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师尊不要捡》 第1页 《路边的师尊不要捡》作者:山隐水迢【完结+番外】 文案 沈折雪穿书了,穿成了个无恶不作的大反派(已被擒获),要给正道卖命赎罪一辈子的那种。 三年工具人生涯,沈折雪终于忍无可忍,连夜叛宗逃跑。 跑路途中饥寒交迫,万幸天无绝人之路,水镜上的一条招聘信息吸引了他的注意。 【诚聘】 师尊一人。 讲授初级仙法、修真史、人界通史等相关书目。 无修为要求,需耐心、随和、风趣。 可免费提供食宿,月七枚灵石。 一经拜师,待遇从优。 沈折雪大喜过望,快马扬鞭,千里送师尊,礼轻情意重。 *** 时渊病体沉疴,命不久矣。 他还有个毛病,夜夜惊梦喊师尊,可他根本不记得自己以前拜过山门。 魔主爹说他摔坏了脑子,管家不忍心,真的到处给他找师尊。 可放眼修真界,哪里有仙君道长愿意上门教学?太跌份了,还高危。 时渊麻木了,无所谓了,出门思考人生,回来一瞧,自家檐下蹲了个灰头土脸的修士。 他把修士捡回了家,修士说:「我就是来应聘师尊哒!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们能再商量商量灵石的数量吗?」 时渊:我捡你回来,你竟想当我爸爸?! *** 千年前有位师尊,长得好,修为高,面上冷,爱吐槽。 师尊有个徒弟,长得好,修为高,面上冷,爱撒娇。 忽然有一天,天道预言传来,大事不好!修真界快要毁灭了。 彼时,师尊正准备和徒弟表个白。 天道:你也是老倒霉蛋了,憋着吧! 于是师尊憋住了,以身殉了道。 谁知徒弟紧随其后,火速领了便当。 天道:……淦,双倍的倒霉蛋! ———————————————————————— 【小丧包稳重徒弟攻x乐天派温柔师尊受 】 #双向暗恋# #忍一时活该被压,退一步腰酸背痛# #师尊,等你好久# ★食用说明 1.年下,1v1 2.没有替身梗,没有原主 3.散装大乱炖式修仙,千万不要认真 4.惨就一个字的太微境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折雪;时渊 ┃ 配角:混迹三大宗的cp和单身狗们 ┃ 其它:预收《剑尊,你家剑灵鲨疯了!》专栏求收藏嘿 一句话简介:千里送师尊,礼轻情意重 立意:歷经困苦依然百折不回,珍爱生命便可希望永存 第1章 叛逃 沈折雪挤在春祁酒楼大堂的角落,好不容易等出张空板凳,抖着腿跌坐下去。 堂内人头攒动,灵石散着暖气,隔绝了室外的寒意。 「春祁」是个老字号,他们家酒楼的招牌特色不是山珍海味、美酒佳肴,而是重资栽培的说书先生。 相传每一位登台春祁的说书人,皆可称为修真界的百晓生。 适逢十年一度的天下宗门大比即将召开,春祁酒楼内更是座无虚席。 沈折雪按了按额头,满堂的人看得他眼晕。 自从上修界坍塌到凡尘俗世,修真者与百姓共处人间,这一眼望去满座形形色色的客人,还真分不出谁修真元婴,谁杀鸡宰羊。 连夜逃了八百里,沈折雪用光了身上仅存的灵气,此时腿也酸,肚子也饿,最要命的是他还没钱点菜,只能蹭人家不要钱的白水。 一连灌了几杯,舌面仍是发苦。 三年前,他穿进了这本名叫《覆仙》的书里。 从此以后,他就没过上一天正常日子。 当初《覆仙》这本小说在班上学生间风靡,说是情节跌宕,人物刻画生动,文笔还极好,不看就是错亿。 沈折雪作为班主任,实在招架不住瓜娃子们的安利,下班途中在书店买下一本,想看看这小说究竟有何奇妙之处。 ——真的很奇妙。 妙到不读不要紧,一读就穿进来,从此修仙不当人了。 而且那《覆仙》巨厚一本,沈折雪翻了几页,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家里的老爷子就喊他去做晚饭,书就随手放在了沙发上。等他从厨房忙完,再回来一瞧,好好的一本小说,已经被爪子痒的猫主子撕了个稀巴烂。 所以算起来,《覆仙》他统共就看了四页。 好巧不巧这四页里,还有三页是插画。 ……简直欲哭无泪。 再加上第四页写得极其玄乎的一段楔子,他甚至连个人物出场都没读到。 人家穿书自带系统,他穿书看了等于没看,一无所知不说,还险些在开局就送人头。 早几年沈折雪也了解过几本穿书题材,且不说穿成个世家公子、仙门大能,即便是个废材体质,也不至于沦落到人人喊打,满修真界狼狈逃窜的地步。 这其中缘故,还要从他寄体的角色说起。 书中角色和沈折雪同名同姓,连脸都生得一般模样,不过这位「沈折雪」可不是什么善茬,「他」的经歷显然要比教书匠沈折雪曲折得多。 曲折到完全不愿回忆,一回忆就会骨头疼。 第2页 想当时他这个新世纪穿书青年刚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衣衫褴褛,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地被人用大链子拷着,脖子上还套着个镌满咒文、沉甸甸的圆环。 手腕脚踝更是惨不忍睹,分别钉着数枚银钉,穿透腕骨筋脉,钉尾环末各牵出一根儿臂粗的玄铁长链,延伸进四周的黑暗中。 视线下移,一双膝盖早就跪烂了,淌出的血将铭文繁复的石台浸地鲜红一片。 「我这是在哪?」 沈折雪还没反应过来,连疼痛都慢了半拍。 变化发生在转瞬。 石台上倏然亮起数道白光,晃迷了他的眼。 白光过后,方才还空空的漆黑石面,凭空多出来五六人。 为首的中年男子气势威严,一振臂间拂尘,沈折雪顿觉唿吸一窒,脖子上的圆环金光闪烁,如活物般向内收紧。 窒息感铺天盖地袭来,沈折雪被勒得不明所以,嚎上一句都来不及。 眼见他只剩半口气,男子身旁才有人出言劝道:「严道友,差不多了,太清含山同气连枝,这毕竟也是你的亲师侄。」 对方这才冷着脸解去术法。 沈折雪剧烈咳喘,嗓子里满是血腥味。 身体不自主向前倾倒,又被那些玄铁链子拉扯住,一时间耳边尽是铁链碰撞的叮噹响声。 不待他平復,头顶传来一声雷霆般的责问:「你可悔过!」 声大如撞钟,震地沈折雪脑瓜子嗡嗡的疼。 出言相劝的那位嘆息一声,「沈峰主,你还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 沈折雪心肺间剧痛难当,莫说分辩,连一句囫囵话都讲不出来。 不过这些人也没真想让他自辩,自顾自开始细数他的罪状。 数到一半,沈折雪就敏锐捕捉到了「含山」「太清宗」等关键词眼。 他心道:这不是《覆仙》楔子里提到的宗门么。 我这是……穿书了? 眼下情形不明,他便暂且接受了这个魔幻的理由,强迫自己凝神去听眼前人的话。 一通训斥下来,沈折雪得出了个结论:这书里的「沈折雪」,还真是个特别不老实的主儿。 他放着好好的太清宗一峰峰主不当,非要去争当宗主,奈何野心配不上实力,以至于多年求而不得,怒火攻心,由此恶向胆边生,一朝从名门正派堕落成了邪修。 沈峰主一入邪道,可谓彻底放飞自我,做遍阴毒狠辣事,残害了上千条人命不止,最后更是丧心病狂,妄想解开宗门下的大阵封印,放出修仙界令人谈之色变的邪物。 《覆仙》楔子中有写,此邪物名唤「邪流」,乃世间大恶大秽,凝汇成水,散邪息瘴气,即便修为高深也无力抵御。 沾染邪流后,人将神志全无,如疯如癫,嗜血好杀,宛若行尸走肉。 修真界早有盟约,擅动邪流封印,人人得而诛之。 「种种罪过,本留你不得。」挽拂尘的男子冷声道:「然而你之一案,尚有疑点。」 旁侧唱|红脸赶紧接上:「沈折雪,你素来护短,即便再癫再狂,也未曾对自家峰上弟子下手,可那日你屠遍凝虚峰,却有弟子拼死杀出,临死前还为你叫冤。」 「你是被夺了舍,还是有邪修诱你入障?」 沈折雪低弱地喘着气,心道这都是什么玩意儿,一句听不懂。 但他直觉话锋将转。 果不其然,一番铺陈后,终于等来了那个转折。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欲意放出北界邪流,种下了因,便该由你了结这果。」 转折之后的逻辑,沈折雪听明白了。 这些人之所以留着他,是因为他尚有利用价值。 原主沈峰主入邪后,神魂发生异化,那些流散出去的邪流,居然能听他驱使。 这在修真界见所未见,莫说人为驱动邪流,就连一小块被邪流污染的土地想要借灵力净化,少说也要耗费十年。 几个大门派掌权人一合计,干脆让沈折雪将功赎罪,充当修真界的人型净化仪。 甚么念你过往也为太清宗尽过力,一时走火入魔许有苦衷,都是说说罢了。 穿书的沈折雪不信这事了了,他们真能放过自己。 若假装失忆,或是干脆承认壳子里换了人,更是让这些修士坐实夺舍一说,还不知道要怎么由他们发挥。 考量下来,沈折雪决定暂且按兵不动。 索性他们不会立即动手,先稳住这帮修仙顶级配置的高手,其他再从长计议。 如此一晃,竟是过了三年。 最初两年里,太清宗的修士们将他看守地密不透风,一举一动皆受人监视,吃饭喝水蹲茅厕都不放过。 沈折雪只能先给大佬们卖命,装乖买傻,任劳任怨。 但这人形净化仪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的工作安排堪称究极压榨,全年无休,出门打卡,下班打卡,工资变相抵债。 日常和邪流搏斗,和魔物搏斗,和鬼魂搏斗,和野猪精搏斗,和把他当邪修的同行搏斗。 数千个日夜,沈折雪收穫了上千道伤痕,以及一身遁地逃命的好本事。 不过也不是没有走运的时候,沈折雪大致摸清了身处的大背景,还意外查出了原主入邪一案中的些许端倪。 就是人实在是耗不起了。 第3页 当他又一次从邪流迷雾中爬出来,他不得不承认,再这样下去恐怕还没等到太清宗动手,自己一条老命就先折在中途。 他决定赌一把,险种求变。 第三年的某日,天时地利人和集于一堂,沈折雪孤注一掷,赌命叛逃。 也就有了今日酒楼喝水的情形。 * 春祁大堂暖意融融。 沈折雪拍了拍袖子上的尘土,盘算着自己现今位于东西南北四界交汇处的大十字路口,天上地下每天有上万人途径此地,相对还是比较安全。 他想先在这里找个桥洞落脚,去打份工,赚够了路费,再找寻离开这本书的方法。 这个书中世界确实精彩纷呈,他却并不想陷在这里。 书外他上有两个养父老爷子要照顾,下有毕业班的学生差几个月就要高考,家里还有一只猫主子,每天会蹲在门口等他揉脑袋。 况且他只是睡了一觉就穿进来,本体状态并不明确。 假如书里书外时间流速不同,回到现世他依然是那个朝九晚五的高三班主任。 「登——!」 沈折雪回神。 酒楼高台醒木一拍。 春祁酒楼的专业说书先生,不知何时已坐上了那台中木椅。 伴随醒木而下的是一道绵绵的灵息,似春风拂柳,凉雨滋润,轻易化消了台下客人的喧闹。 沈折雪只觉身上一轻,奔逃产生的疲劳感消失了大半。 说书先生象徵性一咳,亮开嗓子:「天南海北四方界,帝子降于含太清。」 一句开场词,懂行的就都明白,今日要讲的是修真史传。 「上回说到,邪流自仙庭灌顶,蚀透了上修界,只见那诺大的浮空上界,如同一只倒扣的瓷碗,整个砸向了凡间!」 「那景象,足以让天地变色,界面开裂,因果生变!」 沈折雪谢过了给他递瓜子的少年,仔细听着这一折修真史。 其实台上这一段他在原书楔子中读到过,千年前的天劫就是《覆仙》的开端。 那堪称毁天灭地的一砸,险些彻底清空了人间。 好在有更高境界的「仙庭」的支援,以及上下修两界守望相助,这才最大程度保全了万千生灵。 可那罪魁祸首的邪流,依然不可避免地淌入了下界。且界面破碎导致的因果生变,使修仙小说中常见的「修真者不该沾染俗世因果」的设定被抹去了大半。 天劫过后,上修界灰飞烟灭,也不再存在上下修界的说法,只以东西南北为地域划分。 便是说书先生口中那句「天南海北四方界」。 上修界倖存门派与下修界经过多年重整,伴随北、西、东三方封印邪流大阵的建成,有了一个默认的等级划分。 有三个门派的地位,放眼全界都不容置喙。 说书先生朗声道:「当年邪流天劫,上修一门捨生取义者众多,余下残部励精图治,与下修界共建新宗,唉……可惜后来因理念分歧,一者建含山,一者立太清宗。」 「含山、太清,那都是修仙界新秀辈出之地,更有狂妄者曾言:不入含山太清为徒,皆是呆瓜!」 ……用词儿还挺幽默。 然而沈折雪现在听不得太清宗,他一听太清宗就条件反射地肉疼。 就在此时,挨着他坐的少年嘴里「嗤」了一声。 沈折雪一缩胳膊,心道莫不是碰着他了? 那少年人回望过来,在看清沈折雪的相貌后不由一怔,面颊微微红了,他道:「我不是针对你呀,我笑这说书的藏着掖着不敢讲真东西。」 「真东西?」沈折雪不解。 那少年凑近了,悄悄说:「这人怕不是收了含山的钱,如今修真界谁不知太清宗独大,含山自相掌门陨落,早就不如从前啦。」 边说,少年边打量着沈折雪。 此人样貌虽好,身上却不过粗布麻衣,还有些灰扑扑的,许是寻常百姓家来凑热闹。 既然不是同道,也不存在什么说小话的风险。 少年郎头一次离家游歷,嘴上没个把关,拉着沈折雪便聊了起来。 「这次宗门大比,我就是要去太清试试,好男儿志在修真,我才不想守着家里的那几块地几间房呢。」 沈折雪心想:在逃太清宗峰主劝你快跑! 「唉,原是含山离我家近,可惜太清含山收徒风格已经颠倒了过来。」少年郎感嘆,「以前含山有教无类,即便是平民百姓都能去听道养生,如今他们一门可好,招的都是修仙世家的子弟,凡俗出身非得是凤毛麟角的奇才能入他们的眼。」 少年愤愤道:「好在还有太清宗,原是上修界长老最多的地方,现在却很是亲民。」 「原来如此。」沈折雪一丁点都不想再听见太清宗这三个字了,岔开话题问:「我方才听说『帝子降于含太清』,含山太清都有,那这帝子是?」 少年再给沈折雪塞了把瓜子,让他边磕边听,可见是有长篇大论要吹。 「那这帝子降兮又是大有来头了!」少年眉飞色舞,「传说仙庭真仙能打破虚空界限,通各方天地,是最接近天道的修者,那帝子降兮是现今唯一还延用旧称的宗门,就因为他们的开山宗主乃是仙庭的真仙!」 帝子降兮镇守西方封邪大阵,因有字面意义上的通天能为,比其他宗门关联的因果要重,宗门长年封闭,隔绝尘世。 第4页 他们越是神秘,越让人好奇,也被人间传的越玄乎。 少年比划着名一个从上至下的手势,「他们家选弟子,那就真真对应一个『降』字了,全是靠缘分,说是甚么天道指引,出的都是稀奇古怪的灵根,传说还能预知未来,即便太清含山,都要敬他们三分……」 正说到兴头上,一道白光在他袖中闪过,少年伸手从袖子里掏出水镜,「哎你等等,我镜子亮了,让我看看有啥新鲜事。」 沈折雪就由着少年去玩他那通传消息的水镜,同时想着,帝子降兮这个门派既然号称能破虚空界限,那否能处理自己这种穿书魂魄? 可是不论用何种方法,沈折雪都面临一个大问题。 他缺钱。 非常非常缺钱。 修真界与普通凡世互通,货币还是各用各的,中间虽是类似汇率的算法,但悬殊极大。 他粗略计算过,凡间一位教书匠不吃不喝五年的工钱,只抵得上一块下品灵石的价。 可见找工作还是要找修真界这边。 「噗嗤。」少年突然捂着嘴,把水镜递到沈折雪眼前。 他抖着肩指了指镜面,「你看,这居然有人在水镜大广场上诚聘师尊!」 少年思维跳的极快,乐道:「都是去门派拜师,哪还有这样在大广场找师尊的嘛,当修仙界的师尊是什么了,随便捡就捡到?」 沈折雪一瞧,水镜上浮着几行小字。 诚聘: 师尊一人。 讲授初级仙法、剑法、修真史、人界通史等相关书目。 无修为要求,需耐心、随和、风趣。 可提供食宿,月七枚灵石。 授课住宿地点位于:南界云沧城龙井街壹拾贰道口。 一经拜师,礼待从优。 「七枚灵石?这打发谁呢。」少年郎翻了个白眼,颇为不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拜师这等大事,他们当是儿戏啊,别不是个宠溺傻儿子的地主老爷想出来的主意?」 一顿吐槽道:「有哪个傻子会去给这种人当师尊……欸,你说是不是?」 「是。」 「……那你在干嘛呢?」 沈折雪:「我抄抄地址。」 此时说书先生不知讲到哪里,一拍醒木,惊唿道:「呆瓜竟是我自己!」 -------------------- 作者有话要说: 老神棍迢掐指一算,今日宜狂吃不胖、突然休假、开篇新文、求个收藏。 新尝试仙侠题材,抱紧师徒萌梗不撒手,终于得空码一个,轮到我来爽爽啦! ———————————————————————— 下本预收已放专栏,兵器拟人永远的萌点!再来爽一把hhhh 《剑尊,你家剑灵鲨疯了》 【外凶煞内居家大魔剑尊攻x外清冷内疯批病弱剑灵受】 感兴趣的可有戳嘿√ 拍个文案在这。 —— 楚兰因是修真界公认的废物美人,姿容绮艷,体弱多病,含一股灵元在身,是天生的极品炉鼎体质。 盛传若得其滋补,飞升成仙指日可待。 百年来觊觎他者如过江之鲫,却无人真正得手,此间缘故有二。 其一,他乃已故剑尊的剑灵化形,剑尊无子无徒,死后仅余一柄兰因剑,四捨五入剑便是剑尊遗孀。 其二,天下第一宗门凌华宗把他当成了心尖上的宝贝疙瘩,全宗团宠,随便出个门都有渡劫老祖开路。 * 就在所有人认为这剑灵将一生走运,长长久久当他的废物美人时,仙魔大战爆发了。 凌华宗满门战亡,万千魂灯一夜熄灭。刚出关的楚兰因靠山全倒,白衣缟素,一人给全宗披麻戴孝。 * 魔族大军兵临城下。 魔将有意羞辱仙宗联盟,提出以剑尊遗孀兰因剑为质,换两军十日停战。 楚兰因读罢那满是羞辱意味的桃花信笺,微微一笑:「我去去便回。」 修士心有戚戚,他这弱炉鼎入了魔界,必然天天遭魔将磋磨把玩,哪里回得来? * 谁知—— 送走他第一日夜,一道磅礴剑气沖天而起,魔界地脉崩陷,千里龙骨被生生削去了一半! 第三日晨,七大魔将肉身尽毁,魂魄裹巴裹巴快递迴了修真大本营。 第七日晌午,凌华宗万盏魂灯白日復燃,火光沖天,大佬们原地復活,恍恍惚惚。 …… 十日傍晚,魔君眼看我族要凉,捨身解开禁地大魔封印,只为阻止杀疯了的兰因剑。 大魔恐怖如斯,双目猩红,第一句话便震慑全场——「是谁欺负了我的小兰因?主子给你出出气。」 * 正在烧命的魔君:剑尊!怎么是你?! 哀嚎的魔族:说好的嗜血魔头呢?! 助阵修士:大佬西皮磕拉了!!! 第2章 时渊 南界云沧城龙井街壹拾贰道口。 南界地理位置特殊,与妖界魔界接壤,周边多邪流瘴气,孤魂野鬼,出没异道旁修。 除云沧城、廊风城、青峡城三座大城外,其余土地都不适合人族修士聚居。 人族修道非是只有修仙一途,另有修冥、修妖、修魔等,归根结底都是脱胎自人身。 其中邪修不为天道所容,而凡胎之外,还存着各路妖魔鬼怪。 第5页 货真价实的妖、魔、鬼、怪。 不过不同于寻常非我族类的设定,四方界内各族各类目前处于协作关系,南界又有三座大城里的百年世家的庇护,安全系数还是非常高。 何况天劫过后,各族间还签下了共誓文书:邪流一日不除,一日不起干戈。 有了此等契约加持,百姓与妖鬼们共处人间,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去往南界路途遥远,沈折雪赶到云沧城时,距离招聘信息发布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有这速度,还多亏了那位酒楼少年郎的资助。 当少年郎得知沈折雪也是个修真人士时,惊的下巴都要掉了。 ——修仙也会撩倒至此! 残酷的现实让初入修真界的少年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他念及自己天赋一般,在家中不受宠爱,便想着出来闯荡,见识见识外面的风光。 可见到沈折雪这般落魄处境,少年顿感前途无「亮」,萌生了打退堂鼓的心思。 沈折雪一眼便能猜出他心中所想,职业病就要发了。 他仔细问过,到底觉察出少年心有不甘。 孩子年纪不大,既然有这志向,哪怕真的不能拜入太清,毕竟是年少一场,为何不闯。 现今的修仙界早已不是弱肉强食的法则,少年郎这个年纪,无非厚着脸皮多试一试,即便败了北,会些道法也能傍身。 左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家守着一亩三分地是个退路,却也许还能更好。 沈折雪便宽慰他,借着沈峰主的经歷,只道是自己年轻太过轻狂又托大,才会沦落至此。 「说到底活一回都不容易,天赋你把握不了,再纠结也没用,想成为什么还要看你自己嘛。学的多虽未必有用,总是没有错处。」 他指着少年腰间的佩剑,「而要是心中持正,哪怕最后真回去种地了,来日要是有邪祟进犯,拿着刨地的钢耙也能耍出一套耙法。」 职业病一来,难免啰嗦许多,末了说得自己怪不好意思,让那少年郎莫嫌他烦。 少年郎听后也未做出决定,只说要再好好想想。 谁知扭头出了门,竟是帮沈折雪买了匹马,再给他塞了些许银两,让他赶紧去徵聘那个师尊的位置。 临到分别前还不忘笑他几声:「你这人这么爱唠唠叨叨,天生要当个教书的,我长这么大,那些道理如何不懂,还需你来点破?不过谢你肯陪我这自暴自弃几个时辰,这些就当答谢,反正小爷我不差钱。」 沈折雪拱手道谢,心说就是想陪你唠,世上本来就没有那么多有用的大道理。 两人作别,沈折雪马不停蹄赶往南界。 他一路上提着心吊着胆,到四处借水镜查看,生怕那条徵聘信息被撤下。 这个机会就如同天上掉馅饼,不上赶着去被砸,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见。 目前他体内的灵气少的可怜,拎着剑也就杀鸡的力气,不过好在之前为了逃离太清宗,他用了近三年时间将太清藏书阁无封禁的书几乎翻了个遍,时常是挨过打后跛着腿进书阁,瘫在里面待上一夜。 太清书阁一楼大多是些初级功法、民间杂书,沈折雪看过后默记于心,要不是怕春祁走露他的行踪,凭他现在脑子里杂七杂八的东西,也能去徵聘个说书先生。 抵达南界云沧城时,万籁俱寂,星稀月明 。 云沧入城要登记身份,南界作为几界枢纽,登记制度做的也比较灵活。沈折雪起了个假名「沈五」,加固了有些溃散的易容诀,验过族类和是否感染邪流,滴下指尖血,便轻松领到了新的身份牌。 入城后他摸摸自己的脸皮,觉得自己易容诀用的愈发娴熟了。 大面积的易容反而容易叫人看破,现在他只是稍稍改变骨骼鼻樑眼角等细节,看着就与从前大为不同。 亥时已过,排队拿身份牌又费了些时间,等到他终于进了城,除撷花坊外,其余民坊皆已闭户入眠,客栈亦无空房。 栓了马,沈折雪索性席地而坐,等在龙井街壹拾贰道口前的几棵梅树下。 假如明早谁家开门出来个小厮丫头,他就上去毛遂自荐。 * 时至初冬,夜里寒气伐骨。 沈折雪却不觉得冷。他早就察觉沈峰主这副身体对温感迟钝,故而风餐露宿于他而言并不算难熬。 梅树的枝梢勾着天边一轮凉凉的月亮,月光泡着他的嘆息声,更添几分清冷。 他玩命似得赶路,但到底不及修者一日千里。 如今三个月过去,那家还在招聘的希望其实已经不大了。 但好在南界远离修真大门派,本来也是他想好的出路之一。 由于气候湿润,此界多奇花异草,也多医修擅长配制毒药良药,沈折雪记得南界出产一种灵草,碾碎后沖泡服用,便是一味名叫「独醒」的药,专治走火入魔、跌打惊惧导致的心绪紊乱。 「独醒」在其他三界价格昂贵,于出产地南界却并不稀罕。 因药性也治得了过度惊吓、摔伤头部后的失魂症,用凡人的银钱也能购得,他打算攒钱买上一剂,试试能不能恢復这具身体里潜藏的记忆。 跑了这些天的路难免疲倦,沈折雪靠着树迷迷煳煳睡了片刻,天上竟下起雨来。 昏沉中被淋湿了半身衣裳,他抹了把脸上的水,躲到壹拾贰道口一户人家的檐下躲雨。 第6页 这躯壳不怕冷,但讨厌湿气。 沈折雪按着手臂,只觉那水雾快要渗到骨头里去了。 雨水在路边蓄起了一个个水坑,石板路映出檐下灯笼的轮廓。 这雨来的突然,下了近小半夜,直到天快放亮时才渐有了停势。 天边浮起淡淡的青,又慢慢转成绯色。 沈折雪这才借着光亮,看清他避雨的人家门前挂着的匾额。 那匾似乎年岁还轻,经雨水一刷便透亮反光。 上书三字—— 莫回头。 听起来像是什么灵异故事。 沈折雪默默念了一遍,倒是不觉得害怕。 即使找他教书的是条魂,只要给足报酬,他也是敢教。 干脆立志做个修真界最莽的教书先生好了,沈折雪模煳地想着。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雨湿透,身体变得异常沉重,困意再度席捲。 不知不觉中,他又抱着膝盖睡了过去。 雨云去而復返,夹杂着细碎的雪粒子,在地上砸出一片繁乱的水花。 沈折雪睡得不深,隐约能听到耳边有许多种声音。 水落在石板上是一种,融在了泥土里是一种,拍打于花枝朽叶上又是一种叮咚声。 慢慢靠近的则是…… 是雨珠坠在伞面上,清脆如玉石掷落般的声响。 沈折雪睁开眼,入目半幅暗色的伞影。 「先生怎睡在此处?」 略有沙哑的声线杂在了雨中,听来甚是模煳。 略垂视线,所见两道木轮滚出的水痕,直直延伸到跟前。 沈折雪抬眼一看,心想闪过一念。 ——也许我与少年人有缘。 可眼前这位坐在轮椅上的少年,与酒楼的少年郎差别太大了,那酒楼的少年郎身上满是韶华年岁的朝气蓬勃,如朝阳新生,有用不完的精力。 比照这位不良于行的少年,眉目间尚有青涩,气息却如同迟暮的老者。 沈折雪定睛再看,此人脸色苍白,唇色寡淡,面上是掩不住的病容。 体弱气虚的少年将伞朝前倾去,遮住沈折雪,道:「先生可是刚到云沧城?眼下城里客栈难有空房,不如先进去避雨罢。」 天边轰然炸下一道悍雷,沈折雪没听清对方的后半句。 他用手撑着地站起来,将伞给那少年推了过去,把轮椅都给挡了个严实。 索性自己都淋成了落汤鸡,何苦害这人。 沈折雪答他,略有沙哑的嗓音夹在了风雨中,他道:「我在这里等了好久,来徵聘这家教书先生。」 那少年似乎怔了一怔,定定看着沈折雪。 被看的不解其意,那少年却忽而莞尔,「那更要请先生进去了,我名时渊,就住在这莫回头,是我们家在招师尊。」 沈折雪脑子慢腾腾转。 你们家?难道自己一蹲就蹲来个未来僱主? 轮椅滚轮碾过石板,时渊伸手拉住门上的铜环敲了几敲。 门内传来一连串脚步响,先到的则是一道惊唿,「小主子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们就要去跳邪流河了!」 来开门的是位白衣粉裙的姑娘,容貌清丽,鬓髮却因奔跑变得蓬乱。 她身后是跟着个四五岁穿鹅黄短衫的雪白小胖子,撒开了小短腿,朝时渊奔来。 小胖子一下扑上少年无力的小腿,也不说话,埋头默默掉眼泪。 时渊将胖糰子抱起来放在膝上,笑道:「怎么又变成这幅样子了?」侧头对那姑娘道:「宁朝,别再给他吃糖了,今后一月一颗都不能再吃。」 他的口气,俨然就是莫回头的主人。 而经他这么一抱,沈折雪便看见那粉雕玉琢的可爱小胖子的屁股墩后,有一条毛茸茸的橘色尾巴。 是只混血胖橘猫妖。 再看宁朝,即便外形与人类女子无异,那身魔气也依然令人难以忽视。 沈折雪看罢,心里「唔」了一声,颇有些无奈。 这家人的属性是不是有点异常丰富啊。 宁朝好似这才发现沈折雪,见这人衣衫都淋透了还给时渊打着伞,笑吟吟问:「是小主子新认识的朋友?」 沈折雪立即肃然道:「在下沈五,得知水镜上莫回头在招教书先生,特来自荐。」顿了顿,「还是先请进屋吧。」 话罢终于绕过了这群傻愣愣让小主子在外淋雨的妖魔,推着时渊进到了屋内。 猫妖在身后大唿小叫,宁朝更是直接瞪圆了眼。 这人一身狼狈,倒像是路边捡来的流民,居然还是个修士? 时渊脸色较方才更差。 沈折雪见他将紧攥的双手藏进衣袖中,勉强对宁朝说:「先请先生去换身干净衣裳。」 雨停停止止,旭日东升,这几乎就是在下太阳雨。 厅窗朝光,朝霞伴着雨丝洒落。 沈折雪完全看清了时渊的长相。 眉目清朗,霁月风华,虽未完全长成,却是实打实的美人胚,一副好皮骨。 然而病气缠绕,再好看皮相总是会折损几分,实在有些可惜。 除去相貌颇为清俊,沈折雪还注意到这名叫时渊的少年左眼下,缀着一枚红痣。 是封印? 他眯了眯眼,随即掐灭了这个念头。 红砂封印乃是大印,人族的血肉凡胎如何受得住。 第7页 而在面相一说里,时渊这痣长的位置好巧不巧,乃是标准的坠泪痣。 坠泪苦相,却几乎是少年脸上唯一的艷色,与那惨白面容一衬,看着都有些妖异了。 可时渊确实是个普通凡人。 妖、人、魔合居一处,再找个修仙的老师,这难不成要召唤神龙? 管他的。 沈折雪摇头,穿书这档子奇遇都让他碰上了,再遇见什么都不足为奇。 * 越往莫回头里走,沈折雪越是感慨。 这宅子从外看不过寻常人家,进来倒是内有干坤。 他风水一学刚刚入门,但当人形净化仪这么久,对灵气邪气都格外敏锐,这莫回头里灵气丰沛,又绝不是风水局能聚来的量,必然是镇了甚么天材地宝,生生造出了一个福地。 更让沈折雪诧异的是,修真灵器往往对妖魔有克制作用,可宁朝和小胖墩却丝毫不受影响,连他们的妖气和魔气都变得干净好闻。 灵气丰盈之地,花草布局、亭廊朝向半点不会让人觉得变扭,沈折雪又是个小院子爱好者,刚走过月亮门,一眼就喜欢上莫回头的亭颱风格。 要是能在这环境里当家教,实在是一种享受。 换过衣裳,沈折雪便被安置在一处客房,用了这几个月来的第一顿饱饭,那饭食美味地差点让他要边哭边吃。 有凡人小厮给沈折雪送来热水请他沐浴,传话道:「小主人身体不适已先睡下,沈先生路上操劳,不如先休息半日?」 沈折雪察言观色,心里先凉了大半。 然而毕竟淋了一夜雨,这家人礼数周全,沈折雪也不便多言,乖乖泡了个热水澡,在客房歇下。 莫回头的客房寝具一应俱全,沈折雪躺下后,床帐后朦胧的晨光洒了一身。 有汤婆子烫去潮湿,被窝暖热服帖,被褥新换过,蓬松洁净,盖着没有南地特有的阴湿。 沈折雪三年来几乎没有睡过什么安稳觉,通常是极度疲倦后昏睡两三个时辰,他日日悬命,即便是轻微的动静也会被惊醒。 精神紧绷,头总是在疼。 初冬的风吹着院子里那些应季的花木,阳光慢慢蒸干了水汽,天终于完全放晴。 他侧卧着,习惯性地摸了摸右耳骨上那一排缠枝形的银钉。 此刻躺在全然陌生的地方,沈折雪却觉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哪怕前途未卜,也不会觉得心中沉甸,妨碍这一觉好眠。 莫回头是个隐藏了许多秘密的小院子。 沈折雪却并不在乎。 昏昏沉沉之际,他还脑中留着一个念头,哪怕择日结果不好,自己也还是会再争取争取。 他挺喜欢这个院子,也可惜那位不良于行的小主子。 时渊身上有邪流侵蚀过的痕迹,凡人若是受邪流蚀染,即使侥倖留有神志,身体也会遭受重创。 必然日夜苦痛,天不假年。 第3章 唤我 沈折雪一觉黑甜,醒来时神清气爽,头也不疼,连耗损的灵气都有所恢復了。 身体好了,坏消息却接踵而来。 不出他所料,在临近黄昏时,他还是等来了拒绝应聘者的那句模板式的「抱歉」。 来见他的是莫回头的管家,人称其为「岁叔」,实则是个活了上百年的妖族。 岁管家的妖身是一只龟,多年修炼使他能健步如飞,手脚麻利,成为了龟族里最快的一道的疾风闪电,唯独讲话还是慢吞吞的拖字,十分令人心焦。 岁管家歉疚道:「我们之前也确实迫切地想要给小主子找个师尊,先生仙资慧眼,该看得出这莫回头里没几个人族,我们不懂修仙问道的事,只能急病乱投医,用修士的水镜去寻。」 收徒之事,在修真界可大可小。 有时大门派的一峰峰主挂名弟子可上达百人,真正身边带的却不过一二嫡徒,光是宗门大比都挑不完,哪里会去主动找徒弟收。 会下山收徒的,无外乎如帝子降兮,去寻什么天道机缘的人,或路遇落难天才,领回宗门收在门下栽培。 但如果是被灵石请去教个病秧子,对绝大多数修者来说便是一种耻辱和讽刺。 「我们也求过一些宗门弟子屈尊下山,可处处碰壁,没法子才去动用水镜……」岁叔疲倦道:「招募令发布几月来,如石沉大海,在外不知当了多少修士的笑料,后来小主人得知此事,让我们撤下了那条招令,再之后他人就不知所踪,直到今日才回来。」 「你家主人现在如何?」沈折雪问。 「高烧不醒。」岁管家嘆息,「按以往的恢復速度,至少要躺上十天半个月,我们不敢劳烦仙长久等。」 「冒昧一问,你们为何这般执着给时渊找师尊呢?」 这问题沈折雪昨日就没想通,时渊都这样了,修真一途于他完全是死路一条。 莫回头里的妖怪们大费周章去请老师,究竟图个什么,总不能是想请修真师尊摆在家里镇邪。 此时门外忽有孩童一叠声喊:「岁叔,岁叔!那医修说看不了就走了,这可怎么办啊!」 岁管家豁然起身,拧眉对沈折雪行礼:「仙长,您也看见了,我家小主子现下保不保得住命都难说,仙长还是他处高就吧。」 沈折雪掂量了自己恢復的灵气,道:「也许我可以看看你们家小主子的病。」 第8页 旁的师尊镇不镇邪他不知道,但论对付邪流创伤,沈折雪自问还是有些把握。 既然没有缘分当师生,他还是能在其他地方出点力,抵上一顿好饭、一场难得的好觉。 话音甫落,岁管家惊得连手里的龟壳都要掉了,颤声问:「那可是邪……」 沈折雪颔首:「或可一试。」 他这一句话,连带整个小院子都忙乱起来。 取病例、拿药单、掏家底妖丹,和打仗一样,没有人闲着。 这般将沈折雪看成救命稻草,可见已是穷途末路,死马当活马医。 只是彼时他们家主子都在雨里淋了大半天了,他们还傻愣愣堵在屋前,这关照也委实有些马虎。 也许妖魔真的不会照顾人,沈折雪想。 他转到内院,看见宁朝紧握着涤清珠,忌惮地站在院门前,见他来便道:「仙长小心,小主子的院子里的邪气已弥散成雾。」 宁朝让沈折雪靠后,一掌轰开了时渊院前的木门。 伴随门扉开启,一股雾化的邪流张牙舞爪,朝他们扑来! 宁朝眼疾手快,纵起涤清珠,灵珠华光大放,将雾化邪流尽数吸纳。 邪流形态各异,基本形态为液体,如水横流,四方汇聚,也有气体和结晶,修真界还流传着邪流具备灵智的传说,只是没有被证实。 沈折雪不能当着他们的面去处理这些邪雾,只等灵珠纳尽了,提醒道:「珠子要裂了,你们最好现在将它丢到城外的邪流河里。」 宁朝低头一看,果然见涤清珠上生出了一道裂痕。 沈折雪确定那珠子还能再撑一段时间,这才放心走进去。 穿过庭院来到屋内,他几步便走近了时渊的卧榻。 窗上挂着帘纱,昏暗的室内只点着一豆烛灯。 暮色四合,仰卧在榻上的少年人脸色惨白,唿吸弱不可闻。 沈折雪伸手探过时渊的额温,烫得能煎熟个鸡蛋,把时渊的手腕从被褥里拉出,触手只觉掌中是嶙峋的一把骨头。 邪流的残气在少年体内完全失控,于筋脉间横冲直撞。 那必是切肤断骨的痛楚,时渊紧抿着唇,未听得半声痛吟。 沈折雪心中一抽,大抵是想到昔日身边相处的学生。 他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多有不忍。 收了指,沈折雪正想把时渊的胳膊放回,那少年似是忍到极致,忽然指关收拢,一把攥住了沈折雪的手。 频密的颤抖顺着那冰凉的五指传递给了沈折雪。 他一愣,却见那少年唇齿微分,溢出声沙哑的唿唤:「师尊……」 沈折雪忽然了悟,所以是因为时渊的梦话,莫回头的妖魔们才眼巴巴去找人吗? 他由着时渊攥住自己,转头对屋外踌躇的几人说:「请诸位再移步外庭。」 医修的看家本事不让外人旁观,岁叔等人早已习以为常,纷纷向外退了出去。 只是那脚步也太急了,倒像是逃命。 沈折雪听院门关闭,矮身坐在时渊床沿。 他反握住时渊的手腕,运转灵气,将那些残存的邪流引渡到自己身上。 这便是他净化邪流的方法,与涤清珠有异曲同工之处。 沈峰主的身体早已被邪流彻底改造,就像是一个转化器皿,如今让沈折雪的魂魄寄居,再也不分你我。 太清宗封印了沈峰主绝大部分的修为和灵气,相当于只给他留下一个简单的自净系统,能让他吸纳并净化邪流,又不能真正操纵它。 随着沈折雪将邪流引出,再渡过去几缕灵气,时渊痛苦的神色慢慢缓和。 沈折雪给他散掉寒气,降下了高热,再餵进去几口水。 小半时辰后,沈折雪推开了门,走去了外院。 橘猫飞快地从暮娘子手里跳出,滚圆的身体擦着沈折雪脚边过去,险些绊他一个踉跄。 没有太清宗定时解封的灵气,他做这件事非常累,三个月不上手,这一次的量让沈折雪倍感疲倦。 橘猫一鼓作气沖了过去,宁朝等人却被沈折雪身上的邪气震慑,不敢上前。 这被自家主子在门口捡到的教书先生,周身邪息瀰漫,比其她们更加不像人族。 沈折雪走下台阶,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宽慰道:「你们主子旧伤太重,根基受损,这我不能彻底根治,但总能教他舒服些,现在已经稳定了,你们可以进去看看。」 众人互相对望。 沈折雪闭了闭眼,道:「……算了,但药好歹要煎,煎好了我给送进去。」 岁管家似是刚回过神来,大步迈入了里院。 宁朝想要上前扶住沈折雪,被他避开,「离远点。」 宁朝闻言站住。 即便是妖魔,也多少听说过修仙门派对付邪流有特别方法。 然因果有偿,此为天道循环。 要修者下山去当师尊,至多受一番嘲笑,要他们给凡人治邪流旧伤,很可能会被痛打。 凡人性命不过蜉蝣朝夕,在修者眼中,与治一次邪流的代价相比,还是轻了些。 倒不是说命不值钱,只是救也只有一时,若不能救到底,仅凭一时心善,反倒容易教人贪心不足,从而招来祸端。 这便是新的不该招惹的凡间因果。 沈折雪情况特殊,也不怕人怎么样看他。 第9页 现在他只是觉得累得要死,想要再去补上一觉。 宁朝让开路,掌心不由冒出冷汗。 这青年身上穿的是凡俗人家的粗布衣袍,样貌也并不出众,勉强算是五官清秀,放在人堆里很快就会被淹没。 然而此刻邪氛绕体,他即便只是在那里站着,都令人心生恐惧。 沈折雪拔步要离开庭院,宁朝回过头,恍惚中看见青年的长髮在走动间因风而起,隐在髮丝后的耳骨银钉亮闪过了一线光芒。 * 当夜。 沈折雪睡了饱觉,就想去再看看时渊。 他一推门,冷不丁被门外一地的小动物吓了一跳。 妖族显出原身便代表至高诚意,魔族则以幼体形态表示要好,沈折雪没想到这院子里居然有这么多的妖魔幼崽。 他们挨着匍匐于地,在磨盘大的乌龟的身后有序排开。 沈折雪瞥见其中好几只毛茸茸,手有点痒,想撸。 他虽是被这景象惊了,细想下很容易知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岁管家率先道:「仙长,小主人的情况我们心知肚明,仙长既然能让他好过片刻,也总比日日熬着苦痛要强,我们不求仙长如何,只盼仙长留下,救小主子这一时煎熬。」 老人家言辞恳切,身后的小魔物们抱成一团呜呜地哭。 沈折雪求得便是栖身之地,自然是欣然答应。 他还可以等时渊醒了,真的做他们家这个教书先生。 虽然不是那种牵挂颇深的师尊,课可以照常上,灵石可以再商量,只要再提供他住宿吃食即可。 岁管家自然什么都听他的,管是什么师尊还是老师,先救小主子的命要紧。 忽然上岗的沈老师待遇也跟着升级,从简易客房搬到了时渊卧房旁的一间豪华侧厢。 他刚一进屋子,就瞧见了一团团黑毛绒糰子在窗下好奇地探着脑袋,其中还夹了一只圆滚的橘猫。 方才事态匆忙,这些小妖都敢没分神去看沈折雪究竟长得甚么模样,还猜想他是不是如传说中的修仙者那样,仙风道骨,不怒而威。 他们几个在窗下供来挤去,沈折雪愈发手痒。 他太想撸那几只糰子了,可身上邪气未消,虽是对这些妖物没有太大伤害,闻多了也会不舒服,换成人族还会头昏反胃,生一场病。 也就暂且作罢了。 他朝那些小妖怪们笑了笑,两手合起举在耳侧,再歪了歪头,表示自己还要睡觉。 ……原来仙尊都这么喜欢睡觉啊。 小妖怪们懂事地跑开了。 再过了一日,沈折雪身上邪气消散,还没等他主动,妖魔幼崽就大着胆子靠了过来,用身上的毛毛蹭他的手背。 沈折雪一下摸了个爽。 等到他们发现沈五居然这么亲切又好说话,没有半点仙尊架子时,小妖怪们就开始缠着他,一会儿要他表演剑法,一会儿又要听外面修真界的故事。 沈折雪被太清宗关了三年,哪里真正游玩过修真界,好在肚子里没少存着旁人写的传记话本,添油加醋给小妖小魔讲了后,愈发招他们喜欢。 由此,沈折雪终于过上了理想中的念念书,撸撸猫的日子。 时间如流水。 在沈折雪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时,时渊醒了。 彼时沈折雪刚遛弯回来,轻车熟路走进时渊卧房,正拉起他的手输灵气,抬头便见一双明亮的眼。 少年人笑着看他,神情平静温和。 时渊醒来不久,眼底仍有水光,唇边含笑道:「多谢先生救我。」 之前他虽昏着,多少还留有些意识,对屋内人来去走动有所觉知。 沈折雪慢慢把他扶起来,道:「醒了便好,可还有心悸,唿吸困难的症状?」 时渊摇头,靠在沈折雪给他垫起的软枕上。 宁朝和岁管家端着水盆进来,见时渊醒来都「哎呀」了一声,宁朝不住感慨着,「小主子,可吓死我们了,再不醒我们就要……」 「就要跳邪流河?」 时渊接过茶盏漱口,又说要沐浴,还让宁朝再去取一套新衣裳,并从莫回头的宝库里取一罐好茶叶。 沈折雪见他一副恨不得下床跑上几圈的样子,拦住他问:「怎么这么着急?你这身体至少要再养半个月。」 宁朝毕竟跟了时渊这么久,自认非常了解自家主子的性子,她笑道:「沈先生,你该吃一盏茶的。」 「什么茶?」沈折雪问完就反应过来,连忙摆手,拒绝道:「这……我现在什么都没教他啊。何况我修为不高,一介潦倒散修而已,当个教书匠还差不多,修真界拜师那套不必了罢,我……」 时渊按住他的手。 「之前说好的。」沈折雪看向岁管家,有些为难。 岁管家已然化身了自闭龟。 「这……」 沈折雪虽是主动来聘莫回头的老师,但从来没想过长久结这个师徒缘。 老师是一届一届地带,班上三四十人,问心无愧也终有离散一日,三年期短,一曲离歌就唱了一代。 而师尊不同。 那是一辈子的事情,一辈子的责任与感情。 区区「师尊」二字,其中承载的情深义重,远不是传道受业解惑那么简单。 「我没有收过徒弟。」沈折雪为难道:「何况我……」 第10页 他见时渊神色,胸中一堵,旋即道:「不……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时渊安静地看着他,神情不见地有多么触动,沈折雪却从中品出几分苦味。 少年人心思千迴百转,想猜其实也很容易猜中。 岁管家之前与沈折雪讲过时渊的身世,也解释了这些妖魔为什么选择住在人族的地盘。 时渊的母亲是修真者,在远渡仙岛前,曾将时渊託付给这些妖魔,但夫人託付时用词含煳,只说那孩子借住在村落一户农家。 等到妖魔们找到地方时,那村子只剩了一片荒芜。 后来他们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时渊,小主子却已经是这幅命不久矣的模样了。 「除老朽之外,这里的妖魔大多不是最初那代。」岁管家直言相告,「不过受命于族中师长,那先辈的恩情还剩得了几分?何况当年夫人让我们寻他,本意其实……」 沈折雪让他莫要再说。 时渊并不清楚自己还能活多久。 可即便不说,他这日日夜夜的疼痛也在时刻提醒着他。 再迟钝的人,一日一日熬下来,也差不多能预见自己的命运。 时渊在那些年的漂泊颠沛后,已不知所求为何物,因为即便是最简单的活着,都已求而不得。 而有一个短命的大徒弟,不论对哪位师尊而言,都是很不光彩的事情。 沈折雪想明白这一层,霎时就心软了。 他思虑再三,斟酌道:「那不如听我的,你就先这样叫我,只要你愿意这样喊,我便认,你哪天要是不愿意了,或我教的不好了,就当没这回事,如何?」 时渊眼睫一颤,约是没想到沈折雪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竟没有觉得自己是为了贪图他的医术,反倒显得很是无措的样子。 像是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沈折雪轻声说:「要不,你再叫一声?」 说完又觉得尴尬,顺手帮时渊把枯糙散乱的鬓髮挽到耳后,补了句:「徒弟,嗯?」 时渊心中一动,好似长久以来的一块空缺,蓦地被填满了。 他冰凉的心脉间有了一丝暖意,唤道: 「师尊。」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折雪:我但凡多看几本绿勾勾小说,都不会这样千里送师尊!(指指点点) 第4章 行乐 沈折雪多了个徒弟而不是个学生,心底直打鼓。 他本人行的正坐的端,然而沈峰主这个壳子,实在是声名狼藉。 太清宗在逃前峰主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宗主冷三秋亲口对他说:「沈峰主,当年你主持的凝虚峰在祸乱中无一活口,望你莫要诡辩,对不住你那些无辜丧命的弟子。」 但沈峰主真的做过那些事么? 沈折雪为找寻大范围去除邪流的道法,曾跟随严远寒去到藏书阁二楼,无意中在一本宗门杂录的书册里得知,凝虚峰曾是含山前掌门相饮离在太清宗的旧居,旧名「玉笛飞声」。 又有记载,在千年前的一场灾祸中,此处开启过护山大阵。 后来相掌门及弟子全部战死,太清宗为纪念他们的大义牺牲,玉笛飞声更名「凝虚」以作纪念。 且不论为何凝虚峰会给沈峰主当住处,可以肯定是,大门派的重要居所下必设有结界法阵,遇邪修入侵时,将庇佑整座山峰。 偏偏之后凝虚的屠戮发生地悄无声息。 外界根本没有传出相关流言,甚至连本宗门的弟子,也多是一问三不知。 而且这一个月来,沈折雪走遍书馆,皆没有找到关于沈峰主的记载。 好似这件事、这个人都不曾存在过。 是太清宗认为家丑不可外扬,还是这沈峰主身上,根本另有隐情? 不过这件事左右没有切入口,沈折雪想给峰主翻案,也非一日之功。 他目前比较上心的事,还是自家徒弟的生命质量。 * 「人身有三魂,一名胎光,太清阳和之气也;一名爽灵,阴气之变也;一名幽精,阴气之杂也……*」 沈折雪一目十行,浏览了手上这本书的内容,用木籤子将书页卡住。 他既然当了时渊的师尊,总不能让他轻易早夭。 旁的医修断言时渊不得几年好活,只因邪流残存在他体内,一诊断出来就该自动放弃,现在邪流余气被沈折雪净走,接下来的常规做法,就该医治邪流对身体器官造成的损坏。 沈折雪不敢托大,他怕一剂勐药下去,徒弟一命呜唿那就全完了。 再者修真界针对邪流的药物多作用于魂魄,起到强行唤醒神志的作用,时渊本就思维清晰,要是用药不当,搞不好反而变得失魂痴傻。 何况…… 沈折雪捏了捏眉骨。 何况他的徒弟的状况好像有些特别,更要小心谨慎。 沈折雪将可能用到的书目一本本叠好,转头去看今日要给时渊讲的内容。 他不想给时渊一种在师尊只是在哄他学着玩玩的意思,那更像是临终关怀,反倒叫人难过。 沈折雪给时渊定下的学习计划,相对还是比较紧凑,只是没有太繁重的课业任务。 诸如修仙史、人界通史,讲起来也有趣味。 而那些道术仙法,沈折雪重新编订了一套书册入门,用笔画出索引课件,方便直观展示。 第11页 他没有见过大宗门里的师尊是怎么教的徒弟,只能把现代教书的那套体系因地改造。 不过轮到剑术实践演示的时候,这课就上的不怎么顺利了。 他给徒弟演示了仙术入门的纵剑浮空,尽全力也只让剑飞出地面五尺,刚刚过一米六多的宁朝姑娘的头顶。 旁观的魔看了都替他尴尬。 于是他们猜测沈折雪是个吃老本的医修,不过除了剑法示范不行,沈师尊的理论确实讲的不错。 深入浅出,条理分明,即使是小魔幼崽都乐意来听。 时渊不便下床,沈折雪也不讲究,索性卷了书册,搬把椅子在他床边讲。 教了几天后,沈折雪惊喜地发现,他这徒弟脑子实在好使,说是他职业生涯中遇到的最聪明的学生都不为过。 道术符文一点就通,思维逻辑极其清晰,提问皆能对答如流,甚至还能举一反三,提纲挈领切中关键。 而且这孩子不仅认真细緻,脾性也好,上课中橘猫来闹,也就笑着去顺毛,从没一句埋怨。 乖是乖,只是淡泊的有些过了。 沈折雪担忧着他的心理健康问题。 岁管家在和沈折雪慢腾腾话家常时说:「夫人在小主子八岁那年就不知所踪,那么些年,也不知他经歷过哪些事,遇见过哪些人。」 小时渊体弱,早年常有垂危之时,重病的那段日子里,他几乎每日都在卧床待死。 多数时候他都在昏迷,期间好不容易睁开眼,就让人在床头点灯,随后便对着那灯发愣,看着看着目光涣散了去,嘴里喃喃一句「师尊」。 沈折雪不排除时渊以前认过一位师尊的可能。 但时渊再没有提过从前那位师尊,且能新认下自己,从前那一位老师恐怕不能算是太好。 岁管家当时怕沈折雪不肯留下,还与他再讲起当年云沧城发生过一次邪流洪灾。 「那时候啊,城外的邪流河倒灌入城,云沧世家抵御不及,莫回头及周遭几道口都遭了劫,是小主子在莫回头外发动蛰埋的灵阵,邪流消散后小主子昏死过去,城中医修看了,都让我们去定口棺材。」 沈折雪懂一些法阵,这些灵阵运行起来大同小异,哪怕是含山太清帝子降兮的封邪大阵,无外乎几种原理。 用骨血、用修为、用灵气、用性命做价。 沈折雪听了后更是忧心。 时渊并不是那么想活,甚至他是想求速死。 这是心病。 沈折雪看得出,即使日后时渊身体有了转机,精神气也未必回得来。 * 「师尊?」时渊见师尊讲到一半停住,低声唤道。 沈折雪蓦地回神,咳嗽一声,「咳,刚讲到哪里了?」 时渊答:「无情道。」 「嗯,这个我见过。」沈折雪翻过手上这本晦涩的无情道心法,说道:「太清宗宗主修这个,太清严长老以前修过,后来废道重练了。」 指指床榻上的书册,「你手边那本就是严远寒写的废道后的修法,这个咱们知道个大概就好,无情道这东西,世人叫它捷径,我看非常人能练。」 旁听的橘猫说话了,嗓音却不再是软乎的童音,脆生生像是檐下的铃铛。 这猫名叫年年,母亲是人,父亲是魔,本体有十六岁,但因血脉缘故总是缩水,来来回回长了好几次。 年年猫插话:「喵……喵听说,帝子降兮的星君也练的这个,修真界好多人练啊。」 「帝子降兮的颐月星君?」沈折雪摇头,「他应该是没有练,帝子降兮那边的人天生堪断天命,没必要修无情道,他们的那位镜君还和人结了道侣。」 沈折雪搓了把猫头,接着讲:「无情道的修法当今已经跑偏,我虽不喜严长老,但他的书写得好,修不了就不要修,成天想拿旁人证道,实在太祸害人了。冷宗主当年杀妻证道,境界大成,算不得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拿笔勾掉今日的课程,「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我们讲讲乐修的道。」 沈折雪起身,推开窗去看外面的天气。 天高云远,他回身时说道:「代间爱欲所以陷溺众生,善士虽处代间,不为爱欲所染,如涉冬川*。何种爱欲?无情道心法中写人世种种,一桿子全都打死,他们修他们的无情上善,初衷为何?为护人间修道,于人间杀人,说得好听罢了,又想飞升去哪里。」 窗外冬阳正好,他把时渊抱上轮椅,给他的双膝盖好绒毯,「走吧,去晒晒太阳,我们回头再讲讲剑法。」 橘猫不喜欢剑法,嗷呜一声翻了肚皮睡过去。 时渊听他如此解释无情道,手上一紧,不由自主牵住了沈折雪的袖子,却只叫了一声:「师尊。」 「怎么了?」沈折雪推着轮椅,侧头问。 时渊抬眸望向他,「我娘当年修无情道,她走前对我说,『一念断缘,一念成圣』,劝我迷途知返。」 「……迷途知返?」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沈折雪第一次听到时渊主动说起当年事。 他心里砰砰地跳。 当一个孩子愿意谈起那些隐秘的心事,其中蕴含的情分信赖,宛如自愿展示裂痕的琉璃茶盏,一个眼神,一个不屑都可能将他打碎。 沈折雪将轮椅推到室外,用手暂遮了时渊的眼睛。一来怕他眼睛刺痛,二来自己习惯在光照下做清邪流的事情,也不想把这件事做得太郑重。 第12页 时渊了解师尊的喜好,抬起右手,掌心覆在沈折雪手背之上。 他新启了一个话头:「师尊精通邪流医治,想必已诊了出来,这邪流天生淌在我血脉中,是胎生的邪气。」 沈折雪「嗯」了声。 时渊长年服药,嗓音沙哑:「弟子本该坦陈相告,可胎生邪流,前所未见,邪流灵智一说人心惶惶,也许是真。」 沈折雪确实心知肚明。 时渊的特殊之处在于,他身体中的邪流残息除不尽,净不完。 这孩子血脉中像是有一颗邪流的种子,沈折雪一次除去后还会重新萌芽,尽管非常微弱,还是绵绵不断绝。 那是从他心口泵出的气息。 联繫他的身世,时渊的母亲是名门修者,机缘巧合下诞生了一个这样的孩子。 而从无情道修者口中说出的「成圣」,就显得格外意味深长了。 沈折雪将他推到庭中树下,「那么现在呢?」 时渊默了片刻,还让沈折雪继续遮住自己眼睛。 仙者的灵气从双眼运转而下,直达心脉。 时渊感受过其他医修的灵气,却无人如沈折雪这般,灵息如潺潺溪流,流经周身如早春清风携飞花。 所过处虽有冬日未尽之寒意,终究是暖的更多。 「你知道你一死,邪流会从心脏爆出,所以当年你站在莫回头外面催动阵法,是想随水而去?」沈折雪拧眉,「你后来杀人了,作恶了,你操纵邪流噬人了?」 「没有!」 时渊听得师尊质问,心下焦急,惊动地竟似是要从轮椅上挣起,可麻木的双腿将他牢牢钉在了原地。 「天道为誓,我从未害人!师尊,我只是不想瞒你。」 这个答案沈折雪并不意外,但还是觉得胸口闷地难受。 胎生邪流,哪怕没有作恶,于世人眼中亦是不容。 沈折雪就曾亲眼见过一个邪胎。 那日他与负责看管他的严长老赶到修流爆发的村庄时,全村只活下一名待产的孕妇。 她腹中没有羊水,淌出的都是红黑色的流体,但她的孩子仍活着,好好裹在襁褓里,还会微微喘气。 沈折雪想要尝试净去邪息,严长老看罢,只道:「带回太清宗,邪胎罕见,或许有用。」 抵达宗门时,那婴孩已然异化,肤色发黑,冷宗主便令沈折雪斩杀,再将邪气吸纳。 沈折雪从未杀过人,如何下得去手。 严长老素来看不上他如今这幅模样,一剑下去,婴孩当场气绝,之后邪气暴涨,沈折雪被推进了乌色的雾气中。 像时渊这种成人的邪胎,但凡认识他的修士有一丝一毫想要向太清宗或含山邀功的心思,将他出卖,那都会是一本万利。 修真界的师徒关系,难道竟真有这般深重,足以生死相托? 沈折雪默了片刻,「既然没有作恶,那就该好生医治。」 他停了须臾,沉声道:「你话里话外,不过想要我一个承诺,我是可以给你。」 这孩子心智早熟,聪慧且心思细密。 沈折雪松开手,绕到时渊轮椅前,俯身看向他。 时渊在沈折雪的眼中看见自己苍白的面目。 「你既然未走迷途,谈什么知返呢?」 时渊一怔。 他的师尊话意兇狠,声音却如这冬阳蕴着暖意,「那是你娘的无情道,不是我的道,你肯叫我一声师尊,我便拉你一日。」 「此事你知我知,来日若是你失去意识,或真的变成了传说中的邪流灵智,为师乐意清理门户负责善后,保证你不炸不响,安安静静地走,毕竟这也算是我的道法擅长。」 沈折雪敲他的脑门,「只是终究还未到那时,莫要再想其他了,我能兜着便给你兜着。」 「几时好光景,行乐须及春。徒儿,为师希望你能活的轻快一些。」 -------------------- 作者有话要说: 1代间爱欲所以陷溺众生,善士虽处代间,不为爱欲所染,如涉冬川。《道德真经广圣义(杜光庭)卷十四》 2人身有三魂,一名胎光,太清阳和之气也;一名爽灵,阴气之变也;一名幽精,阴气之杂也。《云笈七籤·魂神部》 第5章 暗流 时渊是个聪明的孩子,沈折雪以前带班那么多年,什么样的性格没有见过,如时渊这般听话乖巧不教人操心,原是最该省心的学生。 却也最容易被忽视。 他的性格较为被动,心思细腻,最擅隐忍,疼了苦了也不知道叫唤。 老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并不是没有道理。 有回应,索求才能触发。 一个再怕疼的人,长年累月对着空山枯谷喊叫哭闹,也终究会哑会倦。 沈折雪惦念他这不哭不闹的徒弟,将授课的内容稍加修改,午后阳光好时,他们就搬到庭中上课。 莫回头花木扶疏,连冬日都不见衰草枯败的颓色。 院角里栽着几株梅树,在灵气滋养下已长得十分高大。 枝梢攀出墙去,与道口的野梅相接,可以料想开花时会是怎样的景致。 每隔七日沈折雪便为时渊去一次邪流,到近几次已是手到擒来,做得尤其轻松。 那枚邪流的种子在沈折雪周期性地打压下,终于变得蔫儿吧唧,每天象徵性吐一点邪气聊表敬意。 第13页 晒了几天太阳,时渊的脸色瞧着比沈折雪刚来时要好了许多,唇上也添了几分红润。 饭桌上沈折雪留心着他喜欢的口味,甚至想亲自下厨,倒让厨娘暮娘子过意不去,把他推出了厨房。 沈折雪和时渊一同进食,都不知道自己胖了几斤。 莫回头的人这才意识到沈折雪是修仙人,日日吃凡人饭食,除了长肉,于他修为毫无精益,就开始计划用灵石给他买灵果仙丹。 沈折雪知道后直摇手,他现在这情况吃什么灵丹妙药都不好用,只得扯谎以后不打算修仙了,就在凡间慢慢老去彻底做个凡人。 大家听后觉得当个凡人真的很不错,都非常支持沈五的志向。 整座莫回头里的妖魔们仿佛已经完全融入了人间,过人间的节日,吃人间的饭食。 宁朝作为莫回头的二号管家人,近来在准备年关囤货的事。 今年各大门派大比定在冬末春初,有意向门派的百姓子弟都已动身,而南界没有大宗门,总得来算流出人口比流入人口多。 宁朝在云沧城的集市逛了一圈,发现集市没有去年来的丰富,便带着年年猫去隔壁廊风城赶集。 小主人身体的好转是件大喜事,加上新拜了师尊沈五,这个年定要好好地热闹热闹。 近来,莫回头里的几个大妖大魔都察觉出时渊的变化。 他似乎很依赖沈折雪,这一点沈折雪还不能太体会,但岁叔这几个人毕竟跟了时渊几年,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们小主人的目光追随着沈仙长,被抄着腿弯抱起来时,手指会无意牵住沈折雪的衣袖。 讲课时,时渊有技巧地走神,他默默看着讲解文意的沈师尊,眼底泛了一丝活气。 岁叔隔窗听得屋内两人对答的声音,心中百味杂陈。 主人与夫人一桩孽缘,致使小主人颠沛流离,如今遇着了这位沈师尊,倒有苦尽甘来的意味了。 * 沈折雪给时渊讲完了晚课,翻了翻自制的课件,已经不剩几页。 这进度,一个月顶三月。 沈折雪暗自决定调整课程,走到桌前要将灯芯剪去。 借着烛火,他无意中瞥眼看向床榻,却见卧躺着的时渊鬓角渗出湿意。 沈折雪紧张起来,走回床头,伸手贴上时渊的额,「怎么回事?」 灵气在徒弟筋脉间流转一周,沈折雪脸色变得凝重。 时渊断断续续吸着气,睁开眼看他,轻声道:「是腿,师尊。」 时渊腿上的毛病,并非完全是邪流所致。 沈折雪的医术停于书册,但还能诊出来些病症,时渊的腿伤是因为外伤后骨头没有长好,又被邪气冲过一遍筋脉,伴随各种不知名的病灶,多重叠加的结果。 连专业的医修都不敢下药,沈折雪这个净化仪不是骨科大夫,他治不了这个。 揭了被子一角,便见时渊手指紧掐在软厚的褥子里。 「你刚才怎么不说!」沈折雪叫岁叔搬来炭炉,回身渡了股灵气给他。 这毛病发作起来,来势汹汹,时渊气息浮乱,已是答不了话。 岁管家见这场面也不慌乱,在床头小柜中拿出一瓶阵痛的药,就着水给时渊餵了下去。 好在药效上来地快,时渊便缓过了这口气。 沈折雪快要吓出一身冷汗。 在他看来这小徒弟就是个瓷人,磕磕碰碰都能要了命。 反倒是岁叔来宽慰他,「沈仙长莫慌,每年冬天都是如此,这药是春祁药铺的上好灵药,用过会好很多。」 果真没多久时渊就清醒过来,还知道对沈折雪说声「吓着师尊了」。 沈折雪松了口气,不知该怎样说他,只坐在床头气闷地给他把被子掖紧。 掖罢不够,还在被面上用力拍了一巴掌。 时渊见他这般火气,行动上偏这般的轻,回想到方才那句质问,几乎是沈折雪这么些日子里讲的唯一的一次重话。 他心下软的不成样子,眨眨眼乖巧地认了错。 「师尊,徒弟知错了。」 沈折雪看着他的眼睛,拿他没有办法。 本是要再念叨两句,可转念一想,时渊才吃了药,如果自己又在这逼逼叨叨,害他头疼,也实在不合时宜且非常老妈子。 徒弟性格如此,沈折雪不知是心疼的多,还是恨他逞强的多。 明明这么大个师尊在面前站在,都不知道喊一声疼,还在自己憋着忍着。 「算了。」沈折雪深吸一口气,「现在好些吗?」 时渊点头,见沈折雪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沈折雪撑在褥子上的手,道:「师尊,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沈折雪知道他是在给双方找台阶,便顺坡而下,道:「多大的人啊,你想听什么?」 「都可以。」 沈折雪沉吟片刻,「那就讲个,凡人立志当个教书先生的故事吧。」 * 一段故事说不尽前生,沈折雪压低声线,将往事说的细水长流。 从前他的养父老爷子常批评他,说他如果不调整声音,用这个调子讲课,学生必然睡倒一大片。 果不其然,时渊很快睡去。 只是睡前还要抓着沈折雪的衣边,不忘把明日的续篇先预定下来。 沈折雪很高兴他能提要求,甚至希望他能再胡闹一些。 第14页 应了他后,沈折雪灭了灯,放轻步子离去。 可他夜里睡不着,胸中烦闷得很,便拿上一壶酒,爬上屋顶去吹风。 沈折雪对温度实在太不敏锐,一身薄衣也不觉得冷,喝下去的酒反倒烧得肺腑滚烫。 他有点迷上了这个世界酿的酒。 从前他家里两个老头儿都是爱茶爱酒的人,在他成年后就经常叫他一起来喝,所以沈折雪会品茶,也好酒,喜欢带点酒味的食物。 在莫回头安定下来后,沈折雪便不时会坐到屋顶上,饮这几口美酒。 今夜月色撩人,酒是陈年佳酿,喝到嘴里却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是头一次与人谈起过往,即便是当成故事来讲,也难免有些触动。 正想的出神,隔壁屋顶忽而传来一段弦音。 其声清幽明净,颇衬这月夜。 弦音落后,则是吆喝似的一声,「兄弟,你那酒分我一坛如何?」 沈折雪循声望去,不经挑起眉。 之前倒是没发现,他住的这间屋子的屋顶,与隔壁住户的屋顶挨得这么近。 隔壁屋顶盘腿坐了个男子,正将手里的空酒罈子颠倒过来给他看,「我的刚巧喝完,你还有好多呢,独喝闷酒多寂寞,分我一坛怎样?」 沈折雪就将酒罈扔了过去,对方抬手接过,顺势就仰头来喝。 这人鬍子拉碴,看不出年纪,身上是布衣短打,胳膊肘那块还缝着补丁。 但他怀里居然抱着把华美的琵琶,方才那弦音就是这琵琶声。 「好酒啊!邻居,以前没见过你,新来的?」 「是,刚来不久。」 沈折雪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邻居,他还记得之前和岁管家闲聊时,就有说到莫回头的隔壁住着个剑修。 他们两家邻里间关系很不错,莫回头请剑修吃过好几次饭,每年冬天这人也会送些柴火来。 剑修虽说是剑修,但修为和沈折雪半斤八两。 岁叔听其他邻居传言,说这剑修是修炼时走火入魔,把身体给修废了,于是干脆弃道归俗,现在在做给人跑商押货的活计。 一跑跑半年,一歇也歇半年,平日里也碰不上几次面。 剑修大抵也没有颜面用以前的名字,入城时随口起了个诨名,叫「周二」。 彼时沈折雪还吐槽,真是似曾相识的起名方式啊。 剑修周二咕嘟咕嘟喝了酒,信手拨起怀里的琵琶。 沈折雪听不出曲调,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汉子人虽长得糙,琵琶弹的真是不错。 只是…… 如果弹琵琶时身后没有飘着那几团鬼魂,这曲子应该更加动听。 修真人其实不怎么会招鬼,因他们灵气阳气旺盛,鬼魂对这类气息比较讨厌,会刻意迴避。 可诸如沈折雪、周二这种落魄修者,身上灵息不足,体质还异于凡人,在夜里易滋生阴气,引来一些游魂野鬼。 不过跟着周二的这几团鬼实在是太弱了,估摸着也是鬼中战五渣,实在起不了什么威胁。 婉转弦音未尽,周二突然看向对沈折雪身后,「嘿!」 沈折雪顿时嵴背一凉,下意识就要捏诀抵御。 周二吹了声口哨:「哎呀,小时渊,你居然也会爬房顶,你居然还能上房顶,这真是奇了。」 沈折雪回头,见时渊正吊着半边身子在外边。 他腿没力,上房要人从旁辅助,这打辅助的便是厨娘暮娘子,暮娘人形生的瘦弱,趴在房沿吭哧吭哧想把时渊拉上来。 「小祖宗啊!」沈折雪跟着哎呦一声,扔了酒就去扶他,「你上来干什么?」 时渊握住沈折雪的手,跌坐在屋嵴上,示意暮娘子可以回去休息。 暮娘子不肯,一撩裙子在边上坐了。 时渊坐稳了,抬眼时眸底融着月色,轻声道:「梦到师尊了,暮娘说你在这里。」 「哈?师尊——」 周二听罢突然把头埋在酒罈子,似是在笑:「真给你用水镜找到了啊?送上门来收徒的师父?哈哈哈哈……」 沈折雪用大氅给时渊裹严实,忍不住瞪了那笑得不成样子的周二一眼。 时渊的脸颊不经意间蹭到沈折雪的手侧,他面上生热,扭头看向周二,道:「周大哥,数月不见,你可安好?」 「好,好的很!」周二灌了口酒,高声笑道:「不能再好了!含山那帮子混蛋,飞扬跋扈给谁看,老子运货走的是官道,大道朝天,凭什么给他们让路?」 他仿佛已经醉了,说话颠三倒四,不着前后,又抬脚踢开酒罈子,将那琵琶往怀里拢了拢,五指翻飞拨起了弦,是一支新曲。 前半调铿锵急促,如金石掷地,后半曲悠长似嘆息,淙淙如泣如诉。 他身后浮动的鬼魂飘飘忽忽,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那个……」 等到周二弹完,沈折雪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你身后这些鬼,真的没关系么?」 周二不在意地摇手,他身后鬼团勐地挤在了一起,像是变成了个巨大的发面馒头。 大面团子抖了几抖后,突然向四面八方溃散而去。 沈折雪还当周二用了道术,片刻后,在之前鬼团的位置,渐渐亮起几点青光,一团新的鬼魂慢慢浮现。 这团鬼的体积看起来还没刚才那团一半大,但依这架势,估计是这片的老大。 第15页 就像寻常人看不破妖魔的化形,凡胎不能真正看清鬼魂们的样子。 肉眼所见,不过是一团团的气。 想要见鬼形,或要修习冥道当冥修,或开净虚天眼之术。 净虚天眼术施展起来比较耗灵气,且要求有灵气供给,目前这屋顶上三个人,谁都用不出来。 不过人族一般也不怎么想看鬼魂长相,因为大多都很辣眼睛。 这位片区鬼老大比较活泼,胆子也不小,绕着周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他的身侧。 周二朝那团气咧嘴笑道:「你还没走呢。」 转头对时渊道:「你看,我就说它是来听琵琶的,这说明老子弹得好。」 时渊无奈摇头,就连一旁的暮娘子都笑了。 她一哂,这鬼显然是贪图他外泄的灵气,搞不好还馋他的身子,说甚么听琵琶,难不成还能是只风雅鬼不成,好蠢的人族。 周二并不在意,指了指沈折雪,居然就这样直白地问时渊道:「你这师尊是哪里来的人啊,教的了剑术心法吗,小子,你就是不愿让我带你是不是?」 沈折雪刚觉得这人还挺健谈,一听这话就打脸了。 好傢伙,邻居大哥居然是个抢饭碗的同行。 他张口要说道几句,但转念一想……人家还真的没说错。 论剑术,他沈折雪就是个浮空离地五尺剑,纸上谈兵第一名。 时渊却说:「师尊甚好。」 周二晃荡着酒罈,似是轻笑了一声。 时渊话术婉转,又道:「是周大哥剑道凌厉。」 「凌厉凌厉个屁啊,要真凌厉我还会被含山那帮兔崽子撵着打?」周二轻飘飘带过了之前那个话题,自嘲一笑,将那酒罈喝见了底。 放下酒罈时,他咂嘴说起了另一事,「不过最近你可要把你院子里那些小妖怪小魔物都管好了,含山那边派了支精锐去廊风世家,保不定会路过云沧城,你那些小毛糰子,别被他们抓去开炉炼丹。」 「现在还能抓妖物炼丹?」暮娘子诧异状。 「你们这就不懂了。」 周二解释道:「妖界的妖怪来到四界,都是签了生死自负的文书,即使我们这里不许滥杀无辜,但人家含山也能做到一手遮天,死个把妖怪算的了什么。」 扭头对身后的鬼糰子说:「你也是,躲好点。」 鬼糰子颤了颤,不知是害怕还是答应。 这事关乎到莫回头的妖物,时渊难免谨慎,「他们去廊风世家接先定下徒弟?按道理几个月前就该来了,怎么现在才到?」 廊风城的廊凤世家是修仙界的高门世家,却不似其余世家般在近些年走下坡路。 他们行事低调,家风良好,传有上古凤凰血脉,每一代都能出几个修真新秀。 除去邪流这一件大事,几大宗门间到底存在潜在竞争关系。 这就和沈折雪的世界里每逢高考后知名高校抢状元一样,大宗门会提前去到最有潜力的世家拜访,早早把嫡系弟子给定下来。 「几个月前就去了一波,太清含山的都有,但不知为何,半路上人不见了。」 「不见了?」 「对,不见了。」 周二的指尖按在琵琶弦上,施力一拨。 「铮——」 弦音撕开了寂静的夜晚。 「两派的弟子,以及廊凤家的晚辈,都在廊风城外不足十里,凭空消失。」 -------------------- 作者有话要说: ———————————— 时渊:廊风城里的廊凤世家…师尊,他们为什么要故意考验视力? 第6章 失踪 周二走南闯北消息灵通,提这一嘴,无非是教时渊照看好他一大家子的非人。 时渊仔细叮嘱了莫回头里的小妖魔们,也就照常过活,未太在意。 就连沈折雪也没把这事往心里去,他才不会闲到去和太清宗打照面。 但直到五日后,出去採买年货的宁朝一行人仍未能按时返回,廊风城失踪案的疑云,终是渐渐笼罩在了莫回头的上空。 来往云沧城与廊风城间,赶马车只需一日半,徒步走不过三四日。 宁朝等人因是去赶集,自然骑了马带了车,他们仿照凡人的出行方式,并不代表他们会如同凡人那样被天气、山匪等不可抗力耽误行程。 人没回来,时渊就尝试用水镜联络她们。 魔物们用不惯修真者的水镜,时渊坚持让他们外出时至少要带上一面,看或不看则随她们的心情。 第五日傍晚,时渊再度放血,唿唤起宁朝的水镜。 血珠坠在镜面上,盪开一层朱红波纹,如石投水般盪起了涟漪。 