坠去。 他只来得及「啊」地轻唿了一声。 沈姝和卫让都愣住了,片刻后,两人走到那个黑逡逡的洞边,瞧见有些狼狈的楚行之。 洞不深不浅,里面铺了兽皮和棉絮缝成的垫子,几张叠在一起,颇为厚实,跌下去也不会受伤。 只是这些垫子放得久了,积了厚厚的一层尘灰,楚行之站起来时,整个人都灰扑扑的,头顶还挂了片碎了一半的枯叶。 他挥了挥手:「我在这里。」 然而,洞的四周都是光滑石壁,楚行之努力了一会儿,没找到能攀爬的地方。 温桓疏懒开口:「这里本就有两条路,小楚公子的所在是条秘径,是修造机关之人留给自己的。」 卫让迟疑:「那现在如何是好?」 温桓垂眸:「分两路走吧。」 小楚公子连武功都不会,显然不能放他一个人走,最终卫让也跳了下去,陪他一同走这所谓秘径。 温桓捻了捻指尖的一团雪,回头同沈姝道:「走吧。」 沈姝迟疑了一会儿:「温桓。」 温桓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沈姝忽然又有点儿不太确定了,她总觉得方才其实楚行之可以不掉下去的。 越往上攀积雪越厚,温桓走在她前面两三步远之处,踩出一条雪路来。沈姝顺着他的脚印走,倒是没有打滑。 他们抄了近路,不到日落时分便到了半山腰的宅子。 果然如先前的老者所言,寨中的屋舍都是空的,他们挑了个僻静的小院子,温桓沿路划下记号,给卫让两人指了路。 他回到院中时,沈姝正半蹲在地上,身前堆着团雪。 她的手指上也沾了雪,掌心被冻得有点红。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将手拢在唇边呵了口气,笑吟吟地招唿他:「温桓,一起来堆个雪人。」 她的颊边也被冻得有点红,温桓往前走了几步,顺手把她的兜帽往上一提。 沈姝的髮髻被压得乱糟糟的,偏头瞪了温桓一眼。 温桓戳了戳雪人的头。 沈姝拆开怀中的油纸包,从里头取出两枚雪红果,里面的雪红果剩得不多了,她看上去有些心疼。 温桓极轻地笑了一声,他发现沈姝似乎走到哪里都会带些吃食。 第41页 她仔仔细细地将雪红果嵌在雪人眼睛的位置,问温桓:「这样好看吗?」 雪人顶着双白里透红的眼睛,瞧上去有点诡异。 沈姝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个问题,看上去有些沮丧。不过她很快又重新快活起来:「等会儿我去找找有没有小石子吧,这红果可以留着做顶小帽子。」 她似乎一直都很开心,鲜少有气馁的时候。 温桓看了会儿那雪人:「你准备怎么把它收起来?」 沈姝选着石子,有些疑惑:「为什么要收起来?」 「若是放在庭院中,等过几日天晴了,太阳一照,它就要化了。」 沈姝笑了笑,她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石子,给小雪人嵌了双乌熘熘的眼睛:「该化的时候它自然便要化了,强留也是留不住的,不过等下次下雪,还可以再堆一个雪人啊。」 她觉得温桓的想法总是有些危险,他大概是失去得太多,总是想着要把一切都留住。 温桓的手指搭在雪人的小帽子上,虚虚点了点。 沈姝已经嵌好了雪人的五官,它的鼻子下面拿石子嵌成道细细的线,像抿起的唇,整个雪人看上去兇巴巴的,有些不开心。 沈姝指了指不开心的小雪人:「温桓,这个像不像你?」 温桓没看那雪人,他的视线落在沈姝被冻得有点红的手上。他皱了皱眉,把方才的皮质手套取出来:「这个给你。」 沈姝接过来,戴上了一只,手套有点大,松松垮垮地贴着她的掌心。 她眨了眨眼睛,拿另一只手往温桓的口中塞了粒雪红果。 温桓含着那颗雪红果,酸和甜混在一处漫开,他不喜欢吃甜,也不喜欢吃酸,可这感觉却新奇而有趣。 他偏头笑了笑。 沈姝已经站了起来,拍了拍披风上沾的雪:「天都快黑了,卫阁主他们还没到吗?」 温桓勾了勾唇角,那条秘径盘亘在山腹,曲折连绵,卫让带着楚行之,脚程又不会多快,等他们赶到估计得再过两个时辰了。 「许是有事耽搁了吧。」他轻轻道。 「好吧,」沈姝抿了抿唇,眸中带着些担忧,「这边有小厨房,我先去热些胡饼,你要不要去接应一下他们?」 温桓「嗯」了一声,目送着她往小厨房走。 很快,小厨房中亮起橘色的烛火,在幽寂冰冷的冬夜,这处烛火暖融融的,有炊烟升了起来。 温桓蹲下身,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个小雪人。 他轻轻触了触雪人的脸。 小雪人看起来脆弱极了,说不定今晚的风就会把它吹坏,可偏偏又不能带回屋中藏起来。 温桓的手在它冰冷的面颊上停了一会儿,拈起嵌在它唇角的一粒小石子。 小石子被他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放进一只小银瓶中。 卫让和楚行之到的比预计还要晚一些,两个灰扑扑的人影走进院子,卫让拍了拍头顶的灰:「啧,这可是条什么路,九曲十八弯的,我们差点儿没绕出来。」 温桓掰着手上的一角胡饼:「你们进来的时候,有发现什么不妥吗?」 卫让摇了摇头。 温桓的黑眸微沉,这便对了,因着卫让和楚行之走的是地下的秘径,这里的人没有发现异样,他们才能畅通无阻地来到此处。 他摘下屋外挂着的神牌,提笔研墨,先写上了沈姝的名字,又在后面从善如流地写了自己的。 楚行之咬着胡饼,指了指小木牌,含煳不清道:「温兄,你是不是写错了?」 温桓将小木牌挂上去,淡淡道:「写惯了,没什么所谓。」 每间院落只有一处卧房,按照原本商定好的,温桓守在前院,卫让守在后院,沈姝和楚行之在屋中做样子。 黑夜中,四人都没睡,屋中灭了烛火,楚行之有些紧张地坐在桌边,端着盏冷掉的茶。 温桓枕臂靠在一处枝杈上,他听到沈姝在给楚行之讲故事,声音轻轻软软的。 他捏了捏手中的小银瓶,十分认真地想,或许等会儿应该直接把楚行之打晕。 子时,一切声响都消失了,整个寨子都沉寂下来,所有人睡意正酣之时,温桓陡然张开眼。 房屋的轩窗被拉开道细小的缝隙,一小截香头被丢进屋中,隐隐有些明灭的光。 卫让纵身追了出去,温桓自梢头跃下,没有任何迟疑地踢开房门。 他们用了周氏的药粉,那药粉能驱除蛊虫,但这些人用的不是蛊,而是致幻的香。 楚行之张着双臂,如八爪鱼一般拉着沈姝:「阿姊,你还活着。」 温桓干净利落地将他敲晕,手指在他的脖颈上停了一会儿,最终拎着他的衣领,拎小鸡般将他丢到了屋外,反手将门锁上。 胧明月色下,温桓面色苍白,眸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黑。 沈姝安静地伏在桌案上,面上有一团小小的红晕。 屋中的香还没有散,温桓的眼中氤氲着不散的雾气。 他先是看见了那只小白猫,小白猫团在他的身旁,软绵绵的一团,温桓摸了摸它的头,说,回来了,就永远不要走了,好不好,他想了想,起身去锁门。 然后是那只兔子,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袖中,一双圆熘熘的眼睛生动极了,他瞧见那只兔子对他笑,眉目生动,像一个人。 第42页 温桓想,这大概就是幻象了,他勾了勾唇角,其实是不是幻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打算放手了。 最后,他看见门边立着个熟悉的影子,她的披风上的一圈兔毛轻轻颤着,手腕上的赤玉佛珠昳丽得近乎妖冶。 她大概是想要出去,眉眼弯弯地说:「温桓,你让一下好不好?」 温桓笑了笑,长指轻轻一拨,房门就被闸得严严实实。 他俯下身,冰凉的手指触上她的脸颊。 「不好。」 第26章 贪恋 温桓对于把她弄哭这件事似乎有点…… 温桓的指腹从沈姝的眉眼间划过, 轻轻下移,最后停在她的唇畔。 她的颊边软绵绵的,很暖, 温桓的指腹却一片冰冷。 温桓垂下头, 贴着沈姝的耳畔, 眸中的雾气愈发浓重。 他极轻地说:「所以,不要走了,好不好?」 楚行之在雪地中哆哆嗦嗦清醒过来时,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推门。门似乎被人从里头锁住了, 于是他喊了一嗓子:「温兄,阿姝。」 屋中没有半分声响,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有些吃力地推开窗。 屋中黑逡逡一片,温桓坐在桌边,沈姝靠在他的怀中, 是依偎的姿势。 听到声响,温桓抬头看过来,他的眸中是浓得化不开的一团黑, 却已经清明了。 温桓的唇边抿起一个笑。 楚行之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不过他似乎不用说些什么了,一枚银针射过来,半开的轩窗紧紧地闭合在一起。 温桓垂着黑眸看向怀中的沈姝, 因着那香的缘故,她依旧昏昏沉沉地睡着, 长睫垂下来,落下个小月牙似的剪影。 温桓摸了摸她的睫毛,也是软软的。她似乎有些痒, 轻轻躲了一下。 温桓缓缓合上眼,听着耳畔清浅的唿吸。 他其实不知道爱到底是什么,做很多事都只是凭着本能。 譬如此时,本能告诉温桓,他不想放楚行之进来,所以他关上了窗。 再譬如,本能告诉他,他不想拖沈姝入地狱,地狱太黑,她该哭了。他想看她哭,却不是这么哭。 他喜欢她天真的悲伤,因为这种悲伤,他自己从来没有过。 可此时此刻,沈姝柔软温暖的手团在他的掌心,温桓也不想放手。 这是一种奇妙又危险的感情,如同小时候吃过第一颗松仁糖,哪怕五脏六腑都发腻,也不想停下来。 温桓想,沈姝应该是被很多人爱着的。她不像卷宗中说的那样,幼年失怙,孤苦无依,没感受过世间的善意,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同情与善意。 所以,她其实不清楚地狱中的恶鬼究竟是什么样子,只是本能地施予着这份善意。 温桓的唇角弯了弯,黑眸在月光下浮出隐隐的光彩。 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他虽然回不到人间,但可以努力变成她喜欢的样子。 不多时,外面传来兵刃相接之声,许久才平息下来。 温桓一动不动地坐在屋中,袍袖垂落,正好遮在沈姝的耳畔。 到了后半夜,院中传来房门开合之声,看来卫让已经成功了。 沈姝也终于从致幻香的作用下醒了过来,她张开眼睛,睫毛颤了颤,眸中干净清澈。 她开口,带着几分怔忪睡意:「温桓?」 温桓「嗯」了一声,简短给她讲了当下的处境:「入夜时分南巫的人放了致幻香,卫让带着明珠阁的人去追了,不必担心。」 沈姝点了点头:「那楚行之呢?」 温桓并不喜欢这个问题,也不关心楚行之的死活。外面冰天雪地,楚行之应该不至于蠢到冻死在院中。 温桓侧耳听了听,果然,院中没有半分响动。 于是他说:「大概寻个地方继续去睡了。」 沈姝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听到众人都平安,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睡意慢慢席捲上来。 中了致幻香,即便解了,多少也要嗜睡上几日。 沈姝抬手揉了揉眼尾,目光落在温桓的右臂上,有点楞怔。 温桓先前的伤口已经结痂了,此时又渗了血,在衣衫上凝成小小的一团。那块血迹周围的衣衫有些褶皱,看起来像是被压过。 沈姝小心地托起他的手臂,有点愧疚:「是我睡梦中压到你的伤处了吗?」 温桓说:「没关系。」 其实他可以将沈姝推开一点,但是温桓没有,伤口的痛让他生出几分真实感,甚至隐隐有些兴奋。 这是人间最真实的疼痛,很多人都畏惧,温桓却不会。 沈姝小跑着去取了药,垂头给温桓吹了吹。 伤口裂开得多难受啊,他都不疼的吗? 沈姝将手中的药膏往温桓狰狞的伤口上涂,她的动作很轻,一点都不会疼。 温桓弯了弯唇角,垂头瞧着她头顶乱糟糟的小绒花。 他抬起另一只手,将它拨得更乱了些。 等涂完药,天边的月又往西移了几分,温桓站起身:「卫让那边还要善后,我去看看。」 沈姝把药膏放下:「你等一等。」 说着,她走到塌边,拿了件披风繫上。 温桓皱了皱眉:「你要出去?」 去探望楚行之吗? 他握着沈姝的手腕,将她摁坐在榻边,声音有些冷:「夜深了,睡吧。」 第43页 沈姝有些疑惑的偏头看着温桓:「你...」 温桓深吸口气,偏开头去,语调却放缓下来:「外面冷。」 沈姝说:「哦。」 温桓冷着脸继续:「夜色很黑,容易跌跤。」 「哦。」 「早些睡对身体好。」 「哦。」 无论他说什么,沈姝始终答这一个字。温桓没忍住转头去看。 沈姝拢着被衾,噙着笑看他,清亮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 她眨了眨眼,眸中映着细碎月光:「好吧,不过你也知道天冷,回去多生些炭火,明日别穿得这么单薄了。」 「我原本打算送送你来着,不过你好像不太愿意。」 她朝他挥了挥手:「那,晚安,温桓。」 温桓离开后,沈姝忍着困意问系统:「阿凝救出来了吗?」 系统的语调轻快:「恭喜宿主,任务成功。」 沈姝点点头,瞧着天边那轮将满未满的月。 第二日一早,寨子里没有人看到桃花。许多人都听到了昨晚的异动,心中本就惴惴,如今又没看到桃花,心下都惶然起来。 有人朝山顶的方向叩拜,生怕是有什么举动触怒了神明,惹得天神降罚。 沈姝摇了摇头,站在一处小高地,把早前准备好的桃花笺撒了下去。唿啸的北风将单薄的纸笺吹得四散,有人抬手接住了一张。 云水镇的民众早已对桃花朝上的神明深信不疑,为了避免人心惶惶,几人商议之后,索性始于鬼神之说,终于鬼神之说。果然,过了一两个时辰,众人各自往山下去了。 沈姝回去时,瞧见等在院中的楚行之。 他的眼圈有点红,大概是听到阿姊的噩耗了。虽然早早有了心理准备,但切切实实地听到,再多的准备都会变得无用。 沈姝轻声说:「节哀。」 楚行之嘆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昨晚认错了人,实在是些唐突失礼。」 说着,他偏头打了个喷嚏。 「没关系,」沈姝摇摇头,「你这是怎么了?」 楚行之又打了个喷嚏,昨夜有点冷,他在冰天雪地的院中吹了风,有些染了风寒。 想到昨晚,他的面上有些迟疑,斟酌着问:「昨晚你没事吧?」 沈姝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没事。」 楚行之轻轻松了口气,昨夜他瞧着温桓的目光有点吓人,在外头等了一会儿,听着里面没什么动静才离开。看沈姝的反应,应当没什么不妥。 不过有点奇怪,今早他与温桓打照面时,温桓似笑非笑说了一句:「她叫沈姝。」 楚行之茫然地想了许久,仍旧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温桓似乎有什么急事,没做停留,他便也没来得及问。 沈姝想了想,问楚行之:「阿凝被安置在何处了?我去瞧瞧她。」 「阿凝姑娘受了伤,卫阁主连夜带她下山找医馆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都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 沈姝放下心来,同楚行之问了温桓的去向。今日是十五了,她得找到温桓,再入一次他的梦。 这一次,她想多分一点善意给那个少年。 其实这世间也不是处处冷漠啊,温桓。 * 后山上,温桓面无表情地半蹲着,瞧着面前一名中年男子。 「南巫的现任神女名叫烟岚?」 那名男子转过头去,紧紧抿着唇,不肯答话。 温桓的面上忽然就绽出笑来,眸中却带着残忍之色,他信手拾起一个小银罐,将里面的液体倒在那人股间新划的伤口上。 花蜜的甜香四下漫开,更多的虫蚁顺着男子沾了灰的衣角爬上去。 男子的面色更白了几分,紧紧咬着唇。 温桓转了转手中沾了血的小匕首,神色渐渐冷了下来。 他的母亲单名一个烟字,下头还有个早夭的幼妹,单名一个岚字。 鸟语烟岚静,水声门户秋。 真是有趣起来了。 温桓拎着小匕首,歪头朝男子笑了笑:「下一刀的地方,由你来挑吧。」 男子终于有些崩溃了,指尖轻微颤抖着。 温桓噙笑看着男子挣扎,至多再过半个时辰,他便会知无不言了。 温桓漫不经心地拿匕首挑起男子衣襟上的一只蚂蚁,换了个地方将它放下。 男子张口的瞬间,山坳处传来脚步声。 温桓的眸色一沉,抬起头来,看到截熟悉的衣摆。 他唇角的笑忽然就僵住了,下一瞬,男子的颈间被划了道血口,他张着眼睛,有些难以置信的模样,头软软垂了下去。 旁边立了两名明珠阁的杀手,瞧见这一幕,俱是一愣。 分明就要问出来了,温公子怎么忽然就把人灭了口。 最令人诧异的是,他们似乎在温桓的面上看到了一瞬的慌乱。 不过大概是看花了眼吧,很快,温桓的面上就恢復了一贯的漫不经心。 他朝两人招了招手:「行了,也别带回去给你们卫阁主添堵了,他挺怕虫的。」 温桓的喜怒向来有些不定,两人垂着头,没再多言,只在心中惋惜地想,若这男子开了口,他们原本能得到关于鲁班书的线索的。 温桓丢了匕首,朝沈姝的方向走了过去。 第44页 山中风疾,沈姝的兜帽被吹得摇摇晃晃,鬓间的绒花轻轻颤着。 隔着很远,她笑吟吟地招了招手:「温桓,你在这里啊。」 温桓也笑,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自己的衣摆。幸好,衣摆没沾上血迹。 她大概不喜欢满眼血腥。 他转着手中的一只小瓷瓶:「带你看个东西。」 坐在光秃秃的山嵴上,沈姝有点儿茫然。 温桓当真带她看了一场潋滟桃花,桃花挺好看的,山嵴的风挺冷的。 自然不是真的桃花,而是幻象,同昨日南巫用的香料差不多。 桃花团团簇簇,如明媚的云霞,有风吹过,单薄的花瓣随风轻颤。 沈姝看得有些痴,久了,差点忘记这是幻象了。 温桓弯了弯唇角,看来南巫着实下了血本。 他想了想,偏头问沈姝:「你觉得好看在哪里?」 沈姝有些茫然:「嗯?」 温桓的问题有点像小学生的作文题目啊。 温桓认认真真地等着她的回答,顺便给了个提示:「是桃花比较好看,还是这景致很壮阔,抑或是...」 他顿了顿,问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抑或是桃肉脯比较好吃?」 沈姝眨了眨眼,小孩子才做选择,她觉得都挺好的。 她这么说的时候,温桓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唇又抿成了条直线。 像极了庭院中的那个雪人。 沈姝看着灼灼的桃花海,轻声问:「温桓,五六年前,你有什么想要得到的吗?」 五六年前吗,温桓偏头想了想,那时,他只身去了南巫找寻鲁班书。 结果并不太好,最后,他中了浮图蛊,逼不得已,只得去了杜家。 「大概想要只兔子吧。」温桓勾着唇角,眸光幽沉。 「兔子?」沈姝问。 「嗯。」 「活的吗?」 温桓枕着手臂靠在一块山石上,要笑不笑地看着沈姝:「都行。」 这兔子他不打算放手了。 沈姝:「...」 至少她确认了,温桓这反应,应该不是想吃麻辣兔头。 * 这一日,沈姝再次入了温桓的梦。 她还穿着冬日的厚衣衫,梦境中却已经春暖花开了,虽然夜间仍有些倒春寒,但终归不似冬日,不多时,她的额角就沁出层薄汗。 沈姝将披风解下来,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从梦境中离开时,这里似乎还没入冬。 两方时空的时间流速似乎不太一样,她失约了。 沈姝抿了抿唇,心中忽然难受起来。她想,少年该多难过呀。 山间黑逡逡一片,她去了温桓先前住的屋子,外面的老榕树已经生出了新芽,上头还挂着潋滟红绸,只是时间久了,红绸上落了浮土,有点灰扑扑的。 温桓的屋中静悄悄的,房门虚掩着,大概是没有人。 她找了一圈,走过山间小径时,总觉得林木深处有个黑逡逡的影子。 那影子好像一直跟着她。 生出这个认知时,沈姝的手心有点冷,她不信鬼怪之说,但是志怪故事看多了,到底是有点怕。 她顿住了脚步,那黑影似乎也顿住了脚步。 沈姝十分认真地从袖中翻了翻,找出个红绳挂着的桃木剑来,那把小剑还没她的手心大,沈姝犹疑着瞧了它一眼,似乎也没更好的选择了。 她的另一只手按在袖中的匕首上,轻轻闭眼,十分虔诚地念了一句:「物质决定意识,我是物质你是意识。」 下一瞬,一直跟着的意识按住了她的手腕。 这意识还挺物质的。 既然是物质就好办了,沈姝抽出另一只手上的匕首,反手刺了过去。 她的另一只手腕也被意识按住了,意识淡淡点评:「这桃木剑鬼都不怕。」 沈姝:「...」 她转过身,看到一身青色春衫的少年。 温桓衣衫的颜色似乎很单调。少年时,他的衣衫永远是青色的,过了弱冠之年,就成了沉闷一点儿的鸦青色。 少年昳丽的眉目间带着些沉怒和冷意。 沈姝离开后,温桓一直等在这里,一月之期时,他一早下了山,买了一屉小笼灌汤包子。 她一直没有来,等到入了夜,包子都冷了,少年面无表情地将它们丢给了一只冻得半死不活的小野狐。 果然是个小骗子。 他又买了两日包子,那只小野狐得他餵了两三天,瞧见他来,甚至会主动凑上前来。 第四日,少年没再买包子,小野狐也饿了肚子。 子夜时分,温桓的面上冷冰冰的,将袖中的竹笛丢了。过了两日,天色阴沉,隐隐有要下雪的徵兆,那把笛子又被捡了回来,扔到了屋中的角落。 温桓没再等沈姝,也没拆老榕树上的红绸,年关将至,他懒得添置什么年货,只在除夕夜上,到老榕树下站了一会儿。 那一晚,少年的眸光黑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后温桓的生活就按部就班起来了,就像那只小白猫离开后,他也很快就接受了屋中空落落的事实,只是偶尔习字时,会习惯性地多拿一方镇纸压着。 此时此刻,他握着沈姝的手腕,指节都有点发白。 「对不起啊,温桓。」沈姝垂着眼睫同他道歉。 第45页 她的语调轻轻软软,因着着急,眼圈有点红,看上去比他还要难过上一些。 少年的胸腔忽然就有点闷。 哭什么啊,他欺负她了吗? 他的手松了松:「行,你解释。」 沈姝没办法解释,她想了想:「温桓。」 少年垂着黑眸看她。 他的手心被放了粒雪红果,沈姝说:「别生气了好不好?」 温桓抿着唇,这大概是他听到过最为敷衍的解释了,他的咬肌鼓着,垂头去看面前的姑娘。 她的眸光清澈,带着几分歉疚与他的撞在一处。 温桓的心口一滞,忽然就有点气不起来了。 片刻后,他冷着脸拉起沈姝的手腕,解下头顶的髮带,一头系在她的手腕上,一头系在自己的手腕上。 他层层叠叠地系了三四个死结,瞧着颇有几分熟悉。 沈姝有点哭笑不得。 四五年里,温桓繫绳结的手法没有分毫变化。 她想起了那只小燕雀,也不知它能不能捱过漫长的冬日。 她抬了抬手腕,长长的缎带在空中摇摇晃晃,牵得温桓的手腕也动了动。 温桓卸了力道,饶有兴味地任她牵来牵去,髮带在腕间滑动,带起轻轻的痒。 走了一段路,沈姝忽然问:「温桓,你去年是不是也没有过年啊?」 她用了也字,因为除了之后在杜氏一族的两载时光,温桓始终是孑然一人,自然不会过什么年节。 而在杜府,他过得估计比独自一人还不快活。 沈姝原本算着日子,兴许能赶上和少年一起过一次除夕夜,不过现在看来,两方时空不太一样,这时间也就算不准了。 温桓偏着头,有些新奇地重复:「过年?」 小和山的年关本就不像山下那般热闹,加之温虚与杜烟的一番恩怨,温桓从没过过年节。每逢除夕夜,他的乳母要下山几日,温桓的日子也要过得艰难些。 「你想不想补过一个年?」 沈姝决定不再等了,她认真地给温桓描述:「我小时候很喜欢过年的,每次离除夕夜还有十数天,母亲就会张罗着买年货,到了除夕那日,小孩子们都不用做课业了,个个换上新衣裳,下楼一起放爆竹。」 温桓漫不经心地绕着腕上的髮带,沈姝的手被他拉得轻轻晃动。 他笑了笑:「是吗?这样听来倒是有趣,比我知道的热闹很多。」 沈姝点点头:「而且,小时候我身体不好,平日里母亲不许我吃什么甜食,但是到了除夕夜,总能吃到一个包着糖的饺子,因为那是个吉祥的好兆头。」 温桓不太关心饺子里包不包糖,他记得沈姝似乎挺喜欢吃甜食的,小时候她连糖都不能吃吗? 温桓饶有兴味地问:「那你有没有哭鼻子啊?」 沈姝:「...」 温桓对于把她弄哭这件事似乎有点执念。 山路幽寂,过了一会儿,沈姝轻声说:「你能不能把髮带解开呀?」 温桓的笑容一僵:「不解。」 沈姝的面上憋得有点红,半晌,她不好意思地说:「我要小解。」 少年愣了片刻,偏头去解那髮带,可髮带系成死结,他也解不开了。 因着说要补过新年,第二日沈姝醒得很早。她推开屋门,发现温桓比她醒得还要早些。 他坐在老榕树的枝杈间,手中抱着把小刻刀,仰头看着天边的云霞,苍白的面颊上染了层灼灼晨曦。 听到屋门开合声,他垂眸朝下看去。 沈姝今日穿了件绯色的褙子,前襟上有一团金线绣成的碎花,在日光下浮着粼粼的光,看上去颇有些年节的喜庆之意。 她的面上挂着盈盈的笑,遥遥朝温桓挥手:「新年快乐啊,温桓。」 少年轻笑了一声,自梢头跃下,将手中的一个东西套在了沈姝的手腕上。 昨晚的髮带被他编成细细的绳结,上面挂着一只木雕的小猫,仍旧是短短的兔子尾巴,与先前的那个一般无二,只是小了些。 温桓抿了抿唇,黑眸瞧着她:「别再弄丢了。」 沈姝不明所以地摸了摸那小木猫的尾巴,温桓这是在打击报復吧,上次她说自己小时候被气哭的事,看起来他还记得挺清楚。 不过今天是过年,她不准备同温桓计较这些,于是笑着说:「好吧。」 温桓将小刻刀收回袖中,没有问先前那只小木猫的去向。他雕的机偃彼此之间都有感应,可自沈姝离开后,他没再感知到那小木猫的方位。 大概是被弄丢了吧。 他垂眸想着,衣袖被沈姝拉了一把,她笑吟吟地说:「走吧,我们下山去买年货。」 温桓本以为沈姝只是信口一说,没想到她当真买了许多东西,肉菜果饼自不必提,此时早已买不到春联,她去铺子里买了红纸,回来认真地裁了,给两间小屋各写了一副。 贴上对联,树下再挂上两盏大红灯笼,年节的氛围倒当真有了几分。 沈姝踩着小凳子贴对联,衣袖滑落,腕上的小木猫一晃一晃的。 温桓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其实热闹些也挺好的。 入了夜,两人煮了几碟饺子。碟中的饺子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模样,一半白胖饱满,另一半有点丑。 温桓拎起筷子,漫不经心地夹了个丑的。 第46页 沈姝有些不好意思地同他笑了笑。 她从碟中挑出个被捏成小兔子模样的饺子,小兔子原本捏得挺像模像样,但下水煮过,瞧上去有点瘪。 她把这饺子放到了温桓碟中,饺子里包了松子糖,过了水,里面的糖化了大半,小小的松仁露了出来。 那时,温桓说想要个兔子,这也勉强算送他份新年礼物吧。 她说:「温桓,祝你岁岁年年,平安喜乐。」 温桓夹起了那只兔子,兔子短短的尾巴被他咬了下来,滚烫的糖汁流出来,挺甜,但是似乎没多腻。 他抬起头,沈姝正一眨不眨地瞧着他,她的颊边被热气熏出一小团红晕,鼻尖上蹭着一小团面粉。 温桓继续吃饺子,没有提醒她的打算。 沈姝本来打算守岁的,但她饮了盏屠苏酒。她的酒量实在是浅,不算大的杯盏,她饮完后,瞧着眼前的饺子都带了重影,很快,端坐着的温桓也从两个便成了三个。 温桓晃着手中的酒杯,觉得对面之人有点不对劲。 他垂眸看了看,沈姝不过饮了一盏酒,小银盏中还剩了个浅浅的底。 酒量可真浅啊。 沈姝枕着臂,长睫垂落,一副安静乖巧的模样。 温桓起身走了过去。 她的周身绕着苏合香的浅淡香气,温桓的手指点在她的鼻尖,将那团面粉往周围抹了抹,一小团白成了一小片白。 温桓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弯了弯唇角。 他说:「沈姝,别再离开了。」 沈姝被他弄得有点痒,极轻的动了下头。 第二日,沈姝从梦中醒来时,觉得手腕上有点紧,她抬起手,发现原本松垮的髮带又被温桓打了几个死结,现在一点都不松垮了,还有些丑。 那只木雕小猫被挤得怪可怜的。 温桓怎么这么喜欢系死结啊。 她解了一会儿,没有解开,索性放弃了,披衣坐了起来。 垂头之时,她发现枕边被人放了个红纸叠成的小包,鼓鼓涨涨的。 红纸包沉甸甸的,里头放满了松子糖。 过完了「除夕」,没过三两日,温桓收到了封信。 信是他母族的一个远房表叔寄来的,温桓原本打算直接丢掉,不过他这位表叔大概挺了解他的性子,封皮上除了落款,还写了两个关键词。 温桓瞧着龙飞凤舞的南巫族和鲁班书六字,轻嗤了一声,信手撕开了信封。 这位远房表叔叫李荣,李府地处南疆,处于中原和南巫族的交界。 那个地段虽然算在朝廷的管辖范围内,但天高皇帝远,今上虽然很想端掉南巫,但南巫也没那么好端掉。边境时不时就有一两场小范围的冲突,一些边陲小镇兴许今日归朝廷,明日便被南巫族夺了去,一来二去,就成了两不管。 李荣是写信请温桓相帮的,他的幼女不知怎么被南巫的人盯上,要献祭给神女。 献祭一词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有去无回,小和山擅机偃之术,李荣想请温桓相助,依照他幼女的模样做一个人偶,取而代之。 温桓拿着薄薄的信纸,不轻不重地冷笑了一声。 李荣倒是个聪明人,没同温桓谈什么虚无缥缈的亲情和同情,后头附的都是他想要的消息。 他的手在信纸上虚虚点了点,很快便决定走这一遭。 沈姝抱膝坐在榻上,她发现了一件事,自己入温桓的梦境,每次都是在他人生中的某个重要节点。 譬如这一次,原本是他只身去南巫的时候,不过这一次有她陪着他。 她的下巴枕在膝头,轻轻嘆了口气。 李府的事情紧急,第二日,他们便踏上了南下的路。 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沈姝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有些疑惑地问温桓:「你为什么喜欢兔子啊?」 「兔子?」少年听得有点奇怪,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沈姝,「你从哪儿听说的?」 沈姝一怔,那日她问温桓,若是回到四五年前,他想要些什么,温桓毫不犹豫地说了兔子。可看少年的反应,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兔子啊。 难不成温桓是在诓她? 沈姝想得出神,马车已停在李府门外。 管家得了李荣的叮嘱,热情地将他们领到一处院落。李荣有求于人,倒也用了心,小院清幽安静,院中有颗枝叶繁茂的枇杷树,此时已经到了枇杷成熟的季节,上头挂着黄灿灿的果子。 有些果子熟得透了,掉落在泥土里,外皮裂开,露出晶莹汁水,引得雀鸟飞下来啄食。 沈姝顿住脚步,抬头看了眼那棵树。 温桓挑眉:「想吃枇杷了?」 老管家笑吟吟道:「若是这位姑娘想吃,回头我叫人拿网兜摘些下来。」 少年偏头朝他笑了笑:「不必,我们自己摘。」 灿灿日光下,他笑得温煦,黑曜石般的眸中映着细碎的光,青色的衣衫被风吹得微扬,当真像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老管家想起李荣先前所说,道是这位小温公子喜怒无常,颇有些不好相与,如今看来却不是这般。 而且他身边这位姑娘似乎与他相处得也很是不错。 老管家提着的心放下来,躬身道:「老爷晚上设了宴,请了本地的杜氏族人来,不知公子可有时间前往?」 第47页 温桓回过头,温和地答:「没有。」 老管家:「...」 沈姝听着两人的对话,暗自好笑。温桓同杜氏一族积怨颇深,此番肯前来,与李荣和杜家的关系全然无关,他不喜应酬,自然懒得卖李荣这个面子。 老管家离开后,温桓看着一旁的沈姝,极轻地笑了一声:「不是想吃枇杷吗?」 少年跃上梢头,青色衣摆自枝杈间垂下,摊开的掌心中静静躺着枚桔黄色的枇杷果。他的手也是没有血色的苍白,衬得那枚枇杷果鲜艷可爱。 他弯着眼眸看向沈姝:「接着。」 小小的果子被抛了下去,温桓故意丢得远了些,又不算太远,沈姝小跑着刚好能接到。 她鹅黄的裙角飘飞起来,髮髻上的流苏步摇轻轻晃着,可爱极了。 等沈姝接到这枚果子,第二枚也抛了下来,温桓换了个方向,这次要更远一些。 他斜倚在枝杈上,把玩着余下的几枚果子,笑容愉悦起来。 现在,他好像有点喜欢兔子了。 沈姝将果子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接连几次,她觉得温桓大概在耍自己。 她就不信,温桓打小习武,扔个枇杷能如此没有准头。 沈姝抬起头,瞧见少年笑得灼灼,面上笼着淡淡的日光。 看起来挺开心的。 下一枚枇杷抛下来时,沈姝没有接。 她的额角沁着层薄汗,仰着头,看上去有点狼狈:「温桓,你有点无耻。」 温桓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嗯。」 沈姝:「...」 这厮着实有点气人了,沈姝决定不再理会他了,坐到石凳上剥枇杷。 枇杷已经熟透了,皮轻轻一撕便脱落下来,里面的果肉晶莹饱满,甜得不行。 温桓瞧着有点恼的小姑娘,弯唇笑了笑,摘了枝头几枚最大的果子,从树上跳了下来。 果子被他倒在石桌上,骨碌碌地滚了滚,铺了大半张桌子。 沈姝的眼睛张得大了些:「你摘了这么多?」 她拈起一个在一旁的小水瓢中洗了洗,剥开外皮,递到他唇边:「尝尝。」 温桓弯了弯唇角,她倒是不记仇。 枇杷果熟透了,里头都是饱满清甜的汁水,最后,他咬到了一截柔软指尖。 沈姝陡然缩回手,剩下的一半枇杷掉到地上,沾了尘灰。 她的颊边浮起淡淡红晕。 温桓抬起黑眸,长睫轻轻一颤。 第27章 哭 待会儿沈姝多半要后悔。 温桓的手中握着把小刻刀, 正偏头雕着一截木料。 他的一旁放着几只剥好的枇杷,盛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碗中,少年偏头看了一眼, 面上浮出些疑惑神色。 这些枇杷的味道似乎与方才不太一样。 他抬手拂去粘在人偶眼上的细碎木屑, 忽然发现这双眼睛雕得有点怪。 清澈生动的一双杏眼, 但是不太像李荣的幼女李榛榛。 少年惋惜地嘆了口气,握着刻刀想要改一改,刀锋却始终没能落下来。 他摸了摸人偶的脸, 人偶只雕了一双漂亮的眼睛, 余下五官都是空的,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最后,他没再动那截木料,雕了一半的人偶被妥帖收了起来。 * 雕人偶还需要确认一些细节,沈姝请一名小丫鬟带她去找李榛榛。 其实她原本不用亲自去,但方才着实有点尴尬。 温桓的唇齿触到她的指尖, 略一停顿,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去。 大概是把她的手指当成了枇杷核。 她的右手食指上留下道浅浅的牙印,过了这许久, 还有些轻微的涨。 沈姝揉了揉食指, 随着小丫鬟走进了李榛榛的院落。 李榛榛今年刚刚及笄,是个活泼可爱的性子,李荣子嗣单薄, 很疼爱这个么女。 小姑娘坐在榻上,朝沈姝笑了笑, 有点不好意思道:「我的脚昨日扭到了,姐姐别见怪。」 沈姝摇头,想了想, 同她说:「温桓虽擅人偶之术,但到底不是真人,那日你还是得过去,等到仪式前,再找机会用人偶将你换下来。」 李榛榛认真点了点头,到底还是年纪小,藏不住心底那份害怕:「姐姐,我会不会死掉?」 书中没有提到李榛榛的结局,沈姝并不知那日会发生何事,但此行温桓出了事,她并不能保证一切顺利。 她不能给李榛榛什么承诺,只好摸了摸她的头:「我们会尽力的。」 沈姝拿着东西回去时,瞧见温桓的手中拿着张信纸。 天已经黑了下来,屋中燃了烛火,少年的面上带着冷意,他将信的一角搁在烛火中,火舌很快舔了上来,不多时,薄薄的信笺烧成一撮清灰。 少年的半边脸被火光映出妖冶的昳丽,他勾起唇畔,轻嗤了一声。 隔得太远,沈姝只瞧见信封上写着个杜字。 看来是温桓的母族寄来的。 信的内容大概不是那么令人愉快。 沈姝等了一会儿才走进去,她故意将脚步放得重了些。 温桓的面上已经挂上了一贯的温煦笑意,旁人高兴的时候会笑,难过的时候会哭,很少有人能很好地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温桓却不一样。 他大多数时候都在笑。 听到脚步声,少年抬起黑眸看着她。 第48页 沈姝将从李榛榛那里取来的东西交给他:「这些是早前你说要用到的。」 「多谢,」温桓接过来,托在手中掂了掂,垂着眸笑,「不过暂时不需要了。」 见沈姝疑惑的神色,他补充了一句:「木料没了。」 沈姝有点怔,那么大的一块木料,就没了? 温桓看了眼屋角的一方木柜,很肯定地说:「嗯,没了。」 好吧,没了。 沈姝刚想说些什么,忽然觉得腕上紧了紧,她垂头看去,温桓漫不经心地拨了拨她腕上的那只小木猫。 她一直没能解开发带上的死结,直接剪开又不太合适,只得任它在腕上缠着。 青色的缎带紧紧贴在雪白的手腕上,在烛火下泛着层温润的光。 温桓偏着头,看上去挺满意的样子,冰凉的手指在髮带上停了一会儿,大概是瞧着髮带太紧,实在不能多系一个结了,又有些遗憾地放下。 沈姝抿唇,斟酌道:「温桓,你有没有觉得,这些结看上去有点丑?」 温桓偏头端详:「是有点。」 「那...」 少年兀自接了下去:「再多系两个会比较好看。」 烛火下,他的目光有点深。 沈姝放弃了与温桓探讨这个问题。 她问:「你用过晚膳了吗?」 今日府中夜宴,小厨房人手不足,大概是把他们给忘了。 果然,温桓摇头:「等你一起。」 「那...」沈姝想了想,「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温桓忽然笑了,他抬眸瞧着沈姝:「能吃枇杷吗?」 沈姝认真地摇了摇头。 想起下午的事,她的耳尖有点红。 瞧着她的模样,少年弯了弯唇角,视线落在那只小木猫上:「走吧,带你出府吃。」 吃过晚膳,两人并没有回李府。献祭之日将近,得尽快找到新的木料。雕人偶对木料的要求很高,李府中再找不到第二段可用的了。 走到李府门前,温桓说:「天色晚了,山路不好走,要不你先回去吧。」 沈姝摇了摇头。 少年垂头想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 他觉得待会儿沈姝八成要后悔。 要寻合适的木料,得去西面的青崖山,李府本就建得荒僻,离青崖山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脚程,月上中天之时,两人到了山脚下。 沈姝觉得有点奇怪,从城郊到青崖山,一个村落都没瞧见,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好在今晚月光不错,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脚下的路,沈姝踩着石阶往上爬,温桓不紧不慢地走在她身侧。 走了百余级石阶,沈姝忽然觉得脚下有点硌,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只是小小的一截,大概是枝杈之类的东西,她往旁侧避了避,继续往前走。 温桓垂眸瞧着石阶上的一截指骨,面上没什么惊讶神色。 半山腰是处乱葬岗,前年此地闹了场旱灾,最严重时,民间遍地饿殍,活人尚且自顾不暇,遑论死人。许多尸体无人认领,最后就被送到此处。 后来年景好了些,住在此间的居民觉得这里不详,纷纷搬到了他处,这里变成了荒无人烟的一处死地。 想到这些时,温桓的面上一片漠然。 不过,若他没记错,沈姝挺怕鬼的,她害怕的时候,喜欢念一句挺奇怪的话。 似乎是什么物质决定意识。 少年弯了弯唇角,偏头问:「你的桃木剑带了吗?」 这问题有些没头没尾,沈姝从袖中寻了一番:「带了。」 温桓点头:「挺好的。」 沈姝有些疑惑地瞧了他一眼:「问这个做什么?」 很快,她便知道温桓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了,前面不远处飘了团青白的鬼火,在半空缓缓游移,看上去诡异至极。 沈姝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险些踩空。 温桓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沈姝的手心冰凉,沁着层薄汗。 她又在害怕了。 少年垂着眸,她害怕时,心跳会有点快,语速也要比往常短促一些。 果然,沈姝语调很快地开口:「是鬼火。」 温桓点了点头:「从前听人提起过,夏夜行于山野间,有时候会遇到鬼灯笼,就是行走的魂魄。」 有山风吹来,不远处的林木被吹得沙沙作响。 沈姝的嗓音都在颤:「不止一团。」 她的手蜷成小小的一团,指尖轻轻颤着。 少年皱了皱眉,将沈姝的手团在自己掌心。两人的手都很冷,也说不清谁的更冷一些。 他的心中忽然就有点烦躁。 这烦躁来得有点莫名其妙,他记得,那日在石室,看着她害怕的模样,自己的心情似乎挺不错的。 现在沈姝的害怕并不能让他愉悦起来,反倒让他的胸口有点闷。 温桓不明所以地按了按胸口:「魂魄之说都是骗你的,鬼火源于尸身腐化后的物质,魂魄什么的都是民间的无稽之谈,这里是处乱葬岗,尸身多了,有鬼火不奇怪。」 他鲜少如此耐心地给人解释什么,沈姝是头一个。 这次她大概不怕了吧。 沈姝垂着眸,肩头轻轻一颤。 温桓握着掌心一团软绵绵的手,忽然有点慌。 他鲜少有慌张这种情感,同沈姝在一起时,她似乎给他带来了很多新奇的情绪。 第49页 温桓俯下身,拎起前面石阶上的头骨,想了想,变成了虔诚地捧。 少年的侧脸紧绷着,咬肌微微鼓起,将那头骨放到一旁的草丛中。 他抬头去看,沈姝的面色发白,紧闭着眼,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 她的眼角噙着泪,这回像是真哭了。 温桓的指尖轻颤,脱下外袍,蒙在她头顶。 他说:「走,带你下山。」 沈姝问:「木料怎么办?」 「不找了。」 说这话时,他没有半点犹豫,俯身将沈姝抱了起来,她的乌髮拂过他的颈窝,有点痒,带着浅淡的苏合香气。 温桓抱着人往下走,走了几步,衣摆被人拉住。 「明晚就来不及了。」 沈姝的语调平稳了不少,方才她被吓得有点狠了,此时好了许多。 最后,两人没下山,温桓找了方平整的青石让沈姝坐下。 他从袖中找了找,只寻到了先前沈姝给的那粒雪红果。雪红果被仔仔细细放在一只油纸包中,温桓把它放回沈姝的掌心。 沈姝说:「谢谢你啊,温桓。」 温桓没答话,取出一只竹笛横在唇边,给她吹了首长乐调。 沈姝的唿吸绵长起来,似乎是睡熟了,少年放下笛子,蹲在她面前,漫不经心地摸了摸用髮带繫着的木雕小猫。 他试图把髮带系得更牢些,却不能了。 他没问过沈姝会不会再离开,仿佛是一种默契,就像上一次沈姝突然出现在被烧成一片焦土的小和山,温桓没有问过她的名姓,这一次她回来,温桓也没有问过她会不会再离开。 少年垂下黑眸,修长的手指拨了拨被系得紧紧的髮带。 他想系得再牢些。 第28章 喜欢 装睡都装得这么不像。 沈姝的唿吸轻软, 温桓的指尖停在她微微翘起的睫毛上,隔着衣袍,轻轻抚了抚。 他想起早上收到的那封信。 信是他外祖杜长显写的, 让他等这边的事结束, 尽快回到杜氏一族。字字句句, 仿佛施捨。 他的好外祖,十数年来,不认他的母亲, 自然也不认他这外孙, 写这封信也不是年纪大了,想要什么儿孙满堂之乐。 不过是为了小和山的机偃术罢了。 新帝似乎很喜欢民间奇术。 他们似乎都想要些什么啊。 少年偏头看向身侧睡得香甜的小姑娘,她似乎很少表达过什么渴求,他只记得她说喜欢吃小笼灌汤包子,还有小时候喜欢吃糖,吃不到会哭。 可这些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很容易就能得到了。 山风把缀在她腕上的木雕小猫吹得一晃一晃的。温桓垂下长睫,十分认真地思考,沈姝想要些什么呢? 如果他有的话, 是不是就能留下她了。 就好像如果那个春日里, 他的屋中再和暖些,每天都能有很多小鱼干的话,或许那只小白猫就不会走了。 温桓从来没留住过什么, 自然也不知道该如何留。 十数载的时光中,他第一次觉得有些茫然无措。 沈姝张开眼, 瞧见的就是这么个场景。 少年盘膝坐在一汪月光下,半阖着眼,苍白的指节搭在青色衣摆上, 头顶的髮带被吹得飘摇。 看上去有点孤单。 她想起那封被温桓烧掉的信,有点替他难过。 杜长显是温桓在这世间为数不多的亲人了,不过这份血缘的羁绊,并不能让老人家多喜欢这个外孙。 她轻轻抬起手,想要摸一摸温桓的头,伸到一半,觉得睡梦中不能抬得这么高,就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温桓一僵,面上的神色敛了,很快又挂起一贯的温煦笑意。 他转过头来,沈姝瞧见他面上的神色,眨了眨眼。 温桓连难过都难过得不安生,还得惦记着不被别人发现。 她决定不打搅他的难过了。 她憋着个小哈欠,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眸中憋出一团泪来。 然而,等了许久,温桓没有重新转过头去,反而往后坐了坐,指尖触了触缠在她腕上的髮带。 她的手腕被温桓弄得有点痒,温桓的手很冷,她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寒颤。 少年弯了弯唇角,并没有放开的打算,一截青色衣袖搭上来,将她的手包在里头。 有点像在抱一只兔子。 沈姝尝试着把手抽出来,半晌也没能成功。她隔着衣袍,气鼓鼓地瞪了温桓一眼,想到自己还在装睡,最终放弃了挣扎。 温桓的身上原本冷冰冰的,她的手将那截衣料捂得有点暖,连带着他的手臂也生出些暖意来。 这样一来,两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沈姝不能动弹,坐得久了,眼皮有点沉。 她见过五六年后的温桓,那时他过得依旧没多完美,却比现在好上一些。他有了卫让这个朋友,有了自己的府邸,至少冬日里不会再因为燃炭火烫了手。 不过现在他早就学会燃炭火了。 会有人陪着你的,温桓,以后你会有朋友的,也会有真心爱着你的人。 所以,要努力地生活下去啊。 半晌,等身旁的少女沉沉睡去,温桓极轻地笑了一声。 装睡都装得这么不像。 他捏了捏拢进袍袖中的一截指尖,触到她腕上的赤玉佛珠时,微微一顿。 第50页 少年皱了皱眉,手串上似乎少了粒珠子,露出了一小段红绳。 他偏头瞧着睡得沉沉的沈姝,把她的头往自己的方向拨了拨。 少年的手重新拢回袖中,有些奇怪地想,那颗珠子是被弄丢了吗? 第二日清晨,沈姝比温桓醒得早上一点,她揉了揉眼尾,发现自己枕在温桓肩上。 他的姿势有点僵硬,即便睡熟了,依旧坐得十分端正。 沈姝小心地把头从他的肩上移了下来,掀开盖在头顶的衣袍,往一旁望去。 正是春末夏初,漫山遍野郁郁葱葱,但并没有多么有生机。苍翠林木间,堆积着累累白骨。 上山的石阶上,也散着些枯骨,她昨日踩到的,大概并不是什么枯枝。 沈姝顿了顿,起身一揖。 此行虽然有点不顺,但无论如何,总算是找到了合适的木料。 下山时,温桓走在了前面,石阶上时不时出现的碎骨,都被他捧起来放到一旁。 他的表情有点僵硬,却做得十分认真。 走到山谷时,他们忽然看到一处圆坑,圆坑位于扇骨中央,一旁堆放着些圆熘熘的石块,看起来像是人为磨成的。 温桓的脚步一顿,走了过去,伸手去拨覆在圆坑上的桑枝。桑枝已经干枯朽烂,看上去有些年岁了。 卵圆石,新桑枝,看来这方圆坑是南巫族祭祀所用。 温桓皱了皱眉,抬头看去,瞧见不远处的一方崖壁上刻着数幅壁画。 他的目光停在最后一幅上面,微微一滞。 这幅壁画很新,看上去是近两年新刻的,上面画的是手握鲁班书的神女。 壁画上描摹的多是作画之人所期冀之事,所以,当日南巫族并没有拿到鲁班书? 但如果他们没有拿到,那日便不会对他赶尽杀绝,因为这世间,他是最有可能知道鲁班书下落的人。 除非他们当日被骗了,拿到了假的鲁班书,后来才发现不对。 少年漫不经心地捻了捻指尖,眸光沉沉。 所以没人知道鲁班书的去向吗? 他正想着,沈姝走了过来:「怎么了?」 温桓摇了摇头,信手指了指上头的一幅壁画:「你能看清那幅壁画上是什么吗?」 沈姝抬头去瞧,那壁画实在有点高,她看得颇有些吃力,不得不踮起脚。 温桓在身后扶了她一把:「能看清吗?」 沈姝摇了摇头。 少年弯了弯唇角,认真提议:「要不跳起来试试?」 沈姝:「...」 她转过头,看到少年眸中的愉悦笑意。 看来又是在坑她。 沈姝被温桓坑出了许多经验。 她说:「不要。」 少年笑了起来,算了,不要就不要吧。 不过...他有点遗憾地看向那幅壁画,壁画上刻着轮皎皎的月,漂亮的小少女抱膝坐在月下,乌髮自肩头垂落,安静美好。 温桓重新想起了昨晚的那个问题,所以,沈姝究竟喜欢什么呢? 沈姝细细地给他数:「桂花糕,雪红果,松子糖...」 想了想,她补充:「还有云霞和桃花。」 温桓想,她想要的可真是简单。 不过,桃花吗?温桓皱了皱眉,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不太喜欢桃花。 提起桃花,沈姝倒是有点馋了,穿过市集时,她瞧见了个卖桃肉脯的摊子。 她拉了拉温桓的衣摆:「你等一等。」 回来时,她带了包桃肉脯,金灿灿的桃肉裹了糖霜,整整齐齐地摆在油纸包中。 沈姝托着油纸包问:「你要尝尝吗?」 少年淡淡摇头,唇线抿得很直。 有点奇怪,他也不喜欢桃肉脯。 沈姝有点遗憾地拈了一块:「很好吃的。」 她腕上的赤玉佛珠轻轻晃着,温桓垂着眸看,胸口有点闷。 回到府中,他们迎面遇到了准备出门的李荣。李荣今年才过不惑之年,有些干瘦,一双眼透着精明。 他的目光自两人身上扫过,面上立刻便堆起了笑:「昨日仓促,都没能见到两位,倒是李某失礼了。」 温桓轻嗤一声,李荣的场面话倒是信手拈来。 沈姝皱了皱眉,不知为何,这位李荣的目光让她有点不舒服。 但她还是客客气气行礼:「李世伯。」 李荣一早听说同温桓一起来的还有位沈姑娘,大概就是面前这女子了。 他的面上浮出个和善的笑,目光在沈姝身上打量一番:「沈姑娘倒是和榛榛年纪相仿,细细看来,连眉眼都有几分像。」 他话音未落,温桓伸手握住沈姝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后。他的动作做得大大方方,并没给李荣留什么面子。 少年疏懒地弯了弯唇角:「像吗?」 李荣摸不准他话中之意,点了点头。 温桓淡淡道:「草决明,丹参,川断,黄芪...」 报完一副药方,他偏头笑了笑,拉着沈姝走了。 李荣愣了许久,问一旁的老管家:「这是...」 老管家抿了抿唇,这是治花眼的方子,但这话他没法和李荣说。 这位小温公子当真是喜怒不定。 李荣只是信口一问,并没有多在意方子的事,只若有所思重复:「还真是有三分相像啊。」 第51页 沈姝总觉得李荣的态度有点怪,他看向自己时,面上带着和善的笑,可目光却让人不舒服极了。 温桓显然也有所察觉,他偏头看着李榛榛的画像,小刻刀在木料上轻轻点着。 他喜欢看人故作聪明的样子,这十分有趣。 小刻刀刮过木料,发出声极轻的响。 温桓有些唏嘘地瞧着新雕出来的一双眼,这次终于是李榛榛的眼了。 他不喜欢这双眼睛,它和他从前雕过的每一双眼睛都没有什么分别。 少年站起身来,打开墙角那面木柜,昨日那个只雕了一双眼睛的人偶被放在了这里,他抬起手,抚过上面那双清澈杏眼。 哪里像呢? 沈姝回来时,温桓的人偶已经雕完大半。他偏着头,青色的衣摆上沾了层细细的木屑。 她蹲在一旁看着那人偶,目光中露出几分惊嘆:「真传神啊。」 她摸了摸人偶的手:「它会动吗?」 少年放下刻刀,点了点头。 沈姝的眸中映着细碎日光,生动漂亮:「温桓,看一看我带回了什么。」 第29章 木笼 他只想要兔子的喜欢。 沈姝带了只兔子回来, 很小的一团,雪白的绒毛被风吹得轻轻地颤。 兔子乖巧地窝在她怀中,长耳软软垂着。 沈姝说:「我回来时在院外瞧见的它, 似乎是受伤了。」 她的唇轻轻抿着, 清澈的眸光垂下来, 带着怜惜与同情。 温桓对那只兔子没什么兴趣,不过他想,自己此时应该表现出几分怜惜, 因为她看上去很心疼这只兔子。 于是他开口:「真可怜啊。」 这么说着, 他的面上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这只是一个需要完成的任务。 少女爱怜地摸了摸兔子的耳尖,动作很轻,似乎怕把它弄疼了。 她似乎对什么都很怜惜,这样的目光很熟悉,那日在石室中, 她瞧着浑身是血的自己,也是这样的神情。 温桓不喜欢这样一视同仁的怜惜。 兔子的腿受了伤,有道不浅的伤口。沈姝进屋去找布条给它包扎, 兔子被交到了温桓怀中。 少年的手臂很冷, 兔子感受到了不同,张开乌熘熘的眼睛,有些戒备地看向他。 温桓也垂头看着兔子, 眸中带着冷意。 沈姝出来时,那只兔子蹲在一旁的石桌上, 温桓坐在一旁,听到脚步声,一人一兔同时看向她。 看上去相处得不是很愉快。 她将干净的布条放在石桌上, 刚要去抱兔子,余光瞧见温桓手背上的一道血印,是新伤,还有血自伤口渗出来。 沈姝皱了皱眉:「是兔子咬的?」 温桓漫不经心地点头。 