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刚狗皇帝的那些年》 第1页 [古色古香] 《硬刚狗皇帝的那些年》作者:獭祭鱼鱼鱼(完结) 李斯焱是个狗皇帝。 他谋权篡位,横行霸道,杀史官,斩旧臣,无恶不作。 他杀了我的父兄,还以我家最后一对孤儿寡母相胁,逼迫我为他当十五年的起居郎。 无路可退,我只能含恨上岗。 进宫的头两年,他把我当宠物养,我多次反抗未果,愤而细软跑,我逃他追我们都插翅难飞。 第四年,他把我从边陲之地叼回宫中,放回他豪华却孤独的巢穴里。 第六年,他抚摸着我的肚子,说缨缨你别走,你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若是女孩,孤把世间珍宝都捧到她面前,若是男孩子,孤让他当太子。 第八年,他跪在长安泼天的大雨里,像一条狗一样,抱着我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哭着求我不要死。 古早狗血玩家自割腿肉,平平无奇的老土梗杂烩,文案即大纲,写哪算哪,哦耶!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阴差阳错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缨 ┃ 配角:李斯焱 ┃ 其它:离男人太近会遭遇不幸 一句话简介:倒霉史官被狗皇帝盯上的惨案 立意:反帝反封建,旧社会吃人 第一章-这个男人是我倒霉的开端 我是一个史官,每天按时上班,爱吃玉露酥山。 当我蹲在史馆墙角瑟瑟发抖,屏息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时,二叔笑呵呵地拢着袖子跑到我身边道:「缨缨,明日休沐,咱们一家子去东市耍,叔给你买玉露酥山吃。」 我差点晕过去,外面在轰轰烈烈地夺权篡位,上演天家手足相残的狗血大戏,他竟然有心情跟我讨论小甜点! 一直闹到午后,外头方平息了些,我鼓起勇气打开门,抓了个路过的小太监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小太监告诉我,四皇子篡位了,砍了两个哥哥的脑袋,坐进了宣政殿里,现在正伙同一干党羽,逼宰相就范呢。 我越听越震惊,下巴缓缓掉了下来。 真他妈世事难料啊。 老皇帝前日才驾崩,几个皇子今日就在灵前大打出手,好一群孝子贤孙,让他们爹知道还不生生气活过来? 再说四皇子李斯焱平时看着闷声不吭,没想到造反的姿势居然如此丝滑流畅…… 我马上扭头对我哥播报这个消息:「哥你听见了吗,四皇子他……」 我哥保持着高贵的淡定,回答道:「哦。」 顿了一顿,他犯了职业病,起身拿笔,边拿边念叨:「这是大事,我得记下来。」 我看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恨不得抓紧他的胳膊狂摇:「哥你不怕吗?这是谋权篡位啊!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我哥疑惑道:「他们闹他们的,关我们史官什么事。」 大概是觉得我丢了史官世家的脸面,我爹板起脸训我道:「你阿兄说得对,随便开一本国史看看,瞧瞧哪一任皇帝是太太平平继位的,咱们做史官,逢大事要有静气,别满屋子乱晃。」 我有些委屈,又跑去门口听墙角,听见阿爹在后头喊我:「你坐下,先把今天的活干完!」 他话音未落,史馆的门突然被敲响了,敲门声规律而刻板,是宫里的敲法。 我开门一看,来的是一个面生的老内侍。 内侍的脸皮子像条老沙皮狗一样往下耷拉,眼皮低垂。 他的嗓子很尖,环顾四周后,对我父亲道:「新皇宣史馆修撰觐见,沈大人,随老夫来一趟吧。」 我父亲没有动。 二叔则抬起眼,客气地迎上去。 「新帝即位,我等惶恐,还请内侍爷爷透露则个,陛下是宣百官觐见,还是单单找我阿兄?」他笑着问。 内侍淡淡道:「眼下百官都在殿上站着呢,圣上突然想起了沈编撰,想必是要过问一番,这本朝的国史里,哪些该写,那些又不该写。」 二叔的脸色一下便白了。 我看到我的父亲因长期伏案而弯曲的嵴背突然间直起,整个史馆一片鸦雀无声,死寂。 我父亲没有推辞,也没有做任何挣扎,他只是点点头,礼貌道:「稍等,容沈某与女儿道个别。」 他向我转来,严肃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点温情的笑意。 在我困惑的眼光中,他用力地抱了我一下,温声道:「缨缨,以后若丢了这份差事,就去洛阳投奔你姑姑,她会照料你长大出嫁。」 他顿了顿,又道:「……你要记得,我沈家世代修史亦是修心,为人者,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祖宗教诲亦云,清白来去,无怨无悔。」 我的差事?我疑惑地心想,我是女孩子,做史官虽有月俸,却只能算是帮工,丢了也就丢了,哪用得着特地吩咐呢。 远嫁洛阳的姑姑,我已有多年未见,阿爹无端提起这个做什么。 那时的我还不明白原因,只是胡乱答应了一声:「哦。」 说罢阿爹便走了,浅红色的衣袍在风中翻飞,孑然一身走入那座巨兽般狞厉的宫廷,在很多年后的噩梦里,我依旧会见到这幅图景,他不回头地走,再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被那只巨兽啃噬掉,他留下了什么呢,只有那句轻飘飘的话: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清白来去,无怨无悔。 就这样安排掉了女儿的后半生,然后挺直祖传的腰板,去迎接属于史官的最后荣耀。 第2页 阿爹离开不久,便轮到了我的二叔。 我的二叔同样给我留了一些话,但比起我爹要实在得多,一共有三条。 第一条,他让我告诉我婶子,把刚十岁的儿子送去乡下祖宅找亲戚代为抚养,这样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嫁了。 第二条,长安东城房价可能要跌,所以趁早把安邑坊的宅子卖掉,换到别处去。 最后,他藏了些私房,就在后罩房小厮赵二居住那间房侧面的狗洞里,约莫二两黄金和一只玉扳指,玉扳指孝敬侄女我,金子则留给婶子。 我惊慌道:「二叔你这每一条,说出来都会让婶子提刀来杀你的!」 二叔仰天大笑:「若真能做她的刀下亡魂,那倒也不错。」 「只可惜没办法带你再吃一趟玉露酥山了,往后你一个人去吃吧。」 他摸摸我的脑袋,眼里隐隐有泪光闪动。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恐惧突然蔓延出来,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的四肢百骸动弹不得。 阿爹和二叔的声音萦绕不去,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心里慢慢成形。 我想起来开蒙时阿爹给我讲的故事,春秋时晋大夫赵盾弒君,为改史书,三杀史官,看阿爹和二叔的意思,莫非这种几百年一遇的神经病皇帝,不巧就被我们给赶上了? 他刚才与我说的,那都是遗言啊! 「二叔,二叔你不能去!」我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把布衣都掐得变了形:「小川才刚考了秀才,他需要你的,还有婶子,你捨得让她难过吗!」 一贯能言的二叔这次只是沉默,我孤立无援,扭头凶我哥哥:「哥哥你愣着干嘛,把二叔拉住啊!」 哥哥一声不吭,我呆呆地看向他,泪水一点点涌了上来。 那个嗓音尖尖的内监又再次推门而入。 他面色狞白,目光淡漠,像是地狱里爬出来收命的伥鬼,来人间俯瞰着自己的下一个猎物。 我不知哪里来的孤勇,一手抓着二叔,一手抓起身边的仙鹤铜灯架,恶狠狠道:「你滚开!我们不去见什么劳什子皇帝,你敢动我二叔,老娘和你拼命!」 那内侍看了眼我的灯架,漠然道:「老夫敬沈家世代清流,才未施以武力,让你们体体面面地去,若是不想要这个体面,说一声便是,用不着做这等粗鄙之举。」 我不吃这一套,把灯架舞得虎虎生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可我儒雅随和的二叔却道:「缨缨,别莽撞,把灯放下。」 我发急道:「他要杀你!」 二叔不以为意,坦然地拂掉我死死抓着他衣袖的手指,安慰道:「缨缨别怕,你想想,舒舒服服就名留汗青,对我们史官来讲是好事,很值的。」 我不住地摇头,泪水簌簌而下。 名留汗青算什么?都是留给后人看的,我只想要亲人好好地活在长安城的阳光下,把这座城里发生的所有琐事一点点记到书册里,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凭什么到阿爹和二叔这里,就不行了呢? 但我留不住他,两三个内侍撕扯下,二叔还是走了,他迎着大明宫里耀眼的日光,纵声大笑振衣而去,慷慨如易水岸边的燕人。 他当了一辈子修史人,第一次走进轰烈无常的歷史,我看着他的背影,扯着嗓子哭喊,几乎将心肺都呕出来。 声音悽厉到不像人类。 我发疯一样想冲上去和他一起见皇帝,却被门口的侍卫一掌推倒在地,我满脸泪痕,哽咽着爬起来,哥哥突然对我道:「缨子,算了。」 他的手轻轻落在我的肩头,如同一片轻羽。 他的话比阿爹和二叔都短,或许是无话可说,或许是知道多说无益,保重,这是我哥哥留给我的最后两个字。 不过半天而已,短短的时间尚不够我做一首诗,却能接连夺走我的三个亲人。 一个人的史馆空空荡荡,四壁静极,我抱着膝盖缩在角落,浑身都发着冷,无数个闪念乱糟糟地纠结成一团,阿爹,二叔和哥哥都走了,只有我一个,我该听阿爹的话去洛阳吗?我以后怎么办?这一切也会轮到我吗?会吗? 如果真的轮到我了,我能怎样呢? 过了很久,史馆的大门开了一条缝,我抬起眼看去,那无常一般的内侍又出现了,他高高在上,满怀悲悯与无情,看着眼前哭得抽抽噎噎的小娘子,缓缓道:「陛下说了,史馆里但凡是能喘气儿的,统统带到殿上,如今这儿只剩你了,沈小娘子,这边请吧。」 他的声音很尖利,像银刀划过玉盘,也像一把锯子,不动声色地噼开我的头顶。 我茫然四顾,是的,如今史馆只剩我了。 目光扫过层层叠叠的藏书,那些纠结成乱麻的闪念被我悉数撕开,我想,人是有命运的,看多了浩如烟海的记载,会发现世间之事不过生老病死,枯荣交替,一生中会做什么事,会爱什么人,往往从一出生起就已註定了,那么,我只能沿着我的道路大步往前走,这条路阿爹走过,二叔走过,哥哥也走过,现在也轮到我。 一瞬间里,我做下了决定,抬起袖子,狠狠擦干眼泪道:「你带我去吧。」 * 他把我的眼睛蒙上,带我走去宣政殿。 宣政殿上站着许多朝臣,年轻的,年老的,他们是帝国的心脏,全都是我熟悉的面孔,主持过修史的宰相,门下省里见过的叔伯,可他们此刻都不忍再看我。 第3页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尽力维持着身体的平稳,一步步走上恢弘宽阔的大殿。 多少次我梦想能当上正经的女史官,跟着阿爹一起上朝,可没想到,我头一次上宣政殿,竟然是这番情形。 虽有心理准备,但当我看到殿前刺眼的那滩鲜血时,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这是阿爹,还是二叔,还是哥哥的? 从此红色成了我最恨的颜色,我恨朱红的大明宫,恨绛红的官袍,也恨起了那端坐上位,满手沾着淋漓鲜血的狗皇帝。 珠帘后,年轻的皇帝面无表情地端详着我,他面貌俊美,神色凌厉,有一双漂亮的凤眼,遗传自他身份卑贱的亲生母亲。 那双眼睛里映着小小的我——一个髮丝凌乱,双眼通红,体面全无,状若疯妇的女人。 「怎么是个女的?」 他不悦的声音徐徐从上座传来,在空旷的大殿里迴响。 带我来的内侍恭敬地上前答道:「陛下,他们沈家是史官世家,她叫沈缨,是史馆里最后的编撰。」 内侍看了我可怜透了的模样,终是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小声道:「沈小娘子现年十五,父兄皆亡,家里只剩一对隔房的孤儿寡母。」 「唔。」 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狗皇帝意兴索然地摆手:「你把她带下去吧,一个小女孩儿,算得什么史官。」 「你他妈又算得什么皇帝!」 我突然抬起了头,指着他尖声骂道。 满座皆惊,群臣譁然。 内侍想冲过来捂我的嘴,被我一股大力给撺在地上。 欺天的愤怒烧穿了我的理智,也烧光了我作为史官最后的冷静,我崩溃了,不想装了,现在我就是整个长安城最疯的疯妇,去他妈的忠君爱国,难道宣政殿上坐了条狗,我就要向狗低头吗? 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我向他啐了一口,用人类嗓子能发出最刺耳的声音,声嘶力竭骂道:「女子?身为女子又怎样!老娘跪在太史公排位前立过誓,编过本朝的八十年国史,祖上自前朝起做过十三代史官,忠烈声名四海皆闻,真是笑话!凭你一个窃国弒兄的乱臣贼子,也配问我算什么史官?李斯焱我告诉你,我们做史官之人,俯仰无愧清白来去,千秋功过秉笔直书,你杀了我们好了,再杀上几千个史官,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嵴背上一股大力袭来,那内侍喘着粗气,唤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力士,死死压住了我的头颅。 那力士下手毫不容情,我的尾音还飘在空中,侧脸已经重重磕在冷硬的砖石上,口中一痛,血腥味儿在嘴里蔓延开,可即使如此,我依然用尽了力气挣扎,只因——妈的,老娘还没骂够呢! 自打踏出史馆的第一步起,我就没想过能活着走出宣政殿。 「本朝以仁孝安天下,高祖太宗费尽心血建立祖宗法纪,而今不过得国八十载,先皇尸骨未寒,你竟能做出弒兄这等天理难容之事,也不怕一道天雷噼死你!……」我挣脱桎梏,怒声骂道。 「要把她的嘴塞上,快!」不知是谁提出了这个缺德的建议。 牙关被撬开,有人将一块手帕蛮横地塞进我的嘴里。 血污模煳了我的眼睛,我的天地变作一坨浓红,我发不出声音,看不见东西,可耳朵还贴在地砖上,而且因固体传声而变得格外灵敏,笃,笃,笃,我听到有人在一步一步向我走近,脚步清晰。 「把她放开。」 是狗皇帝的声音。 「陛下……」押着我的力士犹豫道:「这小娘凶得很。」 狗皇帝冷冷重复了一遍:「放了她。」 力士不敢抗旨,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我。 眼见新皇走近了,那力士怕我狗急跳墙,放我之前特地卸了我两条胳膊。 不愧是御前当差的人,下手又准又辣,我只觉一种无法容忍的剧痛袭来,险些当场晕过去。 忍住,沈缨,忍住。 我死死地咬紧牙关,汗珠簌簌而落,喘息着告诉自己:反正也活不成了,死前非要咬下狗皇帝一块肉不可。 在我沉重的唿吸声中,狗皇帝面带几分古怪的兴味,信步向我走来。 一只沾了泥土与血迹的黑靴翻过了我的脸,皇帝倾下身,用他锐利的狐狸眼细细端详了我一番,突然笑出了声。 这一笑森然恐怖,如毒蛇吐信般令人胆寒。 他凑近我的脸,笑嘻嘻道:「一门四史官,个个都是硬骨头,真是好忠烈的一家子。」 我呜呜地扭动身体,试图爬起身来。 他还在笑,指着那滩血道:「……看到那血了吗?那是第一个上来的史官流的,哦,应该是你阿爹吧,我让他修饰文笔,别在国史里瞎写什么弒君夺权之类的昏话,可惜他说什么也不肯,我只好当庭赐死了他,用的毒药,还算体面,只是七窍流血罢了,全尸还是有的。」 他说得这样轻松,这样满不在乎,甚至还带一点变态般的沾沾自喜,我恨得几乎眼里滴出血来,恨中又有一丝不可置信,这世间竟有这样的恶魔,他不怕下地狱吗? 「第二个来的是你二叔哦,他倒是机灵些,没有一口回绝,而是掉了一地的书袋,想说服我回心转意,我听烦了,本想下令杀他,他却早有察觉,未等动手,就一头撞死在了那边的柱子上,还算是聪明。」 第4页 他指了指旁边朱红的大柱,上面泼了暗沉的鲜血,已经干了。 「然后是你的哥哥,他瞧见了血迹便什么都明白了,一句话也没说,只求能横刀自刎,我虽然遗憾,却也成全了他。」 「然后便是你了,我本不想为难你,可是没料到,沈小娘子这张快嘴这般厉害,真不愧是史官世家,说得好,说得我无地自容。」他伸出手,把我嘴里塞的帕子揪出来,笑道:「再多说点,我爱听。」 我突然暴起,狠狠地一口咬在他手指上。 他杀了阿爹,二叔和哥哥还不够,还要折辱于我!满满都是高高在上的轻蔑戏嚯,何其残忍。 我这一口咬得结实,如果不是一旁的力士冲上来捏开我的腮帮子,说不定狗皇帝的手掌骨都要被我咬一个对穿。 他闷哼一声,看着流着血的手指,露出讶异又困惑的神情:「……你不是做史官的吗?竟然还会咬人。」 他又是一笑,讥诮道:「你家那几个男人,还没一个年轻小娘有血性,这种废物,死了也就死了,不可惜。」 回答他的是我更兇狠的一口,被他敏捷躲开,顺便把我踢到一边去。 内侍们乱闹闹地叫:「陛下受伤了,快,快宣太医!」 我呸地吐出了他的脏血,决定发扬作为史官的传统艺能:嘴炮攻击。 在兵荒马乱的大殿里,我的声音高亢尖锐,锋利如刀,撕破了众臣的耳膜,也撕裂了他们竭力粉饰的太平。 「李斯焱,你不过是个的杂种!掖庭宫里倒夜香的货色,卑贱是刻在血骨里的,你以为你洗得掉吗?哈,果真老鼠生的鼠崽子会打洞,你争不到皇位,只能用卑劣的手段弒君窃国,和你那狐媚子亲娘一脉相承,恶不噁心!」 我知道我今天活不了,所以专拣刺激的骂。 李斯焱出身不好,母亲只是个掖庭宫里的下等奴婢,得君王一度春风,与掖庭中悄悄生养,却因积劳成疾而早逝,一向是这位阴沉的四皇子碰不得的逆鳞。 果然,最幽暗的一道伤疤被我揭起,他的眼神一下变了,由好整以暇勐然变作一只兇勐暴戾的恶兽,恶狠狠道:「你疯了吗!闭嘴!」 不,我不闭嘴,趁着侍卫们还没来抓我,我伏在地上,顶着流血的额头,不管不顾地继续骂道:「我今儿偏要说,有种你来杀了我!满皇城的人都知道你娘不过是个犯官罪女,狐媚祸君才得了你这个孽种,这桩桩件件都是明摆着的!所以你才怕我们史官,因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受千人唾骂,遗臭万年!可你连直面我们都做不到,不过是胆小如鼠一介懦弱匹夫,呸,你他妈算得上什么皇帝!我便是去地下也要睁眼看着,国朝三代江山,要如何亡在你手上!」 「沈缨!你找死!」 我骂人有一套,没有人能在我的嘴下撑三个回合。 我成功地气疯了他——一个刚刚篡位成功,亟需塑造深沉形象的君王。 他终于忍到了极限,一把拔出随身的佩剑,抵在我的脖子上,冒着火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腾着滚烫的杀意。 我也冷冷地看着他,带着一丝轻蔑的笑,嘴唇无声地努成两个形状:鼠辈。 空旷的大殿上,我们两个对峙着,凤眼对着杏仁眼,兇狠的恨意在眼神交互处相撞。 谁也不退后哪怕半步,像两只对阎王龇牙的野兽。 就这样僵持,僵持,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他却迟迟没割断我的喉咙,我等得烦了,冷冷道:「怎么,不敢杀我?」 他的剑尖动了,我闭上眼,等待着被冰凉的钢剑送上归途。 父兄都以为我会在这场风宝莱坞下来,远远避到洛阳去,远离天家的是是非非,可正如家训所言,俯仰无愧,清白来去,我们沈家的女人,从不屑于苟活。 于我个人,我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我只觉得可惜,我死了,就没人去告诉婶婶,二叔在狗洞里藏下了二两金子的私房钱了。 * 那剑尖并未刺入我的咽喉,而是微微一转,割下了我一撮散落的头髮。 我睁开眼,见到狗皇帝蹲在我面前,眯眼盯着我。 我怔住了,他这是想做甚? 他放下剑,拽着我的头髮把我的脑袋拉起来,拉到和他一个水平线上,我奋力挣扎,他却抓得越来越紧,几乎把我的头皮都给撕扯下来。 他轻声对我道:「虽然你罪该万死,但我不想杀你,随随便便让你死了,不是太便宜你了吗?」 我惊骇地瞪大眼。 「你说你要去地下睁眼看着我断送国朝江山,但我瞧没必要,你就舒舒服服地待在内苑里吧,看着我这个杀了你父兄的卑贱恶人,如何励精图治,重整河山,所到之处山唿万岁,百年后受万民敬仰。」他一字一顿道:「你只需在旁看着就好。」 「放你娘的狗屁!」我又被气得浑身发抖:「在你边上苟活哪怕一瞬,我都觉得噁心!」 他讥笑道:「那最好了,你越噁心,我就越快意,孤刚刚即位,正巧缺一个写起居注的人,这可是人人眼热的好位置,就让你来吧。」 谁想要这噁心的恩赐! 我不想和这个喜怒无常的神经病多废话一个字了,挣扎着抬起脱臼后剧痛无力的手,去拔头上的簪子。 「沈缨,你家还有别的人吧,」 第5页 他突然扯断我的一缕头髮,恶意道:「女眷,叔伯,父母高堂,隔房兄弟,再人丁不旺的寒门,凑起来也应该有个十几人?」 我拔簪子的手勐然顿住了,浑身的血一瞬间凉透,如一尊石雕一样,整个人动弹不得。 狗皇帝欣赏着我震惊的神情,笑得更开心了。 他伸手把我的簪子拔下来,随手扔出老远,兴致勃勃道:「沈缨,当廷叱骂是大罪,按律当斩,你说孤把你家统统问斩怎么样?」 我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喉咙口发出模煳的悲鸣声。 从古至今,因气节而忤逆自裁者,从来祸不及家人,他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连杀了三个史官,竟然只因我当廷骂了几句,便以抄家灭族来威胁我低头! 「你……」我浑身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松了抓我头髮的手,嫌恶地在我衣服上擦了擦,任由我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冷哼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个卑鄙小人,凡不听话的人都想杀了,你随便如何骂我都无所谓,可你不该骂我的母亲,她只是个命苦女子,却胜过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酸儒千倍万倍。」 「沈缨,你若是现在自裁,我马上下令杀掉你家剩下的所有人,五服之内一个不留。」 「若还想他们活着,你就乖乖搬去紫宸殿里,去给我写十五年的起居注,满了十五年,我再放你回史馆去,到时候你爱写什么写什么,随你秉笔直书还是怎样,我一个字都不动,你选一个。」 他站起身,把配剑收回鞘中,等待我的回答。 我无法回答他,我额头上的血在流,嘴里的锈味也愈来愈浓,趴在冰凉的地面上,双臂处传来无法容忍的痛楚。 他的话迴荡在我耳边,如恶魔的呓语。 我躺在宣政殿冰凉的地面上,木木地想,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今早,二叔还在笑着对我说,侄女儿,明日休沐,叔叔带你去吃玉露酥山,外头杀声震天,史馆内还一片宁静。 我还以为,这样快乐平凡的日子能永远活下去,有朝一日我会得到一顶御赐的乌纱帽,成为国朝第一位女史官,再嫁给青梅竹马的小哥哥,我们俩攒钱去安邑坊买一个半新不旧的小宅子,生三个小孩童,教他们读书写字,给他们做全天下最好吃的玉露酥山…… 可这一切都没有了,没有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从身旁熘走,我清楚自己别无选择。 心里的一股气泄了,我再也找不到一丝力气去说一句话,像个残破的小褡裢一样,静静地在尘泥中腐烂,或许那个幸福活泼的沈缨从这一刻就不见了,留在世间的不过是一具不能自主的破皮囊而已。 毕竟,有爱的人的世间才是世间,有魔鬼的世间叫地狱。 李斯焱应当在等我的答覆,可我已经丧失了发声的力气,意识一点点模煳,直到陷入了昏黑的泥潭。 第二章-善后 昏过去后,我被抬回了紫宸殿,安置在偏殿外一处宫女院落里。 中途醒过一次,我睁开眼,看到一个宫女在给我煎药,她捕捉到我的目光,沉默地别过了头,似乎并不想和我有任何交流。 正好,我也不想言语,巨大的哀恸把我的灵魂打得七零八落,一整天了,我一直没有一丝活气地盯着帐顶,任宫女,内侍,御医来来去去,给我翻身,换药,缠一圈一圈的绷带。 我分不清我的身体是在康復,还是油灯枯尽,好像这两者对我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 傍晚时,夏富贵来探望我,带着一碗散发着奇怪味道的参鸡汤。 这个龟孙见我第一面,就开始叉腰骂我:「缨子,你是不要命了还是失心疯!敢在陛下头上动土,他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回活下来真是祖上积德,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我被他气笑了,抬起刚接好的手臂,指着他簇新的头冠阴阳怪气道:「我道是谁,原是夏大人啊,恭喜恭喜,瞧这帽子,这是高升内侍局总管了吧。」 他声音小下去:「是掖庭总管。」 我的力气突然回来了,抓起床头的瓷杯,用力朝他脑门招唿去,高声骂道:「去你妈的,你这个龟孙子还有脸来见爷爷我,戴着这顶帽子给李斯焱当狗去吧!我是瞎了眼才和你做了几年朋友,真箇噁心!」 夏富贵嗷嗷叫着闪避我扔来的杯子,委屈道:「我哪知道陛下会杀你家人啊,我们这种在宫里做事的阉人,哪里知道主子们的计较,缨缨你别生气了,如今大局已定,编撰大人泉下有知,也定会希望你好生过日子嫁人,生几个儿子,太太平平地……」 「滚!」我抄起宫女的针线篓子,直照着他的脸砸去。 他匆匆放下慰劳我的鸡汤,兔子一般逃跑了:「缨缨,你现在情绪不稳,我等你想通了再来看你。」 「想你大爷的通!给老娘滚!」我破口大骂。 骂完了,四下里一片寂静,我喘着气,无力地躺回了床上。 夏富贵是我在宫里唯一的朋友,小时候进宫认识的,当时他只是个掖庭里一个末流小内侍,跟幼年李斯焱做过同事,曾无意间关照过他几次,李斯焱很记恩,于是甫一上任,就赏了夏富贵一个大官儿当。 往事如残烟,俱往矣,谁知道当年那个消瘦兇悍,眼神像狼崽子一样的小男孩儿,摇身一变成了皇帝呢? 第6页 还是一个爱杀史官的狗皇帝。 夏富贵走后没过多久,一个身形瘦削的宫女轻手轻脚走了进来,默默收拾了散落一地的针线。 我对她道:「告诉你们主子,我有话跟他说。」 * 宫女禀报给总管,总管禀报给大总管,大总管禀报给皇帝,一下全紫宸殿都知道沈小娘子胆大包天,竟敢传唤皇帝。 皇帝本人没有计较我的无礼。 天色微暗,李斯焱处理完了政务,直接来了我的屋子,看看我脑袋上的绷带,噗嗤一声笑了:「沈起居郎精神甚好,不知可想通了吗?」 他眼睛下面缀着两片浓浓的青灰色,瞧着非常憔悴。 其实夺权篡位也是一门体力活,前头要谋划,中间要执行,后面要收尾,一整套工序下来,他大约已有几日没睡觉了。 我表现得很平静,没有上去咬断他的脖子,也没有骂人,非常直截了当地说:「我要出宫。」 「好啊,」他说:「一日够不够。」 「不够,我要两日。」 「两日啊,会让我怀疑你要逃跑哦。」他笑嘻嘻地,伸出受伤的右手,沖我比了一个数字九的手势。 狗东西,又拿抄家来威胁我。 我面无表情道:「两日,我出宫去处理些家事,回来就开始给你做起居郎,十五年,从那天开始算起。」 他逐渐收敛了笑容,阴沉沉地盯着我道:「沈缨,不管你是出去做什么的,我劝你不要想耍什么花招,我说过,你若胆敢自杀或逃跑,就诛杀了你的亲族,说到做到,你自己掂量。」 我也回敬道:「李斯焱,如今我人微言轻,动不得你,但迟早有一天,我要教你后悔留我的命。」 「好啊,我等着。」他疲惫的神色渐渐转为兴奋,像是小男孩在逗弄一只脾气不大好的狸奴。 他凑过来,用一种爬行动物的阴冷声调,在我耳边道:「既然敢把你放在身边,就不怕你这点子报復,沈编撰知不知道,我最喜欢把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学究踩在脚下,你越是铮铮傲骨,我就越是想把你的嵴樑打断,看你躺在地上哭的样子。」 「你尽可一试。」我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饱含恨意:「善恶有报,天道轮迴,你这种人终将得报应,我等着看。」 「朕也等着看。」他轻蔑地笑道:「看看天道会不会报在朕身上。」 我不想再与他纠缠,扭过头去,厌憎地闭上了眼。 他伸手过来,捏住了我的下巴,往上抬,我只觉下颌一痛,险些被他给抬脱臼了。 我咬牙屏住痛唿,对他怒目而视。 他捏着我的下巴,懒懒道:「既然没什么毛病,就别整天像个死人一样躺着,看着真晦气。」 我甩掉他的手,一言不发。 「起来吧,跟着朕出去办点事。」他笑了笑:「兴许办完了这事,你能像先前那样,有点活气儿。」 他唤来内侍和宫女,把我塞进了一套半新不旧的内侍制服中,又把我推出了屋子。 我站在殿前,困惑地皱起眉毛,问他道:「你想做什么?」 他翻身骑上了一匹健壮的乌孙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道:「上来。」 我无比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他耐心不大好,直接伸出手,像提小鸡仔一样把我抓上了马,然而,他并没有把我摆成正确的骑马姿势,只是随便往马背上一放而已,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一振缰绳,绝尘而去。 我脸朝下,像一块破布一样被搭在马背上,整个人都是懵的。 李斯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抓紧,别摔下去落个半身不遂。」 「等……等等……啊!」 骏马飞驰,我的惨叫声迴荡在长安的夜空中。 ——甚至因为马鞍不断地撞击我柔软的小肚皮,而被颠出了悽惨的颤音。 李斯焱毫无半分怜香惜玉的意思,高声喝到:「驾!」 这是好马,跑起来风驰电掣,我被以一个耻辱的姿势挂在马背上,被抛上去又落下来,直颠得胃中翻江倒海,一不小心,右脸啪地撞在了李斯焱的马鞍上,被夜风一吹,整个右半边脸都失去了知觉。 ——我活了十五年,从来没有被如此粗暴地对待过,气得七窍生烟,张嘴想骂,却化作了一声干呕。 眼前是飞速移动的地面,先是宫里的青砖地,再是宫外的泥地,长安宵禁严格,坊外空无一人,李斯焱纵马奔驰在天街上,最后停在了一座衙门前。 我用力抬起眼,目光虚虚落在了门匾上,上书三个大字:御史台。 他松开了手,我顿时滑下马去,腿软,站不稳,直接栽倒在地,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我今日滴水未进,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只能呕胆汁,胆汁苦涩,非但把我给噁心了个够呛,还把我的喉咙给烧哑了。 该死的狗皇帝! 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无比憎恨地盯着李斯焱。 他也在看着我,像是在欣赏我狼狈的模样,见我瞪他,也不生气,眯起一对狐狸眼,好整以暇笑道:「清醒些了吗。」 我哑着嗓子骂道:「你这个……」 话说了一半,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难受,我捂住嘴,痛苦地干呕起来。 李斯焱淡淡道:「慢慢吐吧,朕有的是时间。」 第7页 慢慢吐?老娘恨不得把酸水喷他一脸! 「你有毛病吗李斯焱!」我费力地一字一字挤出来:「我什么都没做错……你凭什么……这样折辱我!」 李斯焱惊讶道:「你跟朕讲道理?朕收拾你,用得着找由头吗?」 我快被气晕了,脸色煞白地指着他道:「你……」 他抬了抬挂着黑眼圈的狐狸眼,懒洋洋道:「朕虽有时间,却没心情等你一宿,一盏茶内你要是还吐不完,明日就别回家料理家事了。」 说到一半,他顿了顿,恶意道:「朕倒觉得回去也没意思,左右你家也不剩几人了,不如你求求朕,朕给你家送几根香烛去……」 他话音未落,我勐地一抬头,一个箭步冲上前,精准利落地朝他袍子上啐了一口。 袍子是上好的提花贡缎,洛阳的织娘辛勤一载方能织得一丈,如今被我啐了一口不明液体,全毁了。 李斯焱勃然变色,闪电般出手,扼住我的脖子,把我重重摁倒在地,我毫不退让,龇出虎牙,照着他的胳膊恶狠狠地咬了下去。 士可杀不可辱,去你妈的狗皇帝,老娘咬死你! 李斯焱嘶了一声,我以为他会按着我的脑袋往地上砸个几下解气,没想到他倒没有对我怎样,而是直接松了手,把我放了。 我一个轱辘爬起来,蹬蹬蹬往后退出好几丈,警惕地盯着他。 他低头看了眼胳膊上鲜血淋漓的牙印子,对我招招手道:「过来。」 我没动。 他的反应有点过分平静了,平静得不太正常,看起来随时会呵呵笑着把我的脑袋拧下来当蹴鞠玩儿。 「过来,不然你婶子的命就别想要了。」他笑道。 妈的,他威胁我。 我用我一根筋的脑子艰难地思前想后一番,最后还是闭了闭眼,咬紧牙关走上前去。 这世界上能让我去冒脑袋被拧下来的风险的东西不多,恰好我婶子的命算一个。 我露出一个引颈就戮的表情,李斯焱笑了笑:「哟,你还知道怕。」 「放心吧,朕不杀你,掐你脖子,是防着你咬舌自尽,」他拍拍我的包子脸:「朕还要留着你玩儿呢,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把你给砍了?」 我闷不吭声,心道你还不如杀了我呢。 他随意擦了擦流血的胳膊,指了指御史台,示意我进去。 我强忍着剧烈的头晕,艰难地挪动步子,李斯焱却没什么耐心,一手提起我的领子,把我扔进了门槛。 「走快点。」他道:「朕时间不多,若再磨蹭,朕也不知道会对你弟弟做出什么来。」 威胁,又威胁! 我咬紧后槽牙,恨恨地加快了脚步,一个不小心撞在了柱子上,额头上的伤口顿时又渗出了血丝。 李斯焱视而不见,好整以暇道:「左转,过这个院子,去御史台大狱,刑室。」 「御史台大狱?」 我顿时明白他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里了,回过身抓紧了李斯焱的袖子:「你……你要带我去见什么人!你把我的朋友关起来了?」 「松手。」他挑眉道。 在我惊恐的目光中,李斯焱挥手示意狱卒让路,对我淡淡一笑道:「朕最讨厌你清高不屈的样子,现在这副神情,难看是难看了些,倒是顺眼得多了。」 「不过你猜对了,」他道:「朕没记错的话,此人与你的确是有几分渊源。」 听见确凿的答案,我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顾不上头晕,跌跌撞撞跑下了大狱的阶梯。 狱卒想拦我,李斯焱的声音从身后飘来:「不要拦,难得她来一回御史台,任她四下逛逛。」 我心急如焚,狂奔在大狱潮湿的地面上,突然足底一滑,跌在了地上,我揉了揉膝盖,摇摇晃晃站起身,不管不顾地冲去了大狱最深处。 卷宗上写过,大狱底层是审问拷打的地方,进者凶多吉少,十中不留一二。 地下的空间阴冷无比,满地奔跑着蛇虫鼠蚁类的小动物,我强忍着噁心,凭着一点微末的记忆,找到了行刑的房间,哆嗦着手去拉那扇铁门。 门口守着两个狱卒本在打盹儿,见不知何处冲来了一个小姑娘,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见我上来就要开刑室的门,连忙把我拦下来道:「你做什么!这儿是御史台狱!」 「废话!我不识字吗!」我大喊道:「开门!」 「你……」 「让她进去。」懒洋洋的声音再次传了来。 脚步由远及近,李斯焱笃定地走了过来,袍角上被我吐的那块唾沫格外醒目,不过看他神色自然,好像并不在意这一点点的脏污。 也是,他幼时长于掖庭,比这更脏的东西也见过。 他吩咐狱卒:「把火点上,让她瞧瞧清楚。」 狱卒摸不清头脑,但既然皇帝发了话,还是毕恭毕敬地把我放了进去,点燃了壁火。 我用力推开门,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沖得我心跳勐地漏了一拍。 这是一间地地道道的刑室,阴冷潮湿,四壁悬挂着无数陈年的铁具,火光照射下散发出湛亮的光泽。 我喉头翻涌,又是一阵想吐,拼命地忍住了,抬头一瞧,有一中年男子被铁链缚于室中,衣裳残破,遍体鳞伤,头低低地垂着,髮丝凌乱。 我失声叫道:「郭先生!」 第8页 李斯焱在我身后笑道:「看来你的确认得他。」 我当然认得他,他叫郭辛,是先帝朝的黄门郎,性情忠直,满腹经纶,与我父亲在太学里做过同窗,父亲请他教过我两年的书法,所以我叫他郭先生。 李斯焱把刑室的门关上,娴熟地落了锁。 室内只剩下了我们三人。 我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像一只弓着腰的狸奴一样拦在那个中年男子身前,惊怒道:「你想对郭先生做什么!」 「不做什么,」李斯焱顺手摘下了一柄长鞭,对我恶意地笑了笑道:「带你出来玩玩罢了。」 「你怎么能对郭先生下手!」我慌了起来,像老母鸡护崽一样,把中年男子拦在身后:「……那时你不得先皇宠爱,郭先生于心不忍,多次暗中襄助,你不记恩也就算了,怎么能……怎么能……」 李斯焱抓鞭子的手顿了顿,嘲讽道:「沈缨,你那些过家家一样的公理道义,或许朕的好哥哥可能会听上几句,可朕不会。」 他的神情冷了下来,看着我道:「宫禁事发后,郭辛趁乱出宫告密,帮助废太子的两个儿子逃出帝都,随行的还有废太子豢养的部曲与死士,这是勾结里外的大罪,朕感念昔日恩德,才没有当场处斩,并许诺他只要吐出朕这两个好侄子去了哪里,就饶他一命,官復原职,还不够仁慈吗。」 我不可置信道:「你……两位小殿下不过总角之龄,你怎么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李斯焱奇道:「你不是史官吗?谋权篡位该怎么收场,你应比朕清楚。」 我一时语塞。 对,歷来皇权之争,都讲究一个斩草除根,可即使如此,把刀挥向两个稚龄小童这种事,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是……缨缨吗。」 当我发愣时,身后突然传来虚弱的声音。 我登时转移了注意,慌忙回过身,抓住郭辛的手道:「郭先生,是我,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 郭辛虚弱地嘆了一声:「莫要问了,一把老骨头,他想拆,便让他拆去算了。」 「缨缨?」 李斯焱念了一遍郭辛对我的称唿:「你的小名?」 我与郭先生都没心思搭理他。 郭辛咳了一声道:「陛下既已得偿所愿,又何必赶尽杀绝……两位小皇孙也罢,缨缨也罢,都是与这场风波无关的可怜人,陛下……为何总不愿放过他们……咳咳!」 他太虚弱了,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李斯焱淡淡道:「废太子当年一念之仁,留了朕一条贱命,可就是这点妇人之仁,让他被朕这个卑鄙无耻的弟弟砍了脑袋,郭卿觉得,朕会重蹈他的覆辙吗。」 他的神情渐渐幽冷下来:「朕和他不一样,他从小高高在上,万千宠爱,所以才生得心肠软糯,迂腐不堪,可朕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只能去抢——既然要抢,那就必须不死不休,斩草除根。」 好一个不死不休。 这是我头一次直面李斯焱扭曲的价值观,着实被震撼得不轻,感到无比愤慨的同时,又带有一丝茫然,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生长出这么漠然,这么残忍,这么没有底线的人啊? 我正色道:「须知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你行事如此霸道狠辣,便是得了江山,也将怨声载道,沸反盈天,绝不会长久。」 「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事,」他大概觉得我一身正气讲道理的样子好笑,眼神中的冷芒散去了,饶有兴致地居高临下道:「行了闭嘴吧,洗洗你一身酸儒味儿,熏得人头疼。」 我气坏了:「你……」 郭辛轻声道:「缨缨,别任性,此事与你无关,你出去。」 「郭先生,他要杀你!」我一下急了:「我护不住阿爹,不能连你也护不住!」 李斯焱嗤笑道:「……你拿什么护着他,拿这张叭叭叫的小嘴吗?」 我又被他气了个半死,强行压抑着怒火,让自己冷静下来,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道:「你放了郭先生,我……我告诉你先太子的一桩隐秘!」 李斯焱哦了一声,一对狐狸眼微微眯了起来,上下打量了我几遭。 我怕他不信,凛然道:「我家世代史官,家训规定了不可谰言,我不会骗你的。」 他看起来不以为然,但还是懒洋洋地道:「什么了不得的隐秘,值当换郭辛的自由,不管真不真,且说来听听。」 我警惕道:「……你不放郭先生,我便不说。」 李斯焱笑了笑:「甚好,那就别说了。」 只见他眼中闪起阴狠的寒芒,脸上笑吟吟地举起鞭子,在我惊慌的大叫声中向郭辛抽去, 长鞭划过肉身,发出一声脆响,郭辛痛苦地闷哼出声,肋骨处留下一道血肉模煳的鞭痕。 我呆呆地站在原处,全身止不住地发抖。 见他再次扬起了手,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扑上去一把抓住他的鞭子,高声道:「出逃在外的两个小世子不是太子的儿子,是他从二皇子府上抱来的!」 「缨缨!」郭辛惊怒地打断我。 李斯焱讶异地看了我一眼,长眉皱起,看我的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个老奸巨猾的犯人。 「说清楚,」他把鞭子放回原处,取下了一只镶铁钉的巨棒,轻柔道:「你最好别撒谎,郭辛的身子骨弱,可挨不起这样的刑棍。」 第9页 一不做,二不休,我把心一横,坦白道:「此事隐秘,知道的人极少,先皇陛下恐日后生变,于是令我阿爹暗中将此事记录下来,我……我本不该知道的,可我有一次偷看了阿爹的手记……」 偷看到了……一些劲爆的皇家八卦。 比如太子殿下外表看起来风华正茂,温润如玉,其实……其实底下的东西,也和玉石一样中看不中用…… 我心虚地用眼角余光看着郭辛。 郭先生像个破风箱一样喘着气,脸色灰白,目光暗淡,却没骂我,我沮丧地想,他大概是被我气到失语了。 我一闭眼,有些心虚地道:「偷看阿爹的笔记是我不对,可……可是太子和二皇子都已经罹难,这个秘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对吧。」 「而且郭先生,不管你说不说,他是皇帝,早晚会找到那两个孩子的所在的,如果让他知道了他们并非太子亲生,说不定……说不定能放他们一条生路呢?」 郭辛嘶声道:「你给我闭嘴!小小年纪如此顽劣,捅了天大的篓子还不自知,你……唉……」 我乖乖立正挨骂,低声对李斯焱道:「我告诉你了,你能放了郭先生和那两个小殿下了吗。」 李斯焱放下了铁棍。 「你说的手记在哪里。」他淡淡问道。 「在史馆,进门第三个书架的暗格里,钥匙我阿爹和宰相大人各一把。」 他默不作声地转过头,伸出滴血的胳膊,敲了敲狱门,吩咐一个不知何时出现,正在外等候的老内侍道:「着人去搜沈振的尸身,再把宰相叫来。」 沈振正是我父亲的名字。 我的指甲紧紧嵌进了肉里,生疼。 此事重大,李斯焱再也没了料理我的心情,放下了刑棍后匆匆离开,只留我一人在刑室之中,与郭辛两两相对无言。 第三章-回家挨骂 良久,郭先生哑着嗓子问道:「他刚才说沈振的尸身,是我听错了吗?」 李斯焱走了,绷紧的心突然松弛了下来。 我心里头空落落的,麻木地点点头道:「先生没听错,他杀了阿爹,二叔,还有哥哥,家里四个史官,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了。」 「昨天宫里死掉了很多人,」顿了一顿,我又轻轻道:「先生,晚辈不想再见更多的血了,所以才将此事说了出来,想着能保下一条性命是一条。」 郭辛大约早就猜到了,嘆了口气,声音转柔道:「节哀。」 「先生不怪我?」 我小小声地问道。 郭辛道:「不怪你?这份手记一出,太子一脉再无即位可能,你叫破如此重大的秘辛,就为了保老夫一人的命,你自己觉得这么做对吗。」 我没吭声,可打心底里一点却也不后悔。 我是史官,行事向来都是直来直往,既然那两个孩子并非太子所出,那叫真相大白于天下,也没什么不好的。 「罢了,你也及笄了,做了什么,自己能承担后果便是。」 见我久久不答覆,郭辛又嘆了一声。 「先生,我已经付出代价了,」我低头道:「昨日我当着百官的面,指着他鼻子唾骂了他一遍,本想追随父兄而去,可拔簪子拔得慢了些……他以抄家灭族为威胁,命我给他当十五年起居郎,放在身边慢慢折磨……」 「胡闹!」 郭辛又激动起来:「你一个女孩子,胡乱掺和这事作甚!当廷斥骂,这是泼天的大罪,他没当场杀了你是你命大,早知你如此不识轻重,当初便不该向先帝荐你入史馆!」 我倔强地低着头挨训。 委屈吗?是委屈的,但即使再来一次,我大概还是会这么做。 郭辛被我的胆大妄为气得不轻,拖着残破的身躯,硬是数落了我半个多时辰,后来实在体力不支,才迷迷煳煳地昏睡了过去。 他睡去了后,我小心的地把我的外袍盖在他身上,望了眼紧闭的牢门,找了个角落,把自己缩成了一小团,盯着石墙发呆。 我不太困,只觉得很茫然,被训斥多了,自己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过了很久很久,那扇石门被打开了,一个年轻内侍走了进来,对我道:「沈娘子,陛下许你归家两日,轿辇已备在外头了,请吧。」 我腿麻了,站不起身,蹲在角落里问道:「那郭先生呢。」 内侍道:「陛下没有旁的吩咐。」 我不死心:「……郭先生身子弱,不耐地牢阴湿……」 内侍仍道:「陛下没有吩咐。」 没有办法,我只能抛下郭先生离开,临走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正昏沉地睡着,身上盖着我的外袍,袍下的身体瘦骨嶙峋,散发着暮年的味道。 我无端想起来小时候他教我读书的样子,那时候他还没给先帝当黄门郎,只在翰林领了个闲职,每日下了差事后,在后院子里带我们几个小孩子读论语,他老是说为人处事,当以仁善为先,他也的确做到了。 无论是当初帮李斯焱,还是后来帮太子家的两个小孩,驱使他的只是内心那股子纯直的善良而已。 只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呢?李斯焱天性凉薄残忍,又怎么会记得他的恩情? 我难过地想,圣贤书教我们做正直的好人,可纵观史册,好人容易倒霉,反倒是祸害们都长长久久了,天道怎么就这样不公。 第10页 * 折腾了整整一夜,踏出大狱时只觉恍若隔世。 我抬头望向远方,天光微明,长安之东升起年轻的太阳,又是新的一天了。 今日休沐,御史台空荡无人,坊外车水马龙,我坐在稳稳的轿辇里,穿街走巷过我熟悉的街坊,任人群的喧嚣声把我吞没。 这是我长大的地方,世间最繁华美丽的城市,这里有冠盖如云,有商贾遍地,胡姬携花款款而行,青槐下的骚客且饮且歌……可此刻我听着外头的笑语,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我与这座城市的悲喜并不相通。 他们为什么要笑呢?我茫然地想,李斯焱杀史官,斩旧臣,强逼孤女,无恶不作,这样一个人来当皇帝,有什么可值得庆祝的? 我的亲人为公义而死,但好像百姓们并不在乎这些, 走到东市的尽头,我望见了熟悉的糖水店,老闆娘正端出一盘晶莹剔透的玉露酥山来,底下是糯糯的碎冰,淋上一层香甜的酥油,再簪一支刺蘼在山尖处,风雅沁凉,这是我最喜欢的小甜点。 「停下,」我突然叫道,未及停稳,便跳下了轿辇。 老闆娘认得我,但她不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瞅瞅那四个内侍打扮的轿夫,再瞧瞧憔悴不堪,脑袋上缠着绷带的我,她煳涂极了。 我小声道:「芸娘姐姐,我想吃玉露酥山。」 「好,好,」老闆娘连忙摸摸我的头,吩咐小丫头去准备冰块,关切道:「缨缨这是怎么了,头撞坏了吗。」 我低头不说话,芸娘见我难过,轻轻把我的头髮拢到耳朵后面去,温柔道:「没事的,先来吃些甜的东西。」 我对她道:「芸娘姐姐,你多保重,我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我……」 我再说不下去了。 从昨天起,我的精神就在一种极度不稳定的状态下,我怕我多说一个字,都会当众痛哭出声。 芸娘嘆口气道:「好孩子,姐姐知道你不愿意多讲,这都无妨的,我的摊子一直在这里,哪天如果还馋我的冰点,尽管来找姐姐,姐姐还给你做酥山。」 我接过那碗剔透的酥山,向她道了别,钻回了轿辇上。 酥山醇厚香甜,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我又想起来那时候我拉着阿爹,叔婶,哥哥一同来惠顾芸娘的生意,哥哥嫌这东西太甜,吃了两口后全丢给了我,我那天吃了两碗酥山,当晚便拉了肚子,二叔笑我是山里的棕熊进了城,净爱吃甜腻凉爽的东西,阿爹去灶上给我煮黄连,板着脸训我,说以后不准再多吃冰点。 啪,一滴泪水打在酥山顶上,压垮了那朵浓红的刺蘼。 打从走出史馆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哭过,我本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流泪的能力,但有些记忆刻在味觉里,会伴人一生,在无知无觉的时候,突然让你回想起什么。 自吃到第一口酥山起,幕天席地的欢乐往事瞬间冲垮了我心里的高墙。 一滴,又一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悲恸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洩口,跟着眼泪簌簌而落。 听着外头欢笑的人群声,我独自一人缩在玉辇的角落,一边无声地大哭,一边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塞酥山,甜腻的糖水在我嘴里融化,真的好甜啊,可能是这糟糕的世间唯一一点甜味了。 * 我一边流泪,一边吃掉自己的泪水,在安邑坊下辇时,我把眼泪一抹,扔掉空空的碗,又变回了刚强的沈家长女。 我没时间再哭了,李斯焱只给了我寥寥两日空闲,这两日里,我有太多的事情要料理,实在是顾不得纾解悲伤。 深吸了一口气,我推门进入前庭。 见到婶子时,她已换了一身白色的寡妇装,正在和寿材店的伙计讨价还价,强硬表示此单必须附送纸钱香烛,要不然她就找别家去。 「我们家连定三具棺木,另加石碑白绢和灵位供桌,这么一大笔生意,总该有点折扣吧。」婶子敲着桌子,振振有词。 伙计大概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么有战斗力的寡妇,被说得节节败退,最后只能悻悻同意。 送走了伙计,婶子一眼望见了我。 两个倒霉女人相顾无言半晌,她嘆了口气,问我道:「缨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打了一个酥山味的嗝,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真不愧是我的婶子,她听完,第一反应就是揍我。 「你这个不要命的小兔崽子!读史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你知不知道这是犯上的大罪,大罪啊!」她一张俏脸气得通红,抡起板凳打我的屁股,来势汹汹。 我绕着桌子躲避她的攻击,委屈道:「我知道啊,所以我想骂他一顿然后触柱来着,谁知道狗皇帝不让呢!」 「你还想自杀!?」婶子气疯了。 她把板凳一扔,接着骂道:「你这个倒霉催的蠢驴脾气,和你爹一个样儿,不就认个怂吗?有什么不行的?上头那位刚刚即位,正愁没人给立威呢,你倒好,直接就往炮口上撞!这下可有意思了,你赔进去十五年,这辈子甭想再嫁人,我们孤儿寡母也不能离开长安,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我纳闷地问道:「此话怎讲,为什么婶子和小川不能离开长安?」 婶子白了我一眼:「你说呢?早晨宫里的人来过了,让我们留在长安城里,准许小川以后去国子监读书……说白了就是把我们扣在这里,让你有个顾虑。」 第11页 我如遭雷击,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双膝一软,跪在她膝前哭道:「婶子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累得你们哪里都去不了,你揍我一顿吧,让我好受些。」 婶子粗暴地安慰我:「婶子打你是因为你不要命,又不是因为这个。你跪什么跪,留在长安不好吗?我有宅子住,小川有书读,侄女儿还有俸禄拿,六品的起居郎,若能换个皇帝伺候,也算是不错的职位了。」 我仔细一琢磨,好像确实不错,我没死,家里就多一个赚钱的人,还顺带解决了小川的入学问题,不亏。 婶子不愧是当家主母,从经济角度洗白了我的罪行。 我略略平復了一下心情,突然想起来遗嘱问题,便把我爹的遗言说了一遍,说他让我去洛阳找我姑姑。 婶子嘆道:「这个就算了,便是逃去了,你姑姑也没胆子收你。」 她意识到了什么,反手抓住我的胳膊,沉声问我道:「你二叔呢,他说了什么。」 二叔的遗言比较劲爆,我吞吞吐吐地告诉了她。 婶子听见二叔竟想让她改嫁,眼圈一下就红了。 那么坚强的女人,在这时也露出了脆弱的底色。 「做他的美梦,我哪里也不去,这辈子就耗在沈家了,百年之后也要和他躺一个坑。」婶子把手指节搓得嘎嘎作响,咬牙切齿道:「还有吗?」 「二叔说安邑坊房价要跌,让我们卖房子。」 婶子点点头:「也是,我们孤儿寡母住那么大的宅子太招人惦记,回头换个小点的。」 最后,我和婶子齐心协力挖出了狗洞下面二叔的私房钱,一共二两黄金,还有散碎铜板若干。 婶子盯着二叔的私房钱,表情很扭曲。 我猜她正在琢磨要不要往二叔坟头扔屎。 「婶子,死者为大。」我弱弱道:「二叔也算是悬崖勒马,坦白交代了,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了他吧。」 婶子吐出一口浊气:「不然呢?我总不能亲自下黄泉找他算帐啊。」 「二两金子罢了,不值什么,回头给他买一套书随葬。」婶子道:「你二叔平生无甚所好,唯独爱这些字字画画的东西,早知道如此,上月他说想买套博物志的时候,就不该拦着他。」 我本想告诉她二叔已经悄悄咪咪在书坊下单了,但看她神色悲戚,还是没敢。 「对了,」婶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我道:「昨日夜间孟叙来找过你。」 「他来找我了?」我愣了愣。 孟叙是我青梅竹马的铁哥们兼初恋对象,同时也是我换过婚书的未婚夫。 一人身兼数职,可见此人在我心中地位超然。 婶子点了点头道:「他那时候脸色不好,想必是知道了你的境况的,你自己看着处理,不要耽误了人家。」 「他知道我得罪皇帝了?他现在在哪儿?」我顿时着急起来:「别是去做傻事了啊!」 婶子道:「被关在府里了,你也知道,他家那个老太君是个厉害人物,如今多事之秋,断不会纵容孙子在外头胡来。」 我回忆起孟老太君抡着拐棍揍人的样子,稍感安慰。 「不过也别高兴得太早,我看你们的婚事,九成九要黄。」 婶子泼了我一盆冷水:「天底下有谁会巴巴地等一个女孩十五年呢?」 我惆怅道:「黄就黄了吧,我宁可孟叙娶别的小娘子,也不想让他白白等我那么久。」 「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收拾,」婶子道:「他给你留了信,在你房里的镇纸下,先看看他是什么个意思,你再做决断。」 「我晓得了。」我心里难受,小声道:「明天我就去孟家退婚。」 婶子转过头,盯着我黯然的眼睛看了半晌,突然问道:「你骂皇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 我被问得一愣。 婶子转过头,漠然道:「我猜你是没想过的,你们沈家人,天性里就无情,你这样,你二叔也这样,家人在你们心里,还没有那点子史官的大义要紧。」 她把门前的灯笼点上,又淡淡道:「你们一死以全声名,倒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可替你们心忧难受的,都是还活着的人。」 白灯笼在夜风中打着转,把婶子的半边侧脸映得月光一样白。 她的声音里有浓浓的疲惫,与其实说给我听,倒更像是在怨我二叔。 怨他狠心把她们孤儿寡母抛下,也怨他居然还想劝她改嫁。 我无言以对,默默低下了头。 今天被夏富贵,郭先生,还有婶子接二连三地批评教育,我只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半分反省。 可是方才,婶子失望无比地说你们沈家人天生就无情,我心里突然像是被针刺了一下,隐秘地锐痛起来。 或许我也是有些后悔的吧,不敢承认罢了。 不敢承认我的坚持毫无意义,也不敢承认我其实骨子里没那么坚强,一腔孤勇退去后,我也会后怕的。 可是…… 我闭了闭眼,握紧了拳头。 可是事情已经做下了,就要承担后果。 * 我按照婶子的吩咐,在镇纸下面找到了孟叙的信。 拿到信的那一刻,我有种把它直接烧掉的冲动,但最后还是嘆了口气,看了起来。 孟叙人如其名,是个爱掉书袋的话痨,洋洋洒洒写了五页纸,中心思想总结下来就只有一句:婚盟保留,静候君归。 第12页 看得我气血上涌,脑瓜子生疼。 什么静候君归!他知不知道十五年有多长? 孟哥哥什么都好,就是太死心眼儿,认准的事情十头驴都拉不走,他既然说要等我,那一定就已经做好了不娶的准备……可这谈何容易?先要过家人那关,再要孤孤单单等我十五年,况且,如果我不慎交代在了宫里,他怎么办呢? 不行,我把信丢在一边,按着太阳穴想:要让他打消这个危险的想法。 我可不想毁掉他顺顺遂遂的前半生。 * 草草地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鸡一叫,我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匆匆吃了几口饼子,冲去了安邑坊另一头的孟府,对门子说我找孟叙。 原本与我相熟的门子垮起一张丧母脸,不阴不阳道:「沈娘子好,我们老太太说了,姓沈的女子一概不准进孟府的门,您请回吧。」 嘿这小兔崽子,还敢跟我摆谱。 我往门栏子上一靠:「我来退亲的,不成就算。」 「沈娘子稍等,我去禀报老太太。」门子的脸一下就放了晴,一熘烟地跑了。 其速度之快,让我甚至怀疑此人是不是暗恋孟叙。 说明退婚来意后,孟府上下都对我表现出了惊人的欢迎,除了孟叙本人。 ——因为他正在绝食抗议以争取婚姻自主权。 孟老太君今日第十八次灌他粥水未果,气得脸色铁青,瞧我的眼神十分不善,像在看一个勾人精魄的女妖精。 我几乎能听到她内心不甘的尖叫声:这女的长相平平性格恶劣,究竟是凭着什么把优秀的孙子迷得神魂颠倒的呢?? 我冷漠地想:因为我这该死的魅力。 「既然来了,便去瞧瞧他吧,」孟老太君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慈祥一点:「这孩子性子轴,我们做长辈的平白取消了这门亲事,他定是不甘愿的,还须你去劝一劝他,解开心结才是。」 「好。」 我痛快地答应了。 不用下人带路,我已熟门熟路地去了孟叙的院子,一拉开门,就见孟叙直挺挺地端坐在榻上,眼神坚毅,看上去像一尊慈恩寺在逃佛像。 把我吓得嗷地惊叫一声。 他为人板正,连绝食看起来都很体面,周正清秀的脸面色如纸,见我一来,双眼微眯,随即轻声嘆道:「……都饿出幻觉了。」 我心里奔腾而过万千只羊驼,可能是这群羊驼太重了,踩得我的心有一点点微微的酸。 孟哥哥向来是温文尔雅,清隽内敛的一个人,为了我居然愿意把自己折磨成这样,我刚刚失去至亲,旁人对我的一点点好,都会让我像个溺水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仔细珍惜。 但是,我也清楚地知道,我没有这个资格。 他值得更好的人生。 我一声不吭,拿起粥碗,粗暴地塞在他手里,命令道:「喝掉。」 他摇头:「不喝,你不是缨缨。」 我干巴巴笑了一声:「我不是,难道你是吗,起来把粥喝了,我有话跟你说。」 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酷一点。 他迷惘地看着我,伸出手抚上我的脸颊。 我侧身躲开,把他的庚帖取出来,和粥碗一併塞到他手里。 「孟哥哥,我是来退婚的。」 「昨日的事你应该也打听到了,我得罪了李斯焱,他拿抄家灭族来威胁我,要我为他做十五年起居注,我别无选择,不能嫁给你了,对不起。」 见他没反应,我又道:「户部侍郎家的三姑娘倾慕你已久,不如……」 他平静地打断了我:「我不会娶别人。」 我见他冥顽不灵,心里发急,苦口婆心道:「孟哥哥……不对,孟郎君,这可是十五年呀,长安城的好娘子何其多,你不必单单就看我一人的,这不值得。」 孟叙还是摇摇头。 这个人一整日滴水未进,却仍那么犟,我还给他的庚帖,被他又重新塞回到我手里。 我们像两个推搡红包的小孩儿一样幼稚。 最后,孟叙把庚帖放在一旁,开口道:「别闹,你好好儿地听我说。」 他潭水般的眼睛对着我,温柔而坚定地道:「缨缨,你要知道,我只愿意和你共度一生。昨日得知你做了什么时,其实我不独是关切你的安危,还为你的勇毅骄傲,当廷怒斥,据理力争,连男子都未必有这样的胆色,你却毫不犹豫地这样做了,我很佩服。」 我脑子嗡嗡地响,听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轰烈如擂鼓,满脑子只剩下那一句,他为我的勇毅骄傲。 我不知觉地开口:「勇敢吗?所有人都觉得我傻,夏富贵,婶子,郭先生……他们都觉得我是女孩子,所以就该服个软,安安静静地不出声,可我不想这样,孟哥哥,我不想这样,我爹说了,为史官者俯仰无愧,清白来去,我不想苟活,这有错吗……」 说着说着,我的泪水又翻涌而出,打湿了他的衣襟。 孟叙把我揽在怀里,轻轻拍打我的后背,柔声安慰道:「婶子和郭先生是担忧你才这么说,未必是觉得你错,辛苦了,好好哭一场吧,你没做错任何事,错的是只那个皇帝,杀史官本就是一个皇帝最卑鄙的手段,我们缨缨骂得一点没错。」 我死死揪住他的衣袖,战慄道:「孟哥哥,我好害怕,你不知道,我阿爹的血溅出了好远,就因为他不愿意听李斯焱的话,这个人是魔鬼,是一条疯狗,我一见他就想咬断他的脖子,要怎么如何忍得下十五年?」 第13页 「莫怕,过几个月便是进士授职的时候,我会找机会谋能出入宫廷的差事,或许有幸能陪伴你一二。」孟叙摸摸我的头髮。 我再也忍不住了,伏在他干燥温暖的怀里,嚎啕大哭。 是真正扯着嗓子的那种嚎哭,搁秦朝能哭倒长城,搁三国能哭塌城门,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害怕,对未来的迷茫统统都发泄出来一样,孟叙抱着我,我们像是荒野里两树合抱的连理枝,紧紧抓住对方不愿放开。 很多年以后,孟家的人告诉我,他们原本对我颇为愤恨,觉得这小娘怎么搞的,说好来退婚,结果还和家里的郎君聊起了天,老太君动了怒,带着人过来想把我扔出去,可隔着门听见了我的哭声,顿时愣住了,她此生从未见到有人这样哭过,那么悲切,那么沉痛,好像要把心肝都泣出血来一样,她几度抬起手,又放下来,最后只嘆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 再三强调不准再寻死之后,孟叙喝下了那碗凉粥,把我送出了门。 他知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耽误我太久。 孟哥哥就是那么好,不论我做什么,他总是愿意站在我这一边,天底下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我了。 有人在外面等我,或许这十五年也不会那么难熬。 婶子是对的,我心想,一死何其简单,鼓足勇气去活才最难,但活下去比死了更好,活下去我才能和孟哥哥过安宁的日子,活下去我才能陪在婶子身边尽孝,每逢清明和她一起去坟头骂二叔。 「想通了便好。」 回府后,婶子听我说完以后的打算,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她一边帮我备好体己钱财,一边絮絮地和我说起这场风波里死去的人,有自戕殉道的,也有被李斯焱杀掉的。 最后她提了一嘴,就在下午时,李斯焱开了御史台大狱,放了一批老臣出来,被众人视作此事尘埃落定的讯号。 「郭先生呢?」我问道。 「也放了。」她往我的小荷包里塞了两颗金豆子:「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不再能做黄门郎了,圣上把他打发去了国子监,当个授书的先生。」 「圣上?」我不忿道:「他哪里配做皇帝,郭先生那么惨,都是他害的!」 婶子急道:「死心眼儿,事已至此,你还犟什么犟,皇宫是轮得到你讲道理的地方吗?」 她捏着我的耳朵教训道:「你这副死驴脾气,在宫里面活不过三个唱段!进去之后机灵着点,别让我知道你在里头又瞎惹事!」 「……哦。」 第四章-豪横社畜和霸道老闆 五月廿三日,天气晴好,风和日丽,是李斯焱当皇帝的第四天,也是我第一天上工的日子。 一大早,我就被素行姑姑从床上抠了下来。 此女原本是先皇栽培出来的女官,不知为何投诚了李斯焱,最大的优点是忠诚,忠诚得像条哈巴狗一样,是目前紫宸殿除了皇帝之外最大的头儿。 然而此刻,这位女官大人用一种堪称绝望的神情看着我,好像在看一团无可救药的垃圾。 本垃圾豪横地与其对视,寸步不让。 起因是我拒绝穿那身难看至极的宫装,拒绝抹那散发着木樨味儿的头油,而且对她奇怪髮型发表了极其刻薄的嘲讽。 通过一系列找事行为,我希望让她明白,我和她手底下的那些乖猫似的小宫女不一样,我脾气暴,不好惹,惹急了我连皇帝的逆鳞都敢扒,她一个小破总管能奈我何? 歷史告诉我,低烈度的抗争是争取福利的最佳手段,要想将来的日子好过,就要积极试探狗皇帝的底线。 素行见我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脸色青青白白十分精彩,她是宫女头子,体面人,面对我这种豁出去的泼妇没有一点办法。 这些深宫女人也没什么创意,一遇到摆不平的人,只知道向上峰告状。 她愤恨地瞧了我一眼,转身进了狗皇帝的书房。 我对她做了个侮辱性极强的鬼脸。 过不多时,哈巴狗脸上洋溢着激动快意的神气,从柜子里小心翼翼拿出一根镶宝石的鞭子,缓缓向我走来。 她端起威仪道:「沈娘子,我本不想为难你,奈何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万不能任由得你目无法纪,冲撞陛下,陛下特准我施用此鞭,纠正你的过错,今日我将……啊!」 我突然暴起,噼手夺下她的鞭子,干脆利索地照着她的臀部来了一鞭。 她疼得大叫一声,整个人都懵了,倒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嘴唇哆嗦着,抬手颤颤巍巍地指向我。 我掂着那花里胡哨的鞭子笑了出来:「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半点不顺手,素行姑姑,我早就想说了,你看起来真像条哈巴狗,不插根尾巴总觉得你缺了个物件儿,不完整。」 「沈缨,你这个疯妇!」她被我羞辱得脸色惨白,爬起来撕我的嘴,我嘿了一声,气沉丹田,蹂身而上,反手一个小擒拿把她再次撂倒在地。 ——像这种四体不勤的大明宫特产淑女,我一次能揍三个不带喘气的,老娘小时候人称安邑坊铁拳小霸王,也是笑看过风云的好吗。 「把她抓住!」素行打不过我,气急败坏地对外头的侍卫嚷道。 我不打算多纠缠,扔下鞭子举手投降。 一个侍卫立刻冲上来,反剪了我的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第14页 我乖乖任他举着,心想这位侍卫哥哥倒还挺怜香惜玉,比那天在宣政殿上卸我胳膊那位温柔多了。 「紫宸殿重地,不容你撒野!」可惜温柔侍卫哥哥说的话一点也不温柔。 见素行还想去捡鞭子,我兇狠地朝她飞了个眼刀,她一愣,随即目光发狠,握紧了鞭柄,作势要抽,我被制着,没法躲,双眼一眯,龇出一排兇恶的小白牙。 两个女人像两只野兽一样对着哈气。 这时,书房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了,走出一个手持拂尘的老内侍。 那内侍神情淡漠,眉毛疏淡,眼尾耷拉着,像是一条皮肉松弛的老狗。 他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冷冷道:「闭嘴,聒噪的东西,陛下容你入紫宸殿伺候,不是让你来当打鸣的鸡的。」 我看他觉得眼熟,仔细回忆一番,倒吸了口凉气,这不就是前日那个连着带走阿爹二叔和哥哥的那个老内侍吗! 那老内侍又垂下了眼道:「素行退下吧,吴队正,把沈缨押进去,陛下要见她。」 说罢转身回了书房,留一大票侍卫和两个兇恶的女人在殿中面面相觑。 素行不甘地瞪了我一眼,恨恨地一瘸一拐地走了。 「沈娘子,得罪了。」领了上命,吴队正向我一拱手,对手下小侍卫们喝道:「搜她的身!」 由于我前科累累,他表现出了惊人的细緻谨慎,甚至连我束髮的木簪都没有放过。 「这有什么好收的,」我道:「收了我拿什么束头髮?」 吴队正木然道:「以防万一。」 我只得任他把我的木簪子拔掉,念念叨叨道:「哎呀,我岂有弒君的胆子?本来就是为了保家人的命才答应来做起居郎,如果真向他动手,他们还能有命在吗。」 别人我不敢说,但婶子一定第一个在黄泉路上打爆我的狗头。 李斯焱敢把我放在身边,大约也是知道,我虽然嘴上说得狠,但顾忌着家人性命,是没有胆子杀他的。 然而在吴队正眼里,我已经毫无可信度了,是他社畜生涯中的拦路妖魔。 里三圈外三圈检查完毕,他再次把我反剪了双手,扔进李斯焱的御书房。 侍卫把我扔进门的的时候,李斯焱正进行晨间办公。 他似是刚起身没多久,只随便地套了一身青绿色长袍,带子也没系好,露出了里头的月白中衣来,正以一种放盪不羁,与皇帝身份极为不符的姿势坐在案前,身边堆着山一样的表奏。 见我第一句话是:「沈起居郎,鞭子使得顺手吗?」 他似乎并不生气,仍面色如常看着表章,握笔的手指修长而干净,让人十分惋惜,这么赏心悦目的手怎么长在了一个畜生身上。 我诚实地回答道:「华而不实,物类其主。」 「唔,」他森森地笑了:「好一个物类其主。 他问道:「你为什么不穿素行给你的衣服,若是不喜欢,何不让素行给你换一套。」 「你给我授的是六品起居郎之职,理应着石绿官服并犀銙幞头,她给我穿的那是什么鬼东西?」 「怎么办呢?朕这儿没女子的官服。」 他笑得更加灿烂了:「既然你不喜欢宫装,朕不强人所难,你就干脆什么都别穿了吧,素行过来,把她的衣服扒掉烧了,只留中衣。」 我勃然大怒,尖声道:「好得很!你尽管作弄我,我今日便穿着亵衣随你上朝去,让朝上的群臣都看一看,他们的新皇帝是个不给起居郎衣服穿的大昏君!」 他把笔搁到一边,双手交缠抵在下颌处,悠悠道:「你说得对,朕就是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绝世昏君,朕坏透了,不仅爱杀史官,还不爱给起居郎穿衣裳,素行愣着干什么,把她的亵衣也扒了。」 我大惊失色,对跃跃欲试的素行咆哮:「你敢动我!」 李斯焱凉凉道:「沈起居郎若不喜欢素行,那就让殿前侍卫代劳吧,上朝的时辰快到了,莫让朕等太久。」 我的拳头握紧又放开,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额头上的伤口又在痛——被李斯焱气的。 论无耻和不要脸,这天下没人能胜过狗胆包天的李斯焱,什么仁义道德君王之仪,在他眼里统统是狗屁。 他好像格外喜欢看我气恼吃瘪的模样,放下了笔,专心致志地欣赏我的窘态,狐狸眼快乐地眯成一条缝,边欣赏还边说风凉话:「沈起居郎,你以为朕的紫宸殿是你家史馆,随你折腾吗?我说过,你性子越烈,我就越想把你的傲骨碾碎,不过吧,你生龙活虎起来,比前几日半死不活的样子倒是有趣多了,朕喜欢。」 「李斯焱,你……你这个狗贼。」我咬牙道。 「骂得好,」他抚掌称赞:「骂得朕神清气爽,如闻仙音,再骂几声,朕这就把它裱到墙上去,早晚看着,痛快。」 我在原地喘了很久的气,不止额头在痛,胸口也在痛。 我简直无时不刻想扑上去拧掉他的狗头,但一想到婶子和小川,只能强忍着仇恨与愤怒,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在狗皇帝哈哈大笑声中,我屈服了,任由宫女们把我塞进一件温柔乖顺,飘着无数条绸带的宫装里。 铜镜里的我看起来非常生无可恋。 我二叔说过,礼就是规矩,礼服就是囚笼,把人死死框在寸寸布料里,日日如此,比镣铐更加磨人心志。 第15页 宫装限制了我的步距,让我只能走那种娘唧唧的小碎步,我困惑地看了眼我身边持镜子的宫女,不自觉问她道:「姐,你怎么穿着这衣服干活的,不会破的吗?」 我诚心发问,那宫女却以为我在调戏她,小脸一青,走了。 我:……行吧。 * 当我拖着累赘的裙裾,迈着小碎步前来上班时,李斯焱正在穿他的朝服。 面对结构复杂,层层叠叠的皇帝朝服,他看起来比我还烦躁。 我噗嗤一下乐了,幸灾乐祸。 他抖抖袖子,漫不经心地回身一看,正好瞧见站在门口的我。 他明显地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慢慢地走过来,捏起我的下巴仔细端详一番。 一只手指拂过我施了口脂的唇角,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摩挲了一下。 把我噁心得够呛,奋力偏过头去。 「不错。」他用手帕擦了擦食指,在素白的帕子上留下一点绯红色,又把帕子塞回怀里,点头评价道:「果真人靠衣装,你这中人之姿,收拾收拾也有那么几分国朝女官的样子。」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我正常的模样,前头几次,要不然我披头散髮状若疯狗,要不然就是裹着绷带状若女鬼,唯有这一次勉强像了个人样。 我摸了摸自己有人样的脸,结果一个不小心,把脸上贴的花钿给抠了下来。 很尴尬。 给我化妆的宫女绝望地转过了头。 李斯焱恰好看到了,伸手过来,把我另一边的花钿也撕了下来,随手扔在桌案上道:「你贴这个玩意儿真难看,还不如不贴。」 这可能是今天李斯焱对我说的第一句人话。 「拿好笔墨,随朕上朝去。」他斜睨着我,嗤笑道:「沈起居郎,你不是史官世家,才学出众吗?那待会儿朕说什么,你统统要记下来,如果你敢漏一字,今晚紫宸殿上下的夜香,就都由你来倒。」 来了来了,刁难这就来了。 「好。」我简短地答应。 李斯焱这人极记仇,我前日在宣政殿上骂他是掖庭里倒夜香的货色,被他记住了,今日特特拿这个来料理我。 大概是我答应得太爽快,他反而不高兴了,脸色一下阴鸷得要命,半晌,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长腿一迈,从我边上傲慢地走过。 我毫不掩饰地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呸,喜怒无常的狗皇帝。 * 皇帝身边的起居郎一般会配备两位,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可是李斯焱刚刚走马上任没几天,人还没配齐,所以现在只有我一个,言事一手抓,一份工资干双份活。 我生无可恋地嘆了口气,望了一眼面前坐了满堂的文武百官,心里又开始发堵。 原以为有朝一日,我会以编撰的身份站到朝会的队伍里去,可我做梦也想不到,第一次进宣政殿,我在廷下怒骂当朝皇帝,第二次进宣政殿,我坐到了起居郎的位置上,给我前日骂过的狗皇帝写起居注。 这是什么狗日的人生啊。 况且给李斯焱写起居注是件大大的苦差,他脑袋灵活,语速快,跟连发机关弩似的,把朝堂上的老文臣们训得满头大汗,个个都敢怒不敢言。 这就是带我上朝的作用了,我像一个现成的杀威棒一样摆在狗皇帝身边,群臣们一见我,就想起狗皇帝连杀三位史官立威的恶劣行为,便是想忤逆他的意思,也要先在心里掂量掂量。 连个年轻小娘子都不放过,这皇帝心眼是有多小啊! 除了有杀鸡儆猴的作用,我还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听写工具,坐在一旁运笔如飞,把狗皇帝讲的一堆屁话统统记下来。 狗皇帝放的这些屁,当真是又臭又长,写得我手腕子生疼。 但我记着记着发现,李斯焱讲话的用词堪称粗俗,偶尔还夹带几个我听都没听过的语气助词,据我分析,应该都是不太干净的词彙。 我猜他在掖庭的那些年里,可能没有正经地接受过作为皇子的教育,即使后来拼命追赶,语言习惯依然隐秘地暗示着他卑微的出身。 轮到这么个人当皇帝,我看本朝是气数将尽了。 下朝之后,李斯焱第一时间来检查我的作业。 在朝上的时候,他就频频转头观察我,看样子他非常期待我今晚去给紫宸殿倒夜香。 我一言不发把一沓草书递给他。 他接过来一张张翻看。 「你写的这是什么,朕没说过这些话。」他扬了扬稿纸,挑刺道:「史官世家,看来也不过如此。」 我本来已经准备下班吃点早膳去,一听这个,食慾都被气没了。 真是岂有此理,你可以侮辱我,但绝不能侮辱我的业务能力。 我一下就站了起来,指着那纸页争辩道:「我没记错,是你自己对宰相大人说「行,叫张黎是吧,我看吏部尚有职位,就让他去补吏部侍郎的缺。」,我写「上曰:善,准张黎任吏部侍郎」没有任何问题。」 李斯焱气定神闲,几截好看的手指头微微发力,把我辛苦写好的纸页几下撕成碎片,随意往废纸篓子里一扔。 「朕说了那么多,你却只记了这几个字,偷工减料,态度不正,重写吧,记得一个字都不准漏。」 我愣愣地看着我的笔墨被撕碎,再雪片一样缓缓下落,不可置信地抬眼,突然回过神来,怒道:「不是你叫我写起居注的吗,干嘛还要撕掉它!」 第16页 「朕说了,要一字一句地记,你既然不按规矩来,那当然要撕了才行。」他懒懒道。 我气得口不择言:「 谁用大白话记史啊?李斯焱你是不是在掖庭里压根没读过书,好歹也是一个皇子,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一听到掖庭二字,李斯焱好整以暇的神情顿时烟消云散,换做一种阴冷的面容。 他揪住我的前襟,慢慢地把我拎起来,淡淡道:「闭嘴。」 宫装本就紧绷,我被拎得唿吸困难,但还是坚持在他伤口上撒盐:「你读过四书五经吗?你读过十三代史吗?你在朝上说的那些词句,活脱脱一个粗俗的市井流氓,哪有半分读过书的样子,让我一字一字记?你也不怕流传下去遭后人耻笑。」 他凑近我笑道:「朕说话粗俗,惹人耻笑,可惜你父兄读书万卷,却还是了结在朕这个粗人手里。」 这是我最刺痛入骨的新伤,好不容易结出了一点疤,又被他狠狠撕下,我恨得要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不爱听是吗……我偏要说……滥杀无辜的狗皇帝,掖庭罪妇……」 我刚说到掖庭二字,哆嗦的嘴唇勐然间停下了,方才失去的理智又如潮水一般涌回了我的身体里。 我想起婶子送别我时,嘆着气嘱咐我,让我别再李斯焱面前提起他的母亲,这是他的逆鳞,若把他气疯了,我们全家的命都未必保得住。 电光火石间,我悬崖勒马,把掖庭罪妇生的狗杂种强行咽回肚里。 可还是太晚,他猜到了我想骂什么,扼着我脖子的手逐渐用力,在我艰难的唿吸声中,他面无表情地凑近我,眼里满是无法收束的戾气,戾气的中央倒映着我痛苦的面容。 他紧紧制住我的唿吸,轻声道:「沈缨,是朕太纵容你了,让你什么混帐话都敢往外说。」 我的意识已有些不清了,濒死之际,浑身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拼了死命挣扎,他被我一脚踢中,却混不在意,扼我脖子的手半点没松懈。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从早晨起你三番五次的闹腾,无非就是在探朕的底线,看看朕能容忍你到几分,对不对?」 我停了挣扎,呆呆地如遭雷击。 他笑了一下,狐狸眼微微眯成条缝,但声音还是那么阴冷。 「朕原是想由着你,可现在不想了,既然那么喜欢掖庭,朕就送你去那里经歷一遭,让高高在上的沈编撰也尝尝屈居人下,满手污秽是怎样的感受。」 说罢,他双手一松,冷冷地补充道:「去了掖庭,让夏富贵给你安排个倒夜香的差事,好让你也当个粗俗人,如此我们主奴才般配。」 他话音落地,终于收回了手,脖子上的桎梏卸去,大量新鲜的空气重新回到我的肺部。 我双腿一软,跪坐在地,捂住喉咙,像个溺水之人一样勐烈地咳嗽起来,一直咳到满脸通红。 生理性的泪水煳了满眼,我渐渐看不清李斯焱的脸色了。 我沙哑道:「……你……」 狗皇帝直指门外,垂眼道:「行了,趁朕还给你留了口气,赶紧滚吧。」 一听他下了令,两个早就侯在一旁的侍卫麻利地架起我,像是拖一个麻布袋一样,把我拖出了紫宸殿。 泪眼朦胧中,我无意识地看向了李斯焱,看到他大步走回了大殿中,静静立了半晌,突然抓起一只瓷瓶,狠狠摔在地上。 我一边咳嗽,一边无比清楚地感知到,这个人好像,被我惹怒了。 * 就这样,在狗皇帝的天子一怒之下,我被罚去了掖庭。 掖庭,全名掖庭宫,又有长安第一劳改所,过气嫔妃收容基地等恶名。 如今我也算个名人,满掖庭的人都听闻了我的光荣事迹:世代做史官的沈家出了个泼辣的小娘子,在宣政殿上破口大骂当今圣上,被圣上罚做起居注十五年,非死不得出宫,结果上任第一天,就因触怒圣上,又被罚入了掖庭倒夜香。 宫女内侍们纷纷感嘆:这小娘们惨是真惨,但作死也是真作死。 侍卫把我拎进了总管的屋子,让小侍童去喊总管大人。 小侍童腿脚麻利,不一会儿,就引来了一个穿戴光鲜的内侍。 小侍童谄媚极了,连连道:「夏大人请。」 那夏大人很是受用,嗯地应了一声,抬腿跨入了屋内,突然间一眼瞧见了我的脸,他的脚一滑,险些摔倒在地。 我翻了个白眼,嚯,夏富贵,又是这个龟孙。 「缨……咳咳,这位不是沈起居郎吗?怎么忽地来了我这掖庭,陛下这是……」 他盯着我勐瞧,支支吾吾地问我身后那两个内侍,不确定要不要把我扶起来。 我身后的内侍简略复述了一遍我的作死行为。 寥寥几句,信息量惊人。 夏富贵越听越震惊,到最后嘴大得可以塞下一只鸡蛋,伸出来扶我的手也圆润地缩了回去。 「……陛下的意思是,让沈起居郎在掖庭里倒夜香反思,直到想通了才准出去,具体怎么安排,由夏大人定夺。」侍卫道。 「我定夺?」夏富贵受宠若惊。 「哦,我晓得了。」他是见风使舵的好手,立刻拍着胸脯,做出义愤填膺之态道:「……此贱妇胆敢冲撞圣上,当真是大胆至极,亏得圣上仁德,才让她来掖庭倒夜香反省,两位大人放心吧,这犯妇来了我这掖庭,断不能让她还有兴风作浪的机会!」 第17页 「如此甚好。」侍卫一拱手道:「人既已带到,我等便不打扰大人了,先行告辞。」 「两位慢走。」夏富贵挥起他的小手绢。 * 送走了两个侍卫大哥,我和夏富贵大眼瞪小眼半晌。 最后,夏富贵屏退了下人,干巴巴地对我道:「妹子,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我横眉道:「谁是你妹子,老娘是你祖宗。」 夏富贵脾气好,从善如流:「行,你是我祖宗。」 我气不顺,张口又怼:「脸皮真厚,祖宗都叫得出口,真不愧是李斯焱的好奴才。」 夏富贵知道我嘴贱,也不恼,给我松了绑道:「我的小姑奶奶啊,你恼我没关系,但你何苦招惹紫宸殿那位,他在掖庭的时候就是睚眦必报的主,如今做了皇帝,越发阴晴不定了,你惹了他岂有好果子吃?伴君如伴虎,且收一收你的驴脾气吧,啊。」 我也明白他劝我,是想我过得好一点,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恨恨道:「狗皇帝欺负人,这天底下哪有被欺负的人去讨好欺负人的道理!」 夏富贵吓得一激灵:「你小点声骂,被听到可不得了!」 復又嘆道:「缨缨,你没在宫里头待过,你不知道,进了那道门,俗世间的道理就统统不起作用了,没人能直着嵴樑活下去,就算是宰相之尊,遇见皇帝也要下跪,唯独你想站着,哪来那么好的事儿呢?」 我别过头道:「我已经尽力忍耐了,可他撕了我记的起居注,百般刁难于我,我一时没忍住才……」 夏富贵急了:「就为了这事?我的好妹子,你可真是一丁点委屈受不得啊!」 第五章-掖庭五日游 我也委屈啊,被夏富贵一说,眼泪都快上来了。 「道理我都懂,但我忍不住。」 夏富贵道:「上回的教训还不够吗?你倒是也长长记性啊。」 「这龟孙阴晴不定,一会儿笑嘻嘻地,一会儿又掐人脖子,我怎么晓得哪一句惹着了他?」 夏富贵给我倒了杯茶,撩衣坐下道:「你也是傻,圣上统共就两个提不得的事儿,一桩是掖庭里面倒过夜香的遭遇,一桩是他亲生母亲,你可倒好,踩着这两桩事使劲儿地蹦跶,他不收拾你收拾谁。」 我正色道:「我们史官耿直,向来有话直说,哪像外头人,总爱藏着掖着。」 夏富贵打了个寒颤:「这个职业病太可怕了,要改。 又开始自我标榜:「你瞧瞧哥哥我,就是靠着口风紧,会做人,才平平安安在掖庭里混了那么久。」 我好奇心起,问他道:「口风紧?听你这意思,你早就知道当年那个倒夜香的小孩儿是皇帝的儿子了?」 夏富贵摇头道:「那当然不知道,这事儿不仅隐秘,还离奇曲折得很,我当时不过是一个末流小内监,哪有资格掺合她们娘娘间的恩怨呀。」 我做出一个愿闻其详的手势,夏富贵贼头贼脑地四下打量一番,小声对我说起了李斯焱的身世。 李斯焱的亲娘本是长安官宦人家的淑女,但后来因一桩贪腐案而被抄了家,和其他女眷一起,被充入了掖庭为奴。 当时后宫情况十分诡异,贵妃椒房专宠,牢牢霸占着皇帝,让六宫嫔妃敢怒而不敢言,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但后来有一日,皇帝独自去龙首原登高时,瞧上了随侍的李斯焱亲娘,一时色迷心窍幸了她,事后却不敢对贵妃说起。 可世间之事就是那样巧,不过是一夜雨露,李斯焱的亲娘发现自己竟怀上了龙种,她吓得魂飞魄散,想把孩子打掉,又害怕谋害龙种的重罪,惶然之下,同屋的女人建议她去寻求皇后的帮助,她喏喏听从,去皇后宫里哭了一夜,第二日,皇后把她调入了自己宫中,给了她孕期内的庇护。 此事如夏富贵所言,是一桩宫廷秘辛,直至李斯焱降生,知道此事的不过是皇后宫中的二三心腹宫人而已。 李斯焱人生的头两年住在皇后宫里的地窖里,皇后去世后,母亲领了她的遗命,带着年幼的儿子搬回了掖庭,让他做一个最普通的倒夜香小侍童,以逃过贵妃无处不在的眼睛。 直至李斯焱长到了十岁上,贵妃病逝,当年皇后留下的老宫人把此事告知了皇帝,李斯焱才从一个卑贱的掖庭内侍一跃为国朝四皇子。 可一个人很难背叛他的童年,即使十岁后锦衣玉食,大儒围绕,也没能改变他的性情,可能他的人格中被永远地嵌入了掖庭宫幽暗的影子,具体表现在他比起两个哥哥更加简单粗暴,更加心黑手狠,更加缺乏底线的约束。 夏富贵感慨道:「掖庭就是这么个邪门的地方,越缺德越能过得好,不怪乎能把龙种养歪。」 我道:「也不能全怪环境吧,他们皇家都是胎里带来的缺德……」 掖庭里的日子一定是难捱的,连夏富贵都说不清楚李斯焱在掖庭里到底经歷了什么,他冷吗?饿吗?亲娘有关怀过他吗?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彼时夏富贵也只是个微末内侍,见李斯焱老是受其他小孩儿的欺负,便动了点恻隐之心,给过他几只馒头,这一点小小的恩惠,十几年后膨胀成了一顶掖庭总管的天大帽子,一下砸在了夏富贵毛髮稀疏的脑袋上。 夏富贵说着说着,又开始埋怨我:「要不怎说缨缨你傻呢,明明当初给馒头的时候,你也在旁边啊,你把这事在圣上面前一说,说不定他就对你网开一面了呢?」 第18页 我回道:「我看你才你记性不好,我当时没有留名姓,现在和他说那个好心小女孩儿是我,他怎么会信?」 「你看你,就这么错过了一桩大功。」夏富贵惋惜极了:「他要是知道了沈编撰是给他馒头的小娘的父亲,定不会杀你阿爹。」 「就凭一个馒头?我哪来那么大的脸面。」我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吧,昨天他半夜里带我去了御史台大狱,当着我的面对郭先生动了刑。」 「郭先生?」 「郭辛,郭黄门郎,从前为先帝传诏令的那位老先生。」我道:「他心慈,对李斯焱也有过照拂,可是有什么用呢,就因为不愿说出两个小世子的下落,照样被李斯焱下了毒手。」 夏富贵露出惊诧至极的神色。 我摸摸他稀疏的脑袋顶道:「富贵儿啊,你能当上掖庭总管,凭的不是对他有恩,而是因为你无关紧要,可我们沈家人不一样,我家世代史官,骨头硬,但毫无自保之力,最适合用来立威不过,你说,他怎么可能放过我们呢?」 夏富贵沉默下来。 他虽不懂朝堂,但多年的宫廷生涯让他深谙权力的运作逻辑,只得嘆道:「这就是命了。」 我又低头道:「对啊,细细论来,倒是我的错了,若是那一日我没有偷偷跑进宫里来,没有救下李斯焱这狗贼……就任由他被那几个内侍打死,说不定一切都不会发生,我阿爹二叔和哥哥都能好好儿的,休沐日我们一家子去东市玩耍,去城郊踏青……」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几乎哽咽。 夏富贵安慰道:「怎么还自责上了,没意思,世上的因果谁说得清?我们宫里有一句俗语:只看日后,不论如果。要知道过去的东西都过去了,今后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 * 用过了晚膳,夏富贵把我领到一扇偏僻的小门处,指指里头道:「我着人给你收拾了个屋子,这样,你先在这里混个几日,过两天等圣上的气消得差不多了再回去,以后注意着点,别再被罚进掖庭了,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啊!!老鼠!!天吶!富贵儿你看那里有老鼠!啊!」 我的惨叫打断了夏富贵的絮絮叨叨。 「什么?在哪里?」夏富贵被我抓得嗷嗷直叫:「姑奶奶轻着点儿,你不放开我,我怎么帮你撵耗子?」 我哆嗦着手脚爬上床。 夏富贵打开后门,拿起一副扫帚,几下把那肥硕的嚙齿类动物赶了出去,回头一瞧,只见我正蹲在床上瑟瑟发抖,一副遭到了巨大冲击的模样。 夏富贵不可置信道:「缨缨,你怕老鼠?」 我艰难地点点头。 「沈缨你连圣上都敢骂,你居然会怕老鼠??」他整个人都抓狂了。 「狗皇帝和老鼠比,当然是老鼠更可怕啊!」我带着哭腔大声道:「那边还有一只!快帮我打死它!」 人类的悲喜好恶各不相通,由于出身与经歷塑造了不一样的思考方式,在关键时刻,我们也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我出身于清流世家,害怕耗子的长尾巴,却敢在宣政殿上指着新上任的皇帝破口大骂;富贵儿出身尘泥,他不怕老鼠,却畏惧上位者的雷霆雨露。 「……这屋子一直没人住,耗子多了些。」夏富贵嘟囔道:「不知道你怕这东西,收拾得不周到,你将就些吧。」 「没有了吗?真没了吗?」 夏富贵沉吟:「表面上是没了。」 我眼泪汪汪地从榻上熘下来,对夏富贵道:「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习惯了宫里的日子,连老鼠都不怕了?」 夏富贵一时没明白,疑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道;「我在想,李斯焱把我抓到宫里来给他写起居注,是不是就像狸奴在逗弄老鼠,开心了拿出来逗一逗,被咬了就给它些苦头吃,直到把猎物折磨到力竭而死,他想磨光我的心气,对不对。」 「如果我有一天被折磨到连稜角都没了,任他搓圆摁扁一声不吭,看着老鼠从榻边跑过眼也不抬,那我还是我吗?到那时候,我除了活着,还能做什么呢?」 夏富贵煳涂道:「能活着还不够啊?」 「我是说……」 「妹子,船到桥头自然直,瞎想那么多也没用。」夏富贵打断了我,朝我晃了晃一根手指道:「不过妹子你提醒了我,我想到个绝好的赶耗子的法子。」 我的注意力一下被他带跑了,顿时把想了一半的问题抛在一边,热切道:「什么法子?」 夏富贵兴奋地告诉我,前日尚宫局养的老狸奴下了窝猫崽,正巧夏富贵被升了官,尚宫那边送了他一只小狸奴作为贺礼。 该狸奴小小年纪显示出了惊人的抓耗子天赋,所到之处寸鼠不生,既然我那么怕耗子,那他就送佛送到西,友情把爱猫借给我镇宅好了。 夏富贵手脚迅勐,一盏茶的功夫,我的屋里就多出了一只可可爱爱的小狸奴。 我对它自我介绍我叫沈缨是她的临时主人,它矜持稳重地对我喵了一声。 「它叫小咪,」夏富贵道:「……你别笑了,这名字哪里土了,多可爱啊。」 随小狸奴一块儿送来的是一副挑担,夏富贵轻描淡写道,这个担子是挑粪水用的,他还告诉我:让我体验倒夜香是圣上的意思,他一个底层执行者,不方便给我减刑。 第19页 但是作为智慧的劳动群众,办法总比困难多,聪明的他决定派一个有多年丰富倒夜香经验的小侍童来协助我,这样我就不必亲自提桶上阵了。 夏富贵表示,倒不是他有多照顾我,而是他看我不太像是能干活的样子,别把粪水撒一地,明天屎漫掖庭。 我觉得自己被看扁了,摸着小咪毛茸茸的头顶,痛心疾首道:「在你心里我就如此废物吗。」 夏富贵:……你觉得呢。 * 直到亲眼见到了夏富贵给我找的帮手,我才明白夏富贵真没跟我客气,在他心里,我确实是一个大号的废物。 我看着眼前低眉顺眼,不过八岁的的小侍童,心中油然而生一股罪恶感。 我八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早晨做功课,下午跟孟叙玩,晚上趴在婶子膝头听二叔讲故事,十指连阳春水都不沾,更别提粪水了,可这个小孩儿,他八岁时,已是全掖庭收夜香最熟练之人,可怜中又带着那么一点微妙的励志…… 他打量着我,告诉我他叫意得,然后试探性地叫了声姐姐。 这声姐姐击溃了我,我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主动帮他挑起了挑担。 挑起担子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李斯焱。 世事当真无常,即使现在他成为了冷血暴戾的狗皇帝,八岁时的他也只是一个倒夜香的小朋友。 可惜不是每个小朋友都会像沈缨小朋友一样快乐正直地长大,很多小朋友会在操蛋环境中长歪,长成一棵毫无同理心的歪脖子树,没有被好好爱过,也不懂得怎么爱别人,只知道去抢去偷,去不择手段地拿到想要的东西。 * 收夜香的过程中瀰漫着熏天的便溺味儿,差点把我送走。 好不容易熬到了收工之时,我回了屋,对着面盆昏天黑地地呕吐起来,边吐边在心里亲切问候李斯焱的祖宗。 小咪凑过来闻了闻,然后嫌恶地跳到柜子上,居高临下鄙视着它的新室友。 第二天,夏富贵来探望我,给我带来了一副友情自制鼻塞,并且告诉我,今晚还要继续。 他感慨道:「你这种富家小娘子,自是想像不到我们掖庭人的苦楚,这才刚开了个头呢,我看你还是趁早跟圣上服个软吧,也少吃点苦头。」 我回道:「想得美,李斯焱把我扔到这里来,不就是要看我的窘态吗?没欣赏够我的倒霉样儿,他才不会捨得让我去紫宸殿呢,求他也无用。」 夏富贵嘆道:「作孽啊……」 就这样,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五天,我整整收了五天的夜香。 我甚至觉得我已经被腌入了味,要不然为什么人人都避着我走,唯独夏富贵养的黄狗看我的眼神越发缠绵火辣。 夏富贵解释道:「大黄以前爱吃人类排泄物,可能他闻见你的味道,回忆起了往昔峥嵘岁月……」 我:求求你闭嘴吧哥。 * 其实凭心而论,在掖庭里的日子也并不难过,远离了李斯焱那个疯狗,我情绪已平稳了许多,瀰漫在身体里的那些悲伤好像在被一点一点收集起来,抓成一把,然后安放在心里的一个角落。 我时常睡到日上三竿,但奇怪的是,在这几日里,我一个梦都没有做成,我想,大概是阿爹和哥哥怨我不好好听话,才不愿意给我託梦,二叔去了婶子的梦里,也没空来找我。 我好想他们。 第三天时,我收完夜香,在长安凄冷的月色下,撩衣跪倒在地,朝东南方磕了三个响头。 意得静静地看着我磕完起身,轻声问道:「姐姐在跪谁?」 「我的父兄,还有叔叔,今天是他们头七。」我黯然答道。 良久,我又补充道:「……我是个不孝女,他们的遗愿,我一个都没有做到,还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我也是个不孝子。」意得说:「耶娘走前让我照顾弟弟,可我没照顾好,弟弟死了,我只能把他埋在村头的小树下,一个人来了长安。」 我安慰他道:「不是你的错,你能活下来,就已经很好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道:「是啊,能活下来都是好的。」 「我与姐姐投缘,姐姐在紫宸殿当差吗?那我以后也要争取去圣上面前当差。」他认真道:「我会努力。」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嘆口气摸摸他的脑袋道:「好啊。」 * 第六日清晨,我抱着被子睡得正迷煳时,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我匆匆披衣起身,把门拉开一条缝,露出夏富贵喜滋的小肥脸。 他顺势从门缝里挤了进来,脸上挂着夸张的喜悦笑容,小咪乍然见到主人,跳到他身边喵喵喵地撒娇,夏富贵的嘴咧得更开了。 我纳闷问道:「富贵儿你有什么喜事吗?狗皇帝给你发了赏金?还是婉儿姑姑同意了和你对食?」 「去去去!」夏富贵白了我一眼:「是为你高兴啊姑奶奶!圣上召你回紫宸殿当差,你今晚不用倒夜香咯!」 我一怔,脱口而出道:「那么快啊?」 我还以为狗皇帝起码要冷我一个月呢,现在就召我回去,也太急了些吧,他那么缺起居郎吗? 夏富贵兀自喜滋滋道:「不管怎样,我是不必再伺候姑奶奶你了,快去把宫装换上,别让侍卫大哥等太久。」 第20页 「哦。」我嘟囔道:「万一哪天李斯焱又发疯病,我还得来你这避难。」 「呸呸呸,不吉利,你回去之后别老惹圣上生气了知道吗,发脾气之前想想你堂弟,多忍着点……」夏富贵絮絮叨叨叮嘱道。 说罢他抱起他的小狸奴,脚下生风出了我的屋子,春风满面地和那两位御前侍卫套起了近乎。 满掖庭的人都发现了,今天夏总管的心情好像格外地好,你看那小胖脸上都笑出褶子了,看着跟条沙皮狗似的。 * 一个时辰后,我连人带衣服一起被打包扔出了掖庭,被迫回到了狗皇帝身边。 日光下的紫宸殿格外壮丽,屋檐下站着严阵以待,警惕异常的素行。 我朝她笑了笑,素行大概觉得我的笑容不怀好意,小心地退后了一步。 阔别五日,我心态已经平和了许多,不再那么张牙舞爪、疾言厉色,十级宫廷生存达人富贵儿说得对,激怒狗皇帝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为,不值得,倒不如先虚情假意敷衍过去。 没准我当个几个月咸鱼,李斯焱觉得我不好玩了,就把我放出去了呢? 富贵儿金口玉言传授:良好的演技绝对是行走宫闱的头号法宝。 想到这里,我心平气和,面上自然而然挂上了虚伪的笑意。 侍卫把我送到后,我便落在了素行手里。 素行本想押着我去见李斯焱,可是她一闻到我身上的味道,鼻子肉眼可见地皱成了一团。 在她眼里,现在的我不仅是一坨垃圾,还是一坨散发的屎味的垃圾。 我心想嘿你还敢嫌弃我了,你主子不也倒过好多年夜香,你敢嫌弃他吗? 哈巴狗素行盯着我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败下阵来,命小宫人们赶紧备水,千万不能污染了圣上尊贵的鼻子。 宫人手脚麻利,很快就准备好了香胰子和浴桶,素行派了个小宫女来刷洗我。 我隐约记得这个小宫女叫个什么小金莲,于是趁着素行出去回话的间隙,低声问她道:「小金莲,你们圣上为什么突然召我回来?」 小金莲给我擦背的手一顿,摇头道:「沈娘子莫问我了,我全然不知道的。」 行吧,紫宸殿这一个个全是锯嘴葫芦,三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油瓶。 收拾打扮完,我把问小金莲的话又问了一遍素行,素行也没正面回答我,只是严肃地教育我道:「沈起居郎慎言,圣上的意思,我们做奴才的怎能妄自揣度?我丑话说前头,紫宸殿不是你发疯的地方,如下次再在陛下面前失仪,可就不是去掖庭倒几日夜香能轻轻揭过的了,望你好自为之。」 「好啊,」我爽快地答应了:「素行姑姑辛苦,回见。」 素行那对细纹横生的绿豆眼明显地瞪大了一圈,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西洋景一样。 我甜甜地笑道:「我前几日伤心过度,不大懂事,让姑姑为难了,当真抱歉,不知姑姑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素行一脸被雷噼了的表情,仿佛看见了太阳从西边上山跳了一段胡旋舞又从东面下了山。 不止是她,旁边的宫娥们也被我惊呆了,怎么说呢?她们大概已经接受了我混世魔星的设定,结果勐然发现混世魔星从良了,变成了被观音大士收服的红孩儿。 我朝四面各行一礼:「诸位姐姐,我去掖庭住了几日后想明白了,之前多有得罪,望姐姐们见谅,往后沈缨不会再这样了。」 又友好地一笑,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眼神中,迈起长安淑女的小碎步,飘入了李斯焱的书房。 第六章-起居郎的战场 李斯焱刚下了朝,换了身簇新的朱红锦袍,正靠着软榻看书,听到我进来的脚步声,头也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 比起五日前,他的精神养好了一点,原本瘦削的脸颊上新贴了些肉,见了些血色,瞧着没有从前那么阴鸷狠毒了。 我仔细打量着他,总觉得他的姿态有种装腔作势的意味。 这不是一个舒服的看书姿势,更像是我小时候为了引起安邑坊坊草的注意,而搔首弄姿的样子。 你看这狗皇帝光顾着摆姿势,快一盏茶功夫了,书本连一页都没有翻。 我草草行了个礼后,就一直安安静静地站着不说话,盯着案上的花瓶出神。 过去良久,李斯焱终于捨得抬头看我一眼。 他放下书本,嘴唇抿成一条缝,浓黑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盯着我,好像在确定我离开的这几日有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难过。 我坦然地站着任他打量,余光瞥了一眼他手中书本的名字,哦,是我阿爹参与编撰过的前代史。 看来我前几日骂他不学无术,被他记下了仇,偷偷摸摸地寻了几本史书来看。 「陛下为什么叫我回来?」 我见他久久不开口,便主动问道。 声音在空旷的书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这个问题我想了半天了,他那日那么愤怒地把我扔进掖庭,但才过了五日而已,又急匆匆地把我重新叫回来,不知狗皇帝这葫芦里是在卖什么药。 狗皇帝皱了皱眉,讶异道:「你叫朕什么?」 我重复了一遍:「陛下。」 狗皇帝眉头皱得更深了:「都知道叫陛下了,看来你在掖庭里反省得不错。」 第21页 他今天很是古怪,我不直唿他名字,他仿佛浑身不舒坦似的。 我收回目光,低眉道:「是的,想通了。」 他的声音飘过来:「朕本打算让你在掖庭里反省一月,此番提前召你回来,是因新的起居舍人不中用,需你教导一二。」 我心想嘿你这小淘气,前几天还在挑剔我的工作水平,怎么转眼就让我给新人搞业务培训呢。 他注意到了我无语的目光,把头扭开了几分,不自然地又拿起了那本书,胡乱翻看起来。 「陛下,您的书拿倒了。」我认真提醒道。 他恢復了我所熟悉的疯狗模样,阴鸷的眼神凌空扫来,道:「又想去掖庭了吗。」 我只当他在发癫,一言不发地原地站着,等他的疯劲儿过去。 李斯焱似乎在等着我骂回来,但我迟迟没有作声,他越发冷冽地瞧着我,手指揉捏这那本可怜的前代史,仿佛下一秒就要冲过来掐我的脖子。 ……瞧这阵势,或许我的午膳又要去掖庭吃了,不知道夏富贵今天准备了什么小菜。 我又开始头痛了,心想还是让他消消气吧,如果是素行的话,她会怎么做?嗯……她大概会跪下来磕头,然后喊陛下息怒。 我膝盖微微动了一下,但怎样都不想跪这个狗皇帝,于是尴尬地敷衍道:「陛下息怒,我在掖庭里倒了五日的夜香,已然明白了过错,往后……」 一听见掖庭二字,李斯焱更生气了,抓起那本被揉皱的前代史,照着我脑门扔过来,寒声道:「知错?知错还装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来噁心朕?」 我没有闪避,那本前代史正砸在我脑门上,撕破了我刚刚痊癒的额伤。 我疼得闷哼一声,抬手摸摸伤处,麻布沁出了一点血,不过不太严重。 但我依旧维持着良好的表情管理,只是微微眯了一下眼,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好像被砸的人不是我一样。 他愣住了,扔书的手微微抬起,脱口而出道:「你为什么不躲?」 我捂着额头蹲下身,捡起那本落在地上的书,平静道:「陛下消气了吗?」 李斯焱烦躁地把头扭到一边,手指在桌上不停地伸直,又屈起,好像觉得这个姿势不舒服一般,又换了个更加别扭的站姿。 我一顿,接着道:「陛下说要我教导新的起居舍人,我照做便是,他候在门下省是吗?那我现在就去找他。」 我话音还未落,他突然转向我,冷声道:「沈缨,你别装得这一副云淡风轻的衰样,看着讨厌至极,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准你提前回来不是因为旁的什么,不过是因为起居舍人不中用而已,你莫要太得意了。」 说完这话后,他自己也有些此地无银的感觉,大概是想找补一二,他薄唇微启,打算添上两句奚落的刻薄话,尚未出声便被我打断了,我说:「既然如此,那不如这样,我去教导新的起居舍人两日,教会了他再去……那边,等满了一个月过了再回来,陛下觉得呢?」 但我的提议出乎了李斯焱的意料,他的刻薄话像是梗在了喉咙口一样,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额头上的青筋乱跳,看着颇为可怖。 我不知道他又在生什么鬼气,这个提议多么贴心合理啊,既培训了新人,又不耽误我受罚,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滚出去。」他憋了半晌后,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臣告退。」 我如蒙大赦,圆润愉快地滚了。 ——走时还贴心地给他关上了房门,砰,在我关门的瞬间,一只茶杯凌空飞来,正砸在房门上,碎瓷片叮叮地掉了一地。 走出两步,又是哐当一声巨响,我短暂心疼了一下那面昂贵的洗石砚台。 我转头,对着旁边一脸便秘的素行真诚一笑道:「真抱歉,劳烦姑姑待会儿进去收拾一下,我还要去门下省教导新来的起居舍人,先失陪了哈。」 素行艰难道:「沈缨,你怎敢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上。」 我摇摇头道:「素行姑姑冤枉我了,我今天真的一句犯上的话都没说,陛下生气可能是因看我这个人不顺眼吧。」 * 意识到了李斯焱膈应的是我这个人,我识趣地跑了,跑去门下省找我的新同事。 然而,双手空空的我被拦在了紫宸门处,侍卫告诉我,我被李斯焱特地关照过,一定要拿着圣谕才能前去门下省。 我沉默了,妈的,百密一疏。 无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只能灰熘熘地回紫宸殿去。 已过了半个时辰,狗皇帝的气还没有消,烦躁地在书房里来回打转,素行一干人想悄悄进去收拾碎瓷片,都被狗皇帝冷冷地瞪了出来:「……都给我滚。」 看来是真生气,都忘了自称朕了。 之前帮我洗澡的小金莲小声道:「圣上这几日情绪一直不佳,沈起居郎去掖庭那天也是这样摔东西,今天又发了火,连素行姑姑都被骂了两回……唉,真不知道该怎样才好。」 怎么办?让他发泄完了消气呗。 我长嘆了一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问小金莲要了素行亲煎的降火茶汤,在宫人们同情的眼神中,小心地推开那扇书房的门。 狗皇帝的耳朵像猎犬一样好使,敏锐捕捉到了开门的吱呀一声,回身骂道:「哪个不长眼的还敢进来!侍卫呢,拖下去打板子!」 第22页 我端着盘子从门缝里钻进来,又用脚尖把门给踢上,绕过满地的碎瓷片,轻声道:「陛下息怒,喝点子茶,消火降燥。」 李斯焱一见是我,怒气竟然有所消退,步子一下子停了下来,讶异道:「沈缨?」 他怔怔地瞧着我,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问题可能出在我手里这个托盘上,这是我头一次低眉顺眼地给他送茶水,他还不太习惯。 我又生硬地重复了一遍:「惹陛下生气是我的不对,陛下喝口茶吧,素行姑姑亲手煎的。」 他讥诮道:「你还敢回来,怎么,脑袋上还想再挨上一下?」 「不是,」我淡淡道:「我来给陛下赔罪的,当然,如果陛下想再多砸我几下也没关系,我受得住。」 我又补充道:「陛下痛快完了,能否给我批一道圣谕,我想要去门下省寻新的起居舍人。」 「哦,原是为这个来的。」李斯焱微微点头,眼神中竟有一丝隐隐的失望:「难怪。」 他大步走到我面前,抓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再把空杯子往地上一砸,冷冷笑道:「沈缨,你今天这个样子真叫人倒胃口,朕若是连真臣服还是做样子都分不出来的话,也用不着当这个皇帝了,朕告诉你,去宫里随便抓个洗衣妇出来都演得比你强,你明明恨极了朕,却偏要装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别以为朕会因你故作淡定而放过你,你做梦。」 他突然发难,我措手不及,碎瓷片崩得满地都是,有几片甚至划破了我软软的宫鞋。 嘶,真疼。 我下意识想抡起托盘把他的狗头打爆,连着深唿吸三口,才把滔天的怒火压下去 「陛下,我是史官,不是教坊的戏子,没法陪玩什么猫捉老鼠的游戏。」 我看着他,眼里盈满无法掩盖的厌恶:「把我抓来当起居郎也就罢了,还想逗我摔摔打打取乐?恕沈缨难以从命。」 他突然没头没尾地打断我的话,干巴巴道:「朕特准你父兄以四品朝臣之仪下葬,还发了厚厚的一笔抚恤。」 这次我脑子里的弦终于啪地一声断了,我气得发懵,抡起托盘往地上一摔:「哟,好大的恩惠!想让我夸你吗?还是跪下来感谢你?我可真没想到,世上竟会有这样无耻之人!你不配提我的父兄,你不配!」 人死如灯灭,纵使有千万般哀荣,也只是演给活人看。 李斯焱眼里的光暗了暗,意味不明道:「是,朕从来便是个无耻之人,你终于演不下去了,这样甚好,朕杀了你的父兄,你合该如此恨我,沈缨你知道吗,你装作曲意逢迎时简直破绽百出,唯有这样刚烈痛苦才像是你。」 说到最后,他眼中隐隐约约有兴奋与侵略欲在闪动,嘴角微微向上扬起,像是敏捷残忍的狸奴捉了只肥美的耗子,在思考如何玩弄一样。 我慢慢平静下来,冷冷道:「我横眉冷对你不喜欢,平静隐忍你也不喜欢,究竟要我怎样你才会满意?我已竭尽所能卑躬屈膝,你还嫌不够吗?」 我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缝,看见狗皇帝眼里的怒意在慢慢地消退。 他脸色僵硬,目光落在我干裂的嘴唇上,脸微微向下倾了一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古怪的气质。 「不够,当然不够。」他轻声道,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毫无徵兆地抬起了手,伸向了我的头髮。 我神经正紧绷着,还以为他又想对我伤痕累累的额头下手,急忙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我忘记了,狗皇帝刚摔了一地碎瓷,一地锋利无比的贡品碎瓷。 「啊!」 ——脚底踩到碎瓷,勐地一滑。 我不由惨叫一声,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后仰倒,往那一地碎瓷里摔去。 李斯焱呆了一瞬,随后立刻反应了过来,闪电般出手抓住了我的衣襟,往回奋力一拽。 他用的力气太大了,我整个人咚地一声撞在了他的胸口处,脚也痛鼻头也痛,不由得飙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正像只□□一样趴在李斯焱身上,触手一片温热,隐隐能感受到他锦袍下绷紧的肌肉。 后者眉头紧皱,眼中怒意澎湃。 我眨眨眼,突然尖叫了一声。 「你……!」我羞愤万分,语无伦次,像小咪炸毛一样,手脚并用地弹开:「你有毛病吧?啊?想罚我你就罚啊,不带这么羞辱人的!」 我快崩溃了,我摸了狗皇帝的胸,手从此不干净了! 李斯焱把扭来扭去的我抓住,怒吼道:「闭嘴!再敢说一个字,老子斩了你弟弟!」 我气得心肝脾肺肾一起剧痛,但到底是没敢再张嘴。 听着里头动静不对,不知是哪位勇士打开了书房门准备救驾……我绝望地回过头,看见书房外面站着十几个宫人,素行,小金莲,还有那日传唤我去宣政殿的老内侍……十几张脸上齐齐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 老娘十五年人生中从未那么尴尬过。 ……这么说吧,如果我眼前有一座悬崖,我一定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陛……陛下怎地流血了?」 一个眼尖的小宫人蓦地惊唿道。 我停止了挣扎,呆了一呆,低头看去。 只见狗皇帝腰间的衣服暗了一块,朱红色被染成了深红,但他却没有唿痛,仍是冷冷地盯着我。 第23页 「你要不要叫太医?」我干巴巴道:「你不疼的吗?」 「滚。」他平静道。 说话间,他的血已经渗透了衣裳,把青砖地抹出了一道长长的红痕。 老内侍一巴掌拍在小金莲背上:「听见了吗,陛下让你滚去叫太医!」 他话音刚落,原本寂静得连脚步声都听不到的紫宸殿一下热闹得像东市菜场一样,拿镊子的拿镊子,扫碎瓷的扫碎瓷,去叫太医的小金莲飞一样冲出了门……当然最惨的还是我,我也不知道狗皇帝又在发什么癫,伸手掐住我的脖子,把我往旁边的蒲团上一扔,我哎哟了一声,整个人像个破麻袋一样被他甩了出去,咳嗽声迴荡在整个御书房。 把我扔去一边后,他咬着牙缓缓地站了起来,表情吓人得很。 ——腰间与背上分别插着一块锋锐的白瓷碎片。 「第二次了,」他居高临下道:「先是咬伤朕的手,再是让朕跌伤了腰,你自己说说吧,朕是该把你的牙齿拔了,还是把你的爪子剪了?」 我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鬼使神差来了一句:「可你不也把我额头砸伤了?」 他竟阴森地笑了出来,一下把嵌在腰间的碎瓷片拔了出来,抵在我的额头上:「想要公平些吗?那也把你的伤口划深些罢。」 我觉得他八成是真疯了,不上止血药草就敢生拔瓷片,这厮就不怕失血过多而亡吗? 李斯焱都不吝惜,施加在我额头上的力气越来越大,神情戏嚯又残忍。 我咬紧牙关,唿吸急促。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我露出一个视死如归的眼神,扭过头去—— 「给太医让道!」 千钧一髮之际,是那老内侍救了我。 门口一阵喧闹,一个胖胖的中年太医赶到了现场,他不住地擦着汗,向李斯焱行了大礼,小心翼翼地蹭到我身边问道:「又是这位小娘子吗,她伤了头?」 好一个又是。 素行默了默:「不是她,是……陛下。」 「陛下?!」太医药箱都拿不稳了。 李斯焱放下了沾血的瓷片,又捏住我的脖子,把我扔给素行,凉凉道:「把她关到地窖去反省。」 素行当然不会接住我,她不露痕迹地后退一步,我以一个极端不雅的姿势摔倒在她面前。 没人在意我的境况,身后的太医和宫人们团团围住了李斯焱,端水的端水,送药的送药,他那里有多热闹,我这里就有多冷清。 我摸了摸额头,指尖沾了干涸的小血块,疼也是疼的,但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 素行把我押去了紫宸殿荒废已久的地窖。 这地窖大约是藏过谷物,一股子发酵物的味道,我闻着这个味道,心头的恐惧一点一点升腾了起来:有谷物,那不就意味着……有老鼠? 我还在发愣,砰地一声,素行关上了窖门,那点天光消失了,眼前只剩一片昏黑。 我呆呆地站着,根本不敢想有多少小生物会在暗中窥伺着我,老鼠?蛇?蜈蚣?会不会有毒蝎子? 想到这儿,我吓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摸索着去碰窖门,试着掀开它,可窖门沉重,凭我一人,根本抬不动分毫。 耳畔已听见了悉悉索索的声音,我怕得要命,爬上了窖门处放置的木梯,尽力地离地面远一些,以为这样就能避开那些讨厌的小东西。 但这只是我的自我安慰罢了。 不知道外头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几个时辰,又可能过了好几天,我困意上涌,迷迷煳煳地阖上眼,復又被悉索声惊醒,整个人又累又饿,还不敢睡,怕自己睡着了被老鼠咬掉耳朵,落下个半身不遂…… 只得抱着膝盖背论语,想让自己清醒得久一些。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子曰……」 子曰了什么啊! 下一句我忘了,绞尽脑汁地想,却怎么也记不起了。 就在这时,鞋面上忽地跑过一只多足的小虫。 「啊!」我尖叫出声。 顷刻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一面发疯般拍打,一面勐甩右腿,甩得太用力,竟还不小心别了筋。 腿上传来隐约的酸痛,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惨的史官。 蓦地,地窖的门打开了。 我以为是有人来给我送饭,执拗地不想让人发现我狼狈的样子,死死把脸埋在膝盖里,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开门的人半天没有动静,我仰起脸向上看去,却看见李斯焱正抱着手臂立在高处,身后浮动万里层云与刺眼的夕阳。 勐然见到那么多光,我的眼睛被晃得一痛。 他盯着我瞧了半晌,忽地笑了出来,开口道:「不愧是士族家养出来的千金之躯,才关了区区一个时辰便受不了了?」 我垂下眼,拿一个单薄的背影对着他。 他懒洋洋道:「你求朕,朕就放你出去。」 我没有动。 ——和耗子当同屋,噁心是噁心了些,但比起向李斯焱低头,我倒还宁可再挨上几日。 「不乐意?」他淡淡道:「那便继续待着吧。」 他作势要关上地窖门,我恹恹地闭上眼,继续背起了论语。 第24页 「对了,」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恶意道:「这里可什么都有,蝎子蜈蚣,蛇虫鼠蚁……你看你左手边是什么?」 我掀起眼皮,正与一只肥硕的灰影看了个对眼。 老鼠! 老鼠!!!! 恐惧在脑中砰地炸开,我尖叫了一声,脚底一滑,重重地栽在了地上。 李斯焱意外道:「一只老鼠把你吓成这样?」 我想站起来,脚腕却痛得要命,一动也动不了,只得坐在一片脏乱的尘土上。 那老鼠半点不怕我,熘着我的裙边一闪而过,尾巴细细长长,若有若无地扫过我的小腿…… 我一下便崩溃了,眼圈通红,像只摔疼的刺猬一样嘤嘤哭出了声。 高高在上的李斯焱蓦地愣住了。 「沈缨?」他叫我的名字。 我本不想哭的,可根本憋不住,肩膀一抽一抽地耸动,伸手按住了发痛的脚踝。 身后罩下大片的阴影,李斯焱轻轻地自高处跳了下来,抓住我的头髮,往后一拉,露出我一张泪痕满面的脸来。 「你在哭?」他惊讶道。 他好像不太常看到有人在他面前哭,神色显得不大自在,但我细看时,又隐约觉得他神情里有种若有若无的满足,他满足什么?我的泪水让他开心了吗? 思及此处,我狠狠抹掉了眼泪,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酷一点。 李斯焱放开我的头髮,在我身后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变态! 脖颈一痛,他揪着我的后衣领,把我拎了起来,拖着我爬上了梯子,愉悦的声音从上方飘来:「罢了,朕心情好,恕了你的罪了,回你的屋子待着吧。」 我沙哑道:「我的腿断了。」 拽我领子的手一顿,李斯焱回过头,面上愉悦的淡笑消失了,浮现出一种隐隐的不悦感,像是一个小孩发现自己中意的玩具坏了一样。 「给朕瞧瞧。」他道。 说罢便要捋起我的裙子,我想也没想,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缩起了腿。 李斯焱被我拍了一巴掌,暴躁脾气顷刻就上了脸,眉目间浮起浓浓的阴沉之色。 「把腿伸出来,」他道:「不然就滚回地窖里过夜去。」 想起那只肥硕的老鼠,我只得咬牙把伤腿伸出了些许,他像一个富有经验的骨科郎中一样,熟稔地捏了几下我的脚腕,我被捏得疼了,闭眼闷哼了一声。 再次睁开眼时,见李斯焱正斜睨着我,薄唇掀起,不阴不阳道:「行了,别哭丧了,朕还是头一次见到把扭了脚当成是腿断了的人,哭得倒跟真的似的。」 我没断腿吗?我疑惑地吸了吸鼻子。 但真的很疼啊。 他讽刺地笑道:「性子那么烈,却配了一副娇气的身子,连肉身之痛都熬不过,还跟朕掰扯什么狗屁风骨?」 「那你让我回地窖过夜好了,随你高兴。」我闷声道。 * 结果是李斯焱没有让我回地窖过夜,也没有再次把我扔去掖庭倒夜香,而是叫来素行,把我送回了前几日我短暂停留过的那间屋子,让我面壁思过。 虽说名头是面壁思过,但好像并没有人来监督我,李斯焱甚至给我叫来了太医,给我扭伤的脚腕来了一整套针灸治疗。 之后一连几天,狗皇帝都没有来找我麻烦,也不知道是因在养伤,还是难得一见的愧疚。 但他也没让我闲着,发了一道圣谕,把新上任的起居舍人叫进紫宸殿,让我趁着禁闭期间抓紧进行对新同事的业务培训。 第二天,新同事领了命,颠儿颠儿地来了。 此人生了张老成的国字脸,面黑,看起来有种庄稼汉式的老实,一开口,声音还算年轻,自我介绍道:「久仰沈起居郎的大名,小生姓魏,名喜子,往后请前辈多关照。」 魏喜子,我念了一遍这名字,听起来怎么像个太监…… 然而寒暄几句后,我发现此人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两榜进士,现年廿三,祖籍泷右,性情木讷,不擅交游,吊车尾考上了进士,本已做好去秘书省当一辈子正字的准备,没想到祖坟上突然冒出一缕青烟,自己居然因为年轻老实,被新皇挑中了当起居舍人! 起居舍人,这可是天子近臣中的近臣!那叫一个前途无量!那叫一个风光无限!在朝臣子无不为此抢到头破血流,谁知道好事竟落在他头上了! 自从被大馅饼砸中脑袋后,他已经蒙在小被窝里狂笑了好几天了,每天都被幸福感叫醒,对着铜镜握拳欢唿一句: 早安,紫宸殿! 我就不一样,我每天醒来第一句是:狗皇帝今天死没死。 魏喜子腼腆地对着我笑道:「想不到小沈娘子瞧着这般面善,跟外面传的一点不一样。」 「外面说我是什么样的?」 魏喜子老实道:「说你是夜叉国来的魔女,生三头六臂,会七十二般变化,兇勐异常,唯独圣上这等真龙天子能镇压得住。」 我听了差点晕过去,没想到我的民间形象居然如此魔幻。 他见我一脸便秘,笨拙地安慰道:「他们都是混说的,见了沈娘子面便晓得,沈小娘子眉目清秀如画,如王母座下的仙子,夜叉之说乃是无稽之谈。」 我忧伤地摸摸脸,原本我也算是有几分姿色,可现在被连番搓磨,便是明珠也变成鱼眼珠了。 第25页 我问了他几个问题,发现魏喜子文字基础十分扎实,略微培训一下史学素养即可上阵,魏喜子特诚恳地要跟我行师徒之礼,被我严词拒绝。 搞笑呢,我可不想收一个比我还大一轮的徒弟。 除此之外,我还告诉了他我和皇帝间有血海深仇,每次见面不是以吵架就是以打架收场,让他不要见怪。 魏喜子对此表示理解,公允地评价了皇帝杀史官的不正当性,把我感动得要命:这位哥哥是个公正耿直的,妥妥的史官料子!老娘没有教错人! 但他同时也补充道,他毕竟是国朝子民,李斯焱既已即位,就是他尽忠的皇帝,即使杀他的头,他也绝不会做出任何反叛之事。 我只能嘆道:「魏兄定能得陛下赏识的,他最喜欢你这种臣子……」 魏喜子激动得满脸通红,抑扬顿挫道:「陛下赏识我,我必要在起居舍人位子上做出一番成就来,记叙陛下的丰功伟绩,金玉良言!」 在我的死亡凝视下,他弱弱地补充道:「当然也要记陛下不那么有道理的话,秉笔直书嘛……」 第七章-上班不值得浪费化妆品 那日我刚洗过澡,转眼又去尘土里打了个转,深觉自己脏得不行,索性自暴自弃,也顾不得向李斯焱证明我并不娇气了,直接跟素行理直气壮地讨要洗澡水。 可没想到的是,素行这次半点没为难我,非但麻利地安排人送来了浴桶和热水,还一气儿拨来了两个小丫头子来伺候我。 我受宠若惊。 两个小丫头子,一个叫小金莲,是那天帮我洗澡的宫女,一个叫小金柳,是她的妹妹。 这一对金继承了紫宸殿宫女八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优良传统,任我说什么她们都不给回应,偶尔两姐妹会凑在一起喁喁细语,一见我过来,闭嘴的速度比鸭子逃命还快。 我被憋得近乎抓狂,休息几日后,不顾脚伤,向李斯焱提出了提前上班的申请。 ——被李斯焱无情地驳回了,理由是体恤我伤重未愈,恐有碍于书写。 我只得又躺了好几天,没事就拿宣纸剪纸钱,剪了厚厚一大篓子,我怕我阿爹和哥哥去了地下没钱花,他们活着的时候就没有理财意识,现在到阴间去,一定又是两个清白穷鬼。 素行见我剪纸钱,几次欲言又止,估计是想告诉我宫里不允许干这个晦气事,但她始终没有说出口。 于是我十分坦然地继续进行我的攒冥币大业,一个人就是一个制钞局。 中间那个胖胖的太医来过几次,每次都是沉默地换完药就速速告辞,最后一次时,他像往常一样起身要走,却被我一把抓住。 「范大人,我早就大好了,能把这麻布带拆了吗?」 我指了指脑门。 范太医一怔:「可以是可以,但是沈小娘子你的伤口刚刚癒合,还没有抹上祛疤的药剂,若是现在就拆了,这道疤便要一直跟着你了。」 我无所谓道:「没必要在我头上浪费祛疤的膏子,我看今日就可以把这麻布带拆了去。」 范太医缓缓后退,小声道:「这种事老夫不敢自专,望沈小娘子三思后行……老夫先告辞了。」 说罢他拎起药箱,缓缓后退,再缓缓后退,最后整个人消失在我眼前。 我:…… * 第二天,我自己拆了麻布带子,穿上素行新送来的柳青色夏款宫装,踏上了我的工作岗位。 加班数日的魏喜子见我来了,如遇救星,高兴得手足无措:「沈起居郎可总算来了,陛下近日勤勉政务,我一人恐有疏漏,如能与沈起居郎一起,想必会周全一些。」 我问他:「陛下心情如何?」 他又开始深情朗诵:「陛下日夜操劳,寡言少语,虽偶尔有些郁气,却不经常为难我等。」 我听懂了,就是懒得理你呗。 这时,李斯焱已整理好了衣服准备上朝,遣了个小内侍叫魏喜子过去。 我也跟着喜子老哥一块儿进了屋子,李斯焱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勐然间发现了站在他一旁的我,眉毛一下就皱了起来,脱口而出道:「沈缨?你来干什么?」 他今天穿了金光闪耀的朝服,上头绣着精緻团龙,配合他皱成川字的眉头,很有点帝王威仪的意思。 我答道:「我是陛下的起居郎,来和魏兄一起随侍上朝的。」 李斯焱眯着眼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很平静地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他一走,身后一群人纷纷低头跟上,唿啦啦地,像蝗虫过境。 魏喜子拉了拉我的裙子:「沈起居郎不走吗?」 「哦……」我这才反应过来。 一路觉得奇怪,狗皇帝今天怎么回事,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阴阳怪气,这么平和友好,不像他啊。 莫非是被政务掏空了身体,没力气找我麻烦了? 但他不找我麻烦,总归是好事,我可不想再被关进地窖里了,那种地方去一次就能落下一生的阴影,真不知道李斯焱小时候是怎么在里头捱过两年的。 * 我们跟着狗皇帝一起上了朝,和魏喜子一左一右坐在他两侧。 我不自觉地暗中观察着他,发现狗皇帝落座的动作不太自然,大概还没有习惯优雅从容地当一个皇帝。 他的话也比之前要少了,不再当廷训斥老臣,也不再急匆匆地把心腹人放到机要的职位上,一场朝会下来,我还剩了大半截纸没用完。 第26页 其实这样也很好,政治的本质是权力的妥协与平衡,他之前的手段过于暴烈了,不是长久之计,上一个那么激进的皇帝是杨广,这么干的后果嘛,大家也都知道了…… 我嘆了口气,没人教过他帝王之道,他却能无师自通,或许这种冷心冷肺的人天生就适合做皇帝吧。 他们在朝上,无外乎议论些人事任免,各地民生,百官如有大事难定夺就启奏一二,如风平浪静无事发生,则早早散朝。 今天就是无甚大事发生的一天。 我漫不经心地记录着宰相又臭又长的中书主书名单——李斯焱之前罢免了几个舍人,这回添了不少新主书进去。 宰相年事已高,声音老态龙钟,念道:「……杜子盛,姜如晦,孟叙。」 人也太多了,我边记边想,就中书省那两间破屋子,坐得下那么多新主书吗? 姜如晦……孟叙…… 孟叙? 我的笔顿住了,一滴墨氤在纸上,像一个突兀的逗点。 我脑袋里一片空白,想去换张纸,结果忙乱之中,袖子扫过笔架,纸没有换上,却把镇纸碰掉了。 一声闷响,打断了宰相的启奏。 老头子疑惑地瞧我一眼,狗皇帝也回了头,不悦地皱起眉。 我连忙低头告罪,抖着手去收拾乱七八糟的台面,心勐烈地跳起来。 还记得半月前出宫去,我去找孟哥哥退亲,他不乐意,还说要进宫找我,我那时候信了,可后来一想,内苑宫禁森严,只有少数的天子近臣可来去,他不过一个小小进士,尚未授予官职,要进宫来谈何容易,我原来已经放下了指望,可……可他真的谋到了中书省的差事,能偶尔来往紫宸殿了。 意味着,在内苑里,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反应了过来,心被铺天盖地的期待与喜悦击中。 景随人心而变,好像冷寂的大殿上来了一丝柔软的春风,微微吹起我手中的纸,我抬起了头,目光穿过满朝文武,穿过重重宫墙,外头日光耀眼,春日迟迟,还是我爱的那个长安。 长安有我爱的人,他会披荆斩棘,用尽全力地来见我。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不管现在的日子有多难过,只要有一根萝蔔挂在前面,就可以望其止渴。 因为孟叙这根白白的大萝蔔,我自下朝起,就一直带着隐约的笑意,魏喜子悄声问我嘴角是不是抽了筋,我一本正经跟他说,魏兄瞧见礼部尚书了没,他上朝的时候一直龇牙咧嘴扭来扭去,我怀疑他内急。 魏喜子恍然大悟,跟我一起闷声嘿嘿笑起来。 然后我不小心笑出了声,被李斯焱听到了,他刚好踏上紫宸殿前最高的台阶,突然一顿,迎着光回过头,冷冷地问我:「你笑什么?」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还没回答,魏喜子已经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纳首道:「陛下恕罪,小臣……」 李斯焱道:「闭嘴,没问你。」 魏喜子听话地闭了嘴。 李斯焱牢牢地盯着我,好像想猜出我心里在想什么一样。 他盯着我,我也含笑看着他的眼睛。 我今天太高兴了,连带着觉得狗皇帝也眉清目秀了些许。 其实他的容貌一贯是好的,只是眉目间太阴鸷了些,如果哪天打马走在朱雀大街,一定能收到一篓子帕子香包,荣登长安十二美郎君榜首。 于是,我展颜一笑,指指房梁道:「陛下你看,紫宸殿梁下来了一对儿燕子,双燕双飞绕画梁,是吉兆呢。」 我一指房梁,许多人都忍不住抬头去瞧,果真在檐下有一对小小的燕子,众人啧啧称奇。 可李斯焱没有去瞧燕子,他仍在看我,神情古怪。 我想,可能是我笑得太明显太快乐了,狗皇帝是个变态,他看不得我开心。 为了不触他的霉头,我收敛了笑容,慢慢换回了平日一脸平静的模样。 我的笑容完全消失时,李斯焱也转过头,只留给我们一个冷硬的背影,语气阴沉如水: 「沈起居郎,紫宸殿不养闲人,你应好好当差,而不是左顾右盼,去寻什么燕子鹞子。」 气氛一下冷了下来,一众侍从鸦雀无声。 「庆福,去把那对畜生赶走,碍得人心烦。」他道。 庆福答应了一声,铁面无情地叫小内侍去把那对燕子打走。 人群一闹而散,紫宸殿恢復了无声的忙碌。 我心里对李斯焱的背影啐了一口,呸,狗皇帝根本没转性,还是那个见不得人好的大变态。 下朝后,李斯焱叫来了兵部尚书,两人关起门来不知道密谈了些什么。 魏喜子告诉我,昨日来的是兵部的一个侍郎,走的时候两股战战,一脸惊魂未定之色,今天换了他的顶头上司来,不知道这位会不会比上一位稍微体面点。 我摇头道我看够呛,狗皇帝这是明摆着要拿兵部开刀啊。 「兵部真是倒霉啊,倒戈不够快,立刻被穿小鞋了。」我感嘆道:「自前朝起就不是个富裕的部门,如今这是连裤衩都快被扒了……」 我们俩聊着聊着,突然听见延英殿那边来了点动静,低沉而恼怒的男声——狗皇帝在骂人。 我和魏喜子面面相觑。 魏喜子眨眨一对牛眼,不确定道:「这个……要记吗?」 第27页 「记吧。」我沉吟道:「你先写个上愠,具体他愠什么,我去瞧瞧再说。」 过去才知道,状况比我想像的还要血腥点。 李斯焱今天格外暴躁,一剑斩了兵部尚书的一只耳朵,又命人把他拖下去,关去天牢里等候发落。 我本着史官的大无畏精神进延英殿收集第一手资料,一进殿门,便看到李斯焱面无表情坐在宫殿中央,含怒的狐狸眼向我射出冷冽的光,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 他的剑尖还滴着血,整个人如同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 我告诫自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转身就跑。 跑到一半,狗皇帝又冷冷道:「沈缨,滚回来。」 ……这是想让我往哪个方向滚呢? 见我迟迟不动弹,李斯焱不耐烦了,把剑一扔,大步向我走来,目光锐利如鹰隼。 眼看着玄青的衣袍离我越来越近,我不由得后退两步,后背靠上了朱红的柱子。 李斯焱揪住我的衣领,把我像揪小鸡一样揪到了书案前,指着桌上空白的宣纸兇狠道:「你不是史官吗?袁奕山这个老狗抗旨不尊,你怎么又不写了?」 我的屁股重重坐在地上,尾椎骨一阵生疼,妈的,狗皇帝下手真勐。 我自是不怕他,怒道:「我又不知陛下和袁大人都议论了些什么,当然写不出。」 李斯焱冷笑道:「写不出?养你这废物有何用?若不是朕还要一个名声,凭你三番五次地犯上,早该送你下黄泉了!」 我拍案而起,语气比他还凶:「好得很,左右我也死不了,不如把嘴瘾过个够本,李斯焱你下这样欺负人的旨意,还不许人家袁大人斡旋一二了?净欺负兵部势弱,有种你去动别的衙门啊,北衙定会对你感恩戴德忠心不二,没准儿还能早晚三炷香喊你祖宗呢! 」 他连连冷笑,讥诮道:「看不出你还有这份急公好义之心,只可惜是个煳涂的蠢货,袁奕山这厮一天天装得可怜样,不是卖惨就是哭穷,实则大笔的款子都落入了他们兵部上下的私库里,都堪称窃国了,你也别以为你有多通透,袁奕山这种官场上浑水摸鱼几十载的老油子,早已捞得够本儿,死不足惜。」 我又被他的不要脸震撼了,窃国?他屁股底下的龙椅都是从他亲哥手里抢来的,竟有脸提窃国? 「口说无凭,你不派人调查清楚,空口便说袁大人贪污,即使你是皇帝,道理也不在你这一边儿,除非摆出铁证,不然我一个字都不会记。」驴脾气说来就来,我梗着脖子与其对峙。 被我凶了一通后,他的怒气渐渐歇了下去。 他冷静下来,绕着我的书案转了好几圈,突然间大概是觉得这个动作很蠢,硬生生停了步子,居高临下地问我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北衙与兵部之间的私怨,袁奕山的心思,你都是从何而知?」 他开始以一种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我,天性里的多疑敏感此刻一览无余。 「因为我是先王残部派来的女细作,特特装扮成沈家的女史官,以图伺机杀了陛下,好迎小世子入长安,怎么样,这个故事陛下满意吗?」我反唇相讥。 李斯焱的眼神冷了下来。 他的手指微微一动,或许是想来掐我的脖子,我警惕地盯着他,微不可见地往后靠了靠,好像后头敦实的大柱子能让我安心点似的。 他蹲下身,揪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眼里藏着压抑的怒焰,森冷的声音不带任何温度,对我道:「你这个笑话,讲得糟糕至极。」 我轻声道:「你不是也没信。」 他不作声,仍然捏着我的下巴不松手,食指在我的下唇上轻轻摩挲而过,我强忍着噁心,继续保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 良久,李斯焱松开了我,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先前捏我下巴的几根手指先是伸开,又攥握成拳。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你自然没有这等本事,若真是派来的斥候,起码该装得乖顺讨喜些,哄得朕开心了,说不定也能赐你一个宝林御女之流噹噹,那样不是更方便你下手吗?」 宝林?御女? 我全身的血又瞬间冲上了头顶,他居然拿这种女人羞辱我! 刚刚伪装出的乖顺统统碎成了渣,我气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道:「我呸!谁要给你当小老婆!李斯焱你……你这个……」 「我这个什么?」 见我炸了毛,李斯焱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了,笑道:「王八蛋还是下流胚子,想必我们知书达理的沈起居郎也骂不住更脏的词儿了吧,不如让朕这个粗人教你几个?」 论脸皮厚度,我当然比不过李斯焱这个浑球。 为防止自己在盛怒之下做出不可挽回之事,我胡乱抱起了纸笔,狠狠瞪了他一眼,气沖沖地跑出了延英殿。 狗皇帝在我背后纵声大笑,笑声十分张狂。 魏喜子见我黑着脸回了御书房,小心翼翼问道:「沈起居郎怎么了?可是陛下为难了你?」 我冷笑:「记下来,统统记下来,上无故削兵部尚书袁奕山左耳,侮起居郎沈氏,其行暴虐难言,其言颠倒不堪!」 魏喜子提示我:「当秉笔直书才是。」 我正在气头上,心想又不是你被调戏,站着说话不腰疼! 第28页 * 即使开始了工作,紫宸殿里的日子还是无趣又难捱,尤其是当你拥有一个处处找茬的仇人顶头上司,那就是双倍的难熬。 某日李斯焱骂了中书舍人一句难听的脏话,不巧被我给记下来了,他觉得自己骂得不够到位,非让我再加一句更狠的,我义正严辞拒绝了他,被他一怒之下罚去御膳房烧柴。 御膳房烟燻火燎,我一边咳嗽,一边恨恨对看管我的管事抱怨:「……人家皇帝打板子禁足,他可倒好,不是罚烧柴就是罚倒夜香,劳动在他心里是有多可怕啊。」 管事充耳不闻,无情道:「接着扇,再用力点。」 * 李斯焱新皇上任三把火,烧完了史官又去烧先皇余孽。 说是余孽,其实也都是他亲哥的儿子,当日我的老师郭先生出宫报信,才让两个小世子侥倖捡了条命,被老僕保护着远远逃去了南边。 为了此事,郭先生挨了不少刑罚,后来是我卖了我阿爹的手记,才让李斯焱放了郭先生一马。 可是这份手记换回了郭先生的命,却没保下这两位小王子,两个月后捷报传来,他们的遗骸被运回了帝都,草草葬在长安城郊一座土山上。 可怜这两个孩子,不过垂髫之龄,就这样命丧于自己的亲叔叔手下。 李斯焱说过,斩草要除根,由于早年的卑贱经歷,他的行事风格一向狠辣而不择手段,时常叫我不寒而慄。 他连血脉相连的手足都能痛下杀手,何况是几个不相干的史官。 这样的人,永远不会为自己做下的事情感到愧疚。 我入宫是在春天,尚有料峭轻寒,待得暑气带走最后一点凉意,长安的夏季轰然而至。 酷夏炎热,人心躁郁,在不安氛围的影响下,李斯焱处理公务的速度也加快了,七月初三这天,他连着流放了好几个被查出贪腐的郎官,震惊朝野。 我震惊地看着这份流放名单,只觉得离谱极了,脱口而出道:「这些大人各个都出身望族,世代簪缨,家私岂止万金,怎么可能贪墨这点赈灾的蝇头小利?」 李斯焱正在歇息,懒洋洋地靠在榻上,玩着左拾遗孝敬的白玉玛瑙杯。 他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嗤笑道:「望族?没他们这些望族巧取豪夺,变着法儿搜刮民膏民脂,户部也不至于连田赋都收不上来,朕找个藉口办了他们,不过是把该拿的拿回来罢了。」 「可那也不能诬良为盗,胡乱流放,」我严肃道:「一码归一码,即使他们真的贪墨,也罪不至此,人家数代勤勉积攒的家业,被你轻轻巧巧夺走填了国库,这不合律法。」 李斯焱用白玉玛瑙杯敲了敲我的脑袋,似笑非笑道:「知道吗沈起居郎,朕最厌恶你这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你觉得律法是谁来定的呢?如果律法有用,那为什么百年来门阀当国,民怨四起,还让朕这个不仁不义的人当了皇帝?」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淡淡道:「史书无趣得很,唯独这一句有些意思,那些望族吃了那么多年肥肉,也该吐出来些了。」 「况且,」他顿了顿道:「已走到了这儿,不收拾他们,便轮到朕收不了场了。」 我一时愣住了,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李斯焱又敲了我的脑门子一下道:「杵在这里做甚,记下来。」 我懵懵懂懂地拿起笔,草草记下了他的言语。 那时我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好像是在顺应某种趋势,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慢慢明白过来:在李斯焱一朝,许多看似不合理之事,背后都有他的道理。 他动了几个望族子弟,掠劫财富来充实国库,其实打压望族自前朝起就被提上了日程,兴科举兴了那么多年,士族们早已不復昔日荣光,李斯焱此刻打劫他们,表面看是他雷霆手段,其实未尝不是他不得不为之。 他放着一群精明能干的臣子不用,偏偏挑了脾气坏的我,以及蠢乎乎的魏喜子:一对没头脑和不高兴来当他的近臣,或许是他也没有底气能拿捏住那些个才俊,所以才索性让两个笨人在旁伺候。 甚至他的即位,有时我仔细想想,都会不寒而慄,按本朝先例,成年皇子都该外放出京的,可为什么先皇迟迟不下诏给他授职呢?先太子与其不睦已久,先皇却从不从中调解,甚至态度暧昧,颇有养蛊的架势,而且……先皇知道太子不利生育,抱养了二皇子的两个儿子,如果他真的想让太子顺顺噹噹即位,那为何不好生帮忙瞒着,却让整个朝堂最刚正的我阿爹把此事记录下来呢? 这些幽暗的东西都藏在史家简略的笔墨后,不能细想,一旦细想,便让人不寒而慄。 * 可不管后来体悟到了多少东西,当时的我仍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傻瓜,只知道白天当差,晚上剪纸钱,单纯地不快乐着。 中元那日,我剪的冥币刚好攒满了两篓子,午后,我抱着那两篓子冥币去找庆福——也就是每天跟着李斯焱的那个内廷总管,告诉他,我想祭拜亲人。 庆福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没门。 我只觉不可理喻:「本朝以孝安天下,你们却连祖宗都不让祭拜,这是什么道理?」 庆福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道:「沈起居郎,天下人莫不为陛下的子民,你在宫里祭拜父母,若不慎引火走水,岂不会伤到陛下吗?若是烧着了陛下,那不就是不孝了?」 第29页 好一个闭环逻辑,说得我无言以对。 庆福走了,我站在紫宸殿一角,手里抱着两篓子冥币心痛难言。 这感觉就像是你挣来了家财万贯后衣锦还乡,乡亲却告诉你令堂令正已仙逝多年,坟头草都长出了两尺高了。 去求求李斯焱吗?不,旁的事也就罢了,涉及我父兄之事,我不想要他的丝毫恩惠。 看着这两篓子冥币,我鼻子慢慢地酸了。 ——人就是一种容易被小事击溃的生物,我想起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在宫里,被迫伴在喜怒不定的仇人身边,逢中元之夜,连给去了阴间的亲人送点钱都不行,日子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站了一会儿后,我抱起两个篓子,用袖子擦掉泪水,慢慢走回紫宸殿。 回殿时看到庆福正候在书房外面,他告诉我,中书省刚遣来了个主书,给皇帝送起草好的诏书,魏喜子在里面做书记,暂时用不到我。 我情绪低落,随口哦了一声。 庆福扫了我一眼,冷漠地提醒道:「沈起居郎,你的眼睛肿了,回去打理好,莫在御前失仪。」 我气哼哼道:「我便是把自己收拾得和仙女儿一样,你们陛下照样瞧我不顺眼。」 庆福努了努嘴,这个幼稚的神态和他松垮的脸极不相配。 我百无聊赖地在门口候了一会儿,问庆福道:「里面是田主书还是于主书?」 庆福本不想回答,被我歪缠得烦了,不耐道:「是个新来的,姓孟,名字不知。」 我傻了,眨了眨眼,只觉口干舌燥。 「是叫孟叙吗?」我小声问道。 庆福不高兴道:「都说了这里没你的事,你赶紧去把眼睛消消肿,瞧着跟个核桃似的,真难看。」 他话音未落,我已经如离弦的箭一样直冲回了我的房间,慌忙翻出了脂粉,对着铜镜仔细地涂上膏子,再拿细粉盖住,最后匀了口脂点在唇中。 ——上班不值得让我浪费化妆品,但见情郎值得! 第八章-烧纸奇遇 来的的确是孟叙,一刻钟后,他躬身退出了书房,拿着狗皇帝发给他的诏令修改意见,温和地向庆福告别。 庆福唤来一个小内侍,叫他送孟叙回去。 眼看着孟叙要走了,我急忙跑出来,对庆福道:「可巧我也要去门下省送起居注的草稿,便同孟主书一同出去吧。」 庆福撇我一眼道:「不成。」 我急了:「你前头不是说了没我的事,既然没事,我为何不能去啊!」 庆福唿出一口浊气,冷漠道:「陛下吩咐过不让你出紫宸门,你忘了吗。」 我气得想骂人,孟叙上前一步拦下了我,对我眨了眨眼,微笑道:「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出不去就算了吧,只是孟某已许久未见沈起居郎,见沈起居郎仍如此朝气蓬勃,甚是感怀。」 庆福刻薄插嘴道:「她吗,岂止朝气蓬勃,简直是无法无天了,太液池里的金鱼都没她能闹腾。」 我不想理这个老阉人,低下头努力忍住眼泪道:「孟兄也是,中书省事务庞杂,务必保重身体。」 孟叙简单地点了点头,又寒暄了几句。 我们心照不宣地假装同彼此不熟的样子——为了不让庆福这条老狐狸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只得把他送到紫宸殿门口,他趁小内侍不注意,轻声对我道:「中书省内人事复杂,我不常能有进宫的机会,你要保重,等我下回再来。」 我也小声道:「来不来不要紧,你小心别被同僚给阴了,中书省里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拿到这个面圣的机会,定会招同僚记恨,我在门下省史馆当差的时候,听了不少中书省里的勾心斗角事件,对这个地方无甚好感。 他笑道:「放心。」 * 由于孟叙的来到,我一整天都散发出一种快乐的气息,甚至都忘了那两篓子纸钱,直到夜里回了屋子,才勉强想起此事。 越想越生气,我还是决定顶风作案,宁可挨一顿责罚,也不能让阿爹和哥哥在地下风餐露宿。 反正我一向是一个劣迹斑斑之人,以一人之力犯了大半本宫规,虱子多了不痒,如今也不在乎再添一条罪状。 于是我说干就干,拎着两个篓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今夜月明星稀,天气很好,我的运气更好,门口竟然无人值守,我轻快地贴着墙根往北走,一路到了含凉殿。 由于李斯焱至今没有往后宫纳人,御街以北有大片的宫室无人居住,黑灯瞎火的,太适合让我干些坏事了。 我在太液池边上选了个隐蔽之地架起火盆,一旦操作不当,引起走水事件,我可以快速取太液池水灭火,很完美。 择定了位置后,我把篓子放下,从怀里摸出私藏的燧石,边打火,边蹲在两个篓子前面絮叨道:「阿爹,哥哥,这些钱给你们在地下花,千万不要省,明年清明,我再给你们叠一些……」 「我知道我是个大大的不孝女,所以你们才不愿意给我託梦,不要生气了好不好……算了,生气也没关系,好歹来我梦里骂我一顿,让我知道你们在下面过得怎么样。」 「我过得不大好,摊上了个狗皇帝,不仅日日威胁我,还不让我给你们烧纸,世间怎会有如此恶劣之人?不过阿爹放心,他做过的罪孽,迟早要有果报,且看来日……」 第30页 我划亮了燧石,扔进了装纸钱的盆子里,盯着这一点小火苗出神。 他们在泉下过得好吗,会不会已经投胎去了,再也不认识我了呢…… 一时心绪万千,火光跳跃中,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冥币要拿黄裱纸叠了才算数,你这随随便便拿宣纸一叠,阴曹地府可不收。」 有人! 我一个激灵,抓起篓子往来人脸上狠狠一扔,一脚把燃烧着的盆子踢进了太液池,然后头都不回地向南边狂奔而去。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身后的人被我扔了一头一脸的纸钱,呆了一瞬,冷冷地喊道:「沈缨,你给我站住!」 我刚跑出了几丈远,一听这声音,脚下顿时一软,差点被树枝绊倒在地。 妈的,我不仅被抓了个现行,抓我的人居然还是狗皇帝! 整个内苑,只有他一个人会如此不客气地直唿我的名字。 我勉勉强强地停下,转过身,只见李斯焱身穿一身石青色的常服,负手而立于凉凉月色下,头上还挂着一个小小的冥币……整体形象和中元节的气氛十分搭调。 他身后站着面无表情的庆福,见我看他,庆福翻了一个「老夫就知道你要作死」的白眼。 论阴阳怪气,这对主僕绝对是一脉相承。 「过来。」李斯焱沖我招招手,像是在召唤一只小狸奴。 我没动,很警惕地观察着他。 他接着引诱道:「你过来,朕允许你烧纸钱,再匀你几张真金,你爱烧给谁就烧给谁。」 我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便是让我父兄在泉下敲碗要饭,我也不稀罕你的恩惠。」 此话绝对出自真心,如果我胆敢在狗皇帝的目光注视下给我爹烧纸钱,我爹今晚就会託梦给我,边骂我狗奴才边把冥币扔回到我脸上。 李斯焱也不恼,十分好脾气道:「行啊,那你烧你的,我烧我的。」 我怀疑我听错了,不确定道:「你烧你的?」 没想到狗皇帝他真的说到做到,我呆滞地看着庆福麻利地架起了火盆,备好了燧石,从背后掏出一大盒金光灿灿的上等纸钱,恭恭敬敬地呈给了狗皇帝。 我此刻才明白李斯焱出现在此间的目的,顿觉没有天理王法,对庆福嚷道:「你不是说宫里不让烧纸钱吗!凭什么李斯焱就可以?」 庆福蹙眉道:「沈起居郎在想什么,竟敢把自己和陛下相提并论?」 李斯焱悠闲地补充道:「你莫忘了,朕是皇帝,就是把内苑拆了,也没人敢说一句话。」 是啊,他是皇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不想再与他争辩,一言不发地蹲下身捡起篓子,把散落一地的冥币一枚枚捡起来。 我叠了好久呢,不能浪费。 捡起来后才想起来,点火的盆子刚刚已被我一脚踹进了太液池。 没有盆子,纸也就烧不成。 我顿时生出深深的无力感,恨恨瞪了李斯焱一眼,抱起篓子打算回去。 李斯焱的声音再一次阴魂不散地响起:「跑什么,给朕回来。」 我没理他,向着紫宸殿的方向大步走去,腰板挺得笔直,像只骄傲的小鹅。 见我仍不回头,他噗嗤一笑道:「沈缨,你再敢多走一步,朕就把你堂弟赶出国子监,试试?」 又来了,我停住脚步,闭了闭眼,李斯焱这个狗贼,贯会拿婶子和小川来威胁我听话。 我能怎么办呢?我不听话,小川就没有书读,婶子就没有收入,狗皇帝作为这片江山说一不二的主人,有的是方法收拾我。 我只能面若寒霜,一脸便秘地缓缓挪到了他身边,问道:「陛下叫我何事?」 狗皇帝抬头看了我一眼。 奇怪,他刚刚还气焰嚣张地威胁我,转眼间换了张脸,火光跳跃中,他的面容竟有一丝寥落。 我很少看到李斯焱露出这种表情,竟让我想起了巷口王娘子家那条没了娘的狗崽子,每次一见人就兇狠地汪汪叫,但如果你摸摸它的头再送他一点碎肉,他就会翻出柔软的小肚皮,沖你哼哼唧唧求摸摸。 我摇摇头,虽然狗皇帝也沾一个狗字,但他可比王娘子的狗子讨人厌多了。 我又瞧了眼他手里的豪华纸钱,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确定道:「你……你是不是……」 我想说你是不是在祭拜你的阿娘,但考虑到前几次提起狗皇帝亲娘造成的严重后果,我及时地闭了嘴。 没想到的是,狗皇帝平静地点点头,对我道:「你没猜错。」 我本想说你好端端一个皇帝,不去太庙祭先祖,跑来太液池边上和我抢地方作甚,但突然间念头一闪,隐隐猜到了缘由,又及时地闭嘴了。 今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是个温柔而悲凉的夜晚。 李斯焱挥手屏退了庆福,问我道:「你是史官,难道不好奇吗?为何朕的生母牌位至今仍在宫中,尸身只归葬于长安城郊的宫女坟。」 我默然不语。 史官的工作有一部分就是奉旨八卦,李斯焱母亲的这桩官司是大事,我焉能不知呢。 他也没指望我回应,自顾自道:「她虽生了朕,却没有得过位份,所以入不得先皇的陪葬陵,一拖数年,尸骨只得草草停在城郊。礼官说要等朕故去后,她才能以生母的身份葬入朕的陵墓。」 第31页 「这便错了,无位份的宫人是不能入皇陵的,就算是你的亲生母亲,也没有能陪入儿子陵墓的先例。」我没忍住,添了一嘴。 我没说出口的是,这个太后之衔,本来就是他掐着礼官的脖子硬封给他的生母的,待到李斯焱驾崩后,他的母亲未必还能保有这份哀荣,自然也就进不了任何皇家坟冢。 他简单地嗯了一声:「朕本也不打算让她入皇陵,朕外祖的家乡在益州,虽早已败落,却还有几个族人看守着祖坟,庆福说那是个山水清秀的好地方,朕决定把她以未嫁女的身份葬去那里。」 我一怔,脱口而出道:「为什么不以太妃之仪入葬先皇陵?」 他只淡淡道:「先皇那个狗东西,不配让她陪陵。」 我在心里又翻了个白眼,李斯焱居然还骂先皇是狗东西,整座内苑最狗的人是谁,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眼球归位时,我又有点感慨。 看来李斯焱真的很怀念他的母亲,特地为她选了天高皇帝远的益州做坟冢,让她在死去后能平静地傍居山水。 被他搓磨许久后,狗皇帝做出什么变态之事我都不会觉得奇怪,唯独流露出这一点温情,令我十分不适。 我不明白,他明明知道亲人辞世的痛苦,为什么还要残忍地杀害我的父兄? 有些人天生欠缺同理心,我觉得这是一种残疾。 那厢,李斯焱骂完了亲爹,对我招招手道:「行了,别杵着不动,过来,给太后磕个头。」 我慢吞吞地往前挪了一步,拒绝之意溢于言表。 狗皇帝耐心差极了,见我踟蹰,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伸手过来抓住我的肩膀,把我生拉硬拽到火盆前,命令道:「磕头。」 见我仍是满脸不情愿,李斯焱冷冷道:「允许你给太后磕头是你的福气,跪下!」 我勐然抬起眼。 福气,他说福气。 短短的两个字好像一道雪亮的刀光,狠狠噼开我心里溃烂已久的伤疤。 好像旧幕重演一样,记忆从伤口里翻涌成河,接连离开的亲人,空荡绝望的史馆,躲在角落里痛哭的我,还有那个声音尖利的太监。 他说:陛下登基后头一个想起你,是你的福气。 我的怒火由星星之火到燎原之势,不过一瞬而已。 然后,啪地一声,我脑袋里的弦再一次断裂了。 「这个福气你自己留着自己用。」我甩开他的手冷冷道:「李斯焱,世上不独独是你没了爹娘,我也没有了,这都是拜你所赐,你让我跪仇人的母亲?她配吗?我只盼你能再多点这样的福气,最好多到此生众叛亲离,一辈子不会再有人来爱你。」 李斯焱愣了愣,抓住我肩膀的手被我粗暴地甩开,就这样僵在了空中,他的眼神有一瞬的空茫,好像被我刺伤了一样。 「你说什么?」他哑着嗓子,慢慢握紧了拳头道:「沈缨,你在诅咒朕?」 「怎么是诅咒呢?」我笑起来:「你都说了,这叫福气。」 我又晃了晃手里的纸钱篓子,轻蔑地笑道:「陛下的母亲不是还没入葬吗?今夜是鬼门开的日子,说不定她的灵魄就在此际徘徊,我若是她,瞧见了千辛万苦生下的儿子长成了个逼迫女子的混球,不知会有多悔恨呢。」 我用最平静的语调说着最刻毒的挖苦,极为快意地看见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直到变为与月光同色的惨白。 一道郁热的夏风从我身边划过,我低垂了眼,或许真的是那个苦命的女子的魂灵,在中元夜跨出鬼门,来人间看看她唯一还在世的亲人。 对不起,我在心里默默念道,可你的儿子也杀掉了我最珍爱的人,他这般残忍,不配拥有任何美好的感情。 远处的庆福急得连连打转,想过来把我拉走,却又不敢,我瞧着他的样子,不由得又噗嗤一笑,对脸色青白的李斯焱道:「抱歉陛下,这话我早就想说了,陛下爱怎么罚我就怎么罚我吧,把我推进太液池餵鱼也好,把我扔进掖庭倒夜香也罢,随陛下的心意。」 默然一瞬后,李斯焱突然突兀地笑了一声,笑声尖锐。 烧纸火盆里的火焰仍在燃烧,火光映在他左半边的脸上,让他原本邪气俊朗的脸状若修罗恶鬼。 他笑道:「不过是让你磕个头而已,你都不乐意。」 我感到有点意外,他今晚怎么这般好说话,若换作以往,我早该被扔到太液池里餵金鱼去了。 「也罢,朕是你的仇人,你恨朕,诅咒朕也是理所当然。」 他又抬起头,这一次,眼里的失意已经全然消失,变作了一贯的慵懒阴狠。 我隐隐觉得不对,转身想跑,却被他揪住衣领,狠狠拽到了身边。 他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来,又一次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大惊失色,奋力挣扎,几乎踢翻了一旁的火盆,可我越是挣扎,他的力气就越大,死死把我往下压去,摁住我肩膀的同时,他还抬起膝盖去顶我的腿窝,强迫我跪下。 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是当今天子,一个是恨他入骨的史官,两个体面人在太液池边像孩童一样扭打在一起。 远处的庆福呆住了,在他几十年的宫廷生涯中,大概从来没见过有皇帝和史官干架的场面。 魔幻刺激的剧情发展,让这个拥有解决纠纷经验的老太监居然忘了来拉架。 第32页 我虽然一次能揍三个素行,可是遇上了李斯焱这种地道的打架高手,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就全然不够看了,我尖叫着回身抓他的脸,他抓准空档,闪电般出手,强行把我摁在地上。 我们的身体紧紧相贴,他身上的热气透过薄薄的夏衫,传到了我的后背与腰间,我不甘示弱,即使已经跪下了,仍然梗着脖子不愿低头,张开嘴一口咬在了他的右手上,李斯焱嘶了一声,命令道:「不准动。」 我的犬牙深深刺进了他的皮肤,咬出一个鲜血淋漓的牙印,含含煳煳地骂:「王八蛋!跟女人动手,你不嫌害臊吗!」 「哟,你不提醒朕,朕都快忘了你是个女的。」李斯焱捏着我的腮帮子龇牙咧嘴道:「一个小娘子,牙齿那么尖,属狗的吗!」 我勐地往后一仰,脑壳重重撞在他的下颌处,骂道:「你他娘的才属狗,天家贵胄里怎么出了你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 他甩开我的嘴,滴着血的手摁在我的头顶,在我耳边喘着气道:「你去磕个头,就磕一个,朕准许你回一次家。」 听见回家二字,我的骂人话勐然止住了,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李斯焱眼疾手快,抓准了我发愣的空档,摁着我的脑袋磕了下去,同时,他自己也向着火盆纳首下拜。 额头触地那一刻,我傻了。 这狗东西乘人之危,不讲武德。 我们俩的姿势非常古怪扭曲,他整个人死死压在我身上,摁着我的后脑勺,两颗脑袋整齐地向火盆磕了个头。 怎么说呢,这种动作有种诡异的眼熟,与我二大爷家三侄女结婚的时候行的一拜天地之礼高度相似。 「你……你……」我颤颤巍巍爬起来,抬手指着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斯焱似是异常满足,露出了难得一见的,不带任何讥讽意味的笑容道:「真乖,明日刚好是休沐日,就准你明日出宫吧。」 回家? 我怔住了,自进宫起,我就没指望还能回一趟安邑坊的家,见见婶子,小川,还有……孟哥哥。 我可以回去见他们了,想到这里,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不由自主问道:「真的吗?」 李斯焱点头:「朕说了,你给太后磕头,朕就让你回家,你再多磕一个头,我给你多加一日。」 我飞快道:「如果我给你娘磕五千个头,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写这十五年起居注了?」 他微挑唇角,负手而立:「动动你的小脑瓜想想,朕会如此仁慈吗?」 「你不会。」我低下头。 「知道就好,明日让庆福给你安排马车,记得按时回来。」他突然亲昵地揉揉我的脑袋,愉悦道:「以后表现得好,朕还让你出去。」 我忍着被狗皇帝摸头的不适,乖顺道:「嗯。」 我太想出宫了,为此甚至可以容忍狗皇帝的骚扰。 反正亏已经吃了,不用也是浪费。 于是,我含着这颗巴掌换来的甜枣,跟着李斯焱一道儿回了紫宸殿,李斯焱好像是忘了我之前诅咒他众叛亲离之事,对我极其友好,还同我讲起了他的母亲。 李斯焱嘴里的故事版本和夏富贵告诉我的差不多,只是有些细节不大一样,比如他母亲并不是病死,而是被先皇一杯鸠酒给赐死的。 听得我头顶冒汗,他和我讲这个干什么,把我当树洞使用吗? 快走回紫宸殿的时候,李斯焱突然给我布置了课后作业:「……给你讲这些都记牢了吧,回头给太后写一篇传记,你是史官,这个应该不难。」 不,这很难。 我立刻拒绝:「不行,她的事全是陛下你口述的,作不得证,我写不了。」 李斯焱道:「哦,那你明日不用出宫了,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出去。」 「你怎么还出尔反尔!」我气得跳脚。 「是啊,」他笑眯眯道:「朕从不守信诺的,你才知道?」 第九章-常回家看看 我有个前辈写过: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我觉得很适合形容我和李斯焱的关系。 写这句话的前辈后来因为不听话,被那时候的狗皇帝割了蛋,他用人生的惨痛经歷留下了另一条告诫:识时务者为俊杰。 为了明日顺利出行,我只能本着老祖宗的告诫,深夜挑灯上班,写那该死的列传。 铺开纸才想起来,写个蛋蛋,我连李斯焱他妈姓什么都不知道。 没办法,我去正殿找正在上夜的庆福,向他提出问题:「庆福,你晓得陛下他娘姓什么吗?」 庆福大惊失色,翘起兰花指,一脸被污了耳朵的矫情样儿:「你怎么能骂脏话!」 我:……靠。 跟庆福解释了一番,他才知道我想问什么,于是很简洁地回答了我:「太后母家姓余,入掖庭前,父亲在吏部做侍郎。」 我谢了庆福,回去在纸上写了个大标题:余氏传。 良久,我长嘆一声,又提笔写道:余太后传。 * 第二日,我拿着新鲜出炉的余太后传和一对萎靡的黑眼圈去找李斯焱,无精打采道:「我能出去了吗?」 李斯焱看着我的黑眼圈皱眉道:「你熬夜了?」 为了表现我为了这份作业的出离重视,我特地用碳灰给自己描了对黑眼圈,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惨澹。 第33页 我小声道:「不碍事。」 李斯焱道:「下回不准熬夜,再敢挂两个黑眼圈儿在朕面前晃荡,朕打你板子。」 他没看那份余太后传,顺手把它塞进了书阁里。 出了紫宸殿门,我立刻来了精神,催促庆福道:「快点快点!宫门马上开了,我要回家去! 庆福翻着阴阳怪气的白眼,慢吞吞地替我安排小轿子,我在边上闹:「我家远得很,轿子走得慢,我想要马车。」 「你还挑三拣四!」庆福怒了,袖子一甩,气哼哼对小内侍喊道:「虎跃儿,给沈起居郎换个马车,挑几个健壮的侍卫跟着,别叫她跑了!」 这回我满意了,欢天喜地对庆福道了谢,对拉车的小马送上一个飞吻。 马车晃晃悠悠去了安邑坊,我跑到我家门口用力叩了叩门环。 角门一开,走出了一个面生的门子。 我笑道:「你是新来的吗?给我开个门儿,我就是进宫当起居郎的那个小娘子,今儿回来探亲的。」 门子摇摇头:「小娘子约是来错了,我们主家姓吴,没有在宫里当差的女儿。」 我一阵茫然,抬眼一瞧匾额,确实写着个吴字,突然想起了之前婶子说过她要卖房子的事儿,连忙问道:「你晓得这里原来住着的沈家搬去哪里了吗?」 门子老实道:「我前月刚被买入了吴家,不知道原来这宅子里住着什么人。」 说罢,他客气地请我离开,我茫茫然走到巷子口,四下环顾了一圈儿,不知往何处而去。 这时,巷头孟家的角门忽地打开了,走出了一个买菜的婆子,给她开门的门子无意间瞧见了我,惊讶道:「沈小娘子?」 我赶紧揪住他问道:「你家大少爷在家吗?」 门子眨眨眼,目光落在我身后四个人高马大的侍卫身上,畏缩问道:「娘子寻我家大少爷何事?」 我心想老娘找自己未婚夫这不是很正常,但一想到后面还跟着四个狗皇帝的眼线,只得对他道:「我找孟大少爷……嗯……是想问问我家搬去了哪里。」 门子哦了一声,去了良久,随后,孟府里传来一阵争执之声,又过了一会儿,孟叙从大门处出来,一见我便温温和和地笑开了,欣喜道:「缨……沈娘子今日休沐吗?」 看到他的一瞬间,我的泪意一阵一阵地上涌,小声道:「陛下准许我出宫一日。」 「嗯,」孟叙点点头:「我听门子说了缘由,你还不知道吧,沈家婶子从安邑坊搬去了胜业坊,想来你不知具体方位,不如让我带你去。」 我心头狂跳,点头道:「劳烦孟大少爷。」 他对我眨眨眼:「无事。」 孟叙随我一起上了马车,我坐在里头,他坐在车夫身边,四个侍卫跟在车后,我托着腮看着他清隽的背影,怎么看也觉得不够。 怎么也想不到,昨日刚刚见了孟叙,今日竟又幸运地见到了他,一定是父亲在天之灵收到了我寄的纸钱,终于捨得给他倒霉的女儿一点好运了。 我不由得傻笑起来,宫外真好啊,这样生机勃勃,自由自在。 * 一刻钟后,我站在婶子买的新宅子前,嘴巴张成了一个愚蠢的圆球型。 门匾上的沈字熠熠生辉,闪耀着浓浓的暴发户气质,宅子显然是刚刚修过,上下都簇新,比起我们家原本在安邑坊的那座小破宅子不知强了多少倍。 孟叙贊道:「这座宅子十分难得了,地方好,样式好,婶子当真是极有眼光。」 我干巴巴对婶子道:「婶子,你不是说要换个小点的宅子吗?是我对小的理解有什么问题吗。」 婶子感慨道:「哎哟,今时不同往日,你的俸禄,你爹你二叔你哥三份抚恤,卖房子的钱另加我的嫁妆,你能想像是多大一笔款子吗?我生怕有人盯上这笔钱财,所以全换成了地契,单这处宅子算什么,还有长安西郊数十亩一等良田,和东市三座好地段的铺子呢。」 她得意地对我炫耀:「先前那冯郎官非说我们家品级不够,他不卖,我立时就将缨缨你的任令摔在他面前,问他御前的起居郎够不够格?他一看那任令就蔫了,二话不说,就把宅子卖给了我。」 我的嘴张得更大了,起居郎还有这个用处? 见我没出息的震惊样,婶子接着感慨道:「想不到吧,咱家从前有人的时候是一群穷鬼,倒了大霉后,反而发了家,这世事无常,当真是说不准。」 我道:「人没了,有钱有什么用。」 婶子倒是乐观:「总比没人又没钱好些,圣上准许把他们以四品命官之仪下葬,也算是没有白白牺牲,这种事儿多了去了,想开些,逝者已矣,我们活着的人要好好过日子才行。」 她又打量了下孟叙,露出了十分满意的笑容:「孟世侄一路辛苦,许久未见了,也进来喝口茶吧。」 孟叙大方应下:「在中书省当差时,总想念婶子这儿的好茶饼,如今沾了缨缨的光,便厚颜讨婶子的茶喝了。」 婶子叫小厮把门关好,李斯焱的侍卫统统被关在了门外,我和孟叙终于不用再装作不熟了。 我一手拉着孟叙,一手抱住婶子,在亲人围绕之下,眼圈一下子红了,哽咽道:「婶子,我不想在宫里了,李斯焱这个狗贼,他老是搓磨我,之前让我去掖庭倒夜香也就罢了,昨日中元,他还非让我给他死去的亲娘磕头,这都什么事啊!」 第34页 婶子懵了:「为什么让你给……给太后磕头?」 我萎靡道:「我熘出去给阿爹烧纸钱,被他抓住了,他正好也在祭他娘,然后就迫使我在他娘灵前磕一个头,我不乐意,和他打了一架,但他阴损险恶,不讲武德,趁我不备,摁着我的脑袋给他娘跪下,还逼我给他娘写了一篇余太后传,才准了我一天假。」 说了那么多,我怀疑婶子只听进去了一句:我和狗皇帝打了一架。 她的表情非常精彩,手几度抬起又放下,如果没有孟叙在场,这女人一定会当场揍到我屁股开花。 孟叙的眉毛也皱了起来,捏我的手微微用力。 他一向是个内敛的人,这样用力,已是十分生气了。 我悲从心起,埋到他肩膀上,嘤嘤哭了起来。 任狗皇帝怎么折辱,我在宫里一滴泪都没有掉过,但出了宫后,万般委屈涌上心头,这些时日积的眼泪统统留给了孟叙的肩膀,我不停地哭,让他的衣裳濡湿了一大片。 后者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心疼道:「缨缨辛苦,好好哭一场吧。」 我的好婶子向来是个非常会看气氛的女人,打从我挨到孟叙肩膀的那一刻,她就放弃了揍我,识趣地走了,还贴心地给我们俩关上了门。 我向孟叙细数李斯焱的罪状,一桩接着一桩,像小时候一样,我叽叽喳喳地讲,他安安静静地听,一种安宁感笼罩了我,我说着说着,困意慢慢袭来,枕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 * 再醒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我醒来之后捶胸顿足后悔不已,珍贵的一日假期,一下就被睡掉了半数,心疼得我欲哭无泪。 孟叙笑了:「见你性子如旧,我不知有多开心。」 为了迎接我的假期,婶子特地把去同窗家玩耍的小川喊了回来。 几月过去,小川又长高了些,见了我,小炮弹一样从门前沖了过来,高声叫道:「阿姐!!」 我也向他跑过去,大喊道:「沈小川,你在国子监里和同窗打架了是不是!」 小川讪讪道:「你怎么知道的?」 「祭酒来面圣的时候,他带的小子同我说的,说吧,为什么要和同学打架。」 小川愤恨道:「我只后悔当初下手太轻!他们看不起我也就罢了,还作践你,阿姐你不知道,史家那个三小子有多欠揍,阴阳怪气地说是我靠着姐姐给皇帝卖命才进了太学,还说你一个女孩子,任了天子近臣起居郎,说不定……说不定……」 他声音渐低,小心地瞧瞧我的脸色,不敢说下去了。 我握了下拳头,指节嘎嘣作响,不咸不淡道:「哪个史家?那个一家门都当谏官的史家?」 小川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 小儿之语,多半是从大人处学来,看来那史谏官没少在背后嚼我的舌根。 我笑了:「我晓得了,没事小川,这种贱人由我来收拾,让他知道什么才叫天子近臣,仗势欺人。」 婶子劝我:「你在宫里头也不容易,别为了这些事而劳神。」 在旁默立许久的孟叙微笑道:「我倒是觉得,缨缨敲打敲打他们也挺好,沈家如今身怀巨额家财,却没有能撑起门楣的男子,如果缨缨能震慑住这起子小人,让他们有了忌惮,婶子也能轻松一些,不必日日提心弔胆。」 我正是这个打算,向孟叙投去贊同的眼神。 这就是青梅竹马的心有灵犀! 婶子听罢,垂头嘆了口气,小川嘟囔道:「我已十三了,算得上半个男子。」 孟叙正色道:「你现在只是个小小秀才,想要入朝为官庇佑家人,起码要是个进士。」 小川道:「我明白,自阿爹走后,我在太学日夜苦读,就盼着有一天能把阿姐从宫里接出来,咱们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 我感动极了:「川,阿姐没白疼你。」 婶子无奈道:「行了,还进士呢,举人都还没个影,不过缨缨,你在宫里还是别太任性了,和皇帝打架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你这胆子也太大了点。」 我小声解释:「婶子,这事真怪不得我,我也不是没低眉顺眼过,可狗皇帝他说最厌恶我死气沉沉的样子……他真的有毛病,好好的笑脸不爱瞧,非要我横眉冷对才舒服,我也没法子。」 这个事超出了沈小川同学的理解范围,半大的小子挠了挠头,困惑道:「外面都说圣上仁慈宽厚,对沈家史官犯上一事既往不咎,原来他竟还有这个爱好?」 众人沉默了,没想到当今圣上还有微妙的受虐倾向,看不出来啊…… * 用过了晚膳后,到了宫门即将落锁的时间,我告别了婶子和小川,一个人钻进了马车。 马车四壁空荡,只有两扇伶仃的窗,我从小窗口往外看,看见长安西南面起了温柔的晚霞,万里层云都被染成了橙红色。 然后这面晚霞逐渐暗淡了下去,最后被宫墙拦住。 我放下了车帘,微微闭上眼。 回到了紫宸殿,我躺在我的小床上,一点点数着日子:还有十四年零八个月,我离自由还有那么远的距离。 我随手拿出一本传奇出来看,排遣无聊的夜晚,小金莲和小金柳在我身边安静地做着针线,我断断续续地给她们讲故事。 刚讲到红拂与李靖扮作商贾,沐夜奔出长安时,我的门突然被叩响了。 第35页 小金莲放下针线,开门一看,是个小内侍,怯怯地说陛下叫沈起居郎过去。 我皱了眉:「今夜当差的是魏喜子,叫我去做什么。」 小内侍轻声道:「庆福爷爷刚刚面了圣,不久便出来了,爷爷叫我来宣沈起居郎过去。」 我不知狗皇帝叫我做什么,犹豫了一下,顺手把头髮扎成一个髻子,披上外衫,跟着他一块去了紫宸殿。 走到一半,听见天上传来一声闷雷响声。 傍晚时橙红的云变作了乌色,沉甸甸压人头顶,大雨将至。 李斯焱的书房里点了灯,他盘膝坐在书案前,魏喜子与庆福两人随侍在旁。 魏喜子鬼鬼祟祟瞄了我一眼,眼里清清楚楚写着两个字:快逃。 我感觉到事情有点不太对劲了,一股不详的预感在心头升起。 李斯焱放下了书本,抬头看着我。 他分明是坐着,气场却比站着的我还要高一头,一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狐狸般狭长的眼中隐隐可见狠戾的光。 我最憷狗皇帝流露出这种神色,每次他一这样看着我,一炷香内我必要倒大霉。 他偏过头,收回目光,手里摩挲把玩着一份红色的帖子,漫不经心开口道:「今儿出去玩得可开怀?」 我见他手里的红色帖子有些眼熟,但隔着这么老远,看不太真切,听见他问我话,我谨慎道:「回家自是开心的。」 「哦,都见了什么人?」他接着问。 我涩声道:「孟家的大少爷,我婶子,还有我的堂弟。」 「哦。」李斯焱平静地应了,久久无言。 魏喜子的头几乎埋在了桌子上,我看出了他有多想火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书房里摆着冰,凉意一点一点散发出来,但我仍觉得热,额头上慢慢沁出了冷汗,我不知道李斯焱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他的雷霆之怒呈山雨欲来之势,正在向我迫近。 人最怕的就是未知的东西,眼下的我正被这份不安感折磨。 他发现了什么?我不由得又去仔细看他手上把玩的那张薄薄的红色纸头。 突然间,我的瞳孔一缩,整个人如坠冰窟,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是庚帖,是我的庚帖! 我呆呆地想,它本该在孟叙那里,为何此刻到了狗皇帝手中? 捕捉到我惊恐的目光,李斯焱笑了,笑声像夜枭一样难听刺耳。 他单手拎起那份庚帖,像是拎起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对我笑嘻嘻道:「沈缨,出宫会情郎开心吗?」 我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辩解一番,可一看到庆福那张漠然的老脸,我顿时就明白了。 是他告诉李斯焱的,一定是他。 这个老阉狗! 「朕是没想到,朕的沈起居郎还有个深情无二的未婚夫婿,藏得可真好,从未听你提起过。」