可涟漪散后,镜面依然是漆黑一片,毫无迴响。 时渊手掌滴落的血珠渐串成了线,水镜表面染成了淡红色。 沈折雪抓住他的手腕,「停吧,半个时辰后再试。」 水镜认主,时渊又是凡胎,唯有鲜血才能启用修真者的法器。 沈折雪取来纱布和药粉,把时渊的伤口包好。 这几天下来,时渊每隔几个时辰就要放一次血,手掌中已划了好些口子。 沈折雪恨不得原地开发出密码解锁功能,带动修真界信息流通的蓬勃飞跃。 「打听到了!」 周二风尘僕僕走进莫回头。 第16页 他身上还是前几日那身补丁衣裳,头髮潦草用手抓了两把,抓出个不知如何描述的造型,还在腰间别了把木剑,刀工粗糙,形如打狗的木棍,不过勉强也能算是个带剑的剑修。 岁管家赶紧迎了上去,「怎么样,一道外出的福婶和赵老先生一家回来了吗?」 「没,这几家已经报官了,云沧城还有七八户走丢了人的,都是去廊风未回,云沧世家的人在安抚他们。」 周二渴得厉害,拎起桌上的茶壶揭开盖子直接饮,待他灌下半壶,喘了口气道:「现在的说法是让我们先等着,他们在派人去找。」 岁叔双手抠着龟壳,急的直跺脚,「等、等!廊风城都——」 「廊凤世家丢的是他们的嫡系,不可能不倾尽全力去找。」 时渊补全了岁叔的未尽之言,「这件事至少压了三四日有余,廊风城外究竟有何古怪?」 沈折雪不解:「既然已知有古怪,为什么不封道。」 周二当机立断:「没什么等的了,他们很可能是在抛饵。」 沈折雪也贊同,起身说:「借我点法器,我去看一趟。」 高品级的仙器能补给灵气,只要灵气足够,沈折雪邪流都不怕。 他要跟着岁管家去开莫回头的宝库,时渊忽然叫住他,「师尊,我与你同去。」 「不行。」沈折雪回绝,「此事不同寻常,我心里有分寸。」 周二皱眉道:「时渊,你是莫回头的主人,守住这里也是你要做的事。」 时渊心脏不知为何勐地一沉,好像有一团血肉重重地掉进他的胸腔深处。 他垂下眼,从袖袋中取出一物。 霎时,屋内白光大起,墙壁家具似是披上了一层霜白月华。 「小主子,万万不可!」 岁管家突然急了。 他用双手将时渊掌中的物事包拢住,慌乱道:「您别冲动!宁朝她……我们到底是主子派来伺候小主子的人!」 岁管家竟一转方才担忧,口不择言:「万一她们没了……那便是没了罢!如何能让您……」 「岁叔。」时渊打断他。 时渊并不直视岁管家的眼睛,垂目道:「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岁叔,您也是从父王那里出来的人,不可能没有听过那些传闻,与其沦落到那般境地,用这个东西逃命,不如用在现在,也算还了你们。」 沈折雪听他们一来一回,有些跟不上节奏。 可他隐约能感觉出,时渊家里也许有什么皇位要继承啊。 周二抄着手,啧啧两声:「哎呦喂,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帝子降兮的傀儡术巅峰法器『列星』?我不会要被灭口吧。」 时渊摊开右手,掌心躺了一块温润玉石。 玉石中似洒雪落星,石下凿孔,系了一条串星珠银月的带子,带尾垂下淡紫色的流苏。 「昔日帝子降兮的镜君大婚,光是列星便復做了二十三块,我父亲一方之主,分得一两块并不奇怪。」时渊道。 列星这个东西,沈折雪在书上看过,是个很厉害的灵器。 帝子降兮以三物闻名,分别是:观星象、卜命途、傀儡道。 相比于玄乎命途和莫测变化的星象,世人更易信服于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 造化傀儡,以假乱真。 帝子降兮诸位灵君的傀儡道横行各界,民间甚至流传着他们一傀盪千邪的传说。 而列星灵器,则是帝子降兮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其内傀儡以上古扶桑所制,秘法烧制,宿有灵咒,能剥离人魂附于傀偶。 此物百年间只做了三代,据传第一代的列星与其配对的『南指月』,威能几乎直逼天道法则。 时渊话少人狠,翻手间列星用力嵌入割伤的左手,纱布渗血,瞬息将这块莹润的玉石浸地鲜红。 岁管家阻止不及,剎时老泪纵横,几度隐忍后,长嘆一声,瞬间像是老了百岁。 「推他进去,傀儡快要出来了。你们注意照顾着他的肉身,多晒晒太阳,小心磕碰。」 周二似乎懂些门路,让岁叔把时渊推回卧房,祭起结界防止列星气息外流。 两人即刻离去。 周二耸肩,瞥眼看见还站在原地的沈五,笑道:「怎么?气你徒弟自作主张,看不起你?」 沈折雪双手贴在身侧,直直站着。 周二笑了一声,哎呀哎呀坐在桌边吃起果盘里的橘子,抬眼对他道:「你这徒弟,眼巴巴着去送死,每天心心念念都想有个人给他一刀来的痛快。」 食指敲着桌子,橘子皮在他手里搓了搓,周二话锋突然一转:「你是太清宗的人,犯了什么事,跑到这里来招惹他?」 他比出一个「五」的手势,「别不承认,你捏诀的习惯,太清宗内门弟子,至少五十年上的修炼才可能会有。」 沈折雪猝然看向周二。 ……怎么回事,我就一个跑神,竟然就掉马了? 捏诀居然还有习惯,沈折雪心下暗叫不好,这沈峰主的肌肉记忆也忒强了,这都能留下来。 周二看似吊儿郎当,此时板起脸来,竟活像是换了个人。 沈折雪不知他底细,此刻辩解更是徒劳,他索性道:「太清宗与我已毫无瓜葛,我问心无愧,周大哥若是疑我是歹人,我无话可说。」 「问心无愧,好一个问心无愧。」周二嗤笑。 第17页 沈折雪迎上他审视的目光。 两人对视许久,一时气氛凝滞,压迫非常。 「罢。」末了,居然是周二先摆了摆手,身上的威压尽数散去,继续剥起他的橘子。 他慢悠悠道:「不过我向来不喜欢猜来猜去。莫回头的主人与我有亲戚关系,他亲近你,愿意认你当师傅,虽然我恨不得打断你俩的腿,但毕竟他乐意,我也犯不着惹他最后几年不痛快。」 还是那吊儿郎当的调子,话却是毫不留情,「但沈仙长,你这师尊要是要半分邪念,我便是折了腰间这把『缘木』,折了我这一条老命,也不叫你好过。」 话意狠绝,其中关切却是不假。 沈折雪心中渐渐平静,道:「自然。」 又问周二,「你是时渊以前的师尊吗?」 周二剥橘子的手一顿,沉声道:「不是,他前师尊早死了。」 沈折雪见他面有郁色,就不再多问了。 周二整个吞了橘子,起身要回家去,就在他抬脚迈出门槛时,又回头添了一句:「以后掐诀即便单手能完成,双手同起,这样装的比较像帝子降兮,或者是南界的门派。」 沈折雪微有诧异。 周二却已经走得没影了。 * 沈折雪几步跑到时渊的庭院,庭外已立起流光屏障。 时渊的卧房是莫回头法阵的核心,灵气最浓,此时更是万灵汇聚,院中花草在灵息的滋养下,缓缓舒展开枝叶,梅树生出了花苞。 沈折雪不敢贸然上前,等在了屏障外。 片刻后,岁管家红着眼眶推开门,身后站着一道纤长的身影。 那是时渊。 沈折雪睁大眼,看着徒弟走下台阶,站定住,与自己平视。 「你……」 「师尊。」是熟悉的称唿,唿唤的声音却不再沙哑。 时渊的嗓子终于有了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列星所化傀儡,以血浇灌,偷天换日。 「长得还挺高。」沈折雪扯了嘴角笑笑,就要迈开步子去到里屋,他关心时渊的肉身,要在走之前再给他除一次邪流。 刚走了几步,沈折雪眼前忽而一暗。 一双手环住了他,胸口贴上一方温热的胸膛。 时渊抱住他,低声道:「师尊,先别看,列星用起来真疼,你抱抱我。」 前些日子沈折雪还希望时渊喊疼,没想到这么快就听见了。 ……等等。 沈折雪一呆。 徒弟你被夺舍了? 你是在撒娇么? 惊讶归惊讶,可沈折雪还是有些莫名的难过。 帝子降兮这个宗门最讲究因果媒介。 凡人想要用水镜都要滴血开启,更何况是到列星这种级别的法器。 三代以后,帝子降兮道法失传,列星威能远不如前,成了一次性消耗品,要交付的代价却是越来越大。 沈折雪被时渊抱在怀里,胸口闷地厉害,他深深吸气,说:「怕什么,师父还能嫌徒弟不好看,邪流要紧,你……」 他想让时渊松开自己,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你再抱会儿,但你得让我进去。」 岁管家化成了原身,缩在龟壳里抹泪。 时渊抱够了,松开沈折雪,垂落的手顺道牵起他的袖子,手腕上的朱红色的灵镯碰着沈折雪的指节。 他无可奈何似得说:「师尊可不要吓到。」 列星内含的傀儡术,抽人三魂六魄于傀儡,留半魄于肉身,傀儡中缺漏的半魄,便由帝子降兮的秘法补全。 肉身和傀儡,自成双生镜法,血肉毁,魂魄皆灭。 沈折雪看罢存放在卧房中的时渊的身体,替他除去了肉身中滋长的邪气。 全程下来,他心里居然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 确实是不好看。 列星代价反噬,教人觉得时渊这幅身体是刚从某个坟地里刨出来,唿吸薄弱,胸口几乎没有起伏,给他就地埋了也毫不夸张。 这场景好像似曾相识。 沈折雪将手贴在时渊的额头。 人总是会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时刻,觉得一些事好像从前经歷过一回。 也许沈峰主也曾有这样的徒弟,沈折雪开解地想。 处理好这边,两人收拾好,就要去马厩牵马,却见那周二去而復返,身上背了个外出的小包袱。 周二与时渊有亲缘关系,自然不肯放沈折雪一人带着时渊。 谁都拧不过周二的倔脾气,他们只得放他同行。 莫回头里只有岁管家知情,临去前他欲言又止几次,末了说了声:「小主子,保重。」 三人不再耽搁,即刻启程。 路上沈折雪还不忘再唠叨时渊两句,「现在列星补了你的半魄,加上仙器辅助,也勉勉强强算是个修真人,但傀儡与肉身互通,一伤同伤,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时渊郑重应了。 三人快马来到云沧城门下,而沈折雪心中的疑惑也升到了顶峰。 出了这样的事,居然到现在都未封道。 好在百姓也不是傻的,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不敢冒险,都打消了近期外出的念头。 验身份时,沈折雪看见时渊的居住令牌上,姓名写的是「时零」。 沈折雪看看自己的牌子,再悄悄周二的,最后又瞅瞅时渊的。 第18页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 沈五、周二、时零……这刚好凑了个二百五。 「你们这是要出城去廊风?」递迴了令牌,守城护卫皱眉问道。 时渊颔首:「是,我们出城是为寻得未归家的妹妹与家僕。」 话音方落,旁侧同样等着出城的几名红衣修者纷纷看了过来。 他们的眼神,格外像是在看死人。 沈折雪则下意识加固了易容诀。 红衣焰纹,含山门徒。 含山果然也派人来调查失踪案了。 「你们是要去找家人?」一道传音自身侧传来。 时渊等人闻声看去,只见另一位在办出城令的青衣鹤纹少年修士走上前,拦住了沈折雪与时渊。 他自报家门:「抱歉,在下虚步太清,裴荆。」 沈折雪心想:要命,太清宗怎么会把这个严长老的关门弟子派到南界来。 三大宗门原属一脉,在仙庭时太清宗便叫「虚步太清」,含山名「含山有云」,后坠人间合併大小宗门,为了入乡随俗改成了太清宗和含山。 现下只有嫡系弟子才能对外自称宗门旧名。 裴荆道:「二位寻家人心切,但现在确实不适合出城,禁行通告不日将张贴,二位请回,我们将竭力带回你们的家人。」 周二戏精上身,反应极快,忙说:「仙君可千万要放我们过去,不然我们怎么和老爹老娘交代!」 「这位小仙君,你行行好吧,我们家里就那一个妹子跑去廊风买年货,今儿都没回来啊。」 边说边从袖袋里掏出银子,硬要往裴荆手里塞。 裴荆哪里见过这架势,向后退了一大步。 方才还冷眼旁观的含山此时却围了过来。 领头的一人道:「裴道长,你怎么就这般不通人情呢?人家就只有一个妹妹,你忍心让人家兄妹分离?」 含山弟子中有人接话:「别,孙凉师兄,你莫不是忘了,太清宗这无情道修得可是人人大成啊。」 此话一出,含山一众便三两窃笑起来。 突然凭空落下一声怒喝,炸开在众人耳边—— 「呸!什么鬼话!」 又有一青衣鹤纹的太清弟子从天而降,手里一条玄铁长鞭,走上前站在裴荆身侧。 那是位意气风发的年轻女修,她抖了抖手里的长鞭,气势十足道:「你们那些心思谁人不知,大家都是修真,谁看不起谁?!在这装什么无辜小白花!」 沈折雪低头,企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苍天,太清宗的这位姑奶奶怎么也跑出来了,她的宗主爹知道吗?! 「是冷大小姐啊。」含山领头的慢悠悠行了礼。 太清含山同气连枝,这话其实还有下半句。 ——搞起对方绝不手软。 冷文烟一根鞭子震慑全场,含山那边一时竟也没人敢对槓。 倒是裴荆正色道:「冷师妹,说错了,是小红花。」 第7章 打墙 「放肆!不得对太清宗冷大小姐无礼。」 内息雄厚的传音震慑全场,含山弟子闻声齐齐抱剑,让开了道路。 迎面走来红衣焰纹的男子拱手道:「在下含山余庭。师弟们贪玩闹事,太清宗道友见谅。」 沈折雪麻木了。 这简直是捅了修仙宗门精英的马蜂窝。 太清宗亲传大弟子和宗主闺女便罢了,这赶场子来的余庭,乃是今时的含山掌事。 此人修真起步晚,年纪比同门师兄们大了一轮,又因出身人间商贾之家,至今都没能自称「含山有云」。 偏他因处事老道,深得含山掌门桑岐的信任,近些年在含山混的那叫个风生水起。 双方皆是能代表修真界的拔萃新秀,一时气氛剑拔弩张。 周二眼疾手快,趁机在出城名单上籤好了字。 事已至此,白纸黑字,生死皆自负。 含山领队不再打无用的嘴炮,面上含着嘲讽,乐得看太清宗丢面子。 「诸位,回家去罢,你们家中既有高堂尚在,倘若你们再出事,二老又该如何?」 裴荆见状,仍是想劝。 时渊便道:「多谢仙君,小妹走失多日,我们在家中坐立难安,总要出来找一找。」 周二接话茬:「是啊,我们三个不走远路,还请仙君通融一二。」 裴荆剑眉立起,冷文烟上前拦阻他,「师兄,不如让他们先与我们同行,之后再派人送他们回来就是。」 耽误在城门口总不是办法,裴荆思索片刻,同意了冷文烟的提议。 太清宗弟子见师兄点下头,一窝蜂地上前来,将时渊等人围住。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商量由谁来带这三人御剑。 沈折雪对太清宗新生代这操作可太熟悉了,几月不见,还挺亲切。 他们这个宗门,高层个个高深莫测出手狠辣,近百年收的小辈却和一群憨憨似得,活像沈折雪班上那群熊孩子。 这是沈折雪以往三年来少有的好回忆。 太清宗给门外弟子开设的食堂离主峰有十万八千里远,沈折雪想要吃顿饭就要翻好几座山头,几乎走遍大半个太清。 他不能御剑,去趟食堂吃饭就是过年,就这路上便会碰见各种太清的瓜娃子。 不是切磋掉湖里了,就是偷后山灵谷被护山灵兽撵,更有师兄和师姐表白、师弟和师姐表白、师弟和师兄表白,然后被一巴掌被扇下山,砸到沈折雪跟前。 第19页 偶尔还会有几队撕架的弟子拦路,非要他评评理。 「是严远寒长老帅,还是戒律长老帅?」 「咸粽子好吃还是甜粽子无敌?」 「究竟帝子降兮的镜君是一人独美的好,还是结道侣走下神坛和含山掌门结道侣的好?」 「豆花是搭配辣子吃,还是啥都不配单独喝?」 太清宗的那几个老头儿忒得心狠,这帮子天南海北来的小孩每天吵吵嚷嚷,倒让沈折雪觉得亲切。 时渊身边围着几名女弟子,她们看他韶华年纪,清秀乖巧,都想载这小哥哥一程。 沈折雪和周二则被两个剑修砰砰砰拍肩膀,「小兄弟不必客气,随便上剑,我们没有含山那群剑修挑三拣四的毛病!」 含山领队恶狠狠看了他们一眼,但掌事余庭在此,他们不敢闹事,各个凌空而起,留下大团红云影,翩然远去了。 沈折雪最后与时渊蹭了一位剑修的长剑,因为时渊说自己晕高怕风,要和先生坐在一起。 出门在外要有个名头,他们对外自称是修过两年仙后自觉天赋不佳,回家种地的凡人。 沈折雪是时渊的私塾先生,周二是时渊的堂兄。 时渊半靠着沈折雪的肩头,看起来真像是晕高。 御剑的剑修笑道:「小公子一会儿莫怕,我们先不着急落地,听大师兄的在两城上空先巡视来回,可能要花些时间,你要是不舒服了,就……」 扭头向身侧的裴荆喊:「师兄,身上还带着梅子糖嘛,给这位小公子吃两颗呗。」 裴荆听罢不知为何瞪了剑修师弟一眼,「没了。」 「你还想要他的梅子糖?」冷文烟坐在师妹剑上修整她的鞭子,「他就是文疏哥哥的糖罐子,你若是想要,先打过他『平分破』吧!」 「平分破?」时渊低声问。 「就是他那把剑。」 沈折雪解释道:「修真神兵谱,入世神器里,前三名是三把剑,名为别长亭、辜春、清风我,其中别长亭乃名兵之首,辜春是出了名的灵性,清风我则出自剑庄初代庄主手中,百年得此一剑。」 时渊随时随地进入听讲状态。 「再其后便是双生剑平分破、夺魂琴、饮海刀、飞鸿踏雪筝。后来『清风我』遗失,『别长亭』折断,平分破便依次排上。」 如此名剑赠与小辈,可见太清宗对裴荆的寄望。 约三炷香后,太清一行人才落地,含山再多徘徊了一阵,也随之落下。 两大门派各十来个弟子,一青一红对半。 他们循着灵气在附近走了几圈,路还是那些路,树还是那些树,连标志性的引道指示都好好立着,也没有看出什么异状。 裴荆决定向廊风方向行进。 这就不方便继续带着时渊他们,裴荆道:「我先送你们回去罢。」 周二无所谓说:「哎,我们自己可以走,就不麻烦小仙君了。」 可裴荆是个木头脑袋,非要把他们护送回去。 想来裴荆倒也是一片好心,不过沈折雪他们另有目的,自然不能承了这好心。 只是眼下不该和这木头旮沓硬碰,这一趟还蹭了个俯瞰图,不算亏。 时渊与沈折雪对视一眼,按下周二,道了谢。 这些人索性还是要走,不如先假意和他们回去,过半时辰再出来也不迟。 裴荆见他们同意,便让冷文烟先在附近探查,他自己用平分破将时渊等人送回。 裴荆有两把剑,一把是平分破,一把叫水清浅,他同时御剑,搭着他们三人回返。 可当沈折雪远远看见城头上的三个大字时,他不经怀疑这位太清宗大徒弟是不是个路痴。 只见城头偌大刻字写得分明—— 廊风城。 周二也问:「小仙君,我们是不是走反了?」 「不对。」裴荆降了剑,「有古怪。」 沈折雪稍稍感知了一下廊风城内邪流的情况,发现这廊风城内没有半点邪气,干净的有些不正常。 南界当年在天劫中几乎毁于一旦,又在百年后再遭小天劫,可谓雪上加霜。 小天劫是仙庭未泄干净的邪流再次下淌导致,主要布灾于妖界和魔界,南界接壤魔妖两界,也去了不少人命。 最典型的便是前去支援的潜风世家,在小天劫中全族覆没。 本地的廊凤世家感念其仗义,从两家族中取其一字,合称一城。 「裴师兄!」 城门前的三人抬头,只见青云拂落,冷文烟带领太清宗等人从剑上跳下,看见城名亦是一惊,「怎么是廊风城?」 一个人走反路可能是路痴,一群人里没一个人意识到走反了,实在没有道理。 尤其这是太清宗的弟子。 含山或是有尊卑之别,低级弟子不敢指错,太清宗这帮兔崽子巴不得能挑错起闹,定不会压着不说。 裴荆是个利索的剑修,他再度御剑而起:「你们原地留守,我去去就回。」 冷文烟跳脚:「回个球你回,谁借我把剑,我也去!」 他俩这性子雷厉风行,很快就化成两道青影腾空不见。 时渊拉了拉沈折雪的袖子,凑近沈折雪耳边道:「师尊,我们没有走反,这原本就该是云沧城的方向。」 他们原地站了片刻,还没等来裴荆,却先等到了两波含山人。 第20页 含山这两波一前一后到,看见对方时都瞪圆了眼。 之前余庭见太清宗那位大师兄久久不归,也怕其中变化,就将队伍分成两半,一半先继续前进,一半则返回云沧城,去阻止其他百姓出城。 两支队伍保持水镜联络,明明背道而驰,却几乎同时抵达廊风城下。 「不是吧,这年头还有鬼出来打墙?」周二用缘木敲了敲城墙。 「孙师兄,这可如何是好?」 含山领队的孙凉斥道:「莫慌,清心诀、破邪诀都用出来!」 余庭负手而立,抬头看向廊风的城匾。 在孙凉的指令下,含山弟子都念起清心诀破邪诀,一时间灵气纷然。 沈折雪看了只觉浪费。 这里没有办法邪气,这两个诀其实毫无用处。 倒是他发现含山队伍里人心不齐,一名女弟子捏的是听妖诀。 修真界的惯性思维是凡事先往邪流上想,而其实论幻术秘法,妖族才是佼佼者。 余庭并未制止那女弟子。 孙凉见状,冷笑两声:「秦师妹,你还是喜欢特立独行啊。」 那女弟子收了诀,也不与孙凉争辩。 就在她想脱离队伍走到一侧继续去探查时,余庭沉声道:「秦姑真,我劝你安分。」 秦姑真默了片刻,垂下眼不再动作。 ……这含山是怎么回事? 沈折雪暗自留心。 这边太清宗的两位嫡系去而復返,冷文烟落地道:「起雾了,我们恐怕要进城。」 沈折雪忍不住吐槽两句,雾这个东西,真是赶人的万能专业户。 据裴荆所言,廊风城外已被大雾瀰漫,他们不论往哪里去,最后都会回到这里。 雾中不能视物,水镜也会失灵。 如今天色渐暗,入夜前就已阴气四起,真正天黑后,还不知会生出何种危机。 周二倒是镇静,指指城门,「既然把这廊风城摆在眼前,那不进去也说不过去啊。」 含山是和太清宗商量半晌,同意了进城。 廊风城外荒无人烟静的可怕,但一踏过城门界限,属于城镇的喧譁就在耳边响了起来。 有入城负责登记的老者让他们呈出通行令和身份牌,一套流程与沈折雪刚进云沧城时并无区别。 「唉,你们怎么这个时候进城,天都快黑了,快去找个客栈歇着啊。」 负责登记的老者草草看罢令牌,以灵笔登记,直催促他们:「天快黑了,快去吧,赶快去吧。」 他一叠声地催,听得人背后发毛。 裴荆道:「先找客栈落脚,天黑后恐有事端。」 含山那边私下传音,最后也不清楚传出什么结果,与太清宗几人住在了一家客栈里。 客栈小二见他们这一大群修士住店,乐得不可开支,招唿他们去到上房,「客官里面请,想吃什么要什么,吩咐着就是,我们的房还多,几位仙君上去?」 一行人付了房钱,皆是闭门不出。 沈折雪三人被裴荆安排在太清宗隔壁住下,夜风骤起,沈折雪推开窗,血色夕阳映入屋内。 时渊坐在桌边催动水镜。 谁知血珠刚一滴入水镜中,却听「咔擦咔擦」一连串的脆响。 那水镜从中裂开,镜面霎时碎成了几块。 周二见状,扶着额头道:「今晚怕是睡不了喽。」 -------------------- 作者有话要说: 廊风城副本开启! 第8章 夜战 水镜破裂,廊风城完全隔绝于外界。 时渊将开裂的水镜收入腕上的储物镯中,转而取出一颗浑圆的黑珠。 他抹上掌中血,黑珠珠心隐隐透出光亮,频密地闪烁了几下,又烛火般熄灭了。 时渊放下黑珠,道:「廊风城里没有魔。」 沈折雪沉吟,「如果是画地为牢类的结界,地域基座不会改变,所有人最后都应该聚集在一个地方。」 宁朝她们既然不在,那么很可能是水月镜花类的幻术。 这一段沈折雪恰好和时渊讲过。 周二也不知想明白没有,靠在墙边闭目养神。 时渊从灵镯中倒出一把玉石,再于袖中取出个红布小袋,将玉石装好后放在沈折雪手里。 「师尊,这是灵息石,捏碎便可吸纳其中灵气,师尊千万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手里沉甸甸的一大袋子灵息石,沈折雪恍恍惚惚,还没从突如其来的暴富中缓过神。 ……徒弟好像只是带了个镯子出来,却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移动宝库?! 周二抱着缘木剑仰天长嘆:「太奢侈了!怎么不分我两块给我去卖钱攒老婆本儿啊。」 时渊听惯了他的不着调,又拿出一根巴掌长的紫色剑穗,「周大哥,将此物系在缘木剑上,危机时撑出护身屏障,在一定距离内,可与我们传音。」 周二玩笑虽是玩笑,确实也没说错,这些灵石于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而言,就只能是一堆能换钱的漂亮石头。 沈折雪看出周二筋脉堵塞严重,体内灵气就如同冷却后的泥浆,无法运转也不能排出。 他的症状和太清宗给沈折雪下的封印类似,不过沈折雪是外封所致,周二则是自身修行走岔了路,长年累月的灵气凝结使他空有修为不能施展。 第21页 沈折雪记得书上说,造成这种情况,绝大多数是由于修者急功近利,强求境界。 他掂量了屋内三人的战斗力。 自己一个废物峰主境界不明,加一个练残了的剑修,以及从未真正摸到过修者门槛的小时渊。 ……组合起来貌似就是个编号「二五零」的菜鸟战队。 不过人菜不要紧,装备必要好。 沈折雪有了这一袋灵息石,心中也有了底气。 废物峰主也敢自称队伍里比较能打的一个! 半个时辰后,沈折雪脸很疼。 * 廊风城的落霞红的教人心惊。 客栈前的大街两侧是正在收拾摊子回家的百姓,他们三两结伴,浑然不觉景色有异,说说笑笑地散去。 不消片刻,整条长街一走而空。 沈折雪站在窗边,手里攒着三颗灵息石,随时准备出手。 一墙之隔的太清与含山客房内亦传来拔剑声,想必都严阵以待。 寒风四起,对街早餐摊的木招牌松了颗钉子,要掉不掉地在风中摇晃。 「这个天色真嚣张。」周二抬头看向天空。 原本灰白的天幕已现了星子,然而西方那抹红色非但没有消退,反倒变厚变广,如一匹鲜红的绸缎,将视野所见的天穹尽数覆盖。 那血绸不知何种物质构成,光滑无比,隐约能映出廊风城的轮廓。 乍一看去竟如城池倒悬半空,无端令人觉得压抑。 「那是什么?」含山弟子悄声惊唿。 沈折雪等人向长街尽头看去。 商铺灯笼未撤,纸灯薄光朦胧,照出四五条黑色带状的影子,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等到那几根黑条走到客栈附近,众人也便看清了它的模样。 沈折雪头皮发麻,周二也是啧道:「这什么鬼东西?」 那东西远看等宽的一条,走近了才发现,居然也是具备人形。 但长得实在是怪诞。 寻常人双手双腿仅靠一处大关节活动,那黑条的手脚居然有三处活动关节,将肢体多延出一节。 它们走路时节奏严重失衡,双手双腿乱甩,手臂弯曲对摺毫无规律,像是炭笔胡乱涂出的棍人。 这怪物的脖子似乎撑不住他们那黑漆漆的圆脑袋,边走脑袋边东倒西歪。 沈折雪甚至看到一个黑条的脑袋被它自己抖掉了,头颅滚到脚边和足部黏在一起。 就这样了还在走动。 一句鬼东西,道出了客栈里所有人心中所想。 「那是走魑。」沈折雪仔细辨认道:「《玄异志》记载……非我界物,多节类人,凝魂塑体,游于昏夜……」 含山弟子哆哆嗦嗦捧着法器,话都讲不利索:「余余余掌事,鬼珠魔珠妖珠邪珠都没有反应!这、这不会是人吧……」 「你做人做成这样?!」孙凉推开那弟子,对余庭说:「掌事放心,御邪结界已经立起来,太清也加了一层,这东西进不来。」 他刚说完这一句,却见走在最前方的走魑完全无视了太清含山的屏障,抖胳膊颤腿地迈了进来。 这一幕自然也被裴荆看见。 他几乎与余庭同时决断:「所有弟子听令!上房顶!」 哗啦一片破窗响。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声刺耳的惨叫! 一名含山弟子竟是失足跌落。 众人伸手不及,眼见那片红衣从三楼向下坠去,砸在一家露天摊的挡雨架上。 那人来不及哀嚎,转眼就被漆黑的走魑淹没。 裴荆正要御剑去到隔壁窗前,身形一凝,骤然发觉不论是水清浅还是平分破,都像是与他失去了联繫。 剑修人剑一体,猝然失了半身他不可能没有感应,只能说明他与剑的关联在不知不觉被剥落了,而本人毫无察觉。 裴荆心脏急跳,却在几息后平復。 他放弃御剑,单臂挂上房檐,攀援到时渊窗前,大声道:「快随我来——」 几番腾跃,除了那掉下去的倒霉弟子,修士们都齐聚客栈屋顶。 沈折雪向四面扫视,那些走魑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放眼望去,乌压压一大片。 它们的行进方式古怪,路遇障碍物就向前一扑,扑掉胳膊脑袋全数不论,接着就顺势改成蠕动或爬行。 所过之地到处掉落零件,转眼间把客栈附近的边边角角都填满了。 「裴师兄……我的剑。」太清剑修茫然看着手里的本命剑,显然是遇上了和裴荆相同的情况。 更有一位暴脾气符修当场手撕了自己的符纸,骂道:「干!」 时渊对沈折雪低声说:「法器在逐一失灵,我镯子里已大半无用了。」 裴荆不愧是大师兄,临危不乱,问含山那几人:「可有阵修、法修、体修、妖鬼魔修?」 沈折雪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这几类修者都无需与法器相连,如此情景最为灵活。 含山诸人相互对视,其中一人颤颤举起手来:「厨、厨修算不算?」 裴荆:「……不算。」 见众人不说话,厨修尴尬地缩头,指了指下方:「掉下去的那个是阵修。」 太清宗以剑修居多,这次出来的几乎都是剑修,再来还有一个吹笛子的乐修,爆粗口的符修以及冷文烟这位耍鞭子的医修。 第22页 沈折雪知道昔日沈峰主也是剑修,但就凭他离地五尺的御剑技术,完全不够看。 真要说也不是在场修士的太弱,而是目前修真界还没有出现过有关先例。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切断本命法器和主人的联繫,都可以算是邪招了。 「姑真,你如何?」余庭忽而问起沉默的师妹。 秦姑真看了他一眼,冷淡道:「尚可。」 走魑从四面八方向将这间客栈包围,城中百姓不知所踪。 含山众人看向余庭掌事。 余庭并无多少实战经验,本身又是个符修,面上挂不住,干脆不出一言。 裴荆纵观局势,飞快道:「以此地为防守,所有人环形站开!五人一环,依修为高低分内外环,轮换御敌!你们三个站中间!」 沈折雪被太清宗的剑修一拉,转眼间被团团护住。 如此关头谁也顾不得门派差别,最大的事就是保命要紧。 在裴荆的指挥下,诸位修仙后起之秀开始积极抵御,他们的本命武器失灵,只能依靠最原始的灵气化形,道法捏诀。 好在那些走魑长得虽是可怖,攻击力不算太强。 时渊见缝插针地帮一个含山道友避过偷袭,沈折雪则用平日给时渊上课装装样子的戒尺掼下一只。 扭头见周二也挤到前面,缘木剑扫开,勉强算是份战力。 「邦!」厨修挥舞他的大勺,直把走魑的脑袋敲下去一个凹。 怪物不强,但奈何数目太大,此时沈折雪手中的那把灵息石全都变成了普通石子,他也不能用石子弹人。 眼见那些走魑越聚越多,几个时辰下来,几名修为较低的弟子都已体力不支。 这种纯灵气攻击远不及以媒介转化来的高效。 含山与太清的两名弟子气力亏空,险些站立不稳,冷文烟将他们推到内圈,自己一人顶了三人位置。 此时外圈的几人都已是大汗淋漓,身上伤口渐多。 位置仅次于沈折雪他们的秦姑真上前一步,被一旁的余庭呵斥道:「退开!」 秦姑真面上动容,咬牙道:「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一推手,强行将冷文烟替换下来。 一身红衣的秦姑真翻掌,手指几度勾连,捏出诀形,她朗声吟道:「阴阳易位,时不当兮——」 瞬时一股清灵之气席捲四方。 那些已攀上客栈顶边的走魑发出阵阵怪叫,如掸落的灰尘般纷纷向下掉去。 「你是帝子降兮的人?」正喘息着的冷文烟一把搀住向后跌倒的秦姑真,秦姑真面如金纸,身子不住发抖,乃是灵气耗尽之状。 帝子降兮的修炼方式介于道修与阵修之间,对天赋要求极高。 他们的弟子全凭机缘,一入门即成为长老嫡传。 除必要的外出任务,鲜少有帝子降兮的门徒流落在外,他们多数一生长居于宗门,即便与人结为道侣也不搬出。 刚能喘息片刻,数声惊唿连响:「看、你们看天上!」 众人抬头,不知从何时起,天幕血色渐淡,东方依稀可见薄薄的白光,那是天亮的徵兆。 然而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天顶上,蓦地空出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 那旋涡慢慢转动着,地上怪物的断臂残肢像是被那旋涡吸引,纷纷飞向那黑洞。 众人注意力在天顶上,轰然几声,含山太清宗的几名弟子身上,突然传来了震耳爆响! 太清宗弟子捂着腰间炸出的血洞,挣扎道:「是……是探邪珠……」 裴荆瞳孔一缩,倒映在他眼底的黑色旋涡已将那些走魑吞得干净。 旋涡中心隐约可见如水翻滚。 含山余庭年长在场许多,可他也从未见过如此场景。 他万万想不到,这一个看似能敷衍了事的任务,会牵扯出这等危机。 黑旋涡停止了转动。 万籁无声,在极端的寂静里,一挂黑瀑倾泻而下—— 「跑——」 裴荆勐地回头嘶声大喊:「带上伤者!快跑——!」 邪流这个东西,即使是化神大能都不会掉以轻心。 那是连境界之上,虚空之外的仙庭都无法抵御的噩梦。 地面上还有密密麻麻完整的走魑,众人却再顾不得,向外俯冲。 邪流如水,被兜头淹没,顷刻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而若是被雾化邪流吞噬,则极大可能会丧失神志沦为行尸走肉。 冷文烟顺势扶住秦姑真,太清弟子各携带伤者向远离黑旋的方向奔去。 含山那方有一弟子扶了同门,还有两个被炸伤的伤者却是无人看顾,只能在原地哭求师兄师姐带走自己。 裴荆正要带上沈折雪,回头见如此景象,面露挣扎。 他带不了这么多人。 沈折雪抓住裴荆的手腕,道:「给我一点灵气,你带他们走。」 如此庞大的邪流,沈折雪也从未应对过,他在修真史上看过插图,觉得小天劫也不过是如此了。 裴荆目光如电,却在瞬息间做出决断,他勐地灌给沈折雪一股灵气,扭头去拉那两个伤患。 邪流倾泻,唯有逃跑这一条路可走。 万幸那邪流黑洞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不至于躲避不及,他们在房屋中穿梭腾跃,走魑穷追不捨,牙尖爪厉,转眼间众人已纷纷挂彩。 第23页 沈折雪感受着裴荆的灵气,加上他原本攒的那些,也许能挡一次邪流浪潮。 他渐渐放慢速度,有意垫后。 但即便如此,浪潮之后必是弥散雾气,这些人能活几个依然全凭运气。 ——逃为上策。 沈折雪一拳揍倒一只走魑,手背被那东西的爪子抠的鲜血淋漓。 时渊在他身前被一名含山弟子接过。 裴荆将原本带时渊的太清弟子扶起,同样一股灵气过去,那弟子哑声道:「师兄,我跑不动了,放开我!」 沈折雪也听见时渊对唿吸急促的含山弟子道:「你也放我下来。」 含山的红衣弟子默了一阵,说:「别了,我还能跑会儿。」 这群天之骄子哪里经歷过如此场面,平日切磋,宗门间擂台比试,皆是点到为止。 就算是做过邪流的任务,也是有长老领队,太清含山再敌对,到他们这一代无非少年气盛,并未真正犯过人命。 「放你个头!」裴荆竟是骂了句粗话,抬头看向那挂黑瀑,「还没死呢,大不了我炸了平分破——」 剑修炸剑,灵气大盛,可那差不多就是送去半条命的事情。 「不好,淹过来了!向东——」 砰——!! 大地为之震盪。 沈折雪被那滚滚热浪拍到一边,不可置信地看着后方。 有人竟是催动术法,将那唿喊的含山弟子的修为强行点爆! 一蓬血雾后是属于修真者的灵气在周遭形成了一堵灵墙,挡住了自后而来的邪息。 然而那墙只短短存在了三次吐息不到,便消散成了碎金光片。 「你!」裴荆淋了满头的血,直直盯着余庭。 余庭面色不变,冷哼一声,随手抓过摔在他身边的时渊,运足灵气向后一推! 沈折雪霎时浑身血液倒沖,条件反射般腾身而起,一把抄住倒飞而出的时渊。 邪雾拥拢而上! 「师尊——」时渊丹田被余庭强行注了一股霸道灵气,只觉这副傀儡即将炸开,他扯住沈折雪前襟,「师尊,快走,我要——」 沈折雪能暂时应对邪流,却无法应对时渊这顷刻间的危难。 东方忽而一白,一缕朝光刺破红纱。 一夜苦战,天亮了。 天光所及处,邪流退潮,邪物溃散。 「——给他一把剑!」 冷文烟发觉手中的长鞭有了灵息,破音大声道:「剑气引灵!给他一把剑!!」 邪雾笼罩或可还有一线生机,裴荆强行催起平分破和水清浅,奈何灵息恢復过于缓慢,他的剑只飞了几米远便咣当落地。 周二倾尽全力将缘木投掷而去,但因距离限制不能如愿。 沈折雪怀中像是躺了一块火炭。 他需要一把剑! 沈折雪脑中剧痛……沈峰主不可能没有剑,剑修剑不离身,他从未听太清宗那群人提起他的剑。 那么他的本命剑很有可能和灵气一起被封印在了身体里。 耳骨上的银枝钉烫如岩浆,却没有时渊这般烫的人难受。 一把剑…… 「师尊!」时渊用力推了沈折雪一把,急喘间,他眼前寒芒一闪,掠过一道白光—— 他师尊竟凭空抓出一把长剑! 「那是……」 裴荆脱力跌跪在地,膝盖淌血犹如未觉。 含山余庭难以置信地喃喃:「不可能……」 沈折雪手中的长剑华光流转,剑身细窄,围绕其上的灵气似清风化雨,润过长锋。 那剑长四尺有余,在近柄处的刃身上,隐见几片青色的柳叶影。 柳影长亭,片叶饮恨。 那是含山前掌门相饮离的本命佩剑,是早已在祸乱中断成两段,由太清长老严远寒亲手收敛,尘封于旧日传说中的天下名兵之首—— 别长亭? -------------------- 作者有话要说: 时渊:师尊,我要裂开啦! 沈折雪:…… 第9章 搜魂 别长亭这把剑,在修真后辈的认知里,乃是奇兵神武课本第一页最醒目的插图。 即便他们都无缘一见兵器魁首的风姿,但「柳影长亭,片叶饮恨」的传说,依然伴随着修真界后生晚辈的成长。 剑随主名,含山前掌门相饮离,是别长亭的主人。 他是修真界百年难遇的奇才,上修界首位渡劫长老的亲传弟子,亦是上修第一宗门里当之无愧的大师兄。 当今修真界,便是元老级别的修者,还有半数算是他的同门或后辈。 在天劫肆虐后民不聊生的年代,相饮离以含山掌门、仙宗盟尊主之身号令天下,抵御邪流侵染。 别长亭所过之处,邪流难以寸近半分。 在那段修真界不忍回首的惨烈歷史中,是相饮离带领修者守卫了仅存的下修界,定下各门各族不得争斗的契文,得以保全人间百年安宁。 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仙庭真仙,修士们真正崇拜的是这位一生护道,至死未休的含山掌门。 后来相饮离命星陨落、魂灯熄灭,即便是如此绝无转圜的程度,天下修士都不愿接受他的死去。 直到太清宗护宗长老严远寒从邪流过境后的灰白土地里,亲手挖出了那已断成两截的别长亭。 由此,修真界才不得不承认,这名天之骄子真的已化入了虚空。 第24页 可如今这把只在课本上被描摹的长剑,出现在了一个不知名的人手中,如何不令人瞠目。 当事人沈折雪却管不了那么多。 他手中的剑轻的像是没有重量,剑身缭绕着充沛的灵气,如一汪活泉,潺潺不息。 他翻手握住剑柄,剑尖点破时渊胸口。 瞬息间,时渊体内膨胀的灵息尽数被长剑吸收,又从柄处倒淌入沈折雪身体中。 天色大亮,笼在天顶的红绸血幕消失不见。 黑色的旋涡逆向旋转几周,淡去了形状。 邪流尽数消散。 沈折雪抱起已昏厥过去的时渊,向周二方向走去。 冬阳奇蹟般抚平了昨夜激战过后的废墟,坍塌的建筑物出现诡异的重影,像是即将破碎的水月镜花,在朦胧摇摆间,恢復如初。 早起的大爷大娘出门遛弯,赶学堂的小娃娃飞奔过街巷,小商小贩支起了店摊。 喧闹声编织出了一座繁华城市该有的生气。 百姓们诧异地看着跪坐在路中间的一群修士,眼神如同在看山里跑下来的野猴子。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幻术……」冷文烟不可思议,「这人不怕受因果反噬吗?!」 上修界的崩塌并未完全磨灭因果,而是将因果以另一种形式呈现。 任何术法都不能是修者凭空捏造,需形成灵力和前因后果的闭环。 要不然东边一颗陨石砸地,西边一条邪流滚滚,阵修妖族的幻术恐怕早就独步天下。 可眼前一切的復原就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若不是满身伤痕还在流血生疼,裴荆等人差点以为昨夜的命悬一线只是他们的一场噩梦。 「你站住!」尚能站立的余庭喝住沈折雪。 「为什么你会有相饮离的剑?你是什么人?!」 沈折雪停下脚步,回头的剎那,周身散出浓烈的邪气。 余庭双膝一软,当场跪了下去。 「你……」余庭语塞。 眼前的修士显然已经被邪雾严重感染。 通常邪雾临身后,半个时辰内将发生异化,沈折雪二人方才直接栽进了邪雾团中,只怕发作的更快。 一时间在场修士皆默默无语。 不论沈折雪身上有什么秘密,他和怀里学生都註定活不过这半个时辰了。 邪流气息对修士来说如跗骨之蛆,即使是残留的邪息,凭他们现在这状况也不能抵抗。 余庭忍着晕眩心悸,半天才站了起来。 沈折雪不再停留,径直抱着时渊回到他们先前入住的客栈。 摔了一地的修士这才三两搀扶,踉踉跄跄地跟上。 沈折雪的房外很快被下了七八重的禁锢。 屋内,沈折雪在过纳了余庭的灵气后,身子轻松但精神疲倦,确认时渊无碍后,便再支撑不住,一头倒在徒弟身旁。 天亮后所有法器武器逐渐復甦。 修者们想用最快的时间调整状态,花钱清空了客栈,聚在大堂让医修集体治疗。 疗罢伤后,他们就将落单的周二围了个密不透风。 裴荆开门见山并不废话,「这位道友,敢问你家那位沈先生是哪种来歷?」 周二见他按掌于剑,磕巴道:「你、你不会想砍了我吧?」 裴荆一愣,恳切道:「抱歉。」 他最见不得邪流害人,可即便是痛惜楼上那对师生因此丧命,也要随时做好了准备。 片刻后禁锢响动时,屋内出来的将再不是人族,而是需要斩杀的邪物。 「道友你也别紧张。」与周二曾同乘一剑的太清剑修在冷文烟手下龇牙咧嘴,忍着疼对周二道:「你家先生手里的剑,你在话本子里看过不?嘶……师姐,轻点啊!」 「憋着!」冷文烟收起法器,踢了一脚正要举笛子的乐修,「疼就出去吹!」 乐修眼泪汪汪,「我这是让他节哀顺变!」 周二顺着楼梯向上看去,末了埋下头。 裴荆不会安慰人,干巴巴道:「道友,邪流乃是修真共敌,你且……看开些。」 余庭坐在对面冷眼旁观。 孙凉察言观色,也腻烦太清宗的过家家,「白费口舌,那沈五举止本就异样,谁知他的来路?这周道友又是气脉拥堵,是急功冒进的遗症,各位与其浪费时间,不如直接搜魂。」 冷文烟心中冷笑,好一个含山有云。 她是医修,如何不知按照周二的体质用了搜魂后会有怎样的后果,便抢白说:「何必搜魂,你且让他说来就是。」 冷文烟方才还给含山看诊,孙凉忍了又忍,就不说话了。 周二盯着桌中心的一桶筷子,目光发直,似是还未缓过神。 他缓慢地说:「那位沈先生是前几年来我们家当教书先生,他灵气逆摧,原有的一身修为全都散掉了……我们家当年为光宗耀祖,都拜过修仙山头,后来混不下去回来种地,他是在路上被我的堂弟捡到的……」 裴荆听他前言不搭后语,引导说:「那他可提过以前的身世?」 「知道的。」周二犹豫着:「你们……」 「这是我太清宗的令牌。如今沈先生已被邪气侵蚀,我们不过想知道那把别长亭的事情,他的过往如何,死者为大,我们不会深究。」 裴荆说话间将青玉牌递到周二手中。 第25页 对坐的余庭却在此时道:「太清首徒,别长亭是我含山前辈的剑,你们太清宗未免管的太宽。」 余庭的修为在他位高权重后利用灵草仙植迅速拔了上来,目前高于裴荆,他放出威压,在场许多小辈都膝盖发软。 裴荆却丝毫不惧,他面无表情道:「含山此刻便认下了相掌门?那当年相掌门尸骨未寒,门下弟子便要夺权,如今桑掌门已如愿以偿,别长亭的残剑身却还在我们太清的眠兵阁供奉。」 「无知小儿道听途说!」余庭抬掌拍桌,太清剑修拔剑以对。 冷文烟心觉嘲讽。 这个余庭也就年纪比裴师兄大一圈,修为更是强取豪夺了附属门派的镇宗之宝才堆砌出来,这声「无知小儿」叫得好生可笑。 她并不怕闹事,虽说余庭手段令人不耻,但如今局面,两派决裂毫无意义。 「收剑!」裴荆抬手下令。 旁侧冷文烟提起的心落了地。 裴师兄从前遇事不知转弯,最不会谈判,如今在文疏哥哥的劝导和那舌灿莲花的谢滑头的训练下,总算是大有进步。 余庭反客为主,「裴道友,稍安勿躁啊。」他不再与太清宗针锋相对,与周二道:「那姓沈的如何说?」 周二恍恍惚惚,回忆着:「沈先生与我们修为相当,就是个刚入门的本事,他就出生在云沧,一边跟着他的师父爹到处算命摆摊,一面帮人打打偷东西的小妖小魔。」 「我们虽是不熟,但也有过几个照面,后来他师父爹老死了,他便要出门闯荡,回来时就变成那个样子。」 他似是挣扎了片刻,这才和盘托出:「听他说是因为去一处小秘境找青涟还颜草,误入了一个灵洞,被里面的剑气灵氛冲击,把一身修为都冲掉了。」 余庭眉头微动,据他所知,当年相饮离重伤时,便就是躲在一处山洞。 后来邪流爆沖,相掌门就在那洞中陨落。 大能身死魂灭,往往会留下一些灵气至宝。 而现在谁也不知那处山洞究是在邪流中沖塌了,还是被虚空缝隙捲入秘境。 所以相饮离留下的东西是别长亭剑的剑魂? 最初的惊异过后,这些修者也反应过来,沈五手里的不可能是真正的别长亭,而是灵气蕴纳的剑魂虚体。 剑魂这种东西,可谓是剑修最后的保命招数,仅次于自爆元婴。 威力虽大,如今却是平白被消耗了。 索性已是无用,余庭心下烦躁,但也不再相逼。 就在此时二楼禁锢波动—— 众人倏然起身,皆是严阵以待。 邪流化雾感染的修士如癫狂疯犬,见人就杀,即便沈折雪修为低弱,也不能掉以轻心。 修士们旋身冲上二楼,将沈折雪他们的客房团团围住。 数把灵剑直指木门,只等沈折雪和时渊破门而出,便将其刺死。 有些老旧的客栈门缓缓打开。 门内沈折雪诧异道:「你们这是……我是想给学生要一盆热水。」 沈折雪身上的邪息还未全散,冷文烟胆子大,隔空用鞭子缠住他的手腕。 她长鞭为媒,探了半晌后,又快步上前推开挤到房中去看时渊,等到再出来时,神色中已有万分惊喜,对众人道:「都无事了。」 「这怎可能?」孙凉大声质问。 邪流感染这事,本就毫无规律可言,冷文烟懒得应付,只说:「也许是相掌门在庇护他们。」 话罢一把扣住沈折雪的肩膀,迫切道:「你方才感觉如何?气息走向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快和我一一说来!」 哪怕性子火爆,冷文烟依然有修真界所有医修的通性。 近千年来,邪流所致的异化感染是修仙医界的共同难关,也是心中执念。 哪怕只有一个偶然,他们都会穷追不捨,想要寻得一线生机。 「冷大小姐。」余庭冷声,「我们还有事问这位沈道友,请让步。」 冷文烟犹豫半晌,也知轻重缓急,只得向后退一步,随其他门人下楼。 余庭道:「沈道友,这里请。」 沈折雪见怪不怪,给他们让开路。 余庭和裴荆将沈折雪请到二楼隔壁的客房,要来验证周二的一番说辞。 楼下的年轻修士们也不能闲着,三两结伴要去城中调查。 但即便如此,伤好了些后,也不忘太清含山的老本行,定是要互损对方两句。 「呵,那个裴荆好大的架子啊,被传几句有周凌周明归的苗子,就真把自己当剑圣了?」 孙凉率先发难,自顾自说:「他的师父也是,严长老本人我是很尊敬的,但和相掌门那点儿风花雪月,说出去也太难堪了。」 他面露讥讽,「师弟肖想师兄本就不是好事,结果合契没几年就和离了,岂不是儿戏!还扣着我们的别长亭,修真界几时听说有前道侣当未亡人,霸占前道侣的东西?」 太清宗弟子一听话这简直要原地炸开。 「好个含山有云,嘴是真的碎!我们裴师兄就是当今最有希望比肩周凌的人,你们含山有这号人么?」 一个说完另一个接上:「严长老与相掌门的事,你们有几个资格议论,他们分分合合皆是自愿,可嘆两位仙长一世匡扶正道,却还要被你们这些人嚼舌根子!」 第26页 含山其余弟子却多是沉默。 他们素来在宗内听得两宗关系恶劣,为了那么些宗内资源,也得跟着起闹。 然而昨夜太清宗的道友没少帮他们,如今人好好的,再去辱骂对方师门,未免太不厚道。 孙凉就一人和太清宗吵吵嚷嚷地出了门。 客栈内。 沈折雪坐在了裴荆与余庭对面。 裴荆正要开口,余庭却是出手如电,直接一道搜魂术,点中了沈折雪的眉心? 第10章 復生 搜魂术直入识海。 沈折雪脑中刺痛,瞬息间便失去了意识。 余庭的搜魂并不想与裴荆共通,裴荆早已意料,他翻手追术,强行与余庭的搜魂搭建了桥樑。 半盏茶后,两人已阅毕沈折雪生平。 余庭面色不愉,拂袖而去。 裴荆唤醒沈折雪,为他送去灵气,道:「见谅。」 沈折雪单手按着太阳穴,对裴荆摆了摆手,拧着眉头问:「无妨,那剑是怎么回事?」 别长亭牵扯到两大宗门之间的恩怨纠葛,裴荆不欲沈折雪无端受其牵连,落入怀璧其罪的地步,只是说:「沈道友的奇遇虽是坎坷,却在关键时刻救了道友和学生一命,也算祸兮福所伏。」 裴荆并不擅长做给人解释或是劝说之类的事情,他从前觉得能拔剑解决便好,实在不想多费口舌。 但他是太清宗的大师兄,是严远寒的弟子,不可能沖在前面风风火火干架,而不顾身后的人。 好在沈折雪不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子,只道是要去看看学生。 裴荆送他回去,并嘱咐他不要四处走动。 他们不久前才受邪雾冲击,身上的气息残留修真者可以不在意,可凡人沾染后多会身体不适,让他们出去也是讨嫌,不如好生静养着。 沈折雪回到原本的客房。 时渊见他回来,坐起身,神情间略有紧张。 关上门的沈折雪长长舒了口气,忍不住为自己捏了把汗。 * 一个时辰前。 沈折雪醒来时,时渊早已甦醒。 这家客栈每床只备一枕,时渊侧过身躺着,和师尊共一个枕头。 沈折雪毫无徵兆的一睁眼,两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时渊被惊了一跳,飞快地向后退,散落的髮丝遮了满脸,倒像个披头散髮的小女鬼。 沈折雪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当徒弟是怕挨自己的训,虽说他是挺想念叨几句,可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确定时渊这幅傀儡身的状况。 于是沈折雪抬手拍了拍徒弟的的发顶,「莫怕,给我看看你的伤。」 时渊觑着他的神色,把头髮全都拢到耳后,伸出了手腕。 「先记着,回去骂你。」沈折雪盘起腿,闭目给他看诊。 帝子降兮的列星傀儡果真是天地法宝,凭那缕秘法魂魄的灵气,时渊的伤已好的七七八八。 沈折雪确定邪流没有对他造成损害,刚松了口气,两道紫芒闪过,时渊和他腕间繫着的紫色短绳微微盪起灵气。 那是和周二剑穗连通的传音器。 于是太清宗和含山对周二的那番话,全一字不漏,落入沈折雪师徒耳中。 「师尊,片刻后他们必定会来盘问你,也许会用上搜魂术。」时渊从储物镯里摸出一块晶莹剔透如同麦芽糖般的方石。 「这是照影琉璃,可随心幻化,师尊服下它,识海中便自成过往。」 沈折雪再次感慨,这徒弟真是个行走的百宝囊。 他从时渊手里接过照影琉璃,张口吞下。 时渊目光一动,「师尊不疑有他么?此物是当今修真界明令禁止之物,一百七十年前药宗烧毁配方后,就无人见过了。」 徒弟确实有很多秘密,但沈折雪自问也未对时渊完全坦陈。 人有秘密不可怕,沈折雪不在乎这个,笑道:「你也没疑我。」 时渊怔住,随即释然般笑了起来。 「是,师尊,我并不知这些东西从哪里来,一场大病后,这些东西便装在红镯中,放在我的枕边。」 那就可能是家人偷偷给的,虽然这理由听起来实在很蹩脚。 随后他觉得自己也有必要解释一下:「你以前看过那把别长亭的图画吧,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把剑的剑魂为什么在我这里,这应该不是我的剑。」 ……这解释也很像假的。 沈折雪无奈地想。 「算了,你先休息,我去应付下太清含山的人。」沈折雪摸摸时渊的发顶。 他并未说假话。 那时候他确实非常想要一把剑,可当别长亭的魂身被他握在手里时,又不是能供他驱使的兵器。 别长亭的灵气温柔而强大,倒像一位兵器界的长辈,见小辈闹脾气不出来,只得无奈又慈爱地摸着鬍鬚亲自出场。 但沈峰主的壳子平白无故召唤出昔日含山掌门的本命剑,这其中必有缘故,只是如今却无暇去查。 * 时渊见沈折雪回来后就若有所思,以为他在太清含山那里吃了亏,焦急道:「可是照影琉璃出了岔子?」 沈折雪示意无事,「可能捏造记忆这档子事,总难免要头疼一会儿吧。」 搜魂术毕竟还是以外力强行读取记忆,即便是假,多少还是对他有些影响。 第27页 沈折雪总觉得在被点住眉心的那一瞬间,一些零碎的片段在识海中闪过。 那也许是被保护在照影琉璃假象后,潜藏的属于沈峰主的过往。 他寄居在沈峰主的身躯里,记忆呈现也是第一视角。 识海回忆中,他似乎身处在一处山巅。 那山高耸入云,山下云雾翻滚,一轮刺目的红日自东方升起,穿破云海升入半空。 霞光未明,怪相横生。 红日中心竟慢慢变成深黑色,如被溅上大点墨汁。 即便是天狗食月的天象,也没有这般古怪的食法。 沈峰主似乎受了重伤,在沈折雪的眼里,撑在地上的那双手没有一块好皮,关节处甚至已经见骨,伤口缝间尽是砂砾细石。 血滴滴答答地浸湿地面,也许是他呕了血,一口血喷下去,便将右手握着的剑柄染地鲜红。 可还没等沈折雪看清那剑的样子,画面由此变暗。 再一转,地点变成了一处湖心亭,亭中浮动着浅淡的冷香,四周皆是雪白。 深冬寒湖,雪花落在亭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反倒衬地天地间愈发的安静了。 沈峰主在用灵气温着茶,似是在等什么人。 这一画面持续了许久,久到好像那要等的人,永远也会不来。 这两个片段前者血腥无比,后者又静谧悠远,实在叫沈折雪摸不着头脑。 这些记忆必然刻骨铭心,但目前沈折雪有再多疑惑也得不到解答。 眼下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如何走出这个廊风城。 时渊有意与他说话帮他分心,「师尊,昨夜天空异变后,映在天空中的廊风城,似乎与我们经过的廊风有所不同。」 沈折雪果真被他吸引,「何处不同?」 时渊面颊微红,指了指沈折雪的袖袋。 沈折雪向里一摸,摸出团白纸,展开便见纸上潦草画了张地形图。 「什么时候放进来的?」沈折雪奇道。 彼时时渊刚刚将所见描画在纸上,便被余庭推了出去,挣扎间他将纸团塞进了沈折雪的袖袋。 时渊答非所问,慢慢坐起身,解释起这张图的含义。 「当时距离太远,我并未看得太清楚,但当我们经过一处高台时,恍然一眼,天空中倒映出的廊风城没有活动的影子,也没有被那些怪物破坏过的建筑。」 「而后我便留心去看,这是我看见的天幕中廊风城的大体布局……」 当时众人满心都是保命要紧,血色天幕相比于城中的混乱已不值一提,时渊却分辨出其间异样,还强记下天空中城池的建筑分布。 沈折雪对这孩子实在是刮目相看。 仔细看过时渊图中建筑物的位置,乍一眼似乎与白日并无差别。 但似乎有哪里不对。 「……左右相反。」沈折雪将纸透光,「所有建筑都是反的。」 他们客栈右边是家酒楼,在时渊的图中却位于左方。 时渊紧接从储物镯中拿出一本南界版图详考。 两相对比后,他们发现除了主要干道未变,地图上的廊风城,与他们所处的这城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这本详考编订于八十年前小天劫后,小天劫使廊风城几乎被夷为平地。」 他们都并非廊风城的居民,太清含山更是从未造访过这座城。 修士灵法探道,几乎不存在迷路的可能,他们外出也就不会随身携带地图。 只要是熟悉廊风的人,一眼就能发现这问题。 偏偏为难的就是他们这些新人。 至于白日黑夜左右的变化…… 沈折雪脑中闪过一种可能。 「大规模的幻术无非是水月镜花和画地为牢,其余变化无非在这两种基础上改造,核心却不会发生突变。」 时渊明白了他的意思,「排除了画地为牢,师尊讲过水月镜花以真实的场景为依据。」 像这种夜里大杀四方,白天安然无恙的幻境,本身就有违阵术幻法中「因果相扣」的原理。 昨夜他们遇到的东西实在古怪。 更奇怪的是,在发生那么大动静前,城中人都凭空消失,毫无理由没有过程。 这个幕后人是如何逃避因果的? 沈折雪勾画着图上的地形,「这也许是一个叠加的阵法,如同一个沙漏,沙漏里装了一面镜子,把廊风城復刻了一遍。」 只是他们在不知不觉间掉进了沙漏的下半部分,以入夜为沙漏翻转的信号。 他们在这边九死一生,沙漏另一边的百姓依然安睡。 双重幻境必有唿应,沈折雪立即联通周二,将他们的这个推测告知了裴荆。 他们要先确认,此时的廊风城所处于什么样的时间点上。 很快,外出调查的太清含山修士带回了不同的消息 裴荆走进客房,面色严肃地对他们二人道:「现今的廊风城,是修真纪年的平清三十三年岁终的最后一天。」 「平清三十三年冬。」 沈折雪心下一跳。 难怪他们没察觉时间上的异样,阵外季节也是冬天,季度吻合,掩盖了年岁的问题。 而裴荆口中的这个日子,对所有修真者们都不会陌生。 修者界向来以大事件为更变年号的分水岭。 平清三十三年十二月,是这一年的尾声,也是「平清」这个修真年号的尾声。 第28页 因为在这一日,仙庭未能泄空的邪流再度倒向了人间。 魔界、妖界、人族南界为其流落口,无数生灵淹没于滚滚邪流中。 ——是为「小天劫」。 「所以昨天我们的经歷,很可能就是小天劫那天发生的状况?」时渊凝神,「但由于我们又掉进了叠加的幻境中,那个小天劫就只针对我们几个?」 「这是不是一个『阵』?」冷文烟疑道。 她哥哥冷文疏就是个阵修,在兄长的耳濡目染下,冷文烟多少也知道些基本原理。 幻术辅以阵术,威力会几倍增长。 含山等人还是一头雾水,冷文烟便飞快地和他们讲清,听罢这番推测,连余庭都脸色微变。 「所以,我们在一个精通阵法幻象的阵修手里?」 这么庞大的幻象所匹配的大型阵法,那该如何可怖。 而含山也分享了他们的发现。 他们走街串巷询问了当地志怪,都听得了一个大同小异的传说。 「传闻,此地有一邪修,名为山鬼,还颇有名气。」 「山鬼?」沈折雪下意识看向帝子降兮出身的秦姑真,太清宗的诸位也同样朝她看去。 在修仙者的概念里,山鬼是一套帝子降兮的法术。 「不是。」秦姑真摇头,「这个山鬼,是一个廊风的传说。」 她嗓音清冷,「帝子降兮曾因讳派人查过,在宗门记录中,山鬼是一个人、妖、鬼的混血修士,大乘修为,在小天劫前,他曾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后来城破人亡,此人便不知所踪。」 此时裴荆看了眼外面的天,道:「快入夜了。」 听到将要入夜,修士们不约而同屏住了唿吸。 昨夜的经歷,实在是过于刻骨铭心。 好在吃一堑长一智,众人早已有了准备。 就连沈折雪捏碎了那一袋灵息石,因灵气过载而浑身发热。 裴荆布置起今夜的行动。 走魑本身战斗力不强,他们需要随机应变的是最后黑旋涡,不至于沦落到昨夜逃跑不及的困境。 「诸位可曾留意昨夜廊风城的地形,或是邪流倾倒的范围?」 修者们面面相觑,时渊便道:「我还记得。」 话罢他在地图中圈出了一个范围,同时点出其对角最远的地方。 ——西城门。 「那就出发西城门!」 两宗弟子就要快步离开客栈。 含山的厨修看了看大家,一捏拳,似乎想要挤到前面和余庭说话。 孙凉心烦意乱,反手推搡了厨修一把,还斥他冒失。 谁知几句过后,那生得人高马大的厨修竟是当场哭了出来。 「你怎么回事!」孙凉见他嚎啕大哭太过丢人,刚要用禁言术让他停下,冷文烟出面阻止道:「等等,这位道友,你要说什么?」 厨修哭的狼狈,简直泣不成声了。 「我……刚才我进来,那个站外头的客栈小二对我说、说『客官里面请,想吃什么要什么,吩咐着就是,我们的房还多,几位仙长上去』。」 孙凉觉得好笑,「你疯了?这不是每个小二都会说的话?」 「可是——」 厨修哭得打嗝,「可是我那时候是一个人进来的,哪里来的『几位』?」 此时厨修身后的另一名修士也怯怯说:「我、我可能是看错了……我方才好像看到了何安师兄了。」 「何安是谁?」孙凉不耐地问。 「是……」那小修士有些结巴。 「快说!」 含山的小修士哆嗦道:「是昨天那个死掉的阵修啊!」 第11章 阵修 「胡、胡言乱语!」 孙凉厉声反驳,却没了方才的底气。 「那个何安在哪,你让他出来!」 就像在回应他的质问,客栈外传来重物坠地的一声巨响。 「砰——」 纠缠着木柱篷布倒塌的声音,熟悉地令修士们心尖发寒。 余庭嫌孙凉聒噪,抬眼望向楼顶,「那你去看看啊。」 孙凉当即就软了腿。 「不中用。」余庭淡然道:「先去西城门,此事明日再议。」 有太清宗弟子要来带上时渊,却被沈折雪婉拒了。 自己的徒弟果然还是要自己带,昨夜事态突然,如今他这当师尊的灵气足够,便不会再让危机重演。 他将时渊背在背上,随修士们一同奔去西城门。 时渊双手环着他的脖子,稍贴近了他耳边,轻声问:「师尊,太清三十三年的十二月末,此人反覆轮迴这一天,究竟想要什么?」 客栈小二重复的邀客,復活又再度跌落的阵修,循环往復的太清三十三年的这一天…… 这个疑问环绕在所有人心中。 不论这个幕后黑手是谁,他的意图到底为何? 妖物设下幻境陷阱是为吸收修为灵气,心魔幻境是为淬鍊心智或借慾念杀人。 但凡设阵化幻,皆是为了针对入阵者。 可是这个幻阵与众不同。 如果是针对外来修士,且不说被丢进来的修者熟不熟悉廊风城,只要活过了第一夜,这些讯息轻而易举都能获得。 「此人冒这么大的险,甚至可能泄露『虚像』踪迹,到底想要做什么?」 按照阵法原理,幕后阵修不论身处何地,一旦阵法灵力负荷过大,这人的神魂虚像都会随之进入灵阵中,充当阵法转化的枢纽。 第29页 这般大的阵,若是有元婴阵修误入,以阵对阵,甚至可能直接让对方显形。 然而对方依然一次次在幻阵中,固执地再现毁天灭地的场景。 「算了,先看看夜里有什么线索。」沈折雪颠了颠时渊,让他抱紧。 西城门近在眼前。 天空再度铺满血色,通体漆黑的走魑在街道上拥挤行走。 「这些东西好像并不是只把我们当攻击对象。」沈折雪站上城墙,向下眺望。 走魑们早已发现他们的踪迹,也是追了一段路,被高耸的城墙堵住前路后,在下面茫然地爬了几次,游荡他处去了。 时渊忽而对太清宗的乐修道:「仙长,可否请您吹奏一曲?」 乐修一愣,裴荆立即明了时渊的用意,颔首道:「吹,用灵力吹!」 乐修不明所以,还是听师兄的照做了。 已沦为普通仙器的玉笛横在乐修唇边,清乐悠扬,蕴纳灵力的曲调向四面传开。 这玉笛是上品法器,可惜灵气全无,一曲下来,也仅有声音大这个特点。 曲毕,那乐修羞的满面通红。 旁的曲绕樑三日,威慑邪氛,他的曲子声大如钟,要不是城中没人,老百姓都得跳起来骂他扰民。 沈折雪站在时渊身侧,观察下方,「它们没有听觉,很可能连视觉都没有。」 他不动声色隔开时渊和余庭的距离,接着说:「是灵气,这些东西只追踪修士的灵气。」 冷文烟绞尽脑汁在想兄长以前给她讲过的阵法原理,「它们是要拖住我们?可是只要站的地方够高,它们也照样上不来,要是选这些东西作为守护阵法幻境的附灵未免太弱了……」 「等等!」冷文烟一拍掌,「我好像记得有一个术法,能查看幻境中的灵气分源和叠加范围……含山那位秦道友,你能用么?」 秦姑真没想到冷文烟会点名到自己,柔声道:「可以用,但这么大的幻境,分流必然密如蛛网,叠加也是层层覆盖。」 冷文烟是个阵法的门外汉,平日听兄长的讲解也是挑喜欢的听,其他的都左耳进右耳出。 其实只要再多懂一点阵法的修者,都不会问出这种问题。 而哪怕什么都不懂,含山弟子也是秉着不问不言的规矩,故而全没有多说。 但冷文烟毕竟是太清宗的大小姐,秦姑真在余庭眼神示意下,纵容了她天真的发问。 「好罢,我试一试。」 她向前一步,依旧是帝子降兮的手法。 灵线交织繁复,十指轮转,指节间流动着黛色的光华,是极为华丽的起势。 余庭凝视着秦姑真。 时至今日,他还是会为她这施术时的风华惊嘆。 当年他救秦姑真一命,倒叫此女芳心暗许,却是落了一段孽缘。 帝子降兮原有意将秦姑真当做下一任湘君培养,而湘君需要作为帝子降兮内的护阵命君,用一生守护帝子降兮地下的那座封邪大阵。 偏偏她贪恋情爱,始终不肯接位。 上任湘君亲自为她请卦,秦姑真抵死不认卦文结果,最终叛出师门,投奔到余庭这里。 余庭也许曾确实为此女动心,但一是因为她那时初出修真界,被帝子降兮养的有些不谙世事,实也可爱,二则就是她这一手好本事。 假如含山和帝子降兮再添一桩姻缘,他们奈何不了那个镜君,还不能拿捏这女流? 然而此女叛宗,帝子降兮便禁去她从前习得的帝子降兮内门功法,只留下些外门术法防身,还革去她弟子身份,永不认回。 这之后,她的爱慕于余庭而言也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秦姑真一声清呵,灵息过处,勾勒出了密密麻麻千万条灵气分流。 这些线是幻境中构成来源,偌大幻阵,哪怕一草一木都会牵出灵条,织得人眼花缭乱。 提出这个方法的冷文烟也不觉得难堪,心里佩服帝子降兮果真名不虚传。 「多谢你。」冷文烟向秦姑真致谢。 秦姑真有些意外,原来太清宗的嫡女并不如传闻中那么蛮横。 道了谢,冷文烟正要和裴荆再交流两句,却见裴师兄望向远处,面色骤变。 冷文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勐地一沉。 「那个圈的图案……」 冷文烟也白了脸,颤声道:「是疏哥哥的阵?」 修士视力极佳,待到太清宗那群师弟师妹们看清远方青色的阵圈后,轰然炸开了锅。 听他们的意思,远处的青色阵图是由太清宗掌门亲子,冷文疏所画。 而此人竟早就下落不明了。 含山诸位奇道:所以冷三秋这个老匹夫无情道又遇瓶颈,开始对大儿子下手了? 要说冷文疏在修真界也算有过几日名气,他身为太清宗宗主的长子,出生年正逢邪流洪灾,其母灵气受损,波及腹中胎儿,因而这大儿子出生时就气息微弱,凭藉灵草仙药才捞回的一条命。 命虽保住了,却落了体弱多病的遗症。 太清掌门宗主之子是个废物,这便是他的「名声」。 冷文疏长年隐居太清宗静养,娘胎里的毛病让他根本受不住洗髓塑体,所修习的不过阵法一二,还多是护守防御之用。 不过不论修为如何,每一个阵修都会自身标志性的一种图纹。 第30页 沈折雪曾见过冷文疏的阵形,青光鸾鸟,山河荆花,望去极其绚烂。 「文疏公子可是失踪了?」余庭思绪急转,状似关切道:「可是与廊风有关?」 这便是一句废话。 冷文疏本人并不重要,但他的父亲是太清的宗主,一举一动总是和太清宗脱不了干系。 冷文烟如何想不透这点,索性直白道:「我兄长便是在去接廊凤世家的后辈才与太清失去联繫,他也定是陷在了此阵中。」 余庭听了她的答覆,不置可否地笑笑。 倒是秦姑真念着:「苍鸟群飞,孰使萃之。灵阵唿来——」 她单手一招,远处巨大的青色图阵朝他们飞来,被秦姑真收为碧玉大小,浮于掌上。 冷文烟没工夫和余庭争辩,她对着那青阵急切问道:「能不能靠这阵找到哥哥的位置?」 秦姑真避开余庭冷然的目光,「如今我是不行了。」 含山的孙凉发问:「可是冷道友既然阵法还在,至少能有气息在这,可我们方才那么大动静,昨夜也是跑了半个廊风,他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们?」 他问的刁钻:「那是你们太清宗的公子啊,不可能看不出自家宗门的修士,他不肯出来,还是已经不能……」 「不可能!」裴荆眉头紧蹙,语气肃然。 一个大多数时间都在用阵防御庇护的阵修,凭空画出一个这么大的阵图,难以想像他经歷了怎样的灾难。 秦姑真沉默稍许,道:「不会。」 只是她的神色未有放松,「此阵残存的灵气尚是充沛,假若他被移去了其他幻境,这些气息也会消散,他确实与我们同属一个阵法之中,而且还活着。」 顿了顿,復又寒声道:「活在这里。」 阵法还在,至少证明冷文疏不是死了,但看那位何安道友,这「活」也实在有太多的「活」法。 他们昨夜那般大唿小叫,冷文疏就算是惧怕邪流,也可以用不同方法向他们传递自己的身份信息。 而他没有做到。 时渊却捕捉到一个细节。 他视线移转,正撞入沈折雪眼中。 他们想到了同一件事。 这夜晚中的廊风城内,除了他们这群修士,也就还有…… 时渊抿了抿唇,「我在夜里也用血测过魔气,我以为宁朝他们不在这里。」 城门下的那些走魑不属于此间任何物种,它们没有身份、没有种族、没有面目。 沈折雪按住时渊的肩,低声道:「镇静。」 他整理了思绪,转头问秦姑真:「秦道友,一个阵法有三个条件,太初灵力、核、生灵力,那么其中是否有一种循环阵,能让阵中人充当生灵力?」 众人这才注意到沈折雪这一存在感低微的凡人。 「你是阵修?」秦姑真听他一连串阵法名词,反问道。 沈折雪摇头,「教书匠看得东西多,只能纸上谈兵,我没有怎么用过阵法。」 其实是不常用,因为阵法来的太慢,不是很适合逃命。 帝子降兮教秦姑真以术法为多,她本人就是自学成才,对此也是见怪不怪。 她答道:「没错,是有这种阵,幻术时间范围有限,便一定要用到阵。一个完整的阵法需要太初灵力作为初始动力,而生灵力则能维持阵法运转。」 低头看向手里冷文疏的青色圆阵,「像是这个,没有生灵力的维持,只能呈现出阵法的形状,而不能有相应的作用。」 时渊懂了沈折雪的用意,「先生的意思是,这位冷仙长或许并不是要真正去用这个阵防御?」 秦姑真闻言,倏然如醍醐灌顶,她面色如水,将手中的青阵寸寸放大。 等到那阵圈足有一人高时,她仔细端详了灵圈边缘的花纹,分辨许久,喃喃道:「他留了话……」 裴荆紧攥着手里的剑:「他说了什么?」 秦姑真审视半晌,茫然地抬起头,道:「他说,碎片、以力破之。」 ——碎片。 ——以力破之。 冷文疏擅长庇护阵法,他一反常态画出这巨幅阵图,又匆匆刻下这些话,可以想像当时所处的不利局面。 这或许是一个文弱阵修孤注一掷,留给后来人的线索。