沈姝下意识看了那兔子一眼,兔子卧在石桌上,乌熘熘的眼睛盯着她,看上去有点紧张,但是应该没什么大碍。 温桓的长指在石桌上虚虚一点,黑眸半垂,眼睑上覆了层金灿灿的日光:「没对它做什么。」 温桓原本不讲什么以德报怨,若是有什么让他不快,他不会忍着。 可沈姝喜欢这只兔子。 所以他不会对这只兔子做什么。 沈姝握着他的手臂看,眸中浮着心疼和愧疚。 少年弯了弯唇角:「行了,这么小一只兔子,能咬成什么样子?」 沈姝顾不上兔子了,只咬唇看着温桓,长睫轻轻颤了颤。 温桓冰凉的手指自上面缓缓拂过,现在,她的眼中只有他了。 他喜欢这份独一无二的关切。 兔子的唾液中带菌,沈姝从院中的水缸舀了清水给温桓沖了伤处,自怀中取出盛伤药的小玉盒给他上药。 温桓的手背上留着几道水痕,沈姝的动作放得轻缓,碰到他的伤处时,她自己先紧张地抿了唇。 少年弯着唇,故意动了下手腕,将伤处按在她的指尖。 伤口疼中带着痒,被她指尖的温度捂暖了些,温桓并不怕痛,这种感觉使他兴奋地微微战慄。 沈姝蓦地移开手指:「你不疼吗?」 她的声音依旧轻轻软软,却带了点恼意。 「疼么,」温桓的指尖搭在衣袖,「疼有什么可怕的?」 他儿时习武,每日都会添新伤,这些着实算不得什么。 不过... 他垂眸看着沈姝:「你很怕疼吗?」 「是啊。」 怕疼难道不是十分正常的事吗,沈姝抬头看着温桓,有些奇怪地想,他都不怕疼的吗? 温桓的眸光落在她发顶那团小绒花上,他认真地想,原来她怕疼啊。 「那你...」少年顿了顿,饶有兴味地问,「疼的时候会哭吗?」 沈姝:「...」 她没法同温桓继续把这个话题聊下去了。 给温桓上完药,她转身去抱那只兔子。 少年偏头:「结束了吗?」 沈姝说:「上好药了,你好生养一养,先别碰水。」 温桓有些遗憾地垂下眼眸,上一次,她上过药后,吹了吹他的伤处。 沈姝抱着兔子包扎,它受伤的后腿被缠上了一小圈纱布,少女偏着头,小心地给它吹了吹,伤处旁的一团小绒毛被吹得轻颤着。 她摸了摸兔子的头:「不痛了哦。」 少年的眸光落在那只兔子身上,那兔子似是察觉了什么,乌熘熘的小眼睛朝他的方向看了看,往沈姝的怀中蹭了蹭。 第52页 温桓没再看那只兔子。 沈姝同他商量:「要不我们先养着这只兔子吧,等它的伤好了,再放它离开。」 温桓的手搭在兔子的嵴背上,漫不经心地捻了捻上面的一撮绒毛:「你很喜欢它吗?」 见沈姝点头,他若有所思地瞧着那只兔子:「那就留下吧。」 沈姝回了屋中,她有午歇的习惯,用过午膳就困得不行。 临回去时,她有些迟疑地瞧着院中的一人一兔,斟酌道:「要不我把小雪糕带回屋中吧。」 温桓皱眉:「小雪糕?」 沈姝指了指蹲在脚边的兔子:「方才给它取了个名字。」 温桓的眸中噙了笑意,雪糕听起来也是一种吃食。 这倒是符合沈姝一贯的风格。 说到雪糕,沈姝也有些馋了。本朝有酥山,以牛乳酥油等制成,染成贵妃红或眉黛青的颜色,冻在冰窖中,只是这时的冰金贵,比不得后世的方便。 她有些惆怅地想,还是改日去街市上买一碗冰雪冷圆子吧。 等沈姝离开后,温桓的手搭在兔子的嵴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那兔子要跑,被他提着后颈,轻飘飘拎了回来。 「她喜欢你,」少年蹙着眉开口,「所以不能放你走。」 若是兔子不告而别,她也会伤心的吧。 温桓捏了捏袖中的小刻刀,将人偶拎到一旁,找了块新的木料。 因着昨晚没有睡好,沈姝这个午觉睡得格外沉,等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她揉着昏昏沉沉的额角,觉得有点睡不醒了,走路时仿佛踩着团棉花。 温桓还在雕着那只人偶,他雕得很快,人偶已经完成了大半,看上去就要完成了。 少年偏着头,乌髮散落下来,面上笼着昳丽日光。 他的髮带似乎不见了。 沈姝推门走了出去,一眼就瞧见放在庭院中央的一只木笼,兔子卧在笼子的一角睡觉,没受伤的腿上缠着一圈髮带,另一头系在一旁的细木条上。 听到脚步声,少年朝她笑了笑:「我给它做了只笼子。」 沈姝蹲在木笼前,哭笑不得地瞧着里头可怜巴巴的兔子:「关它做什么?」 「你不是喜欢它吗?」温桓有些疑惑,「把它关起来,它才不会离开啊。」 「如果它喜欢这里,自然会留下来的。」 温桓手中的动作一顿:「若是不喜欢呢?」 沈姝抬手去解缠在木条上的髮带:「不喜欢,留它在这里做什么?」 可是,兔子似乎并不喜欢他,所以他只能这样把它留下来。 「那怎么才能让她喜欢我呢?」 少年的眸色沉沉,喟嘆似的开口。 沈姝以为他说的还是那只兔子,笑道:「你可以餵它点胡萝蔔吃,等它明白了你的善意,就可以靠近一些,摸一摸它的头。」 她纤细的手指搭在兔子毛茸茸的小脑袋上,轻轻摸了摸,兔子咬着钻进笼中的草叶,轻轻蹭了蹭她的手。 「可是我曾经这样养过一只小白猫,」温桓淡淡道,「后来它走了。」 沈姝停下手中的动作,清澈的杏眼看过来,想了想,轻声道:「或许那只小猫很喜欢你,但它的母亲找了过来,它才不得不走。」 「这样啊。」 温桓并没有多开心,无论是什么原因,这只小白猫还是捨弃了他。 沈姝说:「别难过,会有人喜欢你的啊,温桓。」 少年兴致缺缺地答:「哦。」 他只想要兔子的喜欢,要那些不相干的喜欢做什么。 兔子最终被放了出来,沈姝抱着兔子坐在温桓旁边,递了段胡萝蔔条给他:「你要不要试着喂喂它?」 温桓接过那根胡萝蔔,没什么兴致地搁在兔子面前。 兔子犹豫了一会儿,偏着头开始咬,咬到头时,拿耳尖蹭了蹭少年的掌心。 温桓抬头看着沈姝,她的眸中落了细碎的光,噙着笑意,亮晶晶的。 多么好看的一双眼睛。 院门处忽然响起扣门声,兔子被吓得跳了下去,躲去了一旁的花圃。温桓有些不悦地抬起眸,看见站在门口的老管家。 老管家走了进来,先看到了快要完工的人偶,他眯着眼,面上露出惊嘆神色:「不愧是鲁班书的传人,这人偶雕得可真是栩栩如生。」 这话中带了三分恭维,温桓疏懒地笑了笑,长指搭在桌边轻敲,明显有些不耐。 有点奇怪,昨日沈姝也夸了一般无二的话,听她说的时候,他的心情是很不错的。 老管家夸了一通,终于进入了正题:「小温公子,沈姑娘,是这样,老爷说昨日着实有些怠慢了,今日特意设了宴席给两位接风,这次都是府中之人,没有旁的人了。」 「哦,对了,」他的目光转向沈姝,「三姑娘也会去,你们年纪相仿,定然聊得来。」 三姑娘就是李榛榛,温桓的手臂枕在脑后,漫不经心道:「李榛榛的腿伤好了吗?」 老管家摇了摇头。 他轻嗤了一声,腿伤没好就来赴宴啊。 老管家见两人都不答话,迟疑着问:「那公子和沈姑娘今晚可有时间?」 想起先前温桓不留情面的拒绝,老管家的额角渗出些冷汗。来之前李荣嘱咐了他,务必得把人请过去。 温桓弯了弯唇角,答非所问:「宴席上有小笼灌汤包子吗?」 第53页 管家茫然:「什么?」 他是个人精,很快就明白过来,忙道:「我这便叫后厨准备,府上有名新来的厨子,做蟹黄汤包乃是一绝。」 温桓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眸光有点冷。 既然李荣这么执着,就走一趟吧。 第30章 咬耳朵 你的脑子不清醒了吗? 老管家离开后, 那兔子不知怎么受了惊吓,躲进花圃中再不肯出来。 它埋头吃着草叶,小鬍鬚一颤一颤的, 沈姝蹲身拨开一片芭蕉叶, 轻声叫:「小雪糕。」 傍晚时分起了风, 她鬓边的碎发被吹得有点乱,清澈的杏眼弯弯,映着细碎的霞光。 温桓握着小刻刀, 半晌, 漫不经心地开口:「沈姝。」 少女转过头,笑着看向他。 温桓顿了片刻,才开口:「头往右偏一点,把额上的碎发拨一拨。」 他的语调认真极了,沈姝不明所以地照着做完:「然后呢?」 温桓的唇畔勾着笑:「行了。」 沈姝:「...」 她转过身去,继续哄小雪糕出来。 少年笑了笑, 眉眼有点黯淡。他想,像沈姝这样干净美好的姑娘,应该被很多人偏爱着吧。 自他们来到李府, 沈姝和李榛榛还有老管家都熟了起来, 早前遇见李府的小公子李迟,稚气未脱的小公子非要送她枝新折的迎春花。 所以,兔子会喜欢这有些无趣的一隅天地吗? 他偏头看着那只兔子, 兔子吃了胡萝蔔,却还是不肯出来。 最后他问:「如果不放兔子走, 但是每天都给它很多的胡萝蔔,兔子会开心吗?」 沈姝想了想:「大概不会吧。」 「这样啊,」温桓有些遗憾地嘆了口气, 「那它会哭吗?」 眼瞧这段对话又危险起来,院门外忽然来了名小丫鬟,说是宴席已经摆好了。 院中的少年实在是好看,虽然看上去面色过于苍白,有些说不出的冷意,但眉眼却清澈昳丽。 是少见的好皮相,小丫鬟忍不住掩着唇笑。 温桓站起身来,淡淡瞥了她一眼,长指搭在人偶的脖颈上,似乎是要捏上去。 他的面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几分杀意。 小丫鬟悚然一惊,笑意僵在唇畔。 温桓扬眉朝她笑了笑,拎起沈姝的衣袖:「走吧。」 很多人都是这样,喜欢他的皮囊,等看到这副皮囊下头是怎样光景时,便避之不及。 小丫鬟有点怕,遥遥缀在后头,两人的对话声隐隐传来。 那位小温公子说:「那兔子还不肯出来吗?」 少女的声音软绵绵的,带着些轻轻的忧愁:「是啊。」 「等回去,还是把它抓起来吧。」 少女偏头瞪了他一眼:「不许关。」 「那就把院门锁上。」 夕阳快要落下山去,天幕暗下来,远处的云霞也有点暗。在这样安静祥和的傍晚,少年的语调温柔极了。 不知怎么,小丫鬟就打了个冷颤。 她听得云里雾里,他们说的是只兔子吗? 小丫鬟听得有点怕,但那位沈姑娘显然半点都不怕,她笑着拽了把少年的衣摆。 「温桓,你能不能走慢点?」 小温公子弯了弯唇角,当真就放慢了脚步,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边。 小丫鬟想,这瞧着跟恶鬼似的小温公子,是喜欢沈姑娘的吧?不过有点怪,这两个人似乎都不太清楚这份喜欢的存在。 其实她猜得不错,在温桓眼中,情爱不是件多么令人愉悦的事。 小时候乳母和温桓说,他的母亲是太爱他的父亲了,才会如此痛苦,顺带着把这痛苦也分给他一份。 这就是温桓对于情爱的全部认知了,没有话本中那许多风花雪月的圆满与心动。 他只是凭着本能,觉得自己喜欢这只兔子,想留下它,也想要兔子喜欢他一点。 一路走到花厅,沈姝转过头,笑着同小丫鬟道谢。她的眸中揉着细碎月光,漂亮清澈,看得小丫鬟有点脸红。 她忙摆手:「不必不必,如果姑娘还有什么需要,只管找我。」 临走时,她没忍住又看了眼那位小温公子。他修长的手指扶在沈姝的腕上,反覆地抚着,面上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先前瞧见他的手那么自然地搭在人偶的脖颈上,小丫鬟早就吓得够呛,慌忙收回视线,转身去了外间。 温桓的眉眼含笑,看上去温和极了,他甚至朝李荣略一点头,而后走到席间坐下。 小厨房当真准备了蟹黄汤包,外皮晶莹剔透,隐约能瞧见里面黄澄澄的汤汁,应当是新蒸出来的,上头还散着腾腾热气。 温桓弯了弯唇角,偏头同沈姝道:「此行总算没那么无趣。」 沈姝被他逗笑了,听少年的语气,仿佛来这里就是为了吃包子。若是叫李荣听到这话,只怕鬍鬚都要被气歪了。 李榛榛也被搀扶着入了席,她的脚伤还没好,本不是能四处走动的时候。 沈姝朝她笑了笑,李榛榛也回了她个笑,但看上去不像那日在她院中时那般放松。 沈姝皱了皱眉,小声同温桓说:「你有没有觉得,李三姑娘似乎有些怕她的父亲?」 很快,她便发觉自己问错了人,温桓并不知道父子情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第54页 不过,少年偏头看了一会儿,俯身过来,同她咬耳朵:「她的...」 湿热的气息洒在耳垂,沈姝陡然一僵,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先朝一旁歪了歪,险些带倒桌上的酒壶。 屋中几人都看了过来,沈姝的颊边有点红。 无论是现在还是四五年后,温桓似乎挺喜欢这种说话方式。 少年有些遗憾地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坐了回去:「李榛榛的手绞着衣襟,这是紧张时无意识会做的。」 众人心照不宣地岔开了此节,李榛榛坐了过来,拉着沈姝的手和她聊了起来。 女孩子们凑在一处,总有些说不完的话,哪怕原本不熟,聊上一会儿钗环衣衫,也能热络起来。 温桓便被冷在了一旁,他端着梅花酒,眸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榛榛似乎揣着心事,总是有些走神,聊上一会儿,沈姝已经觉察到了不对。 她想了想,问:「榛榛,你有什么心事吗?」 李榛榛摇了摇头。 倒是坐在上首的李荣先开了口:「是这样,沈姑娘,榛榛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她如今腿脚不便,只怕到时候要出纰漏,我有个不情之请...」 「李荣,」温桓先开了口,唇角浮着疏淡的笑,「你的脑子不清醒了吗?知道不情,还要讲出来?」 温桓行事说话向来没什么顾忌,李荣的面皮如此厚,少年没耐心同他虚与委蛇。 李荣面上的笑一僵,一杯酒端到一半,看上去有点尴尬。 不过他是个老狐狸了,很快就干笑着道:「小温公子说得不错,我来自罚一杯。」 席间很快又其乐融融起来,仿佛方才之事没发生过一样。 沈姝抿着杯中的梅花酒,轻轻皱了皱眉。 李荣今晚的举动太奇怪了,这般轻飘飘遮掩过去,着实有点不对。 李榛榛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低着头夹菜,看上去没什么惊讶神色。 温桓撂下酒盏,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 若是李荣纠缠下去,他不介意奉陪,可李荣什么都没有说。 这就有趣了。 宴席结束时,李榛榛看着沈姝,面上浮出欲言又止的神色,这神色很快被遮掩住。 最后,她说:「沈姐姐,你们是好人。」 好人是该有好报的。 走在青石板路上,沈姝反反覆覆回忆李榛榛说这句话时的神情,越走越偏,险些撞到一棵树上。 温桓扯住她的衣袖,要笑不笑:「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你有没有觉得这件事透着诡异,」小姑娘面容严肃,掰着手指给他数,「其一,李荣似乎并没有那么疼爱这个么女,但他为了李榛榛,不惜千里迢迢把你请来,我猜,他同你交换的,必然不是什么轻轻松松就能拿到的吧?」 「还有,我和李榛榛生得本没有多像,李荣能说出这话,想必早便动了这念头,这世间比我更像李榛榛的姑娘有很多,他为什么偏偏要等快要来不及的时候再来找我,而且我们拒绝了,他就真的没再说下去。」 她的拇指和食指蜷在软绵绵的掌心,腕上的木雕小猫一晃一晃的,温桓瞧得有趣,伸手拨了拨。 沈姝抬眸:「你在听吗?」 温桓点头,继续同她咬耳朵:「嗯,你继续说。」 沈姝的耳尖都红了,转过身去,话也不和他说了。 「你说的不错。」 温桓弯了弯唇角,沈姝生气时会无意识地拿食指在空中画圆圈,如果不圆,还会补一补。 等她画满十个圆圈,一般就不太记得生气这件事了。 温桓默默数到十,继续开口:「明日我们离开李府吧。」 即便有些事情是躲不过去的,总归能叫她心安些。温桓的眸中浮出一瞬的冷意。 片刻后,他问:「回去吗?」 「不。」 温桓想,方才他可能多数了个圆圈。 第31章 交易 你吓到它了。 兔子这次是真的气了, 她又画了四五个圈,才往庭院的方向走。 走到院门时,沈姝的脚步一顿, 天幕上笼着阴云, 院中黑逡逡一片, 枇杷树下似乎有个黑影。 温桓显然也看到了这个黑影,他弯了弯唇角,脚步不停地往里走。 沈姝拉住他的衣袖。 温桓从善如流地停下:「嗯?」 沈姝将他拉到一旁, 小心地往黑影的方向指了指。 两人贴着墙根并排站定, 沈姝的唿吸压得很轻,说话也用了气音:「是李荣的人吗?」 温桓说:「不是。」 李荣还没蠢到这个地步,他似乎在设一个更大的局。确切点讲,这局应该不是李荣设的。 他顿了顿:「怎么不画圈了?」 沈姝有点茫然:「什么?」 「九十八个,」少年偏头思忖了一会儿,「能不能再多画一个, 这样有点不对称。」 他的黑眸中浮着些光彩,兔子生气的样子真是有趣极了。 沈姝画了一个,并没有停下来, 又画了第二个, 第三个。 等她画到第十一个的时候,温桓开口:「李榛榛应该有些话想同你说。」 沈姝愣了愣,想起李榛榛在席间的种种反常, 不由蹙起了眉。 果然,等在院中的是李榛榛的贴身侍女阿月, 她大概已经站了很久了,手绞着衣襟,看上去有点紧张。 第55页 见到两人进来, 她且惊且喜,刚要迎上来,温桓淡淡开口:「等等。」 阿月一早便听闻这位小温公子喜怒无常,本就有点怕,听他这么一说,蓦然顿住脚步。 少年轻笑一声,蹲下身去,从阿月身旁的空地上抱起一只兔子。兔子并不喜欢他的怀抱,温桓毫不在意,拎着它的小耳朵,将它往怀中带了带。 兔子靠在他的怀中,想挣脱下去,却动弹不得。 这下它只能不情不愿地喜欢温桓了。 温桓愉悦地摸了摸兔子短短的尾巴,看向阿月。 「你吓到它了。」 阿月有点懵,看着那只兔子,声调都有点结巴:「对,对,对不起。」 沈姝笑着拉她:「别怕,他是吓你的。」 被温桓这么一吓,阿月缓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是...是姑娘让我来的,她让我带句话给沈姑娘。」 沈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是什么?」 「姑娘说,这次献祭的名册上,原本是没有她的。」 这话有些叫人摸不到头尾,沈姝愣了一会儿,忽然一僵。 其实这样才是最为合情合理的,虽然此地是两不管,但李荣在本地也算有些声望,加之李府与温桓的母族杜氏沾亲带故,杜氏有诸多子弟在朝为官,势力盘根错节,再如何,这献祭一事也不该落到李榛榛头上。 她抬头去看温桓,却瞧见少年的面上并没有什么惊诧神色,唇畔挂着些讥诮笑意。 看来他已经想到了此处。 温桓并没有打算插话,他低下头,继续摸着怀中的兔子。兔子被摸得急了,又想咬他,温桓轻轻松松捏住了它的下颌。 一人一兔在夜幕中无声地对峙。 最后沈姝把兔子接了过去,兔子委委屈屈团在她的怀中,瞪了温桓一眼。 阿月红着眼圈:「沈姑娘,我家姑娘并非嫡出,并不受老爷的重视,就算是...就算是搭上一条命,也没有人心疼。」 沈姝想起李榛榛的模样,小姑娘切了早熟的桃子分给她,自己也咬了一口,掩着唇说,有点涩啊沈姐姐。 这样好的姑娘,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没能分得什么怜惜。 她忍不住朝温桓看去。 少年神色疏淡,发尾的髮带轻轻晃着,他显然也听到了阿月的话,不过这话并不能多触动他。 真是遗憾,他对这世间也分不出什么多余的怜惜。 阿月抱着沈姝的手臂:「沈姑娘...」 沈姝摸了摸她的头:「方才那些话,其实李荣不许李姑娘说出来的,对吗?」 阿月噙着泪点头。 阿月离开后,温桓淡淡道:「你想帮李榛榛,对吗?」 沈姝轻轻点头。 少年偏着头,若有所思的模样:「如果她死了,你会难过吗?」 「会的。」 「如果这只兔子死了呢?」 「也会。」 温桓蹲下身,拍了拍那只兔子的背嵴,她怎么有这么多难过啊。 他轻轻地问:「可是,难过是什么呢?」 沈姝跟他一起蹲下来:「譬如说小时候糖果被人抢走了,就会难过。」 温桓困惑地问:「可是揍了那个抢糖果的人,为什么要难过?」 沈姝眨了眨眼,嗯,他说的倒也没什么错。 原来温桓从小时候就这么记仇啊。 于是她换了种说法:「难过的时候,你可能会觉得心口有点闷,想要把它赶走,又怎么都赶不走。」 「是吗?」温桓若有所思地看了沈姝一眼。 这么说,他似乎有过一次难过。去年除夕夜,站在挂满红绸的老榕树下时,他的心口确实有点挥之不去的烦闷。 这些烦闷对于他来讲确实算是新奇,不过自打遇到沈姝,这新奇似乎快要变得屡见不鲜了。 他皱起好看的眉,这样想的话,难过的确是个不太舒服的情绪。 譬如说当温桓知晓这一切都是他的外祖的精心设计时,他也没见得有多难过,只是花了一会儿时间,认真地筹谋了下要怎么算计回去。 这些都是他能掌控的,迄今为止,温桓遇到的大多数事情都是他能掌控的,除了兔子。 沈姝不许他把兔子关起来,不许他给兔子戴上镣铐,可是这样一来,如果兔子有一天走了,他就只能等着,等着它在外头待得厌倦了,想起他来,再回来探望一下。 这让他十分没有安全感,所以他只能小心地算计这只兔子,又不能伤了它,就只好弄伤自己,看看它能不能多一点怜惜。 「难过可真是有点难挨啊。」许久,温桓嘆息似的感慨了一句。 他偏头想了想:「好吧,那我们就帮一帮李榛榛。」 少年这样说着,眸中却平静无波,没有半分动容,这世间鲜少有什么事情能打动他。 做出这个决断,只是因为他不想让沈姝为了什么不相干的人难过,比起这些,温桓更想看到她为了自己难过。 少年喟嘆着想,这样她就不会离开了吧。 这一晚,温桓雕完了李榛榛的人偶。他拎着刻刀在人偶的眼睛上停了片刻,干脆利落地毁掉了那个机关。 温桓将先机送了出去。 做这些时,他的面上没有分毫波澜,最后,他将李榛榛的人偶放到一旁,从木柜中取出了只雕了一双眼睛的人偶。 第56页 少年反覆地抚着那双清澈明亮的眼,垂下黑鸦鸦的睫毛,浮出温柔笑意。 * 第二日,温桓与沈姝离开了李府,临行前,温桓将雕好的人偶交给了李荣。 人偶雕得栩栩如生,活脱脱就是李榛榛的形容,手腕上有个机括,可以用细线牵动,让人偶做出与活人一般无二的行止。 除了不能言语,只要不近距离触碰,几乎不会出现任何破绽。 李荣被这机偃术惊得合不拢口:「难怪杜...」 他说了寥寥几字,觉察到失言,又生生把话吞回了肚子,末了,有些不放心地抬头看了温桓一眼。 少年噙着冷淡笑意,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像是洞穿一切的模样,又像是全然不知。 李荣想了想,试探道:「小温公子不在府上多盘桓几日了吗?」 温桓轻轻敲着手心的一本卷宗:「既然李大人把这些都交给我了,我自然该亲自去看一看。」 李荣和蔼地笑,神情明显放松下来:「小温公子,这南巫族一直觊觎着鲁班书呢,你此行只怕危险重重,可千万要多加保重啊。」 温桓挑着唇角,要笑不笑地瞧着李荣:「多谢李大人的关切。」 李荣摆手:「哪里哪里。」 温桓懒得再同他虚与委蛇,拎起沈姝的袖摆:「走了。」 沈姝被他拉着走了老远,颊边有点红:「你非得拎着我的袖子吗?」 温桓偏头思忖了一会儿,果然放开了她的衣袖,转而缠住了她绑在发尾的一截缎带。 沈姝:「...」 少年偏头朝她笑了笑:「要是把你丢了,我该难过了。」 沈姝想,温桓对于难过这个词接受得倒是挺快,只是他真的知道难过是什么意思吗? 温桓与李荣交换的是鲁班书的线索,鲁班书是小和山先祖传下来的奇书,由歷代族长保管,温虚死得太过突然,其他族人也不在了,这世间再没有人知道鲁班书的全部秘密。 温桓只知道些零星的,譬如只要小和山的血脉尚在人间,就没有其他人能修习鲁班书中的秘术,这也是南巫族对小和山族众赶尽杀绝的原因,再譬如,南巫族要鲁班书,多半是为了叛乱。 当然,温桓对南巫族叛不叛乱并不感兴趣,只是在那次下山时,他无意中听到了一个秘密,一个令他有点震撼的秘密。 可等回去时,小和山烧成了一片焦土,遍地残垣枯骨,他无法再求证这个秘密了。 似乎只有找到鲁班书,才能真正地解了这个困惑。 根据李荣的卷宗中所言,南巫族边境的云平山上有位大巫,当年南巫族寻找鲁班书,对这位大巫所有仰赖,他或许知道鲁班书最终去了何处。 两人往云平山上走,想起李荣先前的举动,沈姝有些迟疑:「李荣的话可信吗?」 温桓轻笑一声,可信吗,大概是真假参半吧。 他原本是打算捏着手中的筹码,与李荣做个交易的,不过现下有了更有趣的交易。 少年垂着眸,轻声问:「沈姝,你也会为我难过吗?」 第32章 生辰 他们是想要动他的兔子吗? 温桓的声音太轻, 沈姝没能听清楚他的问题,她有点疑惑地问:「什么?」 少年偏头朝她笑了笑。 她大概是会难过的吧。 云平山上有个浮云寨,据李荣所言, 那位大巫就在浮云寨中。 不过两人去得有些不巧, 行至寨门处, 他们遇到位採药归来的小伙子,小伙子叫阿云,听闻两人的来意, 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小温公子, 大巫昨日进了山,恐怕得再等些时日才能回来。」 温桓抬眸看着阿云,目光中有转瞬即逝的冷意,片刻后,他十分贊同地感慨:「真是遗憾啊。」 阿云又道:「大巫他老人家行踪不定,这云平山本就难上, 若二位不介意,可以到寨中住几日,等着大巫回来。」 沈姝问:「大巫得多久回来?」 说完这话, 她觉得腕上有点痒, 垂头看去,果然,温桓又在拎着她腕上那只木雕小猫把玩。她小声道:「很痒, 你别转它。」 她本就对痒敏感,现下痒得快要忍不住了, 像是有细小的蚂蚁在腕上游走。 温桓打量着她的神情,弯了弯唇角:「你喜欢这种痒吗?」 沈姝:「...」 阿云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动静,兀自答沈姝的问题:「这个我也说不准, 短则三五日,若是长些,或许半月也未可知。」 听阿云开口,沈姝抽出手腕,转头看向他。 温桓有些不悦地看了阿云一眼。 时日不定啊,看来杜长显的计划还是不够周全。 不过,当时李荣进行的那番试探究竟是何意,他一直没能想明白。他们是想要动他的兔子吗? 少年漂亮的眉眼冷下来,隐隐浮着层杀意。 若是他们当真打的这个主意,这场游戏也就不必再继续下去了。 所以,李荣最好放得聪明些。 温桓出神之际,阿云已经和沈姝聊了一会,他笑着说:「如果两位不介意,可以来我家中暂住,家中只有我和阿妈,还有空房间。」 温桓要笑不笑:「如此甚好。」 阿云在前面引路,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他自小在浮云寨长大,并不擅长掩盖情绪。 第57页 沈姝压低声音:「我们都没有说过,阿云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温桓弯了弯唇角,漫不经心答:「自然是有人相告。」 「是李荣?」 「或许吧。」温桓取出袖中的木扇,在指间不紧不慢地转着。 走进寨子,阿云热情地给两人讲寨中的故事。这里地处中原与南巫族的交界,南巫人擅长用蛊,浮云寨也有一些人家习得了蛊术。 「不晓得你们有没有听过,这里有一种蛊,叫望月,是一种情蛊,据说中了这蛊的人会变成傀儡,就是那种没有悲喜的木雕傀儡。」 他讲得栩栩如生,沈姝听得汗毛倒竖。 倒是温桓听得津津有味,面上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色:「那这样的话,中蛊之人是不是就再也不会离开了?」 阿云说:「那是自然,人都成傀儡了,怎么会再离开呢?」 温桓饶有兴致地问:「那她还会记得自己的心上人吗?」 这倒是有些难住阿云了,他也只是听阿妈讲过这种蛊,并没有见谁中过:「或,或许吧。」 少年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那她还会哭吗?」 「连悲喜都没有了,自然是不会哭也不会笑了。」阿云这次答得倒是快。 「这样啊。」温桓有些遗憾地嘆了口气。 沈姝听得额角沁出些冷汗,温桓问得如此详细,不会是打算给谁用一用这蛊吧。 她默默往一旁挪了一小步,温桓这想法有点危险啊。 她说:「其实,这个望月...」 说到一半,温桓的手搭在她右手中指上,轻轻一捏。 沈姝的手暖融融的,少年冰凉的指尖贴上来,她轻轻一颤,心底生出些莫名的惊慌。 「南巫有一种说法,据说掐住中指,就不会被人下蛊了,」少年微垂着头,要笑不笑地瞧着她,「望月一点也不好,你说呢?」 沈姝十分贊同地点了点头,而后掌心被塞进了什么物什。 少年松开了她的手,沉声道:「把它带上。」 沈姝低头去看,温桓给她的是小和山的至宝的银蟾雀,银蟾雀原本是取人性命的利器,此时敛了利爪,乖乖巧巧地蹲在她的掌心。 温桓的手笼在袖中,神色淡淡地说:「别怕。」 与沈姝在一起时,他总是有点矛盾。 温桓喜欢看旁人哭泣和恐惧的模样,他原本就贪食世人的苦痛,旁人的痛苦不会让他又分毫动容。 可他并不喜欢沈姝恐惧的模样。沈姝不开心时,温桓也不会有分毫快活。 她和旁人似乎不一样啊。 少年不明所以地按了按胸口,眉眼间有点无奈。 其实这样的破例并不好,这意味着有些事情要脱离他的掌握了,可温桓贪恋这份感觉。 去往阿云家的路上,他们遇到了不少寨中的人,这里地处偏僻,鲜少有生人前来,可瞧见阿云带着温桓和沈姝往寨中走,他们并没露出什么惊诧神色。 温桓轻轻皱起眉来,看来这方山寨并不简单。 阿云家在寨子的最深处,后面就是青葱的山峦,他的阿妈坐在院中,瞧见阿云领了生人进来,站起身,面上露出探寻神色。 阿云放下背上的竹篓,笑着喊阿妈,又介绍:「这是小温公子和沈姑娘,来我们寨中找大巫的,我请他们来家中暂住几日。」 李阿婆笑着叫两人坐:「找大巫吗?他老人家一贯行踪不定,不过这次是去...」 「阿妈,」阿云突然开口,打断了李阿婆余下的话,「客人远道而来,不如等会儿做道松桃滷鸭吧。」 温桓拉着沈姝站在一旁,等母子两人聊完,轻轻挑眉。 这母子两人的对话倒是有趣。 他自袖中摸出块碎银:「叨扰了。」 阿云接过碎银,刚要收回手,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他有些紧张地看向温桓,温桓也垂眸看他,片刻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又丢了锭碎银过去:「不知道这里能不能买得到桂花糕?」 阿云松了口气,忙点头:「我这便去看看。」 阿云离开后,李阿婆给两人上了油茶,自去小厨房忙了。 沈姝捏着油茶的碗边,轻声问:「你支开阿云,是想做什么吗?」 支开阿云?温桓有点疑惑地看了沈姝一眼。 他问:「你不是挺喜欢吃桂花糕的吗?」 沈姝微微一怔:「所以你当真是让他去买桂花糕的?」 温桓有点嫌弃地将盛着油茶的瓷碗朝外推了推,这油茶看上去腻极了,他方才瞧见李阿婆足足加了三大勺糖,倒是分毫不吝啬。 他想了想:「我们得在这里盘桓几日,若我猜得不错,杜长显不会要我的性命。」 沈姝的面色有点白,她想起阿云的话,寨中有人擅蛊。 难道温桓是在此处中的浮图蛊? 她心下不安:「现在还能离开吗?」 「只怕是不能了,」温桓的面上浮出讥诮笑意,「从我们南下之时起,这场局便布下了。」 少年的唇色苍白,眉目疏淡,有些慨嘆地想,亲情啊。 似乎每次面临选择时,他都是被捨弃的那一个。 晚膳时分,阿云当真买了桂花糕回来,这里并没有卖桂花糕的地方,他请了买糕饼的人家帮忙做,不过只能照猫画虎,味道并不怎么样。 第58页 李阿婆准备的晚膳倒是很丰盛,除了松桃滷鸭,还有各色时令蔬菜。 今晚的主食有些奇怪,是一道掺着雷笋、豌豆、蚕豆、苋菜和咸肉的糯米饭。李阿婆说这是立夏饭,再过两日就要到立夏了,原本是准备在那天做的,他们来了,便提前先做一顿。 沈姝有点怔:「离立夏还有两日?」 李阿婆点头:「可不是,入了夏,一天天便要热起来了。」 沈姝应了一声,偏头去看温桓,少年漫不经心地夹起一粒蚕豆,听到她和李阿婆的对话,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沈姝轻轻地嘆了口气。 用过晚膳,她问李阿婆:「能借厨房用一用吗?」 李阿婆应了下来,收拾好碗筷,将厨房让了出来。 沈姝拉着温桓进了厨房,里面没点灯,黑逡逡的一方狭小空间,只有他们两人。 温桓并没有点灯的打算,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晚膳没有吃好吗?」 「今天是你的生辰啊,」沈姝的声音轻软,「生辰快乐啊温桓。」 生辰吗?温桓微微一怔,从小到大,他似乎从来没有过过生辰,也没什么人记得他的生辰。 他不觉得这是个多重要的日子,但沈姝又给他带来了一个新奇的体验。 「所以,生辰要怎么过呢?」 问出这个问题时,温桓的语调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 「生辰是很热闹的啊,」沈姝的眸中亮晶晶的,「会请朋友一起过来,吃蛋糕和长寿面,还会收到礼物。」 温桓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发现沈姝每次都能很好地记住和吃食有关的事。 不过这里的条件委实简陋了些,最后,沈姝只做了一碗长寿面。 面汤热气腾腾的,上面卧了个荷包蛋,馋人的香气安静地弥散开。 沈姝将面碗推到他的面前,笑吟吟地说:「许个愿吧,温桓。」 她鬓间的银流苏浮了层月华,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晃动。 许愿吗,温桓瞧着那截银流苏,弯了弯唇,他白日里就在想,如果这世间有一种蛊,能让沈姝的眼中只有自己就好了。 这样能少了很多难过啊。 不过,最后他换了一个愿望。 第33章 愿望 让人想起了那日清甜多汁的枇杷果…… 温桓淡淡开口:「我的愿望...」 沈姝抬手捂住了他的唇, 她的手软绵绵的,指尖带着一点粉,腕上的赤玉佛珠和那截髮带交缠在一起, 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让人想起了那日清甜多汁的枇杷果。 少年的动作一顿, 余下的话咽了下去, 垂眸瞧着面前的姑娘。 他的愿望是她,希望她能活得鲜活一点,除了他, 不要在其他人面前哭了。 他不喜欢望月, 无悲无喜的沈姝,永远不会再带给他任何新奇的事物了,这样,这个世间又要和以前一样无趣了啊。 少年抬起手,长指搭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捏了捏。 沈姝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 将手收了回来:「许愿是不能说出来的,不然该不灵了。」 温桓微微偏头:「神佛原本就听不到这些愿望,所谓许愿, 不过是说给自己听的罢了。」 沈姝想, 其实温桓这样说也不无道理,没有被这世间眷顾过的人,是不会信所谓神佛的。 她似乎明白了为何那日温桓为何不肯进寺庙, 卫让说得不错,他果然同神佛有点犯沖。 「这样是因为世人想讨个好兆头, 」她嘆了口气,「若是你不信这些,说出来也无妨。」 说到这里, 她的眼中亮晶晶的,带了几分好奇:「温桓,你的愿望是什么啊?」 可是温桓却不肯说了,胧明月光下,他垂下眼眸,双手交握,倒是有了几分虔诚的模样。 等了一会儿,他说:「好了,许过愿之后要做什么呢?」 沈姝把那碗面推到他面前:「吃面吧。」 温桓低头看着那碗面,弯了弯唇,沈姝做的面比她包的饺子好看许多,至于味道,其实温桓一贯没有什么要求。 不过,她做的东西,总让他有吃下去的欲望。 温桓拾起一旁的木筷,停在面条上,干净利落地把它夹断了。 沈姝轻轻「啊」了一声,握住了温桓持箸的手:「这个代表福寿绵延,不能夹断的。」 她有点急,从他手上抽出筷子:「能不能再给它接上啊?」 显然是来不及了,面条断得十分干净彻底。 温桓极轻地笑了一声,自一旁取了只空碗过来,将半根挑进去。 「不接了,」他淡淡道,「我的福寿分你一半。」 这是温桓第一次得到祝福,福寿之说,他原本半点都不信,先前小和山的祭祀大典上,所有人都祝他的父亲福寿绵延,可到了最后,温虚连半百之年都没有活到。 温虚躲了一辈子哪个子虚乌有的诅咒,终究还是成了场笑话。 可是,在这个春末夏初的夜晚,温桓忽然就觉得,这碗长寿面中,兴许真藏着什么福寿。 吃过长寿面,沈姝回了屋中。不知是不是阿云有意为之,两人的房间一个在东面,一个在西面,虽然院子不大,但是隔得也不算近了。 温桓倚在门边,月光笼着他的半张脸。 沈姝燃了烛火,有些不放心地问:「他们今晚会动手吗?」 第59页 「应该不会,」温桓转着手中的竹笛,「他们应该是在等大巫。」 大巫大概会带回来些东西,一些让他不得不回到杜氏一族的东西。 夜幕中,少年的面上浮起凉薄的笑。 「你说,外祖他记得我的生辰吗?」 沈姝没回答这个问题,温桓用的是问句,但心中多半已经有了答案。 她踮起脚,轻轻摸了摸温桓的头:「我会记得你的生辰的,以后也会有人认认真真地记住你的生辰。」 她站得不稳,另一只手抓住温桓的手臂,才勉勉强强维持住平衡。 温桓可真高啊,比她高出了大半个头。 少年弯着眉眼,任她握着手臂:「你会一直记得吗?」 「会啊,我不骗...」 说到这里,沈姝想起上一次的那个意外,有点愧疚地解释:「上一次没想骗你的。」 温桓说:「去睡吧。」 顿了一会儿,他又开口:「晚安。」 每次晚上分别时,沈姝都喜欢和他说这两个字,大概是她的习惯吧。这一次,温桓提前开了口。 「晚安,做个好梦啊温桓。」 房门被轻轻关上,里面的烛火亮起来,过了小半个时辰,又陷入一片漆黑。 温桓倚在紧闭的木门上,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竹笛,直到沈姝睡下,才站起身来。 少年的眉眼间噙着些无奈神色,半晌,低声道:「不要再骗我了。」 方才他想了许久,若是她当真骗了他,他要如何。 原本有很多办法,以前那些骗了他的人,都过得不是很愉快。 可若骗他的人是沈姝,似乎就没什么办法了。 或许得好生想一想了。 温桓轻轻嘆了口气,朝阿云和李阿婆的住处走去。 出乎意料,两人都没有睡觉,阿云还在李阿婆的房间。 温桓拈了根草茎,翻上屋嵴,双臂交叠枕在脑后,面无表情地听着。 阿云的声音响起来:「阿妈,总之这件事情您就不要管了,杜大人承诺了,若是事成,会给寨中纹银千两。」 温桓的长指在草叶上捻了捻,他外祖开的价钱,比他想像中的还要高上一些。 这可真是有趣,若是杜长显能早上十年开窍,也不至于掏空半数家底。 李阿婆的声音有点颤:「可我看小温公子和沈姑娘人不坏,尤其是沈姑娘,我瞧着便觉得亲切。」 「阿妈,人好又能如何?今年收成不好,寨中的生计都快要维持不下去了,不然大巫怎么会同意做这交换。鲁班书的去向于我们而言无甚所谓,但神女那边可是一直在找呢。」 温桓的长指搭在屋檐上,一下下轻扣着。 来此之前,他也暗中查过,果然,这位大巫的的确确知道些东西。 不过看起来没有人知道鲁班书的具体下落。 屋中的阿云继续开口:「昨日李大人来了信,说小温公子似乎很在意那位沈姑娘,叫我见机行事。」 少年的面色冷得如腊月的冰雪,果然,李荣屡次试探,是在打沈姝的主意。 看起来原本李荣是想让沈姝代替李榛榛,在献祭途中算计于他,不过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也就没能成。 看起来上一计没能成,倒是给李荣提供了些新的想法。 少年幽深的目光落在阿云身上,怎么总是惦记他的兔子呢? 若是兔子哭了,他们赔得起吗? 第二日一早,阿云在院中摆饭,瞧见温桓出来,笑着打招唿,露出了一排牙齿。 温桓的面上也挂着温煦的笑,但目光中的冷意与这份温和不太相配。 阿云将一碟桂花糕端上来,温桓扣了扣桌沿:「这桂花糕并不好吃。」 阿云一愣,忙道:「山上没有会做桂花糕的人家,若是...」 「那这桂花糕便不合时宜,」温桓漫不经心地拈起一块,「你以为呢?」 阿云愣了愣,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温桓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不紧不慢地舀了一勺粥,昨日收了碎银,李阿婆在饭食上下了功夫,粥中放了红枣和糖,都是平时鲜少加的。 温桓轻轻皱起眉来,推开粥碗,没有再吃。 这两日大巫大概来不及回来,用过早膳,沈姝搬了把小竹凳坐到院中,百无聊赖地拿狗尾草编兔子。 她只在小时候见祖母编过,这还是第一次尝试,只编出了一只兔耳,另一只怎么也编不出来了。 她的神色认真,面颊上被晒出一小团红晕。 「这兔子倒是别致。」温桓要笑不笑的声音响起来。 沈姝颓然地瞧着那只兔子:「我记得就是这样来的。」 温桓从她的手中接过兔子,细细端详,总觉得这兔子看上去有几分眼熟。 他的长指在草穗上绕了几圈,兔子的另一只耳朵终于出来了,只是一只竖着,另一只软绵绵地垂着,看上去没比方才好多少。 少年若有所思把兔子举到沈姝面前:「你见过这样的一只兔子吗?」 沈姝抬头去瞧,忍不住笑了出来,温桓的手艺似乎并没比她好多少。 不过这兔子很像她自己缝的那只啊。 她试图将兔子垂下来的耳朵竖起来,可温桓似乎绕了死结,无论如何,那只耳朵都软绵绵地垂着。 第60页 温桓拎着草编的兔子:「今日天气不错,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听阿云的意思,大巫只怕要用蛊,他得提前找些驱蛊的药草。 沈姝点头,眉眼弯弯:「好啊。」 两人走在寨中,不知为何,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沈姝沈姝。她觉得有点不对劲,走出一段距离,忍不住问温桓:「我身上有什么不妥吗?」 温桓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她髮髻间摇摇晃晃的草编兔子,认真道:「没有。」 山上只有一条小路,两旁是稀疏的桃树,快要入夏,已经过了桃花盛开的季节,但山上要冷一些,桃花开得晚,梢头还有不少未败的桃花。 沈姝说:「温桓,你看这些桃花开得多好看啊。」 少年面无表情地答:「嗯。」 他对桃花有些没由来的不喜欢。 沈姝想要摸一摸梢头开得最明媚的一朵桃花,可桃枝有点高,她够得很是吃力。 她打算叫温桓帮个忙,刚要转身,一枝桃花递了过来。 第34章 这很好 姻缘果然令人痛苦啊。 沈姝眨了眨眼, 她原本只想要梢头那一朵,可温桓把一整枝桃花都折给了她。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接过桃花的姑娘,她的颊边被桃花映得灼灼, 清澈眼眸中倒映着细碎花影。 「谢谢你啊, 温桓。」沈姝欢欢喜喜地抱着桃枝。 温桓抿了抿唇, 最终也没想起自己究竟为什么不喜欢桃花。 有从山上走下来的女子,瞧见抱着桃花的沈姝,轻声赞嘆:「真是好看啊。」 沈姝笑着道谢。 女子看见一旁面色疏淡的青衣少年, 一副瞭然神色:「你们是去山顶找祝阿婆吗?」 「祝阿婆?」沈姝有点楞。 「一直往前走, 桃林深处有个木屋,便是祝阿婆的所在。」 那女子离开后,沈姝才发现她忘记问那位祝阿婆是做什么的了。 温桓漫不经心地将一株草药丢进荷包:「正好顺路,去看看也无妨。」 等到了山顶,他们才发现,女子口中的祝阿婆是十寨中有名的姻缘大巫。 温桓皱了皱眉, 无端的,他并不喜欢这里。 祝阿婆的规矩有点怪,每次只单独见一人。等在外面的人不少, 有独自来到, 也有成对来的。 温桓淡淡朝那间低矮屋舍中看了一眼,垂下黑眸,表情有些晦暗。 姻缘与情爱, 都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儿时的那间石室中,红烛的光摇摇晃晃, 杜烟眉眼痛苦地看着他:「小桓,你说,这就是情爱啊。」 说这话时, 她的手轻抚着小温桓的脖颈,他穿了喜庆的小袄,一双黑眸却冷冰冰的,没有孩童该有的天真和稚气。 杜烟的手松了又紧,姣好的面容带着几分狰狞,温桓静静地瞧着自己的母亲,没什么恐惧,一双眉却锁了起来。 四岁的孩童想不明白母亲口中的情爱是什么,但看上去它并不是让人愉悦的东西。 温桓垂着眸,认真地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都比不过他的兔子。 沈姝倒是生出几分好奇,她很想看看姻缘大巫的样子。 在她的想像中,大巫她老人家应该戴着油彩画的桐木面具,身着祭袍,一派端严肃穆。 等了小半个时辰,总算轮到了两人。沈姝进去前,把桃枝塞给了温桓。 青衣的少年冷着眉眼,怀着抱了枝灼灼的桃花,瞧上去颇有几分怪异。 他抿唇看着沈姝的背影,想像不出她与其他人的姻缘是什么样子。想到她以后会为旁的人痛苦,温桓的心中莫名生出几分烦躁。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怀中的桃花,所以,该怎么留住他的兔子呢? 推开房门时,沈姝有些轻微的诧异。对面坐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眉目慈和,身上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花布褂,腕上戴着只朴实无华的银镯。 她抬头打量着沈姝,笑着问:「姑娘是来问姻缘的?」 沈姝笑了笑:「阿婆,我不问姻缘。」 祝阿婆的神色一怔:「那你想问些什么呢?」 一炷香后,沈姝起身告辞。 祝阿婆忍不住问:「姑娘当真不想看一看自己的姻缘吗?」 沈姝摇了摇头:「我的姻缘大概不在此处。」 祝阿婆缓缓转着腕上的银镯,没再说什么。 沈姝自屋中走出来,一眼就看到怀抱桃花的青衣少年。 她努力将神色放得轻松些,小跑着过去:「你要去见祝阿婆吗?」 不出所料,温桓拒绝了这个提议。 沈姝说:「好吧,那我们下山吧。」 走了几步,温桓忽然开口:「你问过姻缘了?」 他的语调中带着几分不易觉察的紧张,指节搭在桃枝上,握得有些发白。 「我的姻缘大概不在这里吧。」沈姝想着方才祝阿婆说的浮图蛊,有点心不在焉。 少年点头,语调轻松地说:「这很好。」 这样,他的兔子就不会难过了。 沈姝说:「哦。」 片刻后,她回过神来:「这好吗?」 她觉得温桓有些不厚道,怎么她遇不到好姻缘,温桓看起来挺开心的? 「这样,你永远都不会不会为了别人难过和痛苦,」少年偏着头,有些疑惑地问,「这难道不好吗?」 第61页 沈姝哭笑不得地想,怎么温桓眼中的情爱比洪水勐兽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她斟酌着开口:「其实情爱也没有那么糟糕,能遇到一个白头偕老,共同面对所有悲伤和欢喜的人,是件挺幸运的事。」 温桓说:「是吗?」 「是啊。」 可少年的表情明晃晃地诉说出他并不信这些。 沈姝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相比于给温桓讲明白情爱并非总是不好,眼下还有件更为重要的事。 方才她从祝阿婆那里得知,浮图蛊是南巫族秘术,中蛊者每逢十五夜痛苦异常,只有玉灵芝可以压制毒性。 玉灵芝并非等闲可得,若她记得不错,杜氏一族有一支。 温桓先前说他外祖想逼他回去,这样的话,用浮图蛊便再合适不过了。 想通此节,她暗暗心惊,又憋着一团气。 虎毒尚且不食子,杜长显跟他的这个外孙是有多大的仇啊。 她忍不住说:「温桓。」 少年转过头来,眉目间还带着几分轻松的欢喜。 沈姝的颊边憋得有点红,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这方时空,她可以改变一些小事,却不能干涉重要节点的走向。 否则,梦境与现实脱节,她和温桓都走不出去了。 少年的眉心微蹙:「你在难过吗?」 沈姝点了点头。 一只冰冷的手握在她的手腕上,温桓认真地说:「如果以后你不幸有了姻缘,我可以帮你解脱出来。」 沈姝:「...」倒也不必。 往山下走时,正遇到一处溪水。溪水清澈,里头聚着游鱼。 沈姝蹲下身,将手伸到水中,那些鱼摇着尾四散游开,鱼尾扫过她的掌心,带起轻微的痒。 清凉溪水流过指间,她的难过总算消散了一些。 这里只是梦境,温桓已经经歷过了这些,很好地活了下去。 少年蹲在她身边,长指收拢,将一条鱼握在指间。 他张着漆黑的眼眸,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尾鱼挣扎。 沈姝今日并不开心,是因为姻缘吗? 姻缘果然令人痛苦啊。 沈姝回过头,瞧见少年手中握着一条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那鱼已经没了生气,鱼鳃缓缓开合。 见她回头,温桓轻轻一捏,那鱼彻底断了气。 沈姝:「...」 不知怎么,她觉得少年周身似乎缠着戾气。 片刻后,温桓又恢復了一贯的温煦笑意:「走吧,今晚给你炖鱼汤喝。」 沈姝将挽起的衣袖放下来,视线落在手臂上的银线时,微微一僵。 这银线又快要到尽头了。 这一次,她忽然不知该如何同温桓告别了。 温桓最终还是要回杜氏,她离开的时候,很有可能是少年最为狼狈的时候。 温桓并不知她心中所想,漫不经心地问:「晚上的鱼汤里你想加点什么?梅子还是酸菜?」 沈姝的眉毛都皱成一团:「没有不酸的吗?」 温桓顿住脚步,看了会儿面前的姑娘:「你今天似乎有点奇怪。」 沈姝干笑:「有吗?」 少年摸了摸她腕上的小木猫,轻声道:「有。」 沈姝还没想好怎么同他讲这件事,只好先岔了过去:「或许你感觉错了。」 错了吗,温桓皱了皱眉。 半晌,他从袖中摸出个拿巾帕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放到沈姝手上。 拆开巾帕,里面是温虚的令牌。令牌下面吊着个铁片,上头可这密密麻麻的经文。 沈姝忍不住笑开,温桓果真同神佛犯沖,因着这块刻了经文的小铁片,一块令牌被他包得里三层外三层。 少年移开视线,淡淡道:「你可以试着念一念。」 他不喜欢听什么经文,可相比而言,他更不喜欢沈姝为了所谓姻缘难过。 沈姝勉强辨认了一下铁片上的蝇头小字,似乎是清心咒。 所以...温桓让她读清心咒做什么? 回去后,阿云已经等在院中,见两人回来,他面上的紧张神色略消了些。 温桓要笑不笑地看了他一眼,看起来他的外祖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果然,阿云说:「小温公子,沈姑娘,方才我听到消息,说大巫就在这一两日回来了。」 温桓放下鱼篓,抬眸瞧着他:「你的消息倒是很及时。」 阿云的背上生出层冷汗,这位小温公子话中有话,似乎是什么都知道,可很快,他又漫不经心地拎起鱼看,这副从容镇定,又不像是知道真相。 阿云出神之际,一条鱼被丢了过来,他下意识接住,温桓的声音淡淡响起:「在溪边捉的,晚上做鱼汤吧。」 少年的语调轻快,阿云终于松了口气。 温桓倚在门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一截竹笛:「别放梅子和酸菜,兔子不喜欢吃。」 「兔子?」阿云疑惑地在院中瞧了一圈,没找到兔子的踪影。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兔子好像也不吃鱼啊。 温桓没理会他的诧异,理了理衣摆,继续说了下去:「还有,兔子睡觉时不喜欢被打扰,早上也不会起得太早,巳时之前,院中最好别太吵闹。」 阿云茫然:「什么?」 「还有,兔子怕疼,」少年轻轻笑开,「所以,别伤到它。」 第62页 少年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模样,黑眸中却带了几分冷戾。 阿云不明所以地慨嘆:「这可真是只金贵的兔子啊。」 温桓弯着唇角,对于此言不能更加贊同。 他缓缓抚着袖中的木扇,一个冬天没有饮过血,它看上去有些恹恹的。 兔子也不喜欢满眼血腥,不过看上去似乎无法避免了啊。 第35章 拥抱 少年的神色陡然阴骘下来。 月上东山时, 少年拎着罐鱼汤去了沈姝的屋中。 鱼汤炖成了奶白色,上面浮着鱼肉末和葱段,浓郁的鲜香从瓦罐中溢了出来。 沈姝在里间绞头髮, 温桓倚在窗边, 若有所思地瞧着妆檯上放的缺了粒珠子的手串。 沈姝出来时, 鱼汤已经放得有些凉了,温桓抬起黑眸瞧着她。 片刻后,他弯了弯唇角, 现在沈姝应该是不难过了。 他有点后悔今日的决断, 若是没遇到所谓姻缘大巫,她会一直开心快活。 这样想着,少年从怀中取出本书册,书册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了,纸页间都泛着黄。他皱眉看了眼书册,把它放到沈姝面前。 沈姝将手串戴好, 有点好奇地看过去:「这是?」 少年眉目沉郁:「经书。」 沈姝:「...」 看温桓的意思,是打算让她也修一修四大皆空的无情道。 沈姝将那本经书推得远了点,伸手去取案上的那罐鱼汤。 温桓有点遗憾地嘆了口气:「里头被人下了药。」 沈姝的手一顿, 又默默收了回来。 所以温桓送拿这鱼汤, 是准备让她看一看这汤确实存在过吗? 她摸了摸空空的小腹,心头忽然一紧,既然阿云在汤中下了药, 摆明是打算动手了。 沈姝皱了皱眉,拉起少年的手腕。 她的手软绵绵的, 因为紧张,掌心有些凉。温桓垂眸,认真地替她系了系腕上的髮带。 沈姝说:「你听说过浮图蛊吗, 温桓?」 浮图蛊,温桓偏头想了想:「听过。」 「我...我先前见祝阿婆时,听她提起过这个蛊,你要留神些。」 她不能直接告诉温桓将要发生的事,只能用这样的方式隐晦地给他些提示。 