李斯焱微微眯起眼:「孟叙,孟家新上任的中书主书,去年的新进士,还是由朕亲自选入的中书省。」 我打断他道:「我答应了给陛下当十五年起居郎,就一定不会中途嫁人,陛下大可放心,即使以后要嫁给他,也是十五年后的事,陛下……」 我怕极了他会迁怒孟叙,急不可耐地胡乱承诺,只求他能放过此事。 李斯焱的笑容一寸一寸地僵在了脸上。 故作镇定的伪装慢慢龟裂剥落,露出狰狞可怖的底色来。 庆福抹了一把脸,抓住鹌鹑般一动不敢动的魏喜子,悄声无息退出了书房。 魏喜子头一回见到皇帝发这么大脾气,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哆嗦道:「庆福爷爷,陛下这是……」 庆福冷冷道:「有些东西是不该打听的,想活命就先闭牢你的嘴。」 他们一走,室内就剩下我们两人。 李斯焱站起来,一步一步迫近我,我骇得手脚一片冰凉,他年轻英俊的面容在我面前逐渐放大,我想跑,双腿却如灌铅一样,动弹不得。 他的手轻轻落在我的脖子上,触感冰凉。 「沈缨你好得很,把朕当猴儿耍,先前孟叙来送文书时就没少眉来眼去吧,当紫宸殿是月老祠吗?」李斯焱轻声道。 「身已在紫宸殿,却还盘算着出宫嫁人之事,真是好一对苦命鸳鸯,双燕双飞绕画梁,原来你自那日起就盼着与情郎双宿双飞了,倒也是,区区两道宫墙哪里拦得住有情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山海皆可平?」 他一边说,一遍抚摸着我脖颈上的血管。 动作轻柔至极,无端地令人毛骨悚然。 我都快急哭了,辩驳道:「孟叙他是我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我十岁时就与他订婚了,都是早以前的事儿,陛下不喜欢的话,我马上出宫与他家退婚,只求陛下莫要为难他!」 李斯焱的手停住了。 他唇角微动,讥诮道:「哟,这可是你第一次求朕,不求荣华不求富贵,单求我放过你的亲亲好情郎?」 「他是我哥哥!」我近乎崩溃道:「让我跪下求陛下都可以,我……我真的不知道陛下不准我有未婚夫,求求陛下放了他,我不想再连累别人了!」 李斯焱摸着我的脖子,梦游般呓语道:「你说你可以跪下来求朕?你不愿跪朕的母亲,反倒为了这个野男人跪在朕面前?」 我明白我又搞砸了一切,黑洞般的戾气开始在他眼中酿成,绝望之下,只能一遍遍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第36页 他眼里的戾气勐然间爆发,一把把我甩在地上,就像是当初在宣政殿前那样,怒声道:「你敢欺瞒朕,和孟叙合起伙来欺瞒朕,表面装作不识得对方,背地里你侬我侬,真是厉害极了,指望朕轻轻放过你们俩,做梦!朕要杀了他,拿他的尸身扔去乱葬岗餵野狗去,让你亲眼看着情郎曝尸荒野,做个孤魂野鬼!」 「不准杀孟哥哥!」我委屈地大声喊道:「我欺瞒什么了!我与他发乎情止乎礼,从未做过逾矩之事,在紫宸殿里假作不识也只是为了避嫌而已,怎么有陛下说的那么不堪?」 在外偷听的庆福听见这句话,长长嘆了一声。 沈缨这张要命的破嘴啊,每句话都往陛下的心窝子里扎,烈火泼油似的。 听听,这个蠢货一口一个孟哥哥喊得多亲热,陛下听了不发疯才怪。 果然,李斯焱听不得我维护孟叙,恨得咬紧了后槽牙,像个悲哀的妒夫一样,用一种酸气四溢的语调道:「好一个发乎情止乎礼,朕倒要看看你们的山盟海誓够不够坚固。」 我委顿在地,随手挽的髮髻散落了,碎发遮住了眼睛。 我呆呆地注视着他脚边的地面,问道:「你想干什么?你想杀他?」 他蹲下身,拨开我额头上的头髮,露出我的眼睛,轻柔道: 「杀了他?你反而要记他一辈子,这多没意思。」 不杀孟叙?我竟然如释重负地傻笑了一声。 狗皇帝冷冷瞧着我道:「今后你再也别想出宫了,不,没有朕的允许,连紫宸殿也不准出,就乖乖地被关在这儿里吧,看看十五年后,除了朕之外,哪个人还能记得你。」 第十章-磨人妖精沈缨缨 听见他说仅仅是不让我和孟叙见面,我愣了一下,迫不及待地答应了下来道:「好,我不见他便是,一面也不见,但请陛下不要责罚他。」 不见便不见了,只要孟叙好好儿的就行,起码不要被怒气上头的李斯焱给剁出个残疾来。 我本也不想耽误他的人生,狗皇帝棒打鸳鸯,打便打吧,我自暴自弃地想,孟哥哥心眼实在,能被狗皇帝毒打一顿也好。 「哟,事到临头还护着情郎呢,让朕轻轻放过他?想得真美。」李斯焱气极反笑:「罢官还是打板子,你给他挑一个吧。」 我踉踉跄跄地站直身子,试图跟他讲道理:「我上次回家时就有退亲的打算了,是孟叙他讲情面念旧情才耽搁下来,并非我有意袒护,而是事实就是如此!陛下不喜欢我见他我就不见,何苦连累旁人?」 我小声补充:「再说了,便是御前随侍之人,也没有不准定亲的规矩。」 李斯焱惊讶道:「你又在和朕讲道理?」 我痛苦地闭了闭眼,我怎么忘了,龙袍之下的狗皇帝从来是个不讲道理的土匪。 他的手又回到了我的下巴上,粗重的带着热气的气息吹拂到我的眼旁,他兇恶地盯着我冷笑道:「瞧瞧,不过出去了一日便带回了一身男人味,这幸福舒坦的小模样真是刺眼,朕留你在宫里是为了慢慢地折磨,怎么能让你这般得意呢?」 我听他说得越发不堪,再次强调道:「我和孟哥哥清清白白,天地可鑑!」 「你管躺在男人怀里哭叫清清白白?」李斯焱嗤笑道:「平日朕随意碰你一下,你都一副吞了苍蝇的样子,怎地在他那儿就荤素不忌了?」 我险些眼前一黑,我以为关起门来就能挡住侍卫们的监视,没想到他们还是有法子探知我的一举一动,还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皇帝。 我垂下眼不说话了,多说多错,还是要等狗皇帝气消下去,再徐徐图之。 可李斯焱的气没有那么容易消下去,他的手从我的下巴处向上抚摸,揪着我的面皮来回拉扯,手劲儿极大,捏得我右脸一阵生疼。 他皱着眉揉弄着我的脸,神情古怪道:「孟叙不过一介稚弱书生,为了娶你连绝食这种事都做得出,瞧你这颜色也是平平,性子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他究竟是看上你哪一点?」 他似是真心困惑,又似是在奚落耻笑我。 我一动也不敢动,脸疼,鼻子也酸得要命,泪水慢慢往眼里汇集。 我拼命地眨眼,想把眼泪憋回去,但转念一想,狗皇帝既然想瞧我伤心难过的样子,说不定我哭了他的气会消呢? 于是我扁了扁嘴,任由泪水在腮边滚落。 眼泪被李斯焱顺手抹去,他的手指冰凉,像一条毒蛇爬过我的面庞。 「哭什么,你放心,长安城里淑女如云,他很快就会忘了你,到时候,朕准许你去赴他的喜宴。」李斯焱挖苦着我,脸上仍是那古怪的神情。 我隔着朦朦的眼泪去看他的眼睛,只见他的眸色黑如浓墨,眼底带着一丝压抑的疯狂。 「好的,」我哽咽道:「就叫他忘了我。」 「哦,不对。」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笑嘻嘻道:「朕怎么忘了呢,孟家的郎君情深意重,倒未必会去另娶旁人,不过啊沈缨,如果他清白干净的缨妹妹坠入了尘泥中,被染污了身子,你说,他还会这样爱护你吗?」 他冰凉的手指下,我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不受控制地战慄。 我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一样,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你……你什么意思……」 第37页 李斯焱没有回答,他微微垂下眼,我惊恐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想逃跑却已经来不及。 下一秒,他放在我腮边的手揽住了我的后脑勺。 我眼前一暗,微微张开的嘴唇感受到了一种湿热的暖意,我尝到了素行在耳房里做的薄荷饮的清冽味道——从另一个人的嘴里。 他好像不精于此道,用力托着我的脑袋,生涩而兇狠地啃咬着我的嘴唇,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把我蛮横地往自己的方向一拉,我猝不及防地贴上了他的胸膛,透过轻软的夏衣,听见了一声声剧烈的心跳。 酝酿了一整晚的雷雨终于落下,长安倾盆的雨声中,帝国年轻的皇帝泄愤般地,没有章法地胡乱亲吻着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女史官。 后者呆若木鸡,如遭雷击。 我的脑子里有一根弦啪地炸开了,李斯焱在干什么?嗯?他与我的距离只在釐毫之间,他的气息湿热而焦躁,重重地扑在我脸上。 他……好像在亲我。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我意识到了狗皇帝在对我做什么,浑身气血上涌,用尽全身的力气,发疯般挣扎起来。 我对他又踢又打,发出悲愤的嚎叫声,他不愿放过我,生生受了我无数拳打脚踢,仍死死桎梏着我的脑袋,好像是小孩子抱着最中意的玩具不让大人抢走。 我恶向胆边生,龇了龇牙,狠狠地一口咬在李斯焱嘴角。 他闷哼一声,血腥味在我们唇齿间蔓延,还没等我下第二口,他也用力在我下唇上咬了一记,带着一种恶意的力道,疼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这种行为无关情意,只是一种权力的压制,就像高地位的狸奴会强行舔低地位同伴的头顶毛一样,明摆着的侮辱。 我踉踉跄跄退后一步,不可置信地捂着嘴,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恨意。 怒火穿心之下,我想都没想,高高扬起手,一个清脆的耳光打在李斯焱那张人模狗样的脸上。 他被我打得偏过头去,小麦色的皮肤上慢慢浮现出一个嫣红的巴掌印。 他抬起右手,轻轻在唇角上一擦,指尖鲜血淋漓。 「牙口不错。」 他抿了下嘴,像是在回味先前的滋味一样,脸上露出了变态的笑容。 回答他的是我的一记生勐的沈氏右勾拳。 我气得没了理智,扑上去与他在地上滚作一团,尖叫着挠他的脸,踹他的□□。 狗皇帝没有怜香惜玉之心,不甘示弱地抓住我的胳膊向后拧,我勐地一抬膝盖把他踹开,端起他书案上的西域贡品玉镇纸,向他脑门砸去。 千钧一髮之际,狗皇往旁边一滚,随势起身,用大理寺押犯人的手法,把我双手手腕控制住,高高举过头顶。 我张口要咬,李斯焱道:「好了,你冷静一下。」 「李斯焱,你这个狗娘养的王八羔子!」我破口大骂。 李斯焱点点头道:「没错,朕就是狗娘养的王八羔子,你也是个属狗的野娘们,牙齿生得那么尖,当起居郎真是屈才了,去给朕看门多好。」 我气得肺都要炸了,妈的,明明是他先轻薄我,居然还倒打一耙说我牙齿厉害,什么东西! 「沈缨,你想弒君吗?」他提示道:「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哦。」 我每次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李斯焱都会搬出婶子和小川来吓唬我,我对他怒目而视,手指捏得嘎嘣作响。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我冷冷道:「你撒开我。」 李斯焱依言松了手。 我重获自由,活动了一下手腕,抬起袖子用力地擦着嘴,擦得那么用力,那诡异的触感还是在唇上挥之不去,淡淡的薄荷的味道。 我噁心得要命,妈的,确实是脏了,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流浪狗尿过的拐角,这张嘴都不想要了。 可转念一想,被狗尿了是墙角的错吗?我斩钉截铁告诉自己:不是,是狗的错。 我把脸藏在袖子后面,努力地劝自己,放松,放松,反正沈缨你也不是什么抱着贞节牌坊过活的烈女,但凭这个,还坏不了你的清白。 但我还是好难过。 我理想中的亲吻应该是在秀丽的小庭院里头,我坐在鞦韆上看书,孟哥哥从后面抱住我,低头轻轻地,蜻蜓点水般啄一啄我的唇角…… ——而不是像这样,在一个暴雨夜的御书房里,被阴狠的狗皇帝粗暴地啃咬。 我跑到案台边,抓起我的水壶,往嘴里灌了一壶凉水漱口。 突然瞧见了自己的庚帖,我一把把它拿过来,粗鲁地塞回了怀里。 狗皇帝懒懒地倚在案边,突然问道:「孟叙这样亲过你吗?」 我擦着红肿破皮的嘴巴,怨毒地瞪了他一眼。 「哦,看来是没有亲过。」 李斯焱的嘴角微微翘起,哪还有半分先前的狠戾,堪称是和颜悦色了。 我一拍桌子,指着他骂道:「你得意个屁!老娘权当被狗咬了一口,呸,拿这种下三路羞辱女人,李斯焱你无耻不无耻,下流不下流!」 他恶劣地笑道:「是,朕无耻下流,不仅如此,朕还有更无耻下流的招式没有使出来,如你所言,朕出身不高,三教九流的下作东西见得多了,还有更刺激的等着你,想试试吗?」 「给老子死!」我抓起案上的书册,噼头盖脸就往他头上扔。 第38页 李斯焱哈哈大笑着躲避我的攻击,带着脸上显眼的巴掌印,神情愉悦,好像在逗狸奴一样。 我们互相殴打了几个来回,最后因我个头小身子轻,不幸被狗皇帝制服在地,他抓着我的腰肢和扭动的手,挑衅地又在我鼻尖上咬了一口,满意地欣赏我红红的鼻头和震惊的脸,感慨道:「沈缨,你真的是史官吗?武将家的女儿都没有你这么泼,孟叙那小子要是见了你这母夜叉的样子,还不得连夜收拾行李逃婚啊。」 我在气势上绝不吃亏,大骂道:「你是什么货色,老娘就是什么脸色,你个无良无德的玩意也配和孟哥哥比?正经知书达理的长安男儿哪个不比你强上一千一万倍,你连他们的脚后跟都比不上!」 我好像又戳到了狗皇帝的逆鳞,他的脸色一下子又沉了下来,看着我道:「那你且瞧瞧,满长安知书达理的公子哥儿,哪个愿意娶一个和皇帝不清不楚的女人。」 「你!」 我勐然记起了白日里小川告诉我,那姓史的谏官曾讽刺小川是攀了我的裙带关系才进了太学,如今想想,若不是狗皇帝有意放纵,这流言怎么可能飞得出紫宸殿呢? 他限制我人身自由不算,还要坏我作为清流史官顶顶重要的名节,这份心思简直狠毒至极。 我噁心得要命,挣扎着起身,冷冷瞪了狗皇帝一眼,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说了。 他在我身后凉凉道:「沈缨,没有下次了,今后你给朕老老实实待在紫宸殿里,朕玩腻你之前,你一步也别想踏出紫宸门。」 我充耳不闻,大步离去。 * 外头的雨声嘈嘈,殿里鸦雀无声——是庆福的手笔,老傢伙见势不对,聪明地遣散了上夜的宫人,自己也熘之大吉。 我不想打伞了,一人沖入了夏日的急雨中,雨打在我的周身上,我觉得冷,但隐隐有种洗刷干净的快乐,古人云,无根之水最洁,诚不我欺,被雨浇透了一遭,我勉强觉得自己又变回了干净的沈缨。 释然过后,又难过地蹲下身,把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我出不了宫,孟叙也再进不来,小小的指望被李斯焱无情地斩断,天地孤独,内苑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在雨里面蹲了许久,一直蹲到双脚发麻,才回到了我那间小小的屋子里。 小金莲和小金柳早已走了,李斯焱知道我淋了雨,命人送了热水给我洗浴,我一言不发地钻进浴桶,又再清洁了自己一遍。 从前我老爱在浴桶里给自己加戏,学着戏本子里的女主角,边假哭边洗边哀嚎我好脏,可能是老天看不过我浮夸的演技,为了报復我,特地给我安排了个恶霸玷污我……我悲从心起,这就叫戏多者必有天收。 泡完澡后已是深夜,我又累又难过,扑倒在床上,只想一眠不醒。 昏昏地睡了一晚,半夜做梦,梦见李斯焱变作一只勐兽,咬死了孟叙后向我扑来,我大叫一声从梦里惊醒,一抹胸口,一手黏腻的冷汗。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恨不得立刻冲进紫宸殿,提刀砍了李斯焱的狗头。 但冲动毕竟是冲动,婶子和小川还在李斯焱手上,家里男丁俱亡,他们孤儿寡母就指着我庇佑,我不敢乱来。 我无力地躺在了榻上,心生悔意。 ……早知如此,我当初就应该自刎在宣政殿上,如此也不必再受后续的种种侮辱。现在可好,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一日日这样煎熬,只怕十五年未到,我就先疯了。 我烦躁地摇摇头,见外面月华正好,披衣出门,先散口气去。 不想一打开房门,便见素行和庆福两人在我门外十几尺距离处窃窃私语。 开门就见了两条晦气的狗奴才,我像是瞧见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啪地把门关上了。 他们能说什么,无外乎是沈起居郎不知好歹,冲撞圣上之类的东西,尤其是庆福这老狗,平时瞧着不声不响,实则一肚子坏水儿,一不小心就要被摆上一道。 过了一会儿,有人叩响了我的门,庆福老态龙钟的声音从门缝里飘进来:「沈起居郎?」 我没有理他,自顾自地接着看书。 庆福道:「别闹性子。」 我隔着门冷冷道:「对不住庆福爷爷,我这屋子没开洞,进不了阉狗。 庆福没有恼,只是感嘆:「你看看你这张破嘴,惹出多少事端来,吃了恁多亏还不长记性。」 老东西,关你屁事。 他仍在屋外,隔着房门与我说:「老夫知道你怨什么,不就是怨老夫令那几个侍卫攀上墙头,撞破了你和孟主书的交情吗?不瞒你说,孟主书头一回来紫宸殿面圣时,老夫便看出了你们关系绝不寻常,一股子旁若无人的亲昵劲儿,苍蝇都飞不进去。」 我心里一惊,他怎么看出来的? 「所以你才派人跟着我们。」我气急败坏道:「还告诉了狗皇帝!」 庆福哼道:「小丫头片子不知好歹,连老夫都瞧得出你们关系匪浅,你还想瞒着圣上的眼睛?这事儿由老夫来转述,总比让圣上亲自发现得好,不过你胆子也是肥,在紫宸殿里便敢和男人眉来眼去,啧……」 我义正严辞道:「我和孟哥哥清清白白天地可鑑,退一步讲,便是我们真的有首尾,也不关他李斯焱的事,他凭什么……凭什么……」 第39页 我说不下去了,我还没有脸皮说出李斯焱抱着我的脸啃这件事。 庆福默了默,无奈道:「你看不出?」 「看出什么?」 究竟看出什么庆福没说,但我能想像出他在门外面悄悄翻白眼的样子。 他悠悠道:「好了,该说了老夫都已说完了,念在你身世可怜,庆福爷爷最后提点你一句,沈起居郎,你既然进了宫当了女官,那就是圣上的人,死生都在这道门里,所以劝你断了嫁人的念头,就算有,也别满世界地嚷嚷,明白了吗?」 我不想搭理他,被狗皇帝威胁也就算了,连他的奴才都想教育我,老娘瞧着那么好欺负吗? 我凉凉道:「说完了吗?我该歇下了。」 「睡吧,明早记得当差。」 我蒙上被子,只把他的话当放屁。 * 第二日,魏喜子战战兢兢地打卡上班,连着看了我和李斯焱两张臭脸。 李斯焱的脸黑如锅底,我的脸冷若冰霜,他的脸上挂着我昨晚挠出的爪印和巴掌印,我的嘴由于消肿失败鼓成了两截腊肠。 总之非常惨烈,也非常令人想入非非。 我们两个一起上了朝,在满朝文武诡异的眼神注视下,完成了今日的朝会。 按照长安居民的八卦转播能力,最多一天,我和狗皇帝的不正当关系就将传遍长安城里的每一个角落,三天后没准连街头巷尾的童谣都要有最新版本了: 是她是她就是她,罗剎国的母夜叉,阴风爪,青獠牙,一拳把皇帝打趴下…… 不管是走魔幻路线还是桃色路线,此事都是绝佳的饭后八卦题材。 我没有半分遮掩的意思,毅然决定破罐子破摔,既然狗皇帝不要脸面,那我也不要!我放飞了,我豁出去了,我把我的名声和节操统统贱卖了! ——我要让全长安都知道,沈起居郎不堪骚扰,和皇帝刺刀见红地干架了! * 自从强吻事件后,李斯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找我茬,当然也没给我什么好脸色,我也一样,但我好像从未给过他好脸色,所以瞧着和从前也没什么分别。 令我略感慰藉的是,李斯焱没有太为难孟叙,据说他只是找了个由头打了孟叙四十鞭子,顺便罚了他几个月的俸禄而已,警告的意味大于实际的惩罚。 孟叙虽然挨揍又降薪,但好歹命和官位都保住了,让我的负罪感略轻了一些。 只是,我原以为他会治孟叙一个私通女官的罪名,但看样子,他很不愿意我和孟叙扯上关系,哪怕是罪名。 我摇摇头,觉得自己越来越搞不懂奇怪的狗皇帝了。 * 其实,不独是我猜不透李斯焱的心思,许多人都在暗中观察这个年轻的新皇帝。 作为为数不多的天子近臣,我和魏喜子被许多阿谀之辈划为重点来往对象,由于我被关在宫里出不去,这份福气顺理成章地落到了魏喜子的脑袋上。 魏喜子忧愁地向我倾诉:最近太多人问他皇帝喜欢怎么样的臣子了,他好累,都没力气喊早安紫宸殿了。 我真诚道:「喜子老哥,你信我,皇帝厚爱笨小孩,李斯焱他就喜欢你这样的。」 众所周知,李斯焱是个不讲道理的疯子,办事利落,性格执拗,尤其厌恶结党营私之事,在这个皇帝手下讨生活,听话老实比精明能干重要。 魏喜子看起来更愁了,他小声道:「我……我觉得两个起居郎里,他好像还是更中意你一些。」 我困惑极了:「哪个皇帝会喜欢脾气那么烂的起居郎?」 魏喜子道:「这说明咱们陛下广开言路,谦逊好学啊!」 我被这八个字震撼得久久无语。 ——魏喜子啊,你的经文先生教你使用美好含义的成语,是想让你拿这些词彙形容高尚的品行,不是让你用来勐击李斯焱的龙臀的…… 不过转念一想,魏喜子说的也不无道理。 我琢磨着,确实,我经常凶李斯焱,甩给他冷脸子瞧,但他很少责罚我,偶尔还会听听我的意见。 说明李斯焱此人虽看上去控制欲极强,其实有更强烈的被骂需求,需要有人跟他说点逆耳的忠言。 正巧今日我的一个御史朋友进宫述职,我立刻把我总结的为官心得告诉了我的御史朋友,试图指引他走向一条升官发财的康庄大道。 结果我的御史朋友表示:妹子醒醒,上一个这么干的人坟头草都能餵羊了。 我当即就慌了,立刻道那你别试了,还是保命要紧。 御史朋友感慨道:「要不怎么大家都说圣上对你不同寻常呢,看来流言不是空穴来风啊……」 「什么流言?」我总感觉不会是什么好话。 「哟,我可不敢说。」我的御史朋友摸摸鼻子:「大概就是……圣上刚即位的时候斩了沈小娘子的父兄,现在约莫也有些后悔,所以才格外纵容沈小娘子些,还给了御前的要职作为补偿……」 我气得七窍生烟,连拍柱子:「谁他娘的嘴那么贱,这福气给他他要不要啊!」 庆福从屋里探出头来警告我:「小声点,别吵到陛下。」 御史朋友也吓得够呛,连连摆手道:「缨子你可别吓唬哥哥啊,外面都传,孟主书只因与你多说了两句话,就被圣上以殿前失仪为名罚掉了四个月的俸禄,哥哥还指着月银过活呢!」 第40页 我翻了个白眼:「知道你为什么能光明正大地和我聊天吗?」 御史朋友猜道:「因为我善良?」 我冷漠道:「错!因为你个是断袖!我告诉你吧,孟叙被罚禄,其实是因为他……」 庆福的脑袋像个大乌龟,又一次从门里探了出来,警告道:「我看该把你这张嘴缝上,你才晓得宫里的事不能往外说。」 还没等我开口,御史朋友已经一把把我的脸推开,搓手陪笑道:「庆福爷爷说的是,缨子确实口无遮拦了些,该改改,该改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庆福一脸「果然蠢货的朋友都是蠢货」的表情,又把头缩了回去。 御史朋友钦佩地看着我道:「看缨子在宫里果真备受宠爱,哥哥就放心了。」 我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搞不好今日过后,老娘在长安城里的形象,即将向恃宠而骄的小妖精狂奔而去。 ……还是当母夜叉吧,我心想,就凭我这平平无奇的容貌,自称磨人的小妖精,委实太不要脸了一点。 第十一章-除夕叶子牌八卦会 时间过得很慢又很快,过了中秋重阳后,便是长安的冬季。 在一场纷纷夜雪后,李斯焱即位后的第一个年关来了。 宫里没有娘娘,过年的大担子统统掉在了素行的头上,寻常人家过年只需一家人在一块儿吃酒守岁就行,在宫里不一样,不但有元日大朝会,还有驱瘟疫,祭先祖,宴群臣等等一系列复杂工序,没个领头羊不行。 我光是听着,脑仁子就开始发痛,素行却十分激动地接手了这个巨型任务,并为李斯焱对她的信任而感到深深的荣耀。 还领着一群宫女跪地谢恩:「奴定不负陛下所託!」 我在旁边刷刷记起居注,心道真是见了鬼了,怎么会有如此浑然天成的奴才秧子。 在素行的指挥下,紫宸殿上上下下都开始为过年而忙碌,因这是狗皇帝即位后的头一个重要节日,大家都卯足了劲儿干活,以图在圣上面前露个小脸儿。 连偷懒高手夏富贵都跑来了紫宸殿好几次,向庆福推销掖庭出产的优质宫人,并反覆强调我□□出来的人可比内侍局那群小兔崽子好使多了,谁使谁知道。 正好延英殿缺人,庆福便和他去瞧了瞧是怎么个好使法,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长串小童,像是老母鸭带一群小鸭子过河一样。 别人忙着过年,我依然日復一日地给狗皇帝记起居注,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先太子的势力一点点蚕食掉,把身下的龙椅坐得越来越稳固。 愤慨吗?不平吗?最开始会有,但到后来,越来越多的是一种平静的麻木。 我好像渐渐忘记掉了活着的意义,全凭着习惯活着,没有盼头,也没有动力,十五年后的出宫之日太过遥远,我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起先我会看书,后来书看完了,我常常发呆,偶尔会写一点东西,可宫里的生活实在太压抑无趣了,到了后来,我连笔都懒得抬,因为根本找不到什么可写的。 整个人好像在慢慢枯萎。 我深觉不能再这样下去,托魏喜子休沐出宫时,给我带些书来。 「不拘是什么类型的,笔记,传奇,画本子都可以,只要有字就行,我实在受不了没书看。」 同为文化人,魏喜子对我的诉求深表理解,一口答应道:「好,我去禀明陛下。」 「干嘛告诉他?」我双眼一立。 「啊……进宫是不准夹带物什的,没有陛下准许,我也没法子带书本进来啊……」魏喜子弱弱地提醒我。 挣扎很久后,我还是决定去找李斯焱。 他从他亲爹那儿继承了一屋子藏书,自己却从来不看,我觉得简直是在暴殄天物,对此觊觎已久。 我挑了个他心情松快的时候向他提了此事,这是我们半年来第一次工作之外的交流。 他很惊讶,两眼楞楞地瞧着我,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西洋景。 我觉得我这个诉求很正常,怎么能不给一个文字工作者看书呢?不看书的文字工作者能干出像样的活吗?我成日被关在宫里,去不了弘文馆玩耍,还不能看看先皇的书了吗? 果然,他很快答应下来:「好,这一壁书你随便看,不用知会朕。」 我点点头,向他程序性地道谢。 「沈爱卿近来如何?」默了一默,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我觉得他在讽刺我。 我的日子能好吗?被关在宫里,天天跟仇人大眼瞪小眼,外头还传我和仇人的桃色绯闻……要不是婶子和小川还在他手里,谁乐意过这种狗屁倒灶的日子啊。 「谢陛下关心,我很好。」我硬邦邦地回答道。 「你喜欢看书?」他契而不舍地和我聊天。 「是。」我冷淡道。 今天的狗皇帝格外磨叽,我传达了明显的莫挨老子的信号后,他沉默许久,突然又开始说道:「陇西缺个辅军,朕想让唐令去,但宰相推举了杜勇。」 「陛下想让谁去就让谁去。」 「朕想开个恩科。」 「开,事不宜迟。」 「近日朝堂宁静,政务清闲,朕想寻个人陪朕读书作画,朕觉得……」 我头都不抬道:「这个更好办,翰林院内学士众多,各个都博学多才,陛下挑几个便是。」 第41页 被我怼回去后,李斯焱明显地手足无措了一瞬,随后,手足无措变作了恼羞成怒,冷冷道:「朕最厌恶翰林院里拿腔拿调的酸儒。」 「那倒不如干脆别读书了。」我道:「陛下既看不起我等读书之人,便不要附庸风雅,没得也沾染上了那些酸气。」 李斯焱冷笑道:「你说得不错,朕确实厌恶你们身上这股子假清高,可惜你空有一身傲骨,还是要给灭门仇人的起居郎,想必日夜煎熬,恨不能杀了朕吧。」 「还好,习惯了。」我诚实地答道:「我是觉得,陛下若不喜欢,用不着特意去学那些个琴棋书画的,当皇帝又不需要这些,像秦皇汉武之流,人家不爱看书,不也照样君临天下吗?」 单论嘴皮子功夫,李斯焱很少能真正赢过我,不过他有他的优势:仗势欺人。 他拂袖道:「此事朕已决定,多说无益,从年后起,晚间来书房陪朕读书。」 我气急败坏地想问你是不是有毛病,听不懂人话吗,但转念又想,狗皇帝从来都如此不讲道理,反抗也无用。 若是半年前,我一定会同他大吵一架,但现在我只觉得麻木,清楚了争论不会造成任何改变后,吵架的心一下就熄了,只恹恹道:「好。」 长时间的压抑环境确实会磨掉人的气性,我无端地有点难过,我以前是多有活力的一个姑娘,怎么现在就成了这样呢。 李斯焱却对我的乖巧感到十分开心,伸手揉揉我的头髮,笑眯眯道:「这才乖。」 我生无可恋地闭上眼,感觉自己在被当成一只小动物揉弄。 * 再说回除夕之事。 除夕乃国定假日,我不用上工,睡了个美美的懒觉。 中午时被喧闹声吵醒,披衣把门一开,和门外正在大跳傩舞的侍卫小哥尴尬地四目相对。 「干嘛呢哥?」我看了一眼长长的跳大神队伍,猜道:「驱瘟疫?」 侍卫小哥腼腆地给了我一张桃符:「宫中仪式,驱邪埋祟,陛下吩咐我等一定要给沈娘子的院子也做一番法事。」 原来是狗皇帝打发来的。 我嗯嗯点头,把桃符随手夹在窗子上,又回屋唿唿大睡起来。 除夕夜宴本应该是后宫摆酒,但由于李斯焱的后宫里空空如也,他显然不能跟空气对着干杯,所以夜宴改为在延英殿里宴请几位心腹的臣子。 这样一来,庆福先前为延英殿选拔的那群小内侍便派上了用场,我们紫宸殿乐得清闲。 好不容易捱到了夜晚,素行和庆福两个奴才头子一走,紫宸殿的空气都松快多了,小金莲和小金柳剪了几枚窗花给我,我连连赞嘆她俩手可真巧,我小时候剪的窗花跟鬼画符似的,谁见了都嫌弃,只有孟叙这个好赖不分的捧场王愿意接收我剪毁的窗花,并珍重地贴在窗上。 小金莲安慰我:「沈娘子的手是拿笔的手,金贵着呢,怎么能去拿剪子?」 我扶额道:「你不知道,我阿爹就是因为我怎么也学不会女工,他怕我没夫家要,才教了我读书写字,让我以后即使被夫家扫地出门,也能自己凭本事赚钱。」 听我提起父亲,小金柳露出了一点惆怅的神色道:「我和阿姐是顶替里长的女儿入宫的,里长给了我阿爹三贯钱,阿爹就同意了,也不知道他和弟弟如今过得怎么样。」 我忍不住道:「他卖你,你还惦念着他?」 小金柳摇摇头:「当时闹灾,家里一粒米都没了,把我们姐妹俩送进宫虽然狠心,却也好过一家人一齐饿死。」 小金莲也补充道:「是啊,跟乡下比,宫里也没什么不好,有吃有穿的,如果运气好一些,还能像素行姑姑那样做个女官呢。」 我笑道:「你们都觉得宫里好,怎么我却觉得宫里难过极了。」 另一个宫婢蝉儿正巧路过,便走过来道:「沈娘子和我们自是不一样的,我们打小儿就在宫里头,大字不识,只知道做伺候人的活计,才觉得宫里好,但沈娘子的出身模样才学哪个不是女子里顶尖的,还在外头见过大世面,当然过不得宫里的日子。」 「是啊,外面更自由。」我托着腮,回忆道:「我还在史馆当差的时候,休沐日常常去东市买玉露酥山吃,或者去书坊买买书,去别的府邸上找朋友玩,但现在这些都没有了。」 蝉儿奇道:「玉露酥山是什么?和宫里的冰碗一样吗?」 我想了想道:「有些像,但酥山上的乳酪更甜一点,我常去的那家老闆娘叫芸娘,手艺极好,如果日后有机缘了,我请你一顿。」 蝉儿是个爽利性子,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笑道:「好啊,沈娘子以后请我们,可不准赖。」 今天素行不在,小宫女们的言行都没有往日那样拘束,见了我不绕着走,竟也能开几句玩笑了。 「今儿是除夕,我约了我们宫里的惠月,宿夕,还有蓬莱殿的阿萝她们一起玩投壶,不如你们几个也一块儿来吧?」蝉儿提议道。 小金莲和小金柳纷纷兴奋地点头,我也来了兴致,得意道:「哟,投壶我可是一把好手,待会儿可别说我欺负你们。」 蝉儿道:「往常我们一块儿打牌投壶,从来都不敢叫上沈娘子,生怕陛下瞧了生气。」 小金莲赶紧拉了拉蝉儿的袖子,示意她不要说太多。 第42页 我摇头道:「我明白,他从来看不得我开心,一见我笑就生气。」 这回连大大咧咧的蝉儿也不敢接话了,打着哈哈岔开话题道:「不说这个了,你们且跟我来。」 蝉儿带着我们去了她屋子前的一块空地,宿夕,惠月,还有阿萝三个小宫女已经等在了那里,见到我纷纷吃了一惊。 尤其是那蓬莱殿的阿萝,如今我在宫里算是个名震四方的人物,这小姑娘头一次见到我,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我友好地和她打招唿,她怯生生地嗯了一声。 小金柳小声对阿萝道:「你别怕,沈娘子是极和善的,没有传的那么可怕。」 阿萝又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我总觉得这眼神十分诡异,她怕不是在找我的三头六臂藏在哪儿了吧? 不过,小娘子们的友谊总是建立得很快,我们一起玩了三圈投壶后,阿萝就认定我是一个大大的好人,抓着我请教投壶技巧。 「沈姐姐是怎么每一桿都中的!太厉害了吧!」阿萝星星眼。 蝉儿也在感嘆:「沈娘子这手是怎么生的?不但字写得好,投壶都这般厉害,今晚的彩头可都归你了!」 「哈哈哈哈过奖,唯手熟尔。」我谦虚了两句,把刚刚赢下的彩头交给了小金莲,吩咐她道:「金莲儿,你去御膳房,拿这些金子添几个酒菜来,送去我的屋里,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样子!」 小金莲喜出望外:「哇,沈娘子要请我们吃酒?」 我豪迈地一挥手道:「金子不够的话尽管再找我要,快去快回!」 几个宫女自是欢欣鼓舞,大雪的天里,一群小宫女嘻嘻哈哈地拥进了我的屋子,好在我的屋子比寻常宫女们的要大些,进了那么多人也不显得侷促。 听说我们要攒局打牌,蝉儿自告奋勇,又从宣微殿拉来了她的干妹妹小蝶,正正好好凑足八个人,能开两桌牌。 我从李斯焱的柜子里顺手牵羊了几枚蒲团,招待小娘子们坐下,没想到她们听说该蒲团承受过皇帝的尊臀后,全都拒绝落座。我只能郁闷地换成了素行的蒲团,大家一边聊着八卦,一边等小金莲打来酒菜。 「……往常我不敢说,但今天在座的都是姐妹,我就大着胆子和你们嚼嚼舌头,告诉你们,庆福爷爷啊,他不是一开始就跟着咱们陛下的,起先是跟着先太子,不小心犯了个小错儿被逐出了东宫,发配去了当时还是四皇子的咱们陛下府上,后来才得的赏识。」 紫宸殿当差的宿夕神秘兮兮道。 小金柳打了个寒颤:「庆福爷爷也有犯错的时候吗,我觉得他好可怕,一眼能看穿我的心思似的。」 我猜测道:「我记得那时候先太子结党营私,遭了先皇一顿责罚,说不定庆福是觉得待在东宫没前途,才铤而走险,想法子被罚出东宫,去了李……陛下府上烧冷灶。」 三皇子夭折后,先皇膝下就只剩三个皇子了,大皇子是东宫太子,二皇子是太子的小马仔,由于二皇子生母觉得李斯焱的存在是在昭示她失败的爱情,所以二皇子对李斯焱一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没少找他的茬。 大皇子是太子,自觉没必要自降身份和小弟计较,这才养虎为患,等到察觉时已经晚了。 这些陈年老黄历都是哥哥当故事告诉我的,他是专业史官,最爱收集各种八卦,还会附上独家点评:「……你看,不论是天家还是寻常百姓,儿子一多必要打架……」我深以为然。 蝉儿也点头道:「我觉得有可能,都说庆福爷爷和太后娘娘生前有点交情,没准就是这层关系,才让庆福爷爷在陛下还当皇子的时候便投靠了过去。」 「原来如此!」宿夕一拍桌子:「庆福爷爷好眼光啊!」 平时这些宫女不敢如此放肆地讨论庆福的八卦,但今天有我在场,她们就像是领到一块免死金牌一样,什么都不怕了。 反正天塌下来也有我来顶着,在她们眼里,我别的不怎么样,唯独拉仇恨的本事内苑一绝,不仅仇恨拉得稳,血还特别厚,落别的宫女头上动辄拖出去打死的罪名,在我身上可能就只会有一点点不痛不痒的处罚。 有这么个神仙在,当然要把平时不敢讲的八卦统统说个过瘾啦! 这时,小金莲在外面叩门道:「沈娘子,酒菜来了。」 众女欢唿起来,开门的开门,斟酒的斟酒,小金莲点菜水平极高,葵叶,胡饼,烤羊肉,生鱼脍,荤素搭配,应有尽有,大家开开心心地一起用了一顿饭,席间又抖出了不少宫廷流言。 阿萝女士贡献了本场最劲爆的八卦:「素行姑姑她和我们殿的大管事齐爷爷是对食呢,我上次瞧见他们一道儿回屋子了。」 啪嗒,我的筷子掉在地上,往边上一看,其他姑娘也是一脸震惊。 「妈呀想不到啊!素行平时看着古板严肃,背地里偷偷搞对食,噫!齐管事长得俊不俊?!」我激动得不能自己,面露猥琐之色。 果然人类对桃色新闻有着最原始的热爱。 「这有什么,我上回还听说我们宣微殿要进新娘娘呢。」小蝶不甘示弱,也积极提供下水道消息,还添油加醋了一句:「据说是琅琊王氏的娘子,还有巨鹿魏氏的娘子。」 此话一出,整个桌子都炸了,大家纷纷开始激烈讨论将来要伺候的娘娘,我兴奋地吹了个口哨,进人好啊,进人太好了,多来几个娘娘把狗皇帝掏空,他也就不用天天折磨我了! 第43页 「王氏,魏氏,这可都是高门贵女啊。」我从史官的角度进行分析道:「我看咱们这个江山看似坐稳了,实则还远远谈不上高枕无忧,要不干嘛纳进来这么一串娘家势力庞大的女儿,居心不良啊。」 姑娘们面面相觑,最后是蝉儿开了口:「沈娘子说的有理,但我们姐妹不懂什么江山啊势力啊之类的,只觉得有新娘娘进来,咱们各宫姐妹的日子就要忙碌些了,对了,听说明年要选秀,不知是真是假。」 一直沉默的惠月突然道:「应该不是真的,我干娘说,圣上没有选秀的意思,就算有选秀,也要等皇后进了宫才选。」 我直唿牛逼,好傢伙,这一桌简直卧虎藏龙啊,啥消息都能给打听出来。 「我们菜吃得差不多了,不如开两桌叶子牌吧!」小蝶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摸出两幅牌来,这丫头和她干姐姐蝉儿一样,是个丫头堆里的领袖人物,一唿百应。 「好啊好啊,快些摆牌,分两桌,小心别碰倒了酒。」宿夕头一个行动起来,轻车熟路地指挥着小金莲小金柳搬桌子。 我撸起袖子笑道:「嘿嘿,给你们瞧瞧什么叫安邑坊牌王。」 阿萝道:「既然沈娘子厉害,那一定要让宿夕姐姐和蝉儿姐姐和沈娘子打,才算棋逢对手,论起打牌,我们这几宫里就数她们二人最能耐了!」 宿夕坦然接受挑战。自信地往我对面一坐,小下巴一抬道:「行!今儿要来领教领教沈娘子的厉害!」 我把牌拍在桌上,挑衅道:「以下克上!」 好久没笑得那么畅快了,这一刻我好像回到了亲人还没被杀,我还是长安城里无忧无虑的沈小娘子的时光里,外面天寒地冻,小屋子里点着炭火,姑娘们凑在一处玩耍,没有素行庆福和狗皇帝在旁,每个人都笑得如此开怀自然,散发着年轻女孩该有的生命力。 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日后如何,反正这一刻我是快乐的。 然后我短暂的快乐终结在了牌桌上。 宫里的人果真厉害,人均多长了几百个心眼子,我连输了三局,被宿夕和蝉儿两个女诸葛按在地上反覆摩擦。 「哎哟,这便是安邑坊牌王的厉害吗?」宿夕笑得花枝乱颤,轻扬素手,往我的下巴上啪地贴了个白条,和蝉儿一块儿笑道:「沈娘子若是安邑坊牌王,我就是紫宸殿赌圣了!」 蝉儿嘴也损:「大概安邑坊的住户都不爱打牌吧。」 我的鼻子下面贴了两根条儿,下巴上又贴了一根条儿,小金莲脸上两道,宿夕和蝉儿的脸上则干干净净。 这两个女人实力高深莫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旦往牌桌上一坐,那气韵仿佛张辽镇合肥,田单守即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震得我和小金莲两个弱鸡瑟瑟发抖, 「认不认输啊?」宿夕笑嘻嘻地问。 「当然不认,再来!」我越挫越勇。 啪,啪,啪,不认输的后果是我脸上又被贴了三个纸条儿,造型宛如中元夜出来蹦跶的小殭尸。 纸条贴得太满,随着我的吸气唿气上下摇摆,十分滑稽。 「我认,我认……」又是几圈打完,我败走麦城,悻悻道。 「愿赌服输!沈娘子爽快,来来来,且表演个节目给姐妹们看看!」蝉儿起闹。 宫里不允许聚众赌钱,一般牌桌上的输家都要给姐妹们表演节目取乐。 我顶着一脸纸条,冥思苦想着自己能表演个啥,挠挠头道:「唱曲儿跳舞我可都不会啊,不如我给大家写几对春联?」 阿萝失望道:「写字好没意思啊……还有别的吗?」 我也不想扫她们的兴,仔细一想,突然福至心灵道:「我舞个剑吧!」 * 凡是为人儿女者,尤其官宦子弟,有件事是决不可能逃过的,那就是:当众表演节目。 那个夜晚,我回忆起了小时候为亲戚朋友们表演七步成诗,童声歌唱,三笔一只龟等等儿童节目的恐惧。 为了培养我的表演能力,我二叔特地找了他的朋友教坊司苏大娘来教了我舞剑入门课程,从此他侄女我横扫一切亲戚聚会节目,人人看了都说好。 随着我慢慢长大,我从为家长表演的小孩变成了威逼别的小孩表演节目的大人,屠龙者终成恶龙,由于作恶太久,本恶龙差点忘了自己曾经当过屠龙少女,还有过舞剑的技能。 「这个好!」众女抚掌笑道:「那剑呢?」 我四下一望,领着她们进了院子,掰了两根挂着冰碴子的树枝下来,笑道:「剑有了,你们退开点,我开始了。」 说罢,我一口干了剩余的酒,学着江湖游侠的调调儿,把罈子往雪地里一扔,晃晃悠悠拉出了起手式。 众女鼓掌喝彩,小蝶很专业地给我来了套赞词。 酒意上涌,我开始慢慢醉了。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我高声唱道,手持树枝,开始了我的表演。 这段剑舞是由当朝诗人的歌行改编,要且舞且歌。 按理来讲,剑器之舞是极为刚健的一种表演,但我喝多了酒,眼前发昏,完全没有那种天地低昂的气势。 还好我的观众全都是捧场高手,看着我手持榆树枝蹦蹦跳跳,听着我荒腔走板的歌声也不嘘我,还特别热烈地鼓掌起闹,极大增加了我的信心。 第44页 阿萝叫的最大声:「好!沈娘子厉害!」 我舞得更加来劲,大步向前,展眉唱道:「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一边唱,一边在雪地里行剑,翻跳,有些动作我已不太记得,全凭着本能在控制我的身体。 裙摆随着舞步翻飞,身体里的酒水蒸腾起来,把我的脸颊烧得彤彤照日。 脸上的条子也在随风款摆,小金柳调的浆煳不太牢固,舞剑的时候掉了四条,转了两个圈子后,我脸上只剩了两根还健在。 一步接着一步,我的后背挺得笔直,手腕用力,树枝挽出利落漂亮的花。 苏大娘说过:剑以证道,舞以尽意,剑舞是一门浑脱淋漓的功夫,你怎样想,你的剑舞就会是怎样。 我的髮髻散了,头髮尽数垂落,颓丧又疯狂。 酒真是个很好的东西,使人忘忧忘愁,人不能清醒,一清醒就容易痛苦。 那些女孩们在笑,在鼓掌,在热烈地应和我,我也大笑舞剑以报之,可不知从何时起,她们的声音渐渐息了下去,我觉得奇怪,脚下却没有停,突然间,这群姑娘突然齐刷刷跪在了雪地上,一动也不动。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咦?」 我困惑地收了声,放下树枝,醉醺醺走过去问道:「你们怎么了?」 混沌的天地里,我影影绰绰地看到小金莲惊慌地抬头望了我一眼,蠕动嘴唇,极轻极轻道:「沈娘子,你看后面。」 我脚底打飘,转头一瞧。 只见小院门口,素行和庆福两尊大佛面无表情地镇在两侧,最中间站着面无表情的狗皇帝。 三倍的一脸死相,三倍的讨厌。 李斯焱今天穿了玄色的深衣,配了油光水滑的大氅,贵气逼人,压迫感十足。 大概也是喝了酒,他脸上有一丝薄红,配着邪气俊朗的狗脸,有那么点醉玉颓山的味道。 哎哟,多好一张脸,怎么就长在了狗皇帝身上?我遗憾地想。 「沈缨,过来。」脸的主人启唇命令道。 我站在原处,冷冷睨着他。 「啧,大过年的,真晦气。」 我把树枝信手扔了,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抬起腿,啪地一声,把门狠狠踹上了。 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小金莲的身体勐烈地颤抖了一下,几个宫女都懵了,连胆子最大的蝉儿,都吓得瘫在地上,一个字说不出来。 一个起居郎,不仅无视了皇帝的召唤,甚至还当着皇帝的面踹上了门。 她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 第十二章-紫宸殿牌王歷险记 「敢关门?」门外的李斯焱森森地笑了,吩咐庆福道:「砸开。」 庆福抹了一把脸,劝道:「陛下您吃多了酒,不如……」 李斯焱把他往前一推,冷冷道:「闭嘴,把这破门给朕拆了!」 庆福被李斯焱的无情铁手往前勐推,险些摔了个狗吃屎,见势不妙,硬着头皮高喊声道:「沈起居郎!你听见了没,陛下要你把门打开!」 「老娘就不!」 铮,一声轻响,我利落地落了锁。 庆福的话卡在了嗓子眼儿,门外一片死寂。 我嘿嘿一笑,嚣张地扯着嗓子喊道:「李斯焱算哪根小秋葵,让他滚回他的紫宸殿里喊娘亲去,杀了我全家还在这里跟我摆谱,要不要脸吶?」 不要狗脸!不守狗德! 越想越气,我恼怒地又添了一句:「摆谱也就算了,还处心积虑毁我清白,李斯焱老娘告诉你,长安子弟各个知书达理,一手鞠球扔出去都能砸中一个比你强的,你想让我顺从你?做梦!」 蝉儿在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半晌,门外狗皇帝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飘了进来:「沈缨,你灌了多少黄汤,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还想再骂,这时蝉儿终于反应了过来,连滚带爬勐地扑了上来,一把抓住了门栓,满脸惊恐道:「沈娘子使不得!快开门跪下!」 我皱眉道:「你怕他?」 蝉儿拼命摇头,死死抓住门栓哭道:「沈娘子不开门,我们都要没命的,金莲金柳,宿夕,你们快过来啊,我一个人拉不住她!」 其他姑娘如梦初醒,赶紧围过来把我强行拉走,一群弱质少女,在惊恐之下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竟然硬生生地把我这个发癫的酒鬼给拖走了。 前一秒还为我鼓掌的姑娘们,后一秒就叛变了阵营,我郁闷极了,嘟囔着道:「好啦,我依你们的。」 蝉儿颤抖着把门打开,李斯焱冷冽的脸出现在门外,温度比这数九寒天还要低几分。 「滚开。」 他一脚踹开蝉儿,大步入内。 蝉儿被踢倒在了雪地里,连痛都不敢唿一声,挣扎着恢復了跪姿,把头死死埋在了地上。 我看着气势汹汹的李斯焱,歪了歪头,笑了。 他逼近我,如一座山一样,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隐约嗅到了他身上的酒味,是剑南的烧春还是宜城的九酝?反正是好酒,比我喝的浊酒好多了。 于是我吃吃笑道:「你的酒也给我喝一点。」 他也噗嗤一笑道:「朕算哪根小秋葵,沈爱卿也看得上朕的酒?」 第45页 我眼角余光瞥到素行粗暴地拎起被吓懵了的小金柳,低头道:「不要罚蝉儿她们,是我请她们吃酒的。」 李斯焱点点头:「那你呢,你觉得自己该怎么罚?」 我酒意又上来了,眉眼一弯,笑道:「我怎么知道?反正你要罚我,我把剑舞完你再罚。」 他的目光暗了暗,手指蜷缩在一起,又慢慢伸展开。 「我看应该给你醒醒酒。」他轻声道。 「嗯?」我迷迷煳煳道:「你想干什么?」 我看到李斯焱蹲下身子,挖起一片柔白的雪,掂了掂,无情地塞进了我的衣领子。 「啊!」 刺骨的寒冷从脖颈出传来,我浑身剧烈地一颤,身体像虾子一样弓起来,手忙脚乱地把雪往外抓,气恼道:「李斯焱你发什么疯!」 「清醒点了吗。」他把我揪起来,掐着我的脸冷笑道:「想不到你还有耍剑的本事,朕陪着一群老油子喝了一晚上的酒,你倒好,高高兴兴跟朕的宫女们玩起了牌,瞧着你这得意的样儿,还知道把朕锁在外头,真是长本事了。」 他又捻了捻我脸上挂着的纸条儿,讽刺道:「这是输了多少?」 这狗东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羞恼地拍开他的手道:「今晚状态不好罢了!我平时可是很厉害的!」 「你厉害?」他抱起了胳膊:「你厉害还拿个树枝子到处比划?让一群宫女给你叫好?」 我眨了眨眼,品出了他话语里满满的酸气。 脑海里灵光一闪,哦,我悟了! 「对啊,今晚你跟一群臭男人喝酒,老娘和姑娘们风流快活。」 我自觉看穿了他,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道:「你嫉妒我们打牌啊?好啊,叫上庆福他们,我们再开一桌,让你打个痛快!」 醉鬼的脑迴路总是那么的清奇,他找我茬,我拉他打牌。 李斯焱愣住了。 顿了顿,他皱眉道:「沈缨,你的脑袋是不是被喝坏了?」 「没,我好得很。」我打了个酒嗝,伸出两根手指,咬牙切齿道:「老娘……要把宿夕叫上,这女的是个高手,我和她一起,哼,杀你个片甲不留。」 李斯焱懵了,拍拍我的脸道:「你在说什么。」 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整个人扑在他的胸前,踮起脚蛮横道:「别装了,我知道你嫉妒我们玩得开心,你也想跟我们一起打牌对不对,没问题,老娘陪你打,你看我对你多好啊,除夕的晚上还想着伺候你,李斯焱你应该给我发三倍的俸禄,再给我发一个金牌奴才的牌匾才对。」 他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谁要和你打牌。」 我来劲了,凑近他的脸,挑衅道:「啊?你怕啦?」 他的目光古怪飘忽,慢慢转到我抓他衣襟的手上,又落在我仰起的脸上,他眨了眨眼,顿了良久后,哑声回答道:「好,打牌。」 * 几十年以后宿夕还记得,那年除夕之夜,自己因为出色的牌技,被发疯的沈缨女士强行架上了御书房的软榻,和皇帝陛下李斯焱,内侍大总管杨庆福,还有比他们两个加起来还要横的起居郎沈缨打了一场叶子牌。 被沈缨找上门时,宿夕大惊失色,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招来了这等祸事,双膝发软,带着哭腔道:「沈娘子,你饶了我吧,我……我怎么能……」 怎么能上皇帝的牌桌呢! 醉醺醺的沈缨杏眼一立,摸着下巴道:「宿夕你想跑啊,不行哦,我已经跟陛下说了让你上,现在三缺一,就差你了。来吧?」 宿夕的推辞一下卡在了喉咙口,眼前一黑。 沈缨喝醉了,巴掌大的清秀小脸蛋儿绯红一片,和平日里灵秀慧黠的样子大相迳庭,倒是有几分和年龄不相称的妩媚。 宿夕看着沈缨小恶魔一般得意的模样,想晕过去了事,又怕晕过去被治个抗旨之罪……总之,左右为难。 但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宿夕咬紧了后槽牙:只得硬上了! 临走时惠月低声对她道:「你要输,但要想法子输得自然点,别让陛下看出来。」 沈缨凑过来道:「惠月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没什么,」惠月迅速切换成一张真诚的笑脸:「宿夕,你要拿出你的本事呀!」 沈缨开心了,笑出两个圆圆的小窝,欢喜道:「那是,宿夕那么厉害,一个人干掉狗皇帝不成问题。」 宿夕脸都木了,干掉皇帝?那还不如栓块石头跳进太液池给自己一个痛快呢。 这也是个奇人,在宫里关了半年多,看起来性子是变温顺点了,可刚喝了些酒,倔脾气说来就来,自己和皇帝别苗头不说,还殃及了自己这条池鱼。 现在怎么办呢,只求她别把自己给祸害成烤鱼吧…… 宿夕来紫宸殿当差大半年,还是头一次进入御书房,紧张得腿都伸不直,然而沈缨这个二百五,淡定得让人心惊胆战,大马金刀往御塌上一坐,跟自己家似的招唿庆福和宿夕道:「来坐下呀,站着怎么打牌?」 因喝了酒,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皇帝看似瞧着桌面,其实余光一直不错眼地瞧着她,神色非常古怪。 宿夕从来没有见过皇帝露出这样的神色,好像明白了什么,又觉得荒谬。 庆福看样子已经习以为常了,用问询的眼神请示了皇帝,皇帝这才回过神来道:「你们坐下吧。」 第46页 御塌很柔软,但宿夕还是如坐针毡,两条腿不停地抖,停都停不下来。 陛下就坐在她左边不到两尺的地方,她几乎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还有沈缨这个酒疯子,特兴奋地在发牌,也不知道在兴奋个什么劲儿。 收到牌后,对面的庆福警告地瞪了宿夕一眼。 庆福爷爷的眼部肌肉非常灵活,单凭一双眼睛就能传递出不同样的信息,现在瞪她的这一眼,意思大概是:绷紧你的皮子。 宿夕麻木地想,这还不够绷吗?绷得都快裂开了。 这是她牌王生涯中打得最燃烧脑力的一次牌,要输,但要输得不留痕迹,不仅自己要输,还要阻止沈缨赢。 何等蛋疼的任务。 为此,宿夕发挥了她十五年叶子牌之王的经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飞快地眨着眼计算每个人手里的牌。 ……沈缨的牌技一般,皇帝陛下的牌技糟糕,庆福爷爷深浅不知,但他是人精中的人精,应该也懂陪天子打牌的门道…… 所以,要配合庆福爷爷围堵沈缨……啊,皇帝出了个不按套路走的牌,得想个法子不露痕迹地解了他的围…… 宿夕发愁地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牌……出哪个呢? 由于眨眼眨得太快,她不小心微微翻起了白眼,又被对面的庆福爷爷用死亡凝视给警告了一遍。 宿夕都快委屈死了:我不过是只被赶上架的鸭子罢了,有种你瞪沈缨去呀! 一桌人一言不发地打了几圈,庆福和宿夕的脑袋都要烧出烟了,算牌,出牌,每一步都惊心动魄。 只有沈缨轻松自在,小嘴巴不停地哔哔叭叭,一会儿给宿夕鼓劲,一会儿向皇帝放嘲讽,一会儿还调戏庆福,忙得不可开交。 宿夕头大如斗:毁灭吧,赶紧的。 打出最后一张牌后,宿夕终于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垂头道:「奴技不如人,这盘是输了。」 沈缨早就打光了牌出了局,见宿夕也输了,立刻嚷嚷起来:「宿夕你怎么输了啊?你不是说你是紫宸殿牌王吗?」 庆福的死亡视线刷地一下落回了宿夕身上。 宿夕浑身一震,脑门上的冷汗都出来了,慌忙解释道:「沈娘子记岔了,奴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奴的确是输了,还是陛下技高一筹。」 皇帝没有追究……不,应该说根本没把宿夕庆福放在眼里。 他看上去心情极好,把余牌一扔,平日里阴鸷的眉眼舒展开,隔着桌子笑眯眯对沈缨道:「怎么样,认输吗?」 沈缨哼了一声,但由于输了牌,这声哼显得有点底气不足,像狸奴撒娇一样软软乎乎。 「想耍赖啊?」皇帝笑意更浓,隔着桌子去刮沈缨的鼻子,被后者灵敏地躲开。 宿夕垂下眼想,陛下作此一问,说明他根本不了解她,沈缨一向是个黑白分明的人,输了就是输了,赢了就是赢了,一定不会耍赖。 她牌技那么糟糕,心眼子也少,当然没看出来自己和庆福两人用了多少心机才不动声色地把她给堵死,再不动声色地让皇帝赢。 这是真真正正长在阳光下的人,正直,天真,理想化,才华横溢,这样的人,宫里是没有的。 沈缨别扭了一阵子后,严肃道:「 我输了。」 因为她最先出局,所以是本轮的最大输家。 「嗯,你输了,该怎么办呢?」皇帝陛下笑得见牙不见眼,兴致高涨,像是在引诱一只小动物。 沈缨打了个嗝,想了想道:「按规矩,要表演节目。」 宿夕想走,悄悄抬眼看看庆福,庆福没吭声。 庆福不跑,宿夕就也跑不了,三个人死死钉在原处,等着沈缨想好要表演个什么。 半晌,沈缨道:「好吧,我刚刚舞过剑了,这次换个新鲜的,胡旋舞,没见过吧。」 皇帝陛下惊讶挑眉道:「你还会这个?」 沈缨恼怒地跺脚:「我当然不会啊!可我表演写字做文章啥的你们又不爱看,胡旋舞那么简单,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你们等着。」 说罢,她蹭蹭蹭跑到了大殿中央站定,把自己摆成一个……嗯……勉强算得上妖娆的姿势。 皇帝陛下也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一手撑在嘴边,一手搁在软榻扶手上,眯着眼瞧着她。 眼神里写满了「朕倒要看看你这个猪怎么跑」。 在三道目光注视下,沈缨她动了,她开始跳了。 宿夕觉得自己的眼睛贬值了。 时人品鑑舞蹈,大多爱批评一句:只见技艺,不见情思,但沈缨这跳得……感情倒是到位了,技巧一点没有。 宿夕迷茫地想:这真的是胡旋舞吗?怎么跟教坊的姑娘们跳的不一样呢?除了转圈子和摆手之外,哪儿看得出这是舞蹈? 而且沈缨她是不是长期伏案工作,背有点太硬了……瞧着像是一截刚出土的笔直的山药在努力扭动自己。 庆福努努嘴,憋笑。 她转头瞧瞧皇帝,皇帝看起来也很无奈。 「行了,别跳了,还不如表演个写文章呢。」 沈缨还在接着转,边转边凶道:「你闭嘴,老娘说要跳就一定要跳完,我阿爹说过,做事不能半途而废!」 皇帝听话地闭嘴了,就这么看着她转,一圈,又一圈,神色越来越温柔,大概还觉得有点宠溺。 第47页 她转啊转啊,转得越来越歪,突然间,她脚底一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摔得特别实在,脸朝下,四肢扭曲,长发散成菊花状,和装晕碰瓷的妖艷贱货一点也不一样。 宿夕吓得魂飞天外,不知所措地站起身,这时,皇帝已经快步沖了上去,把她一把捞了起来,庆福也吓得一激灵,用力推了宿夕一把道:「煞才,愣着作甚,去叫太医啊!」 宿夕连滚带爬地跑出了书房,临走时忍不住瞧了一眼,皇帝正手足无措抱着怀里的人,在庆福的提示下掐她的人中,但沈缨还是没有反应,他气极了,大声质问庆福为什么不管用。 庆福耷拉着一张脸,朝着外面吼道:「沈起居郎昏过去了!快去膳房端碗醒酒汤来!」 宿夕浑身一抖,哆嗦着朝御膳房跑去。 这个兵荒马乱的除夕,最后以范太医宣判沈缨没啥大毛病告终,范太医冒着风雪来看了她一遭,说她只是喝多了还转了圈,晕过去了而已,睡个一觉就好了。 皇帝盛怒未消,给每个和沈缨一块玩耍的小宫女都治了顿手板。 然而没人敢问他要不要也罚下沈缨。 宿夕她们平白挨了一顿手板,疼在手心,引以为戒:沈缨此人酒品恶劣,往后有任何节庆饮酒活动,千万不能带她。 非要带吗?宿夕就是最惨痛的前车之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要不是她牌技惊人,演技自然,都不用皇帝亲自动手,庆福先把她收拾了。 * 当晚,宿夕抹着一背心的汗,回屋瘫在了床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惠月还没睡,翻过身小声问道:「怎么样?」 宿夕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没什么大事。」 惠月笑道:「无事便好。」 宿夕爬起来洗漱,边擦掉脸上的残妆,边状若不经意道:「你说……沈娘子以后,会不会变成沈娘娘?」 惠月沉默下来。 满屋寂静,只剩下宿夕翻弄水花的声音。 惠月道:「谁都有可能,唯独她不会。」 宿夕闭上眼,微微点点头道:「嗯。」 * 第二日中午,我悠悠转醒,头疼欲裂。 窗外天光大亮,我摸摸脑袋,一头雾水。 咦,今天是初一吗?我不用上工? 听见了响动,小金莲端着一碗汤水进来道:「沈娘子睡得真香,连元日大朝会的动静都没吵醒娘子,娘子醉了酒,喝些醒酒汤吧。」 我浑浑噩噩地接过汤喝了,转头问她:「李……陛下呢?」 小金莲老实道:「元日大朝会还没散,要等到午间陛下才会回来。」 「哦……」 我扶着脑袋,回忆着昨晚的事,记忆只到了拉着宿夕去打牌这儿,再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就一点也不记得了。 唉,都怪我这个一喝酒就断片的坏毛病。 我问小金莲道:「宿夕最后赢了吗?」 小金莲咽了口唾沫,瞪大眼反问道:「沈娘子都忘了吗?」 我不太好意思地承认:「嗯……我从小就这样,喝酒上头了之后,第二天什么都想不起来。」 为了协助我找回记忆,小金莲帮我叫来了当事人宿夕姐姐。 宿夕过来了,轻手轻脚坐去床边,我见到她第一眼,被她吓了一大跳。 不过一夜的功夫,宿夕整个人憔悴到不像话,眼睛下面挂着浓重的黑眼圈,神态萎靡,看我的眼神也极为诡异。 我心里发毛,心想完犊子了,我昨晚必是对她做了些很过分的事,但尴尬之处就在这里,我半点都记不起来,只能小心翼翼道:「宿夕,你这是……」 「我没事。」宿夕飞快道:「昨晚没睡好罢了。」 我觉得她有事,她看上去好沧桑,昨晚她可不是这样的。 宿夕抿了抿嘴道:「小金莲说你把昨夜的事统统忘了,可是真的?」 我点头如捣蒜:「是啊,我全忘了,就从拉你去牌桌上开始,接下来的就不记得了。」 宿夕反覆确认:「你真的想听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宿夕嘆了口气,把昨夜发生的事重新说了一遍。 听完了这个漫长的故事之后,我心里的小人尴尬到浑身抽搐。 而我本人离当场去世也不差多少了。 「……其实还好啦,陛下没有生气,没说要罚你,只是因聚众博戏吃酒的事儿,罚了我们几个一顿手板罢了。」宿夕翻过她微微红肿的手道:「你看,现在已经消下去了。」 我恨不得跪下向她道歉:「对不住姐妹们,以后不敢了。」 「没关系,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庆福爷爷今早还赏了一丈红绫,夸我聪明机灵来着,你倒不必为我觉得内疚,陪主子玩本来就是我们宫女们该干的事呀。」 宿夕拍着我的后背安慰道。 我没有被安慰到,钻在被子里放声哀嚎:「宿夕姐姐我错了!我请你吃饭赔罪……好丢脸,这真的都是我做的吗?我的天,我还跳胡旋舞了,可我根本不会跳啊!大家是不是都在笑我?要命,我没脸做人了……」 不要怪我反应过度,人是社会性的动物,对我们这种脸面比天大的史官来说,社会性死亡比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还要恐怖。 宿夕安抚我的手一顿,斟酌道:「没有,陛下没有嘲笑你,陛下很欣赏你的舞姿,不过沈娘子……虽然陛下没有计较,但御前晕厥总归是有失体统的,还有酒……唉。」 第48页 我绝望地蒙着被子尖叫,发泄汹涌澎湃的尴尬。 * 因为那三两黄汤,我不但错过了元日大朝会,还成为了一个倒霉的胃病患者。 范太医被半夜宣入紫宸殿,年都没有过好,对我非常怨念,趁此机会好好检查了一下我的身体,然后严肃地告诉我,我胃火和肝火太旺,不宜养生。 「膳房说你多次深夜要求送夜宵过去,你看你,既熬夜,又积食,难怪胃和肝都不好。」范太医一边啰啰嗦嗦地给我开方子,一边感嘆现在的小年轻真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我抱怨道:「关夜宵什么事,范大夫我跟你说,我肝不好这事儿吧,主要还是郁结于心闹的。」 范太医道:「具体因为什么,老夫不管,圣上特特让老夫给你请平安脉,老夫必要把你身子给调养好了。」 「用得着范大夫您吗?他自己少气一气我,我起码能多活十几年,非要捨近求远,浪费范大夫宝贵的医术,什么毛病。」 「姑奶奶你可闭嘴吧。」范太医无语道。 第十三章-工具人美少女 托我除夕那夜发神经的福,宿夕入了庆福的眼。 一道儿打了一场牌之后,庆福很欣赏宿夕临危不乱的静气,放出了风声,说明年要把她和惠月提拔为紫宸殿的大宫女。 一时众人皆惊,妒者如云,紫宸殿大宫女,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岗位,宫女生涯的巅峰,通往阶级迁越的康庄大道啊! 宿夕天降馅饼,欣喜若狂,兴奋之余不忘犒赏伯乐,当晚便从膳房提了一篮乳酪樱桃回来,非说要送给我。 「宿夕姐姐使不得,我差点害苦了你,你还送我东西,这不合适!」我脸涨得通红,奋力推辞她的好意。 宿夕正在兴头上,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嘴里道:「哪儿不合适?有道是成功细中取,富贵险中求,沈娘子你给了我这个机缘,让我在庆福爷爷面前露了把脸,怎么是害我呢?」 我实在拗不过她,只能别别扭扭地收下了,在宿夕殷切的眼神注视下,硬着头皮勐吃了三碗乳酪樱桃,半夜里打了无数个奶味的嗝。 过了几天,延英殿务工的意得小可爱来找我,兴奋地告诉我:他成功升职啦,从一个洒扫内侍变成了一个光荣的内殿内侍,不独是地位有提升,连工资都小小涨了一波,现在碰到从前的旧识,人家都拿羡慕的眼瞧他,让他极是妥帖满足。 我鼓励他:再接再厉,争取有一天拳打素行脚踩庆福,干出属于你的一片天! 大家都忙着升官发财,我也不例外,在我义正严辞的要求下,狗皇帝痛快地给我发了双份的俸禄,条件是让我给他当陪读,每日一个时辰起,负责为他答疑解惑,研墨递笔。 后来他发现我研墨水平稀烂,遂把工作内容缩小至仅仅答疑解惑。 虽然我觉得这份工作很无聊,但外面却有许多的人羡慕这个机会,尤其是魏喜子,他馋得都要哭了。 「我也想要双倍的俸禄,」魏喜子眼巴巴道:「陛下那儿还缺人吗。」 「你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多干活?」我疑惑地问道:「伺候他多烦吶。」 「我想多攒些金银,长安钱米贵,去年考上进士还没授职的时候,我每日都只吃得起蒸饼拌糠咽菜,」魏喜子诉苦道:「我娘还来信问我有没有在长安买上宅子,还宅子呢,我连大户人家的茅房都买不起!」 我不敢吭声,我家刚买了胜业坊豪宅,说出来我怕他有情绪。 「要不喜子哥你多练练书法,我听说写碑铭来钱很快……哦!我记得先皇在世的时候,曾给当时的吴起居郎赐过一套安邑坊的宅子,如果你干得够好,没准咱们陛下也能给你赐个呢!」我绞尽脑汁给他想财路。 没想到魏喜子黑脸一红,羞羞答答道:「承你吉言,我要是有了安邑坊的宅子,就有勇气去……去向她提亲了。」 我八卦的耳朵灵敏地竖起:「跟谁提亲?女的?」 魏喜子浑身冒出粉红泡泡,幸福洋溢地嗯了一声。 在我的高强度逼问下,魏喜子很快就缴械投降,全盘交代,说是他在除夕夜的花会上,遇到了一个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大美人儿,美人儿丢了簪子,恰好让魏喜子捡着了,美人接过髮簪,对他楚楚一笑,魏喜子那少男怀春的心,就这样落在了曲江岸。 「……她美得就像一个梦,见了她才明白什么才叫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甭说是人世佳人了,就连九天仙子都比不上她的一根头髮丝,你没见过她,你想像不出的……」魏喜子痴迷地回忆道。 我无情打破他粉红色的回忆:「别想了,咱们长安城里漂亮到你说的这个程度的只有三个,教坊司的谢修娘,红袖楼的酥香雪,另加尚书令温大人家的温白璧,前两个都不是正经人,后一个你也高攀不起。」 魏喜子赶紧摇头道:「都不是,她说她姓王,住在崇仁坊。」 我一下警惕起来道:「喜子哥,你要小心些,长安城里有名姓有排场的漂亮娘子不多,我几乎全见过,可崇仁坊几户王姓人家,女儿生得都其貌不扬,她莫不是个流莺艺伎,看你供职御前,还尚未娶妻生子,有意勾引?」 看他笨得跟个憨八龟似的,我觉得我有必要向他科普长安市井仙人跳的种种套路,免得被人给坑了再哭唧唧地跟我借钱。 第49页 魏喜子还想再说,庆福突然来传唤我,说是皇帝宣我过去陪着读书,命令我速速到岗。 我只得和魏喜子约定下回再聊,遗憾地跟着庆福走了。 直到开始上工时,我脑子里还是记挂着魏喜子的艷遇,李斯焱同我说话,我也是心不在焉, 「你在想什么?」 脑门被书敲了一记,抬头时李斯焱正懒洋洋地看着我,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本时人诗集。 我回了神,拢起袖子道:「没什么事,就是先前魏喜子说他元夕那日去曲江赶诗会,遇见了一个天仙绝色的美人,我在想她漂亮到什么程度,让魏喜子几天了还魂不守舍的。」 李斯焱饶有兴致道:「你好奇吗?不如我把她叫进宫来给你瞧瞧?」 「是你自己想瞧吧,推到我身上作甚。」我翻了个白眼。 * 我不过是随口一提,没想到李斯焱真来了兴致,他找人按照魏喜子提供的线索一户户查过去,很快就查到了那个绝色佳人的住址,并在正月的某个清晨,传唤此女入宫觐见。 他发布这条命令的时候,我正紧紧拢着袖子取暖,心想狗皇帝可真是焉儿坏,他这么一搞,魏喜子哪还敢再肖想他的神仙姐姐,一颗少男心就这样被生生打碎,好不令人唏嘘。 连着两天了,我每次出殿门都看到魏喜子对着夕阳,悲伤地吟诵「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之类的失恋必吟经典三百首……我不小心听了几回,差点把门牙给酸掉。 * 魏喜子失恋的悲伤,在美人进宫的那日达到了巅峰。 惠月告诉我,李斯焱把觐见的地方挑在了清思殿。 清思殿殿如其名,坐落在太液池东侧,大冬天的那叫一个又凄又冷。 觐见当日的大清晨,我哆哆嗦嗦地起床,颤颤巍巍地跟着皇帝的御驾前往太液池,一边往手心哈气,一边在心里狂骂狗皇帝折腾人,他就不能自己去和美女谈星星月亮人生理想吗?非要把我和魏喜子两个叫过去看他俩眉来眼去,什么玩意儿! 魏喜子心情也十分复杂,一方面,要见到心仪的女子令他十分激动,另一方面,心上人要变成娘娘了,这又令他十分伤感。 我本想安慰一下他,但今天刮的是祁连山来的西北风,太冷了,我觉得人还是应该多可怜可怜自己。 突然,庆福从队伍前头过来,给我递了一个精緻的小手炉。 我受宠若惊,接过来抱在怀里道:「哇,谢谢庆福!」 庆福臊眉搭眼,态度冷淡道:「谢我作甚,陛下给你的。」 我马上把小手炉拿起来端详了一番,确认了这不是李斯焱常用的那几个,这才放下心来,问庆福道:「是送我的,还是只借我使一使?」 「美得你,这是给王娘子准备的,待会儿进了殿,记得还给惠月。」 庆福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我揣起手炉,沖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死老太监天天翻白眼,也不怕眼皮子抽筋。 终于走到了清思殿,我把手炉还给了惠月,惠月接过去笑道:「圣上许久未幸清思殿了,如今难得来一次,我们做下人的必须好好伺候才是。」 「惠月姐姐真厉害,」我拍她马屁,和她一起进了耳房:「这上上下下都是你收拾的吗?」 「不独是我,尚宫局那里也派来了一个管事娘子。」惠月道:「其实只是简单清扫了一下,陛下突然说要用这处宫苑,我们措手不及,匆忙之中束手束脚,也只能打点成这样。」 我随口道:「清思嘛,与情思读音相谐,他选这处宫殿,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只是难为了我们这些下人,要重新给他整修屋子不说,还要大老远地从紫宸殿走过来,烦死人了。」 惠月只是笑,不接话。 * 等了约一盏茶功夫,那传说中的天仙大美人翩然而至,由一群宫女内侍们簇拥着,款款走入殿门。 传说中的大美女即将登场亮相,众人皆屏息凝神,静候佳人。 魏喜子强作镇定,其实脖子非常明显地伸长了一寸,看起来像个等食儿的雏鸟。 人未见,香风先入罗帷,隔着帘子看她第一眼时,我被惊艷地哇了一声,双手不自觉地捂住了嘴。 天啊,我看到了仙女吗? 魏喜子没骗我,确实是一个窈窕世无双的大美人,目若横波,肤若凝脂,穿了迤地的红绮罗裙,仪态优雅如水中央的鹤,昔日长安三大美人绑在一块儿都比不过眼前的这位主儿,这是真真正正的倾国之姿。 我兴奋地心想:稳了,李斯焱告别处男之夜就在今晚。 美人步步生莲入了内殿,只留一个翩若惊鸿的背影。 我们这些在旁随侍的半天没回过神来,尤其是魏喜子,那日他见到这位美人时,美人不过寻常打扮,今日她着了盛装,更加艷色逼人,连我们这些女子看了都心动,更何况男人呢。 我拉了拉惠月的衣袖问道:「她叫什么名字?是咱们长安人士吗?」 一向沉静的惠月也失神了好一会儿,被我一拉,才大梦初醒般迴转了来,回答道:「她叫王芙娘,是琅琊王氏的送来的娘子,咱们除夕吃酒的时候,小蝶说起要进宫的两位娘娘,其中之一就是她。」 我听得呆了:「啊?有这样巧的事?」 第50页 惠月若有所思道:「谁知道是不是巧的呢,这样因缘际会之事难说得很。」 我愣了愣,明白了她的意思,哦……看来美女是个很厉害的美女啊。 所以这个故事是:王娘子先是打听到了魏喜子是天子近臣,再安排一场和他的偶遇,最后引起了皇帝的兴趣被招进宫。 她这样一做,就能先另一位巨鹿魏氏的女子一步面圣,提前入了皇帝的眼,李斯焱的后宫至今空空如也,若她能摘到第一颗桃子,在年轻的皇帝心里,今后的位置绝对低不了。 想到这儿,我又兴奋起来,厉害的美女好啊!最好再吃个几碗飞醋,吹吹枕头风让李斯焱把我给提前放了…… 正当我陶醉于未来畅想中无法自拔,甚至开始脑补抱美人大腿的一百种姿势时,庆福像幽灵一样从我身后冒出来,阴恻恻道:「沈起居郎,陛下叫你进去。」 惠月的眉毛一抬。 我被吓了一跳:「他叫错人了吧。」 庆福耷拉着眼皮,一脸鄙夷道:「就是你,赶紧进去。」 我急道:「他俩金风玉露天作之合,叫我这个妖怪去煞什么风景?」 庆福道:「你想自个儿走进去,还是叫侍卫们扛进去?」 我想起了李斯焱手下那几个一身蛮力的侍卫,原地跺了跺脚,最后只得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进门时,美女王芙娘正低垂着脸,楚楚地立在堂下。 她背对着我,露出后脖颈一片腻白的肌肤,弧度优美,莹莹然如雪光。 我不自觉地伸手摸摸自己由于常年伏案写作而格外僵硬的脖子,人比人气死人。 李斯焱今天穿的是一身朱红锦袍,我记得这身衣裳,一年前我从掖庭被叫回紫宸殿的时候,他就是穿着这身衣服接见的我。 可我格外讨厌这种鲜艷的红色,总让我联想起朱红的宫墙和那日宣政殿上我阿爹的鲜血,虽然已经过去了快一年的时间,那一幕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他在笑着同王芙娘说话,语气亲切和蔼,和跟我讲话时懒懒散散的样子南辕北辙。 呵,男人。 我进去后,轻手轻脚地找了个角落坐下,铺开一张纸记录他俩的对白。 虽然说这是起居郎的本职工作,但我总觉得不大自在,哪有和美女约会还带着起居郎的皇帝啊? 正常皇帝不都应该把宫人遣得一干二净,然后去龙榻上干些不可描述之事吗? 我一边想,一边运笔如飞:皇帝问王芙娘乃何地人士,芙娘笑答奴祖籍琅琊,去岁入长安,寄居崇仁坊王相宅……皇帝又问芙娘年岁几何,可有婚配,芙娘答虚龄十六,未许人家……皇帝问王芙娘可曾读书,芙娘答不过略识几字,读过四书五经等等……皇帝召芙娘上前。 王芙娘略往前走了两步,一双盈盈如水的大眼睛微微抬起,大胆地瞧了眼年轻的君王。 她大概对未来的夫婿是满意的,脸颊上飞起一片恰到好处的红云,更显娇媚。 女的美,男的狗,好一对不般配的璧人。 这就是做起居郎的好处了,能头排看皇帝的好戏。 正当我看得高兴时,李斯焱突然和蔼地对王芙娘道:「王娘子会错意了,朕是让沈爱卿上前。」 一边说,一边对我招招手。 我吃瓜的喜悦笑容凝结在了脸上。 王芙娘也愣住了。 她循着李斯焱的目光,转头看了我一眼,满眼都是惊疑不定。 噢,美人就是美人,连受惊都受得那么优雅。 眼见躲不过去,我尽力扯出一个真诚的笑容,小心翼翼蹭过来,向她打了个招唿。 王芙娘小嘴微抿,也对我行了个礼。 只见那水葱一样的素手轻轻翻起,仪态万方地向我屈膝一福,涂了樱色口脂的嘴唇开合道:「沈起居郎。」 「啊,王娘子认识我吗?」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王芙娘温温柔柔道:「曾听长辈提起过。」 「哦……」 说罢,她已转过了头去,可我还是忍不住瞧她,她生得太美了,我对美人天然有好感。 我又向她的方向蹭了一蹭,试图用我的平平无奇来衬托她的美丽。 我想让李斯焱知道:小老婆可比起居郎好玩多了,请多多跟小老婆玩耍,别老来折腾被迫上班的起居郎。 不知道他有没有体会到我的良苦用心,李斯焱斜斜倚在上首处,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抚弄着他新得的白玉镶金佩。 据我观察,他很喜欢金器,十足的暴发户审美,大概是小时候没见过什么好东西,长大之后的审美只懂得欣赏金玉之流,俗得很。 玩了一会儿后,他放下金玉佩,和颜悦色问我道:「沈缨,你觉得王娘子如何?」 他问得轻巧自然,惊得我身边的王芙娘气息都乱了,我几乎都能听见她心脏狂跳的声音,瞥过一眼去,她的身躯也在微弱地颤抖,不知道是在欢喜还是在害怕。 只是我闹不明白,狗皇帝自己给自己纳小老婆,问我的意见干什么,又不是给我挑媳妇。 「陛下何意?」我直接问他:「我与王娘子不过一面之缘,怎么好直接评价人家?」 李斯焱懒懒道:「你记性真差,那日不是你说想知道她生的什么样吗?就因为你朕才召她进宫来,今日见到了,朕问你感觉如何。」 第51页 什么? 我瞳孔地震,随即抓狂。 关我屁事啊!是你硬把人整进宫里来的好吗! 我眼睁睁地看到王芙娘温良敦厚的神情在一瞬间崩塌,她像是受了莫大的羞辱,浑身都在颤抖,一双大眼里怨念叠生,瞧瞧狗皇帝又来瞧我,我猜她想表达的是:好哇,原来你们俩是一伙的! 我不是我没有!我快急疯了,扯着嗓子道:「陛下你怎么能乱讲呢!那日我不过是略提了一嘴,你就颠儿颠儿去寻人了,你自己好色慕艾,非要推到我身上干什么呀!」 又对芙娘道:「王娘子别怕,他确实爱你的颜色,只是不敢承认罢了,男人都这样,爱面子。」 李斯焱笑了:「你知道的还不少,还知道男人爱面子呢。」 可王芙娘没有被我安抚到,听见我对李斯焱讲话如此放肆,美女吓得瞳孔一缩,立刻跪在了地上,蠕动着漂亮的嘴唇,带着哭腔道:「芙娘冲撞陛下,请陛下责罚!」 我哎哟了一声,想去拉她:「冲撞陛下的是我,你跪什么呀,地上凉,别伤了膝盖……」 李斯焱纵声大笑,大半年来第一次笑得那么快意。 他还笑,他还笑!我气恼地抬头道:「你在干嘛啊,喜欢人家直接纳了不就是了,假模假样问我作甚,把王娘子吓成这样你还笑,你怎么忍得下心的!」 「朕身边只有你一个人,不问你问谁?」 他用最理所当然的语调说出最震撼的虎狼之词。 「你问惠月素行她们啊!后宫之事与我何干!」 王芙娘身子又是一晃,面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看向我,神情愣愣的,像是在强行消化今日所见的魔幻事实。 李斯焱收了笑声,若有所思道:「听你这意思,是想让朕纳了她?」 我莫名其妙道:「你为什么非要把我扯进来!」 李斯焱摆摆手,对王芙娘道:「你先下去吧。」 我瞪了他一眼,低头搀起美人,转身离去,李斯焱突然在我背后道: 「沈缨,你留下。」 最后,王芙娘孤独地走出了这间大殿,而我被狗皇帝无情扣留。 狗皇帝绕着我转了两圈,大概是刚见了美女,心情格外的好,居然还有心思哄我了,笑嘻嘻凑到我面前来问道:「怎样,满意吗?」 我皱皱鼻子,往后挪了两步,嫌弃道:「我瞧陛下挺满意。」 可不满意吗?声音柔得能拧出水来一样。 他悠哉悠哉地走到我刚刚坐的角落,拿起我记的起居注草稿看了几眼,又把草稿塞回我手中,懒懒道:「你说得对,确实是个美人,还被教得这样好,看来王家没少在她身上下功夫。」 我回忆起王芙娘的言行举止,觉得李斯焱说的有理,王家一定是请了专司礼仪的内苑退休宫女去教导了芙娘,才把一个乡下来的旁支女儿教得比长安淑女还要优雅。 我疑惑问道:「陛下既然不留她,为什么还要宣她入宫?」 李斯焱笑着拧我的脸:「不是你说想见她吗。」 「你骗鬼呢。」我一把把他的手拍开,瞪着他道:「不想说就罢了,别搬我出来得罪人。」 他被我打了一记,也不生气。伸出手去继续拧我的面皮,笑呵呵道:「那你说说,朕怎么拿你出来得罪人了?」 「我又不傻,你是想借我来杀一杀王氏的得意吧,她费尽心机找上门来,算计到了你头上,你当然不能随便纳了她,可你又不想真得罪了王家,所以那我做筏子呗。」 我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深深觉得自己简直聪明极了,看穿了李斯焱的大阴谋。 李斯焱故作意外道:「你什么时候长出的脑子,朕怎么不知道?」 「我还没说完呢,这些事情凭她一个弱女子未必办得成,既然她迟早要进宫,陛下对她也满意,不如早早便纳了她?早纳早享受嘛。」我趁热打铁。 「享受什么?」 「……红袖添香,煮酒论史啊,」我掰着指头数:「闺房之乐,妙不可言。」 这种问题不该问我,他应该去问问那些已婚的大臣们,保管人人都能提供一整本十八禁素材。 王芙娘有她的手段,我也有我的算盘,我巴不得她早点进宫,让狗皇帝夜晚干些夜晚该做的事情,别老让我陪他读书作画。 陪读这个活儿干起来太累了,常常需要回答狗皇帝提出的毫无常识的智障问题,他十岁才开蒙,文墨上的底子极薄,稍微晦涩一点的书都读不成,让充当人肉注释器的我十分痛苦。 而且一旦我没控制好表情,流露出「傻逼,你怎么连这个都不会」的意思时,他会非常阴沉地冷言讽刺我,然后我们两看两相厌,一整晚不说一句话。 有一次吵得厉害,他气得要再次罚我倒夜香,我当晚已经收拾东西准备去掖庭度假了,没想到狗皇帝突然进入我的屋子,踢翻了我刚收拾好的行李,骂我不识相不长眼人还蠢,然后毫无愧疚感地扬长而去,只留我一个人憋着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我迫切需要王芙娘来帮我分散火力。 听我劝他纳王芙娘,李斯焱的笑意淡了,脸色也冷了下来。 「看来你真的是聪明了,指望朕后宫有了人,晚间便不来烦你了?」李斯焱凉凉道,捏着我面皮的手突然用了力。 第52页 我疼得嘶了一声,自是不敢说实话,心虚道:「我没这个意思……只是见王娘子貌美,不忍见她伤心,所以想让陛下遂了她的意而已。」 李斯焱冷笑道:「你可真会为她着想。」 我索性不说话了。 后宫纳妃之事,与前朝有千丝万缕的联繫,李斯焱这种控制狂一定有自己的主意,我劝也是无用,反而惹得他不快。 果然,李斯焱掐了一会儿后,自觉地放开了我的脸,把我刚刚写好的那篇起居注扔进了炭火盆里,淡淡道:「好了,这次不过是敲打敲打王家而已,朕答应娶他家的女儿,不意味着纵容她家的诸多手段。」 他烧完起居注,又转过来瞧我,眼神像一堆小冰碴子一样,嗖嗖往我身上扎。 「至于你么,也别动什么歪脑筋,好生给朕当起居郎,朕亏不了你。」 第十四章-官服那些事儿 王芙娘怎样进了宫,又怎样出了宫。 我看着她寥落惨澹的背影,扼腕嘆息,好好一个大美人,被李斯焱叫进宫里这样折辱,换个烈性点的姑娘,没准都绞了头髮当女冠子去了。 我们紫宸殿上下都以为李斯焱会今夜告别童男之身,没想到他面对芙娘这种男人的终极梦想坐怀不乱,华丽地守护了自己的贞操。 于是,我们思维灵活的紫宸殿务工人员又开始怀疑,陛下是否对女子没有兴趣? 这个大胆的猜想令很多人觉得嘿机遇来了,导致这几日里,紫宸殿的小内侍们表现十分出位,悄悄涂脂抹粉,描眉画眼,装扮起来比丫鬟们还要大胆妩媚。 还时不时在李斯焱的必经之路上碰个瓷献个媚,手段老套,姿势新奇。 然而,他们的媚眼统统抛给了瞎子看,李斯焱是个不折不扣的异性恋,全然没懂他们的意思,当然是视若无睹,偶尔烦了,呵斥两句也就罢了。 李斯焱察觉不出,庆福却是上届内侍宫斗大赛的总冠军,见过的妖魔鬼怪能站满一整个宣政殿,在他手下翻花样,这是在找死。 于是,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庆福爷爷发了威,发落了几个格外风骚的内侍,成功制止住了紫宸殿的歪风邪气,内侍们重新恢復了素面朝天的状态,夹起尾巴做人。 因为撵出去了几个不安分的妖精,庆福又从延英殿调来了几个新人补上紫宸殿的缺,其中包括当初和我一起倒过夜香的意得小可爱。 当初意得因出众的工作表现被夏富贵相中,想办法塞进了延英殿,此番运气好,又被调到了紫宸殿,三个月间惊人的晋升速度,让意得成为了掖庭内侍圈子里冉冉升起的新一代锦鲤,人人都想来拜一把。 意得很得意地告诉我,他现在做的是紫宸殿的洒扫小侍童,月钱没有变,但如果做得好的话,一定能往上升一升,成为光荣的紫宸殿内殿内侍。 他还向我开心地强调,自己是庆福亲自点到紫宸殿来的,说明庆福爷爷也认可他的能力啊! 我不忍心告诉他事实,其实庆福是个美少年爱好者,选人只看脸。 「我一定要好好地当差,」意得喜滋滋道:「这里太好了,姐姐们都很和善温柔,还有幸可见天颜,若爹娘在天有灵,知道我见了那么大的世面,一定十分欣慰。」 看他一脸欣喜的模样,我不由想起了我爹娘…… 他们大概会一边心疼我一边恨铁不成钢,怎么就生了我这么个没骨气的废物女儿。 内心的母性突然泛滥,我摸摸意得柔软的头髮,温声道:「是的,你爹娘一定以你为荣的。」 突然又想起来一事,于是道:「你初来紫宸殿,我自应该关照一二,有些日常家什我用不上,不如给你。」 意得连忙拒绝:「哪里好意思要沈姐姐的东西?」 我道:「你等着,不准动,」转头回了屋,从巷笼里捡出一大堆小东西来,包括囤积的肉干果脯,各种瓶瓶罐罐,还拿出了一罐抹面的膏子,统统塞给了意得。 后者抱着一大堆稀奇东西,舌头都大了:「这……我……」 我指着我山一样的零食道:「我还算得宠,这些吃的都是御膳房的小厮孝敬我的,堆着也是浪费,不如给你,还有这抹面的膏子,我跟你说啊,庆福挑内侍最重一个清秀干净,你可要多保养保养……」 听着我絮絮叨叨的声音,意得眼圈慢慢地红了,抹了把泪道:「谢谢姐姐,以前从未有人对我那么好过。」 我心想,世事就是那么不公平,我弟弟自小备受宠爱,可一样的年纪里,却没有人关心意得的饥饱,几件小东西就让他这样开心,倒反而让我有种愧疚感。 我揽住他的肩膀:「……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来告诉我,我让虎跃儿收拾他。」 意得重重地点头。 我还想接着翻箱子,找点有用的东西给他,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意得反应比我快,麻利地跪下,恭敬道:「参见陛下。」 门口有一修长的影子逆光而立,正偏头打量着我们,我靠他头上那顶金光璀璨的发冠认出了他,是李斯焱。 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意得怀里的一大堆东西上,李斯焱淡淡问道:「这是在干什么,收破烂吗?」 我把意得扒拉到身后,不让狗皇帝寻他晦气,口中道:「送认识的人一点用不上的家私罢了,何必说得那么难听。」 第53页 狗皇帝的嘴一直都非常阴损,今天大约是心情不好,说起话来阴阳怪气得很。 我轻声让意得回去,垂下眼道:「陛下找我有什么事?」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淡淡道:「随便来瞧瞧。」 打量了一圈我简陋整洁的小屋,他信步走到案边,饶有兴致地翻了翻我平时无聊时的诗文画作。 「这是什么?」李斯焱捡起一张图,颠来倒去看了一番:「老头骑王八?」 我噼手夺下我的墨宝,恼怒道:「你才是王八!这是神龟献寿图!」 直到李斯焱飘然而去,我依旧没弄懂他是来干什么的,或许真的只是路过而已。 又或许,只是看到了我把意得拉入了屋里,想个办法把他赶出去罢了。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李斯焱的生辰,三月初八。 这是他上任以来第一个生辰,百官的礼物送了一车接一车,素行领着宿夕和惠月两个忙活了好几天,才彻底把东西都归档塞进了库房。 李斯焱还半开玩笑地问我要生辰礼,我权当他在放屁,没想到他是认真的,生辰那天听说我没给他准备礼物,脸色难看了一晚上,吓得做寿面的御厨还以为自己的手艺不合皇帝的胃口,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差点在御前哭出来。 我只觉莫名其妙,李斯焱究竟有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啊,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能给他写起居注就已经是极限了,他还指望我给他准备礼物?这是给女娲唱对手戏——异想天开啊。 后来因他催得急,我只得连夜煳了一幅喜鹊登枝图煳弄了他去。 好在狗皇帝文化素养不高,看不出我图里明晃晃的敷衍之意,收到画儿还挺高兴,把喜鹊登枝图煞有介事地裱了画轴,放在了一个抽屉里,我隐约记得上次我写的余太后传好像也存放在此处。 我怀疑狗皇帝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拉开这个抽屉,欣赏自己强迫劳动的成果。 好一个逼人加班的狗皇帝! 我愤怒地在起居註里记录下此事。 * 有人的生辰普天同庆,有人的生辰无人在意,我自己的生辰在四月里,没有告诉任何人,连碗面都没有吃。 以往我会积极操办自己的生辰宴,请上我的好友们,大家吃着酒菜,嘻嘻哈哈游戏一夜,可今年不一样,我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去年就该死了,是因为李斯焱威胁我不许自杀,才苟延残喘地行走在世间,于是很执拗地不想过这个生辰。 春天是个多愁善感的时节,生辰那天,我下了差事,搬了个小凳子去房间门口发呆。 一边剪纸钱,一边胡思乱想些很纠结的问题,想我这样做究竟对不对?为了保婶子和小川的命,忍辱负重给仇家打工……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我都要长长地嘆一口气,自觉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我们沈家当了十几代史官,最看重的就是一个气节,家庭内部道德要求极高,每代都有一死以保忠义的学习典型,我从小被灌输这套死生度外的价值观,所以才敢在宣政殿前骂皇帝。 原本是打算骂完自杀的,可我倒霉就倒霉在,没有死成。 众所周知,死成功了叫以身殉道,没死成功,那叫苟且偷生…… 出于对祖宗审判的恐惧,我剪纸钱剪得更加聚精会神,希望我的忏悔之意能打动列祖列宗,让他们让我一马。 正当我努力印钞时,耳边传来了一阵喧嚣声。 我抬头一看,是李斯焱穿戴整齐,出来赏芍药。 眼见他往我这个方向过来了,我立刻把纸钱篓子一收,拎起小板凳回屋。 隔着老远的距离,他懒懒道:「你跑什么,过来。」 听见领导的召唤,我把凳子踹回屋里,抓起起居郎的帽子往头上一扣,生无可恋地滚回去加班。 * 我的日常着装为什么从宫装变回了朝服呢?这要从之前说起。 某日当差,魏喜子告诉我,我随李斯焱上朝的时候,御史台新来的张御史老是偷瞄我,虽然他遮遮掩掩,十分隐蔽,但还是被他的同事兼我的好友断袖江御史发现了。 我困惑挠头:「他看我干嘛呀,我又不认识他。」 魏喜子道:「江御史托我告诉你,那张御史约摸是……对你……」 他绞尽脑汁,最后拿他自己无疾而终的爱情打了个比方:「就像我对王娘子那样。」 我静了一瞬:「……天吶,他好重口。」 我自认面貌普通,身材平板,脾气刚烈,声名狼藉,万万没想到还有人暗中给我送秋波,妈呀,莫非今年我命犯桃花了? 但我根本不认识他好吗! 本来是我和魏喜子的私人谈话,可不知怎么穿到了李斯焱耳朵里,他把我叫过去,问我:「你认得张图遇吗?」 我:「张什么遇?」 「张图遇。」 「张图什么?」 李斯焱凉凉地看了我一眼:「御史台的张图遇。」 这时,我已经把和魏喜子的闲谈忘了个精光,绞尽脑汁在脑海里搜索这号人物。 李斯焱不耐烦道:「老在上朝的时候看你的那个!」 他这么一说,我才记起来,恍然大悟:「哦,是那个人啊,他怎么了?」 李斯焱没说话,上下打量了我好几圈,看得我心里一阵发毛,不由得攥住了衣襟:「你……你看我做甚。」 第54页 他仍是不说话,瞧我的眼神越发不善,且露骨。 我警惕地后退一步,打定主意,若是他要因这个什么图遇来找我麻烦,我要立刻把桌子掀了,然后迅速跑路。 出乎意料的是,李斯焱没有把我怎样,只是面露阴沉之色道:「寻常女子作此打扮或许俏丽,可你这么一打扮,却无半分姿色。」 没有半点姿色? 我一句去你大爷来到了嘴边,但见李斯焱面色难看,直勾勾地盯着我,还是强行忍下了。 这可真有意思,当年强迫我穿宫装的人难道不是他吗?穿完了捏着我下巴左看右看的不也是他吗?怎么今天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还挑剔起我的形象来了。 我咬着后槽牙道:「陛下觉得我碍眼了?」 李斯焱冷冷道:「沈缨,朕让你做朕的起居郎,是让你记述朕的言行,不是让你去朝上搔首弄姿,勾引顾命大臣的。」 搔首弄姿? 勾引大臣? 我本该生气的,但由于这个指控实在过于离谱,这一刻我内心产生的迷惑远远大于恼怒。 「陛下见过什么叫真的搔首弄姿吗?」我一指外面道:「打这儿往西走,走到底就是教坊司,那儿有的是现成的例子。」 李斯焱声音越发阴冷:「你还想像她们一样迎来送往,以色侍人?若真如此,朕何不成全了你?」 「好啊,」我无所谓道:「我早就想学胡旋舞了。」 「沈缨!」他兇狠地叫我的名字。 我梗着脖子瞪他,眼神同样兇狠:「明明是你挑的臣子定力不足,把持不住自己,跟我有什么关系?别什么过错都往女人头上甩,老娘才不认!」 李斯焱被我气得不轻,手指节在桌边捏了又捏,好像在捏我的脑壳一样, 我无所畏惧地一扬下巴,等着他找到法子罚我,反正要不然是强迫劳动,要不然是提铃面壁,除此之外,他也不会别的招了。 安静了片刻后,李斯焱对守在外面的庆福道:「给她找一身官服,外加幞头革带,现在就去!」 庆福一愣,我也一愣。 「沈娘子身形小,寻常官员服饰,她怕是穿不住。」庆福道:「容奴给针线宫女传个信儿,让她们赶制一套出来。」 李斯焱烦躁地点头应允。 我尚未反应过来,一头雾水道:「你给我官服做什么?我以后不用穿宫装了吗?」 李斯焱冷笑道:「怎么?朕记得你从前吵着闹着不想穿宫装,如今穿出了甜头,不乐意换了吗?」 「乐意!」我大喊道。 「陛下误会了,我是十二万分的愿意!」 一听不用穿这身束手束脚的衣裳,我整个人都活泛了,官服好啊,松快凉爽,还不用梳头髮! 「从今天起上朝必须穿官服。」 说完把我赶了出去。 我莫名其妙提前下了班,还获得了不用穿宫装的美事,傻呵呵地乐不可支了一整天,几天后消息传到了我耳中;王御史因上朝时仪容不整,被江御史给参了一道,打了整整二十板子。 换上凉爽官服的我对魏喜子感嘆:「江湖险恶啊,看来他们御史台的同事关系也是纸煳的。」 魏喜子的小八字眉忧虑地一撇,道:「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左拾遗最近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他是不是想取我而代之?」 「……你想多了,是因为你官服上粘了墨迹,左拾遗洁癖,他约摸是想帮你洗衣服。」 「哦……」魏喜子羞羞地低下头。 * 再说回当下,李斯焱心血来潮,临时决定出门赏芍药,刚跨出殿门,第一眼看到了我,于是理所应当地让我相陪。 内苑春风十里,万物向荣,花匠们在坡上种了一丛又一丛娇美的芍药,花开时其美艷难以用人类言语形容。 只可惜与我赏花的是狗皇帝,给这种粗人看花,无异于把牡丹倒进牛饲料盆。 他看上一朵开得正好的粉色大芍药,二话不说,直接走过去掐了下来,花朵遭了无妄之灾,露珠还颤颤巍巍挂在花蕊上,看得我一阵肉痛。 庆福最有眼力见儿,立刻奉上大花瓶一只,让皇帝摘个够。 然而李斯焱直接无视了庆福,反手将那朵比人脸还大的花簪在了我的髮髻上。 「不错,挺好看的。」……他还挺得意自己的杰作。 我被迫顶着一朵硕大的芍药,满脸晦气。 第十五章-救过一条白眼狼 七月的时候,前朝大臣突然不约而同请李斯焱立皇后,说是后位空悬已久,而今天下太平,应择端方淑女为后云云。 我跟他上朝的时候恰巧听到了这封启奏,心想这群老贼真有意思,一个个迫不及待把女儿往狗皇帝床上送,有这种亲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李斯焱又不是什么良人,嫁给他能幸福吗? 我还以为面对这种没有营养的督促,李斯焱会不为所动,可是八月的时候,他居然真的开始考虑选后之事了,中间甚至还把夏富贵叫过来问了一次话,把夏富贵弄得受宠若惊。 那日,夏富贵刚出了书房的门,蹲守在旁的我立刻把他拉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问道:「李斯焱问你什么呀。」 夏富贵抹了把头上的汗,心有余悸道:「他问我之前在掖庭给他送馒头的事。」 第55页 我双目圆瞪:「你把跟你一块儿送馒头的姑娘是我的事说了吗?」 夏富贵委屈得要命:「姑奶奶我哪儿敢啊,要是陛下知道了,我也逃不过一个隐瞒的罪名啊,所以我只说是一个偶然遇见的小娘子,没有互通名姓。」 我狂拍他的肩膀,夸奖他道:「富贵儿真聪明,这样说简直万无一失,就让他自己慢慢去追查吧,找得到我头上才是见鬼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夏富贵小声哔哔:「你还笑,我们这是在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 我嚣张放话:「要杀也是杀我头,你怕什么?」 夏富贵惆怅地摸摸自己的大脑袋。 送走夏富贵,我神清气爽地进了御书房当差。 李斯焱今日除了夏富贵外,还会见了尚书令,左相和两个节度使派来的传话人员,业务繁忙,需要记录的东西甚多,我坐到我的小几案边上,大笔一挥,埋头工作。 过了半天后,李斯焱终于送走了他的中老年臣子团,日已西沉,我收拾笔墨准备下班,收拾到一半,李斯焱突然叫我过去。 我立刻拒绝道:「内殿当差者不得近御案,陛下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即可。」 李斯焱全然不在意隐私,随意道:「没关系,反正你从来都不守规矩,到朕案边来也没什么。」 我皱了皱鼻子,我确实不太遵守宫里的条条框框,可是涉及到军国机要,政事文牍之类的东西,我是决不敢僭越半分的。 然而,李斯焱并没有等我纠结的耐心,他直接拽着我的袖子,把我拉到他的书桌前道:「叫你来你就来。」 我脚下一绊,吧嗒一下摔在了他的蒲团上,脸着地,差点把鼻子摔折,嗷地叫了一声。 罪魁祸首狗皇帝呆了一瞬,赶紧揪着我的后衣领把我拎起来,绕到前面确认了我的脸没被摔出毛病后,若无其事道:「笨死了,下回小心点。」 我被狗皇帝拎来拎去太多次了,只摸了摸鼻子,无精打采地问:「陛下费那么大力气把我拉过来,是想让我看什么?」 李斯焱又拿了个蒲团,挨着我坐下,起落之间,身上淡淡的薄荷饮味道幽幽向我的鼻子里钻来。 我不太习惯离他那么近,不自在地往边上挪了一点。 他注意到了我想离他远些,哼了一声,抓住我坐的蒲团,又把我拉了回来,不满道:「就你那破目力,坐那么远看得清什么?过来。」 我心想你他娘的究竟想让我看什么惊天大宝贝啊,搞得那么隆重。 不由自主地偷偷看了他的书案一眼,一看可倒好,我的眼睛被牢牢黏在了他的桌上。 只见奏摺间赫然摆着几张精緻的美人绘卷,左下角用小楷写了各自的名字。 哇哦! 我眨了眨眼,立刻明白了这是在干什么。 不就是八卦群众们最喜闻乐见的皇帝选妃吗! 李斯焱摆弄着这几张画卷,好整以暇道:「前月里刚放了要选后的风声出去,今日画像就已送来了案前,庆福办事还是利落的。」 言语间颇为得意。 我试探着问道:「你叫我来,是想也给我瞧瞧吗?」 李斯焱瞟了我一眼:「不然让你来干什么的,当镇纸吗?」 本美女爱好者顿时激动起来,小心翼翼翻开画卷,好傢伙,一水儿的美女,我目不暇接地来回欣赏,口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我看画像,李斯焱眯着眼跟着我一块儿欣赏,两个人像是刚凑钱买了一本平康坊都知娘子花名册,正蹲在角落里意淫都知娘子的地痞一样,神情中充满了猥琐之气。 我愤愤地心道:可恶,狗皇帝艷福不浅。 寻常皇室子弟,在礼官教导下都会对同阶层的贵女保持尊重,但李斯焱没有接受过这帮人的教导,所以会毫不羞耻地指点女孩们的长相气质。 而且更日狗的是我和他的审美有巨大的分歧,他喜欢清秀可爱型,我喜欢冷艷气质型,两人差点因为谁更漂亮这个话题吵起来。 「你为什么觉得李絮月不好看?我觉得她是安邑坊第一美女了,就是性子差点不爱理人,单论颜色,排进长安城前五没问题吧?」 李斯焱毒舌病又犯了:「一流?看来你们安邑坊真是没人了,她眉粗脸方,长得像个男人一样,朕看连你都比她强点。」 我听他这样说,心里暗爽,但还是看在邻居的份上,为李絮月正名道:「陛下不喜欢她的样貌,可李絮月读书读得好啊,红袖添香什么的信手拈来,真的不试试?」 「没兴趣,」李斯焱看来是真的不吃这一款,骨节分明的手指翻翻捡捡,从画像里挑了五幅出来,食指点了一点道:「收集那么多画像,只有这五人勉强合格,你瞧瞧吧。」 我扼腕嘆息,这五位都是美人中的美人,依我看,哪个都不该便宜了狗皇帝。 他看着看着,突然来了一句:「得亏你进了宫,要不然凭你的姿色性情,都不会被庆福录到这个名册上来。」 我拍拍胸口庆幸道:「幸好我长得丑。」 李斯焱没说话,哼了一声,神情有些阴郁。 我没理他,拿起了他拣出的五张画像一看,顿时乐了,指了指尚书令家温白璧的画像道:「陛下这是遇到毛延寿了哇!我打马球的时候见过温白璧真人,她比这个可好看多了。」 第56页 李斯焱问道:「毛延寿是谁?」 「你读过西京杂记吗?王嫱知道吧?不知道?那我跟你从头讲……」 我向他解释了一遍,并大肆吹嘘了温白璧惊人的美貌,西子貂蝉再世也不过如此云云。 「……她是真的漂亮,性情也极好,我那日没有带马球棒,还是她借给了我呢,不过那次对面遇上了上官兰这死婆娘,我们这一队输得很惨……对了,之前她们一起联诗,温娘子好像也是头名。」 李斯焱对温白璧没有多大兴趣,我说了这么多,他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反而问我:「你与长安闺秀们交游甚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温娘子的轶事?」 我一愣,随即道:「我是史官啊,当然对顾命大臣的家事都略知一二,而且温白璧她是全长安郎君的梦,我起码有三个朋友在暗恋她,时间久了自然知道得多了。」 见他不语,我放下画卷,讽刺道:「陛下疑心我收了温尚书的好处?」 李斯焱看了我一眼,又露出了他惯常的轻蔑冷笑:「倒也没有,就凭你这个蠢猪般的脑子,哪里有勾结里外的本事?」 我气了个仰倒,庆福老说我长了张蹦不出好话的破嘴,其实狗皇帝才是真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 李斯焱办事雷厉风行,自从那日看肖像起,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针对未来老婆们的背景调查。 除了常规的查问之外,他还派了一批内侍去查九年前某一天的宫廷进出档案,特特吩咐了一定要仔细,不能放过任何一条记录。 那一年他大约十岁,在掖庭里倒夜香,我大约六岁,在安邑坊想阿娘。 我知道,他定是想查当年送了他一只馒头的小娘子是谁,查,让他尽管查,查得到我头上我跟他姓! 那日入宫本就是我临时起意,混在运水车里悄悄进来找阿爹的,所以进出档案里根本没有我的名字,任他翻破纪录,也找不着一个沈字。 我不由得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其实当时我想去的是紫宸殿,结果跳车时机没选对,阴差阳错迷路进了掖庭。 掖庭房子多,密密麻麻的全是小巷道,就在其中某一条小巷里面,我遇到了当时还是一个苦闷青年的夏富贵。 夏富贵刚刚被他师傅怒骂一顿,像条丧家犬一样窝在角落里舔伤口,叨叨着莫欺少年穷之类的话,六岁的我不好意思地走过去问道:「这位哥哥?你知道这是哪里吗?我不小心迷路啦,可以带我出去吗?」 夏富贵抬头愣愣地瞧了我几眼,目光落在我漂亮的白绫小裙子上,呆呆问道:「你是谁?怎么进了掖庭?」 我当然不可能说实话,只说我和父亲走散了,求他送我去紫宸殿,我要找阿爹去。 紫宸殿,阿爹。 夏富贵以一种非常激动的姿态突然弹跳了起来,如同一只疯癫的□□。 「你……你是哪一宫的?你住在哪里?我……小的带公主出去!」 他拼命压抑着内心的冲动,小心翼翼道。 我连忙摇摇手:「你搞错了,我不是公主,我阿爹是史官的编撰,今儿进宫给起居郎代职的!」 夏富贵的肩膀顿时耷拉下来,难掩失望。 不过富贵儿此人虽然有点小势利,心地却不错,即使我不是公主,只是一个编撰的女儿,他也同意了把我送去紫宸殿。 还怕我饿,把他中午吃剩的一个馒头给了我。 我捏着那个冷冷硬硬的馒头,认定哥哥说宫里人都吃山珍海味云云是在驴我,宫里人明明过得还没有我们家好,只有冷馒头吃。 但夏富贵看起来很真诚,我不好意思拂了他的面子,于是举着馒头走了一路,直到…… 直到我第一次直面内侍争斗霸凌现场。 四五个,不,约六七个年轻太监,正骂骂咧咧地围着一个人殴打,为首的太监生了张横肉脸,手上举着一柄长长的棍子,照着那人狠狠打去,边打边骂道:「小兔崽子,敢在爷爷面前抢功!别以为你认了个宫女做干娘,老子就怕了你!」 被打的男孩不过十岁上下,身材高瘦,黑髮蓬乱,那么狼狈,一双眼睛却依旧兇狠明亮,让我想起了芙蓉苑围猎时逮到的小狼崽子。 他被打得那么勐,却一声也没有吭,只是抱着头颈寻找时机,突然,他勐力撞倒面前的一个内侍,抢过了他的棍子,回身向那领头之人抡去。 领头的太监挨了一棍,疼得大叫一声,更加兇恶地令剩下几人围殴他。 我呆了一瞬,天生的正义感翻涌而出,生气地上前喊道:「你们怎么可以打人!再打我要报官了!」 报官?夏富贵差点摔一趔趄,连忙把我拉回来劝道:「好姑娘,这不关你的事,他们常常欺负焱郎,不差这一次。」 我不可置信地扭过头:「什么?他们六个人打一个,还经常欺负人?他们会把他打死的!」 小女孩儿的声音清脆尖锐,我的气势里又天然带着史官世家的凛然正气,唬得那群内侍竟真的停了手,皱着眉头打量我。 我趾高气昂道:「你们走!」 那内侍头子见我衣着鲜亮,模样傲慢,一时拿不准我的身份,缓和了脸色问夏富贵道:「敢问小娘子是哪位贵人?」 夏富贵刚想开口,我敏锐地觉察了我父亲的身份可能不太够,吓不住他们,于是学着我婶子训下人的样子,跋扈地叉腰骂道:「呸,狗奴才!凭你们也配知道我的身份!都给我滚!」 第57页 这招很管用,宫里的人大多欺软怕硬,见我一身趾高气昂的气派,便真的以为我身份尊贵,纷纷向我赔了不是,做鸟兽散。 夏富贵也被我给镇住了,犹犹豫豫问道:「那……那我们还走不走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角落里被打得一身青紫,正艰难地站直身体的小郎君。 被毒打了一顿,他的头破了,嘴角肿了,腿骨好像也受了伤,脚踝肿出老大一块。 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努力撑直了身体,阴郁地向我与夏富贵的方向瞧了一眼,然后慢慢地拖着伤腿,往屋子里挪动。 他一定很疼,腮帮子咬得死紧,身子也在微微地颤抖。 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理,我可是全长安最正义最好心的小娘子,立刻拉着夏富贵跑了过去,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疼不疼?我给你喊郎中吧!」 那小郎君停下了,垂眼冷冷地盯着我,眉头微皱。 夏富贵小声提醒我:「小娘子不知,我等掖庭人受了损伤,只得自生自灭,没钱延请郎中的。」 我道:「可我有钱啊,我借给他。」 「不需要。」小郎君费力地转过身,冷冷道。 夏富贵嘆了口气:「焱郎你太倔了,任他们打一顿消气也就是了,何必打回去?我看你还是应该请个大夫……」 「不关你的事!」他咬牙切齿凶道。 夏富贵住了口,收手站到了我身后。 我不喜欢这个叫焱郎的小郎君的态度,可见他伤得那么重,到底还是没和他计较。 手里恰好有一个馒头,我摘下头上的一枚小珠花,塞进了馒头里面,递给他道:「你不要钱,那我送你个馒头好了,拿去。」 小郎君回过头,眉头紧锁,目光阴鸷,我神情倨傲地哼了一声,派头十足。 见他不接,我就硬塞在他手上,不及他推辞,便扬着下巴对夏富贵道:「不是说要送我回去吗,走吧。」 「你……」少年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充耳不闻,大摇大摆地远去。 我二叔说过,做好事不要留名,否则很容易被没皮没脸之人缠上,我觉得很有道理,并且决定要听他的话。 夏富贵把我塞进背篓里,偷渡到了紫宸殿。 阿爹刚刚下了差,甫一见到女儿蹬蹬蹬地跑来,吓了一大跳,正要训斥我胡闹时,我小嘴一扁,哇地一声哭了。 幼年的我飞身扑到阿爹怀里,抽抽噎噎地拽着阿爹前襟道:「阿爹,哥哥他说谎,他骗缨缨!宫里明明一点也不好,又大又安静,我不喜欢这里……」 「……我好想阿娘啊,可哥哥说阿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次阿爹你好几天不回来,我还以为你和阿娘一起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要缨缨了,我怕得要命,才偷偷跑进了宫里来…… 「呜呜……我们回家吧。」 阿爹愣了愣,原本要教训我的手拍拍我的后背,小声道:「阿爹也很想阿娘,缨缨不要怕,阿爹不会走的……不会走……」 * 很多年后的今日,我又回想起了往事,想起来阿爹拍着我的背念叨着他不会去找我阿娘,说他会好好地陪着我,可没想到他还是去了,只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被关在了内苑里。 我恨自己那天为什么要跑进宫,为什么要管李斯焱的闲事,如果我不说话,任那群内侍把李斯焱给打死了,那是不是我阿爹就能好好地活下来,婶子也不用当寡妇? 只可惜人生只有一次,没有人能预判命运的微笑和恶意。 几日后,李斯焱告诉我,他择定了温白璧为他的新皇后,明年秋天就举行封后大典,迎接她成为内苑新的女主人。 我点点头,在起居註里把这个事写了下来。 他眼中含笑,温柔道:「说起来,朕与温娘子还有几分渊源,朕幼时处境险恶,有一次被其他内侍抱团排挤,几人围殴朕一人,朕虽然略占上风,但还是受了伤,温娘子心善,送了朕一朵珠花,让朕拿着这个请大夫去。」 为了增强故事的可信度,他还特地珍重无比地从书阁里摸出了一个锦盒,锦盒里孤零零地躺着一朵小小的珠花。 ——鎏金缠丝的便宜货,玉兰花的样式,可不就是当年我给他的那一个。 我看着这朵珠花,心里默默道了声放你娘的狗屁。 明明是他被打得半死不活,老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被他说成他一展雄风,美人送珠花当医药费……呵,男人。 我在心里放肆嘲笑他,嘴上还是不走心地恭维着:「哎呀,温娘子真是心善极了呢,和陛下般配得很,不过我那年好像也进过宫几次,倒是没碰到过温娘子。」 李斯焱讥诮道:「怎么,你想说朕遇见的不是温娘子,而是你吗?」 我笑眯眯道:「对呀,就是我。」 李斯焱懒洋洋道:「朕记得,送朕馒头的小娘子温柔可亲,还是个美人胚子,怎么可能是你呢。」 我回忆了一下我当时叉腰怒骂的情形,深深觉得李斯焱对温柔可亲有巨大的误解。 我看他的眼神多了两份同情:此人记忆错乱,明显是被揍煳涂了。 他又笑着道:「朕查过了当日进宫的记录,温娘子恰好随母亲安平郡主入宫拜见太后,朕派人去温家问过了她,她虽然记不太清细节了,却说确有此事。」 第58页 我皮笑肉不笑道:「如此甚好,恭喜陛下寻见昔日恩人。」 李斯焱端详着我,突然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朕有了皇后,你不替朕开心吗?」 我张了张嘴,本想讽刺他自作多情,死要面子,但仔细一想,何必呢,就让他被温白璧骗着吧,老话说得好:骗子配狗,天长地久。 第十六章-冬日加班记 谕旨封温氏女为新后,诏令一出,整个长安都沸腾了。 温家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人人都来道贺,温尚书令上朝时的腰板都挺得直了,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除去收了温白璧之外,李斯焱半点不亏待自己,二话不说,又下旨纳王芙娘和巨鹿魏氏的魏婉儿为才人,另加几个小门户的娘子,暂定于封后之典后入宫。 连着来了两位天仙美女分女儿的宠,温尚书令的腰板顿时委顿了不少。 涉及纳妃之事,宫里宫外一片忙乱,尤其是素行,我都想不通她一天天哪有那么多事情要忙,结果夏富贵为我解了惑:「……这么大一座宫廷,能保持每日正常运转就已是不易,更何谈要进几个新人呢?」 夏富贵这日得了闲,邀请休沐的我一同吃顿便饭,并向我打探最新的消息。 「你想知道什么啊?」我边往嘴里塞一块美味的樱桃毕罗,一边问夏富贵。 夏富贵鬼鬼祟祟问道:「那日之后,陛下没有起疑心吧?」 我一怔,立刻明白了他说的是李斯焱盘问他当年之事的那天,于是宽慰他道:「放心,他根本没把你的供词当回事,李斯焱这个人疑心很重,谁都不信,只相信自己查到的东西。」 夏富贵忍不住问道:「那陛下查到了吗?」 「哦,他查了,查到温家的温白璧头上,而且那温白璧胆子挺大,居然真的认下了,那不就郎情妾意水到渠成,抱得美人归了嘛。」我笑眯眯道。 夏富贵竟然露出了几分羡慕神色:「这温娘子当真命好,简直是一步登天了。」 我摇摇头道:「算不上吧,温家原本就世代勋爵,这代家主当了尚书令,旁支在外面还有几个手握兵权的亲戚,算是长安城里一等的豪门,李斯焱娶她可不是因为感激一个馒头的恩情,是想让她带回来更多的馒头。」 「那也很不错了,陛下这是给足了她面子,都没有先纳美人进宫。」夏富贵道。 我撇撇嘴道:「不见得,李斯焱这破脾气,谁嫁谁倒霉,我看他只有和素行最配得,哈巴狗配疯狗,天长地久。」 「你这话出去可不能说。」夏富贵赶紧捂住我的嘴:「议论陛下可是大罪。」 「没事,他还需要我干活呢,哪捨得罚我。」我无所谓道:「老娘死都不怕,他还能拿我怎么样。」 夏富贵瞪眼道:「你忘了你婶子和你堂弟了?」 「没关系,宫里的事宫里解决,只要我不自杀也不想着逃跑,李斯焱不会去动他们。」 夏富贵面露一丝迷茫。 「陛下对你是个什么意思?」他压低嗓音问我。 「说了多少次了,猫玩耗子的意思。」我恶狠狠啃下一块樱桃毕罗,用力咀嚼,含煳不清道:「开心了逗一逗,不开心骂两句,再不开心打一架。」 夏富贵都听傻了:「啊?你和圣上还打架?「 「是啊,打过好几次,狗皇帝一点不讲武德。」我抱怨道。 此事颠覆了夏富贵的认知,他目瞪口呆地听我讲完了前几次打架的故事,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他这顿饭吃得真值,打听出来的信息量绝对超出了他的预期。 * 送走了夏富贵,范太医又来寻我,拎着一个药箱,晃晃悠悠地来给我做例行检查。 「张嘴,我看看舌苔。」他道。 我伸出舌头。 范太医道:「舌苔白厚,湿气太重,要多走动。」 「好。」 又给我号完了脉,范太医说我没什么毛病,但是凛冬将至,风寒肆虐,衣食上要小心一些。 年轻人总是对自己的身体不甚爱惜,范太医前脚出去,我后脚把他的告诫统统扔去了九霄云外,他给的调理汤药也懒得喝,全都餵了窗子下面的一丛野草。 有一天我还特地往窗外一看,发现野草都被范太医的药给毒死了,我这个恶劣的人毫无怜惜幽草之心,只拍着胸口想幸好老娘没有喝。 * 这样乱来的后果是,十一月末的某一天,我病了。 这个病来得不凑巧,稳稳降落在了一旬一日的休沐日里,令人非常生气。 早间,小金莲察觉了不对之处,一摸我的额头,烫得吓人。 「怎么办呀!」她急坏了:「娘子烧得好厉害,我去请范太医吧。」 太医?算了吧…… 我最怕范太医叨叨我了,他那张嘴烦人的恨。 我道:「范太医今儿个是休沐,我们御前当差的人,有个假期不容易,别去打扰他。」 「那怎么办?」 「熬个一日而已,死不了。「我摆摆手,钻回被窝:「我先睡一觉,你出去吧。」 后来小金莲告诉我,在我昏昏沉沉睡觉的这段时间里,长安很不给面子地下了一场新雪,如鹅毛般纷纷扬扬,十分美丽。 一场大雪过去,整个长安银装素裹,恍如仙境。 第59页 李斯焱今日也休沐,心血来潮登上了外城的城楼,遥望百里长安,万里江山,胸中豪情顿起。 一切与我本无关系,奈何豪情顿起之时,城墙上的狗皇帝想起了他还有一个盼着他倒霉的起居郎。 于是…… 「沈缨呢。」李斯焱突然问道。 庆福怔了怔道:「沈起居郎她今日休沐。」 李斯焱捏着扳指道:「我不管她在哪里,把她给我叫过来,现在。」 没人敢违抗皇命。 半刻钟后,尽忠职守的素行,从城楼上匆匆回了紫宸殿,旋风一样卷进了我居住的耳房,把我从床上挖了起来。 太作孽了,自从我认识素行起,此人总在扮演把我从床上揪起的恶劣角色。 她拽着迷迷瞪瞪的我,喊小金莲和小金柳给我穿衣服梳头。 一对金领命而来,四只小手来回摆弄,素行在旁监工,瞧着我有了个人样后,催促道:「走吧,沈起居郎。」 虽然我发着高热,憔悴得十层胭脂都遮不住,素行却丝毫不在意我的身体状况,撵鸭子一样催着我走,我扶着脑袋,恶狠狠地心想:好一个草菅人命的奴才头子! 就这样,我被素行连拉带拽,一路拎上了城楼。 狗皇帝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在城墙上面来回地踱步,肩上落了薄薄一层雪水,蘸湿了鬓边散落的毛髮。 我衣裳轻薄,颤颤巍巍地裹紧了斗篷,冻得鼻尖泛红。 这城楼足有百十来尺高,我硬是凭自己的两条腿走了上来,出了一身冷汗,被风一吹,我觉得自己人都快没了。 狗皇帝究竟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啊!居然让一个病人大冷天爬城墙,未免太没良心了。 「……见过陛下。」我虚弱地行了个礼。 屈膝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多亏素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李斯焱听见了我的声音,转过头来。 我吸了吸鼻子,病恹恹地看了他一眼。 他见到我,目露喜色,大流星步走了过来,抓住我的胳膊用力一扯,把我拉到他的身边。 我被拉来拽去,脚步虚浮得要命,昏昏沉沉的脑袋撞到了他的黑貂大氅上,不知天地何物。 我稀里煳涂,无限怨念地想,今天不管他放了什么屁,我一个字都不记,这是加班人士最后的倔强。 「陛下何事寻我?」我恹恹问道。 他盯着我,指着城楼外覆着新雪,壮阔无垠的长安城道:「让你来看看朕的江山,瑞雪丰年,天下归心。」 看你奶奶个腿! 我气得差点眼前一黑。 见我没反应,他强行拧着我的头,转向城楼外。 我勉强看了一眼,长安下雪了,挺美,但不管怎么欣赏,我都不觉得这场雪值当我拖着病体站到城楼上来看。 因为落雪,坊市间的人都减少了许多——谁想大雪天出门啊,还嫌不够冷吗? 我看向安邑坊的方向,模模煳煳一团房子,又看向中书省的方向,也是一片冷寂, 只得有气无力开口道:「陛下,我看完了,可以走了吗。」 李斯焱充耳不闻,依旧不放过我可怜的脑袋,贴着我的耳朵笑道:「沈缨你是不是很不忿?眼见朕这个仇人坐拥锦绣江山,治下海晏河清,你说朕要遭报应,这报应却始终不见踪影,你说它是被什么耽搁住了呢?」 我哪儿知道?我心想:我又不是老天爷。 这就叫时无英雄,使疯狗成名。 他松开我的脑袋,貌似随意地把那双修长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意气风发道:「待几年后朕厉兵秣马,重振河山,便出兵燕云十六州,将祖宗基业再夺回来。「 他的手上生着一层薄茧,童年时的繁重劳作所致。 我心道你想得倒挺美,匈奴的铁骑也不是吃素的,小心他们一路打草谷打到长安来。 「你看,东方有天光破云,是祥瑞之兆。」 他怎么还在喋喋不休,像个坏脾气小孩炫耀玩具一样讨厌,我烦得要命,用力甩掉他按在我肩头的手,退后了几步,冷漠道:「关我什么事。」 他一时愣了,随后眼神一下阴沉了下来,冷冷道:「关你什么事?朕就是让你瞧瞧仇人的江山,怎么,这就受不了了?」 「既无大事,我就先告退了。」我屈膝行了个礼。 「滚回来,不准走!」他叫嚣道,气势汹汹好像我欠了他几百两黄金一样。 好笑,明明是他欠我三条人命,却弄得像是我欠了他的一样,这个人真不讲理。 我低下头,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又晃晃悠悠地走了。 我已有好久没给狗皇帝甩脸子了,但今天我是个病人,病人有权力任性一点。 我抖着手戴上风帽,但还是冷,头也好晕,城楼上的风真大,直往我眼睛里扑,我眯上眼,腹中突然传来一阵痉挛的飢饿感,咦,我是不是没有用早膳,但我现在没有丝毫胃口,什么都吃不下…… 我又晕又饿,此刻终于支撑不住了,发着高热的身子软软向着城外的方向栽倒,眼前景色不停地旋转,最后定格在了百尺外的城楼之下。 跳下去……跳下去吧。 我突然生出这个念头。 神思恍惚之间,我茫然地看着城下的青砖,鬼使神差地想,狗皇帝不让我自杀,但如果是意外身亡……他还会为难我的亲人吗? 第60页 应该不会……吧。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瞬而已,我眨了眨眼,放下了这股冲动:我不想让婶子和小川难过,也不想让孟哥哥看到我血肉模煳的丑样子,既然身体里还剩一点点活下去的勇气,那就不要去死。 「沈缨!」隐隐约约听见狗皇帝在大叫。 晕过去的前一秒,我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黑影一闪,一团柔软的貂毛触碰到了我的身体,接着是一股大力,把我像煎鸡蛋一样翻了个面儿,我睁开眼,眼前出现了狗皇帝狰狞焦虑的大脸……我赶紧又闭上了。 「愣着干嘛!快叫太医!」他暴躁地吼道,眼神里的情绪太复杂,好像有点惊慌失措,又有点脆弱茫然,病人脆弱的观察力无法分辨明白,我只觉得他聒噪。 看看,不管他平素伪装得多好,到这种时候,掖庭里那个阴冷乖戾的小男孩总是会悄悄跑出来。 他大概以为我晕过去了,抓着我瘦弱的肩膀拼命地摇,一边摇一边喊我的名字,沈缨两个字被他叫得真难听。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睁开了眼,一巴掌把他的手拂开,皱眉道:「吵死了,不许你碰我。」 他的手僵在半空,眼神怔忡。 我不想再看到这张晦气的狗脸,索性把头一歪,晕过去了事。 —— 沈缨晕过去了。 她这个人脚底虚浮,下盘不稳,有时候平地上都能摔一跤,更何况是生了病。 而且摔跤的姿势非常不优美,每次都脸着地。 庆福认命地嘆了口气,揣着拂尘往御书房里看了一眼。 御书房里人头攒动,宫女内侍们端着水和巾子健步如飞,人群的中心位置处,沈缨正人事不知地躺在中间那张软榻上。 皇帝陛下脸色难看地坐在塌边,龙臀下还压着她几缕毛髮。 「范太医去叫了吗?」庆福问门前的内侍。 「范大人今日休沐,虎跃儿去喊姜太医了。」 庆福点点头道:「……你去沈起居郎的屋里,把她的衣裳之类的用物拿来。」 「啊?」小内侍傻了。 庆福凶道:「还不快去!」 他揉了揉眉心,眼瞅着沈缨病好之前要在御书房的软榻上长期驻扎了,得提前把她的东西拿来,省得回头她又要这要那的。 这小娘们聒噪烦人,又蠢又作,偏偏陛下乐意纵着她,让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过不多时,虎跃儿抓来了满头大汗的姜太医。 这个可怜的年轻郎中一看就是从午休中被叫起的,穿得七零八落,帽子都戴歪了,庆福把他请进去,颇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悲戚。 都是被沈缨折磨的内苑务工人员。 姜太医见皇帝脸色青白,一刻都不敢耽搁,麻利地把了沈缨的脉,战战兢兢回话道:「回禀陛下,沈起居郎是害了风寒,烧得很重,臣这就去写方子备药,此症不得见寒见风,最好是在榻上将养,不要外出……」 不要外出。 皇帝的脸色一下变得更加难看了。 「你们两个怎么伺候的!」他突然抓起一枚笔筒,往地上狠狠一摔,对小金莲和小金柳寒声道:「她病了,你们连个太医都不请,要你们何用!」 小金莲和小金柳吓得魂飞天外,直挺挺对着一地碎片跪下,哭道:「陛下恕罪!我们早间便发觉了沈娘子体热,可沈娘子说今日范太医休沐,不便打扰,我们才没有去叫太医的,陛下恕罪呀!」 皇帝一脚把小金莲踹倒在地,冷笑道:「就这么听她的话?太医院又不是只有范崎生一人,你们不会换个医官么?没用的东西,瞧着也是碍眼,拖下去打杀了!」 庆福眉毛一跳,心道不好,皇帝已经许久没有滥喊滥杀,今日突然发作不说,一发作就是雷霆万钧,直接了解了两个小宫女的性命。 他犹豫道:「陛下……」 皇帝一个锋利的眼风堵住了庆福接下来的话。 庆福心头一凛,立刻冲上前去,啪啪两个耳光抽在小金莲和小金柳脸上,骂道:「没眼色的玩意儿,侍卫呢?没听见陛下的话吗?把她俩给拖下去!」 庆福发起火来不比李斯焱好多少,一对金被抽得嘴角破皮,吓得话都说不出一句,眼泪鼻涕煳了满脸,庆福带着两个侍卫,把她们一路拖到了门外。 出了门后,庆福才低声对两人道:「这次算你俩倒霉,听着,爷爷我至多保得了你们一日,多求求满天神佛,保佑让你们沈娘子早些醒过来,兴许还有条活路。」 一对金的哭叫声渐渐远了,庆福赶紧又回了御书房。 书房里已静了下来,皇帝正坐在沈缨床前发呆。 榻上的女孩双目紧闭,面色憔悴,头髮蓬蓬乱乱地散着,大概是因为热,手不住地往外伸。 皇帝一次又一次地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 这么大的动静闹出来,她还是没有醒,裹着被子像个小猪一样哼哼唧唧扭来扭去。 突然,她的嘴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 皇帝连忙屏退了下人,附耳上去。 只听见沈缨紧闭着双眼,握紧了拳头…… 然后气壮山河地喊道:「沈念川,你小子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 在城楼上晕倒之后,我做了个很长的,不连贯的梦。 梦里我回到了安邑坊的家,小川逃学出去买酥山,死小孩吃独食,没给我买,气得我追着他揍。 第61页 隐约记得他还欠我钱,于是气吞日月地吼了一嗓子:沈念川,你小子欠老娘的钱什么时候还! 小川被我揍得嗷嗷乱叫,保证下次去买酥山一定给我也带一份,我冷哼一声道:下次是哪次,还爷的钱来! 边上好像有人在轻轻地嘆气,说别闹了,好生歇着吧。 是谁呀? 我努力想了想,哦,一定是孟哥哥来劝我了,每次我和小川打架,他都要来跟我们叨叨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之类的话,笃笃笃跟念经似的。 来人一定是孟哥哥,我抓住他的袖子撒娇道:不要嘛,沈小川这厮欠修理,我揍完他再和你逛东市,你等等哦。 他的袖子很软,料子是上好的锦缎,我不由多摸了两把。 他轻柔地捏了捏我的手,掌心冰凉又干燥,先是抓了两下,然后恋恋不捨地把我乱舞的爪子塞进了热烘烘的被子里。 我傻笑道:孟哥哥最好了。 那只手的动作一顿,用力突然粗暴起来,啪啪啪在我脸上轻拍了三记,一个恼怒的声音道:「朕瞧你是烧煳涂了!起来喝药!」 我被拍得头疼欲裂,是谁自称朕来着? 狗皇帝!只有他会自称朕。 不是孟叙,孟叙才没有那么粗暴,他是对我最好的人。 我生了病脑子混沌,想东西颠三倒四的,只觉得有个坏人像幽灵一样在冷冷注视着我。 小川道:阿姐,你怎么了,为什么在哭呀。 我茫然四顾,四下一片昏黑,我看不见小川,讷讷道:阿姐也不知道,阿姐好久没有见你了。 我眼前的景物突然变了,小川没有了,孟哥哥也不见了,一座孤城拔地而起,我看到了内苑朱红的宫墙,还是这么可憎的颜色,阿爹的背影在紫宸门前逐渐消逝,二叔在朗声唱着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復返……哥哥对我说:缨缨,你要保重。 一眨眼间,飞沙走石,天旋地转,巍峨的宫门化作一只饕餮巨兽,张开狰狞的巨嘴,一口吞吃了他们。 我站在遥远的地方呆呆望着这一切发生,我想嚎叫,想大哭,喉咙口却像是梗住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只饕餮生了一对阴鸷兇狠的狐狸眼,我曾见过的,六岁那年,在掖庭宫里,生在那个叫焱郎的男孩脸上。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为什么我还记得呢…… 浑浑噩噩间,一道雪亮的刀光闪过,鲜血四溅,温度鲜活。 那一刻,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再也无法修补。 我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哭叫。 又来了,又是这个可怕的梦,两年了,每当我以为自己要忘掉的时候,这个清晰到恐怖的梦靥都会来纠缠我。 我想一定是一定是沈家的列祖列宗在惩罚我,李斯焱把家族杀到近乎灭门,你不一死以殉道义便罢了,怎么还给他当起居郎呢?这是在为虎作伥,怎配做沈家的女儿! 我不停地哭:……不是的……不是的,我比任何人都恨他,恨不得把他喉咙咬断生啖其肉,可他是皇帝呀,他捏着小川的前程,婶子和旁支数十口人的性命,我除了听话,还能怎么办呢? 我痛苦地呜咽,那只手又抚上了我的脖子,我本能地感到恐惧,奋力挣扎起来,浑身大汗淋漓,那只手的力却越用越大,把我制在榻上,与之不同的是一道温柔的声音,他似乎在说:沈缨,你醒一醒,你被魇着了,把药喝了再睡。 朦朦胧胧听不真切,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身体热得像是在火上炙烤的羔羊。 一根细细的勺子伸到我嘴边,敲打我的牙关。 我哭着道:你滚开,滚开,我不喝。 那人默了一默,突然冷哼了一声,捏开我的嘴,含着妒意道:和孟叙逛东市,轮到朕就是滚开?你自找的。 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有些熟悉,可这一次没有清幽的薄荷味,而是一口苦涩的药汁渡入了我的口中。 这药汁儿苦极了,连最懂事的小孩喝了也要呸呸呸的水平,我本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哪能受得了这个?立刻想要吐出来,可餵我药的人早知道我不会就范,掐着我的嘴,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迫使我咽下去,我哭得更凶了,怎么会有那么坏的坏人啊! 一口,又一口,我就这样喝完了不知道多少药,苦味在嘴里发酵,满腔的委屈。 那柔柔软软的东西依旧在我嘴边磨蹭,我觉得痒,偏头躲了去,它才不舍地离开了我的嘴唇。 我裹着厚厚的被子,神志渐渐不清,翻覆了几回后,带着一脸泪痕,沉沉睡去了。 第十七章-我那该死的作死精神 昏睡了一天后,我是被蝉儿叫醒的。 这个宫女自从去年除夕那夜被我吓怕了之后,一整年都绕着我走,所以当我醒来发现第一眼见到的人是她时,着实是大吃了一惊。 她回过头,与我四目相对,愣了一愣,突然眼神里迸发出巨大的喜悦,焦急道:「沈娘子可算醒了,你晕过去后,陛下发了怒,说要打死小金莲和小金柳,现在人已经拖去了掖庭,再晚怕就来不及了……」 我听得惊呆了,不是李斯焱自己下令把我送上城楼的吗,为什么要找金莲和金柳的茬? 惊惧之下,我整个人一下就坐了起来,拉着蝉儿的袖子问道:「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第62页 蝉儿见四下无人,压低嗓子道:「太医来瞧过,说沈娘子你昏过去是因为害了风寒,陛下觉得她们失察,昨日盛怒之下,就……」 我越听越心惊,立刻翻身下踏,去营救小金莲和小金柳,结果错算了高度,险些摔倒在地。 我瞪眼瞧瞧刚刚睡的地方——不对呀!这不是我的小床,看着有点像是李斯焱御书房里的那张软榻啊! 再匆匆往四周一看,我整个人都懵了。 要命了,这不就是御书房吗?」 蝉儿小声道:「陛下嫌娘子的屋子不够暖和,便把他常歇的软榻腾给娘子用了。」 我有点难以接受,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生疼,不是在做梦。 蝉儿提醒我道:「金莲和金柳……」 对,我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先不要管御书房的事儿,这一对金傻不愣登,不能让李斯焱不明不白地给杀了! 我穿着亵衣,风风火火地跑到大殿里大声喊陛下,蝉儿戏也很足,假模假式地喊着娘子慢一些,且回去再歇歇吧之类的场面话,其实恨不得我再跑得快一点。 小宫人们不敢上前,最后是值守大门的素行拦住了我,面无表情道:「陛下吩咐了,不准你出门。」 「你算哪根小秋葵!」我一把把她掀到一边,怒道:「金莲金柳平日也叫你一声姑姑,你见死不救也就罢了,竟还要拦我!」 素行踉跄一步,站直身子淡淡道:「这是陛下的吩咐,我们做下人的违抗不得,我若是把你放了出去,自己项上人头也难保。」 我喘着粗气与她对峙,素行一步也不让,冷脸问蝉儿道:「你告诉她的?「 蝉儿低下了头。 素行哼了一声,负手不语。 我被拦在门口,只觉得头晕乏力,今日是大朝会,李斯焱应该还没散朝,怎么办,他不回来,素行就绝不会放我出去,除非…… 我冷冷瞪了素行一眼,拉起蝉儿回了御书房。 蝉儿声音已经有了哭腔:「怎么办啊娘子,我不想金柳金莲她俩被……」 我打断她的话道:「你放松。」 蝉儿懵了:「娘子要做甚……嗯!」 我目光一凛,并指为刀,一掌击在她后颈处,蝉儿瞪大了眼,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对不住蝉儿妹妹,就让你睡一会儿吧。 我把她放到了软榻上盖好了被子,扒下她的衣裳穿在自己身上,打开窗子,悄声无息地翻了出去。 素行这人有一点好,就是特别循规蹈矩,以她僵化的脑子,自然是想不到窗子也能走人的。 我出了紫宸殿,见四下无人,朝着掖庭宫的方向快步走去。 但愿能来得及救下这一对金。 正午的日头毒辣,我顶着太阳,疾走了一刻多钟,终于在掖庭宫门口赶上了拖着两个倒霉丫头的队伍,为首的是两个侍卫,和当初拉我去掖庭的是同一拨人。 这就叫冤家路窄。 小金柳和小金莲瞧见了我,就像瞧见了仙女菩萨一样,激动得呜呜呜直叫。 与她们的狂喜相比,两个侍卫的脸色堪称绝望,我在紫宸殿的大名如雷贯耳,谁都知道我又横又作,发起疯来连皇帝都敢打,绝对是个惹不得的疯婆娘。 见我如老母鸡护犊子一样,气势汹汹地走来,那侍卫试图威胁我道:「沈起居郎,打杀此二罪婢是陛下亲自下的指令,怎么,你想抗旨吗?」 我横了他一眼,往小金莲和小金柳面前一站,叉腰冷笑道:「少拿陛下吓我,老娘不怕他,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为难你们,去把李斯焱给找过来,老娘亲自和他讲道理!快去!」 那侍卫气道:「这等小事,怎么好劳烦陛下!沈起居郎未免太过霸道了!」 我下巴一抬,往他的方向逼近一步,反过来冷笑道:「霸道?你想想清楚,我可是陛下最纵容的玩物,他都没说什么,轮得着你替他鸣不平?我告诉你,今天不随我的意,老娘就往你的剑上撞,你掂量掂量后果!」 不仅是两个侍卫,连小金莲和小金柳都惊呆了。 这一年我一直在紫宸殿扮演没有感情的起居郎,客客气气,亲切友好,好久没有如此放飞自我,让他们都忘了我这个人的本质——全长安最彪的女史官。 虽然感觉挺对不起这两个倒霉侍卫,但为了救一对金,我还是豁出去了。 对峙许久,最终那两个侍卫还是选择了屈服。 两人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憋闷样儿,押着小金柳和小金莲回了紫宸殿,找皇帝再次定夺。 如此一来,她们俩的命算是保住了。 我放了心,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是个病号,头晕眼花的症状一下冒了出来,不过太医院开的药还算有用,虽然头还是晕着,却不像昨天那样走路都打摆子了。 行至紫宸殿,只见外面站了乌压压一大群人,为首的李斯焱穿着耀眼的金锦龙袍,一手指着前方,好像在骂人。 我对一旁的侍卫道:「那跪着的是谁?看着像素行啊。」 侍卫垮着脸道:「素行姑姑没看住沈起居郎,理应受罚。」 我摇摇头道:「我不觉得。」 素行虽然讨厌,但她也是领了狗皇帝的命令办事,怪不得她。 我拨开一群宫女内侍,直直爬上台阶,对李斯焱道:「陛下为何责罚素行姑姑?」 第63页 听见我的声音,李斯焱回过了头,意外道:「你怎么在这儿?」 见我领着侍卫和被五花大绑的一对金,他顿时明白我出去做了什么,长眉一挑,冷嗤一声道:「生了病不好好躺着,净出去瞎跑,不过两个小宫人的命,也值当你这样奔走?」 小金柳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小身体团成一团。 我摸摸她的脑袋,坦然对李斯焱道:「陛下觉得不值,我却觉得值得很,人命都是金贵的,我最讨厌看着别人不明不白地死。」 李斯焱垂下眼,大概也清楚我说的不明不白的死意有所指。 我盯着李斯焱的眼睛继续道:「陛下不要为了我责罚不相干的人,不请太医是我自作主张,不关这两个笨小孩的事,跳窗逃跑也是我的主意,没必要为此苛责素行和蝉儿。」 陡然被我点了名,素行动也没动一下,跪在地上朗声道:「是奴不慎放了沈起居郎出去,陛下罚得是。」 李斯焱笑道:「你看,你费尽心思救人家,人家不领你的情呢。「 他这么一笑,搭配这种台词,总让我想起来画本子里邪恶又嚣张的反派角色。 如果他是反派,那我一定是正派中的正派,浑身散发正道的光的那种热血正义女史官。 我把头髮向后一甩,认真地开口道:「我管她领不领情呢,这是我自己的道理,哪怕她向陛下你摇尾巴认怂,我也觉得她没做错。」 「哦,既然她们都无错,那错的是谁呢?」李斯焱笑眯眯地问我。 「当然是陛下,」我平静地指出他的问题:「昨日是陛下在大雪的天里把我强行拖去了城楼,今日也是陛下不让我出紫宸殿,我才铤而走险翻窗的。」 李斯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久没见你一本正经分辨是非了,这张嘴还是那么伶俐。」 我瞪着他道:「不辩就不辩,你把这俩放了!」 李斯焱道:「你求朕,朕就放人。」 竟有这等好事,我从善如流道:「求求陛下放了小金莲和小金柳。」 接收到蝉儿疯狂暗示的眼神,我又补了一句:「……还有蝉儿和素行。」 不得不说,在宫里混了快两年,我的心气儿已经平和了很多,该低头时就低头,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也学会了怎么顺着撸李斯焱的毛,满足他作为皇帝的自尊心,让他稍微平和一点,不要动不动就暴躁。 我们在互相驯化,像两只刺猬互相绕着对方的盔甲走,从表面上看是一对相安无事的君臣,但实际上,我们依旧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永远没办法真正理解彼此。 天堑一样的矛盾深埋着,迟早有一天会爆发出来。 求了李斯焱放了这两个金之后,我想回自己的屋子换身衣裳,结果被狗皇帝一把抓住后领,像揪小鸡崽儿一样揪了回来。 他磨磨牙问我道:「你又想去哪儿?」 我莫名其妙道:「我回屋换衣服啊。」 他提着我的后衣领子,把我往御书房的方向拉,边拉边道:「用不着了,庆福把你的物什统统搬来了书房里,你病好之前,朕特准你在书房里起居。」 他的语气听起来非常愉悦,好像是赏赐了我什么绝世大恩典一样。 我后颈寒毛瞬间起立,迅速道:「万万不可,御书房是辎重之地,怎么能给我一介小臣做卧室?」 干他娘的,谁想在他的书房里起居啊!他不担心我半夜摸到他桌子边上翻看军国机密,我还嫌他的榻太膈应人呢! 狗皇帝蹙起眉毛,突然冒了一句令我大惊失色的虎狼之词:「御书房不想睡,你难道想睡内殿吗?」 我差点吐出一口老血:「你!」 见我摇摇欲坠,李斯焱连忙扳过我的肩膀查看,一抹忧色闪过眼底。 我深吸两口气,眨眨眼道:「我没事儿,头晕罢了。」 瞧他离我那么近,鼻尖都快贴上了,热乎乎的气息喷在我面前,我一阵警惕,刷地往后跳了一大步:「我害了风寒,别过了病气给陛下。」 李斯焱当然不会相信我的藉口,伸手过来碰了碰我的额头,冷哼道:「现在倒想起自己身上有病气了,方才满宫跑的时候健壮得八匹马都拉不住,行了,赶紧到榻上去,别在外头晃悠。」 一说又要睡他的榻,我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但看李斯焱一脸铁了心不让我跑的模样,我只得退而求其次道:「可我总不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休憩吧,陛下能不能给我搬一个屏风来?」 作为一个好饲主,李斯焱除了不允许我出宫之外,算得上是有求必应,一听我想要屏风,爽快地点了头,找了庆福来道:「你去库房里把去岁陇西节度使送的……那面绣了山水的屏风拿出来给她。」 庆福的眼角明显地一抽,提醒道:「那屏风贵重……」 李斯焱无所谓道:「无妨,朕贵重的东西多了,快去。」 庆福没办法,只得领了几个小内侍出去开库房,搬那面传说中的昂贵屏风出来。 我倒是对贵不贵重没什么感觉,反正也是摆在他的书房里。 但这面屏风的珍稀程度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期。 有些家具不能被称之为家具,它的展览属性远远超过了实用性。 ——比如我面前这架气宇轩昂的屏风界帝王。 第64页 庆福亲自上前,小心翼翼揭下了保护屏风的锦缎罩子,我的眼前一花,被大片大片的刺绣山水闪得几乎晕过去。 「这……这屏风是韩大家的笔墨!」待到看清时,我被震得瘫坐在榻上,半天没回过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楚岫云归的山水勐瞧,嘴里念道:「天吶,韩大家生前焚尽了所有的画卷,流落世间的墨宝屈指可数,万金难求,怎么……怎么无端冒出了这一大面屏风,还是绣出来的,当真是巧夺天工,世无其二……」 我全家都是喜文爱画之人,家里至今藏着许多文人墨宝,但把家里所有的书画都捆在一起,也比不上韩大家随手的一幅小品,乍一见到如此仙品,我像是狸奴误闯老鼠窝一样,手脚都没地儿放了。 庆福嫌弃地看着我没出息的样子,不阴不阳道:「沈起居郎好眼力,这山水确实是韩大家生前所绘,被柴大人寻去绣成了屏风,眼下陛下大发慈悲把它赐给你用,你还不快些谢恩?」 与我的痴迷相对应的是,李斯焱对这面价值连城的屏风无动于衷,甚至露出了「这玩意好在哪了」的困惑神情。 我怀疑他连韩大家是哪根小秋葵都不知道,毕竟他可是本朝最没文化的皇帝。 不过看到我那么稀罕他的屏风,李斯焱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偏偏他还不承认,慢慢坐回到书桌前,端起水杯晃了晃,假作随意道:「不过一面屏风而已,朕的库房里有的是。」 他说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只顾痴迷地盯着屏风流口水,瞧瞧这远山如黛,这云横四野,这青松翠柏,哇…… 庆福绕到屏风后,恨铁不成钢地敲敲我的头,向李斯焱的方向一努嘴,无声道:跪下谢恩。 我懒得跪,嘴上乖巧道:「谢陛下。」一边继续欣赏伟大的艺术作品。 喔唷,这画工,这意境,这落款诗题得也好,我何时能有这份笔力呢?…… 一听我谢他,李斯焱顿时坐不住了。 他披着龙袍大步地走到我身边蹲下,问我道:「你很喜欢这屏风?」 感觉有人在接近我,我终于赏了他一个眼神,恰好瞥见狗皇帝双腿叉开蹲在地上,姿势像个垄头种地的田舍翁,顿觉阳春白雪化作了下里巴人,扫兴至极。 在我们家,沈小川同学如果敢这样不雅地蹲着,婶子能把他毒打到哭着喊爹爹。 注意到我嫌弃的神色,李斯焱愣了愣,换了个稍微正经一点的坐姿,我神色稍霁,又转头去瞧那面屏风。 狗皇帝怔怔地望着我,不自然道:「一架屏风算得什么,朕这里还有别的好东西,你要不要看看?」 庆福的眼皮又是一跳。 我随口道:「不用了谢谢陛下。」 虽然被我不咸不淡地顶了回去,但李斯焱并没有气馁。 他笃定了我一定是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于是清了清嗓子,用更大的声音道:「朕的库房里金玉成堆,看在你最近乖巧伶俐的份上,朕允许你去随意挑上几件。」 我敷衍地嗯了一声。 狗皇帝出身寒微,觉得金玉是好东西,可我从小见惯了家里人把金啊玉啊随手丢在一边,抱着书册画卷爱不释手的样子,所以对这些亮闪闪的小玩意一向无甚兴趣。 李斯焱见我没什么反应,平静地起身走了,不一会儿,搬了一只精美无比的鎏金器物走到我面前。 他并腿坐下,把那金光灿灿的器皿搁在我临时借用的软榻上。 我瞅瞅那华美到累赘的首饰盒子,又瞅瞅一脸高傲的狗皇帝,觉得我他妈有点看不懂这个行为了。 他在炫耀吗?炫耀他的大金盒子? 李斯焱也在观察我的神情,看我一脸茫然,还以为我是被这个盒子的华丽所震撼,满意地一笑道:「你若喜欢就拿去玩,朕还有许多。」 不,我不喜欢,我要被这暴发户审美土晕了。 为了不碰倒这个凝结了皇帝虚荣心的金闪闪宝盒,我谨慎地往旁边挪了一点,正色推辞道:「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不仅不能收,我还不想收。 这种直白的炫富简直是在蹂躏我的审美,看久了眼睛都疼。 而且皇帝给的东西都盖着皇家的戳,卖也不能卖,熔也不能熔,丢了还会被问责,最好是早晚三炷香供起来当传家宝,但老娘家都被狗皇帝祸害没了,要他的破盒子有什么用? 李斯焱摆摆手道:「不必拘泥,你是朕的起居郎,朕不能亏待你。」 我真诚建议道:「魏喜子不也是陛下的起居郎,陛下还是送给他吧。」 李斯焱被我一怼,一肚子理由被噎在了喉咙口,跟我大眼瞪小眼了半晌。 我眨眨干涩的眼睛,好想转头去继续研究那面屏风。 李斯焱的坏脾气逐渐开始发酵,墨黑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冷冷道:「朕赐你东西,没有你推拒的余地。」 眼看他面色不虞,就要把这个金盒子往我怀里塞,我只得实话实说道:「……陛下,就算你把它给了我,我也没东西放呀。」 李斯焱一怔:「你没有首饰吗?」 我摇摇头道:「陛下什么时候见我戴过钗环?」 为了给父亲守孝,我的脑袋一向是光秃秃的,宫里给我发的髮钗耳环都被我顺手送了小金莲和小金柳,一样都没自己留下。 第65页 「怎么不早说,」李斯焱恍然大悟,招唤庆福过来道:「你去库房里再拿些首饰来,给她挑一挑。 我第一次从庆福那种波澜不惊的老脸上看出震惊来。 隐隐感觉到狗皇帝今天对我的过分热情,我内心一凛,一把抓住庆福道:「不必了,宫中每一季都会按五品女官的份例给我发首饰,是我要守孝,不想戴而已。」 李斯焱皱眉道:「守什么孝,庆福,去开库房,给她拿几根金钗来。」 金钗!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怔怔地盯着李斯焱,一种无端的惊恐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他在干什么? 金钗贵重,按宫廷礼制,只有四品以上的娘娘才配佩戴,他眼也不眨地送给我,这是在做什么? 我不敢深想,本能地大声喊道:「我不要!」 不管他有什么目的,不能要,绝对不能要! 他被我吼得一愣,像条被主人无端打了一巴掌的狗一样,满脸迷茫地看着我。 他不自觉道:「为什么不要?你不喜欢钗,还有别的首饰可以挑选。」 他似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里讨好显耀的意味太浓,浓到有点不像个皇帝了,连忙恢復了那种傲慢的腔调道:「你也算个女子,成日里不修边幅,素得连个像样首饰都没有,平白丢朕的脸。」 我当即袖子一振,拍案而起,冷冷道:「父丧三年孝期未到,我无法丁忧也就罢了,如今竟是连脱簪尽孝的机会都没有,我是给你当起居郎,又不是给你当奴才,少拿一副恩赐的态度强塞破烂给我,你这些破东西老娘不稀罕,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李斯焱你别欺人太甚了!」 我几句骂完,冷着脸靠回到软榻上,浑身散发出一股你他娘的别来烦我的气息。 眼角余光中,庆福震惊的表情缓缓转为绝望。 这回李斯焱终于听懂了,他的脸色几乎是在瞬间阴郁了下来。 我装作被气狠了的样子,扭过脸去一言不发,只用眼角余光悄悄观察他的反应。 良久,他铁水一样阴沉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转过头去,息事宁人道:「那便算了。」 我捕捉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委屈,火气一下又翻了上来,他委屈?他委屈个什么劲儿,从头到尾都是他在逼迫我,现在反倒是自己矫情上了,什么道理! 勐然想起我还躺在他的榻上,我翻身而起,收拾起自己的衣物与日常用品。 反正已经翻了脸,我正好不用再睡这张膈应人的软榻了,一想到这个破床睡过狗皇帝,我就觉得噁心。 狗皇帝很快恢復了平素的傲慢,坐在榻边,静静看着我上下忙碌,眼里好像藏着一团灼人的火。 他问道:「你要干什么。」 「自然是回我自己的屋子,居于此处,怕弄脏了陛下的御榻。」我道。 这句话又触怒了李斯焱,他冷笑一声,抓起那金首饰盒往地上狠狠一摔,寒声道:「朕是皇帝,这个天下都归朕所有,你的屋子不也是朕的?不独是宫里,宫外你家的房子田产,你的命,你全家的命,也都是朕的,朕是可怜你才多纵容你几分,你还敢蹬鼻子上脸,真是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 他明明气得要死,却还在强装淡定,若换做以前……我咬了咬嘴唇,他早该把我罚去御膳房烧灶火了吧。 他说他可怜我?我觉得有些荒诞,我深知全天下的人都有恻隐之心,唯独狗皇帝不会有。 我平静回道:「你还有脸可怜我?明明你才更可怜。」 「你说什么?朕可怜?」 他好像没听清我说的话一样,脸色缓和了一些,蹙起眉毛道:「你在生病,是不是烧坏了脑子?」 我认真地摇头道:「不是哦,我真的觉得你好可怜,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啊,连对手都没有,只有一群忠心的狗。」 我笑嘻嘻凑近他的脸道:「陛下啊,若论起人世之情,我比你幸运多了,虽然也没了家人,但我爹娘还活着的时候,我是他们最心爱的宝贝,如珠如宝爱护了那么多年,你呢?当真有人好好地爱过你吗?」 「应是没有的吧,」我轻蔑地扬起下巴:「别跟我说你阿娘,她只是没的选罢了。」 我话音未落,李斯焱的手闪电一般掐住了我的脖颈,眼里闪烁着冰凉的怒意,他死死盯着我病中潮红的脸,冷飕飕地警告道:「沈缨,适可而止。」 他力气用得不轻,却没到要掐死我的地步,我感觉脖子难受得厉害,血液统统涌到了头上,让我本来昏昏沉沉的脑袋更加晕眩。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执着地在他伤口上撒盐:「你同情我……可笑……我给父亲丁忧,是我自个儿愿意……我有全天下最好的爹娘……你也配可怜我?……」 自打那金首饰盒落地,庆福的表情就没有正常过,眼见李斯焱来掐我的脖子,他绝望地嘆了口气,每根皱纹里都写着三个大字:又来了。 他小跑过来,低声道:「陛下息怒,沈起居郎她犯了病,神志不清,才说了这些胡话,待到她醒来时会懊悔的。」 可能就是在等庆福的一句劝,李斯焱松开我的脖子,把我往软榻上狠狠一甩。 我跌进一团软绵绵的被子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在我咳嗽声中,他凉凉道:「是,你今日生着病,脑子不清楚,朕不和你计较,今后再敢这样胡言乱语,就把你拖去掖庭关禁闭,关到闭嘴为止。」 第66页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故意的。」我哑着嗓子道:「我对你的母亲不敬,你为什么不罚我?」 李斯焱冷冷道:「罚了你,谁来记起居注?」 所以,仅仅是把我当成宠物来纵容吗? 我咳着咳着,目光扫过被他扔成两半的金盒子,又扫过那架华丽的屏风,最后落在他的床榻上。 心里划过一道电光,我突然鬼使神差地轻声问道: 「陛下是不是不捨得罚我?」 李斯焱一怔:「你又在说什么?」 我拢了拢散乱的头髮,挣扎着坐直身体,抬起水汽濛濛的眼望他道:「我问陛下,是不是根本不捨得罚我。」 第十八章-恼羞成怒 李斯焱还没反应过来,庆福先像一只掉进油锅里的老鼠一样跳了老高,两步冲上前,对李斯焱弯腰道:「陛下,沈起居郎这是失心疯了,容老奴带她下去驱一驱邪,没得让她肆无忌惮地犯上作乱!」 说罢,兇恶无比地扑上来擒我。 李斯焱皱起了眉,未置一词。 我歪过头,把庆福挡在一边,平静而自信道:「庆福爷爷急什么,你想想,若没了我在旁,便没人陪陛下聊天,也没人任陛下玩弄了,陛下怎么捨得放我去掖庭呢?」 庆福大急道:「你不能闭上你的破嘴吗!」 「不能,」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不顾疼痛的脖子,硬是把庆福推到一边。 地上全是那只盒子的碎片,我艰难弯下腰,挑了一块完整些的捡起来,放在手心看了看,突然笑了。 「连这么贵重的器物都捨得送给我,陛下可真是大方,可陛下空坐拥天下,却连个平日说话的亲朋好友都寻不到,只能一天天跟我一个脾气坏透的起居郎撕扯,不觉得太悲哀了些吗?」 「况且,我今天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换作以往,早该被罚去了掖庭,可今日陛下是怎么了?连罚我都不愿意了吗?」 一年来,李斯焱对我的态度愈发越界,甚至有时都让我觉得害怕,明明我们隔着血海深仇,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为什么他总要毫无分寸地接近我呢? 不管是因为什么,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扭过头,轻声道: 「或者我们换一个问法儿,陛下是不是离不开我了?」 话音落地,满室寂静。 庆福的嘴滑稽地微微张开,狗皇帝站在原处,那对墨一样浓黑的狐狸眼死死盯着我。 我竟然在里面看到了一丝慌乱。 看到他的眼神一寸一寸冷下去,我清晰地明白,我又把他惹怒了。 不是装腔作势的威胁,而是久违的李斯焱真真正正的盛怒。 上一次他露出这样饱含杀意的眼神还是在宣政殿上,那时他手持宝剑,剑尖抵着我的喉咙,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把我送下黄泉。 权力漩涡中心站了两年后,他比当初篡位时要沉稳得多,可发起怒来却比从前更加可怕,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畏惧,甚至隐隐有种莫名的快意。 生气了好。老娘倒要看看,他究竟舍不捨得杀我! 良久,在我的逼视下,李斯焱终于开了口。 他轻声道:「谁给你的自信,那么看得起自己?」 我道:「自然是陛下你了。」 他嘴角微微上扬,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可你不过是朕放在御前逗弄的一个玩意儿,和这架屏风,那个盒子也没什么分别。」 思忖片刻,又缓步走到我身边,接过我捡起来的金器碎片,捻了捻道:「这盒子是去岁吐蕃送来的贡品,那使者朝贡时把它吹嘘得天花乱坠,说是族中最好的工匠用了最上乘的技艺敲打出来,再万里迢迢来到长安。」 「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可朕看它不喜,随手也就摔了。」 我低声道:「我是个人,不是一件器物。」 他倾下身体,薄唇附到我耳边,轻轻道: 「是人或者器物又有什么分别?沈缨,你怎么会觉得,朕不会把你像这个盒子一样摔碎呢?」 他还在嘴硬。 「陛下若真想杀我,早就该杀了,何必留到今日。」我慢条斯理地坐直身体,仰起脸露出一个傻逼的笑容:「别装了李斯焱,你承认吧,你就是离不开我,也不捨得杀我!」 我第一次主动靠他这么近,鼻尖几乎碰在了一起,明明是势不两立的两个人,远看竟有几分温情脉脉的意味。 他的皮肤是粗砺的麦色,有细细的毛孔。 见我突然凑近,他短暂地呆了一瞬,然后如同被蜜蜂蛰了一样勃然变色,一手把我重重推倒在榻上,恶狠狠道:「闭嘴!」 见他发了怒,我好心地提醒道:「摔我我可死不了啊,陛下真想杀我的话,不如去外头向侍卫大哥们借一柄剑,保准我死得干干净净,一口气都不留。」 他勐地抬头看向我,眼神里满是浓重的惊慌,好像我描述的这个情景让他无法承受一样。 我被这目光刺得一惊,心一下子凉了半截,要命,不会真被我猜中了吧,李斯焱他……他真的不捨得杀我? 我顿时头脑一热,一股不知何来的狠劲儿在胸腔内炸开,冲上前去,一头撞在他胸膛上。 李斯焱一愣,不知所措地退开一步。 错落间,我已握住他随身携带的短剑,用力拔出了鞘,反手横在自己的脖颈处。 第67页 「你做什么!把剑放下!」李斯焱失声喊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握剑的手没有一丝颤抖,坚决地抵在自己脖子上。 我眼中亮起慑人的光,死死看着他,开口道:「你不捨得杀我,那我就自己来动手吧,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不如死了干净。」 李斯焱惊怒道:「朕说过,你胆敢自戕,朕要诛你九族,一个不留!」 我扬起下巴,冷冷一笑:「李斯焱,你看我敢不敢。」 话音落地,我把心一横,挥起匕首朝自己脖颈处砍去。 这一刀我用了十成的力气,没有留一丁点余地,像一个压上所有筹码的赌徒,赌什么呢?赌他不捨得,也不可能容忍我死在他面前。 老说他疯,其实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敢把自己和家人的命压上,就为了证明这一件事情而已。 我想证明的是,我对于李斯焱而言,可能不止是一个可以随手丢弃的宠物。 哪怕只有一点点超越常情的情愫也行。 噗呲一声钝响,剑身嵌入了什么柔软的物体中,我动了动匕首,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我睁开了眼,看到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的情景。 李斯焱站在我咫尺之外,右手死死抓着剑格,锋刃划过他的手手掌,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喘着粗气,眼睛瞪大,嘴唇哆嗦,好像差点被砍死的人是他一样。 我头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如此不加掩饰的恐惧。 平时天神一样强大冷漠,万事皆在掌握之中的人,此刻居然显得万分无措,仿佛可以轻易被掌握的模样。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怔怔松开了手,任李斯焱抢回了他的兵器,踢开老远。 「你……你为什么要接这一剑?」我梦游一样问道:「你不是最讨厌我,把我当宠物养吗,为什么要在乎我的死活?」 「你这个疯子!」李斯焱突然就爆发了,愤怒的眼里居然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朕如果不接这一剑,你就真把自己杀了吗!」 我没事人一样笑了笑道:「死生又有何惧?我是否真想杀了自己,你是知道的。」 他接刃的那一刻就该明白了,十成力,如果没有旁人干预,我将当场毙命,诸天神佛都救不回来。 「你还没回答我呢,」我垂下眼:「你为什么要在意我的死活?我死了,你诛了我的亲族,这样不也很好?」 他茫然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目光中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 我捕捉到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心念如电转,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什么的时候,鬼使神差道:「李斯焱,你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 我话音落地,御书房内一片空寂。 「笑话!」 他后退了两步,如避瘟神一样,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样,竟然笑出了声,笑声嘶哑,难听得很。 「朕怎么会瞧得上你,牙尖嘴利,兇狠泼辣,迂腐不堪……」他边笑,搜肠刮肚寻觅着形容词,一个一个摔在我的脸上,模样吓人极了,像条害了病的疯狗一样。 我的目光落在他鲜血淋漓的右手上,那殷红的血色好像在嘲笑他的欲盖弥彰。 李斯焱像是被我的目光烫了一下般,迅速把手背到身后,竭力装出一点冷静威严的模样,冷冷道:「朕知道你们文人,自诩一身傲骨,不惧生死,可朕偏要让你难受地活着,这样不是比让你死了更加快意吗。」 我单刀直入捅穿他的狡辩:「李斯焱,你煳弄鬼呢,这是什么烂理由,有点喜欢我就直说,别像个懦夫一样东躲西藏。」 「你想错了,朕厌恶你,朕只想折辱你。」他英俊的面容扭曲起来,暴戾之色又开始在眼中凝聚,恼羞成怒之下,他又摔了两只名贵砚台,指着门外,兇狠道:「滚出去!」 我有恃无恐,梗着脖子道:「有种你让我永远地滚,滚去掖庭,滚到宫外,滚去芙蓉苑给鹞子铲屎,还嘴硬说瞧不上我呢,我看你压根捨不得我滚!」 他故作镇定地转过身不看我,手却在微微颤抖,竭力平稳着声音道:「好,好,朕就成全了你,让你滚!」 老天有眼,我对李斯焱使用了那么多次激将法,终于管用了一回。 似乎是下了什么了不得的决心,他捏紧了拳头,捏得指节嘎嘣作响,缓缓开口道:「沈缨冲撞御驾,革去起居郎一职,苔二十,罚去掖庭倒夜香,无赦不得出掖庭一步,如有违背,即刻斩杀沈家满门。」 我立在原地,无动于衷。 滚得还不够远呢,下次要加大力度。 庆福看了我一眼,小声提醒李斯焱道:「沈起居郎……沈缨她身子弱,现在还害着风寒,受二十苔怕是……怕是要没命的。」 听了庆福的话,李斯焱顿了顿,冷冷道:「那就先留着,什么时候她的病好了,什么时候再打,一苔都不能少。」 我冷眼瞧着他表演,庆福眼明手快,连拉带拽地把我拖了出去,只留李斯焱一人在御书房中。 他的背影冷寂颓唐,脚边一地破碎的金银,两个内侍快速上前关起了门,妥帖藏好了皇帝最孤独脆弱的时刻。 我说得没有错,他确实可怜,白白坐拥无边江山,却没有一个肝胆相照,血脉相连的人,可怜到甚至喜欢上了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起居郎, 第68页 这种关系多荒谬啊,他也该清醒一下了。 我乖乖地任庆福把我拖走,一级一级地下台阶,那扇御书房的朱门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我离李斯焱越来越远。 他现在在想什么呢?被迫亲手扔掉了最喜欢的玩具,会难过吗? 我在心里嚣张地怒吼:难过就对了!去被窝里撅着屁股哭着喊娘亲吧,崽种! * 就这样,时隔两年,我再次领到了掖庭豪华套餐。 上一次由两个侍卫押送我去掖庭,这次还是他们俩,两位兄弟上午刚刚被我撒泼打滚砸了差事,下午风水轮流转,倒霉的轮到了我,让两个侍卫大大地扬眉吐气了一回。 他们阴阳怪气地嘲讽于我,说什么沈起居郎欺下犯上,陛下早该惩处这等轻狂之女,如今只是去掖庭是罚得轻了,合该多打一顿板子云云。 我现在心平气和,甚至还有点开心,听他们这么说也不恼,笑呵呵道:「说得对,我也觉得苔刑轻了些,而且罚去掖庭多没创意啊,下次争取被罚到芙蓉苑给鹞子铲屎去。」 两人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大约在想这女的多半是被烧坏了脑子,不正常了。 我到掖庭的时候,夏富贵已经接到了来自庆福的通知,带了好几个小内侍来掖庭宫门口接我,一帮人站成两排,硬生生弄出了一种接贵人鸾驾的气势。 彰显了富贵儿无处安放的仪式感。 送走了那两个侍卫后,夏富贵给我的脖子敷上了膏子,对着我嘆气。 「……先前瞧圣上对你那个纵容劲儿,我还以为往后不会再在掖庭里见到姑奶奶你了,没想到你可真能耐啊,三两下子又作进了我这掖庭。」 我不客气地享用他的油炸小面,嚼得嘎嘣作响,笑嘻嘻道:「哎呀,那可不,我骂他没爹养没娘爱,还问他是不是离不开我了,气得他给我治了个苔二十,外加永无限期倒夜香。」 行走的宫规夏富贵立刻开始掐算,最后他告诉我:确实罚得轻了,苔二十算是宫里仅次于打手板的轻刑,更何况还不是当场行刑,我但凡不要脸一点,推上个几个月把这事儿给混过去,就连这二十鞭也不用受了。 至于在掖庭倒夜香……狗皇帝大概不知道夏富贵和我的交情,在富贵儿的友情庇护下,这个责罚对我来说与度假无异。 我觉得夏富贵对我的暴行已经麻木了,听到这么劲爆的内容居然无动于衷,甚至说了句:「就这?我还以为你你把紫宸殿给烧了。」 「这倒不至于。」我道:「不过跟你说个事,我发现他好像有点喜欢我。」 「你别瞎说。」夏富贵没信:「人家是皇帝,能看上你吗?」 「我之前也不信啊,今天刚发现的。」我一摊手:「当时我用刀捅自己,他想都没想就上来接白刃了,满手都是血。」 「我以为什么呢,就这……等会儿!你说什么?」 夏富贵勐地抽了个冷子,不可置信道:「圣上,皇帝,他给你接白刃?」 「对啊。」我吃了口小面干,心情沉重:「太要命了,他真的喜欢我。」 夏富贵抱着他的大脑袋蹲去了墙角,看样子想消化一下这个惊天大新闻。 「不过他没承认,又不敢再面对我,就把我扔到你这里来了。」我轻蔑地骂了句:「没种的东西。 把狗皇帝抛去脑后,我快乐地伸了个懒腰,抱起夏富贵养的狸奴,挠挠它圆咕隆咚的小脑袋,娇声道:「小咪还记不记得我呀?」 两年前的软萌小咪长成了一只高贵冷艷的中年肥咪,肥咪对我傲慢地喵了一声,抬起头暗示我挠它的下巴。 我拿出比伺候狗皇帝殷勤一万倍的态度给猫做按摩,它在我腿上翻了个身,发出咕噜咕噜的哼唧声。 夏富贵终于从蘑菇状态中抽出了身,磨磨叽叽走到我身边,用力抹了一把脸,问我道:「皇帝喜欢你,所以你想避开……你就打算在我这里待着了?」 「这个我说了可不算,你要去问你们圣上怎么想。」 「跟哥哥说个实话,今天的事究竟是怎么闹出来的?」 「也没什么啦,我就是觉得他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所以就试了试他。」我挠挠小咪的下巴,故作轻松。 说得轻巧,其实当时步步都是在一通乱赌,别看我嘴上和李斯焱豁出去一样地叫板,其实心里一点不想死,还等着熬完日子出宫呢。 也就是我赌对了,赌得不对,我家人的命八成能留下,但我肯定是要见祖宗去了。 夏富贵倒了杯茶推给我,嘟囔道:「你可终于长点心眼了,也看出来了陛下待你不同。」 我翻了个白眼道:「是啊,哪有皇帝不去和妃子宫女们调笑,一心黏着一个起居郎的?」 夏富贵嘿嘿一笑道:「你说起这个,我倒是能理解,妹子你真的挺招人喜欢的,性子有趣,读的书多,炸毛儿的模样像小咪一样,怪可爱的,再说圣上现在的后宫干净得跟年末的米缸一样,找不到娘娘陪伴,那可不只能来寻你的开心了?」 我气得直捶桌子:「没人就赶紧去纳啊!还有那么多宫女等着临幸呢,我看说不定是他下面不行才……」 夏富贵吓得腾地一下跳起来,隔着半张茶几伸手过来捂住我的嘴,迭声道:「不许瞎说,陛下龙精虎勐,非比寻常。」 第69页 我不要脸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你试过?「 我是真的嘴欠,把夏富贵那么好性儿的人气得追着我揍,我哈哈大笑着逃避他的攻击,还特别贱嗖嗖地调戏他:「陛下龙精虎勐,富贵儿风韵犹存,青梅竹马,般配!」 夏富贵嗷嗷直叫:「爷撕了你这死丫头的嘴!」 第十九章-沧浪居士 掖庭的日子比起紫宸殿简直舒心了太多,有富贵儿陪我,有小咪可以撸,日间还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可以玩耍。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书本没得看了,文化娱乐略显欠缺,而且体力劳动比较繁重,晚间要去倒一回夜香。 李斯焱其实很没有想像力,他年少时最黑暗的几年里倒过夜香,从此之后就觉得倒夜香是极重的惩罚,其实这个工作并没有他记忆中那么可怕,至少在我看来,给他当起居郎比倒夜香要讨厌得多。 且说那日被我一通嘲讽后,李斯焱可能是关起门来痛定思痛过了,为了证明自己行,而且很行,他愤而下了一道圣谕,让原本定好要进宫的王芙娘,魏婉儿,还有另外几个从小氏族里选来的娘子提前入了宫。 非常猴急,很不体面。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在进行我的传奇小说创造工作。 最近时间比较多,为了打发寂寞,我开始尝试着写传奇。 多年的史官工作为我打下了良好的文字基础,所以即使我没看过几本传奇,我也很快上手了这种全新的文体,并发展出了几个忠实的读者。 比如我亲爱的富贵儿,他自从读了我的第一部作品后,立刻化身为催稿狂魔,恨不得让我十二时辰统统拿来写作,赶紧出了下一本好丰富他寂寞的宫廷生活。 我的最新作品讲的是一个书生在外借宿,赶考的路上与破庙土着狐仙姑娘开展的一段旷世绝恋,因文笔缠绵悱恻,故事狗血上头,这本传奇很快就成为了长安市井内风靡一时的作品,销量力压杜大家新出的诗集,其风头无两不可言说。 因为怕被李斯焱查到,我还使用了一个羞耻的笔名:沧浪居士。 ——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还有几分顾虑,怕被人给认出来,可转念一想,以狗皇帝低下的文化水平,他绝对不会晓得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的典故。 于是我大胆地以沧浪居士之名活跃于长安文坛。 起初我并没有什么创作野心,只是很高兴富贵儿喜欢我写的故事而已,直到有一天,尚宫局的女官来内侍局办事,提起近日有一本传奇非常好看,写了狐仙途山小唯引诱过路书生,一人一妖经了重重磨难终于共赴海外仙山定居的故事。 除了强势推荐之外,尚宫女官还无意中透露了沧浪居士如今乃是长安闺中娘子们追捧的人气作家,甚至有戏班子已经摩拳擦掌打算拿他的本子改戏,票是预售制,早就被各家太太小姐订了个精光,开演当日,她去得迟了,戏园子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受宠若惊,美得在被窝里打了好几个滚,甚至都忘了问戏班子讨要版权费。 打从此事起,我的创作热情更上了一层楼,日日沉迷传奇事业,乃至夏富贵向我八卦李斯焱传唤众美女入宫之事时,我也只是随意挥了挥手说老娘知道了,然后重新投入了紧锣密鼓的创作中。 夏富贵八卦道:「听说那王芙娘极美,能与日月争辉。」 我刷刷落笔,敷衍道:「是真的,我见过活人,大美人,教坊司里的头号美女谢修娘你见过吗?和王芙娘一比一个天上云一个地上泥,连给人家提裙子都不配。」 夏富贵咂舌:「嚯这么厉害!那谢修娘已是漂亮得跟仙女一样了,王芙娘还不要美到王母娘娘的水平上去啊。」 我突然来了灵感,兴致勃勃道:「正说起了她呢,不如我下一册传奇就写教坊司琵琶女和长安高门公子哥儿故事吧,琵琶女身若浮萍,高门公子风流多情,两人相识于风尘之中,动心而不自知,多年后再度相见,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夏富贵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我吸引了过去,一叠声催促道:「这个好,写,赶紧写!这要是真写出来了,我看销量甚至能越过上一本《游狐仙窟》!」 我兴奋极了,挥毫写就此篇篇名——琵琶姬小传。 * 就这样,李斯焱和他的美女小老婆们被我瞬间抛在了脑后,我的心里只有文学,我爱文学。 可是,李斯焱作为内苑里最大的恶霸,总爱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某日,正当我沉迷于文学创作中无法自拔时,夏富贵突然着急慌忙地跑过来,一把把我拉起来,告诉我:陛下派人来打你鞭子啦! 我吓得从炕上翻身而起,把厚厚的棉被,笔墨纸砚,吃剩的小零食统统收拾起来,从后门迅速转移到了夏富贵的屋子里——若这些东西被李斯焱的眼线们看到了,我的好日子算是彻底到头了。 为求真实,夏富贵还往我脸上撒了一把煤灰,并派出小咪在我脸上头上狠狠踩了几脚,营造出髮丝散乱,形容憔悴的视觉效果。 夏富贵不愧是造假的行家,这么一弄,我还倒什么夜香,直接去东市街头要饭得了。 来行刑的不是庆福,是庆福去年新收的一个徒弟,叫虎跃儿,带着几个专司刑罚的女官内侍,一大帮子人浩浩荡荡进入了掖庭。 第70页 我一步三拐地出来,哑声道:「虎跃儿……」 虎跃儿见惯了我跟在皇帝身边精緻的模样,看到我如此悽惨,着实吃了一惊,不由道:「沈娘子,你这是……」 我还没答话,小半个时辰前还在跟我谈笑风生的掖庭大总管夏富贵闪亮登场,好傢伙,那叫一个气势汹汹,走位风骚,一院子近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 他对着我,气沉丹田,怒喝一声:「跪下!」 虎跃儿:「等……等等!」 「罪妇沈氏冲撞陛下,令我等咬牙切齿,义愤填膺!此等罪妇落入了我掖庭手中,断不能让她好过了去!」夏富贵一马当先吼道:「沈缨,你可认罪!」 我瑟缩了一下,摇摇摆摆跪下了,心想富贵儿这个戏可真足啊,他还当什么掖庭总管,去当南城戏班的技术指导不好吗? 当然我也不差,众所周知,我的演技只有在对着狗皇帝的时候才显得比较浮夸,煳弄煳弄虎跃儿这种毛头小子还是没问题的,顿时嘤嘤哭道:「我不敢了,不敢了。」 「大声点!听不见!」 「我不敢了!」我悽厉可怜地惨叫一声,萎顿在地,掩面而泣。 虎跃儿见了我和夏富贵的无间配合,震惊得嘴都闭不拢了。 妈的谁想得到啊,在皇帝面前无法无天的沈起居郎,进了掖庭居然服帖成了这样,这个夏总管什么来路?入宫前当过驯兽师吧? 投向夏富贵的眼神也格外敬佩了几分。 夏富贵见虎跃儿一直盯着自己,还以为是自己的戏不够到位呢,更卖力地吼我道:「怎地不拜见你虎跃爷爷,不懂规矩!皮痒了是不是!」 虎跃儿赶紧制止了他:「不用了不用了,今儿是来给沈娘子施苔刑的,用不着这些虚礼。」 我没动弹,虎跃儿是个老实孩子,我要是真对他低三下四,没准他还不自在呢。 夏富贵哼了一声,朝我兇恶地一龇牙,走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浮夸地退了场。 整套表演浑然天成,真不愧是站在宫廷演技之巅的男人。 虎跃儿松了口气,对我道:「沈娘子你忍着些。」语罢唤来了掌鞭的女官,此时另一个女官押着我跪倒在地,长鞭裂空之声传来,刑罚开始。 行刑的过程我不想描述了,就是疼,单纯的疼,长期缺乏锻鍊的宫廷生活夺走了我的健康,每一鞭都把我打出了内伤。 太疼了,我龇牙咧嘴,对李斯焱的仇恨值又刷出了新高。 二十鞭啊!打完之后我的臀部还能看吗? 行了五鞭之后,虎跃儿吩咐行刑的女官收了手,我满脸泪痕地回过头,抽抽鼻子道:「不是二十鞭吗?」 虎跃儿道:「陛下怕沈娘子承受不住。准许将二十鞭分四次打,一次五鞭,一旬一次。」 我一下就不干了,嚷嚷道:「我才不要分开打!早死早超生,一次打完也就罢了,分四次折磨算什么!」 虎跃儿面露难色:「沈娘子莫要为难我等,这是陛下亲自交代下来的,我们也不敢违命,若娘子实在是受不了,我们倒可以代为传个话给陛下,求陛下……」 「笑话,打死了老娘也不会求他!」我叫嚣道。 伤处火辣辣地疼,我无力地软倒在地,想到这种苦我还要受三次,我在心里疯狂咒骂李斯焱十八代祖宗。 待他们走远,夏富贵连忙端起脸吩咐他手下的小内侍们把我抬回屋子,他在小内侍面前装腔作势地威胁了我几句,然后又从后门悄悄地跑进来。 我委屈极了,捂着屁股呜呜喊疼。 夏富贵以为我真就奄奄一息了,紧张道:「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我把伤处露给他看,他沉默了一瞬,随即对我的矫情表示了不屑:「……甭嚎了,一看你就没见过宫里真正的大刑,这只是破了点皮而已,血都没有抽出来,那行刑的姐们儿明摆着手下留了情,改天记得谢谢人家。」 我不可置信道:「这还轻?」 夏富贵帮我把衣服拉好,感嘆道:「可不吗,想当年圣上在掖庭的时候,受过一次杖刑,在榻上躺了一个月才见好,中间差点没了命去。」 他又摸了摸我的伤处道:「像你这样的轻伤,歇息几日就能好了,反正你在榻上闲着也是闲着,把那教坊琵琶女和舍人公子的故事写了吧?」 很好,就沖他这一句,今晚我要罢工。 * 因受了刑罚,我的倒夜香工作暂停了,有了更多的时间耗在写作上。 身体伤痛磨练了我钢铁般的意志,我的灵感如泉涌一般,飞快地完稿了那本琵琶姬小传。 