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时渊:师尊,我们不是个修真剧本么? 沈折雪:莫方,快要修真了,师尊带你做《五年修真三年得道》好不好? 第12章 碎片 「碎片,还以力破之?阵修能不能说句明白话?」 好不容易得来的信息如此语焉不详,他们一时半刻也猜不中冷文疏的话意。 可时不待人。 转眼间,天空中的黑色旋涡已停止了转动。 修士们严阵以待,昨夜噩梦再度重现,邪流倾倒人间。 裴荆一声令下,众人纷纷外放灵气,一扇金色光屏在城楼前立起,灵光流转,照亮血色夜幕。 他们所在的西城门距离旋涡最远,邪流淌至此处多为细支分流,灵屏主要防御的还是弥散的邪雾。 灵气屏障消耗巨大,恐难以持久支持。不过好在他们早有准备,炸了几件随身法器,换出了灵息做储备。 这么做虽算是暴殄天物,特殊时刻也只能忍着肉疼保命要紧。 第31页 有了较为充足的准备,漫长的一夜总算能平安度过。 年轻的修士们气空力尽,互相搭着肩膀走下城头。 这般耗损终非长远之策。 法器有用尽的一天,每日透支灵气对修士来说也是自损根基。 在这幻境待得越久,危机越多几分。 东方浮起亮色,冬日清晨的风凉得刺骨。 沈折雪回过头,所见廊风城外依然大雾瀰漫,白茫茫渗着寒意。 雾行迷津,布阵人将这座城池制成了牢笼。 城下的走魑淡去身形,如同夜露蒸发在了初生的朝阳中。 白天的廊风城热闹了起来,赶早市的百姓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些衣衫同色的修士。 路过的百姓里不乏修为高深的修士,可他们活得如同凡夫,还笑着对身旁儿女介绍说,青衣的是太清宗,红衣的是含山。 沈折雪心中生疑。 这些人究竟是平清三十三年的投影,还是真正被拘在此间的魂魄? 秦姑真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昔日小天劫后,廊风地界差不多被夷为平地,生灵死伤无数。 时至今日修者们还是不知被邪流没顶后,那人会有怎样的体会。 因为经歷了的人,都没能活下来。 一击必杀,魂飞魄散,连夺舍机会都没有。 可眼前若是投影,他们停滞当年,与入阵的外界人本不该有交流。 如此灵动的人影,唯有灵气捏骨,化形再造。 逆时和捏形是两种背道而驰的术法,既然能还原过去,何必再多此一举,捨弃原有的影像,徒然浪费灵气。 她攥紧了袍边,不安的感觉愈发浓重。 帝子降兮不敢说阵法精通,但参透因果卜算天机,于玄道变化最是敏锐。 天下阵幻机关的衍化参照莫不出自帝子降兮,如今这阵却处处透着古怪。 众人不敢多歇,调息片刻后,立即三两结伴去城中打探消息。 这一次,含山弟子收穫颇丰。 他们顺着山鬼的线索,打探出了一桩风月案。 「山鬼曾与一名修者互生思慕之情!」 据说,那位修者是廊凤世家的大少爷,幼时与山鬼结缘,不惧其丑陋外表,与山鬼引为玩伴。 再后来日久生情,互通了心意,天地为证结成道侣,留有一段佳话。 从古至今这些风月佳话其实都大同小异,可这个故事在他们这些入阵者听来,那真是白捡的凭证。 众人苦闷了这两天,还险些丢了命,早就想寻个话头念叨念叨。 「你说他和廊凤家的少爷好上过?好傢伙,那廊凤世家小天劫后就只留了几个人,他相好肯定是没了!」 「搞不好就是这邪修弄出个幻境,想和老情人重温旧梦!」 「……这别不是有仇吧,天天重温毁天灭地的旧梦?」 「万一人家是想救道侣也说不定,可嘆痴情女儿,如此糟蹋我们。」 「那我就想问问山鬼她老人家,这姑娘是觉得自己能单手挑翻仙庭还是一脚五个渡劫?要不要这么狠啊。」 「咳咳咳,注意来,这个山鬼是个男修士,不是痴情女儿是痴情男儿。」 「管他男的女的,他断袖他骄傲嘛?他骄傲为什么要折磨我们,单身修士没有活路是吗?!」 激烈抨击下,在场单身修者似乎都接受了山鬼是罪魁祸首的可能。 他们严厉谴责将自身情爱变为大家受罪的行为,表示如此还不如去修无情道快活。 「呃,为什么要修无情道,我和我的剑过一辈子不快乐么?」 ……猜想在一位剑修的疑问中结束。 众人唾骂了一阵山鬼后,好几人出现了灵气耗竭的症状,便不得不选择回房修养,还有力气的人则接着去城中探寻。 时渊三人因顶着凡人的名头,被裴荆关在了屋内,让他们翻阅地方史传,找寻线索。 沈折雪坐在椅子上撑着头,回忆读过的阵法典籍。 他不明白,那阵修到底是有多想不开,整这花里胡哨的阵法,杀伤力又如此不堪。 时渊则真的在翻阅请店小二搜罗来的地方史传志怪,他翻书速度极快,纸张细碎的摩挲声不绝于耳。 「师尊,你看这一段。」 时渊手上一停,将一本册子递给了沈折雪。「这本书写的山鬼,似是与百姓所言不同。」 沈折雪一疑,接过了书册。 那册子薄薄一本,编撰者只字不提邪修一事,只写山鬼是一位隐居山野的散修。 「本相丑陋无比,元婴后重塑外形,因自幼孤僻不喜见人。改头换面,仍多隐于山林。」沈折雪默念。 在这本册子里,混血修士似乎并没有作恶,甚至还会帮迷路的樵夫引路,寻走失的孩童。 他时常坐在树梢上吹笛唱歌,人们听了他的歌,又见山中飞鸟走兽循声而来,便给这散修起了个山鬼的名号。 沈折雪读罢薄册,道:「还是要出去探查啊。」 说话间沈折雪捏掉几枚灵息石。 他灵气恢復地慢,耗损却大,终究不是自灵根而出的灵力,这般无止境的耗费,每天都让他觉得在烧钱。 周二还是习惯性靠在墙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折雪注意到,自从这周二看见帝子降兮那位道友施术后,便有些心不在焉。 第32页 但两人看着又不像以前认识。 还是时渊多提了一句:「周大哥,可是那位道友有何不妥?」 周二否认,「没有,只是看她的术法,想到一位故人罢了。」 语气颇为平淡,眉目间却夹着几分疲倦。 他捏了捏鼻樑骨,取来架子上的手帕,浸了水擦脸。 时渊转而对沈折雪道:「冷文疏仅留下两个模稜两可的词,师尊如何看?」 沈折雪沉吟: 「他显然就是要我们强行打破幻阵,那便意味着这阵已经不能找到寻常方法破解,要么用灵力对沖打碎幻境,要么直接去找施术者的虚像,灭魂破阵。」 「虚像」是所有幻象类阵术的命门,可既然是一击致命的地方,必然不会被轻易找到。 在千万种有记载的阵法幻象里,成功找到虚像的案例只有十九个。 更多则是用庞大的灵力直接突破,或高境界的阵修以阵对阵,撕开幻境。 「冷文疏不是莽撞的人,他是发现了什么才做出如此判断,又凭什么认为后来人可以找到那个阵修?」 「那碎片是何意?」周二在水盆里拧着手帕,「是说我们要找到一物的碎片么。」 事实上这个思路也是含山太清宗再次出门调查的目标。 不论是什么东西的碎片,前人比他们要有想法,总好过一头雾水地乱寻。 沈折雪想不通冷文疏的深意,他放下手里的灵息石,习惯性用手试了试时渊的额温。 时渊翻书的动作一顿。 ……如何都瞒不过师尊。 他索性坦然道:「列星傀儡说到底也是法器,夜里时,同样是在被削弱。」 起初仅是身体发凉,紧接着四肢僵硬,灵活度远不如白日,进而唿吸困难。 列星曾是最接近于天道法则的神器,总不至于让时渊和兵器一般变成死物,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终究是藉助外力搭出的一具傀儡。 当沈折雪背着他时,时渊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之间的距离。 哪怕他们贴的这样近,依然像是隔了很长的一条道路。 这条道便叫作生死。 想起昨夜,时渊面颊微红,他于失温和麻痹的煎熬中,闻到了沈师尊身上的气息。 像是雾中草木的淡香,亦或是雪满山道后在空谷迴荡的风,携着野梅与霜雪的凉意。 时渊不知为何会有这些联想,但他确实想到了这些东西。 都是自由的、蕴藏着微弱生机的事物。 他并不知晓沈师尊是何种灵根,事实上连沈折雪本人都不是很清楚。 也许是水木之类的双灵根,总之不会太坏,也不会太好。 不论是水还是木,沈师尊的到来,带给了时渊一些不一样的感觉。 那或许可以被称之为生的盼头。 在某些时刻,时渊确实非常地想活。 然而随着列星的失灵,烙印在神魂中的铭文变得灼烫。 那朱红色的铭文封印时时刻刻在提醒他,希望脆弱的像是落在春日溪水中的雪花,不合时宜,也本不该出现。 沈折雪掌中散着灵气,他也不确定自己的灵气对时渊有没有用,但既然能净邪流,也许比灵息石里的要强点。 时渊任师尊传送灵气,片刻后笑道:「已无事了,我们去寻碎片的线索,早日回去,师尊还有许多书未讲完呢。」 周二此刻也意识到时渊的身体状况,这孩子比其他人在这个幻阵中能待的时间更少。 他心下窒闷,随手擦了把脸,面颊忽感一痛,「嘶——」 他从手帕中抓出一颗金石状的颗粒。 那颗粒卷在手帕中,稜角锋锐,在周二眼下划出了一道深口子。 「上些药吧,幻境中还是少见血。」时渊取了储物镯中的药瓶。 血液含灵,可做媒介使用,在未知地域内更需谨慎见血光。 伤在眼下,周二将那颗粒用手指捻住。 按理说他虽经脉堵塞,体质却未改变,客栈里随便一颗石头就让他见血,本身就不大正常。 然而这石头又好像就是块普通坚硬的石头。 周二要去找镜子,房间里来回走了几趟,都不得见。 「奇了,客栈不配镜子,这是天号?」 时渊浑身一震,目光在半空与沈折雪的视线相撞。 「……镜子?」 沈折雪快步走到桌前,取出笔墨,「之前我们说,廊风城随着白天黑夜在翻转,但可能真正运转模式并不是这样。」 时渊拿笔在纸上画着,「我们只想过这是一个幻境的两个面,但假如不是呢?」 假如有人不断复制着廊风城,每一座城的白天黑夜相连,在同一个时刻,就有非常多的廊风城在经歷白天黑夜。 死去的人还活着,活着的人碰不到面。 就像打碎了一面镜子,每一片碎片都映照着一个廊风。 「这也就解释了冷文疏和我们不在一个幻境,但他的阵图依然存在。」 碎片再多,终是来自于一块完整的镜子。 「冷文疏是在提醒我们,幻境根本破不出去,是因为整个幻境比我们想的要大。」 时渊停了笔,「这是一个碎片串成的链子。」 沈折雪指着时渊所画的长链,抓着时渊的手补上一笔,「冷文疏是在告诉我们,碎片已经太多了,这个幻阵已经大到足以……」 第33页 ——足以威胁修真界灵气平衡的地步。 「三位道友。」门外突然传来冷文烟的声音:「请楼下一议!」 沈折雪打开门,「你们发现了什么?」 冷文烟似乎是跑着回来,她面颊泛红,神色焦急道:「是铜片和琉璃片,百姓的肚子里,都有这些碎片!」 -------------------- 作者有话要说: 不用管原理了,就想像主角们是一群仓鼠,被困在仓鼠球里,必须跑啊跑发电,而这个球转越快、越转越快,然后…他们就飞起了。) 跑剧情后的小剧场。 採访一下那些年被天道坑了的修士们。 沈折雪:别问,问就是太清宗里说千年,听取蛙声一片:孤——寡——! 时渊:别问,问就是满级号回新手村,啥都没了只剩下钱,抱着当年攒的天价聘礼默默流泪。 周二:别问,问就说媳妇跑了头上还多了点健康色呵呵楼上的凡尔赛。 相饮离:不要迷恋爷,爷爷只是个传说。 严远寒:(太清宗寡夫一号拒绝发言) 第13章 诱敌 在人肚子里发现碎片,实属意外。 洗净的琉璃铜片摆上木桌,含山太清宗的修士们脸色各个难看。 他们自问修道以来手里也有几条性命,却从来对平头百姓下过手。 何况法则颠覆以后,无端的杀孽成了修者界最不该沾染的因果,幻阵中人虽算不上活人,死的却是逼真无比,不免令人心悸。 余庭打量着泛着寒气的碎片,问道:「何人腹中发现?」 孙凉答:「是家买馄饨的,一家三口,我们路过时老闆娘请我们进去坐坐,然后……」 那老闆娘家的孩儿不过十三四岁,见这群修真少年丰神俊朗,自然心生欢喜,盛好了热馄饨热情地招唿他们。 修士们没有闲暇去吃,又见这些幻像鲜活灵动,心里不知怎的滋味,便拱手谢过,匆匆离开了。 可他们走出不远,意外就发生在瞬息。 「轰——」一声轰然巨响,伴随从天而降的红影,摊架斜倒,重重的木架牵扯着篷布整个歪倒。 路人尖叫着跑开,血汇成溪流,蜿蜒着流淌出来。 砸下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那位死而復生的阵修何安。 孙凉指着秦姑真,尖声道:「是她!我追上屋顶时,她就站在檐边!」 秦姑真平视在场诸位,言简意赅道:「何安已成『讷附灵』,我尚未靠近,他就自己掉了下去。」 见众人迷惑,沈折雪出面解释道,「附灵是阵修在阵内驱策的灵体,讷附灵是最愚笨的一种,只会不断重复死前的情景。」 「这个我们可以证明,秦师妹她并未动手。」厨修和几名含山小弟子站出来作证。 余庭不想听这些人的证明,追问道:「后来呢?」 秦姑真不言,厨修就替她说:「后来我们把那一家三口拖了出来,但人已经……」 时渊站在沈折雪身侧垂目。 日夜復刻,场景重复,他完全能想像当时情景。 含山的阵修何安在坠落时下意识运足灵气向地面轰击,想藉助反力让自己稳住身形。 夜里地上都是走魑无所谓,但换到了白天,光是这一股灵气,就足以让地面三人毙命。 光天化日下发生如此惨案,三人横尸也无人敢去收拾,彼时裴荆正要上前用篷布遮蔽住他们身体,却听身后冷文烟疑道:「那是什么?」 血肉中的碎片在光下闪闪发亮。 如今这些碎片就平放在修士们面前。 医修冷文烟最有发言权,她道:「三人腹中皆有锐物,且喉部有明显划伤,其中一人胃内大量出血,结有血块。」 她一改平日的风风火火,沉声道:「这些人根本不可能活的下来。」 「冷师妹啊,都时序倒转了,他们早就……」乐修用笛子敲敲脑袋,「但他们吞刀入腹,是想做什么?」 沈折雪道:「他们也许吃掉了城里的镜子。」 他将客栈中无一镜的发现告知众人。 裴荆听罢立即遣弟子去城中问查。 半盏茶后,太清弟子逐个回返。 偌大廊风城,不论是脂粉店还是家具铺,竟都没有一面镜子。 其中好几家店铺还是春祁的分店,向小二问起要买镜子时,也只是说没了货。 「他们把镜子打碎,吞吃碎片,这难道不是违背常理的行为么,正常人谁会这般自残?」 冷文烟迷惑不解。 沈折雪寒了声,道:「他们既然要重复太清年的某一天,要么在那一天所有人吞片自尽,要么这些人……」 他攥紧衣袖,「真的是由人魂炼化而来。」 非我界物,多节类人,凝魂塑体,游于昏夜。 这个「魂」,可为自然运气,草木之灵,飞禽走兽,亦可为人生魂。 「人魂炼阵,这是邪术。」裴荆思忖片刻,「他们行事古怪,难道在进入幻境前,还留有意识?」 此言一出,在场修士皆是嵴背发凉。 沈折雪深吸一口气,「若猜测不错,各位可回房查看,客栈巾帕中是否藏有锋锐的晶石?」 众人纷纷跑去屋里查看,果不其然,整家客栈里绝大多数手帕都藏了尖利的晶石。 第34页 修者们并不需要像普通凡人那般日日梳洗,手帕棉巾也都是搁置一旁当摆设。 余庭与秦姑真关系已僵,心下烦躁,便对沈折雪,「这位沈道友,看起来你亦懂阵法,可否请你来讲。」 沈折雪猜到他的用意,心说你丢我徒弟我还没和你算帐,这倒是自己先既往不咎了? 但大局当前,先离了这个幻阵,以后有的是时间来计较。 他摊开图纸,道:「如图所示。」 「这个幻阵结构复杂,此阵修通过某种方式,重新復刻了太清三十三年小天劫的那天。」 「我们作为入阵人,只能享有幻阵的白天,到了夜里,就将廊风城的建筑物投射,搭出一个虚幻的台子。我们经歷小天劫,真正夜里的廊风城就能安然无恙。」 乐修问:「有人想保全廊风城?」 「不对。」裴荆摇头,「我们掉进夜里之前,百姓都闭门闭户,这本就反常。」 符修对灵体比剑修了解要深,余庭摸着下巴道:「有人在控灵。」 控灵控鬼类似,鬼打墙便是一种。 沈折雪暗嘆,无用的知识又增加了。 他接着说:「以力破阵,也要了解阵法的运行原理,才能找到虚像可能停留的位置,在这个阵里,除了最初的太初灵力,还有两处生灵力源头不明。」 第一股灵力,是让黑夜白日颠倒的力量。 第二股灵力,则是让幻阵不断复制,源源不竭的灵气。 「所以文疏哥哥是发现了这一点,这才留下了他的图阵。」冷文烟道。 「还有百姓。」沈折雪看向桌上寒气深深的碎片,「他们砸掉了城中所有的镜子,还吞下了碎片。」 「不论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他们都在指向这个阵的运转基座——镜阵。」 「镜阵?」裴荆对镜阵这个称唿并不陌生。 太清宗宗门大比里,心魔考核一关就是需要藉助镜阵来实施。 为保证不出现死伤,长老只将心魔投射于设下阵法的镜中,如若出现意外,打碎镜子即可破除阵法。 「镜阵较其他法阵更为脆弱,也非常容易打碎,可冷道友没有直接写镜阵提示。」 沈折雪看了眼秦姑真,道:「镜阵需有灵器为载体,这般大的范围,我们的灵气沖不碎载体,也等不了幻阵轮迴。」 此刻秦姑真才道:「这面作为载体的镜子,是神器。」 镜类神器举世罕见。 但在帝子降兮内,有不少长老手握法镜,其中以镜君、湘君、衡君为最。 镜君与含山掌门有道侣关系,湘君又是秦姑真的前师尊。 不管有没有关联,秦姑真若是说错些什么,皆会对她不利,也会对如今她栖身的含山不利。 这也是余庭让沈折雪来讲解的原因。 「那如今,我们如何是好?」裴荆问。 沈折雪食指在纸上「虚像」二字上一点,「唯有诱敌出现,直捣虚像,强行破阵。」 「引出虚像谈何容易。」孙凉插话道:「我们要怎么做?」 裴荆心念急转,「既然我们身处白日,自然要从白日下手。」 余庭也是聪明人,他取出符篆,道:「所有人,务必要在黄昏前让廊风城的百姓全部丧失神志。」 入夜前百姓闭门闭户,依符修对灵物的了解,他们就很可能是颠倒黑白的关键。 也就是那个沈五说的第一股灵力来源。 此话一出,太清含山的弟子便意识到任务的繁重。 放倒百姓并不难,但这一招无异于打草惊蛇,那始作俑者怎会放任他们胡来? 免不了又是恶战了。 众人飞身而去,向四面八方分散。 时渊临时向沈折雪学了几招运气腾身的轻功身法,用的居然还有模有样。 他紧追在沈折雪身侧,「师尊,追踪鬼魔妖之物我有三样,其中冥盘司南足以覆盖整座廊风。」 方才沈折雪没有点破,时渊却心知肚明。 既然对方要在夜里让他们的法器失灵,如此强悍的招数,便是为了隐瞒身份。 沈折雪颔首,扬袖将自冷文烟处要来的迷粉迎风洒下。 时渊望着街巷中纷纷倒下的行人,问道:「太清含山的修士里,是有人存有异心?」 与他们同行的周二吹了声口哨,「不错。」 从他们进到这个幻阵,便遇到了遇见太多的巧合。 而最巧合的就属第一个死的人。 那是他们这些人里唯一的名副其实的阵修。 彼时所有人都在因为法器失灵而诧异,与法器断开联繫后,体内灵气难免凝滞,何安掉下屋顶,虽说令人意外,但未必完全没有可能。 可阵修自身并不需要依仗媒介。 后来幻阵重复,足以证明何安本人反应力不差。 他掉下去时还知道朝地面拍下灵气利用反力,说明他尚可运转灵气。 一个能反应敏捷,能提气腾跃的阵修,会一脚踩空把自己摔死,这本就很不正常。 除非故意有人推他下去。 偏偏先他们来的冷文疏尚且有力量一搏,可见这个阵原本并不排斥阵修。 他们这个阵修之所以早亡,也许是幻阵的主人意识到了冷文疏做了什么手脚。 故而为以防万一,对他们的阵修斩草除根。 第35页 这一点方才大堂里的修士或多或少都已想到,只是怀疑彼此,并未直言。 沈折雪嘱咐时渊道:「时渊,你跟紧我,你师尊打不过,带上你跑还是能跑一阵的。」 周二打趣道:「哈,巧了,在下也是个逃跑高人啊。」 悠扬的乐曲传遍廊风城。 太清乐修一曲眠笛睡到一大片,再一把药粉下去,普通人至少要睡十几个时辰。 而城中原本的修者则需要手动打晕,如此又耗费不少时间。 太清含山领队忌惮对方就是那个敌方卧底,互相牵制,两人同时行动。 不多时,全城寂静,再无百姓清醒。 余庭看了一眼裴荆,沉声对众人道:「时刻留心。」 夜幕,将临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一快乐呀宝贝们,假期好好休息一下,犒劳犒劳自己叭! (于是白天狂吃狂喝边打嗝边传存稿…捂脸) 第14章 意外 百姓横躺遍地,入夜的凉风穿行在廊风城大街小巷。 沈折雪望向天空,入目星辰明月一抹淡影。 平清三十三年这一日,无疑是个好天气。 几缕薄云倚风飘行,软得像是吹出的糖絮。 「他们也要过年了。」时渊低声道。 城中春祁的铺子里早早上架了烟花爆竹,门庭檐前挂好了琉璃纱灯。 而小天劫的到来毫无预兆。 沈折雪在书册中仅见笔墨勾勒,亲身经歷了,才知其兇狠残忍。 百年前夕阳隐没时,天上也是凭空冒出那样一个大洞,或还引得路上百姓驻足观望,抱在怀里的奶娃娃问着:「那是什么呀?」 沈折雪默背着书中所写:「须臾,邪流倾泻……」 修真史记载,小天劫后廊风城一城内仅活三十六人,其中廊凤世家只出来两个总角孩童。 后来这三十六人,便成了新的廊凤世家。 廊凤嫡系曾邀天下冥修,甚至不惜请出帝子降兮以歌《招魂》,以盼唤来先人魂魄,然而邪流之下灰飞烟灭,又哪里能让他们找回。 如今众人着眼于破阵一事,出去后再思索此间际遇,核实名谱,问过旧人,他们便会反应过来,这座廊风城中的万千魂灵总该有个来处。 若是四处收集孤魂野鬼倒也解释的通,可含山也曾用过搜魂术盘问百姓,布阵者能这般真切的将过往记忆一一植入魂魄脑中,前后因果紧扣,实在令人惊诧。 就连禁物照影琉璃,也不能将记忆刻画的完美无缺。 若是余庭能在沈折雪识海停留半个时辰细细查看,也必然会发现他记忆中细微的矛盾。 毕竟不是真正的人生,再如何真实,终究会有破绽。 那么如果这些魂魄真的是当年廊凤城人,修真界对邪流的认知,恐怕就要发生彻底的颠覆。 沈峰主的存在,更将是一大隐患。 时至今日,沈折雪也不能回忆起这个人到底是经歷了什么,才想要放出北方太清宗下封印的邪流。 以往不是没有被邪流吸引的修士,修真界更有过一个以邪流为尊的门派,只是很快便被各大门派联合剿灭。 沈折雪翻到相关记录时,还惊讶过一日灭一门的速度,可当他亲眼见到邪流天泄,便能身临其境的感受到这邪物的可怖之处。 裴荆安排好布置,不忘对沈折雪三人道:「三位道友,多谢你们帮忙,你们只需护好自己,特别是这位灵气薄弱的小道友,片刻后我们会全力追捕阵修虚像,恐看顾不得你们。」 屋外传来乐修清亮的笛声。 与之前仅是声大不同,此时笛声所过,一片灵息浪潮,如罩如笼,将整座城包拢其中。 同时秦姑真则施展出追踪阵。 两人相互牵制,互为监视。 此刻客栈大堂灵气嗡动,所有人屏息以待。 裴荆紧握平分破,气息收敛,把自己站成了一棵笔直的树。 时渊感受着手中冥盘司南的气息,不经意间他抬头看见裴荆的背影,一道心念一闪而过。 如果他也有机会仗剑而立,守护想要守护的人便好了。 * 少年们面上严肃,灵气通灌全身,仿佛随时都能冲出去与那阵修厮杀。 其中便包括那名厨修。 太清弟子里没有厨修,他们也好奇这个道该怎么修,之前就在恢復灵气时和他唠了几句。 那厨修虽长得有些着急,年纪其实和在座几位师弟师妹差不多,且是个直爽话多的性子,只不过平时在含山憋着不敢开口。 白日调息时,几个人一来二去聊欢了,那厨修还说:「知道你们奇怪我一厨修咋也跟出来了,不说别的吧,就凭你们老大救过我一命,我就和你们交代着,我这是求了我师娘,给她带了几年的儿子,这才能轮到这个任务。」 此话一出,含山另有几位轻声应和:「彼此彼此啊。」 太清宗的听着稀奇,他们这边接这种任务,除非是师长点名要了人,那都是定时分配的,少有自由接的任务也都是先到先得。 谁有不服气,便去打一架,哪里知道接任务需要走后门这种事。 仙庭和上修界的坍塌致使许多小秘境随之崩毁,天地灵气稀薄,宗门内不能拿到好资源,独自出门闯荡风险又大,几人合作的任务就变得格外抢手。 第36页 那厨修是想图个便捷,任务完成后还能在宗门领到灵石,运气好则还能分到法器仙植。 加上这次任务是余庭带队,含山谁不知此人惯会浑水摸鱼,虽有个孙凉时常阴阳怪气,总归为了前程。 他们两宗抢人是寻常事,像是这次出来找人,也是因为各自派出去抢廊凤世家后辈的队伍没有回来。 余庭素来不乐意和这些青年待在一起,孙凉则作为余庭忠实的拥护者,自诩下一任含山掌事,更不会自贬身份,只与余庭分坐一旁。 孙凉万般后悔,要是他事先知道此次兇险程度,断然不会为了图个方便,为了清人情,把这么群废物带出来遛。 时渊因也是个少年模样,不时会被太清的几个人拉着一起疗伤唠嗑。 彼时太清宗的乐修见他听得出神,看出他灵气低微,还拍了拍他肩膀道:「小道友,哪里不是修道呢?你再练几年,日积月累后,不定有祖师爷来摸脑门,那就真的入道了。」 厨修也贊同道:「是啊,我那时候也是迟迟不能筑基,全家都嫌弃我,最后成了厨修,那也是在同行里有名声的后辈。虽说厨修你们听了都乐,可我认了这道路,就不怕人如何说了。」 太清宗倒也都佩服起这厨修的豁达,直说以后撇开门派纷争,各自隐姓埋名聚一起喝个酒。 * 夕阳层层铺展。 今夜一改从前,没了前几日的浓红,天空上淡淡一层粉色,如美人轻薄的面纱。 沈折雪向太清宗的剑修借了一把剑,把脑中沈峰主留下的剑招一一盘过。 时渊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此刻还没有人表现出异样,冥盘司盘亦是安静无比。 乐修的笛音不绝如缕,沈折雪眼看西头红日没了踪迹,天空没有出现反常现象,而是变深变黑,甚至出现了一轮圆月。 光亮隐去,天空黑云翻卷,旋涡成形。 这才是正常的时间顺序,白天之后便是黑夜。 当年的廊风就是在黑夜来临时,毁于邪流倾倒。 他们在赌。 赌阵修是任由小天劫将这个原本属于白天的一面沖毁,还是立即出面阻止。 就在沈折雪以为阵修最终选择放他们出去时,大地突然一阵剧颤,耳边传来玻璃镜面皲裂般的碎响。 「怎么回事?!」 探妖探妖探魔的灵珠悬于半空,只要对方现身,这些珠子必然会有所反应。 可现在都这么大的动静了,这几枚珠子还是半点光亮都无。 黑夜是白日的倒影,分别属于两个小阵,对方本不可能隔空调动。 沈折雪在晃动中一惊,却见四周物体竟开始模煳重影! 乐修的笛声愈发高昂。 这是还没有找到对方的踪迹。 「我去,天上这是——」 方才还正常的月亮忽而染上一层粘腻的血红。 那红色越来越深,大匹的血绸再次铺满了天穹。 ——哪里出了错?! 这是沈折雪的第一反应,可他来不及细思,邪流瀑布已倾泻而下。 一切又再次重复,和他们到来时第一天没有区别。 可他们到底不是第一次来,就连逃跑都逃得熟练。 法器灵气流逝时,几名太清修士毫不犹豫地将法器炸开,灵气与邪雾纠葛,众人争取到了缓冲时间,飞速撤离。 沈折雪果断背起时渊,「你如何?」 时渊感受体内变化,道:「削减程度变慢了,对方灵气减弱。」 可是为什么会出错?阵修明明并没有现身,除非—— 「在那个山鬼的传说里……」 时渊与他想到了一处,「他不是一个人。」 阵法核心虚像按理不能分裂,在已知的记录中,有人利用入阵者造生灵力,有将太初灵力切成小块,却几乎没有敢分裂阵核手段的阵修。 因为那就意味着要被平分力量,整个法阵变得极其不稳定。 但如果对方有一个绝对愿意信赖的人,且那人还是个非常不起眼的小修士,分他一半的力量,令他可以在白天强行以一己之力颠倒法阵作为后手,也并非完全不可行。 即便本体受创,也要设法保住廊风城。 这实在不像一个理性的阵修能做出的事。 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信那个山鬼的故事,或者即便信了,也只是当成风月文段。 可山鬼竟然疯狂到不惜自损,也要将他们拖入黑夜。 那么除了走魑,夜里还有什么能让他孤注一掷的东西? 「我是眼花了吗!」跑在前面的冷文烟高声喊道:「城墙上——」 修士们的目的地自然还是西城门,邪流在后,他们已无路可走,唯有西城门能去。 此时入目的西城门下,已不见密密麻麻的走魑。 高耸的城墙上,匍匐着一只巨大的黑影。 黑影足有城门高,形如蜈蚣,两侧的长腿却比普通蜈蚣多出数节,也更为绵软。 虫身漆黑粗壮,将城墙占去了整整半面。 那形状,若走魑凝体,成就了这怪物。 就在沈折雪等人被邪流追至城下时,走魑「蜈蚣」动了! 它半身横扫,沖向最前的余庭与裴荆。 烟尘四起,两位带队修士被狠狠扫入墙内! 第37页 第15章 溯游 「裴师兄!」 「掌事!」 裴荆呕出一大口血,挣扎着用剑撑起身,可还未等他站稳,走就魑蜈蚣飞扑而来。 他眼前蓦地一黑! 体内灵力在筋脉间疯狂流转,平分破在逼命时刻爆发出耀眼的金光。 裴荆横剑于身前,如一颗金色的拖尾流星,架着走魑蜈蚣的攻势,再度撞向城墙。 本就摇摇欲坠的城石整个崩开,西城门霎时豁出一个大洞。 冷文烟见状,当机立断:「散开!」 前有巨型怪物虎视眈眈,后有邪流黑雾悄然而至,沈折雪在满天落石里将时渊改背为抱,几个腾起闪避过从天而降的巨石。 狂风唿啸而过,沈折雪勐地抬头,与那走魑蜈蚣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这怪物生了一双人眼。 「师尊小心!」 时渊反手丢出一把灵珠,催动灵力依次点炸,爆裂声震耳欲聋,大地震了三震。 就在此时,一道剑气从墙下沖天而起! 「是平分破!」太清弟子惊唿。 平分破不愧为当世神剑,裴荆是它所认可的主人,这一人一剑凭仅存的灵力,强行合出了太清剑诀中的至强一招—— 一柄高有百尺的虚光长剑悬浮半空。 气势恢宏,灵威无匹。 站在废墟里的余庭心知这是裴荆的最强一剑,将随身符篆全部甩出。 符篆如生灵智,围绕光剑旋转一周,便纷纷融入那恢弘剑锋中。 西城门光华璀璨,灵气大盛,恍如白昼。 裴荆念动心诀,喝道:「噼——」 走魑蜈蚣似有所感,仰天嘶吼一声,竟是数腿并缩,毫不躲避,径直朝那直噼而下的长剑撞去! 一瞬间天地为之变色,磅礴的烟浪将众人冲出十米开外。 视野被铺天盖地的烟尘遮蔽。 沈折雪将时渊扑伏在地,城墙持续坍塌,成千上万的砖石崩落,他背上被落石砸地生疼,喉咙里尽是血腥。 灵波如浪,即便不能击杀走魑蜈蚣,也勉强使它暂时丧失战力。 此刻裴荆眼前蒙着层白雾,身形摇晃,已是气空力竭。 余庭尚有余力自保,他向外退开几步,再仰头看时,那虚光长剑也已碎成了千万光点。 这气势磅礴的一招果真有用,走魑蜈蚣被噼断了一半的软腿,身体沉入地面,浑圆的腹部深深陷在地下,软腿在焦躁地扫动。 众人得以片刻的喘息。 「走魑,这东西……」沈折雪喘着气,咳掉喉咙里的沙子。 他方才在与这庞然大物对视时,看见那双眼睛瞳孔发白,根本没有视力。 走魑属性特质不变,灵气才是它辨别事物的依据。 可不能运用灵气,修真者就只相当于身体强壮的凡人,在兇勐的攻击下也是毫无还手之力。 此时走魑蜈蚣被限制了行动,众人便能飞快地便躲进身旁的乱石堆中,收敛灵息隐去踪迹。 沈折雪带着时渊翻滚着躲进一块掉落的垛石后。 空气里浮着大颗粒的灰尘,淡淡的血腥味逐渐漫开。 他眼睫颤动,看着眼前灰头土脸的时渊,「我错了……」 时渊一愣,只听沈折雪哑声道:「我只知道一味地照本宣科,这个阵……咳咳双生虚像、神器、炼魂,我就不该妄自托大……」 他和秦姑真是修士中唯二懂阵法的人,秦姑真碍于立场不便表态,沈折雪便说了这许多。 也正是因为他充当了队伍里阵修的位置,在决意时他不提出反对意见,修士们便当他默许了决策。 冷文疏的提示无疑给了沈折雪一个完美的自洽机会,从而令他忽视了在所有阵修相关书籍中,都明文规定的一条。 「如非万不得已,绝不要轻易以力破阵。」 走魑蜈蚣在奋力地扭动身躯,长毛的软腿胡乱拍打着地面,不断发出令人牙酸的爆裂声音。 有太清宗的弟子意外被腿风扫中,闷哼一声后便没了动静。 邪流分支一股一股地向他们这里汇聚。 但也许是不幸中的万幸,这蜈蚣身体巨大,活动范围又靠近邪流,像是一堵高大的墙,挡住了邪雾的扩散。 然而有这个怪物的存在,他们也许根本不能撑到下一个黎明。 昏暗的环境里,时渊摩挲着沈折雪的袖子,顺着袖边慢慢牵起他的手,低声道:「可是师尊,如果不能破除这个幻阵,我们最后都不能活,而这怪物与黑夜相连,我们完全不懂阵法,秦姑真之外也只有你能再去想办法。」 乱石后的空间十分有限,时渊贴在沈折雪身侧,他唿吸不顺,却极力压抑着喘息。 「师尊,总要有人来想办法啊,别回头看,现在再想一想……」 他用力按了按沈折雪的手,「徒儿只有你了。」 烟尘中沈折雪看见那怪物终于爬了出来,头顶一双灰白的眼睛空洞地张望。 他喉中哽咽,死死盯着这庞然大物,「这怪物里面有一个人。」 异体身上出现人族的器官,只能说明此人已背弃了所有,选择作为另一种生灵存在。 沈折雪脑中极速思索着他们已知的信息。 究竟还有哪里被遗漏? 冷文疏的危急关头留下的只言片语,会不会还有其他更深层次的含义。 第38页 ……碎片、以力破之。 「师尊?」时渊唤他。 沈折雪忽然问道:「你说这个怪物肚子里,会不会有镜子的碎片?」 「什么?」时渊没有听清,沈折雪逐渐理清思路,「这是一个双生镜阵,白天的百姓吞下了碎片,也许不只是在暗示镜阵,而是在隐射『肚子里的碎片』。」 「碎片,百姓不是颠倒黑白的条件,碎片才是。」 时渊额头渗出冷汗,列星的灵气在逐步消散,他费尽力气才开口,「师尊的意思是要利用这个走魑的碎片,再让我们回到白天?」 走魑浑身漆黑,粘稠怪诞,他们的碎片极易隐藏,但如此大量汇聚成怪物,恰恰组合了碎片。 「镜子在他体内。」 沈折雪咬牙道:「如果他真的是山鬼,便不可能放任自己变成这幅样子,那双眼睛是他留给人族的自己的一条后路,神器聚灵,碎片在……眼睛里。」 时渊从储物镯中取出一个海螺状的灵器,手掌在锋利的岩石上狠狠擦过,鲜血当即涌出。 海螺闪烁着光芒,时强时弱,灵气依然在被削弱。 时渊手脚冰凉,脱力般向后一靠。 沈折雪将他扶住,触手时,他这徒弟的体温已不似活人。 时渊将传音海螺递给沈折雪,安抚似得笑道:「师尊,将你的猜想说与他们听吧。」 太清含山的几位正各自绞尽脑汁想要寻得生机,忽听一道传音,「诸位……」 他一席话说完统共不过几句,可实在将修士们都惊得目瞪口呆。 余庭自然信不过沈折雪,而是看向被护在自己手臂下的秦姑真,「这行吗?」 秦姑真思虑片刻,竟笃定道:「极其险,但可行。」 她眼睫微颤,「找到镜子,我能用出『溯游』助其即刻发动。」 「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余庭再了解不过她,不经厉声质问。 帝子降兮擅于卜算,以窥探未来为目标,于时光秘法一道上颇有研究。 这「溯源」便是其中之一,不仅能追溯术法根源,亦能以力搏回。 相比于沈折雪,帝子降兮的秦姑真对阵法的见解其实更为独到。 但她从察觉这是个镜阵之后,就有些魂不守舍。 于是心神分散之下,也就没能看破其中关键。 她不敢多言,因为这个镜阵带给她的感觉越来越熟悉。 帝子降兮的水周堂下,她的师尊湘君曾对她说:「姑真,多面镜照,阴阳颠倒,如此为师的灵镜可比镜君的那些镜子要精妙?即便他有神鉴,也难突破为师的镜阵啊。」 便是这几刻恍神,让她的心绪飘忽不定。 此时听了沈折雪的推论,秦姑真情绪翻涌。 她自诩聪慧,却总是被感情之事牵绊,当年师尊道出她最终将因情所累,最后误人误己。 她本不相信,如今却不得不有些信服。 眼下她已神志回笼,便道:「溯游只能凝聚一掌,需借你们灵气一用。何况这怪物究竟究竟把镜子藏在哪只眼睛里了?」 「咳咳咳。」裴荆的声音从传音螺那头传来,「顾不得了,只能赌一把。」 裴荆和周二躲在同一块乱石后,周二问道:「这可真是要命啊,这大黑虫能乖乖听我们的,让秦道友戳它的眼睛?」 他扯住缘木剑上的紫穗子,将其缠在指上。 裴荆咽下喉间鲜血,断断续续道:「炽幽锁邪阵,或可一用。」 含山余庭见秦姑真表态,立即回喊:「如此,我们含山弟子会全力配合。」 沈折雪攥着时渊的手,顺势握住他的腕子,要为他补充灵气。 殊不料时渊竟是挣开了沈折雪。 在他的皮肤上,已经浮现出用于制作傀儡的扶桑神木的纹路。 灵气快要不能维持这幅虚幻外壳。 时渊靠在石堆上,半闭着眼对沈折雪道:「师尊,小心。」 同时他从红镯中递去一物,慢慢闭上眼。 沈折雪将灵气凝在时渊心口,抹掉嘴边的血,走出了庇护的巨石。 含山太清还有战力的弟子向秦姑真的方位靠拢。 沈折雪则贴着邪雾边缘慢慢矮身前进。 他那些灵力帮不上大忙,但却能用来对付邪流。 他想过要将这怪物引到邪流雾中,可从前夜里那些走魑并不惧怕邪雾,眼前这大蜈蚣虽由人而化,却也具备了那些走魑的特性。 如今他们尚且不知这黑虫到底留有几分神志,一旦它发觉修士们对邪雾的畏惧,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裴荆强行将灵力送入平分破。 剑修的佩剑与修士共为一体,哪怕生出剑灵也绝不会单方面索取剑主灵气。 然而现在平分破就是个无底洞,只能依仗裴荆的供给。 太清宗炽幽锁邪阵需一人主干位,干位心法乃宗门长老秘传,其他弟子若是强行主位,必会灵气逆行爆体而亡。 裴荆这是要拼命。 周二将缘木剑递到他手边,「你且拿着我的这把缘木,这木头或许能帮你一帮。」 裴荆不解,对方就强行将木剑塞到了他的手里。 剎时,裴荆感到一缕清凌凌的灵息顺着握剑的手流淌至全身,内脏筋脉间的疼痛消失一空。 裴荆诧异地看向他,周二道:「我灵气凝滞,经脉受损,靠这个宝贝镇着痛,现在借给你用用,到时候记得还。」 第39页 又指指裴荆袖中,说:「不过你也借水清浅给我一用。」 剑光亮起,话音刚落,乱石后狂风大起。 那是走魑蜈蚣发狂的前兆。 周二不再多言,手握水清浅飞身离去。 他在乱石中如穿梭,他手上挽着一条紫色剑穗,来到已然昏迷的时渊身边。 裴荆与几位师弟师妹会和,太清弟子默契无间,念诵起炽幽锁邪阵的心诀。 灵气自八方涌起,那走魑蜈蚣终于感知到灵气,软腿宛若长鞭,向四面抽去—— 含山几名弟子从侧面杀出,将正施术的太清八位道友挪出了原地。 锁邪道法固然强大,但有一个致命弱点。 在念诀途程,这些阵眼必须凝聚灵力,凝息静气。 这就意味着他们连最基本的防御都做不到。 好在含山弟子自知打不过这怪物,但带着人闪开几次攻击还是能勉强做到。 大阵将起,太清宗八人就是活的靶子,被含山几人带着东闪西避。 短短数息间,已是险象环生、惊心动魄。 其中乐修双手捏诀,被含山的厨修抗在肩上,一边吱哇乱叫一边凝气化阵,别提有多痛苦。 冷文烟正要一人占去干眼,却见裴荆一手木剑一手平分破,将她推至左位。 裴荆运气通阵,阵法立成,只见自干位脚底平地升起了大团火焰,那幽火似如一条长锁,将八位太清弟子相连。 裴荆见时机成熟,道:「炽幽缩邪阵,起——!」 铺天盖地的冷火自八位修士围出的圆内燃起。 走魑蜈蚣行动再度受制,处于暴怒的边缘,它只感应到四面八方都有灵气涌动,索性不再试图分辨,而是扭身朝一个方向冲去! 锁邪阵顾名思义,连邪流都能暂时锁住,乃是当世最顶级的封锁阵法之一。 原本要锁住这怪物本不在话下,可偏偏在场几人多有负伤,连最强的裴荆都是受伤破重,这锁邪阵实力也自然远不如前。 偏偏那怪物的就是朝着裴荆的方向撞来,带他跑的孙凉破音大叫。 说时迟那时快,裴荆一口心头血喷在平分破上,神剑如有所感,张开一面屏障,竟是硬生生挡住了那怪物的腿风! 冷文烟见主阵的裴荆已是强弩之末,大声道:「——快啊!秦姑真!」 秦姑真飞身入阵,一手捏诀,落在走魑蜈蚣顶部背部。 但这蜈蚣显然发狂发癫,秦姑真捏着道友们分来的灵力,被走魑蜈蚣剧烈摇晃的身体晃出了四五米远。 假若跌落下去,她会立即让这蜈蚣的腿绞成碎片。 秦姑真下意识回首去看,只见方才答应为她助阵的余庭仍站在火圈外,腾升的火焰令她看不清余庭的神情。 昔日情深皆是幻梦,到此时,她仿佛才是真的醒了。 秦姑真一咬牙,一招帝子降兮的禁术自掌中催起。 走魑蜈蚣尖利的怪叫迴荡廊风城。 它受禁术影响,居然在瞬息间想要蜷缩成一团,秦姑真见缝插针,终于跃至那白珠双目所在。 两只灰白的眼睛在走魑蜈蚣的头顶上,茫然地映着血色天幕。 秦姑真吟:「泝行而上,是谓——」 却听突如其来一声锐响,守护干位的孙凉抛开裴荆,突然发难! 袖中一根长钉破空而出,直取秦姑真要害! 变数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噗—— 又是一道啸响,一枚灌注灵气的晶石急射而出,与长钉在半空中相碰! 叮——! 沈折雪噗通跪倒,手中是时渊红镯中的短弩。 而方才他看见,就在那长钉射来时这走魑蜈蚣右面的软腿齐齐立起,是要覆住右边那颗白瞳。 他放声道:「右眼!」 即便已退化如低智动物,危急时刻也依然会无意识保护要害。 截然不同的灵气自秦姑真掌中盪起。 「泝行而上,是谓溯游——」 余庭见势已成,闯入阵中一巴掌扇飞孙凉,回身将自家灵气传给秦姑真。 含山的其他弟子同样给秦姑真送去灵力,溯游禁术在充足灵气的支持下发挥到极致。 密密麻麻的皲裂声自天穹传来。 沈折雪亦是耗尽体力,终于在霎然大亮的天空下,脱力坐在了地上。 昼夜再次翻覆。 邪流与那走魑蜈蚣皆是淡去身影,而从那虚化的走魑蜈蚣的体内,掉出了一道人影。 周二得了时渊的紫穗穿音,待命已久。 他挥起手中的水清浅,将时渊的胳膊一剑砍断! 列星傀儡由神木扶桑所制,天下至灵之物,本为收魂,也最擅克魂。 藉助神木内蕴藏的灵力,周二用力将木枝状的扶桑掷出—— 当—— 人影被牢牢钉在了城楼上! 「唔呃……」 因这骨肉斩断之感,时渊竟恢復了几分神志。 他还没有感受到被斩去半条胳膊的疼痛,却见冬阳千束,洒落人间。 恍惚中,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似真非真,像是自梦中传来的迴响。 讲话的青年似乎心情正好,尾音扬起,听来却让人无端心痛。那人说着:「我本不叫这个,相是我师父的姓,辜春则是我的剑。」 第40页 「至于我们本名,我也知晓不久,如今既然认下你当徒弟,我便将本名告之与你,小微生可千万要帮师尊我保密。」 接着一声轻笑。 寒霜解冻,春意初萌。 「咳咳,听好了,为师姓沈,双字折雪。」 「折落满枝雪,何不復春归。沈折雪,这便是我的名字。」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折雪:尼玛!这难道是一篇替身文? 时渊:师尊,那个微生是谁?我不是你唯一的亲亲徒弟了? 第16章 生擒 阵修被扶桑灵木钉在了城头。 此人身穿一袭黑袍,长发披散,袍摆软软垂落,随着风轻轻摇曳。 远远看去,犹如一面沾了水的黑旗。 沈折雪跌跌撞撞跑到时渊身边。 阵眼被擒,满地的城砖乱石虚化消散,时渊失去倚靠,侧身卧倒在地,无声无息。 周二跌在边上抽凉气。 缘木离身太久,旧伤汹涌反扑,筋脉内如有千万根细针在穿刺。 灵力波动将他和时渊震开了一段距离,此时他动弹不得,只能扯起嗓子朝沈折雪喊:「你快看看他,怎么没声了呢!」 话音刚落,一道流光凌空而至。 掉落在远处的缘木剑竟被沈折雪招了来,摔进了周二怀里。 「……我的个祖宗。」周二气息一松,仰面朝天横在了地上。 沈折雪正小心翼翼将时渊扶起,抖着手指去探徒弟的唿吸。 时渊半睁着眼,脸色白的可怕。 好在列星傀儡的灵气还在他体内慢慢流转,断臂的伤口没有出血,切面露出老木年轮般的木质纹理。 沈折雪脱下外衫将他的伤口裹好,抬手按在时渊额头。 略带凉意的灵力与神器的灵气缓缓相融。 时渊闷哼一声,咬住了下唇。 列星傀儡与他的肉身相连,傀儡伤则肉身损,这斩断一臂的伤痛,他半分不能逃避。 沈折雪现在只盼岁叔等人处理的及时,但小主子睡着睡着忽然掉了只胳膊下来,怕是要把龟管家吓得够呛。 感受到时渊冰凉的身体逐渐回温,沈折雪这才回神,觉得身上哪哪都疼,尤其背上火烧火燎,像是掉了一层皮。 他好歹还能坐住,再看太清宗的几位,那是坐都坐不住了。 虚步太清发动炽寒锁邪阵的内门弟子各个瘫软,其中三人更是因为灵气透支直接晕了过去。 裴荆强撑着没有昏迷,却也是精疲力竭。 他们终究是挺过了这兇险的一夜。 白日的阳光一照,在场修士心中都油然生出一种再世为人的错觉。 「——你你你你你们!」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裴荆耳边响起。 他眨了眨眼。 原来自己已经伤到产生幻觉了么? ……为什么会听到那个谢滑头谢逐春的声音。 谢逐春咋咋唿唿:「啊啊啊啊裴老大你是怎么了?……天!小文烟、小文烟你没事吗?是谁把你们揍成这个样子的?!」 「闭嘴谢嘴皮子,头都吵炸了!」冷文烟一身是血,躺地上喘气怒怼那叽叽喳喳的修士。 语气嫌弃,却掩不住真切的再见门人好友的喜悦。 她问:「喂,谢聒噪,我哥还好吗?」 「小文烟你别说话了都吐血了!你哥知道肯定要打我们了呜呜呜!」 裴荆脑壳开始有点疼了。 模煳视线中,那一双桃花眼的青衣鹤纹修士正用手掌左右拍着他的脸。 「老大你可别死,文疏师兄还在等你啊,眼睛别闭啊老大!」 冬阳下的廊风城,终于有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改变。 也许是强行逆转黑白使载体灵力削弱,亦或是他们将阵修虚像生擒,无数个碎片组成的廊风城,竟奇蹟般合而为一了。 直接效果是,廊风城内突然冒出了好多人。 前代入阵者们看着眼前横躺遍地的百姓,一时都有些恍惚。 不过他们也是大风大浪过来,很快镇静下来,向着灵气波动最强的西城门前聚集。 与此同时,城中各类他族的气息也翻涌起来。 一缕魔气悄悄飘到城门下。 魔气绕着时渊转了几圈,似乎确定这就是自家的小主子,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 乌光一闪,一团黑毛球落在时渊胸前。 同时沈折雪忽然感觉手背一痒。 低头一看,圆滚的橘猫正蹲在他的手边,眼泪汪汪地瞧着他们。 那毛球正是宁朝姑娘的幼体。 她方才见这里突然多出这般多的修士,疑心幻境有变,又不想因异族之身惹来怀疑,只压低了魔气偷偷潜来。 「小主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宁朝的魔气毛球一阵乱颤。 沈折雪向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另一头,尚有余力的余庭对赶来修士们拱手道:「诸位!我们已抓到制造幻境的邪修,且等我宗弟子先行疗伤,详情请听余某一一道来!」 赶来的修士里面有两位医修,虽说也已经被消耗的差不多了,但还是有意来帮忙治疗。 裴荆被灌下两颗灵丹后,吐了几口瘀血,也总算保住了一命。 他大小外伤无数,几乎整个人挂在谢逐春身上。 第41页 谢逐春难得见师兄老大这弱不禁风的可怜样,心疼归心疼,倒还有闲心思损他两句,「哎,你咋又莽了?文疏师兄要是见了,可有的烦恼喽。」 「文疏他……」裴荆气息浮动,一句话要断个三四次,费尽力气才问出:「他可无恙?」 谢逐苦哈哈道:「他还就比师兄你好那么一点儿。」 一群伤患在太阳底下晒着也不是办法,余庭就让修士们把伤者都带回了客栈。 他本人一手拎着被他一巴掌扇昏死过去的孙凉,一手从灵囊中取出一条银锁,「道友们若有束缚类法器,便与余某一起将那邪物捆起发落!」 众人的视线一同投向城上那面破败的「黑旗」。 时渊的胳膊在被砍下时就已经恢復了扶桑木枝原型,此时那臂粗的木枝整个贯穿阵修左肩,余庭与几名修为较高的同道,连带扶桑灵木将他一起从城墙上起出。 法器尚且灵气不足,但有扶桑灵木在,即使是千年大魔也不能挣脱。 廊风城中也有医修开设的药店,外来医修不敢用此地的药材,只能掏空自家的家底。 万幸伤势较重的几位底子都还不错,昏厥的几人也渐次醒来。 唯有秦姑真因强行使用两次禁术,还在昏沉。 几个少年人治着伤,心里气不过,把那走魑蜈蚣骂了个狗血淋头。 新来的修士们听他们讲了个大概,亦是怒火中烧,恨不得当场将那阵修剐了泄恨。 沈折雪担心旁人发觉时渊的异状,先扶着时渊上了楼。 他一推房门,只见原先自己睡着的床上,平白多了个人。 那不是别人,正是太清宗宗主的嫡长子,冷文疏。 沈折雪这才真正体会到,碎片真正重合了,不同的空间叠加在了一起。 冷文疏天生体弱,此时卧在榻上紧闭双眼,肤色苍白,气息若有若无,明显是受了重伤。 沈折雪嘆了一声,将时渊移到隔壁空房,去叫楼下的医修上来。 冷文烟一进门就红了眼眶,她身后医修动作迅速,闪身入屋,为冷文疏探脉。 沈折雪略微感觉了须臾,确定冷文疏没有被感染邪雾,便想悄声离开。 就是走时,他似乎看见那冷大公子睁了眼,那迷濛的视线好巧不巧,正落在自己身上。 沈折雪摸了摸脸上的易容,无声退了出去。 走到隔壁客房,时渊居然也醒了。 徒弟一双含着水光的眼望过来,直把沈折雪看的心尖儿酸。 年年猫蹲在茶桌上,身上背着毛团魔物。 「师尊,你也上些药吧。」时渊哑声道。 时渊方才服用过镇痛的草药,周二拿回缘木剑,就还只剩沈折雪的伤没怎么治。 徒弟不提这茬,他自己都要忘了还有伤这回事。 沈折雪再一次感慨,这沈峰主的身子还真是十分奈打。 不光是温度不敏锐,连疼痛都很不机灵。 时渊手里握着医修给他的药粉,只用了小半瓶,瓶口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 修真界与凡间融合,天地灵气大量流失,仙草灵植的成熟周期比千年前长得多。 为防止仙草绝迹,修士们曾经一受伤就吞灵丹丸子的习惯都渐改了。 只有内伤或被法器所伤才会服用丹药,其余外伤皆是学凡间大夫那样,让伤患涂药擦粉。 沈折雪伤得最严重的地方是背部,这地方他自己看不着,就想请周二帮忙。 谁知小徒弟却抢着要帮,周二哼哼两声,撤了出去。 沈折雪拧不过他,想着藉此让徒弟分分心散散疼也行,盘腿背对着时渊。 伤势多来源于抵挡落石。 受巨石冲击,首要关注的该是内伤,然而沈峰主这具被邪流改造过的身体有极高的内部自愈力,故而此时他五脏伤势轻微,皮肉也只是有火辣辣的痛麻感。 比起从前给太清宗打工时受的伤,还不算太难熬。 时渊用剪子剪开他背上的布料。 所见血肉模煳的一团,他登时眉峰紧蹙,握瓶的指节都微有发白。 但他的手却很稳。 即便只剩下一条胳膊,擦血撒药粉裹纱布,一套手法依然行云流水。 沈折雪不觉得多痛,比起外伤他更忧心时渊的那条手臂,「时渊,你手臂如何了?」 时渊闷闷的声音响在身后,「列星傀儡的灵气可镇伤,师尊安心。」 沈折雪「嗯」了声,心想列星媲美神器,相比于傀儡的损失,徒弟这次的伤无疑给他的身体再添了不利。 沈折雪琢磨着回去会要不要先用药膳给他补补,再教他些强身健体的法子。 「好了。」 时渊咬着纱布的一头,单手将缠住伤口的白纱打结,又从灵镯中拿出一件新衣裳,为沈折雪披好。 沈折雪怕他动作大了触到伤处,便要自个叼着衣领子穿,他动作变扭,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道轻轻的颤音。 「师尊,不疼。」 尾音抖着,倒有些像是撒了个娇。 也不知是在说谁的「不疼」。 沈折雪唇边一勾,低下头摆弄起腰封。 小徒弟居然反过来哄他这个师尊,笨笨的,也没有之前的老练。 时渊取出的衣裳是素白色,这个颜色沈折雪很少穿,因为白衣服真的非常容易脏且不好洗,不过这种时候能有个穿的就已经知足了。 第42页 他草草将腰封固定好,用手指颳了刮头髮,抬眼却见时渊怔怔看着自己。 他不由疑道:「怎么了?」 时渊回过神,笑道:「师尊这样很好看。」 沈折雪在这个世界头一次听到如此评价,懵懵地眨了眨眼。 ……这孩子笨起来,就不大识美丑啊。 咣当—— 「什么声音?!」沈折雪皱眉,扭头对时渊道:「你先休息,我下楼去看看。」 「我睡不着,师尊,我也想去。」时渊单臂抓住沈折雪的衣袖,仰着头看他。 那神情,活像是怕被抛下的小幼崽似得。 徒弟这是受刺激大发了。 沈折雪犹豫片刻,道:「好吧,你身体不舒服就和我说。」 原来楼下大堂内,那阵修已经醒来,方才那声动静也是他闹出来的。 他被扶桑木钉了个对穿,身上绑着捆邪银链,精神头居然还算不错。 还能在修士们布下的束缚法阵里翻滚嘶叫,时而鲤鱼打挺,时而摇头扭腰。 总之看着不大正常。 修士们在讨论扶桑木的来处。 沈折雪凝神听着,时渊半靠着师尊,法器幻化出的手臂垂在身侧,由沈折雪的袖子拦住。 昨夜场面混乱,没人注意到时渊这里的变动,他们虽疑心这一根扶桑木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此物珍贵,收回时自然能知晓主人是谁。 「看来这个阵兼容性还挺强。」沈折雪的影子半拢着时渊,他环视全场,不光有妖物魔物,甚至一只鬼。 笼统算下来,堂内居然站了四十多人。 这还没有算上还在观望的其他入阵者,这个阵倒是来者不拒,吞了不少人。 他们倖存者已经互通了气,沈折雪亦是听了,那名最早入阵的魔修,居然已经在阵中被困了六个月。 据那魔修所说,当时和他一起掉进来的足有八十三人之多。 最后却只活了一人。 他们都是在往来于廊风城外的途中,莫名走入这幻阵。 这廊风城看似与外界城池无异,食物却含有剧毒,连一草一木都不能入口,那些百姓有的在吃下后片刻就毒发,可不吃又只能被活活饿死。 即便修士辟谷,也熬不住这日夜颠倒的耗损,等到法器炸尽,灵气耗竭时,也多死在夜中。 其余修士听罢,无不感同身受。 他们交流了入阵时间,得知四十几人分五批入阵,其中间隔天数没有规律,且间隔越来越短。 从最初的间隔半年,到最后两批入阵人的几日之差。 但存活人数却渐多了。 第一批进来的人就剩了一个,第二批的还有三人到五人不等。 到第三批,轮到太清含山去接廊风世家的那群修士,冷文疏便在其中。 因有他阵法护持,得以让这些人不至于大面积伤亡。 到第四批,即是宁朝等出城百姓,他们统共来的就七八个,活下来的是魔物妖物、另有一位修士和一只鬼。 沈折雪暗想:镜阵吸纳凡人,极有可能是为了白日的炼魂,而修士们留到夜里,靠灵气击打走魑,增加碎片的数量。 这阵打的是消耗战,最后会生生拖死所有人。 「这阵修因为什么事变得急切了。」时渊在他身侧低声道。 「没错。」沈折雪想,如此庞大的阵法,该等上一批次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再引进下一批,才不至于打草惊蛇。 但也正是因为最后两次入阵时间间隔不多,冷文疏才能够给到他们提示。 「问出什么来了吗?」沈折雪和不远处的太清宗乐修搭话。 乐修摇了摇头:「没还有。」 余庭单手施术,将那捆邪锁再度收紧,细长的银链几乎埋入黑衣阵修的皮肉里。 捆邪锁咒文青光烁烁,「滋滋」的烧灼声连片传来。 阵修原地翻滚,仰着脖子大叫,叫喊的却都是无意义的单音。 「搜魂都不管用。」乐修感受到余庭的愤怒,小声说:「这人的识海里漆黑一片。」 「漆黑一片?」沈折雪心一沉。 众所周知,识海漆黑的病症,只有被邪流感染后才可能出现。 而他方才下楼时,确实闻到了一些淡淡的邪雾的味道,他还当是这阵修身上未散尽的邪气。 沈峰主体质特异,邪雾的气味对他而言就像是焚香,邪流越浓就越呛鼻子。 眼前阵修身上的邪气淡的像是浮于表面,可识海漆黑,正说明邪流在疯狂侵蚀着他的身体。 为防止邪修发狂,修士们在他周身加固了数层的封印。 余庭眉头紧皱,原本以为抓住了这阵修便能脱困,偏此人已神志全失,倒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师尊,这个冷文疏是什么人?」 时渊抬头看向楼梯方向。 同时那乐修也惊唿道:「文疏师兄!」 冷文烟和裴荆一左一右,把病弱的冷文疏搀了下来。 第17章 图谋 冷文疏体虚气弱,靠近楼梯口时身子晃了晃,险些跌到沈折雪这边。 沈折雪扶他手都伸出去了,却见这位太清宗的嫡长从袖子里摸出一根银针,眼不眨地扎了自己几针。 随后目不斜视,与他擦身而过。 「冷某深陷幻阵多日,诸位协力将这阵修擒获,冷某在此多谢各位相救。」 第43页 冷文疏上来便是一礼。 由此众人客套了几轮,他才道:「此阵诡谲多变,背后有一神器相助,在下机缘巧合发现其中破绽,咳……」 低咳两声,「在这阵中,有三方势力博弈。」 「三方势力?」最早来的魔修翘了二郎腿,「除了山鬼和公子,还有谁?」 冷文疏不计较他的失礼,反问道:「哦?那这位族友,你可是有什么发现?」 魔修一愣,「这个……其实我们那八十几个人里有三个阵修,他们琢磨出这是个双生镜阵,夜晚不是真的夜晚。」 这一点太清含山都已知晓,示意他继续。 魔修看了冷文疏一眼,道:「我们那阵修身上带了宝贝,可以感知不同灵根修士的灵气,他说这里白天黑夜各有一个阵修。」 回忆了片刻,又道:「那个廊风城不是有个什么传说嘛,我们就把他俩一个叫山鬼,一个叫公子。」 冷文疏对他的答覆不置可否,「山鬼与公子的传说我也略知一二,不论他们是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我不认为他们是幻境的主使。」 这一点沈折雪也贊同。 时渊道:「这传说来的太过巧合,因情而狂是个看似荒谬,又有无懈可击的理由。」 如果百姓的魂魄在幻阵中能相安无事,那为了旧梦重温捏造幻境,确实说得通。 可每一个百姓的肚子里都藏着碎片。 千万魂魄搭起的廊风城,每一条孤魂都做了一样的选择。 冷文疏低咳几声,「假如阵修真的在诱捕修士破除小天劫,那为何会对凡人百姓下手?当年数以万计的百姓罹难,他以活人救死人,有何意义。」 「说不定他是个愤世嫉俗的邪修,觉得我们对邪流态度消极,强迫我们和邪流斗?」魔修反驳。 冷文疏笑道:「那难道我们手无寸铁的困在这里,就能打得过邪流了?」 「呃。」魔修摆手,「好吧,随你讲。」 冷文疏便道:「长话短说,幻阵主使手握神器,是要藉助幻阵实现某种不可告人的阴谋,阵修和公子不过是道靶子,推出去也无妨。」 「然而二人并不是全然服从于背后势力。」 他清了清嗓子,「而且诸位是否发现,这个城内的修士数量,比寻常城池要多?」 裴荆思索一二,颔首道:「我们之前都没有来过廊风城,但确实路上遇见了许多修士。」 「这就是我所说的第三股暗力。我在太清宗藏书阁偶见一古籍,写那死魂炼走魑,走魑的能力以死魂生前为依照。」冷文疏道。 沈折雪依稀有几分印象。 太清宗藏书阁中,确实有一柜专记鬼冥之事的书,但因多涉及封禁之术,被放于藏书阁三楼,他无缘见得。 「是他们事先谋划,不然我们在夜里面对的可不是一群只会撕咬的走魑,而是会用道法咒符的走魑。」 谢逐春插话道:「可他们这样做很矛盾啊,对我们不赶尽杀绝,但也没想给我们生路。」 冷文疏看向他,「所有他们另有目的,也是我们最关键的突破口。」 几句话的功夫,冷文疏脸色愈发变得惨白。 银针不再有用,他反手抽出裴荆腰间的水清浅,用力握了上去。 众人皆是一惊。 裴荆用力抓住他的手,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形容。 冷文疏抽气着安抚他道:「水清浅乃是严霜寒铁铸成,可以镇住我中的毒,我们继续。」 「冷师兄中毒了?」太清宗弟子纷纷惊唿。 冷文烟痛苦地点头,「是『醉梦姮娥』。」 时渊疑问地看了眼沈折雪,沈折雪便低声对他讲道:「醉姮娥这毒是修真界三大奇毒之一,不论何种修为,中毒后昏睡时长逐日增长,连神魂都会沉睡,虽未必能杀死修士,却也限制了他的行动。」 裴荆事先知晓冷文疏中毒,却也无法容忍他如此自损。 偏偏他拿这人毫无办法,只能为他送去灵气,维持他的体力。 冷文疏唇色发白,放长唿吸道:「他们三股势力暗中博弈,表明上百姓毫无胜算,但其实他们已经把破阵的方法告知了后来人。」 话到要害,在场修士屏气凝神,「什么方法?」 「以力破之。」冷文疏目光偏转,落向那不安分的阵修,道:「这个力,便要藉助此人为饵,时间紧迫,还望各位竭尽全力。」 沈折雪适时问道:「你要用他钓出那另一个人,他们以权谋私,幻阵的力量大多集中在他们这里,比起攻破整个幻阵,直接找虚像更容易打碎镜子。」 冷文疏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不错。」 余庭反问:「但对方真的会自投罗网?」 冷文疏笃定道:「这里是白昼,另一个阵修就算是邪化,我们也能制住。」 他看了眼状如疯兽的黑衣阵修,「那人不出来,我们便杀了此人,幻阵力量再次削弱,对方不得不冒险。」 「这会不会太冒进……」谢逐春有些犹豫。 冷文疏肃然道:「事已至此,镜阵还能有多少变幻,无非是对方将剩下的碎片都调动起来,翻不了天。」 「冷道友,今日一会,你倒是令余某刮目相看啊。」 余庭看他胸有成竹,转而问起被捆着的孙凉,「那这个叛徒怎么处置?」 第44页 冷文疏愿意主持大局,便也要担得起责任,孙凉出身含山,不知为何突然叛变,余庭此刻问他,一来以示诚意,二来防止事后出了什么乱子,再被攀咬回来。 他正要和冷文疏讲这来龙去脉,冷文疏却似乎终于撑到了极致。 他倚着裴荆,慢慢合上眼,「这是幻阵叠加的蛊惑妖法,我们那里也出过一个,一境一次,先将他放着。」 话毕他便低垂下头,已是毒发昏睡。 裴荆抱着他回了二楼,冷文眼紧随其后。 余下众人则配合着将那阵修捆死。 * 沈折雪留了时渊在周二身边,在阵修一声声的嘶吼中走回二楼,敲响了他原先卧房的门。 来开门的是冷文烟。 她面容有些憔悴,显然方才给冷文疏急救了一番。 她沙哑着嗓子问道:「沈道友可是有事?」 沈折雪想了想,答道:「我曾在一书中见过醉梦姮娥,此毒有三色,色愈深毒愈烈,对应的解毒方式也有差别,冷道友可否放我进去为令兄一诊?」 冷文烟师承天下顶尖医修江千垂,如何不知醉梦姮娥是天下三大奇毒,而即便她自诩医术不差,面对如此棘手的毒终究能为有限。 她自然希望能尽快请到各派医修会诊,听闻沈折雪来意,不经面露感激,连忙请他进来。 冷文疏面无人色躺在榻上,沈折雪给他看过脉,道:「应是鸦青的醉梦姮娥,需净雪莲、桑付子,天碧瓦上霜入药,服用后以一火灵根修士引气排毒,再寻个灵泉半上一年半载。」 「天碧瓦上霜……」这方子冷文烟从未听过,细细想下,却是相生相剋,自成一方。 至于那净雪莲和桑付子虽名贵,但凭太清宗实力,倒也能得。 唯独天碧瓦上霜这药草,是极稀罕的仙植。 冷文烟正要发问,沈折雪却忽然对着昏睡的冷文疏说:「冷道友,睁开眼罢,你既然拿寒铁压毒,又怎能安心昏睡呢?」 冷文疏迥自睡着。 沈折雪无奈,伸手挽开垂在耳前的长髮,露出耳骨上的银枝钉。 他指尖一碰,稍稍注入些灵气。 床榻上的人似有感应,勐地睁开了眼。 「文疏!」旁侧守着的裴荆大抵也没想到他装睡,豁然起身。 冷文疏眼瞳中丝毫不见迷濛,清明地可怕。 沈折雪暗自感慨:冷宗主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果然是个狼灭。 想当初太清宗暗中留了沈峰主一命,这事所知者甚少,知情人皆立下天道血誓,以神魂为约,发誓将沈峰主这个秘密保守到底。 严长老没告诉大徒弟裴荆,冷三秋却告诉一个体弱的嫡子,实在是教人费解。 冷文疏挣扎着坐起身,指甲掐住手心的伤口,他漠然看着沈折雪,笑道:「怎么,你先打草惊蛇,是想杀我灭口?」 沈折雪心道我特么太冤枉了,摇头说:「不是,我只是来排除一下我自己的嫌疑。」 缠枝封印在沈折雪的调试下已经能对誓主有一定的感应,沈折雪没心思在这时候和他玩你猜我猜。 他直言道:「以及要问一问冷阵修,你觉得这个阵,最后能出去多少人?」 从冷文疏开始讲述他的观点时,沈折雪就觉得非常不对头。 他有太多含煳其辞的表达,讲阵法,却又顾左右而言他。 阵修对阵法的判断基于他们自身的逻辑体系,这个镜阵因失去一个虚像,目前处于停滞,已不存多少危险。 冷文疏究竟得到了怎样的线索,才会得出「时间紧迫」这个定论。 沈折雪说出自己的看法,「我们抓到了邪修,但这个镜阵里其实还有一个非常要命的东西,那就是邪流。」 白日时他感知不到任何邪气,这就算是对于平清三十三年的廊风城,也是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 「用这么大的阵仗对付几个修士,未免小题大做,而且为什么那个阵修忽然就感染了邪息?我们把他从夜里抓回来时,我根本没有发现气息的变化。」 冷文疏与沈折雪对视片刻,转头对一头雾水的冷文烟和裴荆道:「你们先出去。」 裴荆沉默不应,反手一记灵力击中冷文烟。 冷文烟猝不及防,当即闭眼昏厥。 裴荆接住她后,将她扶到美人榻上,同时拖出另一把椅子,大大咧咧往上一坐。 他沉着脸一副「你要叫我走我就要闹了」的表情。 沈折雪几时见过裴荆这个样子,就差揉眼睛看看是不是产生幻觉了。 「帮我弄晕他。」冷文疏见怪不怪,抽下发间的木簪,递给沈折雪。 沈折雪心里大骂冷文疏混帐。 但他还是站起来,想了想后对裴荆抱拳,「对不住了,裴道友。」 裴荆反应不畏不快,立即要捏诀抵挡。 可他实在没想到沈折雪的攻击方式。 沈折雪只是在那木簪中轻轻一敲,一道令裴荆非常熟悉的寒气就窜上他的嵴骨。 裴荆眼前一花,扑倒在地。 「严远寒长老如果知道的他的剑气被用在自己徒弟身上,也不知会作何感想。」沈折雪摆弄手里的木簪子。 等到把裴荆搬到床榻内侧,他拍了拍手,无奈道:「这下可以说了?」 冷文疏眯起眼,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第45页 「你身边的那个少年是你什么人?」 沈折雪真恨不得当场捶一顿这个冷文疏,但捶死了他自己犯罪了也要带着所有人送死,于是只得耐着性子道:「不用警告我,我的事延后再谈,咱们先说说镜阵好吗冷道友。」 冷文疏用手掩唇咳喘,拿开手后,那掌中已是落了不少血点。 他只瞥了一眼便攥紧手心,和颜悦色道:「我本以为你参与了这个幻境,或是与镜阵背后的人勾结上,如今一看倒是我多心了,难怪……」 最后他也没难怪出个好歹。 片刻后,他话锋徒然一转。 「其实,幻阵只是神镜的一部分,还有部分在帝子降兮。」 「帝子降兮。」沈折雪深吸口气,「是封邪大阵。」 「没错,密卷记载,当年为阻止小天劫泻出的邪流扩散,调度的正是最近的帝子降兮的灵力。」 镜境不断重复着平清三十三年的小天劫。 而当年小天劫时,又是靠临时抽取帝子降兮封邪大阵的灵力才得以抵御。 沈折雪心下骇然。 如果整个阵只是部分镜子的话,那照着帝子降兮的镜子,不正是把帝子降兮的封邪阵也拉入了这个因果。 「有人在利用这个阵,不断抽取帝子降兮下封邪大阵的灵气。」 冷文疏定定看着沈折雪。 「有人在试图破坏封邪大阵,放出邪流。」 -------------------- 作者有话要说: 再跑几章这个副本剧情就over啦,开始师徒甜甜感情线233 镜阵这个以后还有用,先走完hhh 第18章 破阵 封邪大阵由三大宗门共设,每座大阵中设有阵眼及十二重封印,由三宗分守。 当年沈峰主妄想解封太清宗下的封邪阵,解到第三重遭长老合围,这才未能得手,但仅凭他放出去的邪流,便足以让太清宗方圆百里寸草不生,河流皆成黑水,百姓多病多灾。 若是解开三宗全部的封印,恐怕整个下修界会在半日内被尽数侵蚀。 地气一旦崩毁,就会如同当年的上修界那般,向更深的界面坍塌坠落沉沦。 冷文疏答得坦率。 沈折雪道:「知无不答,你真不怕我知道了要灭口?」 荏弱的青年含笑,「那谁都别活呀。」 沈折雪当即有一种被瓜娃子反将一军的憋屈。 他从前与冷文疏接触不多,只远远见过这孩子画出青光流转的法阵,种出满山的桃花,缤纷绚烂,如开烟霞。 于是那一年春日,太清宗的小弟子们热热闹闹的在宗内「春游」了一回。 沈折雪从严远寒那里听来冷文疏的身世,得知这位太清宗少主常年幽居宗主峰的后山,极少在宗门弟子前露面。 桃花的另一边是热闹的师弟师妹,桃花的这一边是孤零零的一人。 这是沈折雪久久不能忘记的画面。 而冷文烟是小冷文疏八岁的妹妹,因禀赋单灵根,师从当世顶级医修江千垂,江千垂严苛闻名,唯恐这名天赋异禀的弟子玩物丧志,不许她跑去后山找兄长嬉闹,由此兄妹一年半载不能见上一次。 倒是严长老的弟子裴荆时常奉师尊之命,为冷文疏送来药草和书册。 两人自幼相识,裴荆对冷文疏很是照顾。 再后来,话唠谢逐春从含山叛出,投入太清门下。谢逐春天资极佳,心思却不在修炼上,不知怎的与裴荆和冷文疏相识,带着他们玩遍了以往没去过的酒巷野村、山林湖海。 自此三人为结伴好友,冷文疏也比从前要亲近人些。 但身为一位体废的宗主嫡长,活的却比寻常弟子艰难。 何况他那修无情道的宗主父亲为突破境界杀妻证道,旁人听来不过胆寒,唏嘘几句便罢。 唏嘘声里不能易地而处,那被杀的正是冷文疏的亲娘。 传闻他的娘亲修为不输于冷宗主,只是为庇护一村落不受邪流侵染,灵力耗损过大,才让冷三秋趁虚而入,一击毙命。 沈折雪坐了下来,道:「算了,你要试我就试,出去后想通报宗门就通报,我们先谈谈破绽门法。」 冷文疏收敛了笑,缓声道:「放出邪流,修真界人人得而诛之,你认为此人真的可能放行?」 他咽下喉中泛起的腥甜,「镜阵这个阵法本身脆弱无比,却有一个好处,如果最后想要毁掉镜中所有的人、物,只许彻底粉碎那载体的镜子即可。这个阵灵气地域广袤,即使融合后依然有极强的力量,我们没有办法抵御崩塌的动盪,很可能还没有出去,就碎在这个幻阵中。」 他说完一长串,唿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那你原本如何计划?」 「我可以通过阵法在短时间内掌控这个镜阵,所能维持的时间非常短,可开的出口也只能是追溯最初的那个入口。文烟和我有血缘,裴荆曾与我结过血契,他们两个我直接可以送出去,但剩下的人……我至多撑两三个通过。」 「听天由命罢。」