「所以,白日里你们聊的不是姻缘?」温桓的语调忽然轻快起来。 沈姝心想,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浮图蛊啊。可少年似是对这要人性命的蛊毒全然没有半分在意,重点全放在了姻缘两字上。 漆黑夜幕中,他的眸色漆黑,隐隐带着几分光彩,执拗而兴奋。 沈姝只好先答了他的问题:「是啊。」 少年忽然便欢喜起来,冰冷的指尖贴在她的颊边:「这很好。」 很快,他又带上了几分茫然:「所以,你下山的时候在为什么难过呢?」 为你啊。 沈姝抿了抿唇,认真地说:「温桓,你得好好活下来,不然我会为你难过的。」 温桓偏头看着她,苍白昳丽的面颊上依旧茫然。 兔子伤了腿,沈姝会为它难过,李榛榛性命垂危,沈姝为她难过。 所以他才认认真真地想要算计她的一份难过,可是他的算计才进行到一半,沈姝似乎就已经在为他难过了。 他皱着眉,第一次思考起一个问题,或许世间真的有一些东西,是不用算计便能得到的吗? 少年偏着头,轻声道:「可真是有趣啊。」 他抬起头,眸中浮出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冀。上一次露出这神情,还是那日在石洞外,看着漫天云霞时。 胸腔中的心跳有点快,温桓抬手覆在胸口上,感受着这份陌生的颤动。 「沈姝,」他垂下黑鸦鸦的睫毛,轻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她是第一个让他的胸腔这样难受的人,少年松开手,掌心覆了层细汗。 沈姝有点担忧地看着他:「温桓?」 温桓抬手抚了抚她发顶的绒花,他揉得没有章法,将沈姝挽好的发弄得有点乱。 他挑了一缕碎发,让它立成了一撮呆毛。 沈姝:「...」 她有点气恼地将温桓的手拍开:「没同你说儿戏。」 她都快急死了,可温桓却漫不经心极了。 少年弯了弯唇角,语调中有毫不掩饰的愉悦:「没什么好担忧的。」 沈姝嘆了口气,生死在温桓的眼中并不是什么大事。 窗外响起三更鼓声,院中的草木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阿云房间的烛火熄了。 温桓的眸光沉了下来,垂头看着自己的手。 片刻后,他轻声说:「夜深了,该睡觉了。」 沈姝惦念着今晚可能会发生的变故,根本睡不着,她摇了摇头:「你去睡吧,我...」 沈姝的话音未落,一条手臂从她的膝弯穿过,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温桓悬空抱了起来。 她坐得不稳,下意识环住了温桓的脖颈,少年的身上一贯冷得像隆冬的冰雪,此时却有了几分温度。 少年像抱兔子一般抱着她,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沈姝坐在床榻上时,已经彻底清醒了,方才她听到温桓胸腔中的心跳,急且快,现在她的心跳也被带得有点快,不知是不是方才被吓得。 第63页 她的睡意悉数散去,彻底清醒了。 温桓坐到一旁,当真讲起了睡前故事,他从小便没听过什么故事,讲得有点生硬,内容依旧是那只小白猫。 他的手覆在沈姝的眼睑上,替她遮住了摇曳的烛火。 半柱香后,故事讲到了尾声,沈姝的唿吸绵长起来。 温桓垂眸瞧着睡得沉沉的姑娘,吹灭了一旁的安神香。 「后来,那只猫回来了。」 讲完最后一句,他站起身来,半晌,喟嘆似的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难过,可也别难过得太久。」 他的兔子就该长乐无忧,比其它兔子都快活一点。 她不该为了任何一件事难过得太久,包括他。 温桓有些遗憾地抚了抚她的眼睑。 因着安神香的作用,沈姝的意识都有点昏沉,听到这句话时,她过了一会儿才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少年说的是什么。 她伸出手,握住了温桓的手指。 少年僵了僵:「行了,逗你的,哪儿那么容易就死了。」 沈姝的手还牢牢握着他的小指,看起来还没彻底失去意识。趁着这个当口,温桓沉吟片刻,俯身在沈姝的耳畔说:「姻缘的的确确不是个好东西。」 沈姝气得想要按额角,可手半点都抬不起来了。 生死关头,他倒是挺挂念她的姻缘。 温桓熄了烛火,想了想,将那本经书留在了书案上。 关上屋门,少年的神色陡然阴骘下来。 阿云熄了灯,却没有睡着。温桓很有手段,这些李荣曾对他千叮咛万嘱咐。 他原本是不信的,青衣的少年眉眼昳丽,面上带笑,除了偶尔喜怒无常,眉目间泻出些戾气,似乎也没多可怕。 今日,他端鱼汤给温桓时,少年还笑吟吟地同他聊起了一只兔子。 如此一想,阿云倒是心安了不少。他从榻上坐起来,没有点灯,在黑暗中转着一只小银哨。 大巫在白日里叮嘱过他,因着怕被温桓觉察,鱼汤中用的是温和的迷药,得两个时辰才能起效,如此一算,他得等到子时。 子时一到,只要确认温桓和沈姝的屋中都没有动静,吹响银哨,他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阿云的心中忐忑着,又带了几分隐隐的期冀。 快到子夜时,他的屋门突然被敲响。那响声在黑夜中格外刺耳,阿云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深吸了口气,从一旁抓住一把小匕首,才屏息问:「是谁?」 「是我。」过了一会儿,李阿婆的声音响了起来。 听到母亲的声音,他总算松了口气,走到门边,将门拉开。 有些奇怪,拉开一道缝时,门似乎被人从外面抵住。 阿云说:「阿妈?」 门缝中露出半张脸,的确是李阿婆。李阿婆的脸色不好,不过她一贯反对这个计划,倒也不算太奇怪。 阿云皱眉,焦躁地看了眼天边快要上到中天的月:「阿妈,夜深了,有事明日再说吧。」 李阿婆没动,手抵在门上,用力很巧,门拉不开也合不上。 她问:「大巫手中既然有东西,为什么不直接和温桓换?」 阿云觉得有点奇怪,但门外站着的的的确确是李阿婆,他只好忍着不耐答:「大巫虽然知道些东西,但鲁班经不在他的手上,这交易对温桓来说并不划算。」 李阿婆有些迟钝地抬起浑浊的眼,似是思考了一会儿:「他知道什么?」 「阿妈,这我怎么知道?」 「那你知道的呢,比如今晚,你们是如何安排的?」 「等会儿我吹了哨,自会有人把温桓和沈姝...」 说到此处,他陡然止住,面色有点白。 他阿妈心知无法阻止,本就不愿提及这些,今晚怎会如此反常? 想到此处,他顾不得什么,噼手去拉屋门。 出乎意料,门上没了力道,轻轻松松便被拉开了。李阿婆站在原地,姿势有些诡异。 青衣的少年信手扶了把摇晃不止的木门,歪头朝他笑了笑:「最后一个问题,杜长显亲自来了吗?」 这问题原本没什么用处,可不知怎么,温桓就问了出来。 阿云的面色惨白,举起匕首刺了过来。 不过三招,匕首掉落在地,铁器撞在石阶上,发出刺耳的一声响。 温桓的手捏在阿云的脖子上,唇畔露出个讥诮笑意。 阿云颤声说:「我可以说,但...」 少年同他笑了笑,他并不喜欢这个但字。 于是这但字成了阿云说的最后一句话。 温桓松开手,从阿云手中抽出小银哨,拈在指尖转了转。 所以,方才为什么会问出那个问题呢? 问出哪个问题时,他的心中是怀着些许期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对这世间当真生出了几分期冀。 他将阿云放回屋中,在门边上了足足三道锁。 做完这些,少年瞧着天边那轮月,怅然地嘆了口气。 这约他还是要去的,若是他回不来,希望兔子不要被吓到。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第36章 条件 若她再回来... 银铃声在夜幕中响了起来, 少年盘膝坐在檐下,青色的衣摆在夜幕中散开,持铃的手上还沾着一点血迹。 第64页 那血顺着他苍白的指节流下, 快要沾在袖摆上时, 被一块手帕擦掉。 温桓皱着眉, 瞧着那方沾血的手帕。 他的余光瞧见昏倒在地的李阿婆,她的面色灰白,遍布褶皱的眼皮紧闭着, 看上去有点痛苦。 温桓转着手中的木扇, 片刻后,重新收了起来。 若他能回来,李阿婆身上的蛊毒便能解开,若他回不来,她也就可以陪阿云去了。 若是沈姝在,大概是想要留李阿婆一条性命的。 少年轻嘆口气, 将染了血的巾帕丢去一旁,沈姝很善良,她的世界似乎与他的格格不入。 分明是在同一个人间啊。 温桓站起身来, 走到她的窗沿下。里面的姑娘睡得恬然, 颊边浮着团小小的红晕。 他想起从前沈姝给他讲过的故事,她有一个会叫她去看云霞的祖母。 温桓闭着眼思考了一会儿,却无法在脑海中描摹出她祖母的模样。 这世间有慈和的人, 但这份慈和,都不是对他的。 他笑了笑, 割破食指,在粗陋的墙壁上细细描下一个图样。 沈姝袖中的银蟾雀动了动,又重新平静下来。 院门外响起脚步声, 松把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幕。 温桓的面上没有半分紧张,反倒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沈姝的睡相果真不太好,被子又掉了大半。 少年打了个手势,银蟾雀钻了出来,翅膀一拱一拱的,将薄被往上掖了掖。 温桓这才关上窗,面上浮出一贯的温煦笑意。 他的目光越过带着桐木面具的大巫,越过举着刀剑的一众侍卫,落在最后面的一名衣着华贵的老者身上。 温桓没有见过杜长显,却立时便认出了他。 他的母亲杜烟生得像极了杜长显,两人都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漂亮却凉薄。 温桓手中的摺扇划破了侍卫们的喉管,黑夜中,这场杀戮无声无息。 站在杜长显面前时,温桓看到了他外祖眼中惊怒的神色。 跟来的侍卫倒了一半,另一半紧紧握着手中刀剑,惊疑不定地站在一旁,警惕地瞧着不远处如修罗一般的少年。 杜长显带的侍卫身手都不错,温桓伤得很重,他却浑不在意,抬起黑眸,朝杜长显笑了笑。 「外祖。」 温桓说得轻飘飘的,语调带着三分讥诮,有血顺着失了血色的唇角淌下来,将苍白的下颌染得妖冶。 杜长显坐在轿撵上,面色比温桓还要难看上几分,不过这难看自然不是因为瞧见外孙受伤。 他出身公卿世家,虽然私下中难免有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却鲜少见到这样的情景,惊惧中带着几分厌恶。 面前的少年看上去像从地狱爬上来的厉鬼。 杜长显花白的鬍鬚轻颤,环顾着周围的侍卫:「还愣着做什么,把人抓起来。」 「这里有些脏了。」温桓皱了皱眉,黑眸中犹带着几分未褪的血色,却歪头朝杜长显笑了笑,「为什么偏偏选在此处呢?」 他的兔子不喜欢这些啊。 温桓分明笑着,目光却无端森冷,杜长显被他看着,忽然有些迟疑地想,这般与虎谋皮,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断。 温桓的身上确实流着杜氏的血,杜长显有办法让他为自己所用,但这少年并非池中之物,总有一日,他会亮出锋利的爪牙。 杜长显咬着牙,半晌,沉声道:「留活口。」 温桓倏尔笑开,他丢了手中的摺扇,分毫不顾及一旁刺过来的刀剑。 侍卫们仓皇收手,刀锋堪堪擦着温桓的衣摆停下。 所有人的面色都有些白,只有温桓的面上依旧带笑。 「看来祖父是有条件想和我谈啊。」他擦了擦手背上的血,可那血已经染上了袖摆。 温桓顿了顿,干脆利落地撕下了那截袍袖,可其他地方也沾了血迹,若是都撕下来,这件外裳也就不必要了。 少年有些厌恶地看着这些擦不掉的血迹。 杜长显终于开口:「你在找鲁班书?」 温桓弯着唇角:「不错。」 杜长显抬起手,示意大巫上前。 大巫扶了扶桐木面具:「那日我也跟去了小和山,听到了一些事情。」 温桓并没有同几人虚与委蛇的打算,干脆利落地问:「你们的条件是什么?」 片刻沉默后,杜长显开口:「回到杜氏,入仕。」 如今杜氏在朝中的权势日益衰微,需要一个能得到今上器重之人,来保全家族的地位。 温桓早已猜到了这个答案,他拨开眼前的刀尖,一步步往前走,侍卫们迟疑着,竟无一人敢拦他。 「外祖的侍卫可真是惜命,」温桓立在杜长显面前,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摆,「可生死对我而言却不算什么。」 「所以,外祖的条件看起来有些不够。」 杜长显很快冷静下来,他问:「那你要什么?」 「第一,天亮之前,把这里的血迹都清理干净。」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温桓提的第一个条件竟会是这样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温桓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抬头瞧着杜长显:「如何?」 不出所料,他的条件被理解为了羞辱,温桓也懒得解释,只是有些不耐地扣了扣袖摆。 第65页 「好。」杜长显咬牙。 「第二,」温桓继续说了下去,「我要知道,鲁班书上那段话,究竟是什么。」 杜长显皱眉:「你要如何证明自己能忠于杜氏一族?」 「这不是外祖要考虑的事吗?」温桓挑眉,「说起来,不知外祖有没有后悔过,若是当时你肯认我这个外孙,今日兴许就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了。」 * 安神香的作用还没有散尽,沈姝已经醒来了。 她看着漆黑的帐顶,神志分明清醒着,却半分都动弹不得。 夜晚安静极了,寒铁碰撞声早停下了,隐约能听到松把燃烧的筚拨声。 她眨了眨眼,额角急得沁出些汗水。 「外面如何了?」沈姝在心底问系统。 系统说:「温桓在和杜长显谈条件,你该离开了。」 「他中浮图蛊了吗?」 分明知晓此事多半无可避免,沈姝仍是在心底存着分期冀。 虎毒尚且不食子,温桓是杜长显的亲外孙,两人血脉相连,杜长显不至下这般狠手。 然而,系统说:「中了。」 杜长显并不信任温桓,若要他为杜氏一族所用,总归要做些什么。 最后,他用浮图蛊牵绊住了温桓。 沈姝咬唇,可温桓并不在意生死一事,后来杜氏一族的衰落,或许是他一手筹谋的。 「我不走。」沈姝说了这三个字,完全没留什么商量的余地。 她想起了青衣的少年,现在是他最狼狈孤独的时候,若是这世间没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他该有多难过啊。 系统愣了愣,沈姝的性子一贯温和,鲜少有这般强硬的时候,少女的颊边涨得微红,捏着拳,半点都不肯退让。 最后双方各自退了一步,沈姝走到温桓身边时,他都快要站不稳了。周围没一个人上前搀扶他一把,他也没有让人搀扶的意思。 少年苍白的指节搭在一旁的树干上,勉强支撑住身体。 沈姝难过地看着他,想要搀扶,伸出的手从他的衣衫间穿过。 她沮丧地把手放下。 温桓倒是浑不在意,面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唇畔却挂着疏淡的笑。 「门外的血迹清得不够干净,天快要亮了,你最好让自己的手下动作快些。」 杜长显说:「现在我是你的外祖。」 「哦,外祖,」少年抬起黑眸,语带讥诮,「最好再叫人摘些桃花来铺一铺。」 四下无人,杜长显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厌恶:「温桓,若不是你,你母亲原本过得很好,这些都是你欠下的债。」 温桓意兴阑珊地说:「哦。」 沈姝气得不行,杜长显的面皮怎么这般厚。 她忍不住开口:「温桓不欠任何人。」 温桓和杜长显同时抬起头,面上带着几分诧异。 沈姝掩住了口,她好像不能再说话了,否则就得立刻离开。 于是她只好瞪了杜长显一眼。 温桓若有所思地看着一团虚空,他此时已经虚弱至极,不过勉力支撑着同杜长显谈条件,他方才似乎听到了沈姝的声音,是谈出幻觉了吗? 「那么,那句话呢?」温桓继续问。 「这还不能告诉你。」 温桓笑开,原来没有人知道那句话是什么啊。 他也不再停留,迳自往院中走出,少年走得很慢,背影挺拔,看上去并不像身受重伤的模样。 可这些不过是表象,推开门时,他踉跄了一下,直直倒了下去。 少年的青衣上血迹斑斑,有旁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他的面容苍白而脆弱,第一缕晨曦从东方升起,没有给他添上半点生气。 沈姝蹲在他身前,指尖有点颤抖。 她摸了摸温桓冰冷的面颊,温桓张着眼,微微仰头,似乎在看东方天幕的一片云霞。 半晌,他轻轻地嘆了口气。 原本想要和他的兔子一起,安安静静地开一家小食肆,不过现在看起来,似乎是不行了。 他的祖父着实有点煳涂,非得把恶鬼拉回人间。 温桓阖上眼,想,不知道这样,沈姝会不会为他难过。 见温桓失去意识,沈姝的眼圈有点红。好在她发现自己虽然不能触碰到这里的人,但是可以触碰其他的东西。 于是,她翻出伤药,给温桓包扎了伤口,她不能送温桓回屋中,只好找了条小被子给他搭上。 阿云的尸体和李阿婆都被带走了,这里只剩了她和温桓两人。 沈姝锁着门,没有放杜长显的人进来。对于杜长显而言,温桓只要活着便好,除此之外,他并不关心温桓究竟如何。 温桓是在第二日醒来的,他看着手臂上系得有些笨拙的蝴蝶结,不由失笑。 可很快,少年唇畔的笑意就不见了,他掀开身上的被子,拿在手中看了片刻,目光沉了下来。 他推开了沈姝的屋门,果然,里面安安静静,半个人影也无。 银蟾雀跳到了他的臂弯上,完完整整,毫髮无伤。 一片寂静中,少年眸色幽深地抚了抚它的头。 既然银蟾雀完好无损,此事便不是杜长显做的,他的兔子自己走了。 连兔子都离开他了。 温桓的面上忽然浮起昳丽的笑,握着银蟾雀的指节苍白。 第66页 他大概不会去找沈姝了,可若她再回来... 少年鸦羽般的长睫垂下来,掩住眸中的情绪。 第37章 门锁 带着泼天怒意,却又隐忍得小心翼…… 温桓身上的浮图蛊又发作了, 他苍白着脸,换了身干净的青衣。 若他再不出去,杜长显的人只怕就要闯进来了, 他们大概很怕他死在里面。 屋外的血迹果然清扫得干干净净, 不过杜长显自然不会铺什么桃花瓣。温桓倚在门框上, 似笑非笑地朝一名小侍卫招了招手。 小侍卫见过昨晚少年鬼魅般的模样,怯怯上前:「公...公子。」 听到这个称谓,温桓不轻不重地嗤笑一声。 「回去告诉杜长显, 七日后启程回杜氏。」 小侍卫垂头应是, 心中诧异极了。小温公子中了浮图蛊,这蛊是南巫族极为厉害的蛊毒,发作之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杜长显有意让温桓知道其中厉害, 自然不会带解药过来。 可面前的少年,除了面色有些不好,半分都不像中了蛊毒的模样。 温桓尾音疏懒:「再告诉他一声, 我还死不了, 不必前来相扰。」 小侍卫还愣着神,面前的木门阖上,里面传来锁链转动的声音。 温桓的长指搭在生了锈的铁锁上, 半晌,又将锁链丢去一旁。 他擦了擦唇角的血, 迳自回了屋中。 傍晚时分,沈姝抱了只兔子回来。这兔子就是李府的那一只。先前她同温桓来这里,不方便带着兔子, 便将它託付给了李榛榛身边的一名小丫鬟。 她抱着兔子,紧赶慢赶,总算在日落前回到了浮云寨。 小院中黑逡逡的,只有东侧的屋中燃着一盏孤灯,少年清瘦挺拔的身影映在窗纸上,看上去清冷寂寞。 沈姝蹲在墙沿下,摸了摸兔子的头。 她在发愁怎么进屋看一看温桓,深更半夜,若是屋门忽然大开,任谁都得以为是闹了鬼。 沈姝拉了拉身上的褙子,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这是她的房间啊。温桓怎么一直待在她的房中。 傍晚时分天色就沉了下来,现下终于落了雨,湿潮水气散在漆黑夜幕中。 这时才刚入夏,又下了雨,外头便没了白日里的温暖。沈姝抱着怀中的兔子,冷得颤了颤。 温桓坐在书案旁,偏着头,似乎在雕琢着什么机偃,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沈姝没什么办法,打算带着兔子先去温桓屋中待一会儿。 她刚站起身,坐在书案后的温桓也站了起来,他走了几步,抬手推开屋门。 少年的面色依旧苍白,眉心微蹙,半张脸笼在阴影中,下颌处沾了一点殷红血迹。 他拎着盏风灯,抬起漆黑的眸,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漫天雨幕。 沈姝以为温桓要做什么,可他只是耐心地将风灯挂在了廊下,屋檐狭窄,温桓身上的青衫淋湿了一片。 不知怎的,沈姝觉得靠近温桓时有点冷,比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还要冷上几分。 她跟着温桓进了屋中,温桓抬起手,将屋门重新关上。 沈姝看着紧闭的屋门,有点欲哭无泪。方才没怎么思忖就随着温桓进来了,此时想想,进来容易,出去却有点困难了。 温桓坐回花梨木椅,重新拎起书案上的东西。 沈姝愕然张了张口,温桓在做一个木笼。木笼已经雕好了,小巧精緻,和那日他在李府做的几乎一般无二。 少年握着刻刀,在四周的木条上细细雕刻繁复漂亮的花纹。 沈姝看得有点怔,她怀中的兔子大概还记得温桓,挣扎着从她怀中跳下来,往屋门处跑。 这番声响惊动了温桓,他放下刻刀,抬头看了过来。 少年的目光漆黑幽深,隔着虚空望过来,沈姝下意识往一旁避了避,然后才迟钝地想起来,温桓是看不到她的。 温桓的目光停在门口的兔子身上,面上忽然浮起昳丽的笑。他放下手中的小刻刀,站起身来,一步步往门边走。 兔子觉察到了危险,又往沈姝怀中钻。 可沈姝没法再抱它了,一只兔子在半空中悬着,任谁都得怀疑。 她只好往门边靠了靠,示意兔子也过来,准备等会儿推开门放兔子出去。 不知怎么,她的心下就生出了几分紧张,现在的温桓,似乎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沈姝的手搭在门上,另一只手捂了捂胸口,嗯,门被夜风吹开,倒也勉强说得通。 温桓停在一人一兔面前,垂眸瞧着地上的兔子。 这是个不错的时机,沈姝刚要推门,温桓的长指却先她一步搭在门框上。 现在门无论如何也没法被风吹开了。 沈姝蹲在兔子的身旁,警惕地瞧着温桓。若是他打算欺负兔子,她就算立刻离开,也得把兔子抢下来。 温桓很快有了下一步动作,他移开视线,抬手推开了门。 沈姝想趁这个机会把兔子送出去,可门立刻被关上了,她离得近,门堪堪擦着她的鼻尖停下。 屋外传来房门落锁的声音,温桓的脚步渐远,沈姝试着推了推门,果不其然,老旧的木门纹丝不动。 温桓把门锁了。 寂静夜色中,铁链被推动,哗啦啦地响,沈姝忙停了动作,有点沮丧地坐到兔子身边。 她无奈地摸了摸兔子的尾巴。 第67页 温桓回来得很快,他信手将油纸伞支在廊下,推门走了进来,青色的衣摆上沾着夜间的寒气。 他转身将门关好,偏头看着屋中的兔子。兔子的尾巴沾了些雨水,小耳朵一颤一颤的,看上去怪可怜的。 温桓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根洗得干干净净的胡萝蔔。 兔子原本使劲往沈姝怀中钻,瞧见温桓手中的胡萝蔔,变得有点迟疑。 温桓弯了弯唇角,长指握着胡萝蔔,十分有耐心地将它削成小段。 沈姝朝兔子比口型:「别去。」 可不知人心险恶的兔子从她身旁跳下来,迟疑着往温桓的方向挪。 温桓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手中的胡萝蔔条,弯着唇角:「过来。」 最终,兔子还是一蹦一跳地过去了,低头去咬温桓手中的萝蔔。 温桓的长指收拢,捏住了兔子的长耳。 「你说的是对的,有了胡萝蔔,兔子就会过来。」 少年的眼角眉梢笑意温柔,兔子被他拎起来,轻轻抱进怀中。 「可是,过来了,还是会走的。」 他瞧着一片虚空,捻了捻兔子的耳尖,可怜巴巴的兔子被他关进了木笼。 笼门上的小银锁咔哒一声扣了起来,温桓盘膝坐在笼前,瞧着努力想出去的兔子,眉目间第一次浮出了几分愠怒神色,似是酝酿了一场疾风骤雨。 很快,他敛去了神色,将剩下的胡萝蔔条递了进去。 这一次,兔子不敢吃了。 沈姝站在一旁,轻轻嘆了口气,难不成浮图蛊还能让人更加喜怒无常? 这一晚,温桓坐在书案前,看了半宿的兔子。 他原本打算坐到天明,只是到了后半夜,浮图蛊重新发作,少年的面色苍白如纸,唇角有血溢出来,到了最后,实在捱不住,昏了过去。 沈姝探了探他的鼻息,急得皱眉,没有玉灵芝,谁都帮不了温桓。 温桓的双目紧闭,长眉蹙起,额角沁出冷汗来。沈姝握着张小帕子给他擦,睡梦中,温桓只觉鼻端飘着苏合香的气味。 他伸手握住了那方锦帕。 沈姝停了动作,一动不动地瞧着面前的少年,好一会儿才确认他的确还在昏迷着。 昏迷的温桓握着那方锦帕,指节苍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手边的一根稻草。 沈姝一时不知要不要放手,愣怔之际,锦帕被温桓带了带,她站得不稳,也朝他的方向倒。 慌乱之际,她拿左手扶住案角,而后周身一僵。 温桓不轻不重地咬住了她右手的食指,似是带着泼天怒意,却又隐忍得小心翼翼。 沈姝:「!」 她感受不到什么力道,可也没办法抽出手,耳尖都红了。 温桓要什么时候醒过来! 僵持了一会儿,沈姝瞧见温桓腕上系的银线。银线层层叠叠地绕着,尾端是枚钥匙。 沈姝捏着笼门上挂着的小银锁比对了一会儿,确定它们应该是一对。 她偏着头,一点点解那截银线,银线缠得太紧,直到东方发白,她也没能解开。 天亮时,温桓总算醒了过来,沈姝终于得了自由。 她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肩,掩唇打了个小哈欠。整整两晚,她几乎没怎么合眼,不用菱花镜也知道,眼下大概有了两道青黑。 温桓仍是不肯放过那只兔子,银质的小钥匙被他妥帖地缠在腕上,谁也拿不走。 沈姝坐在小厨房,惆怅地拎着个苹果啃。 她原本以为那银线还能再撑上三两日,怕乱了温桓的心境,这才想着等一等再同他告别,没想到这次银线消失的速度快上了许多。 少年本就偏执,大概是觉得她骗了他,不告而别。 手中的苹果只剩了个核,沈姝刚准备丢掉,小厨房的门被人推开。 有晨曦从外面淌入,温桓踩着满地晨曦走了进来,轻车熟路地拿出根胡萝蔔,将上面的污泥洗去,细细切成了均匀的段。 看起来是拿去餵兔子的。 沈姝嘆了口气,从小院中折了朵太阳花,放到房檐下。 温桓拿着萝蔔条回去时,瞧见了这朵花。他顿住脚步,眸色幽深地看着,若有所思的模样。 第二日,沈姝仍旧没能救出那只兔子,温桓的屋檐下换朵新的太阳花。 五日后,温桓的蛊毒暂时压制住了,沈姝也该离开了。 入了夜,她蹲在温桓的床边,最后一次尝试取下那枚钥匙。 少年眉眼苍冷,似是陷入了什么梦魇。沈姝解到一半,温桓忽然张开眼。 他的目光穿过虚空看向沈姝,漆黑幽深,深出藏着不易觉察的偏执和沉郁。 第38章 恼恨 原来还知道怕。 温桓的目光穿过虚空, 落在沈姝身上。他的黑眸中一片空茫,似乎并没有从梦魇中醒过来,漆黑瞳仁映出檐下一点昏黄灯影。 被他这样看着, 沈姝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几日中, 温桓每到入夜都会在檐下挂一盏风灯, 挂风灯时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三个时辰前,他冷着脸挂了今天的风灯,等他离开, 沈姝去看过, 上面的铜环都被捏得有点变形。 少年近日的确有些阴晴不定。 因此,虽然知道他根本看不到自己,在这样幽沉的目光下,沈姝还是打了个寒颤。 第68页 屋门关着,她不能离开,只好往屋中的一处墙角躲了躲, 离开了温桓的视线,方才如芒刺背的感觉总算暂时消失了一点。 可很快,她发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断。 温桓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沈姝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壁, 默默地想, 若是温桓这就回去睡觉,明日就多奖励他一朵太阳花。 但温桓并没有遂了她的心愿,他站在了五步之外, 挡住了屋中胧明的月光。 少年垂着眸,头顶青色的髮带被夜风吹得微微地晃。 木质的窗棂被吹得吱呀一声, 沈姝偏头去看,下颌忽然覆上一只冰凉的手,温桓的长指缓缓收拢, 像那日捏着兔子耳朵一般。 就是在这一刻,沈姝终于确定,温桓的确还陷在梦魇中,他的瞳孔没有任何焦距。 所以,他在梦中瞧见了自己? 沈姝觉得有点不妙,看温桓的神色,这并不是个美梦啊。 她轻轻挣扎,可温桓并不肯放手,少年挡在她的面前,将她困在这一方逼仄墙角,几乎退无可退。 沈姝的颊边有点烫,她想推开温桓,可是手伸出来,就从虚空中穿过了,想喊醒他,却又不能。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掌心都生了层细细的汗。 温桓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吓人,他捏着她的下巴,语调疏淡地吐出两个字:「沈姝。」 在这样安静温柔的夜幕中,这两个字没有什么缱绻的意味,倒像是准备找她讨债。 沈姝抿了抿唇,想试一下能不能从他身上穿过去,很快便失败了。 她撞上了少年冷硬的胸膛。 这下沈姝真的没有办法了。 温桓暂时只是捏着她的下巴,拇指轻轻摩挲着,带起一片微痒,少年偏头做出思忖模样,似乎是在想下一步要怎么做。 沈姝僵在原地,心中隐隐生出些惧意。 「这次你还会走吗?」少年面无表情地开口。 沈姝咬着唇,她不知道温桓在梦中能不能看到自己的回答,可是她不想再骗他了。 于是她轻轻点头。 温桓笑了一声,面上浮出瞭然神色,似是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可有预料是一回事,止不住地生出怒意又是一回事。 他从小就知道,这个世间没有谁应该对谁好,于他就更是如此了。所以,被炭火烫了手他不会哭,被生母厌恶他也不会难过。 少年天生就缺少一些感情。 他原本并不在意这些,因为对于少年而言,自出生之日起,他就已经在地狱中了。 恶鬼并不需要太多的悲欢,旁人的苦痛能令他愉悦,虽然这愉悦不是真正的快乐,可是这便足够了。 可是沈姝教会了他很多世人的情绪,一些他原本觉得可笑至极的情绪。 现在,她又教给了他恼恨这个情绪。 尽管少年隐隐觉得,这大概不能全然地称为恼恨,因为他一面恨着她,每次入了夜,仍旧忍不住在檐下挂一盏风灯。 沈姝怕黑,怕鬼,那日小和山上,她捏着把比手掌还小些的桃木剑,怕得不敢睁眼。 清寂月光下,少年单手支在墙壁上,微俯着身,黑曜石般的瞳孔中染了一层薄怒。 面前的少女似乎是怕了,面色有点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面上生出些戒备神色。 这是温桓第一次从沈姝面上看到这样的神色。 原来还知道怕,少年的心底忽然就生出几分恶意,他淡漠地笑了笑,捞起她的手。 沈姝的手没有了一贯的暖意,指尖轻颤着,似乎是害怕了。被他握住时,她挣了挣,温桓并不打算放手,他长指收拢,加了些力道,沈姝没能挣开。 少女抬起头,这一次,十分直白地瞪了他一眼。 很好,在梦中,她终于有了和他一般的情绪,这情绪,不该只有他一个人学会。 温桓的半张脸笼在黑暗中,轻轻笑开,指腹摩挲着她发颤的指尖。 「沈姝,」他说,「那日的故事,你没听到结尾就睡着了,故事里,那只小白猫回来了。」 「还有那只兔子,我把它关起来了,用了最为精巧的锁,它不会再离开了。」 少年的黑眸中浮着异样的光彩:「你想不想看看那只兔子?」 说完这话,他果然侧身让开了一点,让沈姝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放在书案上的木笼。兔子显然是被惊醒了,张着乌熘熘的眼睛,谨慎地看了过来。 沈姝找准时机想离开,可温桓显然看穿了她的意图,快她一步,重新将那道缝隙挡住。 沈姝的手腕被温桓捏得有点疼,这次少年当真是有些魔怔了,无论她如何挣扎,他半点都不肯放手,甚至越握越紧。 听他方才所言,大概是把这一切当做是一场梦,一场不需要有所顾忌的梦。 果然,下一瞬,温桓抬手抚上了她的发顶,长指插进她的髮髻,轻轻拨弄着缀了珊瑚珠的流苏。 「那么,你呢?」 「温桓,你放开。」 沈姝终于开了口,轻软的语调听上去委屈极了,似乎还带着几分泪意。 少年恢復得不错,都能欺负人了,她也没什么必要多留一日给他摘太阳花了。 大概是被这话惹恼,少年的眸光忽然就沉了下来,眼角眉梢都压着恼意。 沈姝的面前忽然覆了层阴影,这次微弱的月光彻彻底底不见了,只剩下少年幽沉的黑眸。 第69页 温桓的唿吸就停在她的耳畔,她想挣脱,唇上忽然一痛。 少年似是恨极了,却又小心地压抑着力道,看上去纠结而痛苦。 低沉的嗓音响在沈姝耳畔,有些含混,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温桓说:「不放。」 黑暗中,两人的唿吸交缠在一处,沈姝蓦然张大了眼睛,耳尖红透了。 她抬手推温桓,可少年的眼尾染了层薄红,面上的神色执拗得吓人,半分都不肯退让。 沈姝的脑中一片空白,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温桓。 她闭上了眼,不肯再看温桓,长睫轻轻颤着。 再张开眼时,她发现自己回到了落英峰,眼前仍旧是桃花海的幻象,带着恼恨的少年却不见了。 沈姝仍旧有些恍惚,她站起来,搭在身上的鸦青外袍掉落在地,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发现身边并没有人。 大概是坐得太久,她的小腿有些发麻,趔趄了一步,扶住旁边的一颗老榕树。 卫让的声音遥遥传来:「温桓说你睡着了,让我过上两个时辰再带你回去,诶,你没事吧?」 沈姝捡起地上的外裳,抿唇摇了摇头。 「温桓呢?」她的嗓音有点哑。 「朝中出了事,他连夜回去了。」 虽然卫让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能让温桓连夜赶回去,想必不是什么小事。 想到近日不用同温桓打照面,沈姝小小松了口气。 她说:「卫阁主,我一会儿自己下山吧。」 她还需要一点时间冷静下来。 梦中的少年着实有些吓人,她最后见到的场景,是他低垂着目光,哑声说:「若你再回来...」 她没有听到这句话的后半段,却也能猜到几分。 现在她的唇上还有点痛,少年虽然收了力,可也没留什么情面。 沈姝想,还好现实中的温桓没有梦境中的记忆。 可等到下月十五,她还是得入梦啊。 * 回到京城,沈姝一直待在明珠阁,没怎么出去。 好在朝中起了风波,温桓日日被召去奏对,等到回府时往往到了半夜,倒也没再来明珠阁。 这样一来,横在两人之间的尴尬倒是也蛰伏起来。 阿凝受的的确是皮外伤,她的身子不错,恢復得倒也快,又是活泼的性子,过了小半月,就不肯在屋中休养了。 楚行之也跟了过来,最近楚家有在京师开上几家铺面的打算,他又准备参加明年的秋闱,索性就先不回去了。 眼见年关将至,阿凝笑吟吟地拉着沈姝:「我们出去置办年货吧。」 沈姝看着院中的雪,想起她和温桓过的那个并不算多正式的年。她惆怅地嘆了口气,忽然想到句民间俗语。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沈姝怅然地想,就算躲不过十五,还是得好生过一下初一的。 于是,这一日,她与阿凝出了明珠阁,在阁门前,她们正巧遇到了穿着白狐裘的楚行之,听说两人要去置办年货,楚行之也生出了兴致。 小楚公子一贯喜欢热闹。 小半个时辰后,三人站在了京城最繁华的一处市集。 年关将至,市井也热闹起来。许多摊铺前都张挂了大红的灯笼,春帖、桃符、镂花、馈岁盘盒等年货也纷纷摆了上来。 阿凝站在一处卖果子的摊铺前,朝沈姝招手:「姝姝,这家的蜜金桔好吃极了,你要不要挑一挑。」 沈姝刚要过去,余光看见长街的一头驶来一辆马车,车帘被隆冬的寒风掀起来,依稀能瞧见车中人苍白昳丽的面容。 没想到能在此处碰到温桓。 她惆怅地瞧着手中写着祯祥共岁来的春帖。 看上去祯祥还没有来啊。 第39章 不敬 捉了带回去。 想起那夜目光执拗的少年, 沈姝的耳尖都红了。 这些时日,她一直没想好如何面对温桓,虽然只是在一方梦境中, 可少年的渴求直白极了。 她拾起一张春帖, 垂眸瞧着, 大红的春帖快要贴到面颊上。 如今年节将至,市集中分外繁华,马车穿过这样的街市, 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车中除了温桓, 还坐了礼部侍郎赵参。 赵参正愁眉不展:「年后的祭礼,我倒是有些摸不准陛下的意思了,若是...」 温桓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摆:「陛下想尊生父为皇考之心倒是坚决。」 虽这样说,温桓的神色间没有半分动容。对于一众朝臣所说的人伦纲常,他并没有多么清晰的认知,只觉得有些无趣。 他垂着眸, 想的却是另一宗事。 有些时日没有瞧见他的兔子了。 那晚月上中天,他似乎做了一场梦。 在梦中,他回到了最为狼狈不堪的少年时, 有个小少女, 剥了清甜的枇杷果给他吃。 他只记起一些零散的片段,那些晦暗不堪的日子里,小少女像檐下开得正盛的太阳花, 让他好过了很多。 只是最后发生了什么,他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醒来后, 多了许多无法掌控的情绪。 温桓摩挲着袖中的木雕小猫,弯了弯唇角:「这时节,还能寻到枇杷吗?」 这样冰雪漫天的冬日, 自然没有枇杷果,赵参愣了愣:「要吃枇杷,只怕得等到来年春日了。」 第70页 温桓原本只是信口一提,这样的隆冬时节,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合时宜的枇杷。 赵参想了想:「这街上有许多卖果脯蜜饯的摊子,或许有枇杷浸了糖蜜做成的蜜饯。」 「是吗?」 温桓对于蜜饯并没有什么兴趣,他的手指搭在衣摆上,不轻不重地扣着,面上浮出几分遗憾神色。 直到他听到外面有人喊了声「姝姝」。 温桓骤然抬起头。 街市上人声喧嚣,赵参并没有听到这淹没在一众人声中的名字,他有些诧异地瞧着温桓的反应。 温桓一贯喜怒不定,曾经面上挂着温煦的笑,三言两语让风头正盛的谏议大夫杜沉进了天牢。 但是,赵参能感觉到,瞧着锦衣卫将杜沉带走时,温桓的黑眸沉静,无波无澜,并没有因为这件事生出太多的情绪。 可此时,温桓的情绪起了波澜,眸中隐隐生出几分光彩。 赵参有些奇怪:「小温大人是瞧见了什么有趣的事?」 「是啊,」温桓掀开车帘,「一只走丢了的兔子。」 赵参不知道温桓的府上何时养了兔子,不过看样子,温桓对这只兔子倒是上心。 温桓鲜少对什么上过心。 于是赵参说:「此地车马众多,终归是不太平,小温大人可要着人将兔子捉了带回去?」 「捉了带回去?」温桓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并没有答话。 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鹅黄披风的沈姝身上。 她握着张大红的春帖,偏着头,侧脸被映出一团红晕,瞧上去可爱极了。 温桓看着沈姝手中的春帖,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祯祥共岁来五字。 她似乎很喜欢这些有吉祥意味的东西,这让温桓想起了那日的平安符。 他的面上浮出笑意,与以往不同,这笑意终于带上了些情绪。 赵参瞧得暗暗吃惊,看来温桓对这只兔子不止上心,还颇有些纵容宠溺的意味。 可很快,温桓面上的笑意便僵住了,他发现,沈姝似乎在躲着他。 那春帖她已经看了许久了,上面只有寥寥五字,用不着瞧得如此仔细。 而她偏头的角度巧妙极了,散下来的乌髮恰好阻断了温桓的视线。 温桓皱了皱眉,唇角抿得很直。 片刻后,他忽然松开帘栊。 「你方才说了什么?」温桓忽然开口。 赵参有些摸不着头脑:「兔子吗?」 温桓抬起眼眸,笑意疏淡:「是啊,兔子。」 「我方才是担心此地车马众多,问小温大人可要将兔子捉了带回去。」赵参斟酌着答。 「你说得很好。」温桓说。 说完这句,他倚在车壁上,若有所思的模样,倒是没有了下一步举动。 很快,他又听到熟悉的声音:「阿姝,你不是一贯爱吃蜜饯吗,怎么不过去?」 楚行之。 温桓漆黑的眼眸盯着那道车帘,唇抿得很紧。 赵参敏锐地觉察到温桓身上的不悦和僵硬,这下他也有些好奇了。 「真的有只兔子吗?」他忍不住问,「是什么样的兔子?」 温桓淡淡看了他一眼。 赵参也有些懊悔,他问得有点突兀,温桓行事一贯阴晴不定,大概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就在他准备拿话掩饰住尴尬时,温桓忽然开口:「一只喜欢吃蜜饯的兔子。」 赵参:「?」 温桓说:「停车。」 赵参以为温桓是要捉兔子,他其实很好奇这兔子究竟长成什么样子,可温桓只是召了名小厮:「去买些蜜饯来。」 小厮接过那块碎银,银子沉甸甸的,他忍不住咋舌。这些银两都够包上三四个摊铺的了。 「买多少呢,大人?」 「全部。」 小厮:「...」 马车辘辘远去,温桓半阖了眼,有些气恼地想,或许是该将兔子捉回来了。 * 等温桓的马车离开,沈姝才放下手中的春帖。她长舒口气,朝阿凝走去。 阿凝和楚行之并排站在一起,一个面上带了些愤愤,一个则有点沮丧。 沈姝笑着问:「怎么了?」 「方才有人把蜜饯都买走了。」 阿凝还有点气,那名小厮一点先来后到都不肯讲,见摊主犹豫,只说了一句:「我家大人说了,要么就完完整整都买下,要么就不买了。」 沈姝抿了抿唇,忽然生出个念头。 这位不讲什么道理的大人,不会是温桓吧。 这些揣测也不好同阿凝讲,她想了想:「算了,明日再买吧。」 这个小插曲很快便岔过去了,阿凝许多日没怎么出门了,这次大概是打算把先前的都补回来,自街头到街尾,买了足足三个包裹的东西。 沈姝已经能想像出卫让心疼的模样。 快要日暮时分,她们才带着这些东西回了明珠阁。 阿凝和楚行之在正厅点着新买的东西,沈姝有点饿,同两人说:「我去小厨房端些吃食来。」 青石板路两旁是重重叠叠的梅花树,沈姝端着碟新烤出来的酥饼,透过斑驳花影,瞧见一角的小佛堂中立了个人。 那人一袭单薄的玄色长袍,面上带了恶鬼面具,看上去是早前来过的那位鬼公子。 第71页 听到动静,恶鬼公子回头看了过来,面具后头是双黑曜石般的瞳仁,幽沉深邃。 沈姝想起那日他的善意提点,倒是不好直接走开了。 她顿住脚步,转去了小佛堂,准备道个谢。 小佛堂里灯烛昏暗,温桓信手抽了支香,搁在烛火上点。 沈姝走了进去,笑吟吟问:「公子今日也是来找阁主的吗?」 温桓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香:「是啊。」 沈姝也不知道卫让的去向,她想了想:「要不我去帮你问一下阁中的人?」 「不是什么急事。」温桓抬眸瞧着沈姝。 卫让今晚不会回来了。 说话间,他手中的香戳到烛台上,从中间断了。 温桓瞧了眼断成两截的香,信手丢去一旁,重新抽了一支。 沈姝忍不住笑:「我帮你点吧。」 温桓侧身让开了些,沈姝伸手接香,这才发现这位鬼公子的手冷得不似活人。 她将手中的酥饼递过去:「劳烦公子帮忙放一下。」 拿着酥饼点香,着实有些不够虔诚。 温桓弯了弯唇角,接过那碟酥饼,信手放到一旁。 沈姝将燃好的香递过去,抬眼瞧见酥饼被端端正正摆在了供桌上。 沈姝:「?」 她一时不知道这酥饼还应不应该拿回来吃了。 温桓从三根香中抽了一支,漫不经心地插到香炉中,见沈姝站在原地,偏头问:「怎么了?」 沈姝欲哭无泪地指了指供桌上的酥饼。 这酥饼都被献给佛祖了,她再拿回来是不是有点不好啊。 倒不是她小气,小厨房里就剩这么一碟了,再想吃,就得重新烤了。 沈姝默默嘆了口气,算了,等会儿去市集上买些回来吧。 温桓的眸光落在那碟酥饼上:「想吃?」 沈姝点了点头。 他拿了一块递过来:「吃吧。」 「可是,」沈姝指了指那方供桌,「这算是被献给佛祖了吧。」 「嗯,」温桓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捏着那块酥饼,「现在给你抢回来了。」 沈姝:「...」 她接过这块酥饼,看了看端严的佛像,咬得有点心虚。 「公子怎么来了佛堂啊?」沈姝清澈的眸中倒影了团烛火,有些疑惑地瞧着温桓。 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觉得,这位鬼公子是不信佛的。即便是在这样肃穆祥和的佛堂,他的面上也没有什么虔诚之色。 「心中有些疑惑,想来问问。」 沈姝点了点头:「那...」 她咽下最后一口胡饼,刚要说些什么,面前的人忽然靠过来。他站的位置极巧,沈姝被他困在供桌和墙壁的角落,哪儿都去不了了。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沈姝的心跳快极了,她紧张地抬起头,正对上面具后幽深沉黑的一双眼眸。 不过这位鬼公子很快便离开了,手上握了块酥饼。 原来是拿酥饼,沈姝松了口气。 温桓的神色几经变幻,最后笑了笑:「方才,我同神明说了句话。」 他看起来是想要分享一下,于是沈姝很捧场地问:「是什么?」 「我说,想对神明不敬,请她原谅。」 第40章 恐惧 躲什么? 鬼公子从头到脚都遮得严严实实, 可从他轻缓的语调中,能听得出认真的意味。 这不是信口的说笑,倒像是蓄谋已久的肺腑之言。 当着佛祖的面, 这也忒大胆了些。 沈姝说:「你不怕神明降罚吗?」 「不怕。」温桓笑了笑, 忽然就往前走了一步。 沈姝的神色警惕起来, 一眨不眨地瞧着他,像觉察到危险的兔子。 她往后退了一小步,是随时准备的模样, 但是出于礼节, 温桓没有下一步动作,她便也暂时没动。 看上去有点乖。 温桓极好地把握住了分寸,停在了不远不近的地方。 这让他想起了儿时的一宗趣事,那日漫天大雪,他遇到只小雀鸟。 小雀鸟的羽毛被雪打湿,缩成很小的一团, 警惕地瞧着他。 温桓朝它笑了笑,抬手撒了几粒糕饼屑。 然后他坐在一旁,瞧着小雀鸟撞进天罗地网。 温桓并不怕那只雀鸟气恼, 无论它如何气恼, 都挣脱不开了。 可他似乎有点怕沈姝哭。 心底压制不住的渴求让他用上了卑劣的手段,却又不想看到她的厌恶。 随着情绪多起来,温桓也能对这世间的一些苦恼感同身受了。 他甚至有了忌惮和恐惧。 值得庆幸的是, 这些情绪目前只出现在与沈姝有关的事情上,倒是没有想像中的那样糟糕。 见他沉默, 沈姝说:「我该走了,今日天色晚了,若是没有要紧事, 公子也先回去吧。」 温桓抬眸看着她。 他的目光直白得有点咄咄逼人,看上去着实不太友善。 沈姝轻咳了一声,刚准备走,想起了供桌上的那碟酥饼。 吃都吃过了,把剩下的留给佛祖就太不敬了,还是带回去作晚膳为妙。 恶鬼公子倚在供桌前,没有让开的打算,她只好换了个位置。 这样一来,放酥饼的碟子就离得远了些。 沈姝伸臂去够,指尖和碟子差了约莫六寸的距离。 第72页 她瞥了眼闲闲倚在供桌一角的恶鬼公子,他抬头瞧着邈远天幕,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处的动静。 于是沈姝放心下来,往下俯了俯身,这样总归有点仪态不端,她很快地伸臂去拿。 头顶忽然传来了一声轻笑。 温桓漫不经心地端起供桌上的碟子,递到沈姝面前:「有点短。」 沈姝:「...」 她直起身来,耳尖有点红,道了谢,去接温桓手中的碟子。 温桓轻飘飘将碟子转了个方向,沈姝的手正碰到他的指节。 沈姝缩回了手。 「躲什么?」温桓皱了皱眉,语调中带了几分不虞。 自从回京后,沈姝对他颇有些避之不及的意味。 很快,他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身份不是温桓,可无论是不是温桓,她都一般无二地躲着呢。 沈姝指了指那碟子:「公子要是喜欢吃,就留下吧。」 「你见过喜欢吃酥饼的恶鬼?」 温桓面上的神色隐藏在狰狞的恶鬼面具下,倒是看不出什么。 「恶鬼为什么不能喜欢吃酥饼?」沈姝抬头瞧着面前的恶鬼公子。 温桓的指腹压在微冷的瓷碟上,黑眸沉静地瞧着面前的姑娘。 「无论是人是鬼,只要有意识,便该有七情六慾,这不是什么错事啊。」她认真地说,「更何况,你本就不是什么恶鬼,这世间很好,只要想,谁都能回来的。」 她的长睫轻颤着,落下片月牙似的阴影。 温桓想要抬手,按在她的眼尾,感受一下这颤动。 不过,最终他放弃了这个打算,若是想对神明不敬,得缜密筹谋,徐徐图之。否则,只怕要把他的小神明吓跑了。 于是,温桓的手依旧搁在瓷碟上,只是不动声色地靠得近了些。 沈姝也抬眼看他,面前这位公子的目光有点可怕,望向她时,像瞧着只势在必得的兔子。 她抿了抿唇,想,下次得避开这位恶鬼公子了。 那碟酥饼最后还是被交到了沈姝手中,温桓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漫不经心地弯了弯唇角。 她说,人有七情六慾,本不是错事,所以,他可以放任自己的慾念。 这很好。 * 快要到年关,有亲旧的大都被卫让放走探亲了,阁中只剩了寥寥十数人。 当然,这不过是明面上的,至于暗地中的韬光养晦,除了卫让和温桓,便再没有旁人知晓了。 外头北风凛冽得像刀子,不是什么适合出门的好时节,连喜欢热闹的阿凝也不想去市集了。 腊月二十七,天边压了团团簇簇的阴云,沈姝和阿凝在屋中剪窗花。 阿凝手巧,很擅长做这些,沈姝却总是不得要领。 她认认真真地学了小半日,总算学会了剪喜、吉等简单的字。 于是,沈姝在给每一个人的年节礼中都放进了张大红的窗花。 给阿凝的是喜字,给楚行之的是个中字,至于卫让,她剪了个金元宝。 剪完之后,她又多留了张红纸,压在了妆奁下头。 用过午膳,楚行之也来送节礼,他披着一身寒气,身后的小厮足足抬了七八只箱子进来,占满了偏厅一角。 偏厅的另一角则是晨起时分温桓着人送来的节礼,比楚行之的还要多上几只,里面盛满各色糕饼吃食。 卫让难以置信地一一拆开看,拆到最后,脸都黑了。 两堆箱子各占一角,偏厅中就有几分拥挤了。 沈姝拈着颗蜜饯吃,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桩事。系统又给她派了任务,这一次,是要找到鲁班书中那句话。 那句让温桓不惜以身涉险也要探寻的话。 温桓鲜少对什么上心,看来那句话对他来说很重要。 沈姝瞧着桌上的蜜金桔出神。 那边,楚行之和阿凝正说得兴起。 楚行之说:「我今日出城去了趟庄子,如今快要年节,那里设了个流水团圆宴。」 「这个时节,水还没有冻住吗?」阿凝有些好奇。 楚行之笑着说:「自然是冻住了,最后大家只好席地而坐。不过有不少自外头回来探亲的人,倒是讲了许多有趣的新鲜事。」 他顿了顿:「其中有位顾大娘,讲了半日的人偶术,说拿特殊的法子雕成人偶,不止会动,还能做出栩栩如生的表情呢。」 沈姝百无聊赖地听着,忽然一愣。 她问:「这位顾大娘,是哪里的人士,今年多大年岁?」 这世间会机偃术的,只有小和山一脉。 她忽然想起,温桓曾说过,他儿时有位乳母顾氏,后来这位乳母下了山。 找知晓内情的人远比找一本下落不明的书要容易许多。 楚行之回忆了一会儿:「大概四十余岁的模样,在外头漂泊挺多年了,先是给人做乳母,后来年岁大了,当稳婆去了。」 一切都对上了,沈姝说:「我想见她一面。」 于是,这日下午,两人驱车去了城外的庄子。 顾氏还记得温桓,这是她带过的第一个小公子。 「小公子自出生起没哭过几回,他很早慧,三四岁时就知道自己是不被母亲喜欢的,从来没有吵着寻过杜夫人。」 「我也可怜他的身世,原本是没打算走的,可那日,我当真被他吓到了。」 第73页 说到这里时,她的面色发白,是真真正正的恐惧。 顾氏说的是温桓七岁时的事情。那一日,她要下山置办些东西,想着温桓几乎镇日在呆在一方小院,除了练武就是读书习字,便带他一起下了山。 那天街市上人很多,顾氏两手提着东西,便没办法拉住温桓了。走了一段,她发现小公子不见了。 顾氏急得不行,找了许久,终于在一处角落瞧见了温桓。 小温桓穿着身青衣,盘膝坐在一处石阶上,头顶的髮带微微地晃。 顾氏长舒了口气,且惊且喜地走过去,一声「小公子」还没来得及喊出来,温桓先转过头,食指竖在唇边,同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七岁的小男孩黑眸幽深,眼角眉梢带着笑。 顾氏眼尖,立刻便瞧见他的手臂上有一团淤青,看上去像是被人打的。 