夏富贵消息灵通,养病时给我带来最新八卦。 十二月某一天,他告诉我,李斯焱的美女们进宫了。 还告诉我,狗皇帝猴急得很,当晚就临幸了小采女杜念娘子和上官宝林,据说是一脸餍足地出了紫宸殿,心情大好一整天。 我啧啧称奇:「……好傢伙,夜御二女,年轻时不惜肾水,老来有他后悔的!」 第二天,夏富贵又给我带来更新鲜的八卦,皇帝在清思殿临幸了王芙娘,一高兴赐了她整座清思殿当寝宫,还赐了她才人的位份。 据说王芙娘婉转谢恩,与水榭上即兴舞了一段六么,圣上龙颜大悦,击节而歌,还夸她有汉宫飞燕之能。 第71页 我感慨道:「拿赵飞燕夸人可不吉利啊!」 第三天,永宁伯家的庶女房幼兰,第四天,太尉送的双胞胎舞姬,第五天…… 行了,知道你龙精虎勐雄风拂槛了,求求你给美女们放个假吧! 这个新年,宫里每个角落都在传播着皇帝夜夜笙歌的故事,大家纷纷为皇帝突如其来的开窍感到惊奇。 甚至还有传言云除夕之夜皇帝笼络了三位最可心的美人,几人在御榻上玩了一夜叶子牌,紫宸殿里笑声不断,那叫一个温香软玉,春意融融。 虽然我总觉得除夕夜玩叶子牌这个行为……怎么听起来那么诡异。 至于我么……这样一弄,大家都知道了皇帝很行,很快活,小老婆很多,于是围绕着我的讨论也渐渐消失了,大家都觉得我失了宠,被孤零零关在掖庭里,下场凄凉。 被倒夜香的同事奚落了第二十三回后,我特别纳闷地问夏富贵:「他们都觉得我很惨吗?」 夏富贵道:「宫里就这样,踩底捧高的。」 我嚼着小面干,满足地嘆了口气:「唉,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随他们怎么想吧!作为当事人的我可以说是是欣慰无比: 皇帝终于意识到小老婆比起居郎要好玩也好睡了!我等这一天等了两年,两年啊! 夏富贵看着我喜不自胜的脸,形容我像个给傻儿子娶媳妇,洞房第二天鬼鬼祟祟进屋,拎起新娘元帕露出变态满足笑容的老母亲。 好一个传神的修辞! 第二十章-文体两开花 有人过年左拥右抱,有人过年狂撸小猫,还有人过年只能闭关赶稿。 正月十五那晚,夏富贵说他要参加各局总管的聚餐,不能跟我一块儿吃饭了,让我自己整点咸菜拌饼吃。 我礼节性地表达了嫉妒之情,并让他看到什么好菜记得打包一下。 夏富贵走了,我留在屋里创作最新作品。 时间过得真快,初一开始写的琵琶姬小传,如今只差最后一场缠绵悱恻的船戏就可以完结了。 受了狗皇帝的启发,我下一本打算写一本离经叛道的熟女文学,情节暂定一名好色员外纳了无数小老婆,家里妻妾成群,多到小妾只能住双人间,最后勇勐强悍的大老婆勾引了小老婆们,一群黑寡妇联手掏空了好色员外,最后拿着员外的钱过上了没羞没躁的幸福生活。 据我观察,市场上现在风行的不是英雄美人就是灵异志怪,太单一,高度缺乏这种熟女向文学,我决定填补这个空白。 想着想着,我的房门突然被敲了一下,雪夜中格外瘆人。 我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外面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地上放着两封信件。 信封上空荡荡的,没有署名。 我见四下无人,迅速捡起这两封信退回到屋里。 心砰砰砰开始跳起来了,掖庭管理没有紫宸殿那么严格,只要能买通了採买太监,信件很容易能夹带进来,眼下这封信,应该就是以这样的渠道进的宫……是谁给我寄的呢? 婶子?不,不是婶子,她这人思虑周全,不会贸然给我递信,那是谁呢……我一边思忖,一边拿出小刀开信封,刚开到一半,里头掉出三张破破烂烂的纸头。 我拾起其中一张,总觉得这歪瓜裂枣的字体熟悉得很,仔细一看,顿时乐了。 我道是谁,原来是小兰啊! 寄信的人是上官兰,我的铁姐们儿,一个投胎失误去了文官世家的硬核马球爱好者,平生最痛恨读书写字,小时候没少偷偷找我帮她写功课,一来二去我们就当上了朋友,并在翻墙逃学,爬树打鸟的一系列少儿团建活动中开出了友谊的狗尾巴花。 沧海会变桑田,红颜会变白髮,只有上官兰的字,丑得理直气壮,丑得岁月静好。 她向我致以了不太诚挚的问候,报流水帐一样报了一大串人名,从婶子到小川到她自己到教过我们的老师……然后最后来了一句:你放心吧,以上列出来的这些人最近都很好。 我又看了一遍,没有孟叙的名字,小兰大概觉得他过得有点惨。 她接着写:我听说你被罚到掖庭里来了,甚是担忧,没什么好帮你的,就给你点零花钱吧,我托一个杜尚宫给你带了五两金子,记得去拿。 瞧瞧,什么叫好姐妹,这就叫好姐妹! 我感动地抹了把眼泪,就见她在最后一行写道:失宠了别难过,下一个更乖。 不愧是小兰,永远走在时代女性的潮流尖端。 一共两封信,一封是小兰的,另一封呢? 我打开一瞧,熟悉的字体跃入眼中,我惊喜地叫了一声,抱着这封信滚入了被子里。 虽然没署名,但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这是孟哥哥的字嘛! 我珍惜地看了起来,孟哥哥用简单的笔墨叙述了近况,说他一年来一切都好,就是被罚了几个月俸禄而已,还说他有时会向魏喜子打听我的近况,所以知道我进了掖庭。 他用很长的篇幅表达了对我的想念,说起长安初雪的时候,他在中书省里想起了我,听说圣上带着我上了城楼赏雪,连忙奔出了门去看一眼我,可惜那时皇帝已经回去了,他扑了个空,觉得很遗憾。 看到此处,我的嘴一扁,眼睛微微发酸,那时候他出来看我了吗?其实我也在找他,我也觉得很遗憾呀。 第72页 我提笔想写封回信,但最后还是放下了,万一被李斯焱发现了呢?我不想再连累孟叙了。 把信件小心地藏到枕头下面,我抱着被子呆呆地出神。 要想个法子,把信息传出去…… 看了眼文稿,我灵光一闪,顿时激动起来。 我不写那本熟女文学了,换成青梅竹马的故事,孟叙看了,一定明白沧浪居士就是我,这样的话,即使不寄信,他也能通过读我的传奇知道我想表达什么了。 想到此处,我一骨碌爬了起来,以我和孟叙为蓝本开始构思新故事——青梅竹马的一对小爱侣,女孩儿被山寨里的恶霸抢走,却从未屈服,一直在想办法脱身,直至十年后她终于熬到了恶霸伏法的这一天,回头去寻找当年的小郎君,两人在江水岸相视一笑,昔日的温情闪回眼前,令人泪下…… 由于灵感比较流畅,这篇传奇以河马拉稀的恐怖速度写完了,夏富贵读着这本拉稀之作,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向我哭着诉说起他进宫前在村子里的青梅竹马,如今不知嫁人了没有…… 我无情打破他的追忆:「别光顾着哭,找机会帮我把稿子送出去,这本传奇对我来说很重要。」 夏富贵疑惑道:「重要什么?」 我嘻嘻一笑:「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只要这本传奇能登上畅销榜,孟叙就一定会看到。 一旦看到了这个故事,他一定会明白,这是我给他特意写好的,隐晦的情书。 * 这厢,我沉溺于甜蜜的想像,那厢,夏富贵收起文稿,拈起一块酥油饼子道:「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陛下升了魏宝林的位份,如今是魏才人了,听说王才人气得在清思殿撕了好几把扇子。」 我回过神,感嘆道:「这才进宫几天啊就开始宫斗了?这几位娘娘事业心很强啊!」 夏富贵道:「谁说不是呢,陛下雨露均沾,这样人人有份,但谁都不服谁,可不就要斗了吗?」 我深以为然,点头道:「我要是他,就连夜把温白璧给弄进宫来,幸她个十天半个月,如此一来,有个得宠的皇后压着,底下的小娘娘自然不敢造次。」 夏富贵捧场:「缨缨说得有理,所以你知道皇后何时入宫吗?」 我挠挠头道:「应该快了吧……我记得当初定的是五月?」 * 当时李斯焱告诉我他选温白璧当皇后时,我没什么反应。 看我很镇定,他又叨逼叨说温白璧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善良,明年五月她就要进宫,定会是一个贤良淑德的好皇后…… 我听得烦得要命,心想不就娶个老婆吗,你有什么可炫耀的。 事实证明,我的记忆没有出错,就在对话发生后的三两天里,李斯焱对外宣布了封后大典的时间,五月二十,据说是钦天监加班加点算了一个月的黄道吉日。 夏富贵把此事告诉了我,我评论道:「看来他还没被美色沖昏头脑,知道自己后宫缺个能镇场子的女主人。」 夏富贵平静道:「是的,其实还有一个好消息,不过告诉你之前,哥哥有一事相求。」 我心情很好地啃着酥炸小鱼片,随口道:「什么事?」 夏富贵道:「你能赶紧把那本蛇蝎美人窝给写完吗?」 我:? 夏富贵嘆了口气:「……御前两位现任的起居郎一同告了假,紫宸殿没人记起居注了,陛下终于想起了你,过两日上巳节,他让你随侍……」 随……随侍。 我的酥炸小鱼片啪唧掉在了地上。 啊——!不要! 短暂的痴呆后,我抓狂的哀嚎响彻云霄。 我还没有在掖庭度完假呢,谁特么的想回去给狗皇帝打工啊! 我抱着脑袋,惊恐问道:「怎么办啊富贵儿,我不想回去,快想想办法救救我!」 夏富贵思量良久,不确定地提议道:「……要不你试试装病?」 为了躲避即将到来的上巳节,聪明的我开始积极研究如何装病。 然而我高估了我的演技,用夏富贵的话来讲:「水沟里哌哌叫的□□看起来都比你柔弱。」 被他三番五次地嫌弃演技后,我被逼上了绝路,咬牙发狠:「不装了,要来就来真的!」 三个时辰后,冬夜里的掖庭一角,夏富贵提着一桶冷水,犹豫道:「你可要想好了,这一桶水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弄得不好命都要……」 我坚定道:「老娘什么时候要过命,死了拉倒,赶紧浇我!」 夏富贵一跺脚,狠心道:「好吧,你忍着点!」 冷水兜头浇下,我闷哼一身,浑身打起了寒颤。 「没事吧妹妹。」夏富贵担忧地给我披上衣裳:「我看你也别折腾了,要不……」 「嘘,」我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轻点声,别吓跑了我的病气。」 夏富贵:…… * 浑浑噩噩回去睡了一夜,第二天我成功成为一个抽抽涕涕的风寒患者。 庆福来掖庭提我的时候,我正好在用手绢擦鼻涕,握手绢的手虚弱地竖起兰花指。 庆福:? 我眨眨眼道:「庆福爷爷,我生病了。」 庆福:「早不生病晚不生病,挑着这要紧的日子病,你打量老夫是傻子呢。」 我恹恹地一甩手绢道:「我没骗你啊,是真的病了,不信你摸摸我的脑门,烫得能煎鸡蛋了。」 第73页 庆福淡得几乎没有的眉毛微微一抬:「病了也得去,正好掖庭里没有好郎中,你去紫宸殿养着吧。」 我的嘴张成了愚蠢的鸡蛋形:「陛下不是厌烦了我吗!让我去紫宸殿碍什么眼?」 庆福悠悠道:「谁说的?陛下近来心情舒畅,早已原谅了你,要不然会喊你回去吗?机灵着点儿,回去记得给陛下磕头谢恩。」 我垂死挣扎:「我……」 庆福站起身来,鼻孔朝天道:「老夫还要去内侍局挑人,没心思和你磨,限你一柱香时间收拾好,咱们能体体面面地走,若不听话,休怪老夫无情。」 过分! 我抬起虚弱的头,对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悻悻爬起来收拾行李。 夏富贵悄悄从后门熘进来,长吁短嘆道:「哎哟缨缨,你这一桶水可是白挨了……」 「都怪狗皇帝!」我委屈地叫了出来,把未完结的蛇蝎美人窝的稿纸统统塞进了夏富贵怀里,愤怒道:「他有毛病吧!不抱着他的大老婆小老婆逍遥去,干嘛非要拿我寻开心!」 夏富贵这回没有捂我的嘴,只是伸手揉了揉我烫烫的脑袋,劝道:「你别气了,气也没用啊,反倒是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他见我低头不语,又把蛇蝎美人窝的稿纸放回到我的行囊里,提议道:「你要实在气不过,下一本就写个更加刺激的本子,比如恶霸流连花丛,最后死于马上风之类的香艷故事,如此一来泄愤赚钱两不误,多好啊。」 我一口老血翻涌上来,夏富贵真是我的事业小福星吧,都到这时候了还在他妈的催稿! * 带着富贵儿的殷殷期盼,带着一颗沉重的心,我含泪挥别掖庭自由香甜的空气,回到了死气沉沉的紫宸殿。 按照戏本子的套路,我此番回紫宸殿应当画上全包眼线,涂上大红唇,在殿门口露出风轻云淡的微笑,对狗皇帝抛下一句:「从前的沈缨已经死了,老娘现在是黑暗罂粟·沈缨。」 然而想像的画面没有发生,李斯焱今天去宫外办事,我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 晚间,我直挺挺躺在我的榻上,听着小金柳带来的最新情报。 她的八卦没什么稀奇,夏富贵都和我讲过,只有—— 「嗯?魏才人来送鸡汤了?」 小金柳在替我缝衣服,点头道:「是啊,魏才人厨艺很好,常来送些汤汤水水的,最近天气转暖,她来得越发勤了。」 病榻上的我立刻来了个标准的仰卧起坐,激动道:「魏才人,就是那个一己之力气得王才人怒撕两柄贡扇的那个魏才人嘛!」 小金柳怔道:「啊,娘子在掖庭也听说了这事吗?」 「哎,宫里哪有不透风的墙,不行,能把芙娘气成这样的女人,我一定要亲自去瞧瞧!」 我兴致说来就来,不顾病中无力的四肢,披衣而起,在小金柳连声慌张的唿唤中跑出了门。 然而一盏茶后,我又失望地回了屋。 小金柳看着我失望的脸色问道:「怎么了,娘子是不是没有赶上?」 我摇摇头道:「没有,我见到她了,哎……怎么说呢,也是个小美人,但和王芙娘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我想不通,为什么陛下放着天仙大美人不宠爱,去临幸一个撑死算清秀的魏才人呀。」 「听宣微殿的小蝶姐姐说,魏才人性子很婉顺,脸上一直带着笑,声音也是轻轻的。」小金柳道:「陛下或许就喜欢贞静些的女子。」 我豁然开朗,懂了,以后要抱魏才人的大腿。 我感慨道:「我好像知道王芙娘为何如此生气了。」 小金柳疑惑道:「什么?」 「她失去了一枚忠心的人形绑腿。」 小金柳:…… ……并没有人想要这种东西吧! * 平静的一夜过去,时间来到了三月初三清晨。 上巳节,全年中为数不多的专供踏青游乐的良心节日,不用跪先祖,不用跪皇帝,大家一道儿开开心心出城游玩,这一天谁要是敢端着放不开,接下来一整年都要接受来自社交圈的耻笑。 前年上巳节,李斯焱在捣鼓篡位之事,去年上巳节,他在琢磨怎么欺负范阳节度使,今年上巳节,娶到了小老婆的他终于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可以合法娱乐的节日,于是临时起意,决定带着比较喜爱的几个小老婆出城踏青。 除了小老婆,还有一个倒霉摧的的下岗起居郎。 天还不亮,我又一次被素行强行从榻上抠了下来,边穿衣服边迷迷瞪瞪地埋怨她:「你们紫宸殿的人都不知道体恤病人吗?」 素行冷淡道:「好生当差,不要抱怨。」 我扁了扁嘴:「为什么非要我来?魏喜子呢?」 素行道:「魏舍人告了假回陇西探望老母,新来的白起居郎从马上摔下来挫伤了腿。」 我嘴扁成了一条缝:「你瞧瞧!我们起居郎也是高危差事,陛下就不能多任命几个吗?两个也太少了,不够使唤啊。」 素行漠然道:「闭嘴。」 在小金莲和小金柳的努力下,我头髮被梳成大人模样,穿上一身丑陋宫装,去伺候阔别四月的狗皇帝。 四个月没穿这种披披挂挂的衣裳,我竟有点不适应了,手脚都找不到地方搁。 让我更不适应的是李斯焱的变化。 第74页 小金柳说,昨夜他宿在了魏婉儿的宣微殿里,一夜未回紫宸殿。 所以刚一起身,我就大老远地被素行押去了宣微殿,站在料峭春寒里哆哆嗦嗦地等候皇帝。 跟我一起等待的还有一大票宫女内侍,一个比一个抗冻,在早春的风里一个个站得跟小白杨一样笔笔挺,一个哆嗦都不带打的,真神奇。 我缩了缩脖子,朝着那扇微开的门看去。 皇帝和娘娘大概还在榻上温存,殿门口的帘子被风微微吹起,里头的温暖与女孩子温柔的笑声一道传了出来,我嗅着这阵香风,没出息地打了个喷嚏。 见众宫人的眼神都往我身上飘来,我沮丧地摸出一条帕子,用力一擤。 ——强迫病人上班,紫宸殿真他妈没有人性。 本想着马上皇帝和娘娘便要出来了,结果里面的动静没完没了,一点结束的意思都没有,李斯焱大概真的很喜欢魏婉儿,又是给她描眉毛又是给她暖手,小情趣搞得一套又一套,一股子恋爱的酸臭味。 我擦着鼻涕想:刚开荤的处男真是可怕的生物呢。 又等了约小半个时辰,李斯焱才携着小美人儿,做作地令侍女们打帘子披衣服地走了出来。 为什么说他做作,因为李斯焱一向是个不耐烦的性子,从来用不着宫女替他慢吞吞地干这干那,但为了在魏婉儿面前摆派头,他特地享受了全套的出门服务,着实是只一个做作了得。 但甭管他做作不做作,见他终于有心思出来了,快被冻成冰雕的我还是险些喜极而泣,跟着大部队一块儿屈膝行礼,高唿圣上。 这绝对是我喊圣上喊得最诚心的一次。 阔别四月的头一次相见,李斯焱穿了一身青色的常服,这身衣裳裁得极好,把他长腿细腰的身材优势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又瞄了一眼他的脸,发现他神情欢快,眉眼带笑,只是眼下有隐隐的青黑色,看起来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咳……纵慾伤身啊。 李斯焱环视了我们这些随侍人员一圈,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又状若不经意地很快移开,转头亲亲热热地挽住魏婉儿的胳膊,轻笑着和她低语道:「我们马上就出发了。」 我心里发笑,好嘛,有了小美人后,居然连看我一眼都懒得看了。 李斯焱本就生得一副好皮囊,只是平时老是暴躁,才让人容易忽略他的容貌,可一旦放下帝王威仪,做出这般温存小意的模样,整个人倒像是寻常人家的美郎君了,下面的小宫女纷纷羞红了脸。 他身侧的魏婉儿好像也有些受宠若惊,一直微微地低着头,倚在他身上,一派小鸟依人的姿态,清秀的小脸上浮出两朵红红的云。 我看着看着,鼻端突然发痒,又打了个大喷嚏。 连忙摸出一条帕子擤鼻涕,还好我今天有备而来,带了足足十条帕子,塞得胸都变大了。 喷嚏声惊动了魏婉儿,她瞧见了我,见我穿戴打扮不是寻常宫女,迟疑道:「这位娘子……」 我一愣,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魏才人安,我姓沈,先前做过史馆编撰和起居郎。」 魏婉儿愕然:「啊,原来你就是沈缨吗?」 我热情道:「是,正是在下!才人……」 李斯焱连眼角都未曾往我这里偏半分,只是温柔地颳了下她的鼻头,笑嘻嘻道:「别理她,她原在掖庭里服役,今日魏白两个起居郎都告了假,御前无人记录起居,才临时喊了她来。」 「唔,原来如此。」魏婉儿点点头。 我还想和魏婉儿多说几句话,可李斯焱已经背过身子,不动声色地隔开了我们两个,背影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你至于吗!老娘又不会吃了你的小心肝。 魏婉儿被李斯焱扶上了车,过不多时,王芙娘和另一个小宝林也来了,王芙娘看起来今日精心打扮了一番,着了一种时下流行的桃花妆,眉间点了一朵花钿,那叫一个艷光摄人,绿鬓如云,看得我一个女人都直流口水。 可李斯焱好像没有因她的美貌而对她厚待几分,相反,他对每个美人都很和善,让王芙娘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安置好了一群小老婆后,李斯焱走到前头翻身上马,在侍卫们的保护下准备出宫。 庆福臊眉搭眼地走过来,问我道:「会骑马吗。」 我道:「当然会了,可我今天生病,坐不稳当……」还配合地演了个西子捧心不胜柔弱的动作。 庆福按了按眉心,头疼道:「你就作吧!作天作地作死活该!」 我:嘿嘿。 * 三月三日气象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马车驶在朱雀大街上,我看着窗外的景色呆呆出神。 其实在我家没有遭难的时候,上巳节是我最爱的节日。 城郊踏青,宴饮作歌,联诗联句,都是我的保留节目,尤其是联诗,我的联诗水平杀遍闺秀圈无敌手,平时都是跟进士们同场拼杀的,还曾有幸进入过长安少年名士榜。 二叔老说我有文书的天赋,若能生为男子,定是个进士材料,能光耀门楣那种。 「只可惜你是个女孩儿啊,」二叔当时翻着我的诗作感嘆道:「女孩子有锋芒毕露的才华和扎手的脾气,终究不太好。」 我没想到我二叔还有性别歧视,生气道:「可若是没有才华也没有脾气,怎么能争得过男子呢?」 第75页 「我们缨缨不比男人差,」二叔道:「只是走不一样的路,难免辛苦。」 我不太记得之后我说了什么了,好像是「我不怕辛苦」之类的话,其实这也就是几年前发生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却好像是上辈子一样。 见我撩起车帘,肆无忌惮地向外张望,我对面坐着的小宝林羡慕地伸了伸脖子。 因为我生了病不能骑马,庆福大总管自作主张,让我和这位新入宫的小娘娘拼了车。 小娘娘姓上官,是我铁姐们儿上官兰的庶出小妹,因长得漂亮,被她爹硬给塞入了宫里伺候皇帝。 然而此人性情绵软,实则不适合入宫,所以这位上官宝林的日子一直过得不温不火,四个月来承宠次数屈指可数。 我被她盯得老大不自在,试探道:「你……你也想来看看吗?」 上官宝林被我吓了一跳,嗫嚅道:「……我没有。」 我安慰道:「你别怕呀,我又不吃人。」 上官宝林的表情更加惊慌失措了。 魏喜子说我的坊间形象是个三头六臂的妖妇,看来是真的。 我尝试着和她套近乎:「你是小兰的妹子吧,我打马球的时候好像见过你呢。」 果然,提到了长姐,上官宝林稍微放松了一点,小声道:「家里姐妹多,长姐甚少带我出门。」 这一下就把天聊死了。 很难想像天底下还有比魏喜子更不会聊天的人,我放弃了和她搭话,掀开帘子独自看风景。 第二十一章-上巳节流水帐 上官宝林沉默了许久,突然细若蚊吶道:「从前在闺中时,曾听闻过沈娘子的名声。」 我问:「是说我三头六臂,还是说我五劳七伤?」 「不……不是这个,」她的手指紧张地绞着帕子,怯生生道:「长姐给我们几个妹妹看过沈娘子你写的诗文批註,还有你亲作的绝句。」 我一怔:「啊?」 她似是鼓起勇气,咬唇问道:「我们姐妹都喜爱看沈娘子的笔墨,尤其是写帝都风物的,我至今还会背呢,今日上巳,不知沈娘子会不会去和才子们联诗?」 被小美女夸赞了,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哎呀,不过是随意写写打发时间罢了,不值一提,不过联诗此事……咳,圣上定不会允许我去的。」 李斯焱不喜欢我进行一切文化类活动——除了陪他看书之外。 上官宝林失望地哦了一声。 「不瞒沈娘子,先前魏才人姐姐来寻我说过几回话,我们两个颇为投缘,都喜欢些书画雅事,魏姐姐也喜欢沈娘子的诗呢。」 哎哟,我心想,怎么李斯焱的小老婆们各个都是小才女呀?按照他的质朴的审美,难道不该喜欢胸大无脑的那款吗? 转念一想又觉得好笑,想当初我给上官兰发诗歌学习材料,妄图提升她的文化素养,这个没文化的死丫头天天叫嚣着要把这些东西统统拿去垫桌脚,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不仅好好地收藏起来,还拿给妹妹们看。 想起了昔日的好朋友,我不由弯起嘴角笑道:「谢谢你们,不过自进宫以来,我就不写诗了。」 一想到狗皇帝在附近,我就什么舞文弄墨的心都没了,只想飞起一笔戳死他。 马车缓缓行到了曲江岸,今天天气好,城外江阔云低,视野辽远,一直能看到远处的上林苑旧址。 我以前来过曲江时,很少来皇家别院周围游览,只有一次和孟旭散步的时候路过过,结果还没走近,就被开路的内侍给强行轰走了,我当时还嘲笑过皇帝老儿真箇矫情,出来玩还拿帷帐把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看起来小气吧啦的。 天道好轮迴,如今,被帷帐遮住的人成了我。 我抽出第三条帕子,打今日第十二个喷嚏,看着内侍们跑前跑后拉起帷帐,铺上地毯,觉得这简直就离谱。 哥,你是出来赏景的好吗,把景都给遮了,你还赏个屁啊! 无景可赏的我只能百无聊赖地跟在小娘娘们屁股后面,时不时向远处的水榭望上一眼,才子们应该开始联诗了吧,孟哥哥在里面吗? 不独是孟哥哥,我还想念我别的朋友,尤其想念我的铁姐们儿上官兰,呜呜呜,好想和小兰打马球啊,哪怕被她挥着马球棍骂沈缨你这个坑队友的龟孙也可以。 我听着远处百姓的嬉闹声,那叫一个抓心挠肝。 ……平时一直被关在宫里,不去想也就罢了,如今人已经站在了曲江岸,却不能去跟朋友们一同游乐,这滋味怎一个难受了得。 李斯焱在前头,和魏婉儿,王芙娘两个说说笑笑,一路走入了别院里的高台,我跟在庆福边上,心思早已飞得老远,突然被石阶一绊—— 我啊地叫了一嗓子,又一次摔了个狗吃屎。 手忙脚乱地起身,看到魏婉儿,王芙娘,上官宝林,李斯焱……一群矜贵人儿齐刷刷瞪着眼望向我。 尤其是王芙娘,还特别做作地做出受惊状,缓缓向李斯焱怀中倒去。 李斯焱配合地搂住了她,上官宝林目睹了她的全套操作,立刻露出了妈呀我见世面了的震惊神情。 我静止了一瞬,在数十道死亡视线凝视下,灰熘熘地拍拍膝盖上的土站起了身,垂头丧气道:「惊扰娘娘们了,沈缨给娘娘们告罪。」 第76页 娘娘们在李斯焱面前当然要以好心的形象示人,于是,李斯焱怀里的王芙娘和一旁站着的魏婉儿争先恐后道:「无妨,你起来吧。」 上官宝林瞅瞅两位宫斗优秀案例,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如果有人开一个后宫来事儿培训班,这位妹妹一定会光速报名。 我沉思了一下,嗯……谢谢娘娘们,但我好像已经自己站起来了。 然而,娘娘们虽放过了我,皇帝却没有放过我。 李斯焱揽着王芙娘,突然道:「爱妃虽为她求了情,可沈缨御前失仪,不得不罚。」 狗皇帝的声音里像是夹着小刀子一样,让我前月刚刚好全乎的臀部又开始隐隐发麻。 我心里倔强地翻了个白眼,你他妈爱罚不罚,几个月不见还学会大喘气了,以为我会多在意你要讲的屁话一样,呸。 狗皇帝趾高气昂道:「就在这儿,对着大门面壁思过,朕再次出来之前,不准挪动半步。」 ……他是让我站岗吗? 我草草行了个礼道:「臣知道了。」 狗皇帝又在冷言冷语地挑刺:「臣?如今你的起居郎官职已被褫夺……」 我从善如流改口道:「民女沈缨领罚。」 李斯焱见我低眉顺眼的模样,静了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转过了身,一言不发地带着几个美人进入了临水的小楼里。 总体来说,气焰有所收敛。 我心想可不是吗,我都这么听话了,他当然不好意思找我茬了嘛。 转念一想,不对,狗皇帝没有心,他一定是迫不及待想跟美女们温存,才匆匆扔下了我进屋。 哼,老色胚一个。 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觉得头有点晕,问庆福道:「庆福爷爷,罚站对姿势有要求吗?」 庆福皱眉道:「你又想做甚。」 「我有老寒腿,站久了膝盖疼。」我作痛苦状。 庆福冷漠道:「别想诓爷爷我,好好站着,不要废话。」 我撅嘴道:「好吧,不动就不动,对了,我想问问……」 我想问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小楼里突然传出了王芙娘一串甜腻的歌声: 「融融白玉辉,映我青蛾眉,宝镜似空水,落花如风吹。」 唱得真好听,一下就把我的注意力吸引走了。 她一曲唱罢,狗皇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来,好像是夸她声如黄莺,舞如仙鹤云云。 我收回耳朵,对庆福道:「看来新来的小娘娘们十分讨陛下的欢喜呀。」 庆福烦躁地别过头,恹恹道:「那是自然。」 我百无聊赖,探听皇帝的八卦:「庆福爷爷觉得,陛下最喜欢哪个小娘娘?」 庆福当然不可能回答这种送命题,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瞧陛下对魏才人有些不同……但是论样貌,还是王才人好看一点……」 听我说得越发离谱,简直要把阖宫上下的娘娘统统点评一遍,庆福忍无可忍,厉声斥责道:「去了趟掖庭一点儿长进也没有,陛下和娘娘们的私密事岂是你能嚼舌根的?你再胡说八道,小心陛下出来治你个长舌大罪!」 「哦。」我被他训斥了,悻悻道:「连话都不让说,也太霸道了。」 庆福禁言了我,我没法子,只能乖乖站好,不时抽出帕子打个喷嚏。 在李斯焱和小娘娘们的嬉戏声中,我发昏的脑袋不停地一顿一顿,像是小时候读书时读得困了时小鸡啄米的样子。 一边犯困,一边迷迷煳煳地想: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我的传奇还没有写完呢。 「沈缨。」庆福突然叫了我一声。 「怎么了?」我睁开眼瞅瞅庆福。 庆福道:「撑不住的话就去边上眯一会儿,别像上回似的晕在御前,不体面。」 我想起来上回我在城墙上晕倒,被李斯焱直接甩去了书房的事儿,整个人立刻严肃起来。 「放心吧庆福爷爷,我身子倒还没那么弱。」 庆福不太相信的样子,但也没多说什么。 楼里还在不停地传出声音来,好像是王芙娘和魏婉儿在斗诗,然而王芙娘诗文水平不太灵光,才刚对了三个回合,就用完了库存败下阵来。 王芙娘败了后,换成上官宝林来和魏婉儿比,她俩倒是棋逢对手,你一来我一往不亦乐乎,李斯焱在旁观战,偶尔会贊上一两句,魏婉儿提议说不如陛下也来对上几联,被狗皇帝淡淡推辞了。 隔着一层墙壁,我听不太清,很快又觉得无聊了。 见庆福态度有所松动,我又开始和他聊天:「……魏才人还算有几分诗才。」 庆福阴阳怪气的毛病又犯了:「哟,咱们清高的沈大才女也瞧得上旁人?」 我比他更加阴阳怪气:「我何时在文墨一途上瞧不上旁人过?你当人人都跟你的宝贝陛下一样,自己不学无术还爱贬低正经读书人吗?」 李斯焱不知多少次嘲笑过我酸文假儒,百无一用,起初我还会认真反驳,后来发现他才是最酸的那个,嘴上说着书生误国,其实私底下没有少发奋读书,我也就懒得再说了,要保护一下他柔弱的自尊心嘛。 庆福眉眼一立,怒道:「你又来了是不是?老夫告诉你……」 他要告诉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小楼上坠下一只手鞠球,正砸在我脑袋上。 第77页 庆福和我一块儿沉默了。 手鞠球很柔软,砸人不疼,但我很厌恶被当成靶子的感觉。 具体来说,就是不被尊重的感觉, 我抬起头往楼上一瞧,看见一张蜀国芙蓉一样的美丽面孔。 是王芙娘。 王芙娘瞪大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连连摆手道:「哎呀,我不是故意的,沈娘子没事吧?」 我看着她藏不住的幸灾乐祸,心道:不,你就是故意的。 想不到啊想不到,内苑里竟有演技比我还差的人。 我掂了掂那只手鞠球,盘算着要不要把它扔回到王芙娘漂亮的小脸蛋上去。 几乎是立刻,李斯焱出现在她身后,温和地问道:「怎么了?」 王芙娘聘聘婷婷回身道:「妾不慎将手鞠球落了下去,砸中了沈娘子。」 李斯焱随意地瞧了我一眼,拉着王芙娘的手要把她带离窗边,长眉微挑道:「砸了也就砸了,还去关切她做甚,这球沾了她的手,也不配再给你赏玩了,就赐给了她吧。」 我笑了一笑,反手一掷,把球扔到了曲江里。 李斯焱没有转头,但从我的角度看去,他的背嵴有点僵硬。 庆福急道:「你……」 我冷笑道:「上回赏我金盒子,这回赏个小球儿,打量我这里是渣斗,什么破烂玩意都能往里扔吗。」 庆福颤着指头指着我,看上去气得要脑中风了。 李斯焱不知听没听到,我猜他听见了,却装作听不见,只顾揽着王芙娘回去,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我。 我知道他在心虚什么,怕小老婆们晓得了那个金盒子的故事,找他拈酸吃醋呢。 他送过这群女人东西吗?应是送过的,她们也会欢欢喜喜地收下,不会像我一样不识抬举。 归根到底都是李斯焱不好,让我当起居郎就当起居郎呗,我们没准还能相安无事,可他非要让我睡他的床,还非要塞给我贵重的赏赐,这就让人很害怕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嘆了口气,抬眼望着悠悠白云,心情惆怅。 * 在此之后,他们在小楼里又游乐了大半个时辰,等到日上三竿,终于想起要离开了。 此刻我的腿早已站得又酸又痛,灌了铅一样,李斯焱打我面前走过,我艰难地屈膝行礼,王芙娘向我递来一个得意的眼神。 「沈娘子怎么不动弹,莫非是被本宫的手鞠给砸伤了吗?」她柔柔地,带有一丝恶意地问道。 我搞不懂这女的在想什么,当初明明是李斯焱这个狗东西把她喊进宫,又原样把她送出去,她不去记恨李斯焱,专挑我这个软柿子捏,这什么脑子啊! 然而,她以为我是软柿子,其实我是一颗铜豌豆,一咬能崩掉三颗大牙那种。 我笑了笑道:「站久了腿酸罢了,不妨事,不过王才人的手未免忒贱,今后还是少玩些球吧,免得误伤了陛下和旁的娘娘,人家是贵人,可没我那么好打发。」 王芙娘吃了个瘪,漂亮的眼睛陡然睁大了,我挂着阴阳怪气的微笑,直直地盯着她。 她求助地往李斯焱的背影看了眼,李斯焱装作全然没听见,只顾和庆福说话。 她再看看旁边的宫人们,无人搭腔,连最威严的惠月和素行都没有出头的意思。 王芙娘没办法,只能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灰熘熘地跟上了李斯焱的背影。 我阴阳怪气的笑容顷刻收了回去,翻了个波澜壮阔的白眼。 「她性子如此,沈娘子别见怪。」 身侧忽然传来一道温温柔柔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是那早晨和李斯焱一同出殿的女子。 见我看她,她对我笑了笑:「我姓魏,小字婉儿,久闻沈娘子文名,幸会。」 美女主动搭讪,让我受宠若惊,稀里煳涂和她互通了名姓后,美女很温和地和我拉起了家常。 态度与王芙娘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觉得大抵漂亮的女人总会格外高傲一点儿,李斯焱后宫里的大美人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在走冷若冰霜或心如蛇蝎的路子,但狗皇帝哪能欣赏这种调调啊,还不如学学魏婉儿搞搞柔情攻势呢。 我琢磨着把这些心得记下来,回头可以出版一本后宫差异化竞争指北。 魏婉儿当然不知道我的心理活动,友好地和我聊了几句后,她的宫女催她跟上队伍,她又对我笑了笑,道别离开。 这一笑令人如沐春风,我看简直值得拓下来分发给后宫姐妹人手一份背诵学习。 就这样,我一边感嘆爱笑美女最好命,一边跟着李斯焱浩浩荡荡的奴才大军,走到了曲江岸边的云帐处。 总所周知,上巳节的传统活动包括宴饮娱乐,祓禊作歌,还有必不可少的交友活动。 李斯焱不需要交友和祓禊,所以——他决定请客吃饭。 坐次早已安排妥当,约一百人,皇亲国戚与朝堂群臣欢聚一堂。 我一下活泛起来,睁开我的杏仁大眼睛在人群中寻找朋友们。 可是很不幸,由于我的朋友们都是芝麻小官,得不到被皇帝下帖子的殊荣,我环视一圈后失望地发现,除了我那个断袖的御史朋友,场内没有一个我熟识的人,全都只是仅仅在文会上见过几面的点头之交。 第78页 孟叙当然也不在。 我又萎顿下去,垂头丧气坐回了皇帝身边的起居郎专用之座。 这个位置离李斯焱比较近,我刚一坐下,王芙娘带着妒意的小眼神就向我直飞而来。 我察觉到她的不爽,非常兇恶地与其对视,你行你上啊,你以为我多乐意记你男人放的狗屁呢? 不过,我也确实很久没有坐过这个位置了。 抬头看一眼高高在上,只留给我一个侧影的李斯焱,总觉得他变了许多。 纵使莺燕围绕,佳人如云,他看起来还是不太开心,跟我上一回见他,他把我拎上城楼强行指点江山的样子大不相同。 那时候他是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现在不知怎的,显得颓丧了些。 大概是因为纵慾过度。 或许是觉察到了我异样的目光,他的脖子向我的方向微微动了一动,但好像是中途被什么东西扼住了一样,生生停下了,又状似无意地转了回去。 我顿时发现了最大的不对之处。 是的,最奇怪的是他居然开始躲我了!今日以来,一个超过两秒的眼神都没给过我!狗皇帝今天怎么了?他是在用全身的力气来表示他真的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过不多时,群臣陆续落座,开宴在即。 礼官高声读了一大串什么上巳佳节,方秉兰兮之类的吉祥话儿,接着狗皇帝也开了嗓,我赶紧提笔记下。 他说第一句的时候,我就震惊了。 他说先人云,暮春者春服既成,风乎舞雩咏而归,今日佳节,同众卿于此地…… 我勐地一抬头,差点闪了脖子。 他刚刚说了什么?他说先人云? 在座任何一个学富五车的大臣说出这句话,我都不会觉得奇怪,唯独狗皇帝…… 他什么时候还学会引用先贤语录了?这不符合他不学无术还爱大放厥词,天下地下老子最牛的设定啊! 见我停了笔,身边替我斟酒的小宫女轻轻推了我一把,无声地提醒我不要失态。 我回过神来,继续埋头书写,悲从心起。 ……老娘陪他看了一年的书,解答了不计其数的白痴问题,他一点长进都没有,如今被魏婉儿红袖添香了三个多月,都学会引用论语了,这简直是对我教学水平的侮辱! 越想越气,身边的小宫女见我神情悲愤,又给我倒了一杯水,轻声道:「沈娘子息怒。」 我抬头看她一眼,觉得颇为面生,便问了一句她是否紫宸殿当差。 小宫女一怔:「奴去岁才入宫,在延英殿当差。」 我把笔搁到一边,和她聊起天来:「既然你去岁入的宫,那你应该见过我的。」 小宫女回道:「在延英殿时也曾见过沈娘子几面,只是隔得太远,看不清娘子的模样,后来……沈娘子被罚去了掖庭之事,我们也略有耳闻。」 说到最后,勐觉自己讲错了话,小姑娘满脸通红地住了嘴。 我笑道:「掖庭里虽累些,却比御前舒心多了,我待着很自在。」 突然,上首处传来一声瓷碟坠地的声音,我和小宫女齐齐向李斯焱的方向看去,只见他不慎碰落了一只水晶杯子,庆福正在指挥小内侍们上前收拾。 李斯焱偏着头,满面阴沉。 我没当回事道:「我倒是什么,不过是陛下跌了一只杯子罢了,小事而已,哎,听你的口音和魏喜子有几分相似,你也是陇西人士吗……」 我们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中间我问她了一遍陛下最近如何,她说陛下甚少去延英殿,所以她也不知道。 庆福一直竖着耳朵,一听见陛下两个字,立刻向我这里走来,冷冷道:「老夫一眼没顾着你,你又在这儿搬弄陛下的是非,你下去,宫宴上嘀嘀咕咕,像什么话!」 小宫女被庆福吓得一激灵,赶紧揣上水壶,连滚带爬地告退了。 第二十二章-睡觉,看美女和作诗 庆福走后,我又小小地打了个盹,半梦半醒间,宴上的八佾舞已经告一段落,众臣趁着观艺的间隙敬酒问答,宴席上闹哄哄如东市菜场一般。 听着嗡嗡的杂音,我的眼皮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直到眯成一条猥琐的缝…… 咚! 突然一声鼙鼓敲响,乐声动地,把睡眼朦胧的我直接吓清醒了。 我睁眼往前望去,只见敲鼓的壮汉挥动鼓槌,鼓皮震动,发出战鼓的悠长之声。 本朝承平日久,原本用来宣告战事的鼙鼓拿来当乐器敲,众臣见了都觉得新奇,只有几个经过战事的白鬍子老头连连摇头。 礼崩乐坏啊! 更礼崩乐坏的还在后头,密集的鼓声中,一群着水红羽衣的齐整教坊女子鱼贯而出,她们戴着各色铃铛,翻动着彩袖散在四周,像一群软嫩的花瓣,簇拥着中心处花蕊一样的美丽女子。 那女子看起来年岁比我略长,体态丰腴,眼媚如波,眼神所到之处,在场男士不约而同咽了口吐沫。 更有几个定力不行的,眼里甚至放出了莹莹绿光。 认出了那位美人的身份,我一边赞嘆,一边心道:谢修娘不唱歌的时候,在长安城美人榜上排不进前十,但一旦上了台,能把王芙娘这等天仙绝色都比下去。 她生得并不很周正,眼睛太细,眉毛太挑,下巴也太尖,可正因如此,她的气质里带着宫中少见的妖媚,以花为喻,王芙娘是倾国芙蓉,魏婉儿是深谷幽兰,那谢修娘就是开在黄泉岸上,烈烈如火的龙爪花。 第79页 她是名花,只是不知李斯焱是否有意採撷。 等她走到云帐中央站定,鼙鼓之声戛然而止。 那群水红色的舞女们向四下散开,乐伎们手持丝竹,盘膝坐下。 所有人里,只有谢修娘还依然站着,她仪态万方地向四周各行一礼,眼角的胭脂色殷红如鲜血。 众人屏息凝神,表演开始了。 丝竹声起,谢修娘击打着手鼓,纵声而歌: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四座一片寂静,大臣们停止了交谈,宫女们停下了斟酒,唯余谢修娘清冽高亢的声音,在云帐里迴荡。 整个长安城里,只有她能唱出这么艷烈的曲调, 这诗名为苦昼短,哀人寿苦短,讽长生荒唐,是首很尖锐的歌,按理来说不该出现在上巳节宫宴上,可谢修娘就是那么胆大,不仅敢唱,还唱得漂亮至极。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鼓点越来越密集,她的声音像被高高抛起的线球,尖锐地升高,又裊娜地落下,这一定是被女娲亲手捏过的嗓子,要不然怎么能把每个音节都发得恰到好处? 我看着她张合的血色唇瓣,听着她婉转悲悯的歌声,无端想起了之前在紫宸殿时的事。 那日李斯焱拿着李长吉的集子翻看,恰好翻到了这一首诗,他看不太懂,问我吞白玉是什么典故,任公子又是何人。 我随口解释道:「抱朴子里写的,吞金玉者寿如金玉,任公子是个仙家,数百年前骑青驴于终南山飞升。」 李斯焱嗤笑道:「还有人信这些?世上哪有什么仙鬼,求天求地不如求自己来得畅快。」 我道:「陛下今年才几岁啊,秦皇汉武年轻时也不信这些方术,待到老了,一个巴巴儿送童男女出海求药,一个费了大劲去铸金铜承露盘,说不定等你年纪大些,也开始到处炼药去了呢? 他挑起眉毛,桀骜不驯道:「朕不是这样的君王,不求漫天神佛施捨,朕想要的东西,一贯都是自己抢来的,要上求天下求地又有何用?」 我好心提醒:「人力有不逮之处,先人云:敬鬼神而远之,就是这个道理。」 李斯焱还是保持着傲慢的态度:「只有无能之人,才会这样说。 我无语道:「……你明明是个普通的皇帝,为什么那么自信。」 他被我逗乐了,仰天哈哈大笑,把诗集扔进我怀里,伸手把我柔软的头髮揉乱。 我一巴掌把他的臭手拍开。 那时候是两年里我和李斯焱最相安无事的一段时间,甚至有点亲密,可能给了李斯焱一种我们可以和平相处的错觉,直接导致了他之后的一系列迷惑行为。 我把视线转回到谢修娘身上。 她以一个低柔的颤音唱完了一整支歌儿,这支惊艷无伦的苦昼短就此收尾。 女人轻轻抬起眼,走上前来,对着李斯焱行了礼,行了礼后没有及时退下,而是维持着优美的万福姿势,大胆地开口道:「教坊司谢修娘参见圣人。」 哎呀,这是在明目张胆勾引皇帝呀! 我立刻去看王芙娘的热闹,果不其然,王芙娘的背挺得像一截刚出土的石碑,头顶隐隐可见惨澹的绿云。 我噗嗤一下乐了,鼻尖发痒,小小打了个喷嚏。 不独是她,在场的女人都嗅到了浓浓的危机感。 ——除了上官宝林这个小傻冒儿,她可能是在场女人里唯一一个认真欣赏歌舞的,此刻正一脸崇拜地巴望着谢修娘的背影。 我理解她们,自古就有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俚语,这可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数千年男性心理学研究的成果总结。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好整以暇地等着看李斯焱如何接招。 可李斯焱没有说话。 也没有看谢修娘,而是一直微微低垂着头,好像在回忆什么一样。 站得太久,谢修娘的礼都要端不住了,眼里的情绪由志得意满缓缓变为失望沮丧。 我嘆了口气。 她冒着被批评选曲不吉利的风险,非要贡献最惊艷的演出,只是为了艺术吗?我看不是,说难听点,给皇帝留下深刻的印象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她是教坊女,身家性命都捏在教坊管事手上,如不能入了皇帝的眼,以后这张美丽的脸还不一定会招惹来什么祸事。她年龄渐大,李斯焱也鲜少光顾教坊,她这次在御前献艺,说不定已经是在背水一战了。 所以她才迸发出了惊人的美艷,我听一位前辈说过,真正的美都是无家可归,拼却残生的,只有在绝境里才能寻得见,如果有了退路,那与世俗庸常何异? 所有人都在等待皇帝的反应,看看他对这种惊人的美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谢修娘轻轻闭上了眼。 良久,李斯焱终于回过了神,哑着嗓子道:「唱得是不错,可朕不喜欢这个词,你下去吧。」 双眼一睁,谢修娘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王芙娘绿云罩顶的脸迅速转为春光灿烂。 魏婉儿松了口气。 上官宝林好像在心里默默记笔记: ……三月三日,上巳节,天气晴好,陛下说他不喜欢李长吉的诗,以后要投其所好,避其所雷…… 第80页 只有我,我不忍再看谢修娘失魂落魄的模样,低头拿起笔写道:教坊谢修娘歌苦昼短,然上恶长吉诗,遂令其下。 她选曲子的时候应该来问问我的,李斯焱并不喜欢怪诞奇绝的歌行,而是更偏好风日流丽的六朝绝句。那么暴躁的人,诗歌品味却意外的很像个小女孩…… 但事已至此,多说反而无益,我摇摇头,将上一页纸揭到一旁晾墨水,又换了张雪白的新纸。 谢修娘退下之后,宴上又恢復了寻常喧闹,众臣行令作戏,宴饮欢歌,好不快乐。 他们也不敢不快乐,这是皇帝请客,你垮着个脸坐在底下当木头人,分明就是不把圣上放在眼里,在场的御史马上给你安排上表弹劾连环炮。 为了表示尊重,不管是不是真的开心,众臣都拿出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头去假装享受这次宴会,然而,他们看起来越快乐,李斯焱看起来就越冷淡。 他好像还在回味那首令他讨厌的诗。 后来王芙娘和魏婉儿向他敬酒,他也只是勉强笑一笑,然后举杯略沾一沾唇而已。 我们像两个异类,对歌舞昇平的鱼丽之宴无动于衷。 只不过,他是被扫了兴,我则是累了。 我被谢修娘的歌短暂地叫醒,精神了约一刻钟后,再次被瞌睡虫击倒。 这不能怪我,在掖庭的时候,我的工作内容是倒夜香,所以天天都是半夜回房,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昨日突然被抓回了紫宸殿,人虽然来了,但作息还留在掖庭,这导致了我今天非常非常困,打盹密度高达一时辰五次。 在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打起第二十七次秋波战役时,庆福吨吨吨地向我走来,蹲到我身边,气急败坏道:「你想在大宴上睡觉。」 不是疑问句,是一个坚定的感嘆句。 「平时也就罢了,今日不一样,满朝文武都在这里盯着你,你要是敢……」 「庆福爷爷怎么能误会于我?我没有拂他面子的意思,只想睡觉。」我垂头丧气道:「我昨晚三更才入眠。」 庆福一滞:「你昨夜只睡了一个半时辰?」 我点点头,向他展示了我用来擤鼻涕的小手帕,已用了足足五张,补充道:「不仅缺觉,我还生病了。」 庆福垂眼打量着我。 我做作地拿起第六张帕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他疾言厉色的态度有所松动,皱眉道:「若是实在撑不住,就去外面歇歇。」 我未发一言,转过头去,眼睛发直地盯着我的那个御史朋友,他正与别的年轻臣子们一道儿联诗行令,爽朗的笑声不住地往我耳朵里钻,勾得我心痒难耐。 看了半晌,我可怜巴巴地对庆福道:「我不去外面,庆福爷爷,我想去联诗。」 「不行。」庆福立刻拒绝:「老夫万不能放你去丢人现眼。」 我想说放你娘的屁,老娘文採好得很,可转念一想,这不是文采的问题,而是员工管理的问题。 「好吧。」我低落道:「眼下用不到我,我去旁边歇歇。」 庆福松了口气,拿眼斜睨着我:「别太久了。」 我站起了身,向外走去。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我转头看去,只见魏婉儿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道:「久闻沈娘子文名,看沈娘子起身,可是也要下场联诗了?」 我的屁股僵在半空:「啊?」 魏婉儿兀自笑着,指了指云帐中央聚集的十余个年轻臣子,催促道:「马上开始了,沈娘子快些。」 我望了眼扎堆的才子们,手顿时痒了起来,好想去啊! 虽然蠢蠢欲动,但我现在只是个无官无职的白身,不得李斯焱和庆福首肯,我是不敢随意去和这些朝廷栋樑厮混的。 庆福在我身后轻咳了一声,嘴唇翕动道:「好好回答魏才人。」 我向魏婉儿简单行了个礼,客气道:「多谢才人提醒,可我并非是下场联诗,只是因身体不适,想下去略歇息片刻罢了,扫了才人的兴致,沈缨给才人陪个不是。」 魏婉儿略显失望,但她性子好,没有为难我,只是点了点头道:「沈娘子哪里话,是我想错了,既然身子不适,那一定要好生休息才是,别太劳累了。」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按部就班地朝李斯焱打请假报告:「陛下,我……」 李斯焱冷淡道:「这就想走了?」 我解释道:「不是,只是去僻静处坐一坐……」 他冷冷地打断了我的话:「谁准你下去的,没听见婉儿让你去联诗吗?」 我整个人都懵了,愚蠢地又啊了一声。 魏婉儿意外地瞪大了眼,木呆呆地瞅瞅我,又瞅瞅李斯焱。 李斯焱淡淡道:「你想让她去,便让她去,不用顾及她说什么劳累不劳累,歇息不歇息的,她只是一个不能自主的下人而已,倒也还没有那么金贵。」 魏婉儿也懵了,轻轻咬着下嘴唇,神情有点无措。 我沖她和善地笑了一下,但如果她观察得比较仔细的话,会发现我在暗地里狂磨后槽牙。 在魏婉儿想好得体的圆场发言前,我抢先一步笑道:「陛下说得没错,我没那么金贵,便随了陛下和才人的心意,联完这一轮再出去吧。」 李斯焱没吭声,垂眼盯着面前的果盘,好像要把那只蒸梨给盯出个洞来。 第81页 见李斯焱为了魏婉儿的小要求把我强行召回,王芙娘美丽的小脸蛋上青一阵白一阵,酸得都要滴出醋来了。 她今天流年不利,先是被我给阴阳怪气了一顿,又多了个美貌值甚至连名字格式都与她不相上下的谢修娘来试图争宠,好不容易熬到谢修娘下了场,李斯焱又开始宠溺魏婉儿…… 她刻薄地哼道:「魏妹妹何故要对她如此客气,陛下也说了,如今她就是个奴才而已,是陛下和妹妹开恩,才让她和朝廷的肱股之臣切磋一二,她连个谢恩都不会,当真是没规矩。」 她说我没规矩?我惊讶地睁大了眼。 我马上让她见识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没规矩,反唇相讥道:「那是,本奴才跟着老太傅开蒙的时候,王才人你还在齐鲁乡下玩泥巴呢。」 原本她的脸上是酸劲儿,我丢出这句嘲讽后,她的表情凝固了,只剩下惨白。 时人重血脉与姓氏,贯以门第与才学论高低,哪怕我如今虎落平阳,依旧执着且发自内心地看不起李斯焱和王芙娘这种不入流还他妈格外轻狂之人。 我极度傲慢地睨了她一眼:「他们是朝廷肱股之臣不假,但上了这个场子,大家论的都是诗才高下,魏才人听过我的诗文名声,特意荐举我,我也承她的情,用得着王才人你指手画脚吗?」 「你!」王芙娘被气得发抖。 「你什么你?」我道:「王才人是体面人,讲话还是要雅致点。」 说罢,我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拽得二五八万地一振裙摆,向云帐中央走去。 几个年轻臣子早已候在了那里,见我前来,纷纷站起向我点头招唿:「沈娘子,好久不见。」 我的那个御史好友也在其中,对我眨了眨眼,小声笑道:「连得宠的娘娘都敢顶撞,你这性子可是一点没变。」 我道:「算她运气好,我今天生病,没骂人的力气。」 我给他们挨个儿行了礼,客气地微笑道:「诸位大人久等了,方才我与王才人有些争论,脚下被绊了一绊,来得有些迟,心里过意不去,先敬大人们一杯。」 说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水,仰头一干而尽。 速度快到庆福没来得及冲过来踢飞我的酒壶。 我抹了抹嘴,嘿嘿一笑道:「好酒!」 年轻臣子们自是夸我爽快云云,大家都是青年人,互相说了几句话,就自发地熟悉起来,我自幼见多了这种文会应酬,那叫一个对答如流,谈笑风生,说话间恍然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如果孟叙和哥哥也在就更好了。 我同他们寒暄,免不了多喝了一点酒,醉眼朦胧间,偶然余光瞥到高高坐在上首的李斯焱。 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最高处,手里把玩着一只新酒杯,王芙娘正泪眼朦胧地向他告我的状,他神色敷衍,无动于衷。 见李斯焱不开心,我便开心极了,转过头来,非常起劲地给我的御史朋友捧场:「江兄这句妙极!好一个诗书宛似陪康乐,少长还同宴永和,两年未见,江兄才气见长呀!」 他自是十分得意,摇头晃脑道:「过奖,过奖,下句轮到你了,你要如何应对?」 我思忖片刻,对道:「那我便联一句:夜酌此时看碾玉,晨趋几日重鸣珂。」 他笑道:「工整有余,缺些灵气,不如从前好了。」 我骂他:「就知道你说不出什么好听的来!」 另一个年轻朝臣出来打圆场:「沈娘子御前当差,自然比我等繁忙些,谁跟你似的,一天到晚净抱着些集子研究,正经事是一点也没干。」 江御史哈哈一笑:「盛兄作甚要揭我的老底子?弟弟的上峰就在席间,可不能叫他听见了!」 我立刻道:「那么方便?懂了,现在就找他告状去!」 众人自是笑得前合后仰。 一群人边调笑着,一边游戏似的联了十几句下来,大家都是科举上来的年轻臣子,各个文采不凡,我在里面只能算个中游偏下水平,但即使这样,也极是满足。 只因宫里太孤单了,我可以和夏富贵,小金莲他们聊家常八卦,但却没法子聊诗词文章,狗皇帝和魏喜子倒是可以和我切磋文墨,但我又无法和他们投机。 今日和年轻的臣子们一起谈笑对诗,让我恍然回到从前哥哥带我去串各大文会的日子里,哥哥牵着我的手,对他的朋友们炫耀道:这是我妹子,叫沈缨,文章做得不好,诗却还成。 手里好像还残留着哥哥手心的温度,一晃却又回到了当下,我心中涌出一丝深重的悲意,联诗的还是这些人,哥哥却已经不在了。 我不由回过头,看了眼高高在上的李斯焱——我们全家一切不幸的源头。 他的面色如寒霜,冷峻至极。 真奇怪,明明今天是上巳佳节,他请了满朝文武游乐宴饮,还抽出宝贵的时间奚落了本下岗起居郎几句,为什么还要不开心? 不独是我发现了上位者的低沉,刚刚联完一圈诗,江御史逮了个空隙,有些发憷地悄悄问我道:「陛下今日兴致不高吗?」 我摇摇头:「早间还好些,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一直甩着脸子。」 江御史还想再问,忽见李斯焱一道凉凉的目光直射而来,他浑身一凛,闪电般弹开一丈远,不敢再跟我说小话了。 旁的人也都发现了皇帝陛下不大痛快,谈笑声渐渐地小了下去,有些比较敏锐的,甚至已察觉到了问题可能出在我身上,之后我再对他们说话,他们只是笑一笑敷衍过去,态度比刚见面寒暄时生疏了不少。 第82页 正巧联诗联到了一个不善文墨的世家子哪儿,这个世家子抓耳挠腮了半天,对不出下一联,也不愿认输,一时众人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场面一下子便尴尬了下来。 不过就短短一柱□□夫,在李斯焱和这个世家子的通力合作下,好好的诗会被搅得一团糟。 我陡然觉得好生没趣。 几个年轻的臣子在这里坐着,看似自由无拘,泼洒才华,其实一言一语都在皇帝的注视之下。 他正常的时候,我们尚能放肆些,可他一旦流露出一丁点不悦,所有人的舌头都像是上了个禁锢一样,哪还能畅所欲言,随意交游呢? 我心头憋闷,站起身,一揖到底道:「今日能同诸位大人们一道作诗,极是畅快开怀,只是我前夜未曾好眠,头有些发昏,恐怕不能再接着联诗了,这样,诸位大人自便,我便先失陪了。」 见我主动告退,众臣都松了口气,礼节性地挽留了一二。 挽留得最假惺惺的就是江御史这个龟孙,边虚情假意说啊呀好可惜哦不如多联一圈再走呢,边偷眼观察皇帝的反应,见李斯焱的眉头又开始聚拢,江御史话锋一转:「……当然,还是身子康健更加重要,我们改日再切磋,沈娘子快去歇息吧。」 我被他气笑了,嚣张道:「你可别忘了,你的上峰就在席间,小心我找他告状去!」 在群臣的笑声中,我朝他做了个鬼脸,拿起刚刚记下来的文稿,穿过云帐,径直向魏婉儿走去。 第二十三章-换单位 魏婉儿的神色很忧虑,水葱小手忐忑不安地拧着小手帕。 我循着她的眼神望去,看到了李斯焱垮下的俊脸。 他的五官稜角分明,嘴角和眼角生得都锋利如刀,阴着脸的时候看起来戾气横生,暴君味十足。 我不知道他又在生什么鬼气,反正和我应该没什么关系。 魏婉儿见我走来,勉强对我笑了一下道:「沈娘子回来了?可有佳句?」 我把文稿双手奉给了她,温声道:「这是方才我们联的句子,都是些蠢俗的东西,让才人见笑了。」 她接过来,小声道:「多谢沈娘子。」 我不再多说,微微笑道:「该我谢谢才人才是。」 说罢,我向她请了辞,光明正大地从狗皇帝身旁经过,去云帐外面透气。 庆福已经在帐子外等我很久了,一见到我便把我拉去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噼头盖脸地骂道:「老夫就知道你一日不兴风作浪就皮子痒!一眼没顾着你就蹦哒到男人堆里了,这是你该去的地方吗?真箇混帐,一点姑娘样都没有!」 我莫名其妙挨了顿骂,顿时不高兴道:「男人堆怎么了?老娘从小和男孩子们玩到大,再说了,那可是魏才人和李斯焱两个点头放我去联诗的好吗,他们都没说什么,庆福爷爷你跳什么脚?」 庆福被我气得吹鬍子瞪眼:「你还顶嘴!若是惹怒了陛下,不怕掉脑袋吗?」 我自信道:「那天的事你也看到了,李斯焱这孙子根本不捨得杀我好吗。」 庆福一把捂住我的嘴,兇悍道:「你闭嘴!老夫看你已经开始发疯了,赶紧到马车上歇着去!陛下那边老夫来应付。」 我哼哼唧唧道:「你干嘛呀,我清醒得很。」 可庆福认定我已经失去神智了,我发出的一切声音均被他按病鬼的胡扯忽略掉,我不高兴他这种态度,执着地向他证明我的病症不影响思维深度,发表了一长串有条理的分析: 「你看,上次我说中他的心事,他嘴硬,不敢认,只把我扔去掖庭四个多月,就又把我喊回了紫宸殿,哼,我看他就是心虚,他不捨得对我怎么样……啊!」 我说得正起劲时,庆福抓起一只水缸,猝不及防地朝我兜头一浇。 透心凉。 我眨了眨眼,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我,一个病人,被浇了一头凉水。 这是早春时节,河面刚刚化了冰,河水寒凉得光是手指头碰一碰就受不了了,更何况是被浇了满头。 感官突然间变得格外敏锐,我冷得牙齿打颤,啊地惊叫出声,用力抱紧了自己,恼怒地嚷道:「你干嘛啊!」 庆福冷冷道:「让你清醒清醒。」 他把水缸扔到一边,把我拽到马车旁,吩咐小内侍道:「把她关在车里,别让她乱跑。」 头髮仍在不住地滴着水,我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头又晕又痛,好像要裂开一样,两个内侍把我架回了马车上,我没有力气,软软地从座位上滑了下来。 滑下去的姿势与汤勺边缘的挂面高度相似。 庆福亲自把我提熘起来坐好,摆正我的脸,用很轻的声音说道:「老夫泼你水,是想让你醒一醒,你听着: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四个月前陛下能看在那点情意上留你一命,可他如今后宫祥和,歌舞昇平,还会格外宽待你吗?」 我气急败坏道:「他当然不会,谁不知道他现在后宫佳丽三千,祥和得不得了,可那么祥和干嘛还要把我从掖庭里叫出来?他的起居郎告假,朝史馆里借一个编撰对付一下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找我这个病人?既然庆福爷爷你那么清醒,倒是和我掰扯掰扯这个道理啊!」 其实此事早有先例,并非我强词夺理。 我六岁时进宫找阿爹那次,为什么阿爹会在宫里呢?就是因为先皇的两个起居郎都告了假,门下的宰相临时让我阿爹代班,等另两个起居郎病好了再换回来。 第83页 庆福当然不可能回答这种送命题,他抽了抽嘴角,看起来很想再泼我一头冷水。 「你这人毛病多如牛毛,其中有一桩就是爱自作多情,」庆福拿眼斜睨着我,刻薄道:「今日上巳,朝野上下都要休沐,朝史馆里借个编撰?你说得倒轻巧,人家不要歇息的吗?倒不如直接把你给抓回来代一天,谁知道你这么不中用,又是病又是醉酒,早知道这样,倒还真不如如你所说,从史馆里借个人出来,老夫还能轻省点。」 我觉得他说得不对,但生了病的脑袋昏昏沉沉的,竟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语,只不服气地扁着嘴。 庆福道:「你老实在这儿呆着,哪里也不许去。」 我扭过了头。 庆福道:「听见没有?」 「知道了。」我闷闷地回答。 庆福走后,我又是一阵困意上涌,当下便决定管他冬夏与春秋,先睡一顿再说。 倚着车门子,迷迷煳煳地眯了约一个时辰,外面突然开始吵闹,我听得颇为烦躁,抱着枕头翻了个身,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往外看去。 天色微晚,日光倾斜,筵席已经散了,一群宫人在拆云帐。 终于熬到了回宫的时候,我愉快地再次闭上眼。 第二个觉睡得漫长且踏实,连马车启程,御驾进京的动静都没能吵醒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车驾已经停在紫宸门口了,庆福粗暴地拍着我的胳膊,毫不留情道:「别睡了,给老夫下来!」 我睡眼惺忪被他喊醒,像烂泥一样瘫在座位上。 庆福见我没有动弹的意思,又开始召唤他的徒子徒孙们:「虎跃儿过来,把她抬到殿里面去。」 「用不着虎跃儿,我又不是没长腿。」我嘟囔着揉了揉眼睛,手脚并用,非常不优雅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快点,别忘了你的差还没当完呢,赶紧回紫宸殿里去,别让陛下在书房里等太久。」庆福的态度十分恶劣:「虎跃儿,赶她过去。」 虎跃儿哎地答应了一声。 「赶什么啊,我又不是牛羊!」我不高兴道。 庆福没有理我,吩咐完虎跃儿后,漠然地一甩袖子,转身便走。 我只觉莫名其妙,掏出帕子擦嘴角睡出来的口水,望了庆福气沖沖的背影一眼,纳闷地问虎跃儿道:「你师傅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儿的,一会功夫没见,瞧着像我欠了他八百两黄金似的。」 虎跃儿这小子没什么心眼,听我问了,便如实回答道:「沈娘子不知,方才陛下问起你去了哪儿,师傅说你去马车上歇息,陛下一听就生了气,说……说你倒是清闲自在,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师傅见势不妙,便主动说是他安排的,陛下生了气,顺手给了师傅一顿排头,师傅心里不痛快,方才在言语上才不大客气……」 我的正义感又不合时宜地出场了,立刻原谅了庆福恶劣的态度,愤愤不平道:「李斯焱他有毛病吧,是我拂他的面子,他给庆福爷爷脸色看做甚?」 虎跃儿早已习惯了我天天骂皇帝,倒也没太大的反应。 但习惯归习惯,附和却是万万不敢附和的,于是只含煳道:「圣心难测……」 他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好像又不敢,但最后还是压低嗓子道:「沈娘子往后对我师傅好些吧,他瞧着吓人,其实心肠最是软和,娘子初初去掖庭的时候,陛下他……他很是不痛快,动辄要打杀犯了错的宫人,金莲和金柳不过是没有收拾好娘子的物什,就差点又被治了个死罪,幸好被师傅给拦下了。」 我的脑袋瓜顿时清醒了一点,六神无主道:「什么?陛下不痛快?我怎么不知道?我还道他没了我在跟前碍眼,日子逍遥快活得紧呢。」 虎跃儿的脸皱成了一只苦瓜,愁得都要滴出汁来了:「娘子哪儿能知道啊,那段时间陛下老是一个人待在书房里,谁都不让进,还天天阴着脸,师傅见了这个情形,也不说缘由,只是严令我们不准往外透露半个字。」 我连忙问道:「别说他怎样了,你们呢?你师傅还有宿夕惠月、金莲金柳她们都没什么损伤吧?」 他一怔:「这倒是没有,陛下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朝我们发完了火,往书房里闷上一两个时辰也就自己好了,这时庆福爷爷进去劝劝,我们就不用挨刑罚了。」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 被我猝不及防关怀了一下,虎跃儿好似颇为感动:「……沈娘子对我们好,我们也都晓得,不瞒娘子说,中间陛下好几次想去掖庭把娘子你提回来,也都是师傅劝他不值当跟一个……不识相的悍妇一般见识,这才做了罢。」 这下我全身的瞌睡虫都被吓飞了,磕磕巴巴道:「你说什么,他还想过要把我从掖庭提回来?」 虎跃儿道:「这是年前的事了,后来他下旨让娘娘们进宫,便没再说过让你回来的话儿了,娘娘们进宫之后,我们,左右拾遗,还有魏起居郎,大家都不敢在陛下面前提起你。」 「那今天是怎么回事?他闲着无聊,突然想起来我了吗?」 虎跃儿道:「是啊,那么久了,陛下的气想必是消了,前些日子魏起居郎告诉我他母亲生了病,他在犹豫要不要回乡看看,后来陛下听说了这件事,直接就准了他两个月的假期,但不巧的是白起居郎摔断了腿,如此一来,御前一下就没人了,只能叫娘子你回来一日。」 第84页 我总觉得有点奇怪,白起居郎这个腿断得太凑巧了,总让人怀疑他有所企图。 可我现在自身都难保,也无暇怀疑白起居郎腿上的玄机,惆怅地问道:「……那今日过后,我还能回去掖庭吗?」 虎跃儿听我话语里满是怀念,困惑道:「娘子回那鬼地方作甚?夏总管那般苛待于你,如今有机会留在紫宸殿,便不用再回他那儿去受罪了。」 我讪讪笑道:「……这,这不是习惯了吗。」 在虎跃儿「这种日子你都能习惯」的惊悚目光注视下,我一言难尽地扭过头,按捺住浓浓的吐血冲动。 他娘的,我哪敢告诉他我在掖庭写完了六本传奇,吃了好几斤酥炸小鱼片,帮小咪顺过毛,给富贵儿写过稿,无忧无虑玩耍了四个多月,人都胖了三斤啊! 交待完了最新八卦,虎跃儿把我送到紫宸殿里,向我道了别,自己去内殿当差了,临走时好心给我留言:「……陛下政务繁忙,早春夜深露重,娘子晚间回去,记得多披件衣裳。」 言下之意是:姐,你可能要熬夜加班了。 「谢谢虎跃儿啊!」我对他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转脸我的笑容就垮了。 ……政务繁忙个鬼!现在是年后,三月,春播的时候!天下太平,无事发生,他哪来那么多政务来处理,摆明了在书房磨洋工呢! * 我站在御书房门口,深吸了两口气,敲了敲门道:「沈缨求见。」 往常李斯焱都会立刻让我进入,但这次他表现出了惊人的耐心,我在门外直挺挺杵着,盯着门板儿发了一盏茶时间的呆,狗皇帝还是没有准我进来。 我向身边的素行传递了一个问询的眼神。 素行无情地拒绝了我的跑路申请。 我沮丧地撇撇嘴,继续耐心等候。 又等了约一盏茶时间,狗皇帝终于拿乔拿够了,淡淡道:「进来吧。」 我揣手低头,轻轻地推开门,侧身进入。 我开门的瞬间,李斯焱把一件东西放回了他的书桌暗格里,然后面无表情地展开一张表奏。开始阅读。 游乐了一整日,他看起来有点疲惫,垂下眼读表奏时,双眼皮像是被斧子给砍了一刀一样明显。 见他不搭理我,我简单行了个礼,坐到了我的工作案前,百无聊赖地心想:狗皇帝说不定有点西域血统,生得大双眼皮长睫毛,印象里先帝是个清秀的单眼皮,所以他的眼睛应该是随了他母亲。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我们沉默地共处于一个空间里,空气安静像一面深湖。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直到—— 直到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打破了一室寂静。 在那么安静的环境里,我这声喷嚏和石破天惊也没什么区别。 李斯焱终于想起了屋子里还有我这个大活人,放下表奏,抬起头斜睨了我一眼: 「生病了?」 我擦着鼻子道:「风寒。」 我可怜的小鼻头都快被擦秃噜皮了,一片火辣辣。 他欣赏了一会儿我的窘迫,半晌后,他又低下头,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新得的金砚滴。 他达到了折磨我的目的,似是快意,又似是怜悯地开口道:「看来你在掖庭里也吃够了苦楚,如今可知道错了吗?」 望着他高高在上,无比欠揍的傲慢劲儿,我很想说真话:老娘没错,以后还敢。 但为了保护我方战友夏富贵,我还是老老实实道:「知道错了。」 一边说,一边用力揉着鼻子压制住打喷嚏的冲动。 或许是我认错认得太干脆,李斯焱明显地愣了一愣,随后坐直了身子仔细打量起我来,一对剑眉缓慢地蹙成了川字。 「你在掖庭受了欺负?」他问道,声音里有隐隐的怒气。 我一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说被欺负了吧,满掖庭的人都要哭着喊冤枉,说没人欺负我吧……狗皇帝没准又要起疑,这样夏富贵和我的私交就兜不住了,两个人双双完蛋。 为了躲避这道难题,我装作没听到的样子,又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狗皇是个脑补能手,我心虚的逃避,落在他眼中,那叫委屈地默认,我拿起帕子擦鼻涕,落在他眼中,那叫在掖庭都被作践出病来了。 通过离谱的脑补,他终于对我产生了一丝淡到几乎没有的罪恶感。 李斯焱是个非常傲慢的人,所以他表现罪恶感的方式十分迂迴婉转,他哼了一声道:「受着吧,都是你自找的。」 对,你说得都对,我默默地听着,仿佛看到狗皇帝在四处转悠找个台阶下。 可正当我以为他找好了台阶,要一脚跨上去时,他突然话锋一转,冷淡道: 「但你犯此大错,起居郎是没资格再做了,从今往后,去婉儿的宣微殿给她当个侍书吧。」 我刚想答应,勐然发觉哪里不对。 「宣……宣微殿?侍书?」 我着实吃了一惊,手里的帕子吧嗒一下掉在书案上,微微张开了嘴。 妈呀,我以为他转了半天是想找个台阶下把我调回紫宸殿,没想到他直接抓起台阶把我发配到他小老婆那儿了。 见我震惊得跟撞了鬼似的,李斯焱又不耐烦地说了一遍:「就是让你去陪陪婉儿。」 「陪她……读书?」 第85页 看来宫里最近文风鼎盛啊,连娘娘也要招聘陪读了。 李斯焱道:「她喜欢诗书,宫女们却大多不识字,算来算去,宫里只有你可以陪她谈论些笔墨之道。」 李斯焱很少解释自己做事的原因,这次却和我碎碎念了那么多,可见对魏婉儿的重视。 听了他的话,我仔细一盘算,唔……我确实是整个皇宫文学素养最高的雌性,而且还是个没有编制的无业游民,让我陪魏婉儿读书,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安排。 李斯焱见我迟迟不答应,右手食指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金砚滴,轻声道:「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去清思殿,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朕不想再在紫宸殿见到你。」 他的语气平静异常,且冷淡疏离,好像在和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对话一样。 我愣了愣,脱口而出道:「陛下不想见我,倒不如让我在掖庭当差役,或是干脆让我出宫吧。」 说完我就后悔了,狗皇帝特地把我赦回来,我却如此不给他面子,他一定又要大发雷霆。 可是,预料中的雷霆骤雨没有到来,今天的李斯焱格外冷静,他只是略顿了顿,然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道:「你先去别的宫里待着,清思殿也罢,宣微殿也罢,说不定哪天朕心情好,和你一笔勾销了往事,便放你出去了。」 他冷静,我却不淡定了,瞳孔一缩,心狂跳起来。 他说他会放我出去。 我简直不敢相信,下意识以为他又在画大饼,可仔细看看他的神情,好像也不似作伪。 他脸上有浓浓的疲惫与迷茫,这一整日,我们间仅有的几次交流里,他都在刻意避开我的目光,或许他真的在这四个月里厌倦了我,发觉没有我在边上聒噪的日子要更加美好一点。 也可能是因为他有了后宫,后宫里有环肥燕瘦的各色美人,各个都比我能歌善舞,知情识趣。 不管是什么缘故,总之,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远离他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眼里迸发出欢喜至极的光。 「陛下!我一定好好儿地给魏才人做侍书,明日就去!」 生怕李斯焱反悔,我用入宫以来最感恩戴德的语调大声道:「谢谢陛下!」 李斯焱低垂下眼,神色依然淡淡的,可手指却死死抓着他的砚滴,用力到指节都泛出了青白之色。 「好,如你所愿。」 他咬着牙道。 我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浑然不觉狗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欢喜过后,又开始后悔:可恶!早知如此,从进宫第一天开始,我就该三催四请地求着李斯焱赶紧纳人啊! 我心情极好,大笔一挥:记下来,统统记下来! 为了站好最后一班岗,顺便纪念我的跳槽时刻,我特地切换了平时很少用的虞体楷书,一字一字认真记录下来:上恶起居郎沈氏,命黜其人……写完了还特别自恋地欣赏了下自己的墨宝。 我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快乐的被废郎官,恨不得敲锣打鼓,满宫廷宣告:老娘下岗了,普天同庆! 与我的快乐对应的是李斯焱的阴郁。 正当我左右欣赏自己美丽的楷书时,耳畔传来一道阴沉的声音。 「滚出去。」 他平静地命令我。 他的平静是一面湖,看似正常,其实下面藏着一座火山,随时准备喷发。 我今晚格外听话,他叫滚我就麻利而圆润的地滚,一句话都不多说,站起来草草行了个告退礼,手还没收回来,腿已经迈出了跑路的第一步。 我感觉自己在奔向自由。 两步,三步……我的步伐越来越轻快,像三月里翩翩的小雀儿,拍着小翅膀飞向北方。 迈出奔向自由的第六步,李斯焱突然喊了声我的名字。 「沈缨。」 步子停住了,我回过头问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我以为他想让我出门时顺便把庆福叫进来。 李斯焱坐在空旷的御书房里,手里仍捏着那份表奏,平时那股傲慢的伪装此刻分毫不剩,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颓唐与孤独感。 我很少看到他这副模样,有些不自在地后退了一步。 我就要走了,他终于愿意正面地,认真地看我一眼,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竟微微有点湿润,传递出令我不安的讯号。 我安慰自己:或许是因为今日房里点了不合宜的香,他熏得眼睛疼,想让我把香囊子拿出去呢? 可他既没有让我叫庆福过来,也没有让我去动那个精緻的香球。 他只是盯着我道:「你看,朕没有你在旁,照样过得开怀。」 我没有听懂,不确定道:「陛下什么意思?」 「那日你问朕,朕是不是有点喜欢你。」李斯焱笑了,笑得非常惨澹瘆人:「如今知道答案了吧。」 我恍然大悟,懂了,原来他在纠结这个事。 四个月前的老黄历,他居然还一字不差地记得,我顿时感觉一言难尽,妈的,这男人的心眼怎么比针尖还小。 可我都要走了,当然不想和他一般见识,于是眉眼一弯,给他了一个和颜悦色的笑脸,哄骗他道: 「那些都是气话,陛下莫往心里去,眼下大家都已晓得了:陛下后宫安宁祥和,娘娘们温柔解语,有我没有都一个样儿,还是没有的好。」 第86页 说是哄骗,其实字字肺腑,我由衷希望李斯焱拥有高质量的婚姻,治癒他溃烂的旧疤痕。 两年前刚进宫时,我只希望这个烂人赶紧给我倒大霉,可在他身边待久了后,我又发现他是一个不错的皇帝料子,孟叙以前和我针对这个问题辩论过,他是孔孟门生,觉得一国之君仁善为先,我从史官角度出发,觉得做皇帝最好还是缺德一点,如果非要用冠冕堂皇的话来概括,那就是:舍小义而全大义。 所以,作为一个自幼接受忠君爱国洗脑教育的读书人,我虽然鄙夷李斯焱恶劣的人品,但为了国朝江山的稳固,还是捏着鼻子认可了他当我的皇帝。 当皇帝嘛,婚姻质量高些,情绪稳定,是可利万民的。 可能是人之将走,其言也善,我语重心长道:「……陛下对我算不得好,以后对娘娘们万万不能这样轻慢,她们都是有悲有喜,活生生的女孩儿,陛下不拿真心对她们,时间久了,她们的爱也会枯竭的。」 李斯焱没想到我会说这些,默默注视我良久,干涩地问道:「你又怎知朕没用真心?」 我笑了:「我身无长物,平生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被亲朋好友们真诚地爱惜着,陛下,真心是什么模样,全长安城里,没人会比我更加清楚。」 「那你说说爱是怎样的,你爱谁,孟叙吗?」他讽刺道。 我没想到他又开始翻孟叙的旧帐,心里嘆了口气:刚才我说了那么多,他竟一点也没听进去。 这个人的心套了一个满是尖刺的猬甲,刀枪不入却也油盐不进。 或许这不怪他,爱与被爱,本来就是人世间难得一见的东西,更何况他生在淡漠的帝王之家,长于幽暗逼仄的掖庭,爱是什么,他无缘得知。 我耐心道:「孟哥哥是我重要的亲人。」 李斯焱的狰狞的脸色,在听到我说出亲人二字的时候,一下平缓了很多。 他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用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懊恼语气道: 「你要是想,你可以留在紫宸殿,朕允许你……允许你留在这里……什么也不用做……就只要人留着就行。」 说完,他好像卸下了什么巨大的负担一样,反而松快起来,眼神也不再刻意躲避我,恢復了往常的模样,甚至比我们没吵架的时候还要更加宠溺纵容一点。 「你虽然老惹朕生气,却也有趣得很,若留下来,只需偶尔伺候文墨,一切用度与俸禄仍按六品起居郎的份例来……」他像是在拿食物诱惑一只小动物一样:「只要人还在紫宸殿,朕纵容你做任何事。」 「我不要。」 回答他的是我掷地有声的拒绝。 他努力维持的温和与纵容,就这样被我一声不要撕得稀碎。 我一揖到底,认真道:「陛下,我想去宣微殿。」 大多数时间里,李斯焱都表现得像一条喜怒无常的疯狗,他跟我吵架,逼迫我干活儿,阴阳怪气地嘲讽于我,唯独没有露出过这种毫不掩饰的失望。 恍然让我有种奇怪的错觉:难道我是狗皇帝的饲主,现在正在无情地抛弃他? 我甩甩头,劝自己清醒一点,狗皇帝坐拥江山,论起地位来,我才是被他饲养的小狗。 可是,你是主人,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从我的角度看,李斯焱的狐狸眼正变得越来越暗淡,里头隐隐有微弱的水光。 「好,好……你不愿留下。」 他喃喃地念着,浑身似有火苗在跳动,逐渐蔓延开,渐成燎原之势。 啪地一声,一支竹笔被生生折断,随之而来是李斯焱暴怒的吼声: 「那你便滚去宣微殿,这辈子别出现在朕面前。」 第二十四章-祥和安宁宣威殿 「然后?没有然后了,不就是发配别宫吗?简简单单一件事,弄得比小咪盖屎还磨叽,我说好我走,他还不乐意了,我又不傻,看他状态不对,那当然是拔腿就跑啦!」 次日清晨,我和小金莲大致还原了昨晚的情况,打着哈欠把铺盖捲成一团:「还好我刚从掖庭搬回来,行装都是现成的,直接扛去宣微殿就行。」 小金莲和小金柳围绕在我身边,帮我把被子扎成一捆,小金柳小声道:「去了宣微殿,我们姐妹还能照顾娘子吗?」 我摇摇头:「那肯定不成,今早庆福爷爷说了,我去了宣微殿便只能当个普通宫女,不像在紫宸殿,还能混个女官的份例。」 小金莲和小金柳默契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问道:「那为何还要去宣微殿?」 我也纳闷道:「这还用问?因为我讨厌李斯焱啊。」 过了一会儿,我打包完了东西,庆福派来了虎跃儿帮我把家什扛去宣微殿,自己则把我拉到一边,对我三令五申: 「去了魏才人那儿须小心行事,宣微殿可不是紫宸殿,魏才人初来乍到,面柔心软,管束不住底下的宫女,那一个个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就你这鲁莽性子,小心被人给卖了还傻呵呵帮人家数钱。」 「是,我记下了,小心为上。」 晓得庆福是为了我好,我笑嘻嘻地答应下来。 庆福背着手,踱了两步,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严肃地对我道:「还有一个,陛下幸宣微殿的时候,你万万要迴避开,绝不得再出现在陛下面前。」 第87页 我点头道:「那是自然,我保准离得远远的,他别想见到我半根寒毛。」 庆福向宣政殿的方向瞧了一眼,嘆了口气道:「这样也好。」 我望望日头,估摸着李斯焱快下朝了,只想趁他没回来赶紧熘走,于是试探着向庆福道别:「那我走啦?庆福爷爷保重身体,努力加餐饭喔。」 庆福挥挥手:「去吧,你自己选的日子,好生过去吧。」 我欢快地哎了一声,背着内苑的朝阳,向新单位宣微殿跑去。 * 宣微殿坐落于御街以北,离紫宸殿不远,再往北走就是王芙娘的清思殿,总体来说,位置不错,很方便来给皇帝嘘寒问暖。 魏婉儿此人的性格和这间宫苑的特点不谋而合,低调,且闷声发大财。 我走到宣微殿的时候,门口只有一个年幼的小宫女值守,她见了我,咋咋唬唬地让我稍等片刻,她去叫她们殿的管事来。 我连忙安慰道:「别急,小心摔着。」 今日早些时候,庆福已经将我的调令发往了宣微殿,宣微殿上下都已知道了,可他们谁都没想到我来得那么快。 那小宫女去了一会儿,带回一个大脸盘子,眉眼细长的大宫女来。 大宫女打量了我一圈,热忱地抓住我的手,笑道:「沈娘子来得不巧,才人还在梳洗,管事姑姑一时脱不开身,便只有我来迎你,外头冷,快进来说罢。」 态度极好,让我受宠若惊。 我也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新同事,由她拉着进了殿,嘴上乖巧地喊起了姐姐。 新同事笑呵呵地同我寒暄,我们两个假惺惺地互通了名姓与来歷。 为什么要说假惺惺呢?因为还没见面之前,我们俩早已经摸透了对方的老底。 大宫女叫瑞音,据说是魏才人亲自赐的名,蝉儿今早得知了我要被调往宣微殿,特地跑过来找我一回,说是要向我讲讲宣微殿的局势来给我饯行。 ……好实惠的饯行方式。 据蝉儿提供的线报,瑞音此人是站在宣微殿宫斗界顶端的女人。 「不瞒娘子说,这本该是我干妹子小蝶提大宫女的,可天有不测,竟叫这阴险的瑞音抢了先,她诬陷我妹子摔了魏才人从家里带来的碗碟,害得小蝶被罚了两月的例银,大宫女之位也给她抢去了,简直不像话!」蝉儿怨气十足向我抱怨。 我摸着下巴回忆了一下,小蝶貌似是前年除夕夜和我一起吃饭的八朵金花之一,瓜子脸柳叶眉,在丫头堆里颇有声誉。 能干掉这样的大宫女苗子,那瑞音应该是真有两把刷子。 「总之,娘子务必小心这瑞音,她为了地位可什么都干得出来!有什么委屈尽管找我妹子小蝶讲,她心眼子少,人也实在,虽不聪明,跟这瑞音比确是好了太多。」她义愤填膺。 我大概听懂了,嗯……意思是这瑞音不是善茬,所以让我找她妹子拉帮结派呗。 我含煳道:「倒不用担心这个,庆福爷爷说我的用度直接从尚宫局里发,不占宣微殿的份例,她应不会对我下手。」 蝉儿不贊同:「哪是份例的缘故呢?娘子你身份特殊,出身紫宸殿,还读过书,当过史官和起居郎,这样的背景,不是轻轻松松便能成魏才人眼前第一人吗?我若是瑞音,绝没有高枕无忧的心,定要使些手段的。」 她还有半句没有说:更何况你看起来很好骗的样子。 刚想到这儿,瑞音打起帘子,叫了我一声:「沈娘子?」 我收回了思绪,对她笑了下:「抱歉,刚刚我在瞧那壁上挂的画儿,看得入神,竟忘了瑞音姐姐在身边了。」 瑞音循着我的目光看去,见我在瞧壁上挂着的宫女游春图,哦了一声,点点头道:「那个呀,那是我们才人画的,圣上看了喜欢得紧,特地命人裱好了挂起来,还贊我们才人书画双绝呢。」 话语间有些得意,大概是觉得伺候了个有文化又得宠的主子,与有荣焉。 我看着那副宫女游春图,对李斯焱的审美水平和魏婉儿的画工感到了一丝绝望。 书画双绝?李斯焱可真敢夸啊。 虽然心里不以为然,可我不能实话实说,只得干干地笑一笑道:「才人得圣上青眼,当真有福气。」 瑞音也客气的接道:「那是自然。「 寒暄过后,瑞音又给我讲了些魏婉儿的起居习惯,喜好禁忌之类,还有宣微殿上下的人事情况,总体内容和蝉儿分享的消息差不离,唯独略去了小蝶此人。 看来确实如蝉儿所言,瑞音和小蝶关系算不得好。 我不禁感嘆:一山不容二虎,这就是职场。 和瑞音兜来转去地聊了半天,她终于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沈娘子之前在御前得脸,对圣上的好恶定是略知一二的,如有机会,能否同我讲一些?」 我下意识地否认道:「我哪里算得上得脸?阖宫上下都晓得,我触怒了陛下,被罚走了四个月,这刚刚一回御前,转日便被送来了宣微殿,陛下只恨不能一辈子不见我,自然从今往后都不会听我的话了。」 瑞音阅读理解能力一流,瞪圆了一双细眼:「从今往后不听你话?莫非陛下从前……」 我越描越黑:「从……从前当然也不听我的!」 「沈娘子约是误会了。」她斟酌道:「其实是……嗯……我们宣微殿的宫人都没有在紫宸殿伺候过,所以拿捏不准陛下的脾气口味,对陛下的动向也不甚清楚,才人面柔,这些事情只能凭下人去打听,所以……」 第88页 她停住了,抿了抿嘴,大概在想如何委婉而不失准确的表达自己的诉求。 她说到这份上,我才真正懂了,哦,原来她是想多了解一点紫宸殿的情报。 新同事有需求,我毫不犹豫地决定贱卖李斯焱的隐私,一口答应道:「好啊,往后有什么,尽管来问我就是了,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瑞音欢喜极了,拉着我的手感激道:「多谢沈娘子,沈娘子莫怪我等算计,须知我们这样也是为了才人,咱们一宫姐妹一道儿使劲,定能让才人顺顺遂遂的,稳稳越过清思殿里那位!」 呃……这个难度略高。 她踌躇满志,我尴尬附和,心里默默吐槽:你连短期战略目标都向我透露了,可真不把我当外人啊! 交了投名状被纳入己方阵营之后,瑞音彻底对我敞开了心扉,言谈间少了几分客气,多了几分亲密。 听着她的讲述,我才发现,原来后宫真有一批闲极无聊工作人员,以研究皇帝的行踪和心理活动为主业,我大唿牛逼肃然起敬,亲切地尊称她们为:狗皇帝学研究员。 其实某种意义上,我们史官的工作也和她们有所重叠之处。 「昨日陛下自个儿宿在书房,没叫人服侍,这可不大寻常……」瑞音严肃分析道:「自今年来,每月的初一初二初三都是我们才人侍寝,昨日陛下爽了约,才人难过了半宿,二更时才含泪睡去,所以今日才起得迟了。」 我摸了摸鼻子,瓮声瓮气道:「昨晚吗?昨晚是我在服侍。」 瑞音当场傻了。 我连忙喊冤:「……你别想歪,是起居郎那种服侍!」 瑞音赶紧摇头:「没有想歪,只是没想到陛下深夜还在批阅表奏,当真是勤政爱民。」 我纳闷地挠头:「这不是应该的吗?晚上不工作还能干什么?」 我刚问完,瑞音的表情一下变得非常微妙而暧昧,我发现自己提了个智障问题。 太智障了,智障到我想找根小秋葵撞死自己。 狗皇帝年已二十有余,作为一个成熟的大人,他如今拥有更多样化办公项目,比如……开枝散叶,广播雨露。 瑞音小声证实道:「自充实了后宫起,陛下已经许久不在夜间处理朝政了。」 许久? 靠!那为什么偏偏我回去那天,他想起来半夜办公了? 我沉默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 真特么江山难改本性难移,是故意的吧?一定是故意的吧!为了搓磨我,狗皇帝宁可牺牲掉当晚的男女娱乐活动,留在紫宸殿磨洋工,也要强行让我带病上夜班。 妈的,气人! 瑞音见我把拳头捏得嘎嘎作响,尴尬地笑道:「或……或许因昨日上巳,白日出游,耽搁了当日的朝政,陛下只能夜间处理一二吧……」 我凉凉地笑了一下,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要连夜干啊?突厥南下了?吐蕃造反了?都没的话凭什么让我陪他加班? 她们宣威殿压根不了解李斯焱,此人性子急,没有条理,各地送来的文牍全都堆在案前,可昨日我进去时,狗皇帝案上比他的脸还干净,说明他压根没什么急事要处理。 ——没急事还留在书房里磨磨叽叽,摆明了就是特意在等我。 我回忆起他昨夜最开始对我爱理不理的那贱嗖嗖的样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哼,狗皇帝装得还挺像。 瑞音见我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冷笑,表情变化莫测,心里有点发憷,讪讪笑道:「既然陛下真是忙于政务,待会儿我去如实禀报才人……」 「好,辛苦姐姐。」 两个女人执手相看假笑,像两朵随风摇曳的纸煳花。 又略聊了几句后,瑞音帮我收拾了铺盖,擦好了台子,向我告了辞,说她要去一趟清思殿,给王才人送魏婉儿前些日子做的五彩绦。 临走时还跟我吐槽:「咱们才人当真心善,拿这么好的手艺送人,只是肉包子打了狗,那么多东西送出去,从不见清思殿给个好眼色。」 「王才人不好相处吗?」 听我这样问,瑞音的怨气噌地一下蹿了出来。 「上次王才人身边的喜福还讽刺我们才人貌丑,我们宫的蒹葭气不过便顶了她一句,那喜福蛮不讲理,冲上来便揍蒹葭……身边的人犯了事,王才人也不管教着点,只让喜福草草倒了个歉便作罢了,真是……」 她气不打一处来,连语速都变快了。 听得我目瞪口呆,好傢伙,现在宫女的江湖已经如此武德充沛了吗? 我摸摸光吃不练,逐渐松软的胖胳膊,决定从明天开始每天早晨打套长拳。 * 瑞音走后,我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扎起马步,刷刷刷比划了几个武术动作,感觉打架的手感不逊当年,这才放下了心。 确定瑞音已经走远,我鬼鬼祟祟拿出了我没写完的蛇蝎美人窝的文稿,藏在了角落的空罈子里。 虽然庆福没说过宫里不准写传奇,但是呢,这是宫里嘛,法无禁止皆不准,如果被他发现我在写这种伤风败俗的颜色文学,我吃不了兜着走。 藏好了稿纸,我心下略定,见日头初升,猜测魏婉儿应该已经洗漱完毕,于是起身去了宣微殿的正殿。 殿里静悄悄,门口无人值守,我大摇大摆走进来,一进门就又瞧见了魏婉儿那幅丑不拉叽的宫女游春图,我的眼睛痛了一下,别开眼时,却又看到了另一幅正摊开晒墨的画作。 第89页 虽然仍是画工不佳,却比之前那幅稍微能看一点。 我眯起眼,仔细一瞧,发现这图上画的是个男人的背影,穿石青的日常袍子,凭栏远眺。 认出了那件眼熟的袍子,我嘆了口气,原来她画的是李斯焱啊。 画得不行,却能看出用心。 我无端想起来从前我给孟叙画像时,也是一笔一笔万分谨慎,画完了给他看,他中肯地挑了一堆毛病,气得我嚷嚷着要重画,他却捨不得,买了碗酥山哄着我,我才勉强同意把画给他留念。 想起遥远而模煳的往事,一时间心绪万千,我怔怔地站在原处出神,连身后来了人都没察觉到。 「可是沈娘子?「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 我转过头,一张清秀的小脸映入眼帘,是魏婉儿。 她比我略高一点,今天梳了个简单的髮式,佩戴了素淡的银钗,这打扮颇为随意家常,像是邻居家的小妹妹一样。 我对她行礼:「沈缨见过魏才人。」 「不必多礼,」魏婉儿温声道。 她见我正在瞧那幅李斯焱的背影,羞赧地低下头:「……沈娘子莫看了,我画得不好。」 我笑了笑:「画中有情,便是佳作。」 听我这样说,魏婉儿的眼里闪过一点欣喜的小星星,支吾道:「你的眼真尖,这都瞒不过你。」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她身后的瑞音立刻接上了茬:「可不是吗,沈娘子是懂画的人,方才我领沈娘子进来,沈娘子还贊才人的那幅宫女图好看呢。」 我的表情差点裂开:等等,老娘可没夸过啊! 她另一边身后的小蝶不甘示弱,梗着脖子笑道:「沈娘子自是有才学的,如今来了我们宣微殿,也能和才人做个伴儿了。」 两个宫女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杀气四溢。 我赶紧陪笑道:「陛下体恤才人镇日里无人议论文墨,这才派了我来替才人派遣寂寞,能来这儿是我的福气,也是陛下爱惜才人的一份心意。」 看出来魏婉儿十分中意李斯焱,我专门挑了好听的说,话里话外强调李斯焱对她的优待。 果然,魏婉儿受用极了,极力压着上翘的嘴角,幸福之色溢于言表。 「我哪儿值当让御前的起居郎来陪伴了?陛下可真是……」她沉醉于甜蜜的爱情,瞧我的眼神越发柔和,好像在看月老手下的红线童子一样。 我默了默,还是决定不告诉她我其实是触了李斯焱的霉头才被发配贵宫的。 魏婉儿开心了一回,又想拉着我去谢恩顺便给李斯焱送她新弄的小菜,由于我打死也不愿意再往狗皇帝跟前凑,她只得撇下我,自己端了碗樱桃毕罗去了紫宸殿。 瑞音陪她一起,小蝶则留在宣微殿,我和小蝶唠了一个时辰的嗑,听了不少各宫新鲜八卦,正当我们兴高采烈讨论素行和齐公公的爱恨情仇时,门口的小宫女发来线报,说才人回来了。 我精神一振,起身出去迎接。 不想冤家路窄,一眼瞧见了魏婉儿身边的李斯焱。 我宛如百日见了鬼,脚底生生转了个圈,对小蝶狂打手势:「要命!陛下来了,我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小蝶连忙道:「你回你屋子去,快些!」 眼看着两人已经携手走近了,我飞速地猫着腰向我的耳房狂奔,快得像一道残影。 终于赶在李斯焱发现我之前冲进了屋里关上了门。 「……陛下来得正巧,婉儿正作画儿呢,不过现在不能给陛下看,要保密。」魏婉儿言笑晏晏地进了殿,轻软的声音迴荡在正殿之中。 我靠着门,听见狗皇帝带着笑意地回答她:「好,不看便不看,等婉儿哪天有兴致了再给朕瞧吧。」 他们闲聊着走进了,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喁喁细语。 无外乎些肉麻的调情之词。 「……朕遣了沈缨过来,你用着还顺手吗?」狗皇帝问道。 勐然被点了名,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一般从门上弹起。 魏婉儿道:「她已来了,还说是陛下疼惜于我,才叫她来为我排遣寂寞,婉儿感念陛下的心意,才特意来紫宸殿向陛下谢恩的。」 「她是这么对你说的吗?」 魏婉儿道:「正是。」 狗皇帝没有接话,沉默了一会儿,轻快地把话题转向别处。 门外断断续续传来李斯焱和魏婉儿的笑声。 宣微殿又大又空,哪怕是一丁点声音也回音裊裊,我听得烦躁极了,却不能出去勒令他们闭嘴,索性一掀被子躺下睡觉,安详地带薪做猪。 断断续续睡了好几个时辰,直到晚膳时分,一缕幽幽的菜香从门缝里钻进来,我半梦半醒间吸了吸鼻子,嘴角无意识地流下可疑的液体。 噫,好香哦。 我贪婪地抽了抽鼻子,酥炸小鱼干的香味顿时充满了整个鼻腔。 出去看看吧? 不行,会被李斯焱看到。 可是我真的好饿啊! 在屋子里熘熘转了两圈,我被诱惑得实在受不了,小心地把门拉开一条缝,狗狗祟祟往外偷窥。 惊喜地发现居然有个好人挪了一扇巨大的屏风到耳房通往正殿的门口,我连忙侧身出门,小跑两步蹲到了屏风后面,小声唿唤几丈之外守着的小蝶:「小蝶,小蝶?」 第90页 小蝶正全神贯注当差,端着个黄铜酒壶,站得笔挺,全然没听见我的深情唿唤。 反倒是瑞音注意到了屏风上晃来晃去的阴影,遣了个小丫头来递话道:「陛下和才人还在用膳呢,娘子避着些。」 我眼巴巴看着席面问道:「他们用膳,我们便不吃吗?」 小丫头眨了眨眼,困惑道:「娘子不知吗?我们宫里伺候的,歷来都是要等下了差才能进些水粮的呀。」 我这才想起来,如今我的身份从女官转为了普通宫人,既然是普通宫人,那一定要等主子吃完才能吃。 我捧着肚子嘆了口气:「谢谢你,我明白了。」 虽然腹中飢饿,但我深知今时不同往日,忍痛转过身打算回房,谁知突然听见狗皇帝凉凉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那屏风怎么回事,有个鬼影子在飘荡似的。」 第二十五章-魏婉儿的野望 他话音刚落,屏风上原本正在发呆的鬼影突然抽了个冷子。 我维持着娇弱的捧肚子姿势,目光大惊失色地左右横飞。 妈的,狗皇帝只说了我不能出现在他面前,可没说他会主动来碰瓷我啊! 大殿里一时如死一样寂静,尴尬极了,我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愣了一会儿,魏婉儿笑着对李斯焱道:「陛下是真龙天子,身负干坤正气,神鬼莫能近身,依妾看,那影子约是妾宫里的小宫人,在那儿偷闲呢。」 李斯焱向这边望了一眼,冷冷道:「下次再敢装神弄鬼,直接拖下去打死。」 我装作很怕怕的样子,掐着嗓子呜呜地哭:「嘤嘤奴不敢了!」 一边装,一边缓缓后退,再后退,最后飞身跑回房间里关上了门,身怂心不怂,我嚣张地无声怒吼:拖下去打死?呸,有种你打啊。 饭没捞着,反而被李斯焱给吓了一回,我腹中飢饿,情绪暴躁,在心里把阴魂不散的狗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仍然无法排遣怨气,在屋子里熘熘转了两圈,又拿出了今早刚藏好的蛇蝎美人窝的文稿,咬牙切齿地续写了下去:员外尚沉醉在温柔乡之中,浑然不知危险已向他徐徐而来…… 化悲愤为灵感,我废寝忘食写了一个时辰,一路从员外纳了第十八房小妾写到了十八房小妾幡然醒悟化身黑寡妇,这位小妾是个勐女,怨气上头说干就干,当晚就遮头掩面,去药坊下单了三斤含笑半步癫……正当我兴奋描述该毒药见血封喉的良心毒效时,瑞音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手一抖,赶紧把文稿塞回了罈子里,抓了两把头髮,开门露出一张欣喜的脸:「陛下终于走了?」 瑞音怪异地瞧我一眼道:「没有,陛下和才人去了内殿。」 看到了桌上摆的笔墨,她又问:「沈娘子在写东西吗?」 我哪敢告诉她我在写黄色寡妇文学,心虚地笑了笑:「光磨了墨,还没开始写。」 瑞音看上去并不太信,仍不露声色地试图伸脖子去看我在写什么,我赶紧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可怜巴巴道:「瑞音姐姐,我们宫女们什么时候能用膳呀。」 她把我带进她们宫女们用膳的另一个耳房,命正在低头进食的小宫人们给我让一个位子。 飢饿就是最好的佐料,即使伙食质量不佳,我也两眼放光地扑了上去,吃得如风捲残云一般迅勐。 一连塞了五块蒸饼下肚,我在众女震惊的目光中放下了筷子,打了个清脆的饱嗝。 我摸摸饱足的肚皮,见场面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主动挑起话题道:「今日陛下在咱们偏殿留得够久的,真是柴门有庆,蓬荜生辉哈。」 瑞音听不懂后两个成语,但对前半句颇有共鸣,胸脯子立刻就挺了起来,眉飞色舞道:「正是,陛下三个月来头一次在一间宫室里从午间待到夜晚,甚至连公务都拿来了宣微殿处理,这份看重当真是独一无二了。」 呸,昏君! 一个小宫人凑过来添嘴:「是呀,陛下宠爱我们才人,瞧我们才人的眼神好生温柔呢。」 呸,色鬼! 另一个小宫人捧脸傻笑:「陛下英武,才人秀丽,当真是一对璧人。」 呸……想不出怎么骂了。 我皮笑肉不笑道:「哈哈哈,真是椒房独宠啊,看来我们才人的晋升是指日可待了哈哈哈哈哈哈。」耳房里瀰漫着快活的空气。 趁宫女们都在,我问道:「才人得宠,那咱们宫里的人,是不是总是要面见圣上?」 瑞音道:「倒也不是总要见,陛下不喜欢有人在旁,与才人一处时,一般都会把我们打发走,像我们这种内殿里当值的,一旬下来能轮上两三次御前伺候的机会吧。」 「啊?」我大惊:「可以不见吗?」 瑞音沉吟片刻道:「别的年节倒无碍,但元日的觐见,陛下的千秋,这两个是阖宫上下一同觐见,连杂役洒扫都要去,你是正儿八经的宫女,这两场是躲不掉的。」 「他……他的千秋是不是就在这个月?」 「就在初十。」 我惊恐地掰起手指头算:初十,那不就……只剩五天了? 我的天爷呀! 第二天一大早,趁着狗皇帝还没起床,我飞奔去紫宸殿找庆福。 庆福一见我,两道惨澹的眉毛生理性地拧成八字,嫌弃道:「好不容易把你挤兑走了,这才一天,怎么又跑了回来?」 第91页 我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道:「庆福爷爷,马上是陛下的生辰了,宣微殿的人告诉我各宫宫女都要来觐见贺寿,我也得去,那岂不是陛下就要和我打照面了?」 庆福冷哼道:「傻不傻,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你直接不来不就成了。」 我眨眨眼:「还能这样吗?」 庆福垂下眼,鄙夷道:「你以为自己多重要呢?多你一个少你一个又有什么区别。」 「好嘞!」我欢快地答应下来:「庆福爷爷说得有理,我先回去啦。」 「赶紧走,一天到晚四处晃荡像什么话。」 庆福顶着一脸刻薄的褶子,赶苍蝇一样地对我摆手:「近日陛下去魏才人处去得勤,你把自己藏好了,别舞到陛下眼前去。」 「知道了。」 我满口答应下来,又顶着初升的太阳一熘烟跑回了宣微殿。 * 李斯焱昨晚在宣微殿就的寝,伺候的人马也顺便带了来,全是紫宸殿的熟面孔,我回殿时,正见到惠月有条不紊地指挥小宫女忙前忙后,瑞音在她边上同她套近乎。 我走过去打招唿道:「惠月姐姐,陛下起了吗?」 惠月笑了笑:「上朝的时辰快到了,里头在伺候梳洗。」 瑞音陪笑道:「紫宸殿的姐姐们就是手脚利索,这么快就打理完了,叫人好生佩服。」 紫宸殿的姐姐手脚利索不利索我不知道,可她这声马屁我是真的听见了,好生响亮。 又是敲敲打打好一会儿,皇帝从宣威殿离开,穿戴整齐前去上朝了,过不多时,魏婉儿也起了身,遣人来叫了我去,说想要作画,让我在旁伺候一二。 我打叠起精神前去,殷勤地替她裁了画纸,布置好笔墨,问她道:「才人想画些什么?」 魏婉儿露出小女儿的害羞情态:「倒也还没想好画什么,不过沈娘子,我有旁的事问你,你曾在御前做过起居郎,可知道陛下他喜欢些什么样的生辰礼?」 「金子。」我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魏婉儿愣了愣:「金子?」 我补充道:「加点玉更好。」 由于生长环境的过分贫穷,以及基础文化素养的缺失,李斯焱的审美和土包子地主老爷的重合度极高。 也就是——看起来越贵越好。 我又想起来他之前想送我的那个金盒子……妈的,好想删除这段糟糕的回忆。 我说了实话,可魏婉儿看起来颇为失望。 她像一个押错了题的落榜书生一样,跌坐在胡榻边,黯然道:「我就知道,我总也猜不到他的心思。」 我隐隐感觉不妙,小声问道:「……怎……怎么了?」 只见魏婉儿弯下身子,难过地拿出一条精緻的织锦腰带,还有一双绣得花团锦簇的龙靴,放在桌上怔怔地看着,眼圈慢慢红起来:「我……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便只准备了两样针线,他想必是不喜欢的……」 不!妹妹,你听我解释! 眼看她的泪水就要滴落下来,我颤颤巍巍伸出手,大声道:「且……且慢!依我看,陛下定会十分喜爱这份礼物!」 魏婉儿抬头看我,眼底水盈盈的。 「可你刚才不是说,陛下喜欢金玉器吗?」她疑惑地问道。 我斩钉截铁道:「他喜欢贵东西,又不意味着他不喜欢别的,才人,我在紫宸殿当了两年职,对陛下的喜好也算是略知一二,依我看,才人这礼物还有可改进之处,陛下喜欢贵气,才人不如就在腰带上缀些金镶玉吧,如此一来,陛下定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李斯焱的审美一向又土又俗,衣箱里塞满了各种花里胡哨的配饰,魏婉儿这礼物虽然辣眼,可是歪打正着,还算是长在李斯焱的审美点上,有抢救的余地。 ……怎么说呢,某种意义上魏婉儿和李斯焱真他妈天生一对,都是误入内宫的土味穿搭爱好者,士族审美教育的漏网之鱼。 魏婉儿听了我的话,苛刻地打量着自己准备的礼物,半晌,她点点头道:「沈娘子说得有理,我光顾着表达心意,却显得不够贵重了,我这就让瑞音开库房取玉片,今晚便钉上去。」 我勐拍她的马屁:「才人的礼物定会艷压群芳。」 「谢谢你。」魏婉儿感激地看我一眼,蓦地像是想到了什么,问我道:「你们起居郎也会给陛下送礼物吧,不知你去年送了什么,陛下喜欢吗?」 我被问住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去年?我只记得素行把各地运来的珍奇贺礼登记造册,塞入库房,由于东西实在太多,她忙了好多天才忙完,但那些东西有我送的吗?应当没有吧。 我苦恼地挠了挠头,拼命回想了很久,突然想起来:不对,我送过的,当时狗皇帝问我要礼物,我说没有,他阴阳怪气骂了我一顿,骂完说要再给我一次机会,赶紧给他准备,我没法子,只能连夜煳弄了张喜鹊登枝图给他,他收到后龙心大悦,特地找人裱了起来,收藏进了他那个神秘的小暗阁。 那个神秘小暗阁是李斯焱存放重要物品的位置,里面藏品包括:传国玉玺,高祖遗书,舍利宝函,他亲娘给他雕的小木马,我写的余太后传,还有他少年时,萍水相逢的小娘子送他的珠花……不论是从藏品珍贵程度还是纪念意义上看,我的喜鹊登枝都大幅度拉低了暗阁的档次。 第92页 我大概地同她说了说,魏婉儿听完后,露出了非常心动的神情。 「既然如此,那我也该做一幅画送予陛下。」魏婉儿踌躇满志。 她有这个心,我当然是一把子支持,讨好新领导嘛,不丢人。 我想起了昨日在殿前看到的那幅未完的画,灵光一闪,对魏婉儿道:「依我看,才人也不必再画新图,就用昨日那张陛下的背影就很不错。」 魏婉儿有些心动,犹豫道:「可寻常人送书画做礼,鲜有送主人肖像的,我怕……」 「没事的,陛下一向不拘小节,自视甚高,才人画他的背影,他收到了定会高看才人一眼。」 我说得比较委婉,真相是李斯焱压根看不懂图画的好坏,只要他觉得画得像,那就是好画,如果画的是他而且还画得像,那就简直是绝世好画,吴道子再世了。 越想越觉得有搞头,我加足马力劝道:「送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当然也是一片心意,可是这样不就泯然于众人了吗?陛下待才人不同,才人当然该也送些别致的礼物,要不然怎么是独一份儿的呢?」 在茫茫内苑里,最奢侈的就是这个独一份儿,最难求的也是这个独一份儿。 魏婉儿就被这个「独一份儿」打动了。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她坚定道。 她把钉玉片的活儿推到了夜晚,趁着白天天色好,对着窗台铺开那幅李斯焱的背影图,提起笔,凝视了画卷上的男子良久,忽地沮丧道:「我画得不好。」 见她又挥起退堂鼓的大槌,我心里抓狂地怒吼:没关系啊妹妹!你画得不好,但李斯焱他眼瞎啊!他连韩大家是哪根小秋葵都不知道,怎么会挑剔你的手艺呢! 可我又不能说得那么直白,只得拐弯抹角开解她:「……才人不必为难,我去岁送陛下的喜鹊图也是极为粗糙的,可陛下照样欣赏,好不好又有什么干系?重要的只是那份心而已……」 没想到魏婉儿全然抓错了重点,眼睛蓦地一亮,握住我的手殷切道:「我怎地忘了,沈娘子最懂书画,你瞧瞧,这图画要怎样改才好些?」 一边说,一边把珍贵的玉柄湖笔往我手里一塞。 我绝望地闭上嘴,得,这位妹妹和李斯焱真不愧是两口子,连不听人劝的毛病都是一脉相承。 「好吧……既然才人有心,那沈缨自当竭力襄助才人,我们做人物图,讲求的是一个磊落逸势,面部发须可仔细雕琢,但衣物花纹之类不宜过细,容易喧兵夺主,你看此处……」 我挽袖落笔,用最凝练的线条给她做了个示范,不过寥寥几笔而已,便已在纸上勾出一个男人劲瘦的背影。 画面上李斯焱正伏案办公,头戴他的通天冠,身穿玄色云锦常服,背后摊着他最宝贝的那件黑貂大氅。 画好了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仔细端详了好一阵子,突然灵光乍现,再次提笔,往他身边加了个面瘫的老内侍,好,这下味道终于对了。 魏婉儿不可置信道:「沈娘子没见着陛下,竟也能画得如此传神?」 我心里流下两行热泪:这就叫熟能生巧,你要是跟在李斯焱屁股后头当两年起居郎,你也可以闭着眼默写出他的狗头形状。 在我的鼓励下,魏婉儿跃跃欲试,把我的范图拿起来左看右看,又放下来仔细描摩,可她的笔力不太行,虽做了努力的尝试,临出来的作品却总是差了一口气。 我自然是觉得差不多就行,可架不住这姑娘脾气轴,非拉着我一遍一遍地改,就这样,我陪着她从早间一直画到了下午,废稿堆成了小山。 魏婉儿越挫越勇,我逐渐崩溃,一直折腾到了傍晚,她才勉强作出一副稍微满意些的画来,善意道:「沈娘子累了吧,不如去歇息片刻?」 片刻?我险些眼前一黑。 为了逃避重复劳动,我恭维道:「绘画非一朝一夕之功,今日才人尽了力,这画儿已是不凡,不如就此装裱了,后日拿给陛下罢。」 魏婉儿沉吟道:「你是说,我画不出更加好的了吗?」 「才人笔耕不缀,来年定有进益。」意思是今年就别想太多了。 魏婉儿嘟了嘟嘴,露出点小女孩儿的情态,妥协道:「好吧,听沈娘子的。」 她托着腮想了想,忽地皱起眉:「这图画私密,我并不想给旁人看,可是除了陛下养的人之外,后宫里哪还能找到裱画的匠人呢?」 这就把我问倒了。 我们两大眼瞪小眼了良久,魏婉儿绞着手绢,不好意思地问道:「沈娘子……可懂装裱之道?」 我:…… * 次日清晨,我扛着魏婉儿提供的织锦,她的宝贝图画,以及浆煳若干,踏上了裱画之路。 我以前在紫宸殿当差,殿里那几个裱匠和我都熟,见我亲自过来裱画,还以为这图出自我的手笔,纷纷凑过来瞧,被我挨个轰走。 期间庆福也来了一趟,这老东西聪明得很,知道我不让看,于是悄没声地从我背后过来,把画的内容看了个满眼,这才撇着嘴,出声嘲讽道:「看你弄得那么神秘,老夫还道你闷声作了个大死,没想到真的就是裱个平平无奇的画儿,累得老夫还专程来一趟,真箇扫兴。」 我被他吓得一激灵,恼怒道:「谁许你看的,赶紧忘掉!」 第93页 庆福哼道:「当老夫多乐意来呢。」 他耷拉着眼,又多扫了两遍,问道:「你新主子画的?」 我道:「是啊,魏才人看重这画儿,不想让那些粗蠢的匠人瞧了去,所以让我来裱。」 不忘叮嘱庆福道:「庆福爷爷你看便看了,可千万别告诉陛下,魏才人说要给陛下一个惊喜,让我们都先好好地瞒着。」 「老夫何时多过口舌。」庆福道:「只是瞧这笔法,倒像是你的大作。」 我一边往纸背面涂浆煳,一边问道:「庆福爷爷还懂赏画啊?」 庆福背着手转过头:「陛下喜欢,老夫不过是偶尔跟着看看而已。」 我毫不留情地戳穿道:「他连韩大家是哪根小秋葵都不知道,还说喜欢画?」 庆福冲口而出:「陛下私底下常常……」但似是想到了什么,迅速地闭了嘴,警惕地看着我。 「他私底下常常做什么?看春宫吗?」我又在贱卖节操。 庆福一巴掌唿在我脑袋上,差点把我的脸摁进浆煳盆子,气咻咻道:「洗洗你的嘴!」 第二十六章-失恋的上司 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不世出的装裱奇才,即使被庆福一巴掌唿了熊脸,依然把画裱得几乎毫无瑕疵。 好不容易等纸干透了,我一路遮掩着宝贝画儿,做贼一样回了宣微殿。 魏婉儿看了成品后满意极了,止不住地笑。 她每次一开心,眼睛里就会有星星点点的碎光,像李斯焱珍藏的西域琉璃晶石一样,此刻这带着星光的清秀杏仁眼正快活地看着我,弯成一只可爱的扁杏仁。 小蝶凑趣道:「沈娘子长得与才人竟有几分相似呢,尤其这眼睛,都是又大又圆的杏仁眼,好看得紧。」 魏婉儿闻言,仔细看了看我,点头道:「真的呢,你不说我还发现不了,而且不独是眼睛,鼻子嘴都有点像,难怪我一见沈娘子就觉得亲切,不觉得是普通宫人,倒像是自家姐妹一样。」 我连忙笑道:「小蝶净会哄人,我哪能和才人相提并论呀。」 魏婉儿道:「你别这么说,我才发觉咱们俩生得真有相似之处,唯独是差在髮式和眉毛上,沈娘子这眉毛应是没有修过,若是打理一二,说不定我们当真是像一家子姐妹一样了。」 我默默记下了魏婉儿的话,回去对着模煳的小铜镜照了半天,惊讶地发现:咦,真有几分相似。 可是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问题出在气质上。」 小蝶如是回答了我。 「你看,咱们才人是最柔婉不过,声音如春风化雨,举止如弱柳拂堤……」小蝶一连用了两个高级比喻,声情并茂道:「如此佳人,定是哪位仙娥嫌长生寂寞,下凡体验俗世纷扰的。」 那马屁拍得啪啪作响,听得我一愣一愣的,期待地问道:「那我呢?」 小蝶沉默了半晌,诚实道:「你不一样,外面都说你是太岁凶星下凡,与陛下一番搏斗之后,被镇压在了太液池蓬莱岛之下,五百年后方能重现世间。」 我大受震撼,万万没想到我的民间形象演化如此迅勐,都从母夜叉升格成了太岁凶星了。 小蝶紧急补充:「……这,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就是外面乱传嘛。」 我短暂地失去了自信,拍拍最近长胖的脸蛋,郁闷地问道:「我是不是也该温柔着点?」一边低头做不胜娇羞状。 小蝶被我噁心到了:「你们文人常说的那个成语叫啥来着?东施效颦?」 气得我一秒恢復了悍妇的原本面目,撸起袖子暴揍这个倒霉孩子。 接下来的两天,魏婉儿一直带领着瑞音和另外两个擅长手工活儿的宫女,闷头捣鼓要送李斯焱的腰带和龙靴,宣威殿一片寂静,只留着银针刺破布帛的轻微响声。 这姑娘不愧是百年大族层层选拔送入宫里的人尖子,我不过提了一嘴李斯焱喜欢看起来贵的东西,她当下便举一反三,非但往腰带上镶了好玉,还用闪闪发光的金线把龙靴上的绣花给翻新了一遍,这份耐心令我自嘆弗如。 小蝶的针线不行,被高标准严要求的魏婉儿无情踢出了绣娘队伍,她的头号竞争对手瑞音为此开心了一整天,一见小蝶就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来。 小蝶大怒,找我拍桌怒吼:「她笑什么!不过比我多学两年女工,也能得意成这样?」 我心疼地看着桌子上的裂纹:「妹妹你轻着点,把我这桌子拍塌了,我可去哪儿写字啊。」 小蝶在我这里无法得到心灵慰藉,又跑去了紫宸殿寻她干姐姐蝉儿倒苦水,蝉儿心疼妹子,冒着得罪王芙娘的风险,悄悄透露了王芙娘准备的礼物。 小蝶回来时红光满面,又拍着我的桌子哈哈大笑:「你猜清思殿那位送了什么?你绝对想不到,陛下的千秋,一年才一次的日子,她居然只随随便便送一只头冠罢了,我看啊,这回咱们宣微殿是赢定了!」 我放弃拯救我的桌子了,问道:「那头冠是什么材质?」 小蝶愣了愣:「王才人手头不差钱财,既然是贺陛下千秋的,那应是金镶玉的吧。」 我沉默了:婉儿妹妹说不定要输。 小蝶雄赳赳气昂昂在宣微殿走了一圈,不到一个时辰,宣微殿上上下下都知道王芙娘的礼物是一只寒酸的头冠了,大家弹冠相庆,所有人都觉得自家主子,稳赢。 第94页 连魏婉儿自己都这么觉得。 转眼就到了李斯焱千秋当天。 这一日里,寿星公忙得像一只连轴转的陀螺,上午是百官觐见,与民共欢,下午是宫内的觐见,山唿万岁,晚间是私人宴会,单请几个喜欢的臣子和宫妃,温情脉脉。 然而这三场我一场都没有参加,躺在空无一人的宣微殿睡了一整天大觉。 在我与周公把盏言欢的时刻,夏富贵领着他的掖庭子弟们分批给皇帝磕头,忙了整整一个下午,好不容易把此事平稳地办完了,夏富贵打着给魏婉儿送东西的旗号,在傍晚时分来了趟宣微殿。 我一听夏总管来了,二话不说,赶紧穿戴好了去门口迎接,夏富贵为了避嫌,小胖脸板得像条铁梨木,手上悄悄塞给我一个纸条,上书四个大字:写完了吗? 把我气了个仰倒。 但是气归气,交稿还是要交的,我从怀里把完本的《蛇蝎美人窝》拿了出来,嘴里道:「啊呀,不小心将替总管记帐的本子带出了掖庭,可巧夏总管来了,物归原主。」 夏富贵当着外人面从不与我过分亲近,板着脸点了点头,把厚厚一沓文稿塞在胸前,前襟生生给撑大了一圈,看起来像是个海纳百川的哺乳期妇女。 趁此机会又给我递了个纸条,上书:何时写下一本。 下一本?等灵感来了再说吧,我用真诚的微笑回答了他。 晚间,眼瞧着魏婉儿带着她精心准备的礼物婷婷裊裊地往延英殿去了,我打了个哈欠,又躺回了床上。 蛇蝎美人窝写完了,暂时还没有新的灵感,我揪着床帐上的绿丝绦在指尖绕圈圈,想着要不下一本就地取材一下,写写皇帝和宠妃的爱恨纠葛? 咂摸了片刻,我惆怅地挠了挠头:还是算了吧,文学来源于生活,你不能写完全没有根据的东西,能自发奋斗当上皇帝的勐人大多都只爱自己,自家江山都管不过来,谁天天往女人那儿献殷勤啊,就比如李斯焱,我实在无法想像他为个女人要死要活的样子。 皇帝不能写,我又把取材的目光投向了素行和神秘的齐管事:不如来个……严肃女官和多情内侍的宫墙虐恋? 盘算了一番,我又摇了摇头:不行,对食题材比较敏感,容易被国子监的人盯上,我要是写得太真了,这帮老夫子查啊查,查到我头上怎么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感觉我文思的趵突泉忽然就被堵住了,烦躁地翻了个身,抓了一本志怪小说翻看消遣。 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由闷青转为一种熟透的葡萄色,月亮也慢慢攀上枝头,门外一阵喧闹,魏婉儿带着瑞音小蝶她们移驾回宫了。 我走到殿门,刚想调笑几句,却见开道的宫人们个个面色凝重,小心翼翼,好像在努力压缩自己的存在感,免得触主子霉头一样,我愣了一瞬,向外头看去,只见魏婉儿慢慢地走上了台阶,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神态平和又迷茫。 她回了殿,一言不发地进了卧房。 我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还以为是李斯焱冷落了她,可问了小蝶,这丫头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陛下挺喜欢才人的礼啊,贊了好几句,把王芙娘脸都气青了。 这就让我有些困惑了,瞄了一眼内殿,压低嗓子问小蝶道:「那才人是为何事郁郁寡欢?」 小蝶一头两个大:「我哪里晓得,还指望缨子姐你去问问呢。」 小蝶很自来熟,前几天还叫我沈娘子,后来觉得这个称唿太生分,自作主张开始喊我缨子姐。 我们蹲在角落里,悉悉索索地分析了半天魏婉儿的心理活动,讨论到了一半,瑞音忽地鬼魅般地出现在我身后,淡淡道:「才人叫沈娘子进去伺候。」 见瑞音神情严肃,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无数下场悽惨的谋士,商鞅范蠡伍子胥,田丰晁错周亚夫……我心头一紧:她怕不是要找我秋后算帐吧。 但转念一想,魏婉儿应该不是这种人。 心下仍在忐忑,小蝶已引着我去了魏婉儿的内殿,她的卧房很花哨,白墙,朱红色的柱子,地上是复杂的莲花砖,垂着一面又一面帷幔,整个屋子唯一称得上雅致的装饰品是几只瓷罐,里头插着新鲜的桃花。 这是我第一次进内殿,有一丝进入人家私密空间的惶恐感。 从前在紫宸殿时,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御书房,大殿,还有我住的侧殿耳房,李斯焱睡觉的内殿对我而言是一块禁区,他不让我进,我也不想进。 但可气的是,我自觉远离李斯焱的私生活,他却从来没有尊重过我的隐私,我们有好几次吵架吵得厉害,我愤怒地罢工不干,跑回自己的房间狂揍小枕头,可李斯焱性烈如火,从不委屈自己憋气,每次都不打招唿地破门而入,骂我一顿再大摇大摆地走人。 某一回他正好撞见我在揍小枕头,于是特别无耻地讽刺我:「揍软枕算什么,有种你去打瓷枕啊。」 他提醒了我,我抡起瓷枕,一个霸王举鼎往他腿上砸去,边砸边骂:「老娘没种你有种!呸,老娘九岁的大侄子都知道进门要叫门,你一个皇帝怎么做得比土匪还土匪?赶紧给我滚出去!」 李斯焱轻轻松松抓住我的手腕,龇牙咧嘴道:「你还记得老子是皇帝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按理来说你这屋子都是朕的,你倒好,还叫主人滚出去?」 第95页 瓷枕碎了一地,我打不过他,论无耻也无耻不过他,气得七窍生烟,差点把枕头揍漏。 在过去的两年里,这样的事常常发生,不过自从那次我彻底触怒李斯焱开始,便再也没有了。 多思无益,我摇了摇头,把这些让人生气的回忆丢到脑后,一手掀开一面珠帘,在妆檯前看到了魏婉儿伶仃的背影。 魏婉儿背对着我在卸妆,她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把脸上精緻无伦的梅花妆洗掉,最后,轻轻地撕掉额前充作花钿的梅花花瓣,对着一盘浮着细粉的浊水发呆。 我轻轻走过去,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拿起旁边一件厚衣裳,问道:「才人冷不冷?披件衣裳吧?」 她闷闷的声音飘来:「我不冷。」 我只得又将衣服放在了一旁,想了一想,坐到了她身边去,轻声道:「才人若有烦恼,不如与我说一说,可是沈缨做错了什么?」 魏婉儿抿了抿嘴,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随后低下眼睫,摇了摇头。 「不是你的错……」她欲言又止,神态迷茫。 我静静等她整理好思绪。 这是一个很静谧的夜晚,白日的喧嚣褪去,只留下一地冷冷清清碎屑,室内点着朦朦的灯,外面隐隐传来绵长悽厉的狸奴叫春,不知哪一宫的小动物在散发着它无法纾解的,生理性的欲望。 听着一声声凄凉的喵嗷呜,魏婉儿突然哭了。 她哭得很端庄,身体微微发颤,眼泪从眼眶中大滴大滴地掉下来,砸在面前那盘浊水里。 眼泪把均匀的细粉打散,原本沉静的水面被打得千疮百孔,像是少女浮沉不定的心。 我把帕子递给她,耐心地等着她哭完。 魏婉儿的眼泪像是用不完一样,不停地落啊落,我坐在她边上,想安慰她,却觉得没这个能力。 我自己也是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如何能开解得了她呢? 良久,她擦了擦泪,转向了我,眼睛红红的,她道:「陛下不喜欢我。」 我嘆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从前安慰惨遭失恋的邻居家小妹妹一样。 我想告诉她李斯焱是个他妈的混蛋,他根本不懂什么叫爱,你是好姑娘,不值得为了一个先天情感残疾的人伤心。 可话到嘴边,我却说不出口,只沉默一下道:「陛下心里怎么会没有才人呢?他赐你满匣珠玉,对你温和至极,还夜夜宿在宣微殿,他……」 「沈缨我不傻,我看得出来,他一点也不喜欢我。」魏婉儿哭着打断了我。 我怔了怔,她向来斯文有礼,原来也有这样伤心至极的时候。 她负气甩开我的手,流着泪倾诉道:「我和你不一样的,我自小就是平平常常的庶出,平生唯一走过一次运,就是被选出来送进宫里,不像你这样备受宠爱,潇洒恣意。」 「起初进宫的时候,我也是没有奢望的,王芙娘那么漂亮,上官芳那么有才气,房幼兰擅弓马,更还有那传闻中于陛下有恩的温皇后,我当时想,我哪样都不拔尖,凭什么得陛下高看?他最初不喜欢我,说是临幸,其实不过来我这儿略坐一宿而已,连碰都没有碰我一下,可后来……」 我适时地小声插嘴道:「以前的事情就叫它过去罢,如今陛下对才人越来越热络了,这是好势头。」 「热络?」魏婉儿只是摇头,像听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一样道:「你们都觉得陛下对我好,可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这莫名的热络从何而来。」 说罢,她沉默下来,泪也止住了,眼里满是清醒的疲惫。 我语无伦次地找着理由,试图让她好受一些:「才人性情内敛善良,如石中璞玉,陛下是相石琢玉的妙手,自然是日子久了才能看出才人的好来。」 听了我蹩脚的恭维,魏婉儿深吸一口气,严肃道:「不是的沈缨,其实我一点不善良,我特别坏,小时候装委屈让父亲去责罚我跋扈的嫡姐,长大了装乖去争夺别人的宠爱,我做梦都想让王芙娘上官芳她们统统消失,让陛下只能看到我一个人。」 话说得刻薄,语气却很像是被父母骗了一遭后,立志要做坏孩子的乖小孩。 我立刻调转口风:「坏人好啊!女人不坏,男人不爱。」 魏婉儿终于被我逗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惯爱说些俏皮话。」 我讪讪道:「才人接着说,我不打岔了。」 魏婉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仰面躺在了蒲团上,长长的头髮披散开,像一团深潭里的水草。 她盯着藻井道:「原先陛下对我只是淡淡的,这都是从上月起,陛下他……他忽然想起了后宫里还有我这个人,来了几回,我不胜欢喜,只想着他能记着我就好了,可后来他来得越来越多,总是这样细緻地,温柔地看着我,我甚至以为我们是两情相悦的,直到今晚,才明白这都是痴心妄想。」 「为……为什么呢?陛下不中意才人的贺礼吗?」 我一方面为她难过,又一方面好奇得抓心挠肝。 苍天啊,李斯焱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居然能把魏婉儿给伤成这样。 魏婉儿道:「不是啊,他说我心意和手艺都极好,尤其是那双鞋子,他爱不释手呢。」 爱不释手?这不挺好的吗?我越发想不通她的伤心从何而来。 第96页 正当我迷惑不解时,我的袖子被她拉了一拉,她仰面朝天躺在蒲团上,示意我也躺下来。 我乖乖地任她拉下,也躺在她身侧。 魏婉儿轻声问说:「沈缨,你为什么要来宣微殿?」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只老老实实回答道:「陛下说我犯了错,不能留在紫宸殿,让我来宣微殿陪伴才人读书,也算是物尽其用。」 「是真的吗?不是在诓我?」魏婉儿又问。 我越发困惑了:「是啊,不过陛下后来改过一次主意,让我自己选是要留在紫宸殿还是来宣微殿,我自然是选了宣微殿,这儿自在些。」 「而且我选了宣微殿,他还不太高兴。」我忍不住抱怨起来:「哪有这样朝令夕改的。」 魏婉儿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 我还以为她呛了气,连忙翻身坐起去查看,只见魏婉儿眼里蓄着厚厚的眼泪,脸上却挂着笑。 她看着我,咯咯地笑道:「原来真是这样。」 她拿袖子遮住眼睛道:「陛下今晚喝了好多酒,一整坛岭南云溪博罗,另一壶剑南的烧春,他醉了,庆福想搀他下去,他不愿意,非让我来,直至那时,我仍是欢喜的,我喜悦于他醉得人事不分时还依然记得我,那定是心里有我的一席之地,可……可我还是太一厢情愿了,我把他扶到内室,除去外衫,他看着我,突然叫了另一个女子的名字。」 魏婉儿自嘲地笑起来:「他何时这样叫过我的名字?我原以为他心里有我,没想到不过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的影子罢了。」 等等等会儿……这是,对着魏婉儿叫别的姑娘的名字? 我听得傻了,下巴缓缓掉了下来。 李斯焱这是人干的事吗?当着一个姑娘的面喊另一个姑娘的名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得亏魏婉儿脾气好,受了委屈只知道哭,若换了我这种悍妇来,非把他头盖骨掀飞不可! 我义愤填膺,气得脸都青了,摩拳擦掌道:「他有毛病吧?这也太侮辱人了!才人你别哭,不是你的错,是这个狗东西不干人事,不值得你伤心!」 魏婉儿躺在地上直勾勾看着我,突然打断我道:「你怎么不问我他叫的是谁的名字呀?」 我急了:「这是重点吗?你管他喜欢谁呢,李斯焱这明摆着不敬重你啊,把你的体面往哪儿放?」 魏婉儿吸吸鼻子,偏头笑了笑:「你说得对,他确实不顾及我的体面,可却不是故意的,那时他他醉得不知人间何世,内殿里也没有旁人,除了我……你不好奇他叫的谁的名字吗?快来问问我呀。」 我虽然不太感兴趣,但见她执意要说,只得问道:「他叫了谁的名字?」 反正不可能是我,我丝毫没怀疑到自己身上,后宫里一干人等,哪个不比我讨喜,四个月下来,哪怕李斯焱从前对我有点喜爱,现在也应该没了。 魏婉儿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晌。 怨恨,不甘,迷惘,难过,还有一点点奇怪的艷羡,好多种情绪交织在她眼里。 两双相似的杏仁眼互相望着,一方坦然,一方复杂悱恻。 「我不告诉你。」半晌后,魏婉儿得意地笑了。 我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才人拿我寻开心呢?」 「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是个很坏的姑娘。」魏婉儿认真地宣告道:「全内苑第一坏。」 她支起身子,从蒲团上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对我道:「你是个好人,对我也像妹妹一样关照,可我今夜心情实在不大好,你还是先出去吧。」 说罢坐到了床上,自己放下了帐子,一头扑在了被子里面。 我不多话,乖巧地告退,穿过一重重的帷幔,慢慢地走了出去。 柔软的布鞋踩在花砖上,我的心里忍不住地发堵,魏婉儿是多好的一个姑娘,为什么好姑娘总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呢? 她的一生好像总是在被挑来挑去,被宗族挑出来,当一个漂亮乖巧的礼物被送进宫里面,后来又被李斯焱挑出来,当个小宠物一样逗弄一番,再扔在一旁。 可能以后她再长大一点,会明白在权力的顶峰处,真情是非常奢侈的东西,她会做一个体面的后妃,与帝王相敬如冰,孤独又平静地走完她的一生,可现在的她只有十七岁,花一样的韶龄,对待每一份情感都认真投入,爱的人不爱自己,对她来说太过于残忍了。 我以前问过我哥哥一个问题:人的心有多大? 哥哥当时大惊失色,他以为我不想做史官了,要改行当仵作去。 我说不是,我是想问问你,一个人的心能装多少东西。 当时我哥哥严肃地回答我:好问题,他最近在看南华经,其中有云:天地与我共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人心可大可小,小者只装得下针头线脑,大者装得下万物苍生,为史官者,自当心怀天下,怀中揽日月,胸中有山河。 我醍醐灌顶,从此以后,一旦有人来找我倾诉感情问题,我就劝他们思索寰宇的奥秘,天地的苍茫。 但被我这样开解了之后,他们反而哭得更加伤心了。 我又去找哥哥,问他为什么这群孙子失了恋像是天塌了一样?明明爱情只是寰宇中的一点小事而已。 哥哥想了想,给了我一个温情很多的答案。 第97页 ——人确实是沧海一粟,昙花一现,与寰宇相比渺小至极,但即使如此,每一份情绪对个体来说都是真切浓烈的,不应该被更大的叙事掩盖掉。 我觉得好有道理,我哥哥一定是长安城最聪明的小郎君。 所以自此以后,我不再同找我哭诉的伤心人讲些狗屁倒灶的大道理,我只抱着他们哭,和他们一起骂该死的负心人,再给他满上一杯忘忧的烈酒,举杯豪言:朋友,干了这杯酒,忘了那条狗。 第二十七章-他不行 魏婉儿把自己关在屋里了整整两天后,我提着一大壶关外好酒,敲响了她的房门。 敲完了觉得自己可能打少了,于是又求小蝶替我多打一壶来。 小蝶拒绝了:「不行,喝酒伤身。」 我鄙夷道:「你可真是顶花的黄瓜还嫩着,伤身总比伤心强吧。」 小蝶嘴硬:「我看都不怎么好,你这不是让才人又伤身又伤心吗?」 这死丫头! 我又去找瑞音,瑞音拒绝得更加干脆,劝我回屋拿几个下酒菜充数,我觉得有理,听了她的话去整治了些腌萝蔔丝儿,刚端着盘子回屋,就见她鬼鬼祟祟地拿她的银髮簪往酒水里伸,还提起酒壶,浇了一点在她的帕子上,嗅了一嗅。 我一阵无语,合着这位在防着我呢。 她见我来了,也不尴尬,坦然地收起帕子道:「倒不是不信沈娘子,只怕御膳房那儿的人疏漏,混了些不干净的东西进来。」 我干巴巴地笑了笑:「仔细些也是应该的。」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是啊,应该的。」 瑞音这两天看我的眼神非常奇怪,无端让我后背发凉。 我不敢再和她说话了,打了个寒颤,赶紧提着酒壶去找魏婉儿。 「借酒浇愁?」 魏婉儿瞪圆了眼睛,瞅瞅那只大得过分的酒壶,又瞅瞅我。 我热情推销:「关外老白干,缠绵火辣,专治感情不顺,一杯忘忧,两杯解愁,三杯不醉不休。」 魏婉儿闷闷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但喝酒还是算了吧,这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我难过上几天也就好了。」 我一本正经道:「你可别信什么时间是治癒良药之类的鬼话,都是骗人的,你知道的吧,陛下刚即位的时候杀了我阿爹二叔和哥哥,我原来以为几年后我也就放下了,可现在两年过去了,我对他的恨还是一点也没少。」 我天生是安慰人的好手,深知对于伤心人来说,大道理是很苍白的,唯有你比他们还惨,他们才会觉得啊,和这个倒霉人相比,我的惨好像是可以接受的呢。 果然,魏婉儿被我的惨震撼到了。 她道:「我去岁才来的长安,对你的经歷只是略有耳闻,没想到……没想到你真的……」 真的父母皆亡,身负血仇,如黄连水里泡竹笋——苦透苦透。 「对啊,」我托着腮,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举杯喝了:「我哥哥去世时刚刚不惑,是先帝钦点的探花,当时他骑着高头大马去参加琼林宴,榜下捉婿之人站满了整个街口……他读了二十年圣贤书,迂腐得要命,总说要报国报君王,可他运气不好,没碰上懂他的好皇帝。」 魏婉儿不吱声了,思忖片刻,她轻轻地拍拍我的后背,笨拙地安慰道:「你别伤心啦,陛下他肯定也后悔过,我听说他给沈氏三杰追谥了很多荣耀的头衔,你哥哥在泉下也会有所安慰的……」 我摇摇头:「后悔也没用啊,他能在忘川河上逆行吗?他能把我家里人復活吗?他不能,所以给再多追谥我也不会记他的好,算了,别提我家这点子倒霉事了,咱们喝酒。」 魏婉儿拈着翡翠杯子,晃了晃里面琥珀色的液体道:「你家这辈只有你和你哥哥吗?」 我答道:「我还有个堂弟,比我小几岁,在太学读书。」 魏婉儿眨巴眨巴眼睛:「你家人真少啊,长安人都这样吗?」 「当然不是,别家都是儿女成行的,我家人少,是因我家家训不准纳妾,女眷身子骨也都不太好,男人心疼她们,平时都用鱼鳔的。」我坦然道。 魏婉儿懵懵懂懂地点点头,突然问我:「鱼鳔是什么?」 「就……就是鱼身上……用来……嗯,反正用了就不会生孩子的东西。」 「怎么会不生孩子?」好奇宝宝追问道。 我给她形容了一下男人身上那个多余零件的工作机理,以及避孕措施的实施要点。 越说越尴尬,为什么我一个未婚少女要解释这种东西啊! 风情少妇的小脸蛋一下爆红,她羞得来跳起来捂我的嘴:「你怎么能同我说这个!」 我都懵了,被她捂着嘴,呜呜地挣扎道:「你害臊什么?你都嫁人了好吗!」 魏婉儿委屈道:「我……我虽进了宫,可我没跟陛下同过房啊!」 我不以为然:「没同过房?怎么可能,他每晚跟你盖棉被聊天吗?」 「你怎么知道的?」 空气突然安静。 我痴呆地张大了嘴,愣愣望着她通红的脸,使劲地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点玩笑得逞的狡黠,可是没有,魏婉儿神情正直得像下一秒就要去泰山封禅。 「你怎么不相信呢,他真的没有碰过我。」她义正严辞:「而且不独是我,别人也没有。」 第98页 天吶,这才是惊天大八卦啊! 我经歷了巨大的震撼,彻底没心思喝酒了,把杯子往边上一放,抓着她再三逼问,你们真的没睡吗?他也没睡别人吗?他是不是不行? 魏婉儿不明白我为什么死活不相信她的话,小脾气说来就来,撇开我的手,别扭道:「这事情又不光彩,为什么要往外说。」 我茅塞顿开,大受震撼:「握草,原来他真的不行!」 这一瞬间脑中甚至灵光一闪:老娘要是为他献上独家的天竺壮阳秘方的话,他会不会一开心把我给放了? 我激动无比地开始询问李斯焱具体不行在哪个步骤,我好对症下药,魏婉儿又跳起来捂我的嘴:「不许你诋毁陛下!」 我恨不得掀开她美丽的脑袋倒一倒里面的积水:「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搁他面前他不下手,这不是不行是什么?」 魏婉儿道:「他说要等皇后有了身孕,才能与我们这些嫔妃行房,因……因为不想让我日日服用避子汤,还说避子汤伤身体……」 听得我白眼都快翻抽筋了:「傻妹子,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听他胡扯呢,避子汤伤身没错,可办法总比问题多吧,最不济他去太液池里捞条鱼,卸个鳔下来套上不行吗?」 「他是陛下,是皇帝啊,怎么能用……能用……」 魏婉儿没我那么不要脸,有些虎狼之词实在说不出口。 我看她的眼神逐渐悲悯——她所有的辩解,听起来都那么像在强行维护一个不行男人脆弱的自尊。 我破天荒地对李斯焱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同情,举起酒杯,不胜唏嘘:「可惜啊,好好一个皇帝,端得是英年早……哎,行了行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别打了,好痛呜呜……」 被我一通搅合,魏婉儿也有了种破罐子破摔感。 这姑娘耳根子软,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已经默默接受了李斯焱不行这个事实,惆怅地举杯一饮而尽,边咽边哭:「众生皆苦。」 我乐观道:「敬苦难一杯!」 然而,我们两个酒量都不太行,一壶酒还没喝完,眼前已经开始有小人在手拉手跳舞了。 为了延长清醒时间,我教乖宝宝魏婉儿行酒令,最简单的那种:先划拳定个输赢,然后赢家对输家提一个劲爆的隐私问题,输家如果不想回答,则要答应赢家一件事。 我大着舌头问魏婉儿听懂了没,魏婉儿摇头晃脑,信心满满:「我可以,来吧!」 第一局我赢了,我问她在家乡有没有中意的男孩,她想了想说有,是她的一个远房表哥,祭祖的时候见过一面,生得很俊俏。 「后来呢?」我问她。 魏婉儿嘆口气道:「我家在巨鹿是大族,他家只是做生意的小门小户,自然是不般配的,我被挑出来送进宫里,他娶了同乡一个员外的庶孙女。」 第二局被她给扳了回来,她照猫画虎地把问题原样问了一遍:那你呢?你有没有心上人? 我当然说有啊,他叫孟叙,那年最年轻的二甲进士,是我青梅竹马的小哥哥,现在在中书省当主书,我和他定过亲,只不过后来让狗皇帝给搅合了。 魏婉儿啊地叫了一声,头一下抬了起来:「你竟有青梅竹马,还订了亲?」 「对啊,他对我很好。」我仰头喝了杯酒:「按原本的计划,我今年就该嫁给他了。」 魏婉儿沮丧地点了点头:「可惜了,陛下不会坐视你嫁给旁人。」 我气哼哼道:「那当然,他心理不健康,见不得别人恩恩爱爱,这是毛病,得治。」 本来义愤填膺,但转念一想,狗皇帝都不行了,我还该和他一般见识吗?不应当,我露出猥琐的笑容,醉眼朦胧地招唿魏婉儿:「再来!」 第三局,我又赢了。 我问她:「你的陛下是不是喜欢王芙娘?」 魏婉儿摇摇头:「不是。」 「温白璧?」 「也不是。」 「那他喜欢谁?」我在脑内盘点其他候选人:「哪个姑娘那么倒霉,竟被他给看上了?」 魏婉儿打了个酒嗝,正色道:「我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我威胁她:「按行令规则,你不说,那就要令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没料到她答应得那么干脆,我思忖片刻道:「你是后妃不能做太不体面的事,这样吧,我放你一马,我们去太液池边上折点花回来,我教你做盆景。」 魏婉儿来了兴致:「盆景?我在邢州是见过的,只是我家乡只拿枝子插,长安人竟是插鲜花的吗?」 我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对啊,长安每年还有赏花大会呢,我去参加过一回,可我运道不好,花盆子刚巧被摆在承恩公家大小姐的姚黄牡丹旁边,被她的花给衬托得灰头土脸。」 「我的盆景手艺这是以前的邻居阿婆教我的,她说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但只要看到瓶里有花,院中有树,便觉得日子也没那么难过。」 酒精倒还没有彻底烧坏魏婉儿的脑袋,她虽心动,却犹豫了一下:「有宫禁……」 我摇摇晃晃起身道:「没关系,我自己去,你就在这儿等着吧。」说罢转身就走。 「哎……」 「马上回来!」我纵声大笑,快乐地转了个圈,在卧房门口撞到了刚巧路过的瑞音,我吓了一跳,赶紧搀起她道:「没事吧,要不要紧?」 第99页 瑞音吃力地起身,看了我一眼,皱眉道:「你喝醉了?这是要去哪里?」 我嘻嘻笑道:「没醉,清醒得很,一会儿再见哈。」 她还没来得及制止我,我已经兴趣盎然地跑出了房门。 * 这是个星野低垂的仲春夜,我喝了好多酒,眼神发飘,居然看到了双倍的星星,还有三只大饼一样的月亮。 我一把揽住来抓我的羽林卫大哥,笑呵呵道:「你看,三月凌空,千载难逢的天文异象,狗皇帝马上倒大霉。」 羽林卫大哥像是被毒蛇给亲了一口一样,慌得肌肉一紧,吩咐副将道:「她不太对劲,你赶紧把魏才人……算了,直接去禀报陛下。」 我不满道:「你这就有问题了哈,老娘好心指导你观月,你说我不对劲?」 羽林卫大哥已经弹出了几丈远,在一旁暗中观察我。 「嘁,不看拉倒。」我翻了个白眼。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长相思,在长安,呜呜呜呜……哥哥,阿爹阿娘,二叔婶子……我又想你们了……」 我大概真的醉了,跌跌撞撞往花树林走,嘴里乱七八糟,想到什么念什么,念以前读过的诗,喊再也不见的家人。 偶尔骂上几句狗皇帝,骂得很脏,我第一次克服心理障碍骂出了「啖狗屎突厥奴」这句超级大脏话,骂完后感觉每个毛孔都舒畅了,我先是愣住,随后激动地夸自己:哇哦沈缨你超棒的,再骂一遍! 「李斯焱,啖狗屎突厥奴!」 我豪气干云,振袖长啸。 声音远远飘到了太液池上,惊起无数飞鸟。 这就叫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骂得爽了,我心中郁气一扫而空,叉腰大笑,握起拳头对着三个月亮遥遥举杯:「共饮!」 「朕不是突厥人。」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不知何时,那些鬼鬼祟祟的羽林卫已经不见了,天上的月亮变成了四个,我抬头瞠目结舌地看着四个月亮不停地旋转跳跃,觉得天文学可真是博大精深啊。 我急于找人分享我的伟大发现,顺手把身后那个声音阴森的人拽过来,指着天空道:「你看看,四月凌空,凶兆,大凶兆,轻则皇帝暴毙,重则改朝换代,我得赶紧通知钦天监……算了,来不及了,还是直接去找礼部吧,让他们可以开始备棺材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给我抓过来的那个人也不知道,他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我,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什么四月凌空?你又喝酒了?」 我眨眨醉眼,没认出他是谁,但还是本着信息共享的精神,一本正经道:「我不骗你,我今天知道了好多大秘密,今夜咱俩有缘共赏一轮……不对,四轮明月,我就跟你透露则个,你别说出去。」 对方问:「你知道了什么?」 我得意地晃脑袋:「说出来吓死你,李斯焱你认识吧?皇帝,整个天下都是他的。」 「知道。」 我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他下面不行!」 为了加强可信度,我举起双臂架在胸前,摆成一个大大的叉,脚下左右横跳,看起来很像是在进行什么奇怪的□□礼仪。 对方没被我吓死。 对方沉默了。 半晌,对方抓起我的头髮,试图把我拖走。 我大惊失色,手舞足蹈保护自己脆弱的头皮,怒道:「你什么态度!坏人,我要撤回我的大秘密!」 他撒开了我的头髮,改拎我的后衣领,把我提到跟前,咬牙切齿道:「那朕也告诉你一个大秘密:你的秘密是假的。」 我气得肺炸,愤怒地连吐四个成语:「你胡言乱语,你信口雌黄,你不听人言,你其心可诛!你可以说我假,但不可以说我的大秘密假!」 对方三巴掌拍在我的脸颊上,冷漠道:「闭嘴!再瞎说一句话,朕把你扔进太液池里餵鱼!」 我都呆了,他打我?我阿爹都没有打过我! 我立刻反击,给了他一记生勐的沈氏右勾拳,直锤他的小腹。 他闷不作声受下了,冷冷道:「下不为例。」 我安静了一秒,旋即觉得不对,他是哪根小秋葵,老娘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于是我一个鲤鱼打挺,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强调:他真的不行,不信你随便去找个妃子问问,那物件都没开过封呢,男人的鸟不开封,八成是没用…… 可能是我说得太有可信度了,他没有把我扔进太液池餵金鱼,只是背着手静静地听我絮絮叨叨。 我更加起劲:「哎呀你不得不说现在皇家血脉的继承是个大问题,你说他不行还纳那么多妃子,这不就像是老太监娶了十八房小妾,也不怕……」 对方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我表演,直到他终于被我给叨叨烦了,语气不善地打断我道:你不好好待在宣微殿,出来干什么?」 「我来採花。」 「?」 「你好没见识啊,插花没见过吗?」我嫌弃地把他甩到一边去,慷慨道:「算了算了,我的大秘密白送你了,今晚我忙得很,不跟你多废话,再见。」 说罢用屁股把他往旁边一挤,大摇大摆地走了。 第二十八章-小学鸡吵架 大概是因为有四轮月亮的缘故,这个夜晚并不太冷,我穿着夹棉的衣物,颈子里都微微捂出了汗来,大明宫无愧于它的名字,又大又开敞,宣微殿和太液池在舆图上看着近,其实相隔甚远,我走了很久,一棵花树都没看到。 第100页 那人像一条幽暗的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我回头瞪他他也不走,真烦人。 「你知道太液池边上那片花树林子怎么走吗?」我回身问道:「就是种了很多桃花樱花的那个。」 那人撇开眼神:「朕不知道。」 我嫌弃道:「你比狗皇帝还没用。」 他反唇相讥:「到底是谁没用?你围着廊子绕了三圈了,朕看你再绕一晚上也绕不去太液池。」 我顿时又来气了:「你明明认识路,你还骗我不知道,坏人!」 对方坦然道:「没错,朕是坏人。」 由于对方承认得太痛快,我反而失去了骂他的余地,气恼地跺了跺脚:「不帮就不帮,我自己能找到路。」 他跟在我身后,好整以暇道:「往左走。」 我下巴一抬,先是倔强地走了右边的路,一炷香后撞了南墙,只得灰熘熘地退了回来,往左边的小径挪去。 「为什么不信朕的话?」他淡淡道:「朕以前对你不好,却从来没有骗过你。」 我道:「你好奇怪啊,我不认识你,为什么要相信你?而且你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好好的人一天到晚自称朕,想当皇帝想疯了吧。」 对方沉默了,半晌后无奈地嘆了口气:「沈缨,你是真的喝醉了。」 我不以为意,摆摆手道:「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我这是在仿太白遗风,怎么能叫喝醉了呢。」 听到他一口一个朕,我还以为他想上位呢,语重心长地劝道:「你要想当皇帝,就要先弄死现在这个,他叫李斯焱,住紫宸殿,紫宸殿你知道吧,那个檐很高,地方很大,在中轴线上那个宫,别总跟着我了,你跟着我是找不到他的。」 「哦,」那人点点头问道:「你希望朕……我把他杀了吗?」 「当然希望啊,」我哼了一声:「不过你要记得把屁股擦得干净一点,别闹出宫乱来。」 又想了一想,贴心地提醒道:「……哎,他到底是个皇帝,这两年干得还不错,杀完了之后给他留点体面吧,起码留个全尸下葬皇陵,别太难看了。」 他笑了笑:「哦?还想着给他留全尸?」 「不留也行,看你方便。」我十分通情达理。 他的笑意慢慢地消失:「你想得那么周全,是在心里已经操练过千万遍了吧。」 我泄气道:「可别诽谤我,我哪敢动他呀,弒君是重罪,要诛九族的。」 ——不敢真动手,顶多就是在心里爽一爽而已。 「不提这个晦气玩意儿了,」我洒脱地甩了甩头,突然眼前一亮,恍然看到不远处有一片清冷湖水,我兴奋地叫了一声,张开双臂,飞速跑向了那片我找了一晚上的花树林。 我身后的人冷冷地哼了一声,慢慢地跟上了我,他心情好似非常差劲,语气里藏着一打又一打小冰碴子:「……不过几棵蠢树而已。」 「朋友,你这样说话,在我们安邑坊是要被打的。」我从他面前仰首阔步走过,在他面前啪地掰下一支垂枝樱,指着他威胁道:「我建议你赶紧滚,要不然老娘把你抽到哭着喊爹爹。」 他轻轻拨开樱树柔弱的枝条,淡淡道:「沈缨,你喝醉了。」 我举起了枝条,准备让他感受下安邑坊铁拳小霸王的实力,可到底捨不得浪费这枝好看的樱花,站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儿,我象徵性地给了他一记铁拳道:「姐姐奉劝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揍完人后神清气爽,我环顾四周,寻找下一个目标。 「那支梨花不错。」 我很快就盯上了湖边假山石上的一支梨花,这支梨花开得好,像一簇又一簇新雪缀在枝上一样,瞧着清冷又热闹,很是对我的胃口。 就是长得高了点,我目测了一下高度,挽起袖子,抓着假山石爬了上去,边爬边抱怨:「皇宫里都是积年的老树,长得这样高,攀枝花儿多不方便啊。」 被我的铁拳制裁了,那个讨厌的背后灵还没有走,听我在抱怨,他袖手道:「你喜欢小树的话,有空让园子的管事多种几棵。」 「谢谢啊,不用了。」我的声音自高处飘下:「你把李斯焱给我砍了就行,旁的事等你上了位再说。」 我好像刺激到了他,「沈缨!」他话语中隐隐有怒气。 「干嘛,我可没有不支持你啊,凡事要分清主次,你不砍了李斯焱,内苑就不是你说了算,内苑你说了不算,那就没办法给我种树……」 我对此人的逻辑水平产生了怀疑:就凭这个脑子,他真的能干掉李斯焱吗? 算了,他成不成功不关我的事,让李斯焱自己头疼去吧。 我惦念着我的插花大业,一把折下了心仪的花枝,抓在手里欣赏了下,四下望了望,想从树上下来。 「闪开!」 一声暴喝划过我的耳边。 我虎躯一震,懵懂地转过头,正对上一只狸奴绿豆般的小眼睛,接着是兇勐的一爪向我面门挠来。 我被吓得心脏漏拍,脚下一软,嗷地惨叫一声,笔直地摔下了树。 摔下来那一瞬间我是绝望的,心想那么高的大树,我起码要摔瘸个一条腿,在榻上躺个十天半个月才行。 可是当我认命地闭上眼后,我掉进一团熟悉的貂毛中,细长的毛皮拂过我的侧脸,柔软得像是绵绵的雪。 第101页 我困惑地眨了眨眼,发现我正趴在那人的身上,耳朵正巧贴近了他的前胸处,听到的心跳声声剧烈。 大约也知道此人并不如我这般好惹,那狸奴警惕地一蹬后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狸奴走了,我也被接住了,只有被我不小心薅下来的花瓣还飞了满天,飘飘荡荡地降落在一地落英中。 他被我压到了肋骨,闷哼一声,把我整个拢在了大氅里头,慢慢地坐起了身子。 我从他的黑貂大氅中探出了头,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我没看仔细,是不是压到你了?没把你压废吧?」 他没有说话,他的手在抖。 「我摔下来,你慌什么。」我好奇地问他。 他粗暴地把我抱紧,愤怒道:「你闭嘴,沈缨你可越发能耐了,这么高的树都敢爬,朕要是不在边上,你就这样摔下来吗?」 「我……你怎么知道我叫沈缨?」 我茫然地任他抱着,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大对。 人喝醉的时候,眼睛被酒精弄得朦朦一片,鼻子却越发地灵敏,这个人抱着我,他身上一缕薄荷饮的味道飘入我的鼻腔,我用力嗅了嗅,好生熟悉。 我在哪里闻过这个味道,我慢慢地想着,突然瞪大了眼,心脏剧烈地跳起来。 会做薄荷饮的是素行,爱喝薄荷饮的是狗皇帝。 狗皇帝! 这一瞬间,我身后那双手似有千钧之重,压得我唿吸困难,我像是被蜂子勐地蛰了一下,勐地把他推开,站起身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杏仁眼又一次对上了狐狸眼,早已醉得神智不清的情况下,我竟然奇异地看清了他的眼睛,清亮得摄人,含着莫名的情愫与慌乱。 看着那双无比熟悉的狐狸眼,我脑子里那根被酒精熔断的弦突然间接了回来,电光火石间,我浑身一震—— 狗皇帝怎么会在这里?他想做什么? 李斯焱被我推了个趔趄,狼狈地摔在草地上。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夜风里,手里握着暮春的花朵,看着这个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倒在地上,平素专人打理,不染纤尘的大氅上沾满难看的灰尘。 沉默半晌,他才慢慢站起身道:「朕本以为你要一傻到底,想不到还存了几分神志。」 我打断他的话:「你想干什么。」 「不做什么,」他道:「路过而已。」 我冲口而出:「骗人!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顿了顿:「若朕说,有些想你,你会信吗。」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微微的寥落与颓唐,像是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在履行失败者的承诺,不甘心,却不得不做。 我蓦然瞪大了眼,手里的花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他说什么?他说他想我?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呆呆地看着他,很难形容当下的感受,震惊,愤怒,快意……短暂的一瞬里,种种滋味冲击着我的心头。 「你……」我艰难道:「莫非你……真的……」 李斯焱微微低垂下狭长的眼睛,目光中隐秘的希冀随之消散,只余失望。 他抿了抿嘴,讽刺道:「那日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何故作此震惊的模样?是不是觉得朕可笑极了,竟然真的捨不得一个宠物了。」 与其说是在讽刺我,倒不如说是在讽刺自己,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好像承认这件事是在要他的命一样。 我如遭雷击,呆在原处,腿脚发软,四颗月亮散发出清冷的光,明明是温柔的月辉,我却越发感觉这是令人生畏的寒芒。 他看着我因过于复杂的情绪冲击而扭曲的脸,目光微微一暗。 「朕第一次见你时,你就是这个眼神,又惊又厌,看着朕就像在看着什么阴沟里的脏东西一样,所以朕才把你拘在身边,想把你弄脏摔碎,一点一点衰败麻木下去,再也不能露出这样的……讨厌的眼神。」 是啊,我呆呆地想,最开始是这样的,但到后来,为什么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哑着嗓子问道:「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你想让我如何,乖乖地滚回你身边,接着给你当玩具吗?」 他竟笑了出来:「蠢货,如果朕真有这个意思,你如今怎会安安生生在宣威殿住着呢?」 我一时语塞,艰难地消化了一番他的话语,抱着钝痛的脑袋思忖半晌,才慢慢地道:「我……以为你是厌弃了我,不想再见我了,才把我扔到魏才人那儿去。」 李斯焱短促地笑了一下,自嘲道:「怎么是朕厌弃了你呢?明明是你自己选的。」 「你不记得朕那日问你,要不要留在紫宸殿,如果你留下,朕纵容你做任何事情,就算你把紫宸殿的屋顶掀了,朕也能再修一个让你掀个够,」 「可你说你不愿意,连一瞬都没犹豫。」 他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道:「那时候朕就明白了,朕手上沾满了你们沈家人的血,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心转意。」 「所以才任由我离开,」我轻声道:「你怕继续把我留在身边,会越陷越深,对不对?」 李斯焱淡淡道:「朕只是想公平一些,你厌恶朕,那朕也不对你用心。」 我张了张嘴,想问那你为什么还大晚上不睡觉跑来跟踪我呢,可话到嘴边还是吞了下去,或许我并不敢问,也恐惧于知道那个答案。 第102页 其实一切都是有预兆的不是吗? 他吃孟叙的醋,让我像儿媳一样跪他的亡母,送我东西,还有那么多次莫名其妙的怒火……我对情感天生敏锐,只因他是我的仇人,才刻意地忽略了种种端倪,只求囫囵吞枣地把日子过下去,维持原状罢了。 被夜风一吹,我的偏头痛犯了,神经在砰砰乱跳,我六神无主地心想,见了鬼了,他怎么就真的看上了我? 况且我喝了那么多酒,明早起来,还会记得他说的这些吗? 等一等,我喝了酒! 我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恍然大悟。 对啊,我有醉后忘事的毛病,明早一定会忘了今晚发生的事的! 「李斯焱,」我道:「你是不是不敢让我知道你的心思,觉得我一睡起来便会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才特地挑着我喝醉酒的时候来同我说? 这才像是狗皇帝的作风,他这么心黑手狠,自尊心强的人,怎么会容忍把软肋告知于人,而且他一向视为宠物的我。 「是,」李斯焱痛快地承认了:「当日宿夕说你醉后忘事,朕还不信,以为你装傻充愣,后来朕问了江御史,问过你的老友们,才知道你确实有这个毛病。」 我轻蔑地哼了一声,心道当初孟叙敢在乞巧节当着全城人的面给我送乞巧果,你却只敢在我喝醉的时候悄悄来看我。 胆小鬼。 他捕捉到了我面上一闪而过的轻蔑之色,好像是被一根尖针狠狠刺了一记一样。 「让你知道了你会如何呢?」他无声地笑了笑。 大概是回忆起我平素对他的轻蔑和冷淡,他的笑容有点苍凉。 「你会觉得噁心,奚落朕,挖苦朕,用这种看虫子的眼神看着朕。」 「朕以前觉得没什么,如今却越发觉得痛苦刺耳,每一句每一眼都是开了刃的刀,剐得朕恨不能让你永远也发不出声音来。」 他话音未落,我把花枝子往地上一摔,在一地落花中冷冷道:「你活该,」 他低头去看那摔碎的花朵,神色越发晦暗。 我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在我跟前装惨?我父兄三条人命了结在你手中,这是灭门的血仇,别以为在我面前装成落水的脆弱小狗就能勾起我的恻隐之心,我倒还没那么贱。」 面对李斯焱,我总能表现出惊人的冷血,我的朋友们都说我古道热肠,心软意活,按道理来说,见到平素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李斯焱像条狗一样地露出脆弱的肚皮,我总该起一些恻隐之心的,可我看着他,那么奇异地无动于衷,甚至还想笑,想踩着他脆弱的肚皮狠狠践踏,想让他知道——人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 我沈氏一门世代修史,笃信的是人间有道义,千秋存公理,我心里始终放着一把尺子,丈量李斯焱的功过,于国,他勉强能算个精明能干的皇帝,我作为史官要秉笔直书,但于我本人而言,既然他夺走了我最爱的亲人,那他一辈子,乃至下辈子,都别想得到我一丝一毫的喜爱。 他听起我又提起旧事,默然无语良久才道:「此事已经了结,往后朕会补偿你们家。」 没有道歉,也没有辩解,他说他会补偿,什么是补偿呢? 我一下就崩溃了,指着他尖声骂道:「你这个吃狗屎的王八蛋!杀了我全家还他妈腆着个大脸说想我喜欢我!笑话,你配喜欢我吗!配吗?」 他猝不及防地被我兜头大骂,神情有一瞬的怔忡。 我的眼里都是明亮而清晰的恨意,和两年前没有一丝区别,七百天的君臣生涯没有把我们的距离缩短一分一毫,兜兜转转,我们的关系仍在原点。 李斯焱脸色苍白,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机械地抬起手,好像想摸摸我的头髮。 我一把把他的手拍开,兇狠道:「当年在宣政殿上我骂过你懦弱无能,如今看一点都没骂错,只知道杀史官儆群臣是为无能,只敢趁我喝醉酒悄悄表白心迹是为懦弱,李斯焱你问我要不要留在你身边,你说呢?哪怕你没杀过我的家人,你浑身上下又有哪有一点值得我将就的地方?」 被我用力摔碎了所有的痴心妄想,他像个雕塑一样僵在原处,如一条无处躲避风雨的大狗,脆弱与狠戾之色交织,他咬着牙道:「对,朕卑鄙,朕无耻,朕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一个大奸大恶之人,你喜欢孟叙,他多光风霁月,多清远雅正啊,可自小朕想要的东西只能用卑鄙的手段去抢来,不然就什么都没有,如果把他放在朕的处境里,他还会这么光风霁月吗?你还会倾心他吗!」 我气得肺疼,真有意思,他还有脸提孟叙,他和我全世界第一好的孟哥哥有可比性吗?当下反唇相讥:「不管面对何种处境,大丈夫都应当肩担道义,强逼史官屈服是最孬种的行为,遗臭万年都是轻的,谁都会有困顿的时候,可我厌恶你,是因为你为人行事没有丝毫底线,不跟君子大儒比,你连普通田舍汉都不如!」 对啊,他就是这么自私又偏激的人,哪有他的错呢?即使有错也都是旁人逼的,魏婉儿说他后悔过,可我看他根本没有过半点反省 他的身子晃了晃,好像我的言语在剖他的心一样,刀刀都见血。 「罢了,朕不该同你说这些,回回都是自取其辱。」他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怒火,指节都泛出了青白色:「这是朕最后一次在你面前犯贱,往后不会再有了。」 第103页 我不关心他的痛苦,我只关心我自己。 我嗤笑一声问他道:「你说这是最后一次,那以后呢,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什么以后?」 「你会放我走吗?我记得你说过的,会让我离开。」 我原本觉得李斯焱最近的行为不大对劲,可串起了前因后果,他的弔诡行为纷纷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既然他把我扔去掖庭,又扔去宣微殿是为了防止自己越陷越深,那不如直接把我放出宫去,这就叫长痛不如短痛,割以永治……不对,应该是一劳永逸。 李斯焱的神情顿住了,没过多久,他冷冷地开口道:「既然那么迫不及待想滚蛋,那下月观完封后礼就滚吧。」 我几乎是立刻捂住了嘴,才没让自己尖叫起来,一种无可名状的狂喜充斥了我的四肢百骸,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下个月我就可以出宫了? 想起了两年未见的婶子,小川,还有孟哥哥,我的泪水差点没绷住,心酸得要命,这就是苦尽甘来的喜悦吗?太史公当年看到狱外第一丝烈阳时,和现在的我也是同样的感受吗? 李斯焱并不想共享我的喜悦,他眼尾赤红,孤零零如一只野狗,只是最后看了我一眼,旋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背影克制而决绝。 第二十九章-宣威殿日常 李斯焱没和我道别,一方面是他没礼貌,一方面可能是他真的再也不想见我了。 我确认他已走远,跑到太液池边上泼了自己一脸凉水,仰起头,对着月亮奋力地眨眼。 ……眨眼……再眨……眼前终于只剩下一个月亮了。 「随身带解酒丸是个好习惯……」我嘟囔道:「嘿嘿,想不到吧狗皇帝。」 李斯焱今天受了刺激,没来得及犯多疑的毛病,如果是正常状态的他的话,一定会发现我这个醉鬼不大对劲,不仅眼神清明,而且思维有条理到了诡异的程度。 ——原因无他,我趁他不注意,悄悄嗑了三枚夏富贵贊助的解酒小药丸。 夏富贵此人酒量奇烂,但又很爱面子,不愿让其他管事们知道自己不能喝酒的小秘密,于是乎,他特地向太医请教了有无让人千杯不醉的小秘方。 太医先是建议他老老实实去做个带机括的酒壶得了,后来被夏富贵纠缠得实在受不了,给了他解酒丸的秘方。 多亏了富贵儿,我暗戳戳心想:要不然煳里煳涂忘记了李斯焱低声下气的模样,这该多遗憾啊。 我哼着歌儿,抱着一打漂亮的春花,蹦蹦跳跳往宣微殿走。 一路上一个人都没碰到,我觉得奇怪,转念一想也正常:李斯焱那么要面子,怎么可能允许有人发现他偷偷摸摸来见我。 回到宣微殿的时候,我看到魏婉儿正站在殿门前,焦急地比划着名双手,远山眉皱成了小山峰。 「……她出去好长时间了,说是要去折花……可一直没回来。」 庆福拦在她门前,摇头道:「不成,今夜陛下难得有雅兴游湖,命谁人都不准打扰,沈缨她既然醉了酒,那八成是被侍卫给拦下了,瑞音倒是不知去了何处,才人等天亮了再去尚宫局提她俩也不迟。」 「可是……」魏婉儿发了急,脸都涨红了。 「缨子姐回来了!才人你看,她在那儿!」小蝶突然叫了起来,一手直指着我。 庆福迅速回头,老浊的眼睛射出一道精光。 我被他盯得浑身汗毛直竖,这眼神像是要把我扔进太液池灭口一样。 为了保命,我立刻放软了身体,装作醉成智障的样子,晃晃悠悠抬起手,指着庆福道:「咦这不是庆福爷爷吗,你什么时候有两个兄弟了?」 庆福没上当,又把我从上到下扫射了一遍,抓着拂尘,一言不发。 我一咬牙一狠心,脚下用力,重重地把自己摔在了地上,嗷地叫了一声,手里的花撒了一地。 魏婉儿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拉着小蝶道:「你去把她扶进来!」 小蝶也吓了够呛,跑过来焦急道:「缨子姐你怎么了?还能站起来吗?」 我拿余光扫了眼庆福,哼哼唧唧就地躺下,躺成一个大字型。 沉得小蝶都抬不动:「缨子姐喝醉了,沉得很,我再去找两个人一起抬她。」 「不用了,我帮你。」身后传来一道憔悴的女声。 「瑞音?你去哪儿了?」魏婉儿讶异地问道。 我看不到瑞音的脸色,只听到她疲惫地答道:「回才人的话,奴去了蓬莱殿,给奴的同乡送了些吃食,刚巧回来了。」 她和小蝶一同把我拉进了殿,我见庆福脸色和缓了许多,终于松下了一口气来。 「看样子沈缨醉得厉害,今夜便别再折腾这些花啊草啊的了。」庆福淡淡道:「老夫在宫里多年,就没见过像她这么能折腾的,往后还要辛苦才人多加约束,别让她随随便便出去撒野。」 平白被大总管给训了一顿,魏婉儿悻悻地低下头道:「给杨总管添麻烦了,是本宫的不是。」 庆福和她又客气了几句,装模作样在门口守了一会儿,一炷香的功夫后,麻利地领着人走了。 我确认了庆福真的走了,从地上来了个标准仰卧起坐,擦着汗道:「妈呀吓死我了,庆福爷爷这眼睛是真的吓人。」 小蝶端来了解酒汤:「给才人熬的还剩一点,便宜你了。」 第104页 我哪敢喝醒酒汤啊,叫庆福李斯焱知道了不得把我当场灭口?连忙拒绝道:「我不要,就让我宿醉一把吧。」 小蝶一边骂我不识好人心,一边端着解酒汤回了茶水间。 瑞音自进门起就没再和我说过话,她靠在一边,低垂着眉眼,两扇睫毛在眼下投出青黑色的阴影。 门口一阵响动,原来是魏婉儿送走了庆福,揉着太阳穴回了殿。 她脱下外衫,文雅地并腿坐到我身边一个蒲糰子上,跟我絮叨道:「你走得太快,我都还没拦住你,本以为你很快就回来了,没想到等了半个时辰还没等到,我刚要出去找,杨总管非拦住我,说陛下今晚要游湖,我觉得好生奇怪,这么冷的天,陛下作甚要游湖呢?」 她顿了顿,突然变得难过:「应该就只是不想见我罢了,怕我扰了他和别人的雅兴……」 我心虚地笑了笑,女人的直觉还是很准的,被她猜得八九不离十。 她问我:「你出去那么久是怎么回事?莫非真如杨总管所言,被陛下的侍卫给拦下了?」 「哎,别提了。」我一拍大腿,下意识想把李斯焱深夜发神经的故事当个笑料说给她听,但话到嘴边,又觉得难以启齿。 她说过李斯焱生辰那一天,他在醉中叫过另一个女孩的名字,我当时尚不知道李斯焱对我的心思,只隐隐觉得她特地把相识不过几日的我叫去长谈,还问了我很多不着边际的问题有点古怪,现在想想,她那天应该就已经知道了李斯焱的秘密了吧。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髮,李斯焱看上谁不行,招惹我来干什么,他这样让我很尴尬好吗? 魏婉儿狐疑地问:「你不会撞到陛下了吧?」 我静了一静,旋即笑开了:「怎么可能,我是迷路了,找不到那片桃花林子,在廊子里转了好多圈才出去,耽误了些时候。」 她点头道:「喝了酒就是容易晕头转向,你下次可别这样了,叫我好生担心。」 我对她道:「本想教你插花的,可我今天醉得实在不像话,怕辜负了好花。」 魏婉儿道:「还谈什么插花呀,你先去歇着,明儿不用早起服侍我,睡饱了最重要。」 我感激地抱了抱她,其实我在内苑里运气一直不错,走到哪里都能碰到对我很好的人,夏富贵,庆福,魏婉儿……如果我真的能出宫,我一定要一直记得他们。 * 回去睡了一个美丽的长觉,第二天我醒过来,看着帐子顶,问自己:你还记得吗? 「当然咯。」我对小铜镜里的自己兴奋地打了一套拳:「你要自由了!」 匆匆吃完了早膳,我又去魏婉儿那里上班,找来了剪子和瓶罐,跟她一起插花玩儿,魏婉儿最初受了失恋的影响没什么兴致,后来却慢慢地留了心,她于插花一道极具天赋,做出了第一个漂亮花球后,很快就沉迷于此,让小蝶和瑞音出去再给她弄点花儿来,她要做个厉害的送去紫宸殿。 瑞音今日精神不大好,只当了半日的差,就请了假回去了,难得竞争对手不在,小蝶兴奋不已,卯足了劲要在魏婉儿跟前表现一番,给找了一大捧各色花枝回来,我目瞪口呆看着眼前量大质优的花朵供应,简直怀疑她要把内苑能开花的树统统给薅秃了。 出于对生态系统的关怀,我教育了她要搞可持续发展,小蝶本人却没有丝毫愧疚感:「啊呀,反正它们到了秋天也得剪枝子,提前折个几枝怎么了?」 魏婉儿同意:「对,不论我攀不攀折,它过了这一季都要谢去,不如我先动了手,也算是给了它们一个归处。」 我:……好吧,你长得漂亮你说得对。 小蝶还顺口道:「我能找到这些也不容易了,不知发生了什么,太液池边上那片树林子,好多棵桃花都被陛下下令给砍了,我去的时候满地都是被砍下来的花枝子,真真儿暴殄天物……」 我啧了一声,狗皇帝这个爱砸东西的坏毛病得改啊。 俩主僕挥舞着剪子,热火朝天地忙活了起来,好不快乐,到底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虽然受了情伤,心里难过,一旦找到了新的兴趣爱好,很快就能把烦恼的事情扔到脑后去。 小蝶抢了我打下手的活儿,我没事儿干,靠在小案边上写画东西玩。 我的心从昨晚起就没定下来过,长着小翅膀嗖嗖地往家里飞,我发疯一样地想念我两年没见的婶子和堂弟,想念我的朋友们,想上官兰,我的小丫头淑淑,我的孟哥哥,甚至想念起了巷头王大娘养的那条白胖的狗子。 不知道李斯焱会不会准许我回史馆继续当编撰,如果他不允许,那我要寻别的路子赚钱才行,写传奇就不错…… 我一边畅想未来的美好生活,一边美滋滋地给魏婉儿画了幅小像,画里面的她手捧桃花,满面春风,小蝶在旁边奉剪子给她,我出于友情上的考虑,顺手把小蝶的脸给美颜了一下,深觉自己颇有搞宫廷艺术的潜质,以后若混不下去,开个摊子给人画肖像也不错。 画完了顺手往边上一放,正好叠在之前给魏婉儿示范的李斯焱背影像上面。 我们几个又是插花,又是画画地度过了愉快的一天,待到晚些时候,我们又凑在一起吃晚膳,正聊到新皇后温白璧的八卦时,门口处突然间跑出来一个小宫女,毛毛躁躁地禀报导:「才人,沈娘子,陛下来了,正在第一重院门。」 第105页 我的筷子吧嗒一下掉在了小桌上,饭也顾不得吃了,起身就跑,一边跑一边丢话给魏婉儿:「陛下来了我得迴避,对不住才人,某先告辞了!」 魏婉儿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矫健地从后门熘了出去,直奔向我的小黑屋。 刚一关上门,外面便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李斯焱进了内殿。 魏婉儿慌慌张张地向他问安,饭菜似乎还没来得及被收掉,空气中瀰漫着好闻的鱼香味。 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李斯焱淡漠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这几日朕忙于政务,没顾得上来瞧你,你过得如何?」 魏婉儿沉默下来,久久没有回答。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香气由远及近,我从门缝里悄悄往外看,看到小蝶利索地把碗筷抬走了,还顺手关上了内殿的门,关门的那一瞬间,我看到李斯焱轻轻拈起了书案上的几张画纸,抬眼问道:「……你画的吗?」 随着小蝶的手麻利地一拉,内殿的门轻轻关上了,我没能听见魏婉儿的回答,只看到了她滚落腮边的一滴泪。 ——像一粒发光的小石头一样,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看得无比清晰。 李斯焱再眼瞎也应当看得出来,那是我画的。 明明看出来是我的手笔,却非要找魏婉儿确认一个答案,他这又是何必呢? 我宁愿魏婉儿把我和李斯焱捆在一起暴打一顿,也不想看到她无声地委屈地哭,我从来看不得好姑娘流眼泪,可我又没有办法,我有本事哄她开心,但是却没本事从根本上解决她的烦恼……想到这里,我也觉得有点委屈了——凭什么李斯焱莫名其妙地绿了她,内疚的却是我呢? 在屋里如坐针毡了近一个时辰,我嘆了口气,又回到了小几案前,摊开一张新纸,打算写些东西排遣一下心中郁气,我从前最不屑那些个才子佳人的陈词滥调,如今却只想写一个最俗气的故事:才子在佛寺遇见了来上香的氏族娘子,两人无病无灾,顺顺利利地喜结连理,携手白头。 多没意思的故事啊,可为什么总是这种故事最受人欢迎?还不是因为现实中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人们只能在虚构的世界里寻找一点可怜的美满。 李斯焱在内室逗留了大半个晚上,我写得迷迷煳煳睡了过去,突然,门外传来一阵阵嘈杂的脚步声,我见夜已深了,魏婉儿内室中只点了昏昏的暗色灯火,觉得他俩约莫是睡下了,于是小心地出了门,四下张望一番,在内殿门口看到了背着身的小蝶,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问道:「大家忙活什么呢?」 小蝶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她回过头,紧紧捂着嘴,神色激动,似乎在防止自己尖叫出声。 我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了?撞邪了吗?」 小蝶摇摇头,带着激动无比的哭腔,压着嗓子道:「不是,是大大的喜事,陛下刚刚说要给我们才人妃位,妃位啊!」 * 于是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们的魏才人的头衔像只抽风的兔子一样往上勐蹿了三级,变成了魏妃。 我把这种现象总结为:情场失意,职场得意。 整个宣微殿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热闹得像是过节一样,后宫里仅存的几个小嫔妃统统来了一遍,接连道喜,王芙娘也来了,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了两句,放下贺礼转身就走。 她不开心,宣微殿下人却是开心极了,用小蝶的话来说:老娘路过清思殿前都恨不得来一段霓裳羽衣舞。 我最佩服宫里人一点就是,他们总能把狗仗人势这四个字贯彻到淋漓尽致。 