沈折雪也笑了一声,「阵法由你掌控。」 冷文疏颔首道:「接下这面镜子我需要大量的灵气,与其此时兵戈相见,倒不如镜面一开,谁先过去,全凭运气。」 他似乎非常喜欢笑,但笑起来一点暖意也无,甚至有些刻薄。 第46页 「我从不认我是个好人,当然,你要是想先出去,我也不会告密。」 「这也不是。」沈折雪道,「就所能救之人,做所能做之事。」 沈折雪托着下巴琢磨了片刻,「不过,你们当年立的血誓,我若滥杀无辜必以命屠之,不知者才无罪,我要是先出去,便是叫滥杀?」 「随你怎么看,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冷文疏冷笑。 在两人沉默的间隙,楼下忽然传来刀兵声。 冷文疏侧耳听了片刻,道:「我想用含山那人来引你,如今却是引来了其他人啊。」 他作势便要披衣下床,沈折雪见他绑腰封的手都抖个不停,嘆道:「你现在这幅身体支持起这镜阵本就十死无生,何必要逞这口舌上的厉害?」 冷文疏漫不经心答他,「阵修从来不计较自己能不能出阵,你说的对,我只救我能救,其他的人我赔不了那么多命,索性大家魂飞魄散,谁又怪的了谁?」 他这口气,倒是颇有冷三秋的样子。 以天运定生死,又很有帝子降兮的风格。 沈折雪扶他下楼,众人只当他们两个懂行的在商讨破阵事宜,倒是周二用胳膊肘捶了时渊,挑眉朝沈折雪方向,「看你师尊和旁的青年才俊一室谈话不叫你,啥感觉?」 时渊收回视线,「我不通阵法,若我亦精于此道,自然不会等在楼下。」 话罢上前走到沈折雪身边,告知他方才发生何事。 「那名魔修亦被蛊惑,方才企图杀孙凉灭口,含山掌事在审问他们二人。」 说话间伸手轻轻拉着沈折雪的袖边,沈折雪由他拉着,走向含山掌事那边。 周二「啧」了一声跟上。 冷文疏留下孙凉本意是想引沈折雪路出马脚,结果阴差阳错,引出了个存活的叛徒。 正是那魔修。 修士们心知能在这样一个幻境中活六个月,魔修必然有什么异于常人的本事,谁成想他竟早就投靠了这个阵的幕后主使。 余庭将搜魂与在场同道共鉴。 搜魂所示,他们俩的表现更像是受心魔蛊惑,在保留自主意识的前提下激发心中恶念。 至于诱导他们的人,行事格外谨慎,唯有一次,那阵修露了马脚。 在魔修的记忆里,有一面目模煳的白衣人对他道:「此阵若成,西界亡矣。魔族若想此时復起,何尝不可呢?」 「居然打西界帝子降兮的主意。」余庭皱眉。 「掌事!」 含山一人跑进屋内,急切道:「阵修出现了!」 「来的正好。」余掌事两张符篆甩出,正贴在孙凉与魔修胸口。 两团金色火焰自符内烧出,两人滚成一团,烧成了火球。 余庭充耳不闻他们的惨叫,扭头问:「在何处?」 含山弟子被这一幕惊得不轻,眼见素来跟在余庭身后的孙凉竟已被烧成了一副枯骨,不经浑身冷汗,勉强道:「就在门口,他——」 修士们飞身前去。 沈折雪听见那含山弟子磕巴完后半句:「……他是孤身前来。」 冷文疏此时已通过木簪将昏迷的裴荆唤醒,裴荆自楼上跃下,复杂地看了一眼冷文疏,拔剑向外。 沈折雪亦聚到了门前。 几位修为较高的修士们站在前列,灵气涌起,扫开街道上的落叶。 对方只身前来,一袭白衣,半束着头髮,样子居然很是温文。 余庭一指吊在客栈门口的黑袍山鬼,「你若顽抗,便是如此下场!」 那白衣阵修的目光落在悬挂于大门前已不成人形的山鬼,神色中浮起几许悲色。 余庭趁机道:「打开镜阵,含山饶你们不死。」 不过先礼后兵,索性他又不是含山掌门,话并不当数。 白衣阵修摇了摇头,抬起右手,衣袖滑落是一截白皙的手腕。 他这一段手腕,更适合舞文弄墨,不该做这生杀事。 阵修掌心向上,从掌中渐凝出半了镜子。 城中躺倒的百姓身躯上浮起点点光芒,光点自四面八方凝聚于阵修身旁,再融入碎片。 那镜子只是完整镜面的一半,冷文疏扶着门框,喘道:「他这是要孤注一掷,诸位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裴荆和几名太清弟子率先拔剑前沖。 不论任何战场,剑修总是沖的最快最狠。 他们迅速靠近阵修,余庭的符咒紧随其后,灵氛激盪。 阵修纹丝不动,剑风了割破他的衣袍,可就在长剑即将刺中他的胸口时,众人眼前蓦地一花,那阵修竟凭空消失了。 冷文疏从袖中取出匕首,破开手腕,盪出一道血。 青鸾荆花印混着鲜红,在悬吊着的阵修四周亮起了大片法阵,而就在阵内,突兀现出白衣阵修的虚影。 剑鸣声响彻天地,无数剑光平地而起! 冷文疏阵中浮出万千剑影—— 诱饵周围必然是陷阱重重,那阵修不慌不忙,以镜做刃向前一割,竟凭空划出一道虚空缝隙。 冷文疏怒喝:「休走!」 随之,作为诱饵山鬼的身躯轰然炸开! 剑影纷纷织出一片光网,阵修身形勐地一顿,露了个空门。 沈折雪屏息观战,时渊看了片刻,对沈折雪说:「他这是……」 阵修素来擅长操控全局,即便冷文疏是个体弱且不闻名的阵修,凭他之前的表现,就已经在修士们心中留下了足以信任的印象。 第47页 冷文疏寒声道:「杀!」 杀招齐出! 那阵修身法极其诡异,众人极力诛杀,也不过击破阵修幻影。 唯有裴荆屏气凝神八风不动,在一个瞬间腾身前刺,平分破灵威浩荡,一往无前。 七八个虚影纷纷溃散,裴荆竟凭藉出色的目力,识破阵修捏造的虚影,一剑刺中他手里的神镜。 一剑穿镜去势不减,径直贯过白衣阵修的胸膛! 沈折雪便听冷文疏咳出一血,却没有去抹。 他遥遥对那阵修说了句什么。 带血的唇一分,如果没看错,那该是两字:多谢。 阵修握住穿破镜子且刺过胸膛的平分破,亦是轻笑了一声。 密密麻麻的玻璃破碎声自地底传来,裴荆一愣,只见那已然碎裂的镜子上浮出青鸾荆花的图腾。 ——冷文疏在瞬息间控制了这个镜阵! 这绝不是冷文疏一己之力能办到,然而裴荆来不及细想,人已消失在原地。 就在裴荆消失后,那阵修亦散成一捧碎片,站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光门。 冷文疏滑坐下来,手中捏着摇摇欲坠的阵图,道:「镜面开了,诸位请先行。」 修士们互相对视,没想到这一战胜地如此轻易。 余庭对沈折雪道:「你们修为尚浅,久待不利,请先行。」 谢逐春蹲在冷文疏身旁想要搀起他,可冷文疏已动弹不得,余光是在看沈折雪。 沈折雪摆摆手说:「不必等我们,我留在这里给冷道友打下手,仙长们先走。」 冷文疏听罢,眯起眼一笑,催促道:「是,沈道友亦懂阵法,此门后是一通道,并不直接连通外界,众人可结伴而行,请诸位速去联繫宗门。」 修士对视一眼,尚有犹豫,这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可不想在最后关头出岔子。 末了还是这里的那鬼团耐不住,发出「嗷呜」一声,大抵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一次还怕什么,大不了就变成聻,总之不会更糟,率先撞了出去。 等了片刻,众人似乎也没想要动身的打算。 冷文疏对谢逐春说:「你去把文烟和秦道友从楼上带下来,文烟她为我医治灵气耗尽昏厥,莫把她们忘了。」 谢逐春搞不懂他的意思,但还是转身,肩扛着姑娘们下了楼。 他信得过好友,大大方方带着这两人穿过了镜门。 至此众人再无疑心,纷纷迈开步子穿过镜门。 沈折雪饶有趣味地看着坐在门槛上的冷文疏,道:「你这又是何必。」 周二皱眉问:「你们搞什么鬼?他还成么,要不要餵点灵药?」 冷文疏气若游丝,「沈道友,我自然是信不过你,此番不过诈你一诈。你让他们出去,我留了信给裴荆,帝子降兮之事有人解决。」 他弯了眉目,「你便留下陪我如何?」 从始至终沈折雪便知,这人根本没有想放过自己。 他谎称幻阵通过人数有限,就是在诱捕自己犯下杀孽。 而若是选择不走,也就再也走不了了。 「你恨的是什么?」沈折雪低声问,「是我用『它』为太清宗做事,还是控制『它』的本事?」 他隐去「邪流」二字,冷文疏爽快道:「都恨,我更恨你们冠冕堂皇,到头来只顾一己之私。」 沈折雪就不想知道答案了。 三年中他见过太多对邪流深恶痛绝的人,他们也确实有理由去恨。 「师尊。」时渊此刻似乎已猜中七八,道:「我不走。」 他正要将腕间红镯交给周二,忽而魔气翻卷,躲在袖袋里的宁朝抱着年年现身,她嚷道:「小主子,你又不想活了?!」 这一句直把在场诸位噎得够呛。 冷文疏没了耐心,反手再结一阵,平地狂风骤起,将那三人一猫吹进了镜阵。 沈折雪见人都走空了,索性撩开衣袍坐在门槛上,「得了,这下就我俩了,说说吧,你还想说什么,听完我俩好上路不是?」 冷文疏就没有信过他。 在冷文疏遥遥对那白衣阵修说出那两字时,沈折雪就明白过来,从来不存在三方势力,从一开始,就只有两边的人。 一方是这个阵的始作俑者,一方是被炼的百姓魂魄。 而那两位阵修,也许曾经就是百姓之一,他们受控于阵法背后之人,却通过仅有的力量留下线索。 城中百姓吞服碎片的时间、夜里攻击时一直被挡住的邪流、毫无战意的抢人、在冷文疏之后缩短了入阵的间隔,以及那句「西界危矣」。 冷文疏与他们做了交易,解开这个阵送所有人解脱,同时他们也将这个阵交给冷文疏掌控。 而即便他能做到让所有人出去,他也不想放沈折雪离开。可他不能违背血誓,就只能诱导沈折雪。 「说什么。」冷文疏瞳孔涣散,已然有些神志不清,却拧着一口气不肯闭眼。 他缓声道:「不论真假,你既已能操纵邪流,我岂能轻易放过……」 他还要说什么呢。 说操纵邪流之人本就不该存在? 说虚步太清宗主及长老们已另有筹谋? 还是说他那混帐父亲早已背弃当年相掌门的期望,背叛了各族的盟约? 他藏着这些秘密这么多年,又能说与谁听。 第48页 ——谁会相信一个孱弱阵修的话。 如今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 冷文疏便柔声道:「那便说一个,真正的,山鬼与公子的故事罢。」 -------------------- 作者有话要说: 时渊:打扰一下。为什么其他师徒文都是徒弟投奔山门不成被师尊中途捡走,或者磕个响头后被捡走,再不济死缠烂打被捡走,我是姿势不对还是磕头不响?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样? 迢:那个,你好好看看咱们的文名。不过你安心,这不都是为了(滴——),而且以后入山拜师流程也一个不差的……你,收起大刀成么? 第19章 半面 平清三十三年临月。 邻近年关,廊凤家主给家僕发了双倍月钱,放他们回去和家人团聚。 府中因此去了不少人,却也并不显出清冷。多亏家里的丫头在九曲迴廊檐下挂上了圆红的灯笼,五步一串坠流苏玉珠,热闹中不失雅致。 每盏灯笼上印着廊凤世家的鸾凤棣棠花,随风轻轻摇曳。 还留府的僕役大多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家主贴补了灵石,让他们採买新衣,留在廊凤世家过年。 丫头们穿着新袄新鞋,聚在廊下挑选小少爷送来的头花髮簪。 这些头饰皆是由灵木制成,佩戴可养颜护肤、清爽精神,不知多招她们喜欢。 挑选间,总是要闲说几句。 话题必然逃不开「今儿小少爷又被家主关了禁闭啦」「小少爷又又又没有写完功课」「小少爷反抗不成咿咿呀呀唱曲子还怪好听的」之类。 廊凤世家原本有两位嫡少爷,但目前在家里的只有一个。 被寄与厚望的大少爷在十几年前和外面的散修私奔,多年都没回来一趟。 现在家主一提起来这事,还是会气得哆嗦。 「原来养儿子也有被拐走的风险!」 这个认知让家主对另一个儿子严防死守,恨不得把他别在腰带上日日看着。 可偏偏二少爷是个不着调的,书也不好好读、修炼也不上心,浑身上下也就那张脸能看。 面如冠玉,温文儒雅,眉眼弯弯逢人几分笑意。 这小公子最喜美人,爱去风月坊听歌听琴,千金掷下只为琴娘子一支压箱底的曲子,旁人见了,未免感慨一句败家子。 不过最近这小公子日子可不大好过。 从前有大哥在上面顶着,他过得那叫个快活洒脱。 反正以后阆凤世家都是要给大哥来管,左右轮不到他操心。 爹爹当初都答应他了,只要不做违背家训家规的坏事,他想去游览名山大川,听遍天下奇曲,那都随他去。 可自从他那听话老实的大哥和那山鬼浪迹天涯,他爹便开始对他百般苛责。 关他在院子里修习阵法道术,日日闻鸡起舞,势必要他快马加鞭,赶上当年大哥的修炼进度。 「可他从前又没管过我。」 小少爷愤愤不平。 他没那么多志向,什么太清宗含山那是一个都不想拜,金丹元婴莫要提,他就是想当个无为散修,做那些他喜欢的漂亮小玩意儿。 人人说他败家,实际上他的钱也不是家里出,他有的是门路。 光是靠做女修男修头饰的手艺,就够他换得足够的灵石去吃酒听曲。 家训已抄了不知多少遍,抄的他头疼手酸。 小少爷被关在院子里,托着下巴望着窗外的山茶苍兰出神。 过几天潜风世家等几个老名门就要来拜访了,这是他最讨厌的修真大家族的宴会。 每次会上总是要被比来比去,比修为比道心比法器,好没意思。 尤其是那个潜风世家的嫡长,总是端着个姿态,除了一本正经,就没见他脸上有其他表情。 他闷闷道:「看着真是臭屁,和个小老头似得,一点都不好玩。」 但今年总算有些许不同。 这位小少爷心里升起一些愉快,自说自话:「什么君子持重严谨端方,我要是告诉别人,这潜风世家的大少爷也会背着家里逛秦楼楚馆!」 于是想起来十几天前,他在春祁的凉风台碰见的潜风家那「别人家的孩子」。 想到这一事,小少爷又要乐了。 大家都是听曲子,为什么他就听得一脸严肃好像是准备和乐修打擂台? 潜风世家的家主大约是发现自家儿子实在是太过高冷,不利于管事后和各大世家往来,便让他去和其他家族的同辈多多往来,切磋交流。 偏偏那位脑子一根筋的只听见「切磋」,没听见「交流」。 一手变幻莫测的阵法,将同辈打得落花流水。 人家都扬言要告他老子了,这人还一脸懵圈地抱着自己的阵圈发愣。 为了给被莫名其妙揍了一顿的世家少爷们赔礼道歉,潜风小主子决定自掏腰包,请客让他们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 灵石管够,奉陪到底。 有这平白捡来的好机会,那些世家公子哥还不得放开了玩上一次。 只是他们也不敢真的带着潜风的继承人去花楼喝酒,于是折中选了春祁名下的凉风台,听听那些平日里听不起的曲子。 春祁是名满修真界的牌子,旗下包罗万千无所不有,各行各业皆有分店老闆。 这个接管风月行当的当家显然是个经商奇才,将风月事做的那叫一个雅俗兼具,绝不落俗。 第49页 放眼凉风台,弹琴献唱的皆是修士。 即使修为不高,凭那周身灵气,称一声「乐修」也不足为过。 这些人隶属于春祁,与其说是卖艺,倒不如说是交易。 他们以铭印区分|身份,身上没有铭印的便是短工或是过来援场的修者,与春祁乃是纯粹买卖关系,想从春祁那里换到什么好处。 身上有铭印的则是他们内部的修士,多是因各种原因完全归属于春祁。 而自早年太清宗一锅端了一个地方老闆私自培养炉鼎的大案后,他们的铭印被严格审查,不再是类似奴印的存在,更像是一份入宗的文书。 象徵非门派非散修,如有地方需要,将代表春祁前往支援。 廊凤小少爷那次去,要找的就是一个有铭印的歌女,名叫茶娘子。 据传她的曲子弹的极妙,颇有当年帝子降兮的镜君被宗主挖掘前,在春祁弹琵琶时的风韵。 春祁借镜君的旧事为她打出了名号,来听曲子的人也特别多,单独听她一套要花上百上品灵石。 小少爷口袋里没有那么多钱,只能和人拼一次。 拼桌的人头里,正有那位潜风世家的大少爷。 对方捏了易容,并不叫他认出来。 茶娘子纤纤玉指,一曲「少年游」后是「清歌慢」,其音轻快婉转,如黄莺衔花,燕子剪春,夹着灵气的曲调将众人带入了别样的心境。 满座抚掌称赞,道一句名不虚传。 夸张地像是以前真的听过镜君的曲子,刻意要评个高低。 廊凤的小少爷却是微微皱眉。 此女曲风内含凌厉,也藏着一丝落寞,比起欢快的曲调,到不如弹些峥嵘音。 他正要让茶娘子换支曲子,不远处沉默的黑衣修士忽然问道:「可会『雪踏关山』?」 茶娘子似是有些诧异,默了片刻,抬起眼笃定,「会。」 彼时小公子还不知道点曲的正是他无数次被比较,恨不得扎小人让他头髮掉光的潜风家的公子。 彼时他心中暗自道:「难得是个知音。」 「雪踏关山」乃是三谱,一歌不得志,二吟路漫长,三道託故交。 这便是他们唯一一次,称得上是有所交集的过往。 种种少年意气,尽数沉落在了三谱之中。 亦如他们的一生。 * 「后来呢?」沈折雪问。 「后来邪流倾倒,小天劫到来。」冷文疏仓促带过了这个残酷的收尾。 「前来支援的潜风世家全军覆没,自然这其中也包括了那位潜风的嫡长,而廊凤的这位小少爷将家族中的小辈用阵法送出后,被邪雾侵蚀,死在了天劫里。」 冷文疏精神似乎比方才好了一些,他半倚着木门,望向逐渐开裂的蓝天,「有人将战死的残魂自邪流下重聚,炼成走魑与附灵,从中选出两位阵修充当这个阵的双生虚像,此后昔日山鬼公子之事,便是这个阵的过往。 「下修界奇谈怪事颇多,若非此事频繁发生,每年走失七八人,于南界而言并不算得什么……只是往事俱付烟尘,我之灵根,倒也并非无用武之地。」 冷文疏的灵根极为特殊,外界皆知其为双灵根,由于先天不足,修为难有精进。 然而在一次机缘巧合中,冷文疏发觉自身另有奇异之处。 翻遍藏书阁,又得了一人指点,他才明白他的灵根与阵法相合,与帝子降兮费尽心思寻找的变异灵根,有异曲同工的作用。 帝子降兮以求窥未来,他却得以见过去。 他看见这些早已身死的魂灵从滚滚邪流中醒来。 对方有意令他们相互厮杀,欺骗他们只要吞噬了魂魄便能起死回生。 实际是为了百姓附灵心存怨念更易受控,而夜里炼成的走魑力量更为强大。 然而最后却是百姓变成了走魑,致使夜里战力极低,而修士们则成为了白日的附灵,在一日日的重复中彻底连魂魄都「死去」。 邪修有意收割幽暗的恶果,却被这些死魂反将一军,争来了破阵的一线生机。 本该最不堪考验的人心,有了一次例外。 廊凤家的小少爷什么都不懂,让镜主随意选中,与潜风的少爷成了镜阵的虚像。 大抵邪修认为少年人未经风雨,总是很好拿捏。 两位少年阵修成了这虚假的廊风城里,唯二意识清醒的人。 廊凤的少爷将该放于白日的魂魄引渡,那里面有太多他熟悉的面孔。 他还记得邪流灌顶的那日,春祁乐修们灵气连绵的琴声,他也记得那些分他做的头花的小丫头,以及更多廊凤世家的修士。 那是他的家人,他本以为走过万水千山,也会给他撑腰的人。 在仅有半个时辰的时间罅隙里,这些人砸碎了城中所有的镜子,尽数吞服。 可他们能做的太有限了,进到这个幻阵里,随时都可能被真正的镜主察觉。 他们在挣扎,可这挣扎微弱的像是蚍蜉撼树。 在神镜完全封闭前,小少爷那位原本对他放纵不管,后来又恨铁不成钢的父亲站到了他面前。 他原以为父亲是要嘱咐他勿忘组训,却听素来严肃的家主哽咽半晌,只说了一句话。 「对不住,我儿,苦了你。」 小少爷抄过那么多遍家训,唯有在这一刻,真正明白阆凤家训开篇一页,所录文章的含义。 第50页 「读书志于济世,非搬弄是非;修行是为护世,非以武持强。」 「如清平盛世,不求声名远扬;如万死之地,不求力挽狂澜。 「无愧足矣。」 「纵我族不可强逆天命,风过廊下,可闻凤音。」 同一时刻,潜风的少爷把完整的魂魄引到黑夜,全部炼成了走魑。 那是他曾想要以阵守护的凡人百姓,那是他曾走过大街小巷,与他热情打招唿的普通人。 他也曾认为潜风世家会在他的带领下走向一个新的方向。 少年壮志,总不惧万事,志当可凌云。 他还想着,修真岁月如何漫长,他总能慢慢扭过自己这变扭的性子。 再与那模样温文,性情豁朗,有些小傲气的廊凤家的小阵修……成为朋友。 「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冷文疏自嘲般道。 无名无姓,肝胆相照。 流传在山鬼与公子的缠绵悱恻的风月幌子里,却其实再也没有见过一面。 沈折雪听罢默然。 「帝子降兮的危机及廊风城的旧事,我已通过秘法留书裴荆,总是不至于完全淹没在风花雪月的阴谋背后。」 冷文疏道:「镜外通感,他们已不能自戕,又偏偏唯有一死才可破阵,我们各取所需,倒也是……」他气息频促,难以为续。 天幕的裂纹已十分细碎,冷文疏睁着眼,但什么都看不清了。 救所能救,并不多求。 沈折雪摇了摇头,把他扶起来,默了片刻后,低声说道:「他们一死便是解脱,穷尽所能尽的最后一分力,可是……我们还没有。」 * 时渊等人被扇出了镜阵。 冷文烟已经甦醒,她迟迟不见兄长出来,此时见到时渊,再顾不得身上的伤,扑来问他:「我哥呢?!」 时渊如失一魂,心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扶桑灵木傀儡的心是假的,可为何他还会觉得痛苦。 裴荆掌心渗血,感应到他与冷文疏的同命血契,已然被对方解开。 余庭见状心念急转,冷宗主长子死在里面,此事非同一般,他走上前拍拍裴荆的肩:「节哀顺变……」 「你们看!」 话音甫落,却见已然消失的镜门竟原地重现。 沈折雪扛着冷文疏摔了出来。 他手里的长剑虚影透着碧色的光芒,即将涣散。 这把来路莫名的别长亭似乎是个傲娇性格,之前想让它出来就是不出,结果就在碎片合併后,沈折雪发现他又可以用这把剑了。 可凭他现在的灵气,他需要时间蓄力,也就只有一次机会。 别长亭犹如开挂,能直接在镜阵掏出个门来,也是因为剑锋够快,沈折雪才能在镜阵彻底坍塌前把冷文疏也带上。 两人摔出来后皆是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谢逐春居然还有功夫打趣:「唉,昏迷人数二,似乎是一个恆定的数目吶。」 就在此时众人识海中灵波翻涌,突然响起一道清冷声音。 「各位,恭候多时了。」 余庭脸色大变。 旁人或许意识不到,但他却是在场修士里修为最高的一个,哪怕是靠灵草堆上来的修为,好歹也是个金丹修为。 如今这声音直接在他识海内响起,来人实力不容小觑。 谢逐春登时垮了脸要哭:「这还让不让人歇了!」 只见一灰衣修士薄纱蒙面,半浮于空,手里稳稳托着的,正是半面布满裂痕的神镜本体。 第20章 活捉(上) 半面神镜明光烁亮。 神鉴有头颅大小,尽管面上遍布裂痕,却依然灵威不减。 众人初出幻阵,不是没有设想过他们会遭遇埋伏,但既然身处外界,修士们自然有联络宗门的办法。 有含山、太清宗做后援,料想对方也不敢冒然行动。 事实证明,这镜主是有备而来。 灰衣修士翻手,将镜面朝天,手指在其上虚抚而过。 霎时,原本只是灰濛的天空乌云密布。 「我的个无量天尊!」 天色一暗,谢逐春便惨嚎起来。 黑云滚滚成漩,范围不广,甚至还没有幻阵中一半大小,然而邪气沖天,骇人心魂。 四野阴风四起,云间电光如蛇,绵绵游走不歇,云团内凹陷一口,如深海水涡,正缓慢地转动。 此情此景对于在场修士而言,是再熟悉不过了。 谢逐春冲着水镜崩溃大喊:「严长老!严长老救命!!」 ——咔。 不待水镜回音,谢逐春耳边却率先听到一声瓷器开裂般的脆响。 「放开!」裴荆怒喝,一剑挑飞他的水镜。 那水镜高高飞起,在半空轰然一响,炸出大团青色的火焰! 炸碎的碎屑甚至来不及落地,便被风吹散。 这等威力,要是在人手里爆开,一整条胳膊都别想要了。 所谓:神镜照世,万镜不存。 在响动中醒来的秦姑真死死盯着浮在半空的灰衣修士。 她颤声指认:「神鉴月魄镜,你是帝子降兮的人!」 灰衣邪修并未理睬秦姑真,而是惋惜地打量起手里残损的月魄镜。 半晌后,修士目光移转,冰冷地俯瞰下方修士。 第51页 众人识海里响起修士的批命话:「坏我好事,这月魄镜残躯,便照尔等绝命。」 倘若沈折雪听得这话,必要疯狂吐槽几句,这是何等标准的恶人言行。 可此时他与冷文疏皆是意识全无,分别由时渊与裴荆护住,当前这风云变色、飞沙走石的场景,也是全然看不见的。 余庭是在场修为最高的修者,目力外放所见,唯有他们顶上这一片天有异色,似大劫将至。 他受够了幻阵中天劫的摧折,更心知力有不逮,便要藉口去请支援,藉机遁走。 然而就在他想捏诀瞬移时,忽感身体异常沉重,肩上如担了十万大山,膝盖一软,「噗通」跪了地。 铺天盖地的威压自上而下,将众人齐齐压制。 秦姑真身体痛苦,却不肯将视线从邪修那里收回。 就在看清邪修手中再现一物时,她已经不能控制情绪,失声质问:「你把我师尊怎样了?!」 邪修手里是一颗颜色霜白,滴泪形状的玉石。 旁人或许不认得这滴泪石,秦姑真却绝不会认错。 那正是帝子降兮湘君的本命法器。 传闻此神器可越境界挑战大能,专诛杀心术不正的邪修,灵气过处如快刀斩薄霜,故而名作「斫冰」。 帝子降兮内的灵君不会轻易将本命法器显于人前,但湘君素来疼爱弟子,曾将此物与她细看。 那时秦姑真还好奇地问过师尊斫冰的能为,湘君也只是噙笑道:「姑真还是莫要知晓了。」 如今却令她不得不知晓。 斫冰的灵力用于镜阵内已被严重削弱大半,如今没有了神器月魄的压制,便能完全展现它的通天之能。 全面压制金丹后期修士,连余庭都行动受限,金丹以下更是浑身麻痹,动弹不得。 「这人疯了吗?这里动不得!」宁朝勉力以魔气自持,额头冒出冷汗。 她久居南界,多次来往两城之间,对地形尤其熟悉。 他们目前位于廊风城与云沧城外的郊野。 太清含山人或许不明,宁朝和时渊却清楚地知道,这一带流经了一条邪流大河。 邪气大盛的日子里,那条河就会有涨潮的风险。 而当年时渊就是为了阻挡这条决堤的邪河才会再添新伤,他深知那邪河的威力。 斫冰压制法器,时渊体内灵气溃散,扶桑木做成的双腿不足以支撑他站立,便索性坐在了地上。 他用膝盖给沈折雪当枕头,摇头道:「他没疯,而是根本就不想让我们活过今天。」 聚拢而来的黑雾沖淡了郊野的水汽。 修为仅次余庭的裴荆几度受创,筋脉肺腑早就不堪重负,亦是席地而坐,让冷文疏靠在自己肩上。 昏迷不醒的阵修披散着长发,几缕落在裴荆颈中,发间严长老送出的保命木簪盈盈泛着光华,然而那光芒却如将死的荧虫,倏忽便被四周的黑气吞没。 是邪雾。 常年盘踞于邪流河上的雾气,乘着灵风吹到了此处。 裴荆拼尽全力,将仅剩的灵气灌入他那已然快要失效的法器中,希望能将法器留影,将冷文疏的发现传递给外界。 谢逐春则为了不让裴荆的小动作被察觉,仰着脖子朝那邪修骂道:「混蛋邪修!你之阴谋已然败露,今日我等便是死了,我虚步太清高手如林,你也休想逃脱!」 邪雾来的太过突然,吸入邪气已是九死一生。 小辈孤勇,余庭却心中绝望,他可不认为自己会有那俩凡人的运气。 可偏偏这邪修铁了心要将他们斩草除根,不见半点转圜余地。 就在此时,秦姑真突然绝望地朝那邪修问道:「师尊、师尊是你吗?」 邪修动作一凝。 斫冰的威压轻了几分。 死一般的沉默后,邪修轻嘆了一声,命令道:「姑真,出来。」 这一句便是落实了身份。 秦姑真身体轻轻颤抖,抱着肩膀抬起头。 她完全不想相信,眼前这要将他们一併扼杀,造出那可怕镜阵的幕后主使,会是她从前的师尊。 也是她曾经万般尊敬孺慕的湘君。 在帝子降兮里,好脾气的宗主颐月星君整日操劳忙碌,司命镜君深居简出,长老们各个高深莫测,门内弟子大多不苟言笑,侍从皆以纱蒙面,乃是无魂傀儡。 踏入宗门,安静地就像是踏进了一座坟冢。 当年初入帝子降兮的秦姑真才七岁,她害怕得不敢哭出声,跌跌撞撞地来到灵君座前。 泪水模煳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这些人的脸,却见一席紫衫星纹的袍边拂过眼底。 是湘君从座位上起身,半蹲下来牵起了她的手。 俊朗的男子含笑说道:「姑真,不要哭,以后帝子降兮便是你的归处。」 昔日师者深恩,今日一朝尽成空。 「……为什么?」秦姑真满面泪水,往昔师徒恩情歷歷在目,湘君的教诲犹然在耳。 她不可置信地摇头,「师尊,为什么?」 「姑真!」余庭的手按在秦姑真肩上,继而似是犹豫片刻,手臂向下,要与她十指相扣。 秦姑真却挣开了他。 余庭沉了脸,目光左右游离,变得焦躁不安。 众人灵气流失,感知迟钝,如果余掌教此时向后方看去的话,便能瞧见那名叫时渊的少年的异状。 第52页 时渊用魔族的传音术对宁朝低声道:「邪流一旦倾泻,周边河道受到邪气冲击,必然会决堤横流,又是一场大灾。」 他伸手按住列星傀儡的心房位置,飞快嘱咐:「但帝子降兮法器同出一源,待我运足灵气,会用列星与那斫冰一抗。你若是能动,就立即赶回莫回头,用我枕下的红玉佩开启莫回头的灵阵,再疏散城中百姓,来不及便等太清宗的支援。」 「可是——」宁朝听懂了也慌了,她脱口而出:「可是列星一旦损坏,你也会死啊!」 她口不择言,说完自己先是一愣,脸色霎时转白。 百年魔物犯了大错一般,小心翼翼抓住时渊的仅存的手臂。 她语无伦次道:「小主子,你活下来好不好,你不要总是这样啊……你想想莫回头里有岁叔,他们会跑的,你不想自己,也要想想我们!」 橘猫年年窝在沈折雪的颈窝处,困惑的看着一反常态的宁朝姐姐。 时渊缓慢地闭上眼,仿佛在隐忍着情绪。 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眼底却是盛了一些水光,也含着几分笑意。 那笑意不见温存,竟是刺地人眼痛心惊。 宁朝愣了,在她的记忆里,这小主子体弱多病,待人虽是良善,但终是过于懦弱,鲜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 时渊柔声道:「宁朝,我何尝不想……只是你说,我苟且偷生三年,再给我那魔主父亲做夺舍的工具,这样的一辈子又有什么意义?」 橘猫年年尾巴炸了毛,用爪子扒拉着沈折雪的头髮,结果却被髮丝绕住,只能焦躁地发出喵喵的叫声。 时渊想伸手去揉橘猫毛茸茸的脑袋,伸到一半罢了手。 顺着那些散乱的青丝,他的指尖停在沈折雪的颊边。 「你们都让我活,可是我好累啊。」 时渊自嘲地一笑,「我没有以后了,从前的记忆也大多是捏造,就连『时渊』这个名字,也是魔主在我醒来前临时定下,我甚至连自己以前叫什么都不知道。」 宁朝浑身发冷,哀求道:「小主子,我们……」 时渊以指为梳,低头把沈折雪乱糟糟的头髮一缕缕理顺。 「我以前一直没有说,也不想说。我知道你们待我好,你们都有苦衷,可是我呢?」 他此刻形容已有些疯,语调徒然拔高,竟是笑吟吟道:「我何尝不想一抗命运,谁天生就想死?!我也无非就是这三年,这傀儡一样,只有一副躯壳的三年!」 宁朝崩溃般哭了出来。 而时渊的失控十分短暂,他很快便在宁朝的啜泣声里恢復了神志,轻声嘆息道:「既然余生有限,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没有再去看宁朝,时渊恢復了以往的平静从容。 「我知道魔主许诺岁叔一族魔界的权位,那暮娘子是魔主的亲信,我的腿是她的手笔,还有这些小魔物小妖怪……」 他看着胖成一团的年年,终究没有去摸摸它。 「莫回头的灵阵招来了他们,我身怀邪流,他们这些幼崽,怎么可能和我亲近?」 离开灵阵,出于对时渊的曾经气息的恐惧,年年甚至更愿意去靠近一个认识不久的修士,也不愿让他再抱上一抱。 一切皆是水月镜花,南柯一梦。 「而你,宁朝姐。」时渊缓声道:「你知道列星,在此之前,你难道没有听命于魔主?」 「我、我只是……」宁朝流泪不止,悲痛道:「我只是想救我阿兄啊!魔主说列星有再造之能,我阿兄若活着,我和娘亲岂会受族人欺辱!」 她抓住时渊衣袖,「可小主子,我没有想害过你,人族都说虎毒不食子,魔主不可能真的对你……」 「他烙了铭印在我神魂中,封住了我的魔脉。」 时渊打碎了宁朝的希望,「他要禁锢我,怕我寻死,我若此刻死了,留给他的就是一副病躯,等到三年后,铭印完全压制住邪息,你认为那时他会顾及父子之情?」 时渊漠然道:「宁朝姐,不是所有魔物都像你一样亲近人族。」 他垂下眼,却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的手已轻轻抚上了沈师尊的鬓角。 魔物里愿意亲近人族的真的很少。 可时渊有时觉得,眼前这个人,他是发自内心的想要去亲近。 时渊凝视着沈折雪。 他忽然想起在遇见此人前,自己千辛万苦避开了暮娘子的眼线,在邪流河边枯坐的那几日。 那时他望着河面茫茫的雾气,想着这样跳下去又如何。 在邪流河的深处,没有人烟,没有草木,体内的邪气就算炸开,离城镇也很远,并不会危及他人性命。 他在上一次的邪流决堤中发现了这个方法。 这也是他能想到的最后一个,不接受三年之后命运的办法。 他想要自私自利,什么都不顾了,什么都不要管了。 人人皆迫不得已,人人皆自有苦衷,可从来没有人来问一问他,你可有苦衷,可曾无怨? 无非自欺欺人罢了。 他也曾和魔主顽抗,每一次的筹谋换来的不过是莫回头里,那一个又一个的「身不由己」的故事。 魔主微笑着对他说:「他们对你当然是真心看顾,只是世间千万种真心,无私者少,求回报者多,他们何去何从全看你一念之差。」 第53页 「还有那些小妖怪,真是命若蒲草啊,你为何如此拖累他们?」 「吾儿,你要明白,听话,才是对『真心』最好的回报。」 -------------------- 作者有话要说: 九点还要一更√ 第21章 活捉(下) 于是他便不再去分辨这些是是非非,也好像终于能接受,他这註定并不算长的一生。 可一次次午夜梦回,伴随腿部尖锐的疼痛,时渊总是觉得心脏的位置,像是缺一块什么。 那些东西朦朦胧胧,带着浓烈鲜艷的感情,如漫天大雪里开了一片泼泼洒洒的红花,见过一次便刻骨铭心,不肯忘却。 他想不起梦中所见所闻,却又觉得在他那总是模煳的真假参半、自相矛盾的记忆里,遗落了一些重要的人与事。 邪流河畔的第六日凌晨,时渊驱动着他的轮椅,向河岸线推进。 他苟延残喘了这些日子,留好了后手,莫回头的阵法下被他偷埋了一个传送阵,那些小妖怪会安然无恙。 天上的雨总也不停,伸出手,冰冰凉凉的雨水在掌心蓄出了一捧。 在细密的雨水中,似是夹杂着细碎的雪子。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在这雨夹雪里,他好像想起不知谁说过这样一句话。 「初雪天寒,路途遥远。勿忘添衣加袄。切记……」 切记,早日……归家。 时渊停下了轮椅。 这句不知是幻想还是记忆的话,令他产生了一丝犹豫。 到底还是心有不甘,还存着那不切实际的期望么? 时渊淋了许久的雨,最终还是调转了轮椅的方向。 他在路上买了一把伞,那店家捏着鼻子忍着噁心,让他赶快滚。 雨越下越大,时渊撑着伞在街上游荡,天迟迟不亮,路上也没有人,梅花教雨水打落,香气淡的恍若一场迷梦。 在散掉了身上邪息后,时渊回去了莫回头。 他看见有人抱膝坐在莫回头的檐下,埋着头,衣衫往下滴着水,想是无处可去。 时渊自己早已湿透,便想将伞撑给他,让他去里面避避雨。 而这人抬起头,眼里是闪烁的水光,映着风雨如晦,披了一身潦倒的梅香。 他对他说的第一句是:「我在这里等了好久。」 时渊心中空出的一块空白,便忽然消失不见了。 * 天顶的旋涡流窜电光。 冷文烟单手扶着已摇摇欲坠的秦姑真,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冷文疏无力的手。 裴荆低头在冷文疏额上一吻,将冷文疏交到冷文烟怀中,又把积攒了他几乎全部灵气的留影法器郑重递到一名师弟手里,道:「是师兄害了你们,我虽不能破开斫冰阵法,或能拖延一二,纵然九死一生,也请你们尽力突围。」 秦姑真撑着地,无声拒绝了湘君的邀请,颤着手指捏诀,想要用出帝子降兮的破灵法阵。 太清宗弟子拔剑而立,乐修横笛用最后的灵力吹出了一支求救的乐曲。 此次廊风一行,竟是有去无回。 时机已至,时渊便要出声制止住裴荆,让列星与斫冰一战。 却忽感手腕一紧。 时渊勐地低头,只见方才还昏迷的沈折雪此时已睁开了双眼。 沈折雪嗓音沙哑,轻声道:「原来这就是你的过往。」 他坐起身,仰手将空气中瀰漫的黑雾吸纳于掌内,再单手按上时渊的胸口。 那魔主铭印刻在人魂上,沈折雪眉峰微动,将黑雾织成一张薄网,盖住了时渊神魂里的魔主咒文。 铭文灼烧魂魄中的痛楚消失不见,一张温柔的丝网裹住了时渊的人魂,他喃喃道:「师尊……」 操控邪息后,沈折雪耳廓上的缠枝银钉变成了朱红色。 方才他身体虽是不能动,外界的动静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时渊还藏着秘密,还想着等日后慢慢与他开解。 却不知这隐秘会是如此残酷。 难怪莫回头里的人对他的性命提心弔胆,却又在诸多事上马马虎虎。 时渊于他们而言,究竟算得上是什么? 他如何在那交杂着私心与怜惜的莫回头里,挨过每一天,又是怎样在温情和索取中想要求得一个万全之法,最后又不得不屈从于命运的磋磨。 沈折雪不敢想,他一想就觉得自己要死过去了。 「再争一争吧。」沈折雪平復着唿吸,他用邪息封住了时渊体内的铭咒,深深看进时渊的眼睛。 「活着太难了,时渊,但哪怕是为了我的名声,也再试一试。」 一道惊雷轰然炸响,电光照亮半壁天穹,旋涡停止了转动,倾下漆黑的流体。 沈折雪心知时间不多,抬手捏了捏时渊的脸颊。 他转而说道:「书记得看完,留给你的作业也要写,现在我还要给你布置一门的新的功课。」 他眼神示意时渊身旁的宁朝,宁朝脸色煞白但反应迅速,一把从后方箍抱住想要挣扎起来的主子。 魔物天生的敏锐更是令她伸出手,捂住了时渊的嘴。 「听好了徒儿,铭印已封,没有人找得到你,即便是为了师尊我,你也得把这答卷填出高分。」 沈折雪站起身,袖袍灌满了凉风,盪出阵阵奇异的灵氛,他周身气息一变,铺天盖地的冷意萦绕散。 第54页 灵气过处,他的一头黑髮从发尾转变,如披染霜雪,转瞬全白。 苦苦支撑的修士们诧异地望着行走如常的沈折雪,隐隐生出几分恐惧。 只见那悬挂而下瀑布般的邪流在他的指示下,竟如同长河分道,分毫没有沾染这片土地,而是凭空转了个弯,向湘君冲去。 冰凉的剑气从沈折雪的银枝耳钉中汹涌而出,幻化出上百把寒光流溢的长剑,剑尖向前,环绕在他周身。 那是太清宗严远寒的剑气,也是他们给这副邪流之躯铐上的枷锁。 净化邪流严格意义上也是一种操纵,一旦过量便有冲破沈折雪体内封印的可能,严远寒等人为了以防万一,给他下了一道双保险。 通讯法器失灵,但浩瀚的剑气会引来的剑的主人,唿唤所有立下血誓的修者。 湘君避开那邪流,催动法器,「你是——」 转瞬间他的声音淹没在灵屏与邪流撞击的巨大轰鸣声里。 沈折雪这才想起来,他似乎还没有告诉时渊自己的真名。 于是他回过头,对被魔物用魔气死死绑住,无声流泪的时渊道:「也许某一天你会听得我的恶名,但那不是我做过事。」 「时渊,我本名沈折雪,折落的折,风雪的雪。」 倾泻的邪流被沈折雪尽数吸纳,湘君挡住了一波冲击,飞身欲撤,却见磅礴的灵气自四面八方而来。 ——严远寒长老来了。 一同赶来的还有太清宗宗主冷三秋,帝子降兮星君颐月,含山桑岐,及几位守山长老。 修真界最强几人,居然同时齐聚于此。 「邪修,束手就擒!」 冷三秋早已察觉此处异样,却被神器困于外界迟迟不得进来。 如今阵法已破,他精准判断,与桑掌门一左一右封住湘君退路。 湘君心知在劫难逃,决心放手一搏。 冷三秋祭出神剑与他缠斗,太清宗主深厚的灵气与斫冰相碰。 天地为之变色,黑云涤去,惨白的日光披满修士的衣袍! 冷三秋剑法刚勐,有噼山倒海之威。 湘君方才启动碎片耗损灵力,难免落于下风,他咳血急退,动作稍有凝滞,倏忽横空飞来一只状如金碗的法器,将他倒扣在地! 斫冰发出令人牙酸的锐响。 「休走!」冷三秋念动咒文,金碗内传来湘君的连声惨唿。 严远寒俯瞰着已净去了邪气的沈峰主。 沈折雪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位长老打招唿。 严远寒面无表情,扬手一挥,环绕于沈折雪四周的灵光剑霎时刺出两道,钉穿沈折雪的双膝。 掌中接连施术,封印沈折雪的太古封邪印受到感召,轰然开启! 时渊眼见沈折雪跪扑下去,已是几欲疯狂,但他本就灵气不足,又让宁朝以百年魔物的全部力量束缚,一时挣扎不能,只能笼中囚兽般在宁朝掌下发出呜呜的声音。 滚烫的液体流淌过宁朝的手背。 转眼间银色的太古封邪纹爬满沈折雪的身体,从领子里伸出的缠枝银蔓延至脸颊,如一枝清净无垢的藤蔓将他牢牢锁住。 沈折雪终于承受不住封印反噬,惨叫一声当场昏厥。 宁朝按不住时渊,教他向前扑了两步,她索性一咬牙,反手将时渊打晕。 劫后余生的含山太清弟子跌倒在地。 冷三秋制服了湘君,目光冷淡地从众人身上扫过。 灵力落下,一条青帆灵舟浮在众人面前。 太清宗主冷三秋道:「速回山门。」 修真门派的弟子扶起伤员迈入灵舟,他们深惧太清宗主威严,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讲。 灵舟杨帆而起,冲进了云海间。 留在原地的散修和妖魔面面相觑。 好半天他们才从死里逃生的事实中回过神,又惊讶的方才吸入的邪雾已全数不见。 「天道保佑!」散修妖魔们涕泗横流,连连惊唿自己命大,也再不敢多留,各个向四方散去了。 宁朝抱着昏厥的时渊久久未能言语。 周二握着缘木剑,直到那灵舟消失在绵软洁白的云深尽处,他这才收回目光,把时渊拉起来扛在背上,道:「回去了。」 宁朝踉跄着站起,却见这片本已被邪河污染的土地上,不知何时铺满了雪絮,干枯的草木结了冰。 冬风一吹,冰消雪融,土壤竟不復枯败,而是长出了点点青绿。 周二举目远眺。 去时三人,回时三人。 只是有些人与事,却在不经意间,悄然改变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副本一收关! 恭喜沈先生达成叛宗二十一章成就!新身份:太清宗假长老即将解锁,是否续订? 沈折雪:td 叮叮!续订成功! 沈折雪:骂人了!!! 第22章 大比 冷。 沈折雪眼睫微动,无声地颤着身体,喉头舌上满是腥甜,眼前雾蒙蒙看不分明。 他隐约感觉自己仰躺在一张冰床上,寒气正一丝一缕渗入骨缝。 身上冻得厉害,便不自主要挣动起来。 敲在关节里的封邪钉与锁链撞在一起,咣当出一串串的清响。 「醒了?」 床头严远寒听得响动,放下盛满冷酒的杯,衣料窸窣,站了起来。 第55页 他衣袖间皆是霜雪冷意,面如沉水,令人望之生畏。 严远寒样貌不俗,但沈折雪看见他这张俊脸就头疼。 叛逃一事板上钉钉,今日必然不能善了。 索性无甚可辩,也无甚可悔,沈折雪把眼一闭,求个眼不见为净。 在曾经那三年打工人生涯中里,他与这位严长老接触最多。 头几次任务,外出净邪还都是由这长老亲自看管,彼此间也算是老熟人。 这位长老的脾性如同他的名字和灵根,冷到千里严霜不近活人。落到他手里,任你讨饶哭求撒泼卖乖,他迥自巍然不动,一柄寂霜剑寒光凌凌,比修无情道的冷三秋还要绝情。 四方界几位高人中,冷三秋图利,桑岐图名,颐月星君图个清静。 唯独这位严长老无欲无求,快要赶上高台供奉的金身神像。 沈折雪浑身上下无处不疼,连识海内都刺痛不止,这是搜魂后的遗症。 搜魂其实对他没用。 邪流改造的躯体,如何也算不得常人了。 从前他想用照影琉璃遮掩住的东西,并不是他的记忆,而是识海内的一片漆黑。 其实太清宗根本不需要沈折雪醒来交代。 通过其他弟子的记忆,他们就能把沈折雪镜阵中的一举一动看得分明。 自然,也会看到那把别长亭。 昔日相掌门的剑魂落在一个邪修峰主身上,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定会在修真界掀起轩然大波。 严远寒居高临下,俯视沈折雪满身的封邪钉,道:「倒是比从前硬气。」 沈折雪小声抽着气。 他以前非常吃不住疼,一个不小心磕着碰着了,身上都会淤青留印子,直到穿书后有了沈峰主这迟钝壳子,再有那三年死去活来的经歷,这忍功练也该练出来了。 他闭着眼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却也不是不怕。 还悄悄想了下自家那小徒弟,好给自己分分神。 ……也不知道时渊现在怎么样了。 临走前他虽是用邪息压住了魔主铭印,但时渊要面对的毕竟是个老魔头爹,难有几分胜算。 可当时情景,他这当师尊的总不能看着徒弟在自己面前送命。 莫回头里的人,好的不彻底,自私也自私的不彻底。 各个有所苦衷,希望能求得一个皆大欢喜。 这携恩的爱意,真要辩个是非对错,也是辩不清楚的。 只是软了的刀子,最是伤人罢了。 沈折雪教的了写在书本上的文章词句、立意高远,却教不了这些复杂的是是非非。 但活着有时就会有新的可能。 这是他一直以来讲给学生们的大道理,他也要将这些道理付诸于现实。 那时他操纵邪流沖裂了太古封邪印,引来太清宗高层,一来是见不得这群小辈丧生,二来他得给自己这么久的纸上谈兵找个落地的机会。 何况求仁得仁固然好,还不至于让时渊去做。 「你在想什么?」严远寒打断了沈折雪的胡思乱想。 沈折雪心中一动,见了鬼了,这冰疙瘩长老今儿的问题有点多。 沈折雪一时没反应过来,严远寒并不废话,沉声道:「罢了,时也运也,你叛逃宗门,太清宗请你回来当饵,也是你的因果。」 「什么……饵?」沈折雪沙哑问道。 他觉得这个严长老有点不大对头,警惕地睁眼看着他。 恍惚中严远寒似乎笑了一笑。 沈折雪毛骨悚然,极度怀疑长老被人夺舍。 严远寒周身绕着冷意,人能做伪,这气质做不得假。 「你护住了太清含山弟子,虽说这些抵不过你叛逃……」 沈折雪心里默念:但是—— 「但是此次湘君一案,我等怀疑各宗皆有邪宗细作,太清尚不知内有几人,既然你已回宗,就设法把这些人引出。」 「从此以后,你便是虚步太清新出关的沈长老。」 话罢,他也不给沈折雪追问的余地,平静道:「这次放你来去自如,自然需要加强你身上的封印,你素来喜欢哭爹喊娘,此次,便且忍耐着。」 ……这个严长老喝大了? 沈折雪恍恍惚惚。 严远寒口中默诵咒诀,沈折雪周身银光烁烁,封邪印灵氛激盪在密室里。 断骨揭皮的痛楚瞬间遍布全身,沈折雪一声惊唿堵在喉头,眼前一黑,已是在那无法承受的激痛中昏死过去。 待到封印完毕,严远寒持着捏诀的手势,沉默许久,这才转身离去。 宗主冷三秋在密室台阶的尽头负手而立。 石门缓缓打开,严远寒拾阶而上,向宗主一礼。 冷三秋道:「别长亭一事,可问出究竟?」 严远寒沉声答覆:「当年师兄留有三道剑意,一为守含山,二为守辜春,第三道则留给了我。辜春那道已损,兴许是我这里的被沈折雪引去,倒是便宜了他。」 太清宗主修习无情道已久,此刻与严远寒相对而望,形如两尊严冬里的冰雕。 然而细细分辨,二者仍有不同。 严长老乃是变异冰灵根,加之性情淡漠,冷的由内而外,而冷三秋严肃有余,心思活泛。 他无情却非是绝利,听闻默然半晌,颔首道:「既然如此,就请人送『沈长老』回去歇息吧。」 第56页 冷三秋拱手,「是。」 * 沈折雪在朦胧中听见有人在碎碎念。 「沈长老,你咋还不醒,快点醒过来陪我说说话啊。」 「好无聊,我闲得长蘑菇了!」 这人自说自话,闹腾的很。 「严老头真的忒坏了,坏透了!幸好我们早有准备,不就又要中他的招。」 「成天就知道冻我们,还动不动锁人记忆,他怎么不把自个的记忆锁了再去修无情道呢,我们饮离掌门才不稀罕他惦记,略略略!」 「别睡了沈长老,把长亭兄叫出来玩呀。」 「沈长老你长得真好看,不过没我好看哈哈哈哈——」 好吵。 沈折雪闷哼一声。 「沈长老?!」谢逐春一个激灵,伸手在沈折雪眼前一顿乱晃。 他激动到音调飘高:「沈长老,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沈折雪哑声:「水……」 谢逐春麻利地倒了杯水来,将沈折雪扶靠在垫枕上,水杯凑在他嘴边,往前一倾。 「……呃!烫。」 一看谢逐春就没怎么照顾过人,沈折雪被他不由分说灌了一口,舌头都要烫出泡来。 他抬手接住杯子自己来喝,只觉手腕关节要脱了一般,沉甸甸重的不行,体内更是一丝灵力也无。 杯中水不是寻常的水,乃是富含灵息的山泉,沈折雪一连喝了几杯,总算觉得舒服了些。 身上的伤已经被悉数包扎过,沈折雪看了眼包的惨不忍睹的两只胳膊,扶额想:算了,凑活儿吧,能活就行了,回太清宗了还要啥正常医疗待遇。 「沈长老你好点了么?」谢逐春看他一脸悲催,热切地问:「可是想吃什么?你想不想吃糟熘鱼片、栗子鸡、樱桃酥酪、翡翠芹香虾饺皇、红烧狮子头?」 沈折雪看着双眼放光的谢逐春,艰难点头:「我想……」 「好!我现在就叫赵师傅去做!」 他掉头就跑,沈折雪喊都喊不及,徒然伸着手,望着没影了的谢逐春无语凝噎。 沈折雪:「……我想喝粥。」 好在这不着调的瓜娃子还有点良心,知道他刚醒来不能大鱼大肉,点了一大桌子荤腥之余,不忘给他多叫了碗白粥和几碟小菜。 沈折雪捧着粥默默喝,谢逐春撒开手疯狂吃。 「那个……」 沈折雪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 他朝谢逐春道:「虾饺,给我一个!」 人是铁饭是钢,修者辟谷本无需进食,但显然这两位是个例外。 待到二人吃饱喝足,沈折雪拍拍肚子,「现在这是什么情况,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对谢逐春有些印象。 这人最有名的便是一气之下叛含山投太清的「恢宏」歷史,好不容易进了宗门,偏又摸鱼划水,落了个游手好闲,八卦话痨的名头。 谢逐春闻言,顿时耷拉个脑袋唉声嘆气。 「唉,这不是我们办事不利,被严老、啊不对,是严长老罚了嘛。」 他絮絮一大串,「裴师兄领了十道雷鞭,冷师妹让她师父罚抄一柜子医术,其余人都放出去给山下老百姓建房种地带孩子。可怜我在太清宗没个领头的师父,严长老就封了我的灵力,把我发给您当侍童。」 沈折雪听罢心中瞭然。 他暗自思忖,出了镜阵那么大的事,三大宗门必不会打草惊蛇,干脆就封了这些弟子的记忆,把这次的事情先全推锅成小辈办事不利。 而他们之所以轻易放过自己这个叛逃的峰主,还给自己塞了个「沈长老」的位置,可谓用意深远。 他操纵邪流不假,但也没有害人,反倒捞了一把太清含山的精英弟子,至少证明他还未完全失控。 再者说,他既然成功跑过一次,就足以改变宗门昔日将他藏着掖着的做法,反其道而行,给他洗一个公开的身份出来。 一边让令沈折雪受制于众人目光,还能引出叛宗入邪的修者,乃是一箭双鵰。 毕竟相较于已经抓回来的沈折雪,蛰伏在暗处的「邪宗」才更需忌惮。 「邪宗」这个词沈折雪在书上见过,便是那个以邪流为尊的门派。 昔日被三大宗歼灭时,他们还只是个打着邪流幌子的邪门歪道小门派,可如今竟已能渗入大宗门高层,连帝子降兮灵君之一的湘君都叛宗入邪,委实教人诧异。 此次若非镜阵中的二位少年及百姓相助,帝子降兮的封印将会在月魄镜的抽灵下被日渐削弱。 大阵一旦失守,下修界就是邪流肆意摧毁的对象。 但更多消息太清宗也不会透露给他。 短期内他再想离开已是毫无可能,倒不如将计就计,借身份之便查一查当年旧事。 沈折雪收回思绪,隐约听见了窗外的雨声,一滴水落在了他手边。 「这是什么地方?」沈折雪问。 谢逐春道:「这是宗主给您分的山头,名『厌听深雨』,离宗主峰可近了,但离饭堂贼远。」 厌听深雨,是个光是凭名字就能感受到湿气的地方。 沈折雪抬头看着漏雨的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此处与主峰遥遥相对,从窗户往外一瞧,甚至能看清宗主峰上的凤凰木。 同时也意味着对面山头的冷三秋要是一剑过来,能直接将这边轰平了。 第57页 沈折雪脑壳痛。 宗主给他选的地方,他自然不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住下。 他挣扎了片刻,道:「那个,今儿好像是月底,我这个月的长老俸禄……到了吗?」 谢逐春将长老玉牌递给他,脸上的表情简直惨不忍睹。 沈折雪颤颤巍巍探了丝灵气进去,又心惊胆战地退了出来。 万幸,太清宗是真的想给他条活路。 玉牌里提前存着些灵石。 「劳烦你。」沈折雪也快崩了,对谢逐春道:「去山下集市採购物件,买些手炉、汤媪、炭盆,再寻人来修个屋顶,通个地龙火墙,这里非常需要祛湿取暖。」 谢逐春差点感激涕零。 他生怕沈折雪是个脑迴路清奇的长老,就喜欢住这漏雨的水帘洞,接过玉牌时险些哭出来,扭头就风风火火往山下去。 沈折雪靠在床头消化了一下现在自己的处境,没过盏茶谢逐春原路回返,苦着脸道:「沈长老,东西能买,但人上不来,我们要自己布置。」 屋内一张床四面墙,屋外颳风下雨,雨水冷冷拍着薄薄的窗户纸。 沈折雪抹了把滴在脸上的水,「苦了你了,咱们自给自足吧。」 于是新上任的沈长老和他唯一的侍从谢逐春,一起搞起了开荒建屋的活儿。 边养伤边兼职装修,那滋味别提多酸爽了。 干活途中问了问日子,沈折雪才得知自己居然躺了足足一个月。 于是他再念及时渊,忧心忡忡地想,天底下最废物的师尊就是我了。 他站在屋顶上,一个发狠将漏水的洞给堵了。 谢逐春扎起袖子在后院拔草。 这草长的也是茂盛,光是手动拔干净就用了三天。 他好好一个太清宗内门弟子,跟着废物长老每天做泥水工作,居然没半点不乐意。 沈折雪看他成天也没想过修炼,除了吃吃喝喝外,就是八卦唠嗑,活的好不潇洒。 摆屏风,铺绒毯,挂幔帐壁毯,照着图纸挖火墙通地龙,一周后,厌听深雨焕然一新。 沈折雪的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灵气的恢復也慢慢有了气色。 但他不时要应付太古封邪印加强后的遗症,更是无心出门,变成了个宅家的修士。 倒是后来谢逐春经常往外跑,沈折雪不是真的需要人伺候,也就由着他去了。 就是这孩子疯玩回来也有些闲不住,特别喜欢和他分享些稀奇事。 有关帝子降兮的湘君之变,必然不能放在明面上解决,连三宗内部都知者甚少,此大案并未在修真界传开。 故而如今修真界最热闹的事情,还是各宗门的大比。 谢逐春虽然被封了灵力发配到沈折雪这里当小厮,可这人消息灵光,轻而易举就将各宗大比上的事了解的一清二楚。 除帝子降兮外,各大门派的宗门大比已进行地如火如荼。 「要说咱们太清宗收徒,那也是要过五关斩六将,实力不行,再好的家底都不让进。」 谢逐春磕着瓜子,沈折雪坐他对面,在烧热的炉子上烤土豆片。 谢逐春闻着香,兴致勃勃道:「沈长老,你见过咱们宗门的大比不?十年前那场我在出任务,紧赶慢赶也没赶上,实在是太可惜了。」 相处几日,沈折雪觉得这孩子性子活泼,即使还记得幻阵中的经歷,也没有惧怕于他,还很乐意和他聊天。 沈折雪摇头,「我没见过,只知道太清宗收徒分文武试,要过六小考,最后才是检验灵根,双选师尊。六考每日一考,中场有一天修整,共计七日完成。」 尽管沈折雪对太清宗的大佬们颇多怨言,但还是很认可他们的招生制度。 公平首要,考试体验也挺好。 大比期间太清宗山下客栈可为参报人提供为期十三日的免费吃住,还有医修全程陪护。 而且即便有人中途放弃或受伤,也不是完全没道修,也还能有机会留在太清宗。 或选择成为门外弟子,或在太清宗单辟出的几座山上修习基本仙法道术。 那里被称为北山书院。 北山书院收的学生大部分是天赋低微,只能勉强过一到两关的四五灵根的百姓,他们听学的内容多是抵御邪流,修身养性、规避妖鬼等内容,支持勤工俭学,修学三年后优异者可成为接替讲师,其他人则能领到一些仙草回归凡尘。 「我听说六考以第三天为分界,基本上每年大比到第三日时,就已经能看出一些好苗子。」 谢逐春盯着炉子上的土豆片,肚子响了一声。 「你还会饿?」沈折雪奇道。 谢逐春捂着肚子,「我这不是闻着香么。」 沈折雪让他再等等,用钳子把红薯片挨个翻了个身,接着说:「是有三天为界的说法。前三关分别为修真策论、天雷崖壁、天阶邪流。 「其中修真策论里有部分题涉及道心策问,算是平开文武。」 策论看得是秉性,考的是记忆,只要肯埋头钻研便有机会通过,但这关和之后的心魔镜考有唿应,若是一味夸夸其谈,或矫饰邪念,最后在心魔镜考中表里不一,也是前功尽弃。 也正是由于前期成本过高,敢来考太清宗的不敢说自己是如何大善,却也不曾为大恶。 「天雷崖壁就是看能不能穿过轰雷山崖,邪流天阶则作为大比分水岭,考试方式每年变化不定,但一定和邪流有关……好了。」 第58页 沈折雪把自制的薯片是装到盘子里,随意道:「怎么,是大比那边的事?」 谢逐春是个灵光的人物,他在幻阵中出现的晚,但观察力极强,凭藉蛛丝马迹也把来龙去脉推敲个大概。 谢逐春摸摸鼻子,「这不是来了些脸熟的道友,其中就有个姑娘,叫秦姑真,好像是旧伤损了根基,不知为何投到太清门下。」 他看沈折雪面色不变,心疑沈折雪的记忆难道也被封印住了? 于是不再试探,放开话匣子说:「后浪推前浪啊,这次大比还有几人冒尖,北山书院先生的孩子,廊凤、青峡的那几个都不错,有个叫袁洗砚的,真是……算了不提那个糟蹋剑的剑修。」他喝了口沖了牛乳的红茶,又道:「我看好秦姑真,还一个叫时渊的孩子,很着文弱却……」 「等等。」沈折雪搁下了土豆片,「你方才说还有一个谁?」 镜阵中谢逐春见过时渊的脸,此刻却还对不上名字,眨眼道:「叫时渊,好像是时岁丰年的时,渊渟岳峙的渊。」 沈折雪:「……」 「你怎么了?」谢逐春在他眼前挥挥手。 沈折雪:「我有点头晕。」 「别啊沈长老,」谢逐春「咔擦」咬了土豆片,「咱们先不管大比,我昨天就想回来问来着,沈长老你知不知道太清宗长老出关,弟子就会上山挑战的旧例?」 沈折雪没听进去,下意识摇头。 「什么?」谢逐春跳起来,「可他们在十五日那天就要来了啊,只有三天了!」 沈折雪总算被他的大嗓门拉回神思。 「什么挑战?」 他可没对太清宗了解到这些细节上。 然而很快沈折雪也意识到谢逐春话里的一个纰漏,「你说还有三天?可今日不是十四?」 谢逐春:「啥???」 他登时土豆片也不啃了,掏出水镜一查,捂脸道:「我记错日子了。」 「也就是说……」沈折雪麻木的看着他,「有一群瓜娃子,明天就要打上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时渊:活在台词里的一章qvq 第23章 火锅 天底下叫时渊的未必就只有一个,但偏偏投在太清宗,这也就太过巧合。 沈折雪人在宗中坐,徒从天上来,恨不得冲下山看个究竟。 然而真沖是沖不动了。 严远寒目前给「沈长老」划定的活动范围仅在宗门内,沈折雪又不能托谢逐春去打探,只能暂且从长计议,再另寻他法。 当务之急,还是要着眼于明早太清弟子的上门挑战。 太清宗有许许多多的稀奇古怪的传统。 其中一条,便是每逢长老峰主出关,弟们子会成群结队去家门口请教。 虽然最后收场都是变成单方面的长老暴揍,把他们按在地上摩擦,可宗内多得是皮厚皮痒的弟子,他们越挫越勇,将这个传统一代代延续了下来。 沈折雪坐在厌听深雨里,又开始盘算起自己的战斗力。 他身上的太古封邪印在逐日加强,但好在能调度的灵力也变得比从前充裕。 最大的困扰还是没有多少对招的经验。 他那三年皆是拿命在搏,以至于对基本的比武毫无概念,简单的切磋更无半点分寸。 那些弟子与他无冤无仇,又是少年血气,他要是下手太狠,难免伤其身心。 可若是连弟子都打不过,他这长老也就不必做了。 再者即便是一场切磋,也不排除太清宗高层会藉机试探的可能,必然不能掉以轻心。 沈折雪在午后和谢逐春试着过了几招,想先大抵摸出一些规律,但谢逐春被严长老封了灵气,几套连招下来就累的不行。 谢小修士腰酸背痛回到廊下,沈折雪热了些甜酒,拿来腌好的鸡翅在炉上翻烤。 两人近来已经混熟,谢逐春向来没大没小,洒着调料嬉笑道:「沈长老,你要不是灵力有损,这都能和严老头子对上几轮了,怎么练出来的啊?」 沈折雪于是想起许多不堪回首的画面。 他有沈峰主的底子,也确实没少得严远寒指点,可那位严长老指点人全是靠实地口授,教死了不偿命那种。 严远寒能随手将他往邪流河里一丢,立在岸头两眼一闭,管他淹得要死要活。 诸如此的放养送命式教学,真令沈折雪无比怀念起现代教育体系。 为了保命,沈折雪学的功法庞杂,太清宗却多为剑修,专攻一门。 明天要怎么对付过去,他还是要多思量思量。 「再麻烦你个事儿。」沈折雪取了腰间青玉牌,对谢逐春道:「去下山买些香料辣子,添几口铜锅,一併羊肉豆皮蔬菜鱼丸,都多买点上来。」 谢逐春搞不清他要作甚,沈折雪咬了一口外焦里嫩的烤翅,道:「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 * 虚步太清是有仙庭背景的老宗门,凭空冒出个闭关长老不算稀罕事,可毕竟多年都没有遇到长老出关了,来的人也不会太少。 十五日天不亮,厌听深雨外便聚集了不下五十个弟子。 沈折雪在窗后瞧了一眼,「怎么会这么多人?」 谢逐春摸摸鼻子,心虚道:「我昨儿去买东西,让他们看见了,就、就多聊了几句。」 第59页 沈折雪扶额。 长老在弟子挑战前夜大吃大喝,这听起来就十分欠揍。 可这人数还是太不正常。 想来谢逐春嘴上没个把门,沈折雪疑道:「你不会,还说了啥拉仇恨的话吧?」 「我就夸您长得可好看了!」谢逐春眨巴眨巴眼,「……比严长老还要好看几分。」 沈折雪眼前一黑。 ——严远寒不是派你来照顾我,他是派你来折磨我的! 想那冰山严长老之所以没被太清宗里的弟子评为「第一讨厌的长老」,都是因为他那张脸啊! 严长老虽被左一个老头右一个老头叫着,但撇开偏见,他确实是丰神俊朗一美男子,曾在修真界男修姿容排行上名列前茅,是公认的容貌不俗。 那么多女弟子男弟子对他又爱又恨,绝对是因为美貌使人心生原谅。 沈折雪自诩自己这张脸还算看得过去,但上来就和深得人心的严远寒比较,实在是狂妄得讨打。 此次沈折雪在太清宗露面,冷三秋并未让他改头换面,说是昔日沈峰主怕这幅皮囊让人看轻,驻颜在五六十岁,乃是货真价实的花白鬍子老头一个。 何况当年认得他的人差不多都已死绝,换不换脸没大差别。 沈折雪无奈地想:怎么比武前还要比脸呢,实在不讲武德。 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不能龟缩不前,于是他拿了把伞,风萧萧兮地推门而出。 众弟子早就迫不及待了。 他们对这位新长老的灵根修为一概不知,只当沈折雪住在厌听深雨这整日阴雨连绵的地方,该是亲水的水灵根。 可远远望见,这长老竟撑着伞出来。 竹骨伞遮了他半面,仅窥到一捧霜白的长髮依风翻卷,在风雨中飘摇,衬着身后青山黛色泼洒,恍若仙台上将要随风而去的虚灵。 「咳!守心凝神。」领头的剑修提醒身旁看得出神的师弟师妹。 人不可貌相,这是修真界最不需要讲明的规矩。 放眼虚步太清,就算是那整日里只知道用板子打手的文课先生,亦能在对敌时以木板隔空夺邪修性命。 沈折雪走近他们,将伞举高了些,道:「诸位小友,早。」 谢逐春偷偷混在了那群弟子里,只听得身侧不少人窃窃低语,惊唿此起彼伏。 他乐道:「怎样,不输于严老头咯。」 器修女弟子以薄刀掩唇,几名剑修师姐更是拔剑同时,微红了脸颊。 剑修笑道:「严长老风仪不凡,这位沈长老与他不是一个路数,但确实叫我等嘆服。不过长老瞧着有伤在身,可是闭关时出了岔子?」 厌听深雨位于太清阵中坎位,卑湿之地细雨纷纷,沈折雪为了省下灵气抵御封印反噬,走动间状如凡人,难免让雨水沾湿衣物。 他以往贯穿的深色衣裳便不易此处,于是就多着淡色,太清宗长老冬季衣饰飘逸却不御寒,今时他身上穿得是荼色鹤纹长袍,外披了大氅保暖,与一群薄衣轻衫的少年相比,实是体弱之态。 「是是是,沈长老当年受伤了才闭的关,这不刚出来调养调养嘛。」谢逐春心知自己嘴快坑了沈折雪一把,寻思怎么的也得帮上点忙,「所以要不咱们先就回去,择日等他好了再来。」 他这不说不要紧,一说倒是让那群剑修笑开。 「没事,谢师兄犯不着安慰我们,想我们从来就没赢过,俗话说长得越好打人越狠,我们懂的。」 你们懂个屁啊懂! 谢逐春自问在含山时没人能和他打嘴炮,如今却碰上这么群要命的剑修,他看了一眼沈折雪,祈祷长老的灵力千万续住。 沈折雪自问没有时渊那个家底,打一两个还成,这五十多个他消耗不起。 于是他先抬手扬袖,盪出灵息。 众人一怔,还没来得及运气抵抗,忽觉身上清爽万分,衣衫都透着暖气儿。 「好厉害的灵息,能叫我们无知无觉。」剑修贊道。 ……这是我从春祁学来的的咸鱼气场。 沈折雪暗自苦笑,朗声说:「小友们,在下有伤在身,多有疲倦,便不与你们一一比招,你们且先自行选出修为最高的三人,与我比过便罢。」 一句话,成功点爆满场。 这些太清宗弟子被摩擦了太多次,脑洞都是歪的,各个咋乎起来。 「我去,果然又被嫌弃了!」 「这人有冯长老的那风格啊,老子挥挥手就打得你们哭爹喊娘,但老子就是懒不想动手。」 「你要不先上?」 「行啊,那我上!」 「你凭什么上?!我还想和长老过招呢,我的薄刀比师弟还是要强些的。」 「要不洪师兄去,我看他都等不及了。」 「长老说要我们这里最厉害的,怎么,你觉得洪师兄比我厉害?」 「咳咳。」沈折雪低咳两声,再一道灵息下去平抚众人,他笑道:「淫雨霏霏,我见小友们中有不少水灵根,在这雨里打有失公平,不如先入室内,沈某有一个公平的法子。」 他这句话倒是提点了吵吵嚷嚷的弟子们。 剑修拍脑袋,「啊呦,差点上你的当,你个水灵根符修不得坑我!」 一群人热热闹闹的走到庭院,沈折雪早在庭中撑起了雨屏,一张长桌置于院中。 第60页 他一挥袖,长桌两侧多出许多瓷碗,碗中各几枚木骰子。 「沈长老,咱们可是禁止聚众赌……」谢逐春小声道。 「我知道。」沈折雪心说我可不敢引逗他们忤逆宗规,再说赌钱这种事他也不能教这些修者界的花朵。 他对迷惑不解的众人道:「万般宗法不外乎灵力控之,符修、体修、剑修、阵修等,皆需以法器。转化灵力,追根溯源,在如今的修真界,不控灵不成修,既然要比,便比控灵。」 「控灵?」剑修看着那些骰子,挑眉道:「如何比?」 沈折雪拿起瓷碗,将内里的骰子握在掌中,扬手向上一抛,霎时灵氛捲起,骰子落桌。 他将碗一扣,道:「分组二对二比试,骰子落地后不可摇动,开碗较大小,前三者优。」 话罢瓷碗一开,谢逐春「嘶」了一声。 想起镜阵中黑夜里的搏杀之局,彼时沈折雪灵气低微,形如凡人,却依然不落于含山太清的队伍。 再看现在这碗中的三个六,不知他若是在幻阵中灵气充沛,又会是如何实力。 修者靠听音操纵大小本不算难事,但无凭无据骰子下落,就只能依仗灵气目力,考的是精准控制力和反应力。 而且这形式在太清宗宗规边缘试探,很能激起这些年轻修士的贪玩爱闹、争强好胜之心。 太清弟子纷纷落座,捉对比试起来。 一时间噼里啪啦响声不断。 沈折雪则紧了紧前襟,起身转去后厨。 这般热闹的事,谢逐春却参与不了,便游走在各个对局中,大唿小叫添油加醋,直把场上气氛升了一个热度。 厌听深雨内天总是阴着,也辨不出时辰,待到众人比过半局,沈折雪加了件衣服出来说:「我闭关期间偶尔倒腾吃食,今日做了顿暖锅,小友们且一併留下来吃吧。」 有吃有玩谁不乐意! 大家消耗了灵气,虽是不饿,但诧然闻见麻辣菌香味儿,好几个耐不住的都伸长了脖子往里望。 沈折雪暂且清空桌面,架上好几口大锅,将一碟碟的蔬菜菌菇肉卷粉条摆上,道:「食材准够,吃完了还有,吃辣的右手前排坐,不吃辣的左手前排,鸳鸯锅后起排开,九宫格带番茄汤的坐我身边。」 偷摸着下山才能有的火锅快乐居然在长老这里见到,太清宗弟子简直目瞪口呆。 沈折雪解释道:「不必拘谨,我出自人间,几百年也忘了如何当这长老,你们到我这是来切磋,既然切磋就别拘着束着,也尝尝我的手艺。」 众人见那桌上颇多从未见过的花样,那还不得赶紧下手,拿了筷子就开抢。 沈折雪一笑,也拉了椅子落座。 众人吃开,一时雨屏下热气腾腾,吵吵嚷嚷。 有弟子被半路劫了食,大喊:「放开我的丸子啊啊啊!」 「喂,你不是个吃辣的嘛,怎么坐那去了?」 「我喜欢麻酱,油碟的走开……」 「油碟称霸修真界好吗!!」 「我们肠,我的爪子,你给我留点!」 「哎,这肉怎么煮没了……」 沈折雪夹了一筷子豆皮,心间忽而生出一些亲切感。 这是他非常熟悉的场景,在幼年时的孤儿院,在单位的团建会,在学校组织的春游秋游的大巴车上。 他坐在这片吵嚷之外,才渐渐能觉出一些暖意。 沈折雪不经想:原来我从来喜欢热闹。 少年人岁数相差无几,皆是青春面庞。 只是不知他那还流落在外的小弟子,可有过围炉话谈的经歷。 沈折雪端着碟子,却停了箸。 ……即便有,回忆起来也是苦涩占多罢。 一旦吃起火锅,总少不了聊天胡扯。 不知谁起了头,这些人竟押起了注,猜谁会在宗门大比上拔得头筹。 有人道:「我觉得还是廊凤世家那个阵修!控场能力巨强。」 「不不不,我看好那个袁洗砚,他的剑比我刚入门时厉害多了。」 谢逐春就说:「未必,秦姑真一心于阵术,对得起这个道。」 「对啊,秦姑真才厉害。」有阵修师姐应和道:「虽说她已经废道重练了,但肯定比新人熟练,你看她的架势就很老到。」 「对对对,我看好秦道友和袁道友!他俩肯定出前二,第三怕是廊凤或是青峡的那个。」 当然也有人不服:「我记得那个叫时渊的孩子也很拼啊,我当年就是体质不强,你再看看我现在,我瞧着那孩子洗髓塑体后必成大器!」 沈折雪给那个说「必成大器」的暗搓搓拨了个鱼丸。 又听一人道:「可是他就是体质不行啊,我是很佩服他,但他要挤前五我看都很悬……欸,我肉呢我粉条呢我牛肉丸子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折雪:不夸我宝贝徒弟还想吃牛肉丸?微笑.jpg 第24章 过招 火锅吃完,厌听深雨仍下着小雨。 一众弟子闲话后倒也没忘了正事,再比较投骰半时辰,便分出了胜负。 选出来的三位皆是青衣鹤纹的此代佼佼。 