小温桓站起身,朝她走了几步,拉了拉她的袖摆,轻声说:「乳母,我想吃橘子。」 顾氏的心都揪成一团:「你这是...」 小温桓什么都不肯说,只轻轻重复:「乳母,我们去买橘子吧。」 温桓并不喜欢吃橘子。 顾氏只身一人,也不敢轻易去讨什么公道,只好默默记住了这处巷子的名字——宽窄巷。 她领着小温桓买了橘子,上山后细细查看才发现,他受了很重的伤。 顾氏心疼得忍不住掉泪,温桓倒是没有半分委屈,咬着一瓣橘子,漆黑的眼眸瞧着她笑。 他说:「乳母,你不必去讨公道。」 顾氏只当小孩子害怕,第二日便领了几名小厮下山,等到宽窄巷子,却听到有人说,昨日巷中闯进条疯狗,有个常年混迹于此的泼皮,被咬去四根手指,不知怎的,连舌头都被吃了。 疯狗再如何,也不至吃了人的舌头。 顾氏想起小温桓带着笑意的一双黑眸。 第二日,她便下了山。 临走时,小温桓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顾氏没忍住,想同他道个别,温桓却抬手关了门。 顾氏的声音有些颤:「或许那道士算得没错,他就是个小恶鬼啊。」 「那温桓...」沈姝顿了顿,「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顾氏说:「兴许恶鬼天生就喜欢杀戮,他连感情也没有的,不会开心,不会难过。」 沈姝想,其实,温桓也是会难过的。 她问:「听闻小和山有本鲁班书,上面写着一句话,您知道是什么吗?」 顾氏蓦然张大了眼。 * 除夕那日,温桓独自坐在书房的花梨木椅上,面前摆着那只木雕小猫。 书房的门窗都被锁得结结实实,他拍了拍小猫的背嵴,它自书案上跳下去,在屋中四处逡巡。 温桓好整以暇地看着它。 小猫在屋中绕了一圈,最后从贵妃榻上跳下来,停在了门边。 再往前就没有路了,于是它只好折了回来。 温桓端起手边的一盏茶水,拿在手中轻轻晃着。 等到日上中天,他站起身,鸦青的衣摆垂落,轻而易举地将木雕的小猫托在了掌心。 温桓垂着黑眸,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它。 「抓到你了。」 隔着一堵院墙,街市上传来爆竹声,新的一岁将至,今晚的温府定然热闹非凡。 杜氏的人,每年除夕夜都要来应个景,仿佛大家不是各怀鬼胎,而是真正的一家人。 温桓垂眸笑开,提笔蘸墨,在小笺上洋洋洒洒写了几行,装入信封,唤了名小厮过来。 「送去明珠阁。」他淡淡吩咐。 第41章 欺负 温桓生气的时候喜欢咬人。…… 明珠阁也很热闹, 不过与温府不是一个热闹法。 温府处处张灯结彩,外头看着热闹,府中却没有什么年节的欢喜。 明珠阁中的春帖都是算着数买的, 更不必提张挂什么大红的宫灯了, 不过每个人的面上都带着年节的喜色, 倒是很有些意趣。 阿凝拿着火摺子在院中放爆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个不停。 她站在房檐下朝屋中问:「姝姝,你不出来放吗?」 鞭炮声太大, 说话得靠喊。 沈姝放下捂在耳朵上的手, 朝她摇了摇头。 阿凝有些遗憾地说:「好吧。」 见阿凝又要去点鞭炮,沈姝先捂好了耳朵,下巴窝进毛绒绒的领口。 小时候放鞭炮,沈姝的小短腿跑得慢,火星溅在棉衣上,烧了个小洞。自那以后, 她就有点怕这个了。 等屋外的响动弱下来,她才重新拿起小银剪,惆怅地瞧着摊在面前的一张红纸。 窗外的天色快要暗下来了, 旧年的最后一个夜晚, 家家户户灯火通明。 桌案上散着细碎的红纸屑,沈姝揉了揉有些僵硬的手腕,将剪得七零八落的窗纸拿在眼前看。 依旧不太可爱, 不过也能辨认出是什么。 她将窗纸笼进了袖中,准备等回来时再修一修。 卫让和阿凝在小厨房包饺子, 沈姝净了手,上前去帮忙。 卫让说:「那个...」 沈姝捏着团面:「怎么了,卫阁主?」 「你去温府送趟节礼吧。」卫让咳了咳。 沈姝有点愣:「不是送过了吗?」 卫让想, 的确送过了,不过温桓似乎不太满意啊。 第74页 方才温府的小厮来,送了封信笺给卫让。 温桓什么都没说,只要一屉包好的饺子。 卫让把装好的食盒递给沈姝:「也不算远,你去一趟,回来正好能吃上饺子。」 他原本没打算答应温桓这个无理的要求,难道温府的厨子连饺子都不会包吗? 可温桓在信中恶劣地威胁,没有饺子,明年明珠阁的银子大概就要少上一成了。 卫让十分有骨气地屈服了。 沈姝包的饺子卖相不怎么好,这个上次在小和山也检验过了。 于是她接过朱漆盒子:「好吧。」 走了几步,她又停下脚步,从阿凝那儿要了张饺子皮。 一粒晶莹的松仁糖被包了进去,沈姝拍了拍沾在指尖的面粉,将它也放进了食盒。 在这个团圆夜,街市上空荡荡的,松软的积雪中散落着爆竹的碎片。 沈姝拉上兜帽,到温府时,颊边仍被冻得有点红。 她把食盒交给门口的小厮:「是明珠阁送来的。」 冬夜寒冷,一开口便唿出团小小的白气。 沈姝将手笼在唇边呵了呵,又从底下抽出个小食盒,一併交给了小厮:「这些是煮好的饺子,你们也趁热垫垫腹。」 小厮笑着道谢,又有点为难:「姑娘,大人吩咐了,说是有些要紧话要传给卫阁主,请您进去等等。」 沈姝点了点头。 温府的庭院中很热闹,每颗梅花树上都挂了盏大红的宫灯,下面各设一桌一椅。 走进月亮门,沈姝看到了坐在主位的温桓,他的眉目见笼着暗红灯影,神色疏淡地转着手中的酒盏。 院中其他人都在推杯换盏,言笑声传了很远,但沈姝觉得他们面上的笑意都有点僵。 这样冰天雪地的冬夜,菜端上来,没多久就冷透了,变得难以入口。 坐在最外头那人鬍鬚都发颤,握筷子的手僵硬极了。 楚行之也在,似乎是跟着一位年迈的老者来的。 这样的时节,鲜少有人家会在庭院中设宴,更别说连炭盆都没摆。 沈姝若有所思地看着坐在上首的温桓,总觉得他是故意的。 看起来他并不喜欢这些人,他们叫他不快,温桓就让大家一起不快。 她站在院外的一株梅花树下,没再往前走。 她噙笑同小厮说:「前面设了宴,我不好上前相扰,劳烦小哥代为通传一声。」 小厮得了盒热气腾腾的饺子,自然存着感激,没有迟疑地应了下来 他提着食盒走了进去:「大人,沈姑娘等在外头。」 温桓抬眸看去,沈姝站在梅树的阴影里,规规矩矩的。 总之是很好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想起昨日在明珠阁看到的那张窗纸,一个歪歪扭扭的金元宝,卫让说是沈姝亲手剪的。 阿凝和楚行之都收到了。 温桓冷了眉眼,忽然就生出些气恼。 真是在躲着他啊。 所以,今日他送去了那封信,算准了沈姝会来送饺子。 沈姝不会包饺子,帮不了什么忙,以她的性子,想必会领了这个差事。 温桓也不清楚自己怎么知道沈姝不会包饺子,记忆中,他吃过一个有点丑的饺子。 饺子的外皮被捏成了个兔子的模样,里面是滚烫甜腻的松仁糖,小姑娘眉眼弯弯地同他说,吃到这个饺子,便是吃下了一年的福运,是会得到神明的祝福的。 温桓记不记得他有没有得到祝福了,于是就当做没有得到,顺理成章地准备再向小神明讨要一次。 他说:「将沈姑娘带去偏厅等等。」 说完这话,他看见梅花树下的姑娘朝庭院中招了招手。 她是在同楚行之打招唿。 温桓垂着眼眸,胸腔中压了一团气,这一次,他无师自通了嫉妒这个情绪。 在这个膏粱锦绣的冬夜里,他为了一个有点丑的窗纸和她的笑,嫉妒得有些发疯。 「大人,那饺子可要煮了端上来?」 温桓笑了,淡淡道:「先放着。」 他的饺子,谁都不让。 偏厅中放了四五个炭火盆子,里面暖和得不行,有小丫鬟端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进来:「姑娘先垫一垫肚子。」 现在,沈姝终于肯定了,温桓在外面设宴一定是故意的,他真是睚眦必报极了。 偏厅与庭院离得很近,能清晰地听到那里的动静。 沈姝搅着碗中的银耳莲子羹,侧耳听着。 可真是场不怎么愉快的除夕宴。 坐在席间的人各怀心思,有想要求高官厚禄的,有想要求温桓庇佑的。 总之都是想得到些什么。 怎么这么多年过去,温桓还是这么孤单啊。 连个年都过不好。 小半个时辰后,除夕宴散了。赴宴的人都被冻得够呛,几乎是逃也似的告辞离开了。 温桓饮尽杯中的屠苏酒,伸手摺了枝梅花。 梅花上头沾了一点雪,好看极了。 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沈姝抬起头来。 鸦青衣袍的公子提着盏风灯立在门外,漆黑的眸中浮了层雾气。 看他的样子,大概是有了些醉意。 温桓将风灯丢到桌案上,黑眸沉静地看着她。 沈姝问:「你要给卫阁主带什么话?」 第75页 温桓没答话,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捏在她的下颌上,将她的头偏了偏。 她被迫对上了温桓的目光。 沈姝的脸都涨红了,拽着他的衣袖往下拉。 今日天冷,她穿得厚实,白兔毛的领口上头,露出一小段嫩生生的脖颈,眉目如画,一团可爱。 从这时开始,温桓才觉得这个除夕也跟着可爱了起来。 他移不开目光,也不肯放手。 沈姝终于有点恼了,她轻轻瞪了温桓一眼,想到今日是除夕,瞪得一点都不凶。 像一只炸了毛的兔子,让人想欺负。 她红着脸:「你放手。」 温桓不肯放手,垂着眼眸瞧她:「他们很讨厌。」 这点沈姝倒是贊同,不仅讨厌,还很无耻。她方才听到有人想要将女儿嫁给温桓,还搬出了他的父母。 那些人分明知道,温虚和杜烟于温桓而言是陈年旧伤,却为了达到目的,毫无怜惜的揭开他的伤疤。 温桓温煦地笑:「那就祝三舅和舅母如我父母一般,恩爱长久。」 那位三舅被气得话都说不出了,不得不偃旗息鼓。 这样想来,温桓也是一般的无耻。 沈姝说:「你先把手放开。」 温桓的指尖冰冷,她的耳尖都红了。 温桓没理会这话,与她对视着:「沈姝。」 沈姝抬眸看他。 「你躲什么?」问这话时,温桓面上没什么笑意,黑漆漆的眸光看上去有点吓人。 沈姝忽然就想起那日梦境中半分都不肯退让的少年,她抬起手,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唇,湿漉漉的眼眸眨了眨。 温桓生气的时候喜欢咬人。 她的长睫颤了颤:「没躲。」 「你听没听过一个说法,在除夕夜撒谎的人...」 沈姝愣了愣:「会如何?」 温桓偏头笑了一声:「撒谎会长不高,这不是你说的吗?」 他松开了手,顺带着把她的手也拉了下来。 这么怕啊,他欺负她了吗。 温桓抬起头,挂在檐下的大红宫灯让他想起那张窗纸来。 他问沈姝:「你带了什么过来?」 「饺子啊,新包好的,用了两样馅料,个个白胖饱满,等会儿守岁的时候可以吃。」 「只有饺子吗?」温桓没头没尾地问。 沈姝点了点头,他只要了饺子啊。 温桓的眉梢生出几分不悦,他什么都没说,捻着手中的梅花。 可真是不讲道理,节礼明珠阁一早就送过一次了,他也没要别的啊。 「你想要什么,要不我下次给你带?」她小声地说。 温桓被气笑了,她可真是大度极了。 他声调冷硬:「没有。」 沈姝自然听得出温桓还在恼怒,可她并不知道温桓到底在气什么。 她这样想着,温桓的指尖捏在了她的指腹上,冰冷而柔软的触感,让沈姝周身一僵。 她抽回手,被温桓气得眼眶都红了。 温桓抚了抚她轻颤的眼皮:「新岁快到了,开心些。」 沈姝想,如果温桓不欺负人,她挺开心的。 这厮的面皮可真是厚。 温桓说:「有个东西给你。」 他把手中的梅花枝递了过去。 沈姝喜欢花,应该会喜欢这些。白雪红梅,是个兴旺美满的好兆头。 沈姝垂眼去瞧那枝梅花,愣了愣。 温桓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梅花被捻得七零八落,看上去可怜极了。 他将梅花枝丢去一旁:「算了,待会儿再折一枝。」 沈姝想起件正经事来:「温桓,你还记得儿时的乳母吗?」 顾氏知道一些内情,可并不肯同她说。 毕竟此时涉及到小和山的机密,她空口白牙地说自己认识温桓,不会对他不利,但温桓不在,这话不能得到证明。 顾氏谨慎些也是应该的,这倒让沈姝松了一口气,这样看来顾氏的确知道一些重要的事。 最后,顾氏提出要见温桓一面,将那些陈年的真相当面说给他。 据顾氏所言,最后两人算是不欢而散,沈姝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温桓对顾氏怀的究竟是什么感情。 毕竟顾氏是儿时为数不多给过温桓温暖的人,可被曾经施与过温暖的人抛弃,其实要更无情一点。 沈姝抿了抿唇,看着温桓的反应。 温桓抬起头,眸光有点空:「顾氏。」 说完这个名字,他安静了一会儿,胸腔中倒是没有太多的情绪了。 他的目光落在琉璃碟的一只橘子上面,顾氏离开的前一天,买了很多橘子。 这些橘子在他的屋中放了很多天,等橘子烂掉时,温桓明白顾氏不会再回来了。 他把橘子都丢了。 那日有个泼皮跟着顾氏,他拼了半条命,将泼皮堵进了宽窄巷,可是顾氏好像有些怕他。 世人大多是这样,所以他最后也没说出真相。 无论如何,顾氏怕他,温桓不需要她因为愧疚或者感激而生出的怜悯。 温桓有点奇怪:「问这个做什么?」 「她来了京城,想见你一面。」 温桓抬眸:「为了什么?」 沈姝怔了怔,听到顾氏想见面,温桓想到的并不是叙旧情,而是冷静地问这次见面的目的。 第76页 她嘆了口气:「你是不是在找鲁班书中的一句话?」 温桓皱眉:「顾氏知道那句话是什么?」 沈姝点了点头:「顾氏就在京郊的庄子上,先前楚行之过去时正巧遇到了她。她说有些话想要当面告诉你。」 温桓微皱了眉,似乎是在思索。 话已经带到了,沈姝也准备离开了。今晚在温府待了这么久,回去只怕没有饺子吃了。 她想了想,嘱咐温桓:「饺子就在小厨房,别放太久,那我先...」 离开两字还没有说出来,温桓握住了她的手腕。 沈姝:「...」 她抬头看着温桓,所以今晚他到底要做什么呀。 温桓咬着牙,眸光黑漆漆的:「陪我守岁。」 她给别人都剪了窗花,送了节礼,唯独在他这里,一刻都不肯多待。 温桓不知道沈姝为什么躲着自己,可今日她既然来了,他就不会那么善良地放她走。 第42章 生气 其实也不是对谁都坏。 檐下的大红宫灯被风吹得微晃, 沈姝抬起头,看到温桓孤寂苍冷的眉眼。 他的黑眸映出烛火的光,执拗中带了些许期冀。 沈姝轻轻嘆了口气:「好吧。」 不过她说不好似乎也没什么用, 温桓挡在她的前面, 半分都不肯相让的模样。 沈姝坐了下来, 分了副碗筷给他:「外头冰天雪地的,晚膳没吃好吧?」 温桓弯了弯唇角,自她手中接过小银箸。 沈姝问:「送来的饺子都煮了吗?」 说完这话, 她瞧见温桓漫不经心地拿起她吃了一半的栗黄酥。 她从温桓的手中抢了下来:「这个...」 这个她咬过了啊。 温桓抬眸看着她:「嗯?」 沈姝拿着手中的栗黄酥, 后半句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她只好气鼓鼓地吃完了手中的栗黄酥。 温桓看着沈姝吃,等她快要吃完时,他把余下的都推了过去:「都给你。」 他唇角带笑,是愉悦的模样。 檐下的六角风铃叮叮咚咚地响, 温桓放下银箸:「守岁都要做些什么呢?」 对于这个除夕夜,他生出了期冀,它与他从前过的每一个除夕夜都不同。 「你从前会做什么呀?」沈姝忽然生出几分好奇。 温桓皱了皱眉:「睡觉。」 沈姝「啊」了一声, 清澈的眸中露出一点惊讶。 「我自己一个人, 守岁挺无聊,也不需要祈求什么岁岁平安。」 温桓想了想:「不过有一年是有点不同的。」 那年他的屋中来了一只小白猫,它陪温桓过完了那个孤单的年。 温桓垂着眸回忆:「它很怕爆竹声, 过了子时,族人们在外头燃了鞭炮, 它缩在我的怀中,团成很小的一团,我捂住了它的耳朵。」 沈姝听得笑了, 那个对世间充满恶意的小少年,其实也不是对谁都坏。 最后,温桓做出了评判:「胆小极了。」 沈姝同他争辩:「谁说怕鞭炮就是胆小?我也怕鞭炮。」 温桓要笑不笑地看了过来。 沈姝想起他之前说了什么,耳尖红了一片。 她垂头去喝梅花酒。 温桓低头看着面前的姑娘,这是他过的最为圆满的一个除夕。 去年张挂了那样多的大红宫灯,丝竹管弦声响到子夜,可温桓觉得这与他在小和山过的除夕没什么不同,依旧很早便离席,吹熄灯烛歇下了。 睡着之后,寂寞和热闹就没什么分别了。 可是这个夜晚,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也并不孤单,哪怕这偌大的屋室中只有他和沈姝两个人。 「你从前都是怎么过除夕夜的呢?」温桓问。 「会和家人一起看歌舞,很热闹。」 沈姝的下巴枕在手臂上,有点想家了。 在家时,母亲会把擀好的饺子皮端到桌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包饺子,一面看春晚,等着子夜时分新岁到来。 温桓皱了皱眉:「你在难过?」 他已经能很好地察觉到难过这个情绪,不过大多数情况他并不会理会,除了沈姝。 每次沈姝难过,他的胸腔都跟着烦躁,像堵了团不大不小的棉花。 这种感觉让温桓有点难受。 他说:「要不叫些乐师来。」 沈姝笑了:「不用,等会儿吃饺子吧,吃完饺子,给你看个东西。」 正说着,外面忽然来了名小厮:「大人,外头有位楚公子,说有些话想要和您说。」 听到楚行之的名字,温桓的唇角抿直,眸光沉了下来。 楚行之走了进了,他今日穿了大红的吉服,上头拿金线绣了瑞兽纹样,瞧上去鲜亮极了,像只金闪闪的花蝴蝶。 沈姝眨了眨眼,忍不住弯了唇角。 温桓的眉目沉郁起来。 楚行之对于这些浑然不觉,他掸了掸袍角的雪:「温兄,阿姝。」 这个称唿让温桓的眉目更沉郁了。 「何事?」他疏淡开口,丝毫没理会楚行之言语间的亲近。 楚行之说:「我是替表叔赔罪的。」 他口中的表叔是杜临,也就是席间要给温桓说姻缘的三舅。 「表叔说得的确有些过分,冒犯温兄了。」 温桓有些不耐地敲了敲桌沿:「无妨。」 第77页 那些人并不能牵动他的情绪,那时他听着杜临喋喋不休,只在心中盘算,明年的盐运该出些岔子了,杜临的乌纱帽也不必再戴。 不过既然楚行之来道了歉,那么这个帐就得算得再仔细些了,因为他更不快了。 如果知道温桓心中所想,小楚公子的肠子怕是都要悔青了。 道完歉,楚行之看了看沈姝:「方才我遇见明珠阁的人,说是卫阁主不放心,问你怎么去了这样久。听说你还在温府,便托我捎你一程。」 温桓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 有了楚行之,这个除夕夜倒是热闹了,热闹得让人不悦。 煮好的饺子很快被端了进来,原本只有温桓和沈姝,饺子装成了两碟,此时多了楚行之,就得另分出一碟。 沈姝另取了双新筷子,把饺子端下去分。 饺子热气腾腾的,各个煮得滚圆,分到最后,她夹到了只有点扁的饺子。 是那只包了松仁糖的。 沈姝的手一顿,片刻后,将这饺子放进了温桓的碟中。 虽然没人知道,但是这份偏心让她的颊边生出团红晕来,把饺子端过去时,她愧疚地看了楚行之一眼。 三人低头吃饺子,楚行之是个爱热闹的,见没人说话,便开了口:「我来时,瞧见有许多小孩子提着灯在外面玩。」 沈姝说:「是吗?」 「是啊,京师有个习俗,小孩子要在子夜时分挂一个桃符,挂得越高,第二年便长得越快。」 沈姝偏头听楚行之讲,这习俗倒是有趣,她从前并没有听说过。 温桓眉眼冷淡地夹了只饺子,咬开时,里面流出滚烫的糖汁,和梦中的一模一样。 他愣了愣。 沈姝的余光看到他夹起了糖饺,笑着说:「只有一个糖饺,你的运气可真好啊温桓。」 温桓抬眸看着她。 沈姝催促:「得都吃下去,这样才能得到神明的祝福。」 温桓当真吃了下去。 屋中的烛火摇曳,他的小神明笑得眉眼弯弯。 楚行之调侃:「温兄可真是好福气,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也有这样的运气?」 沈姝有点愧疚,是她偷偷作了弊。 于是她朝楚行之笑了笑:「下次来明珠阁时我给你包一个。」 出于礼尚往来,楚行之说:「好啊,等明年夏天,我给你带桃肉脯来。」 两人聊得愉快极了。 温桓歪头朝楚行之笑了笑,分明温煦的笑意,却叫人无端生出冷意。 他的心中生出莫名的烦躁,这烦躁危险极了,他按了按袖中的银针,看着笑吟吟的沈姝,又强迫自己收回了手。 兔子善良又胆小,他不想叫她看到自己的恶意。 温桓霍然站了起来。 沈姝抬起头:「怎么了?」 「去写给卫让的字条,」温桓走了几步,「不跟上吗?」 沈姝跟了上去,鸦青衣袍的公子眉眼间凝了层郁气。 进了内室,温桓取了火摺子,燃亮了桌上的灯烛。 沈姝拿了墨块,刚要研,忽然被温桓按坐在椅子上。 椅子的两边是扶手,温桓正挡在前面,将她的去路堵得死死的。 沈姝说:「你...」 想起楚行之还在外面,她放轻了声音:「你不是要写字吗?」 温桓这又是要发什么疯啊。 他自抽屉中取出个油纸包,拆开系在上面的绳结,长指拈起一块桃肉脯。 桃肉脯金灿灿的,还带着果肉和糖蜜的甜香。 那日在街市上买的蜜饯温桓悉数当节礼送去了明珠阁,除了桃肉脯。 他沉默着将桃肉脯递到沈姝唇边。 沈姝:「?」 温桓的胸口起伏,开口时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不用等明年。」 沈姝伸手去拿,被温桓握住了手腕。 他的黑眸中噙了执拗,将桃肉脯递得更近了些,上头的糖霜几乎沾上了沈姝的唇。 「这个很甜。」他生硬地说。 比楚家的要更甜一些。 在这方安静的内室,温桓黑眸沉静地看着沈姝,执着地要把桃肉脯餵给她。 沈姝的颊边都红了,拿另一只手推他,被他一併握住。 这下她没什么办法了,温桓面无表情地说:「别吃楚行之的。」 沈姝绷着脸:「我都不吃。」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沈姝偏过头去,不肯看温桓。 兔子似乎生气了。 温桓抿了抿唇,侧身让开了些。 他说:「别生气了。」 温桓从来没有说过道歉的话,更遑论哄人,虽然十分努力,但是语调生硬极了。 他拿出了许多包桃肉脯,都放进了沈姝怀中。 沈姝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温桓哪儿来的这许多桃肉脯? 温桓垂眸瞧着面前的姑娘,忽然想起晚上的筵席间,杜临提到了姻缘。 他偏头,平生第一次认真思考起这两个字。 从前,在温桓的认知中,姻缘不过徒增烦恼,并不是什么好的事情,无论有没有情爱都是一般,温虚和杜烟就是很好的例子。 但是此时,他有了一些不同的想法。 沈姝的耳尖还红着,带着恼意问:「你还写不写?」 温桓极轻地笑了一声:「写。」 第78页 将字条封进竹筒时,他终于想明白了要怎么做。 做完这些,月上中天,子时到了。 新的一年到来了,屋外忽然鞭炮声齐鸣,沈姝愣了愣,温桓先抬手捂住了她的双耳。 他很低地说了一声:「新岁快乐,小神明。」 沈姝仰头看向窗外,眸中映了星星点点的光,温桓的话湮没在喧天的爆竹声中,她并没有听到。 等爆竹声弱下来,两人走了出去。 沈姝捏了捏红透的耳尖,依旧不肯看温桓。 温桓坐下来,漫不经心地想,方才要做的是什么来的? 他朝楚行之笑了笑:「夜色已深,小楚公子该离开了,若是再晚,只怕你的家中要担忧了。」 楚行之茫然地点了点头,又看沈姝:「阿姝要一起走吗?」 沈姝刚要答应,手腕被温桓自桌案下握住,半分都不肯放。 温桓淡淡开口:「还有些东西要送去明珠阁,等会儿我让温府的马车过去。」 楚行之有些茫然地告辞离开,他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等楚行之离开后,温桓忽然开口:「明日我们就成亲吧。」 他的神色认真极了。 沈姝愣住了,连方才的气恼都忘了。 她问:「你知道成亲意味着什么吗?」 梦境中的少年对姻缘厌恶极了,这五六年间,也并没有发生什么让温桓扭转印象的事。 沈姝想起了那日少年丢给她的经书。 「知道,」温桓说,「我只会同你在一起,你也只会同我在一起,以后化成白骨,也会纠缠在一处。」 沈姝:「...」 温桓似乎对于姻缘两字有点误会。 她按了按额角:「姻缘不是这样的。」 「那姻缘应该是什么样子?」 沈姝想,改日或许可以给温桓送些话本看看。 沈姝离开后,有小丫鬟进来收碗碟,温桓眉目疏淡地看着房檐下的宫灯,仍旧有些茫然。 小丫鬟忽然开口:「大人,这只碟子下头压着个东西呢。」 温桓漫不经心地看过去,眸光一凝。 那是张大红的窗纸,展开来看,剪的是只兔子。 剪它的人有点笨拙,兔子的尾巴都没了,看上去有点丑。窗纸的背面写了一行字——新岁快乐,岁岁平安。 在这个除夕夜,温桓收到了小神明的祝福。 温桓捏着这张窗纸,无论如何,沈姝对他总归是不同的。 她总是能牵动他的情绪,给他带来一些新奇的感受。 沈姝不喜欢满眼血腥,他就努力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杀念,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的。 她喜欢的东西,温桓也大多都能记下来,虽然她的喜好总是纯粹而简单。 温桓想,这小半年中,他倒是活得有几分像活人了。 这个世间虽然依旧对他没多好,但似乎也没有想像中的那样讨厌。 温桓这才发现,自己似乎有些留恋沈姝。 这听上去简直荒谬极了,这二十余载的年岁里,他没有留恋过任何一个人,就连顾氏也是如此。 顾氏最初离开时,温桓是有点不习惯的,可等橘子悉数烂掉,他就没有任何期待了。 如果这个人是沈姝,他应该能等得更久一些。 正月初一的鞭炮声中,温桓盘膝坐在积了薄雪的石阶上,眉眼茫然而柔和。 对于一些事情,他似乎有了懵懂的认知,但是这些认知对他而言十分陌生,温桓并不能很好地理解它们。 这样的一知半解让他的胸腔有些烦闷。 所以,情爱到底是什么? 第43章 祝福 这只兔子,最好还是跑得远一点。…… 沈姝回到明珠阁时, 长街上重新寂静起来,沿街的大多数屋舍都熄了灯。 阿凝也睡下了,在桌边给她留了盏灯。 沈姝轻手轻脚地在灯前坐下, 头枕在手臂上, 瞧着天边被阴云遮住的月。 这一晚下了好大的雪, 第二日一早醒来,庭院中的积雪快要没过了膝。 年节的喜气还没有散,一大早, 街上就有放鞭炮的孩童。 外面冷得不行, 屋中的炭火烧得倒是足,沈姝裹着暖融融的锦被,一点都不想起床。 阿凝自屋外走进来,拂了拂身上的雪:「姝姝,你昨晚怎么那么晚才回来?我给你留的饺子都冷了。」 沈姝眉眼弯弯地朝她笑:「谢谢你呀阿凝。」 「谢什么,」阿凝走过来, 有点惋惜地说,「不过昨晚卫让破天荒给留在阁中的人个发了锭小银锞,说是见者有份, 你没在, 倒是白让他省了。」 沈姝眨了眨眼,这倒是很像卫让的行事作风。 阿凝往里走,瞧见堆在桌上的油纸包, 有点吃惊:「咦,姝姝, 这个是你带回来的吗?」 沈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耳尖红了一片。 昨日临走时,温桓把这二十多个油纸包都塞给她, 里面装得鼓鼓的,都是桃肉脯。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非要她发誓,不吃楚行之带的桃肉脯。 沈姝被气得不想理他。 她含混着答:「昨日从温府带回来的,拆开吃吧。」 阿凝欢喜地拿了包桃肉脯过来,递了一个给她。 沈姝摇了摇头,谁的桃肉脯她都不想吃了。 第79页 阿凝咬着桃肉脯:「说起来,小温大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啊?听说他手段兇狠,人憎鬼厌,是真的吗?」 沈姝想,是有点讨厌。 不过他是怎么得到人憎鬼厌这个名号的啊? 她轻轻嘆了口气,其实温桓也不是对谁都坏,他也记得住别人的好。 譬如那只小白猫,它陪着温桓,温桓也笨拙地学着对它好。 只不过鲜少有人对温桓好,他也就学会了冷漠无情地对世人。 想到这里,沈姝忽然皱了皱眉。她想起顾氏说的,那日宽窄巷中,温桓也受了很重的伤。 纵然他从四五岁便开始习武,终究只是个孩童,在气力上总是不及一个成年人的。 他拼着命引一只恶狗来撕咬那人,难道只是为了一时之快? 她正出神,阿凝又说:「我方才放鞭炮时,瞧见外面站了个人,看上去像是等人的样子,眉毛上都沾了雪粒子。」 沈姝有些奇怪:「是找卫阁主的?」 阿凝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位公子有点奇怪,外头冰天雪地的,他只穿了件鸦青的外裳,看上去怪冷的。」 沈姝将窗推开一道缝,隔着漫天雪雾,瞧见站在庭院中的温桓。 外面的雪不算小,他连伞都没有撑,发顶落满了雪。 听到声响,温桓抬起头,漆黑的瞳看向她。 沈姝被外面的风吹得有些张不开眼,她还穿着单薄的亵衣,觉察到温桓的目光,忙合上了窗。 初一一早,他来做什么啊? 屋外一片冰天雪地,她披上厚实的披风,提着两把伞推开屋门。 温桓的手中被塞进一把伞。 沈姝问:「你来做什么?」 显然,因为昨日的事,她还有点气恼。 温桓弯了弯唇角,垂眸看着眼前的姑娘。 她看起来刚睡醒不久,颊边的一小团红晕还没褪去,大概是怕冷,兜帽拉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快要被遮住了。 温桓等了很久了,天还没有亮,他就提着风灯出了府。 昨日他的祝福沈姝没有听到,温桓想,或许应该补上。 沈姝指了指他手中的伞:「雪这样大,你都不冷的吗?」 她的声音轻软,像天边绵绵的流云。 温桓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上的伞,然后将它撑开。 伞骨断了一根,伞面也裂了缝。 「这伞坏了。」温桓信手将残破的伞收拢。 沈姝想,她前两日还用过,分明是完好无损的啊。 于是她只好拉了拉兜帽,将手中的伞递给温桓:「给你撑吧。」 温桓没有接,抬手握住沈姝的手腕,往前一拉。 沈姝踉跄了一下,衣摆沾了许多雪。 温桓的手搭在她的肩上,扶了一把,另一只手依旧握着她的手腕,把伞朝她的方向推了推。 沈姝说:「你自己撑就好。」 温桓眸光深深,并没有放手。 他的手看上去并没用什么力道,可沈姝半点都挣不脱。 温桓开口:「新岁快乐。」 他自袖中取出了一个油纸包:「温府做的桂花糕,这些日糕饼铺子大都关门了,外面不好买。」 沈姝轻声说:「谢谢。」 温桓又从袖中取出个好大的金锞子,也塞进她怀里,被白茫茫的雪地一映,锞子金闪闪的。 沈姝张了张口,将金锞子推回他手中:「给我这个做什么?」 「压岁钱。」 沈姝哭笑不得:「所以你今早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啊?」 「已经做完了。」温桓的长指停在沈姝的颊边,捏了捏。 沈姝往后退,手腕被他握着,只能退很小的一步。 她警惕地看着温桓:「你...」 温桓收回手,不再吓兔子了。 「你想好要不要去见顾氏了吗?」沈姝问,语调中带着些许不易觉察的紧张。 温桓轻笑:「你在紧张什么?」 沈姝没答,抿唇看着他不肯松开的手。 这样啊,温桓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初七那日,我与你去见顾氏。」他答。 温桓同意见顾氏,并不是为了她知道的那些真相,就算没有顾氏,那些他早晚有一日会查出来。 沈姝最近一直避着他,他只是想寻个由头,多和她待上一时半刻。 果然,得到答案,沈姝说:「好吧,那初七见,中午快到了,我去煮饺子了。」 说完,她想要抽回手,依旧没有成功。 温桓冷着眉眼:「不许包糖的。」 他的眸光黑漆漆的,不容她说一个不字。 沈姝一愣,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温桓的意思。 他还记得昨晚那句话呢。 「哪儿有那么多糖啊。」沈姝恼得颊边都红了。 就剩一粒松仁糖,昨晚她包给温桓了。剩下的得等年后再去买。 温桓笑了,终于松了手。 他将伞重新放回她手中:「行了,去吧。」 沈姝握着伞,怕他反悔似的往后退了两步。 温桓看着她走远,抬手拂落衣摆的雪。 方才,他的胸腔中又有了那些奇怪的感受,有时很沉闷,有时又像化开了的糖汁。 温桓蹲下身,拾起一团雪。 冰冷的雪很缓慢地在他的掌心化开,融化的雪水流尽时,他的掌心冻得发红。 第80页 温桓收拢手指,方才的那些感受终于消失了。 他抬头瞧着留在雪上的一串脚印,很轻地笑了一声。 * 初七那日,地上的积雪化得差不多了,天朗气清,是个宜出行的好天气。 温桓出现在顾氏面前时,顾氏已经有些认不出他了。 昔日那个眉眼苍白漂亮的小公子,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了。 温桓抬起黑眸看着她。 在这样的注视下,顾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温桓弯了弯唇角,从她的眼中看出了恐惧。 顾氏大概又想起了那个被咬断了手指和舌头的泼皮。 他沉默片刻,淡淡开口:「顾氏。」 温桓没有再叫乳母,自那些橘子烂掉的那日,顾氏同他就没什么关系了。 听到这两个字,顾氏怔了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亲切:「小公子。」 温桓什么都没说,只是讥诮地笑了笑。 分明是怕着他的,偏又要做出亲切的模样,世人总是如此虚伪。 顾氏说:「我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很小的一团,裹在襁褓中,那时我也年轻,小心翼翼地抱着你,你还同我笑了笑。」 讲起前尘往事,她的神色总算放松了一些。 「是吗?」温桓的长指搭在桌沿上,漫不经心地点了点。 「是啊,不过后来你就不那么爱笑了,眉眼总是冷冰冰的。」 顾氏很快便意识到了这话的不合时宜,在那样的环境下,温桓得是多没心没肺,才能整日天真无邪地笑啊。 于是她岔开了这个话题:「年前沈姑娘和楚公子曾来过一趟,说小公子想知道鲁班书上的那句话。」 温桓垂着眸:「她和楚行之一起来的?」 顾氏被问得一愣,没明白温桓的关注点为什么这样奇怪。 她想了想,觉得温桓大概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情。 「小公子放心,这庄子原本是楚家的,那位楚公子和沈姑娘是朋友,应该不会有什么纰漏。」 温桓眉目沉郁地看了顾氏一眼:「我知道了。」 顾氏本就怀着些畏惧,忐忑地说了下去:「小公子还记得被夫人抱去石室那日吗?」 温桓皱眉点头。 「那一日,我等在外头,夫人把你交给我时,你发了高热,情况糟糕极了。我没办法,抱着你去找郎中开了药,你的颊边都烧红了,吃过了药,高热一直退不下来。」 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我有些慌了神,怕你一直烧着要出什么问题,便想着去找杜夫人拿主意。」 听到这里,温桓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 杜烟那时正忙着伤情,恨他还来不及,只怕给顾氏拿不了什么主意。 顾氏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那时也是慌了,病急乱投医,走到夫人殿中,侍女让我在外头候着,我站在檐下,听到屋里传出砸东西的声音,夫人很生气,砸了许久才停下来。」 「然后呢?」 「我听到一句话,她说原来是鲁班书毁了她这一辈子。」 温桓轻晃着手中的茶盏,面上没什么表情。 顾氏斟酌着开口:「如果你难过,可以说出来。」 「有什么可难过的?」温桓奇怪地问。 顾氏看着他没什么波澜的黑眸,轻轻嘆了口气。 果然是个不知道悲喜的小恶鬼。 温桓弯着唇角,漫不经心地看了顾氏一眼,似乎已经洞悉了她心中所想。 他站起身:「行了,既然这些事都已经说清楚,我也该离开了。」 顾氏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走到门边,终于忍不住开口:「那日...」 「那日,是我拿生肉引了恶狗来。」 温桓转过头,温煦地笑了笑:「你还想知道其他的吗?」 顾氏的面色发白,下意识摇头。 于是温桓没有留恋地踏出了那道门。 正午的阳光很好,照在人的身上,暖融融的。 温桓微仰着头,眉眼沾了日光,却依旧阴骘。 沈姝站在不远处,轻轻朝他招手:「温桓。」 她的身上覆了层金灿灿的日光,倒真是有几分像九天之上的小神明。 温桓眉目间的戾气散了许多,他走上前:「回去吧。」 「温桓,别听她的,你不是什么小恶鬼。」沈姝说得真诚极了。 温桓笑了笑,曾经或许不是,不过,现在是了。 他没沈姝想的那么善良。 对上沈姝清澈的眼眸,温桓岔开了这个话题:「上元节的宴席,你能不能帮个忙?」 他身上的浮图蛊至今没有拿到解药,虽然暂得压制,但每年元月十五还是会发作一次。 沈姝点了点头。 元月十五是下一次入梦的时间,上次离开时,少年的模样偏执得有点吓人。 沈姝忍不住问:「温桓,如果你不想一只兔子离开,但是有一天,因为意外,这只兔子还是离开了,你会怎么办?」 梦境中,少年咬牙切齿地说:「若你再回来...」 而在现实的时空中,温桓偏头笑了笑,认真道:「那这只兔子,最好还是跑得远一点。」 第44章 脆弱 这样,再胆小的兔子,也不会跑了…… 温桓说完, 漫不经心地偏头看向沈姝:「忽然问这个做什么?」 第81页 说完,他帮沈姝将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没什么温度的手指极轻地划过她的面颊。 沈姝面不改色地答:「前几日做了个梦。」 温桓漆黑的眸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瞬:「很冷吗?你的手好像在抖。」 沈姝:「!」 温桓笑了笑:「你想好了吗?」 「什么?」 「和我成亲。」温桓抬起头, 暖融融的日光落在他的侧脸,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暖意, 他的胸腔也躁动不安起来。 「或者,百年之后我们葬在一起也可以。」 在温桓的认知中,这两者似乎并没有什么差别。 「温桓, 」沈姝被他逗笑了, 「姻缘不是只为了同穴而眠。」 温桓有些遗憾地垂眸:「是吗?」 那么,要怎样做,才能得到同她的姻缘? 自记事以来,温桓便再也没有生出过这样难以抑制的渴求了。 无论是姻缘还是什么,他想和沈姝生出羁绊,能够将她留下来的羁绊。 温桓皱了皱眉, 这着实有些难到他了。 沈姝看着温桓的神色,觉得不能放任他继续想下去了,否则不知道他要生出什么吓人的想法。 她拉了拉温桓的衣袖:「我们该走了。」 很快, 她把手收了回去, 嫩生生的手指缩进宽大的衣袖中,一点都没有露出来。 温桓抿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沈姝惆怅地望着温桓, 怎么又不开心了啊。 她蹲下来,拾了一团雪, 放在掌心捏了捏。 一只四不像的兔子被碰到温桓面前,沈姝笑吟吟地说:「你看它...」 温桓没看兔子,而是握住面前的手指, 含在齿间咬了一口,沈姝指尖薄薄的雪都覆在了他的唇上。 她轻啊了一声,颊边涨得通红,缩回手,带着恼意瞪温桓。 四不像的兔子掉到雪中,滚了一圈,与周围的雪融在一处了。 温桓唇上沾的雪粒很快化开,变成潋滟水光。 沈姝往后退了一步,顿了顿,又退了一步。 温桓轻轻开口:「躲什么?」 两人虽然仍旧并肩走,中间却隔了两三个人的距离。 过了好久,沈姝才道:「方才你过去前,顾氏同我讲了一些事。」 温桓握着沈姝的手腕,将她朝自己的方向扯了扯。 沈姝想要挣开,温桓垂眸,目光落在她缩进衣袖的手上。 在这威胁意味十足的举动下,沈姝抿了抿唇,没有再动。 温桓愉悦地弯了弯唇角,漆黑瞳仁中映出些许昳丽光彩。 「然后呢?」他很有耐心地问。 其实温桓对于顾氏的事没有半分兴趣,他只是喜欢沈姝讲故事的样子。她每次开口时,眉眼都生动极了。 「她说,你不喜欢吃太甜腻的东西,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情时,总是会盘膝在屋檐下坐一会儿。」 十余年过去,温桓的喜好,顾氏依旧清清楚楚地记得。 温桓轻轻偏头,头顶的髮带被风吹得晃了晃。 「还有,」沈姝轻声说,「她听说你身边终于有了朋友,挺开心的。」 人其实是最矛盾的,顾氏对温桓的恐惧是真的,因为心中的恐惧,她选择了背叛和抛弃。可她终究照看了温桓七年,这七年中的情谊也不是虚假的,虽然离开,心中还是盼望温桓能过得好一些。 「顾氏为她自己打算,这没有错。」温桓拢了拢衣袖。 沈姝发现,他再没有称唿过乳母两字。 「那日,你是为了顾氏吗?」 那年顾氏二十多岁,青春正好的年岁,眉眼生得楚楚可爱,带着个七岁的小孩子下山,或许那位泼皮动了歹念。 温桓要笑不笑:「或许吧。」 「你可真勇敢啊。」 温桓的面上生出轻微的诧异,似乎从没有人这样想过。 沈姝想的总是与旁人有些不同。 他垂下眼眸,按了按胸腔的位置,在那里,心脏跳动得快极了。 「有点奇怪。」他低声说。 * 回到明珠阁,卫让迎了上来:「见过你的乳母了?」 温桓点头,眉心很快皱了起来。 就在方才这个间隙,他的兔子似乎走了。 温桓不悦地看了卫让一眼。 卫让摸了摸鼻子,全然不知道温桓的反常是从何而来。 「我先前同你说过,南巫族并没有拿到真正的鲁班书。」温桓淡淡开口。 卫让点头:「顾氏知道鲁班书的下落?」 「她下山多年,怎会知道?」温桓摩挲着手中的茶盏,「不过,我的母亲似乎对鲁班书有些兴趣。」 他偏头思索了一会儿:「明日着人去一趟小和山,挖开收骨之处,看一看有没有人动过那些骸骨。」 卫让愕然张口:「这有些不恭敬吧。」 「不恭敬?」温桓极轻地笑了一声,「如果介怀,他们晚上可以找我叙旧。」 卫让:「...」 他忍不住问:「你要查这个做什么?」 温桓的眸光漆黑幽深:「我的母亲有个毕生的愿望,就是得到我的父亲,即便生时不能,得知父亲的死讯,她也定然会找寻他的骸骨。」 想起温桓父母的那段纠葛,卫让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 以杜烟的性子,的确能办出此事。 第82页 不过... 卫让皱眉:「杜夫人不是十年前就音讯全无了吗?」 温桓微仰着头,看向天边快要落山的太阳:「我现在觉得她还很好地活在这个世上,甚至这些年来,一直窥探着父亲和我。」 他唇角的笑意冷淡,没有喜悦,也没有失望,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卫让听得毛骨悚然,照温桓的描述,这位杜夫人有点可怕啊。 不过,那些经年的真相,似乎快要浮出水面了。 交代完这些,温桓站起身来,面上露出些遗憾的神色:「可惜,今日见不到兔子了。」 卫让觉得奇怪:「你最近养了一只兔子?」 温桓偏头,正瞧见月亮门边的一截梅枝:「是啊。」 「兔子要怎么养,放在府中任它四处走动吗?」 「这样并不好,」温桓弯了弯唇角,「我觉得,还是将兔子关在屋中比较好,这样,再胆小的兔子,也不会跑了。」 卫让茫然地看向温桓:「这样吗?」 温桓点头:「而且,得给兔子多送些糕饼。」 「给兔子吃糕饼?」卫让的桃花眼都张大了,温桓到底会不会养兔子啊? 「是啊,她喜欢的,自然该无有不从。」 温桓说得自然极了。 卫让的面上明晃晃写着震惊两字,温桓一贯对诸事皆不上心,可是对这只新得的兔子,倒是纵容宠溺得紧。 于是他摇着摺扇调侃:「改日得寻个机会,看一看你的这只兔子。」 温桓断然地拒绝了,如果可以,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兔子。 只是有些遗憾,兔子不肯答应与他的姻缘,所以,他们之间还没有那种奇妙的羁绊。 他嘆息似的问:「卫让,你说姻缘究竟是什么呢?」 卫让再一次露出惊讶神情,温桓什么时候对姻缘生出了兴致? 等他回过神来,温桓已经走到了门边。 「你不想知道姻缘是什么了?」卫让问。 温桓的脚步一顿:「方才想起来,你也没有成亲,怎会知道姻缘是什么。」 卫让:「!」 他捂了捂胸口,连摇摺扇的兴致都没了,温桓说话总是这样一针见血。 温桓在明珠阁外站了一会儿,视线越过院墙,落在不远处一排青砖碧瓦的屋舍上。 他弯了弯唇角。 总有一天,他会弄明白姻缘是什么,然后,他要同沈姝结下姻缘。 生生世世,永远同她羁绊在一起。 * 沈姝与温桓再一次见面,是在正月十五的宫宴上。 因为要参加宫宴,沈姝罕见地看到温桓穿大红色官礼服的模样。 温桓少年时惯穿青衣,弱冠之后,常服大多都是沉闷清冷的鸦青色。 今日换上一身华贵礼服,衬得他的面色愈发苍白,漆黑的瞳仁幽深极了。 宫中热闹非常,已经有许多官员入了席,正相互寒暄着。 温桓轻轻地嘆:「你说,他们是不是有些无趣?」 他指了指笑意殷勤地走来的一名官员:「昨日,听闻杜临被贬谪的消息,他骂了我许久。」 沈姝忍不住笑,温桓怎么连人骂他都知道得这样清楚啊。 不过,细细想来,温桓能知道其他官员的举动,说明他早有了自己的一方势力。 果然,坊间传闻温桓心思深沉,极有手段,并非是虚言。 温桓是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他落了坐,来的人一个接一个。 沈姝百无聊赖地数着梢头的梅花,数到七百三十九,今上来了,这场宫宴才刚刚拉开序幕。 华灯初上,大红的宫灯热闹喜庆极了,沈姝对于这场热闹的宫宴并没有什么兴致,她的视线落在一碟糕饼上。 沈姝忍不住摸了摸空空的小腹。 她今日有点失算,忘记吃些糕饼垫一垫肚子,此时席间推杯换盏,吃得正酣畅,她也只好眼巴巴地看着。 大概是觉察到了她的视线,温桓转过头,要笑不笑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他十分准确地从那碟糕点中拿了一块,不紧不慢地吃。 沈姝:「!」 她觉得温桓一定是故意的。 宴席过半时,温桓的面色忽然苍白下来,他放下酒杯,眉眼疏淡地看着席间众人。 浮图蛊终于发作了。 今日这场宫宴温桓不得不来,杜氏的人并不知道他的浮图蛊没有全然压制住,他得来这里做一场戏。 温桓站起身,笼在衣袖中的指节苍白,脚步却很稳。 他向沈姝招了招手。 沈姝走过来,这才发现眉眼漂亮的贵公子面上半点血色都没有了,仿佛地狱中久不见天日的妖鬼。 她扶住温桓,发现他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沈姝曾见过少年时的温桓受浮图蛊折磨的模样,而此时,温桓显然要更平静一些,仿佛已经习惯了。 可这世间又有谁能习惯痛苦呢? 她扶着温桓的手也轻颤着,温桓垂眸:「你在为我难过?」 他的唇角微弯,竟是愉悦的模样。 沈姝问:「要怎么样你才会好一点?」 「先回马车。」 一路上,温桓竟是神色如常,若不是过于苍白的面色和大红礼服下轻颤的身躯,几乎与平日没什么两样。 第83页 他甚至有条不紊地吩咐了小厮,让他等会儿去告罪,说自己不胜酒力。 等到马车上,他才终于有了些该有的痛苦神色。 沈姝吩咐车夫启程,回来时,瞧见温桓靠在车壁上,黑鸦鸦的睫毛垂下来,额角沁着细密的冷汗。 因为痛苦,他苍白的面颊上反而浮起些不正常的红晕,看上去脆弱而昳丽。 温桓抬起头,黑瞳上覆了层雾气,看到沈姝的神色时,愉悦地笑了一声。 「死不了,」他说,「别哭。」 以往的这个时候,温桓大多是一个人挨过来的,这是第一次,他将自己的脆弱展示给一个人看。 沈姝的声音有些颤:「我还能帮你做些什么?」 温桓想,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割破穴道放血,不过这样血腥的场景,他的兔子不会喜欢。 他冰冷的手搭在沈姝的肩上,将她按坐下来。 这一次,她一点都没抗拒。 温桓十分惋惜地嘆了口气,若是浮图蛊能够时时发作,其实也不错。 现在他的胸腔中翻涌着极致的愉悦,与身上的痛苦全然不同。 温桓自袖中取出一方手帕,长指将手帕拆开,糕点的甜香弥散开来。 他拈起一块:「张口。」 沈姝下意识张了口,糕饼的一端被送进她口中。 温桓离得很近,他的唿吸声就响在沈姝耳畔。 沈姝的耳尖都红了,温桓蛊毒发作,十分痛苦,她又不能推开他。 「方才宴席上,你不是看了许久吗?」温桓很轻地说,「我给你拿来了。」 沈姝的口中含着糕饼,没法说话,只好咬了下去。可温桓并不肯松手,而是将剩下的半块糕饼递得更近了些。 沈姝只好继续吃下去,吃到最后,颊边都鼓了起来。 最后,她咬到了温桓冰冷的指尖。 沈姝下意识要往后退,温桓却不许。他捏住沈姝的下颌,轻轻往上一推。 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开来,混着糕点的甜香,怪异极了。 温桓收回手,苍白的指尖上,覆了一滴妖冶的血。 他抬起黑眸,整个人看上去苍白脆弱。 很久以来,温桓习惯了没什么欲求,可这些时日,心中止不住地生出贪念。 这贪念让他不安极了,可却像是自骨髓中生根,让人没有一点办法。 「沈姝。」他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带着贪念和祈求。 沈姝抬头看向天边,月上中天,子时又要到了。 第45章 哄诱 你难过吗? 温桓苍白的侧脸笼在月光中, 生出一种极致的昳丽。 他抬起手,指尖从沈姝的眼睑划过,最后按在了她的眼尾。 「你有话想要对我说。」温桓用的是笃定的语调。 沈姝的目中露出一瞬的诧异, 温桓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诧异, 弯了唇角。 他的额角还覆着一层细汗, 与此时愉悦至极的神色格格不入。 沈姝的确有很多事想要问温桓,但是温桓此时的模样,大概并不适合回答这些问题。 她伸手摸了摸温桓的额头, 那里滚烫一片。 「很疼吗?」她担忧地问。 「不是这个, 」温桓漆黑的瞳仁盯着沈姝,片刻后,却很有耐心地答了她的问题,「疼。」 沈姝抿了抿唇,浮图蛊发作起来,除非有玉灵芝, 否则怎样做都没用。 温桓忽然牵起她的手腕,现在他的手指也滚烫起来。 「你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呢?」 方才沈姝的瞳孔微缩, 是遇到烦心事的模样, 他不想看到沈姝为了什么事烦忧,哪怕是他的事情,也最好不要烦扰她太久。 沈姝想了想:「你在杜氏的那一年里, 有什么想要完成的愿望吗?」 这一次入梦,她要帮温桓完成一个心愿, 可她并不知道少年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温桓的唇角牵起一个笑。 「想要吃一粒糖。」他很轻地说。 吃糖?沈姝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从里面拿出粒晶莹剔透的松仁糖。 「这是我昨天才买的,」沈姝将松仁糖放在温桓的掌心, 「你是第一个吃到的人。」 温桓将那糖含在唇齿间,甜腻的糖汁慢慢化开。 沈姝忽然想起一桩事:「你不是不喜欢甜腻的东西吗?」 「曾经是不喜欢的。」温桓将糖咬碎,咬肌微鼓。 「曾经我不喜欢很多东西。」他的长睫垂下来,嘆息似的说。 其实现在他依旧不喜欢很多东西,但是喜欢沈姝。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他抚了抚沈姝的眉心,「你看上去还是忧心忡忡的。」 「还有就是,」沈姝顿了顿,「还是那日问你的问题,关于兔子的事。」 「那只逃走的兔子吗?」温桓很快便回忆起来。 「是的,如果这只兔子回来了,你会怎么办?」 沈姝觉得有必要提前套一套温桓的话,这样等会儿入了梦,也好知己知彼,防患于未然。 温桓偏头,眉眼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沈姝凑近了些,紧张地等着他的回答。 在她的注视下,温桓抿着笑,语调温柔地说:「这个还不能告诉你。」 * 沈姝再次进入温桓的梦境时,发现自己站在一处繁华市井。 第84页 她抬起头,看到不远处有座青墙碧瓦的府邸,府门上的牌匾题着杜府两字。 这里应该是温桓的外祖家。 沈姝坐在一旁的石阶上,下巴枕在手臂间,十分惆怅地想着接下来的打算。 那日温桓说,如果兔子跑了,最好还是跑得远一点。 如果,没能跑远呢? 她捏着额角,惆怅极了。 * 日暮时分,温桓盘膝坐在浮云院的屋檐下,手中握着根长长的鱼竿。 他的衣摆散在地上,唇角噙着温煦笑意,一眨不眨地看着鱼线的尾端。 那里繫着块胡萝蔔,被洗得干干净净,仔细地切成小段,看上去诱人极了。 一旁的小厮走上前来:「公子,已经一个多时辰了,不如回去歇歇。」 小厮名叫长宗,自温桓来到杜府,便一直跟在他身边。 鱼线上的胡萝蔔一盪一盪的,少年歪着头,轻飘飘地看了那名小厮一眼。 长宗忙垂下头,避开了温桓的目光。 小温公子来府中一月有余,可长宗始终有些怕他。 他先前便听说过,小温公子和杜长显之间不愉快极了,温桓入了杜府后,从没给杜长显请过安,除非有事,两人连照面都不怎么打。 还有个算不得秘辛的事,就是这座浮云院是小温公子的亡母离家前所住,温桓住进来时,这里面还是当年闺阁的陈设,连动都没有动过。 