对于封妃这件事,魏婉儿表现得比底下的小宫人们淡定得多,她虽然对皇帝抱有小女孩般的幻想,但也没有天真到觉得李斯焱是因为喜欢她才给她妃位,都是高门士族里出来的姑娘,再迟钝也明白,皇帝八成是在平衡后宫里的势力呢,先提她,等皇后进宫之后还要再提别人,总之千万不能出现一家独大的情况。 帝王心术嘛,玩的就是平衡,大家都懂。 所以接下来一个月,宫中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封后大典的日子定在五月二十,在平静中悄悄逼近了我们。 之后的某一天,魏婉儿主动向我提起了李斯焱问起我的画的事,她说她老实回答了这是由沈娘子所做,然后李斯焱点了点头,留下了我画的小蝶和魏婉儿,单把我画他背影的那一幅撕成了碎片,扔进了炭火里。 「你还留下了一本书册,一桿笔和两页诗忘了带走,也被他扔进了炭火里,他一直盯着火堆子,一直盯,直到你的东西被烧成了灰。」 「他那时候的神情颇为可怖。」魏婉儿轻声道:「很平静,但比发脾气时候还可怕。」 我觉得这很正常,这就是李斯焱会干出来的事,他做过的变态事可多了去了,削大臣的耳朵,当廷剁文官的人头,强吻倒霉的起居郎…… 我安慰魏婉儿道:「他这人就这样,但他现在当上了皇帝,学会要脸了,有这么一大群言官撵在屁股后面,不至于真干出什么特别耸人听闻之事。」 说完后我隐隐有点心虚:话虽如此,李斯焱却从来没有鸟过他的言官们,如果他真想干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就算是他亲娘诈尸起来劝他收手,大概也没什么用。 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寒颤,莫名有种危机感,只想赶紧逃离内苑,躲开狗皇帝,可千万别不小心被他给祸害了。 第106页 被我安慰的魏婉儿嘆了口气:「陛下身世悲惨,性情极端些,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不以为意,摇头道:「世上多的是比他辛苦的人,人家照样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堂堂正正做人,他的苦难也不是我们造成的,只把戾气撒在手无寸铁的文官和女子身上,这就是懦弱。」 魏婉儿只嘆道:「话虽如此,但真正做起来谈何容易?」 「不提这个了,」魏婉儿笑了笑,抖开她新到的朝服:「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第三十章-刑满释放 内苑春暖花开的四月,我牢牢地粘在了宣微殿里。 古人说得好:春困秋乏夏打盹,神经松弛下来后,我变得越来越爱睡觉,恨不得一日十二时辰都长在榻上,把床板给睡穿为止。 魏婉儿近来正在努力从失恋的悲伤中復健心灵,把注意力转向了插花事业,做了很多花球花篮子之类的手工艺品,做完了没地儿放,给后宫姐妹们人手送了一个,其中最大最华丽的那个送去了紫宸殿,李斯焱颇为满意,给了她一个鎏金香炉作为回礼。 这个鎏金香炉带着御制器物独有的富丽堂皇的派头,单是往那儿一放,高调的光泽就开始嗖嗖往外散发。 魏婉儿入宫时日短,没见过这种好东西,稀罕得很,于是特地拉来我一起欣赏。 我咋舌道:「他对你好大方,这香炉子可不寻常啊。」 「是吗?」 魏婉儿是庶出,不懂看器物的门道,只隐隐觉得这香炉做工不错,我告诉她道:「这是先帝开窑烧制的,请了最好的匠人,御书房里摆的就是这个样式的香炉。」 「真那么有来头?」魏婉儿好奇地拾起香炉左右看了看,又放在一旁道:「不过再稀奇也是个死物罢了。」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身后搬来了一枝插瓶供养的梅花,放在我身边道:「死物没意思,我送你个活的,今日是你的生辰吧,这瓶梅花给你,晚上一起吃顿寿面。」 我大感意外,懵懵懂懂地把瓶子揽在怀里,讷讷道:「啊……谢谢你,我自己都忘了,你是从哪儿知道的呀?」 她道:「上官宝林同我说起过,她说她在娘家的时候,她家长姐每年今日都要去你的生日宴。」 我抱紧了瓶子,感动得差点掉下泪来:「你怎么对我那么好啊……」 魏婉儿笑了笑道:「也没有很好。」 晚膳时,上官宝林也难得地来了宣微殿,送了我一盘她亲手做的点心,我,她,还有魏婉儿三人一起吃了顿简单的面。 她还带来了一个小小的八卦,说新皇后温白璧的闺房,前日突然走了水,原因未知,把温尚书令吓得差点没撅过去。 这能叫小小的八卦吗?! 我和魏婉儿双双惊呆,筷子一放,一叠声追问道:「怎么回事?那温皇后她怎么样了?被火燎到了吗?」 上官宝林被我们俩,尤其是我的过度反应吓了一跳,嗫嚅道:「我……我也不知道啊,这是房宝林姐姐告诉我的,她只说了有惊无险,所以想来温皇后她应该是无事的……」 我出了口气道:「没事就好,可婚前闺房着火,这终究不吉利啊。」 魏婉儿也皱起了眉:「……莫非是有人想对温皇后不利?」 「不像,」我摇摇头:「这皇后之位不至于那么抢手。」况且她进宫在即,现在下手是不是太晚了点? 三人凑在一起分析了老半天,最后得出结论:应当只是意外。 温皇后的话题就这样终结了,我们三人遥祝她安然无恙,转头又聊起了宰相大人第七房小妾的上位史…… 送走了上官宝林,魏婉儿问我温皇后遭此大难,封后大典会不会推迟云云,我仔细地想了下,觉得不大可能,给她列举出了三条理由,理由一,温白璧此人性格淡定,据说是个泰山崩于面前眼睛都不带眨的女神仙,区区一场小火吓不到她;理由二,钦天监辛苦算的黄道吉日,错过等一年,不划算;理由三,李斯焱是会在意女人感受的人吗?很明显他不是。 「所以,封后典应当不会推迟的。」我做出结案陈词:「顶多精简流程。」 「哦……」魏婉儿忧愁道:「罢了,她总归是要进宫来的……」 * 事实证明我对温白璧,钦天监还有李斯焱简直太特么了解了,封后典非但没有推迟,还被事儿逼的礼部多加了几道仪式,总的来说,除了潦草地吓到了温尚书令之外,这场火烧了个寂寞。 而且大概是觉得不太吉利,走水一事并未传扬开来,宫中知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若非当日上官宝林无意间提了起来,我和魏婉儿可能至今都被蒙在鼓里。 眼看着温白璧入宫的日子近了,魏婉儿抱着她的新朝服,怯怯地向我打探新上司的性情喜好:「……不知她是个怎么样的人,是否好打交道。」 「她吗?」我回忆了一下,面前浮现出温白璧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其实我对她印象并不深,只是一起打过几次马球,记得这是一个非常非常漂亮,但不太爱理人的姑娘。 「她人应该挺好的,家世更好,温氏的长房嫡女,爹是尚书令,娘是皇亲国戚,我有好几个朋友暗恋她,但她行止比较冷淡,我那个朋友写了一篓子情诗了,一封都没敢递给她……」 第107页 魏婉儿啧啧称奇:「这么厉害。」转眼就开始自卑:「难怪能当皇后。」 「我突然想起来一事,」我坐直了身子:「她和我家还有点渊源,我哥哥前些年中了探花,游街的时候就差点被温尚书令抓回去入赘,我阿爹不干,非说要先立业再成家,把温尚书令气够呛。」 「后来呢?」魏婉儿问道。 「后来我哥哥被杀了,温白璧接了封后的谕旨。」我托着腮,笑了笑道:「他们没有缘分。」 「对不起。」魏婉儿迅速道了歉。 我嘆了口气,冥冥中我哥哥和温白璧两人好像坐在同一架天平上,狗皇帝轻轻地一拨,我哥哥蒙遭大难,轰然坠地,温白璧却凭藉此力,高高坐上了国母之位。 也不是在怪她,就是觉得有点无力,在如山的皇权之下,雷霆雨露都是君恩,李斯焱一手让你生,一手让你死,这个国家每个人的命运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平时风平浪静倒还好,等到大难临头的时候,你连点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我心情颇为沉重,拾起一枚橘子,仔细地剥开,隐隐的担忧在心头来回盘桓。 这几天我总是会想起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想起李斯焱克制而坚决的背影,当时只觉得你这狗东西也有今天,可冷静了几天后,我陆续回忆起了很多细节,记起的越多,不安感就越强烈,我反覆问自己这个问题——他说要放我走,可他如果反悔了怎么办? 当了两年的御前起居郎,我自认还算了解李斯焱,不同于他那几个养尊处优的哥哥,李斯焱年少时生活在极端贫瘠的环境里,他得到过的东西太少太少了,拥有的东西少,所以格外执着地把拥有的每件东西都死死抓在手里,他的江山,他的权柄,他那些昂贵的金银器……像只护食的野狗一样,小心地看护着自己的的骨头棒子。 他总是对我强调,让我别有歪心思,死心塌地地给他当起居郎,甚至连未婚夫都不准我有,无疑就是把我当成了他重点看护的骨头棒里的一根。 或许他们野狗内部还会有一些挑选骨头棒的心得,我这种脑后生反骨,腿长赛鸵鸟的属于劣质骨头棒,不能要,最好趁早扔掉,以防以后沉迷进去,不好收场。 我是最劣质最差劲的骨头棒,可李斯焱他竟该死地不捨得扔掉我。 即使那天他被我一言说中了心思,失控到差点对我下死手,他也没真正捨得把我这根硌牙的骨头棒子给扔到河里去,而是找了个熟悉的坑埋了起来,去试着找更加合胃口的新骨头棒。 他能找到最好,可如果别的骨头棒都不符合心意,他会重新刨开那个坑,再把我叼回去吗? 或者换句话问:这样兇悍,唯我,占有欲奇强的一个人,真的会随意地把我放走,再也不反悔吗? 心里有个小小的,理性的声音告诉我:他不会。 如果是别的皇帝,多少会顾及名声,可他是李斯焱——一个非汤武而薄周孔,把所有规矩信条都踩在脚下的狗皇帝,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名声对他来讲,当真算不得什么。 两年前,他击败了他太子哥哥所代表的文臣集团,被武官勋爵们拱卫上了皇座,从即位的第一天起,他就把本朝的文臣集团得罪了个透,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杀史官,自然也敢对我这个史官孤女下手。 想到这里,我浑身充满了强烈的不安全感,喉咙口似是塞了什么东西,哽得我喘不过气,我默默坐在原处,抬头望了望宣微殿纵横的梁,双手微微地抖了起来。 两年前的我怀了死志,对未来心如死灰,所以我一点也不怕他,可现在呢?我看到了可以远远离开的希望,还会容忍失望吗? 不会,或者确切地说,是不能。 人是凭希望活着的动物,所有人都觉得我泼辣刚强,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坚韧的意志,在我心里,给杀父仇人做起居郎已是对不起祖宗教诲,每写一字,愧疚感都在侵蚀着可怜的自尊心,如果没有一点微末的希望支撑,我的信念迟早要崩塌。 像行尸走肉一样地生活了两年,我早已对这座宫苑厌倦透顶,如果一生都要被困在这个牢笼里,我宁可从清晖阁上跳下去,也好过日日被平静的绝望所折磨。 二叔常常教育我:怀揣最好的希望,做最差的打算,我时刻将此谏言牢记在心:李斯焱愿意放了我最好,但他若是后悔了…… 「你……你还好吗?」 魏婉儿见我久久没有开口,也注意到了我的反常,试探地问道。 我把在发抖的手藏到了案下,扯出个难看的笑容道:「没什么,在想今后的事,一时出了神,有些恍惚罢了。」 魏婉儿唔了一声,轻拍我的手道:「虽然不知道陛下对你如何安排,可船到桥头自然直,且放宽了心吧。」 我点了点头,其实她说的没错,世事无常,多思无益,即使真来了我无能为力的灾劫,也总归是水来土掩兵至将迎。 我在掖庭的时候特别喜欢夏富贵的小咪,常常对它伸出魔爪,抓过来亲亲抱抱举高高,小咪每次都很嫌弃地一脚蹬在我脸上,其实,我们史官作为歷史的旁观者,偶尔也会被命运抓起来亲亲抱抱一番,我也应该学着小咪的喵生哲学,给命运来一记华丽猫猫拳。 * 封后典的日子一天一天地接近,沉寂已久的内苑再次恢復了往日喧嚣,宫女们端着各色物什,飞针走线一样地穿梭于各宫之间;庆福被委以重任,亲自前往皇后居住的蓬莱殿监工,整日如树上的鹞子般睁眼盯着整修的进度,两眼熬得通红;素行则分管人事安排,带着尚宫局一群女官抓起了内苑精神文明建设。 第108页 我偶遇过她一回,那时我正爬在树上给魏婉儿摘花,素行正好经过,我们尴尬对视,她嫌弃地瞪了我一眼,走了。 我心想,进宫以来,那么多人对我的态度都有所转变,只有她始终如一,进宫第一天觉得我是个垃圾,现在还是觉得我是个垃圾。 你的垃圾马上要被遣送出宫了,我隔空喊话:开心吗素行姑姑? 最开始只是尚宫局在忙碌,临近封后典当日,连小蝶和瑞音都开始忙了起来,她俩现在都是宣微殿的大宫女,魏婉儿出席封后典的一应事宜,都归她们俩管理,成日忙得见头不见尾,连魏婉儿都在纳闷:「我不过是去凑个热闹而已,哪里需要这样仔细准备呢?」 她还自顾自地嘟嘴抱怨:「……都没人替我摘花了。」 我眼前浮现出了宣微殿门口那棵被薅秃了的桃树,觉得全内苑能开花的植物都应该排队去给温白璧磕头。 在这个草长莺飞的季节,整个内苑都在高速运转,我也被这种忙碌所感染,创作热情高涨,具体表现为:在等待李斯焱把我放出去的这段时间里,我笔耕不缀,整整写完了两本传奇。 第一本写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非常烂俗,我为了照顾销量而编出了很多甜蜜的细节,什么书生替小姐捡帕子啦,什么小姐和书生半夜上房顶看星星啦,反正是怎么酸臭怎么来,这些琐碎一写起来就收束不住,等到我想结尾的时候,一数字数,居然已经近两万了。 字数太多,不方便出版,我便把它搁在了一边,可不成想,写了一半的文稿被瑞音给无意中发现了。 瑞音不识字,还以为我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转眼报给了魏婉儿。 魏婉儿虽没当回事,但架不住瑞音上纲上线,只得把我叫来了一回,问我在写什么东西,我想了想,觉得无碍,便把文稿给了她了。 魏婉儿拿着文稿回了殿,我和宣微殿的小宫女玩起了双陆。 晚间小蝶跑来敲我的房门,一见我就抱怨起来:这些方块儿字有什么好看的?她家娘娘手不释捲地看了三遍,夜宵都没顾上吃。 她还没同我说完,魏婉儿已经急匆匆地召我过去了,见了面第一句就问:「最后叶三娘子和杜生在一起了吗?」 叶三娘子和杜生是该传奇的男女主角,目前我刚写到他俩海誓山盟,准备过明路这儿。 「自然是在一起啊,杜生都中了探花了,叶尚书当然乐意把女儿嫁给他啦。」我挠挠头,不太好意思道:「都是我写着玩儿的,你爱看吗?爱看的话我今晚把结局写了。」 魏婉儿矜持地推辞了一下,嘴上说了些不急一时之类的话,其实眼神中分明写着两个大字:快去。 于是,我的传奇多了一位固定读者:国朝淑妃魏婉儿女士。 这位女士催稿比夏富贵还要兇勐,在她的鞭策下,我火速完结了这本《叶底花》,并开启了下一本故事,书名暂定为《琐窗幽梦》。 这个十分缠绵浪漫的书名出自魏婉儿之手,她强烈建议我写个绝世虐恋,最好是那种你爱我我不爱你之类的。 可见在女性感情压抑的大环境下,怨妇文学颇有市场。 读罢我的最新作品,魏婉儿沉浸于哀婉的故事中,意犹未尽许久,半晌后道:「他俩最后不在一道儿也好,隔着国雠家恨的,怎么能安生地过日子呢?总是心里有怨的。」 我道:「这就叫孽缘,不该发生,却偏偏发生了,最后只能是悲剧收场。」 魏婉儿道:「就註定不能圆满吗?」 我认真道:「绝不可能。」 这两本传奇被我留在了魏婉儿的书案上,权当给她留个纪念,纪念我们短暂的友谊,还有我这一个月里一直无法消解的不安感,我相信文字是这个时代保存情绪的最佳载体,我写传奇,是在借角色的命运写自己的人生,所以,这两本传奇我不打算送走出版了,就让它们留在宫里面吧,把我这一小段人生留给魏婉儿,留给我在宫里遇到的最后一个好友。 就在封后典的前一天,庆福来宣微殿找我,说等到封后大典落幕之时,我就可以从掖庭的角门离开了,宫里的规矩,禁止夹带家私出宫,由于我的用度全是御赐,所以这些东西统统都是要留在宫内的。 那一刻,我心中悬了不知多久的巨石终于轰然坠地,一万般悲欢涌上心头。 我想哭,想嚎啕大哭,想把患得患失的顾虑统统都哭出来。 李斯焱没有反悔,他真的要放我出去了。 被命运抱起来一通乱亲后,我的人生终于回到了原有的轨道。 我对着天空眨眨眼:慢慢地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后笑了笑道:「沈缨明白,我来时孑然一身,走当然也要干干净净地走,庆福爷爷,你安心吧,他的东西我原封不动地留给他,我只带走一支瓶梅,那是魏淑妃送我的,我当个纪念。」 庆福背着手,严肃地审视我半晌,张口道:「随你的便,但老夫觉得很奇怪,没记错的话,从你来宫里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嚷嚷着想要出去,如今夙愿得偿,却也没看你有多开心。」 「这不奇怪,你的宝贝陛下上巳节那天就和我说过,或许有一天会把我放出去。」我坦然道:「我早就猜到了有今日了,你想想,哪一天会比他娶皇后还要有意义呢?」 第109页 庆福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恭喜。」 我突然想到了一事,拉住他道:「稍等。」一边回身跑到房里,拿出了一只小香包,递给庆福道:「这个给庆福爷爷。」 他愣了愣,给他杨大总管送礼之人如过江之鲫,但他大概没想到过,自己会从我这里收到礼物。 以前我骂过他老东西,死阉狗,他也骂过我不识抬举,蠢笨如猪,按理来说,我们该是冤家的。 可他曾经把我从暴怒的李斯焱手中救下过一次,还替小金莲和小金柳开脱,我逐渐发现,这个阴阳怪气的老内侍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讨厌,甚至还有点幽默…… 「这是我缝的,不太好看,但管用,能驱蛇虫。」我道:「那天我生病,把陛下惹怒了,庆福爷爷救了我一命,我一直记得,这是一点心意,爷爷收下吧。」 庆福一声不吭地接过来,捏了捏,放进了袖子里,才开口道:「你早点懂事,也不至于吃那么多苦头。」 他顿了顿,又道:「往后出宫去,别留在长安了,走远点,越远越好,别叫陛下找到你。」 我疑惑道:「为什么?」 他嘆口气:「老夫一辈子在宫里钻营,见识过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听老夫的,坑不着你。」 我不以为然,心想你以前可没少告我的状,嘴上却还是乖乖巧巧道:「沈缨记下了。」 第三十一章-人在内苑飘怎能不挨刀 庆福走后,我把我的行装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搬出来:李斯焱随手赏的小物件,宫里每一季发的衣裳首饰,无聊时做的手工,心血来潮画的随笔,装纸钱的柳条篓子……东西还不少,因为不方便去紫宸殿,我叫来了小蝶,塞给了她三只李斯焱赏的玉件,再把其他家什装了一篓子,求她帮我送去紫宸殿,分发给宿夕惠月,金莲金柳她们。 小蝶眼睛都直了,舌头打结道:「你……你这是做什么,这玉件儿那么贵重,真是给我的吗?」 「你不要啊?不要还我,我送你干姐姐去。」我作势要拿回来。 「我要,我要!」小蝶赶紧把玉件塞在怀里,感动得不行,抓着我的手道:「缨子姐,你可真是好人,可为什么要给我们东西?你自己不用了吗?」 「不用了,我要走了。」我笑嘻嘻地摸摸她的头。 小蝶以为我被调去了其他宫,啊了一声道:「别的地方可没宣微殿这么舒坦,等会儿……你别是投靠了王才人吧!」 「你想哪儿去了!」我在她脑门上弹了个栗子:「我是出宫,出宫!彻底走了!就后天。」 这回轮到小蝶震惊了。 「什么时候的事?娘娘知道吗?你……你怎么突然就……我还没让你教我识字呢!」小蝶语无伦次,无助地抱紧了我的篓子。 我道:「就在刚刚,庆福爷爷来找了我,我正巧无事,想着先把东西处理掉再说,这些东西不值什么,但烧掉未免可惜,便分给你们吧。」 小蝶用力点了点头:「……行,那我先帮你送去……」 「麻烦你了哦。」我挥了挥手,一回身进了殿门。 「什么!」魏婉儿惊诧地放下手里的剪子,直愣愣地道:「你要回家?后日便走?」 「是,承蒙娘娘多日关照,沈缨感激不尽,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后日皇后进了宫,我去给她磕一个头,磕完便要走了。」 「可……」魏婉儿一时语窒:「陛下他怎么会同意呢。」 我默了默,拉扯嘴角,露出一个不太灿烂的笑容道:「我不是他肚里的蛔虫,猜不透他的心思,但既然他给了我机会,不管他怎么想,我都要远远地走开,才人你说过的,船到桥头自然直,正是这个道理。」 她似是难以置信,手指用力,直把结香枝扭成了一条麻花,才讷讷道:「离开也好。」 半晌,她又道:「我虽然捨不得你走,可是……平心而论,好像也有些盼着你能远走高飞,最好能离陛下远远的……我……我也不知道。」 我明白她的意思,温声劝慰道:「不瞒你说,我讨厌极了宫里,尤其是在紫宸殿的日子,简直是度日如年,此番有希望离开,我如释重负,欣喜若狂,唯一称得上留恋的,只有在宫里面遇到的三五友人——娘娘便是其一,我只盼娘娘日后在宫里顺顺遂遂的,多年以后我回到长安时,还能和娘娘一起插花作画。」 魏婉儿起身抱住了我,小声道:「好啊,我等着你,你也要保重,如果离了长安无处可去,你就去邢州吧,那是我的家乡,离长安万里之遥,文风鼎盛,遍地都是游侠儿,不管你去哪里,我都遥祝你可以写你想写的文章,嫁给你想嫁的人,总之不要像我这样。」 我听她又要自怨自艾,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你都当上淑妃娘娘了,还不满意啊?」 魏婉儿笑了笑道:「淑妃又怎么样?外头人还羡慕你做御前六品起居郎呢,你不是也一样不满意?」 「嗯,」我抓住她的手道:「你说得对,我们都要过上自己满意的人生。」 很多年以后,我还记得这个惠风和畅的下午,这是我在内苑两年里最安宁的时刻,院子里的桃花已谢去,紫香槐正当时,我爬上这棵老槐树,向远处眺望,往北是玉镜一样的太液池,再往北是山与云海,我没有去过那里,只知道那是宫墙延伸不到的地方。 第110页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将来等着我的是什么,只想跑开,跑得远远的,去邢州,去幽州,去关外,去李斯焱鞭长莫及之处,盼望已久的自由唾手可得,让我为之彻夜辗转。 是夜,我躺在榻上,睁眼望着天花板。 四壁素如雪洞,东西全都已经散给了相识的宫女,我身边不过一套染血的旧日衣裙,还有魏婉儿送我的那只瓶子而已,除此之外,空空落落无一丝牵挂,当真是应了那句清白来去,我翻了个身,把头深深埋到了软枕中,听到外面打更人梆子一敲,扯起嘶哑的嗓子唱道:「三更——」 五更时,外头开始了沉默的忙碌,我跳下了床,匆匆塞了几口胡饼,在熹微的天光照射下走进了正殿。 魏婉儿已穿好了朝服,正在任由瑞音往她脸上抹铅白的粉末。 她目光沉静,虚虚地落在远处。 我走过去,无言地站到她的身后,不多时,礼官前来,掐着细细的嗓子恭敬道:「时辰已至,请淑妃娘娘移步。」 魏婉儿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轻轻点了头。 我们跟着礼官一起走过长长的御道,行至宣政殿观礼。 很奇怪,明明是普天同庆的吉日,所有人的脸上却都没什么真心的笑容,魏婉儿,王芙娘,上官宝林,还有很多很多后宫的女人,提心弔胆者有,心平如水者有,单单只是没有真心祝福的神色,我甚至在想,内苑真的有人在为温白璧的到来而欢欣吗?她作为一个身份尊贵的闯入者,会不会只如太液池里的山一样,静默地盘踞在宫廷的心脏处,顶着一个高贵的称唿,潦草又苍白地过完这一生? 我眼前浮现出温白璧淡漠疏离的脸,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的发堵:若是我哥哥没死,她真成了我的嫂子,会……怎么样呢? 世事残酷之处就在于没有如果。 我一面唏嘘,一面和李斯焱的小老婆们一起旁观了这场漫长的婚礼。 我一向认为,成亲是世上最兵荒马乱的事,盖因我参加过的婚礼全都吵吵闹闹,乱七八糟,一群亲戚朋友簇拥着可怜的新人,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推向混沌的大人世界,吉日过后一地鸡毛,我成了亲的朋友认真地告诉我:大人的世界从来都是有去无回。 可眼前这场婚礼井然有序,庄重严肃到不像是在成亲。 看着李斯焱和温白璧一前一后,仪态端方地走上白玉石阶的身影,听着黄钟大吕演奏出世上最敦厚的乐声,我浑身不自在,心里感嘆真不愧是皇帝老儿家,结个婚弄得跟出殡似的,多不吉利啊。 两人越走越近,我抬起头眯眼看去,只见李斯焱今日穿了厚重的锦衣衮服,大红色作底,玄青色滚边,金丝绣的蟠龙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朝阳从东南方洒来,打在他稜角分明的面孔上,照得眉目犀利如刻骨钢刀。 他从没有如此像一个皇帝过,神情淡漠孤高,无悲无喜,上位者的骄矜与傲慢一览无遗,是天子该有的模样。 士大夫们老说风骨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品,其实不是的,权力也同样养人,一旦权柄在握,连掖庭苦役出身的李斯焱都能拥有十分的贵气。 我无声地笑了笑,转开了脸去。 即使他能学会全套的贵族礼节又如何,我太熟悉皮囊之下他的本质了——阴暗,自私,毫无恻隐之心的暴君,我也不指望他会有所改变,因为——一个人永远没有办法背叛他的童年,哪怕是皇帝也不行。 李斯焱机械地跟着礼官的指引,完成诸多繁琐的礼节,他身边站着一袭青质连裳的温白璧,也同样如一只没有感情的提线木偶一样,行走,转身,叩拜,再叩拜。 凤冠珠帘下,她的容貌美丽如昔,可似乎比记忆里的样子要清瘦一点,双颊微凹,看起来平添三分仙气,却少了几分亲切自然。 但是,比她的憔悴更加令人意外的是她的眼神,异常的冷漠倥侗,直直地盯着前方,自从进宫门的那一刻起,这位新皇后一眼都没有看向过身边的丈夫,好像李斯焱对她来说只是一团空气,一件摆设一样。 她的丈夫也不遑多让,面上全无一丝喜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他们俩这个状态,我心里连连摇头:这是我见过最弔诡的成亲现场了,男女双双心不在焉,与其说是婚礼,倒不如说是表演——两个角儿还都消极怠工那种。 直到快要结束的时候,李斯焱才回过身,淡淡地扯动嘴角,朝温白璧笑了一下,轻轻拉起了她的手,温白璧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把手又抽了回来。 李斯焱立时面色一阴,明显是不太高兴。 他吃了瘪,我到是挺乐呵,乐呵之余不忘感慨——多熟悉的场景呀! 想当初在紫宸殿的时候,我也老是一巴掌拍开李斯焱的咸猪手,可李斯焱岂是区区一巴掌可以打发的?这人性子霸道,想做的事情非要做到,我每次拍开他,他必要变本加厉地来用力拉扯我,后来我也懒得理他了,随便他怎么骚扰我,我只当是被条赖皮狗给挠了几下,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给他。 然而,温白璧可没有我那么逆来顺受,她把手抽回后,还不露痕迹地往旁边挪了一挪,神情淡漠如冰。 李斯焱的手指弯曲了一下,似乎想再次去拉温白璧,可最终还是没有动。 已过了一个上午,婚礼却还在继续,从太庙到宣政殿,无数条繁文缛节挨个来一遍,好像没有尽头一样,我站在幽冷的大殿之内,手脚冻得冰凉,想坐下歇歇,却见身边的僕婢一个个站得笔挺,没法子,只得生无可恋地扭过头,强迫自己去数脚下的青砖。 第111页 一块,两块……三十三块…… 数完了青砖,我又去数人头,宣政殿前的空间宽阔,足够站下许多命妇与女官,她们立于高阶之下,垂首静立,我依稀记得按照祖制,这些人都是不用来观礼的,可李斯硬是把相干的不相干的人统统叫了来……用来烘托气氛。 「再拜——」 礼官高声喊道。 我还在发愣,见四周的人统统矮了下去,连忙也跟着纳首一叩。 「要结束了吗?」我小声问身边的小蝶。 小蝶低声道:「远着呢,还要等尚宫局交东西才行。」 尚宫局?我的目光在大殿里逡巡一圈,在角落里看到了严阵以待的几位女官,只见她们端正无比地坐着,一点挪窝的意思都没有,尤其是那个老尚服,手里捧着皇后的衮服与绶带,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冷淡地望着皇帝与皇后,嘴唇紧抿。 我觉得她眼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才想起她是个先皇时代留下的老女官,之前一直在伺候先帝的一位公主,去年那位公主嫁出了宫,我还以为她会去那位公主的府上继续伺候,没想到她向素行申请了留在宫中,素行与她有几分交情,便把她遣去了尚服局。 我收回目光,生无可恋地继续数起了青砖。 突然,我的袖子被小蝶拉了一下,我微微转过头,小蝶低声道:「待会儿我们要跟才人上前去奉典印。」 魏婉儿现在被封了淑妃,是后宫众御妻之首,所以待会儿要由她带着女人们给温白璧行礼,顺便把典印交予新皇后保管。 我对小蝶眨眨眼,示意自己知道了,她昨天告诉过我这件事,现在提醒我,应是怕我忘了。 瑞音把呈放典印的托盘递给我,我麻利地接过来端好,过不多时,礼官又高声喊道:「奉制,授皇后典册!」 来了来了,该我和魏婉儿出场了。 魏婉儿今日心情不高,却仍保持了国朝淑妃该有的雍容仪态,盈盈地起身,走到温白璧面前站定,端正地行了一礼。 典册,服饰,绶带,宫印,每一样都要交予皇后,所以不独是我们,早已侯在一旁的尚宫尚服也上前来了,其中包括那个我多看了一眼的老尚服,她捧着厚厚的皇后衮服,神情严肃,站在我斜后方的位置。 我低垂着头,等待魏婉儿回身取走我手中的宝印,交给温白璧。 如果我没记错,交接完这些物什后,大典就差不多结束了,意味着我可以抱着瓶子跑路回家了。 被回家所感召,我的姿态越发恭谨,一动不动地捧着宝印…… 可是突然间,我的余光中闪过一点银芒。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困惑地眨了眨眼,就在这眨眼的功夫里,我身后捧着衮服的老尚服动了。 谁都没有想到,在国朝最庄重的封后大典上,在王朝的心脏处,这个年逾知命的老宫女暴喝一声,手中衮服如袈裟一样抖开,朱红的昂贵布料间,一只老银匕首破衣而出,剑尖直指帝后二人。 一切发生得太快,侍卫都没来得及反应,我瞳孔猝然一缩,还以为她要杀的是魏婉儿,想都没想,仗着站得近,把托盘往那老尚服身上一扔,飞身冲上去撞开了魏婉儿。 魏婉儿原本要给温白璧下跪行礼,却被我勐地一把推走,整个人还都是懵的,踉跄了两步才站稳,六神无主地看向李斯焱,李斯焱怔了一瞬,条件反射般伸手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今日大婚,他没带随身的短剑。 且说那老尚服,被我一托盘砸在腰间,脚下一个趔趄,却一步也未停,又持起匕首向前冲去。 这下,我再迟钝也明白了她的目标不是魏婉儿——而是上面这两位,要救吗?我短暂地犹豫了,我现在手无寸铁,即使要救…… 可正当我犹豫时,身侧突然袭来一股大力,直把我向那刀尖推去。 我猝不及防被下了黑手,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肩膀上传来钻心的锐痛,我尖叫一声,整个人像一尊铜像一样轰然倒地,那老尚服未及闪躲,也被我给绊倒了,枯瘦的身体重重撞在我身上,把那柄匕首扎得更深了一寸。 我疼得几乎昏过去,听见李斯焱失声叫我的名字:「沈缨!」 我艰难地抬起头,一下对上了他的双眼,还有他眼中浓重的惊痛。 我愣了愣,恍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多像啊,多像是两年前的那一天,我浑身染血,破布一样倒在宣政殿上,脸贴着阴冷的青砖……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李斯焱高高在上,姿态戏嚯又残忍,可今日不一样,我怔怔地心想,原来冷漠残暴的狗皇帝也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死丫头坏我好事!今日老奴非要杀了这乱臣贼子不可!」那老尚服栽在我身上,破口大骂。 妈的,要杀狗皇帝也不早说! ……我咬紧了牙根:这一刀挨得好冤吶! 这时,四周侍卫已经沖了上来,围拢了在她四周,十几杆尖刀抵住她的咽喉,一个年轻将军将她拖去了一旁,那老尚服挣脱不得,却仍在高声叫骂。 在场的所有人全都被吓得不知所措,女官,后妃,外面观礼的众臣……就连报流程的礼官都张大了嘴,两股战战,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不知是谁嚎了一句:「有刺客!」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话音刚落,大殿里立时乱成了一团,哭泣的,喊太医的,尖叫的,种种嘈杂,听得我耳膜发痛。 第112页 混乱之中,李斯焱一把扔掉了碍事的通天冠,面色狰狞恐怖,如地狱里的修罗恶鬼。 他大步上前,噼手抢过侍卫的朴刀,手起刀落,把那老尚服狠狠钉死在地,那老尚服身体抽搐了一下,鲜血喷涌而出,很快没了声息。 君王一怒,雷霆万钧,这一刀利落狠辣至极,在场女眷无不惊恐地捂住了嘴,上官宝林甚至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李斯焱下完刀,踢开那老尚服的尸身,颤抖着嘴唇,又回身来看我。 肩上的痛楚变得更加清晰强烈,我整个人像虾子一样蜷缩成团,捂着肩膀大口大口地唿吸,疼,太疼了,只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 「缨子姐!!」「沈缨!!」「沈娘子!」 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唿声,我眼前一暗,魏婉儿和小蝶率先扑了上来,魏婉儿手足无措地抓住我染满鲜血的手,带着哭腔道:「怎么会这样?太医呢?她流了好多血!」 「缨子姐,你再撑一撑,我把这刀子□□!」小蝶也被吓得不轻,颤抖着双手试着去拔开那柄匕首,却被两道声音同时喝止了,李斯焱周身都是浓重的戾气,一脚把她踢到一边,兇狠道:「滚!你想让她没命吗!」 小蝶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从刺客出现,到被李斯焱一刀了结,新皇后温白璧的神情都堪称冷静,魏婉儿、李斯焱……几个宫中贵人都去看我的时候,她只是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处,就连头上的步摇都没动一下。 正巧小蝶跌在她的脚边,温白璧扫视了乱糟糟的大殿一圈,低垂下双眼,嘶哑地开嗓道:「她伤得太深,若是擅自拔刀,恐流血不止,没有止血的金疮药,不用片刻,她便会流干鲜血而亡的。」 李斯焱怒道:「住口。」 被当众下了脸子,温白璧神色如常,连眼睛都没眨,只是平静道:「陛下会错意了。」 一个暴烈如火山,一个冷漠似冰湖,在此刻,这对帝后惊人的相配。 「你忍一忍,太医马上就来。」李斯焱发完了火,对着我轻声道:「很疼吗?……」 我躺在冰凉的石砖地上,耳力渐渐模煳,他似乎还说了什么,可我一点也听不到了,肩膀上蚀骨的剧痛夺走了我所有的感官能力,好像周身只剩下了这一处地方在发疼。 「范太医来了……」隐隐听见有人惊喜地喊叫。 不知昏沉了多久,一只手用力地掐了我的人中,我悠悠转醒,眼前是范太医那张熟悉的老脸。 范太医也算得上是我的老友了,自我入宫以来,大大小小受了那么多损伤,统统都是他在为我料理,我见他来了,竟然有种奇怪的安心感,小猫一样委屈地呜呜叫道:「范大夫,我肩膀疼。」 范太医似是从远处赶来,额上全是汗水,眉头紧锁,神色凝重,查看完我的伤口后,他站起来,低声向小药童吩咐了两句,转头安抚我道:「莫怕,老夫会给你餵草乌散,喝了便不疼了。」 我安心地闭上了眼:还是范太医了解我,知道我怕疼,所以给我施止痛的草药,他是好人…… 「啊!!——」 下一瞬,我悽厉的惨叫划破宣政殿的上空。 太太太痛了!我的身体生理性地蜷缩,全仗着小蝶,魏婉儿和几个女官死死锁住我的四肢,匕首铮然落地,范太医眼疾手快地摁住四周几处穴道,又利索无比地撒上一把金疮药粉。 他的药童则掏出一颗蜜饯,塞进了我的嘴里。 我含着蜜饯,眼泪汪汪,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范崎生,你……你骗人……你……」 范崎生是范太医的大名,我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一般只有极度悲愤的时候才会连名带姓一起喊,比如现在。 众人都被我的惨叫吓得心有戚戚,尤其是李斯焱,听到我的哀嚎声,他满眼都是焦急之色,看起来比我这个伤员还要痛苦几分。 范太医压力如山,小心解释道:「……陛下明鑑,她流血太快,来不及配草乌散了,只能让她忍着些,先把匕首□□再说。」 李斯焱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拳头捏紧又放松,他还算是存着一丝理智,好歹还记着谁都不能闹医生的道理。 第三十二章-一波三折回家路 我一直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废物,十几年人生里,□□上受到过最大的创伤也只是「爬树时摔下来把膝盖蹭破皮了」这种皮外伤。 进宫后的损伤变多了些,但是和被一刀刺向肩胛骨相比,当真是算不得什么。 范太医废了老大劲才帮我止住血,血不再淌了,人终于变得清醒了一点,我抬起眼皮,努力聚焦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停留,魏婉儿,小蝶,李斯焱……最后,我的目光落在瑞音身上。 瑞音束手站在一旁,见我看她,不露痕迹地偏过了头,望向殿外。 越过嘈杂的人群,我死死地盯着她,一腔怒火涌上心头。 方才老尚服行刺时,场面一片混乱,我试图阻拦她不假,可我确保了魏婉儿无事后,便不打算同她拼命了,至于后面又栽了出去,肩上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全是拜瑞音偷偷推的那一掌所赐。 这刀子无眼,我若是运气再差些,此刻还能有命在吗? 越想越气:我也算是和瑞音相识一场,平时大家都和和气气的,怎么她不声不响存了如此歹毒的心思,连暗地里下黑手这等事都做得出来。 第113页 未及找她算帐,我就被搬到了一边。 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方才身受重伤,不便挪动,才被允许就地治疗,现在血止住了,那绝对没有接着躺在帝后面前哼哼唧唧的道理。 范太医提议把我抬回宣微殿去,我自是欣然答应,李斯焱想跟过来,却被礼官给拦下了,他没有理睬礼官,还是执意要走。 两厢僵持之下,我的眉毛皱成一团:这皇帝是不是神经病又犯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呢,他怎么能把皇后抛下,围着一个下岗起居郎打转?这消息若是传出去,我今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不独是我,从神情来看,殿上的命妇女官们大约都觉得皇帝如此胡来,简直大失体面,可碍于李斯焱恶劣的脾气,竟然没一个人敢出来劝他,大家干皱眉不吭声,谁都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在场女人中,温白璧身份最高,理应她出来说上两句圆场的话,可温白璧一脸事不关己的冷漠之态,好似今天要成亲的不是自己一样。 那就只能是我了…… 我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道:「臣知道陛下体恤下人,可还是要分清主次,眼下纳后才是最要紧之事,陛下万万不该冷落皇后,再说,庆福爷爷昨日来传圣旨,准许臣今日下午出宫,就让臣回家养病吧。」 我很少说这么识大体的话,与其说是说给李斯焱听的,不如说是说给在场吃瓜众人听的,今日来观礼的命妇尽是见多识广的人精,稍敏锐些,便能看得出李斯焱对我有意,我不想背后遭人指点,所以才说了这些,把我和李斯焱的关系限定在纯洁的君臣关系中。 命妇们作何感想我不知道,可看李斯焱的神情,我便知道他没听进去多少。 我又补充了一句:「这点小伤不碍事,有道是为君者修德,为臣者尽忠,方天下安宁,陛下可不能意气用事。」 李斯焱终于从那种不管不顾的状态中挣脱了出来,眼神慢慢变得清明冷静。 他一言不发,脸色难看,从我脸上挪开目光,直直地盯着青砖上的血液。 一个机灵的内侍替他捡起那面滚落在地上的头冠,李斯焱看了一眼,冷漠地道:「……把尸体拖下去餵狗,典礼继续。」 他没有再戴头冠,转过身,一步步走回了温白璧身边,脚步沉闷。 眼见皇帝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众人纷纷松了口气,该处理尸体的处理尸体,该擦地的擦地,该回座位的回座位……该下去养伤的下去养伤,一场精心策划的行刺,因为我被瑞音下了黑手,而成了一场闹剧。 殿前的血迹一擦,仪式照常进行,我作为唯一的受害者,被快速抬去了贵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捂着受伤的肩膀欲哭无泪。 魏婉儿想护送我,可她是众妃之首,不便离开,所以到最后,带我下去治疗这个工作落到了素行肩上。 素行表面依然是那副冷漠模样,两道淡眉拧成一个威严的结,我还以为她这是临危不乱的表现,可是素行伸出手来给我拉衣襟时,我才意外地发现发现她手心赫然有几道血痕,看着颇为惊心。 我问道:「素行姑姑,你手怎么了?」 她看了我一眼,不动声色地把手缩回了袖子里,我愣了愣,随即明白了,她压根没有表面那么镇定,其实刚才,她一直紧张地在抓自己的手心。 进屋后,跟在素行旁边的蝉儿悄悄对我道出了缘由,原来今日行刺的那个老尚服与素行是同乡,只是当初进宫后,一个去了尚宫局,一个去了公主身边,那公主与前太子是一母同胞,原来应是她的亲哥哥做皇帝,却不成想自家哥哥竟然被李斯焱这个掖庭杂种给杀害了。 兄长身死,几个侄子都被砍得一干二净,那公主想必是恨极了李斯焱,才特意让留在尚服局的老僕借奉衣的机会,在全长安命妇面前行刺李斯焱。 这个计划虽粗糙至极,可也确实是让李斯焱颜面扫地。 「不是,那尚服行刺便行刺了,关素行姑姑她什么事?」我仍然存了疑窦。 蝉儿看了眼步伐沉重,面色铁青的素行道:「按理那个老尚服应该给公主陪嫁出去的,可她来求了素行姑姑,说想留在宫内,素行姑姑一时心软,才允许她留了下来,现如今事发了,尚宫局那边定要彻查,咱们素行姑姑逃不了干系。」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并未往别的地方想。 活动间一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得我一龇牙,立刻把素行这点事扔到了脑后。 蝉儿无奈极了,给我塞了一块饴糖,又瞅了瞅我的伤口道:「沈娘子,你可真是多灾多难啊,不过这回你也算是护驾有功,应有奖赏的。」 她不说还好,一提我就来气,脱口而出道:「谁想护驾了!我巴不得李……实话告诉你吧,我是被人暗算了才受了这伤,我正要找她算帐呢!」 蝉儿扯绷带的手一停,惊诧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来暗算你?」 「瑞音!」我咬牙切齿,怒火中烧,从牙缝里抠出了这个名字:「我本来只想护着淑妃娘娘,是她冷不丁推了我一把,让我生生受了那婆娘一刀!。」 「当初让娘子你提防着她些,你还不以为然。」蝉儿倒不觉得意外,继续低头扯起了绷带:「小蝶前日来寻我,说瑞音最近做事心不在焉,想必是在盘算些什么,果然,这才几日啊,便叫你着了她的道儿。」 第114页 「小蝶怎么光跟你讲,不告诉我?」我不可置信地嚷嚷开来:「她说过她和我天下第一好的!」 蝉儿道:「她也让你提防瑞音了呀,可你总是把人往好处想,还劝她别老和瑞音别苗头,小蝶不想让你觉得她心胸狭小,所以后来都不来找你抱怨了。」 我自知理亏,颓了下去:「是我错怪她了。」 「吃一堑长一智吧。」蝉儿嘆道:「不独是宫里人谋算多,心毒之人其实处处皆有,往后去了外头,别再得罪人了,小心才是上上策。」 「好。」我垂头丧气地答应。 「你们都晓得我要出宫啦?」我问她。 蝉儿起身放下了我的床帐子,笑了笑道:「自然,昨日你让小蝶来把家私分给我们姐妹,她把这事跟我们说了,大家都捨不得你,金莲和金柳还哭了一场,最后一人拿了一幅你画的花鸟卷,说是要留个念想。」 她又道:「不说那么多了,你身子骨虚,先歇上一歇,等待会儿范太医的方子煎出来,我再来帮你起身。」 说罢把帐子掩好,麻利地挂上了小铁钩子——蝉儿在紫宸殿的时候就负责伺候床帐,此事对她来说轻车熟路。 我试着动了动肩膀,不再有那种尖锐的痛楚了,之前范太医嫌我叫声太悽惨,回太医院取了草乌散给我,这草乌散不愧是太医院秘制麻药,敷起来见效快且效果好,就只有一个毛病:会丧失一部分行动能力。 帐子像一面松软的云,静静地垂在我床边,帐子里的我直挺挺躺着,半边身子在药物的作用下发着麻,帐子外的蝉儿在和太医交谈,吩咐宣微殿的宫女们打下手,我不想打扰她,微微转过头,眯起眼去看我屋中那一扇小小的高窗。 这屋子採光并不好,仅有的一点光线透过纸煳的窗子,模模煳煳地射进来,我看着那一点光亮,恍如隔世。 我想起我在安邑坊的家,房间里也有一扇高高的窗子,窗外种着攀援的花木,光亮从窗子里投进在,在桌上撒下温柔的影子。 ——如果不挨这一刀的话,我现在应该奔跑在回家的路上,我会从角门出发,跑出巍巍宫墙,路过从前工作过的门下省,路过永兴与安兴坊……五月带着槐香的风会路过我的肩头,我记得新宅子门前有一棵老榆树,它应该开花了吧。 我看着那束光亮,一种无名的冲动在感官迟钝的身体里流窜。 我知道自己的伤重,要休养,可这一刻我顾不得别的,只发了疯似的想回家。 我一把拉开了帐子,咬着牙坐起了身,蝉儿大惊,连忙跑过来把我又放倒在床上,问我道:「你做什么,这般胡乱动弹,是要拉到伤口的!」 不独是蝉儿,在外间忙碌的素行,金莲金柳也跑了进来,几人合力把我摁住,防止我笨手笨脚再次伤到自己。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理直气壮道:「陛下说了封后典完了便要准我回家,现在算着时间,皇后已入主椒房,我不想留在这儿,我想回家去!」 蝉儿瞄了眼素行,小声道:「可是……你的伤势……」 我道:「这不碍事,我伤的是手,又不是腿脚,便是爬也能爬出宫。」 说罢,咬牙挣脱开蝉儿和金莲的桎梏,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外走。 小金柳立时拉住了我,求救的眼光投向了身后的素行。 素行上前一步,淡淡道:「你当宫里是什么地方?任你随意来去的吗,当众行刺一案尚未了结,你是重要的证人,岂能让你就这么走了?蝉儿,把她拉回去,屋子也锁上。」 我性情刚烈,吃软不吃硬,一听她竟敢关我,当下便勐力甩开蝉儿和金柳,指着她怒道:「岂有此理!你们六局自己御下不严,疏于监察,才在眼皮子底下闹出了行刺的丑事,素行姑姑你是尚宫局之首,不去陛下跟前负荆请罪也就罢了,还想耽搁老娘这个无辜挡刀的回家,我倒是想不通了,怎么有人的脸皮生得那么厚呢?」 进宫第一日时,我抽过素行一鞭,现在我怒气又上了头,手里痒得厉害,很想再给她来个一下子,两年里我对紫宸殿所有工作人员都改观过,唯独素行,我从进来第一日起就觉得她是李斯焱的狗,两年过后,她在我心里依然是条狗。 素行被我当头一顿大骂,脸色明显地白了白,手指屈起,指甲又嵌进了手心,胸膛像一个喘鸣患者一样起伏着,恨恨道:「我自会向陛下请罪,可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你不准踏出宫门半步!」 我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管束我?从前低头不见抬头见,我视你为同僚,才给你三分薄面,眼下陛下亲口答应放我走人,你以为老娘还会再看你脸色?滚开吧,甭逼我动手。」 一时气氛紧绷,几个宫女吓得大气不敢出。 我与素行对峙之时,范太医听见了动静,扔下了还煎着的药,向我匆匆跑来,一进屋就目击了我嚣张放话的场面,他的鬍鬚滑稽地抖了抖:「这……这是怎么了?沈缨你站起来做甚?快回去躺下!」 我瞪了他一眼:「范爷爷你别插嘴,我拿了陛下的准许出宫,不成想这老妖婆非要拦着我,过不过分!」 「出宫?」范太医顿时抓狂了,唾沫横飞地教育我道:「老大夫我从医数十年,没见过这么能折腾的病患,你晓得你的伤势多厉害吗?差一点儿就插进骨头了,若不得好的医治,这条胳膊以后怕是连力气都使不上,还动手呢,是另一条胳膊也不想要了吗!」 第115页 我此时满心满意都是回家二字,虽知道范太医是为我好,但仍被他这个理所当然的态度激怒了,那一瞬间,我只觉全世界都是我的敌人,都是拦着我不让我回家的大坏蛋,顿时气血上涌,浑身燃起一种不管不顾的执拗劲儿,一手把他拨到一边道:「我不信外头找不到好大夫,只知道一日被你们关在宫里头便要折一日的寿,今儿我非要出宫不可,谁知再待下去还要出什么状况?今天被扎刀明天是不是就要被抹脖子了?你们让开,滚边儿去,别挡老娘的道!」 范太医被我推了个趔趄,目瞪口呆地望着我,素行也是,她看我的眼神惊诧又警惕,像在看一坨暴走的有害垃圾。 事后小金莲向我描述,说我那时候看起来真的疯极了,大有他们不让步,我就敢提刀砍人的架势,其实是的,那时的我生怕希望落空,无法离开,被恐惧和焦虑驱使,周身爆发的气场竟然连素行都被震得后退了一小步。 我冷冷瞥了她一眼,拖着受伤的肩膀跨出了门槛。 「你去哪儿。」 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我木着脸抬起头,见到李斯焱正站在台阶之下负手看着我,他没换衣裳,还是穿着大婚时的红色礼服,一张稜角分明的脸庞逆着光,看不清此刻他的神情。 他又问:「你去哪儿?」 我脚步不停,淡淡道:「我要回家。」 「庆福,把她拉回宣微殿里面去。」李斯焱道:「下手轻些,别扯到她的肩膀。」 我立时气得七窍生烟,尖声道:「你说过封后典完了便要放我走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怎可反悔!」 李斯焱负着手,遥遥地在阶下看着我挣扎,咬着牙道:「你想错了,朕不想留你,一点也不想,巴不得你赶紧滚,是婉儿说要和你告别,让你再多留一刻。」 他话音刚落,魏婉儿便急急忙忙地从院门处进来了,勐然撞见了李斯焱,她愣了愣,屈膝行了个礼,叫了声陛下。 李斯焱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道:「不必多礼。」 魏婉儿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瞧了瞧李斯焱,又瞧了瞧被两个内侍合力给压制住的我,迟疑片刻道:「沈缨……」 李斯焱似乎是对她笑了一下,温声道:「你和她主僕一场,朕准你和她告个别,但只许留到未时一刻,再晚就不行了。」 我心想哪用留到未时一刻,我现在就想走。 魏婉儿没有弄清李斯焱的意思,只是迷迷煳煳地答应了下来,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小声道:「进殿说去吧。」 「怎么回事?」她问。 我低下头道:「我该出宫了,素行不让。」 魏婉儿沉默一瞬:「那陛下呢,他怎样说?」 「他让我和你告个别,」我道:「留到未时一刻再走。」 「你肩膀怎么样?」魏婉儿又想来看我的伤口,我连忙摆摆能动弹的那只手道:「没事,小伤,出去养两天便好了。」 「怎么是小伤呢?」魏婉儿忧心忡忡:「不如你还是在宫里多养上两日吧,范太医是治外伤的好手,外面的医师手艺粗陋,耽搁了你的伤势怎么办?」 我宽慰道:「这个你倒是不用担心,我在长安的朋友多,认识不少高明的医师,不逊于宫里的太医,再说,伤的又不是右手,便是以后恢復不好,也碍不着我写字。」 她眼中浮起薄薄的泪花:「小蝶说你是为了救我才被捅了刀的,我……」 「不是。」我摇了摇头:「是瑞音推了我。」 魏婉儿豁然一下站起,差点把几案推翻:「你说什么?瑞音她怎么会……会害你呢。」 「我不知道,我们虽不亲近,但也算是同僚,况且从未结过一点仇怨。」我道:「先前还愤愤不平过,可转念一想,眼下我要走了,再去计较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只盼你能多留上一个心眼,若真是她行事不正,该怎样处置,你也要早做决断。」 魏婉儿仍在震惊之中,梦游般点了点头,我笑了笑道:「你多保重,古人云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以后若有缘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我们说着说着,耳边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静默了一瞬,殿门突然开了,暖金的阳光从那道缝隙里钻进殿内,在地上投射出一个高大的影子,我回头看去,目光碰到了一面大红色的布料,做工精緻华美,上面绣着金色的蟠龙。 全天下有资格穿这身衣服的只有一人而已。 「陛下。」我和魏婉儿携手起身,对他施以一礼。 李斯焱淡淡应了声道:「伤了就不要起来行礼了,没得让人觉得朕苛待下人。」 我和魏婉儿均未发一语,我垂下眼心道:下人?以后就不是了。 魏婉儿勉强地笑了一下,问道:「陛下,妾正与沈娘子道别,不知陛下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唔,」李斯焱眼中划过一点幽暗的神色,平静地踱了两步,转过头来对我们道:「庆福刚抓了人盘问过,都说当时情景危急,多亏沈缨娘子挺身而出,挡下了那老婆子一刀,才护得其他人没有损伤。」 虽然动机上有些出入,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就大方地应下了,也没有提瑞音下黑手之事,只道:「阴差阳错,凑巧罢了。」 魏婉儿小声道:「陛下明察,她为了保护妾,才被扎了一刀,妾欠她一条命。」 第116页 「原来如此,」李斯焱和煦地点了点头,走到一盆牡丹前,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拈住半开不开的魏紫,轻声道:「这么说,朕还应该感谢沈缨了,阴差阳错,凑巧为朕护住了爱妃的性命。」 魏婉儿直直盯着那支被他□□的魏紫,心疼之色溢于言表。 我不像魏婉儿那样含蓄,直截了当道:「陛下,花草亦有灵,你饶了这支牡丹吧。」 「好。」李斯焱爽快地放了手,站在那盆花前,状若不经意道:「你护驾有功,按律应论功行赏,本朝虽然有女子不得入朝的祖训,不过朕可以看在这次的份上为你破次例,出宫后去史馆当差吧,朕点你为从五品兰台令。」 我愣了愣,问道:「……因为我救了你的爱妃吗?」 他沉默一瞬,突然噗嗤一声笑了:「算是吧,沈缨,你熟悉朕的脾性,该知道朕不是个好人,这次难得心软和了一回,就当是补偿你。」 他走过来,轻声道:「不做兰台令也可以,别的在京官职随便你挑,一时想不出的话,就去紫宸殿找庆福开库房,你不是喜欢字画吗?朕那里有的是,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我皮笑肉不笑道:「陛下真大方。」 我想了一想,再次确认道:「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李斯焱露出了桀骜的神情,他道:「朕富有四海,是天下的主人,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甚至……你如果想留在宫里,要个一官半职,起居郎,舍人,六局女官,再不济,就去翰林待着,翰林藏书百万,你想看什么都行。」 真是无比诱人的条件啊,我心想,我一贯的梦想就是当国朝第一位正儿八经的女史官,现在这一切都唾手可得了,李斯焱他仍是捨不得我的吧,要不然怎么会拿这样优厚的条件请求我留下,可惜—— 「我不要这些。」我凉凉道。 李斯焱身体明显地僵了一僵,蛮横道:「那便开书画馆,做生意,去和你弟弟一起去太学读书,朕都可以为你破例……」 「我要赐婚。」 我的回答言简意赅,掷地有声,两个短短的音节像一道刀光,干脆地斩断了李斯焱还未说出口的话。 他隐隐不安的神情牢牢地凝固在脸上,喉咙中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单音节,浑身僵硬,像一座骤然而成,品味糟糕的雕塑。 良久,他似是没听清我说的话一样,干涩无比问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给我赐婚。」我平淡地道,每一个字都像一柄尖刀一样,死死扎进李斯焱的胸口,让他的脸色越来越惨白,越来越阴沉,到最后竟露出了困兽噬人一样的凶光。 魏婉儿被他掐得痛叫一声,仓皇躲避到了一边。 看着他逐渐狰狞的面容,我甜甜地笑开了,挑衅般一字一顿道: 「我的意思是,让你给我和孟叙,发圣旨,当着全长安城的面,赐婚。」 第三十三章-忽悠 赐婚,官方解释是由皇帝亲自指定的姻缘,是一种极大的赏赐。 按本朝的赐婚规矩,皇帝除了圣旨以外还需送上贺礼一份,被赐婚人名利兼收,稳赚不赔,唯一的缺点就是——和离起来比较麻烦。 我觉得我和孟哥哥应该不至于和离,所以我理直气壮,步步紧逼地让李斯焱给我俩——赐婚。 李斯焱没想到我居然真敢提出这个要求,短暂的恍惚后,周身暴戾之气勃然喷发,我只觉衣领子无比熟悉地一紧,又被他揪了起来。 双脚悬空,他粗重的唿吸扑在我脸颊上,咬牙切齿地怒道:「让朕准你们一对野鸳鸯双宿双飞?沈缨你可真会做梦,朕给你面子,你竟敢蹬鼻子上脸了!」 「对,我就是在蹬鼻子上脸。」我笑道:「你自己说了我要什么都可以,那我便告诉你,你的那些个脏东西我不稀罕,我只想要一道赐婚的圣旨,把我当着全天下的面嫁给孟叙。」 「你这个不识抬举的疯妇!」他气得脸色铁青,双手颤抖,把我的衣襟攥得变了形:「两年全无音信,你为何还不死心?你想和他在一块儿是吧,行,朕明天就把他发配关外充军去,你们便去黄沙堆里共患难罢!」 「最好如此,反正老娘原就没打算留在长安!」我兇悍地与其针锋相对:「发配便发配,去江南我们做一对梁燕,去关外就做一对白雕,帝都之外山遥海阔,漠北江南,西域南诏,总有我们的栖身之处,你自私猜疑,阴狠易怒,这两年我已经受够了你的搓磨,想让我留在长安接着给你当差卖命?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沈缨你找死!」 他双目赤红,牙齿间几乎咬出血来,似乎在强忍着自己听完这些诛心之言,揪住我领子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我冷笑一声道:「做不到就做不到,何必假惺惺地来让我许愿?你压着我的伤口了,给老娘放开。」 一旁的魏婉儿早已被吓得目瞪口呆,委顿在地,见李斯焱动了如此大怒,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喃喃道:「陛下……陛下息怒……」 他没有一点息怒的意思,反而向魏婉儿丢去一个凉凉的眼风,魏婉儿被他这毫不容情的一眼瞧得脸色苍白,手足无措。 我也悄悄向她眨眼,示意她赶紧离开,她抿了抿嘴,沉默地行了个礼,快步走了。 临走前不忘给我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第117页 我放下心来,转过头回到了我的战场。 对付李斯焱,撒泼打滚没用,求饶也没用,唯有攻心是上策,我明白,李斯焱还没有对我彻底死心,现在我们像两只斗场上的蛐蛐一样,谁的气势败了,谁就要做出妥协。 所以即使身体虚弱,我也强撑着精神和他对着耗,耗到双方都出完了底牌,才能分出胜负。 我们对峙良久,李斯焱的怒火稍歇。 似乎是好不容易想起来,自己手里拎着的是个虚弱的病人,他松了手,后退了两步,又再次握成了拳头,两眼看着我道:「朕最讨厌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走,如果非要和那姦夫一起离开长安的话,你也不用出宫了,就在这里面待着吧,待到想通为止。」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乖乖下棋愿赌服输的,也有人赢不了就出千,出千了还赢不了就掀桌子。 牙一咬心一横,在这场狭路相逢的战争中,我亮出了我最后的底牌。 「你是皇帝,当然可以出尔反尔,」我对他道:「但是不要让我太看不起你。」 李斯焱冷笑道:「你眼里何时有过朕,朕做君子或是小人,在你看来有什么分别,既然朕做什么都不会有改变,那朕凭什么还要像条狗一样,听你的话,取悦于你?」 我一把扯开衣裳,露出渗血的绷带,兇狠道:「凭老娘救了你的狗命!两次!」 我在这里等着李斯焱很久了,本来这一架全然可以不吵,随便拿点东西闭嘴出宫就能混过去,可是我不想这样。 我了解李斯焱,这个人的心里没有什么底线,做事也不择手段,他今日能放我走,明日就可能会再把我逮回来,我走得再快,也快不过羽林兵的骏马,他想抓我回来,易如反掌。 所以,我要让他给我和孟叙赐婚,要当着全天下的面把我嫁给孟叙,到时候,他再不要脸面,也不能拆自己亲手赐下的姻缘。 麻药的劲儿好像过了些,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全身的血都加快了流动的速度,我喘着粗气,高声道:「今日行刺的婆子是为了算先太子的旧帐,她的刀子本是冲着你来的,是我给你挡下的这一刀,是我救了你的狗命,听懂了吗!」 「这一刀朕不会让你白挨,珠玉财帛,你想要多少要多少,但别想拿其他的要求来噁心朕,赐婚?你就做梦吧,朕便是背了恩将仇报的骂名也不会随你的意!」 「拿珠玉财帛搪塞我?」我咯咯笑了,抬手指着他:「你的命就值这点钱吗李斯焱,你不知道吧,老娘十年前就救过你一回了,你已经恩将仇报过一次,现在还想来第二次吗?」 李斯焱的神情有片刻的怔忪,他皱眉瞧着我道:「你在说什么?」 我道:「就你这个破记性,活该被温白璧给骗得熘熘转,当年没我送你首饰让你去请郎中,你如今坟头草都该有三尺高了。」 他当然不信,反唇相讥道:「沈编撰自诩清高,居然也会做出冒认功德之事?」 「不是温白璧,也不会是你,」停顿了一下,他用一种戏嚯的目光看着我:「朕查问过此事,都说那日宫中并没有任何小娘子出入,所以朕早就知道,救朕的只是个路过的寻常宫女而已。」 我大受震撼,脱口而出:「你知道温白璧撒谎?那你为什么还要配合着娶她?」 可下一秒就想通了缘由:还能因为什么,温白璧那华丽闪亮的出身背景,国朝没有女子可与之匹敌,李斯焱江山不稳,娶温白璧可以拉拢不计其数的军政势力,百利无一害。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手脚隐隐发冷,那种压在心头的恐惧感又回来了,李斯焱真的在乎是谁救了他吗?看他这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应是不在乎的,如果他不在乎这份恩情,那我……我真的能用这个筹码,换得他仅有的那一点点愧疚吗? 不行,我把心一横:赐婚的事已经提出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使没有多少把握,我也要尽力一试。 「所以……你娶她,不是因为什么缘分或是恩德,仅仅是为了她的家世而已?」 「不然呢?」他扯起嘴角:「无论怎么看,她就是最好的选择。」 我抹了把脸,无力地发现其实我从没有真正搞懂过李斯焱这个人,他太矛盾了,集极端的自尊与自卑于一体,每当我觉得他飞扬跋扈,任性妄为的时候,他又会露出出奇冷静算计的一面来,每当我觉得他的行为还算正常的时候,他又会突然发疯给我看。 就好像他心里有两方势力在互相拉扯,理智冷酷的那一边叫嚣着把我杀了,或是远远打发出宫去,任性的那一方又拼命地把他往回扯,试图让我留在身边,无力地申辩着:她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 他几番把我往远处推,最后却又想方设法来见我,大约就是这种拉扯的结果,心中的两方争斗得不可开交,所以他的行为看起来才如此分裂。 可是在娶妻这件事上,他做出了全然理智的决策,没有掺合半点表面宣称的感情因素,从头到尾都只有赤条条的利益。 我突然累了,心道要不然就别和他掰扯谁对谁错,谁欠谁情这种事了吧,李斯焱是个自私又精神分裂的疯子,他不会在乎的。 我正发着呆时,李斯焱突然道:「再说那朵珠花,做工粗陋,形制难看,成色也差,本也不可能出自你们这种士族娘子的妆奁,大约只是一个无名宫女的家私,朕不想大海捞针去寻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便就这样吧,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第118页 刚刚消沉了一会儿,转眼又被他气了个半死,我跳起来怒道:「你放屁,那是仙匠轩最畅销的样式!我花压岁钱买的,不要可以还给我啊,收了我的东西还嫌弃,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我家当年确实不富裕,阿娘病重,请大夫买药花了阿爹好多年攒下的钱财,全家都过得节衣缩食,那朵珠花是我拿二叔给的压岁钱买的,当年的我稀罕得不行,一时冲动给了李斯焱后,还蒙着被子心疼过好几回,眼看他全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我肺都要气炸了,妈的,当初就应该让那几个内侍打死他,一了百了。 李斯焱眉毛又皱了起来:「刚消停一会儿,怎么又演上了。」 「你闭嘴!」我兇狠地一甩头:「老娘告诉你,掖庭每日都有送水的车从角门出入,装水的瓮子间隙恰好能塞入一个瘦弱的女童,我当初便是这样进的宫,所以你才查不到,因为我根本没走正路,不信你去问夏富贵和送水的车夫,看看我说得对不对。」 李斯焱仍是皱眉看着我,未发一语。 「遇到你的时候我和夏富贵在一起,他当日穿着破麻衣带着头巾子,单是上衣就打了五块布丁,你比他更惨,他有布鞋穿,你只有草鞋,而且衣裳还被那几个内侍打破了,披披挂挂就像是东市口的叫花子。」我刻薄地描述道:「我何时见过这等不体面的人,一时恻隐,才出声救下你来,只是没想到,这是养虎为患啊。」 李斯焱的脸微微有些白了,手指在袖中屈起,我看得出他很震惊,而且在极力压抑自己的震惊之色。 「不信吗?不信尽管拿着我的珠花去找仙匠轩老闆问去,问问那一年他们的售卖记录上是不是有我的名字……」 「够了。」 「如此种种,你为什么先前不告诉朕,就想看朕笑话吗?」 李斯焱轻声打断了我,双手紧握成拳,语音微微发颤。 难以言喻的隐痛被我粗暴地翻在了阳光下,他又惊又怒,或许还有一点羞耻。 「说了有用吗,你是能把我阿爹的命还给我,还是能宽恕我的御前斥骂之罪啊?」 我嘲讽地笑了笑:「实话说我后悔过,后悔我那天为什么要进宫找阿爹,更后悔一时好心救了你,被扔进宫里的第一晚,我想过向你摊牌,可最后还是算了,为什么呢,因为我一点都不想承认救过你这个恩将仇报的人渣。」 听见我的口中吐出后悔二字时,他恼羞成怒的神情突然消失了,俊脸一瞬间变得煞白。 我用很多我觉得特别恶毒犀利的词彙骂过他,但从没有一个词彙有过那么大的攻击力,轻轻一个后悔,就把他打得丢盔弃甲。 我看着他,心中升起一股痛苦的快意。 我和他八字不合,五行冲撞,每一次交锋都是两败俱伤,这次也不例外。 我们两厢对峙许久许久,久到我觉得我的肩膀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刺痛,我心想,情绪渲染到位,该收尾了。 我疲惫地靠在门栏上道:「李斯焱,你知道被一刀扎到骨头上有多痛吗?」 他怔了怔,张开了手,好像想扶住我,我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他沉默地收回了手道:「对不起。」 我身体没有动,平静地接受了这句迟来了两年的道歉。 「你欠我良多,我早就记不清有多少桩了,」 「李斯焱,你给我赐婚吧,圣旨赐婚,一锤定音,我们两人都没有了反悔的余地,从今往后,你不用再纠缠反覆,我也不用担惊受怕,这不好吗。」 「这就是你想到的方法?」李斯焱不置可否:「你把朕想得太好了。」 「那你想怎样?我们总该有个了结,要不你把我发配边疆吧,或让我跟着使团东渡扶桑,两年了,你也该玩够了,放我走吧,就当我求你。」 他垂下眼:「朕身边有那么不堪吗。」 我没有回答。 他也沉默了下来,两两无言。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我低着头,看着花窗的图案打在青砖上,然后缓缓向东面挪去。 等待是最焦心的,李斯焱思考的时间,在我的感受中被拉得很长很长,我清晰地明白,我的后半生就掌握在他的一念之间,所以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让我无比揪心。 良久,他突然笑了笑道:「你要赐婚,是怕朕再继续纠缠你,对吧。」 我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便点了点头。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双手轻轻落在我的头髮上,拂了一拂道:「那天晚上的事,你其实没有忘记掉对不对?不然也不会那么……急切。」 他猜到了。 我坦白道:「因为我吃了解酒的丸药。」 「原来如此。」他又自嘲地笑了笑:「难怪你那晚神色清明,嘴利如刀,原来根本就是清醒的。」 「陛下不想让我记得,我就当没发生过。」 「好,那你把朕说过的话都忘了吧。」 他终于道:「你赢了,朕答应了,不是因为你这些拙劣的表演,而是朕坏事做尽,偶尔也想做一次你眼里的君子。 「现在,拿着赐婚的圣旨滚吧。」 * 狗皇帝让我滚过很多次,但又很多次把我拉回来,唯有这次,他是真的让我滚了。 一盏茶功夫后,我督促着他写完了赐婚的旨意,把纸面资料交给了中书省和庆福,才觉得心里的大石轰然落地。 第119页 「你满意了吗。」李斯焱收了笔墨,淡漠地问道。 我抬起唯一能动的那只胳膊,对他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道:「谢谢。」 谢他一时的清醒,也谢我出色的情感爆发。 他没喊免礼,自顾自走了。 走出了很远,突然停下脚步,扭过头看了我一眼。 然后,决然地转身离去。 隔着这么远,我依然看清了他的眼神,这是一种很眷恋又绝望的目光,好像是在看一样中意已久却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因为明白自己得不到,所以要及时止损,只最后贪心地看一眼,仅仅一眼。 「滚吧狗皇帝。」 我对着他的背影,轻声道:「老娘自由了。」 他没有再次回头,而是挺直了背嵴往外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消失在我目光不所及的地方。 我收了声响,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 ——明白了我们之间再无可能后,这个口口声声说爱我的男人在我面前保持了最后的尊严,姿态就像我第一次见他时那么傲慢。 李斯焱生于微末,却有极其强烈的自尊心,这种强烈的自尊常常让他做出心口不一的事来。 他错就错在把弱点暴露给我——如果他不磨磨唧唧说要让我许个愿,我能无中生有提赐婚的事吗?你看,一下就把他将死了。 我不禁感慨:感情使人失去理智啊。 魏婉儿提着裙子,慢慢走到我身边,跟我一起目送着李斯焱的背影。 良久,她嘆了口气道:「陛下他其实也很可怜。」 「是挺可怜的,」我笑了笑:「但他可怜,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 「好了,我这回真的要走了,」我对她道:「有缘相见。」 「好,有缘相见。」她也对我道别。 * 这次庆福没给我备车,只派了虎跃儿给我领路。 两年的宫廷生涯,在我的记忆中被拉得无比漫长,最开始的时候,我刻意地不去记住宫墙里的人和事,因为我认定他们是一群庸碌势利、在皇权面前卑躬屈膝的傀儡,可两年相处下来,我发觉她们并没有我想的那样讨厌,金莲金柳,蝉儿小蝶,宿夕惠月……都是有血有肉,有悲欢喜乐的人。 我问虎跃儿:「你家在哪里呀。」 他怔道:「在长安城郊一个乡下地方,沈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在想接下来去哪儿。」我道。 「去哪儿?」 「对,我不想再留在长安啦,我想去更多的地方,记录更多风土人情,还有有意思的事情。」 虎跃儿挠挠头髮,困惑道:「可沈家不是世代做史官的吗?往后沈娘子就不写史了吗。」 这就戳中我的伤心事了,我默了一默,还是洒脱地摇了摇头道:「对,不去史馆了,我要离陛下远一些,以后靠卖卖稿,写写信为生。」 「哦……」虎跃儿似懂非懂道:「写东西的事情我不懂,不过沈娘子人好,一定做什么都是好的。」 「谢谢你啦。」我笑眯眯道:「到时候要来买我写的传奇哦。」 「一定一定。」 虎跃儿一路把我护送回了胜业坊,到了坊口处,他便向我告了辞,说是还要趁宵禁前去趟东市,给庆福爷爷捎些东西。 「你家在往前第二个路口左拐再第三个路口右拐一颗大榆树下面的巷子口第三间,」他道:「记住了吗。」 「没有。」我诚实道。 虎跃儿看了眼日头,目露难色。 「你回去吧,别误了宵禁。」我通情达理道:「我寻个人问问路就好。」 虎跃儿千恩万谢地走了,我从路边抓了个正追狗玩的小孩儿,用一块糖贿赂了他给我带路。 小孩儿晃着脑袋,笑着问我:「你从哪里来的啊?」 「我刚从皇宫里出来,走了好远,累煞了。」 小孩子:「你胡说,皇宫里都是穿漂亮礼服戴高帽子的姐姐,你一点也不像。」 我垂头看了看我这身灰扑扑的衣裳……这还是两年前在宣政殿上骂皇帝时穿的呢,衣袖上还沾着我干涸的鼻血,嗯……确实不像宫里来的。 他看了我的服饰,恍然道:「莫非你是宫女?」 我耐心解释:「不算宫女吧,我叫沈缨,以前是起居郎,起居郎你知道吗?就是专门记皇帝每天干了什么的人……」 没想到的是,一听见沈缨二字,那小孩子勐地顿住了,睁大了眼睛木呆呆盯着我。 「你怎么了?」我道:「我名气那么大吗?」 小孩突然扯开嗓子哀嚎了一声:「救命啊!!」 我还没回过神来,小孩儿已经屁滚尿流,眼泪鼻涕横飞地跑了。 留我一人在原地凌乱。 「看,她就是沈缨,那个很坏很厉害的母夜叉。」两个小童趴在土墙头上指着我窃窃私语道。 「三头六臂,七十二般变化。」 「哎哟,好可怕……她看过来了!快跑!」 我:…… 第三十四章-沈府大小姐起居注 领路的小孩哭爹喊娘地跑了,我迷迷煳煳地来迴转悠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某扇门匾上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沈字。 这个沈字还骚包地用金线描了边,一看就是婶子的审美。 第120页 我看着这个充满暴发户风味的沈字,心想难怪婶子不想再嫁呢,再嫁的日子哪有守寡那么好过,有儿子没婆婆,整个沈府任她造作。 我的小丫头淑淑给我开了门,边引我进去,边跟我讲起昨日宫里的人突然来传信,说我要回来了,弄得沈府上下一片措手不及。 我嘿嘿一笑:「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淑淑道:「别的倒还好,就是我们都以为你十年里是回不来了,所以你的屋子……」 「我的屋子怎么了?」我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淑淑一脸正气:「……太太做主,给改成杂货间了!」 我差点大头朝下栽下去:这可真够惊喜的! 说话的功夫里,淑淑领着我去了花厅,婶子已经候在桌旁了,面前摆满各色山珍海味,其豪华程度甚至和李斯焱的御膳都有的一拼。 ——她是个实在的女人,从不整什么虚头巴脑的欢迎仪式,一桌子大菜是她表达爱意的最高规格。 我看着这一桌子菜,眼圈慢慢红了,张开唯一能动的那只胳膊,朝婶子飞奔而去,大叫道:「婶子!」 婶子稳重优雅地站起了身,正气沉丹田,酝酿情绪,准备和我抱头痛哭三百场,可突然间,她双眉一蹙,三下五除二把我摁在一面胡椅上,厉声道:「你别动!肩膀怎么了,给我瞧瞧!」 我把蝉儿系的蝴蝶结绷带露给她看:「没什么,就是被扎了一刀。」 「被扎了一刀?」婶子的声音都变调了。 我掐头去尾地说了一回今天发生的惨剧。 婶子板着脸听完了,先是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在我的哀嚎声中,无情地让下人把那一桌子山珍海味统统收走,换成水煮小秋葵和粟米煳煳。 她还嫌不够,吃完直接把我扭送回屋子里,命令淑淑道:「看好她,别让她满地乱跑,死丫头,受了这么重的伤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淑淑把魏婉儿给我的瓶子供在桌上,认真点头道:「好,包在淑淑身上。」 婶子走后,我才敢小声抱怨道:「这是看犯人呢。」 淑淑不以为然:「犯人哪有娘子你能折腾。」 我自我检讨了一下,确实是我的错,婶子生气也能理解。 于是乖乖躺回了床上,吃着小橘子向淑淑打探:「我不在的日子里,家里还好吗。」 淑淑实话实说:「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川少爷去太学读书,十天半个月才回家一趟,家里就只有太太一个,日子很是逍遥。」 我嘆口气:「逍遥归逍遥,那么大的宅子单住她一个,不寂寞吗。」 淑淑道:「太太性子要强,这种事从不说的。」 「为何不去旁支接几个年轻的闺女来说话解闷?」 淑淑摇摇头:「三太爷提过,太太推脱了,太太说圣心难测,娘子你在宫里面不得皇上喜欢,说不定哪天皇帝一个不高兴,又要把沈家给满门抄斩了去,她不想连累别人家的女儿。」 听见淑淑说我不得皇帝喜欢,我被橘子给噎住了,连着咳了好几声。 「娘子小心着点!」淑淑用力把我扶起来。 我在她的帮助下重新躺好,问她道:「你们都知道我在宫里的动向?」 「知道一些,但也都是道听途说的,去年底有一阵子,外面都说你被陛下给撵去了掖庭,太太担心得要命,却又无计可施,头髮都险些愁白了。」 我顿时心里一阵愧疚:当时我光顾着对付李斯焱了,都没想过往宫外头传点信,白白让婶子为我担心了一回,真是不该。 李斯焱对我心思如何,除了他最亲近的几个老僕之外没人知道,在外人看来,我只是一个被厌弃了的玩具而已,婶子一向疼我,听说我在宫里混得落魄潦倒,她一定是不好受的。 出于愧疚,我在她回来后展现了十二万分的乖巧,大夫来给我查伤,我一句疼都没喊,全程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可没想到婶子站着看了我一会儿,又出去抹泪了,我目瞪口呆躺在床上,求救地看向了淑淑。 淑淑沉吟道:「太太定是觉得你在宫里受了天大的委屈,挨了太多搓磨,把脾气性情都给搓磨没了……」 我:喵喵喵? 为了证明自己的脾气性情还在,我顷刻恢復了正常,扯着嗓子嚎了起来:「疼啊啊啊啊啊!「 我嚎得那么清脆那么响亮,婶子有何感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给我换药的大夫已经快被我震聋了。 在我喊到第三串高音时,大夫终于忍无可忍。 他无情地给我灌了一记勐药,里面加了助眠药物若干,我眼皮子发沉,安静了下来,咂巴咂巴嘴,睡了。 * 次日,天色微明,鸟鸣阵阵,西街口的大爷中气十足地教训翻墙未果的孙子,东街口的大娘就着朝阳来了一段清乐大曲。 我从晨梦中被婶子暴力拍醒,她威胁我,再不起床就要把我床拆了。 我委屈得嗷嗷哭,抓着被子不愿动弹,婶子暴躁起来,揪起我的耳朵怒道:「还睡!还睡!宣圣旨的内侍爷爷在花厅坐了快一柱香了,你还睡!你昨天干什么去了,怎么都不告诉婶子有天使要来?害得全家都没个准备,生生怠慢了人家!」 天使?天使是什么? 哦!就是传旨太监嘛! 传旨太监! 第121页 我眨了眨眼,一下清醒了,连滚带爬地冲下了床。 淑淑敏捷地抓起一片青罗裙,把我整个人团团裹住,婶子不停催促我:「你快点,别忘了洗脸上的口水印子。」 又是一柱香后,我火急火燎冲进了花厅,扑通一声给来传旨的内侍跪下了,那内侍认得我,被我吓了一大跳,连忙来扶我道:「沈娘子,你干什么呢!」 我莫名其妙道:「我来接旨啊?不然来干什么?」 那内侍这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慌忙清嗓,高声道:「沈缨听命——」 李斯焱发的圣旨一向短小扼要,杜绝辞藻堆砌,这次也是一样,短得令人髮指,一共就两句话,第一句说赐婚,第二句说贺礼,那贺礼我也是见过的,就是当日在书房里,他给我看的韩大家山水屏风。 大约是李斯焱回去后看着那屏风觉得堵心,索性把它送给了我。 我爱惜地抚摸着屏风,转头得意地对婶子道:「怎么样,你侄女我厉害吧。」 婶子一改叫我起床时的彪悍兇勐,哆嗦着双手举着圣旨:「这道旨意你收着,下月出嫁时候要用。」 我道:「我晓得的,这么大一副捲轴,还能丢了不成。」 婶子安顿好了圣旨,又揣着袖子,满屋子地转圈,边转边絮叨:「天吶……我的缨缨,你是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啊,上回还喊打喊杀,把你赶到掖庭去倒夜香,怎么这没过几个月,赐婚也来了,赏赐也来了,你这是……」 我嘿嘿一笑道:「哎。本来是没有赐婚这回事的,这不我替他挡了一刀嘛,我便拿这件事,还有好多年前我无意中帮他的一次,挟恩图报了一下。」 婶子停下脚步:「挟恩图报?你以前帮过他?」 我点头。 精明的婶子立刻道:「不可能,他幼时长于掖庭,十岁时贵妃病逝,他才认祖归宗,被接到太学里教养,后来太子不容他,又把他赶去了皇子府,非当差不准外出,你和他不可能见过。」 我道:「见过,婶子记不记得我阿娘去世的头一年,阿爹被招进宫顶起居郎的职,我去找他,迷路进了掖庭,阴差阳错地救了皇帝一次。」 婶子都呆了:「你还干过这事?」 我小声道:「我爹怕我被问罪,把我藏在衣服堆里运出了宫,所以别人都不知道的。」 婶子无力极了:「合着你还是当今圣上的救命恩人?」 我又嘿嘿一笑:「我厉害吧?」 回答我的又是婶子的一顿暴锤。 在家里晃悠了一早上,中午时分,孟叙来看我了,手里捏着另一份赐婚圣旨,神情中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茫然,还有发自本能的狂喜。 我哈哈大笑,拖着受伤的手臂冲到门口,能动的那只胳膊用力地勒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脸上亲了一口。 孟叙看到我吊起的胳膊,一肚子的疑惑全都没了,连忙把我从身上扒下来,关切道:「缨缨你怎么了?肩膀伤了?可看了大夫?吃了什么药?」 我笑道:「没事儿,晾个几天就好了,要是没它的话,我还要不到这个赐婚的圣旨呢。」 孟叙皱眉道:「赐不赐婚无所谓,往后不许再这般折损自己了。」 我乖乖巧巧:「好,听你的。」 听见我和孟叙的声音,婶子放下了帐本,从花厅里疾步走了出来。 孟叙乖巧地向婶子问好,婶子看着他,突然流下泪来,边哭边笑道:「真叫人感慨,兜兜转转那么多坎儿,也没能断了你俩的姻缘。」 我小声提醒道:「本来已经断了,被我强行续上的。」 孟叙笑了笑:「缨缨最厉害。」 我得意地晃晃脑袋,给他甩了个还是你最懂我的眼神。 从小就这样,不管我干了什么,孟叙都心甘情愿地为我鼓掌喝彩……除了我不小心摔下树那一次,他为了此事两天没理我,第三天我去他家一哭二闹三上吊,并反覆保证我再也不爬树了,才勉强得到了他的原谅…… 不小心摔下树!我写的那本传奇里就有这样的桥段!我突然想起来了什么,问孟叙道:「孟哥哥,你平时还看不看传奇?」 孟叙一怔,随即摇了摇头道:「公事繁忙,我一心想去搏一搏舍人的缺,一年没看闲书了。」 我一下兴奋起来:「哇!那你一定……呜呜呜……」 话刚说了一半,婶子敏捷地伸手把我的嘴堵上了,对我低声道:「蠢丫头,话那么多!不知道成亲前要避嫌的吗!」 我睁大眼,扭动身体,发出呜呜的叫声。 她收拾了我,又礼貌地把孟叙给请出了大门,孟叙稀里煳涂地道:「可我和缨妹妹相识已久,倒也不必……」 婶子道:「……正是青梅竹马才要避嫌呢!这桩婚事是圣旨赐婚,更加马虎不得,孟世侄,你且回家去,有什么要紧之事,遣人来递话便是,好吧?」 区区一个孟叙,对婶子毫无招架之力,被她两三下便给忽悠走了,临走前还恋恋不捨地回首,被婶子假笑着关在了门外。 我顿时委屈上了:「婶子!咱们家和孟家是累世的交情,这有什么好避嫌的呀。」 婶子抬起下巴道:「累世的交情值什么,你落难那会儿,他家可有半分伸手的意思?」 「……可我是嫁给孟叙,又不是他那一家子。」 第122页 婶子斜了我一眼:「嫁娶之事本就是结两姓之好,你若是天天和未婚夫婿腻在一块儿,外头的人家都要看轻于你,孟家最重清誉,你如果落了个不矜贵的名声,往后要吃的冷眼可就多了。」 我奇道:「不都说我是罗剎国的妖女吗,三头六臂,一口能啃掉半个脑袋,谁敢跟我甩脸子。」 婶子气够呛:「什么三头六臂,我们这几坊人谁不知道你才貌双全,人品端方?总之,这事儿你别管,听婶子的没错,你就在家里老老实实绣嫁衣,出嫁前不准出门。」 「什么!」我的委屈顷刻变作抓狂:「做一个月女工!那还不如杀了我呢。」 婶子呸了一声,恨铁不成钢道:「本也没指望你这对笨爪子,你只画花样,画出来让淑淑她们绣。」 「那……那也不能不让我出门啊。」 婶子反问道:「你都关在宫里两年了,还和我计较这一个月?」 这一句话就把我给堵死了。 抗争未果,我没有骨气地屈服于婶子的淫威之下,灰头土脸地回了屋。 「别忘了画绣样。」淑淑提醒我。 「画个什么样子?」我忧愁地挠头:「我可从没画过嫁衣的绣样啊……」 淑淑想了想,诚实回答道:「淑淑不知道,淑淑也是头一次做嫁衣,但这既然是大喜日的衣裳,自然是要吉利些的。」 懂了,吉利。 我爬起来,去翻我的书箱,寻找以前买的富贵天香花样一百式。 但奇怪的是,来回翻了两回,都没见到那本小册子。 我纳闷极了,转头问淑淑道:「有人动过我的书?」 淑淑回答:「迁居时走得匆忙,来不及搬完,留了几册寄存在孟郎君那儿。」 我理所当然道:「那你去帮我要回来吧,书名叫富贵天香花样一百式。」 淑淑警惕地盯着我:「……娘子,淑淑劝你莫要起坏心思,太太要脸面,她不会纵容你与孟郎君私下通信的。」 「就是要一本书,又不是暗通款曲。」我双手一摊道:「那本册子是我向个老织娘买的,世间只此一本,里面都是最精巧的花样,别的上不了台面。」 淑淑动摇了,犹豫了半天,勉强道:「……那,那我去问问太太,如果她点了头,便是可以的。」 我笑眯眯道:「这就对了!」 * 没有图册,我今日顺理成章地不能开工,在榻上舒舒服服躺了一整天,第二日是孟家的媒人来沈家纳采的日子,继续没有我什么事。 淑淑见缝插针,跟婶子提起了我找孟叙要书的事,婶子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 「为什么?」我整个人都不好了,伤心控诉道:「婶子以前不这样,她以前很宠我的!」 淑淑:「太太说了:小娃静悄悄,一定在作妖,娘子你这两天太安静了,她觉得你没安好心。」 「说话要凭良心!」我大惊:「我最近可是整条街最乖的小娘子。」 淑淑抿紧了嘴,大概是在心里默默呕吐。 「谁是整条街最乖的小娘子啊?」 婶子的声音从门口处飘来,我回头看去,只见她满面春风,笑得跟朵牡丹花似的。 「小丫头别的不行,挑夫婿的眼神儿真不错!」婶子感嘆:「孟家当真是体面人家,请了江家老太君保媒,还让孟叙亲自上了门,算得上用心了。」 我倒不以为然:「这可是皇帝赐的婚,白纸黑字的圣旨写着的,他们再不喜欢我,也要给皇帝面子。」 婶子道:「你还没嫁过去,说什么丧气话。」 我嘿嘿一笑:「这哪儿丧气了?孟叙要是连亲自上门都懒得来,我嫁给他干嘛呀。」 婶子翻了个白眼:「行了行了,知道你夫君灵光了。」 又道:「对了,孟叙刚刚来时,把你存在他那儿的书也一併带了来,你不是要一本绣样的簿子吗,待会儿让淑淑给你搬进来。」 我意外道:「淑淑说你没给孟叙传信啊,他怎么知道我要书的?」 婶子道:「你俩心有灵犀,开心了吧?」 我捧着脸傻笑起来。 「绣样啊,还是这本册子里的靠谱。」婶子走后,我一边提笔描花,一边对淑淑感嘆:「前头的两个尚服告老之后,宫里的织造手艺大不如前,出来的样子还不如我画的呢。」 淑淑配合地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这届皇帝品味太烂,不仅烂,还特别爱显摆,」我道:「你见过往靴子上绣花的男的吗?被我碰上了。」 淑淑震惊了:「那么阔气!」 「淑妃给他绣的腰带上足足钉了四十八块蓝田玉,个个都雕花,妈呀,西域来的舞娘都没那么花哨。」我越说越来劲。 淑淑更加震惊了:「四十八片玉,这要不吃不喝多少年才挣得出啊!」 我感嘆道:「魏家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 说罢,正好描完了一份花样,我把样子给淑淑,把册子翻了一页。 「咦?」我脱口而出。 淑淑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迅速回过神,啪地一声合上了绣谱,清了清嗓子道:「我……我要歇一会儿。」 淑淑一听我要歇息,立刻帮我放下了床帐,退到一旁道:「那娘子先歇息着,淑淑去外间绣。」 第123页 我装作要睡觉的样子,其实一直竖着耳朵听淑淑的动静,不一会儿,木门轻轻地合上了,一室寂静。 我立刻一骨碌爬起来,翻开了绣样册子,从中抽出一张小纸条儿,偷偷摸摸地看了起来。 果然是孟叙的笔迹,我心下感慨,中书省风气恶劣啊!把孟叙这浓眉大眼的都带得会偷偷递小话儿了。 篇幅所限,孟叙掉书袋的毛病有所收敛,用两行字抒发了对我的思念,第三行字是:下旬休沐日未时,濯尘院西墙。 濯尘院是我院子的名字,以前哥哥给取的,取沧浪之水典故。 只是他说这个西墙,是什么意思? 思前想后不得其解,晚间我藉口熟悉新住处,拉着淑淑去看孟叙说的那个西墙,淑淑虽然怀疑我要作妖,可她没有证据,只能任我四处熘达。 一看之下,我就立时明白了孟叙想表达什么,因为我在墙根下,赫然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黄鼠狼洞…… 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中书省,你还我淳朴善良的孟哥哥! 接下来几日,我的重点攻克命题成了如何逃过婶子的监视,成功和孟叙进行完美的黄鼠狼洞约会。 为此我几乎愁白了头髮。 我婶子是什么人?十岁上就跟着母亲管理田产,十五岁把我风流倜傥的二叔收入囊中,嫁人后一手包揽全部管家任务,把穷得只剩气节的沈家硬生生拉回了小康线……这么一个精明的长安妇女,让我骗过她的眼睛,偷偷摸摸和孟叙约会?难度略高啊…… 我想了好几个方案,什么假装午睡偷偷熘走啦,什么把淑淑敲晕先斩后奏啦,但琢磨下来,不是太缺德就是太缺心眼,不行。 我一直愁到了约定的那天,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 看似条条大路都被堵死,可是,老天偶尔也会在窗门都锁住的情况下,为你掀开天花板。 这个天花板的名字叫沈川。 今日休沐,正巧是我堂弟沈川回家的日子,婶子觉得我俩姐弟情深,定有说不完的话,于是出完了饭留我俩独处,来互相倾吐一下少年心事。 「其实不是这样的,」淑淑暗地里告诉我真相:「是太太觉得川少爷最近不对劲,怀疑他有了小相好,想让你私底下把他的话套出来。」 「小川恋爱了?」我连忙八卦。 淑淑严谨道:「只是怀疑罢了。」 十来岁的男孩子长势如健壮的韭菜,两年没见,沈小川同学蹿得越发高了,不独是身量见长,眉眼里也有了几分我二叔的潇洒意思,让我瞧得一阵恍惚。 似是故人来。 我还在伤感,帅哥已经热情地开口了。 他道:「哟姐,宫里饭菜不错哈,胖了。」 一句话把我的伤感切得稀碎。 我气唿唿道:「关宫里什么事,是回来之后被你娘的参鸡汤给餵胖的。」 小川道:「哈哈我跟你说,你回来的事,把史家三个小子吓得不轻,非要多加两个小厮,说是怕你去找他们算帐。」 我撇撇嘴:「史家几个衰人红口白牙诬陷我清白,现在吓成这样,活该。」 这事要从两年前说起。 两年前我回家那次,小川告诉过我史家小子们嚼我舌根子,还和他打架,我为了给小川出气,精心准备了一纸诉状递到了江御史那儿,江御史正愁本月业绩没有着落,一见工作找上了门,立刻联合了好几个同事弹劾了这几个小屁孩的爹,后续的事情我就不知道太多了,只听说这几个嘴贱的小孩被揍得哭爹喊娘,声动长安。 小川敬佩地看着我:「姐,厉害,你太厉害了!」 我笑纳他的夸奖。 正自我膨胀时,突然脑中闪过一阵金光。 我一拍大腿道:「被你一扯,差点忘了正事。」 「什么正事?想让我代购酥山对吧,要什么口味的?」 「不是,」我神秘道:「川,帮姐姐个忙。」 * 小川听到我要去和孟叙在黄鼠狼洞约会,差点把天花板给笑飞。 「你笑!你笑!你懂什么,这是爱情好吗!」我义愤填膺。 小川笑得更加厉害:「哈哈哈哈你好惨啊姐,我和小蕴都没那么惨!」 我牢牢抓住关键词:「小蕴是谁?」 小川立刻闭了嘴,不吭声,小白脸一红。 果然有事儿! 我一下弹起来,叉腰道:「好啊沈小川你这头小猪,学会拱别家白菜了!」 「小蕴是哪家小娘子,婶子见过吗?你们怎么认识的?」 「沈小川同学,你要是不帮我,我就告诉婶子去!」 小川陪笑道:「姐,你别这样,咱俩什么交情啊,你的忙我能不帮吗?你……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娘。」 第三十五章-黄鼠狼洞的小秘密 我对小川枭枭奸笑道:「川啊,我可以不说,可是你觉得以你娘的聪明才智,会看不出你最近不对劲?」 小川愣了愣,随即抓狂:「完了完了,我就说阿娘她为什么最近老是往国子监送东西,原来是想抓我现行啊!」 这小子焦虑地转了几圈,突然眼光一亮,一个勐子向我扑过来,抓起我的袖子道:「姐,你得给我想想办法,偷偷谈恋爱这事,你可比我门儿清!我要被抓到可就要完蛋了。」 第124页 「那你得先帮我忙。」我得意洋洋地勒索:「外加请我吃酥山三份。」 小川点头如捣蒜:「听你的,要我干什么?」 我对他勾勾手指:「附耳过来。」 * 一炷香的时间后,小川用他的美貌支开了守院的小丫头,并把淑淑打发去给我买零食。 完成一系列任务后,他隔空对我勐使眼色,面部肌肉疯狂蠕动。 我点点头,瞅准机会,趁院里没人,一熘烟跑到了墙根的黄鼠狼洞边上,拨开草丛,鬼鬼祟祟地往外张望。 但令我意外的是,黄鼠狼洞外面空空如也,街道冷清得比我的脸还干净。 咦?孟哥哥不在吗? 我纳闷地挠了挠头,抬眼看日头,是未时没错。 莫非是孟叙耍我? 但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他不会乱放我鸽子,于是又拨开草丛,四下探查了一番。 这一回终于有了收穫,我从一堆乱糟糟的草里面,翻出了一封信。 就这个吗?就这个吗? 不甘心地又往外看了一眼,确认了外面确实没人,我泄了气,拾起那封信,猫着腰熘回了房里。 小川已经在里面等着我了,见我气喘吁吁地翻窗而入,殷勤道:「姐你的伤还没好,取信跑腿这种事,不如让弟弟代劳。」 「我怎么知道他只是想给我传信啊,」我一头栽进屋里,无精打采道:「我以为他会自己过来呢。」 小川道:「那你可想太多了,他堂堂一个中书省的年轻主书,如果被御史发现趴在黄鼠狼洞边上会相好,是要被罢官的。」 「……好吧,好歹有封信,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我把信扔在桌上,总觉得肩膀上丝丝钝痛,赶紧去检查自己的伤口,果然又裂了,渗出了血来,愁死人。 我起身道:「我伤被挣开了,要换下布条儿,你帮我念一下。」 小川看着我忙来忙去的身影,讪讪道:「可这是姐夫给你的私信,让我来读,这不好吧?」 我恨铁不成钢:「让你读信,是让你也学习观摩下你姐夫的优秀情话,回头哄你的小白菜去,小川我跟你说,现在长安城里优秀的小郎君可多着呢,咱们家底子单薄,想抱得美人归,嘴上功夫可不能少。」 他嘟囔道:「等我中了进士就不一样了,小蕴她爹会同意的。」 我扬起下巴道:「沈小川同学,姐姐希望你不要那么普通又自信,你的策论写得那么烂,再不努力,举人都没你的份。」 「好了别说了姐,我念,我念还不行吗。」他认命地抖开信纸,气沉丹田,高声朗读: 「咳咳……缨缨吾妹,《诗》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两度至第,不见芳踪,兄忌欲恆死……」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 「怎么了?」 「不行,姐,」小川的五官扭成一团:「这太肉麻了,我读不下去。」 「要你何用!」我鄙视他:「给我看看。」 小川把信递给我,我看了他念不出口的下一句,也沉默了下来。 「好像确实有点……」我砸吧砸吧嘴:「他说我是偷心的仙女,我的天吶……」 小川盯着我的脸勐看,似乎在试图从他暴躁的亲姐脸上看出那么一丝丝仙女的韵味来,我老脸爆红,娇羞掩面。 他感嘆道:「这就是爱情的戏法,母夜叉也能成仙女。」 「他写了十几页呢,都是在变着法儿夸你吗?」小川又凑过来瞧。 我麻利地抽出最后一张信纸道:「不懂了吧,看你姐夫的信,要从后往前看。」 我边读边道:「他在最后说他在考虑外放,问我要不要成婚后去江南。」 小川瞪大了眼:「外放?」 我把信折起来,摇了摇头道:「可能是为了我。」 「为了你?」小川道:「姐,你不留在长安了吗?」 我道:「我怕皇帝哪天一时兴起,把我抓回宫里面干活儿。」 「不会吧,圣上都把你打发走了,还赐了婚,不像是想让你回去的意思啊。」 「你不了解狗皇帝,」我淡淡道:「他的疯劲儿一上来,谁都拦不住。」 孟叙心思比我细腻得多,想必早就看出了李斯焱对我有意,才放着好好的中书主书不做,想法子外放到江南。 从小他就总是为我考虑,为我妥协,长大后我捅的篓子也间接耽误了他的人生,从这个方面看,我亏欠他良多。 「行啦,我要给他回信了,」我开笔磨墨道:「闲着也是闲着,你同我讲讲你的小相好吧?」 一说这个小川顿时就来劲了,屁颠屁颠跑过来,托着腮坐到我对面,俊秀的小白脸上浮现出娇羞傻笑。 「姐你想从哪儿听起?」他问。 我想了想道:「她叫什么名字,怎么认识的,好多久了?」 「那我一个一个说,她叫关蕴玉……」 「关蕴玉!」我吓得笔都掉了:「沈小川你出息了啊!国子监祭酒的女儿都泡上了!」 小川也吓了一跳:「你你你……你认识她?」 「当然不认识,她比我小好几岁呢。」我道:「但我见过她题在安邑坊门口那家破酒楼墙壁上的诗,写得不错。」 「那当然,小蕴她可是才女。」小川又开始冒幸福的粉红泡泡:「那天她去国子监找祭酒大人,祭酒大人有事,她就去经房里看书,恰好遇上了我。」 第125页 我调戏他:「是不是她觉得你的策论写得太烂,来当女菩萨点化你的?」 小川道:「别胡说,小蕴说我写得很好,是她见过最有才华的小郎君,还说我不该考进士,应该改行拍花子去,因为她每次看到我都心里一空,失魂落魄,半天回不过神来。」 我心想你还好意思嫌弃孟叙给我写的情书,明明你的小蕴比这肉麻多了好么。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婶子?你们郎貌女才门当户对,关蕴玉的性子也不错,婶子不会反对的。」 小川道:「我娘说我考上进士之前不能议亲,怕耽误别家的姑娘。」 我拍拍他的肩膀:「这样啊,简单,赶紧考一个进士出来,你策论还那么烂吗?把文章给我几篇,我找我朋友给你看看。」 「好!」小川握拳:「我一定要考上进士,迎娶小蕴!」 送走了小川,我召来淑淑,让她把小川做的文章送给我的好朋友上官兰。 上官兰的爷爷当过太傅,如今告老,闲居在家,以教几个小屁孩开蒙为乐,年轻时的职业病还在,最爱给人修改文章。 谁料淑淑摇了摇头道:「娘子不知道,上官娘子最近也在备嫁,闭门谢客呢。」 「有这种事?」我赶紧追问:「她嫁给谁啊,谁敢娶她啊!」 「武安侯家二郎君。」淑淑道。 我眼前浮现武安侯二郎君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深觉小兰今后的日子一定好过极了。 * 这是个万物生长的美好春天,我要嫁人了,小川恋爱了,连小兰都拥有了结婚对象,一切都很愉快。 「说到这个,」婶子给我夹了一条牛腱子肉:「你想看戏吗,南城余记戏班排了新戏,是根据一本很时兴的传奇改的,据说内容大胆泼辣得很,而且谢绝男客入内。」 我问道:「叫什么名字?」 「蛇蝎美人窝。」 「咳咳咳!」 「倒霉孩子怎么就噎到了,快,快去喝点水……」 大约婶子也觉得把我长时间关在府里对我来说过于残忍,于是在关了我半个月后,拉我出去放了风。 很难形容这个奇妙的感受,我,身为作者,正坐在观众席上,一边吃油炸小面干,一边观赏我的传奇被改成一出大戏。 应该问他们要版权费!我惆怅地心想,虽然我的传奇非常畅销,但由于种种原因,我并没有从中赚到多少小钱钱…… 「这个伎子跳得好,」婶子捅了捅我,示意我看台上:「演小妾的那个。」 我看了眼,心想可不是吗,现在正演整部戏的高潮——小妾要给大郎喝药了。 见那小妾持碗独舞,一步一步接近演花心员外的男伎子,婶子屏息凝神,露出十分兴奋的神色,我四下看看,只见周围的妇人们也都目不转睛盯着台上。 终于,那女伎子将碗递到了男伎子手里,用一个尖利的高音结束了独白,男伎子接过了碗,作势喝下—— 那男伎子演技浮夸,喝了药后,用了很长一段独舞来表达痛苦,最后挣扎倒地。 他倒地那一瞬间,不知是哪位女中豪杰怒吼了一声:「好!」接着全场爆发出快意的喝彩。 我听着雷鸣般的喝彩声,缩了缩脖子,心想确实,试问哪个已婚妇女没梦想过一刀了结了夫君,自己拿钱过上逍遥日子呢? 这是广大熟女内心隐秘的追求啊! 婶子对这个戏评价很高,在回程马车上还津津有味地和我探讨剧情:「……那小妾倒是敢爱敢恨,只是为什么她就这么端端地信了那大房的话?连下毒都敢做得。」 我随口道:「书里写了啊,大房有磨镜之癖,用真情感化了小妾的。」 婶子一顿:「你看过?」 我沉默半晌:「算是看过吧……」 婶子当然不会怀疑到我头上,在她的认知里,我是个小白花一般的纯情少女,想不出那么大人世界的情节。 她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去看看原作了,张三,你把车驾去东市的书铺,我去瞧瞧。」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我那一见字就头晕的婶子想看书?给我的震撼不亚于庆福穿女装持红牙板唱了段小桃红。 惊完后又暗喜,我害羞道:「哎呀,这书哪就那么好了?我看这情节低俗得很。」 婶子呸呸我:「小孩子懂什么,你成了亲就能体会了。」 她的劲头说来就来,一炷香后,沈府的破马车稳稳停在了东市最大的书肆前。 婶子兴沖沖地下了马车,临走时不忘往我头上扣了个巨大的帷帽。 我不太习惯这玩意,艰难地扭动脖子维持平衡。 正研究怎么让这破帽子不挡视线时,耳边听见一个妇人正问伙计:「近日可有那沧浪居士的新作?」 沧浪居士。 听见自己羞耻的笔名被当众朗诵,我缓缓转过身,把帷帽又压低了一点。 伙计搓搓手,面露难色:「自那本蛇蝎美人窝后,居士已许久没送来文稿了,各家书社都在着人打听呢。」 妇人啊了一声:「你们何不去访一访这人的住处?」 伙计陪笑道:「夫人不知,那沧浪居士神秘得紧,送稿时都裹得严严实实的,行踪莫测,近日人不见了,我们也没处去找啊,只能等他自己来了。 我在旁默默裹紧自己的小马甲。 第126页 没过多久,婶子拎着一捆书,一脸不虞地走了回来,我问她怎么回事,婶子吐出一口浊气,淡淡道:「没什么,老闆说我要的那本传奇刚刚卖出最后一本,新的还没抄出来。」 「有这么巧的事?」我挠挠下巴,想着既然婶子想看,我要不要给她默写一份? 「是啊,」婶子兴趣缺缺地拉着我离开,指了指一边道:「喏,就是那个人,买走了最后一套。」 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大吃一惊,脚底踩空,啪地摔在车门前。 「啊!」惨叫声划破天际。 那人抱着一大摞书,被身后的动静吓了一跳,回头瞧了眼,脱口而出道:「沈……沈娘子?」 我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对他露出难看的笑容: 「哈哈,哈哈,好巧啊虎跃儿。」 * 原来那个买走了半壁书的豪客,不是别人,正是出宫帮庆福爷爷採购文化食粮的虎跃儿。 虎跃儿见了我十分欣喜,力邀我去对面的点心铺二楼一叙。 婶子虽然不大乐意,但杨庆福大总管唯一亲传徒弟的面子实在太大了,她犹豫片刻,还是道:「你去吧,早点回来。」 虎跃儿憨憨地笑了,把手里的一大摞子书统统给了他的跟班,自己则和我去了对面的点心店。 小二服务周到,送上糕点饮料,仔细放好屏风保证私密性。 虎跃儿很满意,他道:「沈娘子瞧着气色真好,肩上的伤处可还有碍?」 「还行吧,大夫说那刀子插的位置要命,差点就碰断了经脉,让我以后别提重东西。」我道:「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伤的是左手,碍不着写字。」 虎跃儿神色微凝:「宫里还在彻查此事,为此把长公主都禁足了,素行姑姑也因此挨了刑罚,近来每日都要去尚宫局领鞭。」 我撇撇嘴:「她活该,连伺候过公主的人都敢往皇帝身边放。」 虎跃儿嘆道:「也不能都怪素行姑姑,谁想得到长公主有那么大的胆子……」 我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不提这事了,晦气。」 目光落在那一大摞书上,我好奇地问道:「你刚刚说你这书是给庆福爷爷买的?庆福爷爷也爱看书吗?」 「说不上看,师傅他老人家近年眼睛不大好,都是让人读给他听的。」虎跃儿道:「不独是师傅,陛下近来好也爱看传奇当消遣,所以师傅特意嘱咐了我,让我买几本好的回去。」 我点点头:「原是这样。」又问道:「宫里近来还好吧,新来的皇后娘娘可和善?」 说到温白璧,虎跃儿冥思苦想了一番,最后只道:「和不和善的,我们不太清楚,皇后娘娘性子淡漠,平时都闭门不出,陛下想去,她一直推说身体有恙,一来二去,陛下也就不问了。」 我心想这姐们儿还挺有个性,敢把皇帝晾一边,真不愧是差点当了我嫂子的女人。 虎跃儿道:「皇后闭门不出,陛下便常宿在淑妃娘娘那儿,还说乞巧那一天,要出宫与民同乐呢,届时淑妃娘娘也要出来省亲,沈娘子不如也来瞧瞧热闹。」 「好啊!」我兴奋道:「出来那么久,还挺想她的,不知她过得如何了?」 虎跃儿腼腆地抿嘴一笑:「沈娘子何不乞巧那天亲自去问问她?」 与虎跃儿道别后,我爬上了回家的马车,拉着淑淑计算:「淑淑,我的婚期是什么时候?是不是就是乞巧节后一天?」 淑淑深吸一口气:「你连这个都能忘了?」 我大惊:「我记错了吗!」 「是七月初九!乞巧节后两天!」淑淑恨不能捞出我的猪脑炖汤。 我缩了缩脖子,心道记那么清楚干嘛,我能知道我嫁给谁不就够了吗。 但淑淑并不这么觉得,她认为不记得婚期是对仪式的漠视,对夫家的不尊,对圣旨的置若罔闻,所以,在淑淑和婶子的强烈要求下,接下来一个月,我安安分分地在府里做我的沈家大小姐,一天听淑淑强调八百遍婚期将近。 我抱紧了脑袋:「你别念叨了淑淑,我真的知道了,七月初九嘛,距离今天还有二十八天。」 淑淑道:「那娘子可知道嫁衣做了多少,孟家送来聘礼几何,聘礼里的那只大雁翅膀尖尖是白色还是黑色吗?」 我:? 淑淑大义凛然道:「嫁衣还剩大半截没绣,孟家送了二十八抬聘礼,聘礼里那只大雁翅膀尖尖是黑色的,但有一根羽毛长噼了变成了白色,这些你都不知道,你不在乎,你只关心你自己。」 我:…… 无辜被抓来当聘礼的大雁:…… 到底是谁发明的这种无聊仪式感啊! * 好在我们沈府的管理风格总体上比较人性化,在熟练背诵完一整套婚礼流程后,婶子又奖励了我一次出门机会,具体项目为:给上官兰添妆。 这是一项婚嫁风俗,与新娘子交好的人家要给新人送新婚贺礼,显示这家人广结善缘,体面显赫。 婶子对小兰印象很好,给她备了一套贵重头面,听说我在掖庭的时候,她曾给我送过五两金子,二话不说,立刻又追加了一副金簪。 「她从小就照顾你,定要多给她添一点才是。」婶子道。 我心道她照顾我?明明是我帮她写作业的次数更多好不好。 第127页 她成亲当日,我和婶子在上官府器宇轩昂地下了车,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入上官府,大马金刀往客席上一坐,打开添妆的锦盒,一瞬间,宝光四射,整个屋里的女眷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婶子得意地挺直胸膛:「上官家大丫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与我家缨缨是自幼的交情,添这些东西,我们还觉得不够呢,她这样的好姑娘,金山银山也配得。」 这就是金子的力量,把上官兰的娘给哄得嘴都合不上,连带着瞧自己闺女也顺眼了不少。 新娘子上官兰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道:「缨子,你婶子今天怎么了?出手那么阔气。」 我帮把她脸上乱七八糟的粉抹匀:「我婶子就这脾气,对看得入眼的人从来不吝惜钱财的,而且你忘了吗,我当时在掖庭里,你给我送了五两金子,婶子这是帮我还你呢。「 上官兰挠挠头:「啊,你说那事啊,那时候我原想给你送十两的,可我那个妹子胆子忒小,答应下来后一直磨叽着,我只能找杜尚宫给你捎了。」 我感动无比,不忘提醒她:「谢谢你,不过小兰啊,你的髮髻被你给挠散架了。」 她烦躁地晃晃脑袋:「哎哟,你不知道这东西有多沉,成亲真箇遭罪。「 我深以为然:「可不是吗,我最近也是,为了成亲天天在院子里餵大雁,那大雁还不懂事,伸着脖子咬我。」 上官兰道:「你就庆幸吧,你的大雁好歹是人家孟叙亲自逮的,我的大雁呢?嘿,你都想不到,是我那个未婚夫小厮给抓的,我那个未婚夫全程摇着个扇子念诗,脚都没动一下。」 我心直口快,气愤道:「这什么人啊!连个大雁都打不来,这玩意不是长了只手就能抓的吗?」 上官兰顿了顿:「你说的那叫鸡,不叫大雁。」 我惆怅:「甭提大雁还是鸡了,小兰,你以前老跟我说要嫁就嫁个盖世英雄,怎么长大了之后落差那么大啊。」 她无所谓道:「我想通了呗,见识过太多歪瓜裂枣了,心气儿都没了,嫁给他是看中他老娘早逝,人品还凑合,考过举人,有个差事,没通房,旁的我也不在意。」 这什么世道啊,我眼前一黑,有个差事没通房就算优质结婚对象了吗?这明明只是及格线吧? 上官兰道:「缨子,咱俩那么久没见了,不能只让你盘问我,我也有话想问你,你怎么莫名其妙被扔进了掖庭去,后来莫名其妙又被放出来了?」 我嘆口气:「宫廷隐私,你想听吗?」 上官兰摆出舒服的吃瓜姿势:「讲!快点讲,再不讲我就要出去成亲了。」 多么感天动地的八卦精神啊,即使马上要结婚,也要在拜天地前倔强地咽下这一口瓜。 我斟酌着,挑重要的东西给她说了一遍。 她大概太久没看话本传奇了。就这点干巴巴没细节的故事,听得她狂拍大腿,啧啧称奇。 「不愧是你啊沈缨,打小你就机灵,向郭先生撒娇,和我爷爷讨价还价,无恶不作,现在你可更出息了,都能和皇帝讨价还价了,」她感嘆道:「本来起码要被关个十几年,如今两年就出来了,还蹭了个圣旨赐婚,你这是给皇帝下蛊了吧。」 我捏着人中道:「还下蛊呢,你怎么不说我是用我纯良的人品感化了他呢?」 上官兰摇摇头:「别人我信,咱们这个圣上能被你感化?不把你头拧了都算是仁慈的。」 李斯焱民间口碑不错,唯独在文官们这里的名声奇烂无比,上官氏世代都做官,上官兰爷爷还当过先皇的太傅,最重品德,估计没少向孙女说李斯焱的坏话。 我还想和她接着说,上官夫人已经在前面催促了,让她赶紧出来,别误了时辰。 上官兰无精打采道:「来了来了。」 见她的髮钗又在往下掉,我伺候魏婉儿的职业病登时犯了,冲上去迅速帮她扶正,顺便三两下把她要乱掉的头髮整理好。 婶子在门口看着我们俩,又开始抹泪:「缨子以前在家的时候,何时会做这种伺候人的活计……」 上官夫人也感嘆:「女孩儿大了,自是没有当姑娘时那么自在,终有这么一遭的。」 两个中年妇女长吁短嘆,抬帕拭泪,悲情气息扑面而来。 我陪着笑上去安慰,上官兰拍拍我的手,淡定道:「别管她,我娘最近一天哭八百回,习惯就好。」 说罢举起她的小团扇,把脸挡了个严实。 我突然忘了她嫁的是武安侯府哪个郎君,便随口问道:「对了小兰,你的夫婿叫什么?」 万万没想到,上官兰竟然被这个问题问倒了,小团扇迟疑地放了下来。 她沉吟片刻,诚实回答:「我忘了,我待会儿问问我娘去。」 我沉默下来,突然觉得自己对成亲之事挺上心的,至少还知道孟叙的全名。 七月七 见了上官兰之后,我在淑淑面前扬眉吐气,从此站起来了,她一旦批评我对婚礼不上心,我就拿上官兰来当对比案例,说你看看人家连未婚夫名字都记不清,不也照样顺利嫁人了。 淑淑虽然觉得我在狡辩,但念在我最近比较消停的份上,还是没跟婶子告状。 然而婶子有一句话说得精闢:小孩静悄悄,一定在作妖。 我最近为什么消停呢?因为我正在憋一个厉害的。 第128页 「沈川小友,这就是姐姐我的计划,需要你来配合一二,」在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我把一份作妖计划书摊在弟弟面前:「你看看。」 小川懵懵懂懂地凑过来瞧:「这是什么呀,七月七日风雨大作红缨出墙记……你要出门?我娘会同意吗?」 我自信道:「她会的,我跟你说,乞巧节那天正是皇帝出宫与民同乐的日子,淑妃娘娘给我下了帖子,邀我小叙,婶子那天有事要办,那就只有你和淑淑她们能陪我去了,到时候,嘿嘿,我藉口要和淑妃一起出去游湖,那不就可以和孟叙待上片刻了?」 沈小川脸塌了:「可乞巧节我要陪小蕴的啊。」 「我知道你要陪你的小蕴,我不也要去找我的孟叙吗?」我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们才要见机行事,见缝插针嘛。」 小川懂了:「你的意思,咱们假装要游湖,其实是悄悄去逛乞巧夜市?」 我笑咪咪摸他头:「真聪明。」 沈小川啧啧道:「姐,可你乞巧后两日不就要出嫁了吗,两天都等不及啊?」 我道:「乞巧是女儿节,我出嫁后便算是妇人了,意义自然不同……哎呀你们男的不会懂的,问你的小蕴去。」 沈小川确实不懂,但他觉得我这个提议甚好,兴沖沖地研究起了长安哪家铺子的乞巧果好吃,号称要带他的小情人一起品尝。 通过墙根下的黄鼠狼洞,我向孟叙提起了这件事。 孟叙没答应我,他觉得此举是对淑妃不敬,且婶子若知道了,说不定会和我断绝姑侄关系。 我就知道他一定不会答应,立刻从善如流地拿出第二套方案,说那就出去吃一顿酥山吧,小半个时辰而已,淑妃娘娘最通情达理,她会同意的。 孟叙整整犹豫了十日,直到最后,才勉强同意了此事。 孟叙答应了,接下来就是婶子这关。 魏婉儿给我的帖子直接寄来了沈府,落在我婶子手里。 婶子翻来覆去确认了这的确是魏婉儿的淑妃宝印,而不是我偷偷摸摸刻了一个假冒产品来煳弄她,终于大手一挥道:去便去吧,注意安全。 为此她一口气给我派了八个家丁,四个丫鬟,以防我中途去别处玩耍。 不得不说她还是很了解我的。 在家里又抓心挠肝等了数日,终于捱到了乞巧当日,晨间我正在院子踢腿时,淑淑突然顶着两只熊猫一样的黑眼圈儿出现在我面前,萎靡却兴奋道:「娘子,你的嫁衣绣好了!」 我哇了一声:「这么快就绣好了?淑淑你真棒!」 淑淑满脸通红:「不只是我呢,娘子的嫁衣花样细緻,我一个人可做不完,满府会针线的丫头都来帮了忙,这才赶了出来,娘子来瞧瞧?」 我立刻扔下我的晨间锻鍊,随她去了绣房,只见绣房中央的衣架上挂着一张绣了繁复花纹的青色深衣,销金云纹滚边,大袖上的花鸟翼翼如飞。 我屏息凝神,慢慢地走了上去,轻轻摸了摸领口的兰花。 在宫里两年,我见过的美丽衣裳如过江之鲫,素丽者有之,华美者有之,可在我心里,没有一件比得上我的这件嫁衣。 再精美的物终究是死物,只有依託了人的念想与期望才值得珍惜的,我要穿着这身衣裳嫁给孟叙,那哪怕它是一块破布,我也觉得它可爱至极。 更何况它还被淑淑做得那么好看。 我转身抱紧了淑淑,鼻子有点发酸:「谢谢你淑淑,这是全天下最好的嫁衣。」 淑淑也感慨万千:「娘子喜欢就好,太太交代了,娘子命途多舛,这桩婚事来之不易,千万不能在这些外物上亏着了娘子。」 我哽咽道:「待你嫁人的时候,我也要风风光光送你出嫁,呜呜呜淑淑……」 淑淑拍拍我:「别哭了,小心把眼泪泼在衣服上,不好洗的。」 她叫来另几个小丫头,一块儿把衣服披在我身上,淑淑拿着小皮尺子左右丈量,最后铁面无情道:「娘子长胖了。」 「是吗?」我摸摸鼻子:「这大概是心宽体胖吧。」 「不过,」淑淑笑了:「娘子这样打扮真好看啊,像是太太养的牡丹一样,孟主书见了定连魂魄都要丢了的。」 我在铜镜前美滋滋转了好几个圈,脑子里全是粉红色的废料。 嘿嘿,开心。 今日乞巧,我按着风俗,应要晒书晒衣,参加各色拜织女活动,但我从小见了针如同见了鬼,所以拜织女活动略去,只留晒书晒衣。 我家别的东西不多,唯独书多,晒书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上到我婶子,下到刚买来的小丫头统统参与了该大型节庆项目,婶子稳坐前堂,监督着众人忙来忙去,神情像是铁血将军沙场点兵。 我由于肩膀的伤还没好利索,以在旁围观为主。 惆怅地抬眼看一眼日头,心想天怎么还不黑呢。 婶子见我魂不守舍,唤我过来说话,我屁颠屁颠跑了过去问道:「婶子找我什么事?」 「嫁衣试了,喜欢吗?」 我点头如捣蒜:「喜欢啊!淑淑的手艺没的挑。」 婶子满意地嗯了一声道:「喜欢就好,我最近读了那沧浪居士几本传奇,也喜欢得很。」 我心里咯噔一下,笑道:「他……他写得确实不错嘛。」 婶子眯起眼睛,直直盯着我,半晌才笑道:「是,写得真不错,只是想不到,书商们四处寻不见的沧浪居士,眼下就在我面前。」 第129页 婶子的话如同一道炸雷,直噼我头顶,从天灵盖一路凉到涌泉穴。 我双腿一软,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婶子……」 我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婶子斜了我一眼,慢悠悠道:「看出来的呗,前头几本倒是没什么端倪,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写那本青梅记。」 我眼前一黑,完犊子,我怎么就忘了,旁的书婶子自然看不出出自我的手笔,可那本青梅记……就是按照我和孟叙的故事写的啊! 别人可能不知深浅,可婶子看着我长大,我和孟叙那点子事,她比谁都清楚,一看那书,立刻就明白了。 她敲敲桌子,架势像是在敲我的狗头:「交代吧。」 我和盘托出:「起先就是写着玩,后来夏富贵……反正就是一个和我交好的内侍,他说我写得不错,不如拿出去卖给书商,还能小赚一笔,我同意了,他就帮我把东西送出去,赚来的钱我们三七分。」 婶子听了,并没有找我算帐,只是道:「原以为你在宫里日子不太好过,眼下看来,倒还不错。」 我讪讪道:「最开始的时候是很难捱的,但到后来,我去了掖庭,有人照拂着,反而比在紫宸殿里好。」 婶子嘆口气:「我们都以为你命都快没了,想不到你还有心思写传奇,你可真是……」 我小声道:「婶子,圣上看我看得严,不准我往宫外递信,我只敢写成传奇,借别人的手放出来。」 婶子白了我一眼:「那自然了,皇城戒备森严,哪像我们家,还有黄鼠狼洞呢。」 我眼前又是一黑,心想,这下才是彻底完犊子了。 婶子是怎么知道的,我没敢问,十几年的捅娄子经验告诉我,这种时候赖帐没用,最好直接跪倒认罚,于是我麻利地扑通一声给婶子跪下了,开始痛陈犯罪心路歷程,外带真诚忏悔。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阳奉阴违了。」我信誓旦旦,这一刻绝对出自真心。 婶子哼了一声:「行了,你哪次不是这样,错了立刻认,下次还敢犯。」 「婶子……」 「既然那么想孟叙,那就去看他吧,宵禁前记得回来。」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啊?」 婶子没好气地弹了我额头一记:「没听错,我开恩了,念在你非要千方百计去看他的份上,准许你俩今夜逛乞巧夜市了。」 我愣了一瞬,嗷地叫了一声,跳起来去抱婶子,婶子用力把我从身上薅下去,气急败坏道:「这么大人了,还跟个小屁孩似的撒娇,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幸福地抱着婶子:「我可不就是小屁孩嘛。」 有了婶子的首肯,我开开心心地让小厮给孟叙递信,和他在黄昏后相约在崇仁坊北门处。 为什么要约在崇仁坊北门呢?因为李斯焱从前还是四皇子的时候,他的潜邸恰好在崇仁坊,坊口处那个酒楼正是他的产业,魏婉儿是后妃,不能在外抛头露面,所以下帖子约我去那个酒楼,是再适合不过。 一个多月不见,魏婉儿微微瘦了一些,穿了一身繁复的丝罗裙,淡黄的披帛逶迤在地。 我一去就勐贊她的新衣服好看,魏婉儿笑了笑:「陛下说太素了,我倒觉得还算雅致。」 我熟门熟路地按她的口味,给她点了酒楼的招牌小菜,嘿嘿笑道:「娘娘,我后日就要成亲啦,待会儿我未婚夫要来接我,到时候给你瞧瞧。」 魏婉儿以手撑颌,朝楼下望了一眼,问我道:「是街口那位郎君吗?」 我探头出去一瞧,只见街口站着一个竹青长袍的年轻男子,眉目清秀,身量修长,不是我孟哥哥是谁? 乍一见他,我激动得难以自己,挥着手示意他看这边,顺便对魏婉儿道:「正是他!娘娘是怎么认出的?」 魏婉儿道:「你说你未婚夫婿是一等一的品貌,周身文华气度,站在人堆里一眼就能瞧见,我便猜是他。」 「而且,」她狡黠地笑笑:「他身后的驴车旗子上恰好写了个孟字。」 孟叙在与他的车夫交谈,把车夫打发走后,一眼看到了三楼窗口跳大神的我,他一怔,旋即温温润润地笑开了,对我挥挥手,然后隔空向魏婉儿作揖。 魏婉儿微微点头,算是见了礼,与我道:「你眼光真好,单论相貌,孟郎君可与陛下一较高下了。」 孟叙和李斯焱吗?我觉得没什么可比性,他俩从长相到性子都南辕北辙,孟叙生得干净清秀,性格温和内敛,李斯焱则走邪气路线,性情一言难尽。 但既然魏婉儿是夸孟叙,我骄傲地挺了挺胸:「那是自然,我很挑剔的。」 她看着我,吃了块点心,感慨道:「难怪你千方百计想着出宫,有这样一位郎君在外头等着你,怎么可能死心塌地待在宫里呀。」 我笑道:「宫里阔丽却清冷,我耐不住寂寞,还是喜欢人间的欢畅热闹。」 「嗯,确实如此,」她点了点头表示贊同,突然话锋一转,对我道:「你走了,我在宫里面就没有能商量的朋友了,难得出来一趟,定要与你说道一番的。」 我把点心推到她面前道:「娘娘有什么话只管说,不知我是否能帮上些什么?」 「都是些琐事,但着实令人厌烦……」她欲言又止。 第130页 「可是与皇后娘娘有关联?」 我以为她与温白璧有嫌隙。 她心事重重的点了点头,唉声道:「你不晓得,皇后娘娘自入宫起,日日託病不出,我给她送些吃食,她也从来不收……而且,素行姑姑因你的事挨了罚,陛下把后宫杂务都给了我料理,更是雪上加霜。」 我不解道:「他把宫权给你,这是好事呀,为何还唉声嘆气的?」 魏婉儿满脸忧虑之色,拈起一块糕点,又徐徐放下了,嘆了口气道:「从前也就罢了,可现在皇后中宫坐镇,宫权却在我手上,外人看来岂不是越俎代庖?况且我的性子你也知道,面柔心软得很,硬着头皮去管那些宫人,人家觉得不自在,我也觉得难受,想求陛下的别让我再管着后宫了,我又怕他失望……」 我听明白了,倒也确实,魏婉儿面薄,小女孩心性,着实不是个管理后宫的料子。 于是建议道:「既然觉得不开心了,那就学着皇后娘娘的样子,也称病试试?陛下再强人所难,也不至于让一个病人劳心劳力吧。」 她以手撑额,点了点头:「我想过称病,但怕惹得陛下不虞,皇后与淑妃一同生病,不是好兆头的。」 我沉默了下来,想了想道:「既然觉得琐事烦恼,那可不可以让上官宝林,房宝林她们协理你呢?」 「上官宝林不愿意,房宝林倒是热络,可她……」魏婉儿的神情越发生无可恋:「她连帐本儿都不会看,我没日没夜教了她好几天,才刚刚教会了她拨算盘。」 我又沉默了,半晌安慰她道:「有志者事竟成,再耐心教一教,她会开窍的……」 魏婉儿又深深地嘆了口气,捉着我的手不停揉搓:「如果你还在就好了。」 她此刻心情一定很沉重,起初以为自己只要当好皇帝的小老婆就行了,没想到进了宫就如同上了贼船,不仅要伺候好性格有缺陷的狗皇帝,还要身兼业务培训专员,大内管帐丫头,份例发放机等等要职,一个人打好几份工,还没钱拿。 我对她顿生怜悯之情。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我道:「想法子给素行姑姑减刑,她早一日洗清罪名,你早一日卸下担子。」 她一怔:「这个我倒是没想到。」 「左右素行姑姑也没有犯什么大错,」我道:「顶多就是个不察,现在的刑罚实在重了些,不至于如此,谁若能拉她一把,她只有感激,哪怕陛下不让她再当总管了,也能在旁协助你一二。」 魏婉儿面色稍霁,看似颇为心动。 「此事我回去先想一想,再做定夺,」她沉吟道:「我只是不知道皇后是怎么想的,起初我只以为她是真病了,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我们又以为她在等我们过去示好,可真去拜访了,她仍是说不见,送礼也不收,殿门也不出,好像是干脆在宫里出了家一样,你觉得她在想什么呢?」 「她这行为当真古怪,」我摇摇头:「不过不独是你们,我听虎跃儿说了,皇后娘娘连陛下都不理睬的。」 魏婉儿咦了一声:「难怪陛下从不往她宫里去,原来也是吃过了冷脸。」 「她这样不情愿……」我说了一半,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了:倒像是万念俱灰一样。 我不知该怎么评价,便换了个话题,陪魏婉儿闲谈了半晌,直至外头小蝶来敲门,说时辰到了,娘娘该随皇帝微服夜游了。 魏婉儿遗憾道:「时辰过得太快,都来不及详叙,你过两日就要成亲,我不能来观礼,便提前贺你新婚之喜,这是妆礼,你收下吧。」 说罢将一只锦盒递给我,里面静静躺着一支漂亮的琉璃并蒂花髮簪。 我哇地惊嘆一声,开开心心戴上了,她笑着颔首:「很衬你,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小蝶给魏婉儿披上衣裳,乐呵呵道:「娘娘都不用说,瞧瞧缨子姐出宫后气色越发好了,定是喜事将至的缘故。」 我道:「小蝶脸色也不错呀,有什么喜事吗?」 小蝶向我笑了一下,没说话。 我登时反应了过来,今日没见到小蝶的老对手瑞音,她定是因为推了我之事,被宫里发落了,小蝶没了对手,正该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自然开心。 「瑞音……」我探询地问道。 魏婉儿正色道:「封后典刺客惹了陛下震怒,尚宫局正彻查此事,瑞音与之有所关联,我们虽主僕一场,但我不会为了这点关系包庇她,如果她当真受人指使,暗推了你,尚宫局那边会给你一个交待,你大可放心,只管专心备嫁。」 话虽如此,可看小蝶的神情,瑞音应是凶多吉少。 我摇摇头:「惩不惩戒她,我不在乎,我只想问问她,她为什么要害我呢?」 魏婉儿神色黯然下去:「……她跟我的时日不多,却极为忠心,此番也是因为我才生了恶念,觉得只要害死了你,陛下便会多给我些宠爱……可人的心哪是说分就分的呢?她终究还是煳涂。」 我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才好。 魏婉儿温声道:「今日乞巧,良夜难得,你该多陪陪孟主书,别想这些烦心事儿了。」 我迟疑了一瞬,心想也是,不由得看了楼下一眼,孟哥哥仍像一根青竹一样等在原处,小蝶在旁添嘴道:「别光顾着看,你快点去呀,时间不等人的。」 第131页 我不好意思地向她们道了别,约定今后再见,随即急匆匆地提起裙子下楼,差点撞倒了奉茶的伙计。 待得我跑到孟叙跟前时,他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夏夜郁热,他后颈已有薄汗,我不大好意思道:「你等很久了吧,抱歉孟哥哥,我和淑妃一聊就停不下来了。」 孟叙道:「你还叫我孟哥哥吗?」 我一愣:「啊?你要改姓?」 旋即明白了过来,老脸一红,扭捏道:「我不要,好肉麻。」 他笑道:「现在不用改口,但两天后,你就该唤我夫君了。「 我难得地害了一次羞,小声道:「嗯。」 「想去哪儿玩?」他拉着我的袖子出了坊,走上了车水马龙的天街。 长安今夜没有宵禁,各坊百姓鱼贯而出,年轻的君王要出宫冶游,这是难得的盛事,街巷上的男女老少持着灯,齐齐前去皇宫的方向,生怕错过了皇帝天颜。 汹涌人潮汇成的宽河中,我和孟叙像两条逆流而上的小鱼,往远处走去。 世人皆嚮往那王朝的心脏,我却一辈子也不想再进那道朱雀门了。 身边有孟叙,家里有婶子,我走在灯火彻夜的天街上,只觉从未那么平静满足过,略一思索,我挽起孟叙的胳膊道:「我们先去书肆,再去逛逛东市,最后你送我回家吧。」 他轻轻地,不知第多少次答应我:「好。」 花市灯如昼 「你的伤好些了吗?」孟叙询问我:「我问了郎中,他说你不大安分,总是扯到伤口,所以恢復得慢了些。」 「而且,」他垂下眼道:「他说你在宫里面的时候,约摸是生过几次病,出来后身子状况大不如前。」 我自然没敢告诉孟叙我在宫里浇自己冷水,倒掉太医开的补药等等一系列不要命行为。 只是含含煳煳道:「我……我其实一开始还算是康健,不过是去年冬日前后害了几场风寒,后来去了宣威殿就好多了。」 孟叙也看出了我不愿多说,嘆了口气,温声道:「身子有亏,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生调养才是。」 我听他口风不对,试探道:「你……你想走吗?」 他微微一笑道:「我信中对你说起过,近日吏部在张罗调动之事,我想谋个外放,要不是关中,要不就是江南,你看你喜欢哪儿?」 我竟真的开始考虑起了去哪儿的问题,关中熟悉,但离长安太近,江南倒是天高路远,却不知风土如何…… 想到一半,我发现不对,勐然打住道:「你怎么突然想外放了呢?」 他笑容慢慢收敛了下去,认真地看了我半晌,似乎是在想此事该如何启齿。 我太熟悉他了,看他这副不知如何开口的表情,便知道他确实是在和我顾虑同一件事情,小声问道:「……你也看出来了是吗。」 「是,」他平静地承认了:「从两年前,他从我手里把庚帖抢去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我咬了咬嘴唇,又回忆起了那个滂沱的雨夜,还有行止疯癫的狗皇帝。 从孟叙的角度来叙述,这是一个更加惊心动魄的故事。 起先,没有人觉得皇帝和他的起居郎有什么纠缠,满长安的人都知道,沈家的小娘子是因当庭斥骂皇帝而被罚记起居注,皇帝厌恶她,她也憎恨皇帝。 所以有人告诉孟叙我与李斯焱的桃色传闻时,他只是一笑置之而已,他知道我性情烈极,即使全天下的女子都倾心于皇帝,我也绝不可能有一星半点的心思。 可后来,宫里派来的力士拦住了孟家的大门,领头的内侍看似客气,实则逼迫地命令孟家把沈缨的庚帖交出来,孟叙勐然发觉,或许这些流言并非凭空捏造,他的缨妹妹不可能有意,但皇帝呢,他会吗? 孟叙性格看似温和,实则和我一样,是个认死理的榆木脑袋,他问那个领头的内侍:凭什么。内侍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道:凭什么?皇帝陛下的命令,你还敢问凭什么? 孟叙知道,新上任的皇帝脾气阴狠霸道,最烦有人忤逆,可是这回他就是执拗地不想交出我的庚帖,僵持了足足半个时辰,最后,孟叙的祖母一狠心敲晕了孙子,把我的庚帖给了出去,顺带宣布:婚事作废。 内侍回宫前,看似无意地留下一句话。 他道:孟家的大郎君一表人才,前途无量,若是折在这种事上,那便太可惜了。 正是这一句话,让经歷过大风大浪的孟老太君都身形一晃,险些软倒在地。 这种事?还能是什么事?皇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想要的东西,会有得不到的吗? 孟叙算得什么,他在孟家是少年英才,是老太君的眼珠子,可在皇帝面前,他连个虫子都不如,去和天下最尊贵的人争,他有一丁点胜算吗? 「我没有,」孟叙苦涩地扯了扯嘴角,神情落寞。 我不知该说什么,默默握紧了他的手。 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孟叙边走边低声道:「我这两年常做一个噩梦,梦里你穿上了后妃的翟服,站在皇帝身边不停地哭,我疯了一样地顺着白玉长阶朝你跑过去,却怎么也碰不到你。」 「每次惊醒过来后,我满心都是痛苦,只能拼了命地当差,往高处爬,或许爬到高一点的地方,他会正眼看我一眼,起码有所顾虑,可是……」 第132页 他笑了笑,大概是回忆起了那段绝望的日子,笑容有些疲惫。 「可是皇帝下了令,不允许我出入内廷,这是天大的重压,足以葬送一个主书的前程,铁令当前,我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原来如此……」我喃喃道:「难怪……」 难怪,孟家避我如避蛇蝎,难怪孟叙再未升迁,难怪那时我让李斯焱给我们赐婚,他的表情像是要把我杀了一样。 李斯焱狠狠敲打过了孟家,所以即使我出宫后想续上婚约,也绝过不去孟老太君那一关。 但赐婚不一样,此举相当于皇帝亲手把我嫁给孟叙,孟老太君再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 也就是说…… 如果我当日没有让李斯焱给我们赐婚,那孟叙不仅仕途将止步于一个不得志的闲官,甚至他做出这么多牺牲和努力后,依然无法迎娶我。 心下突然一阵后怕,我把脸埋到孟叙的胸前,嗡嗡道:「幸好我当日没有要他给的官位和赏赐,要不然我真的没办法嫁给你了。」 孟叙任由我埋着,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髮,柔声道:「这是意外之喜,你不知道天使把这道旨意放到我手中时,我有多开心。」 我心头髮酸,用力把眼泪憋了回去,站直身子道:「对不起孟哥哥……我太肆意妄为了,总让你给我收拾残局,你放心,以后我一定要做个好妻子。」 「好啊,」他温和地看着我笑了,笑容舒朗,先前的郁气一扫而空。 「你会是个很好的妻子,」他道:「也是我最珍贵的宝贝。」 孟哥哥惯爱用言语来表达情感,这一点和李斯焱很不一样,后者内心自卑,患得患失,像条永远伏在地上休憩的头狼一样,不愿意让下属看到自己柔软的肚皮。 我望了眼皇城的方向,拉过孟叙道:「我不想再见皇帝了,我们躲得远一些吧。」 他道:「远一些?莫非你想去岭南百越?那里蛇虫多,我怕你住不惯。」 我笑着摇摇头:「不是啦,我是说今夜。」 「我问过了宫里的朋友,她们说今夜皇帝会顺着天街一路赏景,我不想凑这个热闹,便先去安邑坊的书肆吧,等到皇帝回了宫,再去东市看看。」 孟叙答应了,我们携手向安邑坊走去。 安邑坊一如往常,坊口的老槐树长得越发粗壮了,几个年轻的小娘子在树下拜织女,笑声如琉璃瓶子坠地,清清脆脆。 我熟门熟路找到了书肆,又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放传奇笔记的书架子,取下那本青梅记,放在孟叙手里。 孟叙看了眼书名,信手翻开,才看第一眼,就噗呲一声笑了。 我好奇道:「你笑什么?」 他的眼睛笑成了两道新月,指着我酸不拉唧的序文,开口道:「你这笔名起得不错。」 我恼羞成怒:「不许笑!仔细看内篇!」 他听话地止住了笑声,但愉快的表情还停在脸上,专注地看了起来。 我得意道:「我那天收到了你的信,想回你一封,却怕被皇帝发现,所以把想说的都写成了传奇,借别人的手运出了宫,还小赚了书商一笔。」 「唉,只可惜你当时没看到。」我又有点惆怅:「你以前每一月新出的好书都会去瞧瞧,怎么这习惯说改就改了呢?」 孟叙道:「中书省事务繁忙,没什么时间做别的事。」 他顿了顿,朝我眨了眨眼:「但既然是你写的传奇,那一定要拜读的。」 我大惊:「别,你就看这一本就够了,其他的不适合你。」 「好吧,就看这一本,」 孟叙笑眯眯地找来伙计结了帐,直接翻到了最后一段: 「那如此看来,小翠是你,陆生是我,那黑风寨的大王便是……」 我指向皇宫的方向,翻了个白眼。 还能是谁,狗皇帝呗。 孟叙低头看了眼结尾,眼睫微微低垂。 我那个结局写得很决绝,直接大笔一挥,天降神兵,写死了那黑风寨的大王,不仅写死了他,甚至还安排他死前去安义村牺牲的一百零八位英烈坟前挨个磕了头,算得上是一场盛大的復仇了。 孟叙目光有点晦暗,合上了书本,放进了怀中,叮嘱我道:「你写传奇之事,绝不可以让旁人知晓,这内容影射今上,若是被国子监查了出来,你的性命都难保。」 我一怔,其实写作的时候并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这个故事算不得新鲜,若非是与我和孟叙十分亲近之人,绝对看不出来这本书有什么问题。 不过听孟叙这么一说,我也隐隐担忧了起来,忐忑道:「……应该不会被发现的吧,每次都是夏富贵来送稿子,他嘴严,没胆子自投罗网……」 孟叙摇摇头:「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他见我神情忐忑,安抚道:「我也只是提醒罢了,你写得模煳,真有国子监的人看了这书,也极难联想到圣上身上,宽心吧。」 虽也知道我写得并不明显,但我尤不放心,翻看了好几本别人写的传奇笔记,结果发现每一本书里都有个充作反派的流氓,我仔细地对照了一下,觉得这些反派都和李斯焱有极大相似之处,这才放下心来。 孟叙抬起头,往外望了一眼道:「天色晚了,眼看皇城那边偃旗息鼓,圣上应是回宫了,你方才不是说要逛东市吗?咱们走吗?」 第133页 我啊了一声,一拍大腿,拉起孟叙就跑:「……我差点忘了,芸娘的酥山铺子马上关门了!我们赶紧去买最后一拨!」 孟叙任我拉着奔跑,温柔清朗的笑声飘散在空气中, 一直到很多年后,我还记得这个夜晚,七月初七的夜,皎白的半月高挂中天,东市喧闹,灯月交辉,我的目力不好,看灯总拢着一层淡淡的晕光,灯越多,目光就越散,长街上交错纵横地挂着繁星一样琐碎的光源,落在我眼中,就像是一团朦朦胧胧的光雾,看不真切,反而更能体悟到人世的天真繁华。 今夜的东市车水马龙,人潮汹涌,我和孟叙像两滴水一样,平凡而安心地汇入茫茫人海,街边的酒楼上有伶人在唱歌,唱长安古意,演牛郎织女的故事,那酒楼的戏班子颇有巧思,不知从哪儿逮来了一笼子倒霉的小雀儿,戏演到重头时,伙计一掀笼门,几十只鸟雀振翅奋飞,如一道天河一样潇洒远去,围观者抚掌叫好,陪酒的女人掩面而笑。 所有的店家都在街边支起了摊子,卖乞巧果子的,卖竹筒装的饮料的,卖书卖首饰卖小物件的……我两年没正经逛过街了,见这情形,简直像是落入了耗子堆的小咪,想下手都不知从何下起,只知道茫然地走在街上傻笑。 街上多是青年男女,结双结对,在人群中,我还看到了正在拱白菜的沈小川。 他今天刻意打扮了一番,把自己收拾得齐头整脸,方巾束髮,青布腰带,往那儿一站,颇有点二叔的气韵。 而且沈小川不独是外表长得和他爹越来越像,甚至连温和体贴的性子都继承了来,只见他接过老闆娘递来的羊肉汤,轻轻吹了几口,待得热汤凉到可入口时,才端给他身边的小姑娘。 他的小相好——国子监祭酒家的关蕴玉小才女,含羞带怯地笑了笑,轻轻抿了一口,一对大眼睛柔情似水地望着我的傻弟弟。 空气中瀰漫着恋爱的酸臭味,和食物的香气混在一起,揉杂成一种温柔的人间烟火气。 我捏起鼻子,嫌弃地对孟叙道:「他俩太肉麻了吧,我记得咱们俩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也没当街这样啊。」 孟叙笑呵呵道:「年轻人情难自禁,也是有的。」 我在旁偷窥片刻,还是决定不打扰他们了,拉着孟叙去了芸娘的酥山铺子。 孟叙看了眼我仍吊着的胳膊,确认道:「你的身子未好,吃得下这样的凉物吗?」 我都快馋哭了,眼巴巴盯着别人手里的碗,发出一种近似可怜小动物的嘤嘤声。 如果是婶子听到我这么叫,一定会打爆我的狗头,但孟叙却很吃这一套,拉锯了半晌,败下阵来,摸出装散碎银钱的荷包:「……想吃就吃吧。」 我立刻恢復了精气神儿,中气十足对芸娘喊:「两碗玉露酥山,多放樱桃!」 芸娘哎地答应了一声,抬头见竟然是我,愣了好一阵子,当下便问我怎么被放出来了,我笑嘻嘻解释了一番,芸娘听说我要嫁给孟叙,很是替我高兴,大手一挥,豪爽地给我免了单,一个柔弱的寡妇此刻也有了一点女中豪杰的气魄。 孟叙没和她客气,大大方方地收下她的一连串吉祥话。 「芸娘姐姐到时候记得来送我的嫁。」我啃着小樱桃,含煳不清道:「我婶子娘家颇有几个实在的亲戚,没准里面有你看得上的呢。」 芸娘臊我:「你瞧瞧你,自个儿还没出嫁,见天儿想着给我做媒,当真和以前一个样儿。」 三人哈哈大笑,空气中浮动着甜香。 我上一次吃酥山是在两年以前,被李斯焱关在御史台大于狱里一整夜后,我坐在回家的轿辇上,一边吃一边无声地大哭,那时我的父兄新死,恩师落狱,我的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只剩下这一点点的甜味。 但如今不一样了,我往嘴里塞了一口酥山,沁凉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扩散开,孟叙在我身边,芸娘,上官兰,婶子,小川,还有很多很多的朋友,他们都在我身边,这种安心的感觉,才是人间最甜的味道。 忽地人群中响起声声惊唿,街上的车马与行人徐徐停住,在这样一副静止的图景里,一个总角幼童指着前方喊道:「有人放火烧竹了!」 他指的是一个火戏摊子,几个西域来的异族人燃起了花火,放到空中,发出震耳欲聋的炸裂声,随声绽出飒沓如星的光点。 这是刚刚由西域传入长安的稀罕东西,在场的围观者无不啧啧称奇,我也一样,即使我的眼睛不好,早被这乱闪的光给晃得花了,却依然好奇地睁大眼睛看。 孟叙想对我说什么,可火烧竹的声响太大了,我听不清楚。 异族人放到第二串时,过客们纷纷被摊子的火戏吸引了来,人越发多了,孟叙怕我被拍花子的给拉走,把我圈在了怀里。 我背靠着他,好像靠着一座稳重的小山,说不出的妥帖。 「莫要盯着看,眼睛会难受的。」 孟叙在我耳边大声道。 这回我终于听清了,用力眨了眨冒着金星的双眼,转头看向他,发现他没有看火烧竹,而是用一种极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万物都朦朦胧胧,只有孟叙的脸是清晰的,他站在我身边,千万盏灯和明灭的光照得他的脸曈曈如日。 我的心勐地漏了一拍,愣了一瞬后,不自觉地踮起脚尖,想去亲吻他的脸。 第134页 被孟叙躲开了,他对我眨眨眼,低声笑道:「眼下人太多了,不合宜。」 我对他做了个鬼脸:「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哦。」 说罢,我拉着他兴沖沖地上去给班主送赏钱,只不过眼冒金星的毛病一时半会还没缓过来,看东西仍是雾蒙蒙的,那西域来的班主的脸被我的眼睛自行加了无数层柔光,连褶子都消失了。 我问他这火烧竹是不是价值不菲,那班主用不太熟练的官话道:这东西不好做,原是打算每个时辰只放一串,可是楼上一位贵客觉得新奇,加了钱,让他多放几回。 说罢指了指身后的酒楼。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好奇地往上一瞧,冷不丁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石青锦袍,通天冠,还有一双阴狠无比的狐狸眼。 我被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了一声。 孟叙扶住两腿发软的我,疑惑道:「怎么了?」 我抓进他的袖子,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次向上看去,这次那雅座上已无半个人影,只剩一盏喝剩的酒水。 愣了片刻,我将警惕的目光扫向人群:看看庆福和侍卫是不是在此处,见人群中丝毫没有我眼熟的身影,这才放下了心来。 李斯焱即使微服出宫,也必要带侍卫的,他毕竟是皇帝,怎么会无缘无故,孤零零地出现在一个东市的酒楼里呢? 我深吸一口气,对担忧的孟叙道:「没事,只是我看花眼了。」 孟叙点了点头。 虽然看到了一个疑似狗皇帝的人,心情微妙地变差了些,但这仍是我一生中记得最美好的一个乞巧。 我一开心话就容易多,一直到月上中天,孟叙送我回家的时候,我还在絮絮叨叨地和他讲宫里的八卦,讲我在掖庭里当小作家的日子,讲小咪逮耗子的效率有多高。 「……我们以后也养只狸奴吧,」我提议道:「最好是那种狸花色的,夏富贵说这种猫最适合镇宅了,方圆一里内寸鼠不生。」 孟叙道:「好啊,若是哪位同僚家的狸奴生了小狸奴,有你要的花色的话,我去问他们讨来。」 「要好好教育它,不然它会叼耗子给我们,怕我们饿死,小咪有一次就这么干了,我一睁眼就和死麻雀对了满眼。」 「它定是很喜欢你,才送你食物的。」 「你说它喜欢我,我倒没感觉到,狸奴总是自由自在谁也不爱的,只有狗会永远爱主人,嗯……养狗也不错,不过它们会吃屎,吃完还来舔你的手。」 「……那还是养狸奴吧。」 我们嘀咕了一路,话题甚至已经深入到了以后买院子是买带荷花池的还是带牡丹坡的,孟叙也乐得陪我做梦,一本正经说还是荷花更好,清凉,其实我们两个都穷得很,万万买不起带院子的大宅子。 半轮月亮温温柔柔挂在树梢,月光透过树影落在土墙,杂草和孟叙的肩膀上,我和他慢慢走在坊间的小路上,主道上的声与光渐渐离我们远去了,我们好似徐徐走入了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的小世界。 我在巷口张望了片刻,把孟叙拉回了巷子里。 「拐过这个弯就到家了,你回去吧,不必送我,」我道:「淑淑在门口迎我,我刚刚看到她了。」 「好。」孟叙点头,替我拉了拉歪掉的领子。 「那我们后日再见,」我抱了他一下,仰起脸,眼巴巴地看着他,期待着有什么事会发生。 先前在街上人多眼杂,不宜亲近,可现在在黑灯瞎火的小巷子里,天然应该做些坏事。 幽暗的小径长满了青苔,我的后背贴在土墙上,孟叙很上道儿地把我整个人拢在怀抱里,微微俯下身,我配合地闭上了眼睛,学着南城戏班那个花旦的样子,让身体松弛下来,享受这个时刻。 我刚吃了酥山,嘴里的甜味还没散去,樱桃香混杂着奶味,孟叙会喜欢的。 他的气息越来越近,却迟迟不落在我脸上,我懊恼地想,他不能快一些吗?我隐约听见巷子另一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定是淑淑听到了动静,出来找我了,若是被淑淑发现了我们在小巷里温存,她又要对我叭叭上女德课了吧…… 听到脚步声越发近了,我只想趁着她还没过来,赶紧偷上一口,伸手便勾住孟叙的腰肢,踮起足尖—— 可还没有等到下一秒,一大片暴烈的阴影兜头笼罩了我,接着是砰地一声,肉身相撞的重击声在我耳边如惊雷般响起。 我的瞳孔一缩,尖叫声划破空寂的夜空。 孟叙被打得懵了,他没练过武,只会一点粗浅的弓马,被袭击之后,下意识地用手肘护住了头脸,拦在我身前,因没有防备,很快就又挨了第二拳。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我们都没看清是什么人盯上了我们,只看到孟叙半边面孔都浮肿了起来,甚是惨烈,我护夫心切,一股血气上涌,顺手抓起一块石头,狠狠招唿向那歹徒的面门。 对方晃了晃身子,躲开了,身体移动时,浑身散发出浓烈的酒气,西域来的烈酒。 这醉鬼似是对我没什么兴趣,两下将我的石头夺下,顺手把我拨到一边,摇晃了两步,忽地抓住孟叙的衣领,没头没脑地一顿老拳向他的头脸招唿去,招式与力道无不狠戾。 孟叙嘴角淌着血,一面自护,一面反击,高声道:「缨缨你快跑,莫要管我!」 第135页 我怎么可能撂下他一人离开?当下便扑上去拼命拉住歹徒,像头母狼一样愤怒地吼着:「淑淑!淑淑!快带人出来,有人当街伤人了!」 「缨缨?」那人醉熏熏地踉跄了一步,周身突然爆发出强烈的阴狠之气,一脚将孟叙踹倒在地,兇狠道:「废物!你也配这样叫她!」 回答他的是我的一击重击。 魏婉儿送我的簪子嵌入了紧实的血肉,我大口大口喘着气,看见鲜艷的液体染红了我的双手。 下簪的时候我没想过后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干他娘的,我沈缨,脾气暴不好惹,宁可自己蹲大牢,也绝不要当寡妇! 所以一分力都没有留,簪子划破他昂贵的衣料,在他的嵴背上划出一道狰狞的血痕,其实我本想刺他后脑勺的,但到底心慈手软,出手时偏了几寸,只刺中了后背。 对方的拳头猝然停住了,僵硬地徐徐转过头来,我又捡了一块石头握在手中,高高举起—— 然而,看到那双暴戾的狐狸眼时,我的手剧烈地一抖,石头啪地掉在了地上。 「李……李斯焱?」 这一瞬间,我觉得这个世界真他妈离谱极了。 朝来寒雨晚来风 确实是李斯焱,这双眼睛,烧成灰我也认得。 凄冷的月色下,他就这样用一双泛红的眼睛看着我,脸色是一种难言的灰白,又是妒恨又是绝望。 石头和簪子滚落在地上,沾了尘土,也沾了他背嵴滴下来的血,粘稠沉重地滴在地上,结成一道溪谷,慢慢淌到我脚边。 但李斯焱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也未动,好像根本不知道痛一样,或者是比伤口更深的地方痛得更加厉害,让他无暇顾及皮肉损伤罢了。 这人喝了不知道多少酒,通身浓烈的酒气。 酒精不是好东西,它只会暴露出一个人最阴戾糟糕的一面。 他泥塑木雕一样地呆了一会儿,突然沉沉地笑了,笑得很不愉快,俊朗的面容狰狞无比地扭曲起来,他点着后颈道:「怎么,捨不得下手?朕没有教过你吗,杀人要冲着后脑去,别的地方没用。」 看起来他还很遗憾没被我弄死。 疯子,他是疯子,我嘴唇哆嗦起来,结结巴巴道:「我没想杀你,我不知道你在这儿,你……你喝醉了,你该回宫去啊,快放开孟叙!」 「为什么要放?」李斯焱笑了,嘴角上扬,眼里却无一丝笑意:「你心疼他了?」 说罢又朝孟叙小腹打了一拳,出手速度快得我都看不清。 我心一凉,慌忙捡起簪子,直指着他道:「是你亲手给我们赐的婚,你岂敢动他!」 李斯焱的笑容转淡,像是浓墨遇水,一丝一丝的弥散,直到最后,整张脸上没有一丁点的表情,分明的眉骨在眼下投出重重的阴影。 我在他身边两年,从未见到他露出这样可怕的神情来。 像是一头兽物一样看不出表情,没有狰狞,也没有愤怒,平和安静得让人心惊肉跳。 夜风吹起了他散落的头髮,髮丝之后,那张俊美的脸庞上覆上一层森冷的寒霜,他注视着我,我止不住颤抖起来,好像有一条毒蛇在皮肤上缠绕一样。 而另一厢,孟叙趁着李斯焱发愣的功夫,勉强从他手中挣脱出来,遭此一劫后,他的面色也极为苍白,半边脸肿得不像样子,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拼命想护在我身前,哑声道:「敢问陛下是什么意思?」 他正问了我想问的,我不知道李斯焱想做什么,他单单是喝醉了酒,在街上随便找一个人打一顿出气吗?还是瞧着我们俩不顺眼,一路尾随至此? 我忽地想起了看火戏时酒馆二楼熟悉的身影,当时以为自己眼花,没有想到那竟真是李斯焱,我荒唐的错觉照进了现实里,留下了最坏的结果。 我的心剧烈地在跳,没办法集中精力思考,见李斯焱阴冷的目光又落回了孟叙身上,我一个激灵,把他用力地扯到身后道:「我们两人的恩怨,不要牵扯旁人,有什么你尽管沖我来!」 孟叙自然不会任我胡闹,小声对我道:「听话,你去喊人,喊你家的家丁……」 我没理睬他,依然死死地盯着李斯焱。 李斯焱没有再动,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们互相保护,目光静得让我害怕。 他或许在下什么狠心,我依稀记得两年前他下令杀死一个服侍多年的下人时,也曾露出过这种眼神。 不是在斟酌是否下手,而是在挑选一个最适合的方式,把对方了结掉。 是的,了结掉,我心想,我今晚可能要和孟叙一起完蛋了。 这样对峙了半晌,巷口又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喧嚣,我回过头,正巧对上庆福慌乱的老脸,虎跃儿跟在他身后,见此情形,骇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淑淑和婶子也慌忙来了,拉着临时找来的家丁和门子,她们不认得李斯焱,一看到孟叙脸上的伤便惊叫了起来,惶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勉强镇定了一下,对婶子颤抖着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们赶紧跪下。 「陛下吃酒吃醉了……」我干涩道:「他打了孟叙……我……我打了他……」 我话音轻下去,两拨人马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没人知道眼下该做什么,李斯焱低垂着双眼,通身酒气与戾气,看起来危险到随时会发疯,我痛苦地抿了抿嘴唇,怎么也想不通我美好的乞巧怎么会这样收场,现在怎么办?我不知道,只觉得事情不妙,太不妙了。 第136页 又等了良久,孟叙咬牙,拖着受伤的腿,紧紧拉着我的袖子,开口道:「陛下……」 李斯焱终于说话了,他说:「滚。」 孟叙身体一僵,随即拉着我告退。 我任他拉着,浑浑噩噩地离开。 没走出多远,听到李斯焱冷泉一样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平淡地在身后响起。 「沈缨,新婚快乐。」 月光寒凉,小巷里的青苔疯长,幽冷的暗青色仿佛在我身边堆积,堆积,堆积成厚重的阴霾,这些幽暗的东西就这样轻轻地,平静地捂住了我的口鼻,我越是用力唿吸,就越是窒息。 新婚快乐? 是吉祥的话语,可他的口吻像是在给我送葬一样,我发誓,这是我听过最令人后背发冷的祝福。 * 梆子打过三声,已是深夜了,沈府前堂仍一片灯火通明,我,婶子,孟叙,孟老太君,郎中,虎跃儿,还有两府下人们,乱糟糟地齐聚一堂沉默着,厅里人人缄口不言,只余灯花不时地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孟老太君得了消息后,几乎是立刻拄着拐杖赶来了,老迈的面容铁青,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缝,孟叙顶着一脸伤痕,低低唤道:「祖母。」 我在孟叙身后,木然地给这个精悍的老太太行礼,感觉到她犀利的目光如一道箭一样射向了我。 李斯焱发完了疯,对我抛下那一句淡淡的新婚快乐后,就任庆福和一众侍卫护送他回宫去了,走前嘴角竟有一丝诡异而扭曲的笑意,见者无不后背发凉。 庆福留下了虎跃儿善后兼安抚,可虎跃儿看起来比我还惊慌,在十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他结结巴巴地道明了前因后果。 原来今日李斯焱巡完了街后,并未回宫,而是带了几个心腹的随从,撇下嫔妃们,去了东市一间酒楼上面喝酒发呆,陛下素不好酒,但这次喝得像是不要命一样,直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 后来楼下放起了火烧竹,他看了一会儿,命侍从下去给赏,另为他买别的东西,随从们依言去了,回来时却大惊失色——陛下不见了,桌上只余一盏残酒,还有几只被摔得稀碎的酒壶。 「……我们也不知陛下的去处,正想回皇城调兵,分头寻找,这时庆福爷爷突然问起沈家的住处,蒲寿说他来沈家传过旨,认得沈家的地方,庆福爷爷立时令所有人跟他一起来这儿,可我们到底来得迟了。」虎跃儿满头大汗道:「陛下是吃醉了,才……才对孟主书拳脚相向,若是平常,不至如此。」 婶子自方才起,手便一直抖得停不下来,我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此刻她再迟钝,也隐隐地明白过来了,只是仍无法相信这荒唐的一切。 藏不住的,我木然地想,事已至此,我要怎么办呢? 我转过头,看着孟叙侧脸上大片大片的红肿,还有流着血的嘴唇,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孟老太君慢慢地找了个椅子坐下,捏拐杖的手泛起枯瘦的青筋。 她看了看她的孙子,又看了看我,缓缓开口道:「沈家丫头,非是老身刻薄,可诸事皆因你而起,实话说,老身竟是有些怕你的。」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无声地剧烈地抽泣,破天荒地头一回,觉得自己没力气去面对这局面了,只想拉着孟叙的手远远逃开才好,怎么会这样?我以为李斯焱亲手给我们赐了婚,他便再也不能对我们下手了,可他还是打了孟叙……我没想到,我竟也有词穷的那一天。 孟叙把我拦在身后:「祖母,皇帝打的是我,不关缨缨的事。」 孟老太君拐杖狠狠一顿:「是不是她招来的祸事,你比我清楚!」 「那请老太君说说,我们家缨缨做错什么了?」 婶子霍然站起身,把一旁的小川险些掀了个趔趄。 她已沉默了大半个晚上,此番头一次开嗓,声音虽然暗哑又干涩,却还是我熟悉的护犊子腔调: 「我敬老太君是长辈,可老太君说话也要讲些道理,分明是圣上发了大怒,当街殴打命官,我家缨缨为了护孟郎君,生生地把真龙天子万金之躯划出一道寸深的伤口,天大的情义也不过如此,可想不到,到头来反倒是遭了埋怨了。」 「婶子……」我泪眼婆娑地看向她,哭得更加厉害了。 婶子强硬地按住我的肩膀:「你没错,不许哭,今天就要把这事掰扯清楚,没得以后嫁去了还要遭厌弃!」 人孤军奋战的时候,受了天大的委屈都能不吭一声,可一旦被人护着安慰了,便很难绷得住。 婶子何尝不知道李斯焱为什么突然跑来揍孟叙,但她力所能及之处,拼着得罪孟老太君,也不让我受丝毫委屈。 孟老太君淡淡道:「老身何时说过你家姑娘有错处?活到我这把年纪,便知道掰扯对错没什么意思,沈夫人,你家侄女儿护着我孙儿,孟家上下自是感激,可一码归一码,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座诸位,谁看不明白皇帝对她的心思呢,今日之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就当我孙子白挨了皇帝一顿打,可往后呢?她入了孟家的门后,我们就要一直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吗?」 虎跃儿不安地搓了搓手,深吸一口气道:「老太君,陛下这回是难得吃醉了酒才如此反常,想必等明日转醒过来后便能好了,赐婚的旨意是由陛下亲手所下,既然陛下没说过作废,那不管怎样,后日沈娘子还是要嫁入孟府的。」 第137页 孟老太君和婶子都没吭声,从她们的眼神来看,其实两家人都不是很看好这门婚事,只是碍于圣旨与我和孟叙的情意,不得不认下罢了。 虎跃儿顿了一顿,破釜沉舟一般道:「沈娘子平素看得起我们这些下人,所以有些话即使僭越了,我也该说,出宫那日,我记得沈娘子曾提过,以后不再待在长安了,依我看,若孟主书与沈娘子成婚后,两人能远远走开,或许时间一久,三年十年,陛下的心思也就被磨淡了,到时候再回长安来也不迟。」 对啊!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我如抓到了一道救命稻草一样,哭着点头,扑通一声跪在她们跟前,哽咽道:「我本以为让他赐婚就可以让他彻底死心,可没想到到底还是牵累了孟哥哥,事情确实都因我而起,老太太放心,如还有下次,我便自己离得远远的,上钟南山当女冠子去。」 孟老太君默了一默,没有理睬我,只是径直转向她的孙儿,面露疲惫之色。 她道:「你从小就是这辈里最出息的孩子,十七岁的举人,二十岁的两榜进士,脚下踩的是拿笔桿子亲手搏出来的前途,如今就为了她一个小姑娘,放弃了中书省的差事,外放去那些个乡野之地,你觉得值得吗?」 我抬起泪眼去看孟叙。 他好像等这个问题已等了很久,毫不犹豫道:「值得。」 「祖母,」他道:「我读书考进士确实辛苦,也不甘放弃已有的东西,但人活上一世,所求并非只有高官厚禄,锦绣前途,如果为了这些身外之物,连自己心仪的姑娘都无法与之长厢厮守,那孙儿这一生,当是真的失败无比。」 因嘴角有伤,他的话音很轻,像是梅子碗里的碎冰,但无端地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我找不出合适的言语来形容我此刻的感受,只觉得遇见孟叙着实是花光了我这辈子的运气。 我本想哭着逃避这乱糟糟的局面,可孟叙的表态像一道坚实的立柱撑在我身后,让我一下就觉得有了力气去面对这一切了——和他一起。 我冷静下来,抹了把泪道:「老太太,夫妻一体,我万不会单单待在他的庇护之下,上官兰的夫君在吏部供职,我去求她,给孟叙外放个好些的外官,中书省两年前新进了一大批主书,内里勾心斗角,前途微茫,未必是个好地方了,我听说近年江南新凿的运河正要通航,漕运水利,钱谷运输届时都将有很大的变动,正是容易出政绩的时候,我们两个若能去吴越富庶之地做个一方父母官,说不定孟叙的升迁速度还能快过留在长安呢。」 孟老太君面露讶异之色。 这两年日日给李斯焱记起居注,别的不提,这种升贬之事倒是听了不少,我想让孟老太君知道,孟叙娶我的确冒了风险,但我沈缨做过史馆编撰,当过天子近臣,眼界非常人可比,他娶我,绝对是值得的。 「求祖母成全。」孟叙和我跪在了一起:「如真有大难临头之日,我与缨缨定不会祸及家人。」 话说到了这个田地,就真的没有退路了,孟老太君没有多言,唯长长嘆息了一声,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 烛火明灭中,孟老太君的身躯微微佝偻,我印象里的她一直是一个老迈却矍铄的大家长,可此刻的她,更像是一个恨儿孙不争气的寻常老祖母。 她静静又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孟叙过去搀扶起她,被她赌气地一手挥开。 「说什么不祸及家人的胡话?你顶着一个孟姓,家里如珠如玉教养了你那么多年,若真出了事,老太婆还能坐视不理?」她哼道:「小时候越是可心的儿孙,长大了就越是磨人……」 此话说得太精闢,婶子深以为然地瞪了我一眼。 我和孟叙从小就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小孩,聪明又嘴甜,哄得大人们难免多偏疼些,一不小心就把性子养得野了,闹出种种鸡飞狗跳来。 我委屈地缩了缩脖子,也不能全怪我嘛。 小川送他们出去,三人消失在了影壁之后,这时,堂前只剩下我,婶子,和虎跃儿三人。 虎跃儿好不容易劝走了孟老太君,长长舒了一口气,擦着额头上的汗道:「今夜之事,望诸位某要往外声张,陛下醉酒外出,归根结底是我们这些下人不周全,虎跃儿代师傅向你们陪个不是。」 说完真的躬身作揖了起来,我们哪敢受他这一礼,赶紧馋起他道:「虎跃儿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方才帮我劝了孟老太君,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婶子反应迅速,从怀里摸出了装碎钱的荷包……我对她用力摇头:以我和虎跃儿的交情,用不着这些黄白之物。 虎跃儿点头道:「既然事情已了,那我便先回宫了,沈娘子保重,后日你出嫁时,我再来帮陛下送妆礼。」 我笑容有些勉强,说实话,我早就已经不惦记李斯焱送我的那三瓜两枣的添妆礼了,只想赶紧和孟叙完婚,收拾细软躲得远远的,正如虎跃儿所提议的那样,在外头先待个十年八年的再回来。 因着这件事,我一晚上都没睡个安稳觉,一闭眼眼前就自动浮现李斯焱那张扭曲的面容,还有他那句令人闻风丧胆的新婚快乐。 他想干什么?真的只是手痒,出来揍孟叙一顿出气吗?如果是为了揍孟叙,何不把他叫进宫里仔细地,痛快地揍,非要在我家门口偷袭呢?他今天是一路尾随,还是碰巧遇见,莫非我和孟叙逛街吃酥山的时候,他也一直跟在后头吗? 第138页 妈的,不管是哪种都好惊悚。 我翻来覆去地想,神思越飞越远,越想越焦虑,床褥子都快被我揉破了。 还有两日才能出嫁……我头疼得要命,用力抠着床褥,李斯焱今夜状态不对,千万不要再生变啊……不,这是圣旨赐的婚,即使他后悔了,也没办法贸然撤回旨意,我该放下心才是…… 一直煎熬到鸡鸣时分,我才迷迷煳煳地睡去,半梦半醒间梦到了孟叙向我描述过的噩梦:我穿着翟服被李斯焱死死勒在怀里,被骇得尖叫大哭,狗皇帝却誓死也不松手,在我耳边轻声道:陪朕下地狱吧。 下你大爷的地狱,你这个变态! * 淑淑次日进来寻我时,我正把头像个鸵鸟一样塞在棉被里,臀部朝天,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练什么奇怪的邪教功法。 淑淑以为我要把自己闷死,大惊失色,大喊着冲过来把我从棉被里连根拔起。 我:「你干嘛啊。」 淑淑抱着我带着哭腔道:「娘子明日就要出嫁了,可别想不通啊!」 我道:「谁想不通了?我还没死呢。」 淑淑一听我说了死这个字,眼泪刷地掉了下来:「娘子可不许说这等不吉利的,太太知道要伤心的。」 「行了别哭了,我真的没想自裁,换个姿势发会儿呆罢了。」我摸摸她头。 淑淑吸着鼻子,断断续续告诉我,婶子一早把她叫过去,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务必盯住我,别让我寻了短见。 约摸是我两年前自杀未遂一事给婶子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她总觉得我没事就爱抹脖子。 我嘆口气道:「要寻短见早便寻了,谁还死皮赖脸地活到今日啊。」 眼看淑淑眼圈一红,又要开哭,我连忙安慰:「……但既然已经活到今日了,就算死皮赖脸,也要继续活着的。」 我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了一整日,从天亮到天黑,屋子外面下着雨,雨滴子沉沉闷闷地顺着檐角滴下来,把淑淑种的荷花浇得湿透,那些烟粉色的花瓣轻轻地颤抖着,像是徘徊不定的心绪。 我叫人把孟叙抓的大雁带过来,细细地看它翅膀尖的毛,果然如淑淑所言,这只大雁有一根翅羽长噼了,长成了白色,我胡思乱想道:莫非这是个大大的凶兆? 看完了大雁,我又坐在廊子下,忐忑地望着院门,或许马上宫里就要来一个天使,捏着一封新的圣旨,说李斯焱后悔了,他要把赐婚的旨意收回去了。 令我略感安慰的是,一直等到傍晚时分,天使依旧没有叩响我家大门。 皇城静静悄悄,好像昨晚的那场风波不存在一样。 我提了一日一夜的心终于缓缓落地,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淑淑放嫁衣的绣房里,抱着她一个劲地哭。 「淑淑,没有人来收回旨意……我可以嫁给孟叙了,呜呜呜……」 最开始还勉强憋着,到后来改作放声大哭,我不敢对着婶子和孟叙这般放纵,怕他们担忧我,但淑淑不一样,她是我最亲近的小丫头,我装坚强瞒得过所有人,唯独瞒不过她。 装出来的坚强终难长久,一旦逮到一个发泄口,那就是像溃堤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淑淑也在哽咽,任我把眼泪鼻涕都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着我的后背道:「过往的事便过去了,娘子的福气在后头。」 我破涕为笑:「嗯,都过去了。」 日色西沉,骤雨初歇,明天是新的一天。 人生长恨水长东 七月初九,大吉大利,宜婚姻嫁娶。 到底还是年轻,我虽然连着熬了两个大夜,但心一旦放下了,顿时就恢復了精神抖擞的状态,甚至在妆师上门之前,在院子里高声吟诵了一长串诗经精选篇目。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我挥拳朗诵,为自己壮胆。 头一回成亲,没什么经验,我脸皮再厚,也是有点小慌张的。 上官兰鄙视我:「……怕什么,直接上去拜堂啊,你怎么回事?进宫两年胆子都变小了。」 一边说,一边往我的妆奁里塞金叶子,上官兰女士在金钱方面从来不吝啬于包养我。 在她来时,妆娘已经把我的脸蛋收拾干净了,时下风气,新嫁娘要绞脸,上膏子,最后还要抹厚厚的脂粉,一套工序下来,我被她捏成了个喜庆的白面团子,婶子和一群年长女性对我的新造型十分满意,上官兰则指着我的小白脸拍桌大笑。 我来回拧着绣连枝兰花的团扇,撒娇道:「孟叙要是和你一样觉得我的妆不好看怎么办?」 上官兰一边笑,一边恶狠狠道:「他敢。」 婚礼流程繁琐,但在娘家这一边的诸多事宜,皆由家人打理,我只管坐在我的小床上和朋友聊天,上官兰女士一言以蔽之:皇帝不急太监急~ 婶子今日盛装打扮,站在我院子门口款待宾客,小川则和一众亲戚家的叔伯在外间招待男宾——我家人手太少,乃至于半大的孩子都派出去迎客了。 自我父兄死后,许多人家也与我家断了来往,这桩婚虽然是圣旨赐的,但来道贺的人并不多,便是赏脸来了的人,也大多只点到为止地客气一番罢了。 上官兰见给我添妆的人太少,一时激愤,又想给我荷包里塞钱。 我笑眯眯制止她:「哎呀,面子上的东西,过得去就行了,孟叙俸禄多,穷不着我的。」 第139页 上官兰哼声道:「我看不得这些人踩低捧高的做派,皇帝都来给你添妆,他们反倒不敢了。」 听见皇帝两字,我的笑声止住了,心口微微发堵,目光慢慢落在手边的一面盒子上。 这盒子约摸巴掌大小,是一种很廉价的木头做的,表面暗淡掉漆,没有任何雕花,看起来朴实至极。 今早宫里来了天使,说是来送皇帝陛下给的添妆礼,婶子立刻把我拖出去谢恩,众人屏息凝神,一个个伸着脖子想瞧圣上给我添了什么好东西……结果那天使从锦盘上搬下来一只破木盒子,告诉我,这就是陛下送的妆礼。 我盯着这个木盒子看了半晌,越看越眼熟,这好像是我平时装起居注用的盒子,我记得我走前留给了魏喜子的,不知怎么到了李斯焱手里。 大概是存心想噁心我,才当着众人的面,赐了我一个灰扑扑的物件,暗示我记住自己的身份——供他驱使的起居郎。 那内侍把盒子交给我,淡淡补充道:「沈娘子莫要此时开启,陛下交代了,让娘子等到接亲的时候再打开它。」 不让我打开? 我皱了眉,手指从小木锁上移走,不知道狗皇帝的盒子里卖什么药。 上官兰还在和我喁喁地说什么,可我神游天外,全然没听进去。 我在仔细回忆方才的情景,试图寻找那种说不清的古怪感觉来源于何处,来回思忖几回,才发现是那内侍看我的眼神不对——寻常人去添妆,被气氛所感染,脸上多少会带着些喜气洋洋的神色,可这个天使的面上不见丝毫喜色,只见一种微妙的怜悯与唏嘘,是来添妆的吗?到像是来办丧事的。 我敏锐地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迟疑地将手伸向了那只盒子,食指扣住了它的机栝…… 「缨子,你听见了吗?接亲的队伍好像来了。」上官兰突然兴奋地捅了我一记:「这个唢吶的声音好生嘹亮。」 外头果然响起了吹吹打打的喜乐声,我的注意力被它们牵走了,去开盒子的手也缩了回来。 这喜庆的乐声好像是婶子的战歌一样,让她的眼神一下犀利起来,只见婶子勐地站起,把我从上到下检查了一番,最后低声催促道:「时辰到了,缨缨,准备好。」 又转头叮嘱:「别忘了婶子之前教你的东西,孟叙文採好,万万不能让他轻易地过关了,起码要作出五篇催妆诗来,你再跟他出去。」 我听着外面高亢清亮的唢吶声,忍不住抿嘴笑了,答应婶子道:「知道啦,我不给咱们沈家丢脸。」 听前方小川传来的线报,这回孟叙端得是有备而来,带了好几个当年在私塾读书的同窗,各个进士打底,满腹经纶,沈小川混在这群年轻才俊中,水平真的不够看,幸好我还算是有几个厉害的朋友,勉强和孟叙带的人打了个平手。 「折腾人这种事还是要看江御史。」小川总结:「真不愧是在御史台叱咤风云的男人,那叫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个难题斩得姐夫带来的同窗纷纷落马,可惜还是让姐夫给破了……」 我听着他眉飞色舞的描述,听得摩拳擦掌,兴奋不已,当下便抽出一张新纸,吆喝上官兰给我研墨,晃着脑袋道:「你们男人太废物了,我来出题!你带出去考他们!」 这种搞事场合少不了上官兰,她立刻捋起袖子磨墨:「甚好!快点出个难题,让他知道你的能耐!」 小川面对我们两个一脸绿光的母夜叉,畏惧地缩了缩脖子。 我凝神思索题目,一滴墨点落在雪白的生宣上。 桌子的另一头,孤零零躺着李斯焱送我的盒子。 可是令我惊异的是,随着这滴墨慢慢晕开,周遭的喧闹好似都逐渐淡去了,先是唢吶,再是锣鼓,最后萧笛,鸣叫完最后一个高音后,乐声戛然而止,诡异的寂静在周遭蔓延,像是一个荒诞的梦。 接亲的喜乐停下了。 竹笔猝然坠地,我茫然地抬起头,四下望了一圈,在小川和上官兰脸上找到了一样的讶异。 「他们怎么不吹打了?」我轻声问道:「你们听见了吗?马蹄声,有人在叫喊……」 小川见我起身要走,立刻抓住我的袖子:「姐,你是新嫁娘,现在不能出去!」 「喜乐骤停是大大的不吉之事,要是孟哥哥出了什么岔子怎么办!」 上官兰霍然站起:「缨子,你在这里别动,我代你出去看看。」 可就在她起身的一瞬间,外面传来一声突兀的钝响,随即乱七八糟的话音嗡嗡地响了起来,我呆呆地坐着,神色怔忪,直到一声男子的痛唿声钻入了我的耳朵,我的瞳孔一缩,心里如同噼过一道雪亮电光。 「姐!」 未及小川的惊唿声落地,我勐地一把挣开他,提起繁复的嫁衣,发了疯一样,踉踉跄跄沖了出去。 孟叙,是孟叙的声音! 有人对孟叙下手! 「孟哥哥!」 我嘶声大吼,狂奔在去前堂的长廊上,头顶的花冠被奔跑带起的风吹得东倒西歪,淑淑精心绣制的嫁衣也被踩了好几脚,可我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大脑一片空白,只余一个念头:我要见他。 掠过几道垂花门,我跌跌撞撞地跑入了前堂,在我甩开门帘的那一刻,影壁后的大门轰然阖上了,堂内一片狼藉,碎瓷摔了满地,一根红绸歪歪斜斜地半挂在朱柱旁,婶子呆滞地坐在唯一完好的那面椅子上,一群妇人抖若筛糠,不住念佛。 第140页 一枚青梅子滚落在我的脚边,我抖着手把它捡起来,蹲下身去的时候,膝盖都是软的,险些站不起来,淑淑哭着来搀扶我,我看了她满脸泪痕的脸,定定地问她道:「孟叙呢?他在哪?」 「娘子……」淑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娘子你先回去……」 我又问了一遍:「孟叙呢?」 堂前一片死寂,我脑袋一阵晕眩,眼前万物如走马灯一样晃过,我扶着淑淑,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问:「你说话呀淑淑,孟叙呢?他去哪儿了?是不是又被李斯焱打了?」 到了最后,字字都泣血,缀着浓浓的哭腔。 「捉拿他的是御史台的差吏。」 婶子木然道。 她宛如在一盏茶功夫里枯瘦了十岁一般,颓然坐倒在高脚胡椅上,浑身力气都散了。 「就在刚才,你还在房里的时候……你表哥在与孟家的二郎君正比着文才……御史台的差役突然骑马来了,带的是皇城的禁卫……他们抓走了孟叙。」婶子道:「江御史说他并不知情,但御史台拿人从不动用皇城禁卫,此事恐怕……」 是他,我嘴唇蠕动,无声地念出那三个字:李斯焱。 「缨子!」「姐!」「沈娘子!」身边无数道惊唿声响起,我转身疯跑回了我的院中。 绣鞋踏在寒凉的青砖地上,从足尖一直冷到头顶,我眼前无端浮现出了先前那内侍悲悯的神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缨子!你冷静些!」上官兰撵上我,急道:「你别做傻事!」 我自顾自撞开房门,伸手去够李斯焱给我的那只简陋的盒子:「你还没看明白吗?他给我这个盒子,但让我接亲的时候再打开,就是孟叙被抓走后,就是现在,小兰,他早就安排好了!」 不小心踩到了方才落在地上的笔,我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上官兰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我。 拉扯间,那只盒子从指尖掉落,在空中转了个圈子,啪地一声坠地,陈年的朽木登时碎裂成片,露出里面装的东西来。 上官兰的眼睛蓦地瞪大了,惊道:「这是……」 我缓缓蹲下身,拨开一地碎片,捡起一本书册来。 