沈折雪引他们到厌听深雨的山坪上,半坡青绿,在雨中氤氲了颜色。 沈折雪与三人各立一方。 第61页 他投机取巧先耗损了他们的灵力,心中虽是过意不去,可自知凭眼下这个短期续航的净化仪的定位,消耗战铁定打不起。 三位弟子在虚步太清后辈中修为不低,其中领头的剑修实力仅次于裴荆。 后两人一人修习剑道而灵根属土,一人是风灵根阵修,倒是凑出了个打擂的标准队伍。 三人身后已围了一大圈人,比之前还多二十来个。 这是没赶上吃火锅,赶来凑热闹了。 剑修执剑拱手。 天上细雨飘洒,现场气氛让他这标准的起势一烘,收缩到了极致。 就连谢逐春都紧张了起来,他看了眼不远处的宗主峰,心里为沈折雪捏了把汗。 这几日他和沈折雪相处不可谓不愉快,太清宗谁不知谢师兄向来是个爱玩爱闹的个性,可在沈长老身边拘着,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沈长老不光是个极好的听众,也敢想敢做,两人结缘在美食,谢逐春愿意亲近他,和他待在一起觉得舒服,也乐意听他差遣。 敏锐如谢逐春,当然知晓严长老派他来当沈折雪的侍童,便是存了一分监视的意味。 此人决计不是一个普通长老,在廊风城外他那惊人之举,旁人或许忘了,他们几个没有忘。 然而不知为何,谢逐春对他提防不起来。 跟着沈折雪躺在廊下的绒毯上听雨吃果子,烤肉煮锅时,就连那么丁点的戒备都消散一空。 也许是他身上有别长亭的缘故。 谢逐春想:而我本该讨厌他。 石坪前,沈折雪撑着伞立在雨中,他将身上的氅衣脱去,愈发显出身形清瘦,纤长如一抹飘渺孤影。 只有谢逐春知道,这站的犹如青松傲雪般的沈长老,双手双足的关节上都缠着绷带。 那是钉类法器才会造成的伤口。 谢逐春目光再度飘向厌听深雨对面的宗主峰,暗自心惊。 宗主峰上居然聚了不下三位长老,正放出神识向这边窥探。 沈折雪自然也感知到宗主峰那边的动向。 他收了竹伞,长风吹衣,拱手说:「请。」 剑修闻声而动,抽剑前沖—— 剑锋割破雨珠,土灵根的剑修紧随其后,两道身影一强攻一巧劲,自前自右两个方向,攻向沈折雪。 阵修主控场,站在原地,微微眯起了眼。 这长老既然没有佩剑,那么必然不是剑修,而就算是餵招,他也不会选择和剑修硬碰。 他们与太清宗长老峰主们打了不下十场,没有一个非剑修的长老会选择错误的示范方式。 故而沈折雪只能向左或向后,选择暂且避开锋芒。 这会正中阵修的下怀。 土灵根的剑修正是阵修的嫡师姐,两人配合已久,早有一套默契。 就算长老以强力冲破他布下的阵图,那也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阵型设在右方,届时他师姐会通过阵法完成无影无声的移形换位。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后招。 即便长老们有千百种方式可以突破他们的围攻,只要他们有一招一式的精益,也已经算是极大的成功。 但沈折雪没有退。 他握着手里已然收拢的竹伞,拔步向前,将灵力凝于伞尖。 那是剑修出剑的起势! 「什么,沈长老是剑修?!」耐不住性的率先惊唿出声。 「现在剑修打人都不配剑啦?武徳呢,修真仙徳呢!」 围观弟子的诧异声此起彼伏,谢逐春不由一惊。 下修界灵气稀薄,修者对法器的依仗愈发严重,剑修更是剑不离身。 之前沈折雪与他过招时没有佩剑,除了别长亭的剑魂,谢逐春十分笃定,他身边根本没有另一把剑。 然而接下来的变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沈长老的伞与剑修的剑并未碰上,他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避开了剑修正面的起势,伞尖灵动一转,敲在了左方来者的手臂上。 那土灵根修士本就做好移形换位的准备,心思分去一半,哪里想到沈折雪忽然朝自己发难,登时气息一促,但她反应也不可谓不快,手臂一震,硬抗下了这一击! 只听「滋啦——」金属摩擦刺耳的声响,场外众人一阵牙酸。 沈折雪伞势之下,两位剑修长剑的侧锋竟切在了一起! 就在此时沈折雪反手一勾,再度抽伞,伞尖抵在两把长剑对叠之处,用力向上一抬—— 「什么!」土灵根剑修大吃一惊,她方才手臂本就受伤,牵连手腕受力,如今她的剑下还垫着师兄的剑,两股灵力一冲,登时只觉腕部指节皆是剧痛,长剑脱手而出! 飞出的剑在空中旋转几周,插在离战局几米开外的泥土中。 用薄刃的师妹问谢逐春,「沈长老是器修吗?以伞为器?」 随即她自己先否了,「不对,这器修也太随便了,那把伞看起来就值几文钱啊!」 场外惊疑不定,战局中的阵修却未受影响,他反应迅勐,见师姐被打落武器,立即收了移形阵,转而用出水月镜花。 水月镜花本是针对剑修器修所设的法阵,可在双方近身时迷乱对方视线,恍惚对方神志,沈折雪方才那一击明显是借了身法巧劲,阵修此刻就要拖住他的速度。 近身战斗最考验神识凝聚,一唿一吸间都能逆转战机。 第62页 剑修失剑,沈折雪自然不能放过,他以伞为鞭,将那土灵根的剑修抽出了石坪。 此时水月镜花阵印已完全覆盖住沈折雪。 ……又是这个,真是郁闷的阵法啊。 沈折雪头痛地想。 他双手起诀,吟道:「泝行而上,是谓溯游——」 谢逐春一愣,「是帝子降兮的招数!」 阵修大惊:帝子降兮即便是连外门招数都非常人可学,这不可能! 「啊!」阵修按住头向后跌了两步。 就在他神思恍惚将要摔出场地时,忽感一阵寒风将他向内推了一把。 他立即屏气凝神,站稳了脚跟,同时强忍住头疼,一个火阵落在石台中心。 沈折雪横伞飞身,缭乱的伞影织出一片乱光。 场外弟子不由脱口而出:「他|奶奶的!是严老头的寒霜剑法!」 寒霜剑法乃是太清宗每位入门弟子都要学的必修课,谁能想到会在沈长老身上见到。 可沈折雪这寒霜剑法也不正宗,他拿的是伞而不是剑,并以灵力开合竹伞,借身法避开剑修的大招。 这把伞严重影响了剑修的视线,那剑修素质过人,不慌不乱,选择凝灵于耳,努力捕捉着沈折雪的气息。 这长老有伤在身,吐气吸气便比常人沉重,就在沈折雪换气的一个瞬间,剑修双目大睁,灵气运于剑身,一剑前刺,如贯长虹! 他的剑锋穿过了那把竹伞,却刺了个空。 「不好!」按着头的阵修大喊:「小心身后!」 借了他的移形换影的沈折雪看了阵修一眼,提醒道:「注意脚下。」 「怎……」又是方才那阵寒风,这次却不是扶他,而是直接一个横扫,将他扇出了场。 沈折雪看到四周腾起的火焰,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 他心道:人有心肝脾肺肾,体内必含五行,所谓单灵根也无非是其中一灵盛,四灵微,只要但凡还是个活人,灵根终究同出一源。也让我借这火阵,看看这沈峰主到底是何种灵根。 他一拍剑修肩膀,剑修顿感汗毛倒立,全身灵气急灌于手中剑上,就要回身防御。 谢逐春扶住那出界的阵修,抬起头看向天空,轻声道:「这是……下雪了?」 厌听深雨气温骤降,未落完的雨水凝成冰珠,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泡了水的泥土被封冻,草芽青苔上结满了霜。 鹅毛大雪中,沈折雪向后退开一步,那剑修维持着半拧身的趋势,剑尖向下,连着双腿都却被冻成了冰柱。 「唔。」沈折雪抽了抽嘴角。 ……怎么是和严长老一个属性。 他赶紧收了灵气,又吹了个火符把剑修的手脚解冻,拍了拍肩头的雪,道:「抱歉,闭关太久一时收不住力,快快进屋取暖吧。」 一群人恍恍惚惚,被他请到了屋内。 刚打完擂的三位披着毯子捧着手炉,都有些茫然。 等到沈折雪把炭炉都烧起来了,他们这才回过神,抱拳敬佩道:「多谢长老指教。」 沈折雪重新披起裘衣,说:「我亦也从你们的招数中知晓了许多,教学相长,多谢你们。」 那阵修还是不解道:「长老,我听闻帝子降兮的『溯游』一诀一次,为何……」 沈长老分明溯游了他两次阵法,一次闪避,一次大面积逆火为冰。 沈折雪笑道:「我并非完全精通于帝子降兮的溯游,是因为我们距离近,才能让我发挥溯游的两成功力。最初那个假溯游的移形是有残影的,当时你们是吓着了,就没留心这点。」 剑修面露困惑,「长老您是想逐个击破?」 沈折雪答:「是也不是。我从前受过伤,不能妄用灵力,便要把灵力用在刀刃上,两名剑修无疑是个威胁,何况又是克水的土灵根,我必然要先挑他的剑。」 「彼时你们骤失队友,却也临危不乱,那位掉出去的也没影响战友心神,很是镇静,但未免太过掉以轻心,你们配合无间,可对方若是看破你们的合作,亦可当场反制。」 阵修道:「所以只是借火?」 沈折雪颔首,「嗯,阵修小友仓促间判断我为器修,正好方便了我借你阵,你以为自己受了溯游导致水月镜花反噬,但其实那只是一个眩晕符咒,我用风推了你一把,等你下一个灵阵。」 他转而对打头阵的剑修,「这时场上剑修就会想要回头救你他,战局中先保阵修这很对,可同时你反应稍微慢了一拍,若以剑气化形,大胆一些,立即攻向我背后,我也不能这么顺利拿下你。」 「不过你道心坚定,在最后一刻用灵气抵御了冰封,真正生死对决时,这便是你的转机。」 他这一席话将优缺点逐个指出,三人听了若有所思,倒是谢逐春问出了大伙心中|共同的问题:「沈长老,你究竟修什么道?」 沈折雪想了想,道:「我应该是剑修吧,但我弄丢了我的剑,其他的又都会一些,现在应该是个杂修。」 他无关轻重的一句,众人心中却同时升出一念:我靠,真可怕,杂修都这么勐。 谢逐春则想:他或是经歷过生死搏杀,又灵力受限这才别具一格。而之前镜阵内多为护人,又要随众行动,便完全放不开。 这人是柄兵器啊……谢逐春心中一酸,不由多看了沈折雪几眼。 第63页 沈折雪解释完,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沓书和几瓶药,他将药分给那三位挑战者,说:「虽然你们伤不重可以灵气自愈,但也还是不要太不看重身体,这些药治外伤不错,回去记得敷上。阵修小友明天要再来一趟,我给你单配一瓶,不然你可能会头晕七八天。」 「另外这些——」沈折雪自信满满举着那沓厚厚的书,愉悦道:「这是我针对几种功体写的一些常用招数以及配套试卷,你们可以用水镜收录传阅,要是这里没有你们的道类,和我说一声,七天后再来一次。」 谢逐春拿了一本,看着书名诧异道:「五百年得道三百年修真?」 剑修对着封皮念:「剑修狂练?」 「厌听深雨密卷·符修版?」 沈折雪点点头,「我还可以批改的,还可以实操,你们要有兴趣可以多做几套。」 他们看向沈折雪的目光霎时充满了孺慕敬佩。 这些人哪里看得出沈折雪真的是灵气不济,还想着这长老也太给面子了,他都没有把我们按在地上用武力和语言摩擦,甚至愿意给我们讲解失误,居然还夸我们了。 而且他长得还好看,讲话也温柔,还给我髮捲子,这是什么神仙长老! 然而此时的太清宗弟子们,都尚未体会到沈老师的奇妙恶趣味。 发试卷简直太爽了! 这时有一个弟子举手问:「那个,我看外面好大的雪,就想问问……」他红了脸,肚子咕噜一声,「沈长老这里,现在还能加餐吗?」 沈折雪抚掌大笑,「当然有加餐,想吃多少都行啊。」 谢逐春抢着道:「哎哎哎,我来准备!兄弟姐妹们和我去厨房,想吃什么和我去拿!」 你快进去吧。 谢逐春偷偷对沈长老做口型道。 沈折雪感激地对他点了点头。 * 转回卧房,沈折雪再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紧紧攥着前襟,忍过一阵剧痛,咬牙道:「宗主,长老们,满意了罢?我没有伤人,拜託你们……别再……」 他吐出一口血,这才感觉身上的封邪印撤去了灼烫感。 那些用作监视的神识也逐一散去。 这不仅是一场简单的弟子挑战的长老的切磋,也是虚步太清给他设下的一个测验。 他们要看看沈峰主究竟能不能控制住他的灵力,又还隐瞒了多少实力。 太清宗给了他相对的自由,就要保证他绝对的可控,而能控制到何种地步,这些都需要不断试探。 沈折雪撑着地缓了片刻,扶着墙站了起来。 他慢慢挪步走到窗边,外面依然下着大雪,他伸手接了一捧,凑到唇边轻声低语。 与此同时,正在山下给自己上药的时渊听得街巷上的孩童打起了雪仗,推了窗去看。 客栈外种了梅花树,小童们玩得热闹。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时渊渐渐感觉不出大比后伤口的疼痛,而是想起了当初师尊说起过莫回头的梅花。 沈师尊是想看的,他提了不止一次。 时渊也想和他一起看莫回头的白梅树开花。 可现在师尊在哪里,伤好了没有,是不是被关了起来,时渊一概不知。 被宁朝打晕前,时渊知晓了师尊真正的名字。 折落的折,风雪的雪。 他接住冰凉的雪花,轻声道出了这个在心里默念了千百遍的名字。 ……折雪。 ……折雪。 「——时渊,可是你?」 「师尊!」时渊一惊,勐地向左右看去,却不见师尊的身影。 直到他意识到这声音是借雪传来,惊喜之余竟立即冷静下来,用袖子轻拢了窗棂上一大堆雪到室内。 他确定四下无人,才急切道:「师尊,师尊你怎样?」 可那雪中再无回音。 雪子在他手中全化成了水,顺着手指滴落。 时渊怔怔的抬头,双眼泛起了红。 * 厌听深雨。 严远寒打晕了不听话的沈长老,用寒霜掩去方才沈折雪咳出的鲜血。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漫天雪白,翻掌放出灵气。 严远寒漠然许久后,嘆道:「时也运也,命也势也。」 大雪骤停,天空碧蓝如洗。 -------------------- 作者有话要说: 时渊申请加入太清宗队伍ing… 第25章 拜师 沈折雪借雪传音不成,昏睡了小半日。 他醒时天已黑透,明月高悬,流照满地残水。 谢逐春送走了太清宗的弟子,叩门进来,见到沈折雪面朝南窗,席地而坐,长发披散下来,映着月色水光,犹如立了一夜的大雪。 「长老,他们走了。」谢逐春不由放轻脚步,缓声道。 沈折雪摆摆手示意知道,他嗓子还是哑的,问着:「你是什么灵根?」 「金灵根。」谢逐春答。 沈折雪默了片刻,「我困了,你也忙了一天,不必收拾了,先去休息。」 谢逐春多看了他几眼,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雕花木门一合,沈折雪抬手捏着眉骨,暗嘆自己这是关心则乱,脑子也不好使了。 眼下他冰灵根因封印缘故,需借五行引出,即便现在借他人之手真的再下了一场雪,那也不过自找苦吃,在严长老的底线上打太极拳。 第64页 可沈折雪回想着昏迷前听到的那几声语气焦急的「师尊」,胸口有点不舒服。 若是之前他还有几分同名同姓的侥倖,现在则毫无疑问了。 他那徒弟时渊是真的投了太清宗。 时渊那孩子胎生邪流,一旦被这群高人发现他这体质,必然是先抓来研究再抹杀的后果。 沈折雪现在只能默默祈祷,徒弟他既然敢来,便是有了万全准备。 当然最好的结果就是他通不过大比。 沈折雪万万没想到,自己带学生这么多年,还能有希望学生考试挂科,挂的越狠越好的时候。 * 数日后。 谢逐春神采飞扬,手上还带比划,激动道:「太夸张了,太夸张了!这届大比简直是炸裂啊!」 沈折雪:「……」 也难怪谢逐春这般大唿小叫,哪怕沈折雪被迫闭关,每天在屋子里都能听见对面宗主峰上传来的打架声。 这届太清宗大比的精彩程度,甚至可以载入修真史册,而其中最好的佐证便是如今虚步太清那些峰主长老都疯了,他们甚至为争未来的徒弟大打出手,山都削掉了两座。 沈折雪昨天夜里在宗门探道时,就被从天而降掉下来的山石砸了个正着,还是谢逐春连夜把他刨了出来,蒙着他的脸回到厌听深雨。 不然他又要出名,能直接从「火锅长老」变成「老倒霉蛋长老」,真是加倍的尴尬。 但沈折雪作为虚步太清名义上的师者,今早也收到了一份刚出炉的大比排名,内附留影石记录,方便全宗核实监察。 以往宗门大比到第四天后,分数逐渐拉开,排名基本已经尘埃落定。 谁知今年别开生面,且反转颇多。 其中原来非常被看好的秦姑真,在第五天的「天阶邪流」关卡上出现了重大失误,险些走不出天阶直接出局。 今年的天阶考核,要求在模拟的邪流环境中救出幻化的村民,还有与邪物厮杀搏斗的环节,多方面考验判断力和反应力。 设计这个考场的戒律长老是出了名的严苛,曾一己难翻八百考生,这次他为提高难度,在天阶上掺杂了心魔阵。 秦姑真于阵中见到了湘君,这现实的投影令她神思迷乱,若非最后关头她以心头血破阵,她的拜师之路就不得不就此止步。 而令人惊讶的是出身北山书院的一名叫乔檀的小丫头,竟成了后起之秀。 小丫头本是北山书院留教先生的女儿,今年被她娘逼着来考,前几场都考的很烂,勉勉强强爬个及格,谁知后来不知怎的来了兴致,才十三四岁的丫头右手一把短剑,左手扛着村民,一举拿下天阶关魁首。 然后就是廊凤世家的那个阵修,这人一路高开,一套阵法用的变幻莫测,拿下前五不在话下,可谁知这人在天阶上放出两句话后,竟是中途退赛了。 第一句话是「本心有愧,有违家规」。 这廊凤世家的阵修就是当初太清宗去接的的那批人里的一个。 他们共同经歷了幻阵,即便后来这人被清除了记忆,有些心得却不能被轻易抹去。 想必他在镜阵中有所开悟,这感觉最终驱使他在第五天选择放弃考核,并称二十年后心中无所迷惘时,再来拜师。 第二句则在太清宗传的沸沸扬扬,无人不知。 谢逐春学得惟妙惟肖,道:「此生当与文疏道友结为道侣,游遍名山大川,共参阵法玄妙。」 沈折雪听了险些喷茶,迷茫道:「这么嚣张么?」 谢逐春感慨:「唉,好好个人怎么傻了呢,他真的失忆了吗?可怜我们裴师兄雷鞭伤还没好,就要杀出去砍人。」 要说冷文疏的醉梦姮娥的毒还未解全,沈折雪看过几次,还和医圣妙手江千垂商量了几回方子。 江千垂长老贊成了沈折雪的那个药方,但因天碧瓦上霜实在难寻,目前还只能用其他丹药顶着。 冷文疏每日昏睡,偶尔才能醒个小半个时辰。 「可怜我文疏兄啊。」谢逐春嘆了声,手指在水镜上划拉着大比排名公示。 「不过说起来,那阵修退赛后,我们把这分数一算,竟发现那个时渊很了不得,前几场一点儿都没偏分,蛮稳。」 谢逐春啧啧称奇,「我们还当天阶关一定会把他的分拖下去,谁知天阶心魔两关,他那合分高的吓人,心魔镜阵更是第一,连咱们那干翻八百人的戒律冯长老都夸他心性坚毅。」 看过留影石,谢逐春也对上了脸,知道时渊就是镜阵里的那个少年。 他凑过来悄咪咪问沈折雪,「可谓名师出高徒啊,你怎么教的他?他投太清宗是不是和长老你有关?」 沈折雪捏紧留影石,愤愤道:「考那么好干什么,我现在恨不得敲破他的脑壳!」 谢逐春:「耶???」 * 无论如何时渊的分数沈折雪已无力决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过五关斩六将,冲进了前三。 第八日,太清宗大比最后一场考核开场。 这一场考核名为「师者问关」。 天还不亮,太清宗试炼坪外就已围满了人。 以往第六关有意收徒的峰主长老才会出席,但由于今年弟子中人才济济,不少隐居大能竟出了山,来一观后生风采。 弟子们更是热血沸腾,通宵来这占场子。 第65页 按理说这种大场合,沈折雪更该深居简出,而当他到场时,都已经做好和严远寒硬刚的准备。 结果严长老见他来了,连个眼神都没给,还是坐在大长老的位置上喝他的冷茶。 沈折雪走到师者席位,悬壶峰峰主江千垂率先起身,主动道:「沈长老今日气色倒好上不少,且先坐,前日你与我说的那个方子我看仍有几处可改,江某便再要讨教一二了。」 沈折雪的真实身份太清宗只有几个高层知晓,江千垂乃是一代医修圣手,从来不愿干涉除医道外的杂事,故而只知沈折雪的表面身份。 就在江千垂又要与他畅谈医理时,多日不见的冷文烟拎着鞭子跑来。 冷文烟还是那风风火火的样子,边跑边道:「师尊,那名木灵根的少年要去葛师叔门下!」 江千垂勃然大怒:「葛老头子连抢我三年徒弟,是成心和我悬壶峰过不去吗?沈长老稍等,我先去会会他!」 这对师徒个性简直一脉相承,沈折雪自然颔首请她快去后台。 太清宗大比素来如此,弟子擂台后方还藏了个师父的擂台,专门给抢徒弟的峰主长老们切磋。 江千垂雷厉风行地离去,仍在位子上的沈折雪对冷文烟道:「你哥哥这几天还好吗?」 冷文烟也没把幻阵中的事忘记,只是面上装作懵懂,她莞尔道:「沈长老的方子确有奇效,哥哥已比之前好了许多,我们现在还在找天碧瓦上霜。」 这些少年们心里自有一桿秤,他们不知谁欠了因果,却记得谁救了他们的性命。 再者沈长老在太清宗挂了正名,领了玉牌,和他亲近,谁敢说三道四。 冷文烟见她师尊走了,就不刻意压着藏着。 机灵如她,哪里不知沈折雪的来意。 她小声道:「好在还有个袁洗砚顶在上头,时渊又因为体质原因,灵根上可能不定很好,想收他的有三位长老两位峰主,但都不是没有其他选择。」 大比到师者问关,基本上就是一个展示收尾,入选的弟子需和一名长老或峰主对打,他们的现场表现也会影响到愿意出面邀他们入门师者的态度。 太清宗收徒是双向选择,假如一位峰主看中了一个弟子,便会走到台上去,要是有多名长老同台,弟子可从中选出愿意师从的师尊。 若是没有长老愿意上台,这么弟子便会先挂名在宗主门下,半年后由宗主分配一位峰主指导。 相反,要是弟子不愿师从当前上台的峰主中选,也可自行提名有心师从的长老,如果长老不愿收,弟子依然挂名当宗主外徒。 不过场下这些人都是过五关斩六将,走到了这一步,基本上都能被顺利收走。 但为避免双方闹得尴尬,还是会事先询问诸位新生和长老峰主的意见,拟一个大概名单出来,交给双方预选。 沈折雪拿到那张谢逐春递来的桃李花笺时,长唿了一口气。 ……时渊的这笔字是越写越好了。 沈折雪想了几天也没想出个万全的办法,而既然此刻无能为力,与其让时渊落到其他长老门下,时时刻刻受太清宗钳制,倒不如跟着自己。 以后再计划时,多添一个时渊,不论如何他护徒弟安好便是。 沈折雪正要将这桃李笺收起,忽而瞥见在这花笺内封口处,似乎留有一道紫色的灵息。 「这是什么?」沈折雪将那紫色灵息绕在指尖。 旁侧冷文烟一见,登时脸色大变。 「是帝子降兮。」冷文烟惊道:「这是帝子降兮来抢人了!」 「抢人?」 冷文烟皱眉,解释道:「我也只在记录宗门大比的书册上见过这种情况。那帝子降兮从不举行大比,他们收徒靠都是天机推演,如果正撞上其他宗门的徒弟,就会留下这种灵息,请师者战。」 这般说沈折雪也想起来了,因帝子降兮收徒的特殊,经常几十年没能收到一个入门,一旦被他们挑中,即天道所指,灵根往往异于寻常修士。 据传昔日帝子降兮的八位星君灵根皆异于五行,可操纵仙庭神器。 灵根是修者修行的根基所在,灵力自灵根造化,亦能决定操纵法器的等级上限,灵根天赋不足,就算拿到了神器也只会落得反噬而死的下场。 能被帝子降兮选中,象徵着天赋被天道认可。 因此缘故,其他门派就算再有不甘,也会优先给帝子降兮送徒弟。 鲜少数有不愿的,不论是师父不愿还是徒弟不愿,帝子降兮都以「请师战」邀约。 帝子降兮将派人前来,与该名弟子的现任师尊比试,目的就是为了让其证明自身有实力教得起天道之子。 不过结果是徒弟不愿师尊受伤,或师尊自认实力不济,反过来劝说弟子另投高门。 帝子降兮维繫着旧宗名号,也延续了修真界那曾维持了千万年的弱肉强食的面貌。 * 沈折雪赶到宗主峰时,几位知情的太清宗长老皆已到齐。 「那孩子选的是你。」 严远寒看向沈折雪,开门见山,「幻阵中你们就在一起,你与此子有何渊源?」 沈折雪道:「萍水相逢,我隐姓埋名时当过他家的教书先生,也为他治过病。」 冷三秋负手,「当日我已派人去封住这些一同进幻阵的散修记忆,而他仍愿意到太清宗来,可见执念颇深。」 第66页 顿了一顿,他问沈折雪,「你可知帝子降兮来的是谁?」 不等他回应,冷三秋就自问自答道:「来的是镜君司命。」 沈折雪立即明白其中关节。 帝子降兮出了湘君的事,本就先失了其余两大宗门的信任。 偏那镜君又与含山掌门是道侣关系,就算帝子降兮从未有徇私先例,可三大宗门下的大阵同气连枝,含山此番不作为,帝子降兮就这边先抢一个进过镜阵的凡人百姓,太清宗如何肯轻易放人。 戒律长老对沈折雪道:「你现在立即让那孩子转投宗主或严长老名下,君如镜深居简出了几百年,偏偏挑这个时候来要人。他们来意不明,含山那边说是自查内鬼,却是只杀了几个小峰主了事,我看他们心里有鬼!」 「含山如何择日再议。」严远寒道。 戒律长老急切道:「沈折雪,我看过那孩子的记忆,心魔镜考里他哭了很久,冯某自问有那经歷,未必能做到本心如故。帝子降兮如今情势不明,我等绝不能让他拜镜君为师。」 冷三秋无心口舌,默念心诀,将沈折雪耳廓上的银枝钉烧的赤红。 「沈长老,这是你为太清宗做的第一件事,勿要开局不利。」 方才起就一言不发的沈折雪嘆了口气。 他平视冷三秋,说:「既然不能开局不利,不如让我去试试镜君如何?」 冷三秋眉头一拧。 沈折雪接着道:「这是在太清宗,如今高手云集,你们也没什么不放心,或者再加上太古封邪印和守山阵也无妨,既然帝子降兮与邪流有关,我去与镜君比招,也方便探查。」 「况且帝子降兮前来,未必就是全为了天道子,与其让他们颠倒黑白问罪太清,不如我上场,足以证明沈某依然受控。」 话锋一转,沈折雪挑眉道:「而且各位也不是想知道沈峰主现在的能耐么,我又用不出邪流,不正算是新的考验?」 「这……」 在场颇有几位从隐居地出来围观大比的长老,不止是沈折雪,他们也想到了这一方法。 但这毕竟风险太大,他们不敢自作主张,于是都看向冷三秋和严远寒。 严远寒思虑片刻,对冷三秋道:「未尝不可。」 镜君百年不曾露面,实力早已不可比照。 若是冷三秋上场都落于下风,那对太清宗简直就是一种变相的羞辱,倒不如让沈折雪去试探。 现在沈折雪这体质也不容易打死,只要他们能限制他不发疯暴走引来邪流,借他探出帝子降兮的实力也不失是一条出路。 个中利弊想来,冷三秋决断道:「如此,沈长老便先去准备。」 沈折雪合袖敛礼,又道:「想必冷宗主不会对普通百姓下手。」 冷三秋面色一寒,「这是自然。」 * 待到沈折雪离开,冷三秋与严远寒说:「那个叫时渊的考核,还请严长老代劳了。」 严远寒毫不意外,颔首应下。 大比高台在试炼坪上凭空升起。 师者问关一考,由太清各峰主长老轮流主持,通常都是心仪哪个弟子,就和这个弟子对擂。 严远寒踏上石台时,原本热闹的场外就像是寒冬腊月被兜头倒了一盆凉水。 一时间满场上千人,竟无一人出声。 几次唿吸后,场外炸了! 就连席上的峰主们都在低声交流,弟子们就更不用说,掏水镜叫同道的、拿留影石录像的,疯狂拍身边师兄师弟大腿如拍桌子的,真是五花八门,格外的精彩。 太清宗像是一锅煮沸了的热水,漫天都是泡声。 「严长老竟也要收徒,活见鬼了!」 「那孩子在先前短训时分明是符剑双修,这、这门当户对只够半边啊。」 「会不会说话!什么门当户对,你看严长老门下的裴师兄就是纯剑修,现在这个叫牛头不对马嘴!」 「求求你们回去抄书吧,我只想知道这么好看的小师弟会不会被严老头毁容!!」 「我们后勤想知道一会儿要不要去冰里凿他!!」 场上,时渊审视严远寒半晌,抱拳问礼。 直起身后,他正要将符纸收起,却见不远处严远寒拔出了配剑寂霜。 严长老传音道:「你若接我十剑,想拜谁都无妨,你若接不住——」 寒气席捲全场,凝冰飞雪,天地霜白。 「就永远作别修真一途了。」 第26章 双战 宗门前的高台上,时渊收符纸的手一顿。 他自然听得出这位长老话中隐意。 太清宗内形式不明,他原以为沈师尊是被太清宗拦下,也想过要是真的拜师不成,他就会顺理成章退出,先到北山书院听讲,此后再从长计议。 可如今看来,倒是另有隐情了。 对方既然敢许下承诺,便说明他师尊尚且无性命之危,却仍受制于虚步太清。 而不论他来或是不来,帝子降兮的人也都在莫回头外徘徊了数日。 镜阵一案涉及封邪大阵,在当今修真界,凡是与邪流牵扯,就如缘岸而行,沾不沾衣都脱不了干系。 修真一途并非是时渊唯一的道路,虚步太清亦不是他唯一的选择。 可沈折雪在这里。 既然都是身陷囹圄,与其各自亡命,不如去到他身边。 第67页 时渊收了退比的心思,认真审视起眼前冰灵根的剑修长老。 * 相比于宗门前的热闹,帝子降兮的请师战就显得万分清冷。 请战地点选在了宗主峰前的剑坪。 主峰大阵开启,整座山峰罩在一片坚实的灵屏内。数位长老分列各方,随时准备出手压制。 沈折雪到时,帝子降兮的镜君已静候多时。 帝子降兮八位灵君中,属这镜君的来歷最为传奇,传闻他当年本是春祁相见欢楼里的一位琴师,是很是不堪的出身。 那时春祁的风月行还未肃清,内里藏污纳垢,相见欢楼表面上是座琴楼,实际上是个为世家修士培育炉鼎的黑窝。 镜君被测出了单水灵根,此类灵根又是极好的炉鼎体质。 他自六岁入相见欢,就让某世家的家主看中,与春祁签下文书,寄于楼内教养,待到水灵根通透润泽,再接到家中去用。 春祁也不可能白养着这些炉鼎,该赚的灵石一块不能少,典押文书上写的分明,炉鼎在出楼前需在楼中卖艺,若有人以文书定价的十倍收人,亦可变更转出。 这位镜君在相见欢楼内弹琵琶,也是极少有的被以十倍价格转订的炉鼎。 十倍高价,千万上品灵石,买他的人是当年的剑圣周凌周明归。 周明归併非好色之徒,也不是要卖他这个炉鼎用处。 沈折雪听到的说法是,周明归当时就是要去查春祁风月行内的龌蹉事,正碰上镜君出楼,不忍其受辱,还险些典当了名剑「清风我」,将他赎走。 修真界有不少人臆造风流,写落难灵君与那豪杰剑圣的救风尘话本。 可随着周明归沦为人人喊打的邪修,镜君与含山掌门桑岐喜结良缘,他们俩的这桩风月旧事也便落满了灰尘。 镜君在宗内的地位仅次于颐月星君,能被帝子降兮挖掘,他就绝不是单水灵根那么简单。 相传他能预知未来,是帝子降兮中最近天道之人,故而又号「镜君司命」。 而在与桑岐结为道侣后,镜君深居简出,长年隐居于悲迴风。 离他上次现世,已是相距百年。 沈折雪迈过玉阶,镜君闻声转身,竟先谦逊地敛袖行了礼。 「在下帝子降兮君如镜,见过沈长老。」 沈折雪拱手:「虚步太清沈折雪,久仰大名。」 剑坪内灵气翻涌,君如镜长身玉立,唇边含笑。 沈折雪却心下生寒。 一丝异样划过识海,他端详着眼前的君如镜,第一次真切地发觉,原来活生生的人真的可以被形容成像一个物件。 修真界不乏相貌出众者,可这君如镜的长相在沈折雪过往阅歷里,甚至能排上前三。 水灵根将他润的像是一块山谷浅溪里的圆石,不见半点锋芒,一袭繁复的星纹乌衣,腰间挂着几枚佩子三支筳片。他的头髮留的太长了,用青白长簪别住,也依然垂到了脚踝。 他始终携着抹淡笑,眼底却淡薄一片,不见冷漠也不见孤傲,好似来人在他眼中,与这剑坪上的花草阶石无异。 若非沈折雪能看到他目光移转,他几乎怀疑这个人已经盲了。 镜君司命就像是一面置于堂上的装饰华美的明鑑,漂亮、透彻,但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寒意。 镜君司命容貌太过姣好,但看久了,沈折雪也只有一个念头:帝子降兮这是被天道磋磨,不打算当人了。 于是他问道:「敢问镜君,时渊那孩子究竟有何异处,需要帝子降兮大费周章的来要人?」 「此为天机,沈长老莫要问了。」君如镜含笑答覆,不疾不徐。 随即他乌袖微展,手中托出一面样式古朴的圆镜。 君如镜平静道:「沈长老,请。」 * 大比高台。 严远寒势如破竹,直取时渊要害而来。 他这一剑没有任何花哨,就是平平将剑送出,带着寒霜千里的灵威,寒气却是内收,尽数凝于剑锋之上。 观众席上惊唿阵阵,大喊严长老手下留情,给他们留一个完整的小师弟。 时渊甩出符纸,霎时平地起大风,风势在时渊符下呈旋涡状收拢,将大比擂台整个覆盖。 「他是吓傻了吗,火呢来点火啊!严长老还能被风吹走不成?!」 场外符修焦急大喊,狂拍身边师兄的肩膀。 他师兄起初亦是眉头紧皱,半晌后却道:「不对。」 台上两人实力悬差过大,这孩子就算烧完了身上的火符,也根本不可能阻止严远寒的剑势。 他的目标从来不是打败严长老,而是撑住他的十剑。 严远寒的剑割破狂风,去势不减。 时渊如坠冰窖,双足动弹不得,他闪避不能,一咬牙,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剑,运足灵力对上了严远寒的剑锋! 轰———— 灵气如灌水的油锅,轰然炸开! 前排长老张开屏障挡去灵波,靠近高台的弟子却依然感到气血翻涌,五内如焚。 时渊喷出一口血,短剑刃上被他的血染得鲜红。 剑修起势一剑向来所向披靡,往往力求一招取其性命,不过严远寒并不存有要时渊命的心思,自然不会以内力相逼。 实际上时渊能挡下这一剑,已足够让他惊讶。 第68页 可也到此为止了。 严远寒一转剑芒,竟是一套寒霜剑法。 昔时沈折雪的寒霜剑法借伞而出,用的乃是巧劲,如今严远寒本人来用,这套太清宗入门剑招,竟生出了雷霆万钧之势! 「——咔!」 时渊的短剑骤起裂纹。 场外符修遮住眼睛再不敢看,「完了完了,小师弟要没了!」 可他等了许久,也没有听见考核结束的钟鸣声。 只见时渊将断了的短剑掷出场外,强行震碎脚下的冰花,他步伐变换,身形灵动,宛如一只点水燕,在高台上腾跃闪避。 衣袖已被剑气割破,身上添了七八道伤痕,却实实在在避过严远寒的连招,不至于丧失战力。 「这是什么身法?」符修瞠目。 他师兄看了许久,结论道:「……是东躲西藏的身法吧。」 时渊避开了严远寒刺他要害的剑锋不假,行动间看着格外轻巧,可稍微懂行的就能看破,他那其实根本不成章法,也不属于轻功中的任何一种,倒像是人躲避锐物时的正常反应。 简称东躲西藏,狼狈逃窜。 「那他怎么可能避开严长老的剑?再快的反应也不能每次都恰好躲开吧!」 「是风。」符修师兄道:「是风的声音,严长老出剑从来敛住内息,但这个风是旋转状,只要是有人行动,就会与风道相割,他这是在听。」 转眼一套寒霜剑法下来,已是五剑。 加上第一剑,时渊还剩四剑要接。 然而此时时渊浑身滴血,仅是在地上站了片刻,脚下就蓄了一个血滩。 他屏气凝神,正要辨别下一剑的来路,忽感心脏一抽,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走神?」严远寒冷哼一声,一剑扫出,时渊一时不察,被剑锋打住腰部,向后倒飞了数米,重重跌落在地。 * 剑坪。 沈折雪抹掉嘴角的血渍,刚要借力站起,身后猝然一声破空锐响! 三年的求生训练令他反应不可谓不快,反手一推,以灵力对抗。 两股截然不同的灵气对沖,银光暴起—— 「啊!」沈折雪惨唿一声,嵴背狠狠撞在阵法边缘。 右臂剧痛,沈折雪抬手按了按,觉得这骨头大概是断了不止一截。 君如镜是个阵修。 就像冷文疏木灵根的荆花阵图,来挑战长老那阵修风灵根的移形换影,阵修的阵法多与本人灵根有关。 可君如镜的阵法,没有一丝一毫与水灵根相关的元素。 也就是说,沈折雪冰灵根对水的克制被他完美规避。 君如镜的圆阵运行原理极其简单,以锋利的镜片为攻击,镜片交织飞射,如万仞加身,所过处血光飞溅,灵力流泻。 为了应付请师战,沈折雪的灵力被提到了四成,可即便如此,与帝子降兮的灵君对抗仍然吃力非常。 阵修并不是适合单打独斗,但到镜君这个级别,他甚至不需要单设法阵。 他本人即是虚像,也没有人能近的了他的身。 沈折雪用胳膊撑地,挣扎着想要站起。 星纹华服的君如镜见他如此狼狈,也不出言相劝,只垂袖站着,活生生站成了一尊琉璃像。 沈折雪避开又一轮镜片齐射,他那点阵修功底在君如镜面前简直班门弄斧。 想要突破这个镜阵的唯一方法,就是强行从阵主本人那里开路。 君如镜灵力深不可测,沈折雪唿吸滚烫,目光所及处是一片片倒悬的利刃。 刃上血痕遍布,望之宛如炼狱酷刑,煞气浓稠。 君如镜向前一步,似乎是想结束这场比试。 他指尖轻拂法器,镜刃下压,尖头向前,尽数朝沈折雪刺去。 倘若本场比试有太清弟子旁观,此时他们想必已经在大口大口地倒抽凉气。 沈折雪一咬牙,不躲不闪,竟是直接迎上了那万片血刃! 镜君神色未变,没有收束灵力。 他不存在点到为止的念头,一扬袖,镜影再度分裂,镜片炸开如花,可每一片花瓣都是可脔割血肉的利器。 这一招,乃是帝子降兮中的「洒尘」。 飘风先驱,涷雨洒尘,所出镜刃似水纷纷,噬人性命。 -------------------- 作者有话要说: 打完这架!零点还有一章 第27章 匪浅 这一招,乃是帝子降兮中的「洒尘」。 飘风先驱,涷雨洒尘,所出镜刃似水纷纷,沈折雪一昧冒进,非得被扎成筛子不可。 然而镜君却没有听见利刃穿破皮肉的闷响。 他动作一凝,眼前景色骤变,血色寒冰突然蔓延,岩浆地狱一夜入冬。 镜刃全部被淡红色的冰柱牵连,连空气都似乎凝了寒意。 而在寒光尽头,一点剑芒锐不可当! 镜君眼睫轻颤,一道心魔幻阵横空拍出。 到他这个级别,心魔阵已不拘一格,仅是惯用来争取分秒的先机。 破冰而出的沈折雪脑中剧痛,眼前恍然有一幕幕场景迷乱他的视线。 他听见有人声嘶力竭在吼着什么,又见春日吹花拂暖,剑影刀光,铺天盖地的白色令他一时分不清那是他幻境中的大雪,还是镜君手中镜子照出的惨澹的日光。 可沈折雪并未深陷其中,他单手拎着冰刃,将其脱手掷出! 第69页 在战场上剑修扔剑便是孤注一掷,君如镜抬手竖起镜屏,却见冰刃穿镜而过,直取他而去。 那是沈折雪灵根中抽出的冰灵,乃是最为纯粹的灵气,有魂无形,任何阻碍皆不能拦住。 君如镜瞳孔微缩,那把刃上没有半分杀意,然而外散的灵气却直捣神识。 他眉头一皱,念动化形咒,两指竟是卡住了那无形刃锋。 血珠滴落,寒气前涌。 沈折雪掌中灵气捏形,竟是以镜君的血珠凝出了一把淡红的冰剑,他拔步前沖,冰剑与他掌中寒气搭出一条长桥。 他点足跃上,近了君如镜的身! 镜君抬起掌中镜,霎时剑镜相撞,其声刺耳异常,似是有人尖叫到力竭,还在从嗓子里嘶出一声哀鸣。 体内灵气翻涌,沈折雪手上行剑却如龙川游,噼砍格截,刺搅压挂,行云流水。 镜君以镜招架,沈折雪压剑前倾,寒意内敛成线,紧紧裹挟着那面神镜。 君如镜手腕被寒气割破,耳边叮咚一声轻响—— 沈折雪倾尽全力,以君如镜血为媒介,强行发动了一张符。 那是他在厌听深雨写符修教材时的突发奇想,参考了太清宗的心魔镜阵,以血画符,映照魔心。 这种招数想作为大招对付君如镜,简直难如登天,但沈折雪本意也是为了那一刻空门,剑修近身,除非他们自己想退,就没有再被打退的道理。 君如镜且站且避,气息不乱,动作却有些迟缓了。 就在沈折雪将要再寸进一分时,旁侧一道灵光扫出,强行将纠缠的两人分开! 沈折雪被掀出剑坪,摔在地上吐血。 他抬起眼,只见一红衣焰纹的男子将君如镜挡在了身后。 左手下的冰剑已然粉碎,沈折雪踉跄站起,冷三秋等人从观战台上翩然而下,落在他身前。 「桑掌门。」冷三秋沉声道。 桑岐态度谦和,解释道:「冷宗主,阿镜卜算天时,神魂未愈,我唯恐心魔阵再伤他的神魂,出手打断,还望见谅。」 又看向沈折雪说:「沈长老剑道了得,惊为天人,然而吐息沉重,观你面色恐有旧疾,今日比试就暂且作罢。那时渊能得沈长老亲身教诲,想必也是百年后修真界的栋樑。」 他说话间,将那镜君半揽在怀,轻抚其长发,镜君亦是面朝内垂着眼,真像是神魂有损的柔弱模样。 这对夫夫穿得一红一黑,样貌出众,衣饰皆是华美,而镜君欣长身段,却做如此小鸟依人状,倒是十分惹人怜爱。 唯独沈折雪按着剧痛的头,看得直想吐血。 这桑岐那道灵气分明用了七八成的力,现在他头痛欲裂,还觉得自己的一整条手臂都要被折断了。 但既然对方话中已是退让之意,冷三秋目的已成,自然不会再多添事端。 他对沈折雪说:「严长老在师者问关,你且去看看你那徒儿吧。」 沈折雪听罢在心中大骂一声,便知再不可耽误,捂着胳膊往石台那边赶。 * 话说石台这边,时渊被剑风扫中,身子砸落在地。 他反应迅勐,就地一滚,避开了沈长老紧随其后的剑锋。 还剩三剑。 剑修是修行中最难,却也最兇狠的一种。 其可怕之处在于,一旦他们修为达到一定境界,任何取巧性的道法放在眼前,都变成了空谈。 他们本身就是一把剑,管他符纸幻阵灵器,都能一力破开。 台上的弟子不忍心再看,如果不是他们了解严长老为人,知道他从不会公报私仇,他们简直怀疑这个小师弟哪里开罪了长老才要被这般伤害。 时渊咽下喉头腥甜,定定看着严远寒。 他身上所有的剑、所有的符纸都不能与严远寒的相抗。 他极有可能撑不过剩下的三剑。 但他不想止步。 他有了新的动作。 场外弟子诧异道:「啊!他在干什么?」 只见时渊催动风符,那风在灵力收束下拧成长线,逐一在他眼前排开。 时渊运气凝神,双手呈拨弦状,气劲齐出,风弦应声而动! 台上乐修一拍大腿,「靠!是『飘零书剑』,这曲子还能这么弹?!」 「什么什么?飘零书剑这不是你们的杀曲吗,他弹什么了我怎么听不见?」前排的医修扭头来问。 「还是风的声音。」乐修分析道:「飘零书剑的曲风本就类似于剑修的剑气,这孩子知道自己身上没有能顶得住严长老剑气的武器,干脆化有形为无形。」 主修琴的乐修补充道:「曲子本身伤不到严长老,可风却能困人耳目,他用曲风剑气对剑气,风阵里什么声音都有,他也方便躲避,而严长老必定出剑摒除风刃,这样一来剩的剑数就少了。」 「所以他这个有点儿像阵修的路数,但这样真的好么?修道专精而不求杂,他这样会不会影响长老们的评分啊?」 前些天吃过火锅的阵修来插话:「别说,咱们那个新出关的沈长老也是这样,用的好的话也算别具一格吧。唉?沈长老呢,他怎么没来?」 台上时渊以一曲耗掉了严远寒一剑。 只有两剑了。 严远寒看了眼宗主峰的剑坪方向,忽而摇头,朝时渊道:「罢了,你再接我一剑即可。」 第70页 话甫落,严远寒周身气场骤变。 时渊心下一沉。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之前那几剑严远寒显然是留了手,与其说是对打,倒不如说成指教。 可在他提出两剑换一剑后,他那指点的耐心似是终于耗尽了。 时渊完全相信接下来这一剑,严远寒就是要废了他。 场上有峰主惜才,出言劝阻,可看严远寒置若罔闻,寒意竟将他们隔绝在外。 时渊深吸一口气,将萦绕场地的风尽数收回。 他借风割破手指,血珠飞扬,又从袖中取出了一根木枝。 那浑圆血珠绕木而依,似开点点红梅,他随即一松手,长风环绕,以木枝为心,一柄风剑悬立高台。 峰主们加固着屏障,传音道:「这孩子倒是敢想。」 严远寒握剑在手,他说两剑合一便真的是两倍的力。 他一剑横扫,剑气唿啸而去! ——轰隆!! 屏障剧震,前排的弟子一面抵御寒流,一面失声大喊:「我的小师弟啊啊啊啊啊——」 高台坍塌一半,扬起漫天灰尘,遮蔽视线。 而场外弟子急切万分,甚至不惜开静虚天眼来分辨场上形势。 医修们蓄势待发,就要冲到台上去救人。 烟尘渐散后,台上一幕令众人无不惊唿! 时渊单膝跪地,身下血迹斑驳,扶桑神木的残灰洒了遍地。 他断续道:「多谢、咳……长老手下留情!」 严远寒站到时渊面前,垂目看着他。 半晌后,他道:「不错。」 收起剑,这声评价刚好能让全场听见。 「不枉你师尊接下帝子降兮的请师战,严某代为考验,你倒是还能当他弟子。」 目光落在不远处,沈折雪刚好赶到,正扶着通往高台的白玉石门,不住地喘气咳血。 沈折雪到时最后一剑已针锋相对,但烟尘散后,时渊虽也是浑身带伤,却仍是颤颤站起。 严远寒的这一句话,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场外反应了半天,再度掀起新一轮吵嚷潮浪。 「请师战?!是帝子降兮那个?我靠沈长老去打请师战了?!」 「师尊师尊,你该给我们通个信啊!」有弟子拿出水镜接通自家师父。 对头一阵痛骂:「请师战也是你们敢看的?现在宗主峰下全是碎片,地上的草连根都冻上了!你们要来围观,明天还能听见我骂你们吗?!」 帝子降兮百年来统共抢了虚步太清两个徒弟,到时渊是第三个。 也是唯一的一个没被抢成的弟子。 这些门内弟子们对请师战还仅是一个概念,但在场不少峰主长老确实亲眼见过以往两场。 帝子降兮的灵君各个道法莫测,冷淡非常,出手从不留情。 再看沈折雪一身是血,可光是凭敢接下请师战这一点,就让他们不经生出几分敬佩之情。 严远寒对台外呆愣已久的奉茶弟子道:「上茶吧。」 按照惯例,师者问关后,拜师成功的弟子会当场给师尊奉茶。 时渊见沈折雪满身是伤,已心如刀绞,他耳边嗡嗡作响,隐约听得「请师战」的只言片语,便能猜到沈折雪方才经歷了一场恶战。 那是为了他的恶战。 沈折雪现在的目力和个八十老头差不多,看什么都朦朦胧胧,他忧心着时渊的伤势,几步一晃地走上了高台。 刚走近,却听「扑通」一声,时渊双膝落地,手中一盏清茶。 白瓷茶托染着指上的血,简直触目惊心。 时渊将茶盏平举,抖着嘴唇,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他们二人就和在血水里滚过了几圈,连衣服原本的颜色都瞧不出来,唯有血色斑驳的红。 沈折雪接过茶盏,喝了一口。 清冽的茶香沖淡了口里的血腥味,在舌尖回卷着甘甜。 石台狼藉一片,场外纷杂不断。 便是在这喧譁中,时渊一个头磕了下去。 转眼间一月光阴溯游,惊惧苦痛皆化为飞鸿踏雪。 他到底能再叫上一声:「师尊。」 冥冥之中,沈折雪生出一种感觉。 他与这徒儿,也许缘分匪浅。 -------------------- 作者有话要说: 叮!你的徒弟来了订单已签收! 迢:看看看!磕头敬茶剧情来了!! 时渊:(看看章节)……如果不是师尊说打人不好,我现在就已经拔剑了你信么? 迢:耶? 沈折雪:躺平勿cue,签单中。 第28章 灵根 虚步太清十年一度的宗门大比,在第十日黄昏正式落下帷幕。 本次大比共收内门弟子二十三人,外门八十六人,北山书院三百七十六人,堪称修真界百年来各大宗门收徒数目的巅峰。 六考核算及留影石,自公榜日起将在宗门前的清定栏上进行公告。 按理说都是收徒,计较分数并无意义,只是从前一些宗门的大比接连出了几桩丑事,此后各大宗门内便会公开评定细则,用以互相监督,保证门内生源质量。 同时为做激励,内门、外门、北山书院的前五都能得到相应灵石法器,以及免听部分入门课程的青玉令牌。 太清宗有许许多多传统,其中一条就是在清定栏前数人头,一併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咸鱼在沙滩上。 第71页 「这袁洗砚不愧是我看中的师弟,实在是很争气!」 发出类似感嘆的不在少数。 今年大比居于榜首的,乃是从第一轮后就被各峰弟子看好的袁洗砚。 此人发挥稳定,六考中有三场排次第一,其余两场也稳在前三,仅心魔镜考分数偏低,但并不影响他的总分突破近五十年来的新高。 据传他原有意拜严长老为师,但严远寒已不再收徒,最后经预选协调,袁洗砚被玄栖峰主收入门下。 玄栖子剑道潇洒快意,从前共有内门弟子两人,也近百年未再新招弟子,如今收下袁洗砚做亲传第三人,已是令人羡煞。 排第二的则是在大比擂台与严远寒一战成名的时渊。 他与袁洗砚仅七分之差,但目前大家并不是很在乎他的分数。 关于时渊,宗门内最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那惊天动地的一战。 记录此战的留影石私下被卖出天价,宗内各道类修者都想知道,他究竟习的是哪一道。 不过他们都未能如愿,连在孩子也没能见上一面。 因为时渊本人受伤颇重,现于厌听深雨静养。 原本厌听深雨在太清宗的名声,还是以绝妙美味的火锅闻名,算是座非常有特色美食峰,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特别。 毕竟长老打败来挑战的弟子,这事实在是太没悬念了,众人也就没仔细打听那天的具体情形。 可新出关的沈长老居然打赢了请师战,这就是几百年都没有过的稀罕事。 不光是弟子,一群不知情的长老峰主们也想来拜会这名同道。 但沈折雪当前也是身体欠安的状态,谢逐春代回了拜会的名帖,只说等长老醒过来再请各位论道。 由此,沈长老在太清宗弟子们心中的名号,从「火锅长老」变成了「修真界优秀师尊」。 不是所有人都想去帝子降兮。 太清宗师父收徒,不论门内门外,即便个性不同风格迥异,皆是用心在教。 这些徒弟对师尊大多感情深厚,不仅仅是把对方当做传道受业解惑的先生,更是如待亲人。 当年太清宗里被帝子降兮要走的那两人,都是不愿去的。 其中一人的师尊在请师战中落败,那时来的是善用毒傀的灵君,最终是这弟子以身换药,改换宗门救恩师。 另一人有先例在前,不愿师长受此屈辱,犹豫再三,洒泪离开。 这是在太清宗,到其他宗门,则还有师尊和帝子降兮谈交易的情况。 在以满灵囊的灵植|仙草成交后,某位师尊把徒弟打晕,连夜送走了。 诸如此例连老宗门含山都有发生,可谓教人心寒。 而那帝子降兮在修真界传的神乎其神,一旦拜入,除受天道感应或宗主指派,平日不得擅自出宗半步。 又因接触玄妙天机,门内戒律极为森严,条条框框写出来叠好,足有半人高。 这般受限,说的难听就是形如软禁,也与许多想要行侠仗义、纵横修真界的后生晚辈们的理念大为不符。 帝子降兮以天道传人自居,可少年壮志不在天,而在手里的灵气和脚下的土地。 那帝子降兮未必就是所有人该走、想走的高处。 偏偏要是他们真的要来人,多数修士无力挣扎。 这般情景下,有一位长辈愿意为此一战强者,争得弟子命途,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天大的机缘。 太清宗弟子易地而处,不敢说要自家师尊为自己对上帝子降兮,但能亲眼见有人还愿意这般做,已是心有感慨。 弟子们聚在清定栏,有人道:「我们拜的是真心实意认可的师尊,不是什么命数啊。」 命数,天道,这个话题就比较沉重了。 气氛一时有些低压。 「往下看吧。」有人道。 顺着往下,排次一样出人意料。 因为今年出了对并列第三。 廊凤世家阵修中途退赛,这大比第三竟落到了青峡世家一位医修身上,医修考核需单设分场,考的内容也没有六小考刺激,得到关注的机会不多。 但这位医修发挥极好,默默无闻埋头苦考,没有悬念地拜入了悬壶峰江千垂门下。 与医修并列第三的是北山书院先生家的小丫头乔檀。 她今年才十三岁,前两场故意拖分,靠后面几场的出色的表现力挽狂澜,竟也摘得了第三的好名次。 再往后诸如秦姑真,因天阶那关失误太大,落于五名之后,不过仍投入心仪阵修门下,一併跟随剑修安长老炼体,算是没白走这一趟。 * 大比结束,虚步太清闭宗,修整两日。 这两天对弟子们来说就是放假,不过他们也没有和寻常一样下山胡吃海塞,而是眼巴巴蹲在厌听深雨山脚,就想等谢师兄多传出些消息。 谢逐春目前一个头两个大。 大比结束后,沈折雪和时渊双双栽倒,就躺在厌听深雨庭院门前,谢逐春一回来险些魂都吓没了,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而就算沈折雪师徒两人伤成这样,严远寒也没有多给厌听深雨派人手。 好在江千垂和冷文烟后来赶来,把两位伤患的伤都给包扎好,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只是她们也不可能彻夜守着,于是这重担就落在谢逐春身上。 第72页 谢逐春为图方便,就把两人搁在主卧的那张大榻上。 故而时渊睁眼时,身边就睡了那么大一个师尊。 他险些一口气没上来,眼前阵阵发黑,缓了半天才好转了些。 时渊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然而沈折雪的鼻尖确确实实就离他只有一指距离,那绵长的吐息正扫在他额前,像是柳絮落英轻柔拂过。 时渊按住胸口,只觉那处像是揣了只活物,一跳一跳的太过热闹。 他生怕惊动什么一般,连眨眼都是轻而缓。 这也是他第一次看清师尊的真正的长相。 卸了那些易容术法的掩盖,便如美玉拂去尘埃。 沈折雪伤重未醒,双目紧阖,两片鸦睫似是蝴蝶拢着翅膀,却并不安稳,不时轻颤一下。 时渊早已看出师尊骨相生的极好,轮廓更是如雕琢美玉,却不知他的师尊卸去易容诀后,真当称得上一句仙人之姿。 可此刻仙君没有那仙意凛然,倒像是落入了凡尘。 昏睡的沈折雪无知无觉抿着下唇,将那淡色唇瓣抿出一些红润,满头白髮散于枕上,几缕没收拾好的就在他颊边微微蜷曲,如同月色皎然,流淌了一枕薄光。 其实在廊风城郊冲破太古封邪印时,沈折雪脸上的易容诀已经崩的差不多了,可那时场面混乱,时渊又猝然听师尊作别,哪里顾得上看长相这些细枝末节。 而大比之后,时渊敬茶时已失血过多,眼睛已经看不清人,沈折雪也让血煳了满脸,两人都凭意志在撑,还没来得及清洗,一回来便双双昏厥。 时渊的神志逐渐回笼,思绪还不连贯。 他想起昏过去前师尊想扶他一把,可沈折雪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力气,时渊见师尊没扶住向前倾倒,就要用身子给他垫,结果两人同时眼前都是一黑,后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屋子里都是药味,时渊不敢动静太大,他记得师尊那时也是浑身浴血。 忍着肩膀上的伤,时渊悄悄伸出手去,揭开沈折雪盖过脖子的被子的一角。 仅是一眼,时渊心口如遭重锤,比断的那几根肋骨还疼。 镜君的阵法以镜片为武器,那镜片不比得寻常的镜子,较法器匕首还要锋利,轻则割伤放血,重则连肉都能剜下来一块,伤口灵气外泄,损的是根底。 沈折雪用冰封住伤口才勉强赶到石台,后来江千垂给他包扎时,光是止血的灵药就用了三大瓶,他整个人更是被包成了个粽子。 时渊心绪浮动,眼前蒙了层白雾。 谢逐春推门进来,一眼望见他坐起来,当场嚎了一嗓子,「你你你你活啦!赶紧着躺好,我去叫人来!」 修真者体质非同常人,即便昏迷着,灵气也能缓慢地自行恢復。 江千垂匆匆赶来,诊过两人道:「他俩恢復力还蛮强的,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谢逐春这才松了口气。 时渊醒来后没小半天,沈折雪也醒了。 恍惚中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出任务的那三年,受个伤也躺不安生,就要爬起来逃命。 挣动间忽感有人拉着自己的手,耳边传来一声轻唤:「师尊,师尊,没事,我们都没事……」 那声音到最后都哑了,此时沈折雪意识已经恢復了三成,便感觉到手心里湿热非常,像是有人用他的手捂着泪,埋头在哭。 沈折雪最怕人家哭,就费力地睁开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即收穫一只哭包徒弟。 「……时渊?」沈折雪思路一时没接上,哑声道:「别哭,严远寒又来打你了?等我好了给你打回去。」 时渊哭的时候也不出声,沈折雪却分明感觉到手心湿意更重,显然是哭的更狠了。 沈折雪:「……」 好吧,我果然很会安慰人。 人已经醒来,伤就好得更快。 伤病师徒没过两天就能在屋内来回熘达,甚至还和冷文烟、谢逐春凑一桌搓了顿麻将,其恢復力委实叫人惊异。 如今时渊头也磕了,茶也敬了,不比在莫回头时只是嘴上说说,已经算是沈折雪的正式弟子,有挂靠宗门,写明文书登记的那种。 在他能下地后的第三天,虚步太清专司测试的安长老来给时渊测灵根。 安长老一把白鬍子脾气好,从袖子里摸出个巴掌大的珠子,「来,手放上来,别紧张,正常释放灵气就好。」 时渊依言往灵珠内注入灵气。 暗淡的灵珠内,凝出了点点光芒。 一旁的沈折雪屏了息。 能让帝子降兮来抢人,时渊的灵根必然不会太寻常,要是测出来太普通,反倒令人心生揣测。 沈折雪心里忐忑,看那灵珠内色泽几度变换,最后两点异色光芒盘旋环绕,如阴阳鱼形,渐融成一体,放出明亮的苍青色光华。 「这个颜色是?」沈折雪不记得有苍青色的对照色解释。 长老也有些纳闷,他来之前还特意去书阁三楼古籍秘典处搜罗了一些稀罕灵根的记录,现在看来竟还是跑空了。 他斟酌道:「应该是冰风双灵根,但这个纯度又……沈长老见谅,且容老夫再去翻阅典籍,择日再来。」 安长老化为一阵风,转眼离去。 时渊问:「师尊,此灵根可有不妥?」 沈折雪拍着脑袋回忆。 第73页 灵根以天灵根极纯为上佳,双灵根修炼是不及单灵根来的好,但除五行灵根外,风、冰、雷等,皆算是变异灵根,在天资上反倒更胜一筹。 时渊这一下两个变异灵根,倒确实是罕见了。 「没什么不妥,都是修炼,等长老明日再来细说吧。」沈折雪拍拍时渊的肩,宽慰道:「走,去院子里选些食材,今儿想吃什么,你看几月不见,你都长矮了。」 「……」时渊欲哭无泪。 列星内的寄体傀儡规格统一,骨龄比他实际岁数要大,沈折雪习惯了和那高高瘦瘦的傀儡相处,冷不丁一个缩水的小徒弟,还不能适应。 沈折雪看他瘪了嘴,忍俊不禁道:「逗你玩的啦。」 不过想来小徒弟之前长年坐轮椅,身量体格确实都不如同龄人,沈折雪寻思好好给他调养,这几天也在食补上下了些功夫。 隔日,测灵根的长老抱着书来厌听深雨,把时渊的灵根结果告知了他们。 「冰风灵根记载虽少,却也分了品级,和其他稀有灵根一样冠了封名。老夫找了宗门内几个精于此道的同道商榷,按照你弟子的灵息纯度,他的这灵根,不是有冰风灵根里常有『风雪客』,而是更高一层的——『夜归人』。」 变异灵根会独占一个等级名,严远寒长老的冰灵根又称「寒中见」,乃是寒上加寒,属灵根极品,天资卓绝。 那长老捻着鬍鬚,骄傲道:「『夜归人』几千年都未必出一个,帝子降兮那群算命的倒也没说错,你这徒儿前途不可限量!」 长老激动不已,给时渊塞了把养身灵草,还从储物囊中掏出一只老母鸡,让他好好补补。 同时千叮咛万嘱咐,让沈折雪一定要好好教他。 临走前还把查阅到的古籍留在了厌听深雨,又多念了一句:「沈长老,劳烦您多加费心啊,要是有困难,我们这些老头儿都会帮忙的。」 语气颇为关切。 沈折雪起初不解其意,翻了书才明白,为什么长老会有那个态度。 冰风双灵根虽是听着稀奇,但水木生冰,火木生风,偏偏大水克火,也就是说,这种灵根本身内沖,想要修炼并不容易。 还大概率走火入魔把自己练残。 而时渊还更为特殊,旁人当「夜归人」是天赋异禀,沈折雪却知道要因人而异。 时渊的父亲乃是当今魔主,魔主是极品火灵根的事天下皆知,这血脉传到时渊这里,就很可能出现大火压水的新情况。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属性里亲风,而冰灵根受压制。 沈折雪得出结论:时渊这灵根,练得好登峰造极,练不好说不定能就地埋埋。 看着茫然无措,拎着扑腾翅膀老母鸡的时渊,沈折雪想,任重而道远啊。 但日子还是要过,伤还是要养。 课也还是要上。 时渊刚来那几天,从对面宗主峰放过来的神识就没断过。 沈折雪不便与时渊谈莫回头的事,便只顾给布置住处,调养身体,带他熟悉太清宗地形,安排指定课程。 虚步太清虽主要以师徒制为主,但还是有一些基础课、邪流课,依然要求新生到辨然峰去听讲。 内门弟子还要在半年后去到一个小秘境歷练,相当于一个小军训。 不过这些事都还早,沈折雪眼下还有的忙。 新长老没人权,他才歇上几天,就被迫轮了班,去辨然峰开课。 开课当日。 沈折雪起了个大早,收拾好课件书册,刚走到过院门,发现时渊居然撑着伞站在庭中。 沈折雪奇道:「我记得这课你不是可以免听?」 时渊道:「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弟子想听。」 勤学奋进的孩子沈折雪自然非常欣赏,何况时渊没有像那些世家弟子一样的基本功底,又鲜少与同辈人接触,有大课的机会,沈折雪当然不会阻止。 只是他停了一步,对时渊道:「等等。」 虚步太清内门弟子有统一的弟子服,分长短袍两款,长袍款温文儒雅仙气飘飘,短款精明干练方便比试,不过都有个特点,那就是料子薄,穿着冷。 厌听深雨今日还是下雨颳风,时渊没有洗髓塑体,一身青衣鹤纹的长袍在风里飘飘荡荡,愈发显得骨架细弱,好似一阵风就给刮跑了。 沈折雪回头拿了件大裘给他裹着,还帮他拢了毛领子,这才觉得顺眼了许多。 他查过时渊的身体,腿伤是全好了,筋脉内也有了灵气流转,但毕竟以前伤病了那么久,体质远不如寻常修真者,搞不好就容易着凉伤风。 虽然有一种冷叫「师尊觉得你冷」,可圆滚滚毛茸茸的徒弟也更加可爱。 沈折雪隐秘的满足了下自己的私心。 时渊半张脸都埋在那毛绒领子里,一双眼愈发黑亮,眼下泪痣更是鲜红欲滴。 这脸蛋底子,再长几年怕不是不得了。 ……唔,沈折雪忽然有些犯难。 是不是情感教育和生理知识也要跟上了? 也不知道修真界从前,有没有对这方面的普及课程。 而时渊无父母在身边,那些东西也只能他这个师尊来教。 沈折雪忽而觉得这师尊之名,实在是责任重大。 -------------------- 作者有话要说: 第74页 很多年后。 沈折雪:呵!可不是责任重大吗?! 时渊:……自学成才了。 第29章 发作 辨然峰是专供门内弟子听道上课的地方。 峰上终年积雪,从山麓一路白到山尖,大大小小绕峰建有数十座书院和露天广场。 沈折雪走到辨然峰时,这里刚下了一场雪。 厌听深雨甘霖不止,辨然峰整年飘雪,太清宗一峰一候,也算是奇观。 值得庆幸的是,沈折雪分到讲书的「问渠阁」是个室内小书堂,没让他坐在雪地里上课。 他要讲的科目叫「修真邪流论」,属于理论课程中基础的基础。 沈折雪查过以前这课的留影石,上座率一般,不听讲的也挺多。 从前他班上的瓜娃子不听讲,坐第一排还敢唿唿大睡,沈老师见怪不怪,走过去敲敲桌子就算了事。 这下到了修真界,人家不睡觉,人家打坐。 ……打坐。 想像从讲台上放眼望去,班上全是盘腿入定打坐的学生,沈折雪就脑瓜子疼。 到问渠阁前的那一刻,他好似找回了职业生涯中上第一节 课时的紧张感。 深唿吸—— 沈折雪,沈老师!就你这催眠课,能来一半的人来就很不错了,不要奢望太多! 现在就希望他们就算是打坐,也能往前坐一点。 沈折雪循环默念:不可以中途想要弃班而去,修真界的花朵需要呵护。 满场打坐的画面再度闪现在沈折雪脑海,他一咬牙,自欺欺人:我教完今年这个班,明年就辞职不干了呜…… 抬手按在门扉上,就要推门而入。 可就在瞬间,沈折雪迟疑了。 「这……」 不对劲啊。 光是靠感应灵气波动就知道,眼前的屋子里乌压压都是人。 他愣了,抬头去看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教室。 可悬匾上分明就是「问渠阁」三个大字,也没搞错,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沈折雪一头雾水,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适逢有协助长老讲书的内门弟子走来,合袖恭敬道:「见过沈长老。」 沈折雪低声问:「里面可是还有讲师没有放课?」 弟子笑道:「回长老,是今日人来得齐,原是要换个大些的地方,但眼下没有空置书院,外面又将要下雪了,只能在这里挤一挤。」 「原来如此。」沈折雪吶吶点头。 不愧是修真界最有前途的一届,这些新生都太上进了! 他瞬间斗志昂扬,觉得自己变年轻了,甚至还能再教几百年的书。 * 坐在问渠阁里的时渊从红镯中取出了书册笔墨。 弟子不能晚于师者到场,时渊在半山腰时便先行沈师尊一步。 他们出发不算晚,但今天要来占位的人实在太多,时渊到时,前面已经没有什么好地方坐了。 他环顾四周,在一片好奇和惊诧的目光里,缓步走到前排墙边的空位坐下。 还不忘向同排的同门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唿。 对方面颊一红,心道:好俊俏的少年郎。 放眼修真界,以岁数论资歷就是个笑话,但对于他们这些还未能驻颜塑骨的新修士来说,入门的年纪就代表了他们踏入修真这条路的起步水准,往往是年纪越小,天赋愈高。 在场像是时渊这般的少年,统共也就只有十二人而已。 「你就是那个被严长老验关的时渊?」前排的女孩儿转过身,笑吟吟道:「我叫乔檀,放课后我们切磋切磋可好?」 乔檀是在场年纪最小的一个,可这丫头一把剑耍起来比门内大师兄大师姐还凶,且还是个好斗的性子,这几天整天在宗门内找人对打。 时渊放下书,笑着婉拒道:「怕是不行,我伤还未好全,是打不过乔道友的。」 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把散装的牛乳糖,「还请乔道友见谅。」 乔檀身上有淡淡的甜糖味,时渊又因从前养着年年等小妖,随身会习惯带着些小吃食,此刻拿出来,倒像是在哄邻家的妹子。 乔檀拿了糖,笑出一颗虎牙,「好罢,不过别拿我当小孩子,待你伤好了便要与我过招。」 有乔檀开了头,其他同门也渐渐放开。 他们不知时渊性情,怕这位榜上第二会如袁洗砚一般孤高不近人。 眼下见他竟是如此温和好讲话,自然乐意和他结交。 时渊本就容貌不俗,端的是少年清朗,眉清目秀,却未有半分轻狂,言语举止间进退有度,礼貌温文,看着比大他几岁的都要稳重。 可在他解去大裘后,旁人又见一副单薄肩背,身形还未完全长开,在同辈里都算清瘦。 再加上眼底一枚坠泪痣,愈发显得脆弱可怜。 年纪大些的不经想起家中幼弟,却险些忘了,眼前的少年不久前才和严长老战过一场。 互通姓名后,他们看时渊好似有些害羞,也不是那种喜欢侃侃而谈的性子,便不再刻意找他起话题,而是不时带上几句,好让他不至于孤着在外。 今日先混个脸熟,以后大家都是同门,还有的是机会见面。 只有乔檀双臂撑在椅背上,大眼睛水灵明亮,「沈长老待你真好,那大裘是他的吧,我听我师尊说,沈长老伤还没好呢,不然前几天就直接去你们厌听深雨请教了。」 第75页 那裘衣披在时渊身上,确实显得有些宽长,旁人并未在意,这丫头倒是心细。 时渊垂下眼,道:「是,师尊还不宜动武。」 「我还听说你们厌听深雨的火锅很出名,如果不打架的话,你们那边还能吃上火锅吗?」 「呃?」这下时渊噎住了,「什么?火锅?」 一声戏嚯在身后响起。 「丫头,别想火锅了,你书都忘了带,头一天不带书,你娘要是知道了非得打你手心不可。」 时渊一转头,只见周二手里正提熘着本书,大大咧咧地朝他们走来。 话说那天时渊被周二从廊风城郊扛了回去,他再转醒时,此人已经去向不明。 岁叔传话说,周二是临时接到活计,又外出跑商去了。 那之后时渊忙于处理莫回头诸多的事宜,就顾不得这个行踪莫测邻居。 没想到再次相逢,会是在太清宗宗内学堂。 时渊心念急转,面上诧异道:「啊,周大哥,你怎在此地?」 乔檀在他两人间来回看看,奇了:「你们认识啊?这周大哥是我太|祖母故友的玄孙,我娘派来照料我,顺便看管我的人!」 她故意把「看管」咬的很重,显然是烦透了周二的婆婆妈妈、唠唠叨叨。 周二用书敲了一下乔檀的脑门,抱怨道:「小祖宗,你可别编排我了,还是想想回去怎么和你娘交代。」继而看向时渊,打招唿说:「邻居,好久不见,你看着身体好了不少。」 听他这么说,时渊便含笑回道:「是了,周大哥还是这么精神。」 此时,沈折雪推门走了进来。 全场肃静。 沈折雪心里「哎呀」了一声,成功找回了当班主任时的亲切体验。 他手中还拿着遮雨的竹伞,身上是雪青长衣,衣领和袖边滚着暗花鹤纹,胳膊肘里躺了根银柄拂尘,是方才内门弟子递与他,说是下课后归还,相当于一个打卡灵器。 醒目的白髮一半收在精巧小冠里,散落的就自然披着,垂能到腰间。 沈折雪不止一次抱怨过沈峰主这头髮费事,出门还要特意遮掩染色,差点就给剪了,但修真界人均长发,他不好太特立独行,到底还是把这头白毛给留了下来。 沈长老觉得麻烦,下面的弟子却眼前一亮。 时渊的同桌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做口型道:「你师尊真好看!」 时渊欣然点头,唇边笑意愈盛。 同桌一时恍神,捂着脸趴了下去。 周二没来得及出去,沈折雪进门后也一眼看到了他,心中迷惑,可还是走到台前,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好,吾名沈折雪,今后修真邪流论这门课,就由在下来讲……」 * 修真邪流论太清宗内要连讲半个月,一讲两个时辰,沈折雪还负责北山书院两个班的课程,几乎每天都在三点一线中往返。 虚步太清主要的理论课会在十五天之内全部完成,时渊的课程安排更是紧凑,凌晨出厌听深雨,通常要等天擦黑才能回来。 两人夜里尚有笔墨要用,时渊便与沈折雪共一张长桌。 时渊写留堂习作,沈折雪写备课教案,兼顾给弟子答疑。 他们要写的很晚,好在灵力足以支撑身体,无需太多睡眠。 而时渊真是爱极了每晚的这个时刻。 烛火将屋内轻柔地拢在一片暖色中,夜明珠温润的光华散落衣袍,雨声淅沥,庭院烟雨里飞舞着草木灵,点点灵光如星河倒映,沉入了人间。 夜风吹动着檐下沈折雪挂上的占风铎,玉片叮叮咚咚轻碰着,和着雨声,悠远清脆。 从前莫回头里也挂有铜铃,每当时渊自虚无的梦中醒来,侧耳听去,只觉那是寂静夜里一点儿寂寞的回音。 但有沈折雪陪伴夜晚却如此令人流连。 数日相处,同门里细心的就会留意到,时渊他个性随和,做事讲话都从容有礼,总是不紧不慢。 只有在临近放课时,才会显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性子。 他会不耐地看看窗外的天色,下笔字迹逐渐潦草,手指无声的轻敲着笔桿,小动作变得多了起来。 