下人们都说,家主因为女儿的事,迁怒于小温公子,这才故意如此。 那日,长宗瞧着温桓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让下人将屋中打扫干净,然后便住了进去,没有半点愤怒或者悲伤。 长宗反倒觉得,这样的平静才是最叫人害怕的。 他瞧着手握鱼竿的少年,深吸口气,才再一次开口:「公子,外面天热,您...」 温桓的食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吓到它了。」 少年的瞳仁黑漆漆的,似乎是洞明一切的模样,再看过去,又有些空洞,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 长宗嘆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 温桓仰着头,看着天边被霞光染得深深浅浅的流云,天幕黑尽时,他遗憾地将鱼竿收回来,从袖中取出小刻刀,在一排正字后头添了一画。 鱼竿上已经刻了整整九个正字。 温桓站起身,青色的衣摆被夜风吹得微扬。 他垂下眼帘:「看来今天也等不到了。」 每日傍晚温桓都会在檐下钓兔子,他很有耐心,一坐就是近两个时辰。 长宗不知道温桓等的究竟是兔子还是别的什么,可他隐隐觉得,这应该是温桓珍而重之的,不然,少年也不会日復一日地等。 府中各处纷纷燃起灯来,温桓转身往屋中走,快要跨进屋门时,突然顿住脚步。 远处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他侧耳听了一会,忽然问:「府中在做什么?」 温桓鲜少对什么事情表示出兴致来,长宗有些惊奇,躬身答:「听说府中要招几名乐师。」 温桓略一点头,拾步往屋中走。 长宗以为温桓是对招乐师一事感兴趣,跟在后面,继续道:「这次家主并没有直接从朝云阁请人,而是在民间广贴告示遴选,花了很大的功夫。」 温桓的脚步微顿,开口时说的却是句没头没尾的话:「笛声倒是有几分婉转清丽。」 长宗细细听去,一众乐声都混在一处,很难分辨出来。 他刚要说什么,温桓岔开了这个话题:「看来陛下也颇喜欢舞乐。」 「公子明鑑。」 长宗忍不住抬头朝温桓看去,小温公子不喜欢杜氏,平时鲜少出这处庭院,但对于外面的事却十分通透。 「并不难猜,」温桓笑了笑,「我那外祖,虽然为官上没什么本事,但阿谀拍马乃是一绝。」 长宗:「...」 回到屋中,温桓净了手,将从鱼竿上解下来的胡萝蔔餵了兔子。 兔子显然不太喜欢温桓,但是又喜欢胡萝蔔,一面咬着萝蔔块,一面拿乌熘熘的眼睛警惕地瞅着温桓。 少年并不气恼,等到一根胡萝蔔快要被咬到头时,长指探进木笼,轻轻松松地捏住了兔子的耳朵。 兔子被他提得近了些,温桓蹲下身,同它对视。 「她似乎不要你了。」 温桓眉目幽沉地说完这句话,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了下去:「你难过吗?」 兔子看上去挺难过的,不管是什么原因,它的小脑袋沮丧地往此下耷拉着。 不过长宗以为,可怜的兔子不是因为被抛弃而难过,而是被小温公子给吓的。 温桓显然对兔子的表现满意极了,他又拿了新的萝蔔块来:「这便对了。」 外面忽然传来喧闹声,少年皱了皱眉,唇角的笑意冷了些。 「杜子明的脚伤好了?」他漫不经心地捏了捏兔子的耳朵。 长宗皱眉:「今早我瞧见五公子去给家主请安了。」 五公子杜子明先前屡屡来挑事,后来莫名被恶犬追得崴了脚,这才消停了大半个月。 温桓歪头看向屋外,没说什么。 倒是长宗先忍不下去了:「公子,咱们也不能任由五公子欺辱,不如改日我去找家主...」 「找杜长显?」温桓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 第85页 「有点聒噪,去把门关上吧,」温桓笑意温柔地看着笼中的兔子,「别吵到它。」 * 沈姝被小丫鬟引着往里走,她换上了纯白的乐师服,袖口和衣襟处压着绯色的滚边,乌髮垂下来,倒是当真有几分像九天上的小神明。 她在傍晚时分通过了杜府的乐师遴选,留在了这里。 那天少年的神色有些吓人,沈姝想了许久,心中仍是有些忐忑。 她问引路的小丫鬟:「先前听闻府中有位小温公子,很擅长机偃术,做的木雕栩栩如生,可是真的?」 「姑娘也知道小温公子?」 听到这等八卦之事,小丫鬟饶有兴致地说:「小温公子不仅擅机偃术,才学好,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前些日我遥遥见过他一面,比府中的三公子生得还好看。」 「不过,」小丫鬟顿了顿,「这位小温公子的性子冷,又喜怒无常,浮云院里的人都有点怕他。」 沈姝想了想:「浮云院在哪里啊?」 小丫鬟指着远处的一处院落给她看:「你问这个做什么?」 很快,她笑起来,压低声音问:「你也想去看一看小温公子生得什么模样吗?」 沈姝摇了摇头。 小丫鬟显然是不信,只当她面皮薄,也没戳破,只是说:「不过小温公子的脾气古怪极了,你要当心些。听浮云院的下人们说,他每日黄昏都要盘膝坐在屋檐下钓兔子,你说奇不奇怪?」 「钓兔子?」沈姝皱了皱眉。 「是啊,听说竹竿下头还繫着胡萝蔔。」 沈姝忽然想起一个多月前,少年锁了门,拿着根胡萝蔔,十分有耐心地将兔子哄进笼中的模样。 这钓兔子,不会是在等着她吧? 第46章 捉兔子 少年面无表情地任这两种截然不…… 夜幕四合, 整个杜府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怪兽,看上去有些森然。 沈姝坐在屋中,表情痛苦地吃着杜府的宵夜。 杜府的宵夜只有索饼和桂花糕, 索饼都冷透了, 里面的面坨在一起, 桂花糕吃上去也硬邦邦的。 沉娘坐在一旁调着琵琶:「杜府也忒小气了些。」 沈姝咬了一口咯牙的桂花糕,不得不说,她从没有吃过这样奇特的糕饼。 「你是雍州人吗?」沉娘问。 沈姝摇头:「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沉娘撑着下巴, 「是杜府的人?」 沈姝眨了眨眼:「是啊。」 「那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 不过...」 「不过什么?」沉娘好奇地问。 「先前出了一些意外,他好像不太友善。」 不止不友善,那日少年的目光偏执而阴骘,看上去像是要吃人。 沈姝捏了捏额角,这任务看上去很是有些难度啊。 * 温桓的屋中也亮着灯,少年坐在灯下, 十分认真地雕着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漂亮的杏眼,清澈生动,看上去与生人一般无二。 少年抬手拂去沾在上面的细碎木屑, 抚上那双眼睛, 黑眸幽深。 屋中还有许多人偶,都只雕了一双眼睛,昳丽中透着几分诡异。 整整四十五天, 她又跑得没有踪影,看来那只小木猫再一次被弄丢了。 少年按着额角, 认真地想,下次得做个让她摘不下来的才是。 他将新雕好的人偶与其他人偶摆在一处,反覆地抚着那双眼睛, 除了恼恨,还有许多其他的情绪。 一些温桓不愿承认的情绪。 比如眷恋,比如畏惧。 兔子要么永远都不要回来了,要么就再也不要走了。 他决定把选择的权利交给沈姝,所以没有去找她。 没有人不畏惧恶鬼,若是其他人,温桓不介意将他一起带去地狱走一遭,可若是沈姝,他就没什么办法了。 他只能像姜太公一般,日復一日地等。 这样的等待太难熬了,他只给沈姝一次反悔的机会。 见过神明的恶鬼,再回到幽暗的地狱,总是有些不习惯。 少年的唇角仍旧噙着笑意,坐回案前,重新拿起了小刻刀。 很快,他的动作一顿,眉心微皱,黑眸中浮出隐隐的兴奋。 一个多月后,可怜的兔子终于被从木笼中放了出来,它还没来得及感受自由的快乐,就被少年捏着耳朵禁锢起来。 温桓微偏着头,从袖中取出个小木环,套在了它的身上。 他的神色愉悦极了,抚着兔子的小脑袋,语调温柔地同它商量:「你想不想出去散散步。」 兔子困得不行,看起来并不喜欢这个提议。 可温桓执着极了,他的长指顺着兔子的嵴背抚过,反覆许久,兔子终于被吓得清醒了。 「很好,」温桓说,「既然你醒了,那么我们出发吧。」 兔子:「...」 屋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青衣的少年一手提着风灯,一手牵着兔子,踏入了茫茫夜色。 守在门口的长宗忙跟了上去:「公子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温桓皱了皱眉,想要叫长宗回去,不知想到什么,又沉默下来,默许了他的跟随。 「去遛兔子。」少年晃了晃缠在手腕上的绳结。 长宗这才注意到,木笼中的兔子被放了出来,正可怜巴巴地蹲在一旁。 第86页 这深更半夜的,小温公子怎么忽然想起遛兔子来了? 长宗百思不解极了。 就在长宗出神之时,少年已经往前走去,因为带着兔子的缘故,他的脚步并不快,衣摆被风吹得微扬。 长宗问:「公子,若是遛兔子,后头的梨树园是个不错的所在。」 「不去梨树园,」温桓垂眸看着兔子,「带你去个更好的地方。」 长宗摸了摸鼻子,其实他觉得兔子哪儿都不想去。 两人一兔沿着鹅卵石的小径一路往东走,穿过三四座院落,温桓忽然停了下来。 他抬手往角落的一处院门指了指:「那里住的是谁?」 长宗一愣,这才发现,往常无人的院落,今晚燃了灯烛。 他去问了附近的一名小厮,回来同温桓道:「公子,听说府中新进来的乐师都被安排在了这里。」 温桓轻轻晃着腕上的绳索,倏尔笑了。 「难怪能听到那样婉转清丽的笛声。」 然而,很快他的笑意又冷下来,目光沉而黑,染着几分恼意。 少年蹲下身,解了系在兔子身上的小木环,将它抱在怀中,若有所思地看着院中灯火通明的屋舍。 他将风灯放下,顺着青墙上的一处小洞,将兔子放去了院中。 长宗有些茫然地问:「公子是要放了这只兔子吗?」 「放了?」温桓弯了弯唇角,「才找回来,怎么还要放?」 「那...」长宗被温桓说得有些懵,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温桓抬手一指:「去叫门。」 长宗看了看漆黑天幕:「现在叫门吗?」 温桓眉眼温和地笑了笑:「兔子丢了,不该找回来吗?」 可是这有些不合礼数啊,长宗一时有些踟蹰。 温桓蹲下身,将风灯中的烛火吹熄了,天边的月被云翳遮住,院门前黑逡逡的,他的眉眼俱笼在阴影中。 「还不去吗?」少年的长指搭在琉璃做的灯罩上,轻轻敲了敲。 长宗嘆了口气,认命般地上前敲门。 小温公子当真是喜怒无常极了。 过了一会儿,院中传来人声:「是谁?」 长宗下意识看向温桓,青衣的少年站在斑驳花影中,神色微冷。 他轻轻颔首,示意长宗答话。 「我是浮云院的小厮,公子的兔子走丢了,可是在姑娘院中?」 沈姝一怔,脚边挨过来个毛茸茸的小糰子,正是那日在李府救下的兔子。 没想到温桓把兔子一併带回了杜府。 兔子被温桓餵得胖了些,看起来温桓仍旧每天雷打不动地给它餵胡萝蔔块。 沈姝将它抱了起来,兔子亲昵地往她怀中钻,唇边的鬍鬚一动一动的。 「你过得还好吗?」沈姝垂头看着兔子。 她发现兔子背上有一圈毛有点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兔子自然不会回答,沈姝抱着它往外走时,它一头扎进沈姝怀中,看起来不太愿意面对那扇门。 「不想回去?」沈姝摸了摸兔子的小脑袋。 它乌熘熘的眼睛转了转,看上去可怜极了。 「温桓欺负你了啊。」 兔子这次像模像样地点了点头。 沈姝忍不住在心中奇怪,那时少年无论如何都不肯打开木笼,现下倒是肯把兔子放出来了。 她这样想着,将兔子放到地上:「不想回去就藏起来。」 兔子在她脚边转了一会儿,十分聪慧地躲到了灌木丛后头。 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开条缝隙,沈姝轻声说:「我方才找了一圈,并没有瞧见兔子。」 长宗皱眉:「怎么可能?」 分明是公子亲手把兔子放进去的啊。 长宗忍不住偏头去看温桓,少年站的角度刁钻极了,从沈姝的方向看过去,什么都瞧不见。 他静静站在那里,因为光线过暗,长宗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到了他微曲的指节。 看起来温桓没有出面的意思。 长宗只好道:「姑娘当真什么都没看到?」 沈姝说:「是啊。」 花影中的少年垂下眸,他看不到沈姝的神色,却能想像到,此时她的颊边应该有一小团红晕,唿吸有些急促,说话的语速都会快上几分。 这是她骗人时的模样,紧张得不行,又要佯装镇定。 少年的手笼在袖中,恼恨于她的欺骗,可是听到她的声音,又让他的胸腔无端生出欢喜。 他面无表情地任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撕扯着。 「小温公子这些日还好吗?」沈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来杜府后,她也听说了一些关于温桓的消息,但是众说纷纭。 有说他光风霁月的,有说他喜怒无常的,有指责他冷心冷情的。 可是没有人知道温桓过得好不好,每月十五蛊毒还会不会发作。 长宗摸不准温桓的想法,只好打起官腔:「院中的用度都是不缺的。」 沈姝垂眸轻嘆口气,一般这样说,就是过得不好了。 她摸了摸袖中的松仁糖,想要请长宗帮忙拿给温桓,可是这样太突兀了,少年多半会猜到是她。 最后,沈姝只好把油纸包收了回去。 温桓虽然那样说,但此时的他想要的多半不是松仁糖,就像上次如梦前他说喜欢兔子,可她提起来时,少年看上去茫然极了。 第87页 长宗问:「姑娘认识我家公子?」 「认识,」沈姝想了想,嘱咐长宗,「这事别同你家公子说,我先前可能是得罪了他。」 长宗:「...」 他有点后悔自己多问了这么一句,现下小温公子只怕已经知道了。 面前的姑娘眉眼好看极了,性子看上去也好,说话时一团客气,很让人觉得亲切。 他忐忑地往一旁看了一眼,很怕小温公子忽然出来同人家姑娘算帐。 以少年喜怒不定的性子,倒也不是不可能。 长宗忐忑了一会儿,温桓仍旧安静地站在阴影中,并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倒是沈姝看他出神,问:「你怎么了?」 长宗摇了摇头:「没什么,姑娘当真没有看到一只兔子吗?」 沈姝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个问题,仿佛笃定兔子就在此处一般。 她轻轻摇头,手心沁了层细密的汗。 她是真的不擅长说谎啊,现在心跳都快了许多。 少年做了个手势,示意长宗继续问下去。 长宗顿了顿,为难地开口:「我方才一路追来,看着兔子从墙角的洞跑了进去。」 沈姝抿唇:「今日天色晚了,实在有些不方便,不然等明日,你再前来仔细找一找。」 温桓仍旧不肯让长宗结束这个话题,墙沿下的少年垂着眉眼,长指搭在袖摆,漫不经心地扣。 于是,长宗足足撑了小半个时辰,才总算告辞离开。 院门关上时,他也松了口气。 「公子,那只兔子明日还要找吗?」 「不必了。」温桓饶有兴味地绕着缠在腕上的绳结。 这让他想起沈姝上次回来时,两人的手腕被髮带绑在一起的感觉,那是一种令人心安的愉悦。 温桓仰头看向天边,晦暗的月光在他的长睫上镀了一层极浅的光晕。 他好像想到要给沈姝什么了,这一次,得让她不能轻易摘下才是。 少年面上的表情变来变去,长宗看得有点茫然。 最后,温桓说:「你先去吧。」 长宗忍不住问:「公子是要亲自去捉兔子吗?」 「自然要捉回来,」温桓眼角眉梢的薄怒还没褪去,又压了层笑意,漆黑的眸隐隐带着亮意,「不过不是现在。」 欲擒之,先纵之。 温桓想,他已经给沈姝留了很多后悔的机会了,那日她离开时,一定瞧见了他手染血腥的模样。 尽管他失去意识前,已经很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干干净净。 但是,现在她回来了,甚至还问他过得好不好。 温桓钓了许多日的兔子,心中期待着兔子会回来,却又不相信她会回来。 此时,除了恼恨,他又欢喜得快要疯掉了,这两种全然不同的情绪并没有分毫矛盾,而是很好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抬手抚上胸口,那里,心脏跳动得很快,快得他的瞳孔微缩,眼前的一片月光也变得朦胧起来。 温桓盘膝坐在屋嵴上,从袖中取出块木料。 他偏着头,十分仔细地雕刻起来。 屋中人声隐约传来,他能很清晰地辨认出哪道是沈姝的。 真是只让人恼恨又贪恋的兔子。 第47章 故纵 我在等着她回来。 这一晚, 杜府中出了事,住在澧水院的表姑娘宋昭高热不退,满口胡话, 说自己见了鬼。 原本再过月余, 宋昭就要入宫了, 如今陡生变故,阖院上下都慌乱起来。 沈姝站在院中,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她和沉娘原本是来教宋昭舞乐的, 如今澧水院出了事, 这舞乐自然是教不了了。 沉娘拿团扇遮着阳光,小声说:「这事听上去邪得很,下人们都说,表姑娘昨晚睡下时还好好的,到了半夜,忽然就站了起来, 穿着亵衣跑到院中,说是后头有恶鬼在追她。」 沉娘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上去有几分毛骨悚然的意味。 「或许是进了贼人呢?」沈姝猜测着说。 「不会是贼人, 」沉娘把团扇拿下来, 往屋外一指,「杜府的守卫最是森严,若当真是贼人, 昨晚就该被捉起来了。」 沈姝垂眸沉吟,此事未免太过巧合了。 她的袖摆被沉娘拉了一把:「姝姝, 昨晚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响动?」 沈姝摇头,她睡觉一贯挺沉的。 沉娘开口时带了几分紧张:「我方才忽然想起来,昨晚屋嵴上似乎有些怪响, 一直到快要天亮才停下来。」 「或许是觅食的猫儿吧。」沈姝握了握沉娘的手。 沉娘十分认真地去回忆究竟有没有听到猫叫了,沈姝刚想拉她先离开这里,院门处进来了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 沉娘皱了皱眉:「是府中的五公子。」 杜子明的年纪不大,眼下却时时带着青黑,是雍州城中的第一纨绔。 沈姝其实不太关心杜府究竟有什么人,但是她记得这位五公子。 他欺负了温桓。 沈姝抿了抿唇,立场鲜明地瞪了杜子明一眼。 沉娘看得好笑:「你认识这位五公子?」 「不认识。」沈姝实话实说。 杜子明的结局在书中一带而过,似乎挺惨的,至于具体是什么,沈姝记不清了。 沉娘松了口气:「这位五公子不是什么正经人,最好还是避得远些。」 第88页 沉娘的话音刚落,杜子明已经朝她们的方向看来。 他原本是来探望宋昭的,面上却没什么担忧神色,带着笑意,不紧不慢地朝两人的方向走去。 他的左脚还有些跛,走得不算快。 没走几步,他的身后传来道疏懒的声音:「今日你倒是没遇上恶犬。」 杜子明停住脚步,片刻后,沉着脸朝门外看去。 青衣的少年倚在门边,要笑不笑地望向杜子明,漆黑的瞳仁却没有半点笑意。 很快,他的目光越过杜子明,落在墙角的小少女身上。 沈姝蹲在荷花池边,被一张荷叶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黑眸乌熘熘的,像极了紧张的兔子。 她的发尾绑了红绸的髮带,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垂在白色的裙摆上,好看极了。 杜子明十分忌讳被恶犬追得跌跤的事,阖府上下都讳莫如深,偏温桓百无禁忌,当众讥讽。 他愤怒开口:「你今日倒是捨得从你母亲的院中出来了?」 温桓抬眸看向杜子明,少年的目光冷极了,杜子明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外头有小厮走进来,拱手道:「五公子,家主请您过去。」 杜子明在温桓的手下吃过亏,有了台阶,也就顺着下了。 他离开后,温桓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了,并没有进屋中的意思。 沉娘瞧着院中不紧不慢饮茶的少年,同沈姝道:「杜子明已经走了,咱们离开吧。」 沈姝轻声说:「可是温桓还在啊。」 而且看上去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她都要怀疑昨晚那名小厮是不是同他说过什么了。 「你在躲小温公子?」沉娘有些诧异,「听说他虽然性子喜怒无常,不过除了对兔子执着了点,旁的一概不理会,若是无意冲撞,估计他早就不记得了。」 「他可能还记得。」沈姝想起那日少年咬牙切齿的模样,握着荷叶的手抖了抖。 「而且,我藏了他的兔子。」 沉娘愕然张了张口:「不会是昨晚你抱回来的那只吧?」 沈姝点了点头。 沉娘愣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只兔子,她也抱过来的。 于是,她与沈姝并排蹲在了一起。 沈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那位五公子的腿伤是怎么回事啊?」 沉娘十分快活地说:「被恶犬追的。听说那日他回府时,忽然就扑上来条恶犬,又扑又咬,只扭了脚算他走运。」 「恶犬?」 沈姝忽然就想起温桓七岁那年发生的事,这该不会是温桓做的吧? 她忍不住看向温桓,少年安安静静地坐着,垂眸看着茶盏中澄碧的茶汤。 这盏茶他已经饮了快要小半个时辰了。 沈姝伸出手,捏了捏发麻的小腿,看起来快要哭了。 温桓怎么这么喜欢喝茶啊! 院中的少年忽然开口:「长宗。」 长宗走得近了些:「公子,怎么了?」 温桓指了指桌上的茶壶:「再换一壶来。」 长宗:「...」 少年苍白的眉眼间笼了层柔和日光,唇角噙着笑,苍白的指节被茶水烫得有些发红。 他歪着头,漫不经心地说:「澧水院的荷花很好看。」 长宗茫然极了,小温公子今日破天荒地来这里探病也便罢了,东西送了进去,小温公子却只在院中坐着饮茶,一饮就是小半日。 长宗想了想:「荷花池中还有许多鱼,公子要去看看吗?」 温桓的唇角牵起笑意,黑眸幽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很快,他抬手拿起一块桂花糕,站起身来:「真是个不错的提议。」 这是个只有温桓和长宗觉得不错的提议,蹲得腿都快要失去知觉的沈姝和沉娘显然不这样想。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温桓选了个离沈姝不远不近的位置,有荷叶的遮挡,倒也看不见彼此。 少年蹲下身,掰碎手中的桂花糕,将它们撒进池中。 糕饼的碎屑引来了许多游鱼,纷纷浮上水面争食。 温桓将手浸在池水中,一截衣袖落在池面,被水浸得颜色有些深。 「公子是在做什么?」长宗忍不住问。 糕饼已经被争抢完了,大多数鱼都游走了,只有一条红白相间的小金鱼留了下来,时远时近地游动着。 温桓的眸光落在小金鱼身上,极有耐心地开口:「我在等着它回来。」 可是小金鱼调过了头,看上去是找不到糕饼屑,打算离开了。 「它看起来不像要回来的样子。」长宗忍不住说。 温桓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无妨,它也走不远。」 长宗这才发现,温桓的手掌合拢,很巧妙地挡住了那尾鱼的去路。 日光照下来,他苍白的指节浮着层潋滟水光。 少年弯着唇角,抚了抚那条鱼的尾巴,看着它惊慌失措地在很小的一隅游来游去。 长宗开口:「原来公子已经捉住这尾鱼了。」 温桓偏着头,长睫覆下来,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 「不是这样。」他的黑眸中忽然浮起一瞬恼意。 如果他放了手,这尾鱼就会没什么眷恋地离开。所以,并不是他捉住了鱼,而是鱼困住了他。 很快他又重新愉悦起来,一缕乌髮垂在肩前,发尾落在水中,随着流水轻轻地晃。 第89页 只要她不离开,让她困住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起今日的事,长宗有些奇怪:「公子,杜府真的有什么鬼怪吗?」 温桓的手在池水中拨了拨,清澈的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总有一些青面獠牙的恶鬼,扮成普通人的模样行走在这世间。」 说这话时,少年漫不经心地往层层叠叠的荷叶后面看了一眼。 这世间,有想做人的鬼,有想做鬼的人,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澧水院的事真的是恶鬼做的?」长宗的声音都压低了些,像是怕惊扰什么似的。 「恶鬼哪儿有那么清闲?」温桓将手从池水中抽出来,指尖停着滴要落不落的水珠。 杜府这桩事,必然是人为,怪不到鬼怪头上。 至于真相如何,温桓半分兴致也没有,他今日来,也并不是为了这件无聊的事。 少年的耳力极好,此时,他能听到沈姝的唿吸声,软绵绵的,有些急促。 他很轻地嘆了口气:「回去吧。」 长宗跟在后面,走出院门时,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日色:「公子还要去钓兔子吗?」 「今天钓不到了。」少年遗憾地说。 他都把胡萝蔔放得那样近了,可是兔子不肯过来。 回到浮云院,温桓去了书房,提笔蘸了墨,在小笺上写下一行字,等到墨干后装入信封。 「把这个交给杜长显。」 * 温桓离开后,沈姝和沉娘从荷叶后头走出来。 沈姝的腿都快要没有知觉了,走路时像踩着软绵绵的云。 澧水院中出了事,府中上下忙做一团,她们暂时也就没什么事做了。 沈姝拆了松仁糖给沉娘吃,大概是外面太热,兔子也跟着进了屋中,蹲在沈姝身边,一双小耳朵垂了下来。 沉娘想要摸一摸这只兔子,手伸到半空,想起这是从温桓那里截来的兔子,又讷讷缩回手。 「要不过两日把兔子送回去吧,就说是无意中看到的,想必小温公子不会深究。」沉娘犹疑着说。 「是要送回去的,」沈姝的头搁在手臂上,有些惆怅地说,「可是他不会...」 「不会什么?」沉娘好奇地问。 沈姝的耳尖红了,她想起了那日温桓没有半分笑意的黑眸,少年不笑时,看上去有点吓人。 她想了想,站起身来:「我出去买点东西。」 这日傍晚,院中忽然来了名小厮,说要沈姝继续去教习器乐。 沈姝问:「表姑娘的身体大好了?」 小厮摇头:「表姑娘受了惊吓,一直没什么好转,方才看过郎中,吃了一副安神汤,总算勉强睡下了。」 沈姝的心中忽然生出些不妙的预感:「那我要去教谁呢?」 「浮云院的小温公子。」 沈姝:「!」 小厮笑道:「姑娘不必紧张,听说小温公子还夸赞了你的笛声,想必不会为难姑娘。」 * 浮云院中,温桓的面前放了一碟朱红的山楂果。 他的手中握着一支竹籤,青色的衣袖自腕骨垂落。少年拈起山楂果,一个个地自签头串下去。 小锅中盛着煮化的糖汁,咕噜噜地翻涌着。串好的红果在里面蘸了一遭,覆上层晶莹的糖皮。 温桓握着蘸过糖的山楂串,极有耐心地等着它冷却。 叩门声响了起来,少年抬眸,侧脸笼了层深深浅浅的霞光。 他放下糖葫芦,起身去开门。 第48章 骗子 今天他又做回了恶鬼。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挂在檐下的风灯已经亮了起来,廊下的石阶上落了层暖黄的光。 沉娘抱着琵琶站在门外。 少年的手抵在门边,方才短暂的笑意消失不见了。 他的眉眼笼在阴影里, 一双黑漆漆的瞳仁看着沉娘:「她呢?」 沉娘被少年吓到了, 他的周身带着冷意, 是受了欺骗后的恼怒。 「姝姝回去取东西了。」她抚了抚胸口,「要不我先教你琵琶?」 温桓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抵着门, 并没有放沉娘进去的打算。 「她说的, 是真的吗?」片刻后,少年歪了歪头,轻声问。 沉娘觉得,少年虽然这样问,可是心中多半有了答案。 但他的答案,未必是对的吧。 沉娘说:「是真的, 她说不骗你的。」 少年眉眼温和地笑了笑:「她是这样说的吗?」 沉娘很快地点了点头。 「这很好。」温桓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转身进了屋中。 从外面看去,屋子的四角摆了许多的人偶, 每个人偶的五官都是空白的, 只有一双清澈的眼。 桌案上摆了两只琉璃碟,一只上面放了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另一只上头搁着切好的胡萝蔔。 看上去诡异又祥和。 温桓站在书案前, 铺开一张油纸,将糖葫芦裹好。 沉娘还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少年已经走了出来,青色的袍角微晃。 「公子是要出门吗?」沉娘茫然地问。 温桓脚步不顿地往前走:「是啊。」 院中的知了叫个不停,少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 沈姝提着一盏风灯, 被拦在了澧水院右边的青石板路上。 第90页 澧水院原本就偏僻,有了闹鬼的传闻后,守卫都被调去了院中,这里反倒是没有人了。 杜子明笑吟吟地走过来:「今日上午,你去过澧水院吧。」 沈姝轻轻皱眉,不动声色地看了下周围的地形。这里离澧水院不算太远,如果她喊一声,院中之人未必听不到。 可是这人是杜子明,就算侍卫们来了,也未必会管。 沈姝摸出袖中的火摺子,往一旁的花墙退:「去过。」 杜子明心下生出几分诧异,她倒是镇定。 他原本只是白日的气恼无处诉说,偶然撞见沈姝,想要给她一个教训。 可是,灯影下的少女明眸皓目,一缕乌髮垂在雪白颊边,好看极了。 杜子明一步步往前走,直到把沈姝逼到花墙边。 他笑着问:「姑娘是府中新来的乐师?」 杜子明在风月场中浪荡惯了,伸手要去拨垂在沈姝发顶的花叶。 沈姝皱眉燃亮了手中的火摺子。 如果走水了,自然会有人管。 她捏着火摺子,指尖有些发颤,刚要往后送,一只没什么温度的手握住了她的腕骨。 青衣的少年轻而易举地将火摺子从她手中拿过来,身形一晃,提起杜子明的衣领,狠狠往外一扯。 杜子明倒在地上,少年半分力都没有收,他愣了一瞬,痛意从四肢百骸传来。 少年的眼角眉梢压着泼天怒意,咬肌鼓起,周身淬着狠意。 此时同杜子明针锋相对并不是多明智的选择,温桓本可以像从前那般,等上两三日再将债讨回来。 可是杜子明动了他的兔子。 方才他亲眼瞧见,那簇火舌险险就要舔上沈姝的衣摆。 一贯行事缜密的少年,这一次没有再缜密下去。他一步步走过去,像是从地狱中出来的恶鬼。 杜子明想叫人,可方才温桓点了他的哑穴,他只能恐惧地张大眼睛,看着温桓在他身前蹲下。 看清少年神情的那一瞬,杜子明立时明白,温桓这次是真的想要自己的性命。 从前无论杜子明如何挑衅,温桓始终从容冷静,一双黑眸无波无澜,可这一次,少年的眸中浮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看起来像是疯了一般。 少年歪着头,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刻刀,插入他的肩头,生生钻出一个血洞。 杜子明痛得快要失去神志了,大滴的冷汗自他的额角沁出来。 他的面上尽是难以置信,祖父分明说,温桓的体内被种下了浮图蛊,此生都会受杜氏的牵制。 少年的眸光冷得像隆冬的冰雪,他抽出刀,腕骨和衣袖溅满了血。 「下一刀的位置,」他握着刀,顺着杜子明的胸膛往下划,「你自己来选。」 杜子明难以置信地张口,他发不出声音,只能拿口型说出「浮图蛊」三个字。 少年忽然就笑了起来,刀锋插进他的右肩:「这样看起来对称了一些。」 「浮图蛊吗,」他很轻地笑开,「蛊毒发作时,心口会有点疼,你想试一试吗?」 杜子明整个人都在抖,少年已经彻底疯了,连浮图蛊都毫不在意,只铁了心要他的性命。 只是为了那个小乐师吗? 温桓的小刻刀已经抵上杜子明的心口,少年并不着急,猫戏老鼠般,慢慢划过皮肉。 他的腕骨忽然被一只软绵绵的手握住。 少年抬起头,眉梢沾了一点血,黑眸还染着杀意。 「别杀他。」沈姝抿唇。 她见过温桓蛊毒发作的模样,那时候他体内的蛊毒得到了压制,可到了正月十五,还是痛得生不如死。 杜子明勉强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温桓站起身,袖摆都是血,看上去吓人极了。 他看着面前干净漂亮的小少女,沾了血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 少年眼角眉梢的凛冽怒意渐渐褪去,弯了唇角,可神色间没有半点愉悦或者轻松,笑意脆弱而苍白。 他抬起沉黑的眸子,咬肌鼓起,紧紧地盯着沈姝的眼眸。 温桓今日总算下定决心,要让沈姝看一看自己恶鬼一般的模样。 他很努力地在向善了,尽管他对善良没有什么清晰地界定。 温桓没打算做普度众生的神佛,他所向的,是他的小神明。 所以今天他又做回了恶鬼。 沈姝垂下眼眸,从袖中取出帕子,给他擦手上的血。 温桓抬起她的下颌,迫使沈姝看向他。 风灯的罩子碎了一些,里面的烛火摇摇晃晃。 「你很害怕吗?」少年轻声问。 沈姝的目光清澈:「不怕。」 温桓沉默着,似乎是在确认沈姝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沈姝眨了眨眼,忽然明白了少年为什么这样问,他大概是想起了七岁那年的事。 「你救了我,我为什么要怕你?」 少年的手松开些,沈姝垂下眸,继续给他擦手上的血迹。 她的手背上也沾了血,温桓方才故意把血沾到了她的手背上,但她的衣袖上干干净净,少年小心又克制地避开了。 沈姝将他手上的血擦干净,又擦自己的。 少年黑眸幽沉地看着她:「你为什么没来?」 他握着她的腕骨,握得很紧,指节苍白。 「去取东西了,方才沉娘没告诉你吗?」 第91页 温桓一言不发地抿着唇,显然并不相信这个解释。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温桓问:「方才沉娘告诉我,你说不会骗人。」 沈姝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少年挡在她面前,将她困在花墙边。 天边月色胧明,她忽然想起那个晚上,也是这般被少年困在房屋的一隅。 少年咬牙切齿般说:「这是你说的。」 他想了很多时日,觉得不能再叫沈姝骗了。 可是现在,面前的小少女长睫轻颤,看起来可怜又恼人,他的万般手段都不能用。 沈姝挣了挣手腕:「温桓,你能不能松开点。」 她的语调轻软,带着点委屈。 温桓从袖中取出个雕花精緻的乌木手环,探到她的腕骨处,将手环扣了上去。 手环的尾端有个精巧的机拓,他的长指拨动几下,咯哒一声轻响,机拓咬合在一处。 少年冷着眉眼:「这次你摘不下来了。」 沈姝揉着手腕,对上他执拗的黑眸,气得不行。 「没骗你,」她从袖中取出只糖做的兔子,夏日天热,上面的糖化了一些,「去给你拿这个了。」 他说想吃糖,她就去给他买了,原本想着回头让小厮帮忙送过去,可是既然叫他发现了,也就没必要假手别人了。 温桓看着竹籤上的糖人,神色一怔。 沈姝抿了抿唇,上次不告而别,她就没办法给他解释了。 澧水院忽然喧闹起来,沈姝皱了皱眉,听到了宋昭的声音。 宋昭像是陷入梦魇一般哭喊着:「我看到了鬼,白裙子,凑到身前看着我,怎么也不肯走,有鬼,阿珍,里面有鬼。」 院中被松把照亮,丫鬟婆子和侍卫都挤在院中,面面相觑,谁也没见到鬼在哪里。 屋中的烛火被燃亮,榻上的帷幔安安静静地垂着,空气中还残存着安神香的气息,什么都没有。 宋昭穿着亵衣,抱膝坐在石阶上,鬓髮散乱,眼尾噙着泪,瑟瑟抖着。 有小丫鬟跑过来,给她披了一件外袍,宋昭拉着小丫鬟的手不肯放,牙齿都在颤。 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时辰,谁也没有见到半个鬼影。 沈姝皱了皱眉,傍晚时分,系统忽然说这件事与温桓有关,要她查明澧水院一事的真相。 她侧耳听了一会儿,问温桓:「你觉得是鬼怪作祟吗?」 温桓没什么犹豫地答:「不是。」 他并不关心澧水院发生了什么,不过沈姝有兴致,少年也不催促,只是漫不经心地转着那只手环。 「我也觉得不是,」沈姝看向澧水院的方向,「人在受到惊吓时,说话往往语无伦次,宋昭方才的描述很有逻辑,不像是被鬼吓到的人该有的样子。」 温桓从袖中取出糖葫芦递给她。 糖葫芦放了许久,外面的糖皮都化掉了,只剩下酸熘熘的山楂。 沈姝看着那支糖葫芦,隔着很远就觉得酸了。 她小声问:「能不能不吃?」 「不能。」 沈姝:「...」 她低头咬了一颗山楂果,酸得眉毛都皱在一起。 温桓抬起黑眸,看着她吃完,抬手将剩下的丢了。 「算了。」他说。 「澧水院的事并不简单,你打算插手吗?」 沈姝点头:「我有一些不得不做的原因。」 她有些紧张,若是温桓追问起这个原因,她并不能如实相告,但是她答应过少年,不会再骗他了。 温桓看着沈姝的神色,心下忽然就瞭然了。 他抬起手,长指自她的眼尾轻轻划过,最终没有追问下去。 「既然你想要做,那么我可以帮你。」 不需要什么理由,她想要的,他无有不从。 除了一件事。 云翳遮住了天边的月,澧水院也安静下来,漆黑夜幕中,少年俯下身,黑漆漆的眸光落在沈姝身上。 「你还会离开吗?」 第49章 约定 要是再跑,就得关起来了。 夜幕四合, 天边的星子稀稀疏疏的。 沈姝忽然就不知道该答什么了。 少年的面色苍白,漆黑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目光逐渐沉冷下来。 他的神色有点吓人, 沈姝去牵少年的手, 他的手也冷冰冰的, 指节都僵硬。 「温桓...」 话还没说完,面前微薄的月光被少年彻彻底底挡住了,少年带着薄恼的黑眸近在咫尺, 推都推不开。 「太公钓鱼, 愿者上钩。可是咬了钩,却不能反反覆覆地跑了。」 小少女明显是没反应过来,长睫颤着,很乖地点了点头。 温桓没再等她反应过来,这世间哪儿有那么多反悔的机会啊。 沈姝乌熘熘的眼睛望向他,带着些警惕, 像只受惊的兔子。 少年要笑不笑:「怕什么?」 很快,沈姝就没法再怕了,少年的唇冷冰冰的, 压在她的眼睑上, 恼恨又缠绵。 少年的衣摆还沾着淡淡的血腥气,苍白的面颊上染了些许红意,黑曜石般的眸子浮起朦胧雾气。 「既然咬了钩, 就不能再跑了。」 少年从袖中拿出一块胡萝蔔,塞进她的手中, 很轻地说:「要是再跑,就得关起来了。」 这话听上去威胁意味十足,但是少年好像关不住她啊。 第92页 「这样能让人安心很多。」少年捏着沈姝的腕骨, 指腹在她的手背轻轻摩挲,一点都不肯放开。 他想了想:「到时候开一家小食肆,每天都能让你吃桂花糕,糯米鸡还有酒酿圆子。」 少年弯了弯唇角,大概是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你看那只兔子,每天都吃很多的胡萝蔔,胖了一圈,精神极了。」 沈姝想了想自己胖了一圈十分精神的模样,觉得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要不我们去澧水院看看吧。」她换了一个话题。 温桓看穿了她的意图,却不戳穿,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记住方才那个约定。」 说完,他十分愉悦地拎起沈姝的衣袖,牵着她往澧水院走。 看上去这个单方面的约定令他满意极了。 沈姝抿了抿唇:「温桓。」 少年垂眸瞧着她:「怎么了?」 「你这些日子,是不是过得不太开心啊?」 温桓偏头想了想,头顶的髮带轻轻地晃。 「还好。」他说。 每天盘膝坐在屋檐下时,温桓都会生出很多期冀,这是他一天中最为愉悦的时候。 他也不知道如果沈姝不来,自己还会等多久,但是至少到昨天为止,他还没有生出放弃的念头。 有了这份期冀,生活倒也不算太无趣。 期冀也是温桓近日里才学会的情绪,从前他很不喜欢这个情绪,因为它往往是场空欢喜,还要让人耗费许多时间在上面,并不明智。 可是,钓兔子的时候,温桓忽然觉得空欢喜也没什么不好。 澧水院中已经安静下来,院中黑逡逡的,树影幢幢,像是蛰伏了只吃人的兽。 宋昭的卧房中还亮着灯,院中四角都站着守卫。 沈姝坐在墙头看了一会儿,轻轻说:「今晚所谓的鬼怪还会来吗?」 「或许吧,」温桓往下看了一眼,「不过得等到吹灭灯烛之后了。」 沈姝刚要说些什么,脚下有点麻,险些跌了下去。 她伸出手,不知道抱住了什么,勉勉强强稳住,半边身子悬在半空。 少年伸手,长指收拢,握住她的一截裙摆,沈姝抬起头,发现自己抱着少年的脖颈。 这个听上去很缠绵的姿势其实一点也不缠绵,沈姝觉得自己像抱住浮木的溺水之人,她几乎是吊在了少年身上。 温桓垂下眸,并没有想要将她拉上来的意思,少年苍白的脖颈上生出一道很浅的红痕,眼角眉梢噙着愉悦的笑。 沈姝小声说:「能不能帮个忙?」 温桓想了想,拒绝了这个提议。 「我快要没有力气了。」沈姝眨了眨眼,大概知道温桓想要什么了。 「等上去时,我不松手,好不好?」 说这话时,她的耳尖都红了,垂着头不去看温桓。 少年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腕骨使力,将她拉了上来。 沈姝兑现了承诺,没有松开手,因为这个怪异而缠绵的姿势,两人靠得很近。 「听说你每天都要钓兔子,是怎么钓啊?」为了缓解这份尴尬,沈姝先开了口。 「拿鱼线钓,」少年偏过头,很耐心地讲给她,「鱼线下面系上小块的胡萝蔔,然后坐在屋檐下,等着兔子过来。」 沈姝有点好奇:「兔子会过来吗?」 「起初我以为她不会,」温桓笑意温和地说,「可是她过来了。」 沈姝想,看来比起怕温桓,兔子还是更喜欢吃胡萝蔔一点。 在她的想像中,温桓是很认真地在钓兔子的。 「只用胡萝蔔吗?」她问。 温桓弯着唇角:「目前看来,胡萝蔔还是很好用的,不过如果你喜欢,也可以换一些别的,比如桂花糕。」 沈姝想,若是换成桂花糕,就钓不到兔子了吧,哪儿有喜欢吃桂花糕的兔子啊。 不过... 她忍不住说:「杜府做的桂花糕着实难吃了些。」 「是吗?」温桓握着她发尾的红绸,漫不经心地饶了绕。 「真的很难吃。」想起昨晚咯牙的桂花糕,她的眉眼都皱了起来。「我觉得,杜府一点都不好。」 其实杜府倒是也没有那么糟糕,但是他们对温桓不好,沈姝便也不喜欢这里。 温桓又将髮带往腕上缠了一圈,唇角噙了笑意。 「那明日我们就离开。」 沈姝的髮带被少年缠在腕上,她偏了偏头,髮髻险些散开。 「还是再待些时日吧。」 她轻嘆口气。 温桓体内的蛊毒还要靠玉灵芝压制,当时杜长显给温桓种下这蛊,就是想要牵制于他。 只不过,杜长显错算了一点,温桓不怕疼,也不怕死,疼痛与死亡不能让他生出什么恐惧。 可是,纵然不怕,杜长显的行为也没有半分值得原谅的地方。 这是沈姝第一次恨极了一个人,她的眼角眉梢都染上恼意。 宋昭屋中的灯忽然熄了,一名小丫鬟轻手轻脚走出来,合上了屋门。 等在屋外的一名婆子走上来:「姑娘歇下了?」 小丫鬟点头:「方才又服了碗安神的汤药,总算安稳了。」 那婆子皱了皱眉:「你怎么没在里头陪着?」 「是姑娘不许,说是不习惯。」小丫鬟看上去也有些为难。 第93页 婆子的面上带了不虞的神色,接连两个晚上,表姑娘总是神啊鬼啊地闹,满院的人都安枕不了。 她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发牢骚:「也不是正经的小姐,架子拿得倒是足。先前说是要入宫,让我们客客气气的,结果出了这等事,这宫还不知道入得入不得。」 小丫鬟的面上露出几分尴尬,其实她觉得表姑娘挺好的,生得好看,脾气也温和,只是不怎么笑,看上去总是闷闷不乐,像是心中装着什么事。 两人在廊下站了一会儿,见屋中没了动静,各自回了房间。 院中安静下来,侍卫们也懒散起来。 沈姝往黑逡逡的院落看了看,听起来这位宋姑娘是客居在此的。 「温桓,你知道这位表姑娘是什么时候来的杜府吗?」沈姝的髮带还被少年缠在手腕上,没法转头,只好背对着他问。 「大概在半月前。」温桓答。 他其实并不记得具体的日子,只记得那一天,他又刻满了一个正字,还尝试着给兔子餵了些生菜叶。 兔子也很喜欢生菜叶。 沈姝看不到温桓的神情,并不知道少年已经去想别的事了。 她继续问:「那她有什么喜欢做的事吗?」 「喜欢吃生菜叶。」温桓漫不经心地说。 沈姝:「?」 不过即使不是误会,温桓也并不知道宋昭的喜好,少年的确只关心他的兔子。 很快,沈姝发现,关于宋昭的事,温桓知道的并不比她多什么。 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很有用的线索,看上去明天得打探一下。 沈姝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宋昭入宫,是为了杜家吗?」 这个温桓大概是知道的。 果然,少年的面上露出几分讥诮神色:「自然。」 杜家的长女在十年前入了宫,年前方才封了妃,但是福薄,病逝在了阳春三月。 杜家没有适龄的嫡女可以送入宫,从宗族里找了一遭,最终选中了宋昭。 「宋昭也是愿意的吗?」沈姝忍不住问。 少年弯了弯唇角,这世间这样想的人大概并不多。 所有人都羡慕宋昭,仿佛飞上枝头是多么值得庆贺的事。 「不知道,」温桓思忖片刻,「但是宋昭初来杜府时,杜长显本要设宴给她接风,后来不知为什么,这宴席并没有办下去。」 沈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刚一动,发尾的缎带又往下滑了一点。 她干脆将缎带解下来,把另一端缠在自己手腕上,然后给温桓看。 「我今天哪儿都不去,」她晃了晃手上的缎带,眉眼弯弯地看着温桓,「真的,不骗你。」 缎带晃起来,少年的袖摆也微微地晃。 此时已经月上中天,房门处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沈姝往下看,险些被吓了一跳。 宋昭穿着身素色长裙,赤着脚站在石阶上。 少女面容皎皎,抬头瞧着头顶的月。她的神色清明,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浮着轻薄的愁绪,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院中的侍卫们睡得酣沉,小半个时辰后,宋昭又转身回了屋中,动作极轻地关了屋门,没有惊动任何人。 「今晚大概不会再发生什么了,回去歇息吧。」大概因为手腕上缎带的缘故,少年的语调中带了几分愉悦。 沈姝点头,困意袭上来,忍不住掩唇打了个哈欠,杏眼中水汪汪的。 两人踩着月色,到了她的院中。 沉娘已经歇下了,廊下挂着只灯笼,院中倒是不黑。 沈姝忽然就想起上次离开前,每天都要在屋檐下挂一盏风灯的少年。 她轻声问:「温桓,你有在檐下挂风灯的习惯吗?」 「从前没有。」温桓淡淡道。 不过近一个多月来,他似乎有了这个习惯。 沈姝朝他摆了摆手:「那我先回去了。」 她先前提的那只风灯碎了,想了想,把檐下的灯笼摘下来,塞进温桓手中。 「晚安,温桓。」 大概是许久没有听她说过晚安了,温桓黑漆漆的眸光顿了顿。 他的长指搭在灯笼上:「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见沈姝的表情从茫然变成羞恼,少年弯了弯唇角。 「那么,明日巳时,我等着你和兔子。」 第50章 难受 你说过,不会骗我。 沈姝走进屋中, 吱呀一声,屋门被关得严严实实。 檐下没有灯笼,院中漆黑一片, 只有温桓手中的孤灯发着微弱的光。 少年垂下眉眼, 看着手中的这盏灯, 很快,他将灯罩移开,吹灭了里面的烛芯。 那盏灯被他放到了地上, 温桓抬起黑眸, 往房门的方向看了片刻,刚要翻上屋嵴,门忽然被拉开了。 沈姝的乌髮散了下来,换下了白日的乐师服,只穿了件鹅黄的纱裙。 看到院中的少年,她瞭然地眨了眨眼:「昨日沉娘说院中有声响, 是你吧?」 温桓抿唇看着她,黑曜石般的眸子动了动,没有回答。 「你都不困的吗?」她自己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清澈的眸光浮了层朦胧水汽, 「我今天真的不会走啦,明天一早就去找你。」 少年的指节微曲,很好地捕捉到了一个词, 今天。 第94页 「那明天呢?」 「明天我就去找你了啊。」 温桓的眉眼舒开,弯了唇角:「好, 你说过,不会骗我。」 他的腕骨上还缠着沈姝的髮带,潋滟的绸缎垂下来, 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沈姝拿着火摺子,蹲下来把灯笼里的烛芯点亮,她的身上都是苏合香的气息,少年漆黑的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很快,灯笼亮了起来,沈姝将它提起来,塞进温桓手中:「好啦。」 温桓握着那只灯笼,眉眼被映得昳丽生动。 他忽然捉住沈姝的手,沈姝反应过来时,少年没什么温度的手已经松开了。 「说好了,明日巳时。」少年提着灯笼,影子被拉得很长。 这是一个新的约定,今日,他和沈姝一共有了两个约定。 温桓垂眸,将垂下的红绸往上提了提,层层叠叠地缠在腕骨上。 他的身影消失在一截青墙后,沈姝摊开手,发现掌心是块削得方方正正的胡萝蔔,看上去连边角都被很仔细地打磨过。 兔子听见温桓的声音,一直躲在屋中不肯出来,此时才蹭过来,蹲在沈姝的裙摆旁边。 沈姝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将胡萝蔔块递了过去。 她十分惆怅地想着第一个约定,那个她看上去并不能完成的约定。 不过这是之后的事情了,她忽然想起今日忘了问少年究竟有什么心愿。 她托着腮,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想出温桓究竟想要什么。 他好像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对一切表现得漠不关心,唯一一次直白地显露出渴求,还是上一次她离开的时候。 在一个他认为的梦中。 兔子吃完了胡萝蔔,沈姝把它抱起来,轻手轻脚地回了屋中。 第二日早上,沈姝到了辰时末才堪堪醒过来,张开眼时,她觉得少年定下的巳时真是再合适不过。 杜府送过来的包子已经冷透了,来不及热了,她匆匆拿了个包子,抱着兔子去了浮云院。 跨过月亮门时,她瞧见杜长显满面怒容地从浮云院走出来,长宗站在院门处相送,看上去面色也不太好。 大概是为了杜子明的事。 长宗一眼就认出了沈姝,小少女抱着怀中的兔子,抿唇朝他笑了笑。 「公子一早就等着姑娘了。」长宗说。 青衣的少年神色疏淡地坐在书案后,从窗棂漏进来的日光笼在他的侧脸上。 地上狼狈极了,碎瓷片和茶水还没来得及清扫,看上去杜长显着实闹了一场。 听到脚步声,温桓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黑眸:「我等你很久了。」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他漆黑的眸光微闪,看上去有些无奈的脆弱。 「是个不太好的梦,不过,后来我想起和你的约定,就醒过来了。」 真是奇怪,沈姝不在的时候,他其实没什么恐惧,可是她回来后,他倒是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少年摸了摸胸腔的位置,那里,滚烫的心脏缩紧,有些难受。 患得患失不是个令人愉悦的情绪。 他从桌案上端了碟桂花糕:「这个不是杜府的。」 沈姝眉眼弯弯地接过来,拿了一个:「杜府做的吃上去真的咯牙。」 她在半空比了一下:「跟石头似的。」 因为这个动作,她的衣袖往下滑了一些,露出腕骨处乌木的手环。 温桓低眉笑了笑。 沈姝咬着桂花糕:「对了,方才过来时,我遇到了昨晚澧水院中的那名小丫鬟,她同我说了一些事情。」 看着沈姝兴奋的模样,温桓也做出了饶有兴味的表情:「她说了什么?」 沈姝忍不住笑,温桓可真是捧场啊。 「她说每晚入睡时,宋昭会把屋门反锁,从不让她们进去,有一晚,过了三更,她瞧见宋昭的屋中还亮着灯。」 「还有,」她顿了顿,「听说宋昭来杜府带的东西不多,其中有一本诗集,她一直珍之重之,从不许别人动,日日翻读,纸张都泛了边。」 「温桓,你怎么看?」 沈姝眨了眨眼,凑得近了些,小少女软绵绵的气息就停在温桓颈边。 少年忽然想起昨晚沈姝抱着他脖颈时的感觉,漆黑的瞳仁覆了一层雾气。 