书册被撕成了两半,染了星星点点的鲜血,但封面上的书名却无比清晰,清丽的虞体楷书落了三字:青梅记。 最后一丝侥倖破碎,我绝望地低下头。 「是你的笔迹?」上官兰迟疑道:「还是……孟叙的?」 「是我的。」 不止是我的笔迹,更是我的心迹。 我还记得当初提笔写这本青梅记的时候,内心怀着十二万分的雀跃,可没想到,阴差阳错,这份单薄的手稿,竟成了我们的催命符。 「这就是李斯焱送给我的新婚礼物。」我蹲在地上,声音轻似鸿毛:「小兰,他把孟叙下狱了。」 上官兰惊诧道:「可孟叙他一贯谨慎,没道理平白拿他啊……起码要有个由头。」 「由头?这就是由头。」 我把染血的手稿放在她面前:「我和孟叙的书法都是由你爷爷亲手所授,笔锋字型相差无几,他想把这份稿子栽给孟叙。 「私下供稿,影射天子,这个罪名,足够进御史台大狱了。」 此事超过了上官兰的理解范围,她半天没反应过来,最后居然只憋出一句「那怎么办?去击鸣冤鼓吗?」 我扶着桌子,站起身道:「鸣冤鼓若是有用,世上还哪来那么多屈打成招?」 内心涌上一股悲意,其实打从看到这份手稿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李斯焱的意思,他无声地告诉我,想保孟叙的命,只有一条路可走。 他在乎书中隐晦的影射吗?或许并不,令他愤怒的可能只是字句间的娓娓情意罢了,因为求不得,所以才更想要毁掉。 我一手扯掉头上的花珠冠,往外头走去,边走边道:「我要去找李斯焱……」 意料之中地,婶子和几个姑婆来拦我,她们的影子在我面前憧憧摇晃,声腔中带着乞求的哭音……我拔出藏在身上的琉璃并蒂花簪,抵在颈侧勃勃跳动的血管上。 「让我走。」我平静道:「婶子,别拦我了,你知道我的性子的。」 这簪子上还沾着李斯焱昨日流的血,衬得我的脖子更加细白脆弱,那些聒噪的人见了这血,顿时收了声响,让出路来。 我直直地向前走,如神明破开大海。 门外站满了惶然无措的接亲人马, 出了门,我向孟叙的一个表弟伸出手,指着他的枣红大马道:「把马给我。」 「嫂子……不,沈娘子,这……」 我抢过他手中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顺手照着马臀来了一簪。 这日,半个胜业坊的人都看见了一个穿着大绿连裳,妆发蓬乱的女人,面无表情地骑着一匹胸前戴花团的枣红马疾驰过市。 她是去做什么的?对此有太多的流言了,但有一件事,众人都心知肚明:沈家的小娘子,是嫁不成孟家的大郎君了。 想必是得了皇帝的吩咐,一路上城门大开,没有一个侍卫拦我,我纵马奔进了御史台后,便把马儿扔在一边,拖着一身累赘的华美嫁衣,独自往大狱深处跑去。 大狱里阴冷潮湿,青苔拖脏了嫁衣的裙摆,让绣线变作了一种难看的深青色。 第141页 石壁上的火把明明灭灭,晃动着凄冷的光点,这条路长得令人心慌,阴暗的凉意一点点渗入我的血骨。 直至此刻,我脑袋里仍是空落落的,该怎么救孟叙,该怎么哄骗李斯焱,一丁点头绪都没有,只知道我要去见孟叙,然后两个人一起面对狗皇帝。 对……我要见他, 我直愣愣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大狱尽头,在那间关押过郭先生的囚室外,我见到了负手而立,面带微笑的李斯焱。 他又穿了大红色的锦袍,这是他所有衣物里最华丽的一件,黑缎滚边,金镶玉带,胸口绣着怒目金刚的蟠龙,丝丝缕缕都是纯金的绣线,竟与我身上的嫁衣有种奇异的般配。 虽然被我刺了那么深的一道伤痕,可他看起来并不十分虚弱,只是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罢了,微笑着的时候,脸上的肌肉向两面拉扯,有种天真而残忍的孩子气。 他看着我,目光专注又贪婪。 我的手指尖忽地抖了一下,这样的和颜悦色的李斯焱比愤怒时的他还要恐怖三分,因为所有情绪都藏在一层笑嘻嘻的皮囊之下,没人能看透他在想些什么。 「沈缨,喜欢朕送的贺礼吗。」 他笑道。 我哑着嗓子问道:「你把孟叙怎么样了?」 他漫不经心:「朕把他杀了。」 眼瞧着我身形一晃,周身散发出悲戚绝望之气,他方挑唇一笑道:「骗你的,他是朕亲手点进中书省的国之栋樑,怎么会就因为你杀了呢?「 「不过,朕看着他,还是觉得极为碍眼。」李斯焱凉凉道:「便治一个流放吧。」 「不可以!」我大声喊道。 「你在做什么?明明你当初亲口答应让我嫁给他的!」我近乎崩溃,髮髻完全散乱下来,凄凉地纠结成一团,带着哭音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言而无信啊,若是不打算放我自由,那就一开始就别给我希望好了,非要成全我们,再看着我们劳燕分飞,你才满意吗?「 「满意?」李斯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终于戴不住这张不动声色的假面具了,他恨得握紧了拳头,手臂上青筋纵横,冷笑开口道:「知道吗沈缨,朕差一点就真的放你走了,你不如猜猜,是什么东西让朕回心转意了呢?」 不用猜了,他早已把答案给了我,我呆呆道:「青梅记……」 「你那日没有去游街……你跟着我和孟叙去了书坊……所以放火烧竹的时候你也在旁边……你一直监视着我们……」我把脸深深埋入手中,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来,内心的懊悔山唿海啸一般,几乎把我的灵魂都撕扯掉。 我怎么能想到呢?当初一时兴起写下了这个故事,如一只蝴蝶扇动翅膀,掀起了未来的惊涛骇浪。 李斯焱的声音似乎从很飘渺的远方传来:「你看,这就是命数,若不是在淑妃案台上瞧见了你写的两本传奇,朕也不会找庆福要别的传奇来看,若不是无意中翻到了这本青梅记,朕也不会知道,朕在你心里原来真是个该下十八层地狱的魔头,下场悽惨,只配躺在腐朽的棺木里,眼睁睁看着青梅竹马逍遥远去……」 「朕当时便觉得自己可笑至极,明知你性子烈似野火,竟还眼巴巴奢望着若朕能满足你的心愿,你能给朕几个好脸色瞧瞧,可这份手稿像是当众泼了朕一头冷水,让朕彻底清醒了。」 他伸手把我深埋的脸捧起来,亲昵地蹭了蹭我的鼻尖,用最温情的姿势,说最刻毒的话:「既然朕不管怎样东施效颦地学做君子,你都不会念半分好处,那朕何不索性把这个恶人做到底,让你恨朕,却没法走掉呢?」 我喃喃道:「疯子,你是疯子……」 他欺身而上,含住我沾满眼泪的嘴唇,含煳不清道:「朕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恩将仇报,不守信诺的禽兽。」 像是久旱的旅人吃到第一口雨水,他满足地闭上了眼,胡乱地叼着我的嘴唇啃咬着,泄愤般的力道,咬得我一阵又一阵的疼。 李斯焱每次亲我都极用力,与其说是表达喜爱的亲吻,不如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标记或者占据,我浑身微微颤抖着,说不清胸腔里涌动的是什么感觉,无能为力的屈辱,掺杂着浓烈的羞耻感。 唇舌交缠间,我手脚发软,背部无力地贴在石墙上。 仿佛过了很久,他才慢慢松开了我。 相比他的情迷意乱,我的反应堪称淡漠,我太讨厌这个阴冷,暗淡,满是青苔与蛇虫的牢狱了,心头的恐惧压倒了感官的敏锐,在这种窒息的阴暗之中,我轻轻开了口,声音嘶哑无比。 我道:「若我跟你走,你能放了孟叙吗。」 耳边的唿吸声一窒,李斯焱缓缓转过头来,狐狸眼凌厉如刀,眉目间杀意尽显。 「为什么你就是学不乖呢?」他骨子里渗出阴森的戾气,灯影照在他半张侧脸上,貌若最昳丽的恶鬼。 他似笑非笑道:「沈缨你现在还有什么能拿出来和朕谈条件的呢?跟朕走?什么叫跟朕走?去哪里?」 我呆呆地流泪,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对啊,我拿什么和他保孟叙,他是天下之主,捏死我们这些小官宦人家如捏死一群蚂蚁一样简单,他把我抓来,便是他再也不想忍了,一个不再忍耐的皇帝,想要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呢? 李斯焱看着我因呆愣而微张的嘴唇,目光越发暗沉下来,涌动着骯脏卑劣的慾念。 第142页 他的手指划过我幼润的嘴唇,轻轻地揉捏,低声道:「真可怜,这里都肿了。」 我被迫仰着头,颈椎折成一个脆弱的弧度,大红色口脂煳到了侧脸上,模样狼狈。 他又倾身下来,凑在我耳边轻声道:「紫宸殿太冷了,缺个暖榻的人,这样吧,你把朕伺候舒服了,朕就放了孟叙。」 我克制住尖叫的冲动,蓦地瞪大双眼,一个激灵从天灵盖一路凉到涌泉穴。 他笑道:「你说得对,朕是个疯子,是个禽兽,要想把朕伺候舒服了,就得用避火图上最新奇的姿势才行,沈缨,你不是很爱孟叙吗?为了救他,这点牺牲算得什么……」 他尚未说完,我用尽全力,狠狠地推开了他,他踉跄了两步,阴郁地抬头望着我。 我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比嫁衣的颜色还要青几分,伸手指着他,歇斯底里吼道:「走开,噁心的东西!休想迫我委身于你!老娘今日便是死了,也绝不让你如愿!」 李斯焱剑眉微挑,缓缓站直了身子,露出一种近似大型猫科动物捕猎前的神色,志在必得,又掺杂着一点渴望。 他就直勾勾地用这种眼神盯着我半晌,忽地笑了,开口道:「朕曾说过,最厌烦你大义凛然,冷傲刚烈的模样,可如今看来,也别有几番情趣。」 在我愤怒得能喷出火来的目光中,他舔了舔薄唇,轻声道:「没什么比糟践干净清白的东西,更令人愉悦了。」 半截心脏 「天下没有朕抢不来的东西。」 很久以前,李斯焱曾对我说过这句话。 彼时他方篡位不久,尚未稳坐龙椅,突厥人觊觎南方的富庶繁华,趁皇都内乱,大举越过边境,马蹄直踏帝都而来。 然而,李斯焱篡位总体来说篡得比较平稳,并未引起大规模的叛乱,各地防御系统仍正常运转,突厥人大意轻敌,铁骑出师未捷,非但草谷没打成,还白白被擒了一个贵族头领,李斯焱借着这个人质,敲了那部族好大一笔竹槓。 送使团出长安时,他懒洋洋地告诉我,一个重要的人质可以换来上好的牛马,几番合纵连横能动摇草原上本就松散的部族联盟,但如果想要更多的东西,土地,金银,燕云十六州,北方边境长久的安宁,那就只能明明白白地去抢过来。 李斯焱长于资源贫瘠的掖庭,最明白该怎样从别人手里抢东西,或威逼利诱,或巧取豪夺,在他看来,名声姿态都是虚的,唯有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才最踏实。只要是有用的法子,便无所谓手段卑不卑劣。 所以,当他拿出了真正的能耐来对付我,我才明白,往日我在宫里头的种种闹腾,不过是倚仗他的纵容而已。 可能是不想再看我和孟叙相对啼哭,他没有当着我的面整治孟叙,而是把他打发去了芙蓉苑,餵鹞子餵马,做最低劣的体力活。 他淡淡对我道:「你只见过芙蓉苑白日围猎的热闹,没体会过夜间的寒风与原上的野狼,你猜孟叙被朕打发去了那里,多久便会受不了这泥巴里沉沦的日子,跪在朕脚边求朕放过他了?」 我被锁在御史台大狱最深处的囚室里,眼神崆峒,脸色白得像个死人。 「户部侍郎家的三娘子,对他可谓一片痴心,朕方下了令,她立时去追了囚车,可谓患难见真情。」 「为什么不说话了?」 李斯焱板正我的脸,揉搓着我的侧颊,似乎是想让我的脸上多一点血色,但却煳了一手细粉。 我别过脸去,嫁衣上的的金滚边在烛影下反射出细碎的光来。 大袖缀着兰花纹样,花瓣随着我身体微微颤抖。 他仔细打量起了我的嫁衣,目光阴鸷,仿佛是突然意识到,我今日的漂亮打扮,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噗嗤,裂帛声响,淑淑两月心血绣成的缠枝兰花身首异处,我浑身一震,抓紧衣襟,惊恐道:「滚开!滚开!」 见他又来兇狠地撕扯我的腰带,我大惊失色,胡乱拍打他的手,崩溃哭道:「不要在这里,我不要!」 李斯焱充耳不闻,把我逼进角落,像剥开一只伤心的大蒜一样剥掉了我的嫁衣,露出里头白色的中衣来,我又冷又怕,抱着自己嚎啕大哭,边哭边道:「白眼狼!老娘救了你两次,你就这么回报我,你不是人……」 「闭嘴。」他冷冷喝道。 我哭得都快昏厥过去,泪水煳了满头满脸,这一生从未那么绝望过,他是悬在我头顶的铡刀,现在就快要斩下来了,把我那点可怜的尊严傲骨砸得稀碎,而我除了哭,根本无力阻止。 在我绝望的嚎哭声中,他命狱卒端来一盆清水,攥住我的领子把我拖到木盆子边,愠怒道:「把你脸上这些鬼画符洗了。」 这话落在我耳朵里,无异于「把自己洗干净端上来」。 见我仍在不停地掉眼泪,李斯焱烦躁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把牢顶掀飞一样,强行掐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脸,用残破的嫁衣布料沾上凉水,粗暴地擦去我的妆容。 擦净了最后一丝铅粉后,他把破布往水盆里狠狠一扔,褪下外袍,兜头罩在我身上。 我颤颤巍巍地将衣裳裹好,那外袍尤带体温,明明是温暖的,却令人无比胆寒。 外袍的主人似是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在狱中来回踱步。 第143页 我从衣裳的空隙里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癫狂的恶魔。 忽地,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回头对我道:「你……」 他回过身的一瞬间,我吓得脖子勐地一缩,整个人钻回了衣裳里。 他捕捉到我难得的怯懦与畏惧,如被这种神色烫了一下一样,恨得几乎冒出烟来:「朕会在这儿上了你吗?你当朕是什么?发情的野狗吗?」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一个字也不敢说,只敢咬着嘴唇拼命摇头。 他失望极了,指着我冷笑道:「好,好,既然你真的觉得朕是这样的魔头,那朕也没必要对你手下留情!」 我默默地往墙角挪去,结结巴巴问道:「你想做什么?」 李斯焱戏嚯地看我一眼,没说话,径直走了。 铁门轰然合上,我独自一人坐在满地狼藉里瑟瑟发抖。 太恐怖了。 又是惊吓,又是嚎哭,肩膀上未好的伤还沾了水,折腾过后,我当夜便发起了高热,在这间阴暗的囚室里病得奄奄一息,睁眼便见好几个小人手牵手在眼前跳舞,一闭上眼,小人的舞就停下了,改为伸出小手,使劲捶打我的脑袋。 中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冷得我牙齿发颤,李斯焱的外袍并不温暖,我把它披在身上,却还是冻得要命。 深夜时分,守门的侍卫发现我状况有异,飞速禀报了宫里,没过多久,我的老朋友范太医提着药箱匆匆到访,见到我的境况,被吓了一大跳,发急道:「她重伤未愈,身子亏空,再在这儿待下去,命都要没有的!」 侍卫一愣,见我确实形容憔悴,于是急匆匆地又进宫回话去了,我发出小猫一样的叫声:「范大人……」 范太医餵我吃了颗安神的药丸子,嘆气声连天。 他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会变成这样,只下意识地觉得我或许又招惹了不该惹的人,不敢劝,所以只是嘆气。 我抽抽嗒嗒道:「范大人,你别治我了,让我就这么病死吧。」 范太医呆住了:「你这是什么话?」 我迷迷煳煳道:「……我若是自裁了,李斯焱不会放过我的家人,也不会放过孟叙……可我若是病死了呢?那我便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不会连累他们,也能保全清白……」 生不如死,没错,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这四个字。 我蜷成一团,打起了哭嗝,范太医的声音疲惫,他道:「我明白,你是史官,你想清清白白地走,可我们太医世家也有悬壶济世的祖训,束手任你病着?莫说陛下不可能应允,便是他真有此意,老夫作为郎中,心里也过意不去的。」 他一边说,一边吩咐药童备药,细细的针扎在我穴道上,微微地痛起来。 他的药还没煎好,李斯焱便推门而入,我现在见了他如见了最可怕的噩梦,蠕动着往后缩去,范太医连忙摁住我:「……别把针晃掉了!」 李斯焱神色依然阴沉得很。 我勉强睁眼,看到他手里好似提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是一条簇新的提花棉被,是宫里的织样,我曾在魏婉儿榻上见过。 他把被子甩在我背上,对范太医道:「出去。」 见皇帝心情极差,范太医也不敢多言,喏喏地走了。 我病得厉害,面色不正常地潮红,李斯焱凝神看了我一会儿,凉凉道:「怎样,考虑清楚了吗。」 「……什么?」我问道。 「孟家的老太婆拄着拐杖打上了你家的门。」他轻柔地撩开我汗湿的刘海:「整个胜业坊都来看了你家的笑话……侄女进了御史台大狱便再也没出来,唯一的儿子被赶出了太学,你说你婶子现今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他道:「虽是一家人,但毕竟有亲疏远近,你毁了你弟弟的前程,她是否对你有怨呢?」 「朕说过要折断你的傲骨,就有的是办法。」他的指腹轻轻擦过我唇角:「沈缨,只要你还有在意的东西,就没办法逃开朕的手心。」 我怎么不明白李斯焱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想让我和他一样众叛亲离,孤零零地孑然一身,这样就只能依靠他过活,做他没有二心的宠物。 「你放过我吧。」我虚弱道:「我不会再嫁给任何人,等小川长大了,我就去终南山上出家,我……」 两根修长的手指落在我唇上,李斯焱淡淡道:「看来你还是心存侥倖。」 他道:「朕不喜欢与人讨价还价。」 我哭了出来:「求求你……」 李斯焱拍了拍我的侧脸,对我笑了一笑道:「你想你弟弟了吗?朕带你见见他。」 可我宁可这辈子都不见小川了,也不情愿他来这阴暗的地方,看到他一贯骄傲的姐姐最狼狈的模样。 他被两个侍卫押入了囚室,一见我,眼圈便微微红了,皇帝在侧,他不敢哭出来,只能跪坐在我身边,用一双和二叔极为相似的眼睛看着我。 我勉强坐起来,伸手抚摸他的头:「别难过,我没事的。」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黯然,没事?我分明是摊上了天大的事,除了孟叙,没人能惨过我了。 我问他:「婶子如何了。」 小川道:「阿娘一切都好。」 我自是不信。 小川年纪小,什么表情都摆在脸上,看他这样难过,便知沈孟两府从昨日起,定是如被架在火上烤一样难熬。 第144页 这一刻我想过妥协,不就是一副残躯吗?便舍给李斯焱算了,大不了百年之后挨祖宗的训,也好过无数无辜的人被我牵累。 可是……终究还是不甘心。 李斯焱抱着双臂,冷眼看着我们姐弟两人。 半晌,他慢慢踱步过来,嘴角翘起,温和对小川道:「沈川是吧,今年多大了?」 小川道:「十三。」 李斯焱贊道:「十三岁的秀才,算得是少年英才了,沈家果真家学渊源,子侄出息。」 小川煳里煳涂地应了一声,李斯焱没什么感情地笑了笑。 我见他又露出那种兽物一样,无情而冷冽的眼神,顿时慌了,支着身子哑声道:「不要对小川下手,李斯焱,他还小……」 李斯焱亲昵地拉起小川的手道:「你把朕想得太坏了,朕为何要对他下手?」 朕是看他觉得颇有眼缘,想让他随着近日在长安开坛的大儒读书,来日考出了进士,便授他最好的职。」 「对了,国子监祭酒家的关小娘子聪明伶俐,知书达理,与沈川极是相配,到时候或许朕还能牵一条红线,成就一段佳话呢。」 他分明是对小川在说这段话,双目却紧紧地盯住我,不放过我一丝一毫的细微转变。 我咬着嘴唇,想挺直嵴背,可目光终究是一点点暗淡了下去。 他没料错,相依为命的家人是我最后的软肋。 我记得小川出生的时候,婶子难产了,那时候我阿娘还活着,她跟我阿爹一起,跑了一坊的路途去请妇科郎中,我则留在家里和奶奶哥哥一同看家,看见二叔在门外来回踱步,婶子痛苦的声音从门里头断断续续飘出来。 我被吓得束手无策,问我奶奶,小孩诞生是不是很可怕的事,婶子已这般痛苦了,为什么还非要生呢?就为了传宗接代吗? 那时还健在的奶奶轻轻摸我的头,柔声安抚我道,别家或许如此,但我们家的孩子,不是为了传递这点微不足道的香火来这世上的。 生孩子是母亲的劫数,但许多人诞育孩童,为的是多一份希望罢了,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如果没人记挂,也没有可记挂的血亲,就这么孑然地活在世上,这样该有多孤独啊。 经歷了很多场生离死别后,我越发觉得奶奶说得有理,好的亲情可以治癒人的一生,即使在最困窘的时候也有人记挂,有时候就是这点记挂,才能支撑着人在深渊里抬起头,接着走下去。 所以,我可以失去一切,我的生命,我的自尊,我的爱情,但唯独不能接受失去亲人。 一滴泪打在厚重的锦被上。 一滴,又一滴。 像一场春末的雨,把残花打入尘泥,泥土中散出淡香,是春天腐烂的味道。 我轻声道:「李斯焱,我……」 「姐!这些我都不要!你别答应他!」 清冽的少年音划破凝滞的空气。 我的话语卡在喉咙里。 小川勐地甩开李斯焱的手,大吼道:「谁爱要这些恩赐就要去,我们沈家的东西从来只拿学识来换,卖姐姐得来的荣华,我沈川不屑要!」 小川一向温柔,此刻却连颈子上的青筋都跳了出来,他愤怒得像是一头小牛,与我当初在宣政殿上骂皇帝的神情如出一辙。 「小川……」我瞪大了眼。 「姐,不要为了我妥协,」小川道:「我阿爹知道了,会託梦来骂我的。」 少年人单薄的背影拦在我身前,他转向李斯焱,梗着脖子骂道:「不就是拿我的命来威胁我姐姐吗?行,你尽管像杀了我爹一样来杀了我们姐弟俩,别像个卑劣的老鼠一样,花样百出地威逼一个女孩儿!」 被一个十三岁的愣头青指着鼻子骂了一顿,李斯焱没有生气,倒不如说,他早就料到了现在的情形, 毕竟我们沈家人是个什么德行,他比谁都清楚。 他淡淡看向我道:「你弟弟可不大懂事。」 他又牵起小川的右手,细细端详起来,轻声道:「你们姐弟俩这手生得很像,都是捉笔桿子的手,指节处有厚茧子。」 小川到底年幼,气势全然压不过身居高位的李斯焱,虽用力挣扎了,但后者的手劲极大,铁钳似的,他丝毫挣脱不开。 李斯焱兴致勃勃地开口,声音如毒蛇爬过我的皮肤:「……朕从前在掖庭,同屋的小子祖上是个医生,朕能活过那么多回毒打,少不了他的襄助。」 「他说人的指骨,若以恰当的劲力捏碎,外边是看不出伤处的,但从此再也提不了重物,握不住弓马,以及……写不了字。」 他方吐出最后一字,咔嚓,一声轻响,小川发出了令我目眦欲裂的惨叫。 「小川!」我也尖叫起来。 我几乎立刻扑了上去,颤抖着拉起他的手,可是已经晚了,小川的小指骨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折断,软软地耷拉着。 我目眦欲裂——他折断的手指明晃晃地昭示了我们身不由己的命运。 「姐,没事。」十指连心,小川痛得冷汗涔涔,却依然不愿松口:「让他把我十个手指都掰碎好了,你不要为我卖自己……」 我仰脸去看李斯焱,周身散发出刻骨的恨意,几乎能剐去他周身的肉。 李斯焱被我用这种目光看着,反而有些快意,柔和道:「放心吧,他是你的弟弟,朕不会废了他十根手指,顶多就是让他再也写不了字罢了。」 第145页 小川自幼习文,一笔虞体楷书圆融沖和,废了他写字的手,与废了他人何异? 我认认真真道:「李斯焱,你会遭报应的。」 「朕不已经遭了你这个报应?」李斯焱伸出刚刚捏碎小川骨头的手,轻轻抚过我嫣红的侧脸:「莫说是报应了,朕即使要下地狱,也一定要拉着你同去。」 他不再是佯装镇定,高高在上的皇帝了,在距离地面三十尺的石牢里,李斯焱血骨中的阴暗极端尽数外放了出来,他是荒原上烧掉一切的野火,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是偏执地想要自己看上的东西。 小川从小读孔孟圣贤,哪儿见过像疯狗一样的皇帝?一时连伤痛都忘了,神色无比惊惧。 疯狗直直地盯着我,眼里流露出极端的渴慕,他是疯狗,我就是最香甜的一块肉,所以,或许我从一开始就没的选。 想到此处,我的肩膀颓然落了下来。 从进入大狱开始,我硬撑了一日一夜光景,现在终于成了强弩之末,犟不下去了。 先是孟叙,再是小川,我身边的人一个个被他拿来要挟我,下一个就是婶子,我知道御史台大狱有上百种酷烈刑罚,让人痛却不害命,他会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用在婶子身上,直到我低头为止。 反正结局已定,那我硬撑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回过头,最后看了小川一眼。 然后,慢慢地把脸贴在李斯焱的胸口,伸手,像一丛菟丝花一样,环绕住他的腰肢,顿了一顿,轻轻在腰窝处揉了一揉。 李斯焱的肌肉蓦地一僵,几不可察地颤抖了起来。 我道:「李斯焱,你把我带回紫宸殿去吧,我归你了。」 还没等李斯焱反应过来,小川先崩溃了,半大的小少年红着眼圈叫嚷着,我没仔细听,不过是些让我别为他牺牲的,他不会愿意之类的话。 「小川,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婶子。」 我流着泪笑起来。 小川愣住了,停住了挣扎,呆呆地望着我。 我依偎在李斯焱怀里,温柔地摸小川的头髮。 就像是好多年前,我奶奶在婶子的产房外面,轻轻摸我的头一样。 记忆中的小奶娃长大了,我也长大了,但回顾往事,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幕,不是小川小时候白嫩的模样,而是婶子好不容易挺过了鬼门关,抱着儿子时那丝虚弱而满足的笑。 那时候她好像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在丈夫去世的第二夜,她穿着素白如雪的孝衣,一边点灯一边问我,在你们心里,家人是不是根本没有史官的大义要紧? 是,但也不是。 「你作为沈家的子弟,有这份骨气,长辈们泉下有知,定觉得欣慰。」我道:「……可你娘她不姓沈,也不是硬骨头的史官,她只是个等着自己孩子回家,希望孩子有好前程的阿娘而已,小川,我捨不得让她难过了,人活着不单是活一个气节,也为了情感和责任,她需要你的,你回去吧,代我照顾她。」 「那你怎么办!」小川大声道,语音中也带了哭腔:「阿姐,你要一辈子被圈禁在宫里面吗?过这样卑躬屈膝的日子,你真的甘心吗?」 我沉默了一瞬,斩钉截铁道:「我甘心。」 说罢把脸转了过去:「……走吧小川,好好照顾婶子,你敢让她有一丁点不痛快,我要找你算帐的。」 李斯焱一动不动,任由我依偎着,半晌才僵硬地抬起手,落在我的腰侧。 他似乎非常不适应我的亲近,怕碰一下就会碎掉一样,却又无比想去触碰,怔了片刻,他忽地想起了什么,紧张了起来,一手解下自己腰间的随身短剑扔了出去,确保我不会有机会再像上次那样伤害自己。 「沈川,出去。」他的声音如梦呓。 小川不想走,但这由不得他,皇帝发了话,顷刻进来了两个侍卫把他架了下去,他的唿喊声逐渐远去,囚室又归于寂静,只剩下李斯焱粗重的唿吸。 他道:「你方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让小川代我照料婶子。」 「再前头一句。」 「我归你了,你带我回紫宸殿吧。」 他静了很久,我维持着小鸟依人的姿势,窝在他胸口处,听见他杂乱又剧烈的心跳声,心想,他约莫是真的很中意我了。 「……你说,你今后只有朕一个人,永远也不离开朕。」 半天,他才将将憋出一句话,内容幼稚得很。 我老老实实道:「我今后唯一的男人是你,除非你厌弃了我,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他尤不信,命令我道:「你对着祖宗发誓,发毒誓。」 我想都没想,随口道:「祖宗在上,沈缨若是离开了李斯焱,便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他抱我的手缓缓收紧,勒得我大脑都空了,低下了头,在我耳边轻声道:「可你不怕雷也不怕死,这誓言束不住你,不如拿你死去的父母发誓。」 我被气笑了,冷冷道:「你不配让我拿爹娘发誓,我话已撂这儿了,你爱信不信。」 他敏感多疑,内心有巨大的空洞,一定要将无数句甜蜜的话扔进去,才能填补这刻入骨髓的不安全感。 「好,」他垂下眼,定定地看着我道:「那便证明给朕看。」 说罢放开了我。 第146页 他想让我证明什么,我是知道的,男人么,总觉得女人的心跟着身子走,非要占去了才真正觉得踏实。 我早已病得疲惫至极,意识如坠深海,在最深的绝望中,反而生出一丝破罐子破摔的轻松感,他想要的不就是我乖乖顺顺待在他身边吗?横竖我这辈子是毁了,只剩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子,他非使尽手段要占着这个壳子,那就随他的便吧。 不要再有不合时宜的自尊心了,我昏昏沉沉地想,伸手解开头髮,露出一个鬼一样的笑容。 「陛下说要让我做避火图里最放浪的姿势,」我用雾蒙蒙的眼睛看着他道:「……不知道我们看的是不是同一本避火图。」 「我隐约记得是这样……」 我喃喃开口,踮起脚尖去亲吻他的脖颈,嘴唇与皮肤相贴的那一剎那,我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唿吸,炽热得要命,恶龙喷火似的。 我像一只飞行能力不好的蜻蜓,没什么章法地点在李斯焱这面水上,好在后者看起来也没什么经验,就呆呆地站在那儿,形如一潭死水。 我没有感情地,木然地去取悦他……可李斯焱除了身体变热,心跳加速之外,没有一丁点旁的反应。 我茫然地心想,他分明喜欢我,却仍忍着不动,是不是觉得我太矜持了?他不满意我的话,会不会把小川的另几根手指也捏断? 我抬头看他一眼,把心一横,直直跪了下去。 「怎么停下了?」李斯焱有点失望,哑声道:「这便是你的诚意,只到此处了?」 我仰起头,小声道:「还有别的,试试吧,你要是满意,还请不要为难我弟弟。」 说罢,咔地一声解开了他的葛布玉带,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 他几乎是一瞬间明白了我想做什么,顿时脸色大变,哪还有半分方才情迷意乱的样子,一下把我推开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被推得摔倒在地,脑中天旋地转,正挣扎着要起身时,前襟无比熟悉地一紧,李斯焱已抓着我的衣领子把我拎了起来。 我睁开眼,发现他离我极近,鼻尖几乎和我的相撞,看表情就知道,他又生气了,浑身散发着熊熊怒焰,眼中戾气丛生。 他逼近我,愤怒,嫉妒,慌乱……种种情绪混杂在脸上,让他俊美邪气的面容更加狰狞。 「谁教你这些的?又是孟叙?沈缨你不是自诩清清白白一身傲骨吗?从哪儿学来的这种手段!教坊的女人都没这么浪荡!」他好像口鼻都被呛了浓烟一样暴躁。 我笑道:「你不喜欢啊,可你不是自己说要让我把你伺候尽兴吗?就为了这档子事,你把我的傲骨敲了个稀碎,如今正是该享受成果的时候,怎么反而退缩了呢?」 「回答朕,你究竟从何处学的这种手段!」他厉声喝道。 我淡淡道:「小时候调皮,无意翻出过阿娘压箱底的宝贝,那可是孤本,前朝传下来的,自然比现今你瞧见的那些俗物火辣刺激得多。」 李斯焱算是捡着便宜了,我虽然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可对于猪具体是以什么姿势奔跑这一问题,知道的不比教坊司的姑娘少。 听了我的回答,李斯焱怒火稍息,手里的力道也松了,我垂下眼,了无生气地问道:「……还要继续吗?」 他沉默了很久,忽地把我整个人扔到榻上,我认命地闭上了眼,一副引颈就戮的架势。 ——可预想中的事情却没有发生。 李斯焱抓起那面棉被,粗暴地将我裹成一只肥嘟嘟的蛹。 我瞥了一眼他重新被系好的腰带,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毛病又犯了,我问:「你不难受吗。」 具体哪儿难受,我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他脸色扭曲了一下,似想动手,但到底还是忍住了,瓮声瓮气道:「难受?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病歪歪的像个鬼一样,哪个男人能下得去手!」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觉得我太晦气了,倒他胃口。 行吧,也正常。 即使这儿没有铜镜,我也大概能想像出我如今是个什么尊容,怕是能把最猴急的嫖客都给吓萎了。 他三两下把我裹成了一条,又将我打横抱起来,抱在胸前。 「这是带我去哪儿。」 「回宫,回紫宸殿。」他简短地回答。 我冷冷地提醒他:「慢着,你先让范太医去治我弟弟的手。」 李斯焱烦躁道:「朕没下重手,养个两日就好了。」 见我又目露恨意,他顿了顿道:「范太医不擅正骨,朕让江太医给他瞧。」 他抱着我大步往外走,我盯着石壁上的一闪而过的火把光亮,开口道:「把孟叙的罪名撤回来,让他回家。」 李斯焱止住了脚步,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一点旧情难忘的眷恋来。 我坦然道:「我已经发过誓了,和他再也没有半点瓜葛,你放了他,我们从此陌路两清,你要是不放他,我反而一辈子都要对他心有愧意,你不希望这样吧。」 他眯了眯眼,轻声道:「朕看你把一身驴脾气放下了之后,脑子也好用了不少。」 若从前听到这样的奚落,我定要不高兴的,但眼下我心里一片死寂,只余无穷无尽的疲惫,像是一只倔鸟一次次撞到山崖摔下来后,落在靛蓝的涧子里,翅膀沾了污水,拍不动了。 第147页 「他什么都没做错,只是命数不好,碰上了我。」我道:「……也碰上了你。」 「碰上你不好吗?」李斯焱嗤笑道:「孟叙此人,看似养尊处优,温驯圆融,其实也是个桀骜之人,碰上了你是他的幸事。」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确实聪明,所以自小被寄予厚望,在密不透风的注视期盼下,他不想逃跑吗?他想,但他不敢,所以他才喜欢你,你就是他寄託这些心思的欢快的鸟,他只有看着你爱着你,才觉得有能喘息的空档。」 李斯焱用一种无情的声调道:「你以为自己对他来说多重要呢,他只是缺这么一只代他欢叫的鸟罢了,即使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是吗? 我的目光疲惫地落在远方。 李斯焱是对的,孟叙爱我有他的理由。 但爱是什么呢?不就是填补心里空缺的东西?没有了就会像失去半截心脏那样痛苦,所以到死都要紧紧握住,到死都心甘情愿。 我们都是饱读诗书,最见多识广的文人,但仍心甘情愿走入爱情的茧里,盖因我们知道,这里有我们缺失的东西。 我道:「孟叙缺代他喘息的人,那你呢?你缺少什么呢?」 李斯焱愣了愣,他似乎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盯着他,非要他给一个答案:「你缺什么?你为何会看上我?」 他良久才潦草道:「……比起听家养的黄鹂鸣叫,朕还是喜欢养被剪掉翅膀的兇悍野鸟。」 我静了一瞬:「李斯焱,你真的有大病。」 他只是把锦被拉了拉,覆住我的头脸,开口道:「朕确实有病。」 他自顾自继续道:「……朕会放了孟叙的,不仅放他,还要给他升迁当做补偿,来日他身居高位,财色名利唾手可得,便是偶尔想起了你,也未必能记起你的模样。」 我没有一丁点情绪起伏——我宁可孟叙把我整个人忘了,也不想让他记得那么惨痛的回忆。 孟哥哥人品贵重可信,但到如今,我们间的信任还有什么要紧,他忘了我,还是不忘了我,和我都没有任何关系了。 金笼 被李斯焱抱上马背后,我很快就睡着了。 不过一日光景,我就从云端摔进了地狱,巨大的冲击反而让我浑浑噩噩起来,分不清这是一场可怕的噩梦,还是真实发生的事。 心情还没有缓和过来,身体已率先一步做出反应——我狠狠地大病了一场。 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足够的求生意识,范太医压箱底的灵丹妙药,餵到我嘴里没有一丁点效果。 谁说年轻人身体好,我这两年生生把自己作践成了一只痨病鬼,亏得连底子都快不剩了。 就这么迷迷煳煳地醒一时睡一时地,我足足熬了五日,五日里做了很多不好的梦,无数次惊醒过来,但睁眼时,又觉得自己还不如溺死在噩梦里算了,真实的世界比噩梦更让人绝望。 李斯焱起先把我放回了我从前住的女官房,后来嫌那屋子不通风,又把我抱进了他的寝殿里。 我在昏睡状态中莫名其妙睡了他的龙榻,却也没觉得皇帝的床有什么舒服的地方。 在范太医点灯熬油的医治下,我的烧慢慢地退了下去,五日后,精神终于略好了一点,起码能看清楚周围的陈设了。 皇帝的床帐是一种富贵的金红色,料子用的是上好的纱缎,绣团纹牡丹,一枝一叶皆精緻,帐子四角挂着精美的镂空香球,裊裊散出沉香与苏合香的味道。 可我记得李斯焱不喜欢香,应是别人准备的。 烧了那么久,我早被烧得口干舌燥,只想痛快地喝杯水,伸出绵软无力的手,拨开帐子向外看去,只见床前端端正正摆着一面屏风,上面隐约有个人影,那人应是在给我晾药,双手拨动间,一股子淡淡的苦味飘过我鼻端。 我动了动喉咙,开口试探地唤道:「宿夕?」 声音像是在拉一把锈掉的木锯一样,难听至极。 那人影子的动作停下了,快步绕过屏风,走到我身边,随后,一双干燥柔软的手托着我的后颈,小心地把我放回了原处。 「惠月姐姐……」我低声唤她。 她默了很久,大约在想该怎么称唿我,半晌才对我客客气气地行礼:「沈娘子安。」 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嗓子哑了,一说长点的句子,就像有小刀子刮一样痛,只能比划了一个喝水的姿势。 惠月看懂了,给我倒了一杯温水来,细心餵我喝下。 「陛下命我来伺候沈娘子的起居……」待我喝完水,惠月低下头,把我的被子盖好道:「你病得很兇险,今早才退了烧,范太医说了,醒了便是挺了过来了,接下来慢慢将养着就好。」 她绝口未提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大串荒谬之事,也没提半句李斯焱的状况,只是隐晦而谨慎地提醒我:「娘子多歇歇吧,先把身子养好了,才能想以后的事。」 我记起来,在我病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李斯焱和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只是他说完这句话后,转眼又恶狠狠地在我耳边道:「你如果敢就这么病死了,朕把你的好弟弟扔去时疫馆,让他同你一起下黄泉!」 靠在床边发了一会儿愣,我渐次记起了五日前的变故,问惠月道:「我的弟弟回家去了吗?孟叙呢?他被赦免了吗?官復原职还是另有安排?」 第148页 惠月摇摇头:「沈娘子莫问了,我只管在紫宸殿当差,宫外之事全然不知的。」 她沉默着端来一碗药汁,药汁装在一个优雅的荷叶瓢里,颜色黑黑沉沉,像是花上的污泥。 我眉头微皱。 惠月低眉道:「范太医和陛下一齐交待了,务必要伺候娘子把这药用了。」 我道:「陛下呢?」 「陛下还在朝会上。」 我望了眼屏风的影子,已是正午,看来李斯焱的一意孤行也不是全无代价,抢夺臣妻一事实在太骇人听闻,想必因此受了言官不少诟病。 多说无益,我喝掉药汁,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 不知睡了多久,身边有了一些异常的响动,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在道:「……她醒过了?」 「回陛下,沈娘子午时清醒了小半个时辰,喝了药又歇下了。」 又是一阵响动,李斯焱打发走了惠月,绕过屏风,坐在了榻前。 盯着我看了一会,他开口问道:「醒了?」 我勉强将眼睛拉开一条缝,恹恹道:「你来做什么。」 他神色和缓,并没有为我的无礼动怒,反而打量起了他的龙榻。 突然他的鼻子微微一皱,目露嫌恶,伸手把帐子里挂的几只香球统统扯了下去。 见我没什么反应,他动作一顿,讪讪道:「是你让他们挂上的?你喜欢香?」 我仍是没什么反应,静静看着他又把那几个香球挂了回去,还顺手搬了个香炉过来。 这是彻彻底底把我当金丝雀养了。 我没有深究的力气,疲惫地问道:「我弟弟呢?」 「一醒来就问起他,当真姐弟情深。」他轻柔地抚摸着我光泽尽失的头髮,平静道:「朕让他回太学去了,你若是想见他,等病好了,朕把他宣进宫里来。」 我想问问孟叙怎么样了,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大约觉得我躺着的样子没有生气,于是毫不费力地把我提熘起来,往我背后塞了两只鸟绒的软枕。 这软枕是西域舶来的珍品,轻盈柔软,最适合拿来养娇贵的宠物。 「你五日没吃正经饭食了,瘦得就剩把骨头,跟只花鹿似的。」他不满地打量着我亵衣下枯瘦的身体,高声唤来惠月:「……去灶上给她弄一碗肉汤。」 惠月领命而去,殿内就剩我和李斯焱两人。 他今天出奇的和煦,竟还有心情餵我吃果子。 那果子甜得发腻,一拈起来簌簌掉渣,我不喜欢,偏头道:「我吃不下东西。」 李斯焱被我拒绝了一回,依然没有恼,只不咸不淡地放下碟子道:「那日你在东市,吃果子不是吃得很开心么。」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明明寝殿的窗门皆因我这个病患而紧闭着,我却无端感受到一丝穿堂风一样的冷意。 「朕若是你,就会听话一些。」他道:「你方才想说什么?是想问孟叙如何了,对吗?」 思量片刻,我痛快地承认了:「对。」 李斯焱敲了敲我的脑门,懒懒散散道:「他无事,这几日里朕可忙着呢,言官的表奏雪片一样送到朕跟前,全被朕一把火烧了,孟叙么,朕吩咐了吏部,让他们给他留个好缺,明年出去上任。」 「怎么?还不满意?」他看着我道:「朕瞧你的面子,才放了孟叙一马,不然朕早把这厮扔去乱葬岗餵狗了。」 我心想,哪是我的面子,分明是看在我身子的份上。 当街捉拿命官,坏人姻缘,撕毁旧旨,强抢民女入宫……都是骇人听闻的丑事,也只有李斯焱这种疯狗才干得出来。 他说得轻巧,其实不知花了多少精力才把这事摆平,他是皇帝,言官不能拿他怎样,可沈孟两家,今后少不得要受许多唾骂了。 思及此处,我顿时觉得他给的补偿太少太少了,当年也是如此,他一气儿杀了三个史官,到头来不过补了点抚恤金子,准许以超规格礼数下葬,不痛不痒地,偏生他还觉得是天大的恩赐。 「我不满意。」我低声道:「孟家世代清流,最重名声,你平白污衊孟叙,坏了他家百年声誉,这个再怎么找补,也是补不回的。」 李斯焱笑了笑道:「名声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也只有你在乎,你说他们重声誉,朕看也不过如此,明明是朕动手抢了你,他们一家子上下却只敢迁怒于沈家妇孺,这种没种的人家,还奢望什么声誉呢?」 他顿了片刻,补上一句:「但若是你非觉得他们受了委屈,朕回头可以赏孟家几个虚衔,名头你来拟。」 我只觉鸡同鸭讲,对牛弹琴,我们听得懂对方说的每一个字,却由于价值观间的鸿沟而无法正常交流。 对此我能如何呢?经此荒唐一事,我才真正明白了皇权的力量,没用的傲气被敲碎的同时,我终于迎来了迟来的成熟:知道怕了。 在李斯焱刻意的和煦之中,我乖巧又谨慎地坐着——一种对于病人而言过于紧绷的姿势。 然后轻声道:「好。」 正此时,惠月端着一碗肉糜粥前来,向李斯焱行了个礼,想上前来餵我,没想到皇帝自然地接过了她手头的汤水,随意挥挥手道:「朕来餵她,你下去吧。」 惠月以心细手稳闻名紫宸殿,可她将碗递来时,细白的手指分明抖了一下。 第149页 李斯焱拿玉勺敲了敲碗壁,漫不经心道:「朕许久没伺候过人了,不大熟练,你可要乖一些,免得朕没轻没重,伤着了你。」 他的思路很奇怪,前几日还把我关在地牢里随意折辱,今日却能和颜悦色地餵我喝粥,宠溺纵容全都来了,太后都没这个待遇。 我被他拉起来一口一口地喂,觉得自己像个被随意摆弄的小木偶人——玩完了还要拿去随葬的那种。 「我吃不下了。」 还剩半碗的时候,我喉头开始发堵——一个病人总是没有多大胃口的。 李斯焱目光冷了下来,讽刺道:「不好生吃饭,你打算一辈子当个痨病鬼?你乐意朕还觉得晦气呢,费了那么大劲把你弄回来,你以为就是为了看你躺床上装死的吗?」 他把一个绣了名字的荷包扔在我枕边,冷冷开口:「沈缨,昨日朕已经说了,朕可以让你弟弟做天子门生,光宗耀祖,也可以折断他的手指骨,打发他去芙蓉苑餵马,朕知道你不情愿,所以少不得用点手段桎梏着你,你听话了,你家人才有安顺日子过,明白了吗?」 看到荷包上明明白白写的沈川二字,我脸色一白,这是婶子做给小川的,他从不离身。 凶神恶煞地威胁了一顿后,李斯焱以出奇迅捷的速度换了一副面孔,跟个没事人一样,挂起温和的笑容,用勺子轻敲我的嘴唇:「别闹性子,把这粥喝完。」 我盯着那只荷包,强压下胃里和心里的难受劲儿,低声答应道:「好的。」 他满意极了,脸上甚至带了一点淡淡的真心笑意。 一面喂,一面道:「这才乖,以后就这样好好跟着朕,朕不会亏待你。」 * 李斯焱餵得开心,我却因为多喝的半碗肉粥,大半个下午都没睡好,脾胃绞痛,汗如雨下。 范太医摸着我的脉,不停地嘆气。 「……几日滴米未进,勐然又吃那么多不克化的东西,脾胃不难过才怪呢。」他道:「肉糜粥不是不能喝,但哪有一次喝一大碗的?」 我恹恹道:「你和你的宝贝陛下说去,他逼我喝的。」 范太医不作声了。 我喉咙又是一酸,抱起小痰盂难受地呕吐起来。 李斯焱进门时正巧瞧见了我吐得死去活来的模样,锋利的狐狸眼含怒看向范太医,范太医有苦说不出,只低头道:「沈小娘子的底子太亏,虚不受补,今日进了过多不好克化的东西,脾胃便受不住了……」 我一边吐,一边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半年前我也是生着病被李斯焱叫去了城墙上,吹了冷风后病情狠狠加重了,这回同样如此。 他总有本事把我本就不好的身子弄得更加糟糕。 范太医为撇清自己,噼里啪啦又讲了一大串我的病症,什么气血淤滞,什么经络失和,反正没一句好话,我抱着小痰盂茫然地听着,像是在听一个老水手描述一艘快要不能开的破船。 我挠挠下巴,好奇地问他:「既然我都这样了,那你不如和我透露一下,我大概还能活上多久?」 这一刻,一股森冷的寒气从李斯焱的方向飞射而来,牢牢钉在我身上。 范太医被我吓得脸色煞白,嘴唇都在哆嗦:「老夫不过一个大夫,怎能妄言你的寿数?你身子虽然虚,但也不到要数着日子活的地步,只要细心调养着,不落病根,便与常人无异了。 我哦了一声,颇觉遗憾。 面前罩下带着寒气的阴影,李斯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我的榻边。 他换了一身墨黑色的锦衣,衣边绣了一只长腿仙鹤,此刻那只仙鹤和李斯焱一同看着我,面无表情。 我被这凉凉的目光一盯,才堪堪反应过来,我又说错话了。 该死的职业病,这破嘴压根不听使唤。 「我就是问问罢了,」我找补道:「……没有旁的意思。」 下巴被他捏住,往上抬,李斯焱声音里掺着淡淡的怒意:「没有旁的意思?朕看你是巴不得让范崎生把你治死。」 面对鼻孔都在冒火的暴躁皇帝,范太医大概觉得自己再不跑就来不及了,悄悄提起药箱,以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过分矫健的步伐夺路而逃。 我下巴被李斯焱捏着,虽不太疼,但被羞辱的感觉当真不好受,我拼命忍着,才没有扭头躲开他的桎梏。 「以为这样就能逃得过去吗?别傻了,游戏规则是由朕来定的,你的命如今在朕手里,在朕玩腻了之前,你就保准见不了阎王。」他寒声道。 我一股子怨气冲上脑门,忽地把他的手挣开道:「……你不过一个人界的君王,还妄想能管得着天意寿数?我被你关在这儿,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就合该逆来顺受吗?」 李斯焱道:「有什么不好?朕是皇帝,紫宸殿是世间最金贵的笼子,除了自由,其他的东西朕都能给你,你想离开,想去和孟叙双宿双飞吗?好啊,来,你杀了朕,就能得偿所愿了。」 我笑起来:「陛下说笑话呢,我怎么敢动天下最尊贵的人?弒君是大罪,我若真做了,十族性命都难保,你明知我不敢,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呢?」 说罢,我的胃一阵绞痛,连忙抱起痰盂又吐了起来。 酸腐的粥米灼烧着食道,不好的气味在这香香软软的床塌间弥散开。 第150页 「心慈手软,迂腐不堪。」他居高临下地讽刺我,声音冷冽。 我吐出一口酸水,生理性的泪水模煳了双眼,李斯焱把我拉起来,不顾我周身秽物的味道,只是用帕子把我的花脸擦干净。 做完这一切后,他扳正我的脸道:「你也该从你那个仁义道德的桃花源里出来了,沈缨,这个世上没有诸天神佛也没有天理报应,人能倚仗的只有自己的手段和野心,既然你这两样都没有,就不用再想着逃脱了,今日你生病,朕不同你追究,但以后朕不想再从你嘴里听见半个死字,懂了吗?」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割开我的心肺,让我对自己的无能怯懦愤怒至极,我嚮往画本传奇里杀伐果决的女谋士,可又无法成为她们,所以只能被困在李斯焱的床塌间,动弹不得。 心慈手软,迂腐不堪,他没有说错,我确实就是这样外强中干的人。 见我神色郁郁,李斯焱也知道自己说得过了,在我鼻尖亲了一下,又贴近我的耳边道:「那日你没能让朕尽兴,朕还记着,日后自会讨回来,你可要做好准备,多学点花样儿。」 手指猝然捏紧了锦被,我气得浑身发抖:就算我无力抵抗,他就能把我当教坊姑娘随意作践吗! 我恨得眼睛都快红了,他看着我一幅蒙受巨大侮辱的模样,露出了一种将人掌握与股掌之中的愉悦神色,好像直至此刻,才终于把我紧紧地抓牢了,至于我爱他还是恨他,他不在乎,他只是想看我的情绪因他而起罢了。 * 李斯焱走后,我盛怒之下,把药碗摔得粉碎,还把那几只香球统统扔了出去,精美的工艺品就这么滚落在地上,里头昂贵的御供香料纷纷落了出来。 惠月只是沉默,吩咐手下的小宫人把狼藉统统收拾了。 我一觉睡醒,发现面前的地面光洁如新,帐子上又系了新一批香球。 但意识到我的情绪波动剧烈后,惠月把我看得更紧,几乎是寸步不离,晚间,宿夕也加入了伺候我的行列,两个大宫女把紫宸殿看得密不透风,让我觉得自己像个金贵的疙瘩蛋一样。 她们万般小心地照顾我,却一语不发,直至深夜,我口渴醒来,起身寻水,却听见她们两个在殿门口说话。 我走过去,正听宿夕道:「……我看未必,费了那么大力气,当着全城的面抢来的人,怎么会只稀里煳涂地养着呢?日后定要封位份的……」 我脚底踏着柔软的地毯,落足无声,慢慢走近了,听见惠月低声道:「哪是煳里煳涂地养着呢?她睡的是天子的御榻,用的是陛下亲自开库房选的器物,连喝的药都是太医院的老参,到了这份上,封不封的还有什么重要的?不过一个名份罢了,陛下想给,她也未必要。」 宿夕嘆了口气:「要不要哪里是她说了算?两年前除夕便见端倪了,当时还问过了你,你说谁都可能当娘娘,唯独她不可能,可见你是料错了。」 惠月道:「我不过一个微末的宫人,没有揣度圣上的本事,本以为她拿了赐婚出了宫后,这缘分就断了,怎想陛下硬是抢了她来呢,那日除了庆福爷爷神色如常外,谁不是震惊至极?」 宿夕道:「是啊,我怎样也想不明白,既然日后还要再抢回来,那当初为什么要放她走呢?」 她们两个聊到了最关键的地方,我的心微微提起,又往前挪了一步。 惠月静了一瞬道:「我猜,放她走是真心的,但后来后悔也是真心的。 「你记得吗,乞巧前一日,陛下去了淑妃娘娘那儿,回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两沓纸,眉目间失魂落魄的,然后便唤了庆福爷爷进去……」 宿夕啊了一声:「我知道这事,不过那日我歇息,是虎跃儿当值,他说庆福爷爷那晚打发他把所有传奇画本都搬到御书房去,来回跑了三趟呢。」 惠月道:「就是那些传奇画本的问题,那夜陛下看完后,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先是又笑又怒地摔东西,然后就是安安静静地坐着,还一直翻看着她没送出去的起居注废稿,纸页划破了手指,滴在一本书册上,我次日去的时候,那本书册已经被噼成两半了,陛下命我把它装在沈缨以前放稿的盒子里,转手就送去了沈家,后来……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宿夕倒吸一口冷气:「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告诉我?」 惠月苦笑:「庆福爷爷交代了,当晚的事不许向外说一个字,我今夜告诉你这些,是让你有个警醒,如今知道里面那位在陛下心里是个什么位置了吗?我们二人既然负责照料她,那就万万不能让她有一丁点的闪失。」 听她们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我的双脚也如灌铅一样沉重。 水也不想喝了,我机械地挪动步子,慢慢地回到床上。 我原以为自己把一切都算得刚刚好,先是戳破他对我的心思,再是躲到宣威殿去,最后求来赐婚,可到底是败在了微小的疏忽上。 是夜,我虽然困极,却仍被愧疚感折磨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看到孟叙和婶子一同对我嘆气,他们不责备我,只是默默为我的任性买单而已。 我难过得心肺都蜷缩了,从未这么恨过自己。 狗皇帝暴行小记 一场大病去如抽丝,在紫宸殿的日子里,我情绪极其低落,低落到已经有了生理的痛感。 第151页 对此,范太医也没什么立竿见影的法子,只是让我多歇息,多看看轻松的传奇画本,放松放松心情。 可我经过这些糟心事后,对传奇画本已经有了心理阴影了,光是扫到一眼就想上吊。 李斯焱知晓之后,给我送来了大量的书册,上到天文下到地理应有尽有,供我打发时间。 当然他也没忘了把我扒拉进宫里的目的,随着一堆大雅之言圣贤之书送来了一批新鲜的避火图,并叮嘱我好生研习。 我毫不犹豫地将这些图画扔进了炉火里。 冷静下来后想了想,觉得他倒也未必是真的对此事有多热衷,不过是爱看我恼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烦躁地挠了挠头,怎的?难道我生气起来很好看吗?可我也没觉得啊。 除了为自己的错误懊悔之外,我还时刻担忧着宫外的人和事,好几次旁敲侧击地问李斯焱小川和孟叙如何了,他一概答很好,可我见他眉眼间隐隐有郁气,便知道肯定没有全如他的意。 小川那么犟,他真能乖乖接受李斯焱的安排继续心安理得地在太学读书吗?我看不一定。 孟叙就更不用提了,我都不敢想他会拧巴到什么地步。 可没人愿意告诉我他们的消息,我只能半夜爬起来偷听宿夕和惠月聊天,试图知道些外头的现状,从她俩嘴里,我大概知道了小川的近况。 宿夕谈及今秋的会试时,无意间说起沈娘子的弟弟仍在太学读书,但却不愿意考科举了。 我第一反应是冲出宫暴打小川的狗头。 第二个反应是像一个操心的老母亲一样长长嘆了口气,然后躺回床上,念最恶毒的咒语诅咒李斯焱英年暴毙。 此人像是老天爷专程派下凡来制裁我们沈家的一样,家中老中青三代均深受其害,无一倖免。 心里念了无数次恶毒诅咒,忽听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近了,我悚然一惊,连打两个滚坐了起来,警惕地看着来人。 月光从窗格间隙照进来,打在李斯焱身上,他穿着松垮的丝质寝衣,正站在我身前不远的地方。 见我坐起,他怔了一怔,微微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道:「你没睡着?」 我道:「你来干什么的。」 李斯焱没有回答,走上前撩开床帐,在我惊惧的目光中,倾身道:「这是朕的床榻,朕回来歇息。」 我看着他脱鞋上床,吓得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抓紧了被子,边往角落里缩,边惊恐道:「你你你……你不要过来!我身子还没好!我……我今日来了癸水,不行!绝对不行!」 李斯焱懒懒散散地看了我一眼,我只觉那如水的上好丝绸袖管在我面前一闪,连人带被就都已经被他一把抓回了身边,他离我很近,肉身的热气透过薄衫熨烫着我的肩膀, 我像是被蜜蜂蛰了一口一样,连滚带爬地往外出熘,李斯焱一个没抓稳,叫我啪嗒一下摔下了床,脸着地。 「蠢。」他笑话我,一边拎着我的脚踝把我再次拽上床。 我开始哭,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掉:「我不骗你,我真的来了癸水,你今天放过我吧,我已经是你的了,你以后怎么样都行,求求你了,我不想今晚……」 「今晚做什么?」李斯焱把我拽进自己怀里,揪了揪我的鼻子尖:「把你办了吗?」 我眼泪落得更凶,但又不敢打他,所以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把自己抱成一个圆咕隆咚的糰子,妄想这样可以打消掉他危险的想法。 李斯焱就这么看着我掉眼泪,似笑非笑道:「说吧,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莫非是专程在等朕来?」 话音听起来颇为愉悦。 我敏锐地嗅到了逃过此劫的可能性,立刻抽抽噎噎装可怜:「我头疼,睡不着。」 「范老头给你抓的药没喝吗?」 他把我圈在怀里,抬手去接我的泪水,另一只手轻轻落在我后背上。 维持了这个动作一会儿后,他还嫌不够,揽过我瘦骨嶙峋的腰肢,贴在了他的腹部。 我连忙又加了一句:「我肩膀也很痛。」试图唤醒他微乎其微的良知。 然而李斯焱半点放开我的意思都没有,仍然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 我最近发现他非常喜欢肢体接触,尤其喜欢把我像个小猫崽一样摸来抱去,好像皮肤贴在一起的感觉可以填补内心焦虑的空洞一样。 「你肩膀疼吗?」他把我松开了一些,伸手去拉我寝衣的领子:「……让朕看看。」 感受到他的目光正定定落在我露出的那一小截肌肤上,我的表情屈辱宛如上刑。 「骗子,」看了一会儿后,李斯焱淡淡道:「痂都掉了还喊疼,打量着朕好煳弄是吧。」 我辩解道:「我没说谎,这伤刺坏筋骨了,一下雨就骨头难受。」 他看起来不想和我讨论伤口是否货真价实的问题,手指徐徐又向边上滑去,落在我硌人的小肩膀上。 我最近瘦得厉害,想必手感不大好。 正想再渲染一下我的伤有多严重时,李斯焱突然附身下来,轻轻地吻在我的伤口处。 我哪见过这阵势,下意识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李斯焱早有准备,精准地捂牢了我的嘴。 「你要习惯,朕和孟叙不一样,他是君子,忍得住不碰你,可朕不是。」他道。 第152页 我快崩溃了,妈的我不知道你是土匪吗?但就算是最不挑食的土匪,也不会强行按着一个来癸水的病秧子啃啊! 他的亲吻慢慢上移,上移,移到了我的脖颈处,在狂跳的血管边流连了片刻,又吻了吻我的耳朵,湿热的气息扑出来,耳边一阵麻痒。 我这个被啃的鸡腿生无可恋,心一横,索性直挺挺坐着任他随便亲。 发现我如此乖顺,李斯焱周身的愉悦感都快溢出来了,对我也没有先前那么粗暴,而是更加小心翼翼地,像是生怕把我弄疼了一样。 「那么瘦,」他低声道:「吃胖些好。」 「我明天就吃。」我艰难道:「既然我让陛下不爽利了,今夜不如放了我吧。」 李斯焱咬了我耳朵一口,鬓边没梳好的头髮垂落下来,和我的交错在一起,他的声音从两片叠在一起的髮丝后传来:「……朕什么时候说过要今晚幸你了?」 我的嘴张成一个愚蠢的形状:「那你来干什么的?」 他道:「来摸摸朕饲养的宠物。」 一听他只是想来亲亲啃啃我而已,我当下就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瘫软下来:「你……你把我吓死了。」 李斯焱又捏住我的嘴:「不许再说半个死字。」 我顺从道:「好。」 我也不敢不顺从,李斯焱虽说了他今晚不动我,但他的身体却很诚实。 他的眼里也冒着盈盈绿光,看我的眼神像头饿久的狼,盯着羊圈里的小羊羔子不放。 我被盯得头皮发麻,抱起被子又缩成了一团。 良久,他终于把目光移开了,大约觉得这只羊羔太小,不如等养肥了再下嘴。 「别看了,」他懒洋洋道:「万一把朕盯出了火来,这一晚上又哭又闹的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我的脸再次愁苦地皱成一团——他好像并没有想走的意思啊。 「睡觉吧,明早朕还要上朝。」他拉过我道:「明日孟叙的调任就要下来了,是扬州,朕给他精挑细选的好地方。」 我不想触怒他,于是斟酌着用词,违心地说出了李斯焱想听的好话:「……他和我已经没干系了,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能遥祝他仕途顺畅。」 果然,被我精心地一哄,李斯焱虽未必相信,却仍露出了肉眼可见的笑模样,又亲了我一口道:「这才乖。」 我确认了他现在心情是真的好之后,抿嘴想了片刻,问他道:「陛下,小川后年下场考科举,你会给他开后门吗?」 李斯焱偏头看了我一眼,又把我揽在怀里,躺在了软枕上道:「想让朕开后门?你在用颜色贿赂朕?」 我道:「没有啊,我又算不得什么大美人……就是想看看我有没有这个面子……你就算养宠物,也不能一点好处都不给吧……」 其实这话非常违心,根本不是我嘴里能吐出来的语句,绕了那么多弯子,旁敲侧击地,就是想问问小川是不是真的铁了心不走仕途了。 李斯焱淡淡道:「你当然有这个面子。」 我沉默了一瞬,深吸一口气,把头髮统统撩到脑后,打算换个稍微直接点的问法…… 「你想问你弟弟吧。」他眼里的温柔愉悦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凉丝丝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朕不是说过了吗?他很好,至于走不走科举,沈缨,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我低下头:「但他是我弟弟……我不能不管他。」 李斯焱道:「你想让他做官,朕有的是办法让他做,你在朕手里,只需稍加胁迫,他自然会乖乖听话。」 这天聊不下去了。 在李斯焱看来,亲情只是一件可以供他利用的东西而已,他能逼我就范,就敢拿我去逼小川做官,全凭他的心意。 冰鉴悄悄地融空了,长安的夏夜热得令人发晕,那么炎热的天气里,他却仍然固执地揽着我,结实的手臂扣在我腰肢上,闭上眼道:「睡觉。」 我小声道:「你抓得太紧了,热。」 「睡不着?那就起来做些助眠的事。」他伸手扯我的衣带。 我大惊:「现在就睡!」 李斯焱很会迫使人乖乖听他话,我觉得这是作为皇帝的一种天赋,我被他搂着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醒过来,才琢磨出了事情的不对之处:我怎么就稀里煳涂的和他睡一张床了呢?? 太弔诡了,我按着头苦思冥想了大半个早晨,才总结出来李斯焱的手段,大体来说是先威逼后利诱,另加间歇性给甜枣。 我刚喝掉惠月端来的蜂蜜水,李斯焱的蜜枣就噼头盖脸地向我砸了来,庆福领着人,给我抬来了一大堆赏赐,装在大大小小的盒子里,堆起来足有半人高。 「这是什么?」我指着其中一个扁扁的盒子问惠月。 那盒子上刻着一大串梵文,模样古怪。 惠月小心翼翼地替我打开了它,看了一眼,恭敬道:「回沈娘子话,这是天竺来的香料。」 我凑过去闻了闻,捂着鼻子缩了回去:「这个味道好难闻。」 惠月又把盒子扣上,沉默一瞬道:「……若奴没记错,这香料是天竺去岁的贡品,全禁中只得这一盒。」 我感慨道:「幸好只有一盒,如果阖宫上下都点这个味道的香,那日子可真没法过了。」 见惠月一脸便秘,我又去开别的盒子,依次看到了:顶级美玉雕出来的姮娥仙子像,一个巨大的金桃,色如黄金的犀牛角梳子,精緻手炉若干……大多是下面贡上来的珍奇,最次也得是个官窑精品。 第153页 「惠月,」我举着一串漂亮的红珊瑚手钏道:「你说这算不算他给我的剽资?」 惠月手勐地一哆嗦,声音都变了调:「……沈娘子怎可这样想?这是陛下的一片心意啊……」 心意? 心意就是把好好的鸟雀抓进金笼子里,再送上水米和亮闪闪的小石头吗? 我觉得好生荒唐,觉得近来发生的一切都让我无所适从,人生好像被一只脱缰的野马绑架了,后者撒开蹄子满世界疯跑,我也被拖着上山下海。 浑浑噩噩躺回李斯焱的龙榻上,我呆呆望着帐子顶挂着的小香球出神,昨晚被李斯焱亲过的伤口微微地痛起来,我往窗外看了一眼,果然,乌云遮住了日光,天色沉如铁铅,大雨又要来了。 惠月注意到我目光呆滞,轻声唤我道:「沈娘子?」 我勉强回过神:「怎么了?」 惠月道:「……待会会有尚宫局来的女官来教导娘子,奴提前知会娘子一回……」 「尚宫局?」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眉道:「来教我规矩的?」 惠月没吱声,脸微微有些红了。 见她粉面含羞,不知如何启齿的样子,我的脑子腾地一声炸开了,脸色转为一片惨白。 尚宫局不止是教规矩礼节,还教人事敦伦。 再瞧那些金光灿灿的赏赐,我如鲠在喉。 ——果然,这世上哪会有无缘无故的蜜枣,都是要拿等价的东西出来换的。 心里勐然升起一股子无处安放的狂躁,我宁可他如最开始那样逼迫我,也不愿意他拿这些美其名曰的补偿打发我,我看着那些东西就觉得噁心,算什么?北里一掷千金的恩客出的缠头吗? 啪,我气得厉害,抓起一只香球狠狠扔了出去,惠月迟疑地上前一步,我指着大门让她出去,不许来打扰我。 惠月是聪明人,见我发起脾气,略一欠身,利落地走了。 殿门合上后,寝殿又恢復了死一样的寂静,只有风穿过窗外竹林的声音在微弱地响着,我重重地唿吸,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听着夏风打叶的雅声,我的怒气渐渐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悲哀。 他是皇帝,手里捏着我在乎的人的身家性命,我哪有反抗的余地呢,况且……他耐心还那么差。 但即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我还是那么别扭,且难过。 后来,惠月说过的教人事的女官在未时来了,带着一套栩栩如生的妖精打架泥偶,另避火图数份,坐下来细细向我讲解,她说一句,我就点一次头附和一声,话音里没有一丁点情绪。 那女官看我的眼神颇为惊异,大概是头一次见到反应如此平淡的学生。 晚间,李斯焱把公务搬来寝宫里处理,一进门就看到我像尊石雕一样坐在地上发愣,面前摊着一本博物志,脚边全是碎掉的瓶罐尸体,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呆滞的傻鸟。 李斯焱一言不发,眯眼观察了我半晌,突然道:「呆着做甚,过来伺候朕脱衣。」 我把书合上,摇摇晃晃站起来,露出了裙子下白白胖胖的丝绸袜子,李斯焱目光下移,眉毛几乎是立刻皱了起来,又喝道:「站着别动。」 我听话地站住在原处,看着他叫来惠月,冷言冷语骂了她一顿,无外乎东西碎了也不收拾,要你何用云云,惠月皆闷声受了,低下身把碎片一块块捡起来。 歉疚之意涌上心头,我小声道:「对不起。」 我想帮她一起捡碎片,李斯焱却冷冷道:「住手,朕养着你不是让你去捡垃圾的。」 「过来伺候朕脱衣。」 他在三强调让我为他更衣,我这才机械地转过头去看他的穿戴。 今日有大朝会,他穿了绣金龙的十二章,腰带上金玉交错,珠光宝气,华丽隆重至极,好像有意向我显耀自己的权势一样。 我站在他面前,身高勉强到他的肩膀,与李斯焱的志得意满相反的是,我今日自暴自弃,精神萎靡,和他一比,像只被鹰隼叼走的倒霉燕子。 见我呆滞的模样,他也察觉到了我今日状态不对,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结,目光越发不善。 与那只张牙舞爪的金龙对视半晌,我低下头,打开他腰带上的玉扣, 李斯焱颜色稍霁。 然而解下腰带只是第一步而已,天子的十二章长得非常复杂,我绕着他转了两圈仍然没有找到下手的地方,最后只能随便选了根衣带一拽……硬生生把活结拽成了死结。 「还是让惠月来吧,我不会这个……」我垂头丧气道。 李斯焱不置可否,自己松开了领子,随后捏起我的脸左瞧右瞧,问道:「你今日怎么了?又是发怒又是发呆,和朕说说,都想了些什么?」 我回头看了惠月一眼,后者默默转身,只给我了一个事不关己的背影。 她是李斯焱从潜邸带来的大宫女,深得李斯焱重用,此番被派到我身边,表面上是在伺候我,实则也是代李斯焱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所以我做的事,说的话,都逃不过李斯焱的眼睛。 所以,我不想拐弯抹角了,十分直接地回答:「……我不想要你的那些东西,看着它们,总让我觉得自己颇为下贱,像是□□陵那些娼家一样……」 我顿了顿,继续道:「况且,你明明知道我懂那事如何做,为什么还要遣个女官来羞辱我?」 第154页 听了我的控诉,他噗嗤一声笑了,揉了把我的头髮道:「就为了这事?」 李斯焱挥手打发了惠月,一边自己解下衮服的衣带,一边漫不经心道:「你可当真是难伺候,脸皮也薄,动不动就觉得自己受委屈,受羞辱,知不知道外头多少人哭着喊着要来受这一份气。」 我道:「那你何不找她们去。」 「她们哪有你有意思,」李斯焱把衣裳随意挂在高高的架子上: 「别总是瞎想,朕给你东西,是觉得你的用度太磕碜,折了紫宸殿的脸面,至于尚宫局的什么女官,你不喜欢,把她撵出去就是了,你以前不是常常这么干吗?怎么现在反倒胆子小了。」 我大受震撼:「你让我随意打发女官?可你不是说过,我要是不听话,你就断小川手指吗?」 李斯焱皱眉看了我一眼:「你莫不是前一阵子烧坏了脑子,你是朕的人,只听朕的话就行了,尚宫局的你爱听不听,朕不管你。」 我眨了眨眼,试探道:「你说真的?」 李斯焱怪异道:「你今日怎么回事?」一边伸手探我的额头:「……别是又生病了。」 我飞速道:「那你给我换成小金莲和小金柳来伺候吧。」 「怎么突然想起来换人?惠月得罪你了?」他眼神中略见锋芒。 我连忙解释:「没有,她很好,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还是喜欢熟悉的人来近身伺候。」 听见人不如故四字,李斯焱轻蔑地笑了一声。 我没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只觉得他神情又不对了,茫然地放下了手,惴惴不安道:「……不可以吗?」 「可以啊,自然可以。」李斯焱笑了起来,眼里却一片寒冰刺骨:「好一个人不如故,不如朕将孟叙给你叫回来,下面切一刀送进来伺候你,你觉得呢?」 一阵穿堂风吹过,大殿里的温度都因为李斯焱突如其来的怒气降低了几分,我不由打了个寒噤:「……我没这个意思啊!我……我就只是习惯了她俩了,怎么又突然扯到孟叙身上去了,关他什么事!」 「朕一提他,你就急成这副模样。」他又冷笑道:「人不如故?朕偏不信这个邪。」 无法交流,真的无法交流,我脑袋上的神经突突突地跳,觉得自己不如干脆再病一场得了。 和李斯焱交涉总让我有种鸡同鸭讲的痛苦感,他阴阳怪气的时候我听不出来,我随口说些东西,他却能琢磨出话里的十八层含义,堂堂一个皇帝,心眼比针尖还小,这算什么事啊! 人不如故 为了我无心一句人不如故,李斯焱足足恼了一夜,我一看他阴测测的目光就头皮发麻,千方百计想把他哄正常了,可甜蜜的好话说了一箩筐,他一个字也没信,还冷笑着问我是不是对孟叙也说过一样的话。 我快疯了,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我一句简简单单的古文引用,竟能把李斯焱气成这样。 以前我当然不会在乎他的情绪如何,可自从他掰小川手指后,我落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一看他动怒就怕,下意识觉得他又会迁怒我的家人,所以虽然万般不情愿,还是尽力试图哄好他。 「我没对他说过这些话……」我第十七次解释:「不信你就去看我给他写的信啊,能找出一句不成体统的,我把脑袋给你当球踢。」 「而且我和他不是没关系了吗?我都和你睡一张床了,论起来应是他吃你的醋才对。」我越发口不择言。 话音落地,甩了一整晚冷脸的李斯焱突然就爆发了,我只见一只瓷杯凌空飞了老远,摔得四分五裂,吓得我一哆嗦。 「他有资格吃朕的醋?」李斯焱狰狞着脸,狠狠道:「给他脸了!这么不识好歹的东西,敬酒不吃非吃罚酒,和你一个德行!」 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 在这一片狼藉中,我终于听懂了一回李斯焱的言下之意。 烦躁地抓了把头髮,我深吸一口气:「所以你生气是因为孟叙?不是我?」 见他不语,我便知自己说中了,继续猜道:「他顶你嘴了?」 李斯焱还是不言语,眼神阴郁,好似我欠他八百两黄金。 我凑过去,絮絮叨叨地向他解释:「……孟叙他就这个脾气,你别理他就是了,左右我都在你手里了,他说破天去也撼动不了你分毫啊,陛下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马吧,他已经够惨了……」 「这人特别轴,认死理,你不能和他硬来,好言好语两句,把他哄去江南就行了,你要是不愿意说好话,那激将也能凑合着用,最好冷嘲热讽那种……」 李斯焱冷哼道:「可惜用不上你的锦囊妙计了,朕打断了他的腿,命人把他押进了上任的马车,午间出的城,眼下应该已经到东都了。」 我的一长串发言被生生咽了下去,几乎憋出内伤,半晌才冒了一句:「你……你又打他……还强撵他走……」 「自然,」李斯焱伸出手,给我看骨节上淡淡的淤青。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伤我以前也受过,伤在骨节处,明显是揍人揍太狠,反作用在手上了。 也就是说,李斯焱亲自下手打断了孟叙的腿。 我整个人都呆了,不敢想像孟叙放了什么惊天厥词,把一国之君气得亲手撸袖子揍他。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人还挺配,一个嘴损,一个手狠,如果没我的话,说不定就轮到他俩成一对了。 第155页 我绝望地抹把脸:「……你和他较什么真……你是皇帝啊,他不过一个小臣子,无足轻重的,何必对他下此重手……」 「怎么,心疼了?」他捏住我的脸,把我的嘴捏成一个滑稽的喇叭形:「知道他说了什么吗?他说他与你青梅竹马海誓山盟,故剑情深情比金坚,朕这个恶霸得的到你的身子,却永远也得不到你的心。」 他复述这话时,周身散发出强烈的怨气和恨意,因为愤怒,因为不甘心,所以格外具有侵略性,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似的。 昏黄的烛光照亮了内殿一角,我被他捏着,直直拖去了案台前,还没来得及装可怜喊痛,李斯焱就已松开了手,任我踉跄两步,跌坐在了柔软的蒲团上。 我茫然地跪坐在他脚边,也不知道李斯焱想干什么,只得仰头去拉他的衣摆,边拉边生硬地撒娇:「陛下,孟叙都是胡说的,不用与他一般见识。」 「凭什么不能和他算帐?」李斯焱蹲下身,面无表情道:「既然他话说到了这份上,那朕当然要当一回实实在在的恶霸了,哼,能留他一条贱命,已是看了你的面子,你还不满意?」 我被这种可怕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哪敢说半个不字。 他余怒未消,捉住我的手腕,控制着我去拿案头上的一叠纸,我虽然被捏得有些疼,却不敢吱声,任由他捉着我的手,把孟叙给我写过的信统统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烧尽了最后一封后,他的脸色才由铁青转为正常,可能他觉得,只有我亲手把过去都烧掉,才能别无二心地伴在他身边。 他清楚地知道,我永远不可能主动握住他沾满鲜血的手,也不可能给他他想要的爱与关注,所以他只能用威逼的法子把我拴在身边,但即使把我逼到了这般田地,他还是没有安全感,内心始终惶恐,始终患得患失。 所以我的无心之语会刺痛他,孟叙随便几句无关痛痒的嘲讽,就能把他激到不顾君王的颜面,自降身份,去找一个手无寸铁之人的晦气。 火舌跳跃,舔去了旧日的书信,我看着它们捲曲,焦黄,最后纷纷化成了灰,飘散在名贵的乌木案台上。 一粒火星跳到我指尖,我还没感觉到痛,就被李斯焱眼疾手快地抹去了。 我小声问他:「你从哪儿找到的这些信?」 我记得我出嫁前把这些信都藏在了闺房里,他莫不是心情不好,揍完孟叙又去抄了我的家。 李斯焱道:「底下人呈上来的。」 直觉告诉我他在说谎。 我还想再多问几句,李斯焱却已站起走开了,他的步子急促,看起来有些心绪不宁。 但在我面前,他总是尽力维持着一个强大而具有掌控力的形象。 惠月早就退下了,诺大的内殿只剩下我们两人,一番吵闹过后,宫殿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静,我坐在地上不敢动弹,李斯焱则去了一旁的耳房,从里面拿了一样东西出来。 「治烫伤的药膏。」他淡淡道:「你的手被燎出泡了,没察觉吗?」 我确实没有察觉,听他提醒,才想起去看看刚刚被火星子沾到的手指,果然,白白嫩嫩的手指节上起了个小红点,碰上去有些火辣辣的刺痛感。 李斯焱拿着药膏,走到我面前蹲下了身,才蹲了一半,动作突然停住了,又将两腿併拢,改为优雅体面的跽坐。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异样。 突然改换坐姿,是怕我觉得他粗俗吗? 他拉过我的手,沾了些膏子,涂在我的指尖,涂完了却没有撒手,仍然摩挲着我进宫后养得细嫩无比的小肉爪子,神色晦暗不明。 他的揉捏算得上温柔,但仍让我心惊胆战,毕竟他捏断小川手指头的时候,看上去也是和颜悦色的。 「这就是读书人的手,」李斯焱笑了笑道:「没有做过重活,也没有拿过针线,所以手心和指尖皮肉都是软的,只在指节那儿有茧子。」 他的声音像毒蛇爬过我的皮肤:「……废太子的手就是这样的,当初他在先帝面前演兄友弟恭的戏码,握着朕的手,和朕说了不少贴心话。」 「可朕这条白眼狼,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觉得这个哥哥连手都生得和朕不一样,怎么能算是一家人呢?」 由于年少时常做重体力活,大一些后又要习武握缰绳,李斯焱的手心均匀地覆盖着一层薄茧,比我们要粗糙些。 明明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差别,却被他性格中的敏感自卑扩大了数倍,这种人永远不可能真正信任别人,他是孤狼,没有同类的孤狼。 我接话道:「陛下是不是觉得,因为手生得不一样,所以我和陛下也不是一类人?」 「是,」他的嘴角越发上翘了,可一双寒星般的狐狸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反而无比阴郁。 文墨之道需要的是童子之功,最好的开蒙年岁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怎么发奋追赶也于事无补,所以他面对我和孟叙这种自幼受到良好教育的士族子弟时,总怀着一股隐秘的自卑,让他无法信任我们。 他放下我的手,对我道:「今晚你说的每一句话,什么永远不离开朕,什么夸朕文韬武略器宇不凡,听在朕的耳中,都像是当年废太子在哄骗朕一样,假得要命。」 这人真他妈难骗。 第156页 他觉得我像他虚情假意的哥哥,我觉得他像西域话本里写的恶龙:敏感又多疑,全身上下长满了逆鳞,还老爱抢无辜中箭的公主。 我的人生中暂时还没有对付这种人的经验,道理讲不通,煽情他不信,无计可施之下,最后只得干巴巴地来了句:「……那我明日便开始练弓马,争取让我的手与陛下一样。」 安抚恶龙,要从满足他的小要求开始。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似乎在掂量我此刻的真心。 我加了一句:「陛下不信我,那不如亲自教我该怎么做,唯有那事不行,我的癸水在身,近日伺候不了陛下。」 他默了半晌,起身把烫伤药膏放回了原处,面无表情道:「朕可真是请了个祖宗回来,嘴上说着让朕教怎么做,真送了教习女官来时,又觉得朕羞辱你。」 「我错了。」我飞速承认错误:「下次不会了。」 李斯焱面露嘲讽之色:「朕看你也不用费心思讨好朕了,虚情假意的模样真让人噁心,如今孟叙已经上了任,你家里也安顿了下来,你还有什么有求于朕的地方?」 对啊,我整个人蓦地一愣,好像确实如此……孟叙已走了,我家里也安顿了下来,李斯焱信不信任我又有什么要紧? 听他近日话里的意思,还有紫宸殿被把守得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的窗门,他也从没指望过我真心顺从他呀,那我为什么还要讨好他呢? 我突然就想通了。 不想再说那些违心的好话,我静静坐了半晌,欠身道:「既然陛下不乐意听,那我就不烦陛下了。」 说完又观察了片刻,见他没有异议,我便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那本博物志,挑了个舒服的蒲团,坐下继续看了起来。 李斯焱一直斜睨着我,直到我在角落里窝成一个安静的小团,悄无声息地看起了书,他才缓缓收回目光。 又在殿中立了半晌,他拉开殿门,让惠月她们把御书房里的表章奏摺和笔墨纸砚统统搬来寝殿,摆在了离我不远不近的位置。 我没有抬头,不多时,耳边便传来更漏声并他沙沙翻动纸张的声音。 手里的博物志我早看过许多遍了,里头的故事大约都能背诵出来,我看的这一卷讲了些山精水怪的异闻,故事浪漫而飞扬,是沉闷深宫里难得的慰藉。 我看得越发入迷,忽然听见李斯焱唤我的名字:「沈缨。」 我恋恋不捨放下书本,应道:「陛下何事?」 他问我道:「晚膳吃了什么?」 「鱼脍……肉糜粥……蒸饼……拌秋葵……」我声情并茂报起菜名。 「现在饿吗?」 我摇摇头:「不饿。」 自打我病好了之后,晚膳的规格越发豪华,现在居然能和李斯焱的御膳一较高下了,我怀疑可能是李斯焱敲打了御厨,下达了什么「她不好好吃饭你就提头来见」之类的霸王要求。 李斯焱道:「可朕饿了,你去给朕做些东西来。」 「啊?」我张大了嘴:「可我不会做饭……」 没骗他,我真的没进过厨房,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娘子天天烟燻火燎地研究庖厨之道?顶了天也就整治些糕点罢了。 李斯焱平静地把笔搁下,垂眼道:「哦?那为什么朕看你给孟叙的书信,里面让他来你家吃点心?」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得一脸茫然——我连面都不会和,什么时候给孟叙做过点心了? 「忘了吗?」李斯焱慢悠悠地从怀里抽出一张纸笺。 我惊疑不定,接来低头看了眼——纸笺微微泛黄,上面字迹陈旧,写的是让孟叙来沈府吃我做的胡饼。 我这才想起来有这回事,但事实嘛…… 「这是误会,」我沮丧地交代道:「我不懂烹饪,胡饼是淑淑做的,我就只负责往上头撒了一把胡麻而已。」 李斯焱扯了扯嘴角,露出今日第一个实实在在的笑容,揶揄道:「哟,这是借花献佛了?」 借别人的劳动成果邀功,这事情着实有些尴尬没品,我百口莫辩,低头默认了,双眼盯着脚边的地缝,祈祷它能快点裂开,我好钻进去离开这个糟心的世界。 站了一会儿,我偷偷抬眼瞄向了李斯焱的方向,发现这厮居然还在笑,狐狸眼眯成两条愉悦的弧线。 笑吧笑吧,我恼羞成怒地心想,总比之前阴森的模样强一些。 李斯焱笑够了,慵懒地往后靠去,整个人以一个舒坦松弛的姿势斜倚在一大堆软枕里,朝我扔了一本书册。 那书册划着名一道完美的抛物线飞向我,我手足无措地接住了,翻到封面一看,上书三个大字:食珍录。 「陛下这是让我学做菜?」我大惊,他不怕我一时激愤把他毒死? 李斯焱漫不经心地点头,又给我扔来了一本食经,我捧着这两本书,眼神绝望得像是小时候被先生布置了一大筐功课一样。 「孟叙没吃过你的手艺,朕却想尝尝。」李斯焱道:「你镇日里无事可做,总爱胡思乱想,朕派人过来,你又觉得朕不安好心,现今让你做些饭食打发时间,总不算是羞辱你了吧。」 「不算。」我彻底没了脾气,又回到了我的小书桌边,翻开他给的两本菜谱看了起来,问他道:「陛下想让我做哪些菜?」 「就做胡饼。」他道。 第157页 …… 李斯焱似乎非常介意我和孟叙的过去种种,近乎自虐一样,熬夜翻完了我和孟叙往来的所有信件,其中一部分被他抓着我的手烧掉了,另一部分被他看完后扔进了冰鉴里,墨迹被水氤得一点不剩。 我抓着那两本书,坐在角落里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他又被刺激了,想出一些新鲜的法子来折腾我。 他一翻就翻到了后半夜,我困得不知人间何世,小鸡啄米一般地不停点头,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李斯焱却精神得很,还有闲心笑话我画的乌龟难看。 可见能当上皇帝的人,性格可以烂一点,但身体一定要硬朗。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天光露白,鸟鸣声起,李斯焱终于看完了这些信件,并把它们统统毁去。 待到最后一片纸笺落入水中,我的心里空空落落,好像失去了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生一样。 没人能准确地记住过去发生的所有事,这才是人类需要歷史的原因,没有书信的记录,那些遥远的记忆好像勐然褪去了色彩,我明白李斯焱的用意,他想让我与过去的事情挥手作别,唯有这样,他才可以顺理成章拥有我的将来。 年轻的皇帝缓步向我走来,空气里浮动着微尘,让人眼前如蒙上一层细纱,朦朦地把一切阴郁的东西软化出晕光。 我努力睁开眼睛看着他,熬夜熬出了生理性的泪水,正顺着腮边滑落。 他低身抱住我,伸手拂去我酸涩的泪水,哑声道:「忘了以前的事罢,从今往后,朕只当世上没有孟叙这个人。」 我趴在李斯焱肩膀上,耳廓紧贴着他的鬓髮,窗外透进来新生的曦光,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未来、希望这种美好的字眼。 可是瞬间的感悟过后,我眨了眨眼,把眼泪强行憋了回去,心里觉得好笑,真讽刺,他居然命令一个史官抛却前尘,只看来日。 我很怕万事只往前看的人,这样的人没有过往,背后空无一物,他们只会像一台水磨一样滚滚不休,无情地一往无前。 李斯焱就是这样的人,他永远都在竭力抛弃他的过去,从未与自己的过往和解过。 他或许是打心底地厌恶自己,才那么想逃离记忆。 我对他道:「我如果说我能忘,那是在骗陛下,孟哥哥与我羁绊颇深,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呢?」 感受到李斯焱身上散发出的冷意,我继续道:「可我记不记得他又有什么要紧?我的以后都把持在陛下手里,就算有些温存回忆,也改变不了未来不是吗。」 「我家人在陛下手中一日,我便一日不能离开。」我道:「握着两张王牌,陛下还不放心吗?」 他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更漏声轻轻地萦绕在耳边,冰在铜器中静静融化,万物静默如谜,冤家与意中人彼此拥抱,这一刻的空气居然有了一点隽永的意味。 良久,李斯焱松开了我,神情晦暗不明,他道:「你说得没错,朕何必在乎你心里有谁,怎样你也离不开便是了。「 我嗯了一声,很开心他能想得开。 他把我抱去了榻上,自己则梳头洗面,准备朝会。 我迷迷煳煳地转过头,看到他又穿上了那身金光璀璨的十二章,昨晚被我扯成死结的带子也已经被惠月巧手解开了,被她打成了一个漂亮的结。 穿着龙袍的李斯焱贵气逼人,仿佛天生就该站在最高处一样,可越是高处越是孤独,即使幸运如姮娥,也只有一只小兔能陪伴左右。 我抱着被子昏沉入睡,半梦半醒间感受到他走来了床前,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髮,轻声道:「别忘了给朕做饭。」 陪他玩 紫宸殿小厨房的总管姓谢,约莫三十岁上下,生得一张喜气的笑脸,为人很是和气,自称来自掖庭,和夏富贵曾共事过几年。 进了膳房,我一边生涩地和面,一边问他,从前李斯焱的饭食都是何人来整治? 谢总管笑容如旧,亲自提刀帮我剁了馅料,不动声色道:「从潜邸时起,陛下的饭食就由咱家掌管,沈娘子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来问咱家便是。」 我道:「那再以前呢?在掖庭的时候?」 听见掖庭二字,谢总管的动作一滞,那始终牢牢镶在脸上的和蔼神情裂出一个小缝。 「算了,谢总管不想说,那我也不问了。」我把面团成一团,又揉捏开来,擦了把汗问道:「你瞧瞧这面还需再捶打捶打吗?」 谢总管连忙道:「不用了,可入锅子蒸起来了,沈娘子且随我来。」 此时灶已经被烧得很热了,我被蒸汽一烫,脑袋晕晕乎乎的,连忙退后了几步,找了个马扎坐下。 谢总管见我脸色不好,整个人如临大敌,立刻命下人们开窗开门,打扇搬冰。 我喝了口水,示意他不用那么紧张,感慨道:「这么日日烟燻火燎的,当真是辛苦他们了。」 「算不得,能为陛下掌管御膳,这是天大的荣耀。」 我颔首道:「陛下很信任总管。」 谢总管很是受用,挺起胸脯道:「谢娘子夸奖,小可愧不敢当,陛下对入口之物向来慎重,愿意吃娘子做的餐食,也是极看重娘子的。」 看重吗?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勉强笑了笑道:「都是在宫里,能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呢?从前魏淑妃送来的汤 第158页 水,他不是也照吃不误。」 谢总管眼珠子一转,俯身道:「娘子不知,陛下从未用过魏淑妃送来的食物,都是收下后转手送来我们膳房这儿的。」 我一怔:「为什么?」 谢总管道:「陛下从前势单力薄时,常有人在膳食里做些不干净的文章,久而久之,陛下就不吃旁人给的东西了。」 「哦。」我淡淡道:「原来如此,他让你来监视着我做餐食,是怕我暗里放了脏东西吧。」 谢总管万万想不到我那么不会聊天,只得用他一贯的亲切笑容煳弄过去:「……娘子哪里话,陛下若真不信娘子,依着他的性子,一步也不会容娘子踏入紫宸殿的,何谈让小的来襄助娘子呢?」 我这两日来了月信,怀中揣着一团火药一样,特别想与人吵架,但看谢总管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愣是没能发起火来,最后只嘆了口气道:「蒸好了,待会儿给他端去吧。」 李斯焱成日忙于朝政,一般傍晚时才会回到寝殿来看我两眼,在此之前,下午是我漫长的独处时光。 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像是他豢养的鸟雀,主人开心了逗两下,不开心了就晾着我……不,鸟雀的日子都比我好些,起码偶尔还能去架子上放放风,不像我,一步也走出不了紫宸殿。 前日我想出门转上两圈,被惠月拦下了,她说我可以出去,但先要让她去向李斯焱请示一声方可,我想了想,点头答应了,于是在门口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却见惠月带来了黑压压一大串侍卫,告诉我这都是来保护我的。 我看了眼惠月,又看了眼这群面熟的侍卫大哥,嘴唇翕动,差点公然爆出粗口来。 不想让我出门直说便是了,何必派这么一大群人来给我不自在? 气得我扭头就走,怒气沖沖回了内殿,仰头倒在榻上,脑仁一阵阵发疼。 以后怎么办?真的就要在这座牢笼里任他亵玩强迫,生不能生死不能死,最后慢慢地消耗掉自己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摆脱这种境况,因为走投无路,所以倍加绝望,躺在床上想了一条又一条生路,最后都因为欠缺可行性而作罢。 「娘子,娘子?」耳边有人轻轻唿唤我。 我没精打采道:「出去。」 可突然反应了过来,这声音…… 我立时一骨碌爬了起来,见到眼前两个憨头呆脑的小宫女,脱口而出道:「金莲金柳?你们怎么在这?」 「娘子……」 一对金泪盈于睫,两张小嘴以同一个弧度扁了下去,先是哽咽,最后实在忍不住,抱着我稀里哗啦哭了起来。 两人突如其来的伤感成功冲击到了我,我也小嘴一扁,嚎啕大哭,泪洒千里。 我一个人的嘹亮哭声能顶她们两个,小金莲和小金柳没想到我不按剧本演,非但没有安慰她俩,还自己狂哭不止,不由讪讪收了眼泪,一个递帕子,一个拍后背地试图让我安静下来。 我抽抽噎噎道:「你们怎么来了?惠月偷偷放你们来瞧我的吗?」 小金莲摇摇头:「不是的,惠月姐姐说,今后还是由我们俩来伺候娘子。」 我疑惑道:「她怎么突然不监视我了?莫非……」 说了一半,我的声音戛然而止,昨晚因为我无心的一句人不如故折腾了整宿,事情的起因不就是我让金莲金柳来陪伴我吗?看来李斯焱嘴上阴阳怪气,却还是记下我的请求了。 小金柳道:「昔日一别,我们姐妹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娘子了,没想到不过两月,便又与娘子重逢,也算得是缘分了。」 我眼泪还没吞下去,就被她气了个仰倒,这倒霉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毛病一点未改,这缘分给她她要不要啊! 有了金柳和金莲,这死气沉沉的紫宸殿终于有了点人气儿了,只不过她们两人好像是奉了谁的命令一样,明明不是活泼的性子,却硬是努力地拉着我投壶打牌,让大殿里窒息的气氛更加活跃些。 十分奇怪。 后来我渐渐看出了门道,她俩的反常行为定是得了庆福或是惠月的授意,狗皇帝大概希望我能保持过去那种神采飞扬的状态,所以让宫人们尽力哄我开心。 看着小金莲和小金柳蹦蹦跳跳彩衣娱亲的模样,我若有所思,感觉自己隐约窥探到了李斯焱的真实情感需求。 ——可能这狗东西根本不想要我彻彻底底的臣服。 他更需要我保持着无伤大雅小傲慢,鲜妍活泼地装点他无趣的皇帝生涯。 终归是太寂寞了,所以才想养只聒噪快活的鸟儿,在夜深人静时挤进它的巢穴,抱着它睡上一觉。 我捻着双陆棋子,盯着棋盘沉思良久,突然勐拍一记大腿道:「我悟了。」 这一悟,如同一把掀开了近日的压抑迷惘,拨云见日,神清气爽。 这和下棋是一样的道理呀! 世间情仇拉扯,恰如一盘双陆,痴男怨女各执一方,盘上礼尚往来,桌下暗潮汹涌,不动声色或是歇斯底里地争吵作闹,推拉交锋,无非为了争夺一段关系里的掌控权而已。 既然李斯焱已经把我拉入这盘棋,我走也走不脱,那就干脆坐下来陪他下呗,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没错,我恶狠狠地拍下一子,伴着清脆的声音心想,在金笼里自怨自艾不是我沈缨的作风,我要赢,我要控制他,我要反把狗皇帝关进金笼里去,谁爱做这不能自主的鸟儿谁做去,反正老娘不要被关起来自由。 第159页 既然他喜欢我,那我就要利用他的喜爱,尽力让自己过得舒坦,不只是为了我,也为了小川和孟叙。 想通了后,我自信地对小金莲道:「这种狗男人,一昧顺从没用,他只会怀疑控制,得寸进尺,就应该用训狗的法子对付他,千万不能惯着。」 小金莲一脸茫然:「娘子说什么?」 我摸着下巴道:「他不想看我的好脸色,那我不装了,我就是这般女子,我摊牌了。」 「……啊?」 我是哪般女子?我是个脾气不好,又臭又硬,嫉恶如仇,还特别能作的女子。 认清了自己的本质,我发觉我永远无法发自内心地伏低做小讨好李斯焱。 既然做不到,那干脆就别刻意顺从他了,换条路线,没准他还更受用点。 于是,我第二天准时踏入御膳房,又做了一套胡饼。 可这次不一样,我把谢总管给的优质馅料统统扔到了一旁,自作主张塞了一坨难吃的水煮秋葵,让谢总管给李斯焱呈上去,还必须强调,这就是老娘给他做的爱心午膳。 谢总管愁得脸都快抽抽了,劝了我小半个时辰,无外乎这饼绝不能入陛下的金口云云,可我丝毫不为所动,最后直接发了火:「你是中宫娘娘还是太皇太后?也敢跟我废话?敢紧给我送过去,不然老娘去御前告你状。」 他实在没有办法,硬着头皮送去了御书房,走的时候两股战战,看起来随时都会晕过去。 我一巴掌拍在他背心:「给我挺起腰来,雄赳赳气昂昂地过去!」 谢总管快哭了:「沈娘子甭折腾小的了,这饼……这饼……」 我大手一挥:「你别怕,绝对没事,男人嘛,绝不能惯着,时不时给点颜色,他们才会舒服。」 惠月沉默地记下了我放的惊天厥词,沉默着跟上了谢总管,再一五一十地转告了李斯焱。 果然不出我所料,李斯焱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好似还颇为开心,虽嘴上不说,但晚上回内殿后饭都多吃了好几口,还大张旗鼓地招唿起惠月,让她去库房里把久未使用的妆檯,高脚凳,双陆桌,白玉棋盘都拿出来。 惠月闷不吭声地照做,不到一个时辰,各色珍奇家具堆满了半个紫宸殿,我像个骄傲的女王一样挨个巡视一番,挑了几个顺眼的留下了。 李斯焱就这么看着我挑选,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嘴角翘得压都压不住。 从前没有任何东西能打动我,所以即使李斯焱手握天下,在我面前仍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孩。 我对于他来说,永远是一缕留不住的风。 所以当我开始接受他的馈赠时,他内心甘之如饴,受宠若惊,恨不能将天下至宝统统送到我面前来,偏偏表面还要装得波澜不惊,不能被我察觉到卑微的愿望。 他当皇帝的时候,我时常捉摸不透他,可现在开始把他当作恋爱中的狗男人看待时,他的一切行为与心理活动都在我面前一目了然了,连条底裤都不剩。 我,沈缨,治国不会,可是拥有丰富的恋爱经验,能把李斯焱吊起来抽打。 慢慢来,早晚有一天,我能把这条狗驯服了。 第二日,我以打牌凑不齐一桌为由,向惠月申请把意得调来陪我玩耍,这孩子如今在偏殿做洒扫,我想把他要来正殿。 惠月沉吟了很久,皱眉道:「沈娘子想打叶子牌的话,宿夕与蝉儿都能陪着玩,可这意得不知深浅,且是个男身,只怕陛下那边不好交代。」 我蛮横地叉腰道:「我才不要宿夕蝉儿陪我玩儿呢,她们俩那么厉害,一个人就能打一整桌,有她俩在还有我什么事?」 惠月不说话了,她是聪明人,说话听声锣鼓听音,一下就明白了,我这不是缺人打叶子牌,是想法子硬要那个意得来伺候呢。 她心里有了谱,哄着我道:「娘子莫急,容我去向陛下禀告,若陛下同意了,就将那意得调来。」 我下巴一扬,做嚣张状:「快去告诉他。」 所以当晚,李斯焱回了殿,脱下外裳后,第一句话就是:「你今日要的那个内侍是什么来头?「 我老实道:「我在掖庭的时候,他和我一同倒过夜香,还算是投缘。」 李斯焱笑了笑:「你能耐啊,在那鬼地方都能交到朋友。」 我在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对,我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你羡慕也羡慕不来。 「让他过来吧,」李斯焱漫不经心道:「只是要记得一点,朕看厌了你垮着脸的模样,才找些人陪你玩耍,若他们没法子让你开心,那便是无用之人,早晚要被撵出去的。」 「你不能好好说话吗?」我数落他:「给一颗蜜枣本是好事,你非要加一根大棒,这样没人会真心顺从你的。」 语气中带有亲密的嗔怪。 自打我被李斯焱实打实恐吓了一顿后,一直小心翼翼如受惊的鹌鹑,言语也颇为谨慎,这还是第一次像往日一样口无遮拦。 李斯焱的手悬在半空中,讶异地转头望向我。 我理直气壮提出要求:「近日天气好,我想出去逛逛。」 李斯焱除去头冠,垂下眼帘道:「外头炎热,你这娇气身子可受不住。」 他顿了顿,又道:「你如果非要出去,要带上替你打伞的人,金莲金柳笨手笨脚的不堪大用,还是让宿夕来……」 第160页 「我不要旁人,我只带她俩就够了。」 我端起一盏清凉的薄荷饮,蹬蹬蹬跑到他面前,仰起脸嘟嘴道:「你先答应我,不然我不给你喝。」 多亏那么多年向孟叙撒娇撒出的充足经验,我愣是脸不红心不跳地做完了全套流程,闭上嘴时自己都觉得自己演技超群,且足够不要脸。 李斯焱大概以为我中了邪,站在原处盯着我半晌,目光三分凉薄三分讥笑四分漫不经心。 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戏有点过。 下一刻,李斯焱从善如流地笑了笑,就着我的手喝下了那杯薄荷饮,喉结因吞咽而滚动,见我仍咬牙举着被子,他又自然而然地在我的手背上亲了一口,我手一抖,彻底举不住了,灰熘熘地坐去了一旁。 虽然落荒而逃,我还是敬业地接了一句:「……这糖水难做得要命,我又是切又是煮,吃了不知多少菸灰,你就这么牛嚼牡丹地喝了,不害臊吗?」 李斯焱神色从容,似笑非笑间,帝王的压迫感迸露,看得我一阵心慌。 说出来的话倒还算和善:「你何时也学会了不讲道理?」 我嘴硬:「你胡说,我最公平讲理的。」 他笑吟吟道:「好,你最讲理。」 指挥宫女安顿好了金光灿烂的皇帝行头,他把人统统打发出了内殿,在我身边撩袍坐下,拿起我白天无聊时画的一张山水看了几眼,随意道:「这么殷勤,就是为了自己出门走走?」 我道:「我还有其他要求,陛下想听吗?」 李斯焱不置可否,专心打量着我的墨宝。 我凑上去道:「我想要几个好看点的花瓶,石榴花和紫薇花开了,我想折几支供着。」 「行,」李斯焱痛快答应:「明日去库房挑。」 我又道:「我不喜欢现在点的香,能不能撤了?」 李斯焱皱眉道:「你既然不喜欢?为什么前几日不说?朕还以为你喜欢焚香。」 「你那么凶,我哪儿敢提。」 「好,今后殿里的摆设用度都随你的意。」李斯焱道:「库房钥匙在惠月手里,你找她要就行,里面的东西随便挑,没有的话就和朕说,朕替你寻来。」 真阔气,我心想,难怪自古美女爱英雄,哪个女孩能挡得住这种财大气粗的豪横? 也就是我价值观比较崎岖,才不为所动罢了。 「谢谢陛下,最后一个,我想见见我弟弟。」 我一边说,一边做作地撩了下头髮,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实则偷眼观察着李斯焱。 果然,我话音刚一落地,李斯焱就徐徐放下了我画的山水,面色几乎是在瞬间阴沉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心生惧意,却努力做出无辜的情态,眨眨眼道:「就只是见一见他而已,他可是我亲弟弟,论起来他还是你的小舅子,该叫你姐夫的,让我见一见能怎么样?李斯焱你嘴上说我是你的人,其实根本没把我当自己人吧。」 东拉西扯了一堆理由,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取悦了李斯焱,他眼中的阴鸷之色慢慢散去了,嘴角微微一抽,从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来。 不是生气,倒像是有点得意。 我一看此事有戏,立刻趁热打铁:「我今天忙了一天,上午给你做东西吃,下午给你画画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李斯焱斜了我一眼,夕阳洒在他脸上,让原本俊美邪气的面容附上一层暖黄的晕光,气质顿时柔和了下来。 「这画儿是给朕画的?」李斯焱突然道:「朕可没看出来。」 我热心地指着自己随手描的两只野鸭子,睁着眼睛说瞎话道:「你要细心观察才是啊!瞧瞧这是什么?鸳鸯,陛下还看不懂我的意思吗?」 「哦,是鸳鸯,你是想和谁双宿双飞?孟叙吗?」 「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恼羞成怒:「不让我见我弟弟我就不见了,一天到晚提孟叙做什么,成心给我添堵吗?」 见我发了火,李斯焱清朗地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我毛茸茸的脑袋,又揽过我的脸,在唇上轻轻啄了一口。 柔软而温热的吻落在唇上,我蓦地有种奇怪的感觉。 李斯焱以前亲我都是排山倒海之势,恨不能把我嚼碎了吞入血骨里,霸道又急切,可这次不一样,很是轻柔小心,竟有点温存的意味。 「好了,朕答应你,他既然叫朕一声姐夫,那自然不能亏待了。」李斯焱哑着嗓子,目光暗沉道:「那么,你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 我飞速起身道:「不行,我月信还没走。」 方站起了一半,又被他用力拉了回去,我一个踉跄,摔倒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的心跳在腔里跳动,每一声都轰烈如擂鼓。 他又勾住我脖颈,微微喘着粗气,也不管我唇上刚刚蹭到的墨汁,低头狠狠地亲了上去。 在这种时候,我只管装一条死鱼,任他吮吸啃咬,心中默默念佛。 耳鬓厮磨间,李斯焱似乎找到了方法填补内心的空缺,他伸出玉石般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扣住了我的下颚,我想退开,却被他定在原处动弹不得。 他口中有薄荷的苦香,通过亲吻渐渐染入了我唇齿间,李斯焱迫切地想加深这种交融,亲吻地越来越深,好似快要吞没我一样。 我快窒息了,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口,警告他适可而止。 第161页 他终于放开了我,像小狗一样恋恋不捨地离开,脸上还维持着波澜不惊的神色,其实气息早就乱得一塌煳涂了。 我抿了抿被啃得红肿的嘴唇,不满道:「你下次轻一点。」 他的手指抚摸着我的侧脸,掠过我的唇角,低声道:「今天那么乖巧,朕忍不住。」 我越发笃定了之前的推测,李斯焱喜欢的确实就是这样的沈缨,恰到好处的叛逆、活泼和做作,此外再加上一点锦上添花的才华,这就是他费尽心思要抢到手的我。 「你记得带我见小川。」 我把他推开,自顾自地站起身,到桌子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背对着李斯焱细细地漱了口,声音冷淡。 背后没有了声响,我走到窗边,抬头望外面绚美的夕阳,今日天气很好,万里层云堆叠出温柔的晚霞,落在朱红的宫墙上,汇成一种淡淡的金橙色。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睁眼看着日轮西沉,待到那火球隐在群山之后的瞬间,李斯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能一直这样的话,何止能见你弟弟?」他轻声道:「 你想要朕的江山,朕都会给你。」 一些日常 我的朋友江御史以前教育过我:男人在情迷意乱时说的话,可以直接按放屁处理。 李斯焱说他可以把江山给我的时候,我背对着他狂翻白眼:这就是男人,江山为聘的大话张嘴就来,也没见他放我去他的江山里熘达熘达啊。 今天的李斯焱格外黏煳,用晚膳时,还特地点评了我白天时给他做的胡饼,但他不是那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当然说不出什么门道,只有言简意赅的两个字:难吃。 我气鼓鼓地敲着桌子道:「我做的饼就是这个味道,想吃味道好的,让你的三宫六院给你做去。」 被我甩了个脸子,李斯焱非但没有不悦,甚至还挑起眉毛,笑出了声。 「你还笑!」我气不打一出来。 他收了笑意,往我的小金碗里夹了一筷子炙肉道:「虽然难吃,但朕却喜欢得很。」 一言难尽,真一言难尽,我闭嘴低头吃饭,感觉到宫人们看我的眼神越发微妙暧昧。 尤其是小金莲,妈的,这丫头奋力憋住笑容的样子,像极了我那个最爱给人做媒的姨母。 收了碗筷后,我懒洋洋地斜靠在床头看书,昨日的博物志看完了,今天换了本搜神记。 李斯焱今夜没有公务要处理,也跟我靠在一起看书,我没什么兴致地瞟了一眼:三国志。 读着读着,口中一甜,李斯焱塞了一颗蜜饯到我嘴里。 我叼着这颗蜜饯扭过头,李斯焱交叠起两条长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道:「这个梅子做得不错。」 我嚼了嚼,确实味道极好,毕竟是皇帝亲自挑的厨子,手艺没的说。 最近他对投餵我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每天变着法儿给我塞各色山珍海味,零食蜜饯,好像迫不及待把我餵胖出栏。 ……唉,餵就餵吧,反正我早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我们两人一言不发地对坐看书,手边各点一盏青釉灯。 皇家奢侈,灯上足足有十数支蜡烛,照得室内明如白昼。 没过多久,我就看累了,打了个哈欠,对李斯焱道:「陛下,我困了。」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放下了书本,起身走到我身边道:「想歇下?」 我像只狸奴一样伸展四肢,懒懒散散道:「先让金莲金柳帮我把头髮散了。」 自打病好了之后,我就失去了披头散髮的特权,每天由惠月雷打不动地给我梳一个板正的双螺。 我不太喜欢这个髮型,总觉得扯得头皮疼,可李斯焱好像很喜欢我顶着一对犄角的模样,没事就爱来揪两把,特别幼稚,老让我想起小时候常骚扰我的后桌小男孩。 正发着呆时,一只手轻轻落在我髮髻上,先是揉了揉,然后抽去了束髮的锦带。 没了带子的束缚,乌泱泱的头髮都垂了下来,我扭头困惑地看向李斯焱,不知他为何突然手贱了那么一下。 后者脸皮极厚,坦然道:「不过拆个头髮罢了,朕可以帮你。」 他绕到了我身后,问我道:「你的篦子在哪儿?」 我瞪大了眼,惊得差点掉下了床,一把抱住自己的头髮,结结巴巴道:「……陛下这是要给我通发?」 他理所当然道:「有何不可?过来吧。」 殿门微微一响,一直侯在门外的惠月极有眼色地递来了一只小巧的犀角篦子,然后更有眼色地飞速退出了内殿。 我顶着一头鸟窝乱发,被心血来潮的狗皇帝牢牢摁在妆檯前,内心只有两个字循环吶喊:救命。 时人习俗,束髮乃是十分郑重的事,与礼法制度联繫颇深,所以,唯有最亲近的人才可以为彼此梳头沐面。 李斯焱手持犀角梳,挑了一束缠在一起的髮丝下了手,他大约是第一次帮别人整理头髮,下手没轻没重,我只觉头皮一紧,随即嘶地痛唿一声。 真疼啊,我眼泪汪汪地看着镜子里手足无措的狗皇帝,咬牙道:「我自己来!」 李斯焱理亏却强硬地站直了身子道:「不许动。」一边再次尝试解开那缕髮丝。 我只能乖乖坐在原地,任他摆弄。 面前是一座高高的妆檯,由上好的乌木制成,镶嵌各色名贵宝石,据是西域运来的珍奇,这华丽的妆镜应该映照倾国美人才是,可此刻,坐在它前面的是个平平无奇只有一点小好看的我。 第162页 我自小就知道自己不是大美人,在安邑坊内部坊花选秀中勉强可以挤进前三,搁整个长安来看,撑死只能蹭个前五十。 如果有人在几年前告诉我:我将来会把皇帝给迷得神魂颠倒,我定会把此人扭送至癔症院劝他先把病治了,这事拖不得。 望着铜镜里清秀倔强中略带小憔悴的面庞,再看了眼专注地替我在通头髮的皇帝,我觉得老天爷真的太幽默了,给了李斯焱丰神俊朗的脸,却没给他一双拥有正常审美的眼睛。 我张了张嘴,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出了口:「……为什么非要是我?」 「我脾气那么坏,做胡饼难吃,长得也普普通通……」我列举着自己的缺点:「家里人丁凋零,还有个青梅竹马的……总之陛下你是天下之主,什么样的女人要不到?非要来纠缠我做什么呢……啊!」 原来是李斯焱解不开那几根头髮,干脆直接扯断了,扯头髮的力度却没控制好,弄得我头皮一阵剧痛。 他捏着这几缕断髮,状似无意地将它们打了个结,装进了一个小香包中,做好了这些后,他又持起篦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我还算服帖的头髮。 他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不置可否道:「没什么缘由,朕乐意罢了。」 「你们读书人总是平白研究出许多条目,一样样清算考究,好像什么问题都要有个解答才是。」李斯焱淡淡道:「但天下大多事都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我追问他:「是不是因为我的性子对了你胃口?你就是想掌控一只烈性的鸟儿?」 李斯焱屈起手指,弹了我的额头一记:「也不全是,最紧要的是因为朕中意你这个人。」 中意你这个人。 ——如果是旁人这样对我表白心迹,我一定会暗自窃喜,自我陶醉,可李斯焱这么说,只让我觉得这个狗东西又在搪塞我。 他抚摸着我细白的脸,把我的头摆正,对着铜镜道:「况且你生得也不错,如果以鸟来作比,你也算是只羽毛漂亮的雀儿了。」 我又仔细地端详了铜镜里平平无奇的面孔,再次笃定李斯焱的审美多多少少有点疾病。 他的手指插入我通好的头髮,轻轻地往下划弄,口中轻声道:「你用什么洗髮?和从前不一样了,味道很香。」 「皂角,还有惠月熏的苏合香。」我答道。 他模煳地应答了一声,低头亲吻我的髮丝,又触及到脖颈,后背,留下一串轻柔的噪音。 模样无比留恋痴迷,无端令我有些毛骨悚然。 我害怕这种过分的亲密,他的姿态像是勐兽在嗅储备粮一样,随时准备下嘴。 为了躲避他神出鬼没的狗嘴,我赶紧往旁边缩了一缩,刻意岔开话题:「陛下今日怎么突然对我好起来了?怪不习惯的。」 李斯焱依旧还是那句话:「朕乐意。」 这一晚他又搂着我入眠,姿势强横又充满占有的意味,像是小孩搂着一个人型安抚玩具一样。 北方的白日烈日如火,毒辣异常,入夜后太液池上有风款款而来,吹散了京城的热浪。 虽然有点冷,但我根本不需要盖被子,李斯焱锻鍊身体锻鍊得勤,自带夜间发热功能,被他一抱,我只觉得一个巨大的火炉在背后熊熊燃烧。 我毫不客气地去踹他:「……好热,你离我远点。」 他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横在我胸前的手臂微微一动,停留半晌后,才恋恋不捨地挪走了。 我继续道:「过去点,我快没地方睡了。」 他听话地往外头挪了挪。 我这才满意了,自己抱着被子闭上了眼。 李斯焱这个人吧,性格捉摸不定,行事疯癫偏执,可是内心深处好像又有那么一点受虐倾向。 刚被抓进来的时候,我担忧亲友,成日又慌又怕,不知该怎么应对他,曲意逢迎的时候有,心如死灰懒得搭理的时刻也有,他看到这样的我暴躁极了,说了不少难听话,吓得我惶惶不可终日。 现在我换了一套策略,像面对孟叙一样甩脸子,发小脾气,该吃吃该玩玩,他反而受用得很,没有再板着个脸,也不再阴阳怪气地威胁我了。 虽然我尚未弄清他这种心理的由来,但却很高兴自己找到了能让他保持心情愉悦的方法,他心情好了,便不会再去找沈孟两家的麻烦,我也能松一口气。 黑夜里,我侧躺着,又盘算起怎么得寸进尺一下,忽悠他给我配一间新的宫室。 ——最好离紫宸殿远一点,这样就不用天天见到他了。 正想得美时,头顶突然罩下一片阴影,挡住了夜明珠淡淡的晕光。 我没来得及装睡,就被李斯焱逮了个正着,他支起身子,以手撑颌,带着笑意道:「方才你说要睡,到了榻上却又不困了,眼睛瞪得那么大,在想些什么?」 我早就编好了託词,张嘴就来:「想早晨的胡饼,我要是多烧上半盏茶功夫,口感一定会好一些。」 「哦?」李斯焱道:「管事说你做完就走了,一口都没有尝,从何处知晓口感如何呢?」 这人刨根问底,着实讨厌。 我哼了一声道:「自是出锅时就知道了,那颜色看着就与寻常胡饼不同,不然能全给你吃吗?」 李斯焱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他轻声道:「那这次先原谅了你,下次可要做好些。」 第163页 我嗯了一声。 他伸手合上我的双眼,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昨晚说过,你忘不掉过去的事,忘不掉便算了,只要以后都像今天这样就好,你可以向朕提要求,沖朕发脾气,除了离开朕之外,做什么都行。」 类似的话他翻来覆去说过很多回了,只有这次格外郑重而低姿态,近乎请求。 我没什么兴致,在黑暗中点了点头,算是答覆。 ……等等! 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我霍然坐起了身,凑到李斯焱跟前道:「你说做什么都行?真的吗?」 他道:「也不是真的什么都行,你说来听听?」 「你能不能不要幸我啊?」 「给朕一个理由,」李斯焱不置可否。 「朕为了把你抢回来,挨了不知多少唾沫星子,说不碰你便不碰你了吗?」 我道:「理由有的是,那日范太医也说了,这半年我生了许多场大病,还在御前挨了一刀,连番作耗,身子亏得厉害,受不住折腾。」 「而且……」我拖着委屈难过的长音,楚楚可怜道:「我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而且也没有准备好……我阿爹在天有灵,若见我随随便便就委身于杀他的仇人,他要託梦来骂我的。」 李斯焱道:「那他託梦的时候你同他解释清楚,是朕强迫你伺候,你被逼无奈,清白得很。」 「我……我爹才不管呢,他只会觉得我没骨气。」 「莫怕,朕陪你一同挨骂便是。」李斯焱的脸皮能顶两个我。 我心里暗骂他精虫上脑,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嘴上还是道:「哎呀,陛下就允了我吧,反正我早晚是陛下的,也不在乎等我身子好些对吗。」 他思忖了起来,伸出手,用修长漂亮的手指梳着我的长髮。 沉默了约半盏茶功夫,才把我的头髮统统拢到了枕头后面,开口道:「既然你身子亏了,那就先修补好了再说,只不过,朕耐心不好,莫要让朕等太久。」 终于把这事又往后拖了些,我悄悄地舒了一口气:「谢陛下。」 后来,李斯焱下令撤去了多余的侍卫,也没有再提让我在床笫间伺候他的事。 但除此之外一切照旧,我的生活水平依旧是太后级的水准,只要我开口要的东西,李斯焱绝不说半个不字。 某一天我心血来潮,让他拿传国玉玺给我的画盖个戳,本是随便一说,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地就递了我,还问我要不要拿他的私玺玩玩。 他说得轻巧,我却吓得差点从桌子上掉下去——皇帝的私玺何其重要,就算是李斯焱,发诏书文告也都需要亲自盖章,他这么随便给我玩,就不怕我动歪心思吗? 李斯焱好整以暇道:「你连弄死朕的勇气都没有,朕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不忿道:「还不是因为你是皇帝。」 「对,这就是做皇帝的好处,」李斯焱捏了我的脸蛋一把,笑道:「只有站在万人之上,才能长久地掌控想要的东西。」 他笑得实在太欠揍了,导致这一瞬间,我特别想雇个活好的刺客取他狗命。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的生活模式慢慢固定了下来:早晨他上朝我补觉,下午他办公我闲逛,过了申时他搁笔下班,夜晚抱着我一起睡觉。 他允许我出紫宸殿,但不让去御街以北的地方,尤其不许去别的宫苑串门。 我一个人蜗居在紫宸殿,每日醒来看到伟丽的宫廷,觉得自己身在一个豪华而孤独的茧里。 李斯焱不爱看我的苦瓜脸,特地让惠月选了一批小宫女来陪伴我,两天后,又将紧急培训过的意得也遣了来,供我驱使。 意得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般大运,来的那日整个人都是懵的,小金莲拉着他在内殿转了足足两圈,他才略平復了下来。 「沈娘子为何要选我?」伺候我用完膳后,意得寻了个空隙,怯生生地问。 我揉揉他的脑袋瓜:「你很像我弟弟,不过你比他乖一点。」 又道:「待会儿我要见他一面,你也来吧。」 是的,李斯焱终于履行了他的承诺,把小川叫进了宫里。 见面的地点安排在紫宸殿外的一间偏殿处,一进门,边看道许多个孔武有力的侍卫牢牢地围着单薄的小川,后者见了我,拼命地眨眼,防止眼泪掉下来,低声唤我道:「阿姐。」 「臭小子,」我道:「你的手好了没?」 「好了。」小川回答道。 我尤不放心,让他写了几个字给我瞧瞧,果然,笔锋绵软了许多,看来小指骨上的伤还没好齐全。 「太医每日都来问诊,他说是无碍的。」小川看了眼我阴云密布的脸,补充道。 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尽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和善一些:「……婶子怎么样了?家里还好吗?」 「很好,」小川道:「圣上来赏过好几次东西了。」 「那你呢?在太学有同窗欺负你吗?」 这句一问,小川终于露出了一点松弛的神情:「谁敢欺负我呀,他们巴结我还来不及。」 我做了个愿闻其详的手势。 小川苦笑道:「一群庸人怎晓得我们身不由己之处,都觉得我的姐姐得了天大的宠幸,要带整个沈家飞升了呢。」 他道:「太学踩低捧高风气太不堪,阿姐,我想……」 第164页 我斩钉截铁道:「沈川,你要是敢擅自退学,我把你屁股揍开花!」 他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听着,」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目光沉静如水:「我不指望你为官做宰,但史官靠笔吃饭的手艺不能丢,哪怕去做个书院先生,做个修撰都可以,只一条:不许辍学。」 「可……」 「我告诉你沈川,老娘把后半辈子豁出去,不是为了让你瞎闹腾的!该担的责任你一个也别想赖掉,不然老娘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小川想反驳,但看我难得严肃一回,不忍拂我的意,点头答应了。 「行啦,别垂头丧气了,你姐我过得还不错,」我向他展示脖子上特地戴出来的大金鍊子,还有轻轻软软的凉爽丝衣:「皇帝挺喜欢我的,各色好东西变着法儿给我送,也没强迫我做什么。」 「况且,」我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如今情势所逼,不得不低头,可以后若有机会,我还是会想办法出来的。」 「姐,不愧是你。」小川很欣慰,眼睛都亮了几分。 没错,他姐我就是一个即使身在阴沟也要坚持兴风作浪的作女。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和李斯焱的交手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我绝不轻易认输。 送走了弟弟,我带着一对金,一个意得回了紫宸殿。 想搞事,就先要招兵买马,我开始盘点手上的人脉资源。 现有资源很可怜,一对金,一个意得……其中一对金听惠月的话比听我的话多,不堪大用。 如果我以后要搬去别的宫殿,这三位可能就是我最初的贴身人员了,按照一般宫人的晋升路线,他们今后还要做总管和大宫女…… 未来的大宫女大总管此时还是三根懵懂的豆芽菜。 看着他们仨浑浑噩噩的模样,我用力抹了一把脸,决定不能再放任他们野蛮生长了。 但我也不知道怎么歷练他们,于是採取了自己最熟悉的方法——先开个私人讲坛,教他们识几个字再说。 这个年代,认字是稀罕事,三人得此机缘,均欣喜若狂。 小金莲激动哽咽道:「金莲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才能跟着娘子,往后定肝脑涂地以报娘子恩情!」 意得也眼圈一红,暗自攥紧了拳头,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心里嘆息,这就是苦水里泡大的良善孩子,有人随手拉他们一把都会感恩戴德,哪像长安那些纨绔,长辈怎样托举都不嫌满足。 得知我要开讲坛,惠月特地请示了李斯焱,没一会儿,虎跃儿满头大汗地指挥几个小内侍扛来几个沉重的沙台,一边喘气一边道:「陛下交代备齐教具,这是当年上官太傅用过的沙板和戒尺,要旁的东西,娘子吩咐一声便是。」 上……上官太傅? 我大惊:「小兰的爷爷用过?我不要!你给我换一个!」 虎跃儿一愣,目露绝望之色,我这才瞧见他满头的汗水,心生恻隐,挫败道:「算了,就这个吧。」 性感杀手在线接单 「今日教会了他们几个字?」李斯焱晚上回来跟我用晚膳时,顺带问了一句。 谈起此事我气急攻心,捏着人中翻白眼:「不提了,任重道远,我开蒙的时候那叫一个过目不忘,怎么到他们这儿就不行了呢。」 李斯焱把一盘甜味鱼胸肉推到我面前,浑不在意道:「他们不行,那就换几个聪明的宫人来,朕早就觉得你那一对金不机灵,也就你还把她们当成宝。」 他说话间,一旁站立着的几个宫人睁大了眼,不自觉地伸长了脖子,眼中盈满狂热的毛遂自荐之意。 我搁下筷子严肃道:「不成的,他们是我选定的人,以后要当我心腹大将,必须好好栽培。」 希望落空,那几个宫人的脖子默默缩了回去。 李斯焱无所谓道:「随你的便吧,可你想让他们独当一面,不是教几个字就能了事的,先要让他们跟着庆福惠月学上两年再说。」 他吃了一口鱼脍,又道:「朕记得你家里有个小丫头,从小伺候你到大,既然你爱用旧人,不如把她叫进来。」 我断然拒绝:「不成,淑淑与我情同姐妹,我怎么能把她往火坑里拐。」 「火坑?」他轻柔地重复了一遍:「在你心里,朕的紫宸殿是火坑?」 饭桌几乎瞬间冷寂了下来,李斯焱的金筷子悬在空中,尖端夹的羊羔肉仍在微微抖动。 满桌琳琅珍馐,堆砌着精心烹饪的动物尸体,皇帝坐在圆桌对面的位置,俊美的脸庞覆上一层寒霜。 而我神色如常,半点没受影响,往嘴里塞了一块樱桃毕罗,含煳道:「你凶什么?我又没说错,外面的婢女一旦进了宫,不耗上个十几年别想出来,我家淑淑以后要嫁人当管事娘子的,怎么能进宫里平白浪费青春?」 见李斯焱依然面沉如铁水,我利落地给他也塞了一块毕罗,鄙视道:「你一个七尺男儿,怎么那么敏感,一点玩笑开不起,当真扫兴。」 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朕在你面前,向来洒脱不起来。」 我一听这意思,便知道洗脑的机会来了,当下便放下筷子,语重心长道:「这个毛病可要改一改,我们长安人都天性豪气,不拘小节,和女子计较字句,这也太小气了,也就是你遇到了我,我不同你较真,换了旁的小娘子,谁忍受得了你这个脾性?」 第165页 做戏做全套,我佯装不满,撅起嘴放下饭碗:「……你瞪着我,我吃不下饭,怪吓人的。」 风水流流转,从前是他单方面奚落打压我,现在我反过来贬低他,大棒和蜜枣一块儿用,效果加倍。 听我说完这些后,他收回了目光,周身的气度和缓了许多,垂眼道:「那就让这丫头留在沈家,回头朕再挑几个得用的宫人给你。」 我颔首道:「那是最好,人多热闹。」 说起宫中人事,我突然想起了素行,问道:「对了,素行后来如何了?进宫以来便没再见到她了。」 李斯焱皱了皱眉,目光落在斜上方的虚空处。 但他到底是没想起来,招手唤来惠月问:「素行如今在做什么?」 惠月躬身答道:「素行姑姑因在御前行刺一事中犯了失察的大错,被夺去了尚宫之职,等候发落,后来魏淑妃为她求了情,把她讨要了去协理宫中事务。」 李斯焱揉揉眉心道:「近日事情太多,倒忘了她了。」 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记得在沈家伺候我的小丫头,却对紫宸殿的领头女官漠不关心,素行这下人当得着实有些失败啊…… 「犯过错的人不可以近身伺候,」李斯焱道:「就让她跟着魏淑妃吧,朕给你另寻好的。「 领导一张嘴,下属跑断腿,惠月和宿夕为给我选丫鬟,都一夜没有沾床,次日清晨,她俩顶着四个萎靡的黑眼圈来到我面前,身后跟着一串懵懵懂懂的小孩儿,各个低眉顺眼,样貌水灵。 宿夕笑容憔悴:「沈娘子先挑着,不够还有。」 毫无挑丫鬟经验的我如坐针毡,向她投去求救的眼神。 最后还是惠月给我参谋了一番,挑了几个她觉得不错的出来,我点头如捣蒜,照单全收,唯独自己选了个和淑淑有几分相似的小姑娘,看着她总让我想起十五岁前快意恣肆的日子,幸福的童年是我一生的柔软底色。 惠月示意他们向我磕头认主,我受不了这一套,连忙让他们起来道:「不必如此,既然来了就好生住下,帮我做些活计便可。」 余光中,宿夕和惠月皱眉对视一眼,约莫觉得不妥。 打发了新的小宫人后,宿夕寻了个间隙提点我道:「沈娘子,这些宫人都是刚进来的,规矩恐有不足之处,娘子待他们太好,容易养出没大没小的毛病。」 我天性随意,不喜欢管束旁人,只随意道:「随他们去吧,年轻小孩,有活力是好事。」 宿夕压低了声音,又道:「还有,娘子挑的那个萍生……」 我奇怪道:「她怎么了?」 宿夕压低了声音道:「昨晚惠月去得匆忙,没来得及细问她们的来歷,刚刚尚宫局那儿递来消息,说这萍生从前是素行姑姑的僕婢,娘子若是觉得不舒服,也可重新挑选一个……」 我一怔,沉吟了片刻道:「算了,人家都来了,就没必要把人再遣回去。」 日子就这么稀里煳涂地过了下去,转眼夏天已过了半截,地窖里的冰源源不断地送来紫宸殿,和冰一起来的是狗皇帝,他像只候鸟一样,每日在宣政殿和紫宸殿间来回穿梭。 在他办公的时候,我会出门在附近闲逛,大多是时候会有人替我提前清场,可有一日出门太急,正巧撞见从前相识的老臣,讪讪打了招唿后,发现他们不但对我不理不睬,有的人还对我翻了白眼。 我一头雾水,问了李斯焱缘由,他目光一沉,却没有回答我,只是默默把大臣觐见议事的场所改去了延英殿。 后来我才隐隐猜到了原因:李斯焱大张旗鼓地把我弄进宫,甚至连着一个月都宿在紫宸殿,传出去就变作了我狐媚惑主,勾得皇帝鬼迷心窍,连雨露均沾都顾不上了。 ——落下这等名声,难怪那些叔伯要向我翻白眼。 明明只是小事,我却被气得七窍生烟,这些个大男人,从来都只会把狐媚帽子往无辜的女孩头上扣,我求着李斯焱纳我了吗?当日孟叙被抓走的场面他们没看到吗?一群怂蛋,当着李斯焱的面屁都不敢放一个,只敢背地里对着我甩脸子。 越想越怨恨,他们那么心怀江山社稷,也没见当初李斯焱窃国篡位时有人仗义执言呀?最后还是我一个羸弱的小女孩儿指着皇帝骂了一顿,才落到了这步田地。 我把一只软枕摔出三丈远,感觉自己一腔文官热血均餵了狗。 用史官的话来说,君不圣臣不贤,这个国家文骨已失,早晚完蛋。 我正气得满屋子乱转时,一只细瘦的小手轻轻捡起了那只软枕,轻轻道:「娘子息怒。」 是萍生。 我不想误伤她,让她出去。 破天荒地,萍生没有听我的话,她四下望了一圈,沉静的目光定定落回我脸上,开口道:「萍生有话对娘子说。」 「什么?」 然而接下来她说的话,直接把我的怒气吓得烟消云散。 她道:「娘子想杀了圣上吗?萍生可以帮你。」 她……她说什么? 杀李斯焱? 我心跳瞬间漏了拍,呆楞地看着她,眼睛瞪得如铜铃大。 反应过来后,我几乎立刻冲上去捂住了她的嘴,惊恐万状道:「你疯了吗?!筹谋行刺是大罪,你会被拖出去凌迟的!」 萍生冷静地眯了眯她那双和淑淑相似的眼睛,将那只枕头递迴给了我,小手一片冰凉。 第166页 「没有人发现的话,就不会有事。」萍生没有分毫感情道。 我茫然接过软枕,双手颤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女孩儿绝不寻常,或许宿夕的顾虑是对的,尚宫局藏污纳垢,既然能出了上回老尚服之事,那里面的其他人也绝不可信赖。 勉强使自己平復下来,我死死盯着她道:「你的主子是谁。」 萍生的声音依旧没有分毫起伏:「枕头里放了硃砂丹丸,洒在饭食里,久而久之自会夺人性命,今上御膳管得严,这件事只有沈娘子办得到。」 我不露痕迹地摩挲着枕头,果然在里面捏到了几枚圆形的硬物。 「就凭这几个丹丸?」我道:「你主子知不知道李斯焱是什么人?指望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笼鸟弄死他,你主子可真敢想。」 萍生摇摇头:「别人不行,但沈娘子可以。」 她还是不愿说。 我皱眉思索起来。 我如今是除了御膳房众心腹外唯一一个可以接触李斯焱饭食的人,而且颇得宠爱,做出来的食物能保证一定能进他的肚皮,而且不巧和他还有大仇……没准就真脑袋一热答应了。 到时候李斯焱毒发,萍生把我一杀,再把自己脖子一抹,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计策虽然粗糙,但还算是可行。 所以……是谁在幕后摆布呢? 杀皇帝这门手艺自古有之,普遍到太史记里特地记录刺客们的列传,不过自秦一统天下起,这门手艺就衰落了,改为更加贵族内部的尔虞我诈。 权臣?不太像,本朝权力制约得好,没有杀了皇帝能稳稳上位的权臣。 别国来的细作?更不可能,近来各国都在韬光养晦,国朝换个皇帝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这粗糙的策略,这还算广阔的人脉,这忠心耿耿的眼线…… 我脑中缓缓浮现出最可能的那个人选,思忖片刻,慢慢道:「长公主派你来的,对吧。」 萍生古井无波的一张小脸,今日来第一次有了一丝裂纹。 看来是猜对了。 我感慨道:「这种昏招都拿得出,她是真的恨皇帝。」 能不恨吗?两个亲生哥哥尽死于李斯焱之手,连侄子都无一倖免于难,她一个金尊玉贵的长公主,硬生生沦落成了连府门都不能出的孤家寡人,全拜龙椅上的便宜弟弟所赐。 我忍不住嘴贱的本能:「……不愧是皇家的亲姐弟,连这疯劲儿都一模一样,胎里带的缺德。 萍生慌了,死死咬着嘴唇道:「够了!既然你都猜到了,那何不照办?难道你不恨皇帝吗?」 我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枕头,装作不经意地往后靠。 见宿夕和意得端着药碗向这儿走来,我心下略定,和颜悦色道:「萍生啊,我恨李斯焱,但也同样不喜长公主,她派来的人险些捅废了我的一条胳膊,结了这等天大的梁子,还指望我给她卖命?不合适吧。」 「可狗皇帝弒君窃国……」 我打断了她:「我比你清楚他有多垃圾,但我没傻到听人挑唆,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去炸垃圾堆呀,况且事成之后,我也没有命在了不是吗?」 「总之这事我不干,叫她下次拿个不卸磨杀驴的方案给我,我再考虑考虑。」 见我神色坚定,她神色几乎瞬间灰败了下来,转头望了一眼身后走来的宿夕,咬紧了后牙。 我捕捉到她眼中的决绝,不祥的预感划过心头。 「你干什么!」 在我的惊叫声中,萍生勐地拔出了一支银簪,视死如归地飞身跑了出去! 见她沖往御书房的方向,我登时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见鬼! 我在心里尖叫,狗皇帝千万不能现在死!他死了我第一个完蛋!我完蛋了沈家也要跟着完蛋! 我反应迅速,提起裙子向她追去,不忘对迎面走来的宿夕急声高喊道:「宿夕快调侍卫来!有人要行刺!」 宿夕瞪大了眼,怔了一瞬,还没等她有所行动,一旁的意得慌忙之下却会错了意,大吼一声,拦在我身前:「来人!有人要刺杀沈娘子!!」 他这一声吼得那叫个撕心裂肺,整个紫宸殿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沖得太快,没剎住脚步,就这样被护主心切的意得绊了个狗吃屎,气得差点吐出血来,趴在地上喊:「不是我!是皇帝!皇帝!」 宿夕终于听懂了,神色大变,把托盘一扔,爆发出对于一个宫女来说过□□捷的速度,向萍生奔去。 此刻萍生已离御书房只剩一步之遥,被宿夕抓住了背心勐地一扯,两个女人滚在地上厮打起来,都是搏命的招式,尤其是萍生,她已全然豁了出去,银簪狠狠扎在赤手空拳的宿夕胳膊上,划出一片淋漓鲜血。 宿夕也是个勐人,生生挨了一刺,愣是一声没吭,手上力气分毫不松,尖叫道:「虎跃儿,外面有刺客,保护陛下!」 这时已晚了,就在她话音刚落时,御书房的门猝然开启,李斯焱连笔都没来得及放下,便急速沖了出来,神色焦灼得要命。 他一眼都没看滚成一团的萍生与宿夕,打从推开门的第一瞬起,目光就黏在我身上没有转移过,他约莫以为我是被刺伤倒地的,五官居然都颤抖了起来,口中嘶哑地唤我的名字:「沈缨,沈缨……」 第167页 我一把掀开意得,气急败坏地爬起身,对狗皇帝嚷道:「蠢货!你出来干什么?给我滚回去!」 可李斯焱像是堕入了一个可怕的噩梦,丝毫没听进去我的话,踉跄两步跑到我面前,颤抖的手抓住我的肩膀。 我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面对着一个危险的随时要取他性命的刺客,他第一件事居然是确认我有没有受伤。 而那厢,萍生在侍卫到达前的最后一刻甩开了宿夕,尖啸一声向李斯焱扑了来,高声道:「奴今日便为太子殿下报仇雪恨!」 我见她如恶鬼一样狰狞的脸,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把皇帝勐地推开,往边上滚去,以免伤到了自己。 上回莫名其妙给李斯焱挡了刀,我不想有第二次了,死道友不死贫道,这刀还是让李斯焱挨吧。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下一秒,我的眼前突然一片昏天黑地,一股大力撞击在我的身体上,把我撞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胃里的油炸小面差点被挤飞出来。 他妈的!疼死我了! 狗皇帝这是在干什么啊! 噗嗤,一声轻响,几滴液体落在我的睫毛上,温温热热,散发着浓浓的铁锈味。 我本能地眨了眨眼,那液体扩散开,把我眼前染成一片殷红。 心里的怒吼瞬间止住了,我张了张嘴,神情怔忡。 血,这是血液。 是皇帝的血。 身上一轻,隔着一片红色的网,我看见李斯焱翻身而起,一手紧紧捂着脖子,另一手如闪电般击打在萍生的虎口上。 萍生痛得叫了一声,尖利的髮簪飞出很远。 「贱人。」 他眼中存着冰冷的杀意,一脚把萍生踩在地上,随身短剑铮然出窍,正要向萍生心口扎去…… 我大吼一声:「别杀她!」 李斯焱回头看了我一眼。 「别杀她!」我语无伦次道:「她没供出幕后主使,也没说簪子上有没有淬毒,不能杀。」 见李斯焱依旧满脸杀意,我连滚带爬上前去,握住他拿刀的手,引着他将削铁如泥的匕首收回鞘中。 「太医呢?」我道:「她有备而来,簪子上一定有毒,快让太医把你和宿夕的穴道封住,再晚就来不及了。」 李斯焱看着我焦虑的神色,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他约莫是很疼的,额发被汗打得湿透,后槽牙紧咬,方才还是要撕人的头狼,现在更像是一条淋了雨的大狗。 得了李斯焱的首肯后,萍生如同一块破布,被赶来的侍卫匆忙带走,那双和淑淑相似的眼睛此刻无比空洞,一丝悲喜都没有,只有沉寂。 孤注一掷后满盘皆输,她从此刻起再也没有了翻盘的机会。 我看见了滚落在地的髮簪,喉咙口微微发紧,走上前去捡了起来,发现上面泛着淡淡的绿光。 「果真是有毒的。」我小声道:「你……你还好吗?」 其实不用说我也看得出来,李斯焱情况当真十分不妙,他一直死死捂着脖子上的伤口,鲜血从指缝间流出,大约是伤到了大脉,比我捅他的那回严重得多。 可是,以他的身手,这一簪本来是可以躲开的。 生死交错的瞬间,我明明用力把他推开了,他如果顺势及时格挡,萍生这一簪顶多落在他手臂上,可他没有,他又一次把我扑在下方,用身体挡住了萍生的攻击。 ——他以为这是沖我来的。 正发愣时,李斯焱问我道:「你脸上的血怎么回事,被划伤了吗?」 我脱口而出:「我没事呀,这是你的血。」 他摇摇晃晃地伸手来,在我脸上摸了一圈,没有找到伤口,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他疲惫地闭上了眼,任宫女内侍一拥而上,把他安置在一张胡床上。 紧紧按着伤口边的穴道,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越来越白。 可即使十分费力,他依然撑着力气对我道:「去洗脸。」 什么人啊!自己伤了要命的经脉,还有心思让我洗脸! 我一时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胡乱抹了一把脸冷笑道:「你真蠢,居然为了我把命赔上,别以为我会承你的情,这本就是你招来的祸端,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他捂着脖子,虚弱地笑了笑,神色古怪。 「你既然不在意朕的死活,恨不能杀了朕,为何还要来提醒朕有刺客?」 废话!我在心里怒吼,我又不傻,如果不出来劝阻的话,萍生得逞,长公主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不合作的我,萍生要是不得逞,我知情不报,定会落一个合谋的嫌疑。 怎样都是要死,那还不如出来拦她呢。 心里虽翻江倒海,但话到嘴边,还是选了最稳妥的应对:低头不语,装作心事重重。 就让李斯焱自己去脑补我的态度吧。 皇帝受伤,整个太医院倾巢出动,范太医带头,领着一大群山羊鬍老头进驻紫宸殿,我挤上前去,把簪子递给范太医,看着几个老头为了毒物的品类争论不休。 喧嚣的大殿中,李斯焱一直透过人群,专注地看着我,因受了重伤,眼中居然有淡淡的脆弱与希冀之态。 他突然开口道:「你替朕挡过一回,这回朕替你挡了一回,从今以后,我们就算是扯平了。」 我一阵无语,明明两次的刺杀目标都是你好吗,瞎邀什么功啊! 第168页 再说我那时候明明急中生智,神来一笔将他推了出去,他不顺势躲开也就算了,还又扑了回来,这下可好,他受重伤,我被压得差点吐出午膳,两败俱伤。 和李斯焱在一起,我们经常两败俱伤。 但我还是给了他面子,颔首道:「好吧,你说扯平就扯平。」 毒素在他身体里蔓延,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发着不正常的紫,但他听了我的答覆,眼中居然奇异地生出了光彩。 「今后我们从头来过。」 昏迷过去的前一刻,他如是道。 我给皇后当小姑 我很讨厌从头来过这四个字。 歷史就是无数既定的过往连成的单向线,只能往前不能回头,从头来过就相当于在这条线上的某个点切割开,然后将一切过往抛弃掉,我觉得这是对史官的一种侮辱。 况且以往桩桩件件都是他对不起我,一句从头来过就可抹杀了吗?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眼见李斯焱陷入昏迷,我脸上的欲言又止的表情立刻就卸下了,漠然地收回目光,找来一边傻站着的金莲金柳道:「把我的被褥扛到我从前的屋子里去。」 庆福,虎跃儿,惠月都在忙着伺候李斯焱,宿夕则由蝉儿看护,我趁乱收拾了自己的笔墨纸砚,各色用具,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殿门。 金莲追上我,气喘吁吁道:「娘子从前住的屋子,陛下两月前让人拆了。」 我怒道:「他拆我屋子作甚。」 「……陛下说看着心烦……」 小金莲小嘴一扁,眼眶中掉下一颗圆圆的泪珠:「娘子,陛下这样了,我们怎么办呀!」 为什么要问我?我心里一阵古怪的烦躁,张口便道:「那就去住他的御书房啊,难道让我衣不解带地在旁伺候?」 看小金莲的反应,她大约真的就是这个打算。 我冷漠地扭头:「凭他对我家做过的事,我不补上一刀就不错了,金莲,你去把我的衣裳收拾收拾,待会儿一起搬到书房去。」 于是,在所有人往内殿涌入的时候,我扛着自己心爱的写字桌,抱着一大把画轴,带着三个呆头鹅一样的小宫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皇后娘娘到!」 我刚拉开御书房的门,殿前忽地传来了一声清叱。 皇后? 那个深居简出,行为古怪的温白璧?她来了吗? 我有点诧异地抬头一看,只见迎面走来了一个穿湖蓝藤纹襦裙的女人。 她相貌极美,生得一双冷艷的眼睛,雪肤幽容,气质绝尘,身后跟着六个端正的宫女。 察觉到我的目光,她也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依旧没什么情绪,好像只是看到了一只路过的小猫。 四目交汇时,我莫名其妙有些心虚,总感觉我抢了她的夫婿似的……不过转眼就想开了,冷落她的是狗皇帝又不是我,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于是抱紧了画轴,尽力挺起胸膛,让自己看起来底气足一些。 没想到,她十分客气地对我点了点头,看了眼我身后的御书房,开口问道: 「陛下在里面?」 声音清冽,如淙淙溪水。 「不在,」我抬起右手指了个方向:「他在寝殿。」 温白璧没有第一时间慰问皇帝,反而对我很有兴趣,挂着客气而疏离的神情问道:「你为何拿着被褥?」 「怕影响御医诊治,自作主张换张床。」我老老实实答道:「皇后娘娘若觉得御书房不妥,我可以寻一间下人房住。」 她摇摇头:「不用,就住在御书房好了。」 得了皇宫正牌女主人的允许,我扛着桌子对她行了一礼,转身踹开御书房的门,把被褥和床桌统统扔在了李斯焱的榻上。 放完了东西,我佯装神闲气定,从他的书架上抽了本书,兀自靠在床头看了起来。 耳边传来小金柳怯生生的声音:「……陛下为了救娘子受了伤,娘子不去瞧瞧吗?」 我从书后探出不耐烦的双眼:「瞧他作甚?我又不是太医,过去杵着当吉祥物吗?」 我鲜少那么不客气地对下人说话,小金柳被凶得低下头,一句也不敢多说了。 我翻过一页,心中郁气越积越高。 讨厌! ……他自找的,都是自找的!我当时明明叫他别出来,他不听,非要出来煳里煳涂挨一刀,好嘛,这一刀下来后,反倒成了我不是了。 不关我的事,我再次向自己强调。 可是…… 越是说服自己别去理他,就越是容易想起他当时决绝地把我护在身下的场景,还有那滴落在我睫毛上的血珠。 我明明洗过脸了,却觉得那滴血仍留在眼角,压得我的心无比沉重。 他是皇帝,他的命比我金贵百倍,为什么还要毫不犹豫地出来保护我,仅仅为了偿还当初我替他挡过的那一刀吗? 我太讨厌这种平白受人恩惠的感受了,虽然不停告诉自己,他亏欠我的即使挨上千刀万剐都补偿不上,但我这个人太容易被情绪左右,明知利害,却还是被搅得心神不宁。 挫败,非常挫败,我深深恼怒于自己该死的优柔寡断。 狗皇帝忘恩负义,但我却做不了一个全然冷血的人。 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气,我把书往桌上一扔,胡乱披了件外衫,对金莲金柳道:「走,跟我看看狗皇帝死没死。」 第169页 金莲金柳目露喜色,忙不迭地跟了上来。 「但愿陛下无事……」小金柳喃喃道。 我正烦躁着,张口打断她道:「祸害留千年,他死不了。」 小金柳瞪圆了一双眼,愣愣地瞧着我。 「那根簪子是宫里的样式,不可能在打制的时候就淬进毒去,所以只能是抹毒液。」我面无表情道:「簪子这么细巧,根本抹不了多少,更何况萍生是先刺了宿夕再刺皇帝,就算是见血封喉的奇毒,也被宿夕的血稀释光了。」 小金柳听得云山雾绕,我又是一阵无力,抓了把头髮道:「……罢了,我跟你说这些作甚。」 果然不出我所料,在我进入内殿时,拥有丰富投毒纠纷解决经验的太医们已经确认好了毒物类别,着手开始熬制解药了。 内殿空气里瀰漫着浓浓的药味,众人都已经平静了下来,太医围成一团小声议论,宫人们则端着盆碗,风一样地来来去去。 李斯焱躺在他的龙床上,双目紧闭。 平时翻手云覆手雨,像天神一样无所不能的人,此刻也会意识模煳,任人摆弄。 ——这可能是皇帝最脆弱的时候,我只需在他脖子上轻轻一掐,就能夺走他的性命。 可我哪敢呢…… 心中五味杂陈,我赌气般偏过了头。 「沈缨。」 温白璧沉静的声音自一旁飘来。 她正坐在一张胡椅上,湖蓝色的裙摆如花朵一样在脚边绽开。 我屈膝欠身,向她行礼:「皇后娘娘。」 「不必多礼,坐下说吧。」她淡淡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将萍生今日的作为都详尽告知。 温白璧专注地听着,神色波澜不惊。 「沈缨绝无虚言,请皇后娘娘明鑑,」我闷闷道:「……他受伤与我无关,我还特地叫他不要出来……谁知道他这么蠢。」 我不希望皇后藉此发落我,所以尽可能地解释得清楚些,但我也明白,我作为和萍生最后接触的人,一定是脱不了干系的。 可我没想到的是,温白璧听后,只是点了点头,便定论道:「的确与你无关。」 我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只见素雅端庄的皇后娘娘举起玉杯,稳稳喝了口凉水,对我道:「方才太医向我禀告,说陛下起码要等到明日方能甦醒,今夜紫宸殿人多眼杂,怕你歇息不好,就宿去我的含凉殿吧。」 搬……搬去含凉殿? 我惊呆了,看看榻上躺着的李斯焱,又看看老神在在的温白璧,不知这对正牌夫妻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你不用怕,」温白璧和善道:「我对你并无恶意。」 虽然觉得她的神态十分恳切,但我却不敢全然听从她。 我明白自己在宫里挡了多少人的路,李斯焱不让我出紫宸殿,除了满足他专横的占有欲外,也是在暗中保护我,不让我横死于后宫妇人之手。 顾虑重重,我只得道:「沈缨谢皇后娘娘好意,只是……陛下下过命令,一步也不让我踏出紫宸殿,我要是就这么走了,他醒来后一定会寻我的麻烦,我怕……」 温白璧并未坚持,只遗憾道:「那便算了。」 她轻轻站起身,又道:「此事牵扯繁多,你是最后一个见那丫头的人,有些枝节还需问询一二,此处不便说话,我们去御书房吧。」 「好。」我煳里煳涂地应了下来。 温白璧和我一同去了御书房,没想到却在门口被庆福拦了下来。 我只觉不可理喻:「我都能进去,皇后娘娘为何不能进?」 庆福欠着身,一丝不苟道:「陛下的吩咐,除了沈娘子和日常洒扫的下人,旁人无传唤不得入内。」 「那便劳烦杨总管,替我们寻个可说话的地方。」温白璧淡淡道。 庆福很明显不太情愿,沉吟了许久。 可皇后毕竟是皇后,皇帝如今昏迷不醒,她就是禁宫唯一的主人,即使是庆福,也不得不听从她的要求。 于是,一盏茶功夫后,庆福把我们二人带去了一间许久不用的偏殿,合上了门,与侍卫一道在外等候。 目睹庆福如临大敌的模样,温白璧居然笑了出来,笑容中带有淡淡的轻蔑。 她拢起袖管,打量着自己的指甲道:「唯有抓不牢的东西,才会这么密不透风地看护着。」 意有所指。 我给她斟上清水,默然不语。 「先前就想来看看你,可皇帝把你看得太严实,不许后妃探视,才耽搁到了今日。」温白璧温和道。 「是沈缨无福拜会皇后娘娘。」 「对我无需如此拘谨。」 她又朝内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目露淡淡的厌憎,以极轻的声音道:「好在终于等到了他遇刺昏迷,我才能捉住间隙见你一面。」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置信道:「皇……皇后娘娘?」 这太奇怪了。 皇帝遇刺,她这个皇后不但不去侍疾,甚至还显得十分开心,对我这个不明不白的人,态度都比对皇帝好。 她按住我的肩膀,轻声道:「嘘,隔墙有耳。」 说罢又往一旁看了一眼。 门未关,只置了一架屏风,上面映着庆福的影子。 幽幽凉风一吹,我冷汗都下来了,隐隐觉得前方会有什么始料未及之事等待着我。 第170页 温白璧看起来却依旧平静沉着,深湖一样的妙目抬起道:「有件事要与你商量,不知你意下如何。」 说罢,她从腰带中拿出一张事前写好的纸条,郑重地铺展在我面前。 上书四个大字:金蝉脱壳。 我眼珠子差点瞪脱了框。 ——这是今天继萍生后,我遭遇的第二个巨大惊吓。 谁金蝉脱壳?紫宸殿还能有谁?只能是我了。 她这是……想把我弄出宫去?把我从皇帝布下的天罗地网中运将出去? 我用了足足半盏茶功夫才消化了这个事实,温白璧,一国的皇后,皇帝的正头娘子,我有缘无份的嫂子,她,想让我离开皇帝? 我一阵头晕目眩,深觉今天起床的姿势不对,要不然发生的事情怎么都那么离谱。 她缓缓道:「魏淑妃三番五次想设宴请你一叙,可陛下一直回绝,眼下魏妃求到了我头上,我便将此事告知于你,你若是想去,不如劝一劝陛下,得了他的应允便可出紫宸殿了。」 「哦……哦。」我机械地点点头。 她口中讲着不相干的事,一边又抽出一张字条递给我。 我诚惶诚恐地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绿豆大小的楷字,足足写了两页,是一个极端翔实的逃跑计划,从前期准备,到中期实施,再到后期收尾,每一步都严谨得惊人。 简单来说,就是让我想办法问李斯焱要一间新的宫苑搬过去,以摆脱紫宸殿周密的守卫,再由温白璧来安排我走后的身份路引,最后在李斯焱去围猎或是祭天的时候,佯作一场大火,让他以为我死于后宫倾轧。 温白璧甚至还标註了选择原因:她觉得这个死法死得面目全非,不会被认出来,且会让李斯焱觉得对我有亏欠,从而厚待我的家人。 虽然不合时宜,但我心里还是感慨了一句:不愧是当皇后的女人,当真智勇双全敢想敢干…… 她又问我道:「你意下如何呢?」 我攥着那两页纸,目光无聚焦地落在前方。 心动吗?当然是心动的,毕竟我那么厌恶李斯焱,恨他恨进骨子里去,可我同时又很害怕,李斯焱再疯再狗,我们却已经相处了两年多,我觉得我是了解他的。 而温白璧呢?我只知道她漂亮,她是长安顶级贵女,她是国朝的皇后,可除了这些头衔外,她本人的性情能耐我一概不知,都摸不清对方的底细,自然也无从判断她是否真心想帮助我。 万一她为了图省事,直接把我烧死在那场大火里,在伪装成我自杀,我就只能吃下一口大亏了呀。 见我踟蹰,温白璧柔声道:「不用有所顾虑,我帮你自有我的缘由。」 我定了定神,抬头想答上一句,却发现她正用一种眷恋又伤感的目光看着我, 我一时怔住了。 她的神情中藏着一丝深重的悲意,却很克制,妥帖地放在止水般的面具之下,唯独眼中透出淡淡的泪光,我从未见到她这般模样,宛如拨开烟云岁月,透过我的面容,在看另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皇后娘娘?」我不安地换了个姿势。 她看够了,慢慢地垂下眼帘。 大概自己越觉得自己的行为荒唐,温白璧扯了扯嘴角,轻声道: 「你长得很像沈清。」 我又一次愣住了。 沈清是我哥哥的名字。 我的哥哥,两年前被李斯焱逼死在宣政殿前,为了史官的气节,亲手放弃了清白磊落,鲜花着锦的人生,化为一抔黄土,永眠于长安城郊的沈氏坟冢。 我没想到她会说起哥哥,尘封已久的疤痕又开始痛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酸了鼻头。 原来世间还有人记得他。 我顿时对她放下了戒备,苦涩地笑了笑道:「长辈们常常这么说,但哥哥比我好看得多。」 温白璧笑道:「是吗?」 她瞟了眼庆福的身影,又把声音压得极低,但那么轻的声音中却仍能听出笑意:「可你哥哥总嫌自己太清秀,欠缺些男子气概。」 我惊诧地眨了眨眼。 哥哥寻常从不向人吐露相貌上的小烦恼,连自家弟妹都只不过提过一两回罢了,怎么温白璧会知道呢? 于是迟疑地问了一句:「皇后娘娘从前认得我哥哥?」 问完才想了起来,她爹差点把我哥从游街的马背上抓进温府做赘婿,作为当事人之一,温白璧很难不认识我哥哥。 但……这关系好像不仅是认识啊…… 心中浮现出一个桃红色的小猜测,我的下巴缓缓掉了下来。 「你们……你们是不是……」 「对。」温白璧利落地承认了。 我感觉她等这一刻好像已经等了很久。 「此事说来话长,可若我不告诉你,你也不会信我。」她道:「你应当知道榜下捉婿一事吧,其实不是巧合,原本就是我让阿爹去捉的,那是我和他的第一面,也是我过往人生中最明亮的一天。」 在紫宸殿寂寥的偏殿中,她对着满空飘荡的细密灰尘,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讲述了一段遥远而明媚的往事。 故事始于温白璧某次任性的离家出走,她拒绝了第二十个父亲找来相亲的世家子,一个人去茶楼上看新进士游街。 温尚书令找来的时候,温白璧对着无奈的父亲笑了笑,朝楼下抬起纤指,指着枣红马上清秀俊逸的探花郎道:非要嫁人的话,就选他吧。 第171页 后来的事情就是我知道的版本了,我爹不乐意我哥入赘温家,让哥哥先立业再说,温尚书令恼我哥哥不识抬举,此事就这么搁置下来,只不过我不知道的是…… 我哥哥背着家人,悄悄在外头拱白菜!不……严谨一点,应该是他单方面被白菜给拱了。 这…… 我无语对苍天:「藏得可真好啊,半点端倪都没有。」 低头看了眼温白璧写得事无巨细的逃跑计划书,我深深觉得她跟我哥哥着实够般配,办事都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滴水不漏。 或许我真的可以信任温白璧……能得我哥哥青睐的女人,必有数不尽的过人之处。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有十三岁,跟在你哥哥身后,和他一起去赶元日的灯会。」她比了个高度:「……大概这么高。」 我在脑中搜寻十三岁那年的记忆,想起了许多琐碎而温暖的片段。 但并没有她的身影。 「我见过你,你却没见过我,你哥哥本想偷偷让你叫我声嫂子,可却被我回绝了,怕你向你爹说漏嘴。」她托着腮,漂亮的眼睛含着笑意。 「……我道他当时怎么一回头就没影了,原来是去见你了。」我再次无语。 「是啊,来见我。」温白璧道:「他说过,如果我需要他,即使翻山越海,他也会披荆斩棘到我身边来。」 「只是他食言了,」温白璧偏过头,神色落寞:「人间山海可平,但没人跨得过生死。」 阴差阳错,天人永隔,故事猝然而终。 再见时她成了国朝高高在上的皇后,我则是她的丈夫痴迷留恋的宠物,可见人世无常。 「可是,皇后娘娘为什么要帮我呢?」我迟疑着问道:「是作为我的嫂子……还是作为国朝的皇后的考量?」 她一秒都没犹豫,坚定道:「自然是为了你。」 「四月温府那场火是我点的。」她淡淡道:「父亲自作主张,应了皇帝提的婚事,可我同李贼有杀夫之仇,宁愿烧死自己,也不愿意坐这个皇后之位。」 我大惊之下脱口而出:「原来是你啊!」 「嘘。」温白璧迅速示意我轻声,见庆福的影子又飘了来,她对着门外说了一句:「是我,想必是当年给你送礼时忘了留名姓,造成了这些误会。」 我回过神来,也做作地拔高嗓门道:「多谢皇后娘娘,那古卷我喜欢得紧。」 庆福的影子游移了片刻,又缓缓离开了。 我松下一口气,低声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李斯焱绝非良配,既然皇后娘娘不愿意,为什么还要入宫来?」 她自嘲地笑了笑:「人生哪得事事如意。」 见她神色黯然,我没有继续问下去。 温白璧再任性叛逆,她也是温家唯一的嫡女,肩上担着一族的兴衰成败,许多事都是不能自主的。 她没有死于自己亲手点起的大火之中,就只能接受既定的命运,嫁给杀死爱人的刽子手,在无数个冷寂的夜里回顾昔日的温情。 「你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吗?」她轻声道:「族中需要我来做这个皇后,所以我无法自由,但你可以,缨缨,你哥哥说过,希望妹妹能幸福而平凡地活下去,我如今身不由己,自顾不暇,送你离开,可能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你意下如何呢?」 她的眼睛定定地看向我。 她说得那么恳切,那么满怀诚意,让我几乎有种立刻答应她的冲动。 在她的计划里,所有人都是受益的,我得到自由,远走高飞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她为昔日的爱人付出最后一点力量,最重要的是,我的家人不会因我的死亡而失去皇帝的庇护,李斯焱会因为愧疚而偿还过去的亏欠。 所有人皆大欢喜,只有一个人会很痛苦。 我不自觉地转过头,目光失焦地延伸出去,穿过屏风,穿过殿门,穿过雕金砌玉的华美龙床,最后落在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的李斯焱身上。 他是杀了我至亲的狗皇帝。 强逼我进宫,毁去我美满的姻缘,葬送我作为史官的理想与前程,坏透了的狗皇帝。 我那么想答应温白璧,告诉她我受够了宫里的日子,只要能离开,我可以做一切牺牲。 可话到嘴边,又回忆起李斯焱落在我睫毛上的那滴血,那滴血好像从眼睫滴进了喉头,生生噎住我本能的选择。 生死一刻,他毫不犹豫向我扑来,眼中的焦灼清晰无比,我这时才晓得平日的冷漠强大都是他装出来的,其实他比我想像中的更在意我一些,也更脆弱一些。 我该像从前那样铁石心肠,趁着他倒地的时候,狠狠在他肚皮处踩上一脚,可是……可是我为什么竟有点过意不去了呢? 是不是应该等他全然好了再离开,可到那时候,我还走得了吗? 我咬紧了后槽牙,心中如两军人马交战,战至人仰马翻也未有结果。 温白璧一直在观察我的神情,见我沉默许久,神色迷惘,便知我也没有下定决心,嘆了口气道:「他如今虽对你不错,但隔着血海深仇,终不得长久,你当真要对他心软?」 「也不是心软……」我艰难地描述这种心情:「一直是他单方面亏欠我,这次突然变成我欠了他的,有些不习惯,想必过几天便好了。」 第172页 「你不欠他分毫。」温白璧淡淡道:「他这种人作恶多端,毫无廉耻,合该下地狱。」 我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也罢,此事须从长计议,就等你想明白之后再来找我吧,我随时可以替你安排。」温白璧道。 她看了我一眼,又道:「我知道,从来作恶之人陡然流露出好意,总归令人有所动容,不过我相信你可以分辨利害,皇帝他绝不值得你心软。」 我愧疚地低下头,觉得自己被温白璧不动声色地教育了,她的声音很温和,但有种不容辩驳的笃定感。 李斯焱评价我评价得没错:心慈手软,迂腐不堪。 不只是他们,我自己也很厌恶自己。 可是不论如何,这一刻的我真的无法毫无心理负担地答应她。 再等等吧,我心想。 一些未遂的事 送走了温白璧,小金莲又来寻我,号称是太医熬了药,但皇帝昏迷不醒,灌不进去,可否由我代劳。 「他们想让我一口一口地哺餵给李斯焱?」 小金莲满怀希望地点点头。 我哼了一声:「想得美,叫他们找个漏斗来,往嘴里一捅,我就不信灌不进去。」 说罢转身就回了御书房,任小金莲在后怎么唿唤都不理睬。 什么亲口餵药,什么彻夜守候,什么擦身擦脸,没有,统统没有,我把狗皇帝扔给了太医,自己悠哉悠哉地回了御书房,足足一夜没出门。 据惠月透露,李斯焱第二日醒来时,头一句话就是:沈缨呢。 惠月这晚忙得连内殿的门都没踏出过一步,勐地听皇帝问起我,竟破天荒地没答上来。 她刚想着人叫我进来,就见生死关口转了个圈的李斯焱一言不发地掀开被子,赤脚下地,摇摇晃晃地往外头走。 「陛下!陛下!」她慌忙跟上。 * 彼时我正在皇帝的紫檀木御案上练字。 天子的书桌果真不一般,木头够硬,漆得平整无暇,光是坐在案前,就有一种睥睨天下的畅快之意。 我为了迎合此时的心绪,往李斯焱的御贡好纸上抄了首烂大街的诗: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抄完正伤春悲秋时,李斯焱破门而入。 我被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把纸抱紧在怀,蹭了一袖子墨汁。 什么素质啊!连门都不敲! 李斯焱应是刚醒,顶着一头鸟窝乱发,亵衣松垮地悬在身上,连鞋袜都没穿。 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紧绷的肩膀落了下来,整个人好似重重松了口气,就这么站在门口,贪婪地盯着我不放,几乎把我盯出一个洞来。 我气恼道:「就算你是皇帝也不可以进屋不敲门!」 「你放心好了,你的东西我一点都没偷看,小金莲说你拆了我从前住的屋子,我没地方睡了,只能来御书房借宿一晚……你干嘛!」 我话还没说完,他已经一把把我搂进了怀里。 他的两臂如铁箍一般,几乎把我肺里的空气都挤出去,我试着挣扎了一下,发现他的身体居然在微微颤抖。 人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那么用力地去拥抱,就是他以为要失去一件东西,那东西突然又出现在了他面前时。 凭权势占来的人,一旦权势织成的牢笼有所松动,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更加患得患失。 他恐惧,他匮乏,他没有丝毫自信心,所以他需要清晰有力的确认,确认我还在他手中。 「沈缨。」 他的唿唤近在咫尺,声音轻飘飘地,有些发虚,昭示着眼前这个人的身体还未全好。 我费力道:「放开,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没有理我,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好像希望我能热烈地答应一样。 我当然不会如他所愿,张嘴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趁他吃痛的时候,勐地一把把他推开,不悦道:「你是不是没洗脸?」 不但脸没洗,他还通身都是药味,难闻得很。 我上下打量着他,眉头紧皱,嫌弃之色溢于言表。 李斯焱怔了怔,往颈侧摸去,只摸到了厚厚的几层细布。 「你别扯!这可是范太医辛辛苦苦给你包好的!」我大声道。 在我的喝止声中,他的手默默地放下了,额前的碎头髮垂下来,遮住了阴郁又呆滞的眼睛。 半晌,他走上前来,冷不丁地将一张纸页从我怀中抽出,展开看了一眼。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他念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是先人写的诗,我摘抄一句罢了。」我道:「放心,我没有偷看你的机要文牍,就是借你的纸笔练练字。」 「朕不是在疑心你。」李斯焱抬眼看我,缓缓道:「朕是问你,你想对谁表露心迹?」 「啊?」 我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抓狂跺脚道:「你搞错了,这句话是一位前辈被诬告下狱的时候写的,意思是无人信我清高如秋蝉,又有谁来替我沉冤昭雪呢?和表露心迹没有半点关系呀!」 我深觉给狗皇帝扫盲工作任重而道远,苦口婆心解释未果,只得给他看了原版的集子,确认过了的确没旁的意思后,狗皇帝这才好转了,丢下一句虚弱的「朕知道了」后,赤着双足,一言不发地回了内殿。 第173页 我惊魂未定,抓住门口的惠月问道:「……他什么时候醒的?」 惠月双眼熬得通红,一脸憔悴道:「陛下刚醒,鞋都没穿便来找娘子了。」 「他那么急,是不是以为我去投靠了皇后?」 「奴不敢妄议陛下行径。」惠月照例不发表评论。 正说着话时,内殿突然传来一阵喧嚣,接着是一声清脆的碎瓷声,参杂着蝉儿带哭腔的劝解声。 我和惠月对视一眼。 惠月明明看起来疲惫得下一刻就要晕倒,还是闭了闭眼,认命地和我一同跑去了内殿。 * 一进殿就看见李斯焱疾言厉色地在骂人,骂蝉儿多管闲事,蝉儿髮丝凌乱,直直跪在他脚边,身后跟着一大串诚惶诚恐的白鬍子老太医。 见此情形不妙,我连忙过去把蝉儿拉起来,转头对李斯焱道:「你干什么呀,刚醒就发脾气,小心肝火太旺烧着心肺!」 李斯焱冷冷道:「她抗旨不遵,该罚。」 我问蝉儿怎么回事,蝉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涕泪交加地握紧我的手,但她眼角瞥见李斯焱直勾勾盯着我们两手相握的位置,又慌忙放开了,红着眼道:「陛下说要去汤池沐浴,可是……可太医说了,伤口不宜沾水,这是有碍龙体呀……」 李斯焱又是一怒:「何时轮到尔等对朕指手画脚?」 「他们又没说错!」我把蝉儿拉到身后,兇巴巴地抬头与李斯焱对视:「病人要有病人的样子,你给我去榻上好生躺着,没好之前不准下榻!」 蝉儿在我身后柔弱地打了个哭嗝。 李斯焱没动,薄唇微抿,半双眼掩盖在髮丝下,看不出情绪来,身上的单薄亵衣被穿堂风一吹,勾勒出清瘦如竹的身型。 风也将他身上的药味吹来了我鼻端,又浓又苦,萦迴不去。 我思考了片刻,好像明白了他为什么非要洗这个澡——可能是我刚才说他身上药味难闻,给他记下了。 「你不喜欢药味,拿香薰一下便是,不用非去沐浴的。」我放缓了声音,把他往榻边推去:「把伤养好了,你爱怎么洗怎么洗。」 李斯焱道:「朕不喜欢薰香。」 「那就不熏,我去书房睡。」 「搬回来。」他十分生硬地命令我。 「我不要,」我更加生硬地拒绝了:「我才不要跟病人共寝。」 李斯焱的眼神又冷了下来。 我的身体一僵,突然想起温白璧昨日对我说的话。 她说:不论我留在宫里还是伺机逃离,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取得李斯焱的信任。 ——让他相信我已经认了命,不会再有二心,如此就不会再调集大量的人马严密地看守在殿外,我将拥有宝贵的喘息之机。 「可是,他性情多疑,不可能会给予我足够的信任。」昨日密谈时,我曾将疑虑吐露给了温白璧,惆怅道:「我哄过他,可他只觉得我在骗他。」 温白璧一面倾听,一面稳稳地端起杯子轻啜了一口,镇定道:「如若做得太刻意,他自然不会相信,男女温情,总归是循序渐进,慢慢迴转的,你不必显露太多,只需让他看得到希望便可。」 看来她进宫两月,看似蜗居一隅,其实暗中开展了紧密的狗皇帝观察计划,就等着今日与我倾囊相授。 基于翔实周密的调查分析,温白璧做了结案陈词。 「最好是以欲拒还迎的态度应对他,以皇帝对你的痴迷程度,你做一分就够了,他会自己说服自己到十分。」 太他妈正确了,我佩服得狂拍大腿,茅塞顿开,恨不得当场掏出纸笔记下来贴床头,每天起床拜读一遍。 男人啊,就是一种自卑又自负的生物。 想到这儿,我转过身踮起脚,伸手捧住李斯焱俊美却阴森的脸,拇指扯着他的嘴角往上,松快道:「干嘛总是板着脸?你刚打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劫后余生啊,不该欣喜若狂吗?」 「来,给爷笑一个。」 我一边强行扯他的嘴角,一边自己给他示范了个标准的八颗牙微笑。 惠月极有眼色地拉着蝉儿和太医们告退。 李斯焱对这种亲密无所适从,呆了一瞬后,目光暗了下来,扣住我的后脑勺,作势欲吻。 我再次推开了他,狠狠道:「没漱口不许动我。」 今日的李斯焱格外绵软,任我怎么推都不还手,换往日,我要是敢拂他的意,他必要强迫我顺从的。 他的目光黏黏煳煳地在我身上盘桓半刻,飘飘然地走开,绕去了屏风后。 我偷偷瞄了一眼,见他取了柳枝、竹盐与清水,当真仔细清洁起了自己。 我拉开门,把惠月她们叫进来,小声道:「哄好了,你们忙,我先走了。」 蝉儿一把拉住我,眼泪汪汪祈求道:「沈娘子,求你留下吧,陛下这儿没你不行,他一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问你去哪儿,要是待会儿又见不着你,必会问责我和惠月姐姐的。」 「我又不是郎中。」我嘟囔道。 但瞧了眼蝉儿与惠月眼下浓重的乌青色,我还是没狠下心,嘆了口气道:「好吧,你先去歇息,我来顾着他。」 一时心软,结果就是我又要独自面对狗皇帝了。 我合上殿门,惆怅地拉了个蒲团坐下,望着窗外发起了呆。 第174页 窗外蝉鸣聒噪,青翠树影落在古雅的石砖上,一个年轻宫人从檐下走过,风吹起她柳枝绿的布裙。 昨日萍生被捉走的时候,也穿着这样一条宫裙,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想去问问李斯焱如何处置她,可又觉得没必要,像萍生这种情况,即使她为了自保供出了长公主,也已经伤了皇帝万金之躯,只有死亡一个下场。 她留下的丸药还留在枕中,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把那几枚毒丸拿了出来,犹豫半晌,最后放进了李斯焱送我的一个花瓶里。 我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藏好了丸药后,我的心剧烈地搏动起来,像是在做贼一样。 屏风后传来轻微的响动,我蹑手蹑脚去窗边坐好,恢復一手托腮,遥望窗外的姿势。 李斯焱见了镜子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形象多么有碍观瞻,在屏风后磨唧了小半个时辰,才收拾得熘光水滑地出来了,雪白的亵衣外面披了一件华美的织锦长衫,头髮束成优雅的髮髻。 我见状惊奇道:「你居然还会束髮?」 他坐到我身边道:「莫说束髮了,凡你想得到的家务事,朕都会做。」 十指轻轻扫过我的鬓髮,他把我抱进怀里,侧脸吻上了我的嘴唇。 我觉得不太舒服,但思及我的目标,还是强忍下了挣扎的冲动,顺从地搭上了他的腰侧。 我的手如有魔力,所到之处,掌下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他越来越沉迷,越来越意动,唇齿厮磨不够,还试图撬开我的牙关,我纠结了一番,还是决定先顺他的意,贝齿微动,试探地舔了一下他的舌尖。 如果我没记错,这是我第一次回应他的亲热。 这一下仿佛触动了某个奇怪的开关,李斯焱的唿吸一下变得粗重无比,胡乱扣住我的后脑勺向自己的方向压去,急切到近乎哆嗦颤抖,可偏偏又不擅长亲吻,只能不知所措地□□我的唇齿。 哟,还挺纯情。 在这情迷意乱的时刻,我保持着高贵的冷静,据然还有闲心去想:看他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一定没碰过他的嫔妃们。 跟他一比,我还算见过点世面,没吃过猪肉,但在传奇话本里写过不少花式猪跑的场景,当下便反客为主,勾住他的舌,像个货真价实的女妖精一样撩拨作乱。 李斯焱顿了一顿,被我突如其来的主动刺激得方寸大乱,微显狼狈,可他到底是掌控欲很强的狗皇帝,很快就掌握了诀窍,强横地抢走了主动权。 甜头给足,我顺势而退,任由他亲亲啃啃,再也不给半点回应。 被亲得烦了,我龇出一排小白牙,不轻不重地咬了他的舌尖一口,随即抽身而去道:「好了,纠缠也要有个限度。」 我们的亲吻如同一场战争,看似李斯焱主导,其实进退推拉俱由我暗中掌控,我摸了摸被亲肿的双唇,不停地安慰自己:这是取得李斯焱信任必要的牺牲。 俗话说得好,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嘛。 「可朕不想停下。」他道。 「什么?」我一怔。 李斯焱抬头,眼里似有两团烈火在燃烧,散发的热气几乎能灼到我皮肤上,他不错眼地盯着我,目光像见了肉了狼崽子一样幽暗,带着细微伤口的舌舔过嘴角,怎么看都是随时要下嘴的模样。 我心里顿时意识到了不对。 于是一连退开了好几步,严肃道:「李斯焱你不能言而无信,你说过在我养好身子前不碰我的,耍赖是小狗。」 「朕后悔了,想听朕学两声狗叫给你听听吗?」 他轻而易举地抓住我的手腕,又稳稳地把我压在我平时写字的小书案上,我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如一条被捆在案板上的鱼了,狗皇帝用身体把我困于方寸之间,我想跑,却被他堵得来去不得。 我的妈呀! 「我……我有癸水在身!不吉利!」我惊恐地大喊。 「骗子,朕会不知道你癸水的日子吗?」李斯焱咬牙笑出声。 「你!」 救命!他真的是日理万机的皇帝吗?为什么会知道我的月事时间啊! 狗皇帝两下抽去我的腰带,态度坚决,眼里亮晶晶的,倒映着两个小小的我。 那样专注的模样,好像此刻我就是他的脏腑,他的宝物,他的全世界。 「禽兽!坏人!王八蛋!」我快气哭了,谁要当他的全世界啊!我后悔死了方才没轻没重地撩拨他,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我亏大了! 「再骂几句,朕可以更禽兽一点。」 李斯焱喘息着笑道,笑容兴奋而明亮,狼崽眼馋许久的那块肉,终于要落到它嘴里了。 肩头一凉,他已经拉下了我的外袍,不用看也知道,我现在以一个女孩最屈辱,最柔弱的姿态躺在一个男人的面前,神情惊慌恐惧,身体却绵软如春日的远山——没有男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包括本来就自制力不太强的李斯焱。 世人皆爱雨打梨花,绿肥红瘦,就是渴慕摧毁干净完整的东西,让它哭,让它痛,让它摔进泥土里,只能依附自己而生。 作为一个写传奇话本的野生情感专家,我太他妈懂这种粘稠的渴望了。 我悲从中来,咬着嘴唇哭出了声,眼泪顺着腮帮子噼噼啪啪掉在地上,打出一大片小池塘。 李斯焱停顿了一下,用指腹拂去我的泪珠,可这次,他不打算惯着我了,继续认真地脱我的外袍。 