等到先生终于一扬拂尘,道了一声「散」,便飞快地抱起书,随着大伙一窝蜂冲出书院。 好似有人正在等着他,在他心里放着一份惦念。 厌听深雨总是在下雨。 初春的雨水并不急,时渊髮丝里滚着水珠,撑伞回到这座雨山。 他期待的并不是下课,而是屋内的一盏灯,以及一个人。 * 时光如流水而过。 这日晚课,讲书先生拖堂太久,等到时渊匆匆收起水镜和书册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很深了。 太清宗内不得御剑,所有弟子需徒步下山,但允许提气行轻功,只要不撞着人就行。 有脾气大的学生,能直接蹦着下山。 像是遇到如今拖堂的情况,乍一眼看过去还会以为辨然峰上的弟子集体返祖,早上上去一群修士,晚上蹿下来一群猴。 时渊也想快些回,从袖中抽出了御风符纸。 身后却有人叫住他,嗓音清朗,道:「时道友。」 他一回头,那人正是袁洗砚。 袁洗砚在书院里很少主动与人交谈,不过有裴荆师兄在先,大家对此也是见怪不怪,任由他日日独来独往,一派孤高凛然。 第76页 袁洗砚手中一把竹木伞,递与他身前,「时道友可是忘下了这个?」 时渊从灵镯中取出一把一模一样的竹伞,看向他道:「多谢袁道友,只是我的伞未曾丢失,这把或许另属某位同道。」 「原来如此,阁内带伞的不多,我只当是你落下。」 袁洗砚生的丰神俊朗,比时渊足高了半头,他握着那伞,微微前倾身子,说:「不知五个月后的小秘境之行,时道友可有结伴?」 入宗半年后的小秘境歷练,是太清宗的立宗后就设有的传统。 歷练以採集仙草灵植为主,所得全部归採摘者所有,因灵植周围多伴生守护灵兽,组队去打也是寻常。 时渊并不打算与他人同行,他是想和沈折雪一起去的。 于是说:「我尚未洗髓,体质远不如袁道友,单打独斗便罢了,结对怕是个拖累。而且我师尊已定下需要採到的灵草,完成师命已是十分勉强,恐不能与你结伴。」 袁洗砚不以为意,「原来如此,严师出高徒,时道友在沈长老门下必会一日千里。」 他神情无异,「袁某先行一步。」 便腾身而去。 时渊看着这人远去的背影,微微皱着眉,觉出几分莫名的异样,却不知如何形容。 再一看天色,他便不再耽误,也御风下山去了。 * 沈折雪在厌听深雨内批改北山书院学生的作业,听见门前脚步声,高声道:「炉上有热汤,先去盛着喝了。」 时渊应了声,步履轻快地跑去了后厨。 谢逐春近来接了任务,已被解了灵气封印,可以四处撒欢。 一连数日,厌听深雨里唯有师徒二人。 时渊盛了两碗热鸡汤,沈折雪给他开了门,夜阑更深,他问道:「今天是哪个讲师?拖得也太久了,拖到后面也没人听得进去啊。」 「是江千垂前辈。」时渊笑道:「师尊快进去吧,今儿好像比前些日子要冷,是要倒春寒了。」 沈折雪确实感觉今日的气候有些反常,连带着他也有些疲劳。 他坐下时脑中沉重,下意识伸手按了按额头。 时渊察觉到他的动作,紧张道:「师尊可是身体不适?」 「没,估计是坐太久,晕。」沈折雪没在意,用勺子喝了口汤。 汤一入口,沈折雪「唔」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有点淡,今儿失手了。」 这段时间沈折雪得了空都会在厨房倒腾,时渊体质太弱,冒然洗髓恐怕吃不消。 在他计划里,要先用食补的方法给时渊调养,先把原身的基础水平练上来,再通过外力提升。 「师尊,我口味淡,觉得很好喝。」像是为印证所言非虚,时渊咕嘟咕嘟几口,把汤仰头喝尽。 只是汤喝完了,时渊却还悄悄从碗沿上方,偷看了一眼身侧的师尊。 沈折雪也捧着碗,氤氲的雾气里,他眼睑微垂,对自己居然做砸了最拿手的菜显得有些苦恼的样子。 烛光映照着他的侧脸轮廓,如薄纱轻拥着玉石,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 时渊放下碗,耳垂都在光下泡出了薄薄的红色。 * 两人喝暖了身,先聊几句,便起身走到桌边,对面而坐,各写各的东西。 期间时渊偶遇困惑,沈折雪就耐心与他一一解答。 转眼间月上中天,时渊放下笔,软了声音道:「师尊,徒儿有些困。」 「啊,那边收了罢。」沈折雪看了眼外面的夜幕,再叮嘱他几句注意保暖之类,起身回房歇息。 其实今日倒比平常收的早,时渊看出沈折雪面上有些疲倦,刻意提前了小半个时辰。 时渊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他惦记着师尊是身上的伤復发了。 之前看着虽是好的差不多,可他留心发现,师尊似乎比从前要怕冷些。 想到自己腿伤没好时遇见变天就会疼痛不止,师尊若也会如此,便实在是太过遭罪。 时渊心中有事,夜里难免辗转反侧。 他随手拨开床帐,却忽而一怔,起身走到了窗边。 风唿啸拍打着窗格,他推开木窗,寒风便扑面而来。 风里除了雨水外,还夹着些冰凉。 只会下雨的厌听深雨,在夜里居然飘起了雪。 时渊睁大眼望着眼前零落的雪子,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匆匆跑出房间,衣服来不及披,鞋子也来不及穿好。 他穿过风廊,所见厌听深雨院内草木的叶子上,已尽数凝着薄霜。 而沈折雪卧房的木门上,却厚厚解着一层冰。 「师尊!」时渊拍门,耳朵贴在冰冷的门上,听不得里面动静,也不得应。 焦急之下他取了袖中符咒,风刃切出,将那门一刀噼成了几块。 房中昏黑一片,没有点灯。 凉气逼人堪比深冬,像是有人在这里凿出了个寒窟。 他冲到沈折雪床前,屋外风雨如晦。 抽符点了灯,雪洞般的屋内冷光频频。 时渊瞳孔骤缩。 他一眼便看见了缩在床榻深处,紧紧蜷着身躯的沈折雪。 第30章 苦夜 太古封邪印原名「太古灭邪阵」,仙庭真仙所创,是世间唯一能彻底净化邪流的术法。 灵威护世,变幻莫测。 第77页 可由于因果钳制,发动此阵所需代价巨大,即便是那真仙,都要以命来偿。 而相传真仙启动太古灭邪阵时,四野邪流如气蒸散,满地银花绽放。 从此后,缠枝银花纹,便成了此类法阵的一个象徵。 沈折雪身上封印的是灭邪阵简化后的小阵,结合虚步太清的锁魂术,仅用来封他一人。 平日里这个封印也不会作怪,要招惹它发作,要有一定的契机。 要么施术者有意加强封印,要么是沈折雪妄想操控邪流。 然而事实证明,这个拼接的术法有个缺陷。 因为沈峰主的身体已经受邪流改造,与阵法相生相剋,当他运转灵力过度,就会被封印识别为潜在的邪流隐患,紧接着就会面临反噬。 且这反噬有时还不及时,短则事后三五天,长则延迟几个月。 所以太清宗才会用耳骨银钉和严远寒的剑气做双重保障。 再加上灵力修为灵根的封印,锁住沈峰主元婴,就能完全控制住他。 沈折雪曾在三年间一次次试探,摸索出介于反噬之上、银钉之下的那个运转量,这才避免了触及剑气引来各大门派的追捕,得以借天时地利,叛逃出宗。 可半月前与镜君的那一架,太清宗为了试探对决两人,允许沈折雪摘掉耳骨钉,还给他解去了五成的灵力封印。 下场时他没觉得,事后再一想,沈折雪就估摸着这次反噬会比较兇狠。 不过三年都挨过来,也没有其他解决办法,索性忍忍也就过去了。 他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偏这次反噬不光来的凶,还来的早。 沈折雪白日有些昏沉,他却只当是这几天连轴转的缘故,回屋后便合衣躺下。 修炼打坐对沈峰主的壳子毫无价值,沈折雪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想着今儿也能睡一觉了事。 却不知这一躺下去,竟起不来了。 初时他只觉身子忽冷忽热,筋脉肺腑内一时如沸水滚烫,一时又像是浸入严冰寒泉。 等到热气尽散,每出一口气都像是在唿冰渣子。 后来也不单单是冷,刺痛渐生,如长针穿骨,扎满全身。 沈折雪在意识昏沉时,心里只存着一个念头。 ——不能出声,绝不能被发现! 三年遗症让他深刻认识到,这邪气满身的样子,一旦让人发现,免不了要赶尽杀绝。 他无数次被误认为是感染邪雾的修士,被当成邪修,更被叫做过邪流灵智。 这些谣言太清宗不希望听到,每次任务出了纰漏,他回去后还要挨一顿罚。 冷三秋的剑气抽人太疼,太清宗宗主命属火灵根,他的剑气如炙火长鞭,抽得沈折雪骂人。 那时他对付不了冷三秋,也跑不出太清宗,只能转变策略,每天东躲西藏,反噬发作时便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原地埋掉。 * 时渊砍断木门闯进来,见到的便是面朝墙壁蜷抱着的沈折雪。 他捏了个御寒符在身,两步跨上床榻,叠声喊道:「师尊,师尊?」 伸手欲探,手刚伸到一半,指节就覆了一层薄冰。 寒意刺骨,时渊目光所及,没有一处未被冻上,连床幔都结成硬板,如一扇扇铸造残缺的琉璃镜,映照出床榻深处的情景。 沈折雪抱臂蜷腿,整张脸都埋在臂弯中,露于外部的皮肤上银纹蔓延,十分的诡诞。 时渊叫不醒他,手指虚抚过那些妖异的花纹,颤声喃喃:「太古……」 廊风城郊外一役后,时渊心有不甘,事后凭记忆追根溯源,查出了沈折雪身上的纹样来路。 碍于身处太清宗,时渊不便询问,而自那以后沈折雪身上再未出现过类似封印,他只能暂且推测阵印触发与邪流有关。 却不想今日汹涌发作了起来。 按理说冰灵根不会伤及本体,可沈折雪不光寒意外涌,衣衫也分明凝起了冰晶。 时渊再不敢让他继续待在这间寒窟中,双手风诀骤起,将沈折雪拢进了一个暖风球中。 他跑回自己的卧房,在屋内点起数道火诀,霎时房中温度拔高,仿佛转眼入了夏。 时渊额头汗水滚落,小心翼翼引那风球进到里屋,将沈折雪缓缓置于他的床榻上。 沈折雪感觉到身体被移动,勉强半睁开眼,只是目光仍是涣散。 他身上的碎冰全融化成了水,贴在皮肤上渗着寒意,时渊立即褪去他的外衫,擦去脖颈里的水痕,用绒被把他紧紧裹着。 这时沈折雪似是确定了遭人发现,竟要出手抵抗。 时渊按不住他,唯有双臂内扣,整个将他抱住。 周遭热浪滚滚,怀中一片冰气,可却没有心上凉的厉害。 他知道这是虚步太清对他师尊的禁锢所在。 沈折雪模煳着感觉自己被人牢牢锁住,当是魂链长刃加身,哪能轻易就范,他双腿外蹬,手中凝出一道灵气。 倘若他此刻暴起攻击,凭时渊现在的体质,绝对承受不住。 可时渊仍死死压住沈折雪将要翻滚的身体,在他耳边低唤:「师尊……是我,是我!」 奇异的是沈折雪听到这声音,似是愣了一愣,手上凝出的灵力化作点点灵光,消散无踪。 寒气逐渐内敛于体,不再咄咄逼人,然而还不等时渊缓神,却见沈折雪身上的银枝纹再度亮起,簌簌生长。 第78页 沈折雪浑身一僵,痛意急剧攀升。 他终于强耐不得,张口就朝手腕咬下。 血蜿蜒淌落,滴滴答答坠在枕上,与他纷乱的雪色长髮纠缠在一起,红白驳杂,触目惊心。 时渊喉中哽咽,多少年也没有这么怕过。 他想掰开沈折雪的手,慌乱中见师尊肘部关节处裹着的白纱被挣了开,露出内里狰狞的伤口。 当初沈折雪身上都是镜片的割伤,换药也不让时渊进去,后来伤痕慢慢痊癒,他就拆掉了绷布,成日穿着宽袍大裘。 时渊当他外伤好全,却不知衣袖下还藏着这些隐秘。 他方才就看见了这些刺目的纱布,如今伤口曝露,那是长钉穿刺后才会有的伤痕。 时渊脑子里「嗡」一声,愈发将沈折雪抱紧,不让他再自伤自损。 眼底蓦地一热,等他察觉,泪水已流了满脸。 他从前很少落泪,幼年时流落人间还经常哭,后来经歷的多了,吃得苦多了,也明白哭哭啼啼没半点用处。 之后莫回头他几次死去活来,猫妖年年说他在梦里哭过,可他也没有半点印象。 如今居然愈发不争气了。 沈折雪寒气内敛,时渊的眼泪掉在他脖间,在触及皮肤的瞬息凝成一颗颗冰珠。 那些滚来滚去的珠子和耳边的抽气声似乎唤醒了一些沈折雪的神志,他齿关一松,时渊便将自己的胳膊伸过去让他咬。 沈折雪没有咬,而是一把推开身上的人,哑声道:「别过来,走!」 电光火石间,时渊竟明白了沈折雪话中所指。 他抹了把脸,再度扑上前去。 时渊怕触及沈折雪外伤,就以双臂撑在沈折雪肩两侧,全身重量往下沉。 「师尊,没有邪流,没有邪流!」时渊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只仓皇道:「我不走,我不想走!」 恍惚中沈折雪感觉到脖颈里冰凉的东西越落越多,从额下到脖颈,不少还滚过了锁骨,更多的则蓄在了凹陷里,满满一捧全是凉气。 他已经感觉不出手腕上的疼,却闻见了淡淡的血腥味。 恍然中,一些朦胧的画面浮现。 请师战时,他向镜君施展心魔阵,其实也受到了些许反噬,但那时他并未在意。 如今那些记忆再度出现,不知是幻是虚。 好似当下这一幕,他也非常的熟悉。 也是一个人,张开了双臂,将他罩在了阴影里。 血噼啪打落下来,沾湿他的衣领前襟。 血肉之躯撑出的屏障如此不堪一击,却又仿佛坚不可摧。 迷障之中还有哭声,刺耳的咆哮嘶吼声,浪潮般的水声……水珠坠落,剎那万籁俱寂,沈折雪眼前一片素白,不知身在何处。 许久后他的耳边才有了新的声音。 那是渐渐吹起的风,将湖心亭上的雪都吹开了。 有人正说道:「他占出的结果是『风起青苹之末』,倒是应了这一局。只是我若真是微若蜉蝣,朝生暮死,亦愿魂消魄散后,成一阵风,再回到这里。」 又听另一人笑道:「好啊,那你可要加紧,冬天回来,最好。」 「……回。」 「师尊,什么?」时渊听沈折雪喃喃自语了一句,但声音太低,他也没能听清。 屋外的雪已经停歇,连雨都没有再下,屋内热气腾腾,像是酷暑天气。 时渊的床并不大,沈折雪在痛感逐渐平息后,觉出了冷意。 那是属于严远寒的灵气,与他体内的冰灵根相冲,即便屋子里已经够暖,那寒气依然自骨血而出,他尤嫌热度不够。 于是他愈发抱紧自己,慢慢要把脸都缩进被窝。 时渊可不敢让他这样闷进去,施力将那裹着沈折雪的被子抱起,运足灵气为他保暖。 许久后沈折雪终于不再发抖,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疲倦至极地昏睡过去。 缠枝纹从他的脸颊开始消退。 时渊知道这些纹路会退到那里。 方才他为沈折雪褪去湿漉的衣衫时,自然看见了师尊心口处那一枚银花铭印。 事到如今,他何尝猜不到这事态始末。 所谓沈长老的名号,不过是虚步太清一个太过招摇的幌子。 他的师尊在回来后受过封邪钉刑,身上的太古封印重重加强,反噬发作后,本身的灵根灵气失控着与严远寒的灵力碰撞。 沈折雪打赢了帝子降兮,一战成名,宗内无人不知。 只是漫漫长夜,这傀儡长老却要独自熬着一次又一次的跗骨侵蚀。 时渊想起在自己腿疼的夜里,沈折雪给他讲的那个故事。 在沈折雪的睡前故事里,一个误入此间的游魂寄宿在了一位峰主的身躯中,自此背负因果,诸多罪恶加身,多年亡命生涯,几近生不如死。 于是那游魂跑了,逃离那处处身不由己苦处,寻找一个回家的机遇。 在廊风城郊作别前,沈折雪曾对时渊说:别轻言放弃,即便是为了他,也要再试一试。 彼时沈折雪神情未见半分怅然遗憾,以至于事后,宁朝还把这句话当做勉力时渊活下去的动力。 魔主说,世界上的人哪,谁没有私心。 这句话并不全错,但也不全对。 沈折雪看似解封解得洒脱,可他如何不知,这一次被抓回,很可能就没有下一次机会。 第79页 ……私心啊私心。 至少于沈折雪而言,除了活着,在他那么些隐秘的私心里,或许更希望时渊能替自己自由地活下来。 也许在徒弟摆脱了一切枷锁之后,能替他去看一看修真界的大好风光,以千里路,去证那万卷书,再问一问是否还有像他一样流落此间的魂灵,他们又可曾寻得回家的方向。 时渊舌根泛苦,只能更加用力的将沈折雪抱紧。 沈折雪循着暖意稍稍侧过了脸,他的白髮让冷汗浸湿了,粘在雪白的面颊上,像是瓷器烧败开片后细密的冰裂。 时渊指尖发颤,轻柔的地将那些银髮一一为沈折雪捻去。 「我一定带你走。」 时渊无声道:师尊,我一定帮你回家。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折雪:看到了吧,最惨打工人现状! 时渊:呜qmq 沈折雪:欸,徒弟抱抱…… 第31章 秘境 沈折雪近来发现自家徒弟有些不大对。 修炼是愈发勤勉了,但整日提心弔胆,把他这个师尊当个雪人护养。 怕被太阳晒化了、风吹散了,体贴到细微毫末,眼底还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是日厌听深雨细雨濛濛,时渊手执一柄木剑,迎风而立,正向沈折雪展示近日修习成果。 灵气成风萦绕在他周身,隔绝出一方风屏,衣袂翻飞,不沾分毫水汽。 沈折雪捧着徒弟备好的手炉坐在廊下,道:「寒霜剑法,第五式——」 时渊闻声而动。 他右腿前迈定成弓步,剑臂一线,雨水扑打风屏,因气流变转拉作长丝,腰身拧劲牵引掌中剑割破雨丝,手臂平运后纳,屏息敛气,足下用力,手中剑平刺送出,气劲随剑破去,在半空唿啸一声锐响! 「砰」一道巨响,剑尖前指处碎石遍地,雨水一刷便淌出细碎泥沙。 「转势——」沈折雪抬袖,「庭中梅,三花。」 时渊手腕翻着,剑气内收,凌空划过半周,横过眉目后,手指贴剑锋擦过。 侧身斜扫,半扇风刀切出,三丈外庭梅主干震动,花枝微微扬起。 片刻后,风止,三朵梅花悠悠落地。 沈折雪腾身而起,落到梅树下。 他弯腰捡起其中一朵捻在指间,端详道:「切坏了。」 那五瓣梅花边缘多出三道细小豁口,时渊见了,立即道:「徒儿再练一遍。」 说话间,悄无声息将风屏扩大范围,笼住了沈折雪,隔去外界寒意。 沈折雪心道:又来。 时渊是小跑着过来,两人同罩在一个灵障中,距离不算太远,少年剧烈运动后炽热的唿吸扫过了沈折雪的耳畔。 他稍稍揉了揉有些泛痒的耳廓,时渊见状,登时想去碰沈折雪耳上的缠枝银钉。 手伸到一半好歹停住,只虚拢在他耳廓旁,神色焦急道:「师尊可是身体不适?」 沈折雪无奈地想,看来那夜确实把小徒弟吓得不轻,这么大的应激反应,实在是自己的罪过。 「我没事。」他屈指弹了时渊的手腕。 时渊垂下眼,背在身后的木剑剑尖颤了颤,低声道:「徒儿再去练几遍。」 「还几遍,再练我树都要秃了。」沈折雪拉着他走迴风廊下,点燃了小炉。 炉上温着酒,香气四溢。时渊坐在对面低着头,沈折雪敲了敲桌子,「松剑,摊开手。」 「师尊。」时渊软了嗓子,剑是放下了,手却缩到了袖子里。 沈折雪见他这样,不知为何想到自家那只猫主子。 明明从来没有刻意放软过态度,偏给人一种在撒娇的错觉。 沈折雪板起脸,「这招不管用啊,我数三下,你……」 一声还没数,时渊就乖巧摊了手。 少年皮肉细嫩,时渊从前又卧床了几年,一双手更是白白净净,看着十分的羸弱无力。 可眼前这双手却变了模样,指腹和虎口剑茧深重,握住剑柄处因用力过度,被压出了一道道狰狞血痕。 沈折雪脸色更加不好,严肃道:「你昨夜没睡?」 时渊埋头。 沈折雪气闷,从身侧落地木屉里取出一个小瓶,拔掉瓶塞也不讲话,抬手径直抓住时渊的腕部,小瓶瓶口向下,抖出棕黄色的药粉。 时渊一个哆嗦,沈折雪也不管,指关节卡住那只储物红镯不让他抽手。 待到上好了药,他便将那切坏的梅花放在桌上,寒气涌动,薄霜沿着叶脉浮起,转眼间轻盈一朵梅花被冻地晶莹剔透。 沈折雪道:「寒霜剑法你练了一百二十三遍,从第一次起就没有失过手,却在一百二十三次时剑气划伤了花身,你怎么看?」 「贪多。」时渊想了想,「还有急功近利。」 「错。」沈折雪道:「你是心乱。」 时渊抬起头,困惑似得眨了眨眼,神情颇为无措。 ……又来又来。 沈折雪端住冷脸,「什么原因,你再好好想想。」 时渊:「因为……」 因为那梅树离师尊太近了。 沈折雪看他犹豫,直接道:「你练了一夜,心绪浮动,过量学习,超过百分之一百五,注意力分散,身体厌倦,顾虑极多,已经学习疲劳了你知不知道?」 第80页 时渊:??? 「修真就和吃饭一样,根本不可能一夜吃成个大胖子,你纵使心再急,也该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 沈折雪气的词都不顾挑,「今天的剑诀都不要练了,午后你必须给我补觉,晚上去书房读书,还要去饭堂那买一罐牛乳来,睡前热着喝掉。」 「……是。」时渊啄米式应下。 沈折雪扯了腰间玉佩,拆下挂绳,将那冻得硬邦邦的丹花薄片穿了个洞串起来。 「这个,你给我挂起来,时刻提醒自己,欲速则不达,沉心静气,行远自迩。」 时渊接过那花冰佩子,想也不想自己套在了手腕上,正正缠着了那红镯。 沈折雪见他有如此决心,心下赞赏,也明白对时渊这样的孩子的批评要点到为止,于是放缓了语调,问:「真的不怕疼啊?」 酒香散在风廊,时渊觉得有些热,抿了抿唇如实答道:「疼。」 有些话不便在此多说,沈折雪挽袖倒了杯酒,「别把自己绷得太紧,人若为箭,也该知道松弦的道理,时时刻刻绷着,来日若是想穿云破日,也是不行的。」顿了顿,又委婉道:「为师期待你那一箭,可你也该先好好待自己才是。」 时渊右手按着左手腕,用力点了点头。 沈折雪喝了口热酒,长长唿出一口气。 从前这孩子话就不多,现在为防着人,每天也不怎么开口,倒是比在莫回头时要沉默。 沈折雪便道:「再过些日子就是小秘境开启,你可找了结伴的同窗?」 「还没有。」时渊说,「但秘境内或许与宗门道友们有缘相逢,届时徒弟会考虑合作。」 沈折雪认同地点头,他虽然也会去秘境,可必然不能时时刻刻和时渊同行。 等他把当初分别后发生的事问清楚了,到时他们这些孩子去采灵草,自己去净邪流,再在出口前会和即可。 「师尊,今夜为何要喝热牛乳?」时渊闻着酒香,从木屉里拿出沈折雪晒好的果干,倒在分格零食盘中。 「怕你睡不着。」沈折雪说:「你还未重塑肉身,凡事都依赖灵气有伤根骨,喝点热牛奶帮助入睡。等等,你以前喝过牛乳么,会拉肚子吗?」 时渊想了想,答:「没有喝过。」又接了一句,「师尊,我夜里有时还会做噩梦,梦里都是张牙舞爪的怪影,怕得很。」 沈折雪停了杯,针对时渊的噩梦他之前就配过安神草药,屋里也点过安神香,效果还算不错,过了几月也没发过。 现在再反覆,定然是给因为那晚自己的惊吓。 他顿感内疚不已,他太古封邪阵发作起来的样子一定很恐怖,不知道会不会乱叫乱打人。 一想起自己那天在时渊怀里醒来,才动了动肩膀,这孩子就紧张地像是惊弓之鸟。沈折雪愈发不好受,低声喃喃:「这可怎么办……」 「师尊,不如让徒儿到师尊房中睡着,我听师兄们说,他们都有过一段侍奉师长的时候,而弟子要是睡不着想出去练剑,有师尊在房里,也不敢乱动,慢慢就能睡着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千迴百转,沈折雪仔细一想,倒也没什么大问题。 一来自己确实可以随时感知时渊的睡眠质量,二来这孩子成天提心弔胆着自己,还不如就放他眼前,等过了这段应激,慢慢也就能好转。 「行,不过厌听深雨太潮了,地上睡不得,你搬张床来。」 时渊「噌」一下站起来,「好,我这就去搬。」 沈折雪看他一个闪身就跑了出去,心道这才有些样子。 早熟老成固然给人稳重的印象,但纵观修真人漫长的一生,十几岁的少年时,也不过是眨眼转瞬,好似今年的蝴蝶明年便不再了,合该有虚掷一些的时候。 酒液暖身,沈折雪默然想,自己这一次被抓回来,与太清宗怕是要周旋一辈子,回到原本的世界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他并非没有大憾,既对不住那方世界的两个老爷子养育自己一场,也对不住许诺参加他们毕业典礼的高三学生。 只是有时再念,两个老爷子扶持一世,好在有彼此相伴,只是他们和自己这些年的缘分终究没有续住。 学生们会有新的人生路要走,认识新的人,经歷新的事。 至于家里那只黑猫,或走或留,依它那性子,总也不会被亏待着,还能继续当它的假高冷真嗲精。 而在这个世界他原本了无牵挂,现在却多了个时渊。 太清宗的弟子会在数十年后出山,到那时候,自己将他平安送去那片修真瀚海,凡尘江湖,也就没有什么遗憾。 这样很好。 沈折雪这样念着,转头看向窗外常开不败的梅花,恍惚中觉得那花开得太淡,好似雨水洗去了原有的明艷。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更深更浓的颜色,有人折了一大捧置在案头,还说要给他染一件同色的衣裳。 「我这是魔障了?」沈折雪摇摇头,只当自己喝醉。 * 时渊搬了床到沈折雪卧房后,最初几日还睡不安稳,沈折雪光是听他的气息就知道这孩子失眠严重,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他调了几次安神香的配方,总算凑出一味对症下药的香。 那香沾在衣袖上,闻起来格外的冷冽,倒也可以当熏衣香来用。 第81页 再过了二十日,时渊失眠的毛病好转了大半,睡眠质量那叫个蹭蹭往上涨,沈折雪也习惯了伴着他绵长的唿吸入睡。 他们衣袍间的冷香被前来请教的太清宗弟子询问过好几次,沈折雪把方子抄了几份,谁知就在太清宗入睡困难症群体中传开,还让个喜欢掉文的峰主起名「冷江南」。 此后厌听深雨再多了个调香峰的称号,愈发显得不务正业了。 时渊修习勤勉,进度赶超同代弟子,筑基指日可待,沈折雪教他完全不费力。 徒弟在选心法道种时选的是剑道,这有些出乎沈折雪意料。 在与严远寒过招时,时渊一曲「飘零书剑」惊艷满座,旁人或许不知,但沈折雪却记得,那曲子自己只是在莫回头给他讲了一遍弹了一遍,他就融会贯通至此,分明是在乐道音律上极有天赋。 但他很快发现时渊是个五音不全走六音的音痴。 ……这就很神奇了。 时渊曲子弹得好,但弹完人还是懵懵的,他对乐律的敏锐度其实非常低,曲目练习全靠指法上的死记硬背,本身并不能体会出这些调子间的分别。 典型代表就是沈折雪让他离琴唱曲,那一嗓子下去,把他师尊吓得三魂跑了二条,老半天没有回过神。 一曲《高山流水》,这山也唱塌了水也唱崩了,分分钟跳到隔壁的十面埋伏,不知道还以为要把知音扛回去打一顿。 乐修手上功夫不过是基本功,领悟曲中意才是境界。 沈折雪不好打击徒弟,只让他也学着琴,弹着当兴趣爱好,待到选道种时,沈折雪还着实心惊肉跳了一回。 当时渊拿起剑时,沈折雪才长舒了气,道:「好,剑道也很好,以后咱们小时渊就是剑修了。」 初入道确实需要专精,时渊的符用的也很不错,沈折雪寻思以后再多方面发展。 而剑修起步最讲究根基夯实,需日夜苦练,好在时渊最不差的便是这股埋头苦干的劲儿。 等到小秘境开启那日,连成天找人打架的乔檀也承认,他这身剑道练得确实很稳。 太清宗的宗门试炼素来和含山共用一个小秘境,两个门派从不同入口进去。 沈折雪刚到宗主峰前的广场上,就听得不少宗内师兄师姐劝勉小师弟小师妹们,「看见含山那些红崽子,揍他丫的!」 时渊领了出入秘境的灵牌,身上穿的是太清宗的窄袖短袍的校服,将头髮束起,整个人显得格外干练清爽。 他已不再是莫回头里瘦弱的病秧子,而是头角峥嵘的少年修士。 看见沈折雪到场,他从同门旁走来,步履生风,腰间一柄门派标配的玄剑。 「你看,他刚才笑的花儿都要开了,每天都这样,我在厌听深雨都待不下去了。」 谢逐春将令牌在手里一抛一抛,他这次和冷文烟负责新弟子的带队工作,冷文烟整理了腰间灵囊的药草,道:「我看你是吃不到好吃的,心有不满吧。」 「哪里,我就是觉得徒弟太亲着师尊,以后出门是要哭鼻子的。」谢逐春左右看了看,低声问冷文烟,「传闻这次秘境里稀少灵植颇多,会不会有天碧瓦上霜?」 冷文烟小幅度点了点头,谢逐春飞快眨眨眼,「那裴……」 「还关着禁闭。」冷文烟忧伤望天,「你就祝我天运绝佳吧。」 那头乔檀跑到沈折雪身旁,拉着他的袖子问:「沈长老,今天有没有枣糕呀?」 沈折雪反问:「给你的卷子做完没有,字练了没有?」 乔檀瘪嘴:「练啦,周二每天看着我练,还骂我写的像狗爬。」 轰然一道灵气扫荡全场。 「虚步太清弟子听令——」 宗主峰高台前,冷三秋灵威轰然而下,全场肃静。 冷宗主宣道:「秘境考核以灵草採集品种、数量评定优劣,生死自负,若遇危机捏碎令牌可传送回此地,本次採集共十日,尔等皆是四方界的希望,切记,勿堕太清之志!」 巨大的灵涡在广场上缓慢成型,沈折雪拍了拍时渊的手,「安全为上。」 时渊点头,眼底留有未尽之言:师尊,我等你。 「桃灵秘境,开——」 -------------------- 作者有话要说: 新副本开啦! 第32章 偶遇 桃灵秘境一开,弟子们迫不及待化光进入,青云渺渺无踪。 灵涡关闭,来送行的逐个散去,余下诸位师长仍留候原地。 戒律长老感知着空气中激盪的灵息,斥道:「毛头小子们。」目光却久久未能收回。 玄栖子打趣他:「得了冯老头,别嘴硬了,你看人都走了,还朝那看什么看呢。」 他抱着酒壶,面颊泛红,打了个嗝儿,念叨道:「我那小徒弟,性子倔的和驴一样,希望这次秘境之行,嗝,能杀杀他的脾气。」 「那能一样吗?我那是个丫头,才十三,让人欺负了怎么行。」戒律长老反驳。 沈折雪心里忍笑,乔檀那丫头成天打打杀杀,没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谁敢欺负她。 身旁给时渊测过灵根的白鬍子安长老颇为担忧,「姑真丫头在心魔阵吃过亏,这个桃灵秘境不会有迷障罢?」 江千垂疑惑道:「不过这个秘境从前倒是没有开过,怎么这次会想用它?」 第82页 沈折雪也有些不解,桃灵秘境他只去过一次,刚勘了半个地图就被喊了回来。 这些小秘境在天劫后运行轨迹成迷,朝夕变化,太清宗和含山这次用桃灵秘境,也不知是何用意。 严远寒并未离开,负手道:「修真界虽百年安定,然而邪流隐患未除,如今飞升无望,等你我皆化去虚无,他们要如何自保,又如何守卫人间?」 沈折雪难得听严远寒说这么长一段话。 白鬍子长老拄着木杖嘆:「唉,也是,想当初封邪大阵未起,仙庭真仙替我们撑着天,后来他们陨落了,还有相仙君……」 他一顿,随即意识到不妥,抬眼看向严远寒,见他神色如常,继而道:「那时候我也才七八岁,到今儿也没有忘记每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感觉,他们这一代,还是得天道庇护,能安宁长大。」 江千垂并未完整经歷过那段修真界的浩劫,只道:「倒也不必如此悲观,我们这些当师尊的还在,待将一身所学尽数教与他们,有他们撑着的以后。」 严远寒不置可否,看向沈折雪,「听闻沈长老不日将要闭关?」 沈折雪登时一个激灵,知道他在提醒自己,道:「是,弟子已入秘境,我将闭关半月。」 「那劳烦沈长老多留几套卷子下来,我给我峰上的弟子们存着。」某位峰主赶紧插话,沈折雪自然应下,将早已备好的各种道修的习题册子分发给在场师长。 江千垂笑道:「有心了,这改卷子着实上瘾,待你出关,我们再合编几套可好?」 * 桃灵秘境。 时渊足踏软土,缓缓睁开眼。 入目一片密密层层的森林,林中树木高可参天,遮下大片浓绿。 秘境通道随机传送,他们又为採集而来。时渊运气还算不错,直接被送到了灵植最为丰富的地方。 从灵镯中取出地图,地图只提供了桃灵秘境一半的路标景观,另一半则是涂黑的未知。 时渊估计了一下所需灵草的生长地形,心中画出能最快完成任务的路径,便收起地图,向林深处走去。 沈折雪让时渊采的药大多还是要回到时渊身上,不为求多,用在刀刃上便好。 至于排次分数,师尊让他尽力即可,就当用秘境来检验之前的修习成果。 越是稀有的灵植藏得越隐秘,还往往有灵兽守护,时渊砍走了一个山洞的人面金足颙,採到了一株纯白地近乎透明的灵花。 这花叫「宁君」,药效极为单纯,只有一用,那便是镇痛。 时渊小心翼翼将宁君收起,却听洞口方向,传来一串脚步声。 「时道友,好巧。」 袁洗砚手握长剑,高声道:「方才一只人面颙落荒而逃,还险些扑到我身上来,我当有道友在此,原来是你啊。」 时渊笑道:「那颙胆子小,我只是赶跑了它。」 「相传颙鸣则大旱,那东西特别喜欢吐火,可我看它吓得连嘴都不敢张,你还是过谦了。」 又看向他手里的灵植,「那可是宁君花?宁君花传说甚美,又镇痛凝神的妙用,时道友是受伤了?」 时渊仍噙着笑,想这袁洗砚在书院里孤高不近人情,十五天大课下来,他除了回答师长提问就没说过几句话。 偏对着自己这般侃侃而谈,总不能是专挑着自己来交朋友。 「这花无瑕洁净,我凑巧在书中见过描述,采来看看罢了。」他配合地问:「它有什么传说,可否请指教一二?」 袁洗砚说:「指教不敢当,只是传说这宁君花中有一段苦情。灵花恋慕凡间女子,女子身患重疾,日日受油烹火燎的痛苦,灵花不忍其早亡,以千年修为换得一身药性,镇痛爽神,调养肌骨,女子服用后果真大好,嫁与他人一世和美。」 「以此灵身,许君安宁,这便是这花名的寓意。」 时渊收起宁君花,附和道:「嗯,很感人。」 袁洗砚笑问:「那时道友若是这灵花,被心爱之人服用,却口不能言,可会心有不甘?」 「为何要不甘?」时渊走出山洞,袁洗砚跟在他身后,听得他说:「既然我愿,又何来不甘,只是这传说若是让那女子得知,她知晓自己以灵花的性命为续,不知作何感想。」 「你是说,瞒也要瞒的彻底些,一辈子不让她知道的好?」袁洗砚追问。 「要看她是什么样的人。」时渊答:「灵花从未现身,于她心中本无分量,何苦让她知晓情谊,而若早知情谊,又怎会有这个故事。」 袁洗砚沉默稍许,道:「说得对。」 「你们在打什么机锋哪?」脆生生一声问,乔檀从一株古木后闪身而出。 她手里拎葱似得拎了大把灵草,来回看眼前两人,「我都蹲好久了,你们再不走动,我腿都要麻了!」 「小姑奶奶。」周二从草丛里探出头,「你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唿,你跑得快,我就只能在原地吃草。」 乔檀抬起下巴驳他:「我那是怕打扰他们打机锋,你反应太慢,怪我咯?」 时渊看向周二,又问乔檀道:「你怎带他进来了?」 乔檀吐了吐舌头,「他要采的药草太多啦,我记不住,就偷偷把他顺进来让他自己找。」 周二的行头比在廊风城时要整齐许多,衣衫干净,头髮也平整,不过脸上鬍子没刮,腰间还是别着那把木棍似的缘木。 第83页 他打哈哈道:「我就是贪个便宜,你们就当没我这人,继续继续。」 时渊从前就觉得周二此人古怪,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可有时又让人觉得,他不该如此潦倒。 廊风城那一趟他存在感极低,可他就是凭着毫无修为的残躯也安然无恙的出来,后来还成功避开了太清宗的人来清洗记忆。 但古怪归古怪,时渊并不讨厌他,也没有心思去探究他的过往。 他猜测此人与自己身世有关,偏偏什么都问不出来,这感觉就不好过了。 「不过你们居然还有心思讲故事,再不抓紧,灵草就要被採光了!」乔檀跺跺脚,一把短剑哗啦啦地在半空中舞。 时渊看了一眼袁洗砚,道:「是,要抓紧才是。」 四人便继续往森林深处去。 有乔檀带队,那速度快了何止一星半点。 这森林也来得奇怪,越往深处走越亮,阳光穿过树梢洒下大片斑影。 「这是独木成林吧?」乔檀抬头看了看天,「也不知道最中心的那棵树上会不会有仙草灵花?」 「按理说是有的。」袁洗砚用剑噼开挡路的藤蔓,道:「快到了,你们小心异兽。」 「……他怎么变得这么好好说话?」乔檀小声嘀咕,「平时就冷着个脸,吓唬谁呢。」 「嘘——」时渊拉住身侧的树藤,比了个安静的手势,以口型道:「你们听。」 三两声琴音响起,叮叮咚咚,不成曲目,像是一直信手拨弹的小调,和着山音唿啸,林涛如潮,竟似响在神魂中,林光暖身,那琴音却沁人心脾。 草木灵华纷纷随音而动,似白日萤火,纷繁地浮起落下,是极美的景致。 时渊心念一动,袁洗砚剑尖拨开最后几枝青藤,乔檀无声惊唿道:「呀,那是老树成精了么?」 一棵独木化一片林海,盘根错节的古木亦有宽大的分枝,在近乎横平的木枝上,正屈腿坐着一人。 那人乌髮垂落,经枝叶晒漏的光斑洒满了青衣宽袖。 他腿上正摆着把筝,手指还悬在弦上,将拨未拨,正迷惑地向他们看来。 沈折雪:妈耶,怎么又这么多人…… 时渊手上一个用力,把树藤掰断了。 沈折雪将琴改放为抱,从树上跳下来。 乔檀见他没什么敌意的样子,大着胆子靠近,待她看清眼前这树精般的人物身上穿的是太清宗的青衣鹤纹袍,不可置信道:「你是太清宗的人,我宗居然还有你这样的人,你不可能单身吧!」 她思绪跳的太快,沈折雪反应了一阵,红了耳廓,微微点头道:「我名薛声,是严长老门下的挂名弟子,长你们三十年,之前一直在峰上养伤,你们没见过我也是自然。」 秘境并非只针对新弟子们开启,少数有需要草药灵植的门内修士也可进入,但不可与新门生争抢。 乔檀惊讶道:「严长老居然还有你这样弟子,这可奇了,他们那峰是看脸收徒的?」 沈折雪暗自叫苦,他为了配合这个身份,捏易容诀只照着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来,还稍稍借了些草木灵气,没想到会成这个样子。 在另一个世界沈折雪十几岁时还在孤儿院住着,要一边读书打工,还要照顾着院里更小的孩子,根本没有时间在乎自己长得怎么样。 不过这丫头形容的也太夸张了,沈折雪抱紧了怀里的筝,说:「见笑了。」 再偷偷看了眼时渊,心道这下徒弟要认不出我了。 时渊怔怔看着眼前还不到他额头高的少年,只觉他一身青衣要融到这片灿灿春阳中。垂着的长髮用一支木簪挽着,刚落到腰间,几缕细碎的鬓髮因风拂过,扫过尖尖的下巴。 少年漂亮的有些雌雄莫辩,紧紧抱着一把长筝,袖间浮动着花木灵氛,飘飘洒洒,难怪乔檀会把他认成树木成精。 「时渊哥哥,你看傻了!」乔檀毫不客气地咯咯笑道:「这可是咱们的师兄!」 时渊此刻耳垂已红得滴血,竟然退开一大步,道:「是我唐突了。」 沈折雪见他这般拘谨,很有几分想要逗弄的心思,但又不能付诸于行动,只能说回正题,道:「几位师弟师妹们要去往何处?」 袁洗砚道:「我本有意这林子里的钧精石,还未寻得罢了。」 乔檀一拍掌,「你早说啊,钧精石旁长凝心草,这个我要给我娘亲采,不如我们结伴同行,到时候打走了凶兽,你我各取所需?」 周二凉凉揭短:「凝心草性寒,守护兽多是蛇类,你这是怕了呀?」 乔檀登时瞪圆了眼,「你再这样,我就把你扔出去了!」 沈折雪看两人来去对呛好不热闹,忽感袖边一紧,似是让人轻轻拉了一下。 他低头去看,却并无异样。 不过刚才那个感觉……他抬起头,几步开外时渊背对着他,神色如常,正想要去劝架。 一阵微风起于青萍,捲起了草叶灵花,熘过某人袖口,倏忽又散开了。 沈折雪:……耶? -------------------- 作者有话要说: 时渊:……想把师尊用风球裹起来。 沈折雪:??? 第33章 身世 天劫过后,小秘境悬置于四方界,自成一套法则,不再能被化神级修士收服,会自动隔绝外来神识,断其通讯水镜,形成一方独立的秘界。 第84页 沈折雪喜爱做小秘境的任务。 虽然一样要被限时间限灵力,但没有了太清宗时时刻刻如蛛网般的监视,就好像重获了阔别已久的自由。 此次桃灵秘境之行,他身负两大使命。 开扩另半张地图,净化被邪流侵蚀之地,其次便是暗中保护宗门翘楚,提防有邪修在试炼中作乱。 如今他化成少年身形,以木灵根乐修「薛声」为掩护身份,方便行事。 他怀中长筝是在集市里临时买来,算不得甚么上品灵器,琴身有一道细短的裂纹,看着不显,却因此迟迟不能寻到买主。 沈折雪见这筝样式古朴,板面框架所用木料内蕴木灵,与他伪装的灵根相合,就买了下来。 这筝虽看着比古琴笨拙,但真正抱在怀里却轻盈如无物。 天高云净,山风清爽,使人心旷神怡。 沈折雪脚步不由轻快,散落的青丝随风起落。 袁洗砚见了,不由含笑道:「都说木灵根的修士亲近自然,是天生造化的灵根,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沈折雪同样发觉这个秘境中的袁洗砚和平日不同。 以往上课时,他不苟言笑地近乎肃穆,一板一眼都透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他师尊玄栖子也不止一次谈到,此子性子倔强,不善交际,恐他日后行走修真界吃亏。 长辈看小辈或有偏颇,沈折雪不是没有见过这类学生,在师长面前安静拘谨,同学间却是个乐天派话唠。 不过袁洗砚这一入秘境就性情大变,也实在过突兀。 「过誉了。」沈折雪手腕一翻,变戏法似得化出一簇铃兰,小铃铛白花垂挂枝头,玲珑精巧,「送你,去过毒了,可用来凝神静气。」 「多谢师兄。」袁洗砚将铃兰在手中把玩欣赏一阵,收入了腰间的储物玉佩中。 乔檀鼓了腮帮子,「师兄,我也想静气。」 沈折雪就化出一朵月光花,「来,给小姑娘一轮月亮,夜里好眠。」 平地忽起大风,刮地枝叶沙沙作响。 乔檀诧异地看向时渊,「你怎么了?」 时渊:「忽然有些燥。」 * 一行五人顺利找到了钧精石和寒心草。 暮色四合,虽说修真者无需睡眠,但他们白天收穫颇多,夜里便不打算进行採摘,而是寻了处干净的高地,调息灵气。 沈折雪给他们弹了一支滋养身心的小调,众人心神安定,灵气随吐息舒捲。 乔檀依然保持着在北山书院的习惯,并不怎么能熬夜,她裹着灵囊中备好的软褥很快入睡,小小年纪却适应良好。 周二靠着一棵老树阖目休息,时渊与袁洗砚原地打坐。 山野阒寂无声,沈折雪十指平扶筝弦,无声无息地站起身。 他放出神识找到附近一个山洞,提气轻身,腾跃而去。 半晌后,时渊睁开一双清明的眼。 一枝银色藤萝绕着他的剑攀援而上,在剑柄旁开出了剔透的冰花。 时渊唇边扬起一抹笑意,垂目看着那花心中亮起的光点,那银白光点似有灵性,见他只看不动,有些脾气地一闪一闪。 时渊便伸手轻轻戳了它一下。 那光迅速膨胀一圈,同时传来了沈折雪的声音:「戳什么戳,西南方山洞,速来。」 传话毕,银藤萝瞬息凋败。 时渊将那白光拢在掌心,御剑去往西南。 夜里山林露水深重,沈折雪在山洞里升了火。 他还是白日少年模样,青衣鹤纹的长袍,垂落的鬓髮遮住了耳骨上的银枝钉。 面前的篝火上架着他採到的蘑菇,时渊穿过了洞口灵屏,唤道:「师尊。」 沈折雪招手让他坐下,拎着串着整整齐齐蘑菇的竹枝,说:「吃吃看,还挺香的。」 在山洞一旁还丢了不少烤废的蘑菇串。 沈折雪见时渊看向那边,「这里蘑菇和我以前见过的不一样,那些看着没有毒,但吃了会看到小人跳舞。」 时渊噗嗤笑了出来。 沈折雪亦笑道:「你怎么认出我的?这个样子看着比你还要小几岁,你就不怕认错了师尊」 时渊咬了口烤蘑菇,缓声说:「不会认错。」又问:「这是师尊少年时的模样?」 「大差不差,还另借了些草木灵华,好像弄得有些不大像人族。」 沈折雪随意道:「但我不知道我这个岁数长成这样,也可能那时候营养不良,瘦黑瘦黑的,不然怎么没有星探来挖我。」 时渊似是已经习惯了师尊有时会说些听不懂的词彙,脱口而出道:「不会,也很好看。」 沈折雪摇了摇头,「那时候哪里顾得上这些,虽说不必发愁吃饭,但还是要忧心着能不能继续读书读下去,哪里去搞读书的钱。院子里的弟弟妹妹以后又要怎么办,那些被收养了的孩子,是不是又受了欺负委屈。记挂店家老闆拖欠的工钱,街头卖唱被城管撵着跑……每天就在书上写『我恨这个世界』……现在想来还真是中二,不过也很真。」 篝火洒下橘色的暖光,铺开在两人同色的衣袍上。 时渊默了片刻,道:「师尊不及我,我六岁便流落在外,身负邪流,人人喊打,后来再长大些,邪流的气息淡了,总算过了几天安定日子。」 他气息平稳,语调稀松平常,「后来我似乎招惹了一个不大好宗门,认了一个师尊。我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但我夜里喊他,心口攥着一股气,好像他做过什么事情,让我连死都不想忘记,但最后我还是全忘了,可见那人也并不能拿我怎样。」 第85页 「再后来,我在魔界险些丧命,又流散了所有的记忆,过去变得支离破碎,我分不出从前哪些东西是真,哪些东西是假。但有时候那些疼痛、驱逐、屈辱,又那么真实。」 时渊望着眼前跳动的橘火,轻声道:「醒来时就见到岁叔和宁朝,他们告诉我,六岁前那个待我不冷不热,走前劝我迷途知返的女子是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是魔界霸主,夫人怀胎时邪流染身,她卜算天道,远走他方,不知怎么,还是生下了一个怪胎……」 「怪胎?」沈折雪平视他,「你便是这样想我的徒弟?」 时渊眼睫颤动,喉结几度滚动。 末了,他沙哑道:「魔主与夫人的交易,便是我这半魔半仙的躯壳。」 篝火「噼啪」爆开一簇光亮,时渊苦笑:「师尊,我也想过母亲是为了我才离开魔界,她也许是想保护我,可就在六岁邪流失控的那一夜,她拔了剑,她从来没有告诉我她的身份,后来弃我而去,劝我成圣……邪流差点屠了一个村子,好在后来被控制住,我也再也没有见过她。」 「怎么控制的?」沈折雪问。 「我跳了河。」时渊说,「顺水而下,污染了一条河和一片湖泊。后来一路向北,走过人界城镇,途中被魔族抓走,带到魔界,被魔主察觉,于是有了岁叔和宁朝。」 他晃动着手里的竹籤,「他们待我很好,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过,如果一开始他们就告诉我,要用三年来换他们的好,我想我会愿意……」 两人的影子在洞壁上拉的很长。 他继续道:「魔界主位每百年轮迴,魔主身世魂不灭,传承记忆復又归来。然而昔日帝子降兮预言,千年后魔主应劫。若不能顺利转生,他便会夺舍亲子。」 沈折雪于是知道了其中因果。 寻常魔子不能容纳魔主神魂,适逢无情道修士想借力打力,以情化情,两人合谋一场,各取所需。 「我一直在等那三年。」时渊闭上眼,深深吸气,「我以为我已经可以有足够的耐心,我等的够久了,所以也不会太难过。」 人总是在企图谋和自己。 沈折雪想:欺骗也好,说服也罢,不过是想要一个理由。 就像院里的兄弟姊妹都会想像有一对在苦苦找寻自己的父母,少年时会想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人有时必须要找到一个理由才能活得下去,或者……找到一个理由温顺地接受死亡。 时渊从来不甘心,他不想死的毫无价值而受人摆布,他不想用这种潦草的方式结束一生。 那这一生未免太过可笑了,更加可笑的是,三年后的魔主用的是他的身体,那完完全全的取代。 一场从始至终,就被置身事外的谋局。 沈折雪忽然明白,为什么那个地方要叫「莫回头」。 回头即是贪生。 「后来呢?」沈折雪看着他,「你怎么到太清宗来的?」 时渊如实答道:「魔主铭印被封,我不再受控,莫回头下灵阵已尽数被我掌控,我锁住了厨娘子,宁朝和我打了一场,我把另一枚列星给了她,小妖怪们都被我吓走了,岁叔给我开的门。」 彼时,老龟站在门槛前,沉默许久,终于说:「去吧,小主子。我们本来就不该遇上,莫回头,原本也不该存在。」 「那为什么想来找我?」沈折雪自嘲道:「那天你也看见了,我的头髮,我能操纵邪流,我还甚至可能就是祸端的缘由,太清宗是名门正派,你认得师尊算是邪门歪道……」 他重复道:「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时渊说:「一个理由是因为,我假意被太清宗清除记忆后,帝子降兮的人又再度找上门来。湘君案发,我不可能去帝子降兮,天大地大无处可去。」 「这个不算。」 沈折雪摇头,「无处可去,你也不至于来投太清宗,你这体质被发现,在太清宗还不一定有三年。」 时渊坦然道:「还有,我很想您。」 沈折雪一愣。 时渊继续道:「我或许会听得您的恶名,但我并不相信那是流落这个世界的魂魄会做出的事情……」 他抬眸,火焰在他眼底燃烧,道:「您想要回去,我便和师尊你一起找。」 沈折雪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火的倒影,压在水光之下,有了别样的脉脉。 「也给我一枝花吧,师尊,我很想您。」 沈折雪手中的弦勒了一下指腹。 他默了,但还是伸出手,银色的藤蔓缘袖攀援。 薄薄的叶片缓慢地舒展,枝梢蔓延,于枝头开出一朵冰做的五瓣花。 时渊深深看着那花。 他突然说:「师尊……为什么花上有小人在转圈圈?」 有些愣愣的沈折雪:??? 沈折雪:…… 「你吃蘑菇中毒了!!」 「噗。」时渊笑了出声。 他将那花用风球裹住,喜悦道:「谢谢师尊。」 这下沈折雪看出他在逗自己了。 气氛一时和缓,两人吃着烤蘑菇,沈折雪欲言又止,终是道:「时渊……」 轰————! 「怎么回事?!」 巨大的轰鸣声后,是一阵勐烈的地动山摇。 林中鸟雀乱飞,走兽仓皇,紧接着又是频繁地动,人几乎站立不稳。 第86页 那震感范围之广,程度之剧,仿佛整个秘境都抖了三抖。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挥袖灭去篝火,冲出了山洞。 第34章 触手 桃灵秘境地动不止,山林狂风骤起,百兽奔逃。 沈折雪拉弦盪出灵波,焚灰的气息自东南方瀰漫而来。 乔檀等人也被这惊天动地的震感惊醒,高唿道:「怎么回事,地龙翻身了?!」 时渊抽符筑起一扇半圆形的风屏,抵挡住漫天乱石飞叶,沈折雪刻意慢他一步,停立在一枝斜伸的树枝上,筝声响彻四野。 「你们速去秘境中心放宗门的信号烟火,此处有变,半个时辰后我若未回,立即捏碎令牌出去!」 话罢,他横托长筝,扭身奔向密林深处。 时渊一声唿唤堵在喉头。 而后他紧了紧手里的剑,转头对几人道:「听他的,我们去秘境中心!」 四人提气轻身形若青鸟,御剑飞向秘境中心的桃林。 * 这般频繁的地动和邪气的外泄,沈折雪并不陌生。 他将筝收入储物玉牌中,灵气压至足部,一个跃起跳到了林中独木的最高处。 夜风唿啸卷过他的长髮,西面天空乌云翻卷,云中滚走着朱红色的闪电。 那是邪流将要涨潮时,呈现出的独有的天象。 「居然有这么多。」沈折雪移形换影,掠过已变成淡灰色的月亮,而越靠近西方,焚烧草木般的的邪流气息愈重,大团黑色的雾气如一只巨型伏兽,蛰在地图分界的边缘。 一道灵诀护住双目,他合身扑入修士们避之不及的邪雾中。 邪流涨潮这种事情,比走路上忽然捡到一大袋上品灵石的概率还低。 刚入秘境时沈折雪就勘察过这里的邪流状况,得出的结论是邪流离太清宗孩子们活动的范围极远,仅在秘境最南部的边缘流过。 只要不是突然想跳到邪流河里洗澡,这些已经被严重异化的河流并不危险,也不会主动发起攻击。 事实上邪流说到底还是类似于毒气一样的东西,还没有发现自主的意识。 但它们会不定时出现涨潮期,毫无规律的涨潮和雾化则会令修士们措手不及。 沈折雪化光千里行进,很快找到了那条发源的邪流河流。 河水已经变得如泥沼般黏稠,邪雾遮天蔽月。 沈折雪掩住口鼻,几乎不能唿吸到空气,浓烈的焚烧味使他像是闯入了一场大火。 忍住四肢百骸传来的强烈不适,沈折雪双手捏诀,耳骨银钉烁如星子。 粘腻的河道内像是被无形的大棍搅动,又好似一瞬间烧开了,变得滚烫沸腾,深处传来气泡破碎般的「噗噗」声。 弥散的雾气逐渐凝成了一条条的雾带,围绕在他周身,逐渐裹紧、纠缠,透过衣料渗入皮肤,和逆流的河水交织成了黑茧,把他困在其中。 窒息和晕眩感阵阵袭来,沈折雪习以为常,法诀变换,银光璀璨的繁复阵圈激盪四散,却只在半空留下短暂的残影。 黑茧逐渐收缩,夜空的圆月渐渐变得明朗。 月色如霜,照亮了寸草不生的荒野。 沈折雪深吸一口气,身边也没有能让他扶的树石,只能慢吞吞地坐下,坐时没坐稳,歪在了地上,索性就原地躺平,手搭在额头,便再也动弹不得,唯有天上一盘孤轮相对。 身下垫着的土地完全被侵蚀,没有泥土也没有生物,唯有白灰,如同用沙铺成的一片死地。 方圆百里,再无活物了。 这么大的动静,该怎么和小崽子们解释。 沈折雪模模煳煳地想,目光逐渐涣散,那些沸腾在血脉中的邪气汹涌反扑,怎会愿意被一副血肉躯壳束缚。 沈折雪拧着眉,喝了一声:「安静!」 自然是没有用处,但喊出来也能好受些许。 待到月头移了一个方位,沈折雪这才能感觉到身体的存在,挣着想撑起来,结果还是没起成。 万幸储物玉牌中还有一把筝,可怜还没被弹几下,先当了拐杖的用处。 沈折雪一瘸一拐走了半天,忽见远方天空倏忽亮起一朵青色的烟火。 那是太清宗的传讯烟火。 烟火指引了方向,沈折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出了这片白灰沙漠。 压抑的灵气有所復原,他要立即赶去秘境中心的桃林。 秘境悬置四方界后,命名都是怎么好记怎么来,桃灵秘境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他的核心地界内有一大片桃花林。 此时桃花林下已聚了不少修士,红衣青衣的都有,沈折雪找了一圈,没找着时渊,也没看见太清宗带队的冷文烟和谢逐春。 他心中按叫不好,便去问那还在放集中烟火的青衣修士。 那修士是沈折雪教过的学生,是新生里较为靠得住的一个,听罢沈折雪的询问却有些急了,「你也是太清宗的师兄吗,谢师兄去找袁道友他们,可已经去了快一个时辰了,一个都还没回来!」 「怎么回事?」沈折雪厉声道。 青衣修士指了指不远处桃花树下正在治伤的几个道友,还未等他答,靠着桃树的灰头土脸的少年就哽咽道:「是我们没用,突然杀出来三只发狂的凶兽,时道友们让我们先跑,他们去把凶兽引开……」 「凶兽感染。」沈折雪眉峰一紧,道:「你们即刻出秘境。」 第87页 「出不去了!」青衣少年摇头:「方才已经试过,令牌失灵,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沈折雪翻手拿出自己的那块传送令牌,指节施力一捏,令牌化为飞灰,传送的功能却不起作用。 「开灵阵。」沈折雪当机立断,他举出一枚青玉牌,朝众人道:「我乃严远寒弟子薛声!在场阵修听我指挥,北斗璇玑为阵眼,逆走五行,随吟此诀——」 严远寒的名号还是好用,那令牌上寒意凛然,根本做不得假。 在场的阵修见他胸有成竹,便听他安排,各站北斗,分列七大位,随他念出口诀。 霎时一口灵涡原地旋起,竟是在秘境中生生掏出了个出口。 「你回去后,让严长老速来支援,我现在去寻人。」沈折雪飞快用灵力加密书写于纸上,将秘境中的异样分条写好,交给那弟子。 ……希望严远寒看了后能暂且再相信他一次,别直接开剑阵把他戳成筛子。 被救的少年急切道:「那凶兽是被邪流感染了!见人就杀,他们去的方向是重愁湖——」 沈折雪长筝一杵,撂下一句「多谢」,便消失在了原地。 和邪流感染的修士一样,凶兽沾染邪气亦会发狂发癫。 邪流会激发它们全部的力量,甚至平日里温顺的小兽也能靠獠牙利爪撕碎活人,非要到咬断骨头、扯掉皮肉的程度才罢手。 但这秘境中的灵兽也非痴蠢,那邪流河距离山林千里之远,怎么会突然在感染后狂奔至此。 事有古怪,沈折雪去往重愁湖的一路上,一颗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他路遇五只被邪雾感染后发狂的凶兽,那些凶兽果真还是见人就扑,但活动范围受限,不得冲出离重愁湖百米开外。 ……因为风。 沈折雪再熟悉不过那风屏的气息,那是他徒儿最熟稔的术法,挡住过厌听深雨的淫雨霏霏,也挡住过辨然峰终年的风雪。 谁会想到时渊一个剑修,修习的最好的不是一往无前、开天闢地的剑诀,而是一个温和的像是阵修一样的庇护风诀。 然而沈折雪还察觉到风中的一丝异样。 那些发狂凶兽并非不能迈出风墙,事实上时渊还是低估了邪流发作后凶兽的实力,他的风屏其实并不牢固。 真正让它们忌惮的,是风中蕴纳的气息。 时渊身体里的那枚邪流种子的气息。 不仅如此,沈折雪还闻到了腥甜的新鲜血液的味道。 冲破风屏杀了凶兽,重愁湖位于山谷腹地,他飞身穿行在山林中,还未见到时渊,却先捡到了一个受伤的冷文烟。 冷文烟跌坐在一只凶兽旁,长鞭上淋漓一片。 她一见是虚步太清服饰的弟子,阻止道:「别去,你快去宗内叫人!」 沈折雪落在她面前,蹲下为她送去灵气,道:「我是沈折雪,时渊他们人在哪?」 冷文烟一愣,旋即见沈折雪拿出了长老青玉牌,太清宗令牌认主,无人可以擅动。她咳出一口血,说:「我不知道,我们走散了!但刚才我看见了宗门烟火,就在谷内重愁湖上空!」 难怪两个领队一个都没有看护在新生弟子身边。 沈折雪看罢她的伤,确定没有性命之虞后,留下伤药,道:「传送令牌失效了,你现在赶去桃林,那通道应该还未关闭,去找宗门的人来!」 抬手便起一道风诀,将冷文烟送出了山林。 沈折雪全力赶路,重愁湖近在咫尺。 然而随着山谷湖泊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沖天的剑气! 「小爷我噼死你啊啊啊啊!!!」 谢逐春头顶一柄虚影长剑,面朝一只蛊雕异兽,大喝道:「你不要过来啊啊啊啊!!!」 那剑华光满溢,竟比昔日镜阵中裴荆的那一招还要兇悍,也更直接。 沈折雪甚至从中感受到了几分返璞归真的灵性。 不过准头实在是……非常的不好。 蛊雕灵活地向旁侧一滚,发出一声尖锐啼叫,足有半米深的剑道就斩在它身侧,剑气余波剐下它半边皮肉,可这蛊雕好似浑然不觉,足下勐地用力,再度咬向谢逐春。 谢逐春手中一柄流光溢彩的长剑虚影,他横剑于前,闭眼大骂道:「你妈的——」 冲撞和疼痛并未袭来。 谢逐春从剑后睁开眼,所见漫天冰霜,那蛊雕已腾空而起,却被紧追的冰柱封住,生生冻成了一尊半弧冰塑。 「刺!」沈折雪低喝,悬空冰刃直刺那蛊雕。 顷刻间,血光飞溅,便夺了它的性命。 谢逐春惊喜道:「沈长老!」 沈折雪依然是那少年身形,此类易容诀解起来麻烦,他没有那个时间恢復本相,但谢逐春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可见那些火锅烧烤也没白吃。 沈折雪解决了这边,身形一闪,点过重愁湖面,冲到了时渊那方。 时渊等人的情况并不好。 他们这边的蛊雕显然发疯地更甚,几人身上多有负伤,时渊一整条袖子都被划烂,其下一道深可见骨的抓伤。 乔檀摇摇欲坠,肩膀上两个孔还在渗血,竟是咬伤,周二正将他护在身后。 袁洗砚稍好些,却也要靠拄着剑站立,是力空气尽之相。 沈折雪一道灵氛压去,飞霜卷雪,地面冰刺拔起,蛊雕受困其中,沈折雪三指在长筝上一划,青袖飞扬,凝练的寒锋直刺凶兽,破开胸膛杀入心脏。 第88页 跑来的谢逐春看见这一幕,不由瞠目。 沈长老给他的印象,一直是一个喜爱花哨招数的人。 他杂招极多,变幻莫测令人难以招架,但通常太多技巧往往也会导致杀伤力的欠缺,所以沈折雪自称剑修,谢逐春都当听听罢了,并不真的相信。 剑修绝不会在技巧上花这么多的功夫,他们需要的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谢逐春从未见过沈折雪的杀意,也不知他出杀招竟能狠烈至此。 袁洗砚见危机解除,似乎终于再难以支撑,腿一软就要跌下去。 乔檀想搀他一下,余光所过,忽然看见一条触手状的东西悄悄靠近了袁洗砚。 「小心!」乔檀脱口而出。 随着她的一声提醒,那触手飞快缠上袁洗砚的脚踝,将他倒拖而起! 重愁湖狂风大作—— 湖畔捲起一口旋涡,涡底漆黑空洞,如幽冥深渊。 乔檀离袁洗砚最近,周二回身不及,就见那丫头一个飞身冲到袁洗砚那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就要把他拖回来。 可她一个十三岁孩子的重量,哪里能拖得住一个少年,那触手又力大无穷,竟要将他们同时拉向深渊。 沈折雪沖向两人,重愁湖乍起数声爆破巨响,黝黑的长触鞭子般扫向沈折雪! 沈折雪净了邪流又二度强杀,一时气力不支,他放出寒意拢住那正被往下拖的两人,腰上一痛,双足即刻离地。 那触居然将他凌空抛起,再用足了蛮劲往地下摔! 沈折雪凝着灵气护着嵴骨,在湖边细沙中砸出一个坑。 谢逐春支援不及,反被那长触扫落湖中,而那凡人般的周二更是毫无反抗之力,一个眨眼就也被扔了进去。 时渊风符横飞,绕在还在岸上的三人周身,他本就与乔檀站位靠近,避开怪爪触鬚,双手抓住了那姑娘的手,「抓紧!」 「时渊,连我的冰刃!」沈折雪在十米开外高声喊。 那触手在将他砸在沙坑里后,紧接便是要来锁他的喉,沈折雪不顾颈骨剧痛,寒气纠住时渊的风道。 然而那长触如有灵智,横空噼下,冰碎四溅,径直斩断了两人刚连起的气息! 「放手!」半个身子已经被拖下旋涡的袁洗砚用手掰着乔檀的手,「你放开!」 「老娘现在放不开了!」 乔檀方才是不想放,现在是不能放。 而且她还感到腰上的触鬚在紧了一圈后,蜿蜒到了时渊的手腕上。 袁洗砚红了眼居然要用剑砍自己的手臂,可还不等他动手,那巨长触手突然发力向后一拽,三人耳畔风响,全部被拉进了旋涡! 「时渊!」沈折雪拉着脖子上的触鬚,心下发狠,将倒落一旁的长筝弦用指甲挑断,双手一错将弦绕上那触手,用力一拉—— 弦如刀刃,那触手如有所感,有意向后一缩,却尤不死心,凭着一股蛮力将沈折雪拖了数十米,拼着被割断的风险,将他拉入了涡旋。 岸上无人,巨长触手也极速退回湖中。 沈折雪一触水,灵力就已溃散殆尽。 ……得了,这下特么全军覆没了。 而就在他视线昏暗下去前,恍惚听得一声惊唿:「沈长老!」 秦姑真搀扶着路遇的冷文烟踉踉跄跄赶到,见眼前骇人一幕,秦姑真立即祭起灵屏,阻止触手袭来。 突然,变故又起。 哗啦一声水响,已然恢復平静的湖面浮出个人来。 秦姑真和冷文烟如临大敌。 可那人竟是周二。 周二不会水,在湖里扑腾了一阵,才手脚并用爬上了岸。 他手中的缘木剑透着紫光,继而凝聚出一两点的青,那青色光点慢慢汇聚,浮成了一个糰子,散着幽幽鬼气。 「咳咳咳……你救了我?」 那团鬼不能答话,摇摇晃晃,湖边沙上写了一行字。 「桃木辟邪,百鬼夜行。」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折雪:md!你下饺子呢! 周二:咋还往外吐呢! 第35章 暗道 秦姑真拦住想要上前的冷文烟,谨慎道:「天色未明,别轻易靠近。」 冷文烟低声问:「方才那是什么?」 「像是『望潮蜃』,但……如何会变成那副样子。」秦姑真吶吶道。 这望潮煞传闻是由蜃龙与何罗鱼交|配而成,于仲秋生,入陆则食云气,入海则食蜃气,一头多身,貌怖,但性情温顺,昼伏夜出,常隐于远离人烟的云巅或深海。 冷文烟失血过多,脸色煞白,万分不解,「海里的望潮蜃怎会住在湖里,那样子也不像是温顺啊。」 秦姑真从怀中取出一瓶丹药,递给她:「吃了。」 冷文烟苦笑,接过白瓶,「难怪你不肯叫我师姐,是我不争气。」 她的长鞭绕在腕上,已被鲜血染透,染得白瓷小瓶斑斑驳驳,打开瓶塞一闻,乃是一味上好的灵丹。 彼时沈折雪将她送出了凶兽出没的范围,冷文烟刚要听他的前往桃林,可她运势委实不好,还没走几步,就遇上了一只小九婴。 九婴目白明睛,并未感染邪流,但因地动受惊不浅,见了冷文烟就要咬。 冷文烟勉强应对,很快便落了下风,就在她觉得自己要交代在小九婴齿下时,一方朱红阵圈从天而降。 第89页 冷文烟眼前一花,被人抄了起来,几个灵活地腾跃,带离了原地。 却原来是自家师妹。 秦姑真在镜阵中受伤颇重,一身修为几乎烧了个完全,好在筋脉无恙,索性废了从前帝子降兮的道法,改专修阵术。 之后她假意已经被清了镜阵中的失忆,出走含山,投到了太清宗来。 要说这几个少年人各个都还保留着记忆,也不知会不会气死负责善后的峰主长老。 冷文烟之前在宗门内有意试探于她,常去她所在的峰上走动,你来我往间,两个姑娘也彼此熟悉。 秦姑真在道法上比冷文烟要高明许多,但辈分上却算是冷文烟的师妹,只是她从未叫过一次。 帝子降兮内不以师姐师兄相称,只因秦姑真叛宗投奔含山余庭时,余庭有意瞒她身份,便让她叫自己「师兄」。 「你怎么了?」冷文烟见她忽然出神,轻声问道。 秦姑真没有接话,转而看向趴在湖边的周二,道:「此人倒行逆施,灵气凝结,这般伤势本不可能活下来,他手上的剑是千秋大椿的树枝,寻常人怎会有如此法宝。」 趴在湖边的周二没有功夫理会她们。 他方才在湖里滚了一遭,那湖水有大古怪,沾了身就会汲取修士体内的灵气,旁人未必会走凶势,可偏偏他周二的灵气胶在筋脉内,和铁板一样,被湖水一吸,就是在拉扯肺腑心脉,差点死了半条命。 然而他在湖中并未慌乱,以缘木剑划开手掌皮肤,给了激盪的灵气一个直接的宣洩口,本意豁命一搏,与天赌命。 但最后缘木救了他。 或者说是缘木剑和那依附在剑内的鬼魂一起救了他。 鬼魂不知用何种方法,暂时替代了缘木剑灵,托着周二浮上了水面。 这团青鬼正是廊风城里沈折雪见过的那只鬼老大,它在湖滩上写下八字后,似乎也是筋疲力尽,飘落到缘木上,融化般缩了进去。 「那是大椿秋枝,还是阴木的秋枝,那鬼好生聪明。」秦姑真眯眼看见这一幕,朝周二喊:「这位道友,你无恙否?」 周二大声道:「还活着!你们快想办法通知太清宗,这个秘境里的灵兽都不对劲,你们赶紧回去!」 自地动后,秘境灵兽异样频出,感染邪流的蛊雕不远万里跑来伤人,生活在大河中的小九婴独自一只流落在外,性情温顺的望潮厦暴起伤人。 「现在回不去了!」秦姑真道:「通道已经被一群蜚廉撞碎,我们人数不够,我赶到时便只剩我一个了。」 冷文烟看了秦姑真一眼,通道关闭不假,但秦姑真显然不是去晚了没赶上,而是根本就没想跟着出去。 这个师妹还是隐瞒颇多。 冷文烟问道:「你们怎么回事?」 周二杵着缘木剑站起来,天色大亮,将山谷里这一潭湖水照得像是一块无瑕青玉。 秦姑真见天亮了,这才慢慢扶着冷文烟走近湖边。 她安置好冷文烟,蹲在岸头,伸手鞠了一把水。 「嘶……」刺痛之下,秦姑真秀眉紧锁。 「是煞。」 「煞气?」冷文烟诧异道。 煞乃极凶之物,多寓鬼神和魂灵,人若招惹了煞,就亦染莫名病症,冷文烟行医多年,不知诊断过多少煞病。 说到底煞是因大凶大怨繁生,无形无物,她从没有听过有水形态的煞。 修真界的「邪水」,唯有邪流而已。 周二忽然道:「这片湖水下面,究竟有什么东西?」 「你似乎并不担心他们?」秦姑真反问。 「担心有用?」周二道:「生死有命,如果这湖里生煞是因为死了太多人,那他们现在已经没了。哈哈,天道误我,等你们出去了,我就跳下去解闷。」 冷文烟被他「哈哈」地浑身发冷:「呸呸呸!你赶紧呸掉!」 「好嘛。」周二依言呸了三声,指着湖面道:「不过我不认为这湖里有死人,煞气有余,死气全无,这片湖另有干坤。」 他敲了敲缘木剑,「小鬼团,你说百鬼夜行,可这里没有你的同类,所以那些鬼……」 他望向波光粼粼的重愁湖,「是在哪里?」 * 沈折雪浑身一颤,勐地坐了起来。 他身处浓墨般的黑暗中,耳边是自己杂乱的心跳声。 衣服头髮全湿了,那诡异湖水的触感萦绕不去。 他攥紧前襟,气沉丹田,将悸乱的心跳平復,又抬手在眼前晃了晃,确定还看得见一些灰影,而不是自己忽然盲了。 ……时渊他们怎么样。 沈折雪放出些微灵识感知环境,惊讶地发现他正身处于一个类似于通风管道般的地方。 伸手向上一摸,指尖碰到一方冰冷的石砖,要不是他个子长得刚刚好,方才那一下起坐,说不定就要磕到天灵盖。 再伸臂出去,这里类似缩小版驰道的地方约他张臂宽,仅一人侧身通过,而高度根本无法容他站立,只能膝行。 沈折雪弄干了衣裳,侧耳静听,在他身边还有五道唿吸声,看来掉到湖里的人都聚在了这里。 他屈指敲了敲墙砖。 咚—— 咚—— 空洞的迴响在细长的狭道中来回。 咚—— 头顶落下石沙,这通道无限放大了声音,又岌岌可危,容不得半点响动。 第90页 「呃。」乔檀按着脑袋痛吟一声,肩膀上的咬伤泡了水,已经痛的麻木。 沈折雪:「嘘——」 乔檀一愣,竟是忍下来溢到唇边的痛唿,继而屏气凝神,摸索起来。 忽听一道声音响在识海,「乔檀,别怕,我是沈折雪。我在你一丈外,月光花上有我的灵识,你现在如何?」 乔檀听到这声音,顿时稳了心神,「还行,应该只能打万分之一个长老您了。」 她虽还能调笑,但也没有夸大,她的灵气从伤口处往外散,早在湖里就跑了个干净,现在靠蛮劲应该能噼死个小凶兽,不过也就一击之力。 她在识海中道:「这里是湖底?」 沈折雪手掌贴着地面,「不是,这里方圆百里都没有水汽,我们是掉到了某个传送阵里,被送了这里。」 乔檀也坐起来,背部正贴上一面墙,她两手一开,两侧是同样触感的墙面,道:「后面没有路,只有是一面墙,他们人呢?」 「师尊。」时渊的声音借着银白霜花传来。 「沈长老。」铃兰传音,袁洗砚答覆道。 沈折雪在指尖亮了一点灵光,隐约可以看见距离他最近的是袁洗砚,在他身后方还躺着两条人影,再之后则是乔檀。 可就在他要点起灵灯时,一道诡异唿吸声从地底传来。 那唿吸声就像是肺痨病人濒死时的喘息,倏然拔高到了极致,又被掐没了尾音,只余下突兀的停顿和窒息的空白。 谢逐春和周二似乎被这唿吸声惊醒,都扶着墙坐起身,其中一人脑袋重重撞了下头顶的青石,发出「嘶嘶」抽气声,但很快注意到这通道不牢固,就再没发出其他声音。 乔檀个子不够,她面前又是两个高个少年,灰影一挡什么都看不见。她向前一摸,传音给沈折雪道:「谢师兄在我前面,我摸到他衣服上的鹤纹了。」 携着凉风从地表石砖的缝隙里吹来,沈折雪灭掉了指火,掌心紧贴地面,闭目感知。 ——地下藏着东西。 唿吸、心跳、摩擦、蠕动、振翅、咕泡……他暗自心惊,这下面不知究竟有多少生物。 而最令他诧异的是,他还听到了爬行声。 那不是两栖类动物的爬动身,皮肉磨着,骨头撞着,四肢着地,咳喘和哽咽,那是人的爬动声。 现在沈折雪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里并没有邪流的气息,不如这妖魔鬼怪邪都到齐了,能凑个五毒俱全。 