答沈姝的问题时,他就显得漫不经心起来:「宋昭很喜欢诗词吗?」 沈姝摇了摇头:「不对,你再猜一猜。」 「那本诗集中有什么玄机?」 沈姝吃完了最后一口桂花糕,想,温桓可真是于风月之事没有半点关心啊。 温桓提着兔子的耳朵,将它从沈姝怀中拎过来:「还是不对吗?」 沈姝点头,指着他怀中可怜巴巴的兔子:「你能不能别关它了?」 少年将兔子放在地上,十指交叠:「如果它不跑,我自然不会困住它。」 可是他刚一松手,兔子就十分敏捷地朝外跑。 少年比它更快,长指收拢,轻轻松松地捏住了它的耳朵。 兔子又被拎进了木笼中,少年的背影依旧孤单,并没有因为多了只兔子而改变什么。 他的长指搭在机关锁上,很熟练地将它扣上:「你还要去澧水院吗?」 「去,我想同宋昭聊一聊。」 宋昭刚吃过药,倚在榻上,乌髮顺着瘦削的肩垂落。 第95页 「你们想知道什么?」她轻声开口,语调中隐隐含着戒备。 「这两日,我每天一合眼,就有青面獠牙的鬼在后面追,起初我以为是在做梦,可是恶鬼抓着我的手,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的腕上有勒痕。」 说着,她将衣袖朝上挽了挽,果然,白皙的手腕上有一道显眼的红痕。 「再后来,恶鬼就不止追我了,他们拦在我的面前,撕扯着我,将我往漆黑的深渊中拖,我一点都没有办法反抗,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拉下去。」 说这话时,宋昭的面色苍白,十指蜷曲,攥住身下的锦被。 沈姝拆开油纸包,递了颗松仁糖过去:「方才那药看上去很苦,喝完这种苦药,还是吃些糖缓一缓比较好。」 宋昭接过那粒糖,愣了一会儿,神色倒是放松了些。 她含着糖:「姑娘也怕苦?」 「很怕,」沈姝眨了眨眼,「小时候,我最讨厌的就是汤药,有一次偷偷丢了些糖块到药炉里,结果味道怪得不行。」 坐在一旁的少年眸光微顿,片刻后,弯了唇角。 这么怕苦啊。 宋昭垂眸,顺着沈姝的话说了下去:「先前我吃药时,总得备着蜜饯,记得有一日,阿喜忘了准备蜜饯,我连药都不肯吃,还是他...」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往下说。 屋中帷幔深深,宋昭的神色晦暗,分明是年华正好的少女,看上去却没有这个年岁该有的生气。 「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遇到鬼的呢?」沈姝换了个话题。 「来杜府之后吧,具体的我也记不清了。」 沈姝顿了顿:「是地狱中的鬼,还是人间的鬼?」 宋昭蓦然张大了眼睛,很快,她垂眸掩住了惊愕神色:「姑娘说的,我不明白,哪里的鬼不是鬼呢?」 看着宋昭的模样,沈姝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她坐得近了些,轻声说:「宋昭,我也不喜欢杜府。」 宋昭一怔,眸光清澈的小少女弯了杏眼,朝她笑了笑。 「如果你想好了,可以叫人来找我或者...」她偏头看了一眼神色疏淡的少年,「算了,还是找我吧。」 宋昭垂下眸,并没有很快地做下决定。 沈姝并不催促,把装着糖的油纸包放进她的怀中:「下次吃完药,可以含些糖。」 说完,她转过身,想要拉温桓,却瞧见少年冷冰冰的面容。 沈姝愣了愣,温桓怎么又不开心了啊。 走出澧水院,她拉了拉温桓的袖摆:「我觉得,人间的鬼要比地狱中的还要可怕许多。」 「是吗?」少年的语调依旧疏淡,「宋昭手上的勒痕应该是绳结一类的东西形成的。」 沈姝贊同地点了点头,她也是这样想的。 温桓忽然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杜府?」 沈姝昨日便说自己不喜欢这里,总不会只是因为桂花糕吧。 「因为你不喜欢啊。」沈姝眸光清澈,没什么犹豫地答。 只是这么简单吗?温桓抿了抿唇,胸腔中生出一些奇怪的感受。 沈姝说:「宋昭已经在府中待了大半个月,直到近日才忽然有了这些举动,我觉得这应该不是巧合。」 她想了想:「要不我们在这里等上一天看看吧。」 或许宋昭是知道了什么事情,那么,一定会有将消息递进来的人。 温桓垂眸:「仍旧像昨天晚上那样吗?」 沈姝点头:「你能不能带我翻到屋嵴上?」 少年偏着头,唇角弯了弯:「好。」 然而,说完这话,他并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安静地看着沈姝。 沈姝茫然地等了一会儿,忽然就明白少年的意思了。 他好像,在等着自己像昨晚那样,环住他的脖颈。 第51章 心愿如果贪念也压抑不住,或许会变得…… 沈姝的耳尖红透了, 过了半晌,她说:「你蹲下点。」 她的声音轻而恼,垂眸不肯看温桓。 少年眸中的冷意散了, 弯了弯唇角, 却没有照做。 他握住沈姝的腕骨, 眸中带了笑意:「是有点困难。」 沈姝:「!」 少年牵着她的手,搭在他苍白冰冷的脖颈上。 温桓实在有点高,沈姝不得不踮起脚, 两人的姿势缠绵极了。 仲夏时节, 处处都热得不行,温桓身上却冷冰冰的。 「你的身上真冷啊,夏天也这样冷。」沈姝很小声地开口,软绵绵的吐息就在温桓耳畔。 少年黑鸦鸦的睫毛覆满金灿灿的日光,很轻地颤了颤。 沈姝的身上暖融融的,和温桓截然不同, 到了冬天,她似乎很怕冷,会穿上厚实的披风, 毛绒绒的领口拉到下颌, 身上依旧是很暖的。 「或许你该抱得再紧些。」温桓抬手拈起她鬓间的一片花瓣,十分耐心地提醒。 「你不会让我掉下去的。」沈姝说得笃定极了。 温桓弯了弯唇角,没再说什么。 他纵身往屋檐上跃, 少年身姿敏捷,像青色的流云。 失重感下, 沈姝闭住眼,下意识收紧了手臂。 少年的手臂虚搭在她的腰间,却隔了寸余, 这样,沈姝就不得不很紧地抱住他了。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似乎在从前,他也这样算计过她的拥抱。 第96页 虽然知道少年不会让自己掉下去,但是站在屋檐上时,沈姝还是松了口气。 温桓的手停在她的后颈上,不轻不重地捏着,像在安抚兔子一样。 沈姝刚要说些什么,宋昭从屋中走了出来。 宋昭未施脂粉,乌髮也只是松松挽了挽,站在日光下,倒是显得更憔悴了几分。 她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一颗老榕树。 有小丫鬟走上前来:「姑娘怎么出来了?可好些了吗?」 宋昭抬手指了指老榕树的枝杈,那里挂了只断了线的纸鸢。 「瞧着倒是有趣,找人取下来看看。」 小丫鬟面上露出为难之色:「姑娘,有时候剪断纸鸢的线是为了将霉运放走,贸然拿来总归有些不吉利,要不我回头去寻个相同样式的来。」 「无妨,」宋昭十分固执地说,「去把它取下来。」 小丫鬟没有办法,只好叫人拿着梯子去取。 沈姝皱了皱眉:「这纸鸢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 温桓神色疏淡地往老榕树的方向看了一眼:「我们来时,那里还什么都没有。」 说话的时候,他的手继续不轻不重地捏着,像给兔子顺毛。 沈姝被温桓捏得有点痒,掩着唇瞪他:「别捏了。」 温桓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很怕痒吗?」 沈姝抿着唇,不肯再答他的话了,垂眸看着宋昭的举动。 白衣的少女安静地站在庭院中,过了一会儿,抬起手来,瞧着腕上的一截彩绳。 「是长命缕,」沈姝轻声说,「以五色丝线编成,是端午节时祈福用的。」 宋昭手上的长命缕看上去有些不同,尾端的绳结上坠了粒很漂亮的五色石。 「那样的五色石,在中原并不常见。」温桓开口,「不过在南疆倒是能找到许多。」 沈姝愣了愣,想起先前系统说,此事与温桓有些干系。 难道是同南巫族有关吗? 她正思忖着,小丫鬟已经将纸鸢带了回来,是一只很普通的纸鸢,做成了燕子的模样,不过有些不同的是,上面是比翼双飞的两只燕子。 沈姝看了一会儿,除了惯常的颜料,上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上面涂了碎雪粉。」温桓漫不经心地转着她腕上的乌木手环,直到沈姝痒得不行,抬手推他。 少年弯了弯唇角,继续说了下去:「这种粉末涂在纸面上,能遮掩住上面的墨迹,沾了清水,墨迹会重新出现。」 沈姝仔细去看,果然,纸鸢上浮着一层不易察觉的光晕,若是不细看,多半会以为是映在纸面上的日光。 「所以,有人用这种方式递了消息进来?」 宋昭拿了纸鸢,没再停留,转身回了屋中,没让小丫鬟跟随。 沈姝想了想:「既然那人有所避讳,想必还没有准备把事情闹大,白日里应该不会发生什么。」 温桓点头,伸出一只手:「回去用午膳吧。」 沈姝看着面前修长苍白的手:「所以,我们怎么下去啊?」 「怎么上来的,就怎么下去。」 沈姝:「...」 她觉得,温桓似乎喜欢上了被她环住脖颈的感觉。 回了浮云院,温桓把兔子放了出来,房门关着,他倒是不担心兔子会跑了。 沈姝蹲下身陪着兔子玩,抬头时,瞧见温桓正在雕一只人偶。 他只雕一双眼睛,雕完之后,很耐心地拂去上面的木屑,打开一方木柜。 木柜中摆着满满一排只有眼睛的人偶,看上去怪异极了。 沈姝有点好奇:「不雕完吗?」 温桓摇头,将昨日沈姝留下的髮带缠在了最后一只人偶的眼睛上,红绸潋滟,倒是给五官空白的人偶平添了些许生气。 「希望不用再雕下去了。」少年喟嘆似的说。 他自小就是一个人,除了读书和习武,无聊的时候,就会做一些木刻机偃,有人偶,也有花鸟虫鱼,这样,屋中就会热闹许多。 那只小白猫离开时,他雕了一只猫,栩栩如生,也会团在他的怀中。 沈姝离开时,他每天都会雕这样一个人偶,可是只雕一双眼睛,其余五官都是空白的,所以,这只人偶永远不会动起来,也不会像她一样笑得眉眼弯弯。 「对了,」沈姝忽然想了起来,「上次生辰时,你许的是什么心愿啊?」 温桓漆黑的眸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瞬,漫不经心地说:「似乎已经实现了。」 他的愿望是沈姝,现在她已经在这里了。 「这样啊,」沈姝她偏头想了想,「那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心愿吗,或许我可以试着帮你实现。」 温桓克制地答:「没有了。」 自从许过那个愿望以后,他心中的贪念越来越多,这并不是个好兆头,那次的梦境就是一个很好的徵兆。 如果有一天,这些贪念再也压抑不住,那么或许会变得很可怕。 没有心愿了吗?沈姝有点怅然地想,温桓的愿望可真少啊。 她说:「什么都可以,比如想要做什么,或者等会儿想吃什么也可以。」 当然,后者肯定不能算做系统的任务了。 「什么都可以吗?」少年偏头做出思考的模样。 「都可以,」沈姝的眼睛亮晶晶的,「或许我能帮你实现。」 第97页 沈姝抱着兔子站起身,撞上少年硬邦邦的胸膛。 少年拎起兔子的耳朵,丢去了书案上。 然后,他抬起手,从沈姝的头顶抚下,在她的发尾停了一会儿,最后环住了她的腰。 这个拥抱让他的胸腔中一片滚烫。 温桓的心底压抑了很多愿望,譬如那包松仁糖,再譬如占有他的小神明。 然而,这个拥抱并没能持续多久,长宗敲响屋门:「公子,沈姑娘,澧水院有人过来了。」 温桓的唇角抿直,神色不虞地朝屋门处看去。 沈姝的颊边还有点红,很快,她努力做出平静模样,像是做坏事被抓了包。 少年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伸手拉了拉她的髮带。 宋昭的婢女进来时,沈姝的髮带被拉得有点松,小少女努力做出副严肃认真的模样。 温桓看得好笑,也不戳穿她,只是懒洋洋地抚着兔子。 「表姑娘让我把这个交给姑娘,让您等到明日再拆开。」 说着,小丫鬟走上前来,将封了口的信递给沈姝。 沈姝接过信,不知怎么,心中总有些不安。 「表姑娘还说了别的什么吗?」她问。 「没有了。」 「那她今日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吗?」 小丫鬟摇头:「表姑娘在屋中看了一会儿纸鸢,心情似乎不错,方才我离开时,她正坐在窗边读一本诗集,手边还放着一包糖。」 「是表姑娘自己带过来的那本诗集?」 小丫鬟点头:「不错,表姑娘平日里也常读。」 沈姝皱了皱眉,总觉得事情有点不对,看上去太正常的事情往往都暗藏风浪。 「你进去时,看到那只纸鸢了吗?」她问。 这一次,小丫鬟摇了摇头:「纸鸢被姑娘收起来了。」 小丫鬟离开后,沈姝握着手中的信封,没什么犹豫地拆开。 少年漫不经心地弯了弯唇角:「我以为,你会等一等再拆。」 「我总觉得要出事。」 沈姝把信纸取出来,小笺上只写了两个字——乌图。 「乌图是一个名字吗?」她捏着信纸,有些茫然。 宋昭写得过于隐晦了,大概是有所顾忌,或者料到了她可能会提前将信拆开。 温桓自她手中将小笺抽出来:「南巫族的一脉以乌作姓氏。」 他的眉眼有些冷,先前杜长显与大巫共谋时,他便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了。因为杜烟的缘故,杜府与南巫族就算不是仇敌,也该老死不相往来才是。 如今南巫族的势力倒是往中原来了。 「所以给宋昭递消息的是南巫族的人?」 沈姝想了想,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如果只是递消息,为什么要用比翼双飞的燕子。 她回忆了一下宋昭接过纸鸢时的模样,少女的面上没有什么喜悦和期待的神色,反倒是带着些恨意。 她抬头:「温桓,你觉不觉得...」 对上温桓的目光时,她蓦然顿住了。 少年的眸光黑漆漆的,垂眸看着她,看上去不像要讨论这个话题的模样。 「方才,你说愿望。」 第52章 生死 想将小神明困在神龛里。 「什么心愿都可以吗?」少年黑鸦鸦的睫毛覆下来, 极轻地开口。 沈姝眨了眨眼:「我能做到的。」 「那么,能不能将方才的拥抱继续下去?」 外面下起一场骤雨,雨点打在屋檐, 叮叮咚咚的。 少年的身上没什么温度, 胸膛硬邦邦的, 沈姝抱住他的脖子,动作小心翼翼的,她从没这样拥抱过一个人, 耳尖红得厉害。 她的心跳也叮叮咚咚的。 「是这样吗?」小少女的声音软绵绵的。 潮湿的水汽在屋中弥散开, 少年的黑眸中也浮了层湿漉漉的雾气。 应该,是这样了吧? 可是温桓很快发现,有了这个拥抱,他想要的似乎更多了一些。 于是,他顺从了自己的心意。 温桓暂时没有了下一步举动,沈姝想了想, 觉得他的心愿大概是完成了。 于是她就着踮起脚的姿势,轻轻摸了摸少年的发顶。 下一瞬,少年的手搭在沈姝腰间, 将她抱了起来, 沈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清澈的眼眸茫然极了,长睫轻轻地颤。 温桓的唇贴在她的眼睑上, 这下,她的长睫不颤了, 安静乖巧地垂下来。 这个姿势有点怪异,沈姝不得不收紧手臂,环住温桓的脖颈, 根本动不了,更别说推开他了。 温桓又没什么章法地触了下她的唇角。 少年抱着他的小神明,克制又放肆,压抑不住心中的渴求,又怕把她吓跑。 其实,他还有很多心愿。 想将小神明困在神龛里。 想对小神明不敬。 神爱世人,可是温桓想让他的小神明也垂怜一下恶鬼,一个尽管回不了人间,却为了她努力学着人世间那些无趣规则的恶鬼。 沈姝觉得少年的胸口处似乎滚烫起来,她有点怕,心跳仍是叮叮咚咚的,似乎要与屋外急促的落雨声重合在一起了。 真是奇怪极了,沈姝想要按一按胸口的位置,却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幸好少年的手臂收得很紧,即使她松开手,也还安稳地在他的怀中。 第98页 最后,少年总算将她放了下来。 然而,他的心愿似乎还没有完成,沈姝的任务也没有完成。 不过,她已经没什么精力去想任务了,耳尖红红地抱起被丢在桌案上的兔子,一下下地抚着兔子软软的毛。 温桓的目光在兔子身上停了一会儿,兔子背上的毛被沈姝抚得乱糟糟的。 她大概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手指搭在兔子的嵴背上,看上去有点茫然。 温桓顿了顿,按住了兔子的小脑袋,避免它跑掉。 兔子看上去可怜极了,这次,不止温桓欺负它,连沈姝都要欺负它。 它的耳尖颤了颤,蔫了。 过了好久,沈姝才发现兔子被她摸得炸毛了。 少年的长指搭在兔子的头顶,眸光黑漆漆的,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沈姝将手缩进袖中,仿佛兔子是个多么烫手的山芋。 这下,兔子躺在温桓的臂弯,被他捏着耳朵,看上去更委屈了。 沈姝悄悄按了按胸口,等到心跳渐渐平静下来,忽然想起一件事。 「澧水院不会出什么事吧?」 宋昭送来的那封信,只写了一个名字,实在是有点怪。 沈姝不得不朝坏处想。 「现在应该不会,如果宋昭当下就要做什么,这封信不会写得如此隐晦。」 兔子在温桓怀中挣扎,他按着兔子的嵴背,不叫它乱动:「若我猜得不错,宋昭应该是给自己留了半日的思考时间,现在她应该还无法做出决断。等到入夜之后,究竟如何,大概就会有个定论了。」 说着,他将兔子朝沈姝的方向递了递:「你还要摸一摸它吗?」 沈姝的耳尖都红了,断然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她会做下什么决断呢?」沈姝有些迟疑。 「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决断,否则用不着如此纠结反覆。」 温桓偏头想了一会儿,长指搭在衣袖上,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所以,是什么呢?」 「生死。」沈姝轻轻皱眉。 「是生死吗?」少年若有所思地重复。 原来世人更加在意这个。 温桓并不在意生死,死亡并不会使他恐惧,相比而言,他更关心死后收骨于何处。 沈姝拉了拉他的袖摆,神色凝重地说:「我们得去澧水院。」 「不急,」温桓指了指外面的雨幕,「此时澧水院的人都醒着,宋昭即便想做什么也做不成。」 沈姝的心中稍定了些,温桓说的不无道理。 日落西山时,两人去了澧水院。 雨已经停了,天边铺着漂亮的云霞,地上时不时有三两个小水洼,温桓牵着她的袖摆,每次都能很及时地带她避开,走了一段,沈姝索性不再往地上看了。 她指着天边的云霞:「温桓你看,那片云霞像不像兔子?」 少年仰起头,面容被霞光映得昳丽起来。片刻后,他又垂眸,漆黑的瞳仁中映出沈姝的倒影。 「并不像。」他漫不经心地说。 「不像吗?」沈姝认真地看了看,「那里是耳朵,那里是眼睛,还有条很短的小尾巴,真的很像的。」 少年没再反驳她的话,拽了下沈姝的袖摆,带她避开了前面的水洼。 澧水院外蝉鸣声声,他们走到时,天幕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院中挂着几盏灯笼,看上去一片祥和,宋昭正坐在紫藤花架下用晚膳。 沈姝仔细看了一会儿,小声同温桓说:「你有没有发现宋昭有点不一样了?」 早上一身素衣,不施粉黛站在院中的少女,换了一身漂亮端庄的绯色衣裙,髮髻也仔仔细细地挽了起来,鬓间没有珠钗,簪了一朵新摘的月季花。 宋昭安静地用过晚膳,同小丫鬟说:「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先去歇下了,你们不必跟着。」 顿了顿,她又说:「我要的络子,明日能做好吗?」 小丫鬟轻啊了一声,面上露出些为难神色,若是只要一个还好,可是表姑娘一开口就是十个,就算大家一起做,只怕也要花上大半宿。 宋昭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放进小丫鬟手中:「我有些急用,劳你们费心赶一赶。」 小丫鬟握着碎银,不好再推脱了:「姑娘放心,就算做到天明,我们也给姑娘赶出来。」 宋昭抿唇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小丫鬟收拾了碗碟,回去打络子了。 宋昭独自在院中坐了一会儿,姣好的面容笼了层月光,看上去有些缥缈朦胧。 她弯了弯唇角,很轻地说:「不用等到天明了。」 戌时末,宋昭的屋中燃起火光,屋外浇了火油,一场大火很快地蔓延开。 温桓和沈姝一直关注着下面的动静,发现不对劲,温桓立时从屋檐上跃了下来。 有人比他还要快上一步,身形一闪,便冲进了火场。 那是个身穿南疆服饰的少年,眉眼淡漠,被火光包围时,眉都没有皱一下。 院中的人纷纷被惊动,温桓拉着沈姝,避去了一个不惹眼的角落。 庭院中慌乱喧闹,火场中却要平静许多。 宋昭坐在妆檯前,握着那册卷了边的诗集,安静地翻着,眉眼间甚至带了些平和的笑意。 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乌图站在她的面前,少年的脸上布满尘灰,狼狈极了,眸中噙着沉冷怒意:「你要做什么?」 第99页 他的力道很大,宋昭的手腕红了一圈,烟尘吸入肺腑,她呛咳了几声,抬眸看着乌图。 她忽然用另一只手握住乌图的腕骨。 乌图原本想将宋昭拽起来,她的触碰使他陡然一僵。 下一瞬,一只玄铁的镣铐扣上他的腕骨,宋昭笑了笑,眼角眉梢都是恨意:「同你一起下地狱。」 少年面容阴骘,眸中映出漫天火光和满怀恨意的宋昭。 「没那么容易。」他的声线冰冷。 乌图捏起宋昭的下颌,眉眼间一派狠戾,看上去像是要将她杀了一般。可是,一截燃着的梁木落下来时,他没什么犹豫地挡在宋昭身前。 梁木险险自他身侧擦过,滚落在不远处,熊熊地燃着。 「宋昭,你得活着。」 屋中的火势愈来愈大,僕从们从外面泼水,里面的火併不见弱。 沈姝担忧地看着没有一点动静的屋中:「方才进去的那个人呢?」 「或许宋昭是在等他。」温桓淡淡道,「他闯进去时,屋门只是虚掩着。」 「所以宋昭是要用这种方法逼他现身?」 「倒也未必,」温桓漫不经心地往火场中看了一眼,「若我猜得不错,这人大概就是宋昭信中提到的乌图,早上那只纸鸢,或许就是他给宋昭的。」 沈姝想起纸鸢上比翼双飞的图样,如果真是乌图所寄,那么他多半是心悦宋昭。 滚滚烟尘自屋中涌出来,梁木烧得筚拨作响,屋中兇险异常。 沈姝抿唇:「乌图能把宋昭救出来吗?」 「如果他救不出宋昭,那么没有人能救出来了。」温桓说得十分笃定。 方才他看到了乌图的神色,阴骘决绝,没有半分的恐惧或是迟疑。 乌图不怕死,毫不犹豫地进去送死,想必更不惧为了宋昭死。 他比所有冲进去的人更加无所顾忌,所以,如果他救不出宋昭,其他人也一样救不出来。 沈姝的掌心一片冰冷,紧紧攥着温桓的袖摆。 少年抬手搭在她的颈上,安抚地捏了捏。 他漆黑的眸中映出熊熊火光:「宋昭会被救出来的。」 沈姝的神色并没有放松起来,看上去应该是将这句话当成了宽慰之言。 可是温桓知道,这并不是一句宽慰。 乌图的神色他再熟悉不过。 若是有一日,沈姝也陷入如此险境,他就算烧成焦骨,也得让他的小神明平安地出来。 第53章 担忧 他的目光有点危险。 最后, 乌图将宋昭救了出来。 他的手腕上还拖着镣铐,另一端是砍断的妆檯一角。 乌图看上去狼狈极了,手臂上覆着片狰狞的烧伤, 宋昭被他抱在怀中, 昏迷了过去。 她的手中还抓着那捲诗集, 乌图顿了顿,将诗集拿下来,信手丢进身后的火海。 宋昭珍而重之的诗集, 顷刻间被吞没在了火海。 乌图面无表情地看着它燃尽。 前院的僕从们还在救火, 他带着宋昭从后窗翻出来,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乌图并没有理会身上的伤口,垂头看着怀中的宋昭,目光阴骘森然。 青衣的少年站在他面前时,乌图的神色一僵。 他抬起头,看向神色疏懒的温桓。 少年弯了弯唇角, 漆黑瞳仁中铺满火光:「你是乌图?」 乌图的神色一僵,他没有太多时间了,再拖下去, 只怕带不走宋昭了。 他神色沉冷:「是。」 温桓露出瞭然神色, 抬手往宋昭的方向指了指:「她的情况并不好,你走不远。」 乌图皱眉,显然也清楚这件事。 「你可以选择带她走, 」温桓漫不经心地往前院看了一眼,「或者将她带去浮云院。」 对于乌图而言, 这几乎算不上一个选择。如果他想要宋昭活着,要么得将她送回杜府之人的手中,要么就得无条件地相信眼前的少年。 他皱了皱眉, 面上的神色变得有些挣扎。 温桓的长指捻着片花瓣,看着乌图变幻莫测的神色,弯了弯唇角,没有半点怜悯或者共情。 「你最好快点决断。」 沈姝还在外面等着,兔子怕黑,还是别放她一个人比较好。 从前,沈姝的紧张和恐惧使他心生愉悦,可是现在似乎不是这样了。 温桓并不喜欢那种感受。 乌图只犹豫了片刻,颔首道:「我和你走。」 少年的唇角扬起一个笑,纵身翻过院墙,并没有顾及抱着宋昭的乌图。 沈姝遥遥他招了招手,温桓朝她走了过去:「他们出来了。」 沈姝松了一口气。 温桓信手地将指尖的花瓣别进沈姝的乌髮,长指停在她的后颈,安抚般地捏了捏。 沈姝痒得不行,可少年像是故意为之,并不肯放手。 乌图抱着宋昭,有些艰难地翻了出来。 温桓牵着沈姝的衣袖在前面走,避开杜府的侍卫,将两人带去了浮云院。 长宗守在门外,瞧见乌图和宋昭时,神色一僵。 「公子,这...」说话间,他忐忑地看向衣袍染血的乌图。 温桓淡淡开口:「守好院门,别让不相干的人进来。」 长宗尽职尽责地点了点头。 乌图通医术,宋昭被放到窗边的贵妃榻上,他半蹲在塌边,皱着眉给宋昭施针。 第100页 他的模样着实狼狈,自己臂上的伤口还往外淌着血。 沈姝担忧地看着屋中的两人:「宋昭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温桓蹲下身,捉住从屋中跑出来的兔子:「死不了。」 沈姝:「...」 少年疑惑地看向她:「你不是想要知道真相吗,只要宋昭没死,真相总是能知道的。」 温桓没有多余的怜悯,也一点儿都不关心宋昭的生死。 沈姝说:「好吧。」 既然温桓这样说,想必宋昭的性命应该是无碍了。 她垂眸想了想目前知道的信息,这场火是宋昭放的,乌图喜欢宋昭。 这些还不能连成一条清晰的线,一切还是得等宋昭醒来时再问一问她。 温桓抱着兔子,偏头看着沈姝:「你很担忧吗?」 沈姝点了点头。 温桓皱了皱眉,在他的认知中,担忧是个令人不愉快的情绪。 于是,他将半掩的屋门关上,彻彻底底隔绝了沈姝的视线。 沈姝愣了愣,少年抬手抚了抚她的眼睑:「这样好一点了吗?」 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沈姝有点哭笑不得。 她说:「其实,我更担忧你一点。」 少年漆黑的瞳仁望向她。 「你身上的浮图蛊压制住了吗?」 「快了,」温桓说,「没什么要紧的。」 沈姝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小少女的声音轻轻软软,带着点心疼的意味:「可是你会疼的啊,温桓。」 温桓骤然愣住了,这似乎是沈姝第一次主动抱住他。 沈姝很快松了手,耳尖红红的。 少年眸色幽深地望向她。 现在,他的愿望似乎越来越多了。 屋中忽然传来声响,宋昭醒过来了。 她面色苍白地看着乌图:「你怎么还活着?」 宋昭生来活泼善良,面对乌图时,她几乎将为数不多的刻薄都用上了。 「你答应过我,要离开杜府。所以,前些时日,你依照约定做的那些,都是骗我的吗?」 乌图的腕骨还缠着镣铐,他并没有处理伤口,小臂上的血浸透了衣袖。 「也不尽然,」宋昭讥诮地笑起来,「你在,可不是屋中进了恶鬼吗?」 「而且,还是个怯懦的鬼。你以为,披着阿徵的皮囊,你便真的是他了吗?」 乌图的面色骤然白了下来,他眉眼沉郁地问:「你怎么会知道?」 「说起来,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的,昨日晚上,我还满怀欢喜地想,再过一日,我就能从这个鬼地方走出去了,但是,纸鸢上并不是阿徵的字迹。」 「你模仿得很像,」她望向乌图沉郁的一双眼,讥诮地说,「可是再像,也不是。」 温桓站在门外,看着里面的两人,蹙了蹙眉。 他们吓到了他怀中的兔子。 他不悦地看了一会儿,认真地开口:「一定要弄明白这件事吗?」 现在,温桓十分想将这两个人丢出去,因为他们,他的愿望暂时什么都实现不了了。 沈姝有点惆怅地发现,温桓似乎又不开心了。 不过,现在不可能不管宋昭,于是她只好轻轻扯了扯温桓的袖摆:「你怎么了?」 温桓垂眸,看着袖摆上软绵绵的手。 沈姝看着他的目光,觉得有点危险,于是她往后退了很小的一步,顿了顿,又退了一步。 温桓并不着急,抬起黑眸,目光中隐约透出几分期冀。 两人身后的门忽然被推开,乌图站在门边,看上去狼狈而狰狞。 沈姝皱眉往屋中看,宋昭闭目躺在贵妃榻上,似乎是熟睡的模样。 乌图十分坦率地讲了自己与宋昭的纠葛。 「她的心上人为了救我而死,我原本有机会把他也拉上来,可我没有这样做。」 「后来,她进了杜府,一直以为顾徵还活着。」 「可是,他早就死了啊,连尸骨只怕都被山下的饿狼撕咬干净了。」 乌图的眼眸垂下来,生平第一次带上了惶惑:「可是,现在她知道顾徵死了,想陪着他下黄泉。」 沈姝抿唇,没有答话。她不能替宋昭做出决断。 温桓若有所思地看了乌图一眼,将兔子往怀中带了带。 「所以,你想同宋昭生出姻缘吗?」 乌图没什么遮掩地答:「是,可是现在看来,好像不能了。」 方才他给宋昭用了蛊,宋昭会忘了这些事情,不会记得他,也不会记得顾徵了。 这样想来,倒也不亏,总归她能活着。 他看着对面的两人:「过两日,你们能帮她出杜府吗?」 宋昭并不喜欢入宫。 温桓十分干脆地说:「不能。」 乌图:「...」 少年歪头看了乌图一眼,他看上去很善良吗? 乌图咬牙:「你中了浮图蛊,那是南巫族最为厉害的蛊虫。」 沈姝的神色陡然一滞,她皱眉:「你能解?」 「只有鲁班书中的方法才可以彻底除去蛊虫,」乌图挑眉,「但是,人生不过百年,只要让蛊虫乖乖蛰伏数十年,除不除去也没什么分别了。」 「我有一味名忘忧的药,可以压制蛊虫,但是用过此药,会经歷喜怒哀乐四境。」 温桓弯了弯唇角,喜怒哀乐吗? 第101页 这倒是有趣极了。 第54章 偏爱 所有见不得光的手段,败给了喜欢…… 这一日, 乌图在贵妃榻前站了许久。 宋昭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乌图的面色也白,看上去比宋昭还要白上几分。 他捏着宋昭的腕骨, 少女细弱的手腕被攥得有些发红。 真遗憾啊, 宋昭到死, 都不会喜欢他了。 不过同样的,她到死,也不会知道顾徵是谁了。 乌图眸光幽沉地将一本新的诗集放进宋昭手中。 少女的手指嫩生生的, 指尖带着点粉, 搭在漂亮的羊皮纸上,看上去脆弱易碎。 乌图没有什么怜惜地将宋昭的手指捏得紧了些。 他带着恨意说:「这仇你此生也报不了了。」 很快他又弯了弯唇角:「很好,你永远也不会叫阿徵了。」 想到这里,乌图变得快活起来,仿佛不记得宋昭也不会再叫他的名字了。 蛊虫的母蛊在他的身上,只要宋昭不靠近他, 她一辈子也不会记起那些被遗忘掉的感情。 「或许哪日,我就改变主意了。」乌图的眸光冰冰冷冷,「到时候, 我得比你死得更晚一点, 亲手把你放进我们的墓,你下辈子也找不到顾徵。」 乌图眉眼阴沉地往外走,沈姝往贵妃榻上看去, 宋昭的被角掖得平平整整的。 沈姝唏嘘地嘆了口气。 青衣的少年垂头看了她一眼,要笑不笑地说:「乌图有点蠢。」 沈姝茫然:「什么?」 「乌图原本有很多种办法, 」温桓的眼角眉梢挂着柔和笑意,说出来的话却并非什么良善之言,「他不用扮成顾徵的模样, 只要在顾徵死后离开,等到宋昭入宫时,再救她出来,这样,他就是宋昭的恩人了。」 可是,所有见不得光的手段败给了喜欢。 在心上人面前,再无可救药的恶鬼也想做一回人试试。 少年无奈又脆弱地笑了笑,抓住沈姝的手指握在掌心,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你还要抱一抱这只兔子吗?」他将怀中的兔子给沈姝看。 沈姝被他方才的发言惊呆了,顺着兔子颈上的一圈毛,十分认真地开口:「温桓。」 少年抬眸看着她。 「强扭的瓜,它不甜啊。」 「嗯,」温桓的唇角抿起一个笑,耐心地开口,「不然,我为什么要钓那么久的兔子?」 愿者上钩,他给了她很多机会啊,等待的时候,他的胸腔躁动得有些难受。 乌图站在两人面前,将一只小瓷瓶递过去:「忘忧。」 他的心情糟糕极了,眉眼沉郁,话也说得简短。 沈姝将一瓶伤药递过去:「你的手臂还是处理一下吧。」 乌图接过药瓶,放在指尖捻了捻,并没有往伤口上涂的打算。 「她喝药时怕苦,得吃一粒糖。」 乌图丢下了很大的一包糖,面无表情地说:「别叫她死了。」 就算没有糖,宋昭也不会不吃药,更不至于死了。 糖都有些化了,歪歪扭扭地粘在一起,外面的油纸包上染了点血。 乌图是带着这包糖冲进火海的。 沈姝把糖接了过来:「等宋昭醒了,我帮你交给她。」 乌图抿了抿唇,没有回头地走了。 * 这日晚上,温桓吃下了忘忧。 在忘忧的作用下,他很快地睡了过去。 服下忘忧,要经歷喜怒哀乐四种心境,温桓经歷的第一个是欢喜境。 他坐在屋中,外面是铺天盖地的雪。 这是小和山灭族前两年的情景。 屋中只有温桓一人,屋角的火盆中燃着炭火,并不和暖,只比冰天雪地的屋外好上一点。 温桓的手中握着一卷书,是教人向善的,对于温桓而言,里面的内容无趣极了。 他将书丢去一旁,拨了拨盆中的炭火。 少年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只记得,他是在等人。 而且,他没缘由地笃信,那个人一定会来。 有僕从自屋外走过,压低嗓音说:「听说陈二在梦中被人卸了手臂,是小公子做的吗?」 「小公子?」另外一个人哂笑,「是小瘟神吧?」 少年垂着眉眼,像是没听到一般,仔仔细细地擦了擦苍白漂亮的手指。 今日是冬至,按照惯例,应当吃一顿饺子。 少年抬头看了看白茫茫的屋外。 这个梦境到这里,一点都不欢喜。 屋门被人从外面敲响,温桓站起身,将门打开。 鹅黄袄裙的小少女站在雪中,冷得跺了跺脚。 「温桓。」她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将手中的食盒拿给他看,献宝一般,「我带了饺子过来。」 少年一怔,让开屋门,将小少女拉了进来。 在梦中,他的记忆有点混乱。 沈姝的鼻尖都冻得有点红,她掀开食盒的盖子,指着里面热气腾腾的饺子:「这个是胡萝蔔和鸡蛋的,还有笋干的,外面是蛋皮。」 都是温桓喜欢的口味。 少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食盒中的饺子,面容被笼在白茫茫的雾气里,冷意化了许多。 小少女忽然踮起脚,环住他的脖颈:「温桓,外面好冷啊。」 「是吗?」温桓说。 第102页 「是啊,」小少女的眼中亮晶晶的,「我走了好远好远,才给你送过来的。」 「只给你送了。」她十分自然地说,话中偏爱的意味明显极了。 这份毫不掩饰的偏爱让少年愣了愣。 在他的记忆中,沈姝是怕冷的。今日,她也穿得暖融融的,少年垂下眸,捏了捏她露出来的一小段脖颈。 小少女怕痒,下巴往领口里缩了缩:「你别动,让我暖一暖手。」 少年当真就没动。 在欢喜境中,温桓莫名其妙地就笃信,沈姝不会走,她会一直待在这里。 温桓的身上原本没什么温度,可是在这里,他的脖颈莫名就很暖,沈姝的手也很快暖和起来。 她的手暖了,仍是抱着少年的脖颈,一点都不肯放。 「温桓,我好喜欢你啊,只喜欢你。」她的语调软绵绵的。 喜欢么,少年漆黑的瞳看向沈姝,这样的偏爱让他的胸腔一片滚烫。 这里是欢喜境,所以,这算作是欢喜吗? 少年的黑眸中覆着雾气,将沈姝的手臂拉得紧了些。 小少女看着他笑,一踮脚,一个很轻的吻落在温桓唇角。 她站得摇摇晃晃,吻得也歪了许多,只比少年的下颌高了一点点。 可是,这并不妨碍她的耳尖红起来,睫毛一颤一颤。 「你高不高兴啊,温桓?」 「欢喜了是要笑的,不是那种一看就很虚假的笑,从前你笑的时候,时不时就怪吓人的。」 温桓没有否认,沈姝说得很对,他能很好地驾驭笑这个表情,遇到糟糕的境况时,惧怕没什么用,而笑意就会显得游刃有余许多。 可是,真正欢喜的时候,他是不常笑的,或者说,他其实不太清楚欢喜是什么样子。 小少女软绵绵的指尖停在他的唇畔,往两边拉了拉:「我给你送饺子,还说喜欢你,你不欢喜吗温桓?」 当然,她没有提那个吻,只是颊边红红的。 少年看着她,唇角唇角明显放松下来,可是还没有笑。 「好吧,」沈姝有点懊恼地说,「那就天天给你送好了。」 不知道怎么,温桓忽然坦率地说:「陈二的手臂,是我断的。」 他从来没有将这些骯脏和丑恶的手段给沈姝看过,怕吓跑她,隐忍得小心翼翼。 或者说,他笃信,看到这样的自己,沈姝一定会离开。 这是他心底的恐惧,只肯在梦境中显露出的恐惧和脆弱。 他从前下过很多次决心,但是也只敢涂一点血在她的手臂上,连她的衣袖都不会弄脏。 「所以,我来救你了啊,温桓。」小少女很轻地说,「这世间很美好的,多看一看美好的东西啊温桓。」 没有他想像中的恐惧,沈姝坦荡而怜惜地看着他。 坦荡地告诉他,她确实不喜欢这样。 怜惜地说,这世间很好,她想带他去看,所以,不要总是纠结于那些不美好。 温桓的胸腔愈发滚烫起来,眼前也朦胧一片。 他很轻地问:「只和我去看吗?」 「对啊。」沈姝的目光清清澈澈。 「所以,为什么呢?」 温桓很认真地问,没有缜密的算计,没有步步为营,他似乎,就得到了很多想要得到的。 少年漆黑的眸光有些茫然,瞳仁深处隐隐生出些亮意。 「因为是你啊,温桓。」沈姝回答得不假思索。 这世间的许多偏爱,其实原本就没什么理由。 温桓鲜少被人偏爱过。 少年大概不知道,其实他也很早就生出了偏爱。 他的唇角忽然弯起来,这一次,没有任何刻意,直到沈姝的眸中倒映出他昳丽的笑,温桓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做出了这个动作。 原来,这叫做欢喜。 恍惚中,温桓不知怎么就想了起来,从前,他似乎也有过这种心境。 初时隐晦而微弱,根本觉察不出来,直到有一天,扎根破土,再也压抑不住。 窗外的雪纷飞漫天,他低下头,偏执而虔诚地吻在了小少女的唇角。 少年漆黑的瞳仁中只有沈姝和雪花。 这样的欢喜太过真切,躺在榻上的少年,侧脸笼在月光中,眼角眉梢都噙着笑。 进入愤怒境时,他的笑意还没有消退。 这里是深秋时节,枯叶纷纷地往下掉,覆了满地,踩上去时吱呀作响。 少年的欢喜未敛,踩着满地的枯叶往前走。 他发现,这里并不是小和山,而是杜府。 有呜咽笛声传来,温桓抬头看去,身着乐师服的小少女站在浮云院外的老树下,竹笛横在唇边。 温桓往她的方向走,不知道为什么,心口处忽然缩了缩。 他觉得有些不对,可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第55章 四境 少年抿着唇,沉黑的眸中染上嫉妒…… 沈姝朝他招了招手:「温桓。」 少年顿了顿, 朝她走了过去。 小少女看上去有些沮丧,她说:「温桓,我又得走了。」 少年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了, 黑漆漆的眸光看向她。 现在他的记忆混乱极了, 但是还记得一件事, 沈姝说喜欢他。 她还说,要天天给他送饺子。 「其实,这里原本是不该有我的。」她有点难过地开口, 「我们都会遇到好多好多的人, 温桓,你要开心一点。」 第103页 少年一点都不开心,他的目光冷得吓人。 遇到好多好多的人? 温桓忽然想起一个穿着白衣的书生,别的他都不记得了,但是书生家中好像有沈姝喜欢的桃肉脯。 她还会遇到很多人,很多光风霁月的人, 没有经歷过一点骯脏和丑恶。 其实这样挺好的,温桓想。 想着想着,他的拳头砸在一旁的桃花树上, 桃花树半分损伤都没有, 少年的指节却破了皮。 他的记忆断断续续,已经乱作一团,过去和现在, 现实和梦境都混在了一起。 少年抿着唇,沉黑的眸中染上嫉妒和愤怒。 他和沈姝, 似乎并没有什么羁绊,除了那日,小少女抱着他的脖颈, 轻轻软软地说,她喜欢他。 少年偏着头,胸腔中翻滚着莫名的躁动,漆黑的眸中染了几分杀意。 杀意徘徊了一会儿,又被他强行压下去了一些,少年忽然记起来,沈姝是不喜欢这些的。 他抬起黑眸看向沈姝,带着一点奇异的光。 得想个办法,和她生出羁绊。 可是,要生出什么样的羁绊呢? 他抓住沈姝的腕骨,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强行将她抱了起来。 尽管染着怒意,少年的动作却很轻柔,但又不容半分反抗。 他抱着怀中的小少女,大步朝屋中走。 屋门开了又合,少年的长指一扣,屋门被闸得严严实实。 小少女张着乌熘熘的眼眸看他,抿着唇,像只受惊的兔子。 温桓就着这个姿势,俯身压上她的唇角。 他的黑眸中原本满是怒意,此时又带上些缠绵的意味。 早在那日,小少女毫不吝惜地说出自己的偏爱时,他就想这样做了。 温桓生平鲜少被人偏爱过,却被沈姝没什么理由的偏爱惹得生出骄纵来。 窗外的日光漏进来,金灿灿铺了遍地,小少女的长睫也沾了点金灿灿的光,轻轻地颤。 温桓忽然想起很多细碎的片段,譬如一月之约的尽头那日,他将冷透的灌汤包丢给了小野狐,再譬如那个夏夜的晚上,他看着小少女苍白的脸,走向杜子明时,几乎失去了理智。 这些情绪,大概就是愤怒。 可是,少年抬起黑眸,怒气出乎意料地散去了许多。 他的黑眸中盛着沈姝的影子。 小少女的耳尖红红的,指尖轻轻地颤,带着羞恼地推他。 少年抬手拉下沈姝的髮带,将潋滟红绸往她的腕骨上一绕,这下,她没法挣扎了。 温桓很耐心地抬起她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脖颈。 少年知道了愤怒是什么,几乎是在同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的许多愤怒,因沈姝而生,因沈姝而灭。 这样的感觉真是奇妙极了。 小少女被他抱到妆檯前,想要抬手捂住唇,可是手臂圈在温桓的脖颈上,一点都动不了。 温桓俯下身,眸中漆黑,就着这个诡异的姿势,从妆檯上取了一盒胭脂。 他信手挑开白玉盒盖,大概是从没接触过这些女儿家的东西,顿了片刻,探指进去,苍白的指尖覆了层潋滟胭脂。 少年冰冷的指尖从沈姝的颊边划过,反覆几次,将胭脂涂了上去。 他垂着眸,轻声问:「你有红色的衣衫吗?」 「什么?」 「我想了想,或许姻缘是很好的羁绊。」 温桓漆黑的瞳仁看向沈姝,唇角弯了弯:「如果你总要和一个人生出羁绊,那么这个人是我好不好?」 睡梦中的少年眉头舒开,离开了愤怒境。 他要经歷的第三个是悲哀境,这一次,温桓梦到了小时候的场景。 青衣的小男孩盘膝坐在檐下,手中抱着只金灿灿的橘子。 他歪着头,很仔细地将橘子剥开,片刻就能剥好的橘子,他却足足剥了小半柱香的时间。 小温桓昳丽稚嫩的侧脸笼在阴影中,橘子皮被他丢到一旁,他将橘子拿在手中,并没有吃,很仔细地把白色的橘梗也剥得干干净净。 天边压了大片的阴云,眼看就要下雨了。 有侍女从长廊的尽头匆匆走过来,手中握着把油纸伞。 「要下雨了,小公子先回去吧。」 小温桓站了起来:「我剥好橘子了,母亲呢?」 「夫人,」侍女的面上露出些为难神色,「夫人有些事务要处理,抽不开身,过两天再去看小公子。」 她实在不忍心,只好撒了个谎。 这一年的温桓还没成为众人口中的小恶鬼,只是个不受父母关心的孩子。 小温桓抬起头,漆黑的眸光往不远处的屋舍看了看:「哦。」 侍女不由嘆了口气,这样的孩子往往早慧。 她将油纸伞塞进小温桓手中:「你的乳母应该在外面等着呢,快些回去吧,等会儿该下雨了。」 小温桓歪头朝她笑了笑:「姐姐,我明日不来了。」 侍女一愣,觉得温桓的话中带着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冷意和决绝。 不过这些或许是她的错觉,再抬头时,小温桓的面上又是天真的笑。 走出院门时,他将剥好的橘子丢给了一群小雀鸟。 这些时日,他每次来时,都见不到杜烟。 侍女说夫人很忙,然后拿一只橘子给他。 第104页 小温桓从不吃这个橘子,他剥得十分仔细,期冀着剥好橘子就能见到母亲。 他想把橘子给杜烟吃。 可是杜烟不喜欢橘子,也不喜欢他。 小温桓的心中空落落的,他抬起漂亮的黑眸,看着天边的流云。 不喜欢就不喜欢,那么,他也不会喜欢杜烟了。 他按了按胸腔的位置,面无表情地任顾氏牵着往回走。 小温桓的胸腔很难受,可是他没有哭,也什么都没有说。 这是他很早就习惯的事情,至多过上半日,这些难受也就消失了。 顾氏说:「小公子,要不晚膳我们吃炙鹅吧,你喜欢吃炙鹅吗?」 温桓并不喜欢吃,他抿了抿唇,没有什么表示。 走到一半,雨终于下了起来,天边成了一片沉郁的黑,雨急风骤,油纸伞被吹得摇摇晃晃。 小温桓的半边衣袖都被打湿了,他浑不在意地往前走。 转过一道月亮门时,他的脚步忽然顿了顿。 狭窄的长廊下坐着个小姑娘,手中抱着好大一包桂花糕,看上去是被困在这里了。 四岁的温桓并不认识沈姝,但是他走了过去。 小姑娘前额的碎发都被淋湿了,她倒是不在意,只是很小心地护着怀中的桂花糕。 小温桓站在她面前,眉眼冷淡地看过去。 小姑娘「呀」了一声,大概是把他当成了抢糕饼的坏人,十分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很快,她皱了皱眉,奶声奶气地开口:「你…」 小温桓轻飘飘看了一眼她怀中的糕饼,冷着脸将手中的伞丢了过去。 小姑娘小心地看了他一眼:「那你怎么办?」 温桓没有答话,转身走了。 没走多远,一把伞撑在了他的头顶,小姑娘比他矮一点,跑得气喘吁吁的,漂亮的绣鞋上沾了两滴泥点。 小温桓垂眸看着那两滴泥点,轻轻皱眉。 沈姝将伞塞进他的手中:「你等等。」 小温桓就当做她不想要这把伞,撑着伞继续走。 这次,他只走了三两步,小姑娘就追了上来。 「你怎么走了?」她的手中还拿着块桂花糕,「这个给你,很好吃的。」 小温桓顿了顿,抬手接了过来,并没有吃。 「真的很好吃。」小姑娘笑吟吟的将一块桂花糕夸得仿佛世间珍馐。 小温桓面无表情地等着她说完。 「算了,」最后,小姑娘有点沮丧地说,「看起来你并不喜欢这个。」 「你好像不太开心,温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啊?」 两人谁都没意识到沈姝怎么会知道温桓名字这个问题,在梦境中,一切都自然极了。 「不开心?」小温桓眉眼冷淡地重复。 「是啊,不开心,」小姑娘拿小大人的语气说,「不开心不要装作开心的模样,老是这样,越来越不开心,要提前变成小老头的。」 小温桓皱了皱眉,竟顺着她的话思考起变成小老头会是什么模样。 等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他回过神来。 难过,悲伤。 他被母亲冷待时,胸腔中空落落的,不过自有记忆起,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温桓一直觉得,这是一个十分正常的感受,就像每日都要睡觉一样,再普通不过。 小姑娘想了想,把一只草编的兔子放到他的手中。 「我不好意思当着祖母的面哭鼻子,她老人家就给我折了这只兔子,我难过时,就会偷偷同它说,」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偶尔也会对着它哭鼻子。」 这让她有点难为情,小姑娘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这个送给你啦。」 小温桓握着手中草编的兔子,第一次知道,其实难过是可以说出来的。 似乎也可以哭,但是他从来没有哭过。 不过,听了小姑娘方才的话,他倒是有点好奇她哭鼻子会是什么模样。 小温桓思忖了一会儿,看着小姑娘天真可爱的眉眼,暂时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将伞放到地上,带着兔子走进雨幕。 第56章 姻缘 小神明在他的耳边,软绵绵唤了句…… 最后一重心境是快乐境。 四境中的一切人和事都是由温桓的潜意识幻化而生, 这里也是一样。 温桓的快乐少得有点可怜。 在这里,他十分难得地想像出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场景。 起初,少年见到了一只小白猫, 自那个春日以后再也没回来过的小白猫。 在梦境中, 它依旧没有回来。 可是, 温桓盘膝坐在屋檐下,看到它在墙边徘徊了许久。 外面有一只更大一点的猫,警惕地蹲在院门外, 时不时压低声音叫上三两声, 像是催促模样。 小白猫快乐又哀伤地走了出去,跟着大猫一起离开了。 温桓心中的情绪复杂极了,难过中又有点轻松,其实这是他小时候想过很多次的场景。 小猫并没有干脆地离开,它也很眷恋温桓。 它没有被抛弃,离开时, 它是开心的,也不孤独。 它比自己更值得被爱一点,过得也更好一点。 在梦境中, 温桓的记忆着实有点混乱, 因为就在这只小猫走后,小少女又出现了。 尽管胸腔中翻涌着诸多情绪,温桓抬起头, 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第105页 沈姝穿着那件绯色滚边的乐师服,拉着他要补过一个新年。 两人包了许多饺子, 里面都放了松仁糖。 咬下第一口饺子时,滚烫的糖汁从里面淌出来。 小少女身上的乐师服忽然变成了绯色,颊边也染上了潋滟的胭脂。 这里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的, 床榻前悬了双层斗帐,四角挂了香袋,看上去热闹吉祥。 温桓并不知道成亲要做什么,仅有的这些认知,还是来自儿时不太愉快的记忆。 但这里是快乐境,他尽可以按自己想像中的来。 于是这间喜房变得怪异起来,不大的方桌上堆满糕饼和蜜饯,该放龙凤喜烛的地方挂着大红的宫灯,地上还有很多跑来跑去的兔子。 沈姝身上的袄裙也很厚实,窈窕的小少女被裹得圆滚滚的,看上去着实有些违和。 温桓隐约记得沈姝怕冷,梦境之中的时间有点混乱,他也记不清这是什么时节了,就想像她多穿了一点。 不过现在沈姝看上去有点热,颊边没涂胭脂的地方也染了薄红,明媚可爱。 她眨了眨眼,叫他的名字:「温桓。」 少年走过去,漆黑的眸光中染上些许亮意:「现在我们之间被姻缘牵上了。」 「你得叫夫君。」 他苍白的颊边生出几分生气来,十分执着地要听到这个称唿。 温桓依旧不知道姻缘究竟是什么,想像不出举案齐眉的模样,但是他已经想到了和沈姝的百年之后。 百年之后,他们躺在一处棺椁,墓边种了杏树,每逢春日,杏花如雪。 那里原本是颗桃树,温桓把它连根一起丢走了,换成了杏树。 这样就十分圆满了,少年摸着冰冷的石碑,弯了弯唇角。 他还记得带了包桂花糕来,放在了两人的墓前,离沈姝近一点。 这情景诡异又缠绵,少年神色温柔,丝毫没觉得自己祭拜自己有何不妥。 和沈姝同穴而眠这件事让他的胸腔中充满喜悦,他们的羁绊那样深,死亡也不会将他们分开。 这是他能想像出的最快乐的一件事,纵观此生,似乎再没有什么事值得这样开心了。 从梦境中醒来时,温桓胸腔中翻涌着许多情绪,少年被这样反覆的情绪折磨得快要疯掉了。 温桓按着胸腔的位置,等这些情绪渐渐平稳下来。 他的四境中,处处皆是沈姝。 少年抬起黑眸,沈姝就坐在不远处,手支在额角,颊边睡出团小小的红晕。 他走近些,俯下身,挡住了她身前的一片光。 现在还是仲夏时节,沈姝穿得单薄,和四境中的并不一样。 但是,温桓看着她染着薄红的面颊,忽然就想起最后一境中成亲那晚。 大红的宫灯热闹而有生气,屋中满是糕饼的甜香,兔子遍地地跑。 他抱住沈姝,克制而放肆,小神明明眸皓齿,像不染尘埃的琉璃神像。 她的手也环住温桓的脖颈,腕骨缠了潋滟红绸,长长的绸缎垂落在少年苍白的颈窝。 小神明在他的耳边,软绵绵唤了句夫君。 少年的长睫垂下来,轻轻颤了颤。 不染尘埃的小神明,最终垂怜于不见天光的恶鬼。 温桓按了按额角,回过神来,长指搭在沈姝的后颈,轻轻捏了捏。 小少女睡得酣沉,温桓的动作很轻,她的睫毛刚颤了颤,他便收回了手,没有吵醒她。 温桓在一旁坐下,长腿交叠,信手拾起妆檯上的一盒胭脂,握在手中把玩。 门外忽然传来喧闹,温桓皱了皱眉,起身走出屋门。 杜府的家丁举着松把,要进去搜查,却被长宗挡在院门外。 温桓倚在门边,神色疏懒地看了一眼打头的侍卫,他的眸光沉黑,冷冰冰的。 那名侍卫深吸口气,才极力平静着开口:「小温公子,白日里醴水院起了场火,等火扑灭,表姑娘却不见了,属下也是奉命找人。」 他来之前便听说这位小温公子喜怒无常,说完之后,十分忐忑地望向温桓。 温桓似笑非笑地看了那人一眼,侧身让开院门。 侍卫们明显松了口气,刚要进去,少年漫不经心地说:「安静点。」 众人面面相觑,温桓的语调虽然散漫,却含着冷意,于是,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动作小心翼翼的。 