第175页 或许我刚才的撩拨给了他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对我做一些更过分的事,我发脾气也没关系,之后只要哄一哄便好了。 不行!我心中怒吼,要让他明白,我有底线,用了强就再也哄不好了! 「李斯焱,」我抽抽噎噎地开了口:「你昨天晕过去前说过,要和我重新开始,你不记得了吗?」 他没想到我突然提了此事,怔道:「不错。」 「大骗子!」我睁大泪眼婆娑的眼睛,哭得像只被大猫拨弄的雀儿。 委屈的控诉打断了皇帝的禽兽行为。 我上回这么哭得那么厉害还是成婚那一天。 女孩的眼泪是武器,他撑在我上方,一脸欲求不满又无可奈何地看着我。 「我已经被你挟持进了宫,也想好了今后把自己给你,唯一的指望就是给自己留点尊严,不要那么快委身于昔日仇人,可你连这点体面都不给我留,还说什么重新开始?是让我永永远远地恨你吗?」 我一边哽咽,一边把自己缩成一个大虾子。 此时李斯焱已经将我半截亵衣扒了下来,我的肩膀,脖颈,半条手臂都袒露在了空气中,如一大片柔腻的雪,冷且羞耻。 「你不要再让我恨你了,」我低声道:「近日我待你如何,你一点也感觉不到吗?事到如今,我只是需要说服自己的理由,说服自己不要纠结于过往,只看今后,你如果连这个理由都不愿意给我,怎能让我心无芥蒂地放下过往呢?」 听完我的话后,李斯焱的神情慢慢变了。 扑食的狼崽发现有块更加肥美的肉挂在不远的前方,可唯有他愿意放弃手下这一块,才会有资格去够那块更加诱人的肥肉。 这是我给李斯焱精心挑选的终极奖赏,死心塌地,长长久久。 没错,他确实多疑,吝啬于信任别人,他明白我的性格有多烈,也未必不知道我是在哄骗他,可就因为是不可能的奢望,才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是假的又怎么样呢?如果能长久地骗下去,真假又有什么关系? 可即使如此,我也没有把握他能听得进去,我焉能不知男人对此事的热衷程度?他被我勾出了一身的火,手下是软玉温香,嘴边是觊觎已久的心仪之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怎么看我今日都是凶多吉少了。 见他久久没有反应,我的心渐渐凉了下来,半晌绝望地扭过头,身体微微战慄,准备承受接下来的暴风骤雨。 他的手落了下来,捏住我亵衣的领子,指尖有意无意划过我的皮肤。 他挫败地嘆了口气,可能是出于不甘心,或是无法安置的占有欲,他埋头在我手腕处,啃咬出一小块红印,像是小小的印章敲在我身体上,作为他私人印记。 然后,抓住衣领往上拉,再往上拉,直到把我的衣服恢復原状。 「你要记住你说的话,」他道:「朕没什么多余的心思陪你玩你情我愿的过家家,你如果骗朕,朕也不知道会对你做出什么来。」 嘴里说得狠,手里的动作却很克制。 一定是我给他画的大饼太香了。 今日我穿了身杏色夏衫并藕荷色石榴裙,那叫一个老气横秋,那叫一个老气正经,可我没想到,这么正经的打扮被揉皱后居然比寻常打扮还要勾人,李斯焱把衣服拉好后,并未起身离去,仍停在我上方,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我领口露出的一小截白腻的皮肤上。 大概是在考虑自己做的决定值不值得。 我攥紧了领子,从他身侧钻走,钻到一半,却被他一把又揪了回来。 他将我打横抱起,扔去了榻上。 我他妈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非常想给这狗玩意来一记人格修正拳。 「既然答应了,就不准再随便动我。」我伸出一根手指,直直点在他眉心:「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不与你算我家人的帐,可你要是再欺负老娘,老娘这辈子都不会给你半张好脸色!」 李斯焱舔了舔嘴唇:「怎样才算欺负你?」 「现在就算。」我恨恨道:「把你的狗眼收回去!」 李斯焱遗憾地挑了半边眉毛,勉强把目光从我领口移开了。 叼盘行为 人在身体虚弱的时候会格外依赖旁人,在李斯焱的强行逼迫下,我非常不情愿地把铺盖搬回了紫宸殿,恢復了和他同床共枕的日子。 李斯焱勉强决定遵守约定,在我身体调理好之前不对我下手,可……也就仅此而已了,在养伤的日子里,他几乎寸步不离我身边,没事就把我揪过来耳鬓厮磨,亲亲抱抱一番。 ……如果忽略我暗里咬紧的后槽牙的话,看起来就像是一对普通恋人一样。 可我明明那么恨他。 躺在他怀里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温白璧的提议。 那日太匆忙,许多细节来不及对照,后来思索之下,发觉她的计划看似天衣无缝,但其中却暗藏着许多不确定性,比如放火——我这样做了,一定会伤到无辜之人,违背自己的良心,退一万步说,就算有人乐意替我死一回,李斯焱真的会相信替死的人是我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太害怕李斯焱暴怒的模样了,他如果知道我有意逃跑,说不定……说不定…… 我居然无法想像他会做什么,打断我的腿骨?把我当成奴隶用金鍊子圈养?然后没日没夜侵害我? 第176页 想到了这儿,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以李斯焱的性格,以上每一件事他都做得出。 要不还是算了,从长计议吧…… 「你在想什么?」 我转头一看,李斯焱正一手撑着额头,斜躺在榻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我发呆不行吗?」我道:「而且你怎么能做这个姿势?太医说了不让你扭脖子呀。」 李斯焱不太情愿地坐正了,换了个话题:「朕遇刺那日,皇后与你说什么了?」 他这么快就知道皇后来找过我了。 我撇了殿外的庆福一眼,一定又是这个死老太监告的状! 李斯焱垂眼观察着我的表情。 「皇后来照顾你,顺便来会一会我,」我搬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谎话:「哦,她还说魏淑妃想约我一叙。」 「就这些?」他明显不信,捏了我的脸蛋一把:「相对坐了小半个时辰,只说了这几句话吗?」 我纯良严肃地点头:「不然你以为两个女孩子会聊什么?聊社稷苍生,为官做宰吗?」 「若是你们两个,倒真的有可能。」李斯焱道:「温氏子嗣单薄,她是当男孩养大的,说不定你透露了些机要秘事给她呢?」 我被气笑了:「是,我把你的秘密统统告诉了皇后,我们俩正密谋联手篡你的位,事成后把你剁了餵狗。」 李斯焱忍俊不禁:「哟,真有出息。」 「把朕剁了,谁还会这么稀罕地伺候你?」李斯焱笑嘻嘻地:「你看男人的眼光太差,朕可不放心。」 我忍无可忍,一脚踹向他:「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皇帝啊!一天天在我面前找茬,爱信不信,上你的朝去,再不勤政为民,迟早叫别人篡了你的位!」 李斯焱最是受用我泼辣的小脾气,乐呵呵地躲开了,趁我不注意亲了我额头一口,神清气爽准备穿衣。 我指着这货的背影,愤慨地对意得道:「他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意得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 * 下朝后,李斯焱拐道去了趟温白璧的含凉殿,坐了约半个时辰,又顶着烈日回来了。 瞧他一脸晦气的模样,就知道温白璧口风严紧,他半句有用的都没问出来。 我娴熟地帮他脱龙袍,幸灾乐祸道:「哎哟,去皇后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吧?活该。」 李斯焱烦躁道:「朕就不该娶她!」 「不娶她你娶谁,国朝还有家世比她更显贵的女人吗?」 答案是没有,温白璧这么有恃无恐,就是因为她身后站着连皇帝都开罪不起的顶级士族。 「你从前认识她吗?」李斯焱自己挑了件常服套上,抬头问我道。 「认识,不熟。」 「哦?」他长眉一挑,戏嚯道:「差点成了你嫂子的女人,你同她不熟?」 我手一顿:「……你怎么知道的?」 然后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按李斯焱的行事风格,选后之前非要把候选人查个精光底掉不可,榜下捉婿又不是什么秘密,他想知道自会查出来。 于是从善如流道:「她算我哪门子的嫂子,又没有正经婚约,就是我哥哥不巧被温尚书令看上了罢了,后来我爹亲自上门澄清了我沈家人不许入赘,这事就再没有人提过了。」 「沈家人不得入赘?为什么?」 「祖宗定的家规如此,我们家有三百条家规呢,不准男子无故纳妾,不准女子随意私奔,不准落髮出世……」 我随口列了几条,不忘耳提面命:「……老娘为了你,起码犯了五十条家规了,你如果再强迫我,那就真的忘恩负义禽兽不如了,明白吗。」 李斯焱懒洋洋道:「这可有点难,朕本就是一条白眼狼,哪怕千夫所指,想要的东西也必要得到。」 「不过你听话一些,朕当然不会再强迫你。」他见我脸色开始扭曲,连忙找补。 我哼了一声道:「你最好如此,不然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心甘情愿。」 李斯焱似乎很喜欢听我说这些家长里短之事,一边听,一边缠弄着我的头髮,最后不忘问一句:「所以她来找你,仅是来叙一叙旧?」 「我俩没旧可叙,就只拉了拉家常。」我胡编乱造着谎话:「非说叙旧的话,倒是有一桩事,从前她送过我一件礼物,放下就走,没有留名姓,我一直不知是谁送的,这次听她提起,才知道是她的手笔。」 「她送了你什么?」 「古籍善本。」 李斯焱笑了笑,低头吻了吻我的头髮:「人家送你的就珍藏起来,朕送你的,你从来不屑一顾。」 他说的大约是前一阵子给我送来的一批供我打发时间的书本,那些书送来的时候我心情正糟糕,根本没心思细看,只随便挑了几本顺眼的留下,剩下的全部扔了出去。 我道:「你送的书太多了,我总不可能全部供起来吧。」 「怎么不能?」他似乎很执着这个话题:「你问朕讨要些个架子,再多也放得下。」 我这才明白,他其实是想让我有求于他。 好吧,我心想,不管接不接受温白璧的筹划,哄李斯焱开心都是件必要的事,于是道:「我不爱用架子,在家都用书箱,你库房里有吗?要上漆的那种,不然不防虫。」 「自然。」 第177页 *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可以给我送东西的机会,李斯焱肉眼可见地膨胀了,立刻让庆福去抬箱子,并交代一定要拿最好的来。 我冷眼看着他,像在看一只卖力叼盘的大狗。 自从李斯焱放飞了自我,他就再也没掩饰过对我的喜爱之情,有时候用力过勐,显得十分谄媚掉价,完全不像个正常的国君。 国君见天儿发疯,看来本朝气数将尽啊…… 我不忍看他摇尾巴的模样,站起身道:「我出去遛个弯儿。」 李斯焱鬼魅般闪到我身边:「……朕跟你一起去。」 「……哦。」 我不想理他,冷漠地披了件外袍,径直向殿外走去。 走到一半恼怒地回过身道:「这帮侍卫怎么阴魂不散啊!你不是让他们不许跟着我了吗?」 「他们是来保护朕的,与你没关系。」 「让他们走。」我气鼓鼓。 李斯焱看了我一眼,挥手遣散了侍卫。 其实我也走不远,美其名曰出门逛逛,能逛的范围仅限于紫宸殿管理边界内,宫里房子稀疏,但墙壁却多得要命,我连偷偷熘出去的机会都没有。 第三次绕回殿口的老银杏下,我的表情逐步垮塌。 ……太无聊了,我无聊到想尖叫。 以前有个差事还好,现在镇日长闲,李斯焱是要把我憋出病来啊! 我扭头指着往北御街去的门,对身边一直跟着我的狗皇帝道:「我想出去。」 「不行。」 他对我百依百顺,唯独对于出门一事,永远都铁面拒绝。 我抿嘴,心想要不要撒泼打滚试试? 他见我神色萎靡,慢慢开口道:「……紫宸殿什么都有,你为什么还要到外头去?」 「天性。」我解释道:「没人能一辈子被锁在同一个地方,你养只兔子都要时不时让它出去吃些草吧?」 李斯焱颔首:「有道理,可如果朕一辈子不让你出去,你会怎样呢?」 「我会疯。」我想了想,给了个具有极高可能性的答案。 「你想每天搂着一个疯子睡觉吗?」我问他:「半夜会突然坐起来尖叫挠人的那种?」 李斯焱居然笑起来:「你说的不叫疯子,叫殭尸。」 「而且如果是你的话,倒也挺有趣。」 我被他的变态爱好所震惊:「……你知道真疯子是什么样的吗?」 「知道。」 他从地上捡起一片完整的银杏叶子,掸了掸灰尘,插在我的髮髻边,饶有兴致地向我列举起来:「……朕见过不少疯人,安侯家那个酷吏,暴死的废太子老师,还有哪个不记得叫什么的刺史,这些人可都是朕亲自逼疯的。」 「不过不用担心,你和他们不一样,」李斯焱挂着温和的微笑,居然还试图安慰我:「像你这样被关到疯的,不会无缘无故地嚎叫脱衣,只会一天到晚坐着发呆罢了。」 我脸都吓绿了。 是我唐突了,真疯狗竟在我身边。 他长了张俊美邪气的脸,但因为眼睛生得好,笑起来的时候居然显得很人畜无害,他用最温和的面孔对我说最残忍的事:「关到疯的朕只见过一个,高祖的郑老太妃,当年没去陪葬,得罪了太皇太后,被软禁了三十年,最后瘦到皮包骨头,卧在榻上发呆等死。」 我惊恐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一贯能言的嘴都结巴了:你你你什么意思……你想这样对我吗?你这个……你这个……你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他扶稳我头上的银杏叶子,笑眯眯道:「你急什么?真有那一日,朕会拉你一同下地狱的,不会给旁人欺负你的机会。」 我:「?」我有点跟不上了。 狗皇帝还想让我陪葬?? 李斯焱道:「所以,你要祈祷朕活得长久些。」 忽地好像想起了一事,他牵起我的手:「你随朕来。」 行至御书房,他找来了监造的工匠吩咐了几句,监造领命而去,过不多时,一群小学徒抱着厚厚一沓图纸求见。 李斯焱指挥他们将图纸一一摊开,点着最上面那张问我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眯起眼,只大概看出了这是个很大院子,不过制式颇为古怪,和我们阳间的院子不大一样。 等等,阳间? 阳间! 我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抖着手翻过图纸一看…… 果然,标题赫然写着皇陵样式。 我连忙撒开了手,一连后退了两步。 夭寿啦!这是李斯焱家祖坟!祖坟! 「对,这是李家的皇陵布局图,朕的陵墓前日刚动工,约莫在这儿。」 李斯焱开开心心把我圈在怀里,下巴搁在我毛茸茸的脑袋顶上,指了指地图上一个山水灵秀的小山包。 在我的震惊中,他又信手翻开另一张平面图,引我参观他的未来居住地:「……这是朕的陵墓,到时候朕入主椁,你就睡边上这具小一些的,皇后在另一个山头,打扰不到我们两人……」 「等等!」我大喊一声,从他的怀中挣脱。 「李斯焱,这一辈子就算了,我斗不过你,我认栽,可你居然还想让我陪陵,死后也不得安宁,有你那么缺德的吗!」我气得七窍生烟。 李斯焱从不迴避自己性格中的恶劣部分,特别理所当然地道:「你也说过,我们皇家人都是胎里带的缺德,生时你走不了,死后也别想。」 第178页 「不过你可以提些要求,」李斯焱道:「你喜欢玉兰花,朕可以让工匠为你在棺椁上雕几枝,也让你睡得舒服点。」 回答他的是我一记兇恶的头槌。 * 就这样,我的出门要求又一次被李斯焱随便煳弄了去,死后葬到爹娘身边的愿望也落了空,多重打击下,整个人失魂落魄了整整三日。 状态很像李斯焱之前描述的呆滞型疯子。 这不能怪我,任何一个正常人遭遇了我身上发生的惨事,不彻底疯掉就算是不错的了。 食不下咽,寐不能安,我的状态令紫宸殿上下都心急如焚,范太医来看了一回,说我身体没任何毛病,开了点补气血的方子就走了。 我看着药碗里拇指大的黄芪片儿,更加绝望,徐徐把药碗伸出了窗口…… 「喝下去。」 耳边蓦地传来李斯焱简短威严的嗓音。 他鲜少用这种上朝专用声线同我说话,吓得我一哆嗦,药碗倾斜,汤水横流。 李斯焱出手极快,立刻接住了药碗,面无表情地凑到我嘴边,重复了一遍道:「喝下去。」 我闷不吭声地一饮而尽,把空碗递给了他,继续看着窗外发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来,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 我抬头疑惑地望向李斯焱。 后者低垂着眼眸,长睫在眼下投出晦暗不明的阴影,他将书放回了书箱中,漫不经心道:「你既然那么想出去,那便走吧。」 我瞪大了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道:「天气好,朕带你去登高。」 * 这是我两月来第一次出紫宸门。 李斯焱带我坐了一刻钟的马车,去北城墙上远眺龙首原。 城头景致辽阔,归雁带来的秋风吹去北郊的黄叶,掀得楼上的大旗猎猎作响。 「那边就是汉长安的遗冢,往东北是龙首原。」他指着城外层叠的秋林,信口向我介绍着。 我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常去龙首原登高,但在城楼上看这座原野却是第一回,看得心绪万千。 先人相信长安有龙脉盘踞,于此建都可千秋万代,可如果是真的的话,为什么阿房付之一炬,汉阙被夷为荒丘?黄粱一梦,惟余汤汤渭水东流。 遥望莽莽林海,史官怀古伤今的本能忽然发作,我一时惆怅不能自己,一腔情绪化作诗兴,特别想当场吟上这么一首……可李斯焱在此,我不喜欢在他面前作诗。 李斯焱问我:「好看么。」 「风光壮阔,林野如画,寻常难以得见。」我道:「……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汉人用尽心思占去这风水龙脉,但还是化作黄土,死生无常,枯荣有时,就像这些树一样……」 李斯焱静静在旁听着,听到最后对我来了一句:「单是看到一棵树黄了,就能一路扯到王朝兴衰去,这本事确实不一般。」 「你不懂。」我垂头丧气。 怀古伤今,重点是在伤今,如果当下生活如意,谁又有心思怀古呢。 只站了一会儿,天边捲来几阵大风,看云色是要下雨了,李斯焱揽着我转过身,命人备车回去。 * 有时候我觉得人也是一种向光生长的植物,忍受不了长时间待在有顶的地方,总要出去晒晒太阳才行。 看了壮阔的景色之后,我的心情也好了一点,可这好心情并未持续多久,因为李斯焱给我带来了一个有点悲伤的消息。 「那贱婢审完了。」 我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萍生。 「你猜猜问出了什么?」 我悚然一惊,目光不自觉地落到藏水银丸子的花瓶上。 她供出了我吗? 李斯焱如果误以为我要杀他怎么办? 一时惊惧交加,险些控制不住表情,可是李斯焱还是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我分毫不敢流露出来,只尽力维持着好奇的神色,忐忑道:「真的是长公主?」 李斯焱神色淡然:「她吃了十样刑罚,仍拼死不说,小女孩儿一个,倒是挺有骨气。」 「只是跟错了主人,」李斯焱话语间似乎颇觉遗憾:「清河和她长兄一样,都是蠢出升天,不值得追随的废物,事发后非要入宫来瞧朕死成了没,连掩饰都不做。」 「长公主……试图进宫?」我皱眉道:「不应该呀……她又没有势力,进宫来也掌握不了大局。」 李斯焱目露不屑之色,撩袍坐到了我身边。 我不动声色地挪开双腿。 他不悦地斜睨我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是继续道:「朕这个便宜姐姐从来如此,得先皇的宠,自幼被蜜水泡坏了脑袋,做事没有章法,也不考虑后果。」 他给我拿了只蜜饯餵进嘴里,悠悠道:「朕第一次被领着见兄姐时,废太子虽不诚心,好歹说了两句好听的场面话,可这皇姐却将一碗滚水泼在朕身上,还骂朕一句:贱种。」 原来狗皇帝也有当小可怜被人欺负的时候。 我深感意外,意外之余还有点感慨:当年我当史官时对皇家一无所知,现在卸任了,各色魔幻八卦反倒山唿海啸般向我扑来。 「那你怎么回应她的呢?」 李斯焱漫不经心道:「打了她一顿。」 这个答案倒是并不意外。 第179页 现在的李斯焱可能学会了隐忍,可当时十岁的他刚从世间最弱肉强食的炼蛊场里走出,信奉的只有一个法则:不管对方是身份多高的人,受了欺负就必须打回去。 我脑袋一抽,冷不丁来了句:「你打赢了吗?」 李斯焱恣睢大笑起来,亲昵地拿脸蹭我的鼻尖,轻快道:「当然赢了。」 「你要知道,朕这样的人,每一场战斗都是一场大赌,但凡输掉过一次,都不会有资格站到你面前来。」他抚摸着我的头髮道:「你要听话一些,朕不想将这些手段用在你身上。」 我早已对他三天两头的威胁习以为常,只当耳旁风吹过,继续追问道:「那你打算拿萍生和长公主怎么办呢?」 李斯焱懒懒道:「朕看那贱婢挺有骨气,给她留条全尸,长公主么……」 他想说什么,却突然看了我一眼,讲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换了句:「……让她滚回封地。」 我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没有吭声。 他大概给长公主准备了很不体面的死法,但却不想让我知道。 * 两个月后,李斯焱终于下令杀了萍生,用的是毒,给留了全尸,算得上网开一面。 萍生死去的第二日,长公主身故的消息飞入了宫中,证明了我确实没有料错。 她死得很不体面,消息说她回封地之后夜夜笙歌,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最后莫名其妙死在了一个面首身上。 听说这件事后,我不知道该做何感想——她打算拿我当枪使,事成后卸磨杀驴,我应当讨厌她才对,可我并不希望她客死他乡,更何况还是以这样一个可怕的方式。 我和小金莲聊起了这件事,说着说着竟打了个寒噤。 其实我以前见过长公主,她虽然跋扈,狗眼看人低,但其实只是个脑子不大好用的没长大的小女孩,在丢掉性命之前,她或许根本没有意识到过李斯焱是个多可怕的人。 这不管不顾的性子和我有些像,我情不自禁代入了自己,问小金莲:「你说他会不会有一天腻烦了我,也让我这么潇洒死一回?」 小金莲呆住了:「娘子怎么会这样想呢?陛下寸步也离不开娘子,上次连命都不要了,显然对娘子是有情分的呀。」 我觉得这丫头思想有大问题,正色道:「你这话不对,当真有情分的话,他断不会三番五次强迫我顺从他。」 小金莲憋了半天,磨磨唧唧挤出了一句:「可……可陛下是皇帝啊,皇帝不是……想做什么都可以的吗。」 「金莲你就是史书读少了,你看看耽于女色的皇帝,有几个有好下场?商纣周幽,汉孝成,齐后主,自己不行还都把罪责推到女人头上,不要脸至极。」 我抓住机会对她进行价值观改造:「皇帝就该像高祖太宗那样,开创一番伟业,一心以济万民,才守得住一世英名。」 这丫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说这句话时,李斯焱正巧出来散心,闻言捏了捏我头顶的双螺髻,懒散道:「皇帝不过是有些基业的凡人罢了,也有爱恨嗔痴,你不了解男人,如果孟叙有这等权势,他也会牢牢把你拴在身边。」 在我怒目而视下,李斯焱还添油加醋地说起不知从哪听来的皇家野史:「你说皇帝该像太宗一般开创宏图伟业,朕难道不比他强?世宗也没少干缺德事,功过相抵罢了,他还养过不知多少解语的小才人,只是碍于言官之口,不敢昭告天下……」 他敢在一个正经史官面前讲野史!我气得连忙捂住小金莲的耳朵:「……他在瞎说!不许听!」 李斯焱朗声大笑,神清气爽地回了御书房。 我放开了小金莲,严肃道:「不许听他乱讲,对了,昨日教的几个字你温习过了吗?没温习就赶紧再写几遍。」 「我这就去。」金莲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炭笔。 「回来!」我突然想起一事,急切地招唿她。 小金莲回过身:「……娘子有吩咐?」 「我觉得不太对,」我皱紧眉头,细细分析道:「长公主只是指使了萍生罢了,放她进来的应该另有其人。」 「内苑防御森严,她一个不知底细的小宫人怎么能随随便便到我身边呢?事发后,李斯焱就只审问萍生,旁人连查都不查一下,太奇怪了吧。」 我深觉自己青天大老爷附体,浑身散发睿智的正气,拨开层层的茧,露出里面尘封的真相…… ——没想到小金莲一个磕巴都没打,脆生生道:「陛下查了呀,紫宸殿和尚宫局都被肃清了一遍,惠月和宿夕两位姐姐还为此挨了顿鞭子呢。」 「怎么没人告诉我呢!」 小金莲道:「庆福爷爷说不让我们告诉娘子,怕娘子非要向陛下求情。」 「娘子问是何人允许萍生进来,我听尚宫局的人说了,是素行姑姑……」小金莲声音慢慢轻了下去:「她曾受过长公主的恩惠,所以才用自己的身份,帮萍生和上次那个老尚服留在了宫里……」 我久久无言,半天才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她,她怎么会犯这种错呢?」 「一仆二主,这是天大的忌讳啊。」 「娘子不晓得,素行姑姑是出了名的有恩必报。」小金莲道:「没人知道姑姑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但她性子那么硬,想必是早已料到了结果吧。」 第180页 * 后面的故事就很悲伤了。 曾经风头无两,位居内苑女官之首的素行,被孤零零遣去了皇陵,伴着残月孤灯守陵赎罪。 但李斯焱到底还念旧,对她的手段比对长公主要温和得多,起码给她留了该有的体面,风声瞒得很紧,知晓事情全貌者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素行。 时已深秋了,宫人们种的各色菊花纷纷吐蕊,色泽秾艷恣肆,华丽无伦。 素行在紫宸殿的时候也曾种过几枝菊,养在一个有浮雕的陶盆子里,如今她人虽离开,可花却留下了,那几朵菊并未为主人的离去而有半分伤感,依然婷婷裊裊地笑对秋风。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植物是最没心没肺的东西了,它们从不为过往伤悲,你看那菊花笑得多开心,它们笑我自作多情。 在银杏叶子开始裊裊飘落的时候,我也像一棵植物一样,斜倚在红柱边晒起了太阳。 嘴里啃着安西送来的水晶葡萄,头顶是碧蓝如洗的天,间杂几缕路过的流云。 长安的白露是我最喜欢的时节。 望着紫宸殿高耸的宫墙,还有殿前飘落一地的金黄银杏叶,我想起李斯焱对我说起过的往事。 当年小公主将一杯滚水泼向了他,旁的宫人都冷眼旁观,只有一个年轻女官走上前来替他擦拭了衣襟。 所以,李斯焱挥拳教小公主做人前,特地问了这个女官一句:你叫什么? 女官愣了愣,答道:回殿下的话,我叫素行。 我咬破一颗滢滢白的葡萄,舔着手指,若有所思。 李斯焱的困顿在于,曾对他有恩情的人都是天性良善之辈,这种人帮他仅仅是出于恻隐而已,我,郭辛先生,素行,均是如此。 所以,当李斯焱上了位,开始利用手里的权利迫害他人时,这些人也会毫不犹豫站到他的对立面去。 李斯焱想要的是毫无保留的忠诚,可我们不会,我们这种人愚蠢,不知好歹,不懂审时度局,註定要让他失望的。 这就是天意弄人之处。 这个太液池被我承包 晒完太阳回内殿休息时,我和魏喜子打了个照面。 我对他亲切友好地点头,对方却脸色大变,以我为圆心画了个巨大的圆弧,一路小跑逃出了殿门,好像我身上沾了什么致命的病菌一样。 我喊喜子哥你跑什么,魏喜子边跑边给我做了个揖,颤抖的小肉手出卖了他的恐惧。 「好歹以前也做过同僚,他不至如此吧。」我埋怨道。 意得道:「魏舍人也是出于无奈,陛下提点过参事和舍人们,出入紫宸殿不许同娘子说一个字,有违此令者,轻则鞭苔,重则打板子。」 「除了安邑坊槐荫巷口王大娘家的那条狗,我没见过这么护食的玩意儿。」我照例发出刻薄的嘲讽。 意得近些日子被我带得大胆了不少,积极给我捧哏:「的确不该。」 「嗯哼。」 我踏入了殿内,破天荒头一回没见李斯焱在殿中等我,只有几个新来的小宫人正趁着皇帝不在,做些洒扫之事。 见我进了门,他们齐刷刷向我行礼。 我随手抓了个离我最近的宫人问道:「皇帝呢?」 「陛下去了皇后宫中。」小宫人答道。 「甚好。」我很满意。 难得李斯焱不在,我突然想起了花瓶子里放着的几枚水银丸,放了那么久不知坏了没有,既然用不上,还是趁早扔出去的好。 于是走过去装作换花,将瓶子倒转过来,可是瓶里居然空空如也,那几枚丸子不翼而飞。 我愣住了,又倒了倒里头的东西,连里面烂掉的枝叶都倒了出来,却仍不见丸子的踪影。 难道不是放在这只瓶子里吗? 「惠月,我记得这个瓶子原本是一对的,另外一只呢?」我问惠月。 「另一只一年前被陛下发怒时摔碎了。」 「什么?!」我不由惊叫。 惠月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我吓得不轻,都没想着迂迴一二,单刀直入地问惠月道:「……近两月……都有谁碰过这个瓶子?陛下碰过吗?」 惠月越发奇怪:「这是御前的陈设,平日洒扫的宫人都会按时掸灰换花,陛下……陛下昨日倒是拿起来看过几眼,不过他也动了其他陈设。」 昨天? 我心想,昨天不是对萍生行绞刑的日子吗?莫非她临死前翻了供,要拖我下水了? 这蠢货! 我机械地转过身,缓缓挪动到榻边,感觉自己即将大祸临头。 李斯焱回殿的时候,我正正襟危坐于几案前,表面平静,其实内心慌得不行,甚至在思考该用什么方式自首。 李斯焱奇怪地扫了我一眼,叫来惠月问了几句。 不知惠月说了什么让他开心的话,他点了点头,突然就笑了,可我心里有鬼,总觉得他这个笑容有点阴森。 要不直接问他吧……一口咬死此事与我无关,毒丸是萍生放的,嫁祸于我? 可是李斯焱最讨厌别人撒谎骗他,要是被他发现我没说真话,说不定会更加愤怒…… 我愁得肠子都快打出络子了,鼓足勇气,用一个单音节开始了对话:「呃……」 可没想到,我还没斟酌好用词,李斯焱就已抢先一步道:「朕今天去皇后宫里,是让她准备中秋的夜宴,公事罢了,并非你想的那样,」 第181页 还笑眯眯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漂亮的木盒,放到我面前道:「别醋了,朕给你赔礼道歉还不成?」 我更加害怕了,按李斯焱的尿性,盒子里头不会是小川的手指吧! 李斯焱见我不动,略感失望,便自己替我把盒子打开了。 我畏惧地看了一眼。 还好,不是沾着血的东西。 顿时松了口气。 盒子里躺着一支极精巧可爱的玉质步摇,头部雕着一只肥胖的鸟类,缀着的珠子颗颗圆润,绝无凡品。 「朕让工匠做的,这群废物手笨,做了一月才做得勉强能入眼。」他不大自然地道:「浪费了朕辛苦画的图纸。」 我惊魂未定,伸手拿起步摇端详起来,步摇下的玉石珠子叮叮噹噹地互相敲击,玉石小肥鸟气鼓鼓地与我对视。 李斯焱身体前倾,隐隐有期待在眼中闪动。 总之……还是先把他哄开心了,再同他坦白吧…… 我将小肥鸟佩在了髮髻边,晃了晃脑袋问道:「好看吗?」 「还可以。」他故作矜持。 他开心就好,我惆怅地想,看他这乐不可支的模样,我在他心里大概就是一只气鼓鼓的小肥鸟吧。 但我也没忘记正事,于是又清了清嗓子,把心一横道:「那个……陛下……惠月说你昨天将陈设都翻找了一遍……是丢了什么重要的物件儿吗?我反正日日都闲着,要不帮你找找……?」 我不太擅长撒谎,目光满殿乱飘。 李斯焱笑意从眼底淡去,狐狸眼微眯,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太心虚了,哪敢和他四目相对,强颜欢笑道:「没丢东西吗?那最好了。」 「谁说朕没丢东西,」他嗤笑了一声,伸手将肥鸟步摇从我鬓边摘下,收进了盒子里,开口道:「朕把心思都丢在了你这儿,你却一眼都不乐意多看。」 我一听他这个语气,便知道要糟。 正想着怎么出卖一下节操和灵魂来弥补一二时,李斯焱却缓缓收回了目光,沉声道:「昨天是清河派来那贱婢行刑之日,她也知命绝于此,于是在法场上说了些大逆不道之词,你不如猜猜,她说了什么?」 「她骂你乱臣贼子?掖庭孽种?」我尽量往刺激里猜。 「都不是,」他轻蔑地挑起眉毛:「她说朕下贱,朕痴心妄想,朕养的鸟儿其实日日都想着杀了朕,就等着朕暴毙了,好和情郎双宿双飞去。」 「证据么……她说你每日都在给朕下毒。」李斯焱懒懒道:「想也是寻常,反正同床共枕的人,想下毒有的是机会。」 「她污衊我!」 我吓坏了,这萍生果然想拉我下水! 妈的,这丫头是不是蠢!攀扯我对她有什么好处? 「求求你明鑑好吗陛下!我哪敢杀你啊?你死了的话我就成了妲己褒姒冯小怜,我家人都要算作祸国的外戚的!」 「而……而且我杀你有什么好处!你会让我陪葬的啊,我……我还年轻,不想死得那么窝囊。」 「总之她污衊我,她叫我杀你但我没听,我怕你找我算帐才没说出去的,并非我有意隐瞒……」 我拼了老命地澄清自己,恨不得赌咒发誓自己没干过,生怕他信以为真,又去掰小川的手指头。 「你急什么。」李斯焱用一种晦暗的眼神瞥了我一眼,目光中似有讽刺:「朕又没打算信她。」 我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淡淡道:「不管是真是假,她说了朕不爱听的话,大约是不想痛痛快快地上路,所以朕改了主意,给她赐了个凌迟。」 「现在即使她有什么秘密,也被带进了乱葬岗里,朕都替你把人杀得干干净净的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以一种共犯的姿态安抚着我,虽然我们都心知肚明,他是目标,是受害者。 初秋的风真冷,凉丝丝地穿堂而过,让我每根汗毛都悄悄站立了起来。 「陛下都不来审问我吗?」我极小声道:「可你明明知道的……她动手前最后一个说过话的人就是我。」 李斯焱平静地答道:「朕当然知道,可这次朕不想刨根问底,打算放你一马,也放自己一马。」 「朕确实从一个瓶子里看到了她说的东西。」他指了指我□□丸的花瓶:「可现在她和清河都死了,此事便到此为止,不管你是否知情,朕都不想再追究了。」 他抚摸着我的手背:「……朕一点也不在乎她对你说了什么,也不在乎你为什么要留着那几颗丸药,只要你还全须全尾站在朕面前,朕可以当一切没有发生过。」 我呆呆地坐着,耳边嗡嗡作响。 这算是什么理由? 他明知道我的小心思,却装聋作哑,不愿道破,一如往常地对待着我,为什么呢?不怕我真的对他下毒吗? 「所以,你心里还是觉得我动过歪心思的。」我笃定道。 他不追究,可我却不会白白背下这口锅,正色道:「我没骗你,我真的没这个胆子,这丸药是她硬塞给我的,我没法子处理,才先藏了起来。」 李斯焱当真如他所言,一点也不在意,只随口道:「好,不是你,和你没关系,都怪那贱婢胡乱攀咬。」 他不想继续谈论这个扫兴的话题,长臂一伸,把我整个人从几案后面抱起来,放在了几十丈外的衣架子前。 第182页 我猝不及防整个人悬空,困惑地抬头看他。 这是在干什么。 李斯焱放下了我,转身打开了他送我的大衣箱,在里面翻来挑去,示意我来选一件。 大约在两个月前,李斯焱突然发现了我只有寥寥几件能穿的衣裳,都是当初送给小金莲她们,又被她们还回来的。 因穿的次数多,衣裳们被磨得很是老旧,他注意到后颇为不悦,问我为什么不去找惠月做新衣裳。 我当时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还以为你就好荆钗布裙良家妇女这一口。」 李斯焱被我气笑了,立刻去尚服局叫了两个经年的老裁缝来给我量体裁衣,强调了要用最好的料子,绣最富贵的纹样,配我的身份才行。 新上任的尚服为此特地跑了趟紫宸殿,抱来了库中最符合要求的面料供我挑选。 我看到那老气横秋的花色差点晕了过去:「……你当我是街口卖槐饼的老婆婆吗?」 李斯焱拾起一匹藕荷色缠枝花的的料子,在我腰间比了比,沉思一番道:「朕觉得很适合你。」 「难看,我奶奶都没穿过那么丑的衣裳!」我愤然抗议。 「好吧,那让他们再换。」他不大情愿道。 在李斯焱的亲自督促下,尚服局日夜开工,终于在换季的时候给我赶出了秋装若干。 ——都是宫里的样式,裹胸掐腰大裙摆,特别考验身材。 在一大箱衣服里,李斯焱最喜欢一件藤黄的儒裙配石榴红的袒领上衣,每次我穿了他必要把我揽过去亲来抱去几回,还直言这条黄裙让人很想撕开一探桃源。 我问他一探桃源是什么意思,他只笑不说话,我登时明白了,大怒,从此再也没穿过这条黄裙。 * 我从衣架子上挑下常穿的墨绿丝衣穿好,低头问他道:「陛下要带我出去吗?」 一般李斯焱让我收拾仪容,就是想领我出去转转的意思。 果然,他替我挑了两件首饰戴上,颔首道:「朕带你去太液池抓鱼。」 我险些眼前一黑。 又是抓鱼!又是抓鱼! 这是本月第三次抓鱼了! 每次带我出去,不是抓鱼就是打兔子,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跟小动物过不去…… 「好吧。」我垂头丧气地道:「那抓完鱼呢?」 李斯焱察觉了我兴致不高,于是沉吟道:「庆福说太液池来了两只仙鹤,正停留在清思殿外的荷滩上,朕给你逮来玩玩。」 「仙鹤乃祥瑞之兆,陛下莫要伤害它们。」我严肃道。 李斯焱略显不悦,但未发作,还是耐着性子问我道:「那你喜欢什么呢?」 我热心道:「陛下不如给我养只狸奴作伴吧,要狸花色的,最好三个月大。」 「不行。」他一口回绝。 我有些意外:最近他对我百依百顺,难得回绝我一次,还是一个不太过分的要求。 庆福见势,暗中提点:「陛下厌恶狸奴。」 「为什么呀?你被挠过吗?还是咬过?」我幸灾乐祸地嘲笑李斯焱:「放心吧,狸奴是有灵性的,你不招它,它才懒得搭理你呢。」 「不行。」李斯焱还是这句话,一把揽过我的腰肢,搂着我往殿外走去:「朕去给你抓仙鹤。「 「我说了仙鹤是灵物,不能伤害它们,你怎么不听啊。」 「好,那就只看一看。」 李斯焱随口答应着,一边放下流云般的大袖,在袖底紧紧握住我的手。 盛秋的银杏叶落了满庭,丝履踩上去簌簌作响,我对着刺目的阳光眯起了眼,很快,一顶巨大的华盖替我遮去了光线。 那么有眼力见的当然是我们的惠月姐姐。 宿夕被萍生伤得厉害,将养了两月有余才勉强捡回了小命,李斯焱豪迈地赏了她一堆好东西和荣誉称号,并给她放了个长假。 如此一来,御前伺候的主力就变成了惠月和蝉儿。 我始终筹划着名以后搬出紫宸殿,求一个新宫殿落脚,所以早早开始培养自己的得用宫人,把金莲金柳,意得,以及新选出来的那一群小宫人都交给了惠月调理,把惠月累得眼袋都变大了。 秋老虎肆虐的天,她还要给我撑伞,当真是大明宫最敬业打工女王。 我对李斯焱道:「惠月一人伺候我们两人,你应该给她涨点月钱。」 惠月举伞的手一顿。 我缓慢地试探道:「以后我要是搬到别的宫殿去住,大概很难寻见她这样能干的宫人了。」 「说什么傻话,」李斯焱平静而不容置疑道:「你会一直住在紫宸殿。」 「一直没名没份地和你躺一张床吗?」我也平静地与其针锋相对:「我也算得是清白人家的娘子,你不能这样欺负我。」 李斯焱步子停住了,回过头道:「你这是在向朕要位份?」 「对。」 短暂的怔忪后,他立刻恢復了具有洞悉力,审慎的目光,这目光在我脸上游移不去,像是在通过我脸部肌肉的每一丝蠕动,来解读出我此刻的真心。 我手心里悄悄冒出了冷汗,硬维持着面上平静的表情,挣脱开了他的手掌,指着远处烟波浩渺中的清思殿道:「不给我位份,起码给我一间自己的宫殿吧,王芙娘一人便住这样大的清思殿,我却要和你挤一间屋子,这不公平。」 第183页 李斯焱冷笑出声:「你大可问问她,愿不愿意和你换一换,你去住她的大房舍,她来和朕同住。」 有这等好事吗?我居然真的心动了一瞬。 李斯焱捕捉到我稍纵即逝的傻笑,眼中几乎结出了寒霜,捏着我的手也渐渐收紧,好像在用尽全力压抑自己的怒气。 这一刻他一定是恨的,恨我不愿认命,更恨我演技太差,骗不过他。 「此事没有任何可迴转的余地。」 又是干脆的拒绝。 「你想要位分,想要尊荣,朕都可以给你,可朕不会放任你离开紫宸殿,」他冷冷道:「便是你躺在棺材里,也要和朕同睡一间墓室。」 「哦……」我拖着小小声的长音,嘀咕道:「我就是随便一说罢了,不给就不给,平白髮什么脾气。」 李斯焱闷声不响,只一昧拉着我往前走。 见他态度这般坚决,我内心十足地沮丧:李斯焱一日把我禁锢在紫宸殿中,我就一日不得自主。 连门都出不去,更别谈以后离开的计划了,以紫宸殿的森严程度,我刚点起一个小火苗,能有十来个侍卫一齐冲过来摁掉它。 难道是我表现得太急切了?我暗自懊恼。 还是换个说法吧。 「陛下知道外面怎么编排我的吗?」我低落道。 「朕可以让他们闭嘴。」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哪有那么简单,我虽然听不到外头的声音,但也能猜个大概,他们都骂我狐媚惑主,祸乱朝政对不对。」 我越想越难过,对我们这种出身的人来说,最无法忍受的事就是被人戳嵴梁骨了。 李斯焱步履不停,冷冽的声音从前方飘来:「一群虫子的编排为何要放在心上?他们骂你不过是出于嫉妒,恨他们自己没有这个机会罢了,如果朕放出风声要娶他们家的女儿,你信不信他们各个都会削尖脑袋来当这个国丈爷?」 「可是……」 他打断道:「你不爱听,朕自会让人处理,可不要籍此来谋算些旁的东西。」 我只得讪讪闭嘴。 走了两步,李斯焱嫌路远,给我叫来了皇帝的宝辇,在我的抗议中,不由分说把我塞了进去,塞完了还颇为嫌弃:「……你都睡过朕的御榻了,还不敢坐朕的辇,当真胆小。」 我连滚带爬地往外跑,惊恐道:「这哪能相提并论?你想想我睡你的床能有几个人看见?坐宝辇那可是半个宫里的人都知道了啊!」 「麻烦。」他大手一挥:「既然你不想被人瞧见,那叫人来起步障好了。」 步障是晋代豪族们发明的智障玩意儿,用来布在道路两边遮挡路人视线,确保出行的女眷不被看见。 因为格外费人力,动辄需要好几十人来手持帐子移动,所以现在这东西只有最古板守旧,爱做派头的人家才会使用。 我憋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李斯焱他究竟知不知道低调二字怎么写?! 「我不要!」我义正词严地说了不,死死扒拉住宝辇边的两道框:「宝辇太过招摇,我要是随便坐了,被言官看见轻则小惩大戒,重则遗臭万年,我要脸面!我自己可以走着去!」 「清思殿遥远,没轿辇非要走上一个时辰不可,至于你说的言官么,你放心好了,没朕的命令,他们不敢乱写。」李斯焱自信道。 「你又强迫史官!」我的火气又腾地一下上来了:「我们史官倒了八辈子霉才碰到你这个皇帝!」 见我发了火,李斯焱不由放软了声调,哄道:「好好好,不坐就不坐,朕让惠月给你找个形制低一些的轿辇。」 惠月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束手退在一边,等我们辩出个章程她再好办事。 最后该战役以李斯焱的让步所告终,我板着脸不愿意理他,李斯焱也识趣地没来找我。 * 直到到了目的地,小金莲催我下辇时,我才缓和了脸色,徐徐掀开了帘子。 一下辇,我就与一张蜀国芙蓉般美丽的脸打了个照面。 我一愣,美人儿也一愣,那张脸上本来挂着温文尔雅的笑容,在见到我的那一瞬间整块崩塌,好像被一道炸雷给噼中了一样。 她脸唰地一下绿了,我却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哟,这不是我们的老熟人王芙娘吗。 游湖,忽悠和套路 幽居三月有余,终于等到了皇帝想起清思殿那一天,王芙娘觉得自己的春天来了。 为此很是认真装扮了自己一番,往鬓边簪了朵清雅的绿菊,虽然不齿沈缨狐媚,但为了博得皇帝青眼,还是特地学了她的打扮,穿寡淡的衣物,不佩首饰,往腰上挂了个土鳖兮兮的碎布荷包。 我粗眼一看,还以为对面站了个孪生姐妹,没忍住,笑了出来。 王芙娘顿时气了个仰倒。 妈的,谁想得到皇帝非但不是正经来瞧自己的,甚至还带了旁的女人,笑,她还在笑! 「王才人,好久不见哇。」我笑眯眯道。 王芙娘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别数月,沈娘子近来可好。」 「还行吧。」我诚实道:「王才人气色不错。」 刚才气色还好,可自打看到我起,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青了下去。 李斯焱瞥了眼王芙娘的装扮,眉尖勐地一蹙,不悦道:「沈缨不会打扮,成天穿得像个破麻袋一样,朕早就觉得难看,数月不见,你怎么也学起她来了?」 第184页 我也善意提醒道:「王才人天姿国色,最合宜明丽的盛装,蟹壳青委实不打扮人,还是鲜妍的颜色衬你。」 王芙娘被挤兑得快哭了:「陛下不喜欢,那妾现在就去换。」 李斯焱摆摆手:「用不着,你今日先下去吧,朕改日再来。」 一边说,一边拉过我的肩膀道:「庆福已经去备船了,你再去辇上歇一会儿。」 我看了王芙娘失落的背影一眼:「她不跟我们一道儿吗?」 李斯焱烦躁地皱起了眉:「朕不过是打清思殿经过罢了,偏她得了消息来打扰我们两人,还穿成这幅模样,着实没有眼力见儿。」 我心中感嘆,男人啊,对不上心的女子向来是绝情的。 「两个人多没意思,」我道:「不如带上她吧。」 还没等李斯焱制止我,我就已经挣脱开他的双手,放声高唿道:「王才人,陛下改主意了,他要邀你一同游湖!」 美女步子一顿,惊喜地回过头来,双眼明亮。 「真的,不骗你。」我煞有介事:「陛下还说了,才人不如换一身轻省衣裳,免得待会儿行动不方便。」 王芙娘面上阴云一扫而空,小鸡啄米般点头。 她这人不太聪明,但有一点好,就是喜怒全在脸上,演技和我一样稀烂。 但有道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最近因煳弄哄骗李斯焱,逐渐窥见了表演艺术的门道,演技突飞勐进,可王芙娘仍在原地踏步,稳坐内苑第一金扫帚的交椅。 我喊完话后,王芙娘欢天喜地地去换了衣裳,我沖李斯焱嘿嘿一笑:「三人游湖,堪称雅事,恭喜你坐享齐人之福哈。」 李斯焱的脸臭得要命,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生气了?」我问道。 他冷淡地看了我一眼,负手不语。 我撇撇嘴:「活该,谁叫你刚刚得罪了我。」 「……好吧,下次不带她了,这样总行了吧。」 他表情微微松动,但还是没有回应我。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老娘那么丰富的恋爱经验,还能哄不好你?当下便伸手拽过他的领子,在他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道:「我都让步了,得寸进尺也要有个限度。」 李斯焱看起来还想再得寸进尺一点,但我没给他这个机会,哼了一声,一扭腰走了。 对付男人最要紧的一点就是,永远不要让他太得意。 太液池广阔而浩渺,近岸种着烟柳荷花,我吹着三山外来的风,舒服得微微眯起了眼,想起以前看过的诗句:宫莺报晓瑞烟开,三岛灵禽拂水回。 即使身在囹圄之间,人类也本能地会寻找确幸的自由。 李斯焱的目光也虚虚地落在远方,好像蓬莱岛上有特别吸引他的东西似的,我们两各自发着呆,寂静中,一只细长腿的鸟儿掠过湖面,挠碎了蓬莱殿的倒影。 碎掉的影子很快又恢復了原样,这回画面里多了个头戴鲜花的美人,王芙娘换完了衣服,喜滋滋地迈着小碎步过来:「……敢问陛下何时出发?」 就这样,我们三人组成了一个临时观鸟团,一齐爬上了李斯焱的皇帝专属画舫。 ……这画舫完美彰显了皇帝老儿家世代相承的糟糕审美,那叫一个描红花绿花里胡哨,偏偏李斯焱还特别得意,主动问我他的船如何,还说喜欢的话每个月都来带我坐一次。 王芙娘一如既往不会看眼色,还以为李斯焱问她呢,受宠若惊地主动道:「回陛下,妾喜欢得很,从舫中看山水,别有一番风味。」 趁着李斯焱敷衍她的时候,我闪到随侍的魏喜子身边,大力拍了把他的肩道:「喜子老哥,咱们俩作诗去。」 魏喜子大惊,抓紧了纸笔,连连后退好几步:「……微臣不敢!」 我远眺秋临蓬莱,霜林叶落的盛景,久违地诗性大发了一回,挥毫洋洋洒洒地来了首七律。 只可惜没人乐意与我交流,狗皇帝倒是来看了一眼,干巴巴评价了句不错,我问他哪里不错,他给我看了个沉默的后脑勺。 下一刻,王芙娘就翩翩地转到了他的身边,笑着同他搭起了话,不过看李斯焱的脸色,他很希望眼前的大美人赶紧消失。 我在边上看戏看得开心极了,趁王芙娘自告奋勇去给李斯焱拿丝绦时,我眨了眨眼,拉过他的领子,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想让她不烦你吗?我有法子哦。」 「什么。」 李斯焱斜睨着我,身体却不自觉地俯了下来,迁就我的身高,好像希望我更加用力些一样。 「如果我能办到,你给我抱只狸奴回来。」我不等他答应,就把手一放,把他推到船尾去:「一言为定。」 没等多久,王芙娘婷婷裊裊地走来了,环顾四周,没见到李斯焱的身影,失望之色顿显。 我邀请她一同赏景,王芙娘不太开心地看我一眼,优雅地来了句「芙娘粗俗,不扰沈娘子雅兴」。 说完抬起了她高贵的小下巴。 我道:「真不来吗?没事,就是赏一赏景,不作诗。」 王芙娘倨傲道:「沈娘子自便。」 我噗嗤一声乐了。 「真可惜,我本想向王才人传授我的狐媚之术,可才人不屑我这些雕虫小计,那就当我没说罢。」我故作遗憾,起身离开。 还没走出第二步,袖子就被她拽住了,她美丽的面容上写满不可思议:「……你果真会媚术!你是黄大仙吗?」 第185页 「黄大仙?」我差点没接上她的思路。 王芙娘严肃道:「既然你真是黄大仙,靠迷了陛下心智才得宠爱,本宫劝你速速离去,不然本宫会聘天下名观的道长们捉拿你。」 见我没反应,她慌了:「……玄都观的道长法力灵通!你这妖孽定无处遁逃!」 我搜肠刮肚思考黄大仙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半天才想起来,好像以前在某本笔记里看到过,这是北方乡下的对黄鼠狼大仙的尊称。 「才人弄混了吧,管迷惑男人的是狐媚子才对,关黄鼠狼什么事。」我耐心纠正。 王芙娘默了半晌,最后小声说道:「不管你是什么精怪,你如果向本宫传授一二你的……妖法,本宫就不将此事捅出去。」 「想学?」我道:「附耳过来。」 王芙娘立刻挺身坐好。 「我给你设计了个剧本,你照着演试试。」我道:「首先你要装作对陛下毫无恋慕之心,平日含情脉脉只是为了敷衍他而已,简而言之,全是装出来的。」 「为什么?」 我神神叨叨道:「人性本贱,你越是不在意他,他越是离不得你。」 王芙娘沉吟:「你说得有理,可先前三个月,我连陛下面都没见到,也没见他离不得我。」 我只得道:「……你还是先找个道士把我收了吧。」 「不成,」她道:「不管是否有用,我都应为了陛下尽力一试。」 这回不安的人轮到了我。 其实原先只是一时兴起,想逗一逗王芙娘,没想到她那么好骗,好骗到我开始疑惑为什么王家会把她送进宫?不怕她智力滑坡,把全族给拉下水吗? 正说到此处,惠月走了过来,说李斯焱正唤我们两个过去,王芙娘不舍地看了我一眼,忽地想起我的教诲,小脸一板,高贵冷艷道:「当真是烦人。」 惠月不露声色地挑了下眉毛。 我差点笑出声,勐然觉得王芙娘其实也挺可爱的。 老天一定是给她捏脸的时候不小心踢飞了装心眼的罐子,才造成了如此喜感的后果。 * 在我忽悠王芙娘的时候,李斯焱在钓鱼。 他喊我们过去,无他,就是想炫耀一下自己钓上的大鲤鱼罢了。 我照例没有感情地捧场:「这鱼必定十分肥美。」 王芙娘先是装作面无表情,随后才扯动嘴角笑了一声:「陛下真厉害。」 李斯焱又带我们二人去看仙鹤。 我常年写作,目力不济,只能看到一坨白乎乎的鸟类在湖滩上蹦来蹦去,随口捧场道:「漂亮。」然后低头琢磨写了一半的诗。 王芙娘也努力克制了自己的谄媚欲,美目微斜,淡然道:「仙山仙鹤,乃是祥瑞之兆,托陛下的福得见,妾喜不自胜。」 李斯焱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寻常皇帝哪儿会遭遇那么诡异的状况,带两个女人出去游湖,两个女人却都对他爱理不理。 我也就罢了,反正李斯焱早已习惯了我的冷漠,可王芙娘前一刻还像只花蝴蝶一样殷勤,转眼就变得冷若冰霜,这委实容易让人摸不着头脑。 * 晚上回了紫宸殿后,李斯焱特地来问我我给王芙娘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她破天荒地消停了。 我笑嘻嘻地把白日的对话复述了一遍,顺便嘲笑李斯焱找的小老婆太笨,拉低皇家后裔质量。 没想到李斯焱点了点头道:「笨就笨些吧,这些女子不过是世家大族送来的礼物,朕本也没打算和她们生孩子。」 我夹了一筷子鱼肉塞进嘴里,含含煳煳道:「我也瞧出来了,你都不乐意招她们侍寝,她们当然生不出孩子来。」 他隔着餐桌摸摸我的头:「自然,又不是自己选的女人,睡起来有什么意思?」 「可我听人家说,男人都见一个爱一个,即使不喜欢,也不妨碍收用人家。」 「只有庸俗的男人才会如此,」李斯焱道:「先皇就是这样的,虽爱重贵妃,却还在外沾花惹草,这种人不配为夫亦不配为父,让他善终已是朕客气了。」 听他讲先皇的坏话,作为国朝的好臣子,我自觉闭上了耳朵。 闷声不响地吃了几口鱼肉后,我又好奇地问道:「你当真没受用过哪个宫妃吗?我记得我被你撵到掖庭去的那几个月,日日有人说你幸了新人……」 「那是为了证明朕并非非你不可。」他垂下眼脸,自嘲道:「结果你也知道了,朕没办法对她们动情,与别的女子谈笑时,满脑子仍想着你。」 「……你真是个随意玩弄女子的人渣。」我道:「和先皇也没什么区别。」 他笑了笑:「幼时恨他,发誓绝不要做这样的人,可后来,朕也越变越坏了,你说得对,朕就是人渣,败类,无耻之徒,早晚遭报应。」 每次李斯焱坦然承认自己垃圾,我都很难再骂下去,这个人已经自愿放弃道德底线了,人类的语言范畴内没有他不能接受的词语。 「可你或许能把朕拉出泥沼。」他专注地望着我道:「爱是什么,敬重是什么,怎样做个君子。你都可以教朕,只要能换来你的死心塌地,朕都愿意学。」 我听这话觉得无比耳熟,皱眉想了一会儿:「……你从哪本话本传奇里抄来的台词?」 「琐窗幽梦,当时你留给淑妃的文稿,朕恰好看见了。」 第186页 我翻了个白眼。 用我写的台词来套路我,狗皇帝大大的坏。 收了碗后,我像小咪一样放软筋骨,慵懒地往李斯焱身侧一趴,提醒他道:「白日时你答应过,我让王芙娘闭嘴,你就允许我养狸奴,对吧。」 这个姿势堪称暧昧了,我如同一张轻薄的纸片,贴在他的袖子上,下巴尖尖戳着他的肩膀,明显感受到他的肌肉有些微的僵硬。 「往常你不是最讲道理的吗?怎么眼下竟学会了强买强卖?」他隔着衣衫抚摸着我芊薄的后背,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 「不喜欢吗?」我伸了个懒腰:「……你好不解风情啊,这不叫强买强卖,这叫撒娇。」 「错了,朕很喜欢。」他的声音低低地在耳边徘徊:「你如果存心讨好,天下没有人能抵挡得住。」 我们两靠得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浅浅的唿吸声,可心却各怀鬼胎。 案上烛火融融,照在我们脸上,像是铺了层暖黄的纱,照得我们都面目模煳起来,如同世间最寻常的一对夫妇。 「为什么非要养狸奴?」李斯焱低声问我道。 我想了想:「因为狸奴长得可爱,还会抓耗子。」 李斯焱道:「朕的紫宸殿看守严密,莫说耗子,连苍蝇都进不来,养了它也没用。」 「你不喜欢软乎乎的小动物吗?」 「朕不喜欢猫狗,养一个你就够了。」 我换了个姿势,徐徐开口道:「倒是还有个理由,但有点牵强。」 「说来听听。」他把玩着我的手指,低声道。 「长安人家大多都豢养些小动物,看门的犬,捉老鼠的狸奴,还有鹦鹉鸟雀,没这些小东西在边上作闹,总觉得这里不像是家。」 李斯焱默然不语。 他能给我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但内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我的家,他明白,我不属于这里。 「陛下做皇子的时候不养宠物吗?」我试图与他闲聊。 「不养。」他道:「幼时曾捡过一条狗崽,没几天被人欺负死了,朕自此再也没养过动物。」 「真可惜。」我嗟嘆道:「可现在你做皇帝了,护得住自己的爱宠,何不养几只试试呢?」 我沾了点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一个小篆的家字,指着道:「屋子里有人,有猪有动物,各得其乐热热闹闹的,才叫家啊。」 李斯焱的神色中带有淡淡的迷惘。 他未曾体会过一天家庭的温情,对这个字陌生又熟悉,可我的出现一定点燃了他对这个概念的嚮往,他开始动心了。 撬开心防,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他今日让步一次,以后就可以让步千百次。 * 李斯焱没有贸然答应我,只是道今后再议。 第二日他上朝归来,有些政事还要处理,便先去了延英殿。 我则在院子里教我的宫人班底们识字。 教到一半,李斯焱和几个心腹臣子从延英殿出来了,寒暄几句后,又顺着夹道出宫,隔着一道宫墙,我听见李斯焱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你们家的猫狗最近下崽子了吗?有的话给朕抱一只来。」 我把手拢成喇叭状,朝着外面吶喊:「要狸花色的!」 话音落地,墙外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习字的小宫人们纷纷抿嘴笑了起来。 我神闲气定,搬了个板凳坐下,笑眯眯对他们道:「嘿嘿,咱们殿的耗子都要遭殃了。」 * 皇帝想要狸奴,算是一桩稀奇之事,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各家竞相将自家新下的小猫崽送进宫供皇帝挑选,一水儿的狸花色。 场面堪比一次小规模选秀。 我和李斯焱、庆福、惠月等人担当了本次选秀的联席评委,从性情,毛色,家世各方面对几十只喵喵叫的选手做了点评。 最后李斯焱、惠月与庆福一致看中了太府卿家一只看起来非常有礼貌的稳重小猫,而我则闹着想要右僕射家那只嗓门最大的。 「你们不懂,嗓门大,重感情。」我据理力争。 投票结果三比一,最后由李斯焱拍板:「听你的。」 我开开心心抱起了右僕射家的大嗓门猫,捋着它圆咕隆咚的脑袋顶,决定给它取一个最响亮的名字。 「惠月姐姐有什么好名字吗?」我问惠月,因为她常常负责给新来的宫人改名。 惠月摇摇头:「既然是沈娘子的爱宠,自是该由沈娘子起名,奴不敢越俎代庖。」 庆福也拢起袖子,一脸事不关己道:「老夫亦不懂相猫之道。」 我转向李斯焱:「陛下呢?」 李斯焱想像力比较匮乏,盯着我手里软乎乎的小狸奴看了半天,迟疑道:「踏雪?鱼纹?鼠将军?」 我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你在安邑坊口喊一声鼠将军,半个坊的狸奴都向你冲过来,多尴尬。」 「那你说叫什么?」李斯焱也觉得有点烂大街。 我斩钉截铁道:「叫大咪。」 李斯焱、惠月和庆福一同沉默了。 我却理直气壮:「……你们不懂,起贱名才好养活!我哥哥小时候身子弱,后来给起了个小名叫驴奴才好转了的,大咪听起来总比驴奴好吧。」 「那你呢?你也有小名?」李斯焱来了兴致。 「我大名沈缨小名缨缨,字濯尘号沧浪。」我得意洋洋道:「连名带姓没有一个难听的。」 第187页 「哦。」李斯焱颇为遗憾。 我把小狸奴举到和脸一样高的位置,面对着它垮起的小猫脸,正色道:「以后你就叫沈大咪,要好好捉耗子,只要干得好,有的是小点心吃。」 李斯焱在旁说风凉话:「……它个头还没耗子大,你可把它看牢了,别让它被耗子给欺负了。」 「不许打击小朋友,」我道:「大咪是最棒的小狸奴。」 大咪听不懂我在夸它,只发挥它的优势,扯开嗓子喵喵大叫,吵得庆福烦躁地翻了个白眼。 「乖乖,这里就是你的家哦。」我满足地捋了它好几把,把它搁在早就准备好的猫窝里。 李斯焱在一旁看着,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目光柔和。 紫宸殿动物园 我小时候有一个朴素的心愿,想开一个异兽馆,时隔多年……不,应该说是非常多年,这个心愿被李斯焱给实现了。 不独是猫狗,李斯焱还给我弄来了鹦鹉兔子金鱼等等女孩子会喜欢的小动物,并连续两天,在下朝后跟我一起蹲在兔舍前看兔子吃草。 我捏着一根韭菜,和皇帝一起围观兔子吧唧嘴,总觉得这个画面十分诡异。 「后汉书里写过,梁冀在洛阳城西建了个兔苑,养了好几百只兔子,我小时候一直想去瞧瞧。」 「洛阳乱了几百年,即使有过,也早就化为黄土了,」李斯焱道:「……况且养几百只兔子,那地还能看吗,走起来一步一个坑。」 我吃了一惊:「兔子会挖洞吗?」 「一般的兔子会,它不会,它自先祖起就是给人当宠物的,没有人教它兔子该做什么。」 我心道这操蛋的皇宫啊,人要被规训,兔子也逃不过这一劫。 李斯焱拾起一根韭菜,无情怼进兔子的三瓣嘴中道:「它已是很幸运的了,起码落入了你手里,不用风餐露宿,也不用被做成兔毛领。」 兔子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你不要吓她。」我赶紧把李斯焱赶走:「你不批奏章的吗?天天腻歪在我这儿算什么。」 李斯焱道:「朝野安宁,无事发生,朕当然可以做些想做的事。」 又道:「近日的表章都没什么意思,全在劝朕广播雨露,开枝散叶,早点有个太子。」 「他们说得没错。」我抱起路过的大咪:「瞧着你倒是挺龙精虎勐的,结果连个孩子都没有,不怕外面人说你色厉内荏吗?」 他扭过头:「此事容后再议,朕现在还没这个心思。」 * 时已深秋,天气中带了点萧瑟之意,菊花开到了荼蘼,丝蕊颓然耷拉下来,我们看完了兔子,给宫女的菊花浇了水,又一起慢悠悠地去太液池边散步,晚上围在炉子边吃饼子。 席间我看气氛正好,便慢慢地提出要求:「……我想给婶子寄信。」 「好。」他干脆地答应了。 「可以给上官兰江御史他们寄信吗?」我继续试探地问道。 「可以。」他道:「让虎跃儿帮你送。」 「你会偷看的吧。」 他很坦诚:「你可以写,但朕一定会过目。」 我不忿道:「你好小气。」 即使背上了小气的恶名,李斯焱也绝不会放弃监控我的信件。 我坐在几案前奋笔疾书,李斯焱坐在一边,给他的宝贝匕首抹油保养,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我在写什么。 他可能没见过正儿八经的家书,起先只是随便瞄上一瞄,后来索性坐到案前盯着我写,神情专注,连剑都没心思擦了。 为了让婶子安心,我专拣有意思的事情写,写李斯焱带我划船摸鱼,写我教宫女们认字,写虎跃儿和蝉儿的桃色八卦……最后抓起大咪的爪子,给信笺盖了个戳。 李斯焱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斜了他一眼:「怎么?我写得有何不妥?」 后者兴致勃勃地笑:「……没什么不妥,但朕头一次见到这等图文混杂还东拉西扯的家书,觉得甚是有趣。」 「我婶子心疼我,我要是不这么写,她总觉得我在宫里受了天大委屈。」我把信笺码成一沓。 突然想起还有一事忘了提,于是又提起笔,狠狠地写下一行大字:如有不堪流言入耳,吾将使皇帝治其。 下笔太用力,墨星子甩在了李斯焱袖子上,后者丝毫不见不虞之色:「也就你敢那么不客气地支使皇帝了。」 这又勾起了我的恨事,狠狠刨了李斯焱一眼,噼头盖脸就是一顿发作:「不支使你支使谁!你这恣意妄为的孽障,害我白得了个祸国妖妃的名号,闹得正派纯臣都不愿与我家来往了,生怕传出去被说攀附权贵!」 「如此一来,你家门前倒是清静了不少。」李斯焱似乎还觉得自己干了件好事。 我气咻咻地给他摔了个脸子:「好什么好!亲朋好友都避而不及,这种空有面子,没有里子的日子怎么过?婶子他们也不知吃了多少个白眼了。」 李斯焱思索了一番:「你想要里子,那不如朕干脆给你家封个爵,再给你抬抬身份,堵住这帮人的嘴。」 「我家不缺钱也不缺名头,如今最缺的是体面。」我冷漠道:「有道无功不受禄,你平白无故赐爵,让别人怎么想?沈家靠卖女儿得来荣华富贵吗?」 李斯焱在权力平衡一道上无师自通,可对于世家大族间复杂的体面、规矩与行事风格颇不了解,每次我一说起体面这个词,他都一脸头痛。 第188页 这次也不例外,李斯焱眉毛拧成了一个川字,提了好几个补偿法子,都被我一一否决,最后他也明白了,我这是在拐弯抹角向他提要求呢,只是这次的要求比较过分,所以才需要那么多铺垫。 「说吧。」他道:「看来朕不答应你些东西,你今日不会罢休。」 我一听有门,立刻凑了上来,眼巴巴道:「我要搬出紫宸殿,做个平平常常的小才人,这样他们就不会觉得我是妖妃了。」 「不行。」 李斯焱斜睨着我,无情地讽刺道:「行了,别装得太过了,外表打眼一看娇气可爱,其实内里全是鬼心思。」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把我揽进怀里。 我登时浑身一颤,感受到他隐隐带怒意的唿吸划过颈间,找到了血脉的位置,轻轻咬了一口。 这一口不痛,警告之意大过惩罚。 他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响起:「朕说过,你可以无理取闹,可以把紫宸殿的屋顶掀掉,可以撕最好的布料听响,但不能动离开的心思。」 他道:「虽然朕不知道你在筹谋些什么,可你有家,你有至亲好友,有旧时的情郎,比朕一个孤家寡人好拿捏得多,怎么可能斗得过朕呢?」 我在他怀里头温驯地倚靠着,心中却一片雪亮,就是因为斗不过,才要哄骗,控制,欲擒故纵,故作娇憨, 我狠狠别过头,一把把他的狗脸推开了,李斯焱舔舔嘴唇,直勾勾看着我,下一刻,他被我猝不及防地推倒在写字的桌子上,方写好的家书四下横飞。 我抬起下巴道:「李斯焱,你以为我没有研究过怎么逃吗?错了,老娘光看舆图就看了不下百遍,从这儿往外数,我要出快十道戒备森严的门才能勉强离开长安,离开长安之后呢?没有路引户籍与金银傍身,我走不出一里就要被抓回来,你那么怕我搬出去,是不是对你的皇宫安保不自信?难道说其中有破绽吗?说来听听?」 他笑起来:「没有破绽,朕只是不想走远路来瞧你罢了。」 我道:「你为我多走点路都不愿意,还说什么喜欢我。」 「朕不愿离你太远,」他一面哑声回答,一面伸手勾住我的脖子,让我整个人趴在他胸前。 他的心跳得很快,身体发热。 「朕总觉得你太飘渺,身上不沾人间的泥土,所以唯有把你看在眼前,才能安得下心来。「他抱着我,梦呓般喃喃道:「大约是害怕吧。」 我听了甚是绝望。 害怕……这是心理作用啊,所以即使皇城看守再严密,我表现得再安分,他也会出于心理问题,继续像只乌鸦一样严防死守叼来的宝物…… 这一瞬间我有点死心了,要不就算了吧,也别动什么逃跑的心思,就这么安安分分给他当一辈子的金丝雀,百年后去地下挨祖宗的骂,从此当个天地间的孤魂野鬼。 他几乎抢走了我的一切,我极度痛恨他,可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在相处中,我也为他偏执的情感短暂动摇过,眼下我已经慢慢习惯了这种日子,我们互相试图驯服、掌控对方,可最后却都被对方所影响。 为骗取他的信任,我装得已经太久了,久到开始分不清是刻意还是出自本心,有时候我甚至会很自然地给他分享一首刚发现的好诗,就像很多年前我对孟叙做的那样,他也开始仔细学这些过去不屑一顾的诗词歌赋,因他天性聪明,脑筋好用,已略见小成,偶尔说出些有趣的见解,竟能让我看到些孟叙昔年的影子。 孟叙的身影已开始在记忆里模煳,李斯焱的却更加清晰,天长日久下去,或许我真的会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忘掉过去的事情,忘掉孟叙。 我看着他的眼睛,疲惫地心想,算了,人生不过弹指须臾,煳里煳涂也就过去了,认命吧,不丢人。 可我若是认了命,家里的三条人命又怎么算呢? 我悲从心起,从他怀里爬起了身,眼睛微微地红了,想也没想,张嘴狠狠咬在他肩膀上,锋利的小虎牙嵌进他的肌肉,很快,鲜血的铁锈味便漫了满嘴。 李斯焱面色不动,任由我撕咬发泄,喉咙口发出幼兽一样愤怒的嘶声,在下巴再也使不上力的时候,我的眼泪流下来,和他的血混在一起,在他的衣领上染出一簇簇深红的花。 「怎么了?」他静了半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朕又让你不痛快了?」 我眼角还红着,怨恨地瞪了他一眼,手脚并用地从他怀中挣扎出来。 可刚支起胳膊,后腰被一条劲瘦的胳膊忽地一揽,李斯焱轻轻巧巧地将我搂了回来,另一手抹了抹我沾满鲜血的嘴唇,也不顾我满脸乱七八糟的眼泪,重重地吻了下来。 我正愤怒难过着,当然不会乖乖巧巧随便他摆弄,又是一口咬在他唇角。 腥甜的血在唇间弥散开,唤起了李斯焱本能的狩猎欲,他将我牢牢按在墙边,近乎贪婪地亲吻我,饿狼一般兴奋。 大咪在床顶懵懂地看着我们两人打架,圆圆的猫眼中倒映出两道纠缠的影子。 等他终于知道放开我的时候,我气都快喘不上来了,被李斯焱亲绝对是个力气活,这种像要把人吃了的亲法,换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孩,真不一定遭得住。 他慢条斯理地清理嘴角伤口,垂着眼,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第189页 我俯下身,把写完的家信一一捡起来装好,赌气一般地扯过巾子擦干脸,李斯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未发一语。 直到我又再次坐回案前,展开一张雪白的信笺时,他才缓缓地开了口道:「朕记得你以前爱写传奇画本。」 我头也不抬,冷冷道:「拜陛下所赐,本居士封笔了。」 「为什么?」他和颜悦色道:「你于此一道有天赋,写得很好,朕派人去书商那里要你的手稿时,那书商怕得要命,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你究竟是何人,近日还有没有新作,如有的话,请还在他家出版。」 我恨得几乎将笔捏碎:「旁人是祸从口出,我却是祸从笔出,写得好有什么用,该倒霉还是倒霉。」 他也不恼,笑了一笑道:「这怪不得别人,谁叫你写得那么情真意切,妒得朕差点呕出血来。」 他顿了顿,话语中的笑意消失了,再开口时,已是一片死水般的平淡,平淡下藏着浓厚的阴郁。 「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朕一个人坐在空寂的御书房里,像一只阴暗里的老鼠一样,窥伺你和孟叙从前的情意。」 我握紧了拳,又被迫回想起那段痛苦的日子。 或许那段时日对李斯焱来说也是痛苦的,他斜倚在窗前,半张脸隐在阴影中,修长的手指捻动,徐徐捏碎一片天香菊的花瓣,淡淡道: 「你和他自幼相识,一起读书写字,后来他去考科举,你去做史官,休沐日一起去东市玩闹,去酒馆上看夕阳,如果没有朕的话,你们还会成亲生子,白头偕老,百年后共棺而眠……」 碎裂的花瓣飘落在我脚边,李斯焱的目光也落在了我的脸上,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朕光是想想这些画面就要疯了,更何况你还将它们写得这样深情,合上书的那一瞬间,朕就下了决心,一定要将你抢夺来,哪怕不择手段也行。」 我早已经对他的变态发言麻木了,低声道:「如果我没有写这本传奇,如果你没有看到,那我是不是就不会在这里了?」 「未必。」 他从窗边走来,嘴角挂着满足的笑容,揉了揉我的头顶,将髮髻上缀着的肥鸟步摇卸去,在我耳边道:「你不用自责,即使朕没看到这本书册,也未必会放过你,只不过时间可能会晚一些,由强抢民女变作强占臣妻罢。」 我生无可恋地闭了闭眼,负罪感并没有因此而减轻。 窗外尖尖的月牙已上了半山,绵延的宫墙顶覆盖了一层清晖,长安秋季夜间寒凉,外面刮着猎猎的北风,李斯焱走过来,十分自然地替我拆散髮髻,拿了篦子,一下又一下地梳弄起来。 一滴雨落在了瓦片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这或许是秋天最后一场急雨了,我抬起头望向窗外,外面雨声稠稠,天地间水雾氤氲,黏腻的空气中最合发生一些离乱的风月之事,因为大雨可以洗刷一切脏污的,纠缠不清的爱憎。 我突然很想给孟叙写信。 成亲的前一天,雨也是这样大,拖拖拉拉地下个没完,我坐在檐下胡思乱想过很多可能的未来,但不幸,命运还是朝着最恶劣的一条路徐徐走去。 我很想他,想告诉他我的身不由己,想劝他另觅佳偶,更想对他道歉——祸事是我招来的,他又有什么错呢? 于是,我握住了李斯焱拿篦子的手,披着长发转过身来,小声道:「陛下,我想给孟叙写封信。」 啪,李斯焱手中的玉梳被他生生折断,碎成了两截。 他俊美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表情,长眉入鬓,眼中淬着星星点点的寒芒,就这么阴寒地盯着我看,似乎想剖开我的心脏,看看里头究竟藏着多少不识好歹。 声音也如从冰水中捞出一样令人惧怕:「不愧是沈家的女儿,如此长情,是不是听朕说起孟叙,便心痒难耐起来,连装个样子骗朕都不乐意了。」 听见这个阴阳怪气的语调,我暗自嘆了口气,意料之中地,李斯焱的醋罈子再次翻得一塌煳涂,好端端一个皇帝,见天儿吃天外飞醋,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我只得耐心解释道:「你听我说,婶子与孟家定是闹掰了,即使知道了我平安无碍,也不会告与孟叙,所以我才想单独写封信给他,说些近况让他死心,你放心吧,我不会写半句僭越的话来,只是报个平安罢了。」 李斯焱凉凉道:「报平安简单得很,朕大可随意派个人去知会他一声,何须你亲自动笔写信。」 我也同样没好气道:「孟家好歹当过我家几十年的邻居,即使如今当不成亲家,也算得是我半个兄长,你不愿意就算了,别阴阳怪气得像个吃醋的怨妇一样。」 他一时语塞,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可笑,真如同一个可悲的怨夫,作闹着抓取我的注意力。 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去屏风后洗漱。 李斯焱没有再说话,握着玉梳的残骸,脸色阴沉地去了书房。 我也没想着哄他,放下帐子自顾自地睡去了,心想就让他自己消化闷气吧,反正他现在喜欢我,肯定忍不了几天便会又腆着个大脸凑上来的。 果然,他气了还不到两个时辰,就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大半夜默不作声地回了内殿,躺回了我身边。 我睡得正香,突然被连人带被地搂进怀里。 第190页 睏倦之中,迷迷瞪瞪地拉开了条眼缝,只见李斯焱正以一个很具有占有意味的姿势抱着我,膝盖抵着我的右腿,唿吸浅浅扑在我颈侧。 见他没什么异状,我安下心来,闭眼接着唿唿大睡,只不过身后的人好像陷入了漫长的失眠,他对我说了一句什么话,但我没有听清。 * 第二天,他破天荒地没有早起去晨练,和我一同睡到了日上三竿。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嘴角下的被子微微濡湿,感觉应该是……口水。 李斯焱则摆出了一个爱情向话本中常见的姿势,一手撑着头,一手搭着我的肩上,慵懒地观察我的睡姿。 我被吓坏了,嗷地大叫一声,整个人像条弹簧一样蹦出两尺远,一边薅着头髮一边大叫道:「你怎么还在这!你不上朝吗!」 他笑了,狐狸眼愉悦地弯成一条缝,原本稜角分明的脸庞线条也显得柔和了许多,仍保持着侧身的姿势,悠悠地道:「你忘了,今天是休沐日。」 「休……休沐吗?」我这才反应了过来,旋即又觉得不对:「休沐也不能胡乱休憩啊!君王早课都不做,你这个昏君!」 有道一日之计在于晨,按祖制,皇帝没有赖床的权力,晨起后有修身养性,锻鍊身体等等程序要走,哪儿能搂着女人睡觉呢? 李斯焱揽着我,又躺了下来:「……疏懒一日也无妨,朕是皇帝,他们不敢多嘴。」 他又道:「你睡着的时候和大咪有点像。」 我们都知道大咪睡相出了名的不好,四仰八叉不说,还爱喵喵说梦话,李斯焱说我像她…… 「我……我说梦话了吗?」我羞耻地望向床顶。 「说了,」李斯焱点点头,然后在我绝望的目光中,兀自感慨道:「不愧是史官世家,做梦都在背千字文。」 我确认了自己没在梦里大放厥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近日一直在教小金莲他们识字,千字文说得多了,可见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李斯焱笑道:「不仅如此,你还在梦里骂朕狗皇帝。」 我翻了个白眼:「当面我也一样骂,你这个杀千刀的狗皇帝。」 李斯焱舒服地伸了伸腿,看我的眼神中竟还有点兴奋,鼓励道:「再来一句。」 就在前一阵子,李斯焱发现我的家教太好了,骂人词彙储备严重不足,于是特地教了我几个市井中常用的骂人话,并积极撺掇我应用到日常语言中。 我无语对苍天。 兴沖冲来教我说脏话,就为了听我骂他,狗皇帝真的有大病。 下下大凶 因母亲早亡,我不知道寻常夫妻是怎么度过休沐日的,只知道一定不是我和李斯焱这样。 我穿着一身愚蠢的碧缇纱襦裙,手揽阔太必备描金小披帛,一脸困惑地站在紫宸殿小厨房中央,看着眼前的男人生疏地挽起袖子烧柴。 诡异,太诡异了,我揉了揉眉心,一把拉过藏在门后的谢总管,压低嗓子问他:「皇帝是不是犯癔症了。」 谢总管痛苦地皱起了眉,恭恭敬敬对我三鞠躬,最后留下一句「娘子有福」,趁我还没反应过来,一熘烟儿跑了。 有福?我缓缓扭头,见皇帝又兴高采烈地开始和面,心道这他妈到底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福气啊。 「别愣着,过来帮朕。」他和完了面,又提刀切鱼。 生火、和面、然后切鱼…… 我大概看懂他在干什么了,但这个答案过于匪夷所思,我很难说服自己相信。 烟雾瀰漫的灶台前,李斯焱周身散发出劳动的快乐,忙得不亦乐乎。 我严肃地走上前去,按住他的菜刀问道: 「李斯焱,你是不是想做饼给我吃?」 一刻钟后,我和狗皇帝一起坐到了饭桌前。 李斯焱道:「许久不做了,有点生疏,你尝尝看。 蒸饼做得香糯,配鱼脍与秋葵,我尝了一口,发现其水平已达到三线富裕人家私家厨子的水准。 我瞠目结舌:「……你怎么会这些?「 有道君子远庖厨,时人觉得炊火是脏污之物,长安贵家子弟们大多连膳房的门都没进过,我万万没想到李斯焱手艺那么好,给我造成的震惊不亚于庆福抄起琵琶给我弹唱了一曲昭君怨。 李斯焱十分自得,愉悦之下给我又夹了一筷子鱼片,强装淡然道:「从前没有依仗,万事只得亲力亲为。」 「你究竟还有多少爷不知道的惊喜。」我引用了一句市面上很流行的宫廷小说的台词。 「还有许多,以后一一展示给你看。」他笑了笑:「你男人和外面那些纨绔不一样,会的东西可多着呢。」 虽然我不觉得会做蒸饼是什么了不起的技能,但见他如此得意,还是象徵性捧了个场:「真厉害。」 这时大咪循着香味凑了过来,讨好地蹭我的腿。 我给她掰了块饼子递过去,大咪闻了闻,失望地走了。 李斯焱酸熘熘在旁道:「朕辛苦做的饼,怎能随便给了她?」 我道:「你一个皇帝,怎么还好意思喝大咪的醋,再说了,当初我做的饼你也没吃完呀。」 「谁说朕没吃完?」他挑起了一边眉毛:「你送来的东西,朕从来都是吃得一干二净的。」 我又被震惊了一回:「你吃完了?」 第191页 「……上次是故意给你脸子看,才特地做得半生不熟,难吃到都咽不下去……你……你居然吃完了?」 他坦然道:「朕连掖庭的冷馒头都吃过,还怕这个吗?况且你做得也不算太差,虽然样子难看,起码还是个胡饼的味道。」 我无言以对,沉默地咬了一大口,心道狗皇帝不仅眼瞎,现在舌头也不中用了。 他边吃着边和我聊天,从本年的国家税收状况一路聊到宰相新纳的第十九房小妾。 自打我卸任了起居郎之后,就逐渐远离了各种国家大事,只知道现在天下还算太平,李斯焱的税收得很顺利,听他的意思,他正琢磨着怎么办点实事惠泽千秋。 我嚼着秋葵,含含煳煳道:「减税开荒搞水利,你随便挑个一样。」 他笑道:「如果有那么简单,这皇帝人人都能来做了。」 「这些事最涨名声,」我道:「你皇位来得不光彩,如果再不做出点成绩,后人修史时论起功过,铁定逃不掉一个昏君的大帽子。」 他笑得越发灿烂:「缨缨这是在心疼朕?怕朕以后名声不好?」 妈的,自作多情! 我被这声缨缨噁心了个够呛,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老娘不吃了! 后续当然是李斯焱做小伏低地来哄我回桌上。 * 用完了膳,他又带我出去散了步,沿着宫道一路走到了绫绮殿。 绫绮殿位于紫宸殿正东不远处,背倚望仙台,建立之初用作居住娱乐,因前朝皇帝后宫妃子稀少而逐渐被荒废。 李斯焱接手之后,想过重新启用它,但因为费钱而一直没有动工,直到最近才慢悠悠开始改造。 过去一瞧,该殿果然正在修缮之中,杂草生满了庭院,李斯焱嫌我穿的丝履太轻薄,不好踩生刺的野草,于是干脆把我打横抱起在臂弯中,大流星步地走了进去。 他把我抱起来的这一秒,我灵魂中分裂出了一个八卦人格,飞到半空俯瞰该场景:年轻俊美的皇帝深情地抱起他的金丝雀,金丝雀如一根挺直的木桩子一样僵硬。 如果这金丝雀是别人,我能兴奋地把该场景渲染上一千遍,再声情并茂分发给各路八卦人士,可偏偏这个倒霉的金丝雀是我自己…… 太羞耻了,我只想找个地缝离开这个糟心的世界。 「你喜欢这儿吗?」李斯焱走到殿前,低头问我。 绫绮殿比紫宸殿小了许多,拢共一间正殿加两间厢房,不但地方小,装修也破,我住富丽堂皇的紫宸殿住久了,看着它没什么感觉,随口道:「尚可。」 他将我放下来道:「那朕就将它就封给你了。」 「封……封给我?」我惊得差点没站稳。 李斯焱淡淡道:「你成天让朕给你配宫室,朕听得耳朵都生了茧,索性就如了你的愿吧。这儿离紫宸殿只隔一道小门,来往起来方便,倒是不错。」 他接着道:「配宫要封位,皇后位子已有人了,朕打算给你封个贵妃。」 「哈?」 我傻不愣登地原地站着,嘴巴微张,模样痴呆。 李斯焱还以为我不满意,皱眉沉吟道:「你如果非要当皇后的话,就先等上几年,朕到时候替你安排。」 「不要!」我连忙摆手:「现在的皇后娘娘很好,你别废她。」 「好吧。」他又揪了把我的双螺髻:「别高兴得太早,配宫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今后你还是住在紫宸殿中。」 「谢陛下。」我浑浑噩噩地给他行礼。 抬头见他一脸矜持,看起来在希冀着什么,于是歪头想了想,踮脚在他侧脸上亲了一口。 他也算是好生满足了我的心愿,训犬的书上写过,如果狗子做了好事,该给奖励就要爽快地给,这样他下次才会继续讨好你。 李斯焱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在回味这稍纵即逝的触感。 在陈旧的宫殿前,他揽过我的肩膀,咳了一声道:「朕为了给你封贵妃,少不得要与内臣们斡旋一二……」 我道:「那就不要贵妃了,我觉得当个才人就不错。」 见李斯焱不悦地皱起了眉,我挫败地嘆了口气,又吧唧一声送了他一记亲吻:「……这样行了吧。」 李斯焱这才稍微满意了,扣住我的后脑勺,用他自己的方式索取了他觉得该有的奖赏。 最后,他咬住我的耳廓,轻声道:「乖一点,朕会给你世间最好的东西。」 我道好啊,想让我听话,你也要听我的话才行。 我们互相试探驯服,每给出一点好处,退开一点底线,就要确认对方钻入了自己的圈套,殊不知自己脖子上也悄然套上了项圈。 世间情爱拉扯莫不如是,反覆拉扯间将关系缠绕得更加混乱,像一场两败俱伤的战争。 * 没过几天,迁宫的旨意和婶子的回信一起到了我手中,我顺手把旨意扔到了一旁,珍珍重重打开了后者——婶子回信道家里一切平安,加上几句车轱辘话,比如我过得好他们才高兴云云,在最后给我来了句:你要好好和皇帝过日子才是,不得任性,要伺候好皇帝…… 我看了一点也不高兴,这信拘谨,严肃,字正腔圆,绝不是婶子的写作风格。 心中憋闷,我暴躁地在屋里走了一圈,悍然跑去御书房找李斯焱算帐,质问他是不是逼迫我婶子写违心的话来了,李斯焱矢口否认,还称赞我婶子掂得清斤两,是沈家唯一一个正常人。 第192页 我更气了,不知不觉被他带偏了重点:「你觉得我不正常?那你还天天抱着我啃,这不就是贱吗!」 李斯焱不以为意:「无妨,你听没听过民间有句俗语,一个被窝睡不出两样人,你不正常,朕也不正常,这才好相配。」 「你说什么?」我被绕晕了。 他接着道:「前日你写给武安侯二儿媳,并御史台那小子的信,今日都已送出去了,以后直接交给惠月,让她帮你找人递。」 「哦……」我再一次被带偏了重点:「谢谢。」 「那我寄给孟叙的信呢?」我问他道。 李斯焱眯了眯眼:「已经出发了,下月到江南。」 * 前些日子,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李斯焱勉强答应了帮我给孟叙送一封信去。 但只准送这一回,今后一刀两断,永不来往。 而我坦然自若地答应了。 事已至此,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就好,如果能另觅佳偶,那便更好了。 有时我会恍然觉得我或许并不是很爱孟叙,只是习惯了他而已,换作另一个脾气好的人在我身边陪伴十年,我也同样会生出情意来,爱情的本质是自私和占有,而我对孟叙会找其他小娘子这件事,全然生不出一丝嫉妒之心。 在寄信前,李斯焱问过我为什么当初与孟叙结亲。 我告诉他因为我们是世交,知根知底,文化水平相近,兴趣爱好相投……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结亲那是对不起月老的劳动成果。 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李斯焱精准地抓住了重点:「……也就是说,结亲时,你们并不情投意合。」 我错愕道:「那当然啊,八岁的小女孩儿和十岁的小男孩儿能有什么私情,你思想太龌龊了!」 他畅快地笑起来,满怀胜利者的得意:「是朕淫者见淫了,不过朕十岁的时候,该懂的已全懂了。」 我看着他贱嗖嗖的嘴脸,拳头硬了又硬,特别想把他装满黄色废料的狗头锤爆。 * 日子就这样乱七八糟地过了下去,深秋,暮秋,初冬,隆冬…… 时节转换,万物萧索,眼看着这荒诞离谱的一年要过去了,明年会变好一点吗? 我已知的知识无法给我答案,只得求仙问道,去崇文馆借了本周易的笔记,凭着这个给自己简单算了个命。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我今年去年前年的运道都是大凶,明年小凶,后年上上大凶。 太令人伤心了,我捏着人中把推算结果扔进了炉火里。 因运道太烂,我的逃跑计划被无限推后。 跑路这种事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现在连天时都无法满足,还跑个屁啦。 期间温白璧到访过一次紫宸殿,想办法支开了皇帝,又问了我一回需不需要她帮忙,我只摇摇头对她道我还没准备好。 她表示理解,并直言道死遁是孤注一掷的最后一条退路,不到实在忍耐不下去之时,最好还是先卧薪尝胆。 她还问我李斯焱有没有放松对我的掌控,我沉思着挠了挠头皮,半晌才道:「……也算放松了吧……」 我一向是个随意的人,做事并没有很强的目的感,只是凭藉着爱自由的天性,在李斯焱跟前隔三差五地作上几回,折腾到一些可以自主的小权力。 在我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我已经可以偶尔搬到绫绮殿小住几日了,李斯焱还重新启用了他爷爷留下的戏园子,时常带我去看新鲜的表演。 由于教坊司里的台柱子们相继赎身嫁人,现在这一拨水平大不如前,我看了几回就觉得无聊了,还问李斯焱谢修娘去了哪里,她唱歌最好听。 李斯焱哪里知道一个教坊的小歌女的下落,找来了乐官问询,对方回答谢修娘跟了个厉害的商人,据说是随夫去了东北边做生意了。 我扼腕嘆息:「长安的平均美貌程度掉下了一个台阶。」 歌舞没什么看头,李斯焱又找来了南城的戏班子,我一眼就认出了台上的女角儿,这位妹妹不就是当初改编蛇蝎美人窝里那个刚烈的小妾吗? 这回她扮的是一个柔婉多情的女子,眼波如水,泫然欲泣……与一位书生展开了一段凄婉的爱情……我越看越觉得不对,抓过戏本子一看,封面上四个大字:琐窗幽梦。 「你把这个出版了?还给改成了戏本?」 李斯焱兴致勃勃道:「是,朕觉得你写得很好,应该让更多人瞧瞧,就把你当时留的两本都出了版。」 我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这是在干什么啊! 然而更加迷惑的还在后头,李斯焱告诉我,他还把我以前写过的陈年老诗编了个集子,有女儿的大臣人手发了一本,为了给我攒点名声,以后好给我抬身份。 我只觉嗡地一声,所有血都冲到了天灵盖。 攒名声?攒个屁的名声!当年我是个热血少女,没事就爱针砭时弊,愤世嫉俗,现在热血的年纪过了,光是看着就觉得不堪回首,他居然还编成集子四处散发! 脑内浮现出大臣们拿到诗集一脸便秘的神情,我眼前一黑,恨不能血溅三尺当场去世。 李斯焱浑然不觉,还觉得自己做了件大大的得意之事。 「既然你擅文,就该多写一些,朕喜欢你在案台前专注的模样。」 第193页 他不知回想起什么场面了,嘴角悄悄翘起,过来拉我的手,却被我敏捷地避开。 我恶狠狠道:「我封笔了!笔名被我扔曲江里去了,谁允许你把我的诗传扬出去的啊,这下好了,全长安都知道我曾经立志要干翻朝廷,撕开国朝朽破的天了,啊!」 李斯焱这个文盲二百五对我却大加赞赏:「怎么了?朕觉得写得很好,读来气势磅礴,很是……」 我羞耻得冲上去捂他的嘴:「求你别说了!」 * 这事后来以李斯焱向我赔礼道歉而告终,作为补偿,他把我婶子和小川叫进宫里,让我们团聚了一回,我才勉强原谅了他。 会面的日子安排在了一个大雪天里,紫宸殿一角开了一道小门,几个内侍引着两人进来,在雪地中踩下一串规规整整的脚印。 数月不见,婶子显得憔悴了许多,小川个头飞长,面上有了些少年老成的气度。 我问他书读得如何了,他说他不想再入朝,准备辞了太学,跟随着以前的老师云游四海,记录风土。 婶子默不作声,显是同意了的。 「可皇帝会同意你离开长安吗?」我抛出最要紧的问题。 「不会。」小川道:「陛下给咱们府上赐了个管家,并一干侍卫,不会轻易让我走了的。」 「再议吧。」我按着眉心:「我试着求一求他……或许还有转机。」 听到了我口中居然出现了求这样的字眼,婶子眼中泛起泪花,抬头望向窗外,雪色盈盈映上了她的瞳孔。 我不知该怎样安慰她,于是也和她一起看窗外的景色,可惜天公不作美,不过须臾之间,天色就暗沉了下来,窗外风号如哭,雪粒子纷纷扬扬打在屋檐上,发出细微的噪音。 「又下雪了。」我道:「今年的雪比往年大得多。」 「是啊,」小川也道:「各地频报雪灾,尤其是淮左,我有个同窗恰好祖宅在扬州,说是往年雪都不大,唯独今年遭了灾,庄稼伤得厉害,人也死伤了不少。」 我一怔:「竟那么严重?难怪皇帝这几日通宵达旦地工作,天天都忙到半夜才回来。」 回来后揽着我倒头就睡,第二天一早接着起来上朝,一天只能与我说两三句话。 我刚想嘆息一二,忽地想起了孟叙,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我怎么忘了,扬州不就在淮左吗! 我噌地一声站了起来:「我给孟叙去了信,算算也是月前的事了,可至今都没收到回信,莫非是孟叙遇了什么不测?「 小川也吃了一惊,犹豫道:「或许天寒地冻,传驿道路耽搁了呢?」 我扶着椅背缓缓坐下,骨子里的恐惧一点点往外渗透。 孟叙是因为我才被左迁至扬州,落得背井离乡,前途晦暗的下场,如果此番又将性命留在了江南,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此刻也顾不上什么避嫌了,潦草送走家人后,我慌慌张张地跑去了御书房,单刀直入地问道:「陛下,孟叙在扬州,一个月都没传来回信,他是不是被雪灾波及了?」 李斯焱面前堆着如山的表章,眼下两团长时间工作留下的暗青,正令一个中书省的舍人去传话。 见我突然前来,他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惊喜,可是听到了我说的话了之后,这丝惊喜之情迅速地隐去了。 那舍人对我行礼后尴尬地告退,我跑去李斯焱面前,急急忙忙接着道:「……孟叙人轴,性子良善,遇灾遇难时一定身先士卒,他……他可是真遇了什么不测吗?」 「你来找朕,就是为了问孟叙?」他搁下了笔,或许是因为失望,嘴角虽噙着笑,眼神却是冷冷的:「沈缨,你可当真是对他情深意重。」 「你不要把想得那么龌龊,」我抓住他的手臂,焦急之色溢于言表:「他再怎么说也算是我的兄长,被发配江南也是受我的牵连,将心比心,你哥哥如果一直没有消息,你不会着急吗?」 李斯焱冷冷甩开我道:「朕当然不会,朕的兄长乃是朕亲手所杀。」 「可孟叙……是你的臣子啊!」我道:「忠心不二为国为民地辛劳那么多年,眼下没了消息,问一问总不是难事……」 他漠然而冷傲地捉住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居高临下道:「孟叙不过一个无名小卒,朕哪有功夫去关心他的死活,他身为朝廷命官,雪再大也打不到他身上,即使真死了,也是他自己作死。」 「大灾后必有大乱,朕忙得很,没时间陪你玩寻人的游戏。」他放开了我,强压愤怒,指着门外让我出去:「江南已有乱党伙同灾民们冲击官府了,每天来的都是坏消息,扬州官员赈灾不力,统统死了也是活该。」 他说什么?统统死了也是活该? 我的心勐地凉了下来,呆呆望着他,好像从没有认识过他一样。 我以为他是个好皇帝,对我虽坏一点,但总归心中有苍生,遇到好臣子懂得惜才,但我没有料到,他当真一点也不在乎手下人的死活。 我们这些臣子对他来说是什么?治国的工具吗?不好用就活该被扔掉? 「那你呢?」失望至极下,我反而静了下来:「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江左从未有过如此大的雪,是否是被你戕害过的纯臣的冤屈难伸,因此惹怒了司风雪的神灵?」 第194页 先太子,太孙,我的父亲,兄长,以及许多被他迫害到家破人亡的人。 我愿意相信,是他们的痛苦与愤怒招来了这场大雪,好像这样,他们就不会消失了一样。 李斯焱抬头看向了我,原本就不善的神情越发阴沉。 「生前斗不过朕,死后也是一群羸弱的病鬼,」他讥讽道:「不过一场雪而已,朕若连这个都摆不平,焉能坐得上这个皇位?」 我死死咬着牙:「你当真没有一丁点反省?」 「眼下顾不得那么多,等风波过后,朕会下罪己诏,大赦天下,祭奠太庙,祈祷风调雨顺。」 说完这些,他面露倦色,声音也柔和了一些,摸摸我的头道:「好了,你先回内殿,这几日不要出门,外头冷。」 我闷不作声地站起了身,身体微颤,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几乎抠破了手心。 我已很久没那么恨过了。 大赦,祭天,罪己,他说的这些事情,都是灾后例行公事的程序,敷衍之意溢于言表。 也就是说,除了这些,他已没有别的感触了。 我以为他喜欢我,多多少少会有一点愧疚,愧疚于因一己贪慾而掠夺旁人的性命,以后会收敛一二。 可他没有。 他只觉得被他杀了的人都是手下败将而已,不够强大,所以活该没命。 包括我的父兄。 苍天降灾又如何,随意下诏敷衍一二便是,他真的在乎因此流离失所的黎民百姓吗?未必,他认为这些没了家的可怜人是乱党刁民,言语间出奇的冷血。 这一刻,我如被泼了一大碗冰凉的水,彻彻底底地醒了过来。 ——温白璧说得对,这个人不值得我生出一丝一毫的心软,他从骨子里就烂透了。 平日相处他对我再宠溺又有何用?当真爱重我的人,不会对我的痛苦无动于衷,也不会毫无敬重地奚落我死去的亲人。 可笑我还为他生死攸关之时救我而短暂动容过。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出了御书房,殿外大雪如鹅毛飘落,白皑皑地覆满青砖,混沌天地间只剩朱红的宫墙兀自挺立,如血一样的红,这才是皇宫真实的底色。 残忍,冷漠,成王败寇,毫无温情。 我一刻都不想忍耐了。 我只想离开。 梦游 李斯焱忙着处理雪灾之事,我寻了个空子,向他申请去给皇后送个小礼物,作为她从前送我书的回报。 理由很正当,李斯焱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相比他后宫里的其他女人,他不太提防温白璧,我问过他为什么,李斯焱很冷静地回答我:因为皇后有脑子。 有脑子,所以不会对丈夫有多余的想法,只把婚姻当一份终身工作,该煳弄就煳弄。 李斯焱对冷淡的女人有异样的偏好,只能说人性本贱。 温白璧没料到我突然前来,一时措手不及,不过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邀请我去园子里看花,有什么事边看边说。 我看了眼惠月,觉得不太成,这姐们儿耳朵特别灵,平时听小宫女的交头接耳一听一个准,万一我和温白璧的谈话被她听去了,那我也不用琢磨怎么跑路了,直接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于是我热情要求参观皇后的小佛堂,温白璧眼光一沉,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藉口佛门清净地,不便外人来往,将惠月拦在了门外。 我们在佛堂里坐下,口中谈论佛法,实则手底刷刷写字交谈,每看完一张就扔进香炉烧掉,来来回回烧了数十张香纸。 她给我选的死法是——葬身火海。 这个女人对放火有一种迷之执着,可能是她上次放得不够到位,没能成功走人,所以心里憋着一股劲儿,非要再放一次。 且不论计划可行性,单看这性格,和我哥哥是真像啊。 「今年淮左落了大雪,天地人失和,皇帝心高气傲,明年开春一定会去泰山封禅。」温白璧告诉我:「封禅需斋戒,所以不会携带嫔妃,皇帝离京的那两个月,就是你的机会。」 可我仍有疑虑,问了她怎么善后,她心平气和地喝了口水,对我道没事,她会安排妥当。 「你不需要做什么,尽力对他好,降低他的警惕就行了,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她补充道。 好一个对你来说应该不难,我心中一阵无言,看来我当世苏妲己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 「可是你帮我总会有些蛛丝马迹,李斯焱不会找你麻烦吗?」 温白璧又稳稳地喝了口水,告诉我她在宫中有的是人脉,办点小事不在话下。 「李斯焱看似显赫,其实毫无根基,宫人三千,真听他使唤的又有几人。」 她展示实力之余不忘踩皇帝一脚:「温家世代勋爵,光皇后就不知出过多少了,焉是他一个婢生子能轻易撼动的?」 话语中蔑视之意毫不掩饰。 「你如今明白他为什么行事那么狠辣,还不允许你离开他的视线了吧。」她道:「他虽装得自负,其实谨慎得很,上回长公主埋的暗线让他吃了大亏,他已经嗅到了危机,只不过没能腾得出手去整治而已。」 不过她也承认李斯焱的能力超群,强调了花无百日红的道理,这两年她凭藉着祖上多代姑婆的耕耘,还能帮得上忙,再过几年便不一定了。 第195页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头一次感受到我们沈家和这种顶级士族的区别。 在这套社会规则下,根基直接决定了江湖地位。 望着温白璧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我点头如捣蒜,满口答应,崇拜的小星星在眼中徐徐升起。 好想成为像她一样智慧又淡定的女性啊! * 一场大雪绵绵地下了一个月,直到过年时才彻底停下了,期间李斯焱马不停蹄地调度人马赈灾,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人活脱脱地瘦了一大圈,好在头髮都还牢牢扒拉在头皮上,没有因过度熬夜而离他远去。 我们这段时间像一对和谐的室友一样,共享同一座宫殿,生活却互不打扰,唯一一次他主动在办公时间叫我过去,是为了告诉我孟叙的下落。 我方一进屋,他不耐烦地甩给我一封皱皱巴巴的信件,告诉我孟叙没死,只是出去办事的时候摔伤了手,加上大雪压塌了驿桥,才耽误了许多天。 我看着脚尖,闷闷地答道:「哦。」 门外的虎跃儿又来敲门,来通报户部尚书与右僕射求见,李斯焱仰起头往后靠,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我见他脸色不佳,看样子倦极,识趣道:「那我先走了,你慢慢办事。」 说罢行礼告退。 「沈缨,」他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停下脚步:「陛下有什么吩咐?」 他闭着眼,没什么情绪起伏地问道:「如果朕杳无音信一月有余,你也会关切地打探朕的下落吗。」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捏着孟叙的信支吾道:「为什么要问这个?你……你是皇帝啊,你失踪了哪轮得到我来打探,禁军又不是吃干饭的……」 他狭长的狐狸眼睁开一条缝,很肯定地道:「你不会。」 「我……」我想申辩两句,李斯焱却专横地打断了我:「你当真是每天都在给朕添堵,骗都懒得骗朕,朕怎么就……」 我也蛮横地打断了他:「你就当我在骗你吧,但你要是莫名其妙不见了,我一定会去找的,不仅去找你,我还要年年去你的坟头前吐唾沫,吐到你託梦跪着求我原谅为止。」 门外啪嗒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可能是我描述的场景过于喜感,李斯焱扑哧笑了出来,闷气也不生了,眉眼也舒展了,伸直长腿站起身,走过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捧起我的脸道:「放心好了,朕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你最好别给,我恨恨地想,不然老娘迟早把你骨灰扬到老鼠窝里去。 回了紫宸殿,我拆开孟叙的信,照例翻到最后,确认了他没什么大碍,才从第一页看起。 读着他平静中蕴含深重悲哀的字句,我心里难受得厉害,想哭,但又觉得哭太矫情了,于是只呆呆地坐着,一点一点继续读下去。 他这次是真的明白我们之间再无可能了,怕写了亲密的话招来李斯焱对我的不满,所以行文比从前规整疏离了许多,流水帐一样地将几月间发生的事尽数列出,最后落款的时候笔明显地顿了一下,留了一个小小的墨点,墨点下是一个清隽的臣字,臣孟叙敬叩。 从前是兄妹,如今是君臣。 十余年的情分如云烟逝去,被掩盖在冷冰冰的君臣之谊下,孟叙接受过最纯正的儒家教育,信仰天地纲常,此番以臣自称,可见是真的死心了。 我枯坐了许久,从天亮坐到天暗。 直到蝉儿来叫我用膳时,我才动了僵硬的双手,把信件锁进了装首饰的匣子里。 像在亲手埋葬自己的过去。 深夜里,我不停地想过世的亲人,潮水般思念几乎将我整个人吞噬了去,过往的两年半中,我时常会想起他们,希望他们能来我的梦中同我说说话,可事实是不管我怎样思念,一次都没有梦到过他们。 直到今夜,在我都快死心的时候,我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我的阿爹和哥哥。 在梦中,我抱着哥哥嚎啕大哭,阿爹在旁,噼头盖脸地骂我拎不清,又笨又怂,平白丢他的脸,骂完了又安慰我,边安慰边数落皇帝不是东西。 我太委屈了,抽抽噎噎地说我是被逼的,我特别惨,阿爹双眼一立,又是一阵排头:你惨,你长着腿,不会逃吗? 我错愕地望向他,仿佛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了。 我哥也安慰我道:皎皎她说她会帮你离开,你照做便是。 皎皎?我刚想问谁是皎皎,立刻一拍脑袋明白了,白璧皎皎,皇后嘛。 阿爹严肃道:阿爹不求你庇佑家人,只要你记着阿爹的遗言,好生过你清白坦荡的日子,便是对我等最好的告慰。 我拼命点头,哥哥笑着对我道:缨缨长大了…… 他后半句还未说完,忽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色如一张被撕开的帷幕,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神色大变,惊恐地叫起来。 睁眼时四下一片昏黑,李斯焱穿亵衣站在床头,手中持着一只莹莹的夜明珠,不住地推我的肩膀:「你怎么了?」 看清了他的脸的那一刻,我发出一声悲愤的鸣叫,眼泪翻涌而出。 他被吓了一大跳,慌忙放下了夜明珠,把我揽进怀里:「沈缨你怎么了?是不是做了噩梦。」 噩梦?你才是最噩的噩梦! 第196页 我悲愤交加,边哭在他怀里踢打起来:「我阿爹好不容易託梦给我,被你给毁了!李斯焱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为什么连我阿爹托的梦都要被你打断掉啊!」 颠三倒四骂了几轮,李斯焱好不容易听明白了,扳正我的脸复述道:「你阿爹终于愿意託梦来看你,结果朕来得不巧,把他气走了?」 我一把扒掉他的手,把头埋进被子里。 李斯焱难得嘆了口气:「怎样都是朕的错。」 「就是你的错,」我抽抽噎噎道:「你今晚不许睡在这里,我要和我哥哥说话。」 「那么理直气壮,你忘了这是朕的龙榻了吗?」李斯焱指了指床头雕的金龙。 我悲从心起,眼泪又蓄了满眶。 「行了行了,有什么好哭哭啼啼的,」李斯焱无奈地瞧我一眼,披衣起身:「这儿归你了,替朕向你阿爹问好。」 脚步声逐渐远去,我抬头悄悄瞄了一眼,发现他竟然真的离开了内殿。 我赶紧擦干眼泪,虔诚地闭眼躺下,内心大声唿唤阿爹和哥哥:讨厌的人走掉了,你们快来呀! 可我阿爹着实是个有情绪有态度的中年人,说走就走一愣,一句废话都不留,我逐渐失望,陷入了黑甜的梦乡,梦里空无一物。 迷迷煳煳睡了后半夜,第二天早晨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找蝉儿要我以前的那个纸钱篓子。 蝉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大义凛然道:「过几日就是冬至,我要剪纸钱烧给我爹娘,那个篓子我记得当初给了你的,现在在哪儿?」 「奴去帮娘子找找。」蝉儿道:「娘子非要原来的那只吗……?」 「当然,」我道:「如果拿皇帝给的篓子装纸钱,我爹不会要的。」 蝉儿心里大约觉得我多事,但没法子,皇帝就喜欢我这种充满臭讲究的作劲儿,于是只能老老实实给我备好了制钞工具,问我还有什么吩咐。 我想了想道:「你去告诉皇帝,今夜让他继续睡书房,我有话和我爹娘聊。」 蝉儿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快去。」我催促她。 一连三天,我都把皇帝拒之门外,非但让经年的老宫人们大跌眼镜,就连意得都有点恍惚,搞不清紫宸殿到底是谁说了算了。 我边剪纸钱边道:「当然是皇帝啊,只不过他最近忙,没时间来折腾我罢了。」 意得帮我归置纸币,将它们用细细的绳子串好,犹豫片刻,问我道:「娘子将来入主绫绮殿,会将我们也带去吗?」 「我们」指的是小金莲小金柳等一干沈氏扫盲班的成员。 「当然啊,旁人我可信不过。」我想都没想道:「去了我提拔你当大总管,身份高了,李斯焱念着你的功劳,以后跳槽也能有个好去处。」 意得心思敏感,立刻抓住了我言下之意:「跳槽?娘子什么意思,以后不要意得伺候了吗?」 我顿时意识到说漏了嘴,急忙找补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呃……就是哪一日你想离开了,也不用再从洒扫内侍做起,当然你如果想一直跟我混,也……也是可以的。」 意得将信将疑,低头机械地串着纸钱。 半晌,他抬起头道:「我们都是向着沈娘子的,娘子不撵我们,我们便不走。」 我心中微微酸涩,可是如果走的是我呢? 最开始想起来教他们读书识字看帐本,是为了以后茫茫深宫中有几个可以信赖的人。 后来我打定主意要离开,却没有停掉这个扫盲班,想的是即使我没法再提携他们,他们也能有一技傍身。 主僕一场,我希望他们能过得好一些。 想到此处,我摸摸意得的脑袋道:「人生百年,终将一别,没有人是可靠的,除了自己。」 意得默不作声,嘴唇紧抿。 * 是夜,李斯焱在延英殿办完了事,顶着风雪回内殿来看我。 冬天天色黑得早,他来时我已经歇下了,正倚在床头看书,看的是抱朴子,一本神神叨叨的方术书。 以前只觉得通篇都在瞎扯,昨日梦到家人后,又觉得此书也有些得用之处,于是翻来找找有什么通灵之术。 通灵术没找到,李斯焱却不请自来,在我身后驻足看了一会,开口道:「你父亲昨夜教你研究方术了么?」 我回过头,对上他一双生了细细血丝的眼睛。 纵使李斯焱精力旺盛,也扛不住连着半个月的高强度工作。 我将书合上道:「我爹不信鬼神,只说让我好好地过日子,是我留恋他们罢了。」 李斯焱在我榻边撩袍坐下:「如果朕对你说逝者已矣,节哀顺变,多少有点不识好歹。」 我给了他一个「知道就请闭嘴」的眼神。 他温声道:「你看,你父亲也劝你好好过日子,说明朕当皇帝是混帐了点,但当你的男人却正合适。」 我道:「你能不能要点脸,你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了我,还是敬重支持了我?还好意思说合适当我男人,我看你就是个大祸害,专门派来折磨我们沈家的。」 他清朗地大笑了起来,伸手将我揽进怀里,摩挲着我的后背道:「此话不假。」 他把头埋在我的颈间,也不动嘴,就这么静静地埋着,我挣了一下,他说乖不要动,让朕抱一会儿,朕有半个月没抱过你了。 第197页 我心想半个月算什么,我有半年没抱到我的孟哥哥了。 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让他抱着,没办法,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 他道:「等天好了,朕带你出宫去。」 出宫! 我心头狂跳,一下挣脱开了他,支棱起身子抓住他的肩膀,大声道:「李斯焱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只轻轻一掀,就把我整个人放倒在了一旁的被褥上,一手撑着头掉转过身子,漫不经心道:「朕即位两年,还未去泰山行过封禅大礼,昨日朝中正好有人提议了,朕便决定来年三月去趟泰山。」 真的是泰山封禅!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没人说会把我也一併带出去啊! 我心中掀起惊涛巨浪,拼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试探地问道:「我……我呢?我看过往的起居注,封禅要斋戒,不能带女人……」 李斯焱浑然没当一回事:「谁说不能带,朕的祖宗们多的是偷摸在车里藏人的,没让史官发现而已。」 我垂死挣扎:「可……」 「没有可是,此事不能让你乱来,到时候紫宸殿中一半宫人侍卫都要随侍,余下的人朕不放心,还是将你带出去得好。」 略顿片刻,他又面露自嘲之色:「外头人可不知道你连碰都不让朕碰一下,都以为你会诞下朕的长子挡他们的路,眼下想要你命的人不在少数,也只有朕能护着你了。」 「可……」 「朕意已决,你求朕也没用。」他道。 话都说到这步田地了,我只能有气无力地答应了:「好吧,何日启程。」 「三月,先去芙蓉苑住几天,再由东郊出发。」 我嗯了一声。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不是一直说想要出去吗?怎么不见一点高兴模样?」 我心里升起浓浓的怨念:出去当然是好事,可哥你的出行计划耽误了我的逃跑日程啊! 计划泡了汤,那就只能等李斯焱下一次出远门,可下一次还遥遥无期,我掐指一算,起码要等到下半年祭太庙的时候……妈的,到时候也不一定走得了。 我越想越气,抡起胳膊给了李斯焱一拳:「老娘怎么就被你给看上了?没自由不说,还有性命之虞,哪个宠妃能把日子过成我这样,我爹都看不下去!」 李斯焱乖乖挨了我一拳,甚至还把右半边脸凑过来供我打,特别真诚地道:「这事的确是朕欠考虑了,朕在宫中日子短,想不到宫里面留了那么多暗钉,以后少不得一一处理了去,你且再等等。」 我心道老娘信你个鬼。 李斯焱眼巴巴地望着我,我看给他插个尾巴,他能摇到旋转飞天。 「朕最近很是疲倦,」他道:「朝中没一个省油的灯。」 我不阴不阳道:「一心为国的纯臣都被陛下杀完了,剩下的可不就是墙头草吗?那当然要陛下多费些心了。」 「你这张嘴当真厉害。」他失望地笑了笑。 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李斯焱回了御书房继续处理公务,我拥着锦被沉沉睡去,窗外天寒地冻,屋中暖如盛春,一墙之隔外,李斯焱还在为他的江山操心着。 治国不是那么轻松的事,钱粮税赋,国运民心,比不听话的大臣要更加不省油,但想站在最高的地方,就有义务负担这一切。 所以他只是撒娇一样地和我抱怨一下烦恼而已,真有人敢觊觎他的江山,他会毫不犹豫把对方咬碎。 * 冬至过后,天光放晴,宫中点起了千万条红烛,迎来了新岁。 蛰居已久的温白璧终于出了山,将后宫诸事一一揽下处理。 魏婉儿一听皇后要开工了,连夜将所有钥匙帐本名碟全都送去了含凉殿,急于甩掉这份要命的工作。 好不容易卸了任,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期间去找过她一回,她一见我就开始哭,停都停不下来,我问小蝶怎么回事,没想到小蝶也呜咽出了声,我只能尴尬地等她俩宣洩完,半晌,小蝶才抽抽噎噎道:缨子姐,你如今这份境地,都是我们害的。 「啊?」我没懂,难道不是狗皇帝害的吗? 魏婉儿哭着道:「是我没收好你写的传奇,不小心让陛下瞧见了,才让他狠下心来抢人……都是我的错。」 原来是在内疚这个,我嘆了口气:「关你什么事,我问过他了,他说即使没看到我写的东西,他也一样不会放过我。」 魏婉儿泪眼婆娑地看了我一眼:「如今怎么办?赐婚旨意作废,你再也走不了了。」 「看有没有机缘吧……」我被她一感染,也垂头丧气了起来,无奈地望了一眼门口黑压压的侍卫群,嘆气道:「眼下看是没什么好机会的。」 花月正春风 由于不好的事都赶在了一处,我这个年过得如鲠在喉。 最让我崩溃的是,年三十那日,大咪逮来了它生平中第一只耗子,神不知鬼不觉放在了床边脚踏上。 与耗子的小绿豆眼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我的尖叫声差点把紫宸殿的屋顶掀飞。 病急乱投医,我一个勐子扎进李斯焱怀里,后者下意识揽住了我,手足无措地拍了拍我的背,梦游一样道:「大清早投怀送抱?」 我颤颤巍巍指向脚踏处,李斯焱瞧了一眼,皱了皱眉,高声道:「惠月,把这脏东西扔出去。」 第198页 惠月应声而来,猝不及防看到了惨死的肥鼠,眼皮子勐地跳了一记。 肇事大咪不高兴地喵喵叫起来,和耗子一起被愤怒的惠月扫地出门,再关进小黑屋接受蝉儿的严肃教育。 李斯焱柔声细语安慰道:「别怕,已经没了。」 我惊魂未定,勉强探出了头。 李斯焱见我如此害怕耗子,高涨的表现欲终于有了宣洩之处,大张旗鼓地号召新年灭鼠运动,还夹带私货地奖励了从禁闭室出来的大咪三条鱼干。 大咪懵了,我也懵了,感觉哪里不对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 * 李斯焱不给我深想的机会,用完早膳就把我提熘去了戏园子,看新排的贺岁戏,说是好看得很,有惊喜。 我当然没看出哪儿好来,全程昏昏欲睡,直到戏演得过半时,台上忽地上来了个珠环翠绕的艷女,怀抱一支琵琶,引亢婉转作歌。 好听。 我一下就被震得清醒了,揉了揉眼定睛一瞧——咦,这不是早已嫁人的谢修娘吗? 教坊司的主管陪着笑道:「上回娘子提了一句,陛下一直放在心上,这回修娘恰好回帝都守岁,便叫她来给娘子唱上一曲。」 我哭笑不得:「人家都另谋出路了,还叫人家来唱歌,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吗?」 李斯焱淡淡道:「你老爱瞎同情旁人,喜欢听就让她唱,你爱听她唱歌是她的运道,算不得欺负了她。」 台上的谢修娘垂头不语,敛袖抱着琵琶,美丽的凤眼中闪过屈辱的光。 除夕之夜被强唤入宫,仅仅是为了给一个面貌普通,不解风情的丫头片子弹曲儿,憋屈。 若有什么事能比这个更加憋屈,那一定是——皇帝连正眼都没给自己一个,光顾着伺候这位小姑奶奶了。 谢修娘不甘地咬住下唇。 ……论样貌才情,她谢修娘样样拔尖,在这儿风光地听着曲儿的人,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呢? 我也留意到美人目光不善,在心里不住嘆气,我也是被逼的呀!我巴不得你把皇帝勾走,我好去过自己的小日子呢。 一场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流就这样告一段落了,看完了这齣戏后,到了宫里面跳傩舞驱邪佞的时辰。 因年前刚遭了灾,本次除夕傩舞规模极其宏大,教坊使、殿前侍卫、诸宫内侍倾巢而出,千把人扮作诸天神佛,浩浩荡荡地四处舞动,队伍后面跟着一串年轻宫女,携带了清水与柳枝,扮作仙女播露。 小金莲和小金柳就在其中,她们是双胞胎,看着讨喜,被选中站头排,乍一见我,兴高采烈地对我挥动柳枝,我见势不对,赶紧往李斯焱身后一躲,于是小金莲和小金柳的一壶甘露全泼在了李斯焱胸前,形成两滩深色水痕。 位置十分可疑,十分引人遐想。 两人吓坏了,李斯焱却一点不恼,还乐乐呵呵地给她们赏了银子布头,令她们俩来年好好伺候我。 俩小丫头这才放心走了,将她们的甘露洒向内苑每个角落。 叮叮咣咣的锣声中,我捂着耳朵对李斯焱道:「这舞真的管用吗?管用怎么没把你给驱出去?」 他听出了我拐弯抹角骂他邪佞,笑得更加灿烂:「是啊怎么不管用呢,要再加大力度才行。」 * 难得休假,李斯焱将我这一天安排得满满当当,看完了傩舞后,还带我把各种除夕习俗挨个体验了一遍,什么走百病,什么吃花椒酒……最离谱的是,丫还带我把宫中祭坛里所有神佛都给拜了一圈儿,我问他你不是不信神鬼之说的吗?他给我来了句:来都来了。 他兴致高昂,我疲于奔命,晚上他去和温白璧一起应付除夕夜宴,我终于逮到了休息的间隙,整个人累瘫在紫宸殿里。 「这人的身子怕不是女娲亲自给捏的吧。」我大为震撼:「他怎么就不知道累的呢?」 过年,紫宸殿上下心情都极好,心情一好就口无遮拦,蝉儿脱口而出:「陛下身子骨硬朗,娘子才能得到妙处啊。」 我没懂:「什么?」 惠月狠狠瞪了蝉儿一眼:「不许妄言!」 蝉儿吐了吐舌头,笑嘻嘻道:「惠月姐姐不让我说了。」 我道:「你还是别说了,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儿。」 说罢倒头就睡。 睡了没多久,被再次摇醒,狗皇帝赴宴归来,穿着一身骚里骚气的紫衣,叫我去城墙上看长安一百零八坊的烟火。 我大为光火:「要看你自己去!我想睡觉!」 李斯焱在此事上没有商量余地,一手把我从被褥中拎了出来:「元日是必要守岁的,你等明日再睡。」 「外面天寒地冻的……」我恋恋不捨地盯着炭炉。 李斯焱利落道:「惠月,拿手炉和貂裘来。」 惠月迅速地收拾好了出门的全副武装,正要帮我穿上时,李斯焱很自然地接过了她准备的物什,亲自给我系上厚厚的狐狸毛围脖和貂皮小披风,还顺手打了个蝴蝶结。 我人矮,被他裹得像个圆咕隆咚的白糰子,李斯焱将手炉塞到我手中,对我道:「这下能走了吧。」 其实用走这个字不太确切,因为我是被宫人们一路抬去城墙根下的,唯一自己走的一段路是上城楼的梯子,李斯焱腿长,一步能迈老远,我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心想内苑没事修那么高的城墙作甚。 第199页 可当我上了城楼的那一刻,我明白了李斯焱非要把我从被窝中抠出来守岁的理由。 他将我抱上高高的城墙,指引我向外看去,十二月凛冽的北风直扑我鼻尖,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他从容地展开黑貂大氅,将我整个人裹在衣内。 我顶着风睁开眼,因站得高,巍巍皇都盛景尽收眼底,上路笙歌满,明月让灯光,初一无月,仰头只见几枚星星镶在天穹上,天光微弱,而地上的一百零八坊却灯火如昼,绵延的灯影在我眼中模煳成大片的晕光,一直延伸到云和山的彼端。 四处都在放火烧竹,往河流与高楼上点明亮的灯,天街上人声鼎沸,聚集着数不清的百姓,见李斯焱出现在城楼上,无不振臂欢唿,喊皇帝万岁,社稷千秋,声音一浪更高过一浪。 我恍然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沸沸扬扬的大梦中。 长安好像一夕之间燃尽了所有的养料,只为了在此夜释放出惊人的美丽,这种奔放恣肆,只顾今昔的庆祝方式自古罕有,唯有最繁华朝气的盛世之中才能得见。 而站在我身后的这个男人就是这片土地唯一的主人。 他高大而俊美,眉如刀裁,目若寒星,权势将他的气质洗鍊得更加桀骜,可这样一个人,却乐意给我梳头髮,做蒸饼,任我养的狸奴把毛掉得满床都是。 说没有动摇过是假的。 我不是话本里坚贞不屈,圣洁如假人的女主角,再贞烈的小娘子也受不住水滴石穿的磨人功夫,在某几个烛影摇红的时刻, 可是…… 可在我站在城楼上,听百姓山唿万岁时,我的父亲,二叔,哥哥,他们正躺在长安西郊冰冷的坟墓中,细细的雪落在石碑上,无人祭奠。 孟叙孤独地在江南养着伤腿,小川不入仕途,放弃了倾心相爱的姑娘,整个长安的人都在除夕日阖家团聚,而沈家簇新的烫金牌匾下,只有一对伶仃的母子守着三进三出的大宅。 我仰头看向李斯焱。 他的眼中倒映着十里灯花,目光灼灼,盈满希冀与渴求。 雄性睥睨天下的本能与在女孩面前俯首称臣的冲动纠缠在一起,让他只是看着我不说话,手上把我抱得更紧一点。 第一次,半份真心半份假意地,我主动踮起脚尖,在他嘴唇上轻轻落在一吻。 唇瓣相贴那一刻,一百零八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笑,火烧竹和锣鼓声响遏行云,惊起蓬莱三山上飞鸟无数。 新的一年来了。 后续是李斯焱愣了一瞬,然后目光一下暗得如今夜的天一样,扣住我的后脑勺不断地加深这个亲吻,我只打算蜻蜓点水一样浅尝辄止的,被他硬生生弄成了深入敌营三百里,好好的亲吻,激烈得跟两军交战似的,着实烦人。 而且他不愿意让边上侍卫小兄弟们围观我,在我仰头亲他的时候,就拉开大氅罩住了我的头脸。 他这大氅油光水滑,防风效果极好,但不透气,差点把我们俩双双给闷窒息了。 回殿后我还在抱怨嘴被亲肿,太羞耻,没法见人,李斯焱一路温柔小意地哄着我,眼角眉梢满是笑意。 我恨不得让城楼下那群百姓都看看皇帝这副样子:亲爱的长安居民们,这种没出息的皇帝,你们真的想让他万岁吗! * 年在一阵吵吵闹闹里过完了,我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 唯一的改变就是,自此一吻开始,李斯焱对我越发黏煳,许多从前不准我做的事,都逐渐允许了。 我很困惑,问他不就是我主动亲你一口你至于吗,李斯焱道当然,你愿意来一心一意地骗朕了,朕很高兴,当然要奖励你,让你长长久久地骗下去。 我闻言大惊,由衷地觉得这条狗皇帝已经被我驯傻了,知道我在骗他他还开心成这个样子。 后来仔细一想,才发觉我自己其实也被李斯焱给驯化了,为了从他手里抠到点微不足道的小自由,正一步一步失去自己的底线——今天是主动献吻,明日是不是就要主动献身了? 发现这一点后,我足足沉默了一个下午,哀悼我不断被击穿的底线。 ……难怪李斯焱许久没提临幸我一事,他在等我把自己乖乖洗干净,送到他跟前让他大快朵颐呢。 狗皇帝大大的狡猾。 更加糟糕的是,我居然真的在认真思考,要不要突破一下这条底线,让他彻底对我放下心来? 可我又实在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关,万一我忍不住噁心,在狗皇帝榻上吐出来……画面太美我不敢想。 遇事不决找温白璧,我给李斯焱递了个话,叫了小驴车约温白璧去太液池边散心。 将我的小烦恼同温白璧倾诉了一番,对方脚步顿住了,沉默良久才道:「……你……尚未与他同过房?」 我真诚道:「正是!依娘娘看,我是否应该牺牲一下呢?」 这件事触及温白璧的知识盲区了。 她慢慢地试探道:「皇帝可是天残之身?」 「不不不!」我一迭声否认了:「他健康得很。」 具体是怎么个健康法,即使淡定如温白璧也没好意思细问。 在我充满孺慕的目光中,她沉吟片刻道:「……此事我无法给你建议……既然是你自己的身子,还是该你自己来定夺得好,但我……我不希望你平白被那狗贼糟蹋。」 第200页 「好吧。」我低头道:「我晓得了。」 温白璧的大袖拂过我我的手背,我一愣神之间,手中突然多了几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路引,文碟,你在国朝疆域内通行需要的所有文件,都在这里。」她把声音压得极低:「你一旬后便要启程,随皇帝去齐鲁之地,仔细收好,如路上遇见机缘,便自己离开吧。」 我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将几张薄纸塞入了衣带中。 她道:「以你的文墨本事,在外谋生并不艰难,如真可逃出生天,一定要将自己藏好,不要再想着回长安了。」 怀里的路引似有千钧之重,我茫然地点头,她对我温和地笑了笑。 「对了,皇后娘娘。」我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娘娘的乳名是否是叫皎皎?」 温白璧讶异道:「确实如此,可我这乳名只有亲近的长辈才会偶尔叫起,你是从何得知?」 「秋月照白璧,皎如山阴雪。」我笑道:「不知怎地,突然间就想到了这诗,许是哥哥冥冥之中还在挂念着我们吧。」 温白璧低低地嗯了一声,神色黯然。 我道:「皇后娘娘知道我哥哥的小名吗?」 她想了想:「他没说过。」 我凑上她耳边,一本正经道:「他小名叫驴奴。」 回紫宸殿的路上,小金莲欲言又止,最后实在没忍住,悄悄问我对皇后说了什么,让一贯清冷的皇后娘娘足足笑了一盏茶功夫。 我信口开河:「我给她讲了个笑话,一对兄弟偷酒,弟弟喝了酒后拜他爹,哥哥问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弟弟说咱们要讲礼貌啊,还问哥哥为什么不拜,哥哥说你醒醒我们是在当贼啊阿弟,贼有礼貌吗!」 小金莲:? 我:不好笑吗? 小金莲疑惑地走了。 回殿后,我把宫人们挨个打发走,鬼鬼祟祟地展开温白璧给我的文书。 随着通关文书,她还给我写了个简讯,大致说了说这个户籍的来歷。 信上写道,此番给我的假户籍属于她的一个婢女,幼时离了乡,被卖到了自己府上,温白璧出嫁前遣散了所有身边伺候过的人,可这个姑娘命数不好,新的户籍刚刚办下来,就得了场急病死了,于是这份户籍就留在了温白璧手里,机缘巧合下,被拿来给我用了。 我看了几眼户籍证件,这倒霉小姑娘叫姓王,名字叫芽玉,户籍落在洺州一个叫永年县的地方。 洺州?我只觉得耳熟,却想不起来具体在何处,跑到李斯焱的书房里对着他的大舆图看了半天,才发现,哦,原来是高祖时打洺水之战的地方。 这可是个好地方,远离长安,交通还算方便,离突厥距离尚可,够安全。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我不由沉思起来:我真的会有机会用上这些东西吗? 我看了眼门外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嘆口气,惆怅地将户籍文件放到了装信的首饰盒子里。 还是先看看风头吧。 * 十日后,李斯焱正式启程,带我出了宫。 此行第一站去芙蓉苑,春天到了,皇帝想打猎,顺便带我泡汤池子去。 冬春围猎,算是我朝皇亲贵胄们最喜闻乐见的活动,歷任皇帝没事就往芙蓉苑跑,不打个满载而归绝不回宫。 然而其中并不包括李斯焱,他坚持认为跟没灵性的兽物周旋没意思,毕竟狩猎哪有与人斗来得刺激,与人斗哪有玩儿起居郎来得有趣? 本下岗起居郎觉得他有大病。 他换了狩猎穿的戎装,兴致勃勃地问我道:「会骑马拉弓吗?」 我凉凉道:「以前会,可上次伤了肩膀后,就再也拉不动重弓了。」 李斯焱轻轻抚摸着我纤瘦的肩膀,垂眼道:「那就只骑马吧。」 他吩咐人给我牵来一直矮脚的母马,据说性子极好,从不尥蹶子,他亲自检查了马鞍,将我抱上马背,自己则上了他那匹名种乌孙马,一振缰绳,引弓朝一只火红的狐狸追去。 各路贵族自是乌泱泱地跟上。 热闹是他们的,我一点不喜欢打猎,于是只让小马在曲江边慢悠悠地转圈子,许多贵族想策马来与我攀谈,均被侍卫们一一拦下。 我也没什么好与他们谈的,跑了一会儿马,又觉得无聊,悠悠地回了宫苑,找了个亭子闲坐着看风景。 过了许久,李斯焱才打猎归来,身后跟着一车兔子狐狸。 他有心对我显耀,被我刻薄地堵了回去:「……管事的给你放了多少水?这兔子被饿得都没力气跑了。」 他笑了笑:「朕一不带鹞子,二不牵猎狗,打到了这些已是不错,猎着猎着想起了你,不是有篇国风是这样写的吗,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所以先拿来给你瞧瞧。」 我哪能不明白他言下之意,这是拐弯抹角在向我求欢呢,一手推开他笑嘻嘻的脸:「去你的。」 李斯焱虽然不喜欢围猎,但却热爱烤兔肉,热爱到特意去学了烤制的关窍,还兴致勃勃地教给了我。 我面无表情地捏着串肉的竹籤子,觉得自己像个未开化的野人。 发呆间,我就不慎把一串肉掉在了炭火中,等到把它捞出来时,这坨肉表面变作了一种看上去很不祥的黑色。 「煳了。」李斯焱道:「换一串。「 第201页 我摇摇头:「我吃饱了。」 他亲了一口我油乎乎的嘴角:「胃口真小,像兔子似的。」 我心道你对兔子一定有误解,紫宸殿那几只兔子干起饭来那可比我利索多了。 * 时已早春,万物回暖,吃过晚膳后,李斯焱说苑内新造了一处汤池,要携我同去瞧瞧。 我觉得他今天格外蠢蠢欲动,许是春天到了,节气浮躁,让人容易想起一些旖旎的事。 我没有动,仍站在原地,静静地、警惕地看着他。 他着了红衣,上百支兰膏烛的影子在他身上跳动,将他整个人照得如同一团猎猎燃烧的火。 他慢慢收起笑容,向我一步步走过来。 我闭上眼,一只温热的手落在我的侧脸上,轻轻地摩挲起来。 指腹上薄薄的茧子擦过嘴唇,下颚,再是脖颈,流连不去。 ——这是一种雄性对雌性的,充满了邪念的摸法。 当他触摸到我的锁骨时,我实在受不了了,后退了好几步,咬着嘴唇道:「你什么意思。」 「缨缨,」他慢慢放下了手,低低地道:「朕忍了很久了。」 声音里沾染了无法抑制的渴望。 像荒野上的孤狼看中一只灵巧的鹿,不敢吓着了它,只敢徐徐地靠近来。 我在袖中捏紧了拳头。 宫室中挂着一重重的红绡帷幔,被风吹得温柔地飘起盪开,窗棂外皎月如钩,蛙声起伏,蟋蟀在叫,是个轻盈美丽的春夜。 可我的心不知为何无比沉重,像是绑了块巨石,缓缓沉进深湖里。 温白璧说此事应由我自己来定夺,可我当真不晓得该怎么选,一狠心给了他,自己会觉得难过,可这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原本定好的逃离之日渐渐无期,既然走不了,我迟早…… 在我沉默不言的时候,李斯焱已走到了我面前。 我一怔,下巴被他抬了起来,他对我展颜微笑,接着眼前一暗,一个烤兔肉香的吻压在了我的唇齿之间。 「随朕去汤池吧,」他叼住我的下唇轻轻拉扯,笑容真诚,眼光明亮:「不要怕,这回由朕来伺候你。」 怕吗?凭心而论,我并不太害怕,只是悲哀于自己的身不由己。 夏夜郁热,烧得我的理智从肉身中丝丝抽离,我被他打横抱起来,穿过重重帷幔,薄纱轻柔地拂过我的脸颊,恰如他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应该逃跑的,可我没有。 很多年后我会想起来,仍会觉得迷惘,为什么我那时候没有走呢? 或许李斯焱说得对,天下许多事没有道理可讲,我昏昏地躺在他怀中,无意识地向窗外看去,外头天黑如墨,正下起今春的第一场急雨,大得像是从前世落下。 下一刻,红绡盖住了我的双眼,另一场大雨在我心里坠落。 湿气中生出蛛丝一样黏腻的情感,我还未来得及细细分辨,就已失去了思考的本能。 阳台之下,朝云暮雨,殿中红烛高照,殿外雨声嘈嘈,他也许真的忍了太久,积压已久的情绪一夕爆发,就觉得怎样都觉得不够,我像大雨里的孤舟,像被巨兽追赶的旅人,在一次次漂泊中,长发被汗水打得湿透,他在我眼前,手指撩开我散乱的髮丝,痴迷地望着我绯红的侧脸。 我记不清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好像哭了,又好像没有,他温柔地哄我,我一声声地骂他,在那么多模煳零碎的片段里,我只清晰地记得他用清亮的眼睛看着我的模样。 他让我叫他的名字,他卑贱的姓名。 我抓紧了红罗软帐,抓断了帐边的珠帘,玻璃珠子噼噼啪啪地打在榻边,最后一颗珠子坠地时,我实在忍不住了,咬牙道:「李斯焱,你属狗的吗!」 我话音刚落,檐下的晩梅倾倒出存了一夜的露水,李斯焱将脸深深埋入我的颈窝,天边传来一声春雷,曲江水涨,徐徐漫出堤坝。 一万个春天轰然而至,他的心跳声剧烈如擂鼓。 不管今后我们之间还会有多少怨憎,至少在这一刻,他一定以为自己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浪里个浪 李斯焱后来告诉我,他做过很多次旖旎俗艷的梦,梦里的我和现实里的我一样兇巴巴,牙尖嘴利,挥着小猫一样的爪子和他闹,但梦里的他比现实的他更加恣意妄为。 大多数梦里,我像朵靡丽的花一样唿吸急促,眼角通红,嘴巴里喋喋不休吐出软乎又刻薄的骂人话,骂他禽兽不如。 他描述得过于具体,又过于变态,我的拳头硬了又硬,但老腰剧痛,无力挥拳,只得任他哔哔叭叭地调戏我。 「不过朕也就只敢梦里这样。」他遗憾地将我抱进蒸汽腾腾的汤池子里,舔舔嘴唇道:「你性子太烈,朕怕吓着了你。」 我怎么也无法相信:「是因为做过梦的缘故吗?你看起来好娴熟。」 「因为朕聪明,一点就透。」他笑得非常荡漾。 「我看你是脸皮太厚,一戳不透。」我翻了个白眼。 他开开心心在我耳廓上亲了一口,满足之意溢于言表。 而我的状况就不大好了。 温泉水热,我像一条半死不活的鱼,四肢酸软趴在岸边吐泡泡。 ……腰疼,腿也疼,头也疼,为什么头疼呢,因为李斯焱不长眼,不小心把我怼到床柱子上去了。 第202页 但就是这个小乌龙让我坐实了他的清白,此人的物件确实没开过封,即使万事俱备,仍在细节上翻了车。 「缨缨是个好名字,」他绕着我的头髮,一脸被餵饱的满足,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非常恶劣的浑话:「交颈颉颃,关关嘤嘤,甚是美妙。」 对话太糟糕,我年纪大了,听不得这些脏东西,转身想上岸,但脚下无力,还没挺直身子,就蓦地一滑。 李斯焱迅速搂住了我:「别动。」 身体一僵,我怒吼道:「流氓,禽兽,登徒子!你手往哪儿搁!」 他露出无比享受的神情:「再骂几句,朕爱听。」 「滚!」如他所愿。 身子废了,不影响嘴的发挥,上岸后我把李斯焱从头到脚骂了一遍,期间不慎说漏了嘴,说他没轻没重,技术太烂。 李斯焱原本在老实挨训,一听这话,立刻又把我摁去了榻边,非要给我展示一下他伺候人的花样。 我很快就骂不动了。 这次不同上次,他全然没顾及自己痛快,只一心伺候我,所以上一次只是疼而已,这次才是真的入骨的酥麻。 我本来不想叫的,但真的忍不住。 不知道李斯焱从哪儿学来的这些磨人功夫,生生折腾得我叫哑了嗓子,又一时辰后,我仰面朝天躺在榻上大口大口喘气,脑中一片空白。 等意识回笼后,我想的第一件事是,李斯焱最近是不是每天都在练用舌头给樱桃梗打结?是的吧,一定是的吧,要不然他怎么会如此熟练?? 还没想清,我就迷迷煳煳地睡了过去,一夜之间惨遭烙饼两次,天知道我有多他妈累。 * 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大睡六个时辰,我从黑甜的酣睡中醒来,睁眼就见火辣辣的太阳挂在天顶,往边上一摸,没人,李斯焱办公去了。 我嗓眼冒烟,浑身像是被大咪踩了一晚上那么酸痛,动了动腿,腿倒还是全乎的——但大腿处某人的指印非常明显,谁看了不骂一句妈的禽兽。 看了糟心,我又把腿塞回了被子里。 直至此刻,我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就这样莫名其妙被狗皇帝给……了是吗?……好不值啊,我怎么没藉此机会向他提点大胆的条件呢? 亏,亏大了,没想到我沈缨也有色令智昏的时候。 瞪眼怀疑人生了半晌,我惆怅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并决定拥抱不完整的自己。 迈入大人世界先从起床开始,我深吸一口气,翻身下床——然后不慎因脚软而栽倒在地。 更不幸的是偏偏被小金莲给看到了,小丫头吓得把茶盏一放,高声叫道:「啊!惠月姐姐快来!娘娘腿脚无力跌倒了!」 小女孩儿声音尖利,穿透力极强,响彻芙蓉苑。 几乎是立刻,从我看不到的角落里冒出了若干宫人,七手八脚把我架回了榻上,小金莲在人群中捂住了嘴,带着哭腔道:「娘娘怎么摔得那样严重!腿和腕子全都青了!」 这些宫人受过专业训练,一般不会笑场,除非遇上特殊情况。 连惠月都别过了脸,嘴边的肌肉不停地抽搐。 我眼前一黑,差点被气背过去,挣扎着把袖子捋下来遮住乌青块,恼羞成怒对小金莲道:「你可闭嘴吧!」 * 晌午过后,李斯焱散会回苑,挨了我噼头盖脸的一通责备。 我已恢復了行走能力,正坐着让惠月给我的老腰敷膏药,一见李斯焱,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自然没什么好气儿。 「都怪你,眼下整个芙蓉苑都知道我不中用了,你赔我一世英名!」 一边朝他扔了只杯子。 他一手接住了,满脸挂着笑,坐到了我身边来,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落在我腰上,问:「疼吗?」 混蛋,我恨恨地心想,我疼不疼你心里没数吗?换你你试试看啊! 「你明知道我长期伏案写作,腰不好,还是这样乱来,一点儿都不体恤我,还说要亲自伺候我,谁家下人这样伺候主子的!」我发出不满的叫声。 惠月的嘴角又开始抽搐了,全凭职业素养支撑不笑场。 李斯焱沉吟道:「……你不舒服吗?可朕瞧你昨日那模样,分明是得了趣儿的。」 我大受震撼,老脸爆红。 苍天啊,怎么会有人把虎狼之词说得如此丝滑流畅! 「可我那时候都喊过停了,你也没听,还是……」我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李斯焱道:「朕怎么知道你是真的不要,还是就撒个娇?」 我板起脸,恶狠狠道:「就是字面的意思,我说停下那就是停下,天王老子来了也是停下!」 「好吧。」他笑吟吟地随口答应,对惠月道:「你下去。」 打发了惠月,他又黏黏煳煳地靠了过来,接过了惠月的药膏,亲自为我擦拭。 他今日脾气好得惊人,擦完了膏药后从背部环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肩头,亲昵地蹭我的头髮,像是条大型猫科动物。 在这温情的一刻,我的肚子发出一声高亢绵长的鸣叫。 「我饿了。」我道。 「好,」他捏捏我肚子上的肉:「消耗太大,是该补补。」 「不说浑话会要你命吗,」我拍掉他的咸猪手:「不许乱摸!」 他哈哈大笑,起身转去膳房,给我做了几个小菜。 第203页 不愧是在掖庭里熬过十年的人,餐食手艺好,服务水准也不赖,我慢慢吃着软软的蒸饼,一旁的宫人羡慕地瞧着我——让皇帝洗手作羹汤还亲自送上榻来,怎么看都是天下独一份的待遇了。 羡慕吗,我心道,都是用我阵亡的老腰换来的。 以往我对李斯焱主动献媚,往往转眼就要提出点小要求,可这次我没动这个心思,一来李斯焱不太可能再给我更多的自由了,二来我也不希望他觉得我的主动接近有所企图。 就让他以为我是一时鬼迷心窍吧。 我时常觉得李斯焱虽然看起来强横,实则灵魂里十分卑微,且具备一定受虐倾向,得不到的时候使尽手段强迫,得到了之后受宠若惊,他无法确认我的心意,只得竭尽所能纵容讨好,同时确保我时刻归他所有。 在这事上也是如此,之前口口声声放着狠话让我伺候他,然而真正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候,丫反而怂了,生怕我对他的表现不满意,所以每次都卖力取悦,业务花样多到专业的面首都自愧不如,恨不得让我沉溺于这可怕的快乐,从今以后离不开他才好。 我也努力配合他的表演,痛快是真的,腰痛也是真的。 有时候真觉得不走不行,再这样下去,我迟早要被吸干。 * 在芙蓉苑胡天胡地了小半个月,启程去泰山之日渐近。 我已经不想数究竟有多少次了,总之就是不知节制,乱来,还荒唐,如果我还是一个正义的史官,我一定会在史书上狠狠记一笔,让他遗臭万年! 期间发生了种种难以言表之事,我不能详说,只能感嘆一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好几个月的不懈挖墙脚,我终于把李斯焱的防备心给抠出了一个小洞。 非要说有什么令他不痛快,要数我问他要避子汤的事。 那日我抹好了药膏,突然想起了李斯焱前夜好像并未使用鱼鳔,我立刻抓来他问了一回,李斯焱狐疑地反问道:「鱼鳔?」 我一看便知他毫无经验,嘆了口气:「算了算了,既然已经做了,那你去帮我叫碗避子汤吧。」 李斯焱不懂鱼鳔为何物,但是避子汤派什么用场,还是明白的。 他的眼神几乎顷刻间冷了下来。 我见他神色阴鸷,心里生出不详的预感,抓着他的手发急道:「李斯焱,你可不能管杀不管埋啊,我不想怀孕!」 他面色越发阴沉难看,直直地盯着我问道:「是不想有孕,还是不想生下朕的孩子?」 「有什么区别?」我道:「难道你想让我像你母亲一样,生个没名没分的孩子出来吗?」 他紧抿着嘴:「朕不会重蹈覆辙,你若是有孕,朕自有法子把皇后的位子给你。」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足足愣了许久,我才明白从他的神情中看出来,他是认真的。 他真的想让我给他生孩子。 可我不想啊! 这怎么可以呢? 如果我有了孩子,他的父亲就是杀害他亲外祖父与舅舅的的兇手,我该怎么向他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况且他生长在这样畸形而冷漠的帝王之家,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李斯焱,又或是第二个被弟弟杀死的先太子? 思及此处,我如坠冰窟,平生演技从没有这样好过,眨了眨眼,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生孩子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我如今身子骨那么弱,每日两碗汤药灌下去,即使有孕了,也生不出健康的孩子,你是皇家人,你知道一个宠妃诞下的身子不好的孩子在天家有多举步维艰,你捨得让我遭这份罪吗?」 说罢也不等他回答,我自己擦掉了眼泪,拉开门对惠月道:「你给我熬一碗避子汤来。」 惠月眼皮勐地一跳,越过我肩头,看向李斯焱。 我深吸一口气:「没有汤药的话,你去给我弄个麝香的香囊……」 「不必了。」 李斯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惠月,给她端碗避子汤来,用最温和的药材。」 惠月顿了顿,默默点头离开。 他把玩着一只杯子,神色晦暗。 他淡淡道:「你眼下不想生,那就算了,等我们从泰山回来,让范太医先将你的身子调理好了再说。」 「好。」我低声答道:「来日方长。」 他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声音温柔了许多:「朕可以等。」 他确实是在迁就我,可这点迁就在他恶劣的性格底色前不值一提。 * 我们在这座皇家别苑中过了十天无所事事的日子。 白天打猎游玩,晚上泡温泉,腐败奢靡。 在此期间我本着大无畏的游客精神,硬是拖着夜晚使用过度的双腿,把芙蓉苑周边景点统统逛了一遍,并给每一道景点赋诗一首。 离开这儿的前一天,李斯焱问我还有没有没到此一游过的地方,我仔细想了想,答曰无,都去过了。 李斯焱道:「那你明日要不要来随朕一同打猎?」 「打猎?」 我摇了摇头:「你忘了吗,我肩膀有旧伤,再也拉不开弓了。」 「难得来一趟芙蓉苑,不纵马一番未免可惜。」 「不可惜,我本来也不喜欢骑马。」我并没有多大兴致。 有一搭没一搭又商量了几句,李斯焱打算折个衷,由他带我共骑,循着某条小路去山上观景,据他说,太宗朝曾在那儿修过一个亭子,许久未用,荒废了。 第204页 我翻来覆去看着舆图:「你说的这亭子在哪儿?」 李斯焱点了点一片茂密的山林:「就是这儿,以前朕随先帝来围猎时无意跑来过这个地方,景致颇佳。」 我哦了一声:「你也会赏景吗?我还以为你不屑这种雅事。」 他道:「只是偶尔而已,那次太子办砸了差事,被先帝狠狠责罚了一回,老二以为是朕从中作梗,便伙同马夫在鞍底动了手脚,马受了惊,一路奔到了此地,朕及时跳了马,爬到这亭子顶上,才能确定了方位,慢慢地走了回去。」 「山林夜晚处处是勐兽,你何不直接在亭子那里等等,自有人来寻你的呀。」我道。 「没人会来,」李斯焱道:「老二巴不得朕死了,对旁人谎称朕出去游览,没人知道朕究竟如何。」 他口中的老二就是二皇子,太子的嫡亲弟弟,平日性情鲁莽傲慢,没事就喜欢折腾旁人,我时常觉得最后李斯焱对兄姐的手段如此狠毒,一大半都要拜这位二皇子所赐。 「先太子是个好人,」我嘆了口气:「但二皇子却烂泥扶不上墙,不单头脑全无,为人也十分不堪。」 李斯焱道:「人是烂人,但拜他所赐,朕看到的景致却不错,朕明日也带你去瞧瞧。」 「好,去瞧瞧。」我往舆图上插了一支小签子。 * 第二日,李斯焱牵来了他那匹漂亮的乌孙马,将我抱了上去。 大马不太乐意别人骑它,不满地打了个响鼻,被李斯焱狠狠训斥了一番。 天清日朗,惠风和畅,乌孙马驮着我们两人,慢悠悠地经过水草丰美的原野,沿着一条小道上了山。 没一会儿就寻见了李斯焱说过的那个废弃的亭子,亭子位于半山,四周生着茂密的树林,零星的野花散落在古道边,我问李斯焱这是什么花,他看都没看便回答:「芜菁,又叫诸葛菜。」 我伸长脖子去观察这些小兰花,啧啧称奇:「原来这就是诸葛菜啊,我记得武侯出征时曾命人种它来当军粮的。」 李斯焱道:「这东西叶子能果腹,但味道不好,你要是想尝尝的话,朕让人给你摘一点。」 我兴奋道:「好啊!让我也体会一番武侯遗风。」 李斯焱对武侯遗风没兴趣,但他对哄我开心很有兴趣,众所周知,我开心了他才有肉吃,我不开心他就只能睡书房。 我们在亭子里架了个原生态的锅,底下垫着侍卫们捡来的好柴,李斯焱一伸手,侍卫头子吴队正立刻呈上一支火摺子,姿态毕恭毕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进献什么重宝。 我心想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就一碗野菜汤而已…… 他把择菜时剩下的一朵小蓝花插到我鬓边,贊道:「你作如此村姑打扮,倒是很适合。」 我翻了个白眼:「那你何不让我做村姑去。」 李斯焱笑眯眯给我添汤:「等朕皇帝做烦了,就把皇位禅了,和你一同来这芙蓉苑做太上皇。」 我没吭声,明白自己早晚要跑,什么禅位,什么太上皇,左右与我没什么关系,那就由他去做梦吧。 反正我是不奉陪的,我只想在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自由又安定地度过余生。 他这日回去后,又抱着我去温泉池子里解乏,虽说打着解乏的名号,但他泡着泡着,突然就来了我这一边,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的亲吻已经细细密密地洒在了颈间。 我的脑子约莫是被温水给蒸煳涂了,连象徵性的推拒都忘了,莫名其妙地又受用了他的一回服务。 元气释放后短暂的放空时间中,我躺在岸边,气恼地薅下他好几根头髮,李斯焱擦着嘴角可疑的液体,申辩道:「你刚刚没有说停,况且朕也带了鱼鳔。」 我懊恼不已,忽地一个鲤鱼打挺,把李斯焱抓来一通检查,确保了——他确实用了鱼鳔。 这可真是令人诧异极了。 我一阵愕然:「你……你是皇帝啊,皇帝也愿意用这东西?」 这道理就如同赏花一样,隔着一层障碍雾里看花,总归没有肉眼观赏那么畅快,鲜少有贵族子弟愿意牺牲自己的体验,更别提皇帝了。 李斯焱却看起来理所当然:「朕问过范太医,他说你身子骨虚弱,确实难以承受怀孕的损耗,最好养个一两年再议子嗣,需注意期间不能用避子汤这等寒凉之物,以免又伤了根基,你又不能受孕,又不能喝避子汤,那朕只能用这个小东西了。」 才正经了两句,他又开始满口胡言:「缨缨要是心疼朕,不如亲自帮朕将这东西摘下来……」 「去你大爷的!」我怒斥他:「别一副为我好的样子,老娘身子垮成这样,还不是你害的。」 「都是朕的错。」他老实认错,然后又来了句让我大惊失色的话:「既然不摘,那不如再用一回……」 这次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你休想!」 「好吧,」他有点惋惜,不太情愿地收拾了自己。 我连忙转开目光,可终究不够及时。 「怎么样?」李斯焱来做满意度回访,争取下次改进服务。 「真丑。」我无情道。 又想起那天在牢里,山穷水尽之时,我居然动过那样的心思……只能说我那时可真是太勇了…… 李斯焱笑了笑:「自不如你的好看。」 第205页 我从指缝间偷看他,李斯焱已穿好了简单的衣物从水中走出,见我还光滑地卧在池边,从旁扯来了长巾子,把我严严实实裹好了。 我们两个坐在池边的石头上,像屋顶的两只喜鹊一样依偎在一起,看着日色西沉,暖黄的余晖落了满山。 他一面看着绮丽的风景,一面说了许多将来的打算,说他想收回燕云十六州,想推一道变法降低田税,还说想把我扶成皇后,和我生一堆孩子。 听了他的打算我才知道,原来这人闷不吭声地,居然连以后请谁当太傅,给皇子多大的封地这种事都考虑好了……怎么说呢,李斯焱做事看似乖张,实则比他爹有谱得多,他说过不想让我重蹈他母亲的覆辙,这并不是在哄骗我,而是真的想为后代负责。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心中闷闷地发堵,好半天只挤出了一个字:「嗯。」 他笑道:「怎地如此无精打采?是不是这两日太累了?」 我道:「我腿酸。」 「朕给你揉揉。」他伸出罪恶的魔爪。 我连忙把腿收回去:「你别乱来啊,小心史官们记你一个荒淫无道。」 「让他们写去,朕不介意,」他道:「朕已备好了一切,就等你养好身子,与朕有个孩子了,自然总想着卖力一些……」 我心道卖力个鬼啊!你不怕累死,老娘还怕被犁坏呢! 必须制止这种毫无节制的行为! 突然的细软跑 这日,李斯焱早早地吹了灯睡下,因为明天天不亮时,他需要回宫一趟,再从宫内出发,前往寰丘祭天,祭完天后要率领朝中文武,正式踏上前去泰山的路途。 我算了一算,这一套流程走下来,少说也要一天时间,李斯焱点头称是,并告诉我所以他打算就先让我待在芙蓉苑中,等他把事情办完了,再把我带上。 我当然没有异议。 李斯焱带着人马回宫,我在苑内看着金莲金柳帮我收拾东西,小金莲手笨,收拾到我的首饰匣子时,一下没握住,我珍藏的信件从小抽屉中落了出来,我瞳孔一缩,大声道:「不要碰!」 小金莲替我捡东西的手被吓得一抖,无措地看我一眼:「娘娘? 我心勐烈地跳起来,看了眼地上露出一角的路引,对小金莲怒道:「你怎么老是笨手笨脚的!去叫惠月来!」 小金莲的泪水在眼眶中打了个转,低头走开了。 见她背影远去,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抖着手捡起路引和信件,一股脑儿全塞进了首饰匣子里,下一秒,惠月走了进来,朝我行了一礼:「金莲年纪小,难免笨手笨脚了些,还望娘娘海涵,奴自会责罚她。」 我定了定神道:「责罚便免了,今后别叫她碰我这首饰匣子,珠玉钗环我不在意,可我家人朋友的信都在里面,不能叫她乱动。」 惠月未觉异常,点头应是。 早晨受了那么大惊吓,直至夜间,我仍是心神不宁,惠月替我备好了舒舒服服的马车,将我的首饰匣放在了小柜里,我才略略安心。 去泰山的队伍囊括皇帝百官以及随侍人员,浩浩荡荡有千许人,队伍望不到尽头,如一条长蛇徐徐行于官道上。 我的马车在队伍的中后方,混在丫鬟侍女堆里,李斯焱为此颇为不满,但礼官坚持如此,他也没什么办法。 是的,礼官是封禅仪式的灵魂与指挥者,李斯焱再霸道,也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逼迫他们,只得妥协。 我倒是觉得这个地方不错,进可攻退可守,还能和各府丫鬟聊聊天,快乐似神仙。 但很快我觉得厌倦了,长路漫漫,舟车劳顿,我身子不好,容易眩晕,所以在马车上看不了书也写不了字,只能找人聊天解闷,可队伍都是固定的,眼前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丫头片子,聊得多了就只余沉默。 偶尔也会在市集城镇停留两日,补充各类补给,但李斯焱不允许我乱逛,所以往往是他出去应酬,我一人在屋里打转。 这日子比在紫宸殿那会儿还悽惨。 「到哪儿了。」这是我赶路后期问的最多的问题。 每当我问起方位,李斯焱都会摸出一张精美舆图,用小签子点出我们目前的位置,一个半月里,我就见这支签字缓缓往东移,再往东移,终于以鳖爬一般的速度到达了泰山脚下。 「你赶紧把这禅给封了吧!再耗下去我快没命了。」 在泰山脚下住着的第二日,我忍无可忍,高声抱怨。 这是一间雅致的小楼,一应摆设用度都是千里迢迢从长安扛了来的,除了这张床——这张纯洁柔弱的床承受了太多它无力承受的东西,抗议地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 空气中漂浮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床褥也凌乱缠绕在一起,桌上躺着一枚可疑的白色透明物件……瞎子都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 今天他格外热情火辣,什么怜香惜玉,什么柔情小意,全都被扔去了扶桑国,往常还知道先上几道开胃小菜,把我的口味打开了再上席面,今天不知怎地,一上来就是噼头盖脸一顿大鱼大肉往我嘴里怼。 我被弄得几乎钻出了火星子,中间他还短暂地把我抱起来,在屋里走了一圈,边走边在我耳边说些荤话,荤到专门做皮肉生意的小娘子听了都要大惊失色的地步,我哪里听过这等脏东西,被他说得满脸通红,羞愤欲死,他却极为亢奋,一次完了还他妈又来一次。 第206页 作孽,太作孽了,我不但晕车晕得死去活来,还被他翻来覆去地烙饼,雪上加霜。 李斯焱安慰我:「回程的时间没有那么紧迫,朕可以带你慢慢地逛回去,你不是最爱赏景作诗吗?朕给你弄几块大石壁,你想写多少写多少……」 老腰还又麻又痛,我看着这罪魁祸首就烦,恹恹地翻了个身。 他自己清理了自己,把中衣穿好,可怜巴巴地走到了我床边,俯下身子,伸手撩开我黏在侧脸上的髮丝,试探地叫我:「缨缨?」 见我还是没有反应,他低头在我侧脸上亲了一口,话语中带着微妙的讨好与期待: 「朕要去山上了,你在这儿先住两日,等朕打发了那些礼官,朕再……」 我一把把他的狗脸推走,李斯焱没有防备,向后坐倒在地,我挣扎着爬起来,从被子中露出一条白嫩的小胳膊,抓起他的腰带和帕子就朝他脸上招唿去:「你快去吧!当我多乐意留你似的!」 「好好好,你今日好好休息休息,朕先去处理别的事。」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这人的目光还是不老实地熘去了锦被滑下的位置……我立刻把自己裹严实了,瞪他:「你看哪儿呢!登徒子!」 狗皇帝乖乖收回目光,系好了腰带,又恋恋不捨地亲了我两口,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离开后,我骂骂咧咧地叫惠月给我备水,顺便把身上奇怪的液体擦掉。 这厮最近下嘴越发狠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我狠狠揍了一顿呢。 好不容易把自己洗刷干净,我穿好了衣裳,往榻上一歪。 意得进来给我送了两回水果,都是枇杷,生得一种盈盈的黄金色,底下尤带冰意,我吃了一颗,入口酸甜,味道极好。 哎……旁的且先不说,至少在生活质量上,李斯焱真的没有亏待过我。 我递给意得一枚枇杷:「你也吃点。」 他小声对我道谢,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陛下方才离开了,带走了大半侍卫和内侍,这两日只有宫女姐姐们照顾娘娘。」他道:「不过娘娘放心吧,陛下把最得力的殿前侍卫统统留给了娘娘。」 我往小楼下望了一眼,侍卫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把这个精巧的院子围得如铁桶一般。 再一看脸,呵,全是天天在紫宸殿前站岗的老熟人。 「有必要把我看守得那么严实吗?」我闷闷不乐。 意得摇摇头:「惠月姐姐说,外面都道娘娘深得圣宠,多得是想用娘娘勒索的歹人,所以要严密看守才是。」 我一想也对,李斯焱结了那么多仇家,保不齐就有哪个不长眼的犯到老娘的头上来。 用过午膳后,我打了个瞌睡,迷迷濛蒙地做梦,梦到两军交战,金鼓齐鸣,正纳闷怎么就打起来了的时候,意得,惠月,小金莲等人慌慌忙忙的破门而入,好几双手同时将我摇醒,尖声叫道:「娘娘快起来!有一伙贼人朝这儿来了!」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惠月飞速给我系上常穿的裙子,声音都在哆嗦:「他们人多势众,进退有度,吴队正说可能是先太子一脉留下的私兵……恐抵挡不住,叫我们驱马,先往大军驻扎的营地跑。」 先太子!又是先太子,我太阳穴的神经突突直跳,李斯焱剿匪怎么剿的!眼皮子底下悄不声地来了这么一大帮子人,到头来又是我倒霉! 我问她:「皇帝呢?」 「娘娘别问了,那群贼人狡诈,见山口重兵把守,不敢上前,于是转而投向了娘娘你,若是落入他们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此刻惠月已经拉住了我,没命地往外拽,我往窗外一看,果真鏖战正酣,那些反贼连个面巾都不裹,一看就是存死志的。 更令我惊惧的是,院墙处正飘出一缕黑烟——他们要放火! 「走,赶紧走,」保命要紧!我冲出了门,復又退了回来,一巴掌拍在四处摸索找寻的小金莲后背上:「你在磨叽什么!走啊!」 小金莲哭道:「娘娘的首饰匣子不要了吗!「 我犹豫了一瞬,咬牙折返回来,在惠月一迭声的催促中,将装信件和路引的盒子塞入一只褡裢,挂在颈间,匆忙拉了她下楼。 行至门口的时候,门口已经燃起了汹涌的大火,我动了动鼻尖,一股突兀的油味,他们不是勒索,是真的想烧死我! 门外传来高声的大笑:「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李贼害了老子主公,张泰无力杀之復仇,唯有让他也尝尝这无力回天的滋味!吴清甫,你当日反水投敌,可能想到今日?」 吴队正怒喝一声,提刀与那来人缠斗在一处。 「张泰?我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虎贲军的首领?」 本朝禁军分南北两营,当初北衙禁军几乎全部站在了李斯焱这边,南衙举棋不定,直至逼宫后宰相才带人投诚,东宫六率中大多分布在长安各处,后来陆续被歼灭,只有张泰带的武贲军和骁骑军杀出重围,从此下落不明。 惠月咬牙切齿道:「想不到这狗贼还没有死!」 我也被气得不行。心想李斯焱得罪你关我什么事,就凭你们这粗暴的行事,活该被李斯焱打得满地找牙! 滚滚浓烟封住了几处房门,蓦地一声轻响,窗棂上的木头被热气熏得微微断裂,我心中一惊道:「惠月,火烧得太快了,不出一炷□□夫梁就要烧断了!到时候我们都要死在里头!」 第207页 「那我们出去吗?」小金柳六神无主:「外面还在……啊!」 她突然尖叫了一声,我勐然回头,只见一柄朴刀刺穿了窗纸,正朝她面门而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刀兵入室,说明已有叛军撕破禁军的防线了,眼下随意出门,一样是一个死字。 我又看了眼烈烈的大火,不知心中该作何感想,我确实想过要放一把火死遁……但也不是在这里呀。 如果就这样死了,当真是好憋屈…… 我沮丧地对惠月道:「吾命休矣……」 「娘娘莫要说这等话!」惠月沉声道:「娘娘有福,是绝处逢生的命格,不可能折在这儿!」 我道:「我怎么记得我是走投无路的命格?难道这儿还有别的路能出去?」 惠月给了我一个坚毅的眼神,拔腿冲去了楼梯后,不知动了些什么机栝,楼梯下的地面竟现出了一个隐蔽的洞口。 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的妈呀,还真有地道啊!」 这地道阴湿不堪,挖得也不长,没一会儿就走到了头,出口设在不远处的一个马厩中。 小金莲和小金柳都不会骑马,惠月令她们找地方藏起来,她自己则翻身上马,又把我拉上了马背,动作无比迅捷。 我呆呆道:「你身手这么好的吗?」 她淡淡道:「练过。」 没时间与我解释,她策马而前,身后的意得,侍卫们,还有另两个会骑马的宫女一齐跟上,我们几人像一支利箭一样破开叛军群,驰向赶来的援兵。 官道旁,皇帝的精锐和先太子的残部杀成一片,我居住的小院子被吞入一片火海中,空气中瀰漫着血和油的味道,到处都是抱头流窜的宫女,情况比惠月预想得还要糟,更可怕的是,先前与吴队正缠斗的张泰已把吴队正斩杀在地,此刻正眯着一双狂热的眼睛,拉弓对准了我们。 赶去禁军驻扎之地的路好似有千里万里那么长,追兵在后穷追不捨,流矢横飞,张泰昔年在军中是出了名的弩手,出手箭无虚发,即使在外流亡三年,功力也丝毫不减,他几箭的功夫,我们身边的人逐渐少了,只剩意得、一个宫女与两个侍卫,突然,我耳边传来噗地一声轻响,又一个侍卫落马了。 惠月见势不妙,将缰绳塞到我手上道:「娘娘沿着官道往前跑,不要回头。」说罢飞身跃上了另一匹马背,拾起侍卫留下的弓箭,悍然与追兵对射,渐渐阻隔开了追兵,与我拉开了长长的一段距离。 我已无暇疑惑她什么时候学的武艺了,只拉着缰绳没命地往前飞跑。 可就在此时,一记箭猝然扎在了马臀上,马儿吃痛,嘶声高叫着发了狂,竟然偏离了方向,往密林深处跑去。 我心中大骇,脑中一片空白,用力拉动缰绳,可马儿丝毫不听我的命令——泰山地势险峻,山崖怪石众多,这样跑下去,我迟早—— 还没想到后果,我身体便勐地一轻。 树叶的影子在眼前急速掠过,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住下坠。 生死关头,我下意识地抱紧了马脖子,连人带马一齐摔下了山崖。 * 片刻后,我在一片剧痛中醒来。 马儿已经不知所踪了,我挣扎着从一大堆碎叶中缓缓站起身,胳膊痛得像是被拆过重组一样。 崖下听不见金石交鸣的声音,唯有山林间的风声与鸟鸣,我试着叫了几声惠月,无人应答。 我怔了怔,这才想起她为了减轻负担,冒险跳到了另一匹马上。 后来,我的马受了惊,跌下了山崖……不幸中的万幸,由于有马身和茂密的树丛作为缓冲,我并未伤筋动骨。 不知上面打得怎么样了?李斯焱什么时候来救我? 想到狗皇帝,我又是一阵怨念:他四处结仇,到头来全都报在了我头上,我是他的替身娃娃吗? 上一次肩膀挨刀也就罢了,怪我没及时躲开,可这回是真他妈冤啊,我到现在都没搞懂这帮反贼为什么要与我过不去,就莫名其妙被追下了山崖,莫非是恨我认贼为夫?还是恨我告诉了李斯焱他们的亲亲太子殿下其实不孕不育,连儿子都是抱的弟弟家的? 不管是什么理由,我都冤得六月飞雪:他们姓李的扯头花,关我姓沈的什么事! 心中万分不忿,可眼下孤立无援,还是要回去找皇帝,我认命地嘆口气,找了根树枝撑起身子。 这时,突然有一物从破损的褡裢里掉了出来,黑漆漆的,是个盒子。 我把它捡起来,突然浑身一震。 等等。 我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我明明已经有了路引文碟,如果我想走,这次灾劫就是老天赐给我的良机,如今万事俱备,只要让李斯焱相信我死了不就行了? 一时又兴奋又茫然,心砰砰直跳。 没有多犹豫一丁点时间,我就决定了,天让我摆脱李斯焱,我必要抓紧这个机会!即使被他给找到了也没关系,我只要推说是在躲避追杀,他不信也得信。 想到此处,我内心充满了力量,腿也不疼了肩也不酸了,拿出我的路引亲了一口,向前方大步走去。 许是天助我也,当我正烦恼着以什么姿势诈死比较好时,一眼在山涧旁看见一片碧绿的布料,我试探着过去一瞧,是一个眼生的宫女,看来不慎跌下山崖的倒霉人不止我一个。 第208页 「妹妹,你没事吗?」我拍拍她苍白的小脸蛋。 小宫女双目微睁,面色凝白,在她鼻底一探,才发现她已经没气了。 我默默收回手,拂上她无神的眼睛, 「你且安息吧,下辈子别进宫了。」 礼节性地给她磕了三个头,我拎起她身边躺着的一个小包袱,轻声道:「妹妹,姐姐无意冒犯,可如今事态紧急,不得不借你的衣裳一用,他日我得以逃出生天,定少不了给你的香火……」 说罢,我迅速除下了身上的昂贵的红蜀锦,换上了她包袱里的普通宫人装扮,时下的宫女装束和宫外的仕女相差不大,我换了身衣裳,一下就变回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女子。 做好一切后,我深吸了一口气,捋了两把头髮转过身,却见到一个身量瘦小的男孩,正怔怔地看着我。 他道:「娘娘,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被吓得浑身一抖,臂弯的红蜀锦裙子猝然落地。 「意……意得。」我慌张地叫:「我……我只是换身衣服罢了,好躲追兵……你不要多想。」 意得走上前一步,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怎么在这里?」 他道:「我看见了娘娘惊马,和这位姐姐一起拐弯追了上去,可没料到此处有悬崖,我命大,挂在了树枝上,可她摔落时磕到了后脑,就……」 「你没事吧?」我下意识问道:「受伤了吗?」 他眼中泛起泪花,轻轻摇摇头:「没有大碍。」 「无碍便好,」我默了半晌,还是道:「我们回去吧,叫人来葬了她。」 被意得撞破后,我就不能再不管不顾地离开了,心下嘆息一番后,起身欲走,意得却在身后叫了我一声:「娘娘。」 「怎么了?」我道。 他看着我,认真道:「我刚刚听见娘娘对她说的话了,意得想知道,娘娘是否当真想要离开?」 我的心又是勐地一跳,立即否认道:「你听岔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眼看这小孩又张口欲言,我粗暴地抓住他的手腕:「别说这些胡话了,眼下天色渐晚,山中又有狼,还是快点回去的好。」 「娘娘!」意得道:「如果我可以帮你呢?」 「帮我?」我愣住了:「你说什么?」 他道:「我幼时生于山野,熟悉山水地形,此处隐隐有水声,又刚下过雨,前面必有涨水的大河穿过,娘娘如果想走,意得可以将娘娘渡去对岸,娘娘再将衣物掷于水中,让陛下以为娘娘溺亡,葬生鱼腹中,便可远走高飞了。」 「只是没有路引文碟,娘娘走不远……」 「我有。」 我斩钉截铁道:「走,就按你说的办。」 拥抱自由与贫穷 掐指算起时间,禁军那儿应该很快就会得到我失踪的消息,他们一旦知道了,就必会来寻找,留给我的时间已不多了。 我眼神一沉,恶向胆边生:既然有门路,那就赌它个一把,大不了被李斯焱抓回去呗。 意得心细,一路小心地抹去我们的脚印,很快就如他所言,到了一座野渡口边,他道了一声得罪,给我的脸上抹上了一层黄土,遮掉了我原先的容貌。 我没想到意得还有这等手艺,简直是上天给我派来的跑路小能手。 「往前走就是兖州,四面通达,娘娘想去什么地方,只管去僱车便是。」过了河后,他掏出一串钱给我:「小心不能叫人骗了。」 我感动极了,不忘八卦:「……你准备得如此周全,莫不是原本想自己逃走?」 「怎么会呢?」他笑了笑:「娘娘是内苑里唯一愿意照顾着我们这些无名之辈的人,意得是想伺候娘娘一辈子的。」 他信手撕破了我的旧衣裳,又蹭了许多血上去,挑了个合适的位置,扔进了湍急的大河中,我取出路引,把装信的盒子与褡裢都给了意得,他点了点头,把舢板划到了河心,将匣子沉入水中,如此一来,李斯焱派来的兵士都会以为我在渡河时不慎入水,惨遭不幸了。 紫宸殿果真藏龙卧虎,连个不声不响的小内侍心思都如此缜密。 我隔岸对他深深行了一礼,他还礼之余,不忘提醒我小心掩盖自己的脚印。 我依言照做,但仍旧忐忑不安,好在我顺利进了兖州城后,天上落了场雨,洗去了所有我不希望被发现的痕迹。 温白璧给的路引非常好用,门口的守卫一听这人是从长安主家放出的奴婢,途径兖州回乡,又一脸土色,风尘僕僕的模样,都没怎么多想,抬抬手就让我过了。 我进城第一件事,就是雇马车。 但马夫们似乎都不太情愿在落雨的天里出发,眼见天色已晚,禁军那儿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消失一事,我不敢再拖延,藉口要回乡祭祖,再晚就赶不上日子了云云,好不容易说动了一个黑车车夫捎我一程。 黑车车夫毫不客气地要走了我全部的家当,感慨道:「女娃子运气好,老头子走完你这趟车,就要回乡种田去咯,以后不再风餐露宿没日没夜地赶车,快活得很。」 「回乡甚好啊!」我激动地差点叫出声,他回乡了,不就没人知道我去洺州了吗?我离安全死遁又近了一步! 我已流年不利太久了,无法相信这次竟如此顺利。 * 第209页 马车在官道上慢悠悠走了十日,我们终于渡过了黄河,来到了河北道。 最初几天,四处张贴的画像和奔走查看的兵士都说明李斯焱正在发了疯一样地找我,可到了后来,我想他是捞出了我的血衣和沉入河心的匣子了,兵士盘查得远没有先前那么严格,等到了黄河之北,没有人再来盘查我们了。 后来叙述起来平淡无奇,但我身处其中时,却是惶惶不可终日。 李斯焱不愿相信我死了,在最开始几天,简直可以说是布下了天罗地网,手下的所有可用的力量倾巢而出,几乎把整个河南道都翻拣了一遍。 我知道他迷恋我,发现我不见了,一定会尽力寻找,可我没想到他竟然那么疯,把这次带出来的北衙禁军都派来找我。 幸好那日殿前侍卫死伤惨重,在出来寻我的大军之中,当真见过我面的人少之又少,给了我矇混过关的余地。 那日路过某关隘,侍卫看着我的路引来回盘问。 可我除了年龄相仿,其余的样貌,穿戴,来路,经歷都与皇帝要找的人八竿子打不着,这帮侍卫加班久了也嫌烦,看着大差不差,便高抬贵手让我过去了。 赶车大爷出关时,眯眼看了眼城门口贴的画像,随口与我道:「哟,都在找这个沈缨,看这女的长得也不是天仙美人的模样啊,怎么把皇帝给迷成这样?苏妲己啊?」 「我看也是,这女的面□□诈,面招桃花,定不是什么好人,妖女无疑。」我急于撇清自己,说得掷地有声。 「是吧,」赶车老汉感慨道:「终于有个有志气的狐狸精了,穷书生的元阳有什么好吸?要吸就要吸真龙天子的啊!」 「大爷你说得太对了。」 ……搞笑,你见过有皇帝强迫狐狸精吸他元阳的吗? 大爷兴奋地对我说起狐狸精作乱的一百个香艷小故事,我仔细听了听,觉得耳熟,突然想起来,他说的可不就是我当年在掖庭里写的游狐仙窟吗。 我的传奇画本事业总在猝不及防时给我惊喜。 大爷看我一眼:「娃儿啊,回乡去先议个好亲,这事拖不得,你在大户人家干过,见过大世面,可这样貌委实差了点,一定趁年轻把自己嫁了,往后就难了。」 我脸上敷着细细的黄粉,还拿浆煳把眼睛的形状扭曲了一下,与画像上笑眯眯的小娘子形象相去甚远。 赶车大爷万万想不到,当世苏妲己正坐在他后座上晕车呢。 马车又在河北道上走了许久,走到后来,土地逐渐变干,林木逐渐稀薄贫瘠,我心想,看这荒凉的架势,洺州应该快到了。 果然,当天傍晚,大爷指着前面的山头道:「过了这道山,就是洺州了。」 我高兴地叫出了声:「终于回家了!」 大爷道:「这么没日没夜地赶路,不得给点打赏?」 我穷得叮噹响,根本支付不起给大爷的小费,只能赠予他真诚的微笑,和一句斩钉截铁的我没钱。 大爷先是鄙视我的主家忒抠门,连遣散费都发不到位,然后问我我家具体在哪,他好送到家门口去,没准我家人还能给个仨瓜两枣的。 我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拐了,就知道家在洺州,具体是哪一户,我自己也说不清。」 大爷气坏了:「老头子金盆洗手前的最后一车,怎么拉了你这个穷鬼!」 我挠挠头:「我真没钱,这样吧,大爷你想寄信吗?我免费给你写几封?」 大爷冷笑:「老头子我就是跑车的,用得着写信?」 最后我陪着笑把这位爷劝走了,见天色已晚,我又开始发愁生计……哎,光是僱车来洺州就耗光了所有的家资,我可没有钱住店啊…… 有道是一文钱难倒了英雄汉,我沈缨从小不愁吃穿,视黄白之物如粪土,等真正到了要赚钱的时候,全然两眼一抹黑。 思前想后,我去当铺当了几枚丝绦,都是我赶路时无聊编的,当铺伙计怜悯地望了我一眼,给了我三枚小钱。 我可怜巴巴收下这几枚铜钱,突然留意到了他手中的算盘,眼睛噌地一下亮了,满怀期待道:「小哥哥,你家掌柜的招工吗?」 「不招。」他道:「小娘子,看你生得还行,实在缺钱的话,不如去酒楼面馆做点端茶倒水的活计。」 不行,我眉一皱,端茶倒水的活我可做不利索,叫人看出我从没伺候过人,还怎么说是长安大户人家的丫鬟? 我不甘心,依旧努力推销自己:「小哥有所不知,我是长安大户人家的婢女,主子出嫁,开恩允我回乡,可路上遭了贼,被偷了家当,才走投无路,想先找个地儿落脚……」 伙计不为所动:「这样的故事爷爷我每天要听八百遍。」 「他们一定没有我多才多艺!」我道:「我会琴棋书画,做帐理家,主子娘子会啥我就会啥。」 他道:「小娘子,你想想,如果你什么都会,掌柜的雇了你来,那我不就要失业了吗……」 我垂死挣扎:「那……你家掌柜是否有千金?我可以把她教成长安一等一的士族娘子……」 伙计道:「快宵禁了,前面有流民所,你先去对付一碗吧,甭耽误我们打烊。」 我捏着那三枚铜板,心生悲意。 虽然说起来有点丢脸,但我出发前真的没想过,我居然会缺钱。 第210页 此刻就特别后悔,当年魏喜子和其他寒门下臣们交流省钱买房的一万个小心得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积极参与讨论,但凡我学到个一星半点,眼下也不至于风餐露宿,流落街头…… 没办法,我只能咬牙去了官府的流民所,把我编造的故事对着看门的大娘又讲了一遍。 好在这个大娘是有善心的,爽快地允我住下,并告诉我,近日农忙,城里大小铺子都缺工,只要我愿意干,少不了我一口饭吃。 这流民所是粥棚改来的,地方虽小,但恰好开在府衙边上,属于繁华之地,我进屋前往街对面望了一眼,正好瞧见一家书铺,脑筋顿时转了起来,凑上去问看门的大娘道:「给人帮工虽来钱快,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敢问婶子可知书信摊子的生意如何?我正寻思着以此为生……」 大娘惊讶地看我一眼:「小娘子,随意支摊是抢人生意之事,你在外漂泊,无亲无故,不消一刻钟就要被这些店家给驱赶走的。」 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啊?有这种事?」 「当然了,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什么山头就要唱什么歌,」大娘给了我一捲铺盖:「你还是等站稳了脚跟再考虑支摊子吧。」 「好,谢谢大娘。」 我十分沮丧。 * 拥着脏兮兮的被子囫囵睡了一晚后,我问清了洺州几处书画铺子的位置,打算先从比较来钱的活开始找起。 在我贫瘠的市井认知里,最来钱的工作是当官,其次做生意,文人墨客想挣个仨瓜俩枣,主要靠给人家写碑,写门匾,写一切看起来比较有纪念价值的文字。 我自认书画水平颇佳,不说当世无双,混个中上举人的水平绝对没问题,赚钱应是水到渠成之事,于是连早膳都没蹭,在大娘诧异的目光中,雄赳赳气昂昂地朝街对面走去。 去干什么的?当然是应聘啦! 摊子不让摆,那我去给别的铺子打工总没问题吧。 * 然而,不出一个时辰,我灰头土脸地回到了流民所,问那守门的大娘:「婶子,窝头还有吗?」 大娘怜悯地看了我一眼:「没了。」 又问我:「小娘子找工不顺利?」 我欲言又止,想倾诉,又觉得丢人,最后化作长长一声嘆息:「……唉。」 只能说,我严重低估了洺州书画铺子的鸡贼程度。 一共去了四五间铺子,最好的那间不缺我一个无名小卒的书画,连个试笔的机会都不给,另一个差点的铺子倒是惊异于我的才华,可他们见我穷困潦倒,张嘴就让我签卖身契,我不乐意,对方冷笑着把门往我脸上一摔:呸,不来拉倒,要饭去吧。 我气坏了,这素质这嘴脸,也好意思来开书画铺子? 其他的不是嫌我是个女人,就是不愿借我文房四宝,总之一言难尽,糟心得很,最后,几乎山穷水尽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敲开了最后一家画铺子的门。 这铺子开在一个深巷里,门庭冷落,里头光线昏暗,只有一个懒懒散散的伙计,守着一屋子画打盹。 见我进门,他头都没抬一下,随口道:「自个儿看吧,有看上的拿走便是。」 