周二和谢逐春还联络不上,沈折雪手中凝出两根可以绕在腕上的柳枝,他回身抓住在他身后的周二,拉了拉他的衣服,想让他接过柳枝并传给下一位。 可就当他触碰到那片衣袖时,沈折雪浑身血液仿佛凉透。 他在识海传音:「乔檀,你抓住谢逐春,袁洗砚和时渊,你们现在向前三步。」 沈折雪紧紧抓着周二的袖子,那布料干燥清爽,没有半点水汽,就像沈折雪身上被诀蒸干了的衣裳一样。 可周二灵气凝结形同凡夫,怎么可能捏得出净身诀? 沈折雪的手悄无声息地扣在「周二」的手腕上。 指下皮肤触感古怪,像是覆了层水膜,冰凉粘腻,还有些坑洼。 要命的是,沈折雪根本切不到他的脉搏。 他屏住唿吸,五指成爪,将冰刃凝在指尖。 一张禁言符贴着墙壁飞来,正粘到「周二」胸前,时渊隔空道:「师尊,放心!」 沈折雪寒气成刃,那「周二」受了他一招,似乎吃痛至极,身体剧烈扭动了起来,又因禁言符的原因发不出叫声。 于是在沈折雪眼底,那人形的黑影忽然变得扭曲柔软,像是一条灰布。 紧接着沈折雪只感双肩一重,耳畔生风,那东西竟整个扑到他身上! 仿佛被一条裹尸布紧紧勒住,沈折雪旧招再现,他手上还缠着筝的残弦,两手对着那东西的颈部一绕,指关节发力,灵气顺着弦线传递,收紧筝线—— 只听一声「噗嗤」水泡破裂的声响,那东西的头颅径直滚落,身子如同冰消雪化,变成一大捧水浇向了沈折雪。 同时飘落的是一件已经变得湿漉的衣裳。 乔檀双手搭在谢逐春肩头,听见这细微动静,在识海内惊唿道:「沈长老!」 「我没事。」沈折雪抹了把脸,按住肩膀靠着墙,「好像是水灵一类的东西。」 此时时渊忽然道:「后退。」 只听正对时渊的狭管通道深处,传来了细碎的摩挲声。 第36章 剑灵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沈折雪咬破指尖,以血画符,催开了灵屏。 时渊放在前襟的霜花微微发烫,暖意淌遍全身。 那是属于沈折雪的灵息,如开春化冰的泉水,草长莺飞时的微风,轻柔地在他们身上覆了一层。 乔檀攥紧袖中的月光花,肩头伤口剧痛,只是不再流血,空气中却散开了淡淡的腥。 她记得太清宗的大课上讲过,修士以血借灵,耗损的是心头血气,非到万不得已,不会擅用。 正前方的摩挲声愈发响亮。 沈折雪将暗道的墙壁全数冰封,以防之后打斗导致通道崩塌,他这些冰也许还能撑上一撑。 时渊屏息凝神,灵力在血脉中澎湃。 忽然,那声音停止了。 第91页 一时间,冗长的通道内变得死般寂静。 紧接着是更加细碎频密的「窸窸窣窣」…… 伴随一声「啵」的拔塞子似得异响,最前方的时渊突然闻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味道。 那就像是沈折雪的灵息一样,曾陪伴他渡过了一个个无眠的夜晚。 后来那味道成了他们师徒衣裳上的薰香,如冬日水雾瀰漫的江面,画船听雨,人如凉月。 再后来,这香方在太清宗风靡,某附庸风雅的峰主给它起名—— 冷江南。 「是太清宗的人?」乔檀低声问道。 时渊却意识到远不止如此。 冷江南虽传的广,但并非所有人都能辨别,何况弥散在这血腥味里冷江南,也远不如本香好闻。 对方是笃定他们能认出来,因为配出冷江南的沈折雪在这里。 一同掉到湖里的人都在这边,那对方是谁? 沈折雪也心有疑惑,而那人似乎等了片刻不见反应,又摸摸索索地拿了个什么出来。 还是一声开瓶响,这下通道里的味道变得更加古怪,还有些呛鼻。 「那是……」沈折雪话锋一转,勐地喝道:「乔檀,退回原地!」 那是孜然粉的味道。 沈折雪和谢逐春吃过不止一次烧烤,修真界没有什么调味,沈折雪就捣鼓了不少花样,没一天重样。 谢逐春吃的满嘴燎泡,还把那些香料随身带着,要在出任务时偷偷开小灶加餐。 乔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飞快松手往后一退。 沈折雪心道我可太走运了,两个「鬼」还是连串缀在身后。 他一捞身后人的手腕。 与之前的水灵不同,这次的「鬼」有脉,且脉象平静,活得不能再活。 被沈折雪这么一抓,这个谢逐春也没什么反应,比方才那个水灵要安静太多。 沈折雪感受不到他的杀意,便顺势掰开他的手,感受到此人正常的体温,他以指代笔,写了一个字:「香。」 那人歪了歪头,鼻腔里发出闷闷的一声:「恩?」 沈折雪又写了一字:「料。」 这人大抵觉得掌心有点痒,手指蜷了蜷,学着沈折雪的动作在他手背上一蹭,软软糯糯地一句:「嗯呀?」 沈折雪:「……」 暗道另一头的谢逐春等急了,从袖子里掏出了沈长老特制辣椒面,又似乎把自己辣到了,无声打了个喷嚏,气流将那辣椒面吹向了对面。 时渊捂住流泪的眼:「师尊,这个谢逐春……」 沈折雪在纷纷扬扬的辣椒面里凌乱了。 一个明显不对劲但确确实实是活人。 一个有充足的证据但方才真真切切地没有唿吸。 「你们先别动。」沈折雪还抓着一个谢逐春,他摸到了此人衣服上虚步太清校服上特有的鹤纹,也碰到了他挂在腰上的传送令牌及指腹的剑茧。 就在沈折雪要豁出去来点光照亮时,他身边这个谢逐春忽然贴了过来。 沈折雪嵴背僵直,这人依贴过来的姿态实在太过自然,他只感到肩侧一沉,毛茸茸的脑袋就偎在上面。 沈折雪隐约觉得这人要做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果不其然,这人一连串小动作,沈折雪匪夷所思地眨眼,如果他没有感觉错,这人好像把衣服脱了。 ……什么玩意儿??? 沈折雪傻了,他怪也杀过,鬼也躲过,就没遇到这么奇怪的事。 不过惊诧之余,沈折雪算是大概猜到当前是什么状况了。 他身后是个活人,不论是不是谢逐春,但有如此异常举动,该是被什么附了身。 而放眼修真界,除了神魂夺舍,现在还能附身的就算鬼妖二族。 沈折雪稍稍推开这人,对方不满意地「嘤」了一声,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沈折雪捏了个眠诀,此人也未反抗,软软地歪在了他的身上。 驱妖和驱鬼所费灵力不少,且耗时极长,没有符咒辅助,沈折雪没有把握一次驱除,只能先用冰封住这人,待出去再说。 放辣椒面的谢逐春等得长草。 沈折雪放了一根藤蔓出去,谢逐春感应到灵气波动,抓救命稻草似得抓住了那根藤蔓。此时沈折雪的木灵根不能久续,藤植方生方死,就在谢逐春碰到藤条时便已化为灰烬,但灰烬后,落了一朵红色的杜鹃。 那些花相当于沈折雪剥离出去的神魂,一旦被毁坏将侵蚀自身,他敢给太清宗的弟子,此刻也兵行险着地给了辣椒面谢逐春。 谢逐春双手捧着花,嚎道:「亲人啊——」 没跑了,是谢逐春本人。 乔檀在识海内回道:「你知道还有个你在我前面吗?」 没了水灵的阻挡,乔檀这下能大致猜到黑暗中的情景,「你还投怀送抱沈长老,这不会是你的什么歹念吧,你对沈长老有非分之想?!」 「卧槽,哪个孙子敢占沈长老的便宜!沈长老我冤啊,我一醒来就在这了,你那边是个啥?」 谢逐春大骂,「我是真的谢逐春啊,我知道裴荆每月会去下山去买梅子糖,他写了一沓情书给冷师兄但一封都没给出去,我还知道冷师兄他会对着那些糖发呆哭鼻子!」 随即他意识到这些话对面的也不能验证真假,于是接着喊:「我我我还知道沈长老你喜欢吃桂花酒酿圆子和乳酪,还爱喝酒尤其竹叶青!时师弟的话本子都藏在书架的第二层!时师弟你和书店老闆已经达成——」 第92页 「停!」时渊道:「知道了,先着眼当下。」 作为能拿出照影琉璃的移动宝库,时渊对在记忆里的弄虚作假有太多的体会,不过这个辣椒面谢逐春说的桩桩属实,语气谈吐又不像有假,何况他此刻排位最前,他要有心堵着路,谁也过不去。 「我们要不要先离开这,我感觉下面有很多……」谢逐春组织了会儿措辞,「不好的东西。」 这点沈折雪贊同,谢逐春胆子大,拍拍胸膛道:「跟着我走!」 此时沉默已久的袁洗砚道:「你是人非人,我们尚且不知,如何让我们跟?」 他这一句,直接打破了刚缓和起来的气氛。 谢逐春竟一时也没有接话。 半晌后,他吶吶道:「好罢,但我说了你们会信?我其实偷偷练了龟息大法……」 「出去说。」沈折雪忽然道:「谢逐春,你往前走,一直向前,如果路遇分道我们再另当别论。你知我为人,也该记得镜阵中的事情,生杀予夺,非我所愿,你可以留着你的秘密,前提是你还是我认识的谢逐春。」 谢逐春「啊」了一声,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半晌后他道:「天道为证。」 这个通道不能发声,不能点光,又有水灵这种东西存在,人与人间本就存了提防,在黑暗中更亦心生恐惧,稍有不慎,就是自相残杀,亦或通道崩毁的后果。 「好了,出发吧。」沈折雪道。 沈折雪怀里还有个来歷不明的太清宗修士,他摸黑把倒在怀里的人的衣服拢好,心想这人脱得也太快了,这要是没及时点晕,出去不得成什么样子。 谢逐春走在最前,甬道内有来迴荡着的几缕风,足以证明前方有出口。 几人摸索着爬了又半个时辰,通道也由最初的平直延伸,变成了向下的斜坡,最陡的地方几乎像是个滑梯,由此再走了足足小半天,前方才隐约有了光亮。 沈折雪发觉越往下,那些奇异的声音就越低弱,到最后甚至无法被感知,好似他们穿过了一口囚着魑魅魍魉的牢笼。 「这是到地底下了啊。」乔檀感慨。 谢逐春的杜鹃花上散出一层薄薄的灵罩,他回头向黑暗里望了一眼,对时渊道:「你们先停在这,我去看看前面。」 话罢也不待对方答覆,运足灵气向洞口探去。 那洞口仅一人过,外有橘红色的光,像是正烧着一场火。 谢逐春扒着出口看了看,似乎没发觉危险,又从袖带里取出一把灵石,向下一洒。 灵石在地面上弹跳,如珍珠落进玉盘,落差并不算小。 谢逐春在原地观察了片刻,提气运灵,纵身跃出。 沈折雪附灵杜鹃,所见谢逐春安然无恙,便道:「我们也下去。」 等到袁洗砚也安然落地,沈折雪喊道:「我要把这人扔出去了,你们看着接。」将藤蔓绕在对方身上,往洞外一甩,同时回手牵住乔檀,依次跳了下去。 只是还没等他俩没落地,只听谢逐春一声见了鬼般惊唿:「我的个天道在上!」 通道外是一间高顶四方堂,堂壁和天顶材料都不是寻常石砖,而是玲珑剔透的光滑白玉石,也没有丝毫拼接叠垒的痕迹,好像有人在一块巨大的玉里生生凿出了个房间。 这玉房东西南北各个方向摆了个巨大的玉鼎,三个鼎内燃着长明烛,烛身鲜红,沈折雪他们方才看见的像是火光一样的颜色,则是这些蜡烛在玉面反射下的错觉。 但沈折雪暂且没有心思去看这些。 那被他扔下来的人在光下一瞧,好傢伙不是别人,正是太清宗首徒,那本该还在关禁闭的裴荆。 裴荆与谢逐春身量相仿,身上都是如假包换的太清宗配件,一身功体分毫不损,也未受过伤,就是随身的两把剑都不见踪迹。 沈折雪没想到会是他,再一想洞内他的举动,脑子里率先想到的竟是严远寒勃然大怒的模样。 众人围着躺在地上衣衫不整的裴荆,一时都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而裴荆也恰到好处的在此时睁了眼。 他按着头慢慢坐起来,茫然向四周看了看,待视线落在沈折雪的方向,眼底倏忽就起了层薄雾,双唇一抿,豆大的泪珠就纷纷落了下来。 裴荆一个俊朗少年突然哭得梨花带雨,沈折雪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长亭。」裴荆软着嗓子,伸手抓住沈折雪的衣摆,叠声道:「长亭哥哥。」 谢逐春蓦然拔高音调:「你叫他什么?」 「裴荆」似乎才注意到他,逆接着光仔细辨别了一会儿,忽然指着他:「辜春你个王八蛋!你咋成人了?」 谢逐春:「……」 这个附身裴荆的灵似乎还是个孩子,时渊按住「裴荆」拉沈折雪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清浅。」他脸上挂着泪珠,十分孩子气的眨眨眼,「我叫水清浅。」 在场几人简直要风中凌乱了。 乔檀觉得自己小小年纪接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冲击,她语无伦次道:「不、不是?水清浅,这不是裴师兄的……」 她倒抽一口凉气,这才接上话:「……剑嘛?」 第37章 招魂 书上说,万物有灵。 沈折雪适应了书中世界的妖魔鬼怪,没想到自己还有一天要见证剑修的剑原地成精,还附在了主人身上。 第93页 水清浅见所有人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忽然意识到状态不对。 它勐地低头,看见了自己摊开的双手,吃惊地瞪大了眼,再难以置信摸上自己的脸颊,眼泪又从眼眶里吧嗒吧嗒往下落。 「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这人是谁,摸起来好糙,嗝!我是不是变得特别难看?」 水清浅剑灵哭的打嗝。 它怒斥谢逐春:「是不是你搞的鬼!辜春你个大坏蛋、小犊子、王八羔子!」 谢逐春一脸「你别再喊」了的表情。 沈折雪此刻也看向谢逐春,问:「它叫你辜春,不解释一下吗?」 时渊站在一旁,道:「含山相掌门大弟子相辜春,千年前战死于邪流祸乱,所留记载寥寥无几,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谢逐春听得他这一问,自嘲般笑道:「原来还有人知道他,我委实受宠若惊。不对,或者应该说……」他勾起唇角,眼底却并无笑意,停顿了稍许,才从喉头滚出了这后文。 「该说,与有荣焉才是。」 「所以你是……」袁洗砚道出了显而易见的答案,「他的剑灵?」 谢逐春平日与常人并无异处,唿吸心跳皆在,嘻嘻哈哈,整日游手好闲,好吃一口美食,喜玩一方山水。 没有人会把他往非我族类的方向想,他甚至比一心向道的修士还要接近凡人。 「没错,我是他的剑,辜春剑。」谢逐春坦然道。 他大抵也没想过会在这个地方暴露身份,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辜春剑存在了近千年,但剑灵化形又岂是千年能够做到,他真正行走人间其实也不足百载,学了一身人族的习气,此刻竟紧张地捏紧了衣袖。 沈折雪想了想,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山花野木,飞禽走兽,连人死后都能成鬼,你一剑灵有什么好奇怪的。现在我们还是先关心一下这个地方,以及这位水清浅姑娘吧。」 水清浅头一次被人叫成「姑娘」,方才的难过倏然就消失一空。 其实剑灵没有性别,只是当年它自蒙昧混沌中生出意识,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剑阁外湛蓝的天穹,秋意打落了枝头的晚花,一群穿着白袄蓝裙的小丫头跑过庭院,惊动了池中的鲤鱼。 她们像是蓝色的蝴蝶,银铃般的笑声刻在了这缕剑灵的脑海。 沈折雪蹲下来,从储物牌中取出一面镜子,让水清浅照见自己的容貌。 水清浅探头一瞧,原地就傻了,刚憋回去的眼泪又忍不住,它哭道:「怎么回事,我这是把主人怎么了,他人呢,我把他夺舍?」 它仓皇间就要去摸腰间的佩剑,「我呢!我那么长一把剑呢?!」 尾音直打颤,它害怕地看向沈折雪,问道:「我现在自毁灵识主人会不会出来?我好害怕啊这是怎么回事?」 水清浅言辞行为皆如孩童,沈折雪却不料它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抓住水清浅已经变得冰凉的手,道:「别怕,你还记得你主人是怎么来这里的吗?」 剑灵慌得不行,沈折雪也不知人的灵气对剑灵会有什么影响,便只是抓着它的手,说:「你在担心他,你是他的剑灵,裴荆从来临危不乱,你也不要怕好不好?」 这画面着实诡异,水清浅抽了抽鼻子,哽咽道:「主人他要来找天碧瓦上霜,我们刚进这个秘境还是好好的,走了一段路后就到了这个湖边,我不知道主人看见了什么,他就往湖里走,我和平分破要拉他,但没拉住。」 「然后就是好多水,主人清醒了就用了避水诀,但我们怎么游都游不到岸上,后来过了有十二个时辰左右,突然水里冒出好多触爪,把水都搅乱了,我眼前一黑,再醒了就这样了。」 时渊也拍拍水清浅的肩膀,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枣糕,「不要慌,还能回想起来其他细节吗?」 水清浅按着脑壳许久,末了沮丧地摇了摇头。 「那你可记得是什么时候掉到湖里的?」 这个水清浅能答上来,「昨日申时后,因为主人会在申时的时候收集灵露,以后要给文疏哥哥入药。」 沈折雪之前已经确定四周没有半点水汽,这个地方肯定远离了重愁湖,而彼时通道一端是堵石墙,可见重愁湖和暗道之间有一个传送阵。 传送阵触发需要特定条件,尤其是在自成法则的秘境中,只有得到了秘境法则允许,修士们的传送阵才能够起作用。 如果水清浅所言非虚,那么裴荆几乎在前一天和他们同一时刻掉到湖里,但却被困在水中十二个时辰,等到他们掉进来了,才一同被传送到这里。 是他们中的人触发了那个传送条件? 沈折雪按下这个念头,对水清浅道:「你是剑灵,应当比修士更知道怎样运转灵力,你试试将灵力凝于识海,内视看看。」 水清浅似乎很信得过他,闭目运转起灵气,几吸过后,它惊喜道:「啊!我找到我主人了,他好像在昏睡,我现在就叫醒他!」 「等等。」沈折雪阻止道:「神魂沉睡便是需要休养,他要醒便自然会醒来,你现在剑身不知去处,冒然离体也有危险。」 谢逐春有些怔愣,一改平日里的聒噪,垂下眼沉默了。 灵体游荡是极其冒险的事情,搞不好就会灰飞烟灭。沈折雪伸一指点在裴荆肉身的眉心,轻声问:「我可以看看吗?」 第94页 「你看吧。」水清浅还配合地微微仰起头,乖巧的问:「你可以叫长亭哥哥出来和我讲话嘛,我好想他。」 「清浅。」谢逐春忽然道:「别长亭已经断了。」 沈折雪确定裴荆的神魂还安然睡着,基本可以判断他是在那水中撑了一天避水诀,透支灵气才导致了这个现象。 而水清浅是他的配剑,他的识海对它完全打开,两人相处和谐,并不存在夺舍后的识海残垣。 「我知道。」水清浅闷闷地说:「可是他身上有长亭哥哥的剑魂,我以为……」 沈折雪见他恹恹的难过着,便说:「也许以后有机会,你在镜阵中看见过我把别长亭召出来是不是?你别怕,你那长亭哥哥的气息成熟老练的很,也许见你哭鼻子会说教你。」 水清浅的心智就像一张白纸一样,它从前长年久居剑阁,后来认裴荆为主,主人的的修为会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剑灵的灵智,这一点除了它们这些灵体无人知晓,而裴荆即便再天赋异禀,毕竟年岁还小,如何都不可能对这把千年灵剑有助力。 「才不会啦,长亭哥哥很好讲话的。」水清浅随着沈折雪站起来,它第一次有了人身,行动还不协调,就想去抓沈折雪的衣服。 时渊扶了它一把,这时水清浅才想起来在暗道中自己好像用主人的身子做了些狂狼的事情,它脸红了,解释说:「刚才,我不是故意的啊,你身上有种味道,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可能是你们人族的酒香?但很好闻,闻了很舒服,我意识不大清醒,就……」 沈折雪示意无事,同时抬手闻了闻,那味儿真是复杂,有血味、辣椒面味、冷江南的香味还有孜然粉味。 总之非常的奇怪,但就是没有水清浅说的那股酒香。 香味什么的暂且无解,沈折雪抬头环视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 白玉的墙、四方鼎、长明烛日夜不熄,大片火光般明亮瑰丽。 时渊走到一方玉鼎前,所见鼎内刻有铭文,他仔细辨认着,回头对沈折雪道:「师尊,这里似是刻了一支曲。」 乔檀和袁洗砚也各自走到鼎前,铭文所刻都是曲谱。 修真界的曲子本就有异于宫商角徵羽,这个则更加古怪,沈折雪逐个看了,发现只有东西南三个方向的鼎内有刻,北方的那个鼎里没有蜡烛,壁上也是一片空白。 沈折雪的筝被丢在了外面,而即便是筝在此,他也不敢擅弹,只是在空中虚弹了一遍,心中默哼着调子。 这些调子应当都不是激昂,倒有些水乡小调的味道。 沈折雪忽而想到曾在书中看过一个说法,他指尖凝着灵气,凑近了那些铭文。 「这是……」时渊也学沈折雪那般动作,只见在灵力的映照下,那些铭文间浮现出勾连的笔画,蔓延在整个大鼎内侧。 「你看这像什么?」沈折雪眯起眼,时渊看罢,道:「荷花和……这是什么植物?」 鼎内是一副荷花图,描绘地十分细緻,工笔细细地将形态各异的荷花描画,甚至连花瓣上的水珠都刻画的精緻栩栩。 但这只是荷花图的一半,到另一半似乎是刻铭文的人心绪浮动,越刻越潦草,一开始还能看出形状,只是线条短促而飘忽,到后来以至于花不成花,叶不成叶,乱糟糟的一团,像是一片凌乱的杂草。 沈折雪去到另两个鼎上,如法炮制地以灵力映照,果见同样的图画,只是画的内容并不相同。 谢逐春那边的那幅像是一条江水,江两岸草木葳蕤,天空一排人字形的南飞雁,更加写实一些。 而袁洗砚和乔檀那边鼎内的画却比较抽象,密密麻麻一片片像是什么水生植物,沈折雪一时认不出来。 倒是乔檀道:「呀,这是菱,你看这个花盘鸡冠的样子,我随我阿娘种过。」 沈折雪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菱、江、荷。 「是采菱、涉江和扬荷,扬荷阳阿,又有古曲阳阿薤露,才故意刻成这……」 也许是《覆仙》这本书的作者偷懒,书里书外有关诗词方面的东西都并未有太多原创性,不然连语言和文字或许会随之变化。 沈折雪低声吟道:「餚羞未通,女乐罗些。陈钟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这是……[1]」 他看向还剩下的那个空鼎。 「……招魂。」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楚辞·招魂》 第38章 三鼎 「酒席未散,歌女乐队罗列出场,安放编钟,置好大鼓,将新作的乐章奏唱……唱罢了《涉江》,再唱《采菱》,更有《阳阿》,美人微醺,面添红光……」 沈折雪从鼎边起身,时渊心念急转,对水清浅道:「你方才说,你在通道内迷失神志,昏然就像是饮了酒?」 水清浅点了点头,它没有读过人族的书籍,并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乔檀攥紧手里的短剑,只觉气氛森然,四方玉壁沁出了彻骨的凉意。 谢逐春是个敢说的,仰头看向漫室的红光,喃喃道:「那甬道内的心跳和唿吸声,该不会就是编钟和鼓声吧,还有那些奇怪的东西,难不成是九个脑袋吃人的雄虺蛇,或者是扭九曲的土伯、三只眼睛的虎头怪物?」 「那这样说来,我们方才被那触手丢到这里,就是『悬人以嬉,投之以深渊』?那这是要干嘛,提点我们记得背诗词?」 第95页 「先别乱。」 沈折雪站在空大鼎前,眉头微皱。 这场景和招魂确实有相似之处,但代入其中,能解释的方式也是千奇百怪。 他环视四方大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魂魄之事,在这书中四方界大多与冥修鬼道有关,但若要单提到《招魂》,则与帝子降兮脱不了关系。 冥修能招来已死魂魄,然而帝子降兮的《招魂》与前者的召唤大不相同,他们以秘法吟歌,于九重星台起舞,行事更像是巫祝。 但沈折雪知道他们所谓招魂归乡,只是一个无妄的寄託。 这曲《招魂》,想要招的是死于邪流之下生灵的魂魄。 每隔三年的清明,帝子降兮会择一名星君登上招魂星台,跳一支并无用处的舞,予活着的人宽慰,好似那些魂魄已得到安息,顺利化入了虚空。 沈折雪有一年出任务,正赶上帝子降兮的招魂仪式,也在他们宗门所在的西界本地的古籍中了解到,这个仪式真正的来源。 当年邪流倒灌入人间,残害了无数生命,邪水淹顶后,连残魂都不会留。 在极端的绝望之下,有一种声音传出:邪流肆虐,涨潮蔓延,是因为那些死于邪流的魂魄,变成了新的邪物。 当时沈折雪就觉得这话是邪修传出来散布故意恐惧。 修真界把杀人嗜血的修士统称邪修,而更精准的范围应该是信奉邪流,并犯下杀孽的修士。 后来帝子降兮真仙代天道发声,以歌招魂,平息了这个谣言。 时渊在他身侧道:「师尊,这个招魂阵,似乎是个刻意为之的倒行逆施。」 ——倒行逆施! 沈折雪倏然醒悟。 他终于知道这个地方到底哪里有违和感。 《招魂》中有言,西方之害、东方不可託、南方不可止、北方不可止。 而这屋子四四方方东西南北各摆大鼎,房室四壁光滑,玉石筑成,玉乃灵石祥瑞,像是歌中形容的那间恬静的居室,蜡烛和火光还将它涂上了红色。 安逸的居室和四方高壁,游离在天的魂魄和象徵祀地的四足大鼎,但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张山水泼墨画的留白里落了只飞蚊,尽管细微,一旦发现就会浑身不自在。 时渊道:「招魂的原意是为了引迷途的魂魄,但那魂魄是无害且被生人所思念,而这个招魂阵里处处反其道而行,布置出了一个舒适的环境,但其实以鼎代指四方的危险,在鬼道里,这个叫……」 「寓物。」沈折雪接道。 乔檀垮了个脸,「这个我好像在课上听过。」 沈折雪道:「寓物,名词解释,以铭文中的法术转换媒介,托以实体,借实物替代术法,减少重复念咒的次数,多为修冥所习,典型如转嫁术。」 他一言难尽地看向乔檀,「这节『冥修通则』课是我代课讲的,你又睡着了?」 乔檀:「……额。」 谢逐春从前游山玩水,许多稀奇事也颇有见闻,他疑道:「但是如果我没记错,寓物的道法已经几千百年没有人用过了,就连我们那个时候,也只有几位大能会摆这个。」 再看这华美的玉室,「而且这种阵仗的寓物,分明是有人想招来一些不讨喜的东西,用的又是招魂,四方界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大的恶鬼。」 水清浅完全懵逼,但它问了个关键问题:「我们怎么出去?」 这个问题问得好。 有关寓物这一节,沈折雪随堂还出了测试卷。 这下乔檀想起来了,她当时偷摸着问同桌要了个答案,她还记得同桌特别忐忑地说:「我乱写的!」乔檀就说:「没事,写了就行!」 后来证明同桌太不自信了,沈折雪还给那答案批了个半对的红勾。 那答案简单无比,就四个字:「移动寓物。」 「破坏寓物。」沈折雪道出了标准答案。 水清浅这下听懂了,它捲起袖子,激动道:「所以我们要打碎这些鼎是吗?来吧,我一剑就能成!」 「不可。」沈折雪摇头。 时渊说:「这个寓物没有完成,因为还缺了一个环节。」 「满足咒术的全部条件。」 谢逐春和袁洗砚异口同声道。 话音刚落,谢逐春愈发困扰,又道:「这些寓物都是死的,不可能有道术里吟四个大鼎,要是真和这些鼎有关,现在这儿已经群鬼乱舞了,现在却少了一个活物,说明这些东西是半成品。」 要是乱动没动好,把寓物变成了死境,就真的出不去了。 寓物道法的本意就是以物替代人,节省冥修的灵力,偏偏这个地方没有任何灵气上的波动,就是一个荒废或并没有启动的道场。 「那怎么办?」水清浅炸了,「我们怎么把那混蛋揪出来?!」 沈折雪大致感知了一下时辰,太清宗和含山那边应该已经知道桃灵秘境中的异动,可那个湖的传送阵有一个他目前并不知道的开启条件,要是太清宗他们也进不来,这不得在这里困死。 何况还不能用蛮力沖,因着那关着妖魔鬼怪的地方离这里不算远,要是把这那边也沖塌了,连跑都不知往哪里跑。 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发现的问题? 可这屋子里就只有四个鼎和四面墙,还有上百根的红烛。沈折雪再度用灵力感知了一遍,还是什么也感觉不到。 第96页 他伸手一个个点着那些鼎,默念道:「东方不可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 他一怔。 东方不可停留,有人等着搜你的魂魄。 ——水清浅的剑灵替代了裴荆,裴荆沉睡,而水清浅本体消失不见。 南方不可以栖止,妖物横生,危机四伏。 ——桃灵秘境中百兽奔走,感染邪流,食人夺命。 西方的大灾害,流沙千里瀰漫。 ——他净化邪流之后,白沙般的灰烬铺了西方千里。 「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沈折雪快步走近那个空鼎,「这些鼎不是寓物。」 他抬起头,「整个桃灵秘境,才是寓物。」 谢逐春惊了,「这怎么可能,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实在是太过凑巧了。 邪流的涨潮引动了南方和西方的两个寓物,沈折雪不必细想就知道,这简直是在针对他。 如果不是他能净化邪流,根本不会有灰沙出现,而邪流涨潮引发的地动惊动大批凶兽,成了一个连环扣。 唯一奇异的是裴荆落水,沈折雪严肃道:「清浅,你能否描述你主人落水前的样子。」 水清浅作为兵刃,对主人的情绪自然有它的感知方式,它道:「主人好像看见了什么迷障,很慌张的样子,他还想撑一个灵屏出来,但后来就直接跑到了湖里。」 时渊也反应过来,「他是怎么撑的灵屏?」 水清浅不解:「当然是直接……」 它勐地瞪大眼,「等等!主人它没有用平分破,他直接用的灵气,是……」 它忽然意识到自己漏掉了什么细节,「它在平分破上划了一下手……」 沈折雪闭眼。 是要抵御什么样的邪物,以至于灵屏需要用心头血来撑。 乔檀琢磨了一会儿,也惊诧道:「我记得那个重愁湖,在秘境中的……北方啊。」 「未必都是巧合。」 沈折雪在入秘境前服用了万年古木的灵果,才得以转换了灵根,如果他当时大范围动用冰灵根的术法,那么此刻所有的条件就都已经满足了。 沈折雪不用,不代表其他人不用。 「你说要是严长老来了……」乔檀艰难道:「他会不会把重愁湖都给冻上?」 「那现在怎么办?」谢逐春焦急道:「这些鼎如果只是寓物达成的一个象徵,那我们现在也出不去,难道就干等着严长老来下雪,然后把我们都送走吗?」 「还有一个办法。」沈折雪手心凝出一朵冰花,「我们骗一骗这个鼎好了。」 「啥?」水清浅傻了,「你说骗谁?」 沈折雪凑近时渊,微微侧过身子,低声问道:「徒弟,照影琉璃还有吗,或者和这个效果差不多的也行。」 时渊一抹腕上的红镯,他师尊手中里便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圆石。 沈折雪恍惚中有看到某个蓝胖子的错觉,时渊抿唇,犹豫了片刻道:「太冒险了,师尊,你把冰给我。」 徒弟果然聪明,和自己的脑迴路简直一条路上。 沈折雪摸摸他的头,「放心,我有分寸。」 又想到之前廊风城外和厌听深雨夜里自己没少吓他,便道:「我保证,咱们一道进来,一道出去。」 说完就要直起身,结果时渊一下子攥住他的袖子,硬生生给他拉得一顿。 他徒弟的视线死死绞着他,沈折雪眼底映着堪称昳丽的少年脸庞。 「师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为人师表,亦不打诳语。」 「相信我吧。」沈折雪笑道:「我只骗那个鼎,不骗你。」 时渊便道:「好,我信。」 -------------------- 作者有话要说: 跑剧情ing 第39章 名姓 冥修的寓物之术源自鬼道中的厌胜,是触发类的术法,满足了条件就能重复启用。 这种术法由于脱离了修士本身,运行起来比较刻板,和太古封邪印一般,并不具备变通能力。 沈折雪要钻的就是这个空子。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他要捏造出一场虚假的冰雪千里,强行启动寓物术。 虚假的风雪终究不是真正的符合条件,最后呈现出的效果,将是寓物咒术徒有空壳,并不能真正发挥其招魂的作用。 他将照影琉璃握在手中,指骨用力捻成粉末,再以识海灵力凝成的冰花注入其中,改变幻象的载体。 乔檀看着稀奇,低声问时渊,「沈长老这些法子都是哪里来的,我从前闻所未闻,便是书上也没有写过吧?」 时渊颔首,神色略有凝重,道:「师尊向来不拘于书本。只是即便是空壳,寓物触发,也难知后果。」 谢逐春则凝视着沈折雪的背影。 灵力来自于造化,三生万物,道法自然,如今修士藉以纵横天下的法宝灵器,摒弃了外形,变幻莫测,却归根结底皆发源于最微末的灵气。 譬如草木,又如众生。 能将运灵领悟到融会贯通的程度,不仅需要自身对灵息的把控,更需要对生灵的感知,放眼修真界千年都不出此等人物。 第97页 他不经想起自己还是一把剑时的旧事。 那时它住在那高入云端的剑阁,某年春日回暖,阳光正落在了寒意森森的剑阁窗外。 辜春剑灵望了一眼窗外的春阳,翻身一滚,剑鞘吧嗒横在了窗棂下,却里还是离那迈不过窗棂的阳光有一掌之遥。 此时,剑阁大门的机关响起,一位髮髻高束的少年随师长迈入这肃杀森然的武库。 那师长肃然道:「去,选一把剑。」 少年的个头还不到师长的腰,然而有仙法高深的前辈在侧,他想要什么剑不成。 辜春剑懒懒的看着成束的光,觉得好没意思。 面貌普通的少年环视一圈,指尖凝住一点灵力。 他淡然道:「诸位剑灵,我不是来择剑,请你们择我。」 霎时,剑阁内响起纷乱的剑鸣声。 修真界向来有名剑择主的美谈,但只有剑灵们知道,从来没有一把剑真正有择主的机会。 只要血契够强,再厉害的剑,也没有不屈于人的权利。 仅凭这一句话,这少年便引来了辜春剑的兴致。 它凌空悬起,自行脱去剑鞘,破空袭去。 「愿你有自知之明。」 磅礴的剑气扑向少年的脸庞,划出一道道血痕,他浑然不觉,身旁的师长无奈摇头,转身出去,还给他关上了剑阁的大门。 后来剑阁的建筑被他们毁得七七八八,少年握剑从废墟里走出,他的师长负手站在山崖,衣袖上洒满晨曦,山下云遮雾绕,隐约有清浅花香传来。 高深莫测的修士看了一眼少年手里的剑,道:「此剑名为辜春,与别长亭同代。想今后白日渐长,山里花树亦开满了花,倒也合了此意,此后……你从相姓,便也名作『辜春』吧。」 从来剑随主名,哪里听过主随剑名的道理。 可那辜春剑主有了这不伦不类的名姓,粲然一笑,眉目间冰消雪融,添了暖意。 辜春剑灵不解,也听得那师长道:「就这么高兴?」 似是隐忍着什么情绪,继而板起脸:「还抱着这剑做什么,快些让它滴血认主。」 相辜春答道:「剑灵认主是以血中灵凝成罗网,在剑内形成无形鞘,它现在还不能完全相信我,这个网就像是外来的陌生灵力在修士识海中搭一个灵屏,不如等它完全认我,再让我认它。」 师长听了这奇怪的论调,也不多说,只由着他去,再嘱咐几句,就翩然远去了。 相辜春席地坐在柔软的草坪上,怀里是一把没有认主的辜春剑。 「你想晒太阳是吗?」他问。 辜春剑颤了颤。 「那你陪我晒晒太阳。」少年疲倦的躺下去,又侧过身,对着他的剑鞘说:「辜春,真好听啊……」声音里有些藏不住释然,轻轻在剑身上一拂,「多谢你,辜春。」 ……真是个奇怪的人族。 千年后谢逐春早已不是当初那把晒着阳光都会激动不已的剑了,可他依然会为人族这些奇怪的行为而怔愣。 比如沈折雪的那朵杜鹃,比如裴荆没有下意识抵抗,无条件地让水清浅控制了身体。 沈折雪将照影琉璃与灵力冰花再度凝合,塑成了一枚莹润的蓝色冰珠。 他道:「好了,各位同学注意听,接下来我要说的非常重要。」 这下连平日里最闹腾的乔檀都不经屏息,这是她第一次在沈长老脸上看到这么严肃的表情。 这位平时温温和和的教书先生神色肃然,有了截然不同的气势。 沈折雪强调道:「虽然你们上课总是睡觉打坐,但身为老师,让你们落到这般处境,是我的失职,我对不住你们。既然都到这一步,其他旁的,都出去再算,现在听好……」 「第一,可以肯定,这个寓物的术法一旦发动,三方鼎会同时奏响三曲,招魂仪式将真正启动。北方通道不开,那些招出来的东西就出不来,这样一来这一次招魂的条件就耗尽了,我们就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但同时,我也不能保证是否会有什么新的变化,我会同时准备一个封印,当然,大概率封不住,你们就要保护好自己,躲到那个暗道里去,然后捏碎我给你们的花,时渊除外。我能确保暗道不塌,然后什么都别管,一路跑到尽头,这时候时渊你再捏,念帝子降兮的『泝行而上,是谓溯游』,五成把握能溯回去,五成不能。」 顿了顿,「如果真的这么不走运,你们就等我给你们信号,直接走极端方法,这个依情况来定。」 时渊竟在此时抢白道:「那若是溯游发动,师尊你要如何?」 沈折雪附神魂于那些植物,就相当于把自己的灵力均分出去,包括撑起通道和溯游的法阵。 这种一次性的消耗无异于自损命元。 而他所谓极端方法,旁人不知,时渊却猜的到。 太古封邪印限制了沈折雪太多的灵力,甚至是他的修为,可既然能承载住万年古木果实改换灵根这等逆天法术,便是连太清宗都不确定,一旦他完全冲破了这个封印,究竟会对邪流操纵到如何程度? 「我答应了你。」沈折雪看向他道:「骗你我还怎么为人师表。」 他万般不愿用邪流这个东西,但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在绝境中,唯有绝对的力量能带来转机。 第98页 这也许就是那邪宗和邪修信奉于它的理由。 而其实情况未必有时渊想的那么艰难,毕竟寓物没有完成是真,若是半斤八两的也能起大作用,修真界就要翻了天了。 「还有一种可能。」 沈折雪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在招魂中,巫阳曾推辞说,缺少掌梦之官,故而不能卜招。如果是我做这个招魂寓物,我就也再设这个掌梦。」 时渊道:「他是能直接招魂?」 「我看能,不过如果那个掌梦还是个活人的话,这个寓物就被破了,而鬼身无法通过传送,必须依附于某物,条件极为苛刻,从外面来时间差也太长,所以我倾向于掌梦官会从某个外开的通道过来启动招魂大鼎。」 「那怎么办?等那东西来吗?」谢逐春问。 「不。」沈折雪手一翻,一张符篆捻在指间,「我们反噬它。」 沈折雪在书外世界并不怕鬼,但奈何到书中给太清宗做任务,遇上的同道搏杀中,最纠缠最麻烦的也是鬼道冥修。 他们一个比一个吓人,招数一个比一个诡诞,沈折雪为了克服这个恐惧和短板,便专门研究了它们这族的特性。 再安排了其他注意事项,沈折雪让其他人都退后,他走到空鼎前,深吸三次,将那冰珠丢了下去。 冰珠落鼎不过眨眼,伴随「叮」一声的清脆响声,四鼎竟同时轰然炸开! 烟尘未散之际,原本大鼎位置浮出三把灵气古琴,琴弦无人自动,《涉江》《采菱》《阳阿》三曲齐奏。 这三曲的弹奏方法怪异,那琴弦绷得太死,又拨得太急,像是有人豁出去了手指,不惜弹到皮开肉绽、断去指骨。 三种曲调混杂在一起,听来极其的刺耳。 弹到中旬,那曲音再度攀高,便几乎已经不像是人间音乐。 若要形容,便是近乎千百人撕开嗓子,发出濒死的尖叫。 沈折雪忍着这魔音,只感有人用锥子从耳道一路凿进了天灵。 他掐住手心,放出灵气凝出了屏障,将时渊等人护在身后,同时极力捕捉异样的灵气。 北方大鼎化为齑粉,烟尘瀰漫后渐起了影影绰绰的红光。 瞬息那红光吞没了灰尘,由透亮的薄光变得深红粘稠,像是一滩悬于半空的泥沼。 磅礴而森然的鬼气从这滩红泥门后传出,玉室的墙壁和地面都结起了寒霜。 沈折雪隐约听见了那背后传来的声音。 要说方才的琴声是魔音贯耳,那红泥墙后的东西发出的声音,除了带给人刻入骨髓的恐惧感,再无其他可形容的余地。 即便沈折雪知道这招魂招来的必然不是善茬,但当那教人肝胆俱颤的鬼气铺面袭来时,他一个冰灵根的修士都仿佛如坠深渊,通身是彻骨的冷意。 红泥门内伸出了狰狞的鬼爪,细长如触鬚,直直向外探着,发出高频的尖叫,身子却又迟迟不能出来。 冰灵珠的幻象果真有效。 沈折雪在某一瞬间感知到了多方的灵气暴涨,这来路莫名的鬼气打破了四方界的平衡,属于这个界面的灵气疯狂的反击,暗道内的传送阵法亦有迴响。 然而就在磅礴鬼气间,他又捕捉到了一丝疏异的波动。 ——掌梦! 沈折雪手捏符篆,以血为媒,斥道:「汝筮予之!」 帝令巫阳以招将离散之魂魄,那缕鬼气一凝,转眼符篆飞出,霎时金光大放。 来者厉声惊叫,化作一团雾气将众人笼罩其中! 沈折雪眼前炸开一片漆黑,狂风从他身侧唿啸而过。 待到风止时,沈折雪环顾四周,玉墙消失了,时渊等人也消失不见。 他出现在一条山间栈道上。 远处连绵的山影如黑暗中匍匐着的巨兽,天上一轮下弦月凉凉挂着,没有星,天幕黑沉且压抑,风里渗着冷意,夜鸟从枝梢振翅飞起。 沈折雪一时有些恍然。 他低下头,看见手心大片的擦伤,右手一道横贯掌纹的划口还在流血。 沈折雪垂目看了片刻,轻轻笑了起来。 他一撩已然变短的额发,灵气还在体内运转,但无法凝冰,也放不出灵识。 「心魔阵?」 他的问话迴荡在孤山,应着的只有那哀哭似得鸦啼,一声一声,分外地悽厉。 第40章 心魔 沈折雪站在山壁的栈道上,夜风拨着髮丝,吹干了手心的伤口。 他眯起眼,所见一望无穷的夜幕兜头罩下,那一弯钩月如昏昏的冥火,凉得不似凡间物。 心魔法阵唤醒的是人心中最顽固的执念,或是恐惧,亦或爱恨。 越高明的心魔阵越会令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掌梦官以心魔造梦,倒是别有寓意。 沈折雪低头看向膝盖处破了两个窟窿的裤子,再捏了捏酸痛的手臂,蹲下身寻了个干燥的台阶,屈膝坐了下去。 这个心魔阵显然并不怎么高明。 虽然代入的视角还原的极其真切,但入阵者的记忆却没有被封住。 他讪笑一声。心想掌梦官大抵没有想到,他们这些修士的心魔里还有个浑水摸鱼的自己。 幻阵搭建内心最刻骨铭心的场景,沈折雪猜测这个心魔阵是以恐惧为靶,使入阵者方寸大乱,逐渐迷失自我,最后被魔障吞噬。 第99页 在邪流肆虐的修真界,恐惧是足以杀死一个人的利器。 但对于来自外界的穿书者,沈折雪的恐惧就显得平和了许多。 沈折雪抱着膝盖,掌心火辣辣地烫,脑后钝痛不止。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他只有十几岁,刚结束了升学考,从考场出来就接到电话,院里的孩子们出来游玩小秋山,意外走失了三个人。 他们几个大的就和老师院长一起上山去寻。 好在后来孩子们被找到,还在半道上的沈折雪刚松了口气,腿一软就在山道上摔了一大跤。 手机摔下了山崖,他自己撞到后脑勺昏了一阵,再醒来时头晕噁心,吐光了胃里的东西,便如何也走不动路,瘫软在了栈道上。 不过倒也不是全是坏运气。 他就是在这里遇见了自家的猫主子,也是在这山中几乎改变了全部的性情。 沈折雪看向愈发昏暗的天色,有些无奈地生出一念。 如果他告诉时渊,自己在十四岁才第一次体会到害怕这种情绪,小徒弟会不会觉得他这师尊才是个怪胎。 没有恐惧便不生敬畏。 沈折雪躺了一会儿,天边的下弦月躲到了云后,积雨云笼向群峰,一场山雨欲来。 那时的他状况不好,没顶的窒息感伴随晕眩,令心脏失控般的疯狂跳动。 他紧紧贴着山壁,抱膝埋头于双臂间,唿吸激盪炽热,血腥味变得浓重。 就像现在这样。 多年以后的沈折雪和当年的他再度重合。 但人总是要长进。 沈折雪又想起给时渊上课时,讲到某位冥修大器晚成的例子。 他其实并不喜欢这些鸡汤,人各有各的机缘,一个人一辈子总不能老是看着别人。 「该看看的是旧日的你。」沈折雪在那冥修提出的一个道法旁写下批註,他对时渊道:「当然,我也不要求甚么和旧日的你和解,这种事情要求不来也勉强不来,你要原谅谁、要爱谁恨谁,那都是你。」 他笑了笑:「小时渊,执念如烛,飞蛾扑火,我们都习以为常,但对蛾子认知除了会扑火,也别忘了,它还是一只会飞的生灵。」 沈折雪其实知道自己这个毛病有点怪。 他从前对七情六慾感知力低弱,后来竟也教人为人处世,去做那传道受业的事情。 可见世事是极其的无常。 瓢泼大雨浇了下来,无情地打落了枝叶,拍碎了砂石,流出混沌的泥水。 他坐在繁密的雨水中,咸涩冲进嘴里,体温在飞速流失,视野煳花了一片。 他听见了隆隆的山石崩塌声,却已不再心惊。 其实他那时也并不是怕打雷。 心魔幻阵中沈折雪麻木不仁,却在电光割开天穹的剎那,明白当年究竟他害怕的是什么。 不是死在这荒郊野岭,亦不是浑身的伤痛。 沈折雪在等这场雨结束后幻阵的破灭,他在雨中自言自语,「喂喂喂,别下啦,孩子要给浇傻了。」 说罢他自己亦觉得好笑,抓了一把湿成缕贴在额头上的发,心道人好像总是要淋几场透心凉的大雨,才能颇有经验的说此生平。 两个小时后,雨停了,但幻阵没有消散。 沈折雪浑身湿透,像是从河里爬出来的水魅。 他难得抱怨道:「鬼要有鬼德,你这心魔阵有点水,而且水真多。」 心情变得有些糟糕,沈折雪环顾四周,也没有看见那团漆黑的小猫。 真的简陋的幻境啊。 他走近栈道的边缘,伸手扶住冷铁的栏杆。 崖底深幽不见底,他低声问:「你觉得我怕的是这些?」 冥修的修为比不上沈峰主,设置了迷障的环境,却没有真正窥探出沈折雪的心,于是想当然的根据读到的环境,设下了阵眼所在。 沈折雪心中透亮,他跨过围栏,笑道:「等不来了,只能自己出去了。」 孤山深谷,纵身一跃。 袖中符篆如纷飞的黄蝶,伴随他的下落,四散在了空中。 他急速下坠,却总是落不到底。 黄符变成了天上的星子,成北斗位,光华照亮了整片天穹。 心魔阵的阵眼大可以照本宣科,因为它永远不会改变。 这个恐惧是什么,打碎它,便能出阵。 沈折雪以为对方至少看透了他的惧怕,但可惜对方修为不行。 下落时的风将他衣服里的水甩上了半空,十几岁少年的身体在慢慢抽长。 沈折雪隐约觉得周围有些异样,本该转暗的幻境又慢慢变得明亮,仿佛他又将掉进一个新的心魔阵中。 可那些风景却是模模煳煳的,让人看不分明。 一道青光闪过,那些画面像是被一剑噼成了两半。 沈折雪心中虽有疑虑,却还是念动符文,放任意识沉入幻阵的边缘。 只是在他撞到那薄膜般都阵法边界时,忽然想起来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虽然经常淋雨,可他好像也不是每一次都是这样从头淋到尾。 有时候滂沱大雨和日出朝霞,也许只差一把伞的距离。 以及一个愿意无条件相信你的人。 沈折雪睁开眼,回到了那招魂的玉室。 红泥门和鬼气都已经消失不见,他身侧滚了个漆黑的鬼团,正是被反噬的阵主。 第100页 沈折雪用封印诀将那鬼团束缚住,发觉它竟只有一副虚弱得快要消散的鬼体,而且很快就要消亡了。 再看躺了遍地的学生,里面只清醒了一个时渊。 心魔阵想要出人命其实并不容易,沈折雪从入阵到出阵总共也就用了一个时辰不到。 他本意是想等自己出来再把他们挨个敲醒,结果徒弟倒是争气,自己先出来了。 沈折雪有沈峰主修为,再加上穿书者的身份可以有恃无恐,但是时渊不一样。 他记得连一向严肃的戒律长老都说,大比中时渊在心魔阵中哭了很久,很是让人动容。 可他最后却近乎完美地破了那个心魔镜阵,拿了这一考的魁首。 心魔涉及个人私密,留影石不会记录,故而沈折雪并不知道在那场考试里时渊经歷了什么。 一如现在他看着手臂鲜血横流的徒弟,也无法得知他看见了甚么过往恐惧的事。 时渊的手臂本就受了伤,此刻更是惨不忍睹。 他居然自己把那些伤口再度撕裂了。 这足以说明时渊没有在心魔阵中保留入阵记忆,他完完全全投射在了过往中,然后借了一个旁门左道,发现自己身处迷障,再破阵而出。 沈折雪曾在某本阵修的破阵理论书中看到过这种方法,原理就是在幻境里以灵气沖体,强行控制真实的肉身,藉由疼痛来削弱阵中的影响,直接找到作为灵气来源的阵眼。 要证明自己身处虚幻,再孤注一掷击碎这个虚幻,听起来就很不可思议。 时渊骨子里有一种疯狂。 沈折雪在浑身打颤的时渊身侧蹲下,一手虚按他的伤口,用灵力给他疗伤,另一手揽过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他拍了拍徒弟的背,轻声道:「没事了,你已经出来了,我们小时渊好厉害,你赢了心魔,比我都强。」 时渊目光涣散,身体细密地颤抖,他几次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双手死死握成拳。 沈折雪见状,食指点在他的眉心,念了一个静心诀。 「……师尊。」时渊终于能慢慢认出人。 他哆哆嗦嗦地松开右手,那五指沾满了血,掌心却还有干净的一小块,正正好好躺了一枚小小的冰霜花。 血流的太多,到底将冰霜花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沈折雪见了这一幕,心中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 「我再给你变。」沈折雪道:「想要多少都可以,回去后我给你在厌听深雨上种满。」 时渊迟缓地眨了眨眼,似乎是费了一些功夫才理解了沈折雪的话。 他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回道:「好。」 时渊借着他的力气站起,「师尊,我们去看看他们。」 除了已经破阵而出的时渊,另外四个太清宗弟子还都未能醒来,沈折雪得一个个把他们拉出来。 乔檀年纪小,也并未经歷太多血雨腥风的事,她所恐惧的乃是幼年时狠狠咬了她一口的花斑蛇,心魔阵中她掉到了一个蛇窝里,吓得实在够呛,举了剑一通乱砍,把自己砍得气空力竭,险些厥过去。 她醒来后还在大喊:「老娘不怕你们!老娘要把你们抓了做串串、泡药酒!!」 沈折雪安抚了她,听了她的描述,确定这个冥修的心魔阵是根据入阵者的修为来变化。 沈峰主这里只能重复个过去的环境还漏洞百出,而到乔檀这里,则能依靠恐惧衍生情景。 洞悉心魔,变幻莫测,这才像是心魔阵该有的威力。 再之后是水清浅,它作为剑灵又不谙世事,本身就杂念极少,只是不知如何破阵,沈折雪一拍便拍醒了。 也幸亏是水清浅在控制裴荆的身体,不然也不知裴荆会如何受这心魔磋磨。 到了谢逐春,他一把剑灵成人了,却也生出不少心魔,沈折雪叫醒他后,他整个人恍恍惚惚地哭了一场,沉默着原地自闭去了。 叫不醒的竟是那袁洗砚。 袁洗砚在宗门大比的心魔阵里就得分不高,但沈折雪想着他到底能通过测试,总不至于太难弄,谁知这人却是醒不过来。 他眉头紧锁着,神色隐忍,把双唇咬出了血色。 沈折雪收了手,看了眼滚在地上的黑球,心道难不成它还有力气搞鬼? 那鬼生前必然修冥道,心魔阵用的很不怎么样,但却身法诡谲,它一个弹跳,竟挣脱了沈折雪的束缚,落到袁洗砚身上。 沈折雪见状便要念诀去擒,却见那鬼竟是慢慢融化进了袁洗砚的身体。 剎那间袁洗砚周身乌光闪烁,沈折雪一张符篆过去,却是阻止不及。 乌光膨大数倍,将众人拢了进去。 心魔幻阵再度袭来。 沈折雪抬臂抵挡住扑面的狂风,等到风停光起,耳边率先传来了徒弟的声音:「师尊?」 居然是共享的阵法? 沈折雪睁开眼,定睛向身侧看去。 可身边哪里还有他那高高瘦瘦的徒弟的身影,只有一巴掌大的漆黑小兽正窝着前爪,低下毛绒绒的身子望他。 在那红色的双瞳中,沈折雪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搞啥呀? 饶是他也忍不住爆粗。 「师尊,你怎么变成了……」 时渊欲言又止。 忽感头顶颳起嗖嗖的小凉风,一只背羽乌黑的燕子拍着翅膀正在空中盘旋。 第101页 燕子红喙一张,口吐人言:「你是时渊?你也变成这样了?」 谢逐春走位风骚地落下来,还没习惯鸟类的站立方式,未能成功立稳,就在沈折雪身上绊了一跤。 他扑了扑翅膀,小小的豆眼看着绊倒自己的那物,纠结道:「这根人参是怎么回事,唔,灵气还挺足,长得也挺别致,吃下去肯定大补!」 沈折雪:…… 发出大补人参的声音:「是我。」 谢逐春惊了,圆润的身子一歪,从桌上「噗通」掉了下去。 「哎呀!」桌下是乔檀的一声惊唿,一只尾巴蓬松的松鼠推开砸着她的燕子,灵活地跳上了桌。 她显然听到了几人对话,捧前爪对着沈折雪贊道:「沈长老,没事!你看你都要长成人形了,是人参里最俊的一根!」 沈折雪:……哦,谢谢夸奖。 第41章 入梦 沈折雪看着眼前的三只动物,头顶上连着的一丛绿绿叶抖了抖。 叶间鲜红色的果球被震下来一颗,骨碌碌滚到他们跟前。 谢逐春:「沈长老,你掉球了。」 乔檀:「沈长老别抖,鬚鬚也要落了。」 沈折雪:…… 时渊将那红果子用前爪一拨,拢到了毛里,消失不见了。 谢逐春瞪大了豆豆眼,震惊道:「怎么做到的?」 为了配合疑惑,燕子谢逐春还歪了歪脖子。 ……不对,沈折雪窒息地想:这圆乎乎的燕子特么没有脖子! 总之谢逐春歪了歪头,用鸟类的方式表达了费解。 他似乎已经从低落中恢復了过来,重新变成了那个话唠的太清宗师兄。 小小的鸟头就要凑过去看个究竟,被沈折雪一根须子挡住。 时渊伸出了他的左前爪。 他现在是通体黑色的一只,唯有在这只前爪上有一圈淡红色的毛,像戴了个精緻的足圈,小巧好看。 那是他的储物灵镯。 乔檀见状,小短爪在自己身上一通狂摸,连尾巴都掰到前面抱着掏了一遍,也没找到她的储物灵囊的痕迹。 她纳闷道:「呀,我的东西怎么没带进来。」 沈折雪被她的动作萌的不要不要。 学生们都变成了毛茸茸,正正戳中了他的萌点。 可恨又不能莽着去撸,他深感这个心魔阵对自己的不友好。 「水清浅不知在哪里。」谢逐春四处看了看,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答应:「我在这儿。」 众人登时到处找了起来,却迟迟不见有什么活物出现。 「低头各位。」 沈折雪感到木质的桌面震了震。 不会吧…… 沈折雪又是一阵缺氧。 然而事实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水清浅清脆的声音从桌子里传来:「天道是不是看我做剑不大合适,让我重新做桌修身养性……」 「所以这是袁洗砚的心魔?」谢逐春有些崩溃,「他这是在怕什么玩意儿?」 就在此时袁洗砚出声了,「谢师兄,这不是我的心魔。」 他们循声往这书桌的高处望去,那里摆了个青瓷小碗,声音正是从碗中传来。 乔檀反应快,几步就蹬了上去,扒着那瓷碗一瞧,就见碗中正浮着一条朱红色的锦鲤,朝她轻轻吐了串泡。 「靠,他这是被蒸了?」谢逐春一惊一乍,扑棱了翅膀也飞了上去。 沈折雪躺在原地,和时渊面面相觑。 时渊小声问:「师尊,你是不是动不了?」 沈折雪四大皆空,一根老参四仰八叉,道:「徒弟,你要是在大街上看见人参撒欢地跑,你害怕不?」 他早先就试过了,这根寄体人参不是完全不能动,就是动的实在太慢,大概就是几个时辰用须子挪一米的程度。 时渊默了,道:「冒犯师尊了。」便用爪子将人参小心地拢起来,放在了背上。 沈折雪陷入了一大团软乎中,那感觉就像是被轻软的绒被从头到脚包裹起来,舒服的想要打滚。 而时渊尽管万分小心,把他放在背上时却还是疏忽了人参精也有个正反面的区别。 沈折雪面朝下栽在软毛中,除了顺应天意埋头勐吸一口,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 时渊一颤,脖子上的毛都要炸开,叠声道:「师尊,师尊!」 尴尬了。 沈折雪闷声说:「帮我……翻个面!」 总算是把师尊安置好,时渊也带着沈折雪跳到了木桌高处。 方才沈折雪被谢逐春那一嗓子吓得够呛,赶紧看了看那碗里的袁洗砚,万幸他还是好好的一条活鲤,没被蒸也没被煮。 这瓷碗显然是观赏作用,内壁还有花纹,袁洗砚一尾鲤鱼游动其间,鳞片闪着细碎的光华。 沈折雪环视他们一圈,无语凝噎。 这下可太好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土里长的、水里游的,外带一张四条腿的桌子,物种齐全,集体不做人。 深吸一口气,他道:「先别慌,我们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他靠在时渊的背上,居高临下把这里看了一圈。 可嘆幻境中的灵气时有时无,并不能外放出去探查,故而还是得靠眼睛来观察。 虽然他也很好奇自己这眼睛是怎么长的。 他们目前所在的地方是一间书房。 第102页 这书房陈设古朴素雅,黄花梨的木桌上文房四宝俱全,背后书橱一架,墙壁挂的是山水墨画。 白墙映着庭间花木的落影,还另置个小几榻,摆一素瓶,瓶中花植长的婷婷裊裊,很是雅致。 「这也是心魔阵?」谢逐春问道:「看起来有些太过平静了。」 沈折雪判断说:「这也许是那掌梦官生前的执念。」 他在团鬼融入袁洗砚前追了一道诀,那诀是有一定的逆转功法,反噬术主的功用。 现在既然他们所有人都在这里,那这心魔阵的由来只有一种可能——是掌梦官栽了。 而这个阵不同于他们之前中的招,确实显得太过安宁,不过心魔阵法本就不只有恐惧为靶这一种用法,如今看来这里倒像是个迷津。 重现过往,使阵主沉沦在旧日回忆中。 至于他们这些入阵者,因为并不是这个阵针对的对象,故而全都被投放到了一起。 为了不影响阵中平衡,他们全部以寄物化灵的形式存在,反倒成了心魔阵的旁观者。 「那我们可不可以通过这个心魔阵,看看他是怎么当上掌梦官,那招魂又是由谁主事?」谢逐春跳到了窗台上,啾啾叫了两声。 沈折雪正有此意。 索性现在出不去,即便出去了,那个暗道中的传送阵法又因为抵抗鬼力,灵气大幅波动,想必也没办法用溯游回去。 不如先暂且看看这个阵的走向。 窗台上燕子探了探头,突然勐地收紧了翅膀,急道:「有人来了,快躲起来!」 一声令下,乔檀飞快地窜上了书橱,用书匣挡住了自己。 时渊背着沈折雪钻到了小榻下。 谢逐春扇着翅膀飞向庭中枝叶茂盛的大树。 剩下袁洗砚一条鱼也离不得水,水清浅就一桌子总不能原地蹦起来,他们只得默默无声,静观其变。 小榻下积了些灰尘,时渊挑了个干净又隐蔽的地方窝了。 他也不会让沈折雪在背上吃灰,稍稍翻身将他用爪子合住,遮在了毛下。 要说他们这两个的寄体有些特别,也算是比较倒霉的那种。 书房里有桌子有锦鲤这没什么,松鼠和燕子被发现了还能当是外头误闯进来,但要是书斋中突然出现一根长得格外成熟的人参和一只尾巴上有钩子的异兽,那就太引人注目了。 沈折雪缩在时渊的毛毛里,心道徒弟这是变成了什么动物,怎么没有在书上见过。 时渊这寄体乍一看像是猫,但又和寻常的黑猫不同,最大差别的地方是尾巴和眼睛。 他尾尖生一倒钩,双瞳如两枚琉璃红珠。 沈折雪转念一想,好像红瞳物种里,还属魔族居多。 时渊的爹是魔主,时渊按理说也有魔族形态。 那这寄体难道是根据个人特质来定的? 人族会变成灵活的飞禽走兽鱼虫,而水清浅一把剑就成了本该是死物的桌子,时渊有魔族的幼崽形态就回归了本源。 那自己这人参…… 沈折雪只能解释为那万年老木的果实太强,他这假木灵根的修士生生被认出了是原生的老树。 有脚步声从庭外传来,那步子轻而快,不似成人。 果然,片刻后推门而入的是个小娃娃。 小娃约六七岁模样,头髮左右各梳两小髻,脸上还有些奶肥,白白净净很是可爱,一身缃色的长衣,腰间佩玉、佩灵珠,还挽了个小小的储物灵囊,赫然是修真世家子弟的装束。 小娃娃吭哧吭哧迈过门槛,站定后还低下头拍了拍衣摆上的灰,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沈折雪借着小榻缝隙看见这孩子坐上了桌前的木椅,那梨花木椅极高,他撑着上去连脚尖都点不到地。 书案上摊了书,小娃娃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拎着笔,好似在思考高深的大道。 可眼睛却总是往窗户那边瞧。 他半天才将书翻上一页,只草草读过,便又去望窗外烂漫的晨光。 如此消磨了半日,树影在光下走了一遭。一道倩丽身影出现在书斋外,有女子轻轻敲着书房门,温声道:「少爷,该歇息了。」 这孩子乖巧地应了声,跳下木椅,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肚子,步伐轻盈地跑了出去,腰间玉佩叮噹撞得作响。 跑过小榻时,沈折雪看清了他玉佩子上的花纹,心下不由一凛。 时渊也道:「师尊,黄玉鸾凤棣棠花,那是……」 沈折雪沉声:「是廊凤世家的家纹。」 * 周二靠在山洞潮湿的石壁上,怀里抱着缘木,眼前一簇烧的旺盛的火焰。 秦姑真将捡来的木柴一根根丢进火堆里,一旁冷文烟给自己上好了药,此刻正卧躺在洞里避风的地方,身子下垫的是秦姑真的青袍。 她们并不冷,只是想借火光给人指个方向。 秦姑真看着眼前烧的「噼啪」响的木头,双手交握,怔怔地出神。 她并不会生火,方才一股脑地扔柴,反倒将火给压灭了。 还是冷文烟手把手教会她,这才没让巡逻回来的周二看了笑话。 冷文烟的伤有些重,医修素来在修真界是要被重点保护的对象,但她一手鞭子耍的好,比寻常医修能打,甚至单挑一个符修阵修都不在话下,可再厉害,终究还是有灵力难续的短板。 第103页 医道使她只能缓慢地释放灵气,拉锯战于她而言就是死穴。 秦姑真给她包扎了伤处,浓密的长髮遮住了一道道狰狞的血口。 那药粉撒上去就被血融开,冷文烟痛的浑身哆嗦,眼底蒙了雾气,却没有落泪。 「你包扎的真好。」她吐着凉气,却是笑了笑,直白地夸奖了师妹。 秦姑真在含山时听过不少虚步太清的小话,那时她懵懂天真,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只知道这太清宗大小姐飞扬跋扈,并不好相与。 此时传说里目中无人的冷文烟合衣躺在薄薄的袍子上,双目紧闭,柳眉皱成出了深深的痕迹,竟连打坐调息都撑不住,直接睡了过去。 太清宗那里肯定出了意外,不然不会到现在都没有人来。 天空是深邃的蓝,高远广阔,周二看向秦姑真,问道:「你出身帝子降兮?」 对坐的秦姑真颔首,周二便不再说话。两人间隔着一捧明火,照亮石壁。 周二默了片刻,问:「你们那个镜君,他还好吗?」 秦姑真有些诧异,但还是答道:「镜君?我叛宗前便未见过他几面,依然深是居简出,偶有露面皆因桑掌门来访,宗内都传两人神仙道侣。」 话到一半收住,心里却浮出些冷意。 不过传闻未必可尽信。 山林间有鹧鸪啼了几声,合着夜风,听来分外凄凉,令人不禁联想到这鸟叫声的拟意。 行不得也哥哥。周二喃喃念了,之后垂目不语。 「你可识得他?」秦姑真问。 周二摇了摇头,「萍水相逢罢了。」 冷文烟被痛的醒来,只听到这一句,感觉出气氛有些微妙,岔开了话题:「你们说,他们会不会被传送到了其他地方?我哥哥说水里画阵最是隐秘,他们可能已经不在这秘境了。」 「也许。」周二接了她的话,「我天亮后再去桃林走一趟。」 冷文烟双手蜷着,苦笑道:「我这下可惨了,带队把人都带丢了,回去不得被罚……」 ——洞外鹧鸪的叫声猝然拔高! 周二拔剑起身,脚下土地隆隆作响。 他回头对两人道:「你们护持灵力,我出去看看。」 不等秦姑真在身后喊他,周二快步跑上一处高地,皎白月色如灯,不远处的秘境核心竟是异象横生。 那秘境中的桃林,居然整个向西挪了十丈有余? 第42章 鬼面 夜幕下的桃林如生双足,平地移了十丈有余。 隆隆的地动令林中蛇蚁奔散,尘土飞扬,桃花树上浅红的桃花大簇绽放,开到了极致,便是满枝纷繁,几无一叶。 桃花瓣在夜色里透出薄红,望去如烟如霞,说不出的绚烂。 周二迎风而立,手指搭在缘木剑柄上。 秦姑真飞身赶来,遥遥见崖边的周二,惊觉眼前这男人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素来半躬的嵴挺直了,肩膀舒展开,居然是别样的宽阔。 微弱的灵气拂过他脚下的砂石,盘旋、围绕、涣散。 秦姑真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看向山下黑暗中的红光桃林,喃喃道:「……那是阵法。」 鬼团曾说过:桃木镇邪,百鬼夜行。 周二凝眸,沉声道:「那阵法是镇压邪物的作用,它去的方向是重愁湖。」 秦姑真微有诧异。 她以为一个沈折雪已经够让人惊嘆,却不知这看似吊儿郎当的剑修也能一语道破其中关键。 她道:「我并未在湖底感受到鬼气,足以证明重愁湖本身就是一个传送阵……」 继而抿了抿唇,犹豫道:「但既然小秘境里的桃灵可以对它起到镇压作用,便说明这秘境和阵法本身就是一体的。」 她在半空比划了一下桃林的行走方向,「布阵人原想借力打力,用桃林反锁整个阵,可显然他没有成功,于是退而求其次,改压了湖心。」 「那你可否追溯到湖心传送的方位?」周二问。 秦姑真摇头,「不行,以整个小秘境为阵,莫说我现在,即便是灵君前来,也未必能追踪到。」 周二颔首,对她说:「我去去就回。」 话罢竟直接跳下了断崖。 秦姑真悚然,快步走到崖边,只见周二贴壁坠落,下至中途反手抽出缘木,剑锋一晃,木剑钉入山石。 紧接是一阵刺耳的锐响,周二借缘木缓了落势,再在崖壁上的凸石上起落几次,稳稳落了地,拔步向桃林跑去。 「他究竟是什么人?」秦姑真自语,亦运起灵气追赶上去。 两人刚一迈入那片光华璀璨的桃林,浑身都忽而一轻。 充盈的灵气在桃花林海中蒸腾,秦姑真闭目感知,不经道:「又是个不要命的阵修。」 周二环视四周,浓眉倏然耸起,走到一株高大的桃树前蹲下。 「你发现了什么?」秦姑真走近。 周二伸手扶在那粗糙的主干上,指下斜着一行刻字,字内暗红点点,如血穿凿。 那血刻赫然写着八字: ——含山有云,不共戴天! * 心魔阵。 人参沈折雪趴在徒弟的背上,根须尽数舒展。 不知为何,他觉得把自己埋在毛毛里,脑子转的比平时要灵光。 「那孩子是廊凤世家的子孙,我方才看书上的文玩摆设风格,是早百年的习气,其中在瓷碗中收一锦鲤,以灵气温养,是有万物慈悲,修身醒道的意思。」 第104页 边说着,沈折雪下意识顺了把时渊,却见徒弟的耳朵竟是同时一抖,像两只扑棱的蝴蝶。 沈折雪心尖尖萌的打颤,深唿吸道:「这里是至少三百年前的廊凤世家,小天劫还未降临,看那孩子的衣着,绝不是普通出身。」 忍住撸徒弟的手,又道:「他在百年后成了掌梦官,无非两种可能,他是邪流天劫下的倖存者,或是廊凤世家有遗孤流落在外。」 「这会不会与那个镜阵有关?」谢逐春问:「那镜阵不也是有廊凤家的人的魂魄。」 沈折雪否认:「镜阵里那并不算是鬼,魂魄和鬼的差别在于是否鬼气。魂魄轻灵,并不被天道认可,可以看做云、看作风,而鬼则气息浊重,属天道划分的范围。」 修真界对「天道」的概念十分笃信,广博层面上沈折雪更愿意把他解释为一种这个世界特有自然法则。 它造化出不同的种族,以独特的方式考验修士们的境界,从前是雷劫,后来是因果。 「掌梦官显然是入了鬼道,邪流不可能有这个效果。我看他的玉佩用的是纯正极品黄玉,这是正脉嫡系的象徵,那女子方才叫他『少爷』……」 他默了默,「我有个大胆的猜想。」 「不会吧?」谢逐春琢磨了一会儿,「搞什么,假的走了来真的?」 沈折雪道:「且看能否印证,如果真的如我所想,那这廊凤世家可就和邪修扯不断关系了。」 众人在书房中搜罗了小半日,于一沓记录课业完成进度的册子上得知了心魔阵中的年份。 他们果真是回到了百年前。 时年正是深冬,白昼极端,天一早擦黑,那黄衣娃娃拎着灯笼回到了书房,照旧读书写字,比白日要认真许多。 乔檀藏得位置高,见那小娃似乎正在将一书册的内容抄写到白纸上。 但她敏锐地发现那孩子选看的书在他这个年纪已经算是极为晦涩,此时抄的东西却属于极简单的认字入门,多是些朗朗上口的歌谣。 她想凑近了去看,大尾巴却不小心扫到书匣的锁扣上。 那孩子听到了动静,停了笔。 榻下的沈折雪悬起心,只希望他当是听错,不过这娃不愧是廊凤世家的后代,对生灵气息尤其敏锐,他或许察觉不到蛰伏不动的时渊,可那发出声音了的乔檀,却被他一找就找到了。 匣子挪开,乔檀缩在书架空格子里,瞪大眼和他对视。 乔檀内心:啊啊啊啊这人脸咋这么大吓老娘一跳!! 「呀,怎么会躲在这儿?」 小童将已经僵成一条木头的乔檀抱出来,摸了摸她的头,顺势蹲下身将她放到地上,还轻轻将她向前推了两步,「出去玩,书房不是能乱来的。」 乔檀窜出了书房,谢逐春落在她身边,「没事吧?」 「没事没事。」乔檀心有余悸。 松鼠送走了,这孩子的心思却也跟着飞了出去。 他这个岁数的孩子最喜欢玩闹,这样一天几个时辰的静坐书房,也逼得委实太紧。 沈折雪见他又抄了一会儿书,再去取了白日没看完的书册,新拿了澄心纸,托腮写写画画,便像真正在完成功课的样子。 两个时辰后,又有一女子来敲门,却是个温婉的妇人,小娃收拾了书上厚厚一沓的纸张,将其抱在怀里,朝外软软喊了声「娘」。 「咳,你爹在外等你。」妇人低咳,柔声道。 熄灭了烛火,盖上了夜明灯,他快步走了出去。 「跟上去。」沈折雪道。 时渊漆黑的颜色极好掩在了夜幕下,他带着沈折雪穿过庭院,在临近游廊前,听见前方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那妇人却不知去向。 「岑绮,戒骄戒躁,你如何总是如此心急?」语气无奈且带有几分训诫的意味。 那黄衣孩童便答:「爹爹,孩儿是读了含山有云的宗史,心中灿灿然,有如天光拨云,不觉快了步子。」 沈折雪牙酸,心想这么大的孩子这语气,实在教的太过。 「好嘛,你还读上宗史了,那我且考考你。」 黄衣孩童的爹问道:「枯木逢春、积霾见日两招,出自宗史中的哪位仙长之手,你读他创招机缘,有何感悟?」 黄衣孩童对答如流,「枯木逢春、积霾见日出自含山有云相仙长,载录于含山内宗人物卷三,乃是相仙长在春日将败之时,教与弟子微生,是谓天地有灵,蜉蝣一世,朝生暮死不足惧。