少年满意地勾起唇角,将手中的胭脂盒收进袖中。 长宗担忧道:「公子,表姑娘…」 「他们什么都找不到。」 温桓轻飘飘朝院中望去:「杜长显的通天手眼,全用在阿谀邀宠上了。」 长宗:「…」 果然,侍卫们什么都没搜到,告了罪,往下一处去了。 温桓在院中站了一会儿,仰头看着天边胧明的月。 沈姝推开屋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她看上去很是欢喜:「忘尘的药效过了?你觉得好点了吗?」 「无碍了。」温桓皱了皱眉。 或许方才不该放那些侍卫进来。 「你都梦到什么了啊?」沈姝有点好奇地问。 少年睡得很是不安稳,似乎经歷了许多情绪起伏。 「一些有趣的事。」温桓弯了弯唇角,并没有具体说下去。 第106页 见他没有说下去的打算,沈姝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其实她也没睡下多久,现在还有点困意。 温桓说:「外面无事了,你继续去睡吧。」 沈姝摇了摇头,揉着眼睑,努力让自己清醒了点:「宋昭醒过来了吗?」 她的语调带着惺忪的睡意,软软糯糯。 少年的眸光一顿,忽然就想起梦境中,那句很小声的「夫君」。 他僵了片刻,心跳骤然快起来。 「我带你去。」过了好一会儿,他很轻地说。 宋昭被暂时安置在书房,温桓的长指在书架上拨弄几下,书架缓缓移开,露出里面的一间暗室。 四角的琉璃铜灯发出昏黄的光,宋昭抱膝坐在榻上,身上换上了干净的衣裙,一头乌髮垂下来,散在雪白的裙摆上。 她的目光清澈干净,看到两人走进来,站起身,敛衽道谢。 沈姝说:「其实你不用同我们道谢,有人同我们做了交易,要保你平安出杜府。」 宋昭的情绪并没有什么变化,轻轻开口:「这样啊。」 火海之中满眼恨意的少女,此时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沈姝从袖中取出那包糖,递给宋昭。 宋昭很轻地「咦」了一声。 「等会儿你还得喝一碗很苦的药,」想起那副黑乎乎的汤药,沈姝抿了抿唇,十分心有余悸,「喝完药,可以吃些糖。」 宋昭很欢喜地笑了笑。 其实在家中时,她一贯有些娇气,要是吃药,非得有糖不可,而且还得是她喜欢的狮子糖。 不过在杜府,就什么都没有了,药再苦,也得吃下去。 宋昭拆开油纸包,她原本觉得什么糖都没有关系,可是却看到了满满一包狮子糖。 糖块已经有些化了,被摆成狮子的模样,她忍不住笑了笑,又觉得有点熟悉。 似乎从前也有人这样哄过她。 她歪头想了一会儿,想得头都有点疼了,也没想起那人究竟是谁。 宋昭一直都不知道,那天去买糖的不是顾徵,而是乌图。少年跑了满头的汗,总算在药煎好之前,把狮子糖买了回来。 然后,他蹲在檐下,很耐心地将糖块摆成了狮子的模样。 宋昭喝了药,含了一块化掉的糖。 沈姝朝她笑了笑:「外面接应的人已经安排好了,等你好起来,就跟着他们走,他们会把你和你的家人送去上京,到了那里,杜府的人就为难不了你们了。」 宋昭点点头:「我从前一直想去上京看看,听说那里热闹繁华,有趣极了。」 昏黄斗室中,少女盘膝而坐,面上带着些期冀。 如乌图所愿,她活了下来。 * 沈姝和温桓沿着青石板的路往回走,她还是有点担忧,乌图说过,忘忧的药效很大,即便从四境中出来,也仍旧会有些难受。 她踮起脚,摸了摸温桓的额头:「你真的没有不舒服了吗?」 少年漆黑的眼眸盯着她,面容看上去苍白又脆弱。 很快,他抿了抿唇,方才在院门处的戾气都没了:「有。」 沈姝十分担忧地拉着他往屋中走。 温桓弯着唇角,任她牵着,长指绕在她的髮带上,十分灵巧地将它抽了下来。 「你先前说,心愿并不算完成了,是吗?」 沈姝的乌髮散了下来,她抬手摸了摸,意识到髮带被温桓抽走时,有点气恼地看了少年一眼。 看起来他不像难受的模样啊。 「是,」她说,「你想起什么新的心愿了吗?」 「是啊。」 沈姝回头望着温桓,总觉得少年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危险。 第57章 快活 跑了啊。 沈姝眨了眨眼, 相比完成任务,她其实更想知道温桓的愿望究竟是什么。 如果可以,她想帮少年完成他的心愿。 温桓抬起黑眸, 轻声问:「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他的长睫轻颤, 看上去像是一个从没得到过糖果的孩子, 连讨要时都小心翼翼。 于是,沈姝十分怜惜地看着他:「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 少年抿唇笑了笑, 长指牵住沈姝的衣袖, 信手绕了几圈。 她腕上的乌木手环晃来晃去,衬得皓腕纤细可爱。 温桓抬手圈住了她的腕骨。 回到屋中,沈姝被按坐在妆檯前。 少年取出袖中白玉的胭脂盒,苍白的指尖挑了一点,按在沈姝颊边。 他并不知道要如何涂胭脂,却十分有耐心, 反覆地将胭脂晕染开,最后,他的指尖上仍留着潋滟胭脂, 无端生出些暖意。 沈姝疑惑地抬起头, 有点哭笑不得,温桓的愿望难不成是给她涂胭脂。 这个愿望好奇怪啊。 温桓漆黑的瞳仁望向沈姝,捏了捏她的颊边:「不对。」 沈姝「咦」了一声。 系统显示, 少年的愿望依旧没有完成,所以, 这并不是他的愿望吗? 少年冰冷的指尖在她的颊边停了好久,沈姝的耳尖红红的,心跳也有点快。 这样的感觉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她轻轻吐了口气,心跳似乎还是不太平静。 温桓问:「你还有别的胭脂吗?」 沈姝茫然地摇了摇头。 温桓想,这和梦中的不太一样,但是怎么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 第107页 他将胭脂盒丢去一旁,指尖还沾着些潋滟胭脂。他想了想,将指尖往沈姝的唇上一按。 小少女瞪大了眼睛,睫毛颤了颤,耳尖比颊边的胭脂还要红一些。 少年哄诱她答应自己的愿望时,看上去无辜而脆弱。可是,他现在一点也不脆弱啊,长指按在她的肩头,一动也不许她动。 沈姝被温桓弄得痒得不行,却根本就没办法推开他。 少年挑起方才从沈姝鬓间拆下的红绸,在她的腕骨绕了两圈。 这和快乐境中的场景已经很像了,可是一点都不一样。 少年歪头想了想。 或许是因为屋中不够喜庆的缘故。 他这样想着,站起身来,在一只木箱中翻了翻,取出块叠得整齐的红布来。 温桓将红布像帷幔一样系在床前,屋室并不算大,在胧明月光下,看上去已经很喜庆了。 还是不对。 沈姝没看到少年的动作,她坐在妆檯前,神色有点怔。 她的心跳得好快啊,快得她的全部注意都放在上面了。 直到有什么东西被盖到她的头上,沈姝才回过神来。 她的眼前遮了好大的一块红布,红布的尾端快要垂到脚踝了。 红布的颜色依旧潋滟,但是看上去有点旧了,很厚,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沈姝眨了眨眼:「温桓,你能不能先把它拿开。」 现在,她也摸不准温桓究竟要做什么了,心中有点忐忑。 少年说:「还是不对。」 可是他不肯把红布拿下去了,还朝下压了压。 「这样很闷的。」沈姝轻声说,「温桓,你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啊?」 温桓将红布划开一道缝,很耐心地问:「现在还闷吗?」 沈姝:「…」 少年认真细緻地将她的衣角理得整整齐齐,拨了拨她腕上的乌木手环,看上去像是装扮心爱的娃娃。 现在,小少女看上去也十分喜庆了,一双清澈的眼眸倒映着潋滟的红。 可是,还是不对。 温桓茫然地想了一会儿,这里快要和梦境中一模一样了,所以,现在还差什么呢? 他的屋中一向放着些糕饼,少年并不会吃,可是总要准备一些,只是摆在那里,等到第二天,再端下去分给其他人。 他将糕饼也移得近了些,这次,糕饼的甜香也有了。 可是,依旧不对。 少年有些茫然了,兔子也被他放了出来。接近子时,兔子困得不行,恹恹的,并没有什么精神。 温桓在它的脖颈上挂了一小块胡萝蔔,兔子想吃胡萝蔔,打起精神往前够,可是怎么够也够不到。 现在,兔子也在屋中跑来跑去了。 那么还有哪里不对呢? 温桓的面上浮出茫然神色。 在四境中,他因为这场景而欢喜,所以,这大概就是他心底的渴望。 但是现在,少年并没有多欢喜。 他也看不清自己心中的渴望是什么了。 沈姝斟酌着问:「我们这是…」 少年十分淡然地说:「成个亲。」 沈姝:「?」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温桓的愿望是和自己成亲。 上一次在梦境中,他不是还说姻缘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吗? 沈姝戳了戳少年的衣袖:「温桓。」 小少女从袖中拿出一本经书,红布太长了,她将红布往上拽了拽,很有些吃力地把经书塞进少年手中。 「上次,你不是说要心如止水吗?」 温桓抬眸看着她手中的经书。 「那时候,你并不快活。」他说,「和我成亲,我会让你一直开心快活。」 沈姝有点哭笑不得:「成亲是件挺隆重的事,要三书六礼,邀四方宾客,拜过天地高堂,才算礼成。」 少年的神色变得茫然起来,他并不知道这些繁琐的礼节,但是他很认真地听,长指搭在袖摆,轻轻敲了敲。 「不过,其实这些也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两人彼此喜欢。」 「喜欢么。」少年轻轻重复。 他不喜欢很多东西,但是喜欢沈姝。 少年的身上沾满月华,他偏着头,黑鸦鸦的睫毛覆下来。 「那么,你喜欢什么呢?」 沈姝的心跳快极了。 她抿了抿唇:「温桓。」 少年黑漆漆的眸光落在她身上。 沈姝的耳尖忽然就红了,她踮起脚,很轻地抱了一下温桓的脖颈。 简陋的大红帷幔被风吹得颤动,兔子依旧没有吃到胡萝蔔,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 现在,一切仿佛都对了。 少年弯了弯唇角,轻轻开口:「这样的拥抱很好,以后,可不可以经常这样?」 系统提示,温桓的心愿完成了。 沈姝手臂上的银线很快地变短,她牵住少年的衣袖:「我得离开了。」 少年的眸光幽沉,抓住她的腕骨,长指收拢,很紧地握住。 仓促中,沈姝踮起脚,很快地抱了一下温桓。 少年抿唇,面无表情地任她拥抱。 从梦境中离开时,沈姝的颊边还是一片滚烫。 马车疾驰着向温府的方向走,因为浮图蛊的缘故,温桓的面容仍旧苍白脆弱。 沈姝抬手扶了扶他的脉,轻轻松了口气。 第108页 温桓体内的浮图蛊被压制住了。 马车在温府外停下时,温桓还在昏睡中。沈姝叫了两名家丁,看着他们将温桓送进去。 一名小厮问:「姑娘要一起进去吗?」 沈姝的心中乱得不行,只好故作镇定地摇了摇头。 「小温大人在宫宴上醉了酒,劳你们好生照看。」 说完,她也没上温府的马车,独自走回了明珠阁。 走到一半,她才发觉自己的怀中还抱着温桓从宫宴上顺走的桂花糕,她拿起一块,吃得颊边鼓鼓的。 温桓睁开眼时,屋中黑逡逡的,安静极了。 守在门外的小厮听到动静,走了进来:「大人醒了。」 「兔子呢?」温桓的长指搭在桌沿,漫不经心地问。 小厮茫然:「兔子?」 「沈姝去哪儿了?」 「沈姑娘啊,」这个问题小厮答得上来,「沈姑娘送您回来之后,没有进府,直接回明珠阁了。」 温桓的唇角抿起个似有若无的笑。 「跑了啊。」他垂下眼睫,轻声重复了一遍。 第58章 心上人 温桓是把她当成兔子了吗?…… 温桓雕了一只兔子, 他的左手不能使力,所以雕得很慢。 日光笼在他苍白的侧脸,温桓偏了偏头, 唇角抿起一个笑。 兔子很快雕好了, 栩栩如生, 只是一双眼并不像兔子的眼,看上去有点怪异。 温桓抬手地摸了摸兔子的头。 杜临等在外面,神色间带了几分忌惮。 三四年前, 温桓在杜府住的短短一年中, 没人真正将这个少年放在眼中。 可是现在,杜家的命运现在捏在这个小恶鬼手中。 温桓没有受过杜家的恩惠,又亲情淡薄,如今连浮图蛊都无法牵绊住他,杜氏的族人彻底慌了。 小厮进去禀报时,温桓轻轻皱眉, 将手中的兔子放到一旁。 顿了顿,他拿起兔子,拢进衣袖中, 这才似笑非笑地吩咐:「请三舅父进来吧。」 杜临揣着忐忑走了进来, 除夕的家宴上,他还颇有些底气,可是此时, 盐运一事忽然出了纰漏,大理寺的官员已经开始查问, 过不了多久,或许就要查到他的头上了。 听到脚步声,温桓抬起头:「舅父今日来, 是有什么要事吗?」 杜临讷讷:「贤侄,你…」 听到这个称唿,温桓弯了唇角,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 杜临毕竟是官场上混久了的老狐狸,还是说了下去:「贤侄,盐运的事你听说了吗?」 温桓的食指在桌案上点了点,忽然想起,按照常人的情绪,此时应当表现出一些怜悯和关切。 于是,他饶有兴致地牵了牵唇角,做出关切神情:「舅父不必担心,大理寺卿向来清正,大理寺的茶水也很好。」 杜临端着茶水的手一颤,面上露出些畏惧神色。 温桓觉得有些无趣,看起来他的这个神情并不成功。 他收回这个神情,眉眼冷淡地问:「舅父想要说什么呢?」 「南巫前两日来了使节,秘密见了陛下。」杜临咬了咬牙,这是他手中最后的筹码了。 这件事,杜家知道的并不比温桓早多少,可是… 杜临抬起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吗?」 温桓弯了唇角,疏懒地笑了笑:「看来舅父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了。」 他漫不经心地拨了拨杯盖:「诏狱中炭火不足,舅父记得多带点厚衣裳。」 杜临离开后,温桓支着额角,若有所思地摸了摸手中的兔子。 * 沈姝回到明珠阁时已经是半夜了,她的耳尖仍是烫得不行,肚子倒是被那包糕饼填饱了。 第二日一早,她被阿凝拉起来打雪仗。 这个冬天下了好大的雪,一场接一场,才过十五,新年的第一场雪已经落满庭院。 沈姝裹了厚厚的披风,下巴窝在毛绒绒的领口,颊边被冻得生出一小团红。 阿凝蹲在院中堆雪人,沈姝出来时,雪人已经快要堆好了。 沈姝蹲在一旁帮她递石子。 阿凝拿两粒石子给雪人做了眼睛,指尖沾了雪,冻得红红的。 她把手拢在唇边呵气:「姝姝,雪人的嘴要拿什么做啊?」 沈姝想了想,拿一根小树枝比了比。 现在,雪人看上去面无表情极了。 阿凝戳了戳面无表情的雪人,忍不住笑起来。 「它看起来好兇,一点都不开心。」 沈姝的指尖也沾了雪,她拍了拍雪粒,眸中亮晶晶的:「他会开心起来的。」 温桓走到月亮门边,正看到沈姝捡起一团雪,放在掌心团成一个小球。 她穿得厚极了,领口的白兔毛被风吹得轻轻地颤,大概是跑得有点热,颊边红红的。 温桓弯了弯唇角,长指搭在冰冷的墙边,漫不经心地扣了扣。 阿凝手中的雪球丢出去,可是无论如何,总是莫名其妙地偏上一点。 她又丢了两三个,奇怪地「咦」了一声。 沈姝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有好几次,明明雪球都快要打在她身上了,最后总是失了准头。 「大概是今天的风有些大。」她想了想,似乎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阿凝拍了拍手中的雪,压低声音,有些神秘地说:「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 第109页 沈姝眨了眨眼:「什么传说?」 小少女的颊边压了层薄红,系在发尾的红绸轻轻地晃。 「听说,如果能拿雪团砸中梢头的梅花,就能同心上人白头偕老。」 沈姝看着梢头开得正好的梅花:「真的吗?」 「总之是个好兆头,」阿凝偏过头,「姝姝,你有喜欢的人吗?」 沈姝忽然想起梦境之中,屋中一团热闹喜气,挂着胡萝蔔的兔子跑来跑去,眉眼昳丽的少年站在大红宫灯下,少年实在有点高,她得踮起脚,才能环住他的脖颈。 「有。」她的耳尖红红的,很轻地说。 「是什么模样?」阿凝倒是有点好奇,相识这么久,并没有听沈姝提起过她的心上人。 「一个很好的人。」 虽然在世人眼中,温桓可能并不算个好人。 阿凝「啊」了一声,羡艷地说:「真好。」 她垂下眼睫,捏着地上的雪团。 沈姝在她身旁蹲下:「怎么了?」 阿凝把一个雪团递给她:「替你开心。姝姝,你一定能打到梢头的梅花。」 可是,这一次,沈姝没能打中,雪团擦着梅花飞了出去。 她又团了一捧雪,还是没中。 小少女有点沮丧地看着梢头的梅花,她分明瞄得很准啊。 鸦青衣袍的公子冷着脸,眉目沉郁地捏了捏手中的小石子。 他倒是不知道,沈姝何时有了一个很好的心上人。 温桓垂下黑眸,胸口有些难忍的烦躁。 他十分耐心地站在外面,沈姝扔一个雪团,他打偏一个,直到小少女的掌心冻得快要失去知觉,放弃了继续丢下去。 温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把手拢在唇边呵气。 真是执着啊,他歪头笑了笑,不过,雪化之前,她都别想扔中梅花了。 沈姝一直没能砸中,阿凝却一扔就中了。 梅花瓣上沾了雪,看上去漂亮极了。 沈姝眉眼弯弯地说:「阿凝,你好厉害啊。」 阿凝的颊边有点红,看上去很欢喜。 她在心底很轻地念出了卫让的名字。 偷偷地喜欢一个人这样不容易,可是那些细碎的欢喜又难得至极。 温桓耐心极了,他一直等在院外,直到沈姝冻得不行,回了屋中,这才离开。 卫让在正堂等了许久,等得无聊,一碟点心都快要吃光了。 温桓披着身寒气走了进来,卫让啧了一声:「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挺着急的,」温桓漫不经心地说,「路上有些事,耽搁了。」 卫让摇了摇扇子,打量着温桓的神色,觉得他一点也不急。 「南巫族使者来做什么,我已经打探清楚了。」 温桓顿了顿,抬眸看向卫让。 卫让继续说了下去:「朝廷和南巫一直为了颢城争执不休,南巫这次来,说愿意和谈,将颢城归还给朝廷。」 温桓的长指搭在桌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条件呢?」 「要你为使,亲自前去商谈。」 温桓弯了弯唇角,忽然就想起落英峰上听到的消息。 「南巫的神女,名叫烟岚。」他的眸中浮起些戾气来。 * 第二日,温桓果然接到圣旨,动身往南巫去。 卫让也跟着一同去了,还带上了沈姝和阿凝。 昨日,沈姝接到系统的任务,要她和温桓一起去南巫。 阿凝跟去,则是为了卫让。 昨日打中了梢头的梅花让阿凝重新振奋起来,早上收拾包裹时,她问沈姝:「姝姝,你觉得,是先礼后兵好一点,还是直接用兵比较好?」 沈姝眨了眨眼,这两个提议,好像也没有很大的差别。 他们与温桓依旧不同路,直到南疆,才会合在一起。 温桓到得要早一些,沈姝走下马车时,温桓盘膝坐在檐下,身旁围着三五只兔子。 他的掌心托着一块桂花糕,正闲闲地餵兔子。不过兔子并不吃桂花糕,他掌心的糕点还是原来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温桓抬起头,漆黑的瞳仁望向她。 他站起身来,不餵兔子了,将一旁的一只油纸包丢进沈姝怀中。 沈姝愣了愣,温桓已经转身回了屋。 她拆开油纸包,里面盛着十数块桂花糕,和温桓拿来餵兔子的一模一样。 沈姝:「…」 温桓是把她当成兔子了吗? 用过晚膳,温桓站起身:「我出去一趟。」 沈姝看了看阿凝和卫让,也跟着站起来:「正巧,我也想出去走一走。」 温桓似笑非笑地望向她。 沈姝的耳尖都红了,刚要说些什么,温桓从善如流地拎起她的袖摆。 「饭后走一走,的确对身体好。」 于是,沈姝只好和他一起往外走。 温桓穿得一贯单薄,沈姝抬起头,看到他苍白冰冷的脖颈。 温桓应该没有梦境中的记忆吧,不知道为什么,她松了口气,又隐隐觉得有点遗憾。 「桂花糕好吃吗?」温桓漫不经心地开口。 「挺好吃的。」沈姝说。 「别的兔子并不喜欢吃。」温桓苍白的侧脸在月光下昳丽极了。 「兔子不喜欢吃桂花糕吧,它们应该更喜欢吃胡萝蔔一点。」 第110页 温桓弯了弯唇角,抿起一个笑:「谁说兔子不喜欢吃桂花糕呢?」 这里比京城暖上许多,入夜后街巷间也有很多人。 温桓停在一处卖糕饼的摊铺前,又买了许多糕饼。 「这些也是餵兔子的?」沈姝看着那一大包糕饼,有些吃惊。 「是啊,」温桓拎起油纸包,「兔子喜欢吃。」 沈姝说:「好吧。」 然后,她发现温桓越走越偏,站在青崖山脚时,沈姝的唿吸一僵。 这好像是梦境中那座累累白骨的山啊。 她的睫毛颤了颤,伸出手,轻轻捏住温桓的衣袖。 第59章 长命百岁 他还得再做两次恶鬼。 沈姝的心中紧张极了, 抿了抿唇:「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温桓垂眸,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攥住自己衣袖的手:「散步。」 温桓一定知道这里有什么,梦境之中, 少年还给她讲过这座山的由来。 所以, 深更半夜来乱葬岗散步吗? 温桓漆黑的瞳仁望向她:「怎么了?」 「这里太黑了。」 温桓的唇角抿起一个笑, 沈姝怕黑,怕鬼,这些他还记得。 此时此刻, 小少女看上去紧张极了, 攥着他的衣袖,一动都不敢动,偏还要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不过,等会儿若是她看到里面的光景,估计得更害怕一点。 说不准要哭了。 温桓垂下眼睫,胸腔中的烦闷又重新生了出来。 他拆开方才那只油纸包, 从里面拿了块糕饼:「先垫一垫,等会上山得走很久。」 沈姝看着他手中的芙蓉糕:「这个不是…给兔子的吗?」 温桓弯了唇角,眉眼昳丽:「它们不跟你抢。」 沈姝:「…」 她拿着糕饼, 咬了一小口, 才想起方才温桓说一会儿上山。 所以还是要上山吗? 温桓的指尖按在她的眼尾,很轻地笑了一声:「有这么害怕吗?」 沈姝很认真地点点头,如果是鬼的话, 有。 温桓顿了顿,十分坦率地说:「这里原本是个乱葬岗。」 沈姝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小少女的眸光清澈, 温桓心底的恶意忽然就生不出来了。 他说:「其实所有的恶鬼,生前都曾经是人,如果可以, 他们或许也想披着人皮活下去。」 温桓想,其实如果沈姝喜欢,他愿意敛去一身戾气,哪怕做不成人,只是披着人皮,也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在这之前,他还得再做两次恶鬼。 一是查明当年的真相。 二是见一见沈姝口中很好的人。 想到这里,他面无表情地捻了捻油纸包上的绳结。 温桓的衣袖被拉了拉,他垂下头,正对上沈姝清澈的杏眼。 「温桓,你这么一说,我忽然就不怕恶鬼啦。」她的语调软软的。 温桓弯了弯唇角:「是吗?」 沈姝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可是,走上石阶时,她的指尖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想到自己方才信誓旦旦地说不怕,她只好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物质决定意识,故作镇定地往前走。 温桓极轻地笑了一声。 果然还是怕。 走得只比兔子快一点儿。 山脚下还没有什么,到了半山腰,就有许多无人收殓的白骨了。 温桓顿住脚步,回头看着沈姝。 小少女的面色有点白,颊边有团很小的红晕,仰着头不敢往下头看。 她小声说:「温桓,我们还要散多久的步?」 温桓弯了弯唇角,方才诓她的话,她倒是信了。 「要找到合适的木料,得去山顶了。」 沈姝眨了眨眼,所以,温桓是来找木料的啊。 若是她没记错,在现实中,因为左手无法使力,温桓已经有三四年没有刻过机偃了。 温桓漆黑的瞳仁望向沈姝,并没有拆穿她,蹲下身,面无表情地说:「前面的路不好走。」 沈姝伏在他的背上,耳尖红红的。 温桓走得一点都不稳,她得很紧地抱住他的脖颈,才能维持平衡。 她觉得温桓是故意的。 小少女软绵绵的气息停在温桓耳畔,他弯着唇角,想要将一截指骨踢开,顿了顿,还是绕了过去。 走到半途,他看到一株梅花树,折了根梅枝,也没回头,信手插进沈姝鬓间。 沈姝「咦」了一声,有点惋惜地说:「这里没有雪。」 温桓皱了皱眉,方才的愉悦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抿着唇,咬肌鼓起,漆黑的瞳仁冷冰冰的。 小少女对他的嫉妒与愤怒无知无觉,抱着他的脖颈,很轻地说:「温桓,你会长命百岁的。」 所以,她也得努力地活得长久一点,好跟他白头偕老。 「长命百岁。」温桓重复了一遍,并不觉得这是个多么好的祝福。 要活一百岁那样长,未免太无趣了。 「那你呢?」 沈姝摇摇头,这个她就不知道了。 于是,温桓沉默下来,指节曲起,将沈姝的膝弯朝上託了托。 沈姝的手臂快要失去知觉时,两人总算到了山顶。 她揉着酸得不行的手臂,发现温桓苍白的颈间浮起一道很明显的红痕,看上去有些妖冶的昳丽。 第111页 她的耳尖红了红,移开视线。 温桓找了些木料,盘膝坐在青石上,就着月光雕。 沈姝坐在不远处的一颗梅花树下,头顶是一片开得灼灼的红梅。 温桓皱了皱眉,漂亮的眉眼冷下来。 看起来还在惦记着白头偕老。 他转了转手中的小刻刀,漫不经心地朝她的身侧指了指:「你看看那里。」 沈姝扭过头,对上一具森然的颅骨,颅骨空洞洞的眼窝正对着她,看上去可怕极了。 她蓦然站起身,脸都白了。 「百年之后,再好的人,都是一般模样。」温桓开口。 「所以呢?」沈姝紧闭着眼睛,声音都颤。 温桓的胸腔发闷,走了过去,将方才雕好的兔子放进她手中。 「所以,换个人喜欢好不好?」 沈姝蓦然张大了眼睛,喜欢的人还能换来换去的吗? 温桓握住沈姝的手腕,将人抱着往山下走,方才的那截圆木被他拴上绳结,绕在腕骨上。 圆木滚过石阶,发出声声钝响,温桓垂着黑眸,看向怀中的小少女。 怎么换不得? 回到客栈,温桓把兔子和糕饼都丢给了沈姝。 她抱着一大包糕饼,脚边还跟了三五只兔子,看上去诡异极了。 阿凝还没有睡,瞧见她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姝姝,你是去骗兔子了吗?」 沈姝抱起一只兔子,一下下抚着它软软的毛。 「你和卫让怎么样了?」她眨了眨眼。 「卫让,」阿凝捏了捏额角,「你们离开没多久,他接到什么消息,急匆匆地出去了。」 卫让此番是去找人了,整整两日都没有露面。 温桓倒是十分耐心,这两日里,大半的时间都在院中雕刻机偃。 第三天的早上,卫让终于把人带了回来。 看清那人的面容时,沈姝愣了愣。 是乌图。 温桓也皱了皱眉。 乌图看上去有些狼狈,但是傲气却一点都没有折。 「听说,你们想知道一些事情?」 温桓曲指敲了敲桌面,十分直白地问:「鲁班书在你的手上?」 乌图的神色一僵,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牵了牵唇角:「你不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 「我并不打算得到鲁班书,」温桓淡淡开口,「只是想知道,鲁班书还在你的手上吗?」 乌图大概没有料到这个问题,皱了皱眉,似乎是在思考。 「鲁班书于你,其实一点用处都没有,」卫让的桃花眼眯了眯,「你在顾忌什么呢?」 乌图转着腕上的一串长命缕,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沈姝看着长命缕,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在梦境中,宋昭的腕上也有这样一串长命缕,那时温桓说,上面的五色石在中原并不常见,倒是南疆有很多。 她轻声说出这个名字:「宋昭?」 果然,乌图的神色一滞,抬眸看向她,目光中带着些冷戾。 这里和梦境中并不完全一样,沈姝不知道乌图和宋昭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看乌图的神情,或许有人拿宋昭威胁了他。 沈姝正想着,温桓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挡在她身前。 「你要是再吓兔子,宋昭的性命估计就保不住了。」 沈姝茫然地往周围看了看,近日温桓倒是颇有兔子缘,兔子们白日里都喜欢围着他转,等着他的胡萝蔔。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护兔子心切,方才他差点踩到一只兔子的尾巴。 那只兔子惊恐地跑了好远,看起来温桓比乌图更让它受惊吓一点。 听到温桓的话,乌图的面上倒是露出忌惮神色。 不过,很快,他轻松地笑了笑:「她死了。」 温桓皱了皱眉。 他们只查到了宋昭,可是并不知道宋昭究竟在哪里。 沈姝听得一怔,她想起梦境中眉目清丽的少女。 乌图不是执着地想要她活下去吗? 「她的墓就在我的院落,你们可以去看。」乌图说得波澜不兴。 乌图并不肯再说什么了,卫让只好先将他押了下去。 沈姝想了想,说:「乌图并没有说实话。」 温桓长指收拢,捏住一只兔子的耳朵,将它托在掌心:「为什么?」 「如果宋昭死了,他应该不是这个反应。」 温桓若有所思地问:「那他该是什么反应呢?」 「至少会很难过。」 以乌图的偏激,或许还会做些其他的什么。 温桓偏头看向她,眸光黑漆漆的:「你也会为心上人难过吗?」 沈姝点头:「会啊。」 温桓的眸中一片沉黑,却很有耐心地问:「那么,你都会为谁难过呢?」 说这话时,他怀中的兔子被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第60章 自投罗网 温桓,钓兔子累不累啊?…… 温桓的笑意淡下来, 指节曲起,在桌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 他怀中的兔子张着乌熘熘的眼睛,也看沈姝。 兔子的眼神是怕, 温桓的眼神是可怕。 他压抑着心中的杀意, 压抑了许久, 还是有点克制不住。 面前的小少女却像是并不怕他的怒意,她望着他,语调软绵绵的:「温桓。」 第112页 温桓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沈姝指了指他怀中的兔子:「它好像被你吓到了。」 方才他不是还护兔子护得厉害, 怎么这会儿自己先把兔子吓得不行。 温桓说:「嗯。」 他并没有放开兔子的打算, 提着它的耳朵,等着沈姝的回答。 沈姝眨了眨眼:「已经回答过了啊。」 温桓一愣:「什么?」 然后,他的手一松,兔子很快地跑了。 刚才,沈姝只叫了他的名字。 温桓的瞳仁漆黑,方才的沉郁还没散去, 他抬起手,按在胸口的位置。 那里一片滚烫,现在, 他知道了, 这样的情绪,叫做欢喜。 温桓面无表情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问:「那么, 你还会为其他人难过吗?」 温桓自小就没有得到过什么偏爱,连爱也没有得到过什么, 世间没什么人爱他。 唯一得到过的偏爱,是在一个记忆模煳的梦境中,小少女抱着他的脖颈, 很轻地说,温桓,我好喜欢你啊,只喜欢你。 他发现,贪念多起来,就会变得有点贪得无厌了。 「会啊。」沈姝的下巴缩在领口,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温桓的面色很快地沉了下来。 又生气了啊,她眨眨眼:「可是,如果是心上人,那就没有别人了。」 「我之前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个少年在钓兔子,他拿着支挂着胡萝蔔的鱼竿,钓了好久好久。」 「我自投罗网了,温桓。」 她的颊边红红的,眼睫颤了颤。 温桓的心跳快极了,快得他的眼前模煳一片。 他依旧面无表情,不过这次不是因为什么愤怒和嫉妒了。 沈姝的眼中亮晶晶的,偏头看着他:「怎么还是不开心啊?」 她踮起脚,很轻的抱了抱温桓的脖颈:「现在你有没有开心一点?别总是不开心,要提早变成…」 说到这里,她蓦然顿住。 温桓的眉目幽深,看起来像是要吃人。 这个神情有点不对劲啊。 她眨眨眼,小心翼翼地要退开一步,可是温桓的手臂停在她的腰间,一点都不肯松,还拎着她的衣带,将她往上带了带。 她踮着脚,站得不稳,只好伸出手,撑在温桓硬梆梆的胸膛上。 鸦青衣袍的公子俯下身,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说:「自投罗网吗?」 他捏住小少女的下颌,漆黑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看向她,威胁道:「只有这一次机会,之后再跑,可要关起来了。」 这个威胁听上去耳熟极了,梦境之中,少年薄恼的黑眸望着她,也是这么说的。 「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可是咬了钩,却不能反反覆覆地跑了。」 沈姝轻声问:「温桓,钓兔子累不累啊?」 温桓的神色一怔,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他苍白的面颊染了些红意,黑鸦鸦的睫毛覆下来,沾了层金灿灿的日光。 「还好。」 沈姝说:「哦。」 温桓看起来像是在骗人,可是她的心跳快得不行,懒得跟他争论这个问题了。 小少女轻声说:「温桓。」 「嗯。」 温桓垂眸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沈姝揪着他的衣襟:「先放我下来好不好?」 温桓一动不动。 他的长指抚上沈姝的眼睑,虔诚而执拗地往下移。 现在,小神明就在他的怀中,他克制了许久,忍不住放肆。 温桓抿了抿唇,没再问那个很好的人是谁。 直到院中响起脚步声,温桓才松开沈姝。 卫让走过来:「乌图还是什么都不说,要不我们去他家中看看?」 温桓神色不虞地看了他一眼。 卫让摸了摸鼻子,茫然地摇着摺扇。 这些时日他的心中总是有些不安,温桓倒是镇定。 但是温桓什么都不怕,死亡都不能让他恐惧,所以,他的镇定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温桓淡淡说:「也好,明日去看看。」 卫让离开后,他的兔子也不见了踪影。 温桓皱了皱眉,看到石桌上放了只剥好的橘子。 橘皮被剥成花瓣的形状,橘梗也剥得干干净净。 温桓拿起那只橘子,想,跑得比兔子还快。 第二日,几人去了乌图的家中。 乌图是个孤儿,亲故早就不在了,如他所言,院中有个双穴的墓。 墓前的石碑上并排写着乌图和宋昭的名字,民间大多是死后才在碑上刻字,乌图倒是没有丝毫避讳。 日光落在石碑上,并没有驱散多少森然的冷意。 卫让摇着摺扇,皱眉道:「难道宋昭真的不在人世了?」 若是这样,估计谁都不能让乌图开口了。 温桓蹲下身,长指在墓穴周围拨了拨,停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他从怀中取出小刻刀,将那里松软的泥土拨开。 卫让瞠目结舌:「这对逝者有点不敬吧?」 不过,很快他皱了皱眉,也在温桓身边蹲下:「这处是新土?」 温桓已经挖到里面的棺木,两具棺木并排放着,都没有钉上,其中一个的棺盖被移开了许多。 这里并没有宋昭的遗骸。 乌图一直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看到那具空棺时,漫不经心地弯了弯唇角。 第113页 这一日的时间,已经足够宋昭离开上京了。 沈姝坐在乌图对面,看到他的神色,轻轻嘆了口气。 「在找鲁班书的,并非只有我们。」她说。 乌图的神色一僵。 温桓走过来,指尖拈着条褪色的长命缕:「棺木中的。」 乌图并没有看那条长命缕,他转过头,指尖有点颤。 那是他送给宋昭的长命缕,依旧是以顾徵的名义送的。 宋昭把它丢下了。 他好像,从始至终,没能以自己的名义给过宋昭什么。 温桓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他懒得理会乌图会不会睹物思人,信手将长命缕往他怀中一丢:「上面缺了块五色石。」 乌图陡然张大了眼睛,他握住那条长命缕,指尖都在颤。 「若我猜得不错,这粒五色石和鲁班书的下落有关吧?」 乌图的面色一变,后面的话,不用温桓说,他已经可以猜到了。 如果那人找不到长命缕,一定会去找宋昭。 她得知消息要更早一些,或许比他的信还要快,宋昭未必来得及离开。 他的神色有一瞬的狠戾,宋昭既然选择了离开,那么是生是死都与他没有什么干系了。 但是,如果鲁班书丢了,他却会惹上麻烦。 宋昭永远不会爱他,这座石墓中,困住的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最终,乌图沉声说:「我只知道,南巫的烟岚神女一直在找这本书。」 温桓的眼角眉梢带着冷意:「这位烟岚神女,是什么时候来的南巫?」 「十年前。」 温桓的唇角忽然就浮起讥诮笑意,半晌,他轻声念出两个字:「母亲。」 沈姝也愣住了,她只记得书中说过,温桓在这一年经歷了一些很不好的事,这算得上他的一生中最为难过的一年,甚至比小和山覆灭那日还要糟糕。 可是,沈姝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时,系统忽然提示,她有一次进入温桓记忆的机会。 这是十年前发生的事,那时也是冰天雪地的冬日。 院中覆满茫茫的冰雪,冷得不行,沈姝被冻得发颤,想要将披风裹得紧一点,低下头,却发现有点不对劲。 她现在附身在一只兔子身上。 沈姝很艰难地抖了抖耳朵,长耳上沾了雪粒,笨拙极了,她很费了一番力气,才挪到温桓窗下。 青衣的小少年站在书案前练字。 这时他的年纪还很小,却已经能做到笔力遒劲,铁画银钩。 沈姝冻得不行,从门边的缝隙钻了进去。 屋中着实没比外面好多少,炭火烧得并不旺,屋门也只是虚掩着。 温桓穿得也单薄极了,沈姝眨了眨眼,有点替温桓冷。 听到声响,小少年的看了过来,目光冷得像隆冬的冰雪。 他丢过一只小白猫后,就再也不喜欢什么活物了。 这只兔子显然不能让他生出任何怜惜,温桓的长指拎起她的尾巴就要往外丢。 沈姝抖着耳朵,十分努力地挣扎着。 现在外面还下着雪,要是被丢出去,只怕她的小命要不保。 她的挣扎显然引起了少年的注意,少年将她拎得高了些,歪着头,笑意温煦地问:「不想出去?」 沈姝点头。 「你很冷吗?」 沈姝继续点头。 温桓这次顿住了脚步,不过,沈姝并不认为这是个好兆头。 她一贯不能高估温桓的善良。 少年捉住她的耳朵,重新将她拎了回去。 沈姝被他倒提着,头都要晕了。 不过,这个姿势让她看清了少年刚刚写的字。 楚客莫言山势险,世人心更险于山。 在一众孩童都在被教向善的年纪,温桓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世情险,人心更险这个道理了。 少年的长指落在她的头顶,漫不经心地戳了戳。 沈姝立时警惕起来。 总不能还没看到当年发生的事,先命绝于此啊。 少年拎着她感慨:「可真瘦啊。」 沈姝眨眨眼,所以呢? 温桓语气温和地同她商量:「你想不想烤烤火?」 沈姝:「!」 少年的笑中带着几分恶意,看起来不是普通的烤火,而是撒盐巴的那种。 沈姝摇头,兔子鲜少有摇头这个动作,看上去有点滑稽。 温桓愉悦地弯了弯唇角,头顶的髮带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真是有趣。」他偏头做出思忖的模样。 第61章 胡萝蔔 少年看起来像是要挽留兔子。…… 可是现在她是一只兔子, 除了兔子能做的,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前腿蹬啊蹬,然后抱住了温桓的腕骨。 少年的衣衫单薄, 腕骨冷得没有什么温度。 他垂眸看着眼前的兔子。 兔子看起来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乌熘熘的眼睛看着他, 瞧上去可怜巴巴的。 温桓将兔子放在桌案上,曲指朝纸面点了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沈姝:「…」 在温桓准备继续将她拎起来时,她做了一个十分大胆的尝试。 兔子蹬着书案, 抱住了少年的脖颈。 沈姝忘记自己是只兔子了, 小前爪只勉强在温桓苍白的脖颈停了一瞬,然后整只兔子摔了下去。 第114页 沈姝眨了眨眼,想,这下要遭。 温桓面无表情地看着兔子掉了下去,在兔子快要碰到地面时,长指收拢, 拎住了兔子的尾巴。 兔子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小少年的唇角抿起一个笑,蹲下身来, 拨了拨兔子的耳朵。 沈姝痒得不行, 可是这个姿势下,她一点都动不了。 「真是有趣啊。」温桓轻声说。 他站起身,将兔子放到一旁, 起身出了门。 沈姝想起自己是来看当年发生之事的,于是跟在了温桓后面。 温桓停在门边, 要笑不笑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屋门贴着她的鼻尖关上,少年长指一拨, 将门闸得结结实实。 他再回来时,带了许多胡萝蔔。 沈姝看着那些胡萝蔔块,快要哭了。 温桓看着一动不动的兔子,将胡萝蔔块在手中掂了掂:「还是,你更想吃菜叶?」 于是,他站起身,打算再去拿一些菜叶来。 沈姝:「…」 温桓想做成一件事,通常耐心得近乎执拗。 兔子低头去咬胡萝蔔。 好在餵完胡萝蔔后,温桓重新走到桌案后,继续提笔写字。 沈姝想要往门外挪,少年漆黑的眸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瞬,看上去阴恻恻的。 他漫不经心地说:「要是出去,就把你烤了。」 沈姝只好看着他写字。 少年的手搭在她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捏着。 屋外隐隐传来人声,温桓执笔的手一顿,抬眸朝外看去。 他回来后,仍旧只将门虚虚掩住,直到此时,沈姝才有几分确定,温桓像是在等什么消息。 有女子的声音响起来:「夫人这次决意要下山了?」 「是啊,夫人方才让我带了封信给族长。」 「其实,夫人还是想要见族长一面的吧?」 听到这里,少年面无表情地走到门边,将门重新关好。 回来时,他的指节苍白,提笔在纸上写了母亲两个字。 然后,这张纸被他团了起来,丢到一旁。 温桓面带讥诮地看着那只纸团。 这一年,温桓的母亲决意离开,临走时,并没有想起他来。 温桓的书案边堆了几只橘子,他一个个剥开,剥了很久,直到天色快要暗下来。 剥好的橘子都给了兔子。 兔子咬着橘瓣,蹭了蹭他的手背。 小少年现在一定难受极了,尽管他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 温桓推开门,盘膝坐在檐下。 外面寒风唿啸,雪粒被卷得漫天地飞,沈姝冷得不行,想了想,挤到小少年怀中。 温桓看到她,倒是有点诧异。 他的袍角沾满了雪,长睫上沾了寒气,面容看上去苍白又脆弱。 很快,他又移开视线,目光空洞洞的。 院子里没有点灯,天边的月又被云翳遮住了,这里黑逡逡的,沈姝也不知道少年究竟在看什么。 她又冷又困,竟然窝在温桓怀中睡着了。 温桓苍白的指尖在积雪上点了点,最终又收了回来。 他拿沾着雪的手指拎起兔子的耳朵。 沈姝被冻得清醒过来,少年站起身,将她一起拎了进去。 兔子的毛皮上沾了雪,湿哒哒的。 温桓把她丢去炭火盆边,沈姝怕他还要烤兔子,十分警惕地望着少年。 然后,一条锦帕按在她的头顶,来来回回的,那里的一片毛乱得不行。 温桓垂下眼眸,漫不经心地开口:「也没必要把人留下。」 沈姝眨眨眼,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杜烟。 少年握着手中的机关鸟,顿了顿,将它丢进了火中。 沈姝的头都快要被擦晕了,她往一旁躲了躲,离炭火远了,又忍不住有点抖。 一截潋滟红绸将她包了起来,温桓十分潦草地拿小刻刀戳了五个洞,然后在后面系了一串死结。 温桓爱系死结的毛病原来从这时候就开始了。 兔子被他系在了榻角,少年看着毛绒绒的一团,皱了皱眉,分了一小半被子给她。 他的长指搭在兔子的后颈,漫不经心地捏着。 少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这只兔子有点特殊。 沈姝的耳尖都红了,如果兔子的耳尖也能红的话,那么这场景一定怪异至极。 黑暗中,她什么都看不到,扒拉着被角想要出去。 温桓的长指捉住她身后短短的尾巴,又把兔子拎了回来。 少年张着黑漆漆的眼眸,半晌也没睡着。 一团黑暗中,他在兔子的背上系了个蝴蝶结。 蝴蝶结很大,软软地垂下来,一直到兔子短短的小尾巴。 温桓睡熟后,沈姝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挣脱出来。 即便睡着,少年也睡得并不安稳,警惕极了。 根据系统的提示,沈姝找到了杜烟的住处。 时近子时,杜烟的屋中仍是一片灯火通明。 杜烟和想像中的并不一样,紫衣的美人站在摇曳的烛火下,面上敷了层薄薄的胭脂,乌髮散落下来,看上去倒是像双十年华的模样。 她握着一桿狼毫笔,并不蘸墨,在一张小笺上划来划去。 沈姝看了许久,发现杜烟似乎在反覆地写着几个字——三弊五缺。 第115页 最后,小笺被杜烟划得破了口。 杜烟似乎带着恨意。 她丢掉笔,抬眸往窗外看。 外面纷纷扬扬落着雪,空旷安静,什么都没有。 杜烟的眸中也空洞。 「温虚。」 念出这个名字时,她垂下眼眸,唇角抿起明媚而温柔的笑意。 沈姝敛住唿吸,背上潋滟的蝴蝶结被寒风吹得晃来晃去。 片刻后,她听到杜烟很轻地说:「那日在石室,我等了你很久,你不肯来。」 「无情道并不好修,温虚。」 「我反覆想了许久,还是不修了,我是你的妻子,我们在一起不好吗?」 说到这里,她似有若无地嘆了口气:「总有一日,我们是要团聚在一起的,那时没有什么能把你带走了。」 沈姝看着杜烟执拗的眉眼,忽然就想起那日在石室中见到的半支红烛。 当时,少年垂眸看着上面的积灰,面无表情地说:「我母亲原本想要封死这间石室,和我父亲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冬夜的风很大,刮过树梢时发出幽咽的响声。 沈姝的面色突然一白,所以,直到此时,杜烟仍旧是想和温虚同归于尽? 那么,为什么会等了这么多年呢? 又或者说,是她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个不太好的猜测。 她想要再近些看,耳尖忽然一痛。 她抬起头,对上少年幽沉的眉眼。 他好像,有点生气了。 少年抿着唇,长指搭在那只蝴蝶结上,轻轻一抽,蝴蝶结就散成了两截绸缎。 他把绸缎在兔子身上绕了几圈,将只露了个小脑袋在外面的兔子揣进袖中。 然后,他从袖中取出枚石子,往不远处一丢。 沈姝这才发现,那里卧着只虎视眈眈的恶犬。 恶犬被石子打中,哀嚎一声,很快地跑开了。 好险好险。 兔子的两只小前爪抱住少年的腕骨,小耳朵晃啊晃。 院中之人听到动静,纷纷推窗向外看。 少年的身形一动,敏捷地从一截青墙翻了出去。 他将兔子从袖中拎出来,上上下下地看了一回:「很好,明日剥了皮,把你烤了。」 沈姝眨了眨眼,温桓怎么老是心心念念要烤兔子啊? 温桓踏着遍地的雪往回走,衣袖被风吹得晃来晃去。 沈姝被晃得有点晕,十分忐忑地想,她不会掉下来吧。 小少年拎着一截袖摆,腕骨被兔子抱得有点痒。 他忽然开口,拿哄诱的语调:「我可以给你胡萝蔔,很多胡萝蔔。」 沈姝一愣。 小少年继续说了下去:「也不烤你了。」 温桓看起来像是要挽留兔子。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他轻飘飘地说:「算了。」 他把兔子放在檐下的石阶上,没什么留恋地关上了屋门。 少年神色如常地吹熄了灯烛,屋中黑下来,一片安静。 沈姝忽然有点替他难过。 离开前,她扒拉着雪,给温桓画了一个胡萝蔔。 第62章 凉薄 温桓,橘子好酸啊。 沈姝还没彻底醒过来时, 就觉得后颈被温桓没什么温度的手指捏着。 温桓将她垂在颈后的乌髮往一旁拨了拨,跟捏兔子似的,不过动作轻柔许多。 沈姝想起记忆中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威胁, 说要把她剥皮烤了。 她痒得不行, 抖了抖, 眼睫也颤。 温桓漫不经心地按了按她的眼皮:「醒了?」 院中一点人声都没有了,看起来只剩了她和温桓两人。 见她没什么反应,温桓弯了弯唇角, 拾起旁边一只剥了皮的橘子, 掰下一瓣,长指一捏她的下颌,橘子便被餵了进去。 小少女下意识一咬,酸熘熘的汁水从橘肉里争先恐后迸出来。 这下,她的意识彻底清醒了。 温桓又递了瓣橘子过来,这次, 沈姝无论如何也不肯吃了。 他要笑不笑地收回手:「有那么困吗,站着都能睡着?」 温桓的另一只手按在小少女的发顶,没什么章法地揉了揉。 这场景和梦中的相似极了, 沈姝眨眨眼, 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 温桓漆黑的瞳仁望向她,沈姝的耳尖一红,握住了温桓的腕骨, 不叫他继续揉下去。 沈姝的指尖软绵绵的,也很暖和, 温桓任她握着,胸腔中生出些奇妙的感觉。 有一只兔子停在温桓的衣摆旁,他捏住兔子的耳朵, 把它拎得远了一点。 沈姝忍不住想起梦境中没有开口挽留兔子的小少年,其实那时候,温桓是想要把兔子留下的吧。 只是从前的经验告诉他,结局大概并不会多好。 所以,他将所有渴望压抑下来,面无表情地把兔子关在了外面。 小少女伸手抱住温桓的手臂,轻轻晃了晃。 温桓垂眸看着她的手,睫毛覆下来,投下一小团阴影,轻轻地颤。 「温桓,橘子好酸啊。」沈姝说,「下回剥个甜的给你,我很会挑橘子的。」 温桓看着石桌上青色的橘皮,唇角抿起一个笑:「好。」 其实,这橘子也是他认真挑出来的,现在看来,挑得不错。 第116页 院中的那座墓清清冷冷,挖开的浮土还在原地,有寒鸦从上面飞过,看上去萧索极了。 「乌图呢?」 沈姝想起她失去意识前看到的那个少年。 得知可能有人已经先他一步去往上京时,乌图的面色白得厉害,却强撑着做出镇定的模样。 「她已经死了。」乌图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不知道是说给她们还是说给他自己。 温桓的指节在桌沿敲了敲:「走了。」 乌图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交换的条件却简单得不行。 他只要一匹快马。 沈姝抿唇:「宋昭在上京不会出事吧?」 「这要看我的母亲能不能顺利拿到她想要的东西了。」 说到母亲两字时,温桓的语调毫无波澜。 三四岁时,他会因为杜烟递过来的一只橘子而开心,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次去找杜烟时,都会带上剥好的橘子或者沾了糖蜜的橘肉脯。 六岁那年,温桓明白了杜烟厌恶他,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厌恶,冷漠又决绝。 这对于一个小孩子而言是十分糟糕的境地,小温桓不哭也不闹,只是从某一日起,不再找母亲了。 再后来,杜烟十分干脆地离开了小和山。 温桓平静地烧掉了机关鸟。 「母亲?」沈姝的心中生出一个很不好的猜测。 所以,南巫指名要温桓为使,难道是杜烟想要见温桓? 这并不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她还记得,杜烟离开小和山的前一晚,拿温柔而缠绵的语调说,我们总是要在一起的。 温桓眉眼冷淡地点头:「是啊,母亲。」 他的话音未落,口中被塞进一个金灿灿的蜜金桔。蜜饯上裹了满满的糖蜜,甜得不行。 小少女眉眼弯弯地问:「好不好吃啊,温桓?」 她的手中握着拆开的油纸包,里面有好多蜜饯。 「好吃。」温桓漆黑的瞳仁望向她,碎裂的目光重新拼凑起来。 他从前见到的世情,险恶又凉薄,不过这些时日,这个世间似乎也没那么糟糕了。 温桓依旧不太喜欢这个世间,可是现在,这里有了他喜欢的东西。 他站起身来,鸦青的袍角被寒风吹得飘摇。 温桓微微张开手臂,眉眼昳丽,面容苍白又脆弱。 他轻声说:「回去吧。」 其实他的心中一点也不难过,但是这样会得到兔子的很多心疼和怜惜。 