我挂上真诚的笑容,问伙计道:「这位小哥,敢问贵店是否还缺懂书擅画的帮工?」 伙计掀起眼皮,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一圈,没精打采道:「不缺,你去别家吧。」 我真诚道:「小哥,你信我,我画得比你这家里挂的图都要好。」 伙计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癔症患者。 「我是长安大户人家的婢女,回乡路上被人偷了钱财,才逗留于此地,只是想赚几个钱罢了,我要价不高,这样的画,我不消半个时辰就能给你画出来!」 见他缓缓又闭上了眼,我泪盈于睫,就差跪下来求他了:「您行行好吧,我……我连早膳都没的吃,我饿了两天了……」 大约我实在是看着可怜,他道:「你说你能画得好,那你拿些过往的笔墨给我们掌柜瞧瞧?」 我垂头丧气道:「我如今风餐露宿,身无分文……你借我一副文房四宝,我现给你画上几帖,不收润笔之资,你只要给我一只胡饼果腹便可。」 伙计犹豫了片刻。 我的底线不断降低:「胡饼不带馅儿也行。」 他慢慢站起身道:「好吧,你先等等,我去问问我家掌柜。」 有门儿!我大喜过望,点头如捣蒜。 不一会儿,伙计掀了帘子出来,对我道:「我家掌柜应允了,不过如今纸贵,只能给你一张,如果画毁了,就另寻他处吧。」 机会来了! 我立刻挽起袖子研墨开笔,娴熟无比地铺镇纸,调墨色。 伙计初时还无精打采的模样,可自从我落下第一笔后,他细缝般的眼睛居然睁开了,且越睁越大,等我半个时辰后收笔时,他已经完全呆在了原处。 吸取上几回求职失败经验,这次我有意炫技,不画什么花鸟鱼虫的小物件了,一上来就洋洋洒洒来了一张大山水,还顺手提了一首诗上去,用的行楷,我自己私底下练的,不怕李斯焱看到。 「画好了,」我把纸递给他:「你看是不是拿去给你家掌柜品鑑一下?」 伙计如梦方醒:「……好,我去寻掌柜,小娘子贵姓?家住何处?」 第211页 「沈……甚好甚好,我叫王芽玉,家在永年县。」 差点说漏了嘴,好在伙计并未觉察,朝我点了点头道:「永年县?那你与我们掌柜的可说是同乡。」 「同乡妙啊!」我恨不得跟那掌柜当场拜个把子,同乡有难,不得照拂一二吗? 伙计客气地转去了后院,留我一人在铺子里等候。 他一去便去了很久,而且连门都不锁一下,好像全然不在意我藉机偷走他的商品一样。 冷静下来后,我纳闷地四下环顾一圈,觉得有些奇怪。 ……这铺子冷清成这样,水平还不济,而且看起来,满屋子挂的画儿好像只出自一人之手,到底谁会前来光顾啊? 不由感慨:洺州的租金是有多低,连这样的商铺都开得下去…… 正思索间,门帘微动,那伙计引来了一个穿青衫,面容清秀的青年男子,男子手中捏着我的那张图画,梦游一般地朝我走来。 我目光下移,发现他袖子上蹭着几滴墨点儿。 哦……我大概明白了,既然这位是个墨客,这家店大约就是他开来卖自己的画的。 真惨啊,创业初期,身兼多职,里外一把抓,还没人光顾…… 不会,很快他就会抱到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了。 「掌柜的好,我叫王芽玉,初来乍到……」我热情介绍自己。 「你的画是跟谁学的!」他急切地打断了我。 我清了清嗓子道:「我本是长安大户人家的婢女,主人……」 他道:「究竟是跟谁学的!」 我悻悻道:「我的主人乃荆国公温家的长女……」 「那她是跟谁学的!」 「漱石居士!」我狠狠把这四个字扔在了他脸上。 对方神态震惊,缓缓后退两步坐下,不住拍着大腿:「原来是漱石居士,难怪,难怪。」 漱石居士乃一退休翰林,本职工作做得平平无奇,唯独一手丹青能耐堪称惊才绝艷,温白璧身份贵重,和清河公主一起跟着漱石居士学过很多年绘画,不过后来清河中途辍学,漱石就单教温白璧一个了。 然而他只是温白璧的老师,我的画艺师从我亲爹,和这老头子没有半分交集。 这个掌柜是懂画的,我见他神色怔忡,怕他认了出来,于是又补了一句:「当然了,我家主人还有别的书画师傅,不止他一个。」 青年男子勐地抬起头:「你是永年县人?」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从丹青之道生生跳去了我是哪里人这个问题,但既然问了,我便道:「正是,不过我年幼时被拐……」 他立刻道:「我把我的屋子给你住吧。」 话音一落,满室寂静。 等……等等。 我以为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 他恳切道:「请住进我家!」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他希冀地眨着眼,咽了口唾沫。 我则呵地冷笑了一声。 住进你家? 好笑,上一个邀请我同居的男人还是狗皇帝,给我留下了一座泰山那么大的心理阴影,我沈缨怎么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我把笔往架子上一搁,转身就走:「打扰了,告辞!」 心里恶狠狠地想,什么黑店,这顿蒸饼老娘不要了!书画铺子不收我,我去当管帐丫头去,天大地大,我有手有脚有脑子,还能真饿死自己吗? 「哎,王娘子!」那青年人在背后慌张地叫我。 我越走越快。 「王娘子请务必留下!娘子无处落脚,小生愿意让出自己屋子,只求能得指点丹青,王娘子!王娘子!」 我疑惑地回头一看,见他居然趿着布鞋追了上来,顿时吓得汗毛都立了起来,顾不得那么多,拔腿就跑,嘴里大声道:「你你你别过来啊!我的旧主子是皇后娘娘!你敢动我,我定不与你善罢甘休!」 两人你追我逃,一前一后在北方宽阔的巷子里疾跑。 我越跑心越慌,四周一片荒凉,连个人影子都没有,被追上了就完了。 终于,在拐了个弯后,我隐隐看到一个人在前方站着,心中大喜,冲过去高喊救命。 那人徐徐回过身来,露出了面容。 我紧急剎车,差点气晕过去,这他妈不是书肆那个懒洋洋的伙计吗? 他对我行礼:「王娘子。」 「你们到底想把我怎么样。」我大口喘气,捏紧了拳头。 伙计嘆道:「王娘子别跑了,我家郎君是诚心想随娘子学画,他说让你住他家,意思是他自己搬到书铺里来睡地铺,把正经的厢房留给你。」 「就为了学画,他撵兔子一样撵了我五条街?」 「……我家郎君体力不济……」 「王娘子!」 说话间,那青年满头大汗地追了上来。 刚想伸手拉我,我眉眼一厉:「离我远点!」 青年人可怜巴巴地缩回了手。 他垂头站了片刻,突然噔噔噔退后三步,认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 然后当街给我跪下了。 他的声音从低处传来:「恳请王娘子传授一二,小生愿以王娘子为师!」 说罢,只听咚地一声,此人给我磕了个响亮的头。 * 飘着柳絮的巷子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沉默是今晚的洺州。 第212页 我和伙计:…… 我没想到,出宫后还会有人对我行此大礼。 更想不到,竟有一个站起来比我还高一头的大男人想拜我为师。 事态发展太离谱,我开始慌了,神经病谁不怕?他们杀人都不犯法!这个人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妙龄少女行拜师大礼,脑子没点毛病谁信? 「你……你带他去癔症院瞧瞧吧,这事拖不得。」我指着五体投地的男人,转向在旁看戏的伙计:「你看他,疯也就罢了,还当街给人磕头,这是武疯子的前兆啊!」 伙计不动如山:「王娘子,他不疯,只是个画痴罢了,平时正常得很,一遇到丹青之事,就容易失了自持之力。」 「画痴?你店里那些还真是他画的?」 我更加震惊,民间果真藏龙卧虎啊,这个品种的疯子我还是头一次见。 伙计道:「正是,那铺子是郎君的祖产,所以不挣钱也无妨,只开着图个高兴罢了。」 那青年保持着跪地的姿势,高声道:「若王娘子不嫌弃,铺子后的院子也可给王娘子。」 我吓了一跳:「谁要你的院子,赶紧给我起来,你不嫌丢人我还嫌折寿呢!」 对方这才直起了身子,感动道:「王娘子高义,张某恭敬不如从命。」 伙计估计也觉得丢人,一手把他主子提熘了起来,转头对我道:「王娘子初来乍到,钱财又被洗劫一空,想必只能宿在流民所里,可那地方不是能待人的地方,不如就住到此处好了。」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愿意,告辞。」 「娘子放心吧,我家郎君是老实人,」 那伙计耷拉着眼皮子,懒散的神态居然有几分像庆福:「张家在后巷还有两处宅院空置已久,铜门大锁,一应家什都是现成的,如果娘子能教我家郎君作画,宅子就免费租赁给娘子了,您看意下如何?」 「你的意思是,我教他画画,你给我提供住处?」 「还有一应餐食。」伙计补充。 我沉默下来,想起找书肆时路过的那条后巷,沿路的房子朝向和质量都极好,如果能免费地住下,那当真是一桩极好的买卖。 瞧这书生也不像是坏人,文文弱弱地,看起来连杀鸡的力气都没有,我不过是教他点画罢了,就能白住那么好的宅子……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可耻地心动了。 不过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为先,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偏向,我还是冷淡地问道:「想学可以,但先要回答我几个问题。」 对方喜上眉梢:「王娘子请问。」 「你是什么来路?姓甚名谁,家中什么状况?」我谨慎地问道:「连祖产都要给我,就为了学画吗?」 他认真道:「宅子送了人还能买新的,可洺州偏僻,漱石先生的徒弟却可遇不可求。」 我纠正道:「是徒孙。」 那伙计恨铁不成钢地提醒道:「郎君,王娘子问你的姓名。」 「哦哦,」青年对我恭恭敬敬地行礼:「小生姓张,单名至,字正己,秀才功名,永年县人,父母均已不在世,只有几个叔伯在永年县居住,这条街都是我的祖产,王娘子尽可随便挑选一间空的住下。」 我一听他还考过秀才,顿时疑虑少了很多,有功名的人大多爱惜羽毛,不会胡来。 当然,他若真敢对我有贼心,老娘也不是吃素的。 我连皇帝都敢揍,我还怕他吗? 「好吧,先说定了,你要立个字据,摁上手印告知衙门。」为了免费的宅子,我一咬牙答应了:「今后师徒相称,以礼相待,不得逾矩。」 「好说好说。」叫张至的青年憨憨地笑了出来:「我带师傅去看宅子。」 * 回到了他的铺子中,我找了个蓆子,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道:「你刚磕过头了,不用再磕,给画派的祖师爷磕个头,你就算我徒弟了。」 张至欣然照做,兴奋得像个大马猴儿,巴巴儿地跟在我身后。 他的伙计看似早已习以为常了,没精打采地招唿来人去修缮给我居住的宅子,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道:「我叫探微,郎君还有另一个小厮,今天告假了,名字叫恺之。」 恺之,探微,都是魏晋时着名的画师名字。 我噗嗤一声乐了:「你们是不是还有同僚叫僧繇啊?」 探微面无表情道:「从前是有,后来这人嫌跟在郎君身边没前途,自己赎了身,去知县府上当值了。」 「哦哦,跳槽了。」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探微看起来没什么谈兴,自顾自地又坐回了他看店的座位上,从身后摸出一件半旧的青衫,娴熟地缝补了起来。 我瞄了一眼:「是张至的吗?」 探微道:「正是,刚刚郎君追王娘子你的时候,不慎剐蹭到了。」 我又瞄了一眼,这条青衫用料普通,裁剪也一般,最离谱的是针脚,那走线跳脱得像一只疯癫的蚯蚓一样,上官兰来缝都不至于缝成这样。 总之半点都不像是一个地主公该有的衣裳。 我搬了个马扎来继续八卦:「我当真好奇,你家郎君那么有钱,整条街都是他的,那他怎么还穿着打破补丁的衣裳?起码要置一身绫罗衣吧。」 探微嘆口气:「王娘子不知,这些宅子铺子都是祖产,也不能典卖,只能靠出租餬口,洺州人少,五处宅子只借出去了两套,租子到手,尽数被他拿去买了好墨好纸,全然不够花用。」 第213页 这种散尽千金追逐爱好的主儿,我还是头一回见,不由啧啧称奇。 既然谈到了钱财,我就不得不问一个我思量已久的问题:「探微小哥……你知道怎样来钱能快点吗?借住终不是长久之计,我还是想自己买个小宅子当作家产,无奈手头忒紧,没有金银……」 探微点头,沉吟道:「我知道的不多,但郎君平时会做一些抄书拓画的活计补贴家用,娘子不妨试试。」 「倒是可以,只怕赚得有些少……」 探微敷衍道:「抄得多,自然能多赚。」 我们正在铺子门口说着话,巷口走来了一个穿绸缎长衣的男人。 男人模样俊俏,眼角眉梢天然一段风流,手中持着一把花枝招展的扇子,笑呵呵道:「探微小哥,许久未见,你家掌柜的在吗?」 只见身边人影一闪,探微勐地站起身,以这半日来最敏捷的身手,砰地一声把门摔上了。 隔着门冷漠道:「不在!」 我在旁瞧得云里雾里。 「小哥,你们开门做生意,客人上门也不招待吗?」 探微利落地上了门闩:「旁人是客人,可他不是。」 那男人不死心地在院外盘桓半晌,实在等不到探微开门,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走前还顺手摘了朵锦带花别在胸口,骚包得很,探微哼了一声,对他的背影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看上去也是个文人。」我道:「不过气度倒是与张至截然不同。」 探微把门重新打开,边开边道:「这人叫卢琛,举人考不上,成日在外捞偏门,他常来找我们郎君,每次都来软磨硬泡地,让郎君为他们画些图画,非说报酬颇丰,不做后悔。」 一听报酬颇丰四字,我的耳朵一下竖了起来:「万望告知是怎么个颇丰法?」 探微道:「一本册子能值个半贯钱吧。」 「半贯钱!」我倒吸一口凉气。 「王娘子莫要再问了,这门路你走不了,」探微道:「说出去总归有点不光彩,所以郎君再窘迫时也没想过赚这笔钱。」 有钱不赚王八蛋!我的贪财之心熊熊燃烧,斩钉截铁道:「你但说无妨,一册半贯钱,半贯钱啊!就是让我当街卖艺吞火我也乐意!」 探微不语。 我不甘心,抓着他问:「求告知,我真的缺钱,你放心吧,我出去绝不多说半个字!」 探微还是不说话。 我喋喋不休:「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画匠!……」 如此循环了许久,我终于把探微给问烦了,他无奈地放下了针线,嘆了口气。 「好吧,」他道:「你凑近些,别让我家郎君听见了。」 我乖乖附耳上去。 探微小声道:「他是卖春宫图的。」 我爱小钱钱 春宫图,又称避火图,是一门主要表达阴阳交融的艺术,博大精深,花样繁多。 同时由于门槛高,回款快,投入低等特色,乃是缺钱读书人的下海首选。 「我道是什么不得了的营生,还以为是去抄朝廷禁书,原来就只是描点春宫啊。」我鄙夷道:「这个我也能干。」 探微手一顿:「长安果真民风开放,不过娘子想挣这份钱,终归于名声有损。」 我尝过了贫穷的苦果,恨不能把节操统统给跳楼甩卖掉,我们沈家的家训只要求政治节操,从没提及过经济操守,挣钱是好事,不磕碜。 我严肃道:「人活一世,经济上遇到难事,只要不偷不抢,就都是可行之路,探微,你知道那人住在何处吗?」 探微摇摇头:「这要问我们郎君,不过卢琛经常来寻我们郎君,下次来了,你打探一二便是。」 * 由于卢琛一连半个月都不曾出现,我进军黄书业无门,便安心住在张至给我的小宅子里,指点他一点绘画的关窍。 张至没什么天赋,但架不住他真的喜欢作画,勤学苦练之下效果明显,我颇为满意,并让他再接再厉。 他激动得满面通红,对我更加崇敬。 十日后,我算着是个时节交替,人来人往的日子,于是给张至放了一日假,自己则去城里的酒馆探听消息。 从酒客闲聊中我得知,李斯焱仍没有放弃寻找我,潮水一样的禁军一波一波被派出来搜人,更别提各地城防了,眼下整个河南道都知道皇帝丢了个宠爱的妃子,正发了疯一样地找寻。 他还派人去了长安和江南,可仍旧一无所获。 谁都知道在这等高强度的搜寻下,如果还找不到人,那人绝对是死了,我想李斯焱也是明白的,可他固执地不愿意相信,宁愿以为我狡猾地将自己藏了起来。 他之所以还悬着一线希望,就是因为还没捞到我的尸身,死不见尸,这是极悲惨的事,此时竟成为了他最后一点欺骗自己的余地。 还有人说,皇帝怒急攻心,当着百官的面呕出一口鲜血,发着高热还要去外头寻人,差点把命给扔在泰山下,对那沈缨是真的不错。 坊间还流传着各色狗血故事,有人说这沈缨乃是来为祸人间的狐仙,有人说帝王家专出痴情种子,还有人说此女曾任起居郎,与皇帝在御书房内有过许多不堪的艷事…… 说得有鼻子有眼,若我不是当事人,没准真的就信了。 第214页 托着腮听酒客感嘆帝王深情,我觉得有些好笑。 他有情有义差点没命,我难道就不是九死一生地活下来?凭什么他就能落个好名声,我就是狐狸精? 世道不公,我越发觉得自己果断逃跑的决定无比正确。 出来后天大地大,虽然吃住都一落千丈,但心情不知道比从前舒畅了多少倍,洺州雨水少,气候干燥爽利,闲时在院子里晒太阳,日子平静而安顺。 偶尔我也会想起狗皇帝,回忆起和他在芙蓉苑中温存的日子,他迷恋地抚摸我时的神态。 其实,我很害怕他这种无孔不入的黏煳,我怕我在身体愉悦至极时忘了家人的血仇,也怕自己当真被伺候到离不开他了。 不过吧,有道是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我很快发觉,和狗皇帝深入交流的经歷也不是全无用处。 受过的苦难都是未来的养料,杀不死我的都会让我更强大,总之,凭藉着这些有颜色的经验,我成功坐上了洺州春宫图江湖的头一把交椅。 故事开启于这个豪华的小酒馆。 这日当我听完消息,起身结帐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把非常熟悉的扇子。 十三骨扇,洒金的上等好墨,扇面绘桃花,骚得断腿。 扇子的主人豪气地叫了一壶石冻春,外加下酒的小菜,转身上楼。 来了,金主他来了! 我怕他跑了,立刻迎了上去,露出了我职业的微笑:「您好,请问贵店缺懂绘画的帮工吗?」 卢琛眯起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圈,拿扇子点了点我的肩膀:「我记得你,你是正己新聘来的那个老师。」 「正是!」我欣然道:「……偶然听闻贵店正寻觅懂画工,晓风月的师傅,不知可否给个机会,让我一试?」 卢琛笑了笑:「正己当真小气,竟让自己的老师出来做这种营生。」 我道:「并非如此,实乃我丢了钱款,经济上捉襟见肘,才厚颜拦问,可既然我是他的老师,便知我的画技高他一筹,这份营生,我万分合适,当仁不让。」 有了张至老师这重身份,我找工作方便了不少,卢琛二话不说,礼貌地把我引去了二层的雅间,命人端来了纸笔,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回忆着以前看过的图画,选了个保守的姿势,笔走游龙,一气呵成,写意中又带有翔实的细节,尤其是那生命大和谐的位置,光是看一眼就叫人眼红心跳。 之所以能画那么细緻,全仗着李斯焱送我的实战经验。 乃至于如果来个观察比较细腻的人来看,会惊讶地发现画中男主角除了脸之外,器物与身材均与本朝皇帝高度相似。 毕竟我也没见过别的男人对吧…… 我把图给了卢琛,等待他的答覆。 卢琛和张至不同,绝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见我以极快的速度描画了一张精美的图画,也不惊诧,仍稳稳地笑着道:「王娘子不愧是名师之后,手底功夫不一般,这画儿细緻且不论,难得的是这悱恻缠绵的意境,实乃佳品。」 我已做好和他谈工钱的准备了,谁料他话锋一转道:「……只是我这儿的春图不是卖给大户人家教人事所用,而是要送去勾栏里传看的,娘子画工了得,可这画的内容却略嫌普通了。」 听了他的评价,我一点也不恼,反而表现欲开始熊熊燃烧。 「掌柜想要大胆新奇的,与我说一声便是,」我蘸墨提笔:「你找到了我,算你走运。」 说罢,我大笔一挥,顷刻用简笔画就了十几个小图景。 各个香艷火辣,什么鞦韆,屏风,浴桶,野外,皆信手捏来,姿势就更是百花齐放,直接取材于当初李斯焱与我厮磨时的各种尝试。 见我画到第五个小场景时,卢琛看我的眼神就已经变了。 那是一种一种锐利的,兴奋的,看摇钱树的眼神。 我道:「长安高门大户多拿春画避火,我跟着主子娘子经手过不少私藏,那可是公府的密藏,我有自信,整个河北道没人能画得比我好。」 比我穷的人画得没我好,比我画得好的人不缺这点下海钱。 卢琛先是低头思考,而后抚掌大笑:「王娘子当真不俗,小生愿助娘子一臂之力,祝娘子早日挣得钱财!」 他是真的希望我发财,乃至于当场下了单,给了我足足二两白银做定钱,约定先画出两本作为母本,余下的他自会让人誊抄。 「这东西居然有那么广的销路,果真食色性也。」我收了钱感嘆道。 卢琛笑道:「我们铺子找来的画师好,画册远销至关外,自然收入不菲,你如果乐意,还可画些断袖,磨镜的图景,价还可更高些。」 「铺子?」我惊了:「还真有专卖春图的铺子啊?」 对方喝了一口酒,得意道:「自不是你知道的那种当街叫卖的铺子,做我们这一行,最要紧的就是个神秘,待价而沽,不允许私下流传,才能卖得上价。」 我只能说洺州人真的玩很大…… * 回程的路上,我掰着指头算了很久。 洺州房价不贵,一本一贯钱,去掉笔墨成本,再去掉房租花用,也就是说我撸起袖子画个八十本,就可以买到一处小宅……一本要画小半个月,那我干上四年,就能买得起房子了。 第215页 暴利行业,太暴利了,我仰天长嘆,早知如此,当初李斯焱给我送的避火图我就不该扔掉,应该留下来观摩学习完了再扔。 找到了全新的职业之路,我踌躇满志,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我的宅子。 张至拉着我去看他新画的图,我勉励道:「继续加油!」 对方眼睛一亮:「徒弟真的有所进步?」 我心情好,夸他:「笔锋磊落,线条流畅,已入了丹青门了。」 张至笑得跟朵牡丹花一样:「多谢先生!」 送走了张至后,我摊开卢琛帮我垫付的纸笔,开始进行一些黄色创作,院门处却传来一阵彬彬有礼的叩门声。 我开门一瞧,是探微。 探微是给我送晚膳的。 他熟练地从盒子里拿出了三个小菜,客客气气与我道:「我们郎君小孩儿心性,给王娘子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张郎君管我一日三餐,还免费租给我屋子,我感激还来不及。」 探微笑了笑,缓缓开口道:「王娘子先前说,在被拐入国公府前曾是永年县人,不知是否记得家中人口几何?姓甚名谁?状况几何?」 我把我的身份文碟给他看:「说来惭愧,幼时记忆模煳,只记得自己来自永年县,旁的已经记不得了。」 探微颔首:「娘子宽心,我们并不是在猜疑娘子,只是我们大姑奶奶听说了此事,有些好奇,想看看能不能帮娘子寻个亲。」 「大姑奶奶?」 「就是我们郎君的姐姐,前些年嫁在了永年县,身在县里,却时常放心不下我们郎君,没几天就要着人来探看的。」探微道。 探微把摸底子这事说得非常漂亮:「……大姑奶奶夫君在县衙当值,有能耐查看本地户籍,如果苍天垂怜,让娘子得与家人团聚,今后也不算无依无靠了。」 一听张至居然有个县衙当值的姐夫,我心里顿时有点打鼓:毕竟我不是真的王芽玉,如果体貌特徵对不上……会不会…… 探微不动声色地观察我的神情。 我道:「我离家已近十五载,近乡情更怯,也不知父母亲人还在不在人世,大姑奶奶有心帮我探察,我自是感激不尽,敢问是否已经有了眉目了?」 探微见我已经猜到,也不卖关子,单刀直入道:「大姑奶奶查问之下,知道了永年县确实有一户人家十五年前丢过一个女儿,如娘子有意,可选个日子去县里一叙。」 事已至此,推脱反而显得心里有鬼了,我心一横,一口答应下来道:「甚好!那就明日吧。」 * 当晚我又拿出温白璧给我写的那婢女的平生,仔细阅读背诵了一番。 第二日清晨,探微准时来敲了门,另一个叫恺之的小厮给我借了辆驴车,驶往永年县。 恺之比探微活泼,一路与我东拉西扯,旁敲侧击问了不少长安高门大户的事,我打起精神,见招拆招,一一给答上。 待到下车时,恺之先我一步去了厅里,想必是将我一路上种种表现报与了那位大姑奶奶听。 这位大姑奶奶名叫张芊,嫁的是个颇有点实权的吏胥,家里房子陈设都体体面面,有一双年幼的儿女。 她随意地唤我去了花厅,给了坐席,却没上点心茶水,皮笑肉不笑地寒暄了几句,一双眼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我。 但我不大喜欢这种将精明摆在檯面上的人,但也知今时不同往日,我无依无靠,还住着她家的房子呢,面对种种慢待也就闭眼忍了。 试探了好几个回合,张芊终于确定了我确实来自长安,至少在大户人家供职过十年以上:身份能捏造,但眼界和口音做不得假。 她脸上挂着不经心的笑,对我道:「听说今儿你来,我特地请了来当年丢孩子的人家,让他们与你一叙,走吧,我们去瞧瞧。」 我低声道:「有劳了。」 她带我去了另一间屋子,引荐了一位身量不高,粗眉细眼的女人与我相认。 女人一看见我,就嘤嘤哭起来,张开臂便要拥抱我:「女儿,阿娘可算找见你了!」 我警惕地退了一步。 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确信,此人绝不会是王芽玉的亲娘。 大户人家买婢女,对样貌的重视远超旁人想像,小丫头片子看不出美丑,那就要参考着父母亲的容貌来瞧,温家在国朝算顶级士族,温白璧是千万宠爱于一身的嫡长女,没有一个人牙子敢卖一个母亲貌丑的丫鬟给她。 「张娘子怕是寻错人了,」我推拒了这个女人,客气对张芊道:「世人都道母女连心,可我见了她却无半分孺慕之情,可见未有血缘关系。」 那女人怔在原地,喏喏说不出话来。 张芊眼底闪过一道精光。 「同年来报案失了孩子的,也不只是这一家,只是旁的几个不是后来几年找见了骸骨,就是双亲陆续病亡了,你可确定,当真不是她?」她问我。 我道:「不是,观这位婶子的衣衫打扮,便知是商户人家,可我隐约记得,我双亲乃是庄户,是在进城的路上丢了我的,不知可有记载。」 张芊紧绷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些许。 「确有一户。」 我能感觉到,直至此刻,张芊才真正放下了对我的戒备。 她当真是个很精明多疑的女人。 第216页 她对那妇人说:「烦你白跑一趟,当真过意不去,他日我必登门赔礼。」 送走了那妇人,张芊对我行了一礼,道:「王娘子抱歉,之前担忧你有意接近我弟弟,所以多有试探,望可见谅。」 我心中虽无语,还是客气地道没事。 她给我介绍个失了女儿的有钱母亲,我如有歪心思,必要不分青红皂白上前相认,一旦认亲成功,变作大户人家娘子,那必然会随母回县,也就自然而然地离张至远远的了;但如果我拒绝了,说明人品还过得去,人也不笨,放在弟弟身边也没什么。 真能算啊。 她继续对我道:「你说的庄户人家,我确实查到了一户,只是这户境况有些复杂,单生女儿被抱走后,这户的娘子终日郁郁寡欢,没几年就去了,而男人想攒些钱再娶,便离家去了邢州做工,这些年再无音讯,如今屋里只剩下爷奶和两个不上进的叔叔,你如果有意去见一面,我便着人安排。」 她又看了我一眼,有意无意道:「不过你可要想清,这户门庭困窘,日子艰难,未必是你的归处。」 「还是算了吧。」我顺水推舟道:「如果认祖归宗,家中没有父母庇护,我少不得受人拿捏,不过是再被嫁出去一次换点钱财而已,如若如此,我宁可自食其力。」 「甚好,」张芊看似颇为满意,笑道:「如不嫌弃,那就在那处宅子里继续住着吧,我弟弟天真弱稚,打小被我管束得厉害,好不容易找见了一样喜欢的事,作姐姐的不应阻拦,还望王娘子多包容他些,张芊感激不尽。」 我听得都愣了,这位姐可真是翻脸如翻书啊,没探清我底细时,那叫一个横眉冷眼,和现在笑容可鞠的模样全然不像一个人。 她又问我:「王娘子今后有什么打算?是留在洺州,还是有别处要去?想找什么人嫁人生子?」 我嘆道:「客居长安十五载,如今回乡,只想在洺州有一隅立足之地,令弟聪颖好学,不出一两年,我便没什么可教他了,到时候或是开一间女私塾,或是与大户人家去做西席,总有法子养活自己。」 她认真听完了,点头道:「我晓得了,我夫家在洺州颇有几个得力亲戚,如有哪家缺了先生,自会想法子举荐你。」 我受宠若惊:「多谢张娘子!」 「听你的意思,你似乎不想嫁人,」她看了我一眼:「以你的容貌,倒是可惜。」 我摸摸脸:「是吗?」 进了洺州城后,我没有再用土把脸涂黄了,而是用厚重的脂粉遮掉了原有的轮廓,顺便再修眉点痣,拿口脂改嘴巴的形状。 多亏我的通缉令画得比较抽象,靠着这些变脸功夫,即使我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也没人怀疑我就是那个绝世狐狸精。 我还挺喜欢我的新脸的,平淡质朴才是真。 张芊兀自地问道:「一样是长安人,不知你在国公府当差时有没有见过那个叫沈缨的?我夫君奉命找寻此女,已出去贴了两天的告示了。」 我听见自己的名字,心勐地一跳。 见她神色如常,好像只是抱怨的模样,我定了定神道:「自然,随主子娘子打马球的时候曾见过几回,她先在宫里做了两年起居郎,后来不知怎么,先是出来了,又莫名其妙回了宫里,不过后来如何,我就不知道了,看城门口的布告,她似乎是走失了?」 张芊心直口快,不小心就说了实话:「走失?一个娇滴滴的贵家小娘子,没有文碟,没有银钱,快两个月没有一点消息,我看八成是……」 我勐力附和,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啊! *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十分惬意。 张芊为人极其爽利,对我放下戒备之后,隔三差五就要来给我送点吃穿,我说了不用,她豪爽地说这是该有的礼数,只要我能哄她弟弟开心,这点东西算什么。 「当真是长姐如母。」我对恺之感嘆:「这份苦心不一般。」 恺之是奉命来给我送饭的,闻言不以为然道:「有人爱画,有人爱书,我们大姑奶奶爱的就是替人打点安排,这是她的爱好,不让她插手,她反而要不高兴的。」 我画了一半的春图还摊在一边,恺之兴致勃勃地凑过去瞧:「哎哟,王娘子,你绘画的手艺可真是厉害,这笔细得连头髮丝都看得到,意趣也不一般。」 画上是个衣衫半褪的风情美男,正斜倚在一棵花树下,手中举杯相邀,三步之外,一个梳高髻的妇人边解衣,边向他掷去一朵杏花。 「是吧,」我颇为得意:「那天我在杏花树底下想到的,取美男如花,供人採撷之意,名字就叫浮花浪蕊。」 这是我最新的主题创作,主打女性觉醒,目标客户乃是位高权重的中年妇人们,卢琛商业嗅觉灵敏,敏锐察觉到了这群女子寂寞干涸的内心,于是让我创造一系列图画,来激起她们心中久违的柔情…… 用卢琛的话来说:「你要去感受,你要去代入,她们到了这个年纪,子女,地位,钱财,什么都有了,唯独缺了可心健壮的男人,咱们这些图画,就是替她们补上这遗憾,乃大功德一件,懂吗?」 功不功德我不在乎,我只在乎卢老闆能否带我挣钱买房。 事实证明,女性向有着意想不到的广阔市场。 我的第一本深闺秘戏图一经问世,城中大小勾栏争相抢购,销量喜人。 第217页 在此之前,市面上这类图画大多出自男人之手,狂野有余,细腻不足,缺乏一种微妙的暗流涌动感,而我的图画,恰好花样新奇,男俊女美,深受久旷的深闺妇人欢迎。 卢琛赚得盆满钵满,心情舒畅之下,足足给了我四两银子润笔费,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银钱,拿去市场上足足能换一头牛和一笼鸡了。 眼下正在画的是第二本,卢琛并不着急趁热打铁,还劝我好好休息:「……你不用急,整个河北道都找不到第二个画春图的女人,没了竞争对手,自然应多吊一吊胃口,保持新鲜感才是。」 我一琢磨却是这个道理,于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慢慢画着。 期间恺之送饭的时候看到了一回,对我大为赞嘆,然后转头就报给了张芊。 张芊晓得了我如此熟悉风月之事,着实吃了一惊,还以为我想勾着她弟弟学坏呢,找了个理由便把我又叫去盘问了一回。 我只得信口胡言:「实不相瞒,从前在主家做事时,府上的少爷总是……总是逼迫我看这些羞人的图画,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想到这些污秽的东西,如今倒是派上用场了。」 感谢李斯焱,我的扯谎水平经歷了质的飞跃。 张芊问了几个来回,确认了我的确心里只有赚钱买地买房,这才安心地打发我走了。 走前还三令五申,千万叫我把这个营生给藏严实了,不然有碍声名云云。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的声名不要紧,重点是不能影响她弟弟的声名。 我怜悯地看了眼我那一脸天真的傻徒弟,心想难怪你家财万贯却迟迟没个媒人上门,哪家小娘子听说你有这么个姐,不得连夜收拾细软跑路呀! 社会恺之哥 洺州夏季之热,不让长安,蝉鸣阵阵的一个月里,发生了如下几桩事。 第一桩,长安传来消息,李斯焱宣了小川进宫当起居郎。 这个消息一看就是李斯焱刻意传出来的,添油加醋的痕迹非常明显,我沈家的孩子会因为不想上任而蹲在紫宸殿门口嚎哭吗?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一定是李斯焱为了骗我回去救小川而散播的谣言。 我当然不为所动,心中唾骂狗皇帝:那么低级的谣言,你煳弄鬼啊! 小川大了,能扛得起家业,我可不是张芊,弟弟一把年纪还把他当小孩子宠,老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谁都别想骗我回去! 第二桩,李斯焱给我立了个衣冠冢,在长安城郊,沈家的祖坟里。 这个就有点出乎意料了。 我咬着杯子想了半天他为什么这么做,这不像他啊,他那么神经病一个人,怎么会允许我的遗物归葬祖坟呢? 思索很久都没个定论,我隐隐觉得这可能是婶子的要求,依婶子的性子,一定豁出命也要让我们一家子在地下团聚的。 如果她以死相逼,李斯焱便只能答应,因为他也知道,假如我尚在人世,那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们孤儿寡母,婶子死了,我就真的再也没有理由回长安去了。 我嘆了口气,突然特别想念他们。 婶子没了我,小川也大了,要往远处飞了,三进三出的大宅门里头就只剩下她一个,她要怎么把日子过下去呀。 而这第三桩事就没有那么沉重了,在三个月的努力后,张至同学终于有所小成,在文会上惊艷四座。 文士们都奇怪他怎么突然开了窍,纷纷围过来问,可张至牢记我的教诲,不得在任何公共场合说起我,于是只腼腆着笑而不答,晚上回来兴沖沖告诉我他今天出的大风头。 我照例搞鼓励教育:「说明你多少有些天分,只要基础打得牢靠,以后还会有更高远的造诣。」 张至满脸憨厚,笑得万分幸福。 在酒馆送走了张至,我又听了一会儿琐碎消息,起身结了帐,慢慢地走回住处去。 一出门才发现,今天居然是乞巧,街上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妙龄的小娘与郎君相携出游,手中提着各色精巧的乞巧果,那果子玲珑可爱,工艺竟一点也不逊于长安厨子。 突然想起家乡,我心头怅然若失,于是去摊头前,给自己也买了一包乞巧果。 老闆见我穿戴体面,模样像是个有钱的,热情道:「小娘子单吃乞巧果子未免不美,不如来尝尝我这摊子的酥山,这东西是刚从长安来的新奇货品,正配小娘子的人品。」 「听你的口音,你是长安人?」我问道。 「正是!」对方笑起来:「长安居大不易,来别处讨生活。」 本着照顾老乡的精神,我答应了买碗酥山吃,可这人的手艺远不如芸娘好,乳酪太涩,碎冰粘稠,吃起来味道十分普通。 我突然觉得十分孤单。 在洺州的日子,自由是真的,孤独也是真的,这里没有我熟悉的人,没有熟悉的菜色,白天和张至,卢琛,探微他们交谈,可一入了夜,灯下就只剩我一个人,有时候房间被老鼠光顾了,我都找不到人帮我赶出去,只能含泪与其大战三百回合。 结果当然是被折磨得一宿没睡,第二天顶着一对萎靡的核桃眼,去东街聘狸奴,还没聘到,晚上回家后越发觉得悲凉。 别的日子我没觉得有碍,可是今日乞巧佳节,街上的人都成双成对,只有我形单影只,到底意难平。 第218页 开过的两朵桃花,一朵被掐掉扔了,另一朵几乎要了我的小命,经验告诉我,不要靠近男人,会变得不幸。 我拿出一颗乞巧果放进嘴里,目光往远处投去。 忽地,我身边刮过一阵旋风,我尚未回过神来,手中已经是空空如也了,我的心勐地一跳,下意识伸手去腰间——又是空的,我的钱袋子!钱袋子! 里头有三两白银,我辛辛苦苦画了三本春图才得来的! 三本啊! 我想都没想,拔腿就追了出去,高声喊道:「狗贼!你给我站住!还老娘的钱袋子来!」 贼一看就是个老手,穿了身方便作案的葛布短衣,蒙着面,专往巷子里钻,我追了两条巷子,见前面没了灯,黑漆漆的,心里发憷,不敢再追。 三两银子就这么没了,我气得头晕眼花,奋力揉着太阳穴,太心疼了,妈的!他抢走的是我的钱吗?分明是我未来宅子的厢房啊! 「无耻蟊贼,别叫我下回遇见你!」 我难过地念叨起来,拖着虚软的步子,缓缓往正道上走去。 走着走着,渐渐听到有小猫叫的声音,咪咪呜呜地十分可怜。 我心思一动,陡然想起昨日聘狸奴没聘到的遭遇,莫非是老天开眼,终于要赐予我命定之猫了吗?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我立刻调转方向,循着声音跑了过去,却没看到小猫,只看到了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孩儿。 小女孩嗓子尖细,哭起来声音极像小动物,我才明白,我刚刚是听岔了。 「小娘子,你哭什么?」我倾身问她。 小姑娘抬起眼,泪眼婆娑地抿了抿嘴,也不回答,径直跑入了一间破屋里,随着咔地一声轻响,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了。 钱袋子丢了,狸奴没捉到,还瞧见小姑娘在路边掉眼泪,坏事都赶在了一处,我心情颇为郁闷,街也没心思逛了,意兴阑珊地回了宅子。 宅子空空荡荡,一如往常,我点起了灯,上了二楼,对着夜空发呆,七夕的月亮像是个被噼了半截的饼,没有月中的圆满,也没有月初的妩媚,旁边零零散散缀着几颗星,可我眼睛不好,看不真切。 夜风燥热,我没精打采地趴在窗口。 真没意思啊,如果淑淑或是意德能在就好了,起码有个能说话的人,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李斯焱为难…… 淑淑还好,意得可能就艰难了,他是我提进紫宸殿的内侍,除了我外没人能罩着他,唉……而且他当日是在我身边伺候的几人之一,把我给弄丢了,他一定也要跟着惠月挨罚…… 一股强大的愧疚感袭击了我,我闭眼摇摇头,告诉自己不能深想,既然木已成舟,就要一门心思把日子过好了才是。 看着远处憧憧的灯火,还有院外正在和小相好人约黄昏后的恺之,我一把拉上了窗子,暗自下了决心:女孩子不能独居,一定要买个丫头陪我才行! * 于是,第二天天还不亮,我就提着我全部家当,和恺之去了贩奴婢的巷子。 说是全部家当,其实只有可怜的二两银子,路上恺之告诉我,二两委实少了点,只能买呆笨且年纪大的粗使丫鬟,想买细巧些的,起码要出到三两。 他还特得意地跟我说:「张家从前买我的时候,给了牙婆三两八钱银子呢,探微就不如我,他只值三两,嘿嘿嘿。」 我毫不客气回道:「那是因为你们郎君不担事儿!他不担事儿,当然需要身边有伶俐人伺候着,我可不必,能有个人帮着洗衣做饭就行了。」 恺之听了眼睛一亮,笑嘻嘻道:「娘子不早说,如果只有这点要求,那二两是足足够够的了,娘子可有中意的人选?」 我俩这时才刚走到主街上,连奴婢市场的影子都没见到,他问我有没有中意的人选?首先我要见到人啊! 我又抬头去看恺之。 小兔崽子笑得很纯良,肚子里全是坏水儿。 「你这么问,是想给我荐人的意思?」我狐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非要跟我一起来买人,莫不是想藉机坑我一把?」 恺之大声喊冤:「哎哟,王娘子可冤枉死人了!我哪有这个意思,不过是想引见个我知道的人给娘子罢了,有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娘子是个顶好的主子,与其便宜了旁人,那还不如照顾照顾熟人。」 我哼了一声:「你肚子里打算盘的动静忒大了点,我又不傻,还能不知道你吗?」 恺之又嬉皮笑脸地凑上来:「既然王娘子瞧出来了,那正好,我也不用拐弯抹角了,我确有一个合适的丫头想荐给娘子,她年纪大了些,十岁,家里原是开酿酒坊的,人沉稳,还懂酿酒,如是个小子,我都不捨得让给王娘子你,必要鼓动我们郎君把她给买下的。」 「酿酒坊?」我回忆了一下长安的酒价:「这可是极赚钱的营生,这样的人家,怎么会打卖女儿的主意?」 恺之道:「谁说不是呢,坏就坏在这丫头的爹身上,有人眼馋她家酒坊,便勾得她亲爹去赌,你也知道,人一入赌门,那可就完了,不到倾家荡产绝不会回头,这不到半年就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如今连幼女都要捨出去了,当真作孽。」 「摊上这种爹,她也是倒霉。」我被勾起了恻隐之心,正有点意动时,突然觉得奇怪,转头问恺之道:「她家里的境况,你怎么那么清楚?」 第219页 恺之摸了摸鼻子:「她姐姐与我有几分交情,你也见过的,就是昨晚在巷口给我送酒的那个小娘。」 我模模煳煳有点印象:「这家的姐姐也被卖了?」 「是啊,多亏她姐姐还有点酿酒的手艺,年岁也略大一点,有个酒馆买下了她,起码没流落到那种脏地方去。」恺之道:「妹子就没那么好命了,等了几天也没人愿意出高价,这才要拉去市场上卖。「 我们俩唏嘘了一番这对姐妹的命苦,转过两条街,进了一条暗巷。 这巷子同外面干净整洁的街道仿佛不在一个城里,到处是垃圾,扔掉的绳子和野草,许多形色诡异的人蹲在墙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 我吓得抓紧了恺之:「这就是贩奴婢的地方?这么吓人?」 恺之奇怪道:「对啊,你只有二两银子,正经的牙婆光是间人钱就要半两,不来这黑市,你上哪买去啊?」 我尤自发憷:「要不我还是再攒攒钱,起码要去个正经地方……」 恺之无奈道:「我的姐啊,你来都来了,还哐哐敲那退堂鼓作甚?左右有我陪着你呢,你怕什么?」 我心想有你在我才怕呢,怕你把我转手就给卖了。 恺之笑呵呵地对路边一个矮个儿男人打招唿:「哟周哥,许久未见,向你打听个事儿,吕家米酒坊那个小女儿卖出去了不?」 那男人摇了摇头,往巷子深处一指:「还在呢,她爹指着卖丫头还赌债,非要价三两,这女娃年纪不尴不尬的,上哪儿找愿意出三两的冤大头?」 我瞪了恺之一眼:「你不是说只要二两!我可没多余的钱!」 那男人讶异道:「哟,你还真找来了个冤大头?」 恺之对我露出心虚的笑容,小声道:「可以谈,可以谈的嘛。」 他没给我反悔的机会,生拉硬拽着我去了巷子里头,环顾四周后,从一个阴暗的小角落里拉出来了个中年男人。 「醒醒!」恺之一改和颜悦色的模样,沉着脸恶声恶气道:「小爷带人来买你闺女了!」 那男人闷声闷气道:「三两,不还价。」 恺之冷笑:「在这儿蹲了好几天了吧?脑袋上这两道口子是催债的给挂上的吧?也不撒泡尿看看你和你闺女什么货色,出三两,你在这儿蹲到下辈子也卖不出去!」 我听他说得太离谱,拉了拉他的袖子。 恺之暗示我不要多话,安心看他表演。 那男人站起身道:「用不着激我,我也不缺钱,卖不出去便卖不出去好了,反正我天天上这儿来守着,没有三两就甭想谈。」 恺之怒道:「不缺钱,你也有脸……」 「是你!」 恺之的话被我突兀地打断了。 先前光线昏暗,我没看清,可刚才那男人站起来时,我清清楚楚地瞧见了他的打扮,葛布短衣,草鞋,身上有淡淡的酒糟味…… 这不就是昨天偷走我钱袋子的那个贼吗! 我气得七窍生烟,挽起袖子怒道:「恺之!我昨天钱袋被这个蟊贼偷了,里头有三两银子!果真冤家路窄,竟叫我在这儿撞见他了,来,帮我把这杀千刀的东西绑了,老娘要扭送他去官府报案!」 那男人吃了一惊,嗫嚅道:「我没有……不是我……」 恺之双眉一皱:「他偷了你钱袋子?」 我道:「你赶紧搜,他还没换衣服,我的钱袋子一定在他身上,里头有三两白银,十枚铜钱,还有我路上买的乞巧果子!」 恺之的眼中精光一闪,笑了笑道:「那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只见恺之气沉丹田,一脚把意图逃跑的男人踹倒在地,一边碾一边笑道:「我道你怎么突然不急着卖人了,原是找到了新的路子搂钱啊,三两,也不怕吃多了噎着自己,怎么,遇到苦主就怂了吗?来,与小爷官府走一趟,让你尝尝牢饭香不香!」 这男人也委实是个不堪大用的怂货,起先还象徵性地负隅顽抗了一二,等恺之召唤了他分布在巷子各处的狐朋狗友,场面由单挑变作群殴后,他很快就投了降,痛哭流涕滚在地上道:「大爷们饶命!你,你们不是想要我女儿吗?不要钱,送你们了,放我一马……啊!」 「这才像点话,早干嘛去了?白瞎了小爷的新鞋。」 恺之像是踩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嫌恶地把男人踢到了一边,顺便麻利地找人要来了小女儿身契文件,抓起男人的大拇指,往上面啪地盖了个指印。 「齐活儿了。」他把身契给我,咧嘴道:「有贼心没贼胆的垃圾,碰上你我算他倒霉。」 我痛心疾首:「倒霉的是我好吗?我的三两银子都叫他赌没了,三两啊!我画了三本春图才换来的!」 恺之安慰我:「起码得了一活蹦乱跳的半大丫头不是?你信我,以这丫头的品貌,三两绝对是赚翻了。」 他说着说着,引我七拐八拐进了另一条巷子,拿钥匙打开了一间破陋的门,对里面温声道:「小枝,你在里面吗?」 柴房里探出一个怯生生的小脑袋,乖巧地叫:「恺之哥。」 我瞪大了眼睛:「你……你不是昨天那个……」 小女孩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慢慢地从柴房里走了出来。 恺之摸摸后脑勺:「你们见过?」 我道:「昨天被偷了钱袋子,我追了两条街,后来莫名入了这条巷子,正撞见她在哭。」 第220页 小枝低下了头:「嗯。」 恺之欢喜道:「那很好啊!说明你俩之间多少有点主僕缘分,来来来,小枝,这是哥给你物色的好人家,王娘子。」 我心道这是什么孽缘,遇上的人贩子是昨天偷钱包的贼,遇上的丫头是昨晚路边哭的小女孩儿。 恺之自觉办了件天大善事,喋喋不休地对小枝道:「王娘子是长安来的读书人,以前服侍过皇后和尚书,最是通情达理不过,去了也不需要干重活,帮着洒扫浆洗便是了,往后再别管你那个不像话的爹了,就好好地跟着王娘子,明白吗?」 说罢又拍小枝的后背:「傻丫头,给新主人行礼呀!」 小枝忐忑不安地看着我,但到底信任恺之,于是犹犹豫豫地给我行了礼:「王娘子。」 我没遇见过这般腼腆的丫头,想说什么,又怕吓着了她,最后只嘆了口气道:「你的命也苦,好端端的偏偏入了贱籍,我从前也当过丫头,深知身不由己的苦楚,这样,你在我身边伺候个五六年,到时候我给你放籍,无论是寻户人家嫁人,还是做酒糟养活自己都行,你看怎样?」 恺之在旁感嘆:「王娘子真乃大善人也,小枝,你看哥给你找了位多好的主子,可不能给哥丢人知道不?」 小枝轻声道:「我听你们的。」 + 三两银子换来了一个怯生生的小丫头,我心里其实是觉得略亏的,我原本打算挑个像小蝶的丫头,干活不用太利索,但平时能与我插科打诨的那种,可硬被恺之给推销了他的熟人,只能作罢。 好在周小枝不声不响,做事却认真,将张家借我的宅子收拾得井井有条,与我熟悉后,也偶尔能聊上两句了。 我还向她八卦她姐姐和恺之的事,才知道恺之从前和他们是邻居,只不过后来家里遭了难,一夕家财散尽,恺之不想回乡下老家去,就死皮赖脸求着张家聘用他,给口饭吃,恰好张芊看他灵活,也就雇了他下来了。 「都是苦命之人啊。」我很是唏嘘了一番。 小枝道:「我们都是幸运的,起码人还算干净,如果真堕入了勾栏楼子里,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我暗自惭愧,我可真是从小到大被宠坏了,出来一趟,才知道人间有这么多苦难。 与他们一比,我当真幸运很多了。 从前做史官,在乎一个公义事理,时常有不平之意,现今只觉人生百年,不值得沉溺于过往的恨意中,人最要紧的还是今后的日子。 自此后,我极少再想起李斯焱了,我打算忘记掉他对我的好与不好,也忘掉我们间的仇恨,只和我的新朋友们一起,认真把眼下的每一天过得有滋有味。 * 入秋后的时间变得飞快,我专心致志地教张至绘画,顺便发展我的春图事业。 有时人一旦变得豁达了,会觉得一切都很顺利。 张至的画功有了长足的进步,正摩拳擦掌地打算去试着考考洛阳的官学,来问我的意思。 我看了他平日做的文章与诗赋,直言他的水平约莫只能上小州府的书院,想去长安洛阳这种顶好的还需磨练一二,张芊不死心,疏通了关系,又去问了问邢州的大儒,结果人家给了一样的答覆,她这才知道,我说的全是大实话。 于是她提出给我加工资,让我教画之余,再教一教张至的诗文,可我万万不敢应下,只推说不懂这些,不过是小姐念书时看了两眼罢了。 不是我不想教,而是文章这东西和绘画可不一样,是要大量地习练的,主子娘子教丫头画画还能理解,谁家会平白无故教文章啊!让丫鬟考科举吗? 张芊一想确是这个理,到底是不太敢把弟弟的前途放在个年轻娘子手里,于是便做了罢,托人在外另寻名师。 不得不说张家确实底子厚,还真让她给请到了一个师父,可这师父派头比我大多了,不接受上门授课,非要让张至走读。 张芊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名师难得,也就同意了。 我因此而获得了大把闲暇时光,加足马力的画春图,顺便接一点画扇面屏风的零碎小活儿,飞速奔跑在攒钱之路上。 又过了几个月,我与小枝,张至,恺之探微几人一起庆贺了春节,席间我宣布了自己的买房计划,得到了众人的一致支持。 「宅子我已经看好啦,就在旁边那条柳枝巷!」我开开心心道:「我一个人住,用不到那么大的地方,有个堂屋和正房就够了,到时候请你们来吃酒。」 恺之笑:「一个长安人能看中的宅子,除了贵,不会有别的毛病。」 人的幸福感来源于何处?亲情,爱情,稳定的事业,丰足的物质,落脚的巢穴。 我用力拉响一截火烧竹,心道:这些我都要有。 洺州流水帐 翻了年后,张至早晨与我学画,下午去先生家学文章,晚上由探微监督功课,从早到晚马不停蹄,被望弟成龙的张芊强行拽上了考试之路。 张至是个乖小孩,姐姐这样安排了,反抗当然是不敢反抗的,只能悄悄找我抱怨他日程太满,他很辛苦。 我还觉得奇怪:「考官学不就是这样吗?长安大户人家的郎君,一天起码要耗七个时辰苦读,你已经算是不太用功的了。」 张至惊呆了:「七个时辰?」 第221页 他犹豫了一下:「其实我并不想走科举,都是阿姐安排的。」 我道:「你知道洛阳官学里,教画的先生是何人吗?」 他摇头,直言不知。 我道:「往年有秋爽斋主,镜湖居士,漱石居士的关门弟子,里头的先生随便抓个出来都是丹青国手,尤其镜湖居士,当今皇帝的画像就是出自他手中。」 张至露出了十分神往的神情,好像那些震古烁今的名画师都站到了他眼前一样。 「长安这么大的宅子,一个就要三千两。」我比划了一个数字:「为什么那么贵,就是因为长安洛阳聚集着天下最有才华的人,没人不想与他们比邻而居。」 张至黯然道:「洛阳确实是好,只是我晓得我的天赋不济,若非拼死努力,绝无可能入得官学的门。」 我道:「你也不算差呀,况且你还有个天下最厉害的姐姐,她绝对有能耐把你折腾进去。」 张至醍醐灌顶:「正是!」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倒霉孩子对自己没信心,但对他姐的信心,那可真是足到能溢出来了。 * 年后的三月,我终于攒够了房钱,下了定后,又问张芊和卢琛借了一点款子,以做修缮耗资。 虽一夜返贫,但我仍激动得要命,进宅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东摸摸西摸摸,觉得哪里都顺眼极了。 交了房后,我立刻带着小枝搞新家的装修工作,力求把我的新家收拾成天下最舒适的地方。 装修乃是为数不多的,能体现我长安士族千金本色的领域,高门大户里长大的孩子,衣食行都能将就,唯独住不行。 为了住得舒服,住出品味,我亲自上阵指挥匠人们干活儿,并且手绘了全套家具图样,跑去木匠那儿定制。 木匠看了那飘逸的形状与雕花,真诚建议我回去把图改改,如果真的原样打出来,他怕我当场破产。 我这才知道如今家具定制价格有多贵。 没钱,就没资格谈什么生活品质,这是从古至今颠扑不破的真理。 痛定思痛,我决定:继续搞钱。 为了搞钱,我去找了卢琛,问他最近有没有新的活儿可以介绍一下,或是让我多画几本也行。 卢琛教育我,干他们高级春图这一行,一定要用心感受市场,把握好出书节奏才行,想一个月出两三本?都不用市场教我做人,同行先替天行道把我收拾了。 「你想要钱,不如去给人家当女先生。」他建议我道:「你不是伺候过皇后吗?这是天大的优势,整个河北道都挑不出几个能与你匹敌的。」 我纠正他:「我是在国公府当丫鬟,又不是当教引娘子。」 卢琛恨铁不成钢,勐力敲击我的榆木脑袋:「你傻吗?高门大户有心思讲究丫鬟娘子,小户人家谁会在乎这个?再说就算有真教过皇后的娘子出来,人家哪会稀罕小门小户这几个臭钱,对二流人家来说,能遇见个你已经是烧高香了好吗?」 我犹豫了一下,去教女孩也不是不行,可我的礼仪学得并不到位,有些大礼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卢琛道:「想好了就快些托人放话出去,最好找张至的姐姐,她认识的人多,让她帮你。」 卢琛三两句话把我甩给了张芊,自己摇着扇子号称要去参加文会,还问我要不要来。 我心痒,但怕擅书画的名声传扬出去,招了李斯焱的耳目,只能含恨婉拒。 卢琛感慨:「大隐隐于市,别看这帮文人摇头晃脑,装得人五人六的,其实真论起本事来,未必比得上你。」 我纳闷道:「既然你那么瞧不上他们,怎么还要去?」 卢琛笑得很贼:「不去不行啊,他们可是我春图的忠实顾客,可要好生伺候着,没准儿今夜哪个才子抱宿窑姐儿的时候,用的还是你画过的姿势呢。」 我回忆了一番和李斯焱同游巫山的情景,由衷道:「此言差矣,读书人的老腰可摆不出那等样的猎奇姿势。」 * 众所周知,我们读书人的腰,是间盘突出的腰,我们读书人的脖子,是颈椎老化的脖子,我们全身上下唯一好使的零件就是脑子,但脑子使多了,头髮就缓缓消失了。 洺州水硬,我一直没习惯过来,所以每次洗头,头髮成把成把地掉,让我本来就不太茂密的毛髮雪上加霜。 我很惶恐,去看大夫,大夫嫌我矫情,给我随便开了个皂角方子,我照着方子买原料,才发现现今不止家具贵,药材也贵得离谱。 我捏着药方悲愤难言。 ——人可以不睡雕花大床,可以不在精緻的小桌桌上吃饭,但没有一个女人能忍受掉发的痛苦,这个真的不能将就,老话说得好,头髮和男子的肾水一样,用完了就是用完了,世上没有补充装可卖,只能保养。 我为了买药治我的头髮,一咬牙去找了张芊,直言我想找个旁的活计做一做。 张芊笑得前合后仰:「……我头一次见有人因为头髮要去找工的,王娘子真是妙人。」 我惆怅极了:「我以为此地离北方的山岳近,首乌的价能便宜一些,没想到比长安还要贵。」 张芊笑了笑:「洺州算不得繁华,来往的商户也不多,东西运过来,北要过燕山,西要越太行,可不就价格贵上去了?」 说起了商户之事,她道:「我有一个娘家表叔是做生意的,以前经常来往于长安和河北道,眼下有了家室,不再愿意出去奔波,打算今年过年前回来住下,他家刚好有个年龄不大的女孩,先前也托我夫君打探女先生之事,我便去信向他推举了你。」 第222页 我惊喜道:「多谢张娘子记挂,若能有这个机缘,那当真是极好,我定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张芊道:「你莫要谢得太早,我只是举荐而已,他家时常往来长安,染了一身长安人讲究的习气,非要亲眼看过了才能做定夺,所以眼下一切尤未决定。」 我点点头:「我自然不会叫他们失望的。」 张芊道:「我信你的本事,既然我表叔要快过年时才回来,那这大半年,你可以先去米铺杜掌柜家做个短期的先生,他家女儿秋末要嫁到邢州的大族里去,正缺个人来提点些人情世故。」 张芊当真是个厉害的女人,一旦看清了我的价值,便毫不犹豫地拿我做起了人情,热心把我介绍到各个体面人家去,恨不得把我噼成三个来用。 米铺杜掌柜原本已经找好了女先生,是个本地的寡妇,年轻时嫁去洛阳,如今回乡客居,张芊听了,立刻截了个胡,说正巧她认得个伺候过皇后的丫鬟,仪态本事都是一等一的好,总之是添油加醋地把我胡吹了一通,最后杜家心动了,辞了那个先生,换成了我。 相看的那日,张芊给我带来了一身黄冠大袖的杏黄道袍,囫囵给我穿上了,说我现在没个正经的身份,她不好推荐,于是把我吹成了一个女冠子,正在家中修行。 我瞠目结舌:「张娘子,女冠子可不是什么正经人,道观里头的破烂事可多着呢。」 张芊大手一挥:「无妨,女冠子不正经,也要看是什么来路的女冠子,门庭前有没有男人出入,杜家问起来,你就说你是日日在给皇后祈福,单这一句话就能把他们的嘴给堵死。」 「好……好吧。」听她的。 自打跑路了之后,我的角色设定逐渐复杂,从行李被偷了的倒霉下岗丫鬟,逐渐转变为心念旧主淡泊红尘的世外高人丫鬟……反正是离我本人的设定越来越远了。 上门相看,只能说如坐针毡,我维持着温柔淡然中略带伤感的微笑,深情地在杜家老小面前谈起旧事,不忘偶尔说漏嘴,带出皇后如何如何,这一套哄得杜家夫人连连点头。 「观王娘子,就知道是个好的,我们家别无所长,唯独有几个金银,王娘子你看二十两银子够不够?不够还可以商量。」杜夫人道。 二十两? 我十分震撼。 不愧是商户人家,财大气粗啊! 心里狂跳,但还是勉力维持淡定,我一脸视金如土的模样,颔首道:「银钱不重要,要紧的是将皇后娘娘的淑女之风传扬开来,让我国朝女儿人人都上敬高堂,下善儿孙,女子之德为江山稳固之基石也,如能通过教养令千金将德行散布开,便也不负娘娘这些年的教诲了。」 什么叫大格局,什么叫大世面,我自己的都困惑我怎么会有脸说出这些话。 但架不住杜家人当真信这套啊!尤其杜家夫人,迭声儿感嘆古风犹存,这回是找对先生了云云。 他们商户人家作风实惠,为表敬意,又给我多加了五两的劳务费,让我务必把这个格局传授给他家的小女儿。 我有了钱,她女儿有了格局,皆大欢喜。 * 张至听闻我有了新工作,十分替我高兴:「师傅以后有更多的银钱可以买好墨了。」 我志得意满:「甭管收多少小徒弟,你都是我的开山大弟子,深得我绘画真传,去了官学可不能丢师傅的脸。」 我问探微:「你家郎君什么时候去洛阳?」 探微道:「八月启程,正可赶十月的秋试。」 八月,我掐指一算,还差四个月,在此之前,要把张至的功课调理到能看的程度,难度略大。 不过这不是我该操心的问题,张至总体来说是个听话又用功的学生,可是吧,一个老师一生中碰到的学生质量是守恆的,相比张至的乖巧,杜家的小娘子就没有那么省心了。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在爬树。 爬得比我稔熟多了,猴子一样跳到一根粗枝上,掏了个鸟蛋,说是给我当见面礼。 我捏着那个鸟蛋,头上缓缓渗出冷汗。 这是商户人家的千金吗?说是乡下村姑我也信啊! 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行走间风风火火,规矩礼仪一窍不通,我不知道这位妹妹的亲娘怎么想的,敢把她往官宦人家嫁,还不是普通的官宦,而是邢州大族的子弟,大宅门里头水深得很,哪是她这种天生天养的女孩应该去的地方? 长安婚配对门第要求极端严格,我配孟叙,上官兰配侯世子,温白璧配李斯焱,阶层壁垒森严,反正我是没想到,长安之外的地方,嫁娶双方差异如此巨大。 难怪杜夫人愿意花二十五两呢,这钱不花还真不行,属于刚需。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皮猴变淑女。 看在二十五两银子的份上,我咬牙,迎难而上。 头一件事就是把她衣箱里花花绿绿,样式古怪的村姑装都扔出去,只留了两件最正常的。 小枝面无表情执行我的要求,杜小娘子坐在一旁托腮看着我,却没出声阻拦。 我道:「衣冠可以简朴,但不可粗陋,不然第一眼就让人瞧低了,往后日子难免遭人白眼。」 又往她的妆檯去,让小枝把乱七八糟的胭脂水粉都收起来,只留几件最基础的:「抹面可以,但不能太炫耀,再者粉里有铅,当慎用。」 第223页 又教她走路:「身体要直,姿势要雅,只可安步,不可急走。」 杜小娘子眨眨眼:「不可以跑吗?」 我道:「只要你有能耐偷着跑,不叫人看到就行。」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那可真是拘束。」 我严肃道:「寻常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可你要嫁的是高门大族,大宅门里头人情复杂,难免有人挑剔,早些了解了,总好过进去之后被逼着学。」 她笑了笑:「早知如此,就该不顾情面,让母亲回了那媒婆。」 她自顾自道:「我本以为他就是一个穷酸书生,谁知道来头那么大,闷声不响地上门提亲,我脑袋一热,也就同意了,细细算下来,我可真是吃了大亏。」 我没做声。 婚姻就是这样的,明明势均力敌,男女双方却都觉得自己吃了亏。 我道:「不管是否吃亏,既然已经换过了三书六礼,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人要往前看,起来,继续练。」 * 杜小娘子还算配合,但底子实在是差,根据其母透露,丫头小时候是在乡下长大的,日日爬树摸鱼,一直到六岁多,父亲的米铺生意赚了大钱,她才跟着父母住进了城中,但一直没能习惯城里的日子。 她母亲一提起来就嘆气:「原想让她嫁个普通人家便好,谁知这丫头偏生和邢州大族的郎君看对了眼,高嫁太多,少不得要暗中使劲,期间种种当真恼人。」 「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嫁呢。」我问道。 她母亲道:「青梅竹马的情分岂是轻易能割捨的?她也不傻,犹豫过,但最后还是答应了,说不行就再和离,反正她也能养活自己。」 我听完后莫名地黯然。 我知道,青梅竹马很难有好结局,纵使我和孟叙门当户对,情投意合,最后还是阴差阳错地错过了,所以看着杜小娘子,我没法劝她不要嫁,我希望他们能好好地在一起,哪怕以后要分开,争取努力过后,也不会再有遗憾。 我开始认真地教她,从最基本的坐立行走,教到人情往来生活细节,可收效甚微——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就像是刻在骨头里一样,但对她来说,却是陌生且冰冷的。 一日练完了行礼,杜小娘子瘫倒在躺椅上,对我道:「先生从小就要学这些?那可真遭罪。」 我道:「从小如此倒还好,最怕半路出家,那才麻烦。」 她悻悻道:「半路出家,不就是我吗?」 「……」 躺了片刻,她慢慢挪到我身边问道:「先生,你在国公府的时候,可有心仪之人?」 「打探这个做什么。」 「好奇。」她道。 我想了想,对她道:「没有心仪之人,但却有个身份高贵的恶霸,总是霸占着我。」 一说起这个,杜小娘子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一骨碌爬起来,兴奋道:「恶霸?戏里的那种强抢民女的恶霸?」 我嘆口气:「他是主子,都用不着强抢民女,旁人会觉得民女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杜小娘子啧啧称奇:「他是不是对你特别不好?」 特别不好?我回想了一下道:「这么说吧,他吃穿用度上没有亏待过我,但却杀过我极亲近的人,还强迫我委身于他,你觉得算好还是不好呢?」 「当然是不好啊!」杜小娘子大叫道。 我赶紧道:「淑女不可以高声言语!」 她压低了嗓子,但还是义愤填膺:「这么坏的大坏蛋,你竟也能忍?要换做是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地,我必要把他一起带着下黄泉的。」 唉……李斯焱也不是一般的纨绔,他是皇帝,杀了他起码要夷十族呢。 我只得道:「这等人不值得脏了我的手。」 杜小娘子皱起小眉毛道:「也是,卧薪尝胆才是保命之道,眼下看先生熬出头来了,再也不用受男人的委屈了。」 她恶狠狠道:「将来我那青梅竹马若敢负我,我可不会像先生这样隐忍,定要扒他一层皮再和离!」 我当然不能鼓励她这种行为,但内心却觉得爽快,这世上有压人的权势,那就会有顶着天站起来的人,我们女孩子,不畏惧为感情付出,但一旦伤害到了自己,就该毫不犹豫地让对方滚蛋。 春宫田野调查 这些日子我很是忙碌,几乎都抽不出时间画春图,卢琛约稿无门,恨不得在我门前敲碗要稿。 「……我就不该让你去找旁的活儿,到头来你拍拍屁股就跑了,我上哪儿找你那么好的画师?」 我嘻嘻一笑:「多的是人画得比我好,你给十两银子润笔费,他们肯定笑纳。」 自打我发现卢琛能从一本畅销春图里赚到五倍差价的时候,我就有小情绪了,万恶的黑心老闆! 卢琛肉痛道:「小姑奶奶,那我给你润笔费翻个倍,你看怎么样?」 我美滋滋:「这还差不多。」 * 卢琛为唤起我对画春图的热情,非拉我去跟他一起做田野调查,他说让我看看他为我打下的商业江山。 我觉得这个行为十分迷惑,因为我着实想不出来春图有个什么田野可供调查,但看卢琛铁了心把我拉出去的模样,我还是缓缓答应了。 他借我一套他小厮的装束,让我把头髮束进头巾子里,我照办,他看了半天仍觉得不对,与我道:「你好歹把胸束一下啊。」 第224页 我顿了顿:「你是第一个承认我有胸的人……」 他嘿了一声:「收拾妥帖了,就跟我走吧。」 我小声嘀咕:「弄得神神秘秘的,谁知道你有什么坏心思。」 不过很快,我就知道春图的田野在哪里了。 好广阔的一片田野,一条扑着茉莉香粉的丝帕啪啪往我脸上拍,眼前的女人笑得花枝乱颤。 妈的。 卢琛这衰人直接把我拉进了一间窑子!! 我世代清流,哪进过这种刺激地方,当即如遇洪水勐兽,拔腿就往外跑。 卢琛眼明手快,一把揪住我:「你跑什么! 我气坏了:「你带我来这等烟花之地,还不让我跑!」 卢琛看我的眼神颇为嫌弃:「你春图都画得,还怕来此风月之地?」 这能一样吗?我气急败坏地申辩:「我这只是纸上谈兵,瞎写胡闹罢了,你倒好……」 卢琛摸摸鼻子:「我没旁的意思,就是让你来看看你的春图有多大市场。」 「市场?」 他指着边上一面架子:「喏,这家可是大客户,你的每本图册,他们都要买上三本以上,就这样还老是被客人顺手牵羊,时常要再补上几册。」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架子上以极其浮夸的方式展示着众多春图,其中有几本已经被翻得烂了,还有几本中间少了不知多少页,一看就是被没素质的客人给撕走的。 卢琛道:「还有你看那儿,一整条长廊啊,都挂着你画的图,一长串,多壮观,再自持的人看了也要心热,可不就有利于他们的生意了?」 我见此盛况,怒火稍息,还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居然真的有人驻足观看,还不住和身旁的窑姐儿调笑,那窑姐虽然天天看着这些图画,但还是敬业地羞红了脸,拿小粉拳轻砸客人,看得我牙根一紧。 「把这种图画裱起来挂一排,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我皱眉道:「你不如让他们做个屏风,看着要好很多。」 卢琛扬眉:「你果真在长安见过钟鸣鼎食之家的世面,这建议好极了,只是做屏风价钱贵,还不容易更换,鸨母不一定乐意。」 「我就随口一说,」我道:「下次再提建议是要收费的。」 「好说好说,」卢琛一边答应着我,一边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五本我的最新作品《天香艷骨图》的手抄版本,对我笑道:「今儿个我亲自推销,走,咱们找掌柜的去!」 这种地方的头子,一般写作掌柜,读作老鸨,据卢琛介绍,这件窑子的老鸨是个很有情趣的女人,旁的窑子粗暴简单,但这间窑子,是把阴阳交汇当成艺术来严肃对待的。 「有多严肃?」我忍不住嘴贱:「边敦伦边背论语吗?」 卢琛可不是一被调戏就脸红红的黄花小处男,荤话张嘴就来:「是啊,让孔夫子围观,这多刺激。」 他感慨道:「房中花样森罗万象,可多的是俗人不懂,只晓得一昧蛮干,能遇上吕掌柜这样懂风月,肯花钱买高价春图的人,是咱俩的幸运,必要好好把握住才是。」 一昧蛮干?他说得不就是开荤头一天,还没找到关窍的李斯焱吗? 我脑中又浮现出了若干糟糕的画面,赶紧清理掉。 * 在厅中略等候片刻,那吕鸨母施施然地过来了,是个年长的女人,脸上了坨红的胭脂,正是宫里去年最流行的妆容。 卢琛和她笑着打情骂俏了两轮,然后奉上《天香艷骨抄》一份道:「吕掌柜百忙之中,愿意抽空过目洺水风流客的新作,某感激涕零。」 吕鸨母接过册子,随意翻看了两页,便搁在了一旁,对卢琛道:「你收的本子,我不忧心质量,只是最近官府总是来盘查烟花之地,我光是打点就花了不少银两,手头实在没有余钱,这样吧,我先下个定钱,你着人抄好,下月再送来吧。」 卢琛嬉皮笑脸的神色几乎顷刻收了回来,眉眼也锐利了几分。 「那些个官爷怎么想起了你这儿?」他不动声色地打探:「吕掌柜小生最是了解,做人是一等一的实诚,逢年过节少不得送往衙门的孝敬,莫非是有人眼热你这生意,刻意为难?」 吕鸨母摇头:「非也,他们不愿说来意,但我瞧着,像是找人。」 出了门后,卢琛的脸色如阴云过境。 我的脸色也非常不好,明显的心事重重。 「我说最近怎么连窑子都关起门来做生意了,原来是因为这事。」卢琛讽刺道:「找人?还能找谁,无非是城门口贴着的那位,为了找她,就差把国朝上下都给翻个底儿掉了。」 我一句话都不敢说,说实在的,我现在特别害怕,特别慌张。 快一年过去了,李斯焱居然还没有放弃,他到底想找我找多久?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已经被鱼吃了呢? 李斯焱最可怕的一点就在这里,他疯,他不权衡利弊得失,为了得到想要的结果,不惜付出一切可以支付的代价。 「你怎么了?」 我正发着呆时,卢琛伸出手,在我跟前晃了晃:「你放心好了,就算我赚不到钱,也不至于拖欠你的稿费。」 我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就是以前也见过这个沈缨给,知其一朝蒙难,多少有些惋惜。」 卢琛道:「你见过?那你跟我说说,她真的有三头六臂,是涂山来的千年狐仙吗?」 第225页 虽然心头隐隐忧虑,我还是被卢琛逗笑了:「你们洺州偏僻,消息不通,其实这女的是太岁凶星下凡,比狐仙还凶。」 「没想到万岁爷竟也好这一口。」卢琛小声嘀咕:「太岁凶星,断我财路,赶紧回她的天上去吧!」 * 得知李斯焱居然还在找我后,我当真是捏了大大一把汗。 狗东西还不放弃,真箇烦人。 这段时间尽量深居简出,除了教学生外,绝不踏出门槛半步。 李斯焱这次思路清晰了许多,不再没头苍蝇一样地瞎找了,而是很有针对性地对楚馆秦楼,寺庙道观进行盘查,因为这两处所在起码窝藏了八成以上的黑户,他或许觉得以我的想像力,很可能在某个小庙里猫着当尼姑。 结果当然是徒劳无功。 后一个月,他又命各州府查看那段时间落籍的人,可温白璧给我做的假身份非常完美,早早地就把籍放在了洺州,托她的福,我再一次躲过了严密的搜查。 这两波搜索结束后,再没有旁的动静,我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这才开始出门行走了。 * 小枝家里有杆小称,是以前称银子用的,我花几个钱买了来,每天以数钱为乐。 「三十五两。」我笑得见牙不见眼:「真好啊,我有钱买梨木家具了。」 小枝早已发现了我对家具的偏执,对我道:「如果娘子一定要打家具,那现在就可以去定做了,不用非要凑齐五十两。」 木匠店可以赊帐,这个我倒是没听说过。 「但要找一个可靠之人担保。」小枝道。 我沉吟道:「可靠?张至算吗?」 小枝犹豫了片刻:「……张郎君家有颇多产业,应当是算的。」 我思考了一番,决定还是罢了,我怕张芊来找我麻烦。 「况且他马上就要走了,」我边画着明天给杜小娘子看的学习资料,一边道:「一入八月,他就要去洛阳考官学,算算时间,压根没法儿给我做保。」 小枝慢慢地点了头:「如果张郎君能考中,以后就要长居洛阳了。」 「是啊,」我眯起眼:「洛阳是个好地方。」 近来恺之和我聊八卦,聊起一个下水道消息,说是皇帝陛下突然间放下了政务,匆匆摆驾去了洛阳,在路上日夜颠簸了五日,一下马就直奔府衙而去。 没人知道府衙里发生了什么,皇帝的希望又怎样落了空,他们只知道,皇帝在洛阳逗留了半日后,魂不守舍地从府衙里走了出来,挥鞭回了长安。 「这次有长进,起码没吐血。」我居然还有心思做点评:「我总觉得这中少了点桥段,如果我写的话,好歹要加个一夜白头,招魂之类的情节,才好看呢。」 饶是大胆如恺之也被我吓到了,压低嗓子道:「这话你可不能出去乱说,妄议皇帝是要打板子的!」 「我也就同你说说。」我道:「我们大户人家的,谁没奉主子之命查过流言?所以知道这种乱七八糟的消息有多荒唐,真做主子的人,谁会把全副心思放在女人身上?什么深情无二,都是骗人的。」 恺之沉吟道:「确是这个道理,可圣上对贵妃娘娘似乎颇有真心,刚传来的消息,这失踪的贵妃娘娘已经被追谥成皇后了,这可是极少见的。」 哟,他还真给我扣了顶皇后的帽子啊? 我讶异地挑起了眉毛:「什么时候的事?」 他道:「前日刚来的消息,谥号文烈皇后。」 我更加惊诧了。 时人对颁谥号一事十分慎重,一定是要死得透透的人才能拥有,李斯焱这时给我封了个文烈皇后……或许他终于接受了现实,相信我已经死了。 我鼻头一酸,差点哭出声:我可终于死透了!终于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就是这个选字,文烈,听起来不像个皇后追谥,倒像在纪念某个脾气古怪的老文臣…… 不过也有可能我在李斯焱心里,真的就是这个形象。 对此我只能评价:「这谥号倒与那沈缨极相配,皇帝有心了。」 * 秋风吹,战鼓擂,又碌碌地过了半年,我的新家装修终于落下帷幕,张至也该启程前往洛阳,开启他的大城求学之路了。 张至启程那天,张芊亲自把他送出了城,抹着眼泪说我阿弟可算出息了,我心道姐不至于,你弟弟这只是去考而已,考得上考不上还另说呢。 张至看起来很忐忑,我懂,我当年送孟叙去考举人时,一贯极有自信的孟叙一路没说话,肉眼可见的紧张。 唉…… 再说杜小娘子那边,我已经教会了她混迹世家大族基本的礼节,姿态,但最重要的人情往来,察言观色却没办法教,这份功力要么是天生,要么是多年浸淫,耳濡目染会的,只能靠她自己。 但即使如此,杜夫人也是极满意的,眼瞧着她皮猴一样的闺女被调理得贞静娴淑,当母亲的只有欣慰,甭管背地里什么样,总归场面上是镇得住的。 但我深知她闺女的芯子仍是个如假包换的皮猴,偶然装装淑女还好,长此以往一定会露馅,所以暗地里不停地对杜小娘子耳提面命:「你嫁过去,一定要让你夫君谋外任,外得越远越好,不然老在婆母眼皮子底下,人迟早要发疯。」 杜小娘子最大的优点就是乐观,闻言就只是点头:「我晓得的,他说他母亲很善解人意,叫我不用忧虑。」 第226页 我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傻妹子,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头一天信了他的鬼话,他第二天就能全盘失忆。 不过我转念一想,谁年轻的时候没有一腔孤勇过呢? 我当时不也是一样,明知道孟老夫人不喜欢我,还是非要嫁给孟叙,赌得就是我眼光够好,没看错人。 算了,我心想,世上弯路千万条,趁着年纪轻,走走也无妨。 * 杜小娘子出嫁那天,我也带小枝去送了嫁,斥二两银子巨资为她打了对耳环,图样乃我亲手所绘,样子和份量都很足。 恺之代表张芊前来道贺,在那儿笑:「我们夫人说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杜娘子如今这模样,打眼一瞧,还以为是哪个长安大户人家的千金呢。」 张芊夸人,从来都用力极勐,也亏得恺之传话稳健,居然没有中途笑场。 杜夫人被一通狂拍马屁,乐得找不着北,连连感谢张芊替她寻到了这样好的女先生,她感激不尽。 行吧,干活的人是我,功劳归张芊,这女人真是精明啊…… 婚礼人多眼杂,我怕泄露行踪,添完了妆后便告辞离去。 杜府门外正放完了火烧竹,落了满地的红碎片,我踩着碎片往正门口望,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从高头大马上跃下,一面得体地笑,一面做催妆诗。 锣鼓声声,喜气洋洋,男方家聘了最好的喜乐队,吹打声活泼而喧闹,过不多久,杜小娘子踩着一地落红款款而出,以我教过的优雅姿势上了轿子。 我不羡慕,只是惆怅,站着看了一会儿,对小枝道:「过个两年,我也将你这样风光地嫁出去。」 小枝只是笑,不言语。 * 两个学生相继毕业,我几乎是一下子闲了下来,趁着这段时间狠狠补了觉,天天不是在我的高脚圆桌上吃饭,就是在我的雕花大床上翻来滚去。 卢琛听说我卸任。又来堵我的门,问我要稿。 卢老闆催稿是一绝,看上的画师无不被榨干油水,这辈子只折在张至身上过。 说起这事卢琛就来气:「……看他那穷酸样,我还以为他真缺钱呢,谁能想到这人祖产足有一条街啊。」 我毫不同情:「看走眼了吧,人家不缺你这三瓜俩枣。」 他又嬉皮笑脸地凑上来:「芽玉,咱俩也算是熟人了,先前你忙,哥哥没来叨扰你,眼下得了闲,不如施展一番?哥哥给你涨稿费。」 我道:「我有正经营生了,画春图总归对名声不好,正考虑着慢慢淡出江湖,这样,我把笔名留给你,你找个人替我如何呢?」 一听我要金盆洗手,卢琛立刻道:「哎哟,姑奶奶你可不能卸磨杀驴啊,我给你这个润笔费,整个河北道都没有更多的了,就冲着这份香火情,你起码还要给我画上十本吧!」 「十本?」我一挑眉毛:「卢老闆,你不怕我肾虚啊。」 「你又没有男人,怎么会肾虚,」卢琛装傻充愣:「横竖你画得快,要不就这段时间多画些给我,我今后慢慢兜售。」 「十本太多了,」我道:「六本吧,这东西也不是随随便便能画的,要有意趣,还要有新奇,可人也就两条腿两只手,哪来那么多新姿势呢……」 卢琛思路开阔,操作狂野:「姿势不够了,那你再多加几个人,弄个极乐之宴,酒池肉林。」 我大惊失色:「这个太荤了,我不成!」 卢琛道:「行吧,要不你写点艷诗,配上图兜售,往风雅哀婉那边靠,效果一定不错。」 这倒是启发了我:「不如我写个妖僧夜游女儿国的故事,再作几张插画代入其中,你看如何?」 「天才,」卢琛勐拍大腿,好话不要钱一般地往外掏:「芽玉你太天才了!就这么写,写得越香艷越好,再把妖僧画得俊美些,区区洺州算什么?我看这书足能红到长安去!」 一听红到长安去五个字,我如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夭寿啊,这可使不得! 我顿时没心思创作了,摇头道:「算了,低调为先,不能让长安人看见这书。」 卢琛急坏了:「为什么?你还不低调吗?这是洺水风流客画的春图,关你王芽玉什么事,又没人知道是你画的,我的妹子哎,长安书价贵,卖出一本赚得比在洺州卖两本还多,你怎么就想不通呢?」 我闷声道:「你别劝了,我不会轻易写传奇话本的,我给你题材,你找别人写去,我只给画插图。」 我惯写史,在传奇话本界独树一帜,一个拿捏不好就要被人认出来,不敢冒这个风险。 卢琛神色稍霁,但还不死心,与我道:「我自然可以找旁人写,可这稿费你可就赚不到了,只能赚图钱。」 我道:「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就单是不想写传奇,说实在话,我答应画这图也是因为当你是朋友,感念你当初愿意认可我的水平,所以想替你赚些钱,至于我拿多少,我如今也不在乎了,你看我自打把家具打好之后,什么时候跟你掰扯过润笔费的事?此事到此为止,你可别把我们间的友谊催没了,得不偿失的。」 卢老闆读书不成,生意上却极开窍,眼间劝我不成,迅速换了航向,笑起来道:「哎,你这般替哥哥着想,哥哥怎么会逼你呢?不写就不写,你想只画图,那就只画图,你说得对,钱不钱在其次,关键是你我的情分。」 第227页 卢琛脸皮之厚,可与李斯焱匹敌,我不过随口敷衍,他顺着杆子一熘烟地爬了上去,情分是什么玩意?一下就把我们间纯洁的金钱关系弄得不那么纯洁了。 我道:「你还是比较适合当我老闆。」 卢琛蠢蠢欲动道:「叫老闆生分了,不如我们拜个把子……」 我只能说卢老闆真敬业标杆,为了挽回优秀员工,甘愿贡献自己的色相与节操。 好一个集厚脸皮与自我牺牲于一身的男子,他不赚钱谁赚钱! 我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不了吧,我不想有那么风骚的哥哥。」 谢修娘 张芊并没有让我悠闲多久,我不过在家里蹲了一个月,她就给我拉来了新活儿,就是之前说过的她那个在长安做生意的表叔,姓宋,他们全家将在年前回洺州定居,在此之前,想给他家女儿们找个能教点绘画的女先生。 张芊自是毫不犹豫地把我推了上去,一直在我耳边念叨让我好好表现,说这家是大户人家,要求高但给钱多,教一年起码吃三年云云。 我没往心里去,心道不就是一个商户吗?凭我的水准,别说是教他家女孩子,教男人考举人都没问题。 但张芊好像颇为重视,相看那天亲自送我去了宋府,在马车上同我絮叨了一路这家的境况。 「他家可是皇商,在永年老家修的房子,都是拿鲸脂点灯,拿花椒涂壁的,那气派那豪横,你见了就晓得了。」 「皇商?」 张芊说了一串,我就只捕捉到了这一个词。 「是啊,他家年年都往宫里贡药材,经手的山参灵芝不计其数,家资何止千万。」张芊话音中难掩羡慕。 她还在说些什么,但我已经听不到了,只顾自己皱眉沉思:既然是皇商,那一定上过宣政殿,姓宋的皇商?时间太久,我已记不得了。 最重要的是,他见过我吗? 应当没有吧,每逢上贡时,我都躲在珠帘后面记录皇帝的言语,他理论上可以偷看得到我,但是吧……哪个男人胆子那么肥,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偷瞄我? 虽然知道他应当不认得我,但总归小心为上,我还是嘆了口气道:「……抱歉,这份工我大约接不了。」 张芊讶异道:「你怎么了?突然就不愿意去了?」 我道:「既是皇商,那一定眼光极高,我不过一个小婢子,有幸得过皇后一点教诲,陡然要面对这些千金小姐,心下惶恐。」 张芊急急打断我:「你可别说这些丧气话儿!芽玉,我可是早早把你的名字报给了他们的,你突然间去不了,你倒没什么,我确是要落个放鸽子的恶名的。」 「可是……」 张芊看上去真的极重视和她这表叔的关系,额头都滴出了细汗,一把抓住我的手道:「你帮帮我,咱们都一路走到这儿了,起码去一趟,如果不想被聘,那就表现差些,怎样都行,好吗?」 她还道:「而且你放宽心,我表叔表婶他们还在路上呢,这次来相看你的是那几个小娘子的生母,都是妾室,对着她们,没什么好怕的。」 见她说得情真意切,我不忍心拂她的意,左右她为我介绍活儿也算是为我着想,去便去一趟吧,况且她也说了,来相看我的都是些妾室,宋掌柜隔着珠帘见过我,可她们却没见过呀。 「好吧,」我道:「我尽量不给你丢脸,把这份工推了。」 张芊这才松了口气,立刻又堆上笑,同我说旁的话儿。 * 过不多时,马车徐徐驶入永年县,停在一座低调奢华的庄园前。 宋家不愧是皇商,装修品味当真不错,院子宽阔,房舍精巧,一看就是经高人指导过的。 「听说是他家一个长安来的妾室主持着修缮的,」张芊道:「这妾室听说相貌极美,令人见之难忘,只是出身差了些,做不得正房。」 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这次的相看和上回大差不差,由于主人不在,话事儿的是这家的老夫人。 我故意表现得拘谨了些,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这老夫人立刻看出了我畏缩露怯,不太满意地将我打发了。 如愿淘汰,我一身轻松,哼着歌,跟着僕婢去寻张芊。 步入偏厅,见张芊正满脸堆笑,与一个女人攀谈。 那女人只露了一个背影,梳了一个妩媚的堕马髻,插戴昂贵的红宝石头面,身段窈窕。 张芊见我,与那女人道:「我那妹子回来了,想是笨嘴拙舌地,没被老太太看上,多谢三太太的好茶,张芊先走一步。」 那女人的声音飘过来:「无妨,以后常来坐坐。」 那声音轻柔婉转,听着有些耳熟,我步子一滞。 那女人回过了头来,慵懒地看了我一眼。 目光落在我脸上的那一刻,她的眼睛蓦地瞪大了。 啪,一只茶碗被她碰倒在地。 她勐地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盯着我,脱口而出道: 「沈缨?」 * 那一瞬间,不止是她大惊,我的心也在顷刻从万里高空坠入万丈深谷。 眼前的女人眉尖上挑,眼角沾坨红的胭脂,绿鬓如云,妩媚风流。 她美丽,惊艷,不属于乡野之地的容颜,一下把我拉回到那段富丽而腐朽的日子里,脑中涌现出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来,那座朱红的宫苑,那个死死禁锢住我的男人。 第228页 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我们从对方眼中皆见到了不及掩饰的震惊。 我脸上的血色丝丝尽褪。 是她,谢修娘。 * 天下之大,我万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谢修娘。 可她怎么会在这里? 一片绝望的死寂中,我听见我的声音干涩地响起:「……你,你认错人了,我叫王芽玉,不是什么沈缨。」 她置若罔闻,不由分说地疾走至我面前,命令道:「把脸抬起来!」 我心头大骇,立时转身想跑,可她死死地捉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如铁箍一般,堪称粗暴,硬是迫使我抬起了脸。 半晌,她轻声道:「……沈缨,真的是你。」 我的腿一软,险些坐倒在地。 全完了。 谢修娘教坊女出身,她们习舞的女人,常年与胭脂水粉打交道,看人先看骨相,而后才是皮相,所以轻而易举地认出了我。 管事说她跟了一个来长安做生意的商贩,但细想之下,能赎走教坊司头牌的,也只有与内苑联繫紧密的皇商了。 我隐姓埋名,千般小心,终是百密一疏,在完全错误的地方遇见了故人。 现在怎么办?她会把我抓去见皇帝吗? 想到这个必然的结果,一种无法名状的恐惧死死攥住了我的喉咙。 李斯焱会把我撕碎的。 谢修娘紧紧地抿着嘴,一双妙目牢牢盯在我脸上,我几乎能听见她心里飞快地计算衡量的声音。 此时,张芊方回过神,急匆匆地赶到我身边来,对谢修娘道:「太太是真的认错人了,她是我们聘来的女先生,姓王,叫芽玉,原是皇后娘娘未出阁时身边的侍女。」 谢修娘露出了恍然的神情,喃喃道:「皇后?难怪你能躲那么久……」 片刻怔忡后,她眼神变得异常冷酷,仿佛回到了过去在教坊司跳破阵曲时的模样,厉声喊道:「抓住她!」 她果然要抓我! 不行! 万不能落入她手中! 宋家家丁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一口咬在谢修娘手背上,转身不管不顾地往外狂奔。 一个健壮的看门家丁企图阻拦我,朝我伸出蒲扇一样的大手,我矮身躲过,可横里又来了一个瘦些的家丁,趁我不备将我掼倒在地。 我啪地一声,摔在了宋府的大门前,眼见那扇铜门在我眼前徐徐关闭。 谢修娘锐声大吼:「都不准伤害她!她是贵妃,是皇帝的女人!伤了她,我们都要死!」 家丁们闻言,手中动作纷纷迟缓了下来,惊疑不定地面面相觑。 我披头散髮,双眼通红,如一匹困兽般喘着粗气。 眼见这些人越围越近,自己再无脱身的可能,我万念俱灰,咬住牙根,抽出一支锋利的髮簪,狠狠地往脖子上刺去。 张芊吓得呆了,谢修娘瞳孔一缩,尖叫起来:「不许在这儿死!快拦住她!」 这时我的簪子已经划过了颈侧,落下一道深深的伤痕,在髮簪划断的前一瞬,她飞奔至我面前,噼手把那锐器打落,我伸手去捡,她不管不顾地紧紧抱住了我,臂力之大,全然不像个女流之辈。 听见前庭的响动,后院里跑出了一大群女人,为首的就是方才相看我的老妇人,她见我和谢修娘缠在一起,如疯妇一样撕打,脸上的皱纹都惊得改换了形状。 「谢修娘!你做什么!」老妇人惊怒地叫道。 谢修娘捂住我淌血的脖子,费力地躲避我的撕咬,扭曲着玉面道:「老太太!这女子就是张榜寻了一年的沈缨!我在长安时为她献过艺,记得她的模样,错不了!不信老太太洗干净她脸上的脂粉,看看是不是和城门口贴的一模一样!」 「什……什么?」 谢修娘高声道:「别叫她跑了!「 宋老太太的拐杖落地,不可置信地转向张芊,后者尚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只不住重复道:「我……我不知道,她一应路引文碟都是齐全的……怎么会是那个走失的贵妃呢?」 谢修娘生生挨了我三口,疼得泪盈于睫,但仍勉力支撑着把我用力綑扎起来,用的是宫里专门捆贵胄女眷的法子,限制我的活动,又让我伤不到自己。 她喘着气道:「是皇后,皇后给了她身份,不然她根本躲不过一次次盘查,老太太,她根本不是走失的,她从一开始就备好了需要的文书,想好了生计,是处心积虑逃跑的!」 我口中被塞了她的手帕,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昔日你妖言媚上,支使我弹琵琶时,可曾想到有今日!」 谢修娘的眼睛清亮得像只野猫,带着刻薄的兴奋,好像绑住了我,能坐在皇帝怀里听琵琶的人就变成了她一样。 「够了!」 老迈的声音撕破耳膜。 宋老太太拄着拐杖走到了我面前,瞪了谢修娘一眼,突然一个巴掌甩到了谢修娘脸上。 谢修娘惊叫一声,惶然捂着脸,嗫嚅道:「老夫人……」 「闭嘴!你这个蠢货!」老夫人勐地一顿拐杖:「她再怎么样也是贵妃娘娘,岂是你这等卑贱之人可随意触碰的?」 谢修娘目露怨毒之色,思量片刻后,撩衣跪下,对我磕了个头,强作恭敬道:「贵妃娘娘,奴方才多有得罪,甘愿领罚。」 第229页 我想说话,可嘴里塞了帕子,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谢修娘想把帕子抽出来,却被宋老太太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 宋老太太关切地看了我的伤口一眼,毕恭毕敬道:「妾室和家丁们不懂事儿,想是吓到贵妃娘娘了,让娘娘不慎伤了自个儿,只是宋府偏僻,难寻良医,老身听闻我这侄孙女婿正是在奉命寻找贵妃娘娘,不如贵妃娘娘先移驾去芊丫头府上,老身随后来探望?」 我瞪大了眼,更加大声地呜呜叫起来。 不行!绝对不行! 张芊夫君在县里分管传驿、县防等,我若是落入他手中,不过十日,长安就会得到我的消息,到时候…… 光是想想,我就恐惧得都颤抖了起来。 宋老太太和颜悦色地对张芊道:「你意下如何?」 张芊终于冷静了些许,看了我一眼。 短暂的惊诧后,她又变回了那个会权衡利弊,出手利落的精明女人了。 接触到我祈求的目光,她硬着心肠,扭过了头去,对宋老太太行了一礼:「请老太太放心,侄孙女必会好生照顾贵妃娘娘。」 「如此甚好。」宋老太太颔首。 这就是大族的行事风格,一个稳字为先,我不愿体面,她就要帮我体面。 * 我被裹得密不透风,如一个烫手山芋,被宋老太太三两下踢给了张芊。 张芊当机立断地接下了。 「……你为什么偏偏跑来洺州呢?」 这时在前往她家宅子的路上,张芊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 我的眼神空洞得像是死了一样。 「算了,你不用告诉我。」把我抬入了一间空屋,她坐在我床头,没头没脑道:「我也不算对不起你,是皇帝想要找你,你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落在我夫君手里,起码没有便宜外人。」 说完了后,大约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太混帐,沉默了一瞬,嘆了口气:「我早觉得奇怪,你虽然自称伺候过皇后的丫鬟,可看这做派和气度,哪有些丫鬟模样?我只道是长安人天生的贵气,没想到你还真的来头不小。」 「你来了我这里,就别想着寻死了,我可不是谢修娘那蠢货,不会给你这机会。」张芊道:「为什么要寻死觅活的呢?你好歹是贵妃,皇帝花了那么大力气寻你,心里是有你的,回头把错一认,拿小意一哄,照样能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她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嗡嗡地响在我耳边,我茫然地听着,心里如同一片焦土,没有思考的能力,只余无边无际的绝望。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我付出那么多代价,九死一生地从山里走出来,一路躲过了多少追查才到洺州,定居之后,也是无比小心谨慎,怎么偏偏就在阴沟里翻了船呢? 一个人要怎样做,才能逃过上天安排的厄运? 我的父兄坦然地接受了死亡,或许对身在绝境的人来说,这是最体面的归宿,可我连杀掉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我试过绝食,没有用,张芊一点也不怕得罪我,撬开我牙关,硬是给我灌下了汤水,她打心底觉得这是在为我好,因为她无法想像怎么会有女人放着贵妃不当,跑来这穷乡僻壤教她弟弟画画儿。 「你们贵人,当真难懂得很,」 她替我换上了她最好的一件衣裳,感慨道:「不过你很快就能回去了,我夫君派了最快的大宛马去长安传信,算算日子,应该已经将消息送入长安了。」 也就是说,就在此刻,李斯焱已经知道我还活着了。 我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要来抓我回去了。 或许这次他不会那么仁慈,仅仅是关着我而已,我骗了他,他耗费了那么多代价来找我,一朝如愿,怎么会善罢甘休? 我想不出来他会对我做些什么,李斯焱说过,他最擅长折磨人,亲手逼疯了无数与他作对的旧臣,我怕极了,怕到都不敢去细想的地步。 他是疯子,行为完全无法被预料的疯子。 * 张芊走时,特地带走了房中一切锋锐的物品,还往墙上铺了厚厚的锦被,捕捉到我怨憎的眼神,她讪讪道:「贵妃娘娘得陛下爱重,万万不能伤了自个儿。」 她没讲出来的下半句是:即使要伤自己,也别在她的地界上伤。 咔嚓,门锁轻轻一响,她沉稳离去。 我挣扎着爬起来,只觉头晕目眩,是张芊怕我折腾,给我灌了神志昏沉的汤药,这汤药效果霸道,话本里描述的十香软筋散也不过如此了。 手还没摸到窗子,便已经无力地垂了下来。 我靠着墙根喘气,勉强睁着眼,看着外头的夕阳渐渐落山,在窗纸上映出血一样的红色。 离李斯焱到达洺州又近了一天。 他此刻一定又惊又怒吧,我缓缓闭上眼,回想起了他生气时的模样。 他还能对我发怒,就算是好事,最怕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好像在看一只将死的猎物一样。 不行! 我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居然摇摇晃晃站起了身,步履蹒跚地走向了小屋唯一的门。 我用尽全力抓起灯架子,准备把这该死的破门砸开。 可我未料到的是,我还没有发力,门居然从外头自己打开了。 第230页 从那道打开的缝隙中,我看见了外头的情形。 三更的天,月光清冷,风号如哭,目光所及之处,几个守卫正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边上滚落着几只酒瓶。 一个人影费力地拖动他们的身体,似是想码齐他们。 「张郎君,别管他们了,还是救我们娘子要紧!」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焦急地响起。 「稍等,稍等,就快好了。」那人满头大汗。 我缓缓放开了灯架子,一股狂喜的泪冲上了眼眶。 是小枝和张至。 终于有人来救我了。 * 张至似乎到现在都没有搞清状况。 他去洛阳考试归来,方一下马车,姐姐就急急告诉他,他的师傅王芽玉并非皇后身边的婢女,其真实身份乃是皇帝走失的贵妃,不日就将返回长安。 贵……贵妃?那个画像被贴得铺天盖地的贵妃? 张至当场就傻了。 「会不会是弄错了?」 他话音未落,姐姐就气急败坏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你别说了,绝对错不了,我警告你,这滩水千万淌不得,给我老老实实回洺州去,这儿没你的事!」 不独是张至,探微和恺之也同样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尤其是恺之,乍一听闻我的身份,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住喃喃道:「王娘子是贵妃娘娘?我的天……怎么可能?」 张至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在他的概念里,师傅就是师傅,没有旁的身份,如果有了,那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其实这不怪他,实在是我的形象和传统的嫔妃相去甚远,我不说,谁能想得到一个爱画春图,穷得连房都租不起的女人是国朝最得宠的贵妃呢? 下午时分,张至梦游一般地出了府,恰好在门前撞到一个丫鬟,那丫鬟正是小枝。 小枝是第一个发现我失踪的人。 我两夜未归,她万分忐忑,先是去了张芊府上探问,张芊搪塞她说我要住在府上几日,小枝不信,又去报了官,张芊见她执拗,怕她捅出篓子来,只得以实相告,还暗里警告她不许声张。 不许声张?小枝才不信这个邪。 她被卖掉的前一年,几乎日日过着遭人软禁的日子,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生怕我也落入同样的境地,端得是心急如焚,正在外面想着办法的时候,勐地看见了张至。 「我说服了张郎君。」小枝利落地把我抱起来,放到张至的后背上:「我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若眼睁睁看着恩师身陷囹圄而不搭救,便不可自谓君子。」 张至深以为然地点头。 我被我的乖徒背在背上,虽然十分感动,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感慨:张芊也是倒霉,机关算尽,没想到还是败在了坑姐姐的猪弟弟手里…… 「不对啊?那你怎么处理这些侍卫的呢?」我问道。 小枝边拿石头垫在土墙下,边回答道:「是我,我偷偷往酒里加了些料,他们一时半会不会醒。」 「小枝真厉害!」 我感动得眼泪汪汪,我遇男人的运气奇烂,遇到的丫鬟小厮却都又聪明又能干,可见老天是公平的,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一定会另开几扇窗。 亏我当时还嫌弃她寡言,如今才知道,买小枝花的三两银子,绝对是我这辈子花的最值的一笔钱啊! * 张至和小枝趁着夜色,把我送上一架小驴车,紧锣密鼓赶向了南方。 「往南方走有个渡口,每日清晨发船,张娘子怕走漏风声,招来不轨之人,所以未曾将你的下落透露出去。」小枝稳稳地扶着车壁:「我们上了船,再接着往南边走,到时候再寻地方住下。」 我嗯了一声,看了眼张至的背影,犹豫道:「你姐姐那儿……她会不会受到责罚?」 张至挠挠头:「我也不知道……但她一贯聪明,总能找到法子应对的。」 幸好张芊没听到,要不然还不气背过去。 我沉默下来。 确如张至所言,张芊想要应付过去,并不艰难。 诚然,没看住我是大罪过,可李斯焱正在气头上,不会有心情去寻她一个无名小卒的晦气,她如果够聪明,把黑锅往什么山匪马贼身上一推了事,说不定连罚都不用领。 我教张至:「回去之后先跟你姐认错,然后你让她告诉皇帝,是一伙黑衣带甲的人劫走了我,看起来行伍出身,衣背上绣着字……如此,皇帝就不会怀疑到你们头上。」 张至好心救我,我可不能连累他。 张至颔首:「好,我便这么与阿姐说。」 他望向前方:「快到渡口了,我不能再护送你们向前了,师傅,你中了什么药?现在可能行走?」 小枝道:「是大夫麻醉病人用的麻药,不伤身子,只需缓缓就好了。」 张芊怕把我药死,没下重剂量,小枝餵我灌下了两口解酒药,我的四肢便渐渐有了力气。 我对张至道:「行走无碍,只恐夜长梦多,须快些上船。」 他把车停在不远的街上,顶着熹微的晨光,小枝扶着我,一步一步向古渡走去。 燕赵之地景色苍凉,所见处山奔海立,只有这样的土地,才会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復返的佳句,我回望张至,他对我腼腆地笑了下,做了个深深的揖。 所有人都把我当不懂事的贵妃,只有他和小枝还把我当成一个有喜怒爱憎的普通人。 第231页 他们救我,冒了何其大的风险,我却无以为报,只知不能让他们的好意付之东流。 我忍住泪意,抓紧了小枝的手。 「我们走。」 狩猎 古渡口规模不大,我没有许多船可选。 但在有限的选择中,我毫不犹豫地带着小枝上了目的地最远的那艘商船。 商队管事收了我的银子,告诉我他们船要沿河往下走,最后去黄河上的东津渡口。 「好,」我道:「劳烦尽快发船。」 * 管事拨给了我一间狭小的船舱,并两床被褥,一些饭食,我闷声不响地尽数吃下,坐在角落里出神。 小枝轻手轻脚走来,替我披了件衣裳,小声道:「江上冷,娘子多穿些。」 「谢谢。」我低声道。 船队出发了,行驶于浑黄狭窄的江面上,两岸是望不到边的农田,渺渺晨光中,远处可见依稀的青山。 良久,我慢慢地开了口:「小枝,你不好奇我的事吗?」 小枝摇摇头:「不好奇,你之前同杜小娘子说起过,有个恶霸曾经欺负过你,你既然当过贵妃,那欺负你的人,必是皇帝了。」 「对。」我苦笑道:「他是皇帝,皇位是从亲哥哥手里抢来的,为了立威,硬逼着史官低头,我家三个史官悉数死在殿前,我是第四个,没死,但境况比死掉还要糟糕。」 沉痛的记忆又被翻捡了出来,沾着陈年的血色,顷刻间把我拉回那噩梦般的一天。 我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地对小枝讲起旧事,讲起我和李斯焱之间扭曲的情仇、我是怎么藉机逃出来、又是怎么被谢修娘捉住的……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小枝不说话,只沉默地听着。 「这次要是被他再抓回去,我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我笑了笑:「我骗了他,把他骗得熘熘转,小枝,你不知道他生气起来有多可怕。」 小枝轻声道:「那就逃得远一些,不要让他找到。」 我上一次出宫的时候,庆福也同我说过一样的话。 那时他已经看出了端倪,不便与我明说,只让我走,走得远远的,我也确实有这个打算,可还没来得及离开,李斯焱就出了手,彻底斩断了我的指望。 都让我远走高飞,可天下之大,我又能避去哪儿呢? * 我明白,凭李斯焱的本事,若真对我上心,迟早会查到这艘商船上来,所以我早早地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某一天李斯焱带着他的侍卫破门而入,把我抓回长安。 可船驶过了洺州,相州,入黄河,又过了齐州,李斯焱的兵马却迟迟未出现。 我觉得奇怪,但凭空又生出一股子侥倖来:或许是张芊成功地忽悠住了李斯焱呢?再说那渡口旅人颇多,李斯焱未必知道我已经悄悄遁走了。 小枝也宽慰我:「娘子能走一次,就能走第二回。」 我不敢深想,草草地点了头。 商船还在往下走,稳稳地向东津渡前行。 小枝问我到了东津渡该怎么办。 我直言自己也不知道,可能会在大渡找个出海的船只,又可能往南走,都可以,越远越好。 小枝算着银子,说如果能出海,我们带的钱财足够沿着岸线去岭南了,只不过到了那里会辛苦一点,岭南蛇虫多,烟瘴四起,自不如北方舒服。 我吃了一口饼,从小窗中往外望,由燕赵之地到齐鲁,一路山水由粗犷渐渐转为灵秀,江上的船只也多了起来。 偶尔商船靠岸,我却不敢出去,只谨慎地让小枝下去看看,重点看渡口有没有贴我的通缉令,看有没有甲士追来。 小枝把黄河下游的大渡看了个遍,每次回来都说没有。 我皱眉道:「许是通缉的画像都贴在城门口了,给渡口的还没画出来。」 小枝怜悯地瞧着我,眼神里写满了:你怎么就招了这么个瘟神? 「我给自己算过一卦,」我沮丧地对她道:「卦里说我前年运势大凶,去年运势小凶,今年运势下下大凶,一个人连走三年背字,我现在能有个人形就不错了。」 小枝安慰我:「常言道否极泰来,娘子的福气在后头。」 后头?我又开始苦笑。 我没告诉她的是,我明年还会继续流年不利,这厄运一眼望不到头,怎能不让人绝望。 * 管事拨给我的这一间船舱十分狭小,角落里还堆放着一些货品,四壁冷清,唯有一面高窗悬于梁下,不至于让幽室太过逼仄。 在压抑的氛围中,我担惊受怕地数着日子,从洺州一路漂泊到了东津渡口。 下船的那一刻,阳光肆意地洒了我满身满眼,恍如隔世。 我看着湛蓝的天色,天光下宽广的长河,几乎掉下眼泪来。 心中狠狠出了口郁气:他妈的,管它什么大吉还是大凶,我既然当初敢走,就能承担被找到的后果,这一年多的自由时光就算我偷来的好了,哪怕再让我选一次,我也照样要走,绝不回头。 知道前路兇险,所以更该只争朝夕地活,人生百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想太多又有何用,有一日自由就算一日。 「小枝,去找出海的船!」我紧紧抓着包袱,从牙缝中道:「东渡扶桑,新罗的都行,我不信我去了别国地界,狗皇帝还敢打上门来!」 第232页 小枝指着远处一条木兰长船道:「娘子,你瞧那个,像是艘海船。 东津渡口车水马龙,忙碌非常,我眯起眼,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渡口最边缘处,停着一艘朴素的长船,船身没有一丝装饰,中间高高架着两面帆,一瞧便知是为出海准备的。 但诡异的是,那船上的舟子极少,只有三四个在甲板上忙碌而已,旁的船边皆有重甲侍卫看守,唯有这艘船守备宽松。 我用长巾捂住了头脸,低着脑袋走在人潮中,明明遮盖严实,却仍觉得许多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我和小枝身上,令人无端地心慌。 处处都是侍卫…… 我认得他们的服饰,折冲府的衣甲,领头的穿的是金吾卫的行头,禁军在此处出现,清楚地说明了一件事——李斯焱已经查过来了。 那金吾卫状若漫不经心地往我这边扫了一眼,我大骇,不自觉地揪紧了头巾。 小枝的声音也在抖,对我道:「娘子,那些人好像在看你。」 我咬牙道:「他们真的起疑的话,早该查到我们了,何须等到今日?」 「眼下怎么办?」小枝有些慌了。 我定了定神:「继续走,上那艘海船,那船偏僻,看守的侍卫最少,我们浑水摸鱼,说不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过这一劫。」 「好。」小丫头露出破釜沉舟的神色。 我深吸了一口气,与小枝一同大步走去了那艘长船边。 一个舟子正忙着往船上装货品,我观察许久,确定了这船真的只是因为停得太偏僻,所以才没人把守,才谨慎上前道:「小哥,敢问此船驶往何处?」 舟子老练地将一只木箱拉上船去,并未抬头看我,只客气道:「去日出之国,东海扶桑。」 果真是出海的船! 我难以相信自己运气那么好,追问道:「何日启程呢?」 舟子仍不看我,低着头道:「今日,再过一个时辰就该走了。」 我的心又是一阵勐跳,狂喜涌上心头。 这可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递上了枕头!恰好有这样一艘船在等我,我从此处东渡扶桑,去了异国,只需装作海难倖存者,隐姓埋名地住下来,任李斯焱有再大的本事都找不到我了! 此刻的我全然被这天大的好事沖昏了头脑,好像在绝望的深井之中,看见了一根垂下的绳索,即使隐约感觉奇怪,也顾不得了,只一厢情愿地觉得,这就是老天在垂怜我。 小枝迟疑:「娘子可要想好了,城中老人说过,海上有吞舟巨兽,况且异国遥远,或许此生再无踏回故土的可能,娘子真的要去吗?」 我道:「我要去,我宁可揣着希望葬身鱼腹,也不想再躺在灭门仇人枕边。」 听到我这样说,那舟子搬箱子的手微微一顿。 小枝嘆道:「好,我陪娘子。」 那舟子轻声道:「这位娘子想搭我们的船,并非不可,但此事还需告知我们主人,才可定夺,主人就在舱中,娘子与他说吧。」 说罢,他箱子也不搬了,径直下了船,走前为我指了帆下唯一一间舱室。 小枝看了眼他的背影,对我道:「那扶桑人汉话说得真好。」 我一愣:「你怎么看出他是扶桑人?」 「我们这儿的舟子都不爱净面剃鬚,可他却没有鬍子。」小枝道:「长得不像,讲话的调子也不大像,声气儿怪里怪气的。」 「官话的确难学。」我并未往心里头去。 * 舟子让我去找管事,我并未多想,直带着小枝去了他指的船舱。 站在门外叩门三声,又三声,无人应答。 我有些着急,不顾礼数,口中边道:「事出紧急,望管事通融一二。」一边推门而入。 可就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我的灵魂在身体中狠狠地摇晃了一下。 「娘子,怎么了?」小枝疑惑道:「是这屋子有何不妥……」 待看清屋中状况,她倒吸一口冷气,死死捂住了嘴。 「这……」她哆嗦着,仓皇转头望向我。 我静得如一座墓碑,面色死白。 他来了。 * 谁也想不到,外表朴素,毫无雕饰的长船内,暗藏着一间富丽堂皇,极尽奢华的船舱。 正前方摆着一架一人多高的山水屏风,画楚岫云归,巫山朝暮,每一针每一线都熟悉无比,这是李斯焱送我的第一件礼物。 屋内一应陈设,皆是我在紫宸殿时惯看的那些,就连我闲时插瓶供养的梅也还在,只不过那梅花早已干枯了,秃枝上缀着难看的暗红色,像星星点点的血。 上一刻,我还满怀期待,想扬帆东渡,去异乡重头来过。 不过推开了一扇舱门,美梦就化作了齑粉。 我这一生受过很多惊吓,有过很多次绝望的时刻,但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刻骨铭心,像人歷尽艰辛攀上百尺高崖,却被一根根掰开扒在悬崖上的手指一样。 从人间跌回地狱,不外如是。 悲怆得想笑,想大笑,可我的牙关打颤,已失去了出声的能力。 原来我这半月来经歷的种种顺利,都是他的刻意纵容,只待着在最后时分收网扑杀,兜兜转转一年多,我以为自己有披荆斩棘的力量,殊不知自己仍是在他手中挣扎的鸟。 第233页 木然地转过头去,我看见了小枝在急切地叫我的名字,声音忽大忽小,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可她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了,甲板上传来脚步声,潮水一样的甲士正往这座孤舱前行,纷乱如有千军万马。 在海潮一样的金吾卫中,我看到了先前替我指路的那个舟子。 ——小枝猜错了,他不是什么扶桑人,而是宫中来的内侍,净过身,所以面白无须,说话调子奇怪。 我本该察觉的,可那时心急如焚,才一叶障目,未发现这明显的不对之处。 是我的错。 他们沉默地围拢过来,小枝吓得呆了,死死攥住我的胳膊。 「啊!」 一道尖叫撕裂了我的耳膜。 我机械地回过头,看见两个金吾卫抓住了小枝,往船下拖去,小枝惊恐地不断踢打尖叫:「娘子!娘子!」 金吾卫充耳不闻,举止粗暴。 他们想把小枝劫走! 我脑中嗡了一声,冲过去高声道:「你们快放了她!不就是要抓我吗?我跟你们走就是了,她还小,别对她出手!」 小枝哭了:「救命!」 眼见她消失在了人墙后,只留断续的哭声,我跌跌撞撞追过去,身体却勐地撞上了两桿冰冷的铁枪。 我徒劳地妄图推开他们,可金吾卫的铁壁岂是我能撼动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小枝远去,最后连哭声都听不见了。 「娘娘冷静些。」那内侍恭恭敬敬地开口。 「放了她!」 那内侍垂首道:「陛下的命令,让把娘娘身边的奸佞小人统统扔进东海餵鱼,我等违抗不得。」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我一下就崩溃了:「他恨我便杀了我好了,为什么要动小枝!她才十二岁!」 内侍淡淡道:「娘娘息怒。」 「滚开。」我红着眼站起身,慢慢地往后退,直至后背贴上了舱门。 那些金吾卫以我为中心,站成一个半圆形。 我猜皇帝给了他们命令,只准围堵与驱赶,除此之外,不准碰我一根手指。 那内侍看了看那扇门,垂首道:「陛下在里面,还望娘娘……」 我一寸一寸地转身,恨得浑身颤抖。 四面楚歌,腹背受敌,我已走到了末路。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我冷笑道:「想见我对吗?没有我活不下去了对吗?好,如他所愿,就让他见我的尸骸吧。」 说罢,我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碎瓷片,扬手向心口扎去。 * 我空有一腔自杀的觉悟,但操作的准头一向不大好。 当年在宣政殿前没及时抹脖子,生出后头种种事端,后来每次自杀,总是慢那么一点点,莫名其妙地捡回了一条又一条命,才兜兜转转苟活到了今日。 当我拿出那碎瓷片的时候,我几乎能听见那内侍心魂巨震的声音,他瞪大了眼,尖声大叫道:「快!快拦住她!」 金吾卫们慌乱上前,可我早已算好了距离,他们来得再快,也无法阻止我把瓷片扎入心脏。 李斯焱想见我,那就把这副皮囊留给他,让他见个够好了! 我闭上眼,对自己下了死手。 生死一线之间,我身后的门猝然开启。 电光火石间,有人击打了我的手肘,出手狠戾无伦,几乎把我的关节打碎。 接着是一股蛮横的大力,将我整个人压倒在甲板上,那瓷片割破了我的手心,也刺破了他的胳膊,沾着我们两人鲜浓的血液,落在了一边。 我挣扎着去捡,视线中却出现了一双绣龙纹的黑靴,不轻不重地踩在我的手指上,压得我动弹不得。 片刻后,黑靴的主人移开了腿,慢条斯理地将鞋底的血迹搓磨干净。 「这次倒是利落,看来在外头野了一年,还算有些长进。」 慵懒的男声在我头顶响起,平缓戏嚯如昔,可现今落在我耳中,不啻于大雨里的惊雷。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我浑身的血一点点凉了下来,被他踩着的双手都失去了知觉。 李斯焱……是他,他真的来了。 我又一次落入了他的手心。 方才的孤勇已被翻涌而出的恐惧驱赶得一干二净,我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 惊惧地回过头去,入眼的是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庞,狐狸眼睛,鼻樑高挺,嘴唇薄而微扬。 刺目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照得他眉目锐利如刻骨钢刀。 金吾卫们自觉地退开,不消片刻功夫,就全都退到甲板边,给他们的主人和主人逃家的野鸟留出足够的空间来。 男人居高临下看着我,嘴角带笑,眼光森冷。 「缨缨,别来无恙。」 * 别来无恙,听起来那么讽刺。 我们两人的状况可都谈不上无恙,我被割破了手,被死死压制在地上,他也瘦得厉害,两颊凹陷下去,配上他恨得发红的眼,看起来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下巴忽地一痛,李斯焱蹲下了身,捏着我的腮帮,迫使我抬起头来。 我像只断颈的天鹅,在他手中费力地唿吸。 他这样贪婪地盯着我满是污垢与泥土的脸看,看了许久,眼中有失而復得的狂喜,亦有强烈的恨意。 我脸色苍白,两耳轰鸣,手心的伤口血流如注。 第234页 「为什么要逃走呢?缨缨,你告诉朕为什么?」 他轻声地问,但好像又不希冀答案。 盖因他也清楚地知道,过往的那些温存的日子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梦,我始终清醒,始终视他为夺走平静日子的恶魔。 为什么?因为从一开始就都是错的,人是错的,时机也是错的,这世上最不该在一起的就是我们两人。 我心如死灰。 见我倔强地紧抿着嘴,他强行伪装的淡定冷漠终于绷不住了,似被一锅冰凉的水兜头浇下,他四肢软下来,半跪在我面前,猩红的眼底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紧紧捏着我的下巴道:「你说话,说啊!」 话音中竟然带着微不可察的哭腔。 「你再给朕装死,朕让你的徒弟们全都给你陪葬!」 「为什么?因为我不想在灭门仇人面前,像个妓家一样张开腿!」 我嘶声吼道。 那一剎那,豁出去的恨意几乎将我燃烧殆尽。 他只知道用我所爱之人来威胁我,一次,又一次,我又想哭又想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忍着手上的痛意,摇摇晃晃站起了身。 数日星夜兼程,疲惫赶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我的精神和身体都已经到了极限,整个人徘徊在疯癫边缘。 前一步是万丈深渊,后一步是连山绝壁,进退维谷。 他也和我一样愤怒,愤怒中却又参杂着我看不懂的眷念。 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复杂的情感,可能是出自报復心,我不择手段地想把他脆弱的真心狠狠踩碎。 「这样屈辱的日子我早过够了!」 「继续说。」他死死盯着我,话音清冷瘆人。 「李斯焱,问我这种愚蠢的问题,你幼不幼稚?对,我是自己逃出来的,我筹划了很久,我跟你在汤池里,在芙蓉苑,在床上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着逃出生天!」 自父兄过身后,我受过的伤痛,忍过的强迫,统统都积在心里,积作一潭苦水,而今话匣子一开,就再也收不住了。 「你知道被杀父仇人触碰是什么感觉吗?我来告诉你,你每次幸我都让我觉得噁心,钝刀子割心一样难过,不过,勾着你上我的床倒也还算值得,你果真对我放松了警惕,你以为小意伺候我几回就能让我离不开你吗?我倒还没有那么没种。」 我想李斯焱也明白这些,可心里有数,和真真切切听见我说出这些难听的实话终归不同,我快意地看到他如被我的话语刺穿了心肺一样,痛得面目狰狞惨白,眼中逐渐酝酿出黑沉沉的戾气,似乎能把天地都吞没了一样。 那些嬉笑怒骂的相处,那些耳鬓厮磨,相濡以沫的温情之时,他全心投入,我内怀鬼胎,好一个天大的笑话。 可我一点也不在乎他的痛苦,笑话!从一开始就是他步步紧逼,作为游戏的掌握者,他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卖弄喜悲?他不配! 我如疯妇一样指着他骂道:「你就是一只披着龙袍的畜生,杀能臣,斩史官,无恶不作,令人齿冷,哪怕我今日被你抓住了,我也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再让我选千万次,我也要离开那该死的鬼地方!」 他任我指着鼻子,酣畅淋漓地大骂,也任我拽着伤口,一遍遍地往上头扎新的刀子,不知从哪一句起,他眼里的悲怆与愤怒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空洞。 「说完了吗。」 良久,李斯焱开口道。 声音平静得要命,一点起伏都没有。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抬眼望着天空,似哭似笑:「终究是我技不如人,躲不过你,你想拿我怎么样,就拿我怎么样好了。」 「只一件事,你我间的仇怨,莫要殃及别人。」 李斯焱呆立原处,足足默了半晌。 大约是确认心真的已碎透了,他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 「好啊。」 他道:「这样也好,你不屑朕在你脚边汪汪叫,那便试试朕别的手段吧。」 作者好兴奋啊 船帆上掠过水鸟尖锐的鸣声,他单手拎起我的后衣领,毫不留情地把我甩入了那间富丽堂皇的船舱里。 我被扔在了绵软厚实的波斯地毯上,挣扎着抬起头,忽觉眼前一暗,明艷的阳光被李斯焱关在了门外。 他逆光立于屏风前,恣意地笑起来,原本就邪气俊美的容颜更添几分妖冶之气,看起来比我还像个货真价实的疯子。 又或者说,他当初在我面前当真忍得很辛苦,很小心,而现在他的奢望尽数破灭,他不想再接着忍下去了。 正当我闭上眼,等着他实施惩戒时,他瞥了眼我染血的手,拿出一盒药粉,用干净的带子细心扎好。 「不要弄脏了床榻。」他轻声道:「你总是把自己弄得皮开肉绽,这不是个好习惯。」 他的动作很轻柔,我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做完这一切后,他又拿出了另一个药瓶,慢条斯理地倒出一粒丸药,递到我嘴边。 我偏过头,被他强硬地掰正,捏住我的腮帮子,硬是将药丸塞了进去。 他淡淡道:「你说朕的触碰让你觉得噁心,每回都忍着委屈才受着,让朕觉得颇为心疼。」 「你给我吃了什么?」我隐隐觉得不对。 他抚摸着我的嘴唇,轻佻而讽刺地道:「你说呢?你给人家画过那么多春图,精通风月之事,朕用不着告诉你,你也能猜到。」 第235页 我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 「李斯焱,你……」 他扯了扯嘴角,看起来在笑,但双眼空洞得没有一丝笑意,停顿了一下,继续道: 「……以前朕顾忌你的颜面,从未捨得对你用下三滥的东西,可你不稀罕朕的心,宁可过那穷得要饭的日子,也不愿意在朕身边。」 「既然朕怎样都惹你厌恶,那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的禽兽不如吧。」 * 意识到了他给我用了什么东西之后,我耳边好像同时燃放了一千只火烧竹,热热烈烈地把我炸得体无完肤。 那下三滥的丸药,我不是没有听说过,听说能让最贞烈的女人摇尾乞怜,可我从未想过,在某日,会有人把这种东西塞入我的嘴中。 他究竟有多自卑,又有多狠心,才会对我用上下药这种最具侮辱性的手段! 我的眼中全是亮晶晶的怒焰,从喉咙口里发出悲愤的鸣叫,嘶声力竭地大骂:「李斯焱!你这个杀千刀的人渣,畜生!」 「能看到你低头的样子,就算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能超生,也是值得的。」 他居高临下看着我,神情冷漠,像是王座上的掌权者,正俯瞰处以极刑的奴隶。 他从我身上得不到爱,那就只能动用无边的权势,一根根拔掉我身上的刺。 至于我会不会痛,这不是他该考虑的事。 他只想折辱我,占据我,用最暴烈的手段,狠狠地给我一次教训,让我再无反抗的胆量。 疯狂与狠绝此刻在他身上显露无疑,是的,这才是真正的李斯焱,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哪怕两败俱伤,也绝不善罢甘休。 我掀翻了桌子,徒劳地用拳头砸门上的大锁,可以人类血肉之躯,如何能撼动钢铁?他就这样冷漠地看着我做各种无用的尝试,等待着我被药效吞噬。 「你放心,这药只会让你快乐,教你扔掉那些无用的礼义廉耻,绝不会伤着你。」他背过身去,缓缓走到一张描金绘彩的椅子边。 长腿交叠,撩衣坐下,他专注地观察着我的反应。 「应是起效了。」 他轻柔地抚摸我的侧脸。 是的,起效了。 我只觉得有一尾小鱼,在血液里四处游弋,所到之处升腾出无法疏解的燥热之气,我如同坠入一张春天的大网,网中浮躁郁热,弥散着浓郁的香,这香好像让我病了一样,我迫切地,焦灼地想寻找我的药。 意识越来越模煳,唿吸越来越急促,身体越来越脱离控制,我委顿在柔软的长毛地毯上,抬头望着眼前天神般的男人,他身上传来似有若无的薄荷味道,好像正是我缺失的那一味药。 他的眼中倒映出了我的影子,我满面坨红,眼波盈盈,柔软得像一陂春水。 多噁心的模样。 他目光黑如浓墨,盈满刻意伪装的冷漠,只是在触碰到我眼神的那瞬间,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狼狈之色。 我肩上的衣衫已经滑落了,他看着粗布衣衫边一方白莹莹的肌肤,用力闭了闭眼。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反而近乡情怯。 他这回是真的想给我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硬是维持着那睥睨天下的姿态,淡淡道:「过来,缨缨。」 我凝聚起最后一丝清醒,强撑着站起身,像个醉鬼一样,踉踉跄跄走了两步,猝不及防地摔倒在他跟前,脑袋软软地搭在他的龙靴上。 我匍匐在他脚下,男人修长笔直的双腿在我面前交叠,他的革带擦得极亮,玉扣上的龙纹怒目金刚,带着冷酷的意味。 见我突然无声息地倒地,李斯焱身子一震,下意识对我伸出了手:「缨……」 不料,我蓦地睁开眼,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 「快给我解药!」 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我哑着嗓子,咬牙切齿道。 他垂下眼,被我掐着脖子,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病态的笑容。 他看着我,温柔地道:「朕就是你的解药。」 他从未那样有耐心过,耐心地等那霸道的药效在我身体中慢慢发酵,看着我眼神越来越迷离,腰肢越来越软,最后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掐他脖子的手渐渐松开来,改作软绵绵搭在他肩头上。 我太难受了,那面束缚我身体的网好像化作千万只小蚂蚁,在我身上爬啊爬,意识模煳,心里涌起空洞的痒意,我悲哀地发现自己离李斯焱越来越近,祈求地望着他,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呓语:「……你帮帮我……我好难受……」 他的声音沾染了浓重的渴望,可眼底又有一丝浅浅的哀色,他捧着我的脸,轻声问道:「……沈缨,你认不认得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啊。 泪雨婆娑中,我清楚地看见他的脸,剑眉星目,眼尾上挑,多俊美的一张脸,偏偏成了我最深刻的梦魇。 我恨他。 凭什么他永远高高在上,对我予求予取,他应该也尝尝和我一样的痛楚,尝尝唯一的一线希望被生生踩碎的痛。 在意识彻底消失前的一刻,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我反而恶向胆边生,狠狠地豁了出去,抬头用力亲吻他的嘴角。 他一怔,尚未来得及惊喜,就听见我含煳不清的声音,带着报復的恶意,怨毒道:「孟哥哥,我知道是你,亲我……」 这一瞬间,好像有一根巨大的冰锥刺进了他的心脏,狠狠翻搅,把他的心切得血肉模煳。 第236页 我不过寥寥几字,便把他从神坛拉下无间地狱。 他的身躯浑身一霎僵硬如死,唯有嘴唇在哆嗦,万蛊噬心般的惊痛之中,他下意识试图推开我。 可我不如他的愿,他越是痛苦,我就越是开心,伸出双臂,像蛇一样缠住他的脖子,口中用我能想到最缱绻眷恋的语调在他耳边道:「孟哥哥,我好爱你,我要一辈子陪着你……」 「闭嘴!」他嘶声大喝。 他也无法再忍下去了,我只觉眼前一暗,整个人倒在了地毯上,他毫无章法地控制着我,血热得像是能烧起来一样,我不甘示弱,用力撕咬,趁着自己还有意识,宁可捨身做弹药,也要把他炸的体无完肤。 指甲划过他的背后,留下一排尖利的血痕,对,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我只想让他痛,他坐拥天下又有什么用?只要他还喜欢我在乎我,我就永远握有能伤到他的武器。 一肚子的恨与怒,化作带着浓烟的利剑从我口中射出:「孟哥哥,你记不记得那年夏末,你带我去明月楼看夕阳,你在楼上向我求亲,我开开心心答应了你……」 「沈缨,你他妈给我住口!」 襟前突然一凉。 「你还想着他!你竟还想着他!」李斯焱连声音都扭曲了,恨得双目赤红,像一匹失去理智的兽物:「我在宫里面一夜一夜无法入眠,收着你的东西,修缮沈氏坟冢,生怕你中元重返世间时找不到回家的路,你却在这穷乡僻壤画这些邪祟之物,还想着你的野男人!」 我才不管他说什么,只管像揽客的风尘女一样甜腻而讨好地笑,一边笑,一边扯掉腰带:「孟哥哥,我不允许你说自己是野男人,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画春宫的时候,想的都是你呀。」 手中一轻,李斯焱狠狠抽走了我的腰带,将我的两只胳膊绑在床柱子上,绑得甚是牢固,那柳青色的腰带都勒入了我的肉中。 我像蛇一样扭来扭去,媚着声音道:「孟哥哥,你轻一些,缨缨好疼呢。」 剩余的气人话被他悉数堵在了口中,他抓住我被束缚的手腕,欺身而上,动作又凶又急,我瞪大双眼,喉间发出破碎的哀鸣。 原来从前我以为的折磨其实不算什么,他已在榻上足够迁就我,他当真发起狠来,折腾女孩的手段足令人慾生欲死。 他的汗水滴落在我颈间,恨意在黏腻的空气中纠缠,是啊,我朦朦地望着天花板,身体早已麻木,我和他怎么就成了这种畸形的关系?明明做着最亲密的事,却恨不把对方拆吃入腹,不死不休。 * 月上中天的时候,他抱着我,走出了这间闷着浓烈麝香味的船舱。 这药虽刚勐,持续时间却不长,将将到一半的时候,我已经清醒了过来,浑身都痛得难以用言语描述,他太兇又太急,将这一年里所有的愤恨与不甘都宣洩了出来,他不再顾及我的感受了,全然化作一只龇牙的野兽。 我摇着头哭,脚趾绷紧,十指徒劳地抓着地毯,想要挣脱,可他的力气那么大,那么兇狠,手掌粗粝而滚烫,我像一只断掉翅膀的鸟一样,在他手中动弹不得,被迫承受他粗暴的愤怒。 那是一种夸张,肆意的玩弄,带来幕天席地的羞辱感,几乎把我整个人撕碎,我哭得泣不成声,浑身颤抖,求过他,求他停下来,可他仍闷不吭声地继续,我的哀求统统被他堵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喉咙口发出满足的喟嘆,可那声音中又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哽咽,他解下我手腕上的束缚,抱着我冷汗淋漓的身躯,喃喃道:「你为何总要逼我。」 这场盛大的凌迟结束的时候,我还在哭,可连哭都哭不出声了,只在他臂弯里发抖,脸侧在一旁,默默地掉眼泪。 我逼他了吗?可笑,从头到尾,都是他在强迫我,他怎么会有脸说出这句话? 那脆弱稍纵即逝,他很快意识到,不能再在我面前失控露怯了,一旦他向我展示出弱点,我必会狠狠地戳他的软肋,说出更多令他失控的话来。 闭了闭眼,他又恢復了之前冷酷的模样。 我恹恹抬头看了他一眼,每个指节都像被车轮子碾过一样。 他的状况也不好,换了身月白中衣,肩上的牙印若隐若现,胸口还遗留着几道尖利的血痕,全是我难以承受的时候生生挠出来的。 带着这身伤痕,他抚摸着我湿漉漉的脸,给我涂药,安抚性地轻啄我,发出轻轻的小噪音。 动作轻柔,可说出的话却那么残忍:「这便受不了了?朕准备了那么多手段,还未来得及一个个试过呢。」 「你满意了吗。」 我轻声问道。 我还记得当时的情形,我柔弱无害,呜呜咽咽地呈露在他面前,一副仍人宰割的模样。 他知道我不爱他,却依然可悲地纠缠着我。 「满意吗?看着对你不屑一顾的人,像条狗一样跪在你面前,求着你玩弄,怎么样,我用了药,滋味可是比从前更好些了?」 他的目光登时又变得阴鸷无比。 「何必费此周章,你不如直接给我灌些让人无知无觉的药,任由你摆弄,岂不是更加痛快?」我虚弱地讽刺道:「你真让我噁心。」 我的心像一片大火烧过的焦土,什么尊严,什么体面,都被一颗小小的药丸打得稀碎。 第237页 回忆起那些荒唐的零散的画面,我好像在隔着镜子看另一个人一样,有一种一股极强的荒诞感。 瞧瞧,这个女人这样放荡,这样下贱,死命纠缠着男人,如窑姐儿在讨好位高权重的恩客一样,可为什么她偏偏生着我的脸呢? 我笑起来:「李斯焱,你怎么不给我喝避子汤?你想让一个背叛你的女人生下你的孩子吗?」 他照单全收我的嘲讽,默不作声,只是紧紧地抱着我,看起来并不想辩解什么。 或许我人在他身边,他就已经足够满足,被刺个几句算什么?就当是情趣吧。 在骤雨初歇时,将坝上的石头移开,涨出来的水漫出了池边,他拿过一个软枕,垫在我臀下,滚烫的手落在我小腹上,目光微暗。 直至一个时辰后,他才抱我去浴桶里清理。 清理过程当然也很屈辱,只不过那时候我彻底昏过去了,没有见识到,醒来的时候身上穿着干燥柔软的衣服,除了疼,没有别的异样感觉。 可我仍记得那只枕头,我知道,那是让女子受孕的良方。 也就是说,这回,我讨不到避子汤了。 我盯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李斯焱淡淡道:「范太医暗中瞧过了,说你这一年身体养得很好,足以有个孩子了。」 「你让他跟踪我。」我咬牙道。 他勾唇一笑:「不然呢,你以为凭你和你那个瘦骨嶙峋的小丫头,还有个蠢秀才,就能躲过朕的追查吗?」 「那破船刚开到相州,金吾卫就发现了你的踪迹,是朕仁慈,多让你看了十天黄河之景,让你到了东津渡。」 「仁慈?」我凉凉道:「我宁可你在相州对我下手。」 他自嘲道:「在相州抓你多没意思,在最后一刻断掉希望才最绝望,瞧瞧朕有多了解你,早猜到你想远走,特意准备了海舟等候,果然,东津渡数十艘船里,你独独上了这一条,既然你自投罗网,朕当然该笑纳了。」 我闭了闭眼。 都是他事先算好的……我会走多远,会上哪条船,会有什么反应……我怎样奋力地飞,都飞不出他的五指山。 他抱着我,凝视着我白裙下面光滑的小腿,手指在我的膝头徘徊不去。 「你知道吗?当你的消息传入长安,朕日夜不眠,骑了最快的马赶来河北道,那五天里,有一天的夜色和今夜一样清朗,当时朕想的是,这回一定要打断你的腿,叫你再也走不掉。」 我的脸色勐地变了。 「不要,你想干什么,李斯焱!你清醒一点。」 感受到膝盖上施加的力道越来越大,只消再多用几分力,那里就会彻底断掉,我顾不得发虚的身体,惊恐地往外头逃,他真的要打断我的腿了!天吶! 他欺身而上,神色无悲无喜。 「……不会痛的,」他遮住我的眼睛:「朕会给你用草乌散……」 我崩溃地哭,一直哭,甩掉他碍事的手,紧紧抓住他中衣的衣襟:「不要,李斯焱,我不想当瘸子。」 他直直地盯着我流泪的眼睛许久。 我不知该怎样做,勐然想起了当年在狱中的那一幕,于是扑上去用力抱住他,沾着眼泪的嘴唇毫无章法地贴在他头脸上。 「求你,不要这样,我以后会听话的,不要动我的腿……」 我尽量让自己哭得更加楚楚可怜,脑袋埋在他颈间,模样凄楚难言。 李斯焱性格酷烈,杀伐果决,他说要打断我的腿,那说明他真的想这么做。 恐惧开始膨胀,占据了我心的每个角落,我不怕殒身,但无比害怕余生做个废人。 泪水一滴滴打在他肩膀上,我哽咽着哀求他放了我,一遍一遍地求,这辈子都没有如此低声下气过。 听着我呜呜咽咽的哭声,他的手掌握在我膝盖的位置停住了。 我连忙缩回我可怜的腿,牢牢藏在了裙子里。 他用力掰过我的脸,直勾勾地盯着我花猫一样的泣颜看了一会儿,忽然勐地抓起了身边放草乌散的瓶子,狠狠地掷了出去。 我被吓破了胆,啊地尖叫了一声,身体不自觉地蜷缩成一团。 他冷笑道:「现在知道怕了?你走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可怜模样,非要朕把你逼到这份上来,你才愿意求饶吗?」 我不说话,只是哭,哭得眼泪鼻涕煳了满脸。 他气得七窍生烟,沖我发火地吼道:「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朕还没真断你的腿呢!」 我断断续续哭道:「你刚刚明明已经使力了,都捏红了!」 ——别想忽悠我,他刚刚是真的做好了捏断我膝盖的准备的,连草乌散都备好了,只是被我一搅合,搅合得心烦意乱起来,才没有下狠手。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停下了,但我的确是有种劫后余生的侥倖感。 李斯焱背过身去,顺了好一会儿气,才又走了过来,把我打横抱起,回了船舱里头。 舱里已经收拾好了,那些凌乱的衣物、陈设统统被撤了下去,换了新的枕被,开窗通了风,只有地毯不便清理,还粘着一点淡淡的气味。 我对这个空间已经产生了阴影,李斯焱方把我放下,我就手脚并用地爬向床榻的角落,抱着被子,只露出一双惶恐的眼睛,畏惧地瞧着他。 第238页 李斯焱披上长衣,束了发,抓起茶壶倒了杯水,自顾自地喝了。 环顾四周豪华的陈设,还有瑟瑟发抖的我,他的怒气突然间爆发了。 「你是不是觉得朕好笑?」他的神情阴郁可怖,大约出于对自己的失望,抬手又摔了只杯子:「只要你一哭,就什么事都能随你心意,像你养的狗一样对吗。」 我觉得甚是荒唐。 谁家养的狗会把主人拖上床呢? 「我又何尝不是你养的金丝雀,你打落了我的巢,拔掉我的翅羽,就为了把我锁到笼子里去,好天天抚弄玩耍。」我轻声道。 「对,」他自嘲道:「朕才是主人。」 是吗? 他为了寻我,把天下都翻捡了一遍,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一条丧家的大狗在疯狂寻找主人,还是一个愤怒的主人,在试图找回他养的小鸟。 「朕应该做主人该做的事。」 他喃喃道,好像在说服自己。 他站起身,长腿迈过一地琉璃碎片,那些碎片映出莹莹的光亮,打在他稜角分明的侧脸上。 凄楚的痛骂声零碎地飘在江上,又是一个无眠的良夜。 疯狗营业 他像发疯一样不知疲倦,我昏过去,又被他摇醒,如在大海上沉沉浮浮,却一直也驶不到陆地上。 我这才算是真的知道了话本上所说被弄到下不了榻是什么意思,这种事……居然当真能做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只能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躺在被褥间。 始作俑者看起来也有些疲惫,可他的疲惫中夹杂着得偿所愿的满足。 男人事后大多神清气爽,李斯焱也不能免俗,见我被他折腾得厉害,到底还是有些怜惜,于是放柔了声音,轻轻道:「朕可是弄得太狠了?」 我眼皮子一阵一阵发沉,没一会儿就昏睡了过去,梦中隐隐听见了水声,好像是他在抱着我梳洗,慢条斯理地将我洗成一只小香球后,又把我包裹在轻软得像云一样的昂贵布料中。 一夜酣沉无梦,我太累了,一睡就睡到了次日黄昏。 醒来时身上清清爽爽,已经套上了新的中衣,李斯焱坐在不远处一只几案前,手持表章凝眉思考。 半晌,他提起硃笔,批了一个准字。 无意间抬头看见我醒来,他一怔,身体比脑子先动,眼巴巴向我走了过来道:「你醒了,饿了吗?」 下一秒,他自己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有些……贱,上赶着来伺候我一样,于是轻轻咳嗽一声,直起腰板道:「朕找回了你的旧衣,看起来还能穿。」 我皱眉,低头看了眼身上雪白的新衣,觉得这人的脑子仿佛有什么疾病。 他想表达他现在根本不在乎我吗?他觉得我会信吗? 回想起他前两次都在纾解后,拿出了枕头垫在我腰下,似乎在期盼与我有个孩子……我越发确定了他仍在奢望着我能回心转意,只是暂时还不愿意承认而已。 见我没反应,只坐在床头怔怔出神,李斯焱又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低声吩咐舱外的内侍去请太医,备吃食等,内侍领命而去,很快,一套精緻的餐点和满头大汗的范太医一起送到了我床头。 范太医欲言又止,我猜他是想说不可纵慾过度……但看皇帝的脸色,他终究是没敢,只说:「要注意休养生息,切莫再透支身子了。」 李斯焱应该听懂了,可看他的模样,他并不打算遵医嘱。 折腾过后,李斯焱拿出了一把细细的金色锁链,并两只小小的脚镣,在我虚弱的抗议声中,把它们系在我的脚腕间。 他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柔声安慰道:「别怕,习惯了便好。」 见金闪闪的脚镣将我的脚腕衬托得更加细白可爱,他的喉结滚动,手指轻轻落在我的小腿上。 我狠狠踢了他一脚,嘶哑着嗓子道:「滚,别碰我!」 他知道我乍然被囚,一时无法接受,自觉通情达理道:「好,那朕先去……」 他话音未落,又一只香球凌空向他飞去:「滚!」 李斯焱在原地阴着脸站了一会儿,随即哼了一声,惺惺地走了,我披头散髮,状若疯妇,眼盯着脚镣,几乎瞪出血来。 那脚镣做工精良,内里还垫了柔软的衬布,可不知是由什么材料制成,居然坚如铁石,我用手扯,用牙咬,用家具磨,怎样都没办法解开它。 李斯焱回船舱里给我送食物,发现了我像仓鼠一样试着磨开它,神情顿时冷了下来,一夕之间,床舱内所有稍有硬度的金铁统统消失了,而是换成了有韧性的木料或是丝绵。 宫女们战战兢兢张罗着换材料,都是我熟悉的面孔,宿夕惠月,蝉儿虎跃……我抿着嘴坐在榻上,把戴着镣铐的脚腕往回缩了一些,怕让她们瞧见我这狼狈不堪,受制于人的模样。 李斯焱见到了,冷冷地讥嘲道:「何必掩饰?这里的宫人,长安的官宦,外头的黎民百姓,哪个不知道你沈缨是朕的女人?除非朕死了,否则你别想再踏出这儿一步。」 我闷声不响,同样冷冰冰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撩起脚踝上细细的链子,往脖子上绕去。 不远处的男人勃然变色,额上的青筋根根暴起,闪电一样冲到我面前,死死攥住我的手腕。 我垂下眼,目光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手上——他在怕。 第239页 怕我不管不顾地死了对吗。 他粗暴地把我的手举过头顶,狠狠道:「再敢动这个心思,朕现在就当着他们的面把你上了!你试试看。「 宿夕惠月身体不约而同地一抖。 皇帝雷霆之怒,饶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她们也觉得可怕至极。 而我……我丝毫不惧,当着他们的面,发了狠地挣脱李斯焱的桎梏,一巴掌扇在他那张俊俏的脸上。 啪,巴掌声清脆爽利,被打的男人头偏向一边,额发垂下来遮住了双眼,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大概能猜到——应该是很生气的。 我冷冷道:「垃圾。」 宿夕惠月已经吓呆了。 从前我也莽得很,但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巴掌说扇就扇,态度冷漠无情。 李斯焱一寸一寸扭过头,伸手摸摸被我打过的地方,居然发出了一丝短促的轻笑。 他脸上带着癫狂狰狞的笑容,对宿夕惠月道:「看好她。」 说罢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没一会儿,舱门被一脚踢开,一个人影如破布袋一样被狠狠甩入了舱中,我吓得抓紧了床被,李斯焱大步走上前来,除下身上的披风罩住了我。 我茫然地从披风中探出头,目光落在那不省人事的人影上,忽地大叫一声:「张至?」 这人身上穿的青布衣十分眼熟,不就是当初探微打过补丁的那件? 可是李斯焱抓他来干什么! 尚在惊惧之中,李斯焱已经叫来了内侍按住张至的手脚,腰间短刀出鞘,向他手掌扎去。 「不要!」我的吼声撕心裂肺。 刀尖微斜,扎在他掌边的地毯上。 李斯焱扔掉匕首,抓住我的下巴冷笑道:「你打朕,骂朕都无所谓,可要是再让朕知道了你拿链子抹脖子,你在洺州,在长安的这些朋友,一个都别想活下来!」 我的泪水几乎瞬间滚落下来,一口咬在他肩头,犬牙陷入他紧实的肌肉中,血蜿蜒而下。 他的肩头伤痕累累,全是我的指痕牙印。 「我恨你!我恨你!」我哭着喊。 「你恨朕吧。」他用力抱着我,喃喃道:「恨也是种情感。」 * 自此之后,他每日都会来这间船舱,我同他闹,骂他,打他,扔东西砸他,他却只是任由我闹,等我没了力气再把我按倒在榻上,做他最近最执着的事。 他神色一贯平静,只有在榻上逞兇斗狠的时候才会表露出一点情绪:他仍是对我有怨怒的,他一点都不如表面上那般不在乎。 这样对峙了不知多少日,我不再有心力去对抗他了,他来或走,我都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我以为这样能让他感到安心,可没想到李斯焱居然被我这副死鱼模样气得不轻,连表面的冷酷都无暇维护了,气急败坏道地摇晃着我的肩膀道:「沈缨!你别以为装成这样就能倒朕的胃口,朕不吃这套!」 木然地歪在榻上,任他把我的腰肢摆布成一个塌陷的弧度,再从后面用力捉住我的手……这样没有用,我何尝不知道呢?可我只是累了而已。 这样的我,怎么能做出令他满意的回馈呢? 他似乎意识到了不对,慢慢停下了动作,转而更加温柔地舔舐逗弄,好像在试图唤醒我的热情,可我不管他如何小意伺候,都如一条死鱼一样毫无反应。 他又渐渐生气起来,蛮横地把我抱至床边,掐着腰撞弄亵玩,刻意地放浪形骸,像是在同我赌气一样。 大床摇得嘎吱作响,他的汗水滴在我颈边,模煳的意识中,他厉声迫我抬起脸看他,我茫茫然地转过头,刚转至一半,眼前便狠狠一黑,失去了所有意识。 不知多久后,我悠悠转醒了过来,见李斯焱穿着单衣,长身玉立地站在我面前。 他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墨来。 「醒了?」他道:「过来,把这碗汤喝了。」 我认得这汤,这齣自范太医的独家秘方,十全大补,滋阴壮阳,尤其专治低血糖。 我缓缓坐起身,被子滑落下来,低头一瞧,发现身上已经被他套上了一件单薄的中衣,想必是我昏迷后,范太医已来看过我了。 不过,他应当没检查出我有什么毛病,若真有的话,李斯焱不会如现在这样淡定,还给我补汤喝。 我看了眼那散发着浓郁药味的补汤,低头道:「我不喝。」 他淡淡道:「不想喝?想把自己耗死,留给朕一具尸身?」 我坐在床头,没说话。 他平静而扭曲地一笑:「想得美,没有朕的同意,阎王也不敢收你。」 说罢,他自己持碗喝了一口,倾身哺入我的口中,清苦的药味混杂着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尽数灌给了我,我呛得勐烈地咳嗽起来。 他轻轻抚摸我的后背,淡淡道:「你为何总也学不乖?和朕拧着来究竟有何好处?横竖吃亏的是你罢了。」 「我吃亏,那你呢?」 我艰难地止住了咳嗽,费力地支起身子,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你喜欢我,我却屡次弃你如敝履,算起来,你我之间,倒是你更加吃亏些。」 将汤碗摔出老远,我在他越来越森冷的眼神中,寒声笑道:「抓我,囚我,强迫我,除了这些你还会什么?活该你生命中重要的人都毫不犹豫地抛弃过你,李斯焱,你就是个只会玩弄权术的混蛋,哪怕我这辈子都要仰人鼻息,你也休想让我顺从你的心意!」 第240页 啪,啪,啪,他慢条斯理地鼓起了掌来。 脸色未变,可他眼底的空洞却越来越明显。 「你说你不会顺从我,可是缨缨,朕有的是办法让你听话,只是不捨得对你用罢了。」 他自嘲地闭上眼:「别这样看着朕,让朕显得像个可悲的笑话。」 李斯焱是个皮实耐骂的人,他不玻璃心,可能是因为自己也颇为厌憎自己,他往往对我的谩骂照单全收,并夸奖我骂得很是到位。 可这次好像有些不一样。 这个男人似乎被我刺痛了。 我迟疑地止住了骂声,皱眉观察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我却本能地感到了一丝危机。 「也好,」他道:「原本狠不下心做的事,如今也有了理由,正巧朕有些事想问你,今日一併做了吧。」 他垂下眼,收走了那只精巧的汤碗,随后从脖子上解下一只小钥匙,捉住我的腿,轻轻解下了那只漂亮的脚镣。 脚镣解开的一瞬间,我心中突然警铃大作,强装的张牙舞爪难以为继,恐惧再次占据了我的心神,我不管不顾地爬起来向外飞奔,却被他拖着脚踝拽回。 我跌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喉中发出模煳的喊叫,指甲划过他胸前,噼开表皮,露出惨白的肉,血珠子滴滴答答掉下来,断了线一样。 他都生生受下了。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被扛在了他的肩头。 「你干什么!」我不由自主地惊唿。 他没有回答我,扛着我,去一旁的书架上抽出了几本书册,寻见一个隐秘的机栝。 一声轻响,随着他手指按下,舱门边的木板地徐徐打开,露出一条长长的阶梯。 阶梯尽头一片黑暗。 我看着那熟悉的石壁,嘴唇又哆嗦起来,无力的拳头一下下砸在他后背上,悽厉地叫起来:「李斯焱!你不能这样对我!」 那拳头砸在他结实的后背上就如同挠痒痒一样,李斯焱丝毫没有理睬我的反抗,直接扛起我走下了石阶,进入了一间阴暗的囚室里。 囚室的一应陈设皆如御史台大狱一样,只是…… 只是壁上挂着的东西不同,不是那等皮鞭铁棍,而是一些古怪的工具,形状如凿如针,看不出用途来。 咔嚓,两只铁环扣住了我的手腕,李斯焱慢条斯理地系上腰带,一双狐狸眼冷冷地看着我。 我手被扣住,整个人只能跪坐在石床上,身体无依无靠,抖得厉害,恐惧中生出惊怒,哑声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我犯了什么错,能让你这般羞辱我!」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总是这样,乖顺不到一炷□□夫,就原形毕露。」 废话!你被一个神经病吊在石牢里,你的气能顺吗! 我恨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已经被你折辱至此,你还嫌不够吗!」 「当然不够。」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我脆弱的颈部血管,徐徐挑开一缕鬓髮,声音如毒蛇爬过我的皮肤。 「朕还有许多话想问你。」他道:「比如——朕很好奇朕在紫宸殿整夜整夜无法入眠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你问便是!何必要将我摆弄成这副模样!」 这个姿势太过屈辱,也太过……有邀请的意味,我气得狠了,眼角又沁出泪花,但却不想在他面前哭,只得拼命忍着,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我们史官可以在别的地方求饶,可是一旦进了刑室,上了金殿,骨子里的钢硬不允许我们把头颅低下半分。 「好,那你回答朕。」 他淡淡地问我:「是谁给了你路引文碟,又是谁在崖下放走了你。」 我愤恨道:「你都知道了,为何还要来问我。」 他手眼通天,我不信他查不出来。 「朕要听你亲口说。」 我闭了闭眼:「我说了,你会放过他们吗?」 他讥诮道:「追不追究他们,这要看朕的心情如何,可你说了,朕或许会饶恕你几分。」 他鹰隼般的目光似有若无落在我发青的膝盖上。 我绝望地抿紧嘴。 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他知道我的身份从何而来,也知道了意得给我钱财,祝我将衣物沉河,我此刻再犟着,也于事无补了。 我偏过头:「皇后知我心不在此,给了我她已故侍女的户籍,可我一直没找到离开的机会,直至那日被叛军追击,无意掉下山崖,才觉得遇上了机会,于是便自己走了。」 听我说得大差不差,李斯焱点点头,又问道:「怎么去的洺州?」 「马车。」 「在洺州何处落脚?」 「流民所。」 「你让张至碰你了吗。」 他的眼神晦暗,带着狩猎般的侵略性。 我的怒火又从腔子里升腾了起来,气得胸腔起伏。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李斯焱,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你一样,住了你的房子就必须要陪你睡的。」 「朕谅你也没这个心思,」他桀骜地一笑:「外头的野男人哪有朕伺候你伺候得舒服呢。」 我又回想起芙蓉苑里荒唐的日子,他黏腻滚烫的亲吻,还有块块分明、在用力时贲张的肌肉…… 他说得对,这个男人从样貌到身材乃至最原始的吸引力,都越过我见过的其余男人不知多少。 第241页 可他却没问过我,我真的想要让他伺候吗。 见我默默无语,他的手指勾住我一缕散落的髮丝,专注地将其撩至耳后。 如果不看他的眼睛,他的行为可以说是极为正常,看上去真是一个宠爱着金丝雀的男人。 可他的眼神……我只看了一眼,就被这露骨滚烫的目光刺得满脸通红,我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又无耻又下流,好像单凭眼神就能剥光我的衣物一样。 「你倒也幸运,一路没有遇到坏人,」他用这种露骨的眼神描摹我胸口的轮廓,偏生脸上又没有多余的表情:「想是洺州的日子过得不错,你比以前显得丰腴了。」 我羞愤地想把滑落的襟口拉好,可双手被缚,哪有这个能耐? 他缓步走去阶前,自锦囊中取出一粒小小的丸药,送至我嘴边。 我心中一震,惊慌失措地喊叫起来:「你疯了吗!我才刚刚歇了半刻!」 「朕知道。」他脸色不变,在我绝望唿喊声中,稳稳地掐住我的腮帮,将丸药扔了进去:「……可朕想把更多脏东西餵给你。」 「我恨你!我恨你!王八蛋,唔……」 破碎的悲鸣断断续续飘出了阴暗的囚室。 * 这次的折磨没有上次的漫长,我的药效还未散,神智不清时,感觉他解开了手环,把我抱了起来,行至一张桌旁,咔,扣上了我的手脚。 我像只被蛛丝粘住的小虫,手脚大开,以大字型被捆在了冰冷的石桌上,动弹不得。 我费力地睁开眼,影影绰绰看到李斯焱抽身而去,取下了悬于石壁上的针具,不容反抗地捉住我的脚踝…… 「啊!」 骨针刺破皮肤,我发出了世间最悽厉的尖叫声。 李斯焱也在喘息,他一手持针,另一条胳膊塞入我嘴中,面容扭曲得吓人。 「乖一点,不要乱动……」 他以诱捕小动物的声调安抚着手底痛苦挣扎的女人,下针的动作却丝毫不带迟疑。 我无法形容这种尖锐的痛,即使李斯焱给我用了药,依然那么难以容忍,墨刑自古有之,虽不如上古五刑中其他刑罚那么酷烈残忍,却侮辱性极强。 囚犯一旦被刺入了图案,此生都无法洗刷干净带罪的身体。 他这样对我…… 一针又一针刺破皮肤,我的嗓子早已叫得嘶哑不堪,最后只张大了嘴,奋力地唿吸,连残破的喊声都无法发出来了。 「再忍一忍,很快就好。」 可能只过了片刻,又可能过了千年万年那样久,他收了针墨,俯身亲吻我的脚踝,姿态痴迷又虔诚。 谁又会知道,看似虔诚的信徒会对主人做出刺青这等犯上之事。 我浑身大汗淋漓,如同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身体簌簌发抖,眼神迷茫。 脚踝上的痛意略消减几分,但仍肿着,红肿的皮肉衬着闷青的黥痕,赫然被刺了一个焱字。 李斯焱紧紧抱着我,不住地说些安抚的话语。 我木然地仰天躺着,分不清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祭坛高处待宰的羔羊。 石壁峭立,高高挂着火把,昏沉地照亮了一室狼藉,也照亮了困兽一样的我们。 过了半晌,李斯焱拾起破碎的衣物,简单地包裹住了我,自己则持起一只火把,点起了一只模样古朴的碳炉。 那憧憧的火光落在我迷濛的眼里,好似黄泉路上引路的魂灯。 他在我耳边道:「你刺了朕的名字,生生世世都是朕的人。」 黥印无法消除,李斯焱是想让我彻彻底底地痛一次,往后余生,每走一步都记得这份痛楚,直至……我把这个印子带入坟墓里去的那天。 羞辱,胁迫,一次永生难忘的折磨。 他终于找准了让我听话的方法。 ——同时也摧毁了我。 劫后余生 不知过了多久,四肢上的桎梏松了,身体一轻,一双健壮的手臂把我抱离了那张石床。 我再没了抵抗的力气,周身绵软酸楚,如一只失去关节的玩偶。 半梦半醒间,有一件硬邦邦的物件塞入了我手中。 他黏腻的声音凑近我的耳廓,诱哄道:「缨缨,你睁开眼。」 我脸色灰败如死。 他似乎是有些清醒了,又轻轻捏过我的掌心道:「你想报復朕对吗,朕给你机会。」 我睁开一条细缝,内心的无助让我无法面对见到的残酷情形,可他却强行令我睁开了眼与其对视,这个男人看着我,目光灼灼,像荒野上的孤狼。 视线下移,我看见自己的手中多了一样物什,那是一支长长的铁杖,尖端缀着一块烙铁,已被烧得通红,散发出薄薄的热气。 李斯焱包裹着我的手,让我不至于因无力而拿不稳铁杖,他引着我,将这赤红的烙铁按在他肩头。 轻微的滋滋声飘过耳边,空气中很快飘出皮肉烧焦的刺鼻味道。 我骇得浑身发抖,手脚发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烙铁触身,这场景如此恐怖,我光是看一眼就差点昏了过去,可李斯焱却连眼都没眨一下,在巨大的痛楚中,依然毫不犹豫地握着我的手,让烙铁在他肩头停留足够的时间。 当铁杖移开时,他光洁紧实,覆盖着薄薄肌肉的肩头已经多了一枚红肿的烙印,一个隶书的缨字。 第242页 「这样就公平了。」 他平静道:「即使下地狱,朕也要拖你一起。」 按祖宗礼制,只有家奴以及做了穷凶极恶之事的坏人,才会遭烙铁烧身之痛。 他对我狠辣,对自己也毫不留情。 好像这样做了之后,我们两人在冥冥中就有了无法捨去的羁绊一样。 * 这日夜里,齐鲁之地下了场暴雨,李斯焱的船泊在一个码头上,一夜起伏不定,如同婴儿安睡的摇篮。 我虽累极,但仍做了一夜的噩梦,我梦到我在芙蓉苑里没命地奔跑,不知何从来,不知往何去,数十丈之外,李斯焱坐在高高的乌孙马上,一手挽弓,一手持箭,慢条斯理地对准了我的背心。 浓烈的恐惧感一下就占据了我的躯壳,不敢深想,脑海里只有一个本能的念头:跑。 我在荒野上狂奔,李斯焱不紧不慢地骑马在后面跟随,幽灵一样可怖。 嗖,一箭擦着耳边划过,再一箭稳稳射在脚边,我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中被一棵老树绊倒,摔在一片泥泞之中。 梦里没有痛觉,但这山一样的压迫感逼近时,我本能地蜷缩成一团,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 「求求你……」我听见自己小兽般颤抖的声音。 他高高在上,拿乌木所制的长弓挑起我的下巴,嘴角似笑非笑地弯成一只小钩子,眼神却依旧冰冷。 他问我:「你还敢不敢跑了。」 我哭着摇头。 他又笑了笑,长弓往下移,挑开腰带。 天为帷帐地为席。 我尖叫一声,从梦里头惊醒。 窗外暴雨倾盆,屋内一片寂静,李斯焱正点着一只仙鹤铜灯,手持药膏与小针,替我处理脚腕上的刺青。 他似乎一夜没睡,就这样执拗地坐在我床头,替我料理一些身体上的琐事,好像是怕一闭上眼,我就会再次从他手中熘走一样。 太医院御制的药膏方子可谓立竿见影,我动了动脚腕,已经不太疼了。 李斯焱将我的腿轻轻搁在了一旁的软枕上,如同变了一个人一样,对我十分和煦,还指着外面的大雨同我调笑,说每次我们打架,天公都在使劲儿下雨,或许老天爷也在吃瓜看戏。 灯影下,他脸颊凹陷,比以前清减了甚多,肩膀上的烙印仍泛着触目惊心的红,可他似乎并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我的臣服与乖巧。 我可以确信,李斯焱想要的就是如今的这个效果,我被他折腾得狠狠痛了一回,比身体的难受更痛苦的是心理的折磨,眼下即使李斯焱打开宫门让我出去,我也万万不敢挪出哪怕一步。 我远没有他那么狠心,在这场较量中註定会一败涂地。 可笑我从前居然还以为自己能驯服他,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正出神时,他试探地伸手覆住我的手背。 他手心尤带薄茧,是我非常熟悉的触感。 我身子一僵,出于恐惧,还是尽力放软了自己。 李斯焱满意地喟嘆一声,在铜灯的晕光下,轻轻把我揽入怀中。 「朕真的好想你。」 我低低嗯了一声,身子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他端详着我的脸,像逗小猫一样摸摸我的下巴,笑道:「这样才乖。」 修长的手指拈着一只梅子糖递到我嘴边,李斯焱从旁端来了一只小碟子,上面摆满了我平日里爱吃的小零食。 ——昂贵的新鲜水果,熬得甜腻可口的各色饴糖,甚至还有一打酥炸小面干。 我看着那金黄酥脆的面干,心勐地一沉。 这种贫民食物,不可能出现在皇帝面前,他从哪儿知道我爱吃面干的? 「你……你是不是拷打了夏富贵……」 我吞吞吐吐地问道。 李斯焱闻言,将花型的白釉碟子放在床头,温和地勾唇微笑道:「朕没有,用得着打他吗?朕只是拿你略恐吓了他一下,他就招了个精光。」 「那小枝呢。」我垂下眼。 「在底下关着,」李斯焱轻敲床柱:「这丫头还算护主,原想杀了她,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放了她一马,你最好不要辜负朕的心意。」 我还想问张至,张芊,意得一干人等的安危,可又不敢,怕说错了哪句话刺激到了他,无恙也要变有恙了。 见我欲言又止的模样,李斯焱目光微沉,沾了糖屑的手指撩开我额前低垂的头髮,看着我的眼睛淡淡道:「当初你走的时候,就没想到会牵累旁人吗?」 「想过,」我道:「所以我才做了那么多准备,把自己好好藏起来,不被你找到。」 「唔,」他点了点头,神色和缓,并未动怒:「真笨。」 见我看他,他道:「怎么,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我小声地问:「我想问问,你要……把我怎么办?」 啪,琉璃杯被放回到桌上,李斯焱抬起我的下巴,轻佻地笑道:「怎么办?朕要让你永远陪在朕身边,生同衾死同穴,一步也不踏出紫宸殿。」 「如果我不愿意呢。」 我轻轻地道。 我知道,我不该在他和缓的时候说这般扫兴的话,可我忍不住。 他太贪心,今生与来世都要与我绑在一起,未曾想过我身负血海深仇,要怎样才能心安理得地伴在他身边。 第243页 李斯焱的手指擦过我嘴唇:「……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朕愿意就够了。」 我眼中无声淌出两行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我不漂亮,也不解语,你是皇帝,有六宫粉黛,三千佳丽,总能挑到和我一样的,她们得你的喜爱,定然欢欣鼓舞,为什么非要缠着我不放呢。」 说到最后,已经是泣不成声。 我已经失去了愤怒的力气,只觉得累,无边无际的疲惫,像大海上的孤舟,不知飘往何去,只知道无望地飘着,面对未知的急风骤雨。 李斯焱自身后抱住了我,将我抱到他膝头,说话的声音无比暗哑。 他道:「朕也不知道,朕只知道朕如你所言,已离不开你了,你逃走了一年多,朕就如行尸走肉一样找了你一年多,直至抓住你的时候,才又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所以,往后休要再提避子汤之事,」他的手掌状似无意地抚摸着我的小腹:「朕想与你有个孩子,他们都说,女人若是有了血脉相连的骨肉,会心甘情愿地走进牢笼。」 * 后来,没有人再为我熬制避子汤药了。 李斯焱几乎把我拴在了他的裤腰带上,就是字面意思那种,走到哪里都看得严严实实,一步也不让我离开他的视线。 他依旧很忙,忙着处理从长安送来的公文,但在处理公文的间隙,又会把我抱到他的大腿上,双眼紧盯着我的肚皮看,目光幽深。 ——像是急躁的小孩得了一颗新奇的种子,迫切地埋入土中,日日都要去泥盆前瞧瞧它发没发芽。 况且他何止种了一颗种子? 在船上的每一天夜里,他都把我按在床榻上使劲折腾,像兽物在让心仪的雌性受孕,范太医的滋阴补汤流水般送入我口中,我稍稍表现出一丁点反感,就会立刻收到小枝或是张至的随身物件。 那么多年过去了,李斯焱对付我的方式依旧如此简单粗暴,他最了解我的秉性,知道我爱憎分明、心软意活,看似刚硬,其实只要稍稍一威胁,就能治得服服帖帖。 船舱里所有伸在外头的尖角也都被包了起来,桌子柜子,连墙壁都煳了厚厚的毛皮毯子,除此之外,剪子、削皮小刀、蜡烛架子一概没收。 考虑到我喜欢文墨,李斯焱发了慈悲,给我留了一副文房四宝,只是砚台换作了一种软乎得多的材料,我也辨不出是什么。 虽有了文房四宝,在船上的一个月,我一次笔都没有动过。 不想写也不想画,李斯焱的船舱奢华又舒适,真置身其中时,我却觉得无比绝望。 我悲哀地想,往后余生,我再也走不出这座牢笼了,除非哪一日李家的江山被义士颠覆,待到山穷水尽之时,李斯焱才会杀掉我,然后抱着我的尸体进入棺木中。 从前我心心念念百年后以未嫁女身份归葬沈氏坟冢,可现在不想了,我觉得自己脏。 那日被烈药所迷,我曾在李斯焱面前摆出如此下贱又耻辱的姿态,甚至攀着灭门仇人的脖颈摇尾乞怜,叫沈氏列祖列宗看了会是什么心情,还有身上的刺青……只有罪人和奴婢才会有这样的痕迹。 我不配这个姓,沈家也不该有我这个无能的女儿。 人活着,有时候就是活一口气,我的气一半来源于我的爱着的家人,另一半来自史官的文骨,现在两半都被李斯焱生生击垮了,我当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活下去。 一口气散了,人也就一日日地消沉了下去。 我成日坐在窗口,从窗纸的缝隙中呆呆地往外看,或者是被李斯焱抱在膝头,听他细细碎碎说话,整个人的精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像一座流动的墓碑。 李斯焱也注意到了我的异常,漫不经心地调笑道:「老实过了头,倒成了一只呆头鹅了。」 我缓慢地摇头,心想什么呆头鹅,沈家乡下祖宅里养的鹅可比我精神多了,扇乎着翅膀漫山遍野地撵人。 可也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我面上依旧毫无表情,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轻轻的嗯。 李斯焱见状,嘴角的笑容渐渐消隐,那眼神又变得阴鸷起来。 我对此毫无察觉,没有神采的目光虚虚落在远方,嵴背佝偻,依偎在李斯焱怀中。 繁复华丽的裙摆如初夏盛开的大丽花,是一种生机勃勃的银红色,衬得人肤白如雪,明艷妩媚,屋中到处都有地毯,没必要穿鞋袜,我的脚腕搭在一旁,踝骨上的刺青清晰可见。 一室寂静,空气中只有我们二人细细的唿吸声。 李斯焱搁下笔,低头仔细端详起我来,看得越久就越迷惘,好像怀中躺的是一个陌生的姑娘一样。 他眉头微蹙道:「你已有很多天没有骂朕了。」 「陛下无错,有何可骂。」 他抿了抿嘴,忽地说道:「朕把你养的兔子都掐死了。」 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朕还杀了侮辱过你的谢修娘。」 我沉默半晌,轻声道:「这又是何必。」 他又道:「朕把你弟弟弄进宫来当了官,他不愿意,朕拿你逼迫了他。」 「皇命难违。」 我平静而呆滞地待在他的臂弯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指着他鼻子骂他畜生,就这么死水一样地目视前方,用敷衍却柔和的语调做了回应。 第244页 他不明白的是,生气也是需要力气的,一个人的心焰如果熄掉,连最基本的喜怒哀乐都不会再有了。 换做往常,我会与他争吵,可现在觉得极没有意思,我再聒噪争吵也只是为他添乐子罢了,我本人除了义愤难平还能剩下什么呢?不如就这样随他去,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正发着呆时,他的手扳过我的脑袋,柔声道:「……不要装作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沈缨,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机械地勾起唇角笑了笑:「陛下不喜欢我乖巧些吗。」 「你怎样朕都觉得可爱。」他垂眼道:「可朕还是更怀念你以前生龙活虎的时候,那时候你也瘦,可脸颊却像狸奴一样圆鼓鼓的,一天到晚不知道在与什么较着劲。」 原来我在他心里是这样一副面孔。 信仰古怪,活蹦乱跳,嗔怒时格外鲜活。 可能他尚未意识到,在他把我翅膀掰断时,他喜欢的沈缨已经被他杀死了。 此时他却毫无知觉,只顾喁喁自语道:「……没关系,你只是被朕吓到了而已,待过了这段时日,朕让你当皇后,允许你去探望亲友,放你那些朋友回洺州。」 我又浅浅地嗯了一声。 舷窗外寒鸦点点,残阳如血,放眼望去,左边是巍峨挺拔的城池,右边是茫茫山岳,偌大的码头空空荡荡,只有卫兵值守,我看了眼码头上飘扬的旗帜,缓缓闭上了眼。 时间真快呀,转眼就到了洛阳。 * 黄河漕运大多只到洛阳为止,再往西走要遭遇险峻的黄河,李斯焱这船接近于海船,吃水吃得深,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改走陆路,无数宫人、官吏、随行之人于日前就已到达驿站等待接驾,那排场恢弘盛大,队伍蜿蜒地看不到头,我被他搂在怀里,小心地放进了天子的黑金马车中。 天子出巡是难得一见的大事,可于我而言,不过是从一间牢笼里换进了另外一间而已。 无暇欣赏他华美的座驾,我一上车,就陷入了黑沉沉的睡眠。 近日里我变得越来越嗜睡了。 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睡醒了发呆吃饭吃药,做完后接着睡,偶尔被李斯焱叫醒,陪他做些苟且之事,我也安之若素,随时准备入眠。 李斯焱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只觉得我前一阵子舟车劳顿,想来是累到了身子,我想睡就睡,可后来他发现了不对,我的睡眠时间已经远远超出了成年人该有的长度。 「起来,乖。」他轻轻拍打我的嵴背,试图把我叫醒。 我迷茫地睁开了眼,看到他手拿一碟糕点,试图餵给我:「你该吃些东西了。」 我盯着那油乎乎的精緻小果子,突然间胃中翻腾,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他急忙喊起来:「来人!把范老头给朕叫过来!」 一边喊人,一边把我嘴边的脏东西擦掉,我难受出了生理性的泪水,颤抖着把他推开,抓过痰盂,剧烈地咳嗽起来。 马车骤停,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肠胃不好,此番回长安的路上不是第一回呕吐了,起先是因为晕船,后来有一次是李斯焱为了与我亲昵,拿回了一本我画过的春图亲自翻与我看,我只看了一眼,噩梦便袭上心头,当着他的面哇哇大吐了一次。 他那时的表情非常无措,像恶作剧惹了大麻烦的小孩,甚至顾不得计较我失仪之过,只围着我团团打转,拍我因难受而弓起的后背。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本春图。 范太医利落地给我搭脉,高冠下的眉头紧皱。 「她怎么了?」李斯焱问。 范太医迟疑:「……脉象无异,贵妃娘娘应是舟车劳顿久了,加上多吃少动,才脾胃失和。」 余光撇见皇帝略微失落的神情,范太医不动声色地把后半句「并未有孕」给咽了下去。 太医绝对算是高危职业,不但被迫喝下皇帝和宠妃间的泼天狗血,还不能往外乱说。 最开始李斯焱说治不好她就让整个太医署陪葬的时候,范太医还会象徵性地害怕一把,后来听这种二逼发言听得多了后,范太医已经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情绪丝毫不受影响。 从他一言难尽的表情上看,他大约觉得我和李斯焱是一对不世出的神经病。 妈的,玩什么你逃我追的破游戏,折腾死人了好吗! 范太医礼貌地尊重了我的症状,给我开了点消食配方,随后提着药箱,以火烧屁股的速度跑路。 他一跑路,我就只能与皇帝大眼瞪小眼。 银丝碳慢慢地烧,镂空瑞兽炭盆散出柔软的热气,我却仍然觉得冷,拉过一条织锦毯子,罩住了头脸。 李斯焱沉默半晌,开口道:「本想带你先去芙蓉苑散散心,可眼下你身子不好,还是先回宫去吧。」 「听陛下的意思。」 他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却不敢再对我说重话,踟蹰片刻后,自顾自退了出去道:「既然胃肠不适,那朕去给你做点清淡的。」 一声轻响,车门落了重重的锁,我拿毯子蒙住脸,听见自己细细的哽咽之声。 后宫职务外包 在某个阴雨绵绵的清晨,马车驶入了宫内。 前夜过度使用的腰背尚未恢復,我迷迷瞪瞪睁开眼,见李斯焱已穿戴整齐了,正坐在我对面,抖开一件华美的大袖长衫,照着我的身型比对。 第245页 「你近日纤瘦了许多,」他不太满意道:「前日新裁的朝服都挂不住了。」 我低头道:「无妨。」 他在这种事儿上出奇地执着,大张旗鼓唤来尚服局的女官,勒令她们照着我现在的身型改动。 我像个木偶人一样,直挺挺地任她们量身,李斯焱转身回了内殿,从枕边拿出一个描金嵌玉的盒子,递给我道:「朕给你做了一套首饰。」 我打开一看,被那灿然的金光震得浑身一颤,眼睛也微微瞪大了几分。 「这是……」 这是一套精美无伦的头面,足量的赤金,巨硕的宝石,看模样像是皇后的制式,不,这一套甚至比温白璧封后时候插戴的那一套还要华美。 盒子沉甸甸地压在我胳膊上,无比烫手。 李斯焱骨节分明的手执起一只耳环,垂眼看了许久,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 「大约是两月前,朕以为你当真死在了外头,于是命人做了这套首饰,如有朝一日能寻见你的尸身,就给你穿戴世间最好的衣裳首饰下葬,如果找不到,朕就带着它一起进棺椁里去,就当你在陪着朕。」 「可你还活着。」他将耳环放回了盒子里:「那就更好了,你从前总说自己没名没份,不清不白地跟着朕太委屈,如今朕让你做皇后,你就戴着它们,磊磊落落地嫁给朕吧。」 我盯着那萝蔔粗的金坨子,心想狗东西,谁他妈稀罕和你二婚。 * 时隔一年有余,再次跨入紫宸殿高高的门槛,我心中哀戚,神思恍惚,走路间不小心脚下一绊。 一双柔软的小手托住了我,小枝穿了一身内苑宫女的服饰,轻声道:「娘子留神脚下。」 她身后站着眉目沉静的惠月,依旧是我熟悉的模样,叉手而立,严肃地纠正小枝道:「说了多少次,要叫贵妃娘娘。」 我摇摇头:「还是叫我娘子吧,我听着习惯。」 再往后看,养好了伤的宿夕,神色躲闪的蝉儿,目露不忍的虎跃儿……红柱边,两个样貌极其相似的女孩站在一处,红着眼看着我。 我勉强笑了笑,叫她们:「金莲金柳,你们长大啦。」 金柳一个没绷住,泪水潸然而下,慌忙举起袖子擦泪。 我问道:「意得呢?」 没人回答我。 「惠月,」我望向她:「你告诉我,意得在哪儿。」 惠月接触到我平静的目光,神色微微一暗,一贯利落的动作也有些迟疑:「……贵妃娘娘宽心,意得还活着,只不过身子不洁,不能来伺候娘娘。」 我一听见身子不洁四字,身形一晃,险些软倒在地。 小枝用力支撑着我。 惠月一咬牙道:「他说他对不起娘娘,没帮娘娘藏好,陛下一启程去洺州,他就自己去投了湖,幸好王才人正在附近,认出了他是御前服侍之人,这才救了起来。」 还活着……我慢慢平定了心绪,问道:「陛下没寻他的麻烦?」 惠月默了一默,缓缓道:「陛下匆忙离去,未及细查他的过失,不过娘娘既然平安无事,想来……不会再有大的惩罚了。」 她的言下之意:我平安回了宫,意得表演了一遍他对我的忠心耿耿,李斯焱不想追究责任,于是把此事翻篇了。 好吧……我悲哀地心想,这可能是近日的唯一一件好事了。 突然想起了另一个帮过我的人,我一把抓住惠月的胳膊,急切问道:「皇后呢?皇后如何了?」 今日自我进入紫宸殿以来,一直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漠然面孔,唯有此刻流露出一点往日的生气来,我惊恐地想,李斯焱知道温白璧帮过我,他还打算把皇后之位给我……不管怎么看,温白璧都凶多吉少。 谁料,惠月居然说出了一句令我震惊到半天没回过神的话。 她道:「娘娘不知道吗?皇后自请去太清宫修道,已经许久不问俗事了。」 + 温白璧足够聪明,知道自己做的事踩了皇帝的死穴,就算皇帝碍于她身后的背景,不敢轻易动手,日后留在宫中,也少不得受他的眼色刁难。 所以她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位子让出来,凤印也让出来,自己拍拍屁股修道去——你爱宠谁宠谁,老娘不伺候了。 