这似乎比胡萝蔔还要好用一点。 果然,沈姝抿了抿唇,踮脚抱住了他的脖颈。 温桓弯了弯唇角,十分熟练地将她抱了起来。 他只托住了沈姝的膝弯,另一条手臂虚虚护在沈姝身后,这样的姿势,小少女并不会掉下来,却下意识收紧了环在温桓脖颈的手臂。 沈姝觉察到温桓的意图,很轻地瞪了他一眼,却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其实,如果温桓想要,可以直接和她说的啊。 不过鑑于温桓有点恶劣的方法,沈姝不打算提醒他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卫让去查鲁班书的下落了,阿凝也跟着去了,屋中空荡荡的。 温桓立在书案后,提着笔写呈给朝廷的摺子。 他的另一只手仍旧搭在沈姝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捏,这些时日,温桓已经十分习惯这个动作了。 温桓一面写着十分正经的摺子,一面不太正经地捏着沈姝的后颈。 沈姝看着温桓唇角愉悦的笑,眨眨眼,忽然觉得他好像不像表现得那么脆弱无辜。 她痒得不行,换了只兔子给温桓捏。 温桓看了眼那只兔子,要笑不笑地望着沈姝。 然后,他修长苍白的手收了回来,这次倒是一心一意地写摺子了。 过了一会儿,温桓把写好的摺子放到一旁,抽了张宣纸铺开。 他提笔蘸墨,在纸上勾画几笔,歪头端详片刻,漫不经心地开口:「你喜欢桂花糕还是杏仁酥?」 沈姝已经出了很久的桂花糕和杏仁酥了,温桓送到明珠阁的节礼就是这个,前几日,他又买了好大的一包餵兔子。 最后,兔子不吃,她只好和阿凝分着吃,现在还剩下一大半。 她想了想:「能不能换一个,我觉得松子糕也不错。」 温桓的唇角抿起一个笑,在托盘上添了松子糕。 「那么,你喜欢风灯还是宫灯?」 「风灯吧。」 沈姝有点疑惑:「问这个做什么?」 温桓换了支笔,蘸了赭红和硃砂调成的颜料:「作一副画。」 他继续问:「你喜欢热闹一点还是安静一点?」 「热闹点吧。」 温桓皱了皱眉,如果热闹一点的话,应该多一些兔子。 他顿了一会儿,最终只画了两只。 温桓根据沈姝的喜好,将喜房改了一遍。 桌上放着的变成了松子糕,足足有三盘,屋中挂着的变成了风灯,床榻四角各悬一盏,下面缀着雕花精緻的六角铜铃,檐下放了五六只开得正好的太阳花,颈上繫着胡萝蔔的兔子十分乖巧地蹲在下面。 最后,他画上了一袭潋滟红裙的小少女,小少女明眸皓齿,环住身旁少年的脖颈,一截红绸的两端系在两人的腕骨上。 温桓放下笔,忽然觉得那些冷漠又残忍的日子,似乎已经很久远了。 第117页 外面响起敲门声,温桓打开门,卫让提着风灯站在屋外。 卫让从袖中取出一张画纸:「你且看看,这个是不是你的母亲。」 温桓展开画纸,上面是身穿紫色祭服的南巫神女。 十余年过去,杜烟不再像从前那样年轻,但是依旧很美,唇角的笑意天真而残忍。 天真和残忍是截然不同的情绪,但是它们同时出现在杜烟的神色间,倒是没多违和。 温桓握着画纸,看了片刻,唇角浮起讥诮笑意。 「果然如此。」他说。 卫让想了想:「你的母亲费尽心机让你来这里,总不会是思念过甚吧?」 温桓要笑不笑地看了卫让一眼。 卫让看着他的神色,瞭然地说:「好吧,既然如此,你还是当心些。我总觉得事情有点不对。」 温桓回到屋中时,沈姝的怀中抱着一只兔子,正抬手给兔子顺毛。 他提着那只碍眼的兔子的耳朵,准备将它丢出去。 对上沈姝清澈的目光,温桓的动作顿了顿,变得十分轻柔,甚至温柔地摸了摸兔子的头。 不过,兔子显然觉察到了不对,谨慎地看了他一眼。 温桓笑意温煦地摸了摸它的头,走到门边时,干脆利落地将兔子往外面一丢。 屋门很快被合上了。 卫让看了眼不远处可怜巴巴的兔子,摇了摇摺扇,十分怜惜地将它抱了起来:「怪可怜见的。」 第63章 妻子 温桓似乎很喜欢这样。 温桓走回来时, 小少女的下巴枕在手臂间,清澈的杏眸望着他。 「那只兔子...」 温桓抿唇,从善如流地说:「卫让抱着它吃胡萝蔔去了。」 沈姝眨眨眼:「哦。」 温桓真的很喜欢欺负兔子啊。 她有点困了, 手中的话本拿得歪歪扭扭, 看起来马上就要掉下去。 可是, 温桓看上去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沈姝剥了瓣酸熘熘的橘子,总算清醒了一些。 温桓在她的对面坐下, 也拾了只橘子剥。最后, 剥好的橘肉都被放到了沈姝面前。 沈姝被酸得眉毛都皱成一团,这让她想起在温桓的记忆中,小少年执着而耐心地给她餵胡萝蔔。 她十分心有余悸地把橘瓣往温桓的方向推了推。 温桓的长指拨了拨橘瓣,忽然想起那日在明珠阁的小厨房,沈姝吃了一颗酿酶子,解下覆在眼上的绸缎时, 清澈的眸中浮了层湿漉漉的水光。 他抿了抿唇,忍耐了一会儿,终于克制住再餵沈姝几瓣橘子的念头。 沈姝见他的神色不对, 谨慎地往后挪了挪, 乌熘熘的眼眸警惕极了。 温桓弯了弯唇角:「躲什么?」 沈姝想了想,斟酌着问:「方才卫让来找你,是为了你母亲的事吗?」 温桓点头:「是。」 「后日, 你仍旧要去南巫吗?」 温桓在她的指腹上捏着,直到小少女嫩生生的指尖生出一团红晕来。 他点了点头。 其实, 从前查探当年的真相,只是太过无聊,无聊得不得不找一些事情做。 不过现在情况有点不一样。 温桓的眼底浮出一瞬的戾气。 酸橘子只让沈姝清醒了很短的时间, 现在,她困得目光都有点空。 「你要去睡了吗?」温桓抬头看了看天边的一轮钩月。 他微微张开手臂,漆黑的瞳仁望向沈姝。 沈姝的耳尖有点红,她说:「我自己去吧。」 温桓站在原地,唇角抿起一个笑:「好。」 然后,他熟练而自然地将沈姝抱了起来。 沈姝眨眨眼,温桓似乎并不习惯开口讨要什么,刚才主动张开手臂,大概对于他而言也是崭新的尝试吧。 这样想着,她忽然有点难过,往温桓的怀中靠了靠,抬手环住她的脖颈。 温桓的身上冷得不行,沈姝靠着他硬邦邦的胸膛,轻声问:「你冷不冷啊,温桓。」 温桓的指尖一颤,垂头看着怀中的小少女。 沈姝也眉眼弯弯地望着他。 「现在不冷了。」 他将沈姝放到榻上,十分耐心地将被子拉过她的下颌,被角严严实实地压在枕下。 沈姝捏着被角,乌熘熘的眼睛看向温桓。 温桓修长苍白的手指抚过她的眼睑:「睡吧。」 「我好像没有那么困了。」小少女的声音软绵绵的。 她刚才分明困得不行,可现在一点儿都睡不着了。 于是,沈姝只好开始数羊,数到第三百九十七只羊时,温桓漫不经心地开口:「错了。」 沈姝茫然:「什么?」 「你跳过了第二百九十九只。」 沈姝:「...」可是,温桓为什么不在她数第三百只的时候提醒啊? 温桓垂下眸,是若有所思的模样,方才他有些走神了。 沈姝轻轻嘆了口气:「我小时候睡不着时,经常用这个办法,一般还没数到一百,就睡着了。」 不过,现在这个办法好像不是那么有用了。 温桓重复:「小时候?」 他发现,自己对沈姝小时候的事情知之甚少,最深刻的印象大概就是抱着木雕小猫哭鼻子的小姑娘,再有就是不被允许吃太多的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 第118页 除此以外,好像就没有什么了。 他饶有兴致地问:「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沈姝眨眨眼:「就是平淡普通的模样。」 和很多人一样,扎着两只羊角辫,上面绕着漂亮的发绳,为了一些长大后看起来很平淡的小事而开心或者难过,很喜欢这个世间,总想要快点长大。 温桓歪头听着,拿着好长的一段红绸,漫不经心地在沈姝的手腕上绕。 等沈姝讲完,发现腕骨上层层叠叠缠了十多圈,解都解不开了。 温桓似乎很喜欢这样。 她动了动手腕,潋滟的绸缎晃来晃去。 「还不困吗?」温桓垂眸看着她。 「有点儿,」沈姝指了指案前的烛火,「可是这里太亮了。」 温桓弯着眼睫,漆黑的瞳仁望向沈姝,侧脸笼在烛火中,昳丽极了。 他苍白的指节绕着绸缎,将剩下的一截覆在了沈姝的眼睑上。 桌案上的烛火摇曳,小少女的颊边也被映上潋滟的薄红。 「现在呢?」他问。 沈姝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温桓俯下身,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拨了拨缠在一处的红绸,吹熄了灯烛,坐在榻前的一团月光里。 原来很平淡的小时候应该是这样过的,温桓偏头看着熟睡的小少女,忽然觉得平淡其实是个很好的形容。 他的曾经就没有这么平淡了。 不过,这些时日,他多了许多从前没有过的记忆。 在雨中给他桂花糕的小姑娘,让他恼恨又欢喜的小少女,这些和他的曾经全然不同,既不凉薄也不冷漠。 温桓忽然觉得,如果这些叫做平淡的话,那么一直平淡下去也很不错。 他的指尖划过沈姝的眉骨,轻轻戳了戳她软绵绵的颊边。 缠在两人之间的绸缎晃来晃去。 「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温桓笑得脆弱又无奈。 他缓缓合上眼,在一片黑暗中,听着沈姝清浅的唿吸。 现在,本能告诉他,他对沈姝的贪恋好像已经刻在了骨髓。 「给你很多很多的蜜饯和糕饼。」 「养很多你喜欢的猫和兔子。」 「我在努力向善了。」 说到这里,温桓皱了皱眉,他也不知道善良到底是什么,于是又补充道:「你喜欢的那些善。」 温桓十分耐心地哄诱,像那日哄诱兔子留下一样。 「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 小少女在睡梦中抱住他的手臂,很轻地说:「明天带你去看云霞好不好?」 温桓拉了拉绕在指骨上的绸缎:「带谁?」 显然,睡梦中的沈姝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很好看的。」她轻声重复了一遍。 斗帐中的月光安安静静,温桓捏了捏她手腕的红绸,漆黑的眸望向她,期冀又贪恋。 「好。」他说。 * 温桓推门走出来时,卫让正坐在院中研究一盘残局。 他的怀中还抱着兔子,兔子安静地啃着胡萝蔔。 不过,他的模样着实有些滑稽,束髮的簪子都没了。 温桓在他对面坐下,漫不经心拈了粒黑子,在指尖转了转,放在棋盘某处。 卫让看了片刻,眼睛都亮了。 温桓抬起黑眸,漫不经心地问:「刚刚去做贼了?」 卫让噎了噎:「出了些意外。」 他想了想:「有件事,我刚才怎么想怎么不对。前些时日,你让我去小和山看有没有人动过敛好的骸骨,这是什么缘故?」 而十分巧合的是,正如温桓所料,收骨之处被人动过,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心怀恨意,下面的累累白骨就被暴在外面,明珠阁的过去时,发现那些遗骸已经不成样子。 温桓垂眸,又从白玉盒中取出一枚棋子:「我父亲大概已经不在那里了。」 卫让瞠目结舌:「你是说...」 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个可怕的猜想。 温桓的唇边浮起讥诮笑意:「你应该是猜对了。」 「不过,大概不止这些。」 杜烟带走温虚的遗骸,说明她的无情道修得并不成功。那么,温虚死了,她本该恨南巫才是。 可是,现在看起来,她大概并不恨南巫,甚至带着温虚的遗骸,在南疆徘徊了近十年。 「爱而不得会怎样呢?」温桓手中的棋子碰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卫让想了想:「黯然离开?」 温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卫让被看得毛骨悚然,忽然福至心灵:「难道是因爱生恨?」 说到这里,他先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你是说,你的母亲,她,她...」 温桓皱了皱眉,他对杜烟的记忆着实有些淡薄,不过,那日他从石室出来,发了高烧,半梦半醒之际,曾听顾氏说,夫人有些癔症了,某一晚,曾握着匕首去见温虚,那把匕首险些就刺进了温虚的心口。 杜烟的爱恨一向十分极端,那时候,她是真的恨极了温虚。 就像,她最爱温虚的时候,不顾整个杜家的反对,只身走了很远,前来嫁他。 卫让忽然觉得事情似乎比想像中更严重一些。 温桓倒是平静极了,第二日如约叫沈姝看云霞。 第119页 沈姝怎么也想不起何时有了这么个约定。 温桓按了按她的眼尾,不留情面地说:「醒醒。」 温桓可真执着啊。 小少女困得不行,抱住温桓的脖颈,耍赖一般:「温桓,天都没亮。」 她腕骨上的绸缎软绵绵地垂在温桓的颈窝。 温桓的眼睫颤了颤。 第64章 纵容 不是不喜欢,而是贪念入骨,泥…… 然而, 他们最终没能看成云霞。 今日是个阴天,天边压着团团阴云,看上去像是要下雪。 这样的冬日在南疆并不常见。 温桓垂着眸, 将小少女抱到院中的鞦韆架上。 这原本是乌图做给宋昭的, 可是宋昭一次都没有坐过, 这里也就荒废下来,上面爬满枯朽的藤蔓。 现在,上面的藤蔓已经被十分耐心地清理过, 一旁刻了朵开得正好的太阳花, 看上去一派生机。 「上京有消息了吗?」沈姝仍旧有点困,歪头靠在鞦韆架上,鬓间的流苏簪晃来晃去。 她的身上裹了很厚的披风,这里不比京城,冬日并没有那么冷,大概是太暖和了, 她的颊边生出两团的红晕。 温桓说:「宋昭没什么大碍。」 听到这个消息,沈姝很轻地松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些欢喜神色。 其实这件事对于温桓而言没什么好欢喜的, 宋昭没有大碍, 就意味着杜烟得到了鲁班书。 这是杜烟这十余年里最大的心愿,她的爱恨极端,得到鲁班书后, 最后的不甘和羁绊也没有了,说不定会做出什么。 但是, 温桓抿了抿唇,漆黑的眸中也跟着浮出些笑意,尽管目光依旧冷淡得没什么温度, 不过他很好地掩饰过去。 他十分努力地学习人间的规则,试图让自己变得像常人一样。 温桓的右手指骨上还绕着红绸,昨日离开时,他不得不暂时地将它解开,今日一早,他又重新把它系牢。 这截红绸将两人羁绊在一起,看上去是将沈姝困在了他的身边,事实上,被困住的更像是温桓。 早上拾起红绸时,他眼底的神色执拗又脆弱。 温桓并不知道如果沈姝抗拒,他会怎样做。 可是,沈姝十分自然地纵容了他的贪念,帮他在指骨上系了个很小的蝴蝶结。 她还睏倦着,蝴蝶结系得歪歪扭扭的,暖融融的指尖划过温桓的腕骨,带起一片很轻的痒。 温桓看着绕在指骨上的红绸,眉目幽深。 沈姝忽然握住他的腕骨,温桓一怔,任她拉着自己坐下。 小少女十分慷慨地分了一半披风给他。 「你的手好冷啊。」她眉眼弯弯地望着温桓。 温桓贪恋这样的亲昵,他垂下眼睫,抿着唇克制着心底的贪念。 可是,贪念一朝生出,并没有那么好克制。 他的眼睫颤了颤,收回视线,看着抱住自己手腕的一截纤细手臂。 他原本是面无表情的,现在倒是有些像如临大敌。 见他没有反应,神色还严肃,沈姝的脚尖在地上轻点,鞦韆吱吱呀呀地盪起来。 没有髮带,她的乌髮只好散在肩头,有一缕贴在温桓苍白的肩窝。 「你不喜欢吗?」小少女看上去有些沮丧。 不是不喜欢,而是贪念入骨,泥足深陷。 这几天中,温桓想起了越来越多的记忆,梦境中的情景愈发清晰。 可是,他始终没有想起那一日,小少女踮脚抱住他的脖颈,拿羞涩又欢喜的语调说喜欢。 或者说,也许温桓的潜意识中并不相信,会有人跋山涉水而来,没有任何理由地偏爱于他。 温桓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要收敛情绪,欢喜过甚其实是很危险的情绪。 但此时,看着沈姝沮丧的模样,他牵动指骨上的红绸,神色无奈又脆弱。 「喜欢。」温桓很轻地说。 得到他的回答,沈姝欢欢喜喜地将鞦韆盪得更高一些。 温桓牵起沈姝的袖摆,她手腕上的赤玉佛珠和乌木手环晃来晃去。 见温桓漆黑的瞳仁落在赤玉佛珠上,沈姝笑吟吟地给他讲:「这个是我从三四岁时就一直戴着的,小孩子的腕骨细,得缠两三圈才能勉强不掉。」 「有一次,我把它弄丢了,结果...」 「哭了鼻子?」温桓饶有兴致地开口。 「没有,我一个人找了好久,急得不行。」沈姝轻飘飘瞪了温桓一眼。 温桓遗憾地说:「这样啊。」 她看上去很喜欢这串赤玉佛珠。 沈姝想了想:「小时候母亲说,带着这串佛珠,能得到神明的祝福。」 「其实这虚无缥缈极了,但是自那时起,我总是相信它能带来好运。」 温桓捏了捏那串佛珠:「会的。」 就算没有神明,还有恶鬼。 * 今日,他们无论如何也得往南巫去了。 临行时,温桓把那几只兔子也带上了。 其实这怪异极了,但是温桓一向懒得理会乱七八糟的规矩,随从的人见怪不怪,倒也没多诧异。 天边仍旧阴沉沉的,看起来是酝酿了一场疾风骤雪,却迟迟未下。 马车上,阿凝兴致勃勃地说:「姝姝,听说南疆有座桃花寺,里面供奉的是桃花娘娘,这里的很多有情人都会去那里,在桃花娘娘面前许愿白头偕老。」 第120页 沈姝眨眨眼:「是吗?」 不过,阿凝的神色很快黯然下来,显然是对桃花朝上发生的事有些心有余悸。 「今晚我会留下,不入南巫。」 阿凝曾经是南巫的小郡主,她的母亲本来是要做南巫王君的,但是王室之争向来残酷,现在她连家都没了。 「其实,这个世间一向有些艰难,」她的下颌搁在膝头,轻轻嘆了口气,「所以,偶然得到的温暖,就显得尤为珍贵。」 好在阿凝一贯极为乐观,吃了一块桂花糕,就重新开心起来了。 沈姝拆了包蜜饯给她,忽然就想到了温桓。 温桓经歷的世情,也险恶而凉薄。 这天傍晚,系统忽然提示,让沈姝进入最后一重梦境。 确切地说,这并不是梦境,而是当年的真相。 沈姝进入梦中,发现自己变成了四五岁的模样,头顶扎着两只羊角辫,上面繫着漂亮的红髮绳。 她身上穿着红色的小袄,领口有一圈白兔毛,看上去跟年画娃娃似的。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不过这个院落她倒是很熟悉,这应该是温桓在小和山住的那方院落。 她迈着小短腿走到温桓屋前的石阶,那里也铺着一片雪,不过她上次画的胡萝蔔早就没了。 沈姝眨眨眼,蹲下身来,嫩生生的手指在雪里点了点,想要给他再画一个。 她的指尖沾了雪,冻得红通通的,只画了半个胡萝蔔,就忍不住讲手指放在唇边呵气。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姝抬起头,看到四岁的温桓。 温桓的颊边有点不正常的红,他烧得迷迷煳煳,不过,依旧冷着眉眼。 他身上的衣衫穿得单薄,看着都冷。 「你冷不冷啊?」沈姝低头,发现自己手中抱着个小手炉,打算给温桓。 小温桓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外面有人走过,边走边说:「听说夫人那日从石室中出来,拿着匕首去找族长,险些要了族长的性命。」 另一个人「嘘」了一声,压低声音:「李婆婆不是才说过,再听人乱传这话,统统赶下山去。」 「更何况,」她补充,「听说夫人这两日一直在屋中,连屋门都没怎么出,大概没事了。」 沈姝偏头看了眼院中茫茫的雪,原来这是温桓四岁那年,杜烟打算和温虚在石室同归于尽那件事后。 路过院门时,方才说话的那名小丫鬟无意中瞥见沈姝,咦了一声:「姑娘?」 她走了进来,把沈姝抱在怀中:「李婆婆正找姑娘呢。」 沈姝稀里煳涂被抱起来,根本没法挣脱。 沈姝被一路抱到杜烟的院中,抱着她的小丫鬟将她放在一间暖融融的屋中,四下张望一遭,有点慌张地说:「夫人呢?」 杜烟不在院中,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因着几天前的事,众人慌得不行,急匆匆地去外面找,临走时,方才那名小丫鬟叮嘱沈姝在这里玩,不要乱走。 沈姝悄悄跟在她们后面。 小丫鬟们四下找了一圈,忽然有人说:「夫人,您怎么在族长的书房?」 沈姝刚要过去看看,腕骨忽然被人攥住。 她回过头,温桓站在她后面,唇角抿起一个笑,说出的话却威胁意味十足。 「看到的别乱说,否则把你丢去餵野狼。」 温桓并不想让人知道他来过。 他今年不过四岁,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可是沈姝知道,温桓并没有开玩笑。 温桓小时候就这么凶啊。 沈姝拉住小温桓的手,这次终于找到机会把手炉塞给他了。 她也学着温桓的模样威胁:「拿着手炉,不然...」 温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中带着点戾气:「不然如何?」 「不然下次给你找个更沉的,让你抱得胳膊酸。」 小温桓轻嗤一声,漆黑的瞳仁看向沈姝,看起来暂时不打算把她丢去餵野狼了。 沈姝眨眨眼,朝屋中看去。 第65章 决断 虔诚而疯狂地吻遍小神明眼角眉梢…… 杜烟站在书房中, 手中握着一卷泛黄的书卷,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原来是这样。」她很轻地重复,甩来了上前拉她的小丫鬟的手。 「他厌恶小桓, 背弃于我, 」杜烟顿了顿, 声调压了下来,听上去像是悲怆至极,「原来就是因为一句虚无缥缈的话。」 她的唇角弯了弯, 浮出讥诮笑意, 面容看上去有些扭曲。 小温桓面无表情地站在外面,看着自己的母亲。 他的额角还滚烫着,苍白的手指都烧得有些发红,袖中揣着只橘子。 他捏了捏冰冷的橘子,漆黑的瞳仁里并没有什么起伏情绪,看上去像是并不在意。 橘子顺着他的衣袖滚落, 掉在地上,沾了许多雪。 杜烟还在继续说着,她看上去似乎是有些崩溃了, 说出的话决绝又残忍:「既然你可以, 那么,我也试试好了。」 周围的小丫鬟靠近不了杜烟,急得不行, 个个都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温桓弯了弯唇角,忽然笑了。 他的面上半点血色也没有, 笑意也冷。 后面的事,温桓并不打算看下去了,他刚要离开, 一只软绵绵的手握住他的腕骨。 他有些不耐地垂眸,看着年画娃娃一般的小姑娘。 第121页 这年的温桓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恶意,方才他放过沈姝,其实很破例了。 他瞥了一眼烦人的年画娃娃,想,若是她再纠缠,就把她丢到西面的小荒林里去。 沈姝想了想,拆开绑在羊角辫上的髮带,把它绕在温桓的手腕上。 十数年后的温桓好像挺喜欢这个,不过她不知道小温桓喜不喜欢。 可是她只有这个了。 小姑娘的羊角辫散开了,乌髮垂了下来,因着那髮带扎过的缘故,发尾有些捲曲。 她拿乌熘熘的眼眸看向温桓,软绵绵地说:「别难过。」 「要好好吃药,快一点好起来。」 温桓抿了抿唇,没有推开她。 杜烟忽然朝外走,小丫鬟们跟在她身后,一步都不敢离开,生怕下一刻杜烟就要去做什么可怕的事。 温桓皱了皱眉,往旁边避了避,显然并不想被发现。 他拎着小姑娘的衣袖,也把她拽了过去。 可是,他没有算到,温虚听到消息,从外面赶了回来。 看到地面上很快消失的一团影子,温虚立时警惕起来:「是谁?」 沈姝把温桓往里面拉了拉,打算自己出去。 温桓垂眸看着她,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在他的认知中,这个世间凉薄极了。 可是,小姑娘看上去善良又天真,在温桓眼中,就是有点傻乎乎的。 此时走出去,她多半是要受罚的,这里一贯被温虚列为禁地。 温桓漆黑的瞳仁看向沈姝,他并不相信沈姝会真的走出去。 然而沈姝没什么犹豫地往外走。 小姑娘走了一半,温桓拎着她没散下来的那个羊角辫,把人拉了回来。 「别乱跑,不然把你丢去餵野狼。」他兇巴巴地威胁。 说完这话,温桓自己走了出去。 现在温桓觉得自己有点蠢。 无论认不认识沈姝,在她面前,温桓的恶意总是本能地收敛起来。 温虚看到温桓,神色一滞。 其实温桓自有记忆以来,没怎么见过他的父亲。不过杜烟的院中有许多温虚的画像,所以他倒是还不至认不出温虚。 听起来有点讽刺,他认识自己的父亲,是通过一幅画。 温桓看到站在面前的小温桓,忽然往后退了一步,看上去有些踉跄。 温桓歪头朝他笑了笑,然后面无表情地往回走。 「小...小桓。」等温桓的身影都消失不见了,温虚才很轻地说。 他今年不过而立,看上去倒像是有些佝偻了。 沈姝看着温虚,皱了皱眉。 温桓的眉眼其实并不像温虚,和杜烟也只有三分像,按照传闻中所说,温虚几乎没见过自己的儿子。 所以,他是怎么认出温桓的呢? 温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招了小厮上前:「夫人呢?」 小厮如实地答:「夫人从书房出来后,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现在应该是回去了。」 「她都说了什么?」 小厮把杜烟说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 杜烟从书房走出来时,仰头看着天边苍茫的暮色。 「要么忘了你,要么毁掉这一切,我们永远在一起。」 她的语调温柔而缱绻,目光却空洞,半点光亮都没有了。 说完之后,小厮自己先打了个冷颤。 温虚走得匆忙,沈姝没能看清他的表情。 院中重新安静下来,沈姝等了一会儿,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杜烟看过的那本书卷还放在案头,翻开封皮,里面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字。 习此书者,当受五弊三缺之苦。 这是个极为不详的诅咒,沈姝握着那捲书,很多事情突然就变得明朗起来。 原来,温桓一直在找的真相,就是这句话吗? 她的指尖颤了颤,忽然想起方才眉眼冷淡的小温桓。 那只橘子黄澄澄的,一半埋进白茫茫的雪堆里,看上去有些刺眼。 沈姝捡起橘子,拍落沾在上面的雪,往温桓的院落去。 路上,她听到有人在讨论杜烟的事。 「听说夫人要修无情道,是真的吗?」 「大概是吧,夫人回去后,把族长的画像都烧了,还说了许多怪话。」 「我还听说,族长去了一遭,在院中站了一会儿,气得不行,拂袖走了。」 沈姝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橘子。 她不太熟悉温桓的住处,找了好半晌,直到天边黑尽了,才走了过去。 温桓起了高热,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他的腕骨上还缠着沈姝系的髮带,看上去潋滟又诡异。 顾氏原本想要给他解下来,可是温桓的一只手搭在腕骨处,无意中将脆弱的绳结护住。 于是顾氏只好作罢。 沈姝在檐下坐了一会儿,冻得鼻尖都红了。 她把那只橘子剥开,橘皮剥成了太阳花的模样,又找到截很小的蜡烛,放在橘皮里面。 寒风卷着雪粒子在半空飘,一盏小橘灯被挂在檐下。 * 马车在颢城外停下,这里已经是大昭和南巫的交界了。 温桓曲指敲了敲车窗,腕骨处挂着一串油纸包。 长长的一串油纸包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第122页 沈姝还被困在梦境中,看上去像是睡得正沉,怀中还抱着一只兔子。 温桓抱着小少女往客栈中走,她怀中的兔子也被温桓拎起来,正努力地探头咬油纸包上的绳结。 跨过一道门槛时,沈姝的头歪了歪,枕在了温桓的肩窝。 小少女软绵绵的气息停在他的耳畔,温桓的睫毛颤了颤,将咬住绳结的兔子往一旁拎了拎。 他愉悦地弯了弯唇角。 卫让啧了一声,摇着摺扇往前走了几步:「虽然有些讨嫌,但我还是得问一句,你白日里都查到什么了?」 「南巫的兵士还在颢城,严阵以待,没有撤退的迹象。」 卫让皱了皱眉,神色一僵。 这是十分糟糕的情况,南巫并没有和谈的诚意,也根本不打算让出颢城。 正好坐实了他们先前的猜想。 恐怕不是南巫要和谈,而是杜烟想要见一见温桓。 「你不担忧吗?」卫让忍不住问。 「去颢城时,的确有些担忧,」温桓漫不经心地弯了弯唇角,「那时想要买些松子糕,但是不知道城中有没有,后来买到了,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他抱着怀中的小少女,走过长长的青石板路,去往她的房间。 温桓没有燃烛火,天边的月被云翳遮住,屋中黑逡逡的。 其实,温桓很喜欢这样的夜晚,世间的一切都在黑暗中,无论是人是鬼,都是一般模样。 他的手指在沈姝的眉骨停了片刻,缓缓地往下移,划过她柔软的脸颊。 最后,他的指尖碰到了沈姝腕骨上的绸缎,他捻起绸缎,在指骨上绕了两圈,微俯下身,任绸缎绕过苍白脖颈,自颈窝垂落。 温桓垂下头,带着无尽的贪恋,触了触沈姝的唇角。 这并没有让他的贪念消减下去,反而贪恋愈甚。 温桓的眼尾压了层薄红,他克制地抿了抿唇,仰头去看外面的阴沉夜幕。 此时,他的神色十分复杂,看上去像是在做什么挣扎。 他合上眼,黑鸦鸦的睫毛覆下来,潋滟的红与沉郁的鸦青色交缠在一处,昳丽又怪异。 过了很久,温桓张开眼,从袖中取出一支安神香,用火摺子点燃。 他的长指捻起安神香,丢进榻前的小香炉中。 温桓漆黑的瞳仁穿过沉暗的夜,落在沈姝身上。 他站起身,十分耐心地将盛着松子糕的油纸包挂在榻前,长长的一串油纸包垂下来,糕饼的甜香缓缓飘散。 兔子站在沈姝枕边,蹬着软软的被褥,试图够到最下面的一包糕饼。 温桓等在一旁,等它的小前爪快要碰到油纸包时,拉着兔子的小短尾,往下拽了拽。 兔子站得不稳,顺势抱住了他的腕骨。 微痒的触感让温桓一怔,这感觉有些熟悉,但是不对。 他提着兔子的耳朵,将它拎了下去。 黑暗中,温桓握住小少女的手,耐心地将它放到自己的腕骨上,像是一个不伦不类的拥抱。 他贪恋这个拥抱,过了很久,直到腕骨上软绵绵的指尖变得有点冷,才握住沈姝的手腕放回锦被中。 「至多后日,这里一定会下一场雪。」 「很巧,院中也有很漂亮的梅枝。」 温桓俯下身,虔诚而疯狂地吻遍小神明的眼角眉梢。 现在,除了沈姝说的喜欢,温桓清晰地记起了梦境中的一切。 「其实世间也没有那么糟糕。」 说这话时,他漆黑的瞳仁隐隐浮出亮意。 只是,温桓的心中仍旧有些遗憾。 第66章 大结局 睡着的时候,比较好骗。 在安神香的作用下, 沈姝睡得很沉。 温桓抚了抚她的眼睑。 他漆黑的瞳仁中有许多贪念,但是最后,鸦青衣袍的公子坐在塌边, 握住沈姝的腕骨。 温桓一寸寸地摸着她腕骨上的那只乌木手环, 与沈姝的全部羁绊都让他欢喜又愉悦。 他并不打算将这只手环解开, 想让这个羁绊永远都在。 这或许是个有些卑劣的贪念,但是,温桓克制了许多贪念, 想要放肆这一回。 他在这里坐到黎明, 看着案头的烛火寸寸燃尽,外面的天幕亮了起来。 遗憾的是,第二日仍旧是个阴天,没有日出东山,霞光万顷。 温桓启程去了南巫的都城,长川。 不出所料, 杜烟在长川等他。 长川城十分繁华,小内侍引着他走了很久,到了一处极不起眼的院落。 这里与长川城的繁华格格不入, 三面临水, 水面上飘着不散的烟岚。 温桓在院门外停了片刻,有雀鸟落在他的肩头。 因为鲜少有人来这里的缘故,雀鸟很大胆, 一点都不怕生人。 温桓捏住雀鸟的尾巴,把它从肩头拉了下来。 大概是他眼底的神色过于冷沉, 其他的雀鸟纷纷飞远了些。 温桓面无表情地推开院门,神色一顿。 院中的光景过于熟悉了,几乎与杜烟在小和山的居所一般无二。 温桓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 沿着长廊往里走。 然后,他看到了一间屋子,张灯结彩,窗棂上贴了大红的喜字,看上去潋滟极了。 只是那些红纸绸缎看上去颇有些时日了,上面积了一层灰。 第123页 他走进屋中,看到了十年未见的杜烟。 杜烟坐在书案后,穿着大红喜服,面前是一截快要燃尽的龙凤烛。 她耐心地等着龙凤烛燃尽,然后面上浮出欢喜神色。 「小桓,」她抬起头,看着门外鸦青衣袍的温桓,「你看,龙凤烛燃尽了。」 「刚才你的父亲还说,等龙凤烛燃尽,你就要来了。」 「我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很小的一团,那时候,阿虚抱着你,一点都不肯松手。」 「后来,他时常来看你,你喜欢吃橘子,他总是带很多很多的橘子来。」 她看向虚空,笑了笑。 「父亲死了,」温桓抬眸看着杜烟,「我亲手替他收的骨,不过,既然父亲的尸骨被母亲带走了,你该知道这件事才对。」 「而且,父亲不喜欢我,也没带过橘子。」他面无表情地说。 「不对,」杜烟说,「不是这样的。」 然而,过了片刻,她用力地按了按额角,神色又冰冷起来。 「这个世间,根本就没有什么纯粹的情爱。」 说着,她诡异地弯了弯唇角:「不过,终归是我得到了你的父亲。」 她有点急切地把书案上一本泛黄的册子给温桓看:「你看,他写在了这里。」 这些年来,杜烟已经有些疯癫了。 温桓将册子接过来,看到末页上写了六个字。 妻杜烟,子温桓。 杜烟说:「十几年前,上面是没有这些字的。」 她所说的,是温桓四岁时,她闯入温虚书房那一次。 「所以,母亲,你究竟想要什么?」 杜烟唇角的笑意愈发诡异,眼底的神色渐渐兴奋起来。 她说:「你的父亲很想念你。」 「小桓,你也不喜欢这个世间,对不对?」 温桓看着杜烟的眼眸,忽然弯了唇角。 「不对。」 「是因为那个姑娘吗?」 温桓的眉眼陡然冷下来,神色一戾。 「不用否认,」杜烟笑了起来,「你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大昭,你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些。」 「是为了浮图蛊对吗?先前我听闻你体内的浮图蛊被压制住,忧心了很久,怕你不来。」 「后来听说你动了情,我其实有些诧异,你肯来南巫,我便更诧异了。」 「你想要与她成亲,对吗?」 浮图蛊是极为阴毒之蛊,新婚之夜,蛊虫会转移到另一人身上。 「可是,小桓,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什么纯粹的情爱。」 * 沈姝在梦境中困了很久,她得让温桓笑出来,才能从最后一方梦境离开。 温桓其实时常笑,只不过鲜少有真心的笑,大多数时候,他都在不开心。 第一天,沈姝带了只草编的兔子。 温桓正在喝药,黑煳煳的一大碗药,他面无表情地喝了下去,眉头都没有皱。 沈姝看得有点楞。 「是不是很难喝啊?」她在袖中翻啊翻,终于找出一只小荷包来。 小温桓拿漆黑的瞳仁望着她。 世人都怕苦和疼痛,可是温桓一点也不怕,有时候,这样反倒使他生出隐隐兴奋。 小姑娘看上去忧心忡忡的,嫩生生的指尖拈着金灿灿的蜜金桔,塞进他的口中。 「吃完这个会好很多。」她眉眼弯弯地说。 小温桓皱了皱眉,他其实并不喜欢太过甜腻的东西,但是这粒蜜饯似乎并没有那么惹人厌恶。 沈姝把草编的兔子放到温桓手中:「这个是我亲手编的。」 她眨眨眼:「你喜欢吗?」 温桓说:「有点丑。」 沈姝看着兔子有点歪的耳朵,一点儿也不气馁:「好吧,勤能补拙,等我练一练,一定能改得漂亮些。」 温桓抿了抿唇,信手将那只兔子丢到一旁。 他丢的角度很刁钻,沈姝根本够不到。 「还是给你做个新的吧。」小姑娘自言自语。 她不想承认自己胳膊短的事实,于是放弃了和温桓讨要。 「温桓,你要怎么才能开心一下啊?」她的下颌枕在手臂上,十分认真地问。 温桓答:「你太聒噪了。」 沈姝眨眨眼,温桓总是兇巴巴的。 她每天只有未时能出来,现在必须得回去了。 于是,她朝温桓挥了挥手:「那我走了。」 温桓面无表情地拎着她的袖摆,往一旁拽了拽:「别把炭火盆踢翻了。」 沈姝笑吟吟地看着他:「哦。」 小姑娘的语调软绵绵的,温桓移开了视线,没再看她。 第二日,沈姝带了只编得很漂亮的兔子来。 先前那只草编的兔子已经不见了,或许是被温桓丢了吧。 她把新编的兔子递给温桓:「你看,这只是不是就好看许多了。」 「我还给它贴了眼睛。」 兔子的眼睛上果然有两粒乌熘熘的小石子。 温桓拿起那只兔子,看上去依旧不太开心。 不过,他的眼中倒不像刚见面时那样冷冰冰的了。 可是,沈姝来了三四天,温桓仍旧没有表现得很开心。 第四天时,桌上放了盏牛乳茶,在这样的隆冬,一切吃食都冷得很快,这盏牛乳茶却热气腾腾的。 第124页 温桓漫不经心地说:「小厨房送来的,你要是喜欢,就喝了吧。」 沈姝笑吟吟的:「谢谢你啊,温桓。」 第五日,桌上又多了一碟糕饼。 也是小厨房送来的。 第六日,到了未时,沈姝没有来。 温桓握着两只草编的兔子等了一会儿,眸光黑漆漆的。 到了未时末,他把兔子丢到一旁,和往日一样,去书案练字。 日落西山时,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她的颊边跑出一小团红晕:「温桓。」 温桓抬起头,笔尖一歪,在纸面上画下一道墨痕。 沈姝垂头看去,发现纸上写了个弃字。 捨弃的弃。 温桓今年不过四岁,即便早慧,会写的字也有限。 但是,他很早就会写这个寓意并不好的字了。 她这才恍然,原来温桓并不相信,有什么是不需要任何的算计和理由就能得到,得到后也不用担心失去的。 从他四岁那年,就是如此。 他见惯冷漠与凉薄,也将自己变得冷漠凉薄。 沈姝拉住他的手,小姑娘的手软绵绵的,暖意融融,温桓的手却冷冰冰的。 小温桓冷着脸,想要挣开她的手。 沈姝的力气没有他大,索性把另一只手也用上,将他的手臂抱住。 然后,她眨眨眼,可怜巴巴地看着温桓。 这一次,温桓没有再挣开。 他抬眸看着沈姝。 「温桓,」沈姝得寸进尺地靠近了些,抬起乌熘熘的眸子。 「我来这里,是因为喜欢这里,也喜欢你。」 温桓抿了抿唇。 沈姝说:「如果可以的话,等八十岁的时候,我还想这样每天来找你。」 「给你带好多好多草编的兔子,好多好多的糕饼和糖果。」 温桓轻嗤一声,后面的,是她喜欢的吧。 小姑娘晃了晃他的手臂:「对不起啊,别生气了好不好。」 「为什么?」温桓问。 或许,弄明白她为什么喜欢这里,就能让她日日都来了。 「因为是你啊。」小姑娘脆生生地说,眸中亮晶晶的。 她重复了一遍:「因为是你啊,温桓。」 她偏头看着眉眼昳丽的小温桓,忽然福至心灵地想,不会前几日的牛乳茶和糕饼,是温桓想要留住她吧。 温桓抿了抿唇,像是在思考要不要相信她的话。 小姑娘的眸光清清澈澈,一点儿都不像是在说谎。 可是,过上几日,她也未必记得这个承诺。 沈姝伸出小指来:「拉钩,温桓。」 「我总能找到你的,等到我们都很老很老了,我还是会找到你。」 温桓伸出小指,苍白的指节微曲,拉住她的小指。 这场拉钩起誓看上去有些荒唐,像小孩子的玩笑话,可是两个人都十分郑重认真。 只是有些遗憾,这并不是温桓的梦境,只是他的回忆,所以温桓大概不会有这段记忆。 沈姝抿唇,忽然发现,其实十余年后,温桓依旧不相信什么偏爱。 那时候的他已经能很好地收敛情绪,所以,她始终都不知道。 沈姝想,等出去后,她一定要告诉温桓,她好喜欢他,什么原因都没有,只是因为他是温桓。 小温桓忽然弯了唇角。 他见过许多凉薄,能看穿世人的许多恶意。 可是面前的小姑娘没有恶意,她是真的用尽全身力气,想要让他开心一些。 「温桓。」沈姝软绵绵地叫他的名字。 即便温桓不会记得,她还是告诉他。 「我不骗你。」 * 沈姝醒来时,发现自己并不在客栈。 她想要动一动,却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绑住了,绑她来的人点了她的哑穴,她张了张口,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这里十分安静,外面的天色仍旧灰濛濛的,看起来应该没有过去很久。 她侧耳听了一会儿,轻轻往窗边挪了挪。 没等挪到窗边,外面忽然传来寒铁碰撞的声音。 血腥气缓缓弥散开,沈姝不安地抿唇,轩窗合得严严实实,她什么都看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刀剑声停了下来,屋门被人踢开。 沈姝抬起头,鸦青衣袍的公子站在门外,面色苍白,身上沾满了血。 温桓的眼角眉梢都溅了些血迹,看起来像极了地狱中的恶鬼。 他漆黑的瞳仁望向角落中的小少女,有了一瞬的清明。 然后,温桓偏过头,避开沈姝的目光。 他原本就是恶鬼,旁人的苦难使他愉悦,世人都避他不及。 可是,恶鬼披了人皮,在人间走了一遭,做了许多愚不可及之事。 就像现在,在小少女清澈的目光下,他竟然觉得有些难堪。 杜烟不知何时站在了温桓身后,她看着温桓,又看了看角落中的沈姝,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 大片的血在地上氤氲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温桓站的位置巧妙极了,正好隔断沈姝的视线,也挡住了血朝她的方向淌过去。 沈姝穿着白色的袄裙,漂亮又干净,裙摆上拿金线绣了层层叠叠的太阳花。 看上去像不染尘埃的小神明。 第125页 「你在害怕啊。」杜烟似笑非笑地说。 「所以,你看,这世间的情爱,就是这样缥缈而脆弱。」 温桓偏头看着她,漆黑的瞳仁冷戾极了。 他的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苍白的指尖却在轻颤。 为了进来,他杀了很多人,身上沾满了血。 从前,温桓一点顾忌也没有,后来,他便鲜少在沈姝面前手染血腥了。 在欢喜境中,沈姝曾坦率地和他说,自己并不杀戮,呀还说,想要带他去看世间的美好。 可是这是怜惜,怜惜和喜欢是不同的。 更何况,四境本就是由他心中慾念所化,算不得数。 他抿了抿唇,想要上前几步,给沈姝解开手腕上的绳结,可是才走出一步,地面就多了道血痕。 温桓顿住脚步,最终也没有往前走。 小少女的裙子太干净了,温桓不想让它染上血污。 看着他的模样,杜烟忽然笑了起来。 她看着角落中的小少女:「你看,没有缜密的算计,什么都得不到。」 「南巫有一种蛊,名为望月,只要用过此蛊,她永远也不会背叛你,不会不爱你,温桓,你不是在恐惧这些吗?」 温桓的目光幽沉。 杜烟继续说了下去,语调柔和:「给她用过望月,我告诉你浮图蛊的解法,这样,你们可以成亲,白头偕老。这样不好吗?」 温桓转过身,进屋以来第一次对上沈姝的目光。 她的眼眸清澈,带着湿漉漉的雾气,看起来像是在担忧。 见温桓没有回应,杜烟接着说:「她的身上有南巫的蛊毒,就算你带她出去,也没什么用。」 说完这句话,杜烟噙笑看着两人。 现在,温桓有了一个很好的理由,他一向偏执,杜烟知道他心底的贪念是什么。 温桓垂下眼眸,唇边忽然抿起一个昳丽的笑。 杜烟的话的确诱人至极,他心中的贪念是沈姝。 今日之前,他一直想和沈姝葬在一起,可是现在,有了另一个渴望。 温桓漆黑的瞳仁望向他的小神明,然后从袖中取出支流苏簪。 这只流苏簪并不漂亮,甚至有许多瑕疵,簪头那只凤凰的眼睛都是歪的。 簪子已经很旧了,但是看得出,是被人十分爱惜地珍藏着的。 看到这支簪子,杜烟的神色陡然一僵。 「它怎么会在你手中?」 温桓弯了弯唇角:「母亲,你的手中有筹码,我自然也有。」 这是大婚那日,温虚亲手雕的簪子。 案前红烛摇曳,他拿喜秤挑开盖头,将流苏簪插进杜烟的云鬓。 那时,两人对望,满眼都是爱意。 这么多年,这只簪子一直被杜烟收在妆奁中,在她最恨温虚的时候,这簪子仍旧被放置得妥帖。 在某种程度上讲,其实后来这十数年,杜烟爱的并不是温虚了,而是新婚之夜,眉眼温柔地为她带上这支簪子的少年郎。 而这支簪子,就是那个死去的少年郎给她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杜烟的眼底淬着狠意:「你要交换什么?」 温桓摩挲着簪尾,顿了好一会,才言简意赅地开口:「交出解药,放她走。」 杜烟没料到他提出的是这个条件,愣了愣:「也许她真的走了,从你的生命中消失,你要想好,温桓。」 温桓语调散漫地说:「想好了。」 现在,他看上去没有任何紧张或难过了。 杜烟忽然笑开:「也好。」 她将一只小瓷瓶抛了过去。 最终,温桓还是走了过去,一言不发地给沈姝解绳索。 解到最后一个绳扣时,他的手指颤了颤。 「你要过得好一点。」温桓说。 从前,温桓执拗地认为情爱是同穴而眠,现在,他似乎明白了情爱应该是什么模样。 因为小神明的出现,恶鬼生出了善念。 现在,他把全部的善念都给了沈姝。 一个平安符掉了下来,那是几月前,在暮云寺外,沈姝给他的。 每个人都有一个,看上去几乎一般无二,沈姝十分一视同仁。 那晚,鸦青衣袍的公子握着这个普普通通的平安符,皱眉看了一会儿,还是将它收进袖中。 后来,他一直随身带着。 温桓蹲下身,曲指捡起了平安符。 系在袋口的绳结有些散了,一粒赤玉的珠子骨碌碌滚了出来。 温桓骤然愣住。 这粒珠子,和沈姝手腕上那串赤玉佛珠一模一样。 温桓忽然记起,在第二个梦境中,他发现沈姝腕上的佛珠少了一粒。 只有一粒。 前两日,小少女坐在吱吱呀呀的鞦韆上,笑吟吟地同他说,从很小的时候,她就戴着这串佛珠,佛珠能带来神明的祝福。 所以,从那么早,恶鬼就得到了小神明的祝福。 绳索掉落在地,小少女抱住他,丝毫没顾及雪白的衣裙,现在,她变得和温桓一样狼狈。 她抱得那样紧,纤细的手臂轻轻地颤。 「你受伤了,疼吗?」 「无碍,」温桓的嗓音有点哑,过了好久,他才抬手抱住怀中的小神明,「别怕。」 「温桓,我很喜欢你,只喜欢你。」 第126页 小少女的语调软绵绵的,从梦境中醒来,她就一直惦念着把这话说给温桓听。 温桓的手臂僵了僵。 「温桓,我答应过你了,等到我们八十岁的时候,还得天天找你。」 「说谎是要长长鼻子的,所以,你不许让我毁约。」 她说得委委屈屈的,拿衣袖给他擦了擦额角的血。 温桓漆黑的瞳仁望向她:「好。」 杜烟的面上浮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杜夫人。」沈姝轻嘆口气,她看过杜烟的过往。 「其实,一切原本没有这样糟糕。」 那时候,年幼的温桓每天坐在长廊,仔仔细细地剥开橘皮,等着他的母亲。 杜烟身边的李婆婆,像对待亲生女儿一般照看着她,忠心耿耿。 杜烟忽然笑起来,满眼凄凉。 她想起了一些过往。 「这个世间,其实不只有情爱一件事,夫人。」 「您看,小公子等在外面,给您带了橘子来呢。」 杜烟忽然觉得许多事荒唐极了。 温虚因为一个荒唐的传说,放弃了她和温桓。 又或者说,其实谈不上放弃,他仍旧爱着妻儿,只是相比之下,更喜欢权势和尊荣一些。 讽刺的是,温虚得到的鲁班书是残卷,只有一些最为普通的内容。 而她,为了一个求而不得,迁怒于温桓和身边的人,将许多温暖亲手推开了。 「算了。」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浮图蛊的解药。」 她往远处看去,白色衣裙的小少女靠在温桓怀中,亲昵地抱住他的脖颈。 他们还有长长的一生,满是憧憬与期冀。 杜烟缓缓合上眼,轻声说:「真好啊。」 她的双手在胸前合十,为两人祈求神佛的庇佑。 杜烟忽然想起二十六年前的那个冬天,那时杜长显的家教严格,不许她四处乱跑,有一日,她突发奇想,想要游山。 她独自熘出去,在落满雪的山坳崴了脚,又冷又怕,然后遇到了白衣的少年郎。 于是,她飞蛾扑火般爱上了他,鲜少离经叛道的名门闺秀,为了心中的少年郎,做了生命中最为离经叛道的一件事。 她从杜家逃出来,举目无亲,当了发间的一支流苏簪,千里迢迢地去嫁他。 彼时的爱意有多深,后来的恨意便有多决绝。 她的少年郎,死在二十年前。 六年前,她站在小和山下,看着火光熊熊。 再后来,她把温虚的尸骨带了回来。 现在,温虚不会背弃与欺骗,永远是她的少年郎了。 她拿着流苏簪,走回那间喜房。 大红的斗帐后,坐着一具枯骨。杜烟十分耐心地将簪子放进枯骨手中,握着光秃秃的腕骨,把流苏簪插入鬓间。 * 从南巫离开的第二日,沈姝和温桓去了桃花寺。 其实温桓一点也不信神佛,但是沈姝虔诚,他也就做出虔诚的模样。 许多人在桃花娘娘的神像前许愿,都求白头偕老。 沈姝想了想,偏头同温桓商量:「温桓,百年之后,我陪你葬在一起,好不好?」 温桓漆黑的瞳仁望向她,唇角的笑意愉悦极了。 「好。」他说。 他忽然想起在四境之中,他看到两人百年之后的墓,那时候他还拎着包桂花糕去祭拜。 不过现在沈姝已经不太喜欢桂花糕了,她更喜欢松子糕一些。 可惜的是,昨晚他们回到客栈,发现盛着松子糕的油纸包都被兔子咬破了,于是,松子糕就没能吃成。 温桓想了想,同沈姝探讨起墓穴的问题。 他说:「要不到时候种一棵梅花树吧,红梅,冬日里也热闹。」 沈姝眨眨眼:「那再种颗桃树吧,这样春天也热闹,等入了夏,还能结桃子。」 温桓不悦地抿唇:「桃树不好。」 他此生最厌恶的就是桃树,在墓前种这个,说不定要气到诈尸。 「可以再养些兔子。」他换了个话题。 好吧,兔子。 温桓说:「得拿红绸把手腕绑在一起,不然说不好要走散了。」 沈姝想了想两具白骨间缠满红绸的场景,觉得怪异极了。 温桓怎么想得这么长远啊。 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被温桓带偏了,方才是要像神明许愿来着。 她拉着温桓的手,十分虔诚地祈愿。 生同衾,死同穴。 她张开眼,问温桓:「你许愿了吗?」 「许了。」温桓漫不经心地捏着她手腕的佛珠。 沈姝咦了一声,方才她许愿的时候,温桓好像一直跟捏兔子似的捏着她的后颈,所以,他就是这么许的愿? 见她不信,温桓要笑不笑地补充:「的确是许了,挑的小神明睡着的时候。」 沈姝眨眨眼,睡着还能听见吗? 温桓说:「睡着的时候,比较好骗。」 那晚小神明睡得迷迷煳煳,他拿哄诱的语气说,给小神明很多很多的糕饼,养很多她喜欢的猫和兔子,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妻子。 「那你骗成功了吗?」沈姝忍不住有点好奇。 「挺成功的。」 沈姝偏头看着温桓,想,他可真坏啊。 天整整阴沉了两日,终于下起了雪。 第127页 下山时,沈姝把手放进温桓手中。 小少女软绵绵的手团在他的掌心,温桓的心跳陡然失控。 两人走到一半,石阶上已经积了层薄薄的雪。 温桓顿住脚步:「你上次说,如果能拿雪团砸中梢头的梅花,就能同心上人白头偕老。」 沈姝点头,很快又反应过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温桓从善如流地答:「前两日,你在梦中还惦念着此事,说了好久的梦话。」 沈姝轻啊了一声,温桓说得太真诚,她有点信了。 「那我梦中还说了什么?」 「你说,要做我的妻子,天天和我一起看云霞。」 沈姝:「...」 她怎么觉得,自己梦话里说的都是温桓心中想的啊。 温桓蹲身拾了一团雪,递到沈姝手上:「砸吧。」 「可是,」沈姝犹豫了一下,「可是上次我一回都没有砸中。」 她的长睫颤了颤,上面落了粒雪花。 温桓苍白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眼睫,将雪花捏了下来。 「大概是你所託非人。」 沈姝:「?」 可是,她托的一直是一个人啊。 温桓的唇角抿起一个笑:「这一次,你肯定能扔中。」 他说得笃信极了。 然后,沈姝身子一轻,被温桓托到肩头。 她的耳尖都红了,不过,现在一伸手就能触到梢头,的确能扔中。 不过,这好像是作弊吧。 沈姝忽然想起一件事,当时杜烟说温桓有贪念,其实她一直有点好奇。 「你的贪念是什么啊,温桓?」 温桓心中的贪念是她的偏爱。 其实沈姝的偏爱已经很明显了,从很早之前,暮云寺前的那只香囊,就可以窥见一斑。 原本,没有遇到沈姝,温桓也是要长命百岁的。他成了大奸大恶的佞臣,被世人唾弃,但他并不在意这些唾弃,后来觉得无趣,就致了仕,天南海北地游逛,许多人都惧他,惧他,他。 过得倒也不算糟糕,只是孤独了些。 温桓命硬,连阎王都不肯收,他活了很多很多年。 在他百岁生辰的那日,温桓很安详地躺在榻上,他已经老得动不了,没有为他难过,他也并不难过。 温桓还是不喜欢这个世间,也依旧不信鬼神。 他的这一生,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对于世人眼中的喜怒哀乐,其实也没有什么概念。 临终时,窗外冬阳灿灿。 有一只兔子从门外跑进来,团在他的枕边,乌熘熘的眼睛盯着他看。 温桓等着生命流逝的间隙,百无聊赖地摸了摸它的头。 兔子也歪头蹭了蹭他。 温桓的手永远是冰冷的,在这个冬日,却被兔子捂得暖了些。 他合上眼,唿吸渐渐弱了下来。 没什么可悲哀的,他也只是回了恶鬼该回的地方。 意识快要消散时,温桓忽然想,这个世间,或许真有什么神明吗? 很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即便有神明,大概也是不会垂怜于恶鬼的。 好在这一世,温桓遇到了他的小神明。 她看过温桓的所有苦难与不堪,跋山涉水而来,偏爱于他。 而一身邪骨的小恶鬼,为了她,眷恋起人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