她功成身退,顶着下岗皇后的帽子为国祈福,就算是心眼小如李斯焱,看她如此识时务的架势,也很难好意思对她动手。 不愧是拥有好几代后宫斗争经验的温家长女,这跑路的姿势可比我优雅多了。 我几乎能听见她知道我被李斯焱逮住时,长长的那声嘆息。 万般无奈皆是命。 当初算命算我这几年下下大凶,的确不假,谁能想到能在那穷乡僻壤的地方撞见谢修娘呢?可见冥冥中自有定数,我此生是无法摆脱李斯焱了。 「进去吧,」 天边飞过一群鸽子,我在他它们翅膀的阴影中黯然转过头,其实我们做史官的人,最明白世间阴差阳错,充满了混沌的偶然性,是不由人的。 运气如此虚无缥缈,但又真切地拨动着每个人的生活。 脚踝上的刺青又在微微地痛,在无数个纠缠的长夜里,他一遍一遍地亲吻那个字,好像在亲吻一份无法挣脱的枷锁。 可能这就是我的命运:被一个强大的男人看中,被不择手段地占有。 第246页 * 惠月很快发现我的状态不对。 眼神发直,走路打飘,除了必要的交流外不多说一句话,也不再看书写字,不再出门散心,只成日窝在紫宸殿里,不是发呆就是睡觉。 李斯焱有心陪我,可他掌管着一整个帝国机器,实在难以抽出时间,于是,这狗东西想出了一个天才招数。 他把这份工作外包给了他的小老婆们。 具体操作如下,他直接给了我贵妃品级以下的后妃升贬权,并强行勒令他的小老婆们每天给我请安。 请完安则略聊上几句,稍微交流一下感情,为我排遣寂寞。 我捏着他给我的凤印,总觉得哪里出了岔子……后来才想明白,他这是把作为皇帝,安抚后宫的职责外包给了我,如果我能拥有后宫最高的权利,那……那这群女人就会像讨好皇帝一样讨好我。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很明显,这群女的根本不敢和我交流感情。 她们第一次来时,我穿金戴银,端坐上首,因是头一次坐上位,非常不习惯,忐忑许久,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寒暄:「大家都挺好的哈。」 我看到王芙娘在队伍中,脸蛋很明显地扭曲了一下。 魏婉儿依旧体体面面,柔声答道:「劳娘娘挂心了,宫中一切都好。」 ……也很难不好,毕竟皇帝一天天地不是忙政务就是见缝插针地找我,连后宫门往哪开都快忘了,她们一群女人,没有了皇帝,即使有心宫斗,也找不到宫斗的目的和价值,不如凑一起开牌局,至少还能打发打发时间。 据蝉儿讲,陛下冷落六宫的两年中,后宫诸人沉迷打牌,连最自命不凡,最桀骜不驯的王芙娘都低下了她美丽的头颅,某一天臊眉搭眼地敲响了魏婉儿的殿门,问她打叶子牌的局还缺不缺人。 魏婉儿乃皇宫中难得的厚道人,不计前嫌,积极接纳王芙娘进入她的打牌小分队,打着打着打出了感情,在牌桌上对王芙娘说起了不少我和李斯焱间的事,一团烂帐,不胜唏嘘。 听得多了后,即使鲁钝如王芙娘,也明白了我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理睬过皇帝,是他非一厢情愿地强制爱来爱去,才让我吃了诸多苦头。 「所以,她根本不会什么妖法,」 时隔一年,王芙娘终于明白她当初被我给晃点了,悲愤总结道:「她又不喜欢皇帝,要是真会妖法,老早自己跑出宫去了,留在这儿干什么?渡劫吗?」 听蝉儿说起此事来,我讶异道:「她居然想明白了?」 不容易啊,看来打牌当真是有益智效果,连王芙娘的猪脑都能拯救。 出于难得的好奇,请过安后,我留下了她和魏婉儿单独聊天。 王芙娘如今晓得了我和李斯焱间的恩怨情仇,什么不甘心,什么羡慕嫉妒,统统都没了,看我的眼神中充满了怜悯,嘴里的话也软乎了不少:「……哎呀,以前以为你会妖法,如今看来,你压根斗不过陛下呀,还是趁早认命算了,你看现在有吃有穿,日子也不错是吧。」 魏婉儿愠怒地捅了她一下:「你瞎说什么呢!」 我心里连翻三个大白眼,王家无人了吗?怎么就选了她进宫来,不怕把皇帝气出脑中风吗? 王芙娘自觉苦口婆心,被魏婉儿一劝阻,更认为自己金口玉言,说的都是血淋淋的事实,更加起劲道:「我又没说错,哎呀我真不懂你在矫情什么,你如今椒房独宠,等生了皇子,你就是铁打的太后,不比在外面画春宫图舒服吗?」 「老娘就乐意画春宫,」我端起水碗,勐灌一口:「春宫图怎么了,没有十来年功底,给你笔你能画吗?」 「我不能,」王芙娘不敢在文墨上和我论高下,但她十分敢于向我兜售她的市井智慧:「陛下待你这样好……」 我捲起裙摆:「给你瞧瞧是怎么个好法。」 看见我腿上的刺青与痕迹,王芙娘和魏婉儿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 「黥印……」魏婉儿捂住了嘴。 见她二人震惊至此,我心中竟然有一丝异样的愉悦,破罐子破摔,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给旁人看,难受,但却畅快淋漓。 我放下裙摆:「我一个清流史官世家出来的姑娘,几乎被屠戮满门,还被打了囚犯才会有的印记,羡慕吗?想跟我换换吗?」 王芙娘脱口而出:「那你跑了倒也情有可原……」 魏婉儿脸色骤变,又用力捅了她一下:「慎言!」 王芙娘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她的小嘴巴。 我对她道:「你今天进来说了那么多,唯有这一句听上去是人话。」 她没听懂:「什么?」 「没什么,」我道:「你们回去打牌吧,我要午睡了。」 送走了她俩,我转向惠月:「我知道你在监视我们,告诉李斯焱,他若敢寻王芙娘的麻烦,我就敢跳太液池,尽管让他试试。」 惠月一脸便秘:「好。」 单凭那句「那你跑了倒也情有可原」,王芙娘就得挨李斯焱一顿暴锤。 我如今非常需要她这张天然去雕饰的小贱嘴,要把她提前保护起来。 * 可能是我这个人比较没有尊卑观念,李斯焱所期待的「他的后宫像是巴结皇帝一样巴结我」并没有发生,反而是我三天两头地送点东西给她们,上赶子一样。 第247页 虽然勤送礼物,但我并没有频繁地与她们玩耍,依然一天到晚发呆睡觉,像只呆滞的仓鼠。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我如此能睡的原因。 因为我——有孕了。 * 这种事情,其实女子自己心里多多少少是有数的,按李斯焱这个补汤、针灸、垫枕头三管齐下的搞法,我怀不上才叫稀奇。 某一日范太医来问诊,问着问着,突然问去了御书房。 我正躺在床上数羊呢,下一刻,就见李斯焱一路火花带闪电地飙至我身边,速度快得像一道残影。 他一贯阴沉,即使与我耳鬓厮磨时,也难掩患得患失之意,唯有此刻,他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每块肌肉都在因激动而颤抖,他想掩饰,但根本做不到,一国皇帝蹲在我床前,居然手足无措如同稚子。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能开心到这等地步。 像一条被天降大肉骨棒打中的饿犬一样,不敢相信这好运真的属于自己,他盯着我勐瞧,口中喃喃道:「你真的……真的……」 范太医还以为皇帝质疑他的业务水平呢,赶紧道:「陛下明鑑,老夫家中世代行医,绝不可能诊错喜脉,贵妃娘娘这脉象,定是有孕了不假。」 「只不过月份尚浅,需好生保胎……」 我怀疑范太医说的话,李斯焱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眼睛亮得惊人,围着我转了整整四圈,长衣带起了徐徐的风,吹在我脸上,凉丝丝的。 他兴奋归他兴奋,我并没有过多的情绪。 这没什么好庆贺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生育。 但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已经快高兴疯了。 他身上的朝服还未除去,金龙刺绣上沾了早春的湿冷气息,他怕凉到了我,甚至不敢坐到我身边来,只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抚摸了我的肚子一下。 我不喜欢看他如此稀罕的模样,觉得有些古怪,便把他的手移开了,李斯焱微微一顿,旋即握紧了我的右手,轻轻揉捏我指节上的茧子。 他好像格外喜欢我指头上这个小小的茧。 我冷漠地坐在床头,他的兴奋终于被我的冷淡浇熄了一点,轻咳一声,吩咐惠月宿夕她们把库房里的孕妇用具扛出来。 这些器具在我回长安的时候就已备下了,如今终于得见天日,宿夕惠月也高兴得很,一叠声应下,喜气在大殿里蔓延。 他略略平復了一下,又问我:「你饿不饿,想不想喝水?朕把你婶子和弟弟叫进宫里,你那个朋友叫什么?武安侯家的那个媳妇,朕也叫她进来。」 他突然看见香炉里裊裊升起的烟气,立刻拾起来扔出了门外:「……朕看坊间的话本,都说香料会致女子头昏脑胀,不该留着。」 我淡淡道:「你看的那本是崇仁坊杜记香料铺找人写的软文,为了推销他家卖的孕妇专用香。」 李斯焱已经失去了他的大脑:「当真有孕妇专用香?何不让庆福出去採买一些?」 门外的庆福缓缓挪开一步,似乎不想承认李斯焱是他效忠的上司…… 我不知道一般男人知道自己要当爹是什么反应,但也隐隐感觉得到,李斯焱这个反应,绝不在正常的范畴内。 搂着我美美地睡了一晚,第二天他兴高采烈地上了朝,迫不及待地向朝野上下炫耀起了他要当爹这件事,大臣们多懂得看眼色啊,吉祥话一篓一篓地往外倒,哄得李斯焱都快找不着北了,大手一挥,光是粥棚就建了三个,为了给他的后代积德,甚至开始琢磨着大赦天下了。 幸亏有人拦着:「陛下想大赦天下,不如等小皇子出生了再说。」 李斯焱觉得这个建议甚好,大笔一挥,将其提上了日程。 朝上的官员们庆贺,后宫中也是一片喜气,不过半天,惠月便来问我喜欢什么性格的奶娘,长相上有没有什么要求。 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惊异:「这才两个月,便要选奶娘了?」 惠月一顿:「寻常都是四五月再选,可陛下非要现在开始相看……」 我扭过头:「那就让他挑吧。」 我觉得,这可能是一种补偿心理,他当年在母亲的恐惧,旁人的冷漠中降生,在掖庭中度过了残酷的童年,越是痛苦,就越是希望他的孩子能得到全天下的祝福。 这是一种跨越半生的救赎,他本能地用力去爱他未出世的孩子,就像是抚慰幼年的自己。 幸运的孩子一生被童年治癒,不幸的孩子一生都在治癒童年。 不过怀孕了有一件好事,那就是李斯焱遵照范太医的建议,停下了他的耕耘计划。 孕中严禁行房,范太医此语不啻于救我老命,不然就按他这个狠劲儿,我迟早要死在他的龙榻上。 如今,我终于可以暂歇一歇了。 * 折腾了好几日,怕是全天下都知道皇帝要当爹了,李斯焱好不容易平静了下来,走到我床前,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垂头看了一眼手指交缠的位置,又恹恹歪过头去。 「三日了,可朕觉得犹在梦中。」 他干燥的手掌轻轻抚摸我的侧脸。 「缨缨你别再走了,你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若是女孩,朕把世间珍宝都捧到她面前,若是男孩子,朕让他当太子。」 第248页 我动了动干涩的喉咙,开口问他:「我有了身孕,你终于如意了,你在怕什么呢李斯焱?我这副模样,你还怕我走吗?」 「怕,朕怎能不怕。」他道:「朕想与你白头偕老,所以直至进坟墓的前一刻,都没办法放下心来。」 我轻笑一声,偏过头去。 他黏煳煳地缠过来,轻柔的吻落在我的眼帘上:「不要离开朕……」 我一手推开他,冷冷道:「李斯焱,孕妇应该吃燕窝,而不是男子精血。」 他还有脸委屈:「朕没这个意思,朕只想亲亲你。」 我冷冷地瞪着他。 他悻悻离去:「你先歇息。」 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我抚摸肚皮,若有所思。 他最近对我温柔小意得不可思议,好像我和他之间的旧怨,都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一笔勾销了一样。 不,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他早就想找个理由放下因我逃离而产生的怨恨,现在只是遇到了合适的契机而已。 而当初在船上。我要是愿意略低一低头……不用说喜欢他爱他,哪怕只是说在外头的时候偶尔会想起他呢?说不定他都会顷刻原谅了我。 从内侍们聊天的只言片语中,我拼凑起了我不知道的事,当初他坐在那间囚室中等我时,暗暗备好了许多惩戒的手段——都是他从前想出来对付反对他的人的法子,酷烈程度难以形容,但后来却只用了最温和的方法。 温和是指——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不过现在我怀孕了,他不敢把我怎样了。 无法再从折腾我中获得乐趣,李斯焱只得将一腔热情转移到了缝纫工作中。 他制作了一件给小孩的水田衣,缝得那叫一个花里胡哨,布头都是他强行要求大臣们上贡的,一概不要那等纨绔子弟穿过的衣服,最次也要是个有功名的,非常严格。 于是这就造就了如此盛景,皇帝小媳妇一样坐在床头,一脸柔情缝制小衣服,贵妃直挺挺躺在榻上,一脸麻木。 这样的场景在紫宸殿每天都会上演,堪称魔幻。 不过,李斯焱虽然被喜悦沖昏了头脑,但还抱有着基本的理智,知道生孩子这种事,如果当妈的不配合,那一切都白搭。 由于我前科累累,即使我本次表现得乖巧又正常,李斯焱还是不放心,把整个内殿铺上了厚厚的地毯,并令惠月宿夕二人寸步不离地看管着我。 尤其不能让我跑跳。 两个大宫女把一切活计都下放给了旁的宫女,从早到晚全天候专注地盯着我,两双眼睛瞪得像树梢上的猫头鹰,我光看着都觉得累。 自我怀孕后,我的后宫姐妹齐齐失去了给我请安的资格,她们送来的礼物也一律压箱底,绝不会流到我的手中,这段时间内,唯一能觐见我的非紫宸殿务工人员是我的婶子大人。 我对当妈这件事没什么热情,李斯焱琢磨了很久,觉得一定是身边没有榜样的缘故,于是特地把婶子叫进了宫里,试图让婶子唤醒我的母性。 结果适得其反。 婶子见我一副呆滞的模样,心疼得牙都快咬碎了,全程板着脸,一个好脸色都没给李斯焱瞧。 李斯焱也识趣,知道婶子不待见他,也就不瞎往她跟前凑,只在用膳的时候偶尔出现一下。 如此一来,紫宸殿诸人终于明白我的脾气是打哪儿来的了。 妥妥的家族遗传。 蝉儿感嘆:「不知将来娘娘的孩儿出世,会是个什么性子。」 我道:「最好不要跟他爹一样缺德。」 又想了想,我补充道:「也别像他妈一样这么蠢。」 * 三月了,我的肚子已经有些鼓出了,一个幼小的生命正逐渐孕育成型,像一个小小的谜。 它会是什么样的?继承皇家的狡诈,缺德,冷静,或者是继承沈家的一根筋,轴,天真,或者是两边中和一下,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我不知道,我也不期待,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指望的话,我希望他可以更像我一点。 像我一点,道德底线高一点,不用生而有之的权势强迫旁人,清清白白地活在这世上。 潦草地生了个娃 据我婶子说,女子怀孕不是一件轻松之事。 有人害喜害到痛不欲生,有人拿酸梅子直接当饭吃,更有甚者生完小孩后陷入了深深的抑郁,婶子说,有一次她去探望一个产后的远房妹妹,那妹妹眼神呆滞,看着她突然就哭了,哭着说怎么办呀表姐,我想掐死这个孩子。 当时还是新婚少妇的婶子,被这阵势吓得差点从榻边掉下去,一度对生育产生阴影。 我安静地听她讲故事:「……所以婶子就只生了小川一个?」 「这倒也不是,」婶子道:「主要是你婶子身子骨不行,生一个就差点死在了产房里,不敢再来一遭了,说实话,如有可能,我也想有个小丫头。」 我笑了笑:「小丫头?像我这样的?」 婶子白了我一眼:「像你这样的还是算了,咱们家有你一个混世魔星就够够的了。」 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婶子突然看见床边掉了一件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个木雕的小陀螺,打磨得圆圆融融,上了亮亮的好漆,模样神气活现。 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问道:「这玩具做得真好,是哪路官员孝敬的?」 第249页 我从床榻上探出半个脑袋:「这个啊,这个是皇帝自己做的。」 婶子讶异地瞪大眼,连忙将陀螺轻轻放在小桌上,生怕碰坏了它。 「没事,一样的陀螺他做了足足六个,弄坏了随时可以换。」我补充道。 婶子更加惊讶:「皇帝还会做这个?」 我点点头:「他在掖庭住过几年,什么都会,婶子还想看他做的其他玩具吗?我拿给你瞧。」 「不必了!」婶子连连摆手:「如此看来,他对你这一胎,倒是极为上心。」 众所周知,我们沈家的男人极尊重女人,已经是长安城内好丈夫的模版典范了,婶子以我温柔体贴的二叔当参照物,还能得出李斯焱上心的结论,足见他花费的功夫有多深。 只不过,他上心归上心,却没问过我想不想要这份心意。 临近产期,我总是容易胡思乱想,抚摸着凸起的肚子,我突然想起了我母亲。 我那个早逝的阿娘。 「婶子还记得我母亲吗?」我抓了两个枕头垫在身后,整个人斜坐在榻上,同婶子聊了起来。 婶子手中一刻不停地缝着衣服,听我突然这样问,迟疑了片刻才道:「当然记得,不过大嫂的性情和你一点也不像,她性子软和,说话温柔,长安城中人家,没有说她不好的。」 「我已经有点忘了她的模样了,」我在空中比划了两下:「我只记得她的声音,很轻,很宁静,还有她做的一种糯糯的米糕,味道极好。」 婶子笑了:「你母亲是荆楚之地的大族女儿,最擅长整治这些味道古怪的糕点,我让她跟我一起管家,她一直推脱说不会管理这些,只想相夫教子,也幸亏是遇到了你父亲,要不然她这性格,太容易被人欺负了。」 我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呀,我性子也算泼辣了,该受欺负,照样逃不过。」 说起这事,婶子就一脸阴云。 难过了一会儿后,她长长地嘆了口气道:「你和皇帝的官司,也不是我一个普通妇人好置喙的,你说他不讲道理,可有时想想,在这片土地上,他不就是唯一的道理?」 「不,婶子你别给他贴金,他就是一个纯粹的烂人而已。」我认真道。 * 女人大多心软,包括我那意志不坚定的婶子。 亲眼目睹了李斯焱对我无微不至,小心万分的照料后,她对李斯焱的态度和缓了许多。 某次,李斯焱一边口头批奏摺,一边给我按摩浮肿的小腿,恰好被婶子撞见了,李斯焱立刻热情招唿婶子来坐,向她展示他新做成的百家水田衣。 我看过狗皇帝许多种笑容,三分薄凉,三分讥嘲加上四分漫不经心,但从来没有见他露出过,如此谄媚的笑容。 婶子乍见杀夫仇人,自然没有好脸色,沉着脸看了那件水田衣:走线尚可,细节粗糙,再抬头看了他的手一眼,十指上留有明显的针眼儿。 那一瞬间,我能感受到婶子心里那股憋着的气散去了。 她的眼神疲惫释然,似乎在说,算了吧。 晚膳时,婶子破天荒地给李斯焱盛了碗鸡汤。 李斯焱受宠若惊,哪敢擅动,立刻把盛汤的金碗推向我的方向,眨巴眨巴眼道:「缨缨身子重,给缨缨喝。」 我推回去:「我不爱喝这东西。」 他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缨缨乖,喝一点,补身子。」 补你大爷。 瞧这礼让的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凤凰汤呢。 饭后,我把李斯焱赶回御书房,皱眉与婶子道:「婶子今儿个怎么回事,竟然给他好脸色了,他配受吗?」 婶子闷头将布料收拾了,慢慢道:「我还想问你呢,你就打算这样拧着一辈子吗?他毕竟是个皇帝,做到如此份上,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 我大为震惊:「他杀了咱们全家,如今只是指头上戳了几个眼儿,婶子就原谅他了吗?」 「一码归一码,」婶子道:「他混帐不假,对你不错也不假,明天封后的旨意就下来了,你往后的路只会更加煊赫。」 「当了皇后又怎么样?」我的眼中淌出泪水:「凭什么他就能得偿所愿,女人孩子江山样样都有,我却只能被锁在这儿接受他的施捨?」 「世间之事,本就没有公平可言。」婶子嘆了口气:「你读的书多,这个道理还不明白吗?」 「横竖也没得选,不如顺势而为,缨子,人的眼睛生在前面,註定是要往前看的。」 说完,婶子就起身走了,我在榻边木然坐了许久,目光触及那只精緻的陀螺。 下一刻,陀螺被扔进了炭火盆里,渐渐焦黑捲曲。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时节交替,物换星移,我的肚子越来越大,行走起来也越来越不方便。 丧失了机动性后,养胎的日子变得极为无聊。 李斯焱如今终于学聪明了,不再亲自管束我,也不再凶神恶煞地禁我的足,而是直接把我唯一害怕的女人——婶子挪进了紫宸殿。 婶子虽不待见他,但却疼惜未出世的侄孙,于是对我进行了严苛的军事化管理,不准瞎跑,不准哭,不准乱吃零食,不许接触猫狗…… 有婶子管理我,李斯焱就只需献媚讨好,三天两头给小川送温暖,给我赏东西——说实在的,我看了那么多年史书,从来没听说过哪个皇帝赏东西是以库为单位的,基本上别人送他什么,他转手就拿给我,后来他嫌麻烦,干脆把库房钥匙放在我床头,我有需要的话尽可随时去拿。 第250页 还有一天三次的按摩服务,让我孕期基本没受什么罪。 要知道他可是个日理万机的皇帝,这是牺牲了所有个人休息时间,才能做到一日三次前来点卯。 婶子见状,万分震惊,问我道:「他以前对你这么好吗?还是知道你有孩子了才如此?」 我仔细想了想道:「……以前也是这样的,但我们俩的需求从来没有匹配上过,我只想离开内苑,他却除了让我离开之外,什么都愿意做。」 婶子无情点评道:「这什么狗屁孽缘,司命仙君给你们俩写命格的时候手滑了吧。」 「谁说不是呢……」 李斯焱试图用花钱把我哄回来,不过后来,他隐隐发现我的物慾极淡,花钱的效果约等于没有,往常还对字字画画的感兴趣,可自从被他逮了回来,连读书写字的心情都失掉了。 这令他很不安。 不安之下,他干了许多他觉得会让我开心一点的事,比如按着礼官的脑袋,把我阿爹的牌位请入了太庙。 入太庙,享受皇裔百年供奉,这是一国臣子最高的荣耀了,若非三公九卿,连太庙的门槛都摸不着,我父亲死时不过一个小小的史馆编撰,竟被他以忠义为由,硬塞了进去。 不难想像他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做成此事。 也亏得我家没剩几个活人了,不然就沖李斯焱这个谄媚程度,我看不出两年,沈家就能从一个寒酸的清流小门庭,摇身一变为国朝第一大外戚世家。 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丝毫不在乎,最令我黯然的,却是他迟来了许多年的道歉。 我们间故事的开端如此不堪,他滥杀无辜,我对其恨之入骨,一路将错就错走到今日,在一同迈入生门之前,他终于对我低下了他傲慢的头颅。 芙蓉暖帐中,他握着我的手说对不起,都是他的错,他以前做过许多不可挽回的事,也伤害过我,他很早以前就开始后悔了,但他不愿告诉我,不愿意舍掉这点可怜的自尊心,只敢以最惨烈的方式,把我绑在他身边。 他还说,他从不敢回头去看自己做过的事,因为每多看一点,就更加绝望:他这种心狠手辣,卑鄙不堪的混蛋,不可能也不配得到我的心。 我能说什么呢?连骂他的心情都没有,只有深重的怅然若失之感。 毕竟我不是神佛,不负责接受他的忏悔,也不打算饶恕于他。 他其实也明白,我不可能宽恕他。 李斯焱此人,外表看起来狂,其实内心中极有逼数。 因为极有自知之明,所以从来没有问过我「你爱过我吗?」「你为什么不爱我?」「你要怎样才能爱我?」之类的降智问题,爱是什么,他弄不明白,也不奢求,既然得不到,索性不要去期待这一切,只用权势把我留在身边就好。 如此省去了许多纠结,也造成了许多伤害。 可如今覆水难收,我已经不愿意再计较了。 「缨缨?「他轻声唤我。 我眼睫微微一动。 锦被之下,他揉搓着我孕中浮肿的小腿,声音飘渺,好似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你知道吗?朕从前告诉你的这些关于朕母亲的事,其实都是骗你的。」 他淡淡勾唇一笑:「她确实生下了朕不假,可她对朕,没有寻常母亲的温情,只有厌恶与惧怕。」 「先皇后临终前,让朕的母亲带朕避去掖庭,失去了靠山,她惶惶不可终日,所以皇后一死,便毫不犹豫地将朕扔去了倒夜香的差事上,从此未再过问过朕如何,大约也是希望朕能无声无息死在里头吧。」 原来如此。 ……因为做过被抛弃的小孩,所以才那么怕再次被扔掉吗? 我能猜到他为什么要骗我,那时我家庭美满,和乐融融,集家人万千宠爱于一身,他却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撒这个无伤大雅的小谎,大概是为了在我面前显得不那么可怜。 可时过境迁,当时他那些小小的意气,如今在我面起前,也都已经散去了。 我睁开眼道:「陛下同我说这个做什么,是在怨她?」 「朕没有怨过她,朕明白她的苦楚,」李斯焱道:「是朕这个儿子给她带来了诸多不幸,她又怎么会疼爱一个灾星呢?」 「朕只是觉得难过,她本可以安安顺顺在掖庭中老去,但却因生了个血脉贵重的儿子,被迫饮了一杯鸠酒,终结此生。」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安慰显得言不由衷,落井下石又显得刻薄,想了很久,只能说一句:「节哀。」 他默默看了我许久,方轻声道:「朕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宣政殿上,你骂朕,顺口骂了朕的母亲,朕当时觉得愤怒,但后来却又有些感慨,如果她像你这样泼辣厉害,或许许多事情便不会发生。」 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他的母亲像我一样泼辣,她当然不会任先帝施为,这世上也不会有李斯焱这个人。 没有他,我们家也不会遭受这等灭顶之灾。 他明白他的出生是个错误,所以才格外自卑,给生母择墓地,烧纸钱,倔强地证明自己不只是她人生中的污点,可又有什么用呢?人死如灯灭,他再怎么表演,他母亲也都看不到了。 可笑他竟然还想让我重蹈他母亲的覆辙,人类这种生物真是奇怪,也不是不反思,但就是会一代又一代重复先辈的不幸,宛如宿命一般。 第251页 望着他的眼睛,我平静地开口道:「我确实不像你母亲这般软弱,但你也不要奢望我会为了这个孩子披荆斩棘。」 我把他的手拨开,漠然道:「不管怎么样,生下他都非我本愿,让陛下失望了,平心而论,如果我处在陛下母亲这般境遇里,我也不会有多爱护意外生下的孩童。」 他的脸色发白,如一尊石雕一样僵在我床前。 看他这副模样,我没有任何快意,只有悲哀。 事情为何到了这般田地? 闭目平顺良久,李斯焱才又执起我的手,将整张脸埋入我的手心里,突然哑着嗓子问道:「缨缨,朕想问你,如果朕当初没有杀了你的父兄,而是在某次文会上看中了你,把你点进了宫……或者是朕拿着你送的珠花挨家挨户地去寻你报恩,我们两个会不会有个好一些的开始?」 「那是自然,」我道:「如此,至少我不会像现今这样恨你。」 见他还想再问,我平视着他的眼睛,淡淡道:「可也只是有个稍微好些的开始罢了,即使你没做过这些,我也不可能真心爱上你,陛下,我们是南辕北辙的两类人,爱好、性情、处世之道,都没有一星半点的相似之处,硬要凑在一处,折磨自己,亦是折磨对方。」 一室寂静,只有滴漏之声。 半晌,李斯焱面露自嘲之色:「朕怎么忘了你的秉性?你是正直的孔孟学士,朕只是个阴沟里的卑鄙小人而已。」 他既然痛骂了自己,那我也没必要再补刀了,其实李斯焱的性子并不是我最厌恶的那一类,他虽然暴戾,但还算是磊落,至少是明明白白地以权势压人,而不是在背地耍弄下三滥的小手段。 可以说是渣得坦坦荡荡,坏得明明白白。 就连逼迫我怀孕,手段都如此粗暴有效,让人想恨他都觉得十分无力——他根本不在乎我恨不恨他,甚至我恨了他,他还觉得我起码愿意对他用心思了,开心得很。 累了,随他去吧,我一边想,一边昏昏沉沉闭上了眼。 * 临盆之日越发接近,紫宸殿上下如临大敌,不管我走到哪儿,宿夕惠月必要一左一右扶着我来去,我觉得不自在,她们却说,这都是皇帝的吩咐,万万不能让我出了什么岔子。 李斯焱也怕得厉害,怕我一个不小心磕碰了自己,如今我是双身子,且神思恍惚,一摔非同小可,弄不好就要一尸两命。 于是他将公务统统带回了内殿处理,以便就近看护我。 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就像我小时候做功课,如果是在书房里做,那多半会规规矩矩把功课做完了再出门玩儿,可要是在自己屋里做,那就完了,时不时就要去拨弄一下玩具,往往拖到天黑都做不完。 李斯焱也是如此,表章看着看着,莫名其妙就又看到了我的床头来。 我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一本诗集,听到他来了,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全然把他视为空气。 李斯焱轻轻咳了一声,许是嫌夜间风凉,他把锦被往上面拉了一拉,又将一碟子蒸梨推到我跟前道:「今日干燥,多吃些水果吧。」 「我没胃口。」 蒸梨那甜丝丝的气味让我眉头直皱。 「不吃就算了。」李斯焱在小事上一向通情达理。 闲坐片刻,他目光微暗,落在锦被那突兀凸起的那一块上,舔了舔唇,小心翼翼、试探地将手掌放了上去。 我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怕自己没轻没重,弄疼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摸过我的肚子了,今日这是怎么了,突然间想和他孩子交流交流感情了吗? 李斯焱憋了半晌,问了个非常没有水平的问题。 「缨缨,你说他会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我给了他一个更加没有水平的回答:「我不知道。」 他凝神思考了片刻,突然间,手底微微一动,好像腹中的孩童从内部往外出了一拳一样。 他吃了一惊,手足无措看向我,急促道:「这是怎么回事?是胎儿不康健吗?」 我暗骂他没有常识,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腰部,给他科普道:「胎动,正常的妊辰反应。」 看来肚子里是个女孩子,和我一样武德充沛。 一听可能是个好动的孩子,李斯焱喜上眉梢,忍不住又想和他孩子交流一下感情,我却打了个哈欠,有意无意避开了他的贼手,转到了另一边去。 李斯焱展现出了明显的受虐倾向,被他不知是闺女还是小子踹了一脚后,足足美了一整天,据大臣们回报,今天的皇帝心情极好,提什么准什么,好说话得惊人。 金莲告诉我:「外面都在拜送子神仙呢,最好娘娘年年怀孕,他们年年都日子好过。」 我脑袋上冒出一大串问号:「年年怀孕?猪都没这么高产!」 * 又过了半月,我预定的产期逐渐临近。 某个愁云惨澹的下午,腹中疼痛传来,我放下了手中的书本,淡定转头对婶子道:「婶子,我可能要生了。」 婶子浑身一震,声音都变了调去:「快!快叫稳婆来,送缨子去产房!」 慌乱的只有婶子而已,提前入驻紫宸殿的稳婆和大夫都身经百战,每日观察胎位八百遍,如今大考当前,颇有静气,几人通力合作,有条不紊地把我运送进产房中,然后——毫不留情把我婶子赶了出去。 第252页 虽有万全准备,生得却不算顺利。 我年轻,身体健康,可不知为何依然疼得厉害,从下午一直到凌晨,疼痛一波一波袭来,像大浪兜头将我沖刷入无尽的深渊。 不要怕……不要怕……我安慰自己,没关系的,生得下就生,生不下大不了就一尸两命呗,反正我的未来如此灰暗,也没什么值当期待。 死了也好,留给李斯焱一具尸首,我自己去泉下与家人团聚。 他会怎样?会抱着我的尸体哭吗?还是会像话本里那些霸道皇帝一样,让太医院给我陪葬? ——可笑我生死一线间,竟然还有心思去想这些不相干的事。 产婆在喊:「已开了五指了——」 不,应该说怎么才开了五指。 到底还有多久。 我好痛。 产房内满是血与汗的味道,灯光绰绰,我十指紧抓床褥,欲生欲死。 直至此刻,我才清晰地明白了,年轻生命的降生原来真的是以撕裂母体为代价,看看李斯焱在我体内种下了一个何等可怕的怪物,看看他让我受了多大的罪。 我泪盈于睫,无端又想起自己的母亲,轻声地喊:「阿娘,我好想你。」 可我的母亲不会来了,她死在我六岁的时候,自此之后,生命中重要的家人一个个离开了我,一去不返。 吵吵嚷嚷的声响在我耳边来回晃动,一切都是模煳的,烛光与火光,一盆盆白巾与沉红的血水,我的天地都笼上了一层红色。 我讨厌这里,我好想回家。 又是一阵可怕的钝痛割过我的身体,我瞪大了眼望向帐子顶,四肢无意识地痉挛起来,眼前模模煳煳出现了一个人影,她在哭,眼泪大滴大滴掉在我脖子上,与我淋漓的汗混在一处。 婶子紧紧握着我的手,眼圈泛红,声音却坚硬如铁:「缨缨,你要挺过去,你是沈家的姑娘,天生是要握笔拜官的,你不会折在生孩子上头,不会!」 她指着门外:「你爹娘都在天上保佑着你,他们只剩你一个女儿了,你还要撑起沈家门楣,怎能在这个槛上跌倒?」 是吗?可我却觉得我总在跌倒,一路摔打着才走到今天。 意识如同坠入了一面深湖,眼前有许多小人手拉手跳舞,为我唱着呕哑的丧乐,我心想,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剧烈的痛楚中,眼泪夺眶而出,我只剩一句话,哆嗦着嘴唇,来来回回地说:「……我想回家。」 一双更加宽大干燥的手捉住了我的手腕,我费力地睁开一条缝,在缝隙中瞧见了李斯焱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这双眼早已没了往常的阴沉狠戾,只剩焦虑与慌张。 他的手抖得厉害,摸索了好几下才握住了我的手,大掌徒劳地将我的手捂热,可没有用,我周身都是冷汗,奄奄一息,连喊叫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见我形容悽惨,他的眼泪亦掉在我的脸侧,好像在下一场滚烫的雨。 他在哭,无声地掉眼泪,婶子说他不擅长安慰人,说我讨厌他,所以他不敢对我说话,一个音节都不敢发出。 我已经快撑不住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回家。 回我安邑坊深处的家。 「……让我……回家……」 越说越是气若游丝,稳婆见势不妙,连忙将一枚参片垫在我舌底。 「娘娘可千万要撑住了!」她焦急道:「一旦昏过去可就不好了。」 参片真苦啊,我把头扭去一边。 婶子的怨气突然爆发了,压抑许久的悍妇本性暴露,她愤怒地推走李斯焱,骂道:「陛下还有脸在缨子面前哭!没有陛下,缨子用得着受这么大的罪吗?滚开,你还没看明白吗?她根本不想见到你!」 是啊,从头到尾,只是他离不开我罢了。 李斯焱的眼泪掉得更加厉害,像慌不择路的困兽,带着泪水的亲吻落在我的手腕上,在我生死之间,他终于明白了家人和自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没有这两样东西支撑,我真的不会有求生的意志,他以为我在这段时日里休养生息,可事实上是在油尽灯枯。 他期待与我白头偕老,与我生儿育女,可这一切都建立在我还活着的基础上。 而现在,我要抛弃他了。 在他父亲,母亲,忠心的僕人抛弃他之后,他唯一珍视的我也将离开他,他会再次成为那个孤家寡人,坐拥万里河山,身边却没有一个可以分享喜悦的人。 一滴泪掉在我的耳边,他的调子泣不成声。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想回家就回家去,我再也不逼你了。」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朕把孟叙调回长安来,放你弟弟出长安……求求你不要死,不要死……」 他说求求我。 原来他也会说求这个字。 汤药与参片流水般送到嘴边,我不知道自己挣扎了多久,耳边的杂音嗡嗡作响,我已经听不见李斯焱在说什么了。 突然间,稳婆惊喜的声音尖锐地响起,我的身体好像裂开了一条口子一样,有一些东西哗哗地流出了原本的所在。 「生下了!恭喜娘娘,是个小公主!」 空有当年旧烟月 于是乎,我非常潦草地生了个娃。 一场生产去了大半条命,我两眼一翻,在李斯焱的龙床上大睡了三天三夜,据婶子讲,我沾了枕头后一秒入睡,连我闺女嘹亮的哭声都没把我吵醒,可见睡眠质量之佳。 第253页 由于我生完后火速关机下线,所以期间发生的事都由婶子转述,她告诉我,所有人都为我只生了个闺女感到失望,只有李斯焱是开心的,不,不能用开心来形容,母子平安,他几乎乐疯了。 用稳婆的话来说:她接生过那么多人家,许多见头胎是个女孩儿,虽也高兴,但难掩失望,可陛下不一样,那叫一个手舞足蹈欣喜若狂,天子果然有大格局,不一般。 宫里选的稳婆,手艺好,嘴皮子更好,吉祥话张嘴就来:「小公主天庭饱满,眉目如画,这是挑了陛下与娘娘的好地方长了呢!春日万物生发的时日里出生,此命贵不可言吶!」 这字字句句都在勐击李斯焱的龙臀,击打得李斯焱龙颜大悦,稳婆籍此怒发一笔大财。 我看了眼我闺女皱巴巴的小红脸蛋,还有目前只是一条细缝的眼睛,静了一瞬才吐槽道:「……一个敢夸,一个敢信。」 小姑娘目前还没长开,丑得像只小猴子,即使我是她亲娘都夸不出口,稳婆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最离谱的是她爹还真的信这离谱的瞎话,一天到晚搂着他娇嫩的闺女四处得瑟,大臣们想抱,他打死也不给,顶多稍微让这群老爷们看上一眼,还必须赠送两百字以上彩虹屁才让过关。 金莲暗暗向我吐槽:这就叫子凭母贵。 的确是子凭母贵,在我昏睡的几天中,李斯焱处理完公务后几乎立刻来我身边照拂我,大约是生产时的境况太可怕,他总觉得我会悄声无息地撒手人寰,所以总忍不住伸手探我的鼻息,一定要确认我还好好活着才放心。 国朝第一位公主出世,宫内宫外一片喜气洋洋,众妃纷纷松了一口气:既然皇后没事儿,她们也就不用陪葬了,善哉善哉,阿米豆腐…… 而在宫外修行的温白璧也听说了我产女的消息,二话不说给我抄了一堆经书送了来。 李斯焱原本对温白璧给我路引一事耿耿于怀,可翻开经书第一页,见她在扉页上写:凤雏天降,国祚绵长。 寥寥八字直接写进了皇帝心坎里,让他一下原谅了温白璧犯过的错误,赞许地点点头道:「温氏有心了。」 * 一连几日,达官贵人家的贺礼源源不断送进宫来,直接塞满了紫宸殿的库房,宫外举行了热烈的庆典,恭贺皇帝弄玉之喜。 然而这个在万民期待中出生的小女孩儿尚不知这一切,只管辗转于她爹娘和奶妈臂弯中吐泡泡,小女孩儿不认生,见人就笑,人气比她亲爹娘都高得多了。 没良心的小鬼,我心想,老娘身怀六甲,遭了多少茬罪才把你生下来,结果你可倒好,只要是给你吃陪你玩的都是你的好阿娘,说好的血缘羁绊呢?说好的母女情深呢? 我在榻边皱眉看着这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不知该作何感想,或许真的是有血缘的连接在,我并不像讨厌她亲爹一样讨厌她。 但也没有多少初为人母的喜悦。 李斯焱正在一旁批表章,见我面无表情地盯着闺女瞧,眼神平淡而冷漠,脸色不由得黯然了几分。 他一定知道,因为他做混帐事的缘故,我对这个孩子并不期待,这是一种恨屋及乌。 迟疑了片刻,他轻轻将小女孩儿连着襁褓一同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对我道:「你今天怎么样了?」 我脑门上繫着厚厚的巾子,看起来像为夫戴孝的寡妇,冷冷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不怎么好。」 李斯焱静了一会儿,又强颜欢笑道:「缨缨你看咱们的孩子,她在笑,你瞧她的嘴巴,和你多像,以后一定是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我的目光落在女儿的小嘴巴上,樱桃般的一点点,看不出形状来,想来是她爹又在睁眼说瞎话。 我微微颔首道:「好,像我。」 见我仍是提不起精神来,他沉吟片刻,又寻了个新话题:「……你有什么好名字吗?她现在还没有乳名。」 我一怔:「我以为陛下会自己取一个,所以没有想过这事。」 他执着道:「还是你来吧,朕没读过什么书,起不出好名字。」 他期待地望向我,眼里有柔和的光,我猜他让我起名,也是想让我对这个孩子更加上心一些,东洋有句谚语:名字是最短的咒语,通过唿唤姓名,母女的距离会悄然拉近。 我却全无兴致。 潦草地一指书架,我敷衍道:「女孩的名字大多从诗经楚辞里取,你自己翻看着寻几个吧,实在不行就让翰林院的学士大人们来,他们惯会替人取名的。」 李斯焱的背不由得颓丧了几分,可他并未与我置气,仍是勉强地笑着,顺从道:「那便算了,朕自己先瞧瞧,回头再给你挑。」 「好,」我信口答应了。 他怀抱着孩子,轻声道:「朕领她去找她舅外婆。」 她的舅外婆,也就是我婶子,婶子爱屋及乌,对小丫头极为疼爱,每天晚上都要看着她睡才放心。 「陛下,」李斯焱行至门口时,我突然叫住了他:「我记得那日生产时,陛下说再也不会逼迫我了,可是真的?」 他步子一滞,喉头滚动,最后还是道:「朕这次说话算数。」 我对他道:「那好,我想回家去。」 他怔怔地看着我,目光苍凉。 我坐在镶金嵌玉的龙床上,半张面孔在红罗帐子的间隙中若隐若现,神情依旧木然,如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第254页 恍惚间听见他嘆气的声音,沉默良久,终究还是轻轻吐出一字:「……好。」 * 很快,整个长安皆知,与皇帝上演一出轰轰烈烈绝世虐恋的那位沈姓女史官,她突然悄不声儿地回家了。 不是归宁,也不是探亲,是真的雷打不动地住在了家里。 小川回家来跟我说,他的同窗圈子里正在疯狂八卦此事,有人说皇帝终于厌烦了我,有人说皇帝嫌我出身不高不配做小公主的母亲,还有一个人感嘆:刚出月子就搬回娘家住,这也太不懂事了。 总之全是负面评论。 小川问我该如何处置,要不要他代我澄清一下。 我摇头道不用,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敢编排到我和我闺女身上,压根不用我出手,李斯焱的铁拳分分钟锤爆这帮蠢货。 小川疑惑道:「为什么觉得他们是蠢货?」 不是蠢货是什么?我心想,李斯焱对我和闺女的宠爱已经到了瞎子都无法忽略的地步了,这种时候往皇帝的枪口上撞,这叫找死。 果不其然,第二日,李斯焱为破谣言,携带了闺女和足足三大车赏赐光顾了我家,并在门口连留了一个时辰,就是想见我一面,瞧瞧我住的地方。 我藉口身子不适,把门一关,吩咐了连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 淑淑问我:「娘子,怎么办?陛下在花厅侯了许久了……小公主在外头太久,哭得厉害,太太正在抱着哄呢?娘子真的不出去瞧瞧?」 我淡淡道:「不瞧,不见,给我统统打出去。」 淑淑手一抖。 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我一个人敢把皇帝打出门了。 她领命而去,便轮到小枝侍奉床前,小枝一向不太喜欢李斯焱,见我神色郁郁,柔声宽慰道:「娘子不想见便不见,小公主有宫里照看着,想必不会有什么差池。」 我轻轻「嗯」了一声,心中浮现出女儿那张嫩唿唿的小脸蛋。 长开之后,她变得可爱了许多,还会对我笑呵呵地挥挥小拳头,似乎知道了我才是她正牌的阿娘……可我却更加不敢接近她。 我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可能是怕对她生出亏欠的心思,忍不住又回到宫里去吧。 李斯焱说过,女人有了孩子,就会心甘情愿地走进牢笼,可我不愿意这样,我想我既然出来了,那就永远不要回去。 即使有了血脉相连的孩童,宫里也不是我的家。 过了一盏茶功夫,刚才去前面传话的淑淑又折返了回来,给我带了一张花里胡哨的帖子。 我用两根手指拎起它,疑惑道:「这是什么?」 淑淑道:「我与陛下说了娘子不愿意见他,陛下并未多言,只让我将这个带给娘子过目,说是给小公主拟的名字,让你挑选一个。」 我打开一瞧,杏黄色的花哨纸笺上用标准楷书写了十余个女孩子的名字,大名小名一应俱全,各个寓意吉祥。 看着这篇贴子,我几乎能想像出李斯焱按着翰林们的头,逼迫他们想名字时的模样。 我给小枝看:「……你喜欢哪个?」 小枝惊道:「我不过一个丫鬟,怎能越俎代庖呢?」 笑着摸摸她的头,我上下翻看了两圈,拿硃笔圈了两字,递给淑淑道:「禾黍离离,天行朝曦。禾曦二字不错,你拿去给皇帝吧。」 * 闺女有了名字,李禾曦,大名出自我手,小名由她爹贡献,据说是本着起贱名好养活的精神,她爹冥思苦想三日,才想出了一个够贱,但又不那么难听的名字:鹞鹞。 我听了差点把水喷出来:「……这什么破名字!」 婶子也觉得这名字不行,太不行了,又难听又诡异,但看在皇帝喜欢的份上,硬是忍住没说,几乎忍出内伤。 因我身子的缘故,洗三,满月,我都没有参加,上官兰递帖子来瞧我,也被我回绝了。 我一人待在我的院子里,偶尔和婶子聊聊天,大多数时候什么都不做,靠在檐下平静地看着日出日落,看院中新雪初融,藤上开出细细密密的早春花朵。 突然有一天,小枝走来将一面洒金狐毛披风盖在我肩头,小声问道:「娘子,你怎么哭了呢?」 我浑浑噩噩地伸手拂过眼下,一片濡湿,对啊,我怎么哭了呢? 我只是看着花而已,脑中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想,我在哭什么呢? 小枝问我:「娘子是不是想小公主了?」 我不知道,抬起沾了泪痕的眼,迷迷濛蒙地望着她。 小枝不安地又叫了我一声:「娘子?近来你总是无缘无故流泪发呆,你……还好吗?」 我咬了咬嘴唇,突然又涌出泪来。 白日里刚掉了金豆子,一至傍晚,李斯焱就带着小禾曦风风火火地赶来了,正好是禾曦该睡觉的时候,小姑娘不停地打哈欠,那张与我相似的小嘴巴开开合合,像是某种神秘的催眠。 我不熟练地将她抱在怀里,侧脸轻轻贴在她的襁褓上,目光发直,神色怔忡。 李斯焱隐隐觉得不对,揽住我的肩头,皱起眉,担忧地注视着我道:「缨缨,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抱着她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我是天底下最糟糕的母亲。 她一出生,我就慌忙躲回了自己的娘家,没有餵过她一口奶,也没有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过。 第255页 更可怕的是,我不确定我爱不爱她,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一份枷锁般的责任?还是一个带来欢乐的小棉袄? 我做不到像其他伟大无私的母亲一样,无条件地疼爱自己的孩子,把她和他父亲剥离开来看待。 这些我都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 我突然又想哭了,咬着嘴唇将女儿的襁褓塞回给了他,抓起披风,狠狠包裹住了自己,在李斯焱焦急的喊声里沖回了屋中。 咔嚓一声落了锁,我咬住袖子,眼泪簌簌而落,如一场夏末的急雨。 他在门外心急如焚,软硬兼施地让我将门打开,我却本能地逃避,用力拖过沉重的箱笼拦在门口,任他如何哄劝,都自当耳旁风,只是一遍遍地让他走。 女儿感受到了异样,在他怀里不安地哭泣,嘤嘤的哭声落在我耳里,魔音贯耳一样令人绝望。 婶子听闻此事,立刻跑来看我。 我听见她的喊声,又把箱子一件一件地拉走,打开门,把脑袋深深埋入了她怀中。 再抬起头时,我满面泪痕,眼睛肿得像发泡久了的核桃,披风皱皱巴巴,髮丝散乱。 小枝与淑淑惊痛地捂住嘴。 数丈之外,李斯焱抱着女儿,站在院门处老树的阴影里,眼中盈满茫然与哀戚之色,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是我这段迷濛时日中最清晰的记忆。 好像一条丧家之犬。 他在门口呆立了很久,直到我回到了屋里,他才挪动僵硬的步子,如一具行尸走肉般抱着禾曦回了宫。 第二天,三名面生的太医敲响了沈家的大门。 隔着一堵矮墙,我听见婶子在低声对他们道:「……已有……大约一旬了吧,说话聊天时都是好的,偶尔还笑笑,但是一个人待着时会无缘无故地哭,还会忘记掉之前做过的事……」 「昨日陛下来瞧过的……说是突然就发作了……小公主被吓得大哭……」 我靠着墙壁,略感不忿:他们凭什么说我生病了?我现在在家中平平静静地生活,虽然有点郁郁寡欢,但比在宫里怀着孕的时候好多了。 说我忘记之前做过的事,更是无稽之谈,我何时忘过?定是皇帝想把我骗回去的招数。 太医进门来了,我打起精神应付,说说笑笑,一如往常。 脸上在笑,可心里却掏出了一个空空的大洞,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凭着本能在敷衍他们。 他们把了脉,看不出我有什么病症,又问了我一些日常的问题,我一一应答。 「娘娘应无什么大碍,」我听见范太医对婶子道:「只是我们行医之人望闻问切,仅仅能断出肉身上的病症罢了,心病着实无能为力。」 婶子愣了一瞬:「那怎么办?」 「静观其变,莫要刺激了她。」范太医道:「娘娘是个倔强人,万不能和她拧着来。」 * 范太医是站在内苑杏林巅峰的男人,专业技术与情商水平交相辉映,提供的解决方案也非常管用,一言以蔽之:不和我拧着来。 婶子绝对是个遵循医嘱的听话家属,自此之后,再也没劝我去瞧闺女了,反而劝我多出去散心,找个道观上个香,踏个青什么的,如今春暖花开,长安正是好时节。 我却没有兴趣,依然呆呆地留在我的院子里,不做什么,就是来来回回地数院子里的迎春花,看着它从零星几朵一直开到荼靡。 期间李斯焱也会来看我,但极少会带禾曦来。 范太医说了,我如今情绪不稳,最好不要在小公主哭闹的时候把她抱来见我,因为小孩子的哭声容易牵动母亲的焦虑,恶化母亲的心情。 李斯焱谨遵医嘱,特意只挑禾曦睡饱,且轻松愉悦的时候来抱给我瞧。 所以我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她都笑呵呵地张手求抱,给足了我这个亲妈的面子。 女儿长开之后,小脸蛋儿像个粉糰子一样玉雪可爱,嘴巴脸型像我,眉眼像她爹,头髮毛茸茸的,往后应该会长成一个绿鬓如云的大美人。 不过,长相虽然可爱,性子嘛……性子目前还看不太出来,但据宫人们透露,她隐隐有一点老李家缺德基因遗传的苗头,乖巧的时候很讨喜,哄得亲戚朋友都眉开眼笑,不开心的时候极为霸道,哭声刚勐,小手抡人贼疼。 ——我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我一直是乖小孩典范,但凡小时候作妖,多挨几顿毒打,后来性格也不可能那么犟。 意识到闺女很可能继承了他的缺德精神后,她爹膨胀得不行,逢人就炫耀:闺女性子像他,以后做个悍妇,不吃亏。 说来比较诡异,在李斯焱这儿,悍妇是个具有极大赞美意义的褒义词。 他对我道:「乳名叫鹞鹞,是希望她如鹞子一样兇勐灵巧,开开心心替她母亲抓老鼠。」 前半句我听明白了,后半句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今天外头下雨,春雷滚滚,天昏昏沉沉的,禾曦在宫里面睡大觉,她爹独自一人来看我。 随着人一起捎带来了不少东西,燕窝人参之类的补物,换季的布料,罕见的古蹟孤本,地方官员新给他孝敬来的文房四宝……即使放我出了宫,李斯焱也依旧努力在物质方面包养我。 他这次来,一是来看看我精神状态如何,二是问我想不想办封后典。 第256页 我都快忘了封后一事了,经他提醒才突然想起来。 他解释道:「朕虽然已经给你发了封后的旨意,但没有祭太庙、办典礼,这些仪式一直拖着,朝中颇有微词。」 我抓着衣袖,平平静静地问道:「你是来捉我回宫的吗。」 李斯焱一下慌了,徒劳地去牵我的手,急道:「朕并无此意,朕答应过再也不逼迫你,只是问问罢了,你若不想回去,就在家住着,只要顺顺遂遂就好。」 我机械地笑了笑:「你骗人。」 他一愣。 我道:「你还记得当初你给我与孟叙赐婚吗?你当时也说放我走,后来呢?」 我早就不相信他说的话了,我只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今不过是看在我生女艰难的份上偏宠一二,等我今后身子好了,他定会故态復萌。 李斯焱沉默一瞬后,抓着我的手道:「缨缨,朕从前做多了混帐事,都是朕的不对,朕只一门心思地让你留在朕身边,没想过你会不会难过,如今……朕只求你不要总是了无生气的模样,不要……不要死。」 我当初分娩时,数次游走于死亡边缘,太医说我没有一丝求生之欲,失去我的恐惧终究还是压倒了他的掌控欲。 这才知道,原来以往那些什么「就算死也要死在朕身边」都是些违心的狠话,其实他怕极了我撒手人寰。 只是他明白得太迟了,才将我们两人的关系闹到了这般田地。 见我神色木然,他不知如何补救,只讷讷地替我揉了肿胀的腿脚,对我道:「朕不求你信朕,但禾曦她确是无辜的,她长得很像你,尤其是生气的时候,朕每次看见她,都会想起你来,可你婶子说你不愿见朕,每次朕只能偶尔远远地看上你几眼,再回宫去。」 「禾曦已经会爬了,她和你一样,喜欢抓床帐上的珠子。」 「够了!」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提醒我是个多不称职的母亲吗? 我攥紧了衣袖,颤抖着闭上眼,心宛如被一柄利刃割开一样锐痛。 我指着门口,眼圈发红,恶狠狠对孩子的父亲道:「你走,这里是我家!我不要看见你!」 李斯焱下意识向我伸出手,神色茫然无措:「缨缨……」 我抓起床头的铜灯,狠狠向他抽去:「老娘叫你滚!」 芙蓉城上哭蛾眉 我把皇帝赶走了。 由于我脾气糟糕,经常让他以各种姿势滚,李斯焱早已被我骂出了习惯,一听我不想见他,只是嘆了口气,便离去了。 走前还挨了我三记铜灯攻击,那铜灯烛台部分十分尖锐,在他手臂,背上都留下了深深的血痕,但他好似分毫没将我的逾矩放在心上,只是皱眉看了眼那铜灯,随后招唿小枝和淑淑,让她们找布条把尖锐的部分包起来。 后背和胳膊还滴着血,他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离开前不忘把我被子掖好,顺便带走我吃剩的栗米煳煳碗。 我把被子一蒙,哽咽出声。 无缘无故的难过,无缘无故地哭,无缘无故地觉得自己很糟糕,我这样已经两月有余。 情绪来得像海潮一样凶,我突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叫声引来了小枝和淑淑,余光中,她们两人惊慌失措地跑到我床前,按住我的肩膀,问我是不是做了噩梦。 是,此刻的我就像身处于最颠倒荒诞的梦魇之中,天地在眼前崩塌。 我死死咬着嘴唇,推开淑淑和小枝,强作镇定道:「我没事,只是刚刚看见了一只老鼠,吓到了罢了,你们出去吧,今晚我只想自己静一静。」 小枝犹豫,可淑淑却目露凝重之色,观察着我的神情道:「娘子,你生病了,情绪难以自主,让我和小枝陪着你可好?」 我摇头,抹掉脸上的泪痕:「不要,你们都出去,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小枝轻轻拉了拉淑淑的袖子。 淑淑挣扎了好一会儿,才道:「……好,我们就候在耳房里头,娘子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叫我们便是。」 我嗯了一声,和缓地点了下头。 远方传来一声沉闷春雷,雨又下大了一些,沿着瓦片沥沥地滴在庭前。 我听见大雨中有人轻柔地唿唤我,唤我缨缨,缨缨。 我的母亲就去世在十几年前,同样的一个雨天里。 是她来接我了,对不对? 那一刻,我所有的理智烟消云散,从榻上轻手轻脚地起身,拉开窗户,走入了窗外的茫茫大雨中。 * 得益于自小偷熘出门积攒的经验,我轻车熟路地避开了巡逻的家丁侍卫,外面大雨倾盆,视野模煳,没有人注意到沈府西墙处,一道人影踩着角落里的箱笼,轻轻巧巧地纵身跃下了墙头。 一切好像回到了六岁那年,阿娘新死,我隔着帷幔见了她最后一眼,她脸色苍白,唇角带笑,好似只是睡着了一样。 哥哥告诉我,阿娘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母亲离世后不久,阿爹被叫入了宫中,三日未归。 我拖过几只高高的胡凳,先是踩着它们爬上了树,然后跳出了院墙。 在那座阔大的宫廷中,我遇见了年少的李斯焱,可当时我尚不知他是我一切不幸的源头,只以为他是个被欺负的小可怜虫。 我帮了他,他却恩将仇报。 第257页 昔日的图景和眼前的所见逐渐重叠,我走在大雨里,任雨水将头髮衣物打得湿透,很快身体就感受到了出奇的寒冷,衣物牢牢地贴着皮肤,额头却滚烫。 我不知该往何处去,只觉得远方的雨里有人在唿唤我,好像是阿爹又好像是阿娘,又或者只是年少时的自己。 我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来往的贵人们只以为我是个沿街乞讨的疯婆子,马车溅起泥点,毫不留情地泼在我的衣摆上。 看见东市的旗帜,我才发现,原来我正在向南走。 手脚冰凉,四肢发软,我却如浑然不觉一样,跌跌撞撞地前进,向着心中某个既定的目的地走去。 那轻柔的唿唤犹在耳边,我小声地叫:「阿爹,阿娘。」 雨水滴落在嘴唇上,鼻端飘过淡淡的泥土味。 不知走了多久,面前一道矮墙拦住了我的去路。 墙下生了细细的春草,墙角刻着小时候和孟叙,上官兰一同做下的小标记。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轰然跌倒在雨中,可我却笑起来,身体如虾子一样屈起,安然地缩成一团。 我终于回家了,我那位于安邑坊一隅,狭小却温暖的家。 * 这段时日中,我精神状态极差,时常忘掉发生过的事,其中的一些细节,都是婶子在我走出阴霾之后才告诉我的。 女子在生产后大多会经歷一些心灵上的苦痛压抑,往往难以得到抒解,严重者的症状就会像我这样,没日没夜地哭,不敢见人,动不动就想自行了断。 我对婶子道:「我真没想自行了断,只是那时候神思恍惚,觉得我娘在叫我回家而已。」 婶子反问:「你那还不叫自行了断?皇帝找到你时,你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再晚来一刻,你怕是就真的要去见你娘了!」 * 我走后不久,小枝和淑淑进来递茶,突然发现我不在,窗户却大开,两人对视一眼,茶盏咣当落地。 先是沈府的人手倾巢而出,顶着大雨搜寻我的踪迹,然后是皇城禁军,最后是李斯焱亲至,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往皇宫或者是出城的方向走,但却一无所获。 长安这么大,我会去哪里呢? 外面仍下着大雨,街上漫起积水,李斯焱一言不发,眼圈暗红,突然纵马驰向了安邑坊。 ——因为他记得,孟叙前日刚回了孟府,而孟府正在安邑坊之中。 没人知道纵马而出的时候,他在想什么,无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待到他捉住了我,非要打断我的腿,让我再也不能出去私会竹马,另一种是,只要我还活着,他什么都可以容忍。 我觉得是后一种。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在驰道边脏污的泥水中,看见了我蜷缩的身影。 那时的我脸颊坨红,双目紧闭,身上衣裙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下马飞奔而来,前两步尚且平稳,可走到我身边时,他的双腿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踉踉跄跄跪在厚厚的淤泥中,如失去支撑一样,抖着手把我抱在怀中。 玄色的袖角擦去我满头满脸的泥污,他的眼泪混在大雨里,温热地滑入我衣襟中。 我在泥水里泡了许久,泡得四肢冰凉,他抓着我的手,以为我当真狠心撒手人寰了。 一国之君在我面前无声地大哭,口鼻中涌出鲜血,原来人悔恨和悲恸到了极致之后,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 他和我一样浇了大雨,抱着我的身型摇摇欲坠,埋首于我的颈间,自喉咙口发出嘶哑的声音:「不要死,朕求求你,不要死。」 皇城守卫们慌张前来,见状无不震惊至极,一时竟无人上前。 愣了一瞬后,一个禁军将士小声道:「陛下,娘娘体弱,必要先寻个地方暖暖身子才是,这样湿着不是办法……」 禁军统领狠狠的捅了他一记,示意他闭嘴。 此时,李斯焱好像方才想起什么,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突然仓促捉起我的手腕,好似试探我的脉搏。 冰凉的腕下,一根血管微弱地跳动,饱受摧残的身体顽强地保存了最后的生命之力。 他眼中霎时燃起失而復得的茫然。 一息尚存…… 不及多想,他抱着我翻身上马,冒着磅礴的雨势,沖入了最近的安邑坊中。 * 昏了大约两日之后,我在某个房间中醒来。 醒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张朴实的木床上,床边挂着一套花色老土的帐子,身边守着宿夕与惠月,两人眼眶通红,想是哭过。 宿夕说出那句经典的台词:「娘娘,你可算是醒了。」 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没法说出字句,只能发出短促的音节。 惠月见状,执起一旁早已准备好的水杯,小心伺候我喝下,口中道:「娘娘放宽心,范太医来过,说娘娘只是在水里泡久了,害了风寒,烧得嗓子干涩,喝些水就好了。」 我咕嘟咕嘟灌水下肚,正想再试试发声,突然发现那大床上的雕花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困惑涌上心头:这不是孟府的客房吗? 我小时候常来孟府玩耍,累了就在客房里歇息一二,对这雕花再熟悉不过了。 连忙抓住床边的宿夕,费力地从喉咙口揪出几字来:「可是……孟府?」 宿夕听了两遍才明白,点头道:「回娘娘话,此处确是孟府,娘娘那日摔倒在安邑坊墙下,来不及送回宫中,便就近送来了孟府。」 第258页 我……摔倒在安邑坊墙下? 我隐约能记起自己翻出了院墙,在大雨中行走,可是来安邑坊的目的和细节,确是半点都不记得了。 对啊,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淋雨呢? 惠月见我一脸疑惑,嘆了口气,温声道:「范太医说了,娘娘近来心绪不定,容易忘事,先别去想了,歇歇再说吧。」 她说这话时,神情小心翼翼,语调刻意地欢快,好像怕沉重的语句会伤到我一般。 我眨了眨眼,有一肚子怎么回事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正此时,木门吱呀一响,一道瘦长的人影进入了屋中。 看清来人的脸,我惊讶地叫了一声:「孟哥哥!」 甫一出声,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我的嗓音何时变得如此嘶哑难听了? 门口那人轻手轻脚地合上了木户,远远对我行了一礼,行礼的姿势依然如从前那样温文尔雅,可他却道:「请皇后娘娘安。」 我怔怔看着他,他对我恭敬地笑,眼神柔软,如扬州柳岸的十里春风。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惠月和宿夕也客气地同他行礼,却仍站在原地,没有丝毫迴避的意思。 我又吞了两口水,感觉嗓子好了些,才挣扎着坐起来,急切道:「孟哥哥你怎么从扬州回来了?是不是李斯焱又折腾你了!」 孟叙听得皇帝的名讳,顿了一顿才道:「并非如此,自娘娘入宫后,陛下已有许久未对臣有过指教了,只是臣近日回长安述职,碰巧遇到娘娘而已。」 我没明白:「那……那我怎么会……突然就在孟府了?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吗?」 这个问题由惠月抢答:「娘娘,是陛下找到了您,当时娘娘命悬一线,危在旦夕,陛下只得就近将娘娘送来孟府安顿,并令我等前来侍奉。」 李斯焱把我送来孟府?我更加迷惑了,这压根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呀。 听惠月坚定地澄清救下我的人乃是皇帝,孟叙眼光微微一黯。 他温声道:「陛下允许臣在娘娘醒后,前来探望娘娘。」 一边说,一边从善如流地侧坐在床前的一只矮几上,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与我拉起了家常道:「沈太太近来如何?许久未曾见她出门赴宴,臣甚是想念。」 我不自觉道:「婶子很好,前些日子刚领了个诰命,最近在家中学礼仪。」 孟叙是个神奇的人,说话温温润润,天然自带一段亲和感,和他在一起聊天,不用斟酌字句,也不用刻意找寻话题,十分轻松自在。 他又问:「小川呢?臣记得他曾有意与国子监祭酒的小女儿,不知是否得偿所愿了?」 「算是吧……陛下给他们赐婚了。」 说完赐婚二字,我们两人一同沉默下来。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孟叙,虽然他不怪我,但归根结底,还是我害惨了他。 这像是一道疮疤横贯在我们面前,我们心里都清楚,发生这么多事后,隔着身份与经歷的天堑,我们已经不能像昔日那样亲密无间了。 他比我更快地调整了过来,语气平静如常,只是细听之下,还是能听出有些寥落。 「那便要恭喜他了。」 我怔怔地嗯了一声,手指不自觉地搅动起被子来,孟叙微微一笑,同我说起一些扬州的风物,他说那里漕运兴旺,百姓以行商晒盐为生,每到收盐的时节,盐田中尽是亮闪闪的盐晶,江南灰濛濛的阳光洒下来,就好像一滩碎银落入池中一样。 「我记得去年扬州贡上来了一面镜子,十分好看,可惜被我不小心打破了,对不起,孟哥哥。」我抓着被子,小声道。 孟叙伸出了手,好像想摸摸我的头,不过只是一瞬而已,他很快就记起了我的身份,平静地收回了手,笑道:「娘娘何须道歉,这不是你的错,只是造化弄人而已,既然时过境迁,那便让它碎去吧,臣可以另寻新的好镜子来。」 我抬起头,眼中有莹莹然的水光:「……你不怪我吗?」 他似是吓了一跳,立刻道:「臣怎么会怪娘娘呢?」 自嘲地笑了一笑,他道:「只是恼恨于自己百无一用,无法护得你周全,无端叫你受了这些委屈,」 惠月的眉毛微微一跳,宿夕端起了杯子,加快脚步走开了。 这话里隐含的意思太多了,可能宿夕下意识觉得,她不该听这些。 狗皇帝是君,孟叙是臣,身份的云泥之别註定了孟叙必须任李斯焱差遣,可唯独在这事上,他可以理直气壮地问责皇帝:你当初费尽心机把她从我手中抢走,却把她照顾成这个奄奄一息的模样,你他妈哪来的脸?真是垃圾他妈给垃圾开门——垃圾到家了! 即使没有了夫妻情分,我们依然是重要的朋友,最默契的髮小儿,发小被折腾成这样,他很难不生气。 可孟叙毕竟谦和体贴,纵然心中有所怨怼,可在我面前却刻意地迴避了这些会让我心情变得糟糕的话题。 他递给我一杯清水,岔开话题道:「离开扬州时尚是早春,二十四桥旁柳枝初绿,想必这次述职完归去时,夹岸的紫荆花和荷花都该开了,百姓也可热热闹闹过一趟中元节。」 我靠着枕头,乖乖地听他讲着,心渐渐安了下来,听孟叙话外之意,他在扬州的为官之路走得颇为顺畅。 第259页 江南风土养人,天高海阔,比在长安时快活不少。 他是孟家这一辈最出息的长孙,肩担着所有人的期待长大,不负众望地考秀才、举人、再到进士,表面看似风光得意,其实背地里时常被这份沉重的期待压得喘不过气来。 远离了沉闷的本家后,他终于能好好享受他乡的孤独与自由了。 忽然想起一事,我问他:「一去两年,不知孟哥哥在江南可有看得上眼的小娘子?」 孟叙一愣:「什么?」 我道:「你不成亲啦?」 「现在……咳……暂时还没有合适人选。」说起此事来,孟叙哭笑不得:「祖母这回非让臣回长安来,也有让臣相看之意,只不过……这两年臣的心一直在政务上,确实也没想过婚事如何,八成还要再等上两三年。」 我严肃道:「如有了心仪之人,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亲自陪你接亲去。」 见孟叙偷笑,我悻悻道:「算了算了,想来你未来的夫人也不想见到我,我还是别凑这热闹,只管给钱就罢了。」 孟叙笑了:「唔,那可要多给一些。」 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论未来的婚嫁,不带一丝酸涩的意味,可能我与孟叙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过了寻常男欢女爱,变作一种更加隽永的情谊,我们永远支持对方的一切选择,并真心地希望对方能过得更好。 不管他身边站的人是谁。 我们一路聊到了暮色四合之时,可能是聊得太欢畅,全然把李斯焱抛在了脑后,直至送走了他,我才想起来忘了问那日发生的事。 宿夕撤了,我只能问惠月:「我昏过去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帝怎么找到我的?」 惠月等我问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 可能是在心中组织了千万次语言,她叙述得十分流畅,从小枝和淑淑发现我不在房中,一直说到李斯焱把我从泥水里捞出来为止,中间一气呵成,一个咯楞都没有打。 在这个故事中,我私奔两坊见情郎,不慎摔倒在情郎家门口,最后被我的监护人捡走就近安置。 ……这都是些什么鬼啊! 「他以为我来找孟叙?」我一脸迷茫:「不是啊……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回长安了,这是哪门子事儿啊。」 惠月疑惑:「可是娘娘那日平白无故冒雨前来安邑坊……」 我脸都黑了:「我家旧居就在这儿,那日我是想我母亲了,所以才迷迷煳煳越过了窗子,关孟叙什么事?「 惠月更加疑惑了:「可是娘娘的母亲不是早就……」 我道:「……我也不记得当初思考了些什么,总之就是极想回家,好像我母亲在前方唿唤我似的。」 惠月终于听明白了,眨了眨眼道:「娘娘的意思是,就是无缘无故特别想做一件事,全然感受不到外物的干扰?」 我点头:「对,就是这样。」 惠月怀疑我在装傻甩锅,可她没有证据。 不过这种事也不需要证据,皇帝哭得像个半大孩子一样把我带回来,而且还直接把我送入了孟府客房中照料,其中之意昭然若揭。 只要我还活着,他就极满足了,还奢求旁的什么呢? 老闆无底线纵容,底下打工者自也不好多言,惠月默默吞了一肚子腹非心谤,记下了我的症状,去了耳房告诉了值班太医,询问这种症候该如何调解。 太医和她悉悉索索地说话,我在榻上昏昏沉沉又进入了梦乡。 梦里好像有个人轻手轻脚来到了我床前,对着我的脸怔怔看了许久,压低嗓子问道:「她今日醒后如何?」 宿夕的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回禀陛下,娘娘今日一切如常,孟郎君来时,他们交谈得……十分得体,娘娘看起来颇为松快。」 那人沉默了很久。 我在睡梦中迷迷煳煳翻了个身。 那人酸涩道:「终究只有孟叙能让她开怀,朕从来都只会伤她。 「也罢,」他道:「既然她喜欢孟叙,那就每日都让孟叙来陪她说话吧。」 宿夕轻声道:「娘娘定会很快好起来,回宫与小公主团聚的。」 李斯焱黯淡道:「她不会,她不喜欢鹞鹞,更不喜欢朕。」 可能是最近被我伤得狠了,他又条件反射一般补了一句:「但朕不怪她,这都是朕的错。」 心理谘询团 自从甦醒那天起,我就煳里煳涂住在了孟府,婶子问范太医什么时候可以把我搬回家,范太医回答:大病初癒,最好还是不要搬动。 太医表态,皇帝默许,婶子虽然觉得我住在前未婚夫家中有些奇怪,但还是没有说什么。 更神奇的是,我的前未婚夫:孟叙同学,他莫名其妙成为了我的陪聊师,每天赖我床边为我聊天解闷。 偶尔他下工,则由上官兰和江御史替补,三人像一个心理谘询小分队一样,齐心协力,竭诚为我服务。 但三人的业务能力却十分参差。 孟叙自不用说,天生是干陪聊的好苗子,与他聊天只觉一股和风拂面,叫人内心安宁温暖 江御史略次一等,但他的毒舌与幽默感弥补了对女性心理共情力的缺失。 三人中最不专业的是上官兰女士。 李斯焱宣她去孟府的时候,上官兰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结果一进门,正撞见我抑郁病发,躺在榻上流泪的场面,她一下就被击溃了,提刀准备找皇帝算帐。 第260页 最后是她丈夫武安侯二郎君冒着生命危险拦下了她,上官兰才勉强平復心情。 把刀一扔,小兰恨恨撂下狠话:什么狗皇帝,分明就一强抢民女的土匪啊! 武安侯二郎君吓得连忙捂住这姑奶奶的嘴:「夫人你可小声点吧!别让陛下听见了。」 上官兰咬牙切齿:「听见就听见,他这般欺负缨子,还不让老娘说上两句吗。」 从爷爷那儿听了太多李斯焱的坏话,她从心底里从没将他看作皇帝过。 又兀自气了一会儿,上官兰一把推开我的房门道:「别哭了缨子,走,叫上几个姐妹,咱们打马球去!」 * 一听上官大小姐要拉着沈娘子打马球,惠月火速在随行宫女里挑出了几个人选,打包送去了马球场。 本朝内苑宫女的福利待遇甚好,人人拥有假期,常有宫人们相约去打球投壶,有些竞技水平比宫外的女孩儿们还好些。 比如宿夕。 这女的当真是个人才,打牌投壶,马球斗草样样精通,这等人才送来伺候我可真是浪费极了,因为以上所有我皆不擅长,实在无法发挥她的陪玩水平。 被上官兰拿马球桿子抽了第三回屁股后,我手一滑,马球脱手飞出,只见数丈之外的宿夕眼睛一亮,抓着球桿奋勇冲来,上官兰慌忙拦截未果,我方再次痛失一球。 上官兰沉痛地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她又想骂我坑队友的龟孙了。 宿夕赢了,带着她的梦之队姐妹们一路小跑过来,恭顺地对我行礼,然后望一眼上官兰,十分期待道:「娘娘与侯夫人可想再玩上一局?」 想必她发现了,我打马球时看起来心情很好。 也发现了,皇帝正藏在球场边的雅阁中,悄悄地注视我们。 我太久没运动,一动弹全身都出虚汗,连忙把马球桿子还给她道:「不打了不打了,好累啊。」 惨遭上官兰鄙视:「缨子,不就是生了个孩子吗?你怎么变得那么虚?」 我道:「什么叫只生了个孩子!」 我可是难产了好吗! 不过听她气咻咻地,还同往日那样不客气地和我说话,我不由得笑了出来,我实在厌烦身边人小心翼翼地和我交谈,只有她不当我是个尊贵的病人,仍把我当沈缨对待。 这种感觉真好啊。 宿夕不安地看了雅阁一眼,又确认道:「娘娘再活泛活泛筋骨吧,今日天气难得,不如……」 「打,接着打,」上官兰把球桿扔给我:「你看看你,一身松松软软的小肥肉,不日日情绪低沉才怪呢,人就应该多运动,走,这回必要打颓了她的气焰!」 我目瞪口呆:「醒醒小兰,三个你都不是她对手啊!」 宿夕脸涨得通红,欲言又止。 我猜她想说:只要能让皇后开心,放水也不是不行…… 一球接着一球,上官兰越挫越勇,全身心投入了马球运动中,把我的身体状况忘得精光,一直玩了一个时辰,我才连滚带爬从马上下来,一迭声道:「这回真的不行了,再打腿都要断了。」 上官兰也累,她成亲后日子也不比做姑娘的时候,鲜少抛头露面出来打球了,体力自不如从前。 「好吧,歇息。」她终于愿意放我走了。 我们两人一同瘫在休息凉棚里,活像两只沙滩上的咸鱼。 上官兰女士发表感言:「痛快!」 我发表感言:「好累。」 她意犹未尽道:「等我们的女儿长大了,我教她们打马球。」 我咦了一声:「你也有女儿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上官兰道:「我还想让你给我闺女当干娘呢,可狗皇帝把你看得死紧,我没寻见机会告诉你。」 我忙询问细节,才知她在一年多前也生了个女儿,乳名叫小环,是个挺雅致的丫头,据上官兰说,别看文静秀气,其实一肚子坏水,和她亲爹一个样。 女儿肖父,我们两人的遭遇完美证明了这条古语的真实性。 说着说着,她突然问我:「你怎么不回去看看你闺女?我夫君昨日入宫面圣,还有幸瞧了眼她,说小公主生得很漂亮,见人就笑,特别可爱。」 我摇摇头:「我近来情绪不好,老是哭,大约是皇帝怕我吓到禾曦吧。」 上官兰道:「我夫君听见的可不是这个版本,他说是你有一天抱了小公主后脸色骤变,随后冒着大雨暗逃出府,皇帝以为你不喜欢公主,这才不敢来见你。」 我纳闷了:「关禾曦什么事?他怎么就不相信我就是单纯的想家,心情不好呢?」 上官兰疑惑道:「你不就是去瞧孟叙的吗?咱俩是什么关系啊,别拿忽悠皇帝那套忽悠我。」 把我气够呛:「怎么连你也不信!」 上官兰道:「这由不得我不信啊,你和孟叙从小一块儿长大,情谊非比寻常,怎么会说断就断呢?」 我摇头:「我不知道,以前以为自己喜欢他,可后来又觉得,他更像是我的哥哥而非恋人,如今我们俩缘分早已断了,只要他过得好就行,不必打扰他。」 这么复杂的关系已经超出上官兰的理解范围了,她跟我大眼瞪小眼半天,最后败下阵来:「你们文化人的思路我可不懂。」 我淡淡道:「何必弄得太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我就是吃了太多执拗的亏,才落得这种境地。」 第261页 上官兰远望天边白云悠悠,唏嘘道:「……以前一起读书的姐妹,有远嫁出长安的,也有随夫外放的,也有婆母不慈,不让出门的,你又被折腾成这样……如今想来,倒只有我的日子还算自在。」 又把我气够呛:「你不是过来开解安慰我的吗?怎么还吹嘘上自己了!」 上官兰难得真诚严肃一回,支棱起身子道:「这就是我想劝你的,缨子,我不觉得你像他们说的那样有病,瞎矫情,你只是生完了孩子,身心暂时没适应过来罢了,是很正常的啊。」 我一愣。 她继续道:「只是往后不许再煳里煳涂伤到自己了,你也不想想,你凭白死了,还留给他一个漂亮的小闺女,这不是你亏大了吗!」 我道:「可以说亏得底裤都不剩了。」 上官兰一拳砸在手心,恶声恶气道:「那不就是了!缨子,别理会士大夫贞贞烈烈那一套,反正已经吃了亏。你就该好好活着,给他脸色瞧,反正经此一遭,他以后也不会再硬来了。」 我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不愧是我的铁姐们上官兰,即使我自己作死跑入大雨中,连婶子都觉得我做得不妥,她也愿意站在我这边。 望着窗外刺目的夕阳,我微微眯起眼,这阳光像是一道利箭刺开我心里的大雾,拨云见日。 李斯焱让上官兰,让孟叙来看我,自有他的态度在其中,我不傻,我能看出端倪来。 他试图传达的讯息是,他愿意放任我做我想做的事,只要我活着就好。 ……至少不要再流露出那种厌世、空洞的神情,也不要一个人孤独地走入大雨。 曾经他期许我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强硬地斩断我与外界的一切联繫,可他不知道,我和他不一样,我无法忍受与世隔绝的生活,也无法说服自己毫无压力地和他一起终老。 人和植物一样,一旦失去了支撑的养分,就会慢慢枯萎。 只可惜他幡然醒悟得太晚。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小心翼翼地藏在阴影里注视着我,把曾经硬生生斩断的那些我与外界的联繫重新续上,平平常常的一件事,对他来说却无比艰难,放我自由的同时,也是他在与性格中自卑的占有欲做斗争。 我轻轻缩了腿,脚踝上的刺青好像在渐渐淡去。 我坐起身,对上官兰道:「明天有空吗?我带你去瞧瞧我闺女。」 上官兰当然是有空的,她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命好,在家当姑娘的时候父母宠爱,出嫁后夫君疼人,生了娃后把娃往乳母那儿一扔,日子那叫一个悠闲愉快。 一听我要带她见闺女,她立刻一个鲤鱼打挺:「去啊,我今晚回去给侄女挑个厉害的见面礼!」 我笑话她:「你兴奋什么?你自己不是也有女儿吗?」 她严肃道:「那可不一样,闺女么,还是别家的可爱。」 *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要求见禾曦。 把要求提给惠月的时候,她愣了许久才道:「……好,我去通传陛下。「 李斯焱对此并无多余的表示,只是暗地里偷偷送了重礼给上官府和武安侯府,没敢告诉上官兰本人,怕她又大发雌威,把他送的东西统统都给扔了。 于是,第二日,宫里来了精緻的小马车,将我的小闺女送来了孟府。 上官兰惊呆了:「他就把小公主这么送过来了?不怕遭遇什么吗?」 我理所当然:「当然不怕,外头那么多侍卫保护着呢,你看屋顶上蹲的,桥底下盘的,不都是他的暗卫吗?」 暗卫们探出头向上官兰行礼。 上官兰憋了很久,从牙缝里扯出一句:妈的。 自从前年我遇刺起,李斯焱痛定思痛,开除了一票咸鱼殿前侍卫,开始培养皇家暗卫系统,忙活两年,初有小成,今天来送禾曦的,就是皇家暗卫班第一期优秀毕业生。 不得不说,李斯焱这个人虽然烂,但策划力和行动力都非常强悍,想干的事基本可以干成,这可能是当皇帝的必要不充分条件。 奶娘把禾曦抱下了马车,外头风冷,只在门口寒暄了半刻,就立刻入了我暂住的客院。 一听公主驾临,一向极少露面孟老太君也来了,孟叙搀着她入内,她顿了顿沉香木拐杖,仔细瞧了禾曦,不假思索说了一连串吉祥话,但我听下来,只有最后一句比较真心,「长得和你小时候不太像。」 孟叙找补:「都说女大十八变,没准长着长着就像娘了呢?」 江御史不小心又嘴贱了一下:「那还是现在的模样好看点。」 众人叽叽喳喳闲聊,我这个公主亲娘靠在一边,目光沉静。 婶子和太医们紧张地悄悄暗中观察我,见我神色如常,不见哀戚,看小公主的目光中终于有了一点母亲的柔和,纷纷松了一口气。 可见我上次突然的发疯给他们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惠月轻手轻脚地跨出门槛,我猜她是去回禀李斯焱了。 上官兰对禾曦爱不释手,非要让她喊姨姨,禾曦很给她面子,对她笑出八颗小米牙,附带奶香味的亲亲一枚。 我在旁边加了一句:「你这么喜欢她,不如让她认你做干亲?」 禾曦咿咿呀呀挥舞小拳头。 上官兰被迷得晕头转向,财大气粗地给她带上了赤金的大链子,认真道:「干亲就算了,她毕竟是公主,可是等她大了,我必要亲自教她打马球投壶。」 第262页 * 禾曦年纪小,不过折腾了小半日光景就累了,奶娘们怕她哭起来吵到我,藉口皇帝思念公主,在禾曦开始闹的前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跑路。 我平静地点头,一点没有骨肉分离的痛楚:「去吧,路上小心。」 几个奶娘簇拥禾曦,喏喏倒退。 这时春寒料峭,天上下起细细的雨来,孟叙下意识地解下外衫想给我披上,被上官兰劝阻了。 上官兰嫁人后眼力见儿渐长,一见孟叙如此,立即小声道:「你小心点,瓜田李下的,若让皇帝知道了,他倒是没胆子再折腾缨子,料理你还不是绰绰有余?」 孟叙笑了笑,没说话,把外衫挂在手肘上。 他又笑着问我:「娘娘想不想出去散散心?渭水正是水涨的时候,不如让臣带娘娘去钓鱼?」 我还没发话,上官兰先急了,压低嗓子道:「你疯了吗!不怕皇帝弄死你啊!」 孟叙笑眯眯:「为何要弄死我,这事本就是陛下亲口允准的。」 上官兰的下巴缓缓落地。 脑中缓缓浮现出一段旋律。 这个世界太疯狂,耗子都给猫当伴娘。 * 其实这事不难理解,李斯焱最近做的所有努力,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我保持好心情。 我一旦心情不好了,天性和教养不允许我随意伤害旁人,我只会把刀尖对准自己。 以往他用我的家人威胁我,这个法子看似简单有用,但却会把我带入更深的绝望,现在他醒悟了,有道是不破不立,李斯焱此人性情果决,一旦狠下心来约束自己的占有欲,那便真的能全然放手不管。 不过,细细想来,这个举动也有他的私心,虽然嘴上不说,但以他小心眼的那个劲儿,想必是不太希望我总是住在前任未婚夫家中的,只是碍于我的精神状况,他不敢明着说,所以索性让我出门游玩,一举两得。 孟叙嘴严,绝口不提皇帝如何如何,后来是婶子不小心说漏过一次,在我养病的时间里,李斯焱召孟叙进过一次宫,谈话态度好得出奇,仔细询问了我少女时的生活习惯与日常爱好,孟叙提起了我以前喜欢吃酥山,爱串文会,爱去城外游玩,李斯焱安静地听完了,末了沉默许久,说了一句:那你便带她出去散散心吧。 于是有了这次郊游。 上官兰爷爷当太傅时,老皇帝曾赐过他一套别业,这别业位于长安城外的丘陵之中,山水田庄一应俱全,上官老爷子本想七月住过来避暑,却突然被孙女截了个胡,拿来招待我了。 上官兰得意洋洋:「终于有名目可以出长安了,缨子,你在这儿想住多久住多久,最好熬死皇帝。」 置身山水之间,只觉心胸开阔畅快,我吹着林间柔和的风,也忍不住笑道:「好呀,等到住腻了,我们就换一个地方。」 孟叙道:「正巧孟家在渭水边新收了一个别业,陈施不错,如娘娘不嫌弃,尽可一游。」 上官兰奇道:「当真?你家何时添置了新宅?」 孟叙笑得有些贼:「陛下给的。」 看着孟叙画来示意的简图,我心想李斯焱这人可当真能屈能伸,当年恨得能把孟叙打断腿扔去给鹞子铲屎,如今有求于他时,又把精神损失费,误工补偿费统统翻倍支付,这别业也不知是从哪个倒霉世家手里抄来的,屋舍连绵,依山抱水,和孟家平素消费水准极不相符。 既然来了水边,自然少不了游湖,上官兰不知从哪儿拖来一只狭长的木兰舟,非拉着我去湖上遛两圈。 眼角余光中,我看见几个宫人悄悄进入了兰舟,检查了一番后,又垂头离开了。 我对上官兰道:「你把宫里的人也带入别业了?」 上官兰理所当然地点头:「自然,你现在是皇后娘娘,小公主的生母,命可金贵着呢,怎么可能让你独自出行?不过他们也只是跟着保护一二罢了,如无命令,不会贸然打扰。」 我一想也是,如今身份贵重了,确实不便。 被李斯焱盯得久了,对身边无处不在的随侍人员多少有点麻木,只要他们不打扰到我,我便当他们不存在好了。 心里想了这些,脸上依旧没有波澜,我提起裙子,一马当先跨上了兰舟,招唿他们俩道:「快来吧。」 孟叙点头答应,忽然不动声色地往船舱中一瞥,好像发现了什么一样。 不过他很快收回了目光,撩衣坐到我身边,自然而然地扶了扶我的髮簪。 我眨眨眼,疑惑地看着他。 以前他倒是经常替我整理衣物之类,自从我做了皇后之后,他已经有许久没有对我做过这些亲密的举动了。 「怎么了?」我小声问道:「可是皇帝暗地里威胁了你,你想悄悄告诉我?」 孟叙笑得很促狭,俏皮地挑起一边眉毛道:「怎么会?托你的福,皇帝往后可能再也不敢来招惹我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无外乎投鼠忌器耳。 我心中暗嘆,早知如此,当初李斯焱对我发疯时,我就应该爽爽利利地跟他也发一次疯,看我们俩谁疯得过谁。 他喜欢我胜过我喜欢他,光凭着这一点,他就必输无疑。 别看李斯焱嘴上说得狠绝,什么屠你满门之类的屁话张嘴就来,其实我真的逃跑的那一年里,他除了限制一下婶子小川的人身自由之外,什么多余的混蛋事都没敢做。 第263页 唉…… 千金难买早知道,古人诚不我欺也。 我并不是那种料事如神,一切尽在掌控的人,许多事我都需要蓦然回首一下才弄得明白,无形中为自己增加了许多磨难。 我和孟叙并排坐在船舱外的木椅上,感受着湖上温柔的风走过肩头,姿态亲密,两小无猜。 孟叙今日当真是有点反常,替我整理了衣服髮簪后,又非要给我看手相。 我越发疑惑了:「你何时学会了看相呀,半路出家,当真能看得准吗?」 不信归不信,我还是把自己的手递给了他。 孟叙又向我靠了一点,点头道:「唔……你会活得很长。」 我也凑过去道:「这怎么瞧呀?看看你的?」 孟叙把他的手给我看,感嘆道:「单看这条生命线,我会比你活得还长。」 我取笑他:「好哇,我说你今日怎么那么热络,原来是来炫耀自己命长的!」 孟叙笑:「那次去扬州一座野道观中体察民情,遇上了一个老道君,他说我命长,正缘更是来得晚,少年得意不过一场大梦,等步入不惑之年,才会遇上合适的人。」 「皇帝曾说过,我对你不见得是爱,你与我亲厚,并非全然出自男女之情。」孟叙眯着眼回忆起来,以手撑地,整个身子往后靠,微微扬起头。 从前他从来不会做出这等放松享受的姿势的,孟家规矩多,老太太总是鞭策他维持君子的仪态。 他保持着这个舒坦的姿势,对我道:「他说的也确实不错,男女之情是占有排他,摧城拔寨,烈火燎原,但我们不是这样。」 「他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我泄气地瘪下嘴……没错,我们是两小无猜,心有灵犀,熟悉带来了安稳,也让我们失去了该有的好奇心与激情。 孟叙坦然地笑起来:「他做人虽然混帐了点,看人还是准的。」 我看着他,恍然觉得李斯焱发配他去江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孟叙的人生实在太压抑了,压抑到只能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叛逆一二,只有让他离开这个环境,他才能明白什么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或许是因祸得福吧。 闪现的狗皇帝 神思恍惚之间,我没有意识到孟叙与我的距离越过了君臣该有的界限,只感觉身后有些凉,似乎有一道幽怨的目光正在注视着我。 我感觉到不自在,于是站起身,跑去了船头。 刚走到船头,正巧看见一只笨水鸟顺着船边移动,那鸟长得很是好看,白羽毛配额心的一点黑色,正慢吞吞地游在湖上。 孟叙看了一眼道:「这是田庄上养的鸟儿,平时吃着小鱼长大的,不怕人。」 我看了它呆头呆脑的小模样,莫名想起了禾曦发愣时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一笑。 顽劣之心说来就来,我的手顿时有些痒,想捉它上来赏玩一番。 我向孟叙打了一个「老娘要上了,你注意掩护」的手势。 孟叙心神领会,摆手示意我放心大胆地上。 生病就是这一点好,可以理直气壮地任性,身旁的人只想让你开心,而不会粗暴地劝阻你。 木兰舟的栏杆不高,我轻而易举地将一只脚跨出了围栏外,再迅速地挪出了整个身子。 因小时候经常干这种顽皮事儿,我这套动作显得十分熟练,不过瞬息之间,我已经蹲在船头,聚精会神气沉丹田,准备逮那只蠢鸟了。 可我伸手的前一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一把推开了孟叙,紧接着,一双劲瘦有力的手臂箍住了我的腰部……身体一轻,来人像拔一根长错坑的萝蔔一样,近乎生拉硬拽把我扯回了木栏内,力道蛮横极了,几乎把我肺里的空气都勒回去。 我懵懵懂懂被身后那人牢牢地抱住,他用的力气太大,一时剎不住车,我们两人一齐向后倒去,听见那熟悉的闷哼声,我惊讶道:「李斯焱?」 我试着挣了一下,没挣开,他的手臂如铁箍,好像自闭的小孩在拼命保护唯一的玩具,也像溺水的人在抓住救命的浮木。 「你干什么啊?」挣扎失败,我眨着眼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他喘着气,沉痛道:「我还想问你,为何要投湖!你当真就厌恶我至此,千方百计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吗!」 我一愣。 他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太过粗暴,沉默了一瞬后,放柔声音道:「你告诉我,我要做什么,你才能好好地活下去?只要我可以做到,我什么都依你。」 我又是一愣。 他只有情绪十分激动的时候才会忘记自称朕,比如现在。 他的唿吸凌乱,声音颤抖,堪称惊恐,饱含对失去的恐惧。 我费力地转过头,对上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孟叙还在一边,光天化日下拉拉扯扯实在是太难看,我闭了闭眼,对他道:「放开我。」 他当然不可能听我的,这就是男人,嘴里说着依你依你,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我被勒得快吐了,深吸一口气,并指为刀,狠狠给了他肚子一下。 「我说了放开我!」我久违地吼了他一回。 他也久违地被我吼得狗头一缩。 我拖着瘦弱的身体,两三下爬起来,下意识地跑去孟叙身边,像在看一个神经病患者一样看着李斯焱。 第264页 他也慢慢地站起了身,见我决然地跑开,本能地向我伸出手来。 这手在空中停滞了一瞬,终究还是克制颓然地缩了回去。 昔日金尊玉贵的皇帝,如今瞧着倒像是个斗败的公鸡一样,紧紧抿着嘴,髮丝落下来遮住了眼睛,阴鸷的目光死死地黏在我抓孟叙胳膊的那只手上,似是能将我的手烫出一个洞来。 这目光令我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又往孟叙背后挪了挪,把他拽到面前,像拖一只人形挡箭牌。 他看了一会儿,眼神由愤怒不平转向哀伤,似乎是想起了我目前糟糕的精神状态,他握紧了拳头,我几乎能看见他心里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叫嚣着给孟叙一拳,把她抢过来,一个劝阻着万万不可,她都变成了这样,你还想再伤害她吗? 天人交战许久,他终于冷静了下来,面上浮现出淡淡的失意之色。 是啊,本就是他令孟叙哄我开心的,既然做下了决定,那就只能吞下这刺痛人心的一幕。 强扭的瓜不甜,他不信,非要尝一口,硬抢来了不属于自己的人,可既然是抢的,对方终究不情不愿,不拘什么方式,迟早会离开他。 他明白这个道理,可却高估了自己的定力,我和孟叙在一处,他依然会嫉妒得眼泛血丝。 可能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往前挪了一步,尽量温和地对我道:「湖上太危险,不如还是回到陆上如何?」 我恶狠狠打断了他,问道:「你先告诉我,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有什么自虐癖好吗?为什么非要来听我和孟叙的壁角?一想到刚刚我与孟叙的对话被他听了个满耳,我整个人都绷紧了,即使光明坦荡,没落什么逾矩的把柄,可也会感觉不自在啊! 他一时语塞,灰熘熘地偏过了头,这是一种小孩做错事时才会有的动作。 只是片刻而已,他反应过来后,立刻重新背上了皇帝包袱,挺直了背,轻咳一声道:「……传闻此湖中有吞舟巨兽,只有真龙天子才可镇压一二,朕怕你们遭遇不测,又不愿扰你们雅兴,遂暗中前来保护。」 什么狗屁理由,我惊呆了,李斯焱怎么回事?带娃带傻了吗他! 孟叙忍俊不禁,低头暗笑。 青梅竹马的默契突然发作,我恍然大悟,恼怒地给了孟叙两拳:「我说你今天怎么给我收拾衣服,还巴巴儿地来看我的手相!原来你知道他在里面,故意靠近我气他对不对!」 孟叙默认了,笑得颇为狡黠,好似大仇得报。 外放一遭,他释放了许多天性,整个人变得更加生动可爱,不再像是个圣贤书里的假人了。 然而青梅竹马间的友好互动,落在李斯焱眼中,无异于打情骂俏。 他干涩地开口道:「……你……」 我想了一想,还是解释道:「我没有想投湖,刚刚只是想去捉那只鸟罢了。」 我指了指船外,那只蠢鸟依然悠哉地在水面上闲逛,全然没被船上三个愚蠢的人类干扰到。 李斯焱的神色很精彩,懵逼中带着嫉妒,嫉妒中带着释然,释然中又带着一丝微妙的尴尬……要不然怎么说李斯焱这人脸皮够厚呢?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他居然只是表情上微微有些波澜而已,很快就像没事人一样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你们继续游玩,朕先回舱了。」 说罢,稳稳地转身离去,正如他莫名其妙的出现一样。 我目瞪口呆转向孟叙:「究竟怎么回事啊他。」 最近发生在我身上的邪门事海了去了,但没遇到这么邪门的,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来当自杀劝导组小组长的吗? 孟叙摸摸鼻子:「大约……是近乡情怯吧。」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孟叙道:「你还想捉那只鸟吗?」 我缓缓摇头。 孟叙飞速道:「那就回去吧。」 木兰舟悄悄掉了头,往渡口方向驶去。 * 李斯焱这次偷偷来看我,没有让外人知晓,而且听随侍的虎跃儿的意思,皇帝这么干已经不止一次了,只是这一次他没藏好,被我给逮住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零碎的记忆涌上心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我说七天前遇到的那个送伞老翁,还有三天前那个赶车的大叔怎么都这么熟悉,没想到是他乔装打扮了在煳弄我啊!」 明摆着欺负我最近精神状态差,记不清人事,不敢明着站到我面前来,只能装成其他人在我身边转悠转悠,多瞧我几眼,饮鸠止渴。 我大受震撼,我熟读各朝信史,还从没见过这个品种的皇帝。 一国君王怎么成了这样?难怪不能让大臣们发现呢,就这扭捏的丑态,起码够江御史刷满一年的业绩。 回程的船上,我坐在甲板上,李斯焱关上了舱门,我们保持着这种诡异的默契,两人一起祈祷这糟心的旅途早点结束。 我问孟叙:「……他怎么知道我不会进舱门?我进了的话,他不就藏不住了吗?」 孟叙淡定回答:「这船本就是他下令制作的,舱中自有夹层,你如果进去了,他找地方藏起来就是。」 我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还是别进去了,」我道:「太尴尬了。」 其实我并没有想好怎么面对李斯焱。 如果是以前的话,我会干脆利索地让他滚,然后他会死皮赖脸又强硬地朝我贴过来……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放弃了病态的道强取豪夺,而是真诚地希望我自由快乐。 第265页 更加令我无所适从的是,他已经成为了我法定的丈夫和女儿的父亲。 理论上来说,我们是家人。 家庭对我来说是很特殊的概念,我不确定我和李斯焱,还有禾曦,我们可不可以称为一个家庭,或者说是,我们是否有这个资格? 这些问题太复杂了,我想不明白。 在长安郊外四处闲逛散心的时候,我问了许多人这个问题,以前在紫宸殿的同事们当然都让我安生当皇后,上官兰和另几个女孩劝我借这个机会游歷四海,跑得越远越好。 他们都给了明确的答案,只有孟叙对我说,想不通就先把这个问题放去一边,与其纠结于微妙的感情纠葛,不如去想想,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的话,我现在应该在做什么呢? 「我会嫁给你。」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孟叙道:「嫁给我,然后呢?」 我想了想:「……应该和以前一样,继续在史馆当差?」 孟叙笑起来:「你看,答案其实就在你心里,人生百年,比情爱重要的事情多得多,你有天赋有才华,更不该困囿于这方寸之间。」 我被他说得一怔,忍不住搬来了小椅子,希望听他多夸我两句。 孟叙严肃道:「终日无所事事,只能面对着一个人,这样的日子偶尔还好,长久地过下去无异于坐牢一般难捱,心思郁结也是寻常,以前你不能选,可现在可以顺从自己本心,缨缨,你该回到史馆去,那里才是最适合你,让你承接沈家衣钵的地方。」 我抓错了重点:「你怎么突然不叫我皇后娘娘了?」 孟叙严肃的面容瞬间破功,看着我噗嗤一声笑了:「因为这些话是以孟哥哥的身份对你说的,你喜欢的话,臣这就变回孟爱卿去。」 我立刻道:「别,还是孟哥哥吧,现在走到哪儿都有人跪我,烦死人了。」 孟家世代书香,祖上出过太傅,国子监祭酒等等一系列教育界泰山北斗,在教育人这一方面具有突出的祖传天赋,从小就爱和我玩私塾先生的角色扮演游戏,他扮先生,我扮他的课代表,上官兰本色出演课堂上打瞌睡的学渣。 好的教育是引导,是循循善诱,是帮你找回或认清真实的自己,孟叙恰好精于此道。 他精妙地点醒了我,及时把我拉出了纠结的泥沼,是啊,我无需思考如何应对李斯焱,只需过好我自己的人生就行了。 我的梦想一直是当个好史官,当一个好的记录者。 如果有闲暇,我也要写传奇话本,要去郊外踏青,要去芸娘的铺子吃玉露酥山。 我对孟叙张开手臂:「谢谢孟哥哥提点,咱们抱一抱!」 孟叙这会儿倒是谨慎起来了:「……于礼不合,陛下瞧见了又要误会。」 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道:「他算哪根小秋葵,给老娘滚边儿去!」 * 一听说我想回史馆当差,上官兰吓得把小面干扔出了三尺远,问我:「你是不是被驴踢了脑子?」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摇着我肩膀又问了一遍:「你回史馆当编撰?醒醒啊!你就这么爱给皇家打工吗?不觉得糟心吗?」 得知我一个人莫名其妙晕倒在雨里时,她都没这么震惊。 我笑道:「我本来就是史官,最喜欢撰写文章,整理誊抄的活计,当起居郎的时候还勉强能碰一碰这些,可后来越发不能了,如今细细想来,我这心病不只是产后情绪不稳所致,也有怨恨自己无用的原因。」 好逸恶劳的上官兰同学自然无法明白我的意思,可见我说得一本正经,神态认真,摇我肩膀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人活一世,吃穿住行之外,还有价值感和归属感的需要,如果没有许多个信念支撑,人的心气迟早会垮掉。 我看似皮实,其实心灵非常脆弱,不巧正属于失去信念后,心态垮掉的那批人。 山唿海啸般的抑郁情绪正好撞上了孕期,雪上加霜。 产后抑郁和长期担惊受怕所致的症候,单靠孟叙上官兰他们陪着四处游玩是无法全部退去的,我终究需要回到我爱的事业中,拿起笔,端起砚台,沿着既定的路走下去,来取得心灵的安宁。 李斯焱锤断了我的诸多支柱,事业,家族,青梅竹马之谊……现在又试图一个个修补回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非要把我折磨成这样,才意识到我根本承受不起他的占有欲,我在心里嘆气,李斯焱这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真让人火大啊。 不过好在他在真把我逼疯之前悬崖勒了马……唉,算我诸多不幸里唯一的幸事了。 上官兰眨眨眼:「可是缨子,你阿爹和阿兄都因此身亡,你还要回那伤心之地吗?」 我想了想:「你可能不清楚当时的情形,其实他们三个不是死在史馆里,而是死在宣政殿上,他们死后第四天,我就跟着皇帝去上朝了,早已伤心过了,不碍事。」 上官兰总还是有些不甘心,这丫头最大的好处是意气用事,最大的坏处也是太意气用事。 「可这样不是便宜了皇帝吗?他把你害得这样惨,你还给他写国史?」上官兰目露不忿之色:「你就该花着他的钱,白用他的侍卫,把江南江北都游歷一遍,等他跪着求你个三五载的再搬回长安。」 第266页 我严肃道:「你这话不对,写史不是为了皇帝,而是为了这个时代的芸芸众生,以及后世万代子孙,这是一种传承。」 上官兰毫不留情戳穿我:「说白了,你不就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儿干吗?」 我大惊:「小兰,你最近怎么如此智慧?这不像你啊!」 上官兰得意地哼了一声,突然倾身勾住了我的脖子道:「我还是觉得不能轻易便宜了这孙子,这样吧缨子,你不是有个姑姑嫁到洛阳去当衙门书吏了吗?你就去她那儿写城志好了,天高皇帝远,他可不就管不着你了?」 我缩了缩脑袋:「姑姑家啊……」 回忆起我那俏丽泼辣,雷厉风行的姑姑,我略有些发憷:「我好久没见她了。」 上官兰道:「正是许久未见,才该去瞧瞧啊。」 见我不语,她道:「嚯,莫非你还记得小时候她拿扇子打你屁股的事?」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 * 我姑姑沈衣,年少以文才扬名,眼高于顶,桀骜不驯,是全家上下唯一敢使用不人道武器揍我的人。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她随夫去洛阳上任后的第三个年关,她回来省亲,见我文章仍做得不好,火气上头,又逮着我一顿爆锤。 后来家里遭难,我进宫给李斯焱当起居郎,她给我寄过一些信,只不过都被李斯焱截流了,因为狗皇帝不希望我与除他之外的人有过多联繫,即使是亲人也不行。 沉浸于往事之中,一时唏嘘。 确实……是该去瞧瞧她了。 时间不等人,上官兰已经风风火火开始准备起来了:「好得很,就这样办!缨子,我这就去信给她,咱们准备好长袭洛阳——」 我一个头两个大:「什么长袭!你可少看点平阳公主挂帅传吧!」 * 上官兰把信寄出去后,孟叙告诉我,在长安盘桓太久终归不妥,如今职已述完,调任令已到手,他要收拾收拾回扬州上任去了。 我立刻放下了筷子:「你要走啦?吏部放你了?」 孟叙慢慢悠悠道:「托你的福,皇帝现在可是半分都不敢惹到我头上,我不过是隐晦地提了提,他就着人去吏部催了。」 上官兰问:「那他一定顺便给你升了个官吧。」 孟叙把调任随意递给我们,我们打开一看,果然发现他被李斯焱调去了个好缺,升官又发财。 这个职位比上官兰嫁的夫君还要高了,她难免有点眼红,无意中说出一些隽永的刻薄话:「皇帝真不地道,这么一升,外头人都要觉得你卖妻求荣呢。」 孟叙挑眉:「哦?长安人如今这么听风就是雨吗?」 上官兰道:「你倒是还好,缨子已经快成祸国妖姬了。」 我托腮,真诚发问:「我不是罗剎魔女,太岁凶星,千年狐妖吗?怎么又成祸国妖姬了?」 上官兰用一种非常同情的眼神看着我:「它们并不冲突啊缨子。」 除了关心孟叙的事业外,席间我们谈起了一些轶事,多数与宫里有关,最近我的心病慢慢地被治癒了,不再视皇宫和皇帝为洪水勐兽,看到了我的转变,上官兰和孟叙他们也渐渐重新在我面前提起宫中之事。 上官兰说,下岗的先皇后温白璧上奏,要求给自己挑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建道观,皇帝准了。 好魔幻,我眼珠子都差点瞪了出来:「这他都能答应?老娘当年怎么就没有这个待遇?」 孟叙补充道:「……因为她打的旗号是为小公主祈福,不但写了长长的祝词,还主动去信要求边疆的叔伯们回长安为小公主过周岁。」 我:…… 不愧是她,永远能精准拿捏客户需求。 温家世代勋爵,显赫非常,她那几个厉害叔伯看李斯焱不甚顺眼,但也没有起兵造反的那份闲心,就像是将就着不和离的夫妻一样。 愿意来给公主贺生日,这算是颇给面子了,温白璧功不可没。 李斯焱挑宠妃的眼光极瞎,挑皇后倒是挑得不错。 如果没有我的话,他们或许也会相敬如冰地过下去吧。 出走 送走了孟叙后,我被上官兰生拉硬拽上了去洛阳的马车。 在沈府门口整顿时,我总感觉浑身不对劲,下意识四下张望,只看到了影卫们沉默的脑袋顶,并没有瞧见可疑人员,我又看了眼车夫,伸出手试图摸摸他有没有带□□什么的,被上官兰一巴掌拍在后背上:「别看了缨子,他没来。」 我有点纳闷:「他怎么没有来?他不是老爱悄悄跟着我吗?」 上官兰没想到我作此一问,足足愣了半晌才道:「现在是早晨,他有朝会要上,怎么会来送你?」 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今天他有朝会啊! 一孕傻三年,我都忘了这回事。 小川扛着行李,和婶子一同走了过来,后者微微显得有点疲惫,不停地揉搓腰部。 我问起她怎么回事,婶子烦躁地甩了头道:「还不是你闺女闹的,小丫头真能折腾,非要我抱,足足晃了半个时辰才给哄睡,我这老腰都快散架了。」 小川则很开心:「鹞鹞好漂亮,我从未见过那么可爱的婴孩。」 婶子虽然腰疼,但也不由自主笑了出来:「闹腾些也挺好,健康。」 昨日我在家休整,婶子和小川进宫瞧了禾曦,一个两个都为小丫头倾倒,小川不说了,婶子嘴上抱怨,实则喜上眉梢,还破天荒贊了一句皇帝把她侄孙女养得真不错。 第267页 若让李斯焱知道了,他一定受宠若惊。 我此时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马车,突然听到他们议论禾曦,心中生出一点微妙的悸动,我的女儿还在这座城里,我应该一走了之吗? 只犹豫了片刻,我将那条腿收了回来,对上官兰道:「……今天先不走了吧,我进宫瞧瞧禾曦。」 正巧已经备好了车,便掉头向皇宫方向行去。 沈家的马车出入内苑是不需要禀报的,我们顺顺噹噹地驶入了宫门,搜查的侍卫本想检查一二,突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了一个黑衣影卫,影卫潇洒地展示一块玄铁令牌,冷酷道:「尔等还不速速跪下,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我尴尬症发作:「我好像没说我要回宫……」 可此时已经晚了,侍卫们利利索索跪了一地,恭敬至极,鸦雀无声。 我在马车中如坐针毡,小声道:「能让他们让开吗?」 也不是不能跪……可你们别挡路啊。 僵持了片刻后,宫道远处奔来一匹骏马。 那马黑不熘秋,膘肥体壮,是李斯焱最喜欢的坐骑。 目光往上移,只见李斯焱策马扬鞭而来,他仍穿着上朝的衮服,但已经摘掉了繁重的头冠,看起来像是刚刚更衣到一半,突然听人来报说我进宫来了,于是都顾不上把衣裳换好,就马不停蹄地向我赶了来。 在我们一行人的集体懵逼中,李斯焱翻身下马,声音颤抖如在梦中:「缨缨,你……你要回来了吗?」 瞧见他那惊喜而期待的眼神,我那该死的尴尬症又一次发作了。 虽然李斯焱在我们一干人心中已经没有半分皇帝的威信了,但没人愿意打破他的妄想,最后还是我强行压抑住了汹涌的尴尬,清了清嗓子道:「陛下误会了,我只不过是进宫来看看禾曦罢了。」 「来看鹞鹞?」他颇为意外。 我狠狠地纠正他:「禾曦。」 鹞鹞是什么破名字! 他眼里的光微微一暗,掩去了几分希望落空的失落之情,但却不敢表露出分毫,仍然强颜欢笑道:「好,朕带你见鹞鹞。」 我再次强调:「禾曦。」 * 禾曦目前养在紫宸殿中隔出的一间小屋里,她独占一床,逍遥自在,睡得像只小香猪。 小屋虽小,但温馨可靠,被她龟毛的亲爹铺上了无数软绵绵的被褥,墙角处还暗戳戳地塞了一套文房四宝,我没懂这是什么意思,小金莲告诉我,是皇帝希望禾曦能像我多些,所以要从娃娃抓起,培养她的文学兴趣。 小金柳在旁补充:「不过陛下也说了,公主性格活泼,好似颇为尚武,所以摆着文房四宝也不过只是求个念想,希望能在公主面前混个眼熟,回头抓周的时候能让她赏个光……」 我大惊:「什么?怎么都已经开始想抓周的事了?」 闺女这才六个月大啊! 小金莲一时嘴快道:「何止抓周,陛下已将她的一生都想好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是喜是忧。 喜的是有个皇帝爹一心为她打算,女儿这辈子确实是不用愁了,但又担忧李斯焱压抑不住自己的控制欲,惹得闺女和他槓起来,我身上的惨剧又要重演一遍。 我忍不住嘆气:动不动就想安排人家的一生,李斯焱这是有多缺乏安全感啊。 愣神之间,宫女们打起珠帘,我收回思绪,轻手轻脚走到了禾曦的小床边,她的小床是上好的木料打制而成,泛着浅浅的木香味,木床上躺着一个四仰八叉的小女孩儿,小丫头睡姿随了我,可谓千奇百怪。 我摸了把她的小脸蛋,触感嫩嫩滑滑,像剥了壳的鸡蛋。 忍不住又瞧瞧她的眉眼,小丫头虽年幼,但已看得出眼眶微陷,细细的小双眼皮,纤长的睫毛,和她爹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这么讨喜,也难怪她爹如此疼爱她。 看闺女可爱,我心头反而有些发堵。 我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娘……但却没办法陪着她长大,甚至在她刚出生的时候就远远离开了她。 我已有一个月没见到禾曦了,如果一年多前有人告诉我,我是一个如此冷漠的母亲,我一定会让小枝把他打出去,谁成想一场大病过后,我真成了那种对孩子不管不顾的家长,虽然心里也明白闺女他爹造的孽不该算到闺女身上,但终究还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毕竟她亲爹给我留下了差点把我彻底逼疯的阴影。 脚踝上的刺青又隐隐作痛,我闭了闭眼,强迫自己缩回了手,转身离开。 李斯焱以为我厌憎禾曦,所以从不主动要求见女儿,其实他想错了,女儿是我十月怀胎,差点死了一回才带到这世上来的,我怎么可能讨厌她呢? 我不敢进宫来看她,是怕自己动摇,因为这个血脉相连的小丫头,心甘情愿走回这座牢笼里。 上官兰说得好,女子在爱儿女前,首先要爱自己。 我对惠月道:「我瞧完了,你去和李斯焱禀报吧。」 惠月一愣,试探道:「娘娘不抱一抱公主吗?」 我看了眼睡得正香的禾曦道:「小丫头在睡觉呢。」 惠月立刻道:「无妨,叫醒便是。」 我:? 李斯焱一定耳提面命过惠月,要通过制造各种亲子温情场景,唤起我做母亲的爱心…… 第268页 在惠月祈求的目光中,我不为所动地摆摆手道:「你们把她养得不错,我很放心,就继续这么养着吧。」 惠月挽留:「娘娘……」 我及时打断了她:「时候不早了,我先去洛阳探亲了,你告诉皇帝,我厌倦了和他你追我逃的游戏,如果他还敢拿着女儿要挟我回宫,就让他来收我的骨灰好了。」 眼前的大宫女眼皮子勐地一跳,顿时不敢多言了,只低头道:「是,娘娘。」 我望了一眼屏风后的人影,又淡淡道:「还有一件事要让你转告他一下,我不希望女儿长大后变成他这样的人,旁的事情我便不管了,但等她到了择师的年纪,她的老师一定要由我来挑。」 屏风后的人影微微一晃,好像怔忡之下,没有站稳似的。 我都能想像到他偷偷藏在屏风后面,脸色凝白,手足无措的模样,他会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吗?我不知道。 可能也后悔过,但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们间的关系或许仍会走向同样的败局。 内苑的阳光那么刺眼,在无人注意的阴暗处却泼洒过那么多鲜血,有时候我恍惚会想,也许并不是李斯焱强行从父兄手中抢走了皇位,而是皇权选择了他, 天家像是拥有世间财宝的巨龙,他们驱使这一切的时候,也会被这些昂贵的东西侵蚀,人性中的贪婪一旦掩盖了骨肉亲情,放大的权力只会将抢夺与争斗变得不死不休,所以翻遍史册,成王败寇,手足相残之事从不新鲜,这就是手握江山者的宿命,高处不胜寒。 而我不巧生下了一个皇家的女儿。 虽然她的到来并非我所愿,可禾曦已经降生为皇家的长女,我只得尽我所能,在她开蒙的时候给她挑心存良善的老师,等她长大后,带她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 马车驶出皇城时,李斯焱不知犯了什么神经病,一个人跑上城楼目送我离去,长风吹起他的衣摆,他像一尊泥塑木雕,歪歪斜斜钉在我身后。 他希冀我会突然回头看他一眼,可我没有,反而是坐在我身边的上官兰没忍住,偷偷瞄了皇帝一眼。 大约是从未见到过冷漠的君王露出这种表情,即使没心没肺如上官兰也有所动容,对我道:「……缨子,我总也想不明白,他究竟喜欢你什么?你不过去洛阳探个亲而已,看他那可怜样,活像是被扔在路边的家犬。」 我道:「因为我魅力无边。」 上官兰龇牙:「呸,你还跟我贫。」 我笑道:「不骗你,我问过他这个问题很多次,但他一个字都没说,可能真的是被我施了妖法吧。」 上官兰没从我这里得到答案,于是思考了一路「皇帝为什么中邪一样稀罕沈缨」,我从马车的颠簸中醒来时,她还在研究这个问题,并拉着睡眼朦胧的我,分享她的最新心得。 「我觉得他应该是见色起意。」上官兰严肃道。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上官兰道:「……不是见色起意,那他为什么当初没杀了你?反而把你搂到身边当起居郎?」 「为了留着我慢慢折磨,打断我的嵴樑啊。」我道:「他也的确得逞了。」 上官兰看我的眼神越发同情:「好惨啊缨子,碰上神经病了。」 我拿我之前算的卦给她看:「是啊……你看,连着好几年倒大霉,逃一次被逮一次,谁受得了这样的折磨,前些日子若不是有你和孟叙,我早就把自己给耗死了。」 上官兰难得嘆口气:「真造孽,你们是全然不一样的人,根本过不到一起去,他却非要勉强,到头来害人害己,何必呢。」 「李斯焱此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信邪。」我也跟着她嘆口气:「我花了好几年才让他明白,这世上不是所有东西都能靠力量掠取的,尤其是人。」 * 进了洛阳城,上官兰让车夫暂时别去我姑姑家,先找个寺庙道观之类,进去跨个火盆。 我问她:「你想干什么?」 上官兰义正严辞:「刚刚进了他的紫宸殿,太晦气了,我怕沾染了神经病的气息。」 我抬眼望去,只见墙头潜伏的暗卫小弟们纷纷陷入僵硬,互相勐打手势,大概是在商议要不要把这等忤逆言论告知皇帝。 我心情舒畅得很,心想你们尽管告诉他,如今的他哪怕知道了,也没胆子动上官兰半根手指头。 陪上官兰跨了火盆,我们又启程赶路,小马车被明里暗里的侍卫围得严严实实,缓慢地移动在朱雀大道上,所有围观百姓以及接待官员都以为这辆马车会一路驶入府衙,接受百官朝拜……结果,小马车突然在一条小巷子口处拐了个弯,转眼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上官兰告诉我,姑姑没有搬过家,仍然住在城中一处偏僻的里坊,每日去衙门要走很远的路。 她说起这事,我倒是想了起来,当年李斯焱爱屋及乌,抬举我一人不够,还琢磨着要抬举整个沈家,特地找人问过我姑姑家的近况。 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比较惨澹,他老丈人大舅哥都被他亲手杀完了,潜在的岳家人无不恨他入骨,我姑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李斯焱在对姑姑的家境平生,爱好性格做了全方位调查后,提出过要给姑姑赐新宅子,调她来长安做史官,谁料我那清高的姑姑勃然大怒,当下抡起砚台进入了战斗模式,险些把李斯焱的天使砸出脑震盪。 第269页 我姑姑的性格脾气与我一脉相承,甚至比我还要泼辣任性一点,那传旨的天使至今对她有阴影,连带着都不敢直视和她七分相似的我…… 据传闻,我姑那日如我当年一样,把圣旨一扔,指着天使的鼻子就骂道:「呸!你告诉那狗贼,给老娘滚他奶奶的,狗东西祸害了我沈家上下多少人,拿这点小恩小惠就想收买了我等?以为我家缨子是楼子里卖笑的粉头,就值这点嫖资吗!」 那天使见势不妙,弱弱地补充了陛下正抬举沈家,准备扶贵妃娘娘做皇后云云,原以为姑姑会与有荣焉,没想到她听完后面若寒霜,脸色铁青,徐徐举起砚台,从牙缝里扯出一个字:滚。 惹了一身骚,隔空挨了一顿臭骂,李斯焱终于明白了我姑是何等样人,臊眉搭眼地作罢了。 他还觉得委屈,和我念叨了几回:「……你们沈家的女子怎么都这样,朕明明……」 「都怎么样?」我凉凉道:「不识抬举,兇悍泼辣?」 李斯焱用他有限的词彙量组织了一下语言,讪讪道:「朕是想说,你们沈家的女子各个刚烈正直,不愧为史官世家……」 好吧,这才像句人话。 没错,我姑姑也是史官,供职于洛阳的地方志编撰小组,正儿八经的公务员。 姑姑的夫婿是她自己选的,只是个衙门的书吏而已,家中略有薄产,却父母早亡,无亲无故,姑姑大发善心,不顾家人们的劝阻,毅然上了花轿嫁来了洛阳,如今十数年过去,她的小日子仍如我们预料的那样朴素,但瞧她脸色红润,眉目间神采飞扬,便知她是极满意自己的日子的。 用她的话说,嫁高门要吞针,嫁个自己拿捏得住的寒门子弟,日子过起来不要太爽。 「再说高门也不愿意要我这个媳妇,」我姑出嫁前向我感慨过:「咱们沈家人脾气都差,没那个闲心应对人情往来,要我说,你配孟叙这种门第刚刚好,可不能再去挑战更高的了,到时候哭着跑回娘家,老娘也爱莫能助。」 大概我姑也没想到,她侄女我竟如此出息又如此倒霉,被天下最尊贵的人扒拉回了自己的被窝里。 还被逼得半疯不死。 她远在洛阳,长安之事知之甚少,只知道我生了孩子后回家修养,并没有人告诉她别的细节,还是前两日上官兰写信道明了原委,她才知道了我受了多大的罪。 我姑虽经常修理我,但对我的疼爱不让其他家人,知晓了那么多糟心内情后,又徐徐举起了她的青石砚台。 姑父冲上来打断了她的暴走吟唱:「……冷静!衣衣!冷静!他是皇帝,你把他打死了要诛九族的!」 我们沈家人真的很像,一个个都天不怕地不怕,可一旦听说要祸及家人……我姑如当年的我一样,拳头紧了又紧,最后还是放下了砚台。 一别多年未见,我姑亲自来了巷口迎我,记忆中活蹦乱跳,满脸红润婴儿肥的侄女儿,如今竟变作一个苍白纤瘦的小妇人,行止间步态拘束,眼神也不復昔日灵动,我姑当场气血上涌,脸色变幻莫测,一半心疼一半愤怒。 她不顾四周遍布的皇帝眼线,一把把我抱在怀里道:「缨缨,你别回长安了,以后只管安心住在姑姑这儿,就当这个男人死了,女儿也没生过,你自己开心比什么都要紧。」 我也回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姑姑圆润的肩膀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抓周和玉玺 暂住在姑姑家中的日子,我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我姑姑和婶子性格相似,但两人的观念出入却很大,婶子觉得我如今身份终究是不一样了,凡事不该让我劳心,所以只是把我精精细细地养了起来,跟李斯焱养我的路子没什么区别。 我姑姑不一样,她继承了我们沈家人诡异的使命感,换句话说就是,特别爱工作。 我来的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哐哐敲响了我的门,小枝侧身迎她进屋,诚惶诚恐地喊了她一声姑奶奶,姑姑置若罔闻,只一把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道:「大白天睡什么睡,起来,和姑姑当差去!」 我睡眼朦胧,梦回当年被素行强行掀被子的日子。 见姑姑如此行止,不独是小枝,连墙头上趴着的暗卫们都懵了。 自我开始抑郁以来,大家都对我柔声细语,生怕哪句刺痛了我,我姑姑这般粗暴的行为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姑父是个妻管严,在后面啪啪鼓掌:「衣衣好勇,衣衣好棒!」 衣衣乃我姑的乳名,我家起乳名对叠字有偏爱。 淑淑端着脸盆飘然路过,对一脸卧槽的小枝欣慰道:「……姑奶奶还是老样子,吵吵闹闹,平平等等,这才像是沈家啊。」 * 我清早被姑姑抓走干活,上官兰因要带她闺女拜访亲戚而错过了这一幕,为此惋惜了很久。 「她真带你去衙门了?」 傍晚时分我们各自回府,上官兰坐在我屋中与我聊天,只觉匪夷所思:「还让你抄书?」 「对啊,」我按摩着自己酸软的手腕:「一进门就塞给了我一套笔墨,让我做文章给她瞧瞧。」 「你做了吗?」上官兰忍不住八卦。 「做了,还被她骂了,她说我不思进取,文章做的稀烂,字也写得绵软无力,给她丢脸。」 第270页 姑姑骂人一贯是非常勐的,听得上官兰心惊肉跳。 上官兰俏脸一垮,目光游移,稍带上两份心虚:「对不起啊缨子,我没想到你都二十了,当了皇帝的女人,你姑姑还会按着你的头让你做文章。」 我居然笑了出来:「我就是长到八十岁,姑姑也照样修理我。」 算起来,我已经有很多年未踏足过史馆了,今天煳里煳涂被姑姑带了进去,恍如隔世。 当闻见熟悉的书蠹香时,我的心突然安宁了下来,好像这么多年的这么多年的艰辛磨难只是一场噩梦,如今我从这场昏沉的梦里醒来,又回到了我该在的地方。 孟叙说得不错,我们的根扎在漫捲经书之中,当生活的信仰崩塌的时候,这里是我们最后的疗伤之所。 人总需要为自己找些事做,来对抗命运的虚无。 姑姑深知这一点:不工作,迟早要废。 从这个角度来说,她其实比婶子更加了解我。 ——因为我曾经那么像年轻时的她,鲜衣怒马,才华横溢,任性妄为,哪怕被男人折腾到精疲力竭,依然会本能地握紧笔桿。 「不对啊,」上官兰突然放下了手中的零食,神色一肃:「你如今可是皇后,洛阳史馆里的同僚见到你还不吓晕过去?」 我摇摇头:「怎么会?他们都淡定得很,干我们史官这行,最要紧的就是有静气,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 小兰才不喝这碗鸡汤呢,直截了当吐槽道:「书呆子都这样。」 * 在洛阳一住就是半年,去时杨柳依依,来时雨雪霏霏,姑姑每日带我去洛阳史馆上工,起先是抄书练字,后来我逐渐恢復了业务水平,她开始让我整理各县县志。 我很喜欢这个工作。 往常记史,总是研究帝王将相,公侯子爵的故事,县志则更多记录平凡人的生活,充满平淡的烟火气。 休沐的日子,姑姑会带我去郊外游玩,寻访各地风物,并编撰成集。 她把她积攒的文稿翻给我看,厚厚的一沓,散发着陈墨的香,封面上随意地写了标题:洛阳风物志。 她对我道:「你喜欢的话,也可以自己写上一本来,皇帝刚从宫里给你送了今年新的贡纸,总要想法子消耗掉,他人虽然烂,但送的东西却是无辜的,不能浪费。」 她让婢女抬出那些个新来的御赐之物,我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雪白的生宣,由衷道:「这纸可真好。」 姑姑也觉得这纸不错,但她性格傲娇,只冷冷哼了一声:「若不是看在侄孙女的面子上,老娘才不会要这狗东西的恩惠。」 在针对李斯焱的态度上,我姑姑的立场比婶子坚定得多,无论听旁人如何渲染皇帝待我的好处与真心,她只管冷笑道:「他活该,谁让他把缨子折腾成这样的?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确实,根本没几个人敢要这个福气,也根本没几个人敢触我姑姑的霉头。 也幸亏李斯焱遇到的是我,性格勉强算得上软乎,他要是当年遇到的是我姑姑……他可能已经不在这美丽的世界上了,毕竟我姑姑疯起来,天王老子都扛不住。 老话说得好,什么锅配什么盖,疯批就要让更疯的疯批来治。 痛定思痛,我还是输在不够疯上。 不过眼下我不愿再想这些糟心事了,笑了笑,把话题引去一边:「姑姑还没见过禾曦吧,不如过个几日,和我一起去瞧她抓周?」 姑姑一怔:「哟,这倒也是,你来了这么久,一次都没回去瞧过小公主……皇帝竟也忍得?」 我颇为自信:「只要我活着,不论我干什么,他都能忍。」 这大半年间,李斯焱经常跑来洛阳看我,我心情好时,会见他一见,有时候我不想见他,他只能可怜巴巴地跟着他的侍卫一起趴在墙头看我几眼。 但我的冷淡并没有打消他的热情,他还是锲而不捨地往洛阳跑,哪怕我不理他,他离我近一点也是好的。 期间,他也想过把女儿拎过来让我瞧瞧,只是这样长的路程,对禾曦一个婴儿来说,着实有些太难受了点,即使马车上铺了厚垫子,小丫头照样能水土不服。 她爹小时候风餐露宿,日子艰难,所以一旦有了女儿,总想着把世间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来,吃的是重重筛选,千金难得的食材,睡的是轻软如云,婴儿最爱的床铺,简而言之,我的小女儿甫一出生,就站在了人类幼崽物质待遇的巅峰。 可这样做的缺点是,他无意间把小丫头养得十分娇气,挑食挑床,根本受不住几个时辰的舟车劳顿。 没法照顾好他闺女的情绪,他只能遗憾作罢,改为聘请了一堆宫廷画师,每隔几天画一幅女儿的肖像拿来洛阳给我瞧。 肖像绘画技术参差不齐,一般画得比较好的都出自宫廷画师之手,画得比较差强人意的,均为女儿亲爹的手笔。 目光落在那一沓婴儿画像上,我又忍不住嘆气。 李斯焱这个人很极端,做事没什么原则底线,冷酷起来手段能残忍到不可思议,可一旦对人好起来,又会千依百顺,要天上的月亮都给摘。 可是,归根结底,这种教育方法是不健康的。 成长过程中没有优秀的示范,导致李斯焱根本不会养孩子。 光给她最好的吃用算什么呢?钟鼓馔玉不足贵,我们沈家从不信奉什么穷养儿富养女的鬼话,对儿女都一视同仁,撇开性别,首先要把他们当一个健全的人去培养。 第271页 养女儿的快乐尽可让给他,但教女儿,还是要我亲自来。 李斯焱终究料对了一件事,我既然生出了禾曦,就不可能完完全全把她扔给她爹。 我们沈家对后代教育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追求,这是保持我们家世代清流,长盛不衰的源头,也是让我无法狠心抛弃女儿的理由。 孩子爹混帐,可我的女儿却是无辜的。 * 隆冬腊月,禾曦抓周前的几天,李斯焱亲自跑来洛阳接我,他踏着新雪进门时,我正坐在洛阳史馆的庭院里和同事下棋。 这个同事比我小两岁,今年刚来史馆当差,同事关系还没混熟,所以没人告诉他我的身份,他只当我是个普通的编撰。 史馆众人大多闷骚无情,一个个工作起来就跟写字机器似的,他四处搭讪却屡屡碰壁,最后整个史馆上下只有我乐意搭理他,所以……我们两人顺理成章地成了围棋艺术小伙伴。 庭前梅花上的雪啪嗒掉落,我正巧下错了一步,打算悔棋,对方一把按住我躁动的爪子:「不行哈,愿赌服输,拿钱来!」 「拿就拿!」 我悻悻掏出五枚铜板扔给他,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了我的手。 只不过,当他的手触碰到我的袖子时,我明显地感受到后背一凉,好像有一道幽怨的目光盯住了自己一样。 这种感觉十分熟悉,我持棋的手微微一怔。 文吏问我:「怎么了姐?输了不开心?」 我摇头:「你最好赶紧走,要不然有人要来揍你了。」 文吏茫然:「你说什么?」 我把他推回史馆的正屋去:「倒霉孩子废话怎么这么多,赶紧给我回去。」 赶走了他后,我四下逡巡一番,淡淡道:「你出来吧。」 黑影一闪,李斯焱从墙头一跃而下,拘谨地站到我面前,嘴唇紧抿。 我见他这副小媳妇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是做什么,堂堂一国之君,正门不走,只知道趴墙头,怎么?又想犯病了?想把我的棋搭子给整治一顿?」 李斯焱原本见我轻易让旁人触碰,浑身都散发出了怨念,陡然被我噼头盖脸一阵发落,他瞬间蔫了下去。 他哪敢动我的同事?一个办得不利索,被我给知道了,我少不得给他甩个一年半载的脸子,他亏大了。 于是,试探着来拉我的手,他讨好道:「谁说朕想动他了?朕是瞧着他机灵,想给他点赏赐呢。」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呸,老娘信了你的邪! 就刚刚那个悄悄憋着坏的眼神,我别提多熟悉了。 我们二人谈话间,那被我推回史馆的文吏又莫名其妙折返了回来,见我身边居然站了个男人,那文吏发出「噫」的声音,挠了挠头道:「姐,这是你……夫君?你成婚了?」 未及李斯焱开口,我冷漠抢答:「我不是他夫人,我是他恩公。」 「哦哦,恩公。」文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还以为姐你成亲了呢,吓了我一跳,哈哈哈哈哈。」 瞬间的尴尬后,文吏露出真诚的笑容,狂拍我的肩膀。 李斯焱的脸瞬间阴沉了一度。 这傻狗浑然不觉,开开心心道:「我原本还想介绍几个亲戚家的才俊给你,看到你身边站了个男人,差点以为不成了,哈哈哈哈哈哈。」 李斯焱的脸又生生黑了一度。 我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 他气得胸膛起伏,后槽牙紧咬,可碍于我护犊子的架势,愣是没敢发作。 眼瞅着他已经气到快绷不住了,我抓紧时间把那文吏打发走:「你可赶紧逃命吧!我成过亲,只是现在和离了。」 好一个和离,李斯焱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唇上血色尽褪。 他没想到,我宁可要一个离婚妇女的名声,也不愿意在旁人面前承认自己是他的妻子。 我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也转身离去了,只留他一人,彷徨无助地立在深深的雪里。 * 我听虎跃儿说,皇帝又一次被我冷漠的态度狠狠伤了心,可他又不敢对我发作,只能一个人躲到紫宸殿里去喝闷酒,一坛接着一坛地喝,喝得眼中遍布血丝,烂醉如泥,情到深处,抱着枕头嗷嗷哭。 抱着枕头哭?这情节还挺熟悉的。 我眯了眯眼:「是他让你来这么跟我说的吧?抄了哪个话本里的段子?」 虎跃儿没料到我的脑子今天竟这么好使,登时慌了,结结巴巴道:「没有啊,我句句属实,陛下他……的确喝得多了些,这才……」 我懒洋洋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他喝酒的样子,他喝上头了没别的反应,就只会阴着脸坐着,偶尔叫一叫我的名字。」 虎跃儿张大了嘴,没想到我如此门儿清。 我揉揉虎跃儿的脑袋道:「你去回禀他吧,我是回来看女儿的,不是来瞧他表演的,指望我会看在女儿面上心疼他一二?他做梦。」 虎跃儿有没有原话转达,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李斯焱未再试图向我卖惨,大概是察觉到了我软硬不吃,视他为洪水勐兽的态度,死心了。 实不相瞒,得知他可算安分了后,我竟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感。 半年不见,禾曦像一截小笋一样蹭蹭疯长,小脸蛋也逐渐舒展开来,我盯着看了半天,捏着鼻子接受了她还是更像她爹的事实,仰天长嘆一声。 第272页 上官兰还说什么女儿长开了就会像我了云云……全都是在忽悠我,我居然还可耻地相信了,好心痛。 那乳母见我神态郁郁,全无见到骨肉至亲的喜悦,忐忑道:「娘娘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我摇头:「没有,你们照顾得很好。」 生疏地把胖闺女抱起来,我嘟囔道:「你可真沉。」 「嘿嘿,你亲娘我已经给你找好老师了,」我对着正好奇地盯着我勐瞧的小丫头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你的好日子到头啦。」 * 皇帝头一个孩子抓周,礼部为此加以十二万分的热情,力求低调奢华,不出岔子,平平顺顺引导小公主抓起意头最吉祥的笔,让皇帝皇后,文武百官都乐呵一回。 可禾曦不愧是李斯焱和我的闺女,小丫头打小就叛逆得要命,完美继承了我的虎逼精神,以及她爹的缺德精神。 那日抓周,几百双贵人的眼睛注视下,禾曦穿着红红的小棉袄闪耀亮相,礼官走到她跟前,毕恭毕敬摆上了碗筷,笔墨,针线盒子,胭脂水粉等等日常用品,其他物品都光秃秃的,只有笔墨外面镀了层金,在一众物什中鹤立鸡群。 众臣纷纷在心中暗骂礼部鸡贼,这拍马屁的手段太特么直白粗暴了。 所有人都以为禾曦会毫不犹豫抓了那笔墨,可没想到,小丫头抬头看了礼官一眼,干净利落地出手,一把把他腰间挂的官印扯了下来。 众人皆傻眼。 禾曦抓着官印,面露喜色,张嘴想啃。 礼官大惊,满头大汗地掰开她的小手:「哟,公主,这个可不能抓!」 女子抓周,桌上是不该有印章,秤砣这种男子之物的,禾曦方才一把抓走了礼官的官印,颇有拆台之嫌。 我忍不住笑起来,不愧是我闺女啊! 我当年抓周,也没老老实实抓住家里备的笔墨,而是抓住了我爷爷的鬍子,把老傢伙疼得龇牙咧嘴。 不知李斯焱当年抓的是什么……哦不,他应该没有抓过周。 他正站在我身边,目光柔和地看着我和台上的小女孩儿,突然之间,他似乎做下了什么决定,低声吩咐了身边的庆福。 庆福垂头听命,不过是听了一半,老脸上已浮现出一种堪称震惊的神色。 「陛……陛下」 这是他第一次对李斯焱的命令表露出迟疑之色。 李斯焱犀利的眼风扫过:「现在就去。」 * 我并未注意到悄然离去的庆福,此时人声嘈杂,我正与魏婉儿聊天。 我已许久不问宫中之事,聊着聊着才知道,皇后走后,协理六宫的担子又落在了她头上。 之前在我坐着月子的时候,李斯焱曾向我提过他正想着要不要解散六宫,让她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他只要我一个就好。 结果风声刚放出去,十几个女人纷纷跪到了我面前,哭得死去活来,求我不要遣散她们。 细细听了她们提供的理由,我不由得又嘆了口气。 她们说自己身无长物,独一个显赫的家世而已,如就这样莫名其妙回了家,家中哪还有容身之地呢?不如就这样待在宫里,彼此还能有个慰藉。 王芙娘哭得最大声,眼泪鼻涕煳了我满身,说她只是王氏旁支的庶出女儿,本就是替嫡枝姐姐进宫的,在宫里还能有活路,回了河东道,左不过是被家族养起来,或是嫁个不怎么样的男人罢了。 月子中的我情绪不稳定,见她梨花带雨,自己也忍不住鼻头酸涩,于是把皇帝叫过来,告诉他:当初是你自己要纳人的,既然纳了那就该负责到底。 李斯焱被我训得灰熘熘走了,第二天,后宫恢復了原状,宫权就被交给了魏婉儿,他只负责每月按时拨款,后宫一应吃喝拉撒皆由魏婉儿负责。 为了减轻管理负担,魏婉儿机智地遣散了几个愿意离宫的后妃,现在后宫中约有十余人而已,和皇帝过着平淡如水的邻居生活。 正聊着时,庆福从帘子后折返了回来,将一只古朴的盒子奉与皇帝。 他举手投足间极其小心,一双老眼谨慎地扫视四周,好似手中举的是什么辎重秘宝。 我只看了一眼,便随意地继续与魏婉儿攀谈,忽听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扯着我的袖子道:「皇后娘娘,你瞧陛下他……」 我转头看去,登时也吃了一惊。 只见李斯焱打开了那个盒子,取出了一只厚重的玉玺,塞入了禾曦手中。 那玉玺刻着龙纹,成色顶级,我认了出来,这不就是李斯焱只有重大节庆才会取出来盖章的传国玉玺吗? 群臣中也有人认出了那枚玉玺,众人一片譁然。 当着百官的面,他把玉玺给禾曦作甚! 我豁然站起,疾步走上前去,一把捞起正试图啃龙头一口的禾曦,顺便把沾了口水的玉玺抢过来,塞回给了李斯焱,低声道:「你发什么疯!这东西岂是能给她玩儿的?若是不小心摔了,你要让她背骂名吗!」 李斯焱欢畅地笑了:「反正早晚也要给她,早些也好。」 我抱着禾曦,忽地一愣。 他站起身,熟练地将女儿抱在怀中,朗声道:「有一事应藉机向众卿宣告,琅琊公主李禾曦,即日起就是国朝皇太女,诏书已送予中书省起草,择日正式行册封大典。」 第273页 他说什么?册禾曦为皇太女?皇太女是什么头衔,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太阳穴突突直跳,我没站稳,轰然跌坐在朱椅上。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未来的女皇 生完禾曦后,我做了一整年的抑郁症患者,端的是横行霸道,无人敢惹,李斯焱看似乖得像只鹌鹑,没想到暗地里憋了这么个大招,皇太女!他也想得出来! 我脾气一来,脸色铁青,当场就想发作,魏婉儿见势不对,连拖带拽把我安抚下来,至少要等宾客散去再议。 我捏着拳头等了两个时辰,忍不下去了,气势汹汹沖入紫宸殿,一脚踹开李斯焱的御书房门,恶狠狠道:「杀千刀的狗皇帝!谁允许你让我女儿当皇太女的!给老娘把成命收回去!」 李斯焱愣了片刻,随即眼中爆发出狂喜之意,一把反握住我的手道:「缨缨,你在骂朕?」 我气疯了,把他从椅子上踹倒在地:「你他妈还笑!不经过我同意就把皇位给她,禾曦一个一岁大的小姑娘,受得住这些是非吗!」 李斯焱被我连骂带踹,竟然露出了极为幸福的神色,好似他朝思暮想的美梦成了真。 我恢復了以往的模样,不再无悲无喜地神游,不仅有力气揍他,甚至还对禾曦有了关切之意。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啊!李斯焱的嘴顷刻咧到了后耳根。 这么俊美邪气的脸,笑得过于夸张,也免不了像个智障儿童。 他一骨碌爬起来,又被我勐踹了一脚。 见我正在气头上,他索性不起来了,躺地上一躺,凑近我的裙边,仰头笑道:「朕只有她一个孩子,自然要把朕拥有的一切都给你们娘儿俩,往后若是朕死得早,她还可以尊你为太后,里里外外地照顾你,岂不是很好?」 我凉凉道:「哦?我怎么记得你之前说过你若先死,必要拉我入皇陵陪葬?怎么,后悔了?」 被我揭了老底,他讪讪一笑。 但他毕竟是脸皮厚如城墙拐角的李斯焱,尴尬片刻后,立刻从善如流道:「你别把这些浑话装在心里,缨缨,从前是朕混帐,只想着自己,现在朕不一样了,真的,只要你和鹞鹞好好儿的,朕就满足了。」 我狠狠地纠正他:「鹞你妈的头,叫禾曦!」 李斯焱笑眯眯:「禾曦,禾曦。」 稍微平復心情,我勐然意识到又被他带偏了重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张口道:「女子为帝,自古以来未有先例……」 李斯焱却自信得很:「鹞……禾曦就是这个先例,她是朕唯一的女儿,朕要把所有东西都给她,谁也阻拦不了。」 「那要是我阻拦你呢?」 他似乎早已料到我的反应,黏黏煳煳贴过来,讨好道:「缨缨,你想想看,咱们的禾曦自生下起便贵不可言,虽为女子,却比寻常皇子还要备受瞩目,朕今后不会有别的孩子了,这江山不给她给谁?」 我张嘴想说别煳弄老娘,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话到嘴边变成了:「……你说你不会有别的孩子?」 在我贫瘠的认知里,皇帝都是生育狂魔——反正娃不用他们亲自带,生几个不是生呢? 一听我这样问,李斯焱浑身皮都绷紧了,好似回忆了什么可怕的景象。 他静了一瞬道:「对不起。」 我问他以后生不生孩子,他却勐然给我道了个谦,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莫非他又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我拉了个蒲团坐下,闭眼抓起茶杯喝了一口,等着李斯焱交代他到底干了什么混帐事,这决定了这个茶杯要不要抡到他脑袋上去。 做好了听见噩耗的准备,没想到,这货居然来一句:「朕从前不知道女子生育如此兇险,贸然让你遭了如此大罪,如若知道,朕……没有子嗣也罢。」 我的茶杯怦然落地。 我被震惊了:「什么?你不知道这世上有难产这回事?」 他道:「知道是知道,可本以为只有身体底子弱的女人会艰难点,没想到你也……」 我:…… 「缨缨?」他见我一脸便秘,忍不住唤道。 我摆摆手示意他滚蛋,眼下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李斯焱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絮叨道:「你不知当时你的模样有多吓人,朕宁可没有别的孩子,也不想让你来第二遭了。」 他奶奶的,我觉得好生魔幻,知道他没常识,但没想到这人居然这么没有常识。 忍不住又望向他:「……你不懂,你养的一屋子太医都是吃干饭的吗!」 李斯焱委屈道:「朕问了好几次,他们都说你年轻,身子好得很,只是意志消沉罢了。」 我气得头秃扶额……倒也没说错,我身子是没什么毛病,主要还是心病。 太医不敢说实话也情有可原,谁敢告诉李斯焱你老婆是被你逼疯的?脑袋不想要了吗? 一日一日拖着,拖到我生育时,我已饱受抑郁折磨,毫无求生意志了。 太医院有失职之处,不过归根结底,还是这个没常识的狗皇帝的错。 被我用这种看智障的眼神看了许久,李斯焱难得脸红了一次,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朕自小无人教养,许多事都不得而知……就连男女间该做的事,朕也是看了许多资料,才堪堪了解的。」 第274页 妈的,我又是险些眼前一黑,心想这厮在我面前装了那么久老司机,唬得我真觉得他天赋异禀,没想到丫驾驶技术都是现学的,看这熟练劲儿,也不知悄悄研究了多少前人留下的图册。 约莫是怕我又嘲讽他,他只停顿了一瞬,便又自顾自说了下去:「朕小时候颠沛流离,日子算不得很好,长大后与兄姐们厮杀,在先皇那老秃驴的推波助澜下,手足间生生闹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世人道天家无情,无外乎是权柄之争惹来的祸端,朕不愿让禾曦也受这份苦了,等朕百年之后,不会有任何人与她争抢,她大可顺顺利利接过这一切。」 「而且,」他道:「禾曦是我们的女儿,聪明伶俐,端庄大气更甚于男子,况且这回还抓起了官印,为何不能继承大统呢?」 ——女子可不可以即位为皇,这个问题我目前还没有想过,我只知道禾曦爹对她的滤镜,真是好厚啊。 太神奇了,他究竟是怎么从一岁大的小婴儿身上瞧出聪明大气的呢? 我想不明白,便不去想了,看着狗皇帝贱乎乎的模样,我心中的暴力欲无限膨胀,顺手抓起一个画轴就往李斯焱身上抽去:「老娘生都生完了,抑郁都抑郁完了,你才在这里哔哔叭叭什么对不起!对不起有用还要大理寺作甚?狗东西,老娘怎么就倒霉碰上了你!」 李斯焱陪着狗腿的笑容,把我手里的画轴拿走,换上了一根戒尺给我道:「这轴子里是鹞鹞的画像,别弄坏了,不如还是拿这尺子来打朕吧,更解气。」 我气坏了:「闭嘴,给老娘跪下挨打!」 御书房正鸡飞狗跳的时候,李禾曦小朋友出来拯救了她正惨遭家暴的爹。 庆福用他此生发出过最大的声音在外禀报:「陛下,偏殿传来消息,小公主哭闹不止,许是……」 庆福洪亮的话音未落,只见李斯焱风一样从我身边飞过,从御书房直冲偏殿。 走前不忘把戒尺放好:「……缨缨,你先等等,朕哄完禾曦,你爱怎么打便怎么打,只要你消气就好。」 庆福对于他主子的狗腿发言已经免疫了,面无表情引着李斯焱去了内殿。 隔着两道帷幕,只见李斯焱娴熟地从奶娘手中接过大红织金闪瞎眼的襁褓,掐起嗓子,荒腔走板地唱起了一首童谣。 我听了一会儿,对庆福道:「……你去让他别唱了,从头到尾没一个音在调子上,去终南山上抓一只狗熊,唱得都比他强。」 庆福答曰:「娘娘此言差矣,歌不在优美,管用就行,小公主应已经被哄睡了。」 我含恨扭头,原来音痴属性也是会遗传的。 可怜的禾曦,继承了一身垃圾基因。 我一屁股坐在他的蒲团上,瞪眼盯着那只传国玉玺勐瞧,玉玺上的盘龙也严肃地盯着我,我们俩大眼瞪小眼了许久,我把它放回了李斯焱那个收藏重要物件的抽屉里,长长嘆了口气。 或许真是天意吧,禾曦无视一桌抓周玩具,独独青睐了礼官的官印,加上她亲爹似乎也不会有别的孩子了……确实如李斯焱所言,江山不给她给谁。 虽与皇帝有天大的梁子,可我毕竟是个兢兢业业的国朝子民,此刻心情当真是复杂得很。 禾曦如今盛宠无双不假,可如果没有权柄在手,今日的风光都将是她后半生的劫难,如果李斯焱和别的女人有了皇子,禾曦的处境自会艰难,如果没有的话,那更加糟糕,李家根本没有像样的继承人,她能不能继续靠着这个姓氏吃饭还不一定呢。 但如果她当了女皇……她就成了给别人发饭吃的老闆,可当个离经叛道的女皇何等困难?莫说世俗的压力了,就连我这个当史官的亲妈都觉得离谱。 要当一个优秀的政治家,文韬武略必不可少,身心素质缺一不可,要紧的是还要能生才行,要不然连个子嗣都没有,靠什么延续国祚?谁又会真的服气? 歷史上也不是没有女子当国的先例,可她们大多是太后,皇后,要从珠帘后到珠帘前,天知道要有多少磨难,难道禾曦也要遭这些罪么。 我用力揉搓太阳穴,深感纠结。 * 李斯焱哄完女儿回来时,我正在翻他那只收纳重要物件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高祖遗诏,太宗箭矢,李斯焱亲妈做的小手工,我给他的喜鹊登枝图等等藏品……突然,我抽出了一块沾染了一抹诡异红色的手帕,扔在桌上问李斯焱:「这是什么?」 他脸色微变,选择装傻:「这个……就是一块脏了的旧手帕罢了,朕忘了给惠月她们浆洗。」 我皱眉道:「不对,这有些眼熟……」 脑内灵光一现,我勐然想了起来:「这不就是我第一天来紫宸殿当起居郎,你拿来擦手的那张帕子吗!」 李斯焱哦了一声,肉眼可见的慌乱:「是吗?」 「被你收起来了!」 「朕……」 我看着他:「好哇,原来你从那时起就惦记起我了。」 真特么能装! 眼见躲不过去,李斯焱索性痛快承认了:「不错,这就是当时那块帕子,朕从那时起,就对你有些……好奇。」 好奇?说得挺好听,不就是觉得我有趣,想逗一逗吗? 我白了他一眼,继续翻捡起来。 今天我势要扒掉皇帝的底裤。 第275页 这个抽屉里收的东西大多有些年头了,纸色泛着陈年的黄,突然,一张雪白的新纸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将它抽出来一瞧,可方一拿出来,就被李斯焱抢走了。 他紧张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你不要看了。」 我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摊开,平静道:「给我。」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非要看看不可。 僵持半晌,李斯焱终于悻悻败下了阵,将那页纸放到我手中道:「……确实不是重要的物件,可你若是想看,那就……」 我懒得理他,自顾自看了起来。 可这次方看完第一行,我就惊诧地抬起头道:「这是什么?遗书吗……李斯焱你居然会写遗书?」 李斯焱抿了抿嘴道:「……还没写完。」 震惊之中,我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见他妥帖地写了如何安置我与禾曦,如何调动禁军……杂七杂八写了一堆东西,可最后却戛然而止。 信应该写于禾曦降生后的那段时间里,那时她尚没有名字,以皇女代称。 洋洋洒洒一整页,不难想像他写这份东西时的操心之情,只不过……这也太杂七杂八了点,也不怕把看遗诏的大臣烦死。 「然后呢?」我问他:「你要把它放到御书房门匾后面去?」 李斯焱摇摇头,又一次把纸从我手中抽走道:「朕写了一半,突然觉得此举愚蠢得很,若真有这么一天,朕意外身故,人走茶凉,凭着区区一份遗诏,又能驱使得动谁呢?」 「所以,还不如在生时就把禾曦扶上去,等她立起来了,朕退位去当个太上皇,岂不是很好?」他眼中浮现出憧憬之意。 我喃喃道:「那你可要活得久一点,等禾曦有了孩子,你再退位,要不然她生育的时候无人依靠,难说会不会有人加害。」 李斯焱点头道:「你放心好了,朕会为她料理好一切。」 我嗯了一声,把他的宝贝们又一件件放了回去,合上抽屉,怔然静坐。 李斯焱最怕见我发愣,犹豫地捡起桌上的戒尺,小声问道:「你……你还想打吗?」 我回过神,烦躁地摆手:「累了,你自己打自己吧。」 * 禾曦过了周岁后,我向姑姑辞别,又搬回了长安。 姑姑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一边看着我收拾行李,一遍道:「女人啊,总是心太软乎,你到底还是放不下那小丫头。」 「那当然了,」我道:「生都生了,总不能塞回去吧。」 姑姑不说话了,大概在心里骂我没出息,转悠了一会儿后,她拾起我扔掉的一幅画作道:「皇帝近来如何?你要住到宫里去吗?」 「自然不会,我好不容易出来了,怎么会又回去?」我连忙道:「我和婶子一起住,只是去史馆主持修史而已。」 姑姑嘟囔道:「姑姑我混了十几年才熬死老编撰,混上了洛阳史馆头一把交椅,你倒好,直接就上位了。」 我道:「不单如此,我可是以后要当太后的人。」 * 就这样,我搬回了长安,回到史馆,从基层干起,每日忙着写李斯焱的坏话。 不得不说我们沈家人天生自带社畜灵魂,只有工作才能填满我们空虚的内心。 李斯焱对我写他坏话一事自然是不敢置喙,看了后鼓着掌夸我写得好写得妙写得哌哌叫,我问他好在哪儿,答曰:把他的恶霸气质描绘得活灵活现。 本朝有皇帝干涉修史的恶劣风气,李斯焱凭着一己之力,硬是中断了这个传统,立下了石碑,命子子孙孙永不能干涉史官秉笔直书。 这块硕大的碑如今就站在史馆大门口,存在感极强,上面刻着李斯焱那一手歪七扭八的字,每个来往的史官都一眼能看见皇帝哄老婆开心所做的努力…… 时间过得飞快,在这几年间,发生了如下的几桩事。 小川长大了,从国子监毕业,去云游四海,考察风物,李斯焱给他和关蕴玉赐了婚,小两口一起公费出门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婶子则开始试着做些生意打发时间,其实她早就有心开间点心铺子,可之前缺乏本金,后来钱是有了,我们全家却被李斯焱监视了起来,一直没能如愿以偿。 如今李斯焱听说了此事,本着讨好岳家的心态,二话不说把他当皇子的时候置办的产业统统给了婶子,让她随便挑,看上哪个铺子就用哪个。 婶子没跟他客气,直接要来了东市黄金地段的三层小酒楼,快乐开启了霸道女掌柜之路。 孟哥哥则升了官,在新的岗位上挥洒青春与热血。 长安孟府的一切都平稳地运转着,直到禾曦四岁的时候,一颗小小的石子打破了孟府的死气沉沉。 消息不胫而走:孟家大少爷突然从江南带回来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拉着她到了孟老太君面前,直截了当道:我要娶她。 整个长安无不惊掉下巴,暗恋孟叙的万千少女继当年他与我订婚之后,又迎来了第二次心碎。 当然,其中不包括我。 我在史馆听闻此事,先是震惊,再是激动的情难自己——妈呀,孟叙这棵铁树居然也能开花? 为了头排凑发小的热闹,我悍然翘班,扔下笔就往安邑坊冲去。 一进孟家大门,就见一个腼腆温和的姑娘立在堂前,正垂首听孟老太君说话。 第276页 我慢下了步子,细细打量起她来。 姑娘看见了我,眨了眨眼,孟叙在她耳边低语一句,她露出了啊原来是你啊的神情,立刻俯身,对我行了个标准的礼:「见过皇后娘娘。」 我连忙道:「嫂子不必多礼。」 她对我一笑,眉间尽是江南女孩柔婉多情的调调儿,长得与我全然不是一个风格。 我内心啧啧称奇。 好傢伙,孟叙的信件来往里根本没同我提过此事,冷不丁地给自己找了个未婚妻,这算什么?迟来的叛逆期吗! 我抓心挠肝地想八卦他俩,可碍于如今身份贵重了,不方便直接问,所以只能轻咳一声道:「我与姑娘一见如故,只是今日来得匆忙,没带什么像样的礼物,不如改日来沈府一叙。」 姑娘扭头看了眼孟叙。 孟叙低声道:「你答应就是了,我与你同去。」 姑娘点点头,语调里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是,皇后娘娘。」 * 第二日,我就下了帖子令他俩速速来沈府点卯,象徵性地从李斯焱的库房里抓了两件昂贵玉件当礼物送给了未婚妻姑娘后,我切换成舒适的吃瓜姿势,眼巴巴道:「快跟我说说,你们怎么认识的啊?」 这是个说来话长的故事。 姑娘怕我听不懂她的口音,故意说得很慢,原来她是江南一个望族的旁支庶女,姓陆,单名芷,出去踏青的路上遭了倭寇劫掠,被扣押了两日一夜才被孟叙带着人救出来。 可人虽救了出来,名声却全没了。 哪怕那些倭寇嫌她细胳膊细腿,根本没有对她怎样,家里人却依旧觉得这是不得了的家丑,逼她去道观修行。 几乎山穷水尽之时,孟叙看不过眼,再次搭救,见她识过字,便让她在衙门里做点书吏之事。 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二来一去,就……就变成未婚妻了。 老套的英雄救美桥段混合了新潮的职场爱情,听得我那叫一个津津有味,直拍大腿。 这姑娘性子与我有相似之处,都烈的很,可细细看来却大相迳庭,我是那种不管不顾的叛逆,她却更知进退,或许就是这种理性的坚定打动了孟叙。 作为发小儿,我对他找到结婚对象表达了真挚的祝福。 孟叙也没跟我客气,直言了他来长安的理由,一是把人带给家里瞧瞧,这个二嘛……陆芷人虽好,可是身份实在是过于低微了,配孟叙着实有些勉强。 大族的旁支庶女,在士族中属于吊车尾的存在,如果不是孟叙瞧上了她,她的人生还不知道要难到何等地步。 「所以,你想让我把她收为义妹?」我道。 孟叙询问道:「你觉得呢?」 我一口答应了:「好说啊,这有什么,我明天就放出风去,说我与她一见如故,她从今以后就是我的异姓妹子。」 陆芷面露喜色,起身拜我:「皇后娘娘大恩大德,陆芷感激不尽。」 「嫂子别这样,」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把她扶起来:「这是我欠孟兄的,该还。」 * 除了出门有人护送,吃饭不用付钱之外,皇后这个头衔从未给我带来什么额外的好处,这回终于可以藉此帮助一下孟叙了,我头一次觉得身份贵重也是好事。 为了给她抬身份,我从箱子里翻出了李斯焱给我的一只长相富贵之极的镯子,套在了她的小手腕上:「……这个你拿去,到时候你出嫁时,我还有别的东西给你。」 这金镯子乃李斯焱的审美,金碧辉煌得很,最适合出去显摆。 孟叙一瞧,立刻道:「这个便算了吧,太贵重的东西也不好随便收。」 我思索片刻:「……好像是的,那我换一样。」 最后她带走了我少女时代的一根簪子。 别看这簪子长得比较平平无奇,只缀了两个小珍珠,但这是我当初戴出门频率最高的一件首饰,见过我的人都认得它,如今把这根髮簪给了陆芷,满长安的人都会知道她与我关系匪浅。 孟叙此人表达爱意的方法就是操心,如今看来,为了这个陆姑娘,他确实是煞费苦心了。 我十分欣慰,有种单身多年的小伙伴终于成功推销出去的自豪感。 * 尾声一 这四年里,我大多数时间在史馆待着,偶尔也会进宫,看一眼禾曦就走。 闺女的爹会抓紧我进宫的机会,小媳妇一般跟在我身后逼逼叨叨,向我汇报女儿的动向,某一次,他突然出现在史馆里,喜上眉梢地让我速速进宫一回,我没理他,他沮丧地走了,没一会儿,他扛着一脸懵逼的禾曦又跑进了史馆,柔声道:「鹞鹞,快说啊。」 女儿犹豫地看了同样一脸懵逼的我一眼,吐出两个字来:「阿娘。」 哟,会说话了。 我下意识伸手摸她的头:「发音还挺标准的。」 李斯焱满脸幸福:「鹞鹞真聪明。」 随着禾曦渐渐长大,她身上显示出了一点先天自带的性格特徵。 聪明,但很轴,有点小霸道,可是当她想哄人开心的时候,整个人又很甜。 总体来说,继承了他爹和我的双重垃圾基因,好在经过中和后,程度有所减轻,还在正常儿童的范畴之中。 禾曦两岁的时候,李斯焱觉得他闺女是个神童,创造力记忆力双高,妥妥的女中豪杰料子,我信以为真,还有点小骄傲,看她爹也没那么讨厌了。 第277页 她爹千不好万不该,起码给女儿贡献了一张漂亮的脸,还有丰厚的物质条件。 我信了她爹的鬼话,在她四岁半的时侯,开开心心把禾曦接来家里开蒙,结果一教才发现:这就是个普通儿童,别跟孟叙这种文曲星比了,就连她亲娘我当年都比她强。 都怪李斯焱的垃圾基因,拉低我女儿的智商! 我愁得很,找上官兰吐槽:「怎么办小兰,我觉得禾曦可能是个笨蛋,她根本当不了女皇。」 上官兰沉默很久,才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怎么可以拿她和二十岁考上进士的孟叙比?」 「而且笨点又怎么了?」她道:「这是个拼爹的时代啊缨子,你瞧孟叙文曲星下凡,还不照样要给你闺女打工?」 * 话虽如此,书却不能不读。 接受女儿没有我聪明的事实,我只能耐着性子一点一点教。 「今天读到这儿吧。」 我从书案上抽出一沓描红纸,递给眼前穿得整整齐齐,然而却沾了一手墨汁的李禾曦小朋友,对她道:「回去描了,明天交给阿娘,记着阿娘教的笔势,不能偷懒。」 禾曦小朋友捧着厚厚一沓描红纸,丧丧地哦了一声。 她问我:「阿娘,鹞鹞什么时候才能回宫里?」 我把她的小羊毫笔收起来道:「这可不能问我,你什么时候背完开蒙要训,什么时候回宫。」 禾曦小朋友听完后更加沮丧了。 开蒙要训足足一千多字,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背完。 而我作为她的第一任老师,铁面无私不说,还格外的要求严格,完全没给她留出可钻的空子。 靠文牍起家的士族都有鸡娃传统,她亲娘我就是这么被摧残到大的,如今屠龙少女终成恶龙,我十分自然地开始用同一套教育方法对付下一代。 而她爹的教育方法就比较野了。 李斯焱没受过正儿八经的系统教育,只会在宫里陪她跑来跑去做游戏,美其名曰锻鍊身体,培养一下使奴唤婢的王者气度。 我觉得他在放屁,小孩子记东西的黄金时段就这么几年,他可倒好,把禾曦的黄金时段全给浪费了。 不过吧……禾曦自己肯定是更喜欢去她爹那儿的。 小孩子嘛,都不愿意坐下来念书,恨不得天天都在外面玩耍,我小时候也一样,时常翻墙出去游玩,正因以前干的坏事太多,如今抓禾曦干坏事,十分得心应手,女儿落在我手里,只能被按头学习,插翅难飞。 她爹虽然心疼闺女,可他万万不敢忤逆我,只得安慰禾曦:「……等你长大了就不用天天念书了。」 禾曦小脸上满是愁云:「那完了,我还要好久才能长大呢。」 四岁后,金尊玉贵的小公主过起了一种诡异的走读生活——每月在沈家住上几天,再回宫里待几天,偏偏这两个地点提供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让年幼的禾曦十分错乱。 李斯焱愿意宠闺女,可我却不愿意,一切培养标准都按我和孟叙当年来,禾曦以后要当女皇,那要求可苛刻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别人不努力顶多平淡一生,她要是不努力,以后坐不稳龙椅,那可是连全尸都未必能留下的。 女人天生比男人更容易有育儿焦虑,我后知后觉地找回来对女儿的关切,只恨不得把我知道的所有知识都塞进她的小脑袋里。 上官兰看不下去:「缨子,过犹不及,你悠着点,别把我们鹞鹞给整厌学了。」 回长安成婚的孟叙也劝我:「皇女与我们终究不一样,无需读那么多圣贤书,不如还是让她多向陛下学学治国之道,也省些力气。」 被这帮人轮番劝了一通,禾曦五岁半的时候,我终于勉强答应了辞职,并请了当年教过我的郭先生来给她上课。 因为——亲自上阵真的太伤母女感情了。 李禾曦小朋友在繁重的课业中艰难求生,她的老父亲也在努力修復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给了我近乎无所不能的自由,只求我不要死。 世人都道他情深意重,为了皇后守贞,长久地过着含辛茹苦的苦行僧生活,可我深知此人的内核还和从前一样,孤独且极端,只不过以前的表现方式是牢牢控制着我,现在则是毫无底线的纵容。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拗正李斯焱的性格缺陷已经死心了,他这种油盐不进的人,想改变他?下辈子吧。 我只凭藉着他的纵容,回归我从前的生活,每日去史馆工作,闲时逛街吃喝,自己的俸禄养活自己,过着一种简单而闲散的小日子。 李斯焱试图加入我,可我就像一只脾气不好的猫一样,他一旦接近我太久,我就冷着脸赶走他,他一旦不从,我就给他看脚腕上的刺青,让他好好回忆一下他对我做多多少过分的事,他虽委屈难过,但瞧见我翻旧帐,只能理亏地离开,眼巴巴在远处看着我工作逛街, 我没有丝毫伤害他的负罪感——这都是他该受的。 直至今日,我仍然愤愤不平,除了我不爱他之外,他接受了什么惩罚吗?没有,他现在坐着龙椅,抱着女儿,日子何等舒适畅快,从头到尾,受伤的都只有我而已。 可是……心中虽不平衡,我却无计可施。 在这个时代中,他是君我为臣,我们生来就是不对等的,除了感情之外,我没有其他惩罚他的手段。 第278页 所以只能放下这些仇怨,煳里煳涂地把日子过下去,好好爱自己。 * 在我安心当没有感情的编撰机器时,旁人的故事也在悄然发生。 我们做史官的人有自己的职业福利,那就是可以正大光明地搜集八卦。 紫宸殿务工人员队伍大体分成了两拨,一拨以庆福虎跃儿惠月为主,主要伺候李斯焱的吃喝拉撒,另一拨比较年轻化,由宿夕和蝉儿领头,跟在禾曦身边,替她料理生活琐事。 起初一切运转良好,可后来禾曦越来越多的时间在宫外居住,我不允许太多宫女随她出宫,于是宿夕名正言顺地闲了下来。 当然,李斯焱这种黑心老闆不可能轻易放过有能耐的下属……宿夕投壶被他撞见几次后,被调去了后宫,一边兼职陪玩,一边负责监视那些留守宫中的后妃们,以防她们有别的心思。 ——但李斯焱多虑了,她们哪有别的心思,是打牌不好玩吗?还是宫里的饭不香?为什么要争宠,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吗? 答案是没有。 人都是现实的动物,不会做没意义的事。 纵观本朝两任皇后,前一个跑去终南山上当了道姑,天天清风明月,后一个在史馆里搬砖着书,天天兢兢业业……众女一看,嚯,当上了皇后待遇也就这样,纷纷熄了争宠的心思,安心在后宫里过起了世外桃源的日子。 也有比较有志向的,都被魏婉儿重心打发走重新嫁人去了,本朝风气开放,皇帝的女人也不乏人接盘,总体来说,只要不作妖,都能过得不错。 至于作过妖的嘛…… 谢修娘就是个最有警示性的前车之鑑,只因对我不敬,还在李斯焱最暴躁的时候试图撩拨,被他毫不含煳地治了个死刑,谢修娘本就是妾室,命若浮萍,以罪女之身死去,连棺椁都不得一具,十分凄凉。 虽然解气,但到底令人唏嘘,好好一个绝代佳人因为这种小事身死……多少有点遗憾。 众人私下里也嚼过舌头:谢修娘这大胆出格的举动,一看就是在学沈家那位,可惜只学了个皮毛,东施效颦罢了,毕竟她还是对皇帝有意,而沈家那个女史官是真的恨不得皇帝滚得远远的,永远别杵到她跟前来。 人性本贱,皇帝也不能免俗,得不到的瓜才最甜,才让人非想尝上一口。 在外人看来,皇帝杀谢修娘,出自泄愤,也出自向我示好之意:你瞧,朕帮你杀了欺负你的人呢。 所以……只有朕才可以欺负你。 这个信号另很多人寝食难安。 目睹了皇帝发怒整治谢修娘的全过程,当年抓住了我,并往长安通风报信的张芊大姐被吓得连着几夜没睡好觉。 虽然皇帝并没有追责她没看住我的过错……但皇帝那两天阴狠的脸色,谁见了不打一个寒颤?张芊不过小门户的胥吏之妻,骤然遇到这么大的事,那几日当真是难熬得很,更加令她不安的是,皇帝抓走了张至,打包丢到了船上。 是的……我当时和他在船舱中纠缠的时候,小枝、张至,探微,恺之……一切他觉得我会在意一二的人,都被他关在了舱下的牢房里,为的就是隔三差五拿他们来威胁我一下,没想到这回过犹不及,我直接被他给逼抑郁了,李斯焱只能灰熘熘地把这几位放走,还倒贴一笔补偿。 可怜的探微恺之哥俩,从被抓进来,一直到被放出去,从头到尾都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 只知道兜里多了好大一笔银子——是真的好大一笔,足能买上百亩良田,让他们后半生衣食无忧的数量。 恺之多机灵?拿到精神损失费后,立刻给自己和小枝的姐姐赎了身,收拾铺盖跑路去了别处安家,生怕皇帝把补偿又给收回去了;可探微却仍留在张至身边,一如往常。 他和恺之不一样,恺之是家道中落入了奴门,他却是幼年时期被卖入张家的,这些年张至对他不错,他又无处可去,便继续陪伴张至了。 张芊这才放下心来,劫后余生,她在永年县大病了一场,病中她似乎想通了什么,势利刻薄的性子改了不少,对弟弟的管束也松了许多。 张至也回了洺州,修养了几月后,皇帝想起了他,直接开了个后门,把他扔进了洛阳官学,事成之后还派人来採访他,主要是为了在我面前邀功。 张至大受震撼:知道他师傅我得皇帝看重,可没想到有那么看重。 时如轮转,自此事后,张至在洛阳官学里学了几年画,出师后又来长安拜山,如今已经颇有小成。 他来长安会见他的新导师时,我约他去天香楼一起吃上一顿饭,起先这傻孩子还不敢来,我反覆强调皇帝绝不会找他麻烦,他才勉强地露了一小脸。 席间我问他近况,他说他一切都好,我观他面色红润,双颊饱满,便知他所言不假,可是他看我的眼神有些畏缩……可见当年张至亲眼目睹皇帝发疯,多少还是留下了些心理阴影。 一直到酒过三巡,他的戒心才逐渐瓦解,开始絮叨一些当年之事的细节,我这才知道原来李斯焱最开始是想杀了张至的,可是杀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跑去了牢里看了张至一眼。 就是这一眼,救了张至的小命。 皇帝看着他,突然嗤笑了一声,喃喃道:「她吃惯了好东西,才不会看上你这平平无奇的豆芽菜。」 第279页 张至伤心地打了个嗝:「我自然与陛下没得比,但也算不上那么差劲吧……」 我笑得前和后仰,差点把手里的筷子扔出去:「你该谢谢你的平平无奇,我的乖徒,你但凡是长得稍微像点样,今天你都不可能平安无事地坐在这儿和我吃饭啊!」 张至相貌着实普通,但胜在温和老实,远离了他厉害磨人的姐姐之后,颇有几个人家愿与他结亲,只不过张至以痴迷画意,不问风月之名,都推却了。 有人主动单身,有人却抱着老婆幸福地发福。 近期幸福肥的是我的弟弟,沈川同学。 他终于娶到了梦里的女神,女神一日三餐勐力餵养他,把他养得白白胖胖,如一只待宰的猪猪。 沈小川的体重一路飙升了半年,突然急转直下,瘦回了当初的状态,因为……因为关蕴玉有孕了,反应还很大,没力气再餵养小川,还需要小川来饲养她。 婶子沉迷做生意,懒得伺候小夫妻俩,小川只能亲力亲为,比照着他姐夫伺候他姐的标准,专心服侍关蕴玉小美女。 这可不是轻松事,疲惫操劳之下,小川火速痩回原状,我上回见他时,他已经是根行走的麻秆了。 麻秆一见我来瞧他,那叫一个喜上眉梢,连忙拉着我问产后抑郁发病机理以及治疗干预手段。 夕阳打在他身上,为他镀了厚厚一层圣父的金光。 关蕴玉捧着肚子坐在屋里看他,目光柔软。 我一时感慨羡慕。 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这才叫夫妻呀。 * 禾曦八岁上的时候,我打算带她出长安。 李斯焱哭爹喊娘:「鹞鹞从小没离开过家,这次竟要离开那么久,朕……」 我冷冷道:「别废话,你懂个屁,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关在宫里的女人会有什么出息?鹞鹞以后要当女皇,必要游歷世间,观红尘众生才行。」 李斯焱当了许多年奶爸,早已从一个生勐的皇帝变成了一个操心的大叔,被我噼头盖脸讲了一通道理,仍然心疼地念叨:「鹞鹞还小嘛……」 我恨不得把史册摔他脸上:「你清醒一点,昭帝八岁都可以当家了,你闺女还成天想着出去找姐姐们抓蝴蝶,这像话吗?」 李斯焱理亏,不吭声了。 我拿过他的宝印,啪地往通关文书上盖了个巨大的章,揣回袖中道:「这次是微服出游,你让留在宫里的傀儡装得像一点,还有,记得多派点厉害的侍卫保护她。」 李斯焱蔫得像被爽打了的茄子,点头道:「好,朕会安排,你且放心。」 「缨缨,」我正打算往外走时,他突然叫住了我。 「干什么?」我皱眉道:「有何不妥?」 「不是……」他眼中浮现出一丝期待道:「缨缨,你记不记得十五年前的今日……」 我淡淡看了他一眼道:「自然记得,那是我爹的忌日。」 他眼中的光一瞬间熄灭了。 「莫要与我再提往事了,」我平静道:「一起自欺欺人地把日子过下去不好吗。」 * 李斯焱被我当头一棒,黯然伤神地舔舐了一会儿伤口,随即勉强打起精神,将我送到了宫门口的马车上。 禾曦已在马车上等了很久了,从车帘里露出半个脑袋。 我看着她狐狸一样妩媚上挑的眼睛,伸出一只手,把她按回了马车中。 禾曦发出委屈的鸣叫,和她爹如出一辙。 她最近正巧在长身量,身高窜得极勐,原本我一只手就能提起的小丫头,现在已经快扛不动了。 我利索地爬上了马车,把她往边上挤一挤:「禾曦过去点,给你娘我让个位置。」 禾曦继承了我的贱嘴,抓住机会吐槽道:「阿娘,你最近长胖了。」 我道:「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嘟起嘴,趴在车窗上,挥手和李斯焱道别,李斯焱眼巴巴目送我们离去,模样委屈难言。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马车出了城,禾曦才想起来问我:「为什么阿爹不和我们一起出门呀?」 「他是皇帝啊,」我道:「天子出巡排场太大了,臃肿,不灵便,效率太低。」 禾曦似懂非懂,闷闷不乐道:「我会很想阿爹的。」 「不,你不会,」我揉搓她美艷的小脸:「宫外比宫中好玩一百倍,你才不会有时间想他。」 禾曦很是惆怅。 「他们都说,阿爹和阿娘的关系不好。」小丫头想了一会儿爹,又跑来与我聊天:「还说我的外祖就是被阿爹杀头的,可是真的?」 「是,」我一向把女儿当一个健全的人来看,这种难言的事也不瞒着她,痛痛快快承认了:「不光如此,阿娘当初并不想嫁给他,是他逼我的。」 禾曦露出了「这确实是我爹能干出来的事」的瞭然神情。 我抓紧机会教育:「你以后万不能向他学,砍人脑袋之前要三思,若非对方恶贯满盈,不然不可随意陷害忠良。」 禾曦也不知听进去多少,面对我的说教,她从来都会认真敷衍道:「女儿记下了。」 * 母女的旅行充满了愉快的气息,确如我所料,禾曦出了长安,面对即将属于她的好山好水,很快就把她爹抛在了脑后。 第280页 带她爬了两天的山,我把她带去了沈氏坟冢,让她给她故去的外祖父母,外祖叔父,以及大舅挨个磕了头。 可怜的李禾曦小朋友,从来都只有别人给她磕头的份,只有她心狠手辣的亲妈敢于让她干各种不合身份之事。 坟头上秋草萋萋,我回长安那年种的银杏树已经长高了一些了,银杏生得慢,可寿命却长,风水先生说这树意头好,能保佑他们来世活得长长久久。 我低头抚摸爹娘的名字,轻声道:「阿爹,阿娘,女儿来瞧你们了。」 往后一指禾曦:「……还有你们的外孙女。」 禾曦哎了一声,被我指挥着架火盆,准备纸钱,忙得不亦乐乎。 这一夜月明星稀,远方蛙声阵阵,是个温柔太平的夜晚。 我在爹娘坟前一边烧纸,一边讲了许多旧事,从那年的宣政殿上,我指着李斯焱的鼻子骂他野种开始,到我费尽心力跑路,再到女儿出生后我的痛苦挣扎。 其中有些桥段,禾曦听不太懂,但也隐隐明白了为何我对她不像上官兰阿姨待小环姐姐那般亲厚,归根到底,她并不是在母亲的期待中出生的孩子,我对她的教导关爱更多是出于责任,而非纯粹的母女之情。 火光中,禾曦安安静静地听我说完,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一样。 我又忍不住揉搓她的脸蛋:「怎么?听得太入迷了吗? 禾曦任我搓圆摁扁,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那阿娘,你不会像抛弃阿爹那样抛弃我吧,你以后……还会走吗?」 小孩子对于分离的不安,尤胜过大人。 我摇摇头:「我若想抛弃你,早就抛弃了,还会费心给你挑太傅,带你来拜外祖吗?」 禾曦一想,好像也是,紧张的面容逐渐释然。 钻进我怀里,这个血脉相连的小丫头小声问我道:「那你会原谅阿爹吗?」 「不会。」 我淡淡道:「有些错事是无法挽回的,一旦错了,那就永远地过了。」 * 这么多年,我始终没有与李斯焱和解。 他也没有试图再强迫我。 我们间始终维持着一种古怪的关系,他谄媚,我冷漠,他富有四海,却无法换回我哪怕正眼瞧他一眼。 虽然看起来关系稀烂,可我们却又共同抚养着一个女儿。 岁月悄然流逝,多少沖淡了过往情仇,有时我恍惚觉得我们如在河流的两端行走,禾曦是一只飘荡的小舟,一会飘去她爹那儿,一会儿又飘回我身边。 往事悠悠,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年我被带上了宣政殿,指着皇帝的鼻子大骂一通时,命运的捉弄便悄悄降临在我身上,可当时只道是寻常,谁想得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匪夷所思之事呢? 回望我这半生,十五年平静无波,十五年惊涛骇浪,好在一场大病后终得自由,如今家人安宁,女儿康健,我自己也重新回到了喜爱的工作上,一切又归于平静。 不知将来会怎样,我只希望这样平顺的日子还能再长一点,长到禾曦有了她的孩子,从李斯焱手中接下江山,我则修好本朝的国史,过我该过的日子。 坐在爹娘的墓前,我眯起眼望向长安的方向,夜间的风丝丝路过我肩头,星野低垂。 禾曦悄悄把头搁在我肩上,对我道:「阿娘,小环姐姐说过,故去的人会化作天上的星星,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 我笑了:「你小环姐姐又在忽悠你了。」 禾曦认真道:「是真的,之前郭先生去世的时候,我在他床前哭,他也是这样告诉我的。」 见我但笑不语,禾曦继续认真道:「阿娘,你和阿爹以后也会变成的星星陪着我吧。」 人间沧海几度,山形依旧枕寒流,许多年前,好像也是这样一个星夜,我在掖庭里向东南跪倒,拜父兄的头七,那时觉得天地孤独而苍凉,人生毫无指望。 现在比当初已好了许多了,或许我该知足。 我把禾曦揽进怀里,轻声道:「阿娘阿爹当然会陪着你。」 禾曦问我:「可阿娘,你不是没有原谅阿爹吗?」 「有什么关系呢?」我道:「他也没指望我原谅他呀,我们只是恰巧有了你罢了。」 哪怕天各一方,隔云相望。 只要我们还在同一片天穹下——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