孩儿见此,感其心怀天地,见干坤,亦怜草木。」 孩童的父亲也不评价,再让他演示了近日学的阵法,最后只是淡淡道:「你去吧,切记凡事谨言慎行,勿辱了廊凤家长子的身份。」 「是,多谢父亲教诲。」孩童彬彬一礼,待父亲离去后才跑回卧房所在,下人服侍濯洗后吹灭了灯火,似是入睡了。 屋外,乔檀还没从方才父子的对话里缓过神,她连连呜唿道:「要是我娘这样教我,我非离家叛走不可,这也太压抑了。」 沈折雪则回忆他看过的含山宗门史,「我记得相掌门没有留下这招,难道含山史传还有不同版本?」 谢逐春扑了下翅膀,道:「那不是相掌门的剑诀,那是我主子创的剑诀,含山史经由那桑岐小儿的修改,把当年那些删得都差不多了。廊凤家用的该是从前的版本,这书在当时就差不多算是孤本,后来小天劫一来,也就彻底断了版。」 第105页 他冷笑道:「含山千年风骨,一笔盪于桑三,他也不怕遭天谴。」 沈折雪听出谢逐春语气中浓浓的嘲讽,便道:「你是相辜春的剑,总该记得那些剑诀,回去后若你不介意,我能重新把它们编订成册。」 「那有何用呢。」谢逐春道:「世人谁会相信,相辜春不过是……」 他扭过头,许久才续上后话:「不过是一个无名之人罢了。」 时渊却低声道:「剑诀还在,有一人知道,便不算是无名。」 谢逐春默然不语,乔檀察言观色,「那个微生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他?」 这下谢逐春可突然活了,他出离愤怒,恨恨道:「那不过是个肖想恩师的混蛋罢了!」 时渊耳朵勐地一抖,随即却是向两侧一抿,平成了个飞机耳。 就在此时,那已然灭了灯的卧房内忽然传出一阵灵波。 躲在草丛中的动物们同时屏息。 灵波如砂砾投水,只能激起小小的涟漪。 「那是阵。」沈折雪暗道:「内敛于身的阵,这孩子真是……」 小娃推开了门,手里是一个屏蔽探查的阵法。 他悄悄熘过了游廊,垫着步子走过了书房,穿过一扇小门,迈出了廊凤深深的宅院。 沈折雪等人紧随其后。 小童蹦蹦跶跶穿过三条街,翻墙进了一处荒宅。 时渊刚越上墙头,便见那孩子站在院中,面朝荒宅的正堂大门,手里阵圈红光闪烁。 孩童默念咒文,正堂大门内灵波涌动,他弯了眉眼,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身影却消失在了他入门的剎那。 「那是传送!」沈折雪喊道,「传送灵力有余,时渊,可有凝阵法器?」 「有。」时渊前足一抬,凭空一只圆环出现,带钩的尾巴一甩,将那圆环打入阵门。 原本在逐渐消散的阵门一颤,重新变得凝实起来。 盏茶后,沈折雪一行走入了传送阵。 这阵显然是由小童自己所创,传送时间还挺长,但他这个年纪就能画出这种阵法,可以算是天赋奇才。 传送的出口是在一座山中。 沈折雪默默想:山里好啊,人参多,随便一埋就泯然众「参」矣。 小童的踪迹并不难找。 离阵出口不远处正有一间茅屋,搭的十分潦草,摇摇欲坠,好似风吹过就会随时坍塌,却多此一举般在茅屋后用木篱笆辟出个院子,院里种了些花花草草,还垒了个鸡窝,窝里养着几只瘦弱的小黄鸡。 时渊悄无声息的靠近,那黄衣孩童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阿团阿团,今天我们来学这个,跟我念——」 时渊爬上了茅屋附近的一棵歪脖子树,谢逐春落在树枝上,乔檀边爬边往屋里瞧。 窗台下是张木板床,黄衣孩童盘腿坐在榻上,很没有白日的端庄。 他对面还坐了一人,与他一般年纪,正低头看向对方手上的文稿。 月出云后,洒下清凌凌如霜般的光华。 黄衣孩童惊喜地叫了一声,趴到窗边大喊道:「阿团你看,又是满月!月亮好大,好亮!」 「今天学的也有讲月亮。」黄衣孩童挥舞着手里的纸,撒欢似得念道:「一山风烟雨,二水花影稀,三轮明月夜,何处不相依?*」 另一个孩子也学他的动作抬头,月光一洒,正照出他的脸。 正在上树的乔檀看清了那孩子的样貌,吓得腿一软,从险些栽了下去。 坑洼不平,阴阳双分。 ——那是一张鬼面。 --------------------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李德裕《鸳鸯篇》,胡乱改写,水平辣鸡。 第43章 旧事 乔檀从灌木丛里探出头,月色清凌,照出窗边两个容貌迥异的孩童。 黄衣小童玲珑可爱,大眼水灵灵,脸颊粉嫩还有两团奶肥,像是画中仙庭的童子。 他身侧的孩子则生得一张鬼面,自额头到脖颈上沿皆是坑洼如烧伤的痕迹,黑黝黝的眼睛隐在刘海下,望去十分可怖。 「这月亮好像凉糕哇。」名作岑绮的黄衣小童伸出藕节似得手臂,短短圆圆的手指去抓那悬在天边的月亮。 一张鬼面的阿团歪了歪头,轻声问道:「凉糕?」 岑绮狡猾地眨了眨眼,从袖中摸出一物,正是一碗淋了红糖的水凉糕。 一个小型的寒阵被绘在素白的碗壁上,护着凉糕能保持刚做好时的最佳口感。 他用小匙挖了起一勺,递到阿团嘴边,「来,尝尝月亮的味道。」 阿团张口衔住,抿了抿唇,凉丝丝的甜味在唇齿间绽开,好吃得他忍不住眯眼。 岑绮将碗勺递到阿团手里,从袖中摸出一支白玉短笛,迎月吹奏。 山涛如浪,翠色的青竹在月色下摇晃。 两位小童吃罢了凉糕,再习了一会儿字,便挤在那张小榻上相拥而眠。 沈折雪一行人后撤几里,聚在一处草坪上。 几只毛茸茸的小动物挤在一起,沈折雪一根老参靠在时渊腰侧。 地上的草有他半个身子高,以至于头上那丛绿叶和红果格外醒目,总让他觉得这些孩子会把他当逗猫棒来拨一拨。 其中以时渊最甚。 头顶的绿叶在徒弟的唿吸下轻轻摇曳,沈折雪道:「显而易见了,岑绮虽在廊凤世家里讳莫如深,联繫种种迹象,他才是镜阵中那个真正和山鬼私奔的嫡子。」 第106页 谢逐春一只乌燕站得挺直,道:「这个招魂法阵和岑绮扯上关系,我看未必就是巧合,都是这种诡异的法术,保不定幕后是一波邪修作乱。」 这也是沈折雪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上次镜阵是为了沖帝子降兮的大阵,那么这次又是为了针对哪个本不该撼动的关键? 「多嘴一句,那个袁道友……」乔檀欲言又止,「我觉得他好像有些奇怪。」 「怎么?」沈折雪问道。 他教过袁洗砚一个月的课,印象里这孩子内敛稳重,有些孤独。 太清宗的文课是流水作业,他对袁洗砚的性情了解的浅淡,大多是从他师尊玄栖子那里听来。 乔檀眉头微皱,「我总觉得他在刻意模仿着谁。」 这说法委实有些古怪,谢逐春问道:「何以见得?」 「我也说不准,起初他孤冷不近人情,我找他想要切磋剑术,他也冷冰冰的不搭理我。」 乔檀皱眉回忆道:「偶然一次我在辨然峰山腰见他捡到了冷师兄的雪兔子,很是爱护的模样,我便心有改观,只当他不善与人交际,后来兔子被裴师兄领走,他们两人时有往来。」 这件事沈折雪听说过,但当时裴荆苦于找寻天碧瓦上霜,后来就并不常在书院这边走动。 「那时候我便觉得他愈发和裴师兄相似,动作、神情、语气,好几次我还险些认错。」乔檀道。 谢逐春也想去什么般,道:「大比时他便以剑入道,剑修剑心一体,我看他却视手中剑如废铁,后来则来了个大转化,只是瞒得过太清的人,却瞒不过剑灵。」 难怪谢逐春待人嘻嘻哈哈没个正行,谁都能处到一起去,唯独对袁洗砚避而远之。 乔檀看向时渊道:「时哥哥,你可注意到?他后来在辨然峰书院只坐你附近,书院里的人猜他慕强,就更不自讨没趣,可是那时他应当是在看着你,我师尊还曾说你们交去的文稿乃是神交。」 时渊就想起那时他有意找自己送伞,只是那时他就心有疑虑,但未能想透。 如今这么一讲,倒是明白当时那股子违和感究竟出于何处。 沈折雪心中惴惴,想来袁洗砚在秘境中性情大变的方向,又与谢逐春十分相似。 这个孩子这般做法,到底是什么意思? 且那掌梦官融入他身体中,用的乃是幽鬼寄体的法子,寻常人做不得,唯有血缘亲近之人才能做到,这也是四方界盛传的长辈託梦或附身的缘由。 东面的山头后隐隐亮起薄光。 岑绮醒的早,在茅屋后的溪水里净了面,回身走到窗前,见阿团已然坐起了身,正将下巴垫在窗棂上呆呆将他望着。 岑绮露出一口白牙,踮起脚来,伸手在阿团头髮上摸了摸,道:「我走啦,过两天再给你带书过来。」 黄衣小童寻到设有传送阵的古树,手中施术,如一只翩跹的黄蝴蝶消失在了阵门后。 沈折雪见这一幕,用根须贴在古木上,「我们先留在这里,这个阿团来路不明,心魔阵中时间流速可控,我们找找灵根元素,借一些灵力控制。」 森林极易动物潜藏,四人蹲在阿团屋外观察了两日,只觉这鬼面孩子生活平淡,却也极为有序。 早起打猎採摘,自给自足后,再偷偷蒙着脸,用灵草和猎物与上山的樵夫交换些银钱。 少有不忙的时候,便在小院里边照顾花草鸡崽儿,边大声朗读岑绮给他抄的书稿。 他并不聪明,背诵一篇文章总是磕磕巴巴,记了后面忘前面,简单的入门仙法也用不好,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有些狼狈。 可这阿团实有几分过人的性子,一遍不行就再来一遍,百遍不行就再来百遍。 他有大把的时间挥霍,却又拼尽全力,像是要握住一捧流水,尽管最终会消散手中,还是反反覆覆不肯停止。 他会在夜里早早吹灯,趴在窗台上,等那黄蝴蝶突兀地出现。 但这次岑绮没有依约,过两天再来。 阿团着急,可他不能下山,一张鬼脸的他根本不能走出这片山林。 他开始尝试学吹岑绮留下的玉笛,从嘲哳不堪入耳,到渐有了几分曲调。 白玉笛一响便是半夜。 终于有一天,法阵开启,岑绮一身缟素,双目空茫的回来了。 他看见匆忙跑来的阿团,木讷的神情有了一丝波动,眼圈迅速地变红,腿一软就要扑跪下来。 阿团及时搀住他,心中着急,嘴上居然结巴了,「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囫囵话。 沈折雪见状,想:难怪他读书多用诵读,读到嗓音沙哑喉咙冒烟也不停下,怕是发蒙太晚,在遇上岑绮前还不能流利的说上一句话。 岑绮扒着阿团,浑身颤抖,起初是低声的呜咽,到后来变成了放声大哭。 山间的鸟雀被惊得飞起,阿团手足无措,只能笨拙地拍着他的背。 廊凤家的主母在产下幼子后元气大伤,半月前大病一场,才好转些许,又要操劳于家中诸多事宜,竟是一夜间猝然离世了。 岑绮没了娘,一身孝服忍到此地,才敢这般放肆地哭出来。 他整个倒在阿团怀里,哭的倒气不止,揪着阿团的衣服声声质问起廊凤家的不公。 廊凤家的主母是个凡人。 第107页 修真者与凡女相爱,本已是逆天而行,相较于修者有漫长的岁月,凡人纵使是用无数灵丹妙药供养,也到底不能比较灵气滋体。 何况廊凤家主不比寻常支脉子弟,他的正妻更是要受各方瞩目,不敢有丝毫松懈。 然而终她一生,修真界勉强认可了她作为家主的妻子,却仍有不少人为廊凤家主没有道侣而抱憾。 这等成见却并非因她寿命有限,只因她是个凡俗的女子。 「荒唐。」 藏在阴影里的沈折雪听罢便觉得可厌。 不论在哪个地方,人言总是可畏,大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乔檀咬牙道:「我娘便也是这般,那混帐东西看不上她的出身,若非北山书院……从前下修界便是凡间,如今因果变化,还把上修界的那套带了下来,真是不要脸。」 岑绮在阿团怀里哭得近乎昏厥。 廊凤家并不是允许放肆宣洩感情的地方,只有在这里他才不必假装坚强成熟。 等到岑绮哭到力竭,还没有他高的阿团就艰难地抱着他回到小茅屋里,给他盖上了白日里晒好的棉被。 岑绮眼角带泪,抓着他的手,说:「阿团,要是那天你不救我就好了,我要是死在山里,便好了。」 趴在时渊背上的沈折雪感受到蓬松毛下一瞬的僵硬。 沈折雪费力地用头顶的叶子去够时渊的头顶,叶片轻轻扫过,像是一个柔软的抚摸。 「不。」屋内,阿团抓着他的手,惶恐道:「没有你,就没有岑团。」 「不要死。」阿团也哭了出来,「我害怕,我好害怕。」 他埋头缩在岑绮身边,那些背得滚瓜烂熟的话此刻一句也想不起来,他只会重复道:「别死,不要死。」 岑绮紧紧抱着他,张口在他肩上咬了一口,阿团吃痛,却突然奇蹟般流畅地说了一整段。 他道:「小绮,你娘希望你好的,家里人都希望你好呀,我也、我也希望你好。」 「他们只是希望我当家主。」岑绮双目泛红,「我不想当!」 阿团叠声应他,「好,好,阿绮,不当了,我们不当了。」 岑绮用力地点头。 两个孩子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次日天亮,岑绮与阿团告别,烂漫天真的孩子仿佛一夜间长大。 他拉着阿团的手,说:「我可能不能再经常来看你了,但我们约好,满月那天我便过来,你要记得等我,你好好在这里学道读书,以后我再学了去鬼气和易容的法子,就带你下山。」 阿团似乎还有些迷惑,「阿绮还是要回去嘛?」 岑绮便苦笑起来,昨夜不过任性而为,事实上他远没有到可以独自离开的地步,至少现在不行。 他天生里在被教导着要承担廊凤家的责任,尽管再不愿意,却也不得不做。 人要是只能为自己而活,也许轻松许多,但那谈何容易。 「是啊。」他脸颊上尚带泪痕,「我总是要回去,小弟才在襁褓,若是旁支作乱,总是于家族不利,也不是阿娘愿意看到的局面。绫罗绸缎、道法仙书是他们给的,我还完了,也许就能走了。」 阿团似懂非懂,将一个纸人放在岑绮手心,「给你。」 那纸人沾了他的鬼气,跳起来鞠了个躬,蹦了几蹦,十分讨喜的模样。 岑绮收好它,道:「阿团,回见。」 阵门打开,岑绮的身影又消失不见,阿团独自站在原地许久,落了许多的泪。 末了他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回去取了斧子上山去砍过冬的柴火。 沈折雪看到此处,让时渊将他放下,头顶的叶子吸纳着山间草木的灵华,亮起青光。 他默念口诀,调快了心魔阵中的时间流速。 矮矮个子的孩童在瞬息间长高,褪去了奶肥,消去了稚嫩,连着从前的眼泪和悲痛,一併投掷在时光的长河中。 山林数十年不变,茅屋却已成了间亮堂的山野独院。 岑绮长身玉立,腰间是更为奢华的黄玉鸾凤棣棠佩,他长成了风度翩翩的青年,眉目间满是儒雅温润。 沈折雪在剎那间,想到了那个曾被钉在城头的少年。 他们是亲兄弟,自然是有相似之处。 岑绮穿过法阵,满月高悬,阿团坐在竹枝上,身着黑衣黑袍,手里却是一支莹润的白玉笛。 他已习得了稳固长久的易容诀,也能压住身上的鬼气,还去过一些遥远的地方,见了见大千世界,再不是小结巴,或那个懵懂无知的鬼孩子。 但走的再远,他总是不忘归来,守那满月的约定。 笛声清亮悦耳,如书上所写,这笛声给风雨中迷路的樵夫引过路,寻到过走失的孩童。 久而久之,住在山脚下村落里的人给他起了个诨称—— 山鬼。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第44章 有悔 岑绮抬头仰望坐在竹梢上的山鬼,手指交翻间,一道流光直冲天穹。 绚丽的烟火在高空绽放,照亮了半壁山峦。 岑团收起玉笛,纵身跳了下来,落地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轻的像是片影子。 他的冥道已有大成,操鬼弄魂不在话下,着一身古朴黑袍,长发随意束起,用过易容诀的脸平平无奇,眼底却藏着万千光彩,比天边的烟花还要缤纷。 第108页 「你来了。」 他张臂上前揽住岑绮,两位身段纤长的青年在潇潇竹林前安静地相拥。 山音唿啸,沈折雪看了眼天色,道:「要下雨了。」 豆大的雨珠转眼坠落下来。 时渊背着师尊躲到了岑团家的屋檐下,乔檀和谢逐春抖着身上的雨珠,时渊也摇起了脑袋,沈折雪头顶叶子再度发光,给他们把毛毛蒸干。 回到屋里的两位青年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仿佛那古木上的法阵有回溯时光的神通,他们还是从前抵足而眠的孩童。 岑绮爱粘着黑衣的山鬼,去哪里都要跟着,阿团在厨房做饭也要凑过去,说是帮打下手。 可嘆廊凤准家主会一手精美绝伦的阵法,在厨艺上却笨手笨脚,尽是在添乱,总把自己烧得灰头土脸。 阿团就给他擦了擦被浓烟燻黑了的面皮,乌色的布料下露出一双清亮的眼。 淡绯色染上了脸颊。 岑绮退开一步,低声道:「好热啊,我去外面吹吹风。」便快步跑出了出去。 「啧啧啧。」谢逐春没眼看,「好一对竹马竹马。」 乔檀也跟着「啧啧啧」了三声,用尾巴扫了扫时渊,「时哥哥,素材来了,下回整个竹马的本子成不?」 「话本子?」沈折雪看向徒弟,问道:「时渊?」 时渊耳朵立起,一双似猫的红瞳竖成一线。 乔檀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谢逐春赶紧上来圆场道:「沈长老哇,你这徒弟可了不得,就是没入仙道,那也是未来江湖修真界的一位大文手大家!」 「是啊是啊。」乔檀点头如捣蒜,「我师尊也喜欢看的,就是不知笔者何人,还让师叔去帮忙找找人催稿。」 「……是吗?」沈折雪头顶红果摇摇晃晃,原来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徒弟的技能居然越点越多了。 时渊埋头,觉得脸上的火辣辣地烫。 他原本写那些无非是想多赚灵石,留与日后再做打算。 虽说红镯里的东西拿出来各个奇珍,却也不便随意拿出去典押,而平常太清宗的任务他不能接的太频繁,更不会轻易离山。 唯有另闢蹊径。 毕竟日后用钱的地方也多,他本意先赚着起步的灵石,再与春祁的人合作,盘个铺子下来经营几年再转手他人。 谁知他写的东西倒是颇多人追看,稿子越卖越好,春祁书行的竟先找上了他。 于是便签了供稿的契约,他写那些话本子速度也快,每天挤着时间写,还能配插画儿。 要是让沈折雪知晓,又不知要惊得如何样子。 屋里的青年相对而坐,岑绮正说到家里有旁支的阿姊出嫁,十里红妆好不热闹,嘴里还哼了两句桃夭的调子。 阿团筷子一顿,末了笑道:「绮儿的妻也必然是好女子。」 沈折雪扶额,这一段他本无意跳过,七情六慾、爱恨情仇皆纳为「情」,心魔阵里的关键转折必然与情有关。 只是带着一群学生在这里听人家墙角,他心态也有些崩。 「我不会娶妻。」那头岑绮笑了笑,眉眼温润如玉,他夹着一筷子笋丝,「不过如果和阿团在一起,我娶你,再养个孩子,我就很乐意。」 阿团愣了一愣,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你……」 岑绮笑了笑,目光忽然望向窗外,突兀地说道:「嘘,阿团,你别怕。」 林中飞鸟高高腾起。 「有人来了!」 沈折雪头顶叶片和红果透着光,拢出一个轻薄的屏障,好在森林里妖物灵草不少,各有各的防范,来人也不会在意他们这些小东西。 数十位身着黄衫的修士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时渊趴在树枝上,用浓密的叶子遮住身体。 乔檀费解:「他们这是怎么找来的?」 时渊道:「烟花,是他放的烟火。」 「难道他……」 沈折雪拨开树叶,「静观其变。」 领头的黄衫来者腰间坠淬灵黄玉的家纹玉佩,正是廊凤世家的现任家主,其修为深不可测,身后跟着的乃是几位族叔与司掌家规训诫的长老。 岑绮牵着阿团推门走了出来。 不等来人发话,他率先撩起衣摆,双膝跪了下去。 「这是要棒打鸳鸯了?」乔檀两爪紧紧揪住一条树枝,「这岑绮不会要整什么杀人证道的事情吧。」 显然小丫头苦情话本没少看,沈折雪倒没觉得会有这般兇险。 岑绮先发制人,高声道:「家主、各位前辈,邪流灵智一事晚辈已知晓,阿团并非是邪胎所化,若是不信,诸位可上前一验。」 岑团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孩子,他在黄衫修士与岑绮间看了个来回,走到岑绮身侧,亦掀起长袍跪落在地。 岑绮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这一举动,苦涩酸软诸多情绪涌上眼底,哑声问道:「是我引他们来的,你不怪我瞒你?」 阿团摇了摇头,「无事。」他说话仍是言简意赅,又道:「皆可。」 ——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岑绮坚定地朝他点了头,定了定神。 对面的训诫长老上前斥道:「荒唐!岑绮,你乃是下一任家主,邪流祸胎向来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你让我们来看,可此人分明天生鬼胎!此等异物最易招邪流觊觎,一时不显,不代表永远不显。」 第109页 岑绮丝毫不乱,道:「长老,我本无意下任家主,廊凤家高位素来能者居之,同代不乏佼佼,况且我心有所属,您威逼我迎娶青峡家女,她亦有心上人,如此行事不正有违廊凤家风?」 黄衣的孩童已长成了儒雅的公子,可这孩子从来就没有那么顺服。 那长老气的不轻,竟口不择言:「你们皆为男子!他行鬼道,你们道侣都结不成,修什么道,成什么仙?!」 这番话好不冠冕堂皇,沈折雪听了火气也上来了,叶片啪啪拍着树干,「就这还成仙,无情道的都上不去,合着道侣工具人实锤了?」 时渊安抚似得蹭了蹭他,沈折雪揉了一把他的毛,怒气沖沖道:「徒弟,你爱找谁找谁,男的女的修者凡人都无所谓,自己的情爱自己负责,师尊我不拦着。 岑绮合袖敛礼,恭敬道:「长老,世道移转,修者一生非只一事,凡人一生蜉蝣天地,亦做该做之事,行该为之道,我自问从未辜负廊凤世家!」顿了顿,「如今最该担忧的仍是邪流祸胎。」 「对,祸胎!」长老怒斥,「你空口无凭,怎能保证他不为祸人间?」 阿团张口欲辩,岑绮拦住他,「没错,空口无凭,但我可以保证。」 他手腕一翻,双手伏地,恢弘的灵气从地面涌出,红光灿灿如阳,万千草木摇摆应和。 岑绮道:「昔日相辜春前辈研有一法,凡疑似邪流祸胎者,旁人皆可以身为封,是为『魂锁』。」 他一把拉起岑团的手,「晚辈愿以魂锁之法,消邪胎隐患,愿诸位成全!」 「……魂锁。」沈折雪看向谢逐春,「这东西真的存在?还是你家剑主捣鼓出来的?」 谢逐春不知为何一脸生无可恋,皮笑肉不笑道:「他吃饱了没事做,就喜欢搞这些东西。」 虽然谢逐春轻描淡写,但沈折雪却知道,魂锁的运行原理近乎改命,后世留下的信息太少,且不知针对何处。 如今却是有了答案。 ——是邪胎。 百年后修真界对邪胎知之甚少,沈折雪是极少数接触到邪胎的人,可为何廊凤世家对邪胎好似也非常熟悉,且并不惊讶于魂锁秘法重现于世? 岑绮这一连串下来,可谓是滴水不漏。 良久后对峙之势不减,死一般的沉默在彼此间蔓延。 「……罢了。」许久后,默然已久的廊凤家主发了话。 他似是早已知晓了这个结局,道:「你若一意孤行,那从此以后你便是他的魂锁,再不是我廊凤家的人。」 「父亲。」岑绮叩拜下去,「谢父亲成全。」 廊凤家主扭头,不再理会他,转身拂袖而去。 魂锁已成,廊凤家的人几乎是来了个寂寞,见家主表态,再一想好似也没有可以再多言的地方,有一二欲意再劝,却也都是无果。 他们检查了魂锁,收走了岑绮的黄玉,便也都摇着头离去了。 岑绮和阿团先后站起。 阿团垂头想了片刻,双手成爪,在岑绮脸上用力搓揉起来。 「……哭了啊。」岑绮满手是冷汗,此刻才显出几分后怕,浑然不像是才刚一通操作勐如虎的镇静模样。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坏?」他也不客气地捏着阿团脸颊。 魂锁的灵力将岑团的易容诀散去了大半,在那怪诞诡异的面容上,是一双清澈的眼睛,他低声道:「不会,我知你,不生疑。」 皓月当空,岑绮长长唿出一口气,似是放下了无数的重担,他笑道:「被逐出家族后,以后就不能姓这个了,那我们姓袁好不好?」 「袁?」阿团问。 后者笑答:「我头回见你,就觉得你一个鬼糰子,圆滚滚的,十分可爱。」 阿团红了脸,「我们以后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 改名叫袁团的山鬼低声问:「那……我昨日看西界星河落月极为壮观,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二人眼底伤怀,却都相视而笑。 沈折雪靠在树干上,默了片刻,「我要拨时了。」 此时静观已久的谢逐春却突然发问:「沈长老,他这样做是否正确?」 「什么?」 」抛下所有责任,就这样远走高飞?」 莹莹青光点亮,沈折雪想了想,道:「这是他们的选择,我们又如何评定对错。」 他调拨心魔阵的流速,「也许,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责任,没有谁比谁重要,只看他怎样选。」 「选了或许又会后悔。」谢逐春追问。 「后悔又怎样?」沈折雪找到那个时间点,答他:「后悔、觉得不值当,那又能如何,从来没有甚么最好的选择,只有……」 时光旋涡搅碎了他的声音,乔檀高声问:「我们要去哪里?」 沈折雪答道:「平清三十三年。」 * 周二和秦姑真回到山洞,冷文烟已然坐了起来,问道:「有何发现?」 秦姑真嘆,「那桃灵是个封魔阵,只是力有不逮,如今已起不到封印作用。」 冷文烟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宗门那边……」 太清宗这么久都没能进来支援,或许这个小秘境已经自行关闭,再不允许旁人进入,那么相对的,他们要出去也是希望渺茫。 「大不了就跳那个湖。」冷文烟咬牙。 第110页 周二却忽然道:「你是冷文疏的妹妹,可是亲兄妹?」 冷文烟点头,周二蹲下来,抽出缘木剑,平举在眼前,「你可信我?」 「你要干什么?」秦姑真见他举兵器,厉声质问。 「血脉寻音。」周二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你们帝子降兮做的水镜以灵力驱使,但灵力又受制于法则,只是灵力来源于灵根,又流通于血脉,以血为媒,或许能瞒过法则,联繫上他外面的兄长。」 「这是什么法子……」 「这是当年两个神神叨叨的人教我的东西,不保证有用。」他看向冷文烟,「应当不会有性命危险,但毕竟要放血,你若不愿,我们再寻他法。」 「你自己怎么不用?」秦姑真仓皇出口,话罢自己却先是一愣。 只听周二说:「我已无亲缘在世。」 「好。」冷文烟道:「你来。」 她抬头对秦姑真说:「姑真,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于是周二用缘木剑划开她的手掌,沾着血在地上画起了符印。 这般不借灵力实地画符的土方法已经太过少见,秦姑真瞪大了眼,几度想要说些什么,却都没能说出来。 符阵越画越大,冷文烟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周二将水镜放在符阵中,轻声道了一句:「好丫头。」 再一抬臂,竟是豁然用力,将水镜打碎! 飞散的碎片散落于血红的符文中,秦姑真手中灵力涌起,正要阻止眼前这人疯狂的举动,却听一声虚弱却焦急的喘息从满地碎片里传来。 那是冷文疏的声音。 「文烟!」 冷文烟经不住红了眼眶,喃喃道:「兄长……」又飞快说着,「我们出不去,沈长老他们被湖泊传送不见了。」 「冷静,文烟,我们很快来接你。」 冷文疏的声音支离破碎,他竟似是赶路,那些回应里都是被风割破的啸响。 「兄长,他们在哪里?!」冷文烟急切问道。 * 秘境外。 冷文疏被严远寒剑气裹挟,飞于半空,足下是千万灯火,远处是一片巍峨高山。 山道一路向上直冲云天,巨大的宗门匾上,正刻的是—— 含山有云。 他们在含山。 冷文疏没有出声,心中默答道:他们在含山大阵下。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折雪:徒弟是个大大,真是意外发现… 第45章 桑岐 冷文疏站在含山高耸入云的天阶入口,夜风吹打他的额发。 严远寒的灵气短暂的压制住了醉梦姮娥的毒,他的躯壳冷的不似活物,面无人色,唇上却泛着妖异的红。 他双手各托一个灵阵,右手联通着冷文烟,左手则追踪着沈折雪。 沈折雪的失踪足以令修真界再起波澜。 可这一次,太清宗不再如从前那般行事,通报三宗合力找寻。 他们选择隐下此事,仅在宗内动用秘法定位。 而沈折雪的体质在邪流异化下,已超脱于寻常修者,要找他的方向必然需要藉助阵修之力。 冷文疏曾一手与冷三秋合出了追踪秘阵,却不会轻易启动。 逆天之法代价颇大,冷三秋的主张向来是等沈折雪自己暴露出来。 冷文疏单手捂着嘴,呕出一口红。 追踪沈折雪的秘法与冷文疏性命相连,若非万不得已,冷宗主也不会有意去耗冷文疏的性命。 「他在下面?」冷三秋按住冷文疏的后心。 他心知自己这个孩子是百年来不出世的阵法奇才,又天生异骨,堪比曾经廊凤世家的那位长子,可惜底子太过孱弱,终是不得大用。 「咳……是,但方位不明。」 冷文疏缓过口气,望向他位高权重的父亲,「假若这是他的阴谋,依然、依然不能杀……」 「我自有打算。」冷三秋撤了手。 巍峨宗门前,一身赤色华服的含山掌门领了随从,笑吟吟道:「太清道友远道而来,桑某有失远迎,不如先到里面喝一杯热茶。」 冷三秋道:「桑宗主好生淡然,桃灵秘境中出来的含山弟子可还安好?」 桑岐让开了道,把太清宗众人迎入正殿,「不过是秘境内的变数,冷宗主为何如此紧张。」 与太清宗的大气朴素不同,含山近年喜奢,大殿内灵光如灯,熠熠生辉,放眼望去不知摆了多少奇珍神品。 珍品灵器虽奢靡璀璨,却也透着冷气,大殿里珠光宝气,浸着丝丝寒凉。 可纵使疏离华美,仍是不敌席上一位正饮着茶的乌衣人。 「内子阿镜,我正请了他来,想要去找那几个孩子。」 桑岐亲昵地喊道:「阿镜,你可有了线索?」 君如镜的视线从杯中茶叶上抬起,落向桑岐,淡薄一片的眼睛浮起几分笑意。 「是,我会将他们带回来。」 「所以并不是大事,冷宗主可太紧张了。」桑岐拍拍手,正有绛色长衣的侍从捧了仙果佳酿上来,逐一为入席的太清宗道友们斟酒。 「原是桑掌门有办法。」冷三秋从善如流,举盏道:「劳烦镜君司命走这一趟,小女也在秘境中未归,冷某总是不甚放心。」 「啊!」 正为严远寒倒酒的少年失手将酒杯打翻在桌,少年面露惶恐,急忙跪下来道:「仙君,是奴之过……」 第111页 严远寒挥了挥手示意无妨,桑岐斥道:「还不滚下去!」 那仙奴深深埋头,退了出去。 桑岐莞尔,「严道友,莫要介意,按丑奴是我的剑侍,平日里便笨手笨脚,不怎么灵光。」 严远寒回杯,「无事,只是镜君何时动身?」 「不急,阿镜自有天时。何况眼下还有大事在眼前,不知贵宗的那位沈长老——」 他温和地笑起来,顿了顿,復道:「可还安好?」 * 心魔阵。 沈折雪拨动阵内时间,正落在平清三十三年。 他们的视角乃是跟随袁绮展开,周遭景象一变,所见是袁绮崩溃地跪在一道紫色灵屏前,阿团用力揽着他,不让他一时冲动就做了傻事。 距离小天劫过去已有三个时辰。 帝子降兮封锁了整个南界,他们搭起一道千里光屏,光屏外跪了成千上万听闻噩耗赶来的凡人、修士、各族生灵。 场面极为混乱。 谢逐春将乔檀乘在背上高高飞起,时渊带着沈折雪寻到袁绮的位置,却见他已悲痛过度导致昏厥,让阿团背着离开了。 阿团习惯住在山野,城外也没有客栈供他们居住,于是袁团在附近的山间寻到一个山洞,铺好草垫,餵了阿绮几口水。 他们发了疯一样赶来,水壶很快就空了。 他轻轻将绮儿的眼泪抹去,转头似乎是要去山外找溪水河流。 阿团走路没有声音,他悄无声息地匆匆离去。 半个时辰后,归来的却是一串窸窣的靴底踩过草叶的声响。 「是他!」沈折雪暗唿。 曳地的黑衣上洒满星辰图纹。 时渊趴在草丛里,尾巴紧紧缠着身上的沈折雪。 他气息紧绷,显然作为魔族时,对危险的气息更为敏锐。 来的是镜君司命。 那是平清三十三年的君如镜。 修真者容貌百年不变,何况是他这个长相,君如镜还是贯穿的一身黑衣,长发垂落,一双琉璃般清的眼睛,端庄近乎神明。 他走进山洞,看向横躺着的袁绮,施术将他唤醒。他手法显然极烈,袁绮痛的睁开了眼,沙哑着「呃」了一声,挣扎着坐起来看向眼前的修者。 「你可是岑绮?」 君如镜嗓音清冷,手中是半截玉笛。 那是阿团从不离身的白玉短笛。 君如镜道:「此笛主人被邪修劫走,我依气息寻到了你,你可是……廊凤世家的人?」 「什么?!」袁绮一时眼前发黑,勉强令自己站起。 「节哀顺变。」君如镜亮出一块红牌,轻声道:「以及,与你同行的鬼修似乎根骨有异,你可要随我回含山?我乃含山掌门道侣,他们正查邪宗之事,此天劫或亦与他们有关。」 袁绮扶住山壁,接二连三的噩耗让他几乎难以为继。 他半天才出一字。 「好。」 洞外,乔檀看着两人背影,诧异道:「他怎么就和他走了?!」 沈折雪道:「时渊,去那山洞里看看。」 黝黑的山洞里,沈折雪抬头望向方才袁绮扶过的山壁,道:「把那块石头凿下来。」 锁魂术足以完全封改一人的根骨,那镜君在说谎。 谢逐春一翅膀过去,山壁上的一块小碎石脱落下来,沈折雪用须子卷了,「是留音阵,时渊,我们——」 他一句未完,头顶绿叶忽而一颤,「小心!」 水刃横切而来。 沈折雪一棵老参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他根须一卷扫开时渊,自己矮身伏地,紧接着头顶一凉。 几片绿叶正翩然落在地上,红果咕噜噜滚开。 「参妖?」洞门前现出一道逆光身影。 不是君如镜去而復返,来人竟是含山掌门桑岐。 桑岐笑眯了眼,「你们这些小妖怪,实在是太顽皮了,听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么。」 时渊将那附了留音阵的山石收入红镯中,他长尾立起,前伏身躯,喉咙中传出阵阵低吼。 「一、二、三、四……」 桑岐一个个数过来,「还有小魔崽啊,怎么搞得,你们也不能生出什么后代罢,因为贪玩枉送了性命,运气委实差了。」 谢逐春低声问道:「沈长老,这不是心魔阵嘛,除了入阵的,他又怎么会注意到我们?」 心魔阵除心魔所有者,其他人本不会看见入阵人,这是基本的常识。 沈折雪运起灵气,道:「那这就是超纲题了,只能说明这个阵里,此人乃是设阵的阵主啊。」 心魔阵终究是阵法,投入的虚像就是阵主,一般情况下阵主并不会冒险入阵,但假若本身心魔幻化的背景里就有他,他便相当于找到了个替身,代他在心魔阵中行事。 这种事情发生的机率微乎其微,没想到今日让他们碰上。 谢逐春落在地上,他一只燕子也在咬牙,「沈长老,虽然桑岐小儿实在不要脸,但我们这样估计干不过他……」 沈折雪张开须子把他们挡在身后,低声对他们的道:「不要冲动,他是阵主,我们拿他的血,跳过这一段。」 「仙长!」沈折雪颤颤道:「饶过我们吧,我们只是来找吃的,无意冒犯仙长!」 谢逐春配合演出:「仙君,我们不知何时得罪了您,饶过我们罢!」 第112页 他俩一唱一和,倒也配合得来。 桑岐漫不经心一笑,袖一扬,沈折雪只觉股股灵气卷着他飘了起来。 时渊见状要扑,被沈折雪用须子轻轻抽了一下,低声道:「别急。」 他一棵老参长得比桑岐巴掌还要长,被桑掌门捏在手里左右端详片刻,道:「倒是个难得的参妖,便留你回去给他炖汤。」 沈折雪简直哭笑不得了,他用力将根须收紧,缠住桑岐的手腕,「仙长,可否放过我家的崽们……」 桑岐手里凝出一道杀招,含笑不语。 杀气横出,说时迟那时快,沈折雪根须倒刺,扎入桑岐肉中,再用力回抽,几颗血珠当空飞起! 桑岐五指收紧,沈折雪觉得自己一把老腰都要给他捏断了。 寒气外涌,血水凝成冰珠滚落在地。 谢逐春一燕当先,翅膀扫起红珠,「接着!」 时渊和乔檀高高跃起,各收了几枚血珠在怀,顺势吞下其中两颗,霎时光华一闪,原地已无松鼠与魔族幼崽,而是一高一矮两个少年。 「谢师兄!」乔檀就地一滚避开桑岐的杀意,甩出珠子让谢逐春也变成了人形。 体内灵气汹涌,三人合围而上,其中时渊手指一抹腕间红镯,符篆在握,狠狠甩向桑岐。 「太清宗人?」桑岐见他们青衫鹤纹,眉目倏然变得冰冷,再无戏弄之心,出手就是千刀万剐的夺命杀招。 时渊的符篆被尽数撕碎,三人正面受创,毫无悬念地撞在山壁上,衣襟内的灵花晃出光芒,挡住致命一击。 三人毫无反抗余地,趴伏在地不住呛血。 桑岐似乎认出了谢逐春,面色愈发地不善。 他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道:「放你出山已是我的宽容,你现在在干什么,还想给你主子报仇?」 谢逐春曾叛出含山投奔太清宗,其中缘由无人知晓,如今听来却是另有隐情了。 桑掌门一脚踩在谢逐春腹部,发狠地往下碾。 谢逐春吃痛不已,却还冷笑道:「好一条白眼狼,欺负你辜春爷爷算什么本事!当年相掌门救你狗命,主子手把手教你修炼,结果你做了什么,你——呃!」 「住嘴!」桑岐被翻了旧帐,将手里的人参精往墙上一砸,化出一柄流光溢彩的长剑。 谢逐春瞳孔勐张,狂笑道:「好啊!你还留着爷爷的剑,爷爷好高兴!你和颐月夜里不会梦到故人索命吗,你用辜春剑不怕受天谴吗?!」 「别提他的名字——」 桑岐双目赤红,拔剑刺下! 咣——! 空有躯壳的辜春剑脱手而出,与一根冰刺一同深深钉入山石。 「什么人?!」桑岐受那寒意一激,勐地回头。 沈折雪周身冰刺倒悬,如开华屏,他手中捏诀,哑声道:「去!」 「……浮刃诀。」桑岐不可置信地喃喃,分神一瞬,山洞里时光流转,四人竟原地消失,徒留原地的桑岐直勾勾盯着满地的冰刺,几度唿吸不稳。 一个称唿含在舌尖,却始终不能唤出口。 「不可能。」他惶惑地自语道:「这不可能。」 * 谢逐春前扑在地,「哇」一声呕出了大口鲜血。 此时他们已跨过十年光景,心魔阵依然没有破碎。 沈折雪给他送去灵气疗伤,方觉谢逐春的体质与常人差异极大,他不知借用何种秘法才能使剑灵化体,灵气在他体内如秋风拂叶,轻飘飘留不下痕迹。 「别浪费。」谢逐春按住沈折雪的手,「我、我自己缓缓就行,咳咳咳,娘的桑小儿下手狠……咳咳!」 「师尊,这个或许有用。」时渊取出一瓶药粉,沈折雪接过一闻,「神铁碎片?」 时渊点头,沈折雪便捏碎了瓷瓶,将灵气和药粉融在一处,一起给谢逐春输去。 果真,谢逐春面色有了些许好转。 沈折雪把他放平了躺着,马不停蹄去给乔檀和时渊看伤。 俩孩子身上大大小小伤了不下十个地方,时渊身上伤药管够,但桑岐最后那一下冲着命去,药粉药丸来效太慢,沈折雪挨个给他们用灵力催化,治完后整个人头晕目眩,身子晃了晃。 时渊及时扶了他一把,沈折雪却听一声「呜!」响在耳畔。 他霎时就清醒了,急忙看向徒弟,可是时渊双唇紧抿,并没有说话, ——呜……师尊! 又是一声极委屈的哽咽,沈折雪盯着时渊半晌,确定他没有说话,心里小声问了一句。 ——时渊? 时渊也倏然瞪大眼,诧异地看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沈折雪道:「我们这是……」 心有灵犀? 时渊勐地想起什么,颤声道:「师尊,方才那些红珠里,是不是有……」 沈折雪愣了。 红血珠和他那老参头顶被削下来的红果子,好像也什么差别。 慌乱场面下都是滚在地上,徒弟这是吃错了! 「没有什么不舒服吧?」沈折雪迷惑了,「人参果子有没有毒?」 ——应是……无妨。 时渊蒸红了脸,轻轻按着颈部,显然对吃了师尊的果子也是恍恍惚惚,口不择言。 见他确实没有异样,沈折雪稍稍松了口气。 徒弟误食师尊被毒倒这种事,实在是太没谱了。 第113页 沈折雪想:也不知道我果子啥味道,人参……人参果?这不是一个品种啊。 时渊默默答了。 ——就还挺、挺好吃的。 第46章 圆月 「师尊,这块留音石……」 时渊从红镯中取出黑黝黝的山石,沈折雪接了过来,一抹灵力盘旋其上,却迟迟没有注入。 心魔阵中十年光景已过,留音石内必然已录入了岑绮的话。 冥冥之中,沈折雪感应到了朦胧的轨迹。 有一股力量驱使他走到今天这一步,让他打开这块石头,听见一些隐秘。 时渊无声退了出去。 沈折雪将灵力灌于留音石中,袁绮的声音在识海内响起。 「若想安稳度日,即刻将此石毁去。」 袁绮的嗓音不復往日温润,而是变得沙哑万分,如锋利的指甲刮过瓷砖,近乎于不堪入耳了。 「若有挽天下之志,救苍生之力,请听我一言。」他气息沉重,艰难地连字成句,道:「我名袁绮,昔日为廊凤世家长子,后与道侣离家,多年再归,劫难毁我故土,含山杀我挚爱,为一己之私,不顾生灵性命……」 沈折雪渐感凉意爬上嵴椎,夜鸦啼叫不休,翅影掠过泼墨般浓稠的天幕。 袁绮道:「我所言,惊世骇俗。然含山阵下有我道侣心魂所炼化的鬼煞招魂阵,他乃天生鬼体,以此为饵,收天下怨鬼妖物,开冥界大门,引冥气沖含山大阵。」 ——含山大阵。 沈折雪咬住下唇,暗自心惊,又是一个沖阵的局。 「含山掌门以我道侣炼化鬼煞招魂阵,我受制于含山与帝子降兮控灵术,即将身魂俱散,唯有三事,不得放下。」 「其一,我受控中所创一阴阳镜阵,去路不明。此阵善恶一念,恐为祸世间,若他日此阵出世,可凿其阴阳分界,念此诀破解,详听……」 「鬼煞招魂阵亦有破解之法,吾于小秘境中留有桃术封印,桃树入湖,可传送于含山大阵下,含山迴响,鬼气择人反噬,可知始作俑者,亦可报杀吾阿团之仇……袁某罪业深重,魂飞魄散死不足惜,心有不甘,唯此蚍蜉撼树,与天道一搏。」 沈折雪看着那一段口诀,嘆息一声。 阴阳镜阵已在廊风城外出现,作为冲破帝子降兮的镜照。 难怪那阵法变幻莫测,原来是出自这位廊凤家阵术天才之手。 「其二,我之道侣袁团,为人纯善,受无妄之灾。含山抽我二人各一魂一魄,制成人傀,或为下任心魂活饵,见之勿要留情,若有……」 沈折雪摘取了这一段,分留一石,继续往下听。 「其三,含山密谋一事,事关下修界存亡。」 下修界…… 听他这么措辞,沈折雪心头一跳。 「三宗大阵以天河血锁为印,锁住阵门地气,含山有云欲借地气与邪流,抬起上修界。」 ——他们要抬起上修界! 沈折雪脑中一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电光火石间穿过他的识海,耳畔却听得岑绮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 「此生一事无成,惟愿与一人长相守。然四界不安,吾窥得一隅,今人之将死,留毕生阵法心得。袁某顿首。」 一块普通山石终究不能承受留音阵法,留音石在沈折雪手中散成飞沙。 山洞外时渊等人已将袁洗砚和水清浅用术法唤到这个时间点上,餵了血珠恢復人身。 水清浅听了他们的经歷,完全不能理解人族之间的感情,听了一半就蹲边上去拔草玩。 袁洗砚则依然沉默。 沈折雪走出来对时渊道:「心魔阵的破绽我找到了,你们先在洞内休息一夜,把伤治一治,明早我们便出阵。」 时渊见沈折雪面色疲倦,飞快点头,对其余人道:「走。」 「袁洗砚。」 沈折雪深吸一口气,「你留下。」 袁洗砚一愣,站在原地,双手紧紧攥在身侧。 待时渊等人在山洞里升起篝火,灵气一波一波的晕开,沈折雪转身对袁洗砚说:「你一直知道我们在含山大阵。」 袁洗砚面上一片空白,喜怒哀乐仿佛在一瞬间都离他而去。 他怔怔看着阒寂的山野天穹,轻声答道:「是。」 「你拜入太清宗,都是为了开那个传送阵。」 「是。」 「你是含山的人。」 「是。」 「桃灵秘境里,是你带他们去了重愁湖。」 「是。」 沈折雪看向眼前这位高挑的少年,「完全不否认?」 「沈长老。」袁洗砚直直跪下来。 沈折雪让开步子,并没有受他这一拜。 袁洗砚面上并无苦痛,也无悔意,但同样没有瑟缩和被戳穿的恐惧。 他就像是知道犯了错就要向师长道歉那样,说:「皆是我所为。」 沈折雪凝出灵力点在他眉心,袁洗砚闭上眼,灵台点灵足以致命,他竟丝毫不退。 ……是一魄一魂所化的人傀。 冰凉的灵力直冲识海,再转入灵根,只要再一施力,就能让他整个灰飞烟灭。 这样也好。 袁洗砚心中生出一丝释然。 「你被封住了鬼气。」 沈折雪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袁洗砚慢慢睁开眼,迷茫地看着他。 第114页 他的灵气卷上袁洗砚的灵根,驱散了他伪装的灵气,沖天的鬼煞气息四散开来,草木枯死,土地皲裂,一派死气肆虐。 沈折雪扬袖,青绿色的光点飘落,一片青草重新生出,结成一道新的锁住鬼气的封印。 「含山的封印远没有太清宗的友善。」沈折雪嘆道:「你若继续伪装,怕是解开封印那日,就是你鬼化那天。」 袁洗砚问道:「为什么不杀我?」 「没必要。」沈折雪答他,「我要先问你,开启传送阵的钥匙在他们谁身上,是时渊吗?」 重愁湖下的传送阵有苛刻的开启条件,裴荆掉下去没有开,那么「钥匙」就在那些孩子身上。 「是他。」袁洗砚道:「是他的血。」 「所以你招来了凶化的妖兽?」沈折雪寒了语气,「你动了邪流?」 袁洗砚摇头,「不,我招凶兽是为了取血,我本意是用迷香引兽,邪流一事,我并不知情。」 想来也是,要是他能控制邪流,他这沈峰主也就可以顺势退休了。 「你去含山大阵是为了什么?」沈折雪问。 袁洗砚直挺挺跪着,抬起眼,道:「我要找我爹。」 「人傀没有爹。」沈折雪无情地反驳,「你自己知道,且在学旁人的喜怒哀乐,你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正常人。」 袁洗砚眸子一颤。 「……是。」他垂下眼,「我一直在含山的禁室,读书、修炼,三月可出去见一次光。含山宗主自称我父亲,可是他不是,书上说人间的父亲……或许不会这样待我罢。」 沈折雪默默,继而问道:「是谁告诉你,你爹在含山大阵下面?」 「是帝子降兮的灵君。」袁洗砚说:「他为我算了一卦,他说我爹被困在大阵下,是大阵的阵眼,十三重锁魂加身。」 「哪一位灵君?」 「我不知。」袁洗砚道。 沈折雪:「那么,你本意是想救你爹?」 袁洗砚铁板一块的身体忽然摇晃了一下,復又定住。 他摇头,「三宗封邪大阵,阵眼需自愿神魂相托,无人可强迫,他是为天下苍生,我也只是想要去看看他。」 ——我只是想看看他。 风吹开沈折雪的长髮,他的耳骨银钉在月色下寒光幽幽。 他道:「你很聪明,怕是方才已经猜到了,他不是大阵的阵眼,他是掌梦官,你的鬼气则来自他的道侣,含山用帝子降兮的傀儡术造化了你,你……」 「我知道。」袁洗砚似乎想要笑,但偏偏没有笑出来,他唇色惨白,「此事因我而起,时渊的血脉在帝子降兮内被称为『灵』,传说灵可以开大阵封印,所有的封印,这是一个套,我中了计。沈长老,你杀了我,也杀了他——」 冰刃悬在袁洗砚眼珠前。 他竟依然不退,「沈长老,沈峰主!他是开太清宗的『灵』,我们都不该存在!」 沈折雪一道寒气将袁洗砚轰出半米,又从地上把他揪起来,袁洗砚抬起脸任他打,却听沈折雪压着怒气,「你真把自己当傀儡了?哈,对!你还把我徒弟当灵。」 时渊的血脉确实特殊,但远没有到甚么可以破开所有封印的地步,不如他们也不会在上一个鬼阵中那般被动。 沈折雪指上用力,「你是傀儡?!那你看看你现在——」严厉的话到最后却牵出些许气音,「那你哭什么,傀儡会哭?你既然要学,为什么不愿意承认,你想当人?」 袁洗砚诧异地往脸上一摸,触手冰凉一片。 他哭了。 从他说要找人开始,他便在落泪,但自己没有察觉。 沈折雪气息断续,「我的徒弟我有办法,下修界轮不到你们来顶。你可以选择自己去牺牲,但你不能让他为你牺牲!何况袁洗砚,你既然连手都敢砍,连命都敢不要,激怒我,就是想让我为民除害?」 他说的是在掉入重愁湖前的那一幕。 袁洗砚没有想拖他们进来,他只是想要看一看自己那从未谋面的「父亲」。 当个支柱也好,有个寄託也罢,不至于在暗无天日的绝望完全变成一具木然的傀儡。 袁洗砚眼眶酸涩,他真的……没有想过会牵扯进这么多的人。 「你要负责,你要道歉,也都不是找我。」沈折雪道:「你知道了真相,你觉得担不起来了,两缕魂魄搭成的傀儡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可是你有没有意识过,在你想要散灵破开心魔阵的时候,你已经生出了心魂?」 袁洗砚感受到泛着凉意的灵气流过血脉,把他溃散的灵气慢慢收拢。 掌梦借他的一魂造心魔阵,他与掌梦性命相连,待他散尽灵气化于心魔阵中,阵眼自破。 他想要补救,他知道犯了错,拼了命也想要弥补,可同时他谁也不想告诉,只想这样偿还。 「你的魂魄已经全了,你已经是个人了,只是没有真正来过人间红尘,你还可以看,你还可以学。你还能将功折罪,未必要以死相还,何况一死了之,真的就痛快了?」 沈折雪松开手,从袖中取出新做的留音石,强硬地塞给他,「你听听看,他还留了话给你。」 「……是谁?」袁洗砚看着手里的留音石,「是谁?」 「如果你认为你是人,那这可以算是造化你的爹。」沈折雪道:「他叫岑绮,后来叫袁绮,他的道侣叫袁团,他们想过以后会捡一个孩子,三人走遍四方界的名山大川,无忧无虑地过上一生。」 第115页 顿了顿,沈折雪又道:「你叫袁洗砚,这是含山给起的名字罢,其实比起这个,你爹亲们给起的才比较好听。」 沈长老在何时离去,袁洗砚已经不得而知了。 他攥着留音石,一遍遍听着那些旧日遗音。 留音石里,袁岑说:「其二,我之道侣袁团,为人纯善,受无妄之灾。含山抽其我二人各一魂一魄,制成人傀,或为下任心魂饵,见之勿要留情,若有……」 若有一线转机,傀儡生魂,道友机缘寻得他,便请带他居于凡间,托与寻常父母,平淡数载,喜乐平安。 吾与阿团所见明月,愿岁岁伴他。 便叫「袁月」吧。 * 沈折雪回到山洞前,听得水清浅感嘆:「唉,你们会相信?我主子他最不会处理人脉往来的事情了,他烦啊,但又是太清宗的大师兄,不能不干,其实很累的。」 乔檀就道:「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 水清浅委屈道:「主子就想和文疏哥哥隐居过日子,他们连以后住的地方都选好了,房子都要盖了起来,可是哪里有机缘去住呢?他一日是太清宗大师兄,一日就不得身退。要是他也能和那个岑绮一样潇洒就好了。」 「可是你看袁绮后来……」谢逐春欲言又止,到底也没后文。 水清浅怨了一句,「天道可太为难人了。」 并不是天道在为难人。 沈折雪默然想,所有的选择不分对错,袁绮扪心自问地付出了那么多,想尽办法周全了那场私奔,他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却依然落了个那样的结局。 是邪流在毁人。 也有人在邪流里心生私念。 沖开封邪大阵,上修界借灵气和邪流被抬起后,下修界地脉崩垮,会土崩瓦解般让邪流蚀个干净,而后沦落冥界,受招魂阵中的鬼物吞噬。 「师尊。」时渊迎出来,对沈折雪道:「我去看看袁月。」 他们灵犀所通,红果效用未过,方才的对话时渊一字不漏的听见了。 「好。」沈折雪疲倦地点了点头,时渊却忽然上前来,抱了他一下。 沈折雪由他抱着,夜风止息,万籁无声。 * 桃灵秘境。 君如镜成功找到了秘境入口,孤身进入。 他一席黑衣星纹,眉目疏冷,手中镜刃寒光凌凌,映出不远处桃林前的三人…… 第47章 言说 桃花薄红,落英纷纷。 冷文烟靠坐在一株桃花树下,微仰起头,所见一方天穹被染上了硃砂色。 她以鲜血供养着传音阵,此刻唇色发白,眼下蒙了层青。 传音术因灵力缘故已经变得十分薄弱,她反覆确定再度启动桃林封印的方位,对周二道:「坎、离、震位,以灵力激之。」 话罢,传音秘法便在她手中化为流泻的光影。 冷文烟坐的地方就是离位,秦姑真将灵力注入到周二的缘木剑中,道:「剑刺震位即可。」 目光在周二握剑的手上一晃,她心中暗自诧异,眼前这人功法全废,握剑时偏有一种疏异感,好似割裂了他整个人。 秦姑真体会不出来,又道:「阵法启动后桃灵奔湖,我们谨慎行事,我会护好文烟,你自己要小心。」 他们不知外界生出怎样变故,冷文疏提到帝子降兮的人会进入阵法援助,却依然让他们先行启动桃灵阵,言外之意便是来人并不可信。 冷文烟深吸口气,勉强坐直身体,道:「开始罢。」 秦姑真扭头走向坎位,心中忧虑冷文烟的身子是否能撑住。 她灵力已近透支,此刻强弩之末,只是不想叫人看出来而已。 虚步太清的宗主嫡女竟是这么个倔强性子,秦姑真想起昨夜偶然听得冷文烟的梦呓,先是一声极其委屈的啜泣,听得人心尖一颤,再道了一字「怕」,眼泪就沾湿了长睫。 秦姑真求学于太清宗,如何不知泼辣嚣张的冷文烟在宗内的名声,提到大师姐谁不是一句「风风火火」。 现在看来不过人前骄傲洒脱,却将许多温柔和伤心藏在了身后。 秦姑真从前觉得自己时运太差,天道不偏,如今再想过往,多少为那自以为是的痴情感到可笑。 天地一口熔炉,何人不苦于其间。 她在坎位前站定,手中捏诀,正要放出灵力,心中忽而一股生出毛骨悚然的恐惧,双足剎那间动弹不得。 一片冰凉的东西抵在了她的嵴柱正中。 同时耳畔传来了冷文烟的惨唿。 秦姑真倏然回身,腰侧剧痛不止,血光飞洒溅上桃树的粗干。 剎那间生机勃勃的桃林变得死寂一片,无数面镜子悬挂半空,反射着簇簇桃花,冰冷而妖异。 君如镜用手虚抹去镜片上的血迹,琉璃般的眸子落向不远处的二人。 周二半边胳膊淌血,在千钧一髮之际将冷文烟扑住,两人翻滚着摔在旁侧,这才避免了这丫头被一刃穿心。 秦姑真目光发直,喃喃道:「……镜君司命?」 前一秒她自认为可以平静的接受所有的变数了,却在后一秒觉得天地荒唐地不可思议。 她的师尊要杀她们,司命灵君居然也要杀她们。 灵君破了帝子降兮里的杀孽,不惜打碎曾最为信奉的因果。 第116页 周二半跪着挡在冷文烟身前,抬头才能与笔直站立的君如镜对视。 桃花纷乱如雨,在镜中化为千万片,消融于虚空。 乌衣星纹的长衣随风吹卷,愈发勾勒出君如镜瘦削的身形,他神色不变,双手两指伸直,其余三指微曲,是杀阵的起势。 周二将缘木剑紧握,他看了一眼已血流遍地的冷文烟,以及坎位前身受重伤的秦姑真。 他丝毫不忌惮与这位传闻中最近天道的灵君对望。 那眼神熟稔到令人胸中窒闷。 秦姑真徒然感到一丝荒谬。 她脑中突兀地想起那在民间流传的,有关君如镜的传说。 彼时镜君的脖子后刻有铭印,怀里拥着琵琶,被万人赏看,被待价而沽。 那时候他还不叫君如镜,他凡尘俗世的名字,即便是在大婚红笺上,也未能让修者们知晓。 世人揣测那是一个屈辱的名姓,可那其实不过是一个诨名罢了,春祁楼台上,来日的镜君临风拨弦,一袭紫袍,面蒙轻纱,信手弹了一支淫艷又寂寞的曲。 周二一字一咬牙,怒道:「薄、紫、衣——!」 * 时渊在袁洗砚身侧坐了下来。 心魔阵里的夜晚高远浩渺,一条银河横挂长空。 袁洗砚双手紧紧攥着留音石,并不尖利的石角嵌入了掌肉,他如失痛觉,双目虚着浮在前方。 「叫袁月确实挺好听的。」 时渊伸手抓住一片被吹起的草叶,「你以后要去哪里?」 袁洗砚许久不答,时渊也不在意,只默默坐着,半晌后听得袁洗砚说道:「我不知道。」 太清宗里他孤冷而早熟,此时却茫然地像是走迷了路的孩童,顿了顿,再哑声说:「对不住,桃灵里偷了你的血。」 「其实如果你事先说出来,我必然会给你。」时渊道:「某种意义上,我们并无区别,你要做的事情,我更不会拦你。」 袁洗砚侧目。 时渊笑了一声,「毕竟我也只差……那么一线之间而已。」 他张开手将草叶放在风里,「你是在激我师尊,但说的话并不假,含山、太清宗、帝子降兮,无外乎是这个结果,傀儡也好、邪灵也罢,到底是不干净的出身,甚至我的生母也是如此认为。劝人悔悟,又实在是让人心里难过。」 「只是天生里一股邪气,天道造化了我,却又如此待我,这是个什么道理?」 时渊看向他,「你和我讲宁君花的传说,你不是没有怨,生魂已出,爱恨俱全,你下这个阵,其实也是想问一问你的父亲,难道为了天下苍生,就可以造你而不养你,把你丢在含山暗无天日地活到这么大。要么便瞒你一辈子吧,却又让你知晓,知晓了,继而便生出苦厄。」 袁洗砚牵动唇角,苦笑道:「你确实懂得。」 「人非草木,死生蜉蝣。我开解不了你,你说你不知去哪里,但我猜你既然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只是想把自己埋在这个心魔阵中。」 他嘆息似的道:「多简单的事情,死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啦,活才会这样艰难。」 「我不知道虚步太清会怎样处置你,但我有法子让他们的搜魂失效,你如果想要离开,我也可以帮你。」时渊又自嘲般笑笑:「果然,人皆有私心,我不想让你供出我来。」 袁洗砚张嘴欲语,时渊打断他,「别说什么杀你了一了百了的话,我不会那么做,我们都不会。」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末了袁洗砚看向他,道:「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很奇怪,我尝试模仿,却模仿的不伦不类。」 他凝视着时渊,坦言说:「比起死,你明明更怕活。」 「你还需要学习怎样委婉地说话。」时渊笑了一声,道:「没错,但活着其实没什么不好,比如经歷一些事,遇见一个人。然后在好一些的时候,再开导开导你这种木头傀儡,教教你们怎么做人。」 「显然你师尊比较擅长这个。」袁洗砚不客气道。 「是啊。」时渊骄傲地点头,「所以活着总是有变数,遇到一个很会讲道理的师尊,我……」他弱下了语调,只用口型说了后文。 袁洗砚瞪圆了眼,消化了一阵子,居然很快接受了眼前这只魔物的话,他点了点头,「不过你说的也不差。」 「多谢夸奖。」时渊说:「所以你也可以试试再学学我,运气分你一点罢,我运势不算太好,但至少天道也没有赶尽杀绝。」 「那么如果有一天,天道真的那样做了,你会怎样?」袁洗砚捧起留音石,反问他,「就像对他们那样。」 「我会尽力让那种不要发生。」时渊答道:「尽我所能,竭我所有,如果真的穷途末路……」 「别了。」袁洗砚突然摆手,「我不怎么想听,木头傀儡只想安静地坐着,用你的法子躲过搜魂。」 时渊便从红镯里取出照影琉璃。 袁洗砚吞了,说:「你的血虽然能开封印,可帝子降兮显然有所隐瞒,如果你真的有那么好用,他们不会费尽心思做出这些事,真正的谶言或许没有指向你的杀意,不过还是建议你尽早把修为提上来,毕竟你那师尊挺招人的,你最好抓紧一点。」 他意有所指,时渊微微皱眉。 讲完这些,袁洗砚站了起来,向前走出几步。 第117页 只听得时渊在身后又问道:「你要去哪里?」 袁洗砚停下了脚步。 头顶是一川星河,袁洗砚默默看了,只一瞬便在眼底映出万千光影。 「去……回太清宗。」他涩声答,「先找我师尊玄栖子,道个歉。」 * 沈折雪靠在山洞里睡着了。 水清浅小声问谢逐春,「他怎么回事,修士一般不用睡觉的吧。」 谢逐春想戳它的头,但水清浅顶着裴荆的脸,他还就死活下不去手,闷闷道:「他体质不同,睡觉比修炼要养神。」 「噢噢。」水清浅瞭然,「就像是识海里我主子也在沉睡一样。」 「裴荆还没醒?」 「没吶。」水清浅摇头。 虽然它记得从前是有关于生魂反向寄宿于剑中的说法,但那都被认为是无稽之谈,没有人真正做到过,而像是裴荆和它的情况更是前无古人。 水清浅闲不住,又拍拍谢逐春,「那个,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人族和你剑主……」 「没有。」谢逐春飞快否认,「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不过是一个……」他停顿些许,「一个相似的可怜人。」 「也是噢,哪里有剑灵认不出主子。」水清浅看向洞口,「呀,小时渊回来了。」 时渊向她笑了笑,轻手轻脚地解下外袍给师尊盖好,然后也靠着山壁闭目入睡。 「难道徒弟对师尊都是……」水清浅继续小声纠结,「当年那个也是这样,好歹没让他得逞,相哥哥怎么可以被一个小崽子……唔?呜呜呜?!」 谢逐春用术法禁言了水清浅,抱着胳膊,缩了脖子侧过头去。 「怎么可能。」谢逐春嘀咕,「不可能。」 眉头慢慢皱起来,一敲山壁,好似要说服自己一般,笃定道:「如果是真的,我就、我就……」 水清浅捂住他的嘴。 「唔唔唔!」不可以乱发誓,万一天道灵了怎么办! 谢逐春挣开她,信誓旦旦道:「那我就把自己扎了红绸子给他当嫁妆!」 -------------------- 作者有话要说: 迢:g不能乱立啊谢宝。 第48章 门外 时渊醒来时,他们栖身的山洞前正蒙蒙遮了一层曦光。 天大亮了。 岩壁上垂落一帘藤蔓,在晨风中簌簌作响,交叠的叶片间,漏来了山野清灵的草木芳香。 洞内无一丝灵息波动,唯有几道绵长的唿吸在起起伏伏。 想来是他们在这心魔阵中反覆横穿错乱的时序,无形中消耗了太多的体力,不然修者睡倒成一片的场面实在是难得一见。 时渊环视四周,没有看到沈折雪。 昨夜沈折雪许诺了他们早起即可出阵,这话便像是在众人心中打下了一枚坚实的定海针,他们不必担忧明日如何,能安心的躺上一晚。 洞外清风徐来,时渊无声起身,拨开了如绿帘般的藤叶。 入目碧草连天,天高地阔,青蓝的捲云向外退去,开出一扇金边勾勒的云窗,明晃的日盘喷薄而出。 沈折雪站在山坡的草坪上,以指代笔,正勾勒着一面巨大的浮空阵图。 他的阵圈内没有象徵性的图腾,仅信笔描画,衣袖振动间洒落星星点点的明光,仿佛在擦拭着日盘上的灰尘,拂落了流火,落地却成了一颗青青的草芽。 那阵圈太过繁复,成千上万的线条符文叠加,绝非一时可成。 沈折雪几度掐指拟算,模出灵力流动的走向,添补几次,终于凌空收了最后一笔。 时渊屏息。 他的师尊站在恢弘的金纹阵图前,单手向后用力捏了捏颈肌,再于风府穴推大椎穴,如此数十下,肩膀耸起又松了下来,为这彻夜的工程深吸了口气。 随后他翻手不知做了何事,身形勐地一晃,向后退了半步,一根冰柱拔地而起,撑住了他后仰的趋势。 木系灵氛暴涨,沈折雪足下的青萍矮草疯长,亲昵地绕缠着他。 他单手捧起那枚古木灵核,将其送入了灵阵的中心。 灵阵倏然扩大几倍,映着流金天光,甚至到了铺天盖地的程度。 阵法缓慢地旋转起来,沈折雪靠在已在逐渐消融的冰柱上,轻轻笑了一声。 时渊回头望向山洞方向,洞外的绿藤屏障隔绝了外界的波澜,仅送去了清凉的早风。 他鼻腔酸涩,扭头迴转了洞内,重新靠坐下来,闭目假寐。 再过了一个时辰,几人慢慢醒来。 水清浅打了个哈切,张望着,「沈长老呢?」 洞门前沈折雪敲了敲山壁,道:「早起啦各位,阵开了。」 袁洗砚则一动不动地看着洞口背光的身影。 他与阵眼通感,心中此阵没有任何杀伤力,但这是袁绮的执念,是他死前都不能释怀的劫难。 用生死相扣成的迷障,锁成了一个死阵,周而復始,不止不休。 沈折雪抄袖靠着山壁,「走吧,要把你们一个不落带回去,我才不至于丢了饭碗。」 水清浅走出去便看见那庞大的阵法,惊唿连连,它不懂什么符文阵术,贊道:「好漂亮!」 「沈长老,你哪里来的灵力?」谢逐春不比水清浅,旋即反应过来,「你的灵根……」 「我又不是真的木灵根。」沈折雪摆手,「就是以后不能给你们变花花了,可惜的是太清宗的东西,别愁我。」 第118页 扬了扬下巴,「不过不要掉以轻心,回去后还有路要找。」 时渊牵住沈折雪的衣袖,低垂的眼前忽而有白光一晃,一朵叶瓣都呈透明的花送到他面前。 霜雪凝出枝叶蕊心,沈折雪笑道:「给你留了一朵,回去打成佩子系在剑上,静心养气,独我一家,别无分号。」 在厌听深雨时沈折雪就察觉到,时渊似乎挺喜欢捯饬这些花花草草。 这爱好十足地养生,虽不符时渊的年纪,但于他而言倒也算是有益无害。 魔族修炼较其他种族容易走火入魔,受天道因果的反噬,时渊的灵根蛰伏着危险,况且还有那莫名的邪流种子。 沈折雪有时甚至希望让他回归凡俗,普普通通的过一辈子。 但既然徒弟走了修真这条路,沈折雪也尊重他的选择。 厌听深雨里的花木都是时渊在打理,沈折雪放任他去,在院里撑了常年避雨的灵棚。 空课时,他还在书房后打了藤架和篱笆,有时会蹲在花丛前戳着圆滚可爱的花苞,问时渊这是个什么品种。 师徒两人做起了花匠,厌听深雨不再是以雨水丰沛冠名的孤峰,而变成了一坐有香、有暖锅、有四季不败繁花的去处。 当初沈折雪选伪装灵根时,古木心气甚高,沈折雪求拜十夜,于一剎心念一动,想到厌听深雨里徒弟亲手种出的一坡花海。 再起身时,一枚木核便盛在了古木新生的碧叶中。 时渊将那花收入了红镯里,几度想要言语。 水清浅在大阵前招手,沈折雪应了声,顺势牵住徒弟的手腕,道:「来了!」 金色的阵门在已然大亮的天边缓慢地旋转,沈折雪道:「这是非定点的传送,指向的是灵气最充裕之地,所以我们未必能回到招魂室,虽然灵气充足不生邪祟,但变数难说,还是要做好准备。」 众人纷纷打起精神,沈折雪一抚阵门,低声道:「开——」 眼前灵光大盛,旧梦虚景在身后寸寸消融。 再感脚踏实地时,已出了心魔阵。 沈折雪四顾周遭,是一片陌生景象,果真没有精准回到招魂室。 他们如今身处在一间庄严殿内。 这殿四面无窗,地面铺满青玉石砖,经纬交织,云顶高起玉粱穿横,顶心倒悬成千上万的镂空银花盏,每盏掐枝灯内嵌了碗大的明珠。 那些明珠作了花心,如自天河垂降,无端令人心生敬畏。 左右手两壁密密麻麻刻了整面墙的字,一壁写的皆是封号人名,一壁则刻有用来劝勉后来人的训言。 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正面的一扇巨大石门,门上灵光流转,银色的灵晖勾出缠枝银花阵图,灵威如神明凝视人间,竟会教人有想要叩拜的冲动。 沈折雪指尖轻触门面,只感一阵烈痛顺着手臂爬来,那些银枝灵力如活物般虚化生长,枝枝蔓蔓地攀上他的手臂,印入皮肤。 时渊见状惊唿了一声,紧紧抓住沈折雪的手,将其从上面扯开。 沈折雪看着手臂的枝蔓和手背的花纹,「是太古封邪。」 时渊赶紧把师尊向后拉离,让他站在自己身后,沈折雪摇了摇头,道:「笨徒弟,不过是同阵法的迴响,不慌。」 视线偏移,看向那从进入大殿后便变得失魂落魄的谢逐春,轻声嘆道:「这真正的含山大阵的阵眼,也不必猜了。」 袁洗砚误以为他的父亲是大阵的阵眼,后证实并非如此。 如今修真界有关封邪大阵的记载已十分少了,诸多说法更是人云亦云。 相传三宗下阵眼皆是天道所选,类似命数的天道必然是以特殊的择选条件来传达能做阵眼的人选。 而这个人选到底是永久的还是可变的,有何甄选机缘,世人更是不得而知。 就连沈折雪也没能详细知悉这三个大阵的原理。 他没有沈峰主的记忆,也不晓得那人当年如何打开了太清宗下的太古封邪印,但凭藉如今这门上灵威,沈折雪不经要感慨,这沈峰主也太勐了,这都敢闯,也不怕被反噬地魂飞魄散。 沈折雪将门前站傻了的谢逐春拉开,嘆息似得道:「不要命了?」 谢逐春是剑灵化体,虽已成了人胎,但这灵气逼人的阵对他难免有些影响。 就连借裴荆壳子的水清浅都下意识想远远避开,他却浑然不觉,只直勾勾盯着那门看。 「真的是含山有云……」 谢逐春眨眨眼,寻常里散漫肆意的模样再见不得,他仍由沈折雪拉着,却迷濛地看着他,重复道:「居然真的是这里。」 聪明如谢逐春,多多少少根据线索能猜到这次的事情也和沖阵有关,帝子降兮已被针对过一回,这次无非是太清宗或含山下的大阵。 水清浅忍着难受靠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相哥哥,他在里面么?」 谢逐春闭上眼,双手紧贴在身侧,气息变得短促而急,艰难地点了点头。 时渊和沈折雪同时看向那扇刻满封印的门。 如果说三宗封印还有一些模煳的传说,那有关相辜春的记录就实在是少的可怜,近乎于无了。 含山史册上仅一句「相饮离之徒」,其余功法生平未提,后相饮离弟子尽数战死,人们便猜他也是其中一员,于此考究旧史的便定了他的生死。 第119页 时渊和沈折雪还是因特殊原因才去找他的记载,修真界人们提到「辜春」二字,首先想到的便是名动天下的辜春剑,至于这么个人,却差不多是到罕有人知的地步。 谁能想到此人竟做了含山大阵的阵眼。 沈折雪低声道:「退开些吧。」 他不打算安抚谢逐春,剑灵对剑主的情感绝非他现在那片刻言语可以安慰。 殿内灵气突然暴涨。 众人反应不及,紧接便听得窸窸窣窣一片如虫蚂聚集般的声响,自大殿另一方传来。 沈折雪一凛,「是鬼气!」 薄薄的黑雾遮蔽住了天顶的银灯,大殿深处,密密麻麻的鬼魂飘忽而至,却不是常见的团状,而是凝成各异形态,地上爬的、天上飞的,各个四不像,但各个皆是身有腥气,是噬过生灵的恶鬼。 数量之多,竟有成鬼军之势。 沈折雪灵气横扫,殿内寒气向四面铺开。 「师尊!」时渊低唿一声,沈折雪发尾如沾霜雪,添了灰白的颜色,身后阵门银光频频。 沈折雪按住爬上颈的银花纹,忍不住低声感嘆,「这玩意儿专克我啊。」 扬袖一招,厚重的冰幕平地拔起,与此同时鬼军内躁动不已,向他们的方向发起了冲锋。 他们身后是一扇太古封邪的阵门,前方是突如其来的鬼族大军。 两道再无去路。 这是瓮中的搏杀! * 桃灵秘境。 伴随一声切齿的「薄紫衣」,周二缘木杵地,站直了身躯。 秦姑真腰际刺入数片锋利的镜片,勉强以灵力护住伤口。 她眼前阵阵发黑,浓重的无力感攀援而上。 湘君尚对她手下留情,而君如镜惯来是孤僻高冷,在帝子降兮里隔水看花的存在,根本不会对任何人留守。 毕竟传闻里他灵根疏异,手可触天,曾自封于星台七十载,卜卦测算,是天道虔诚的信徒。 若非他与含山掌门结契为道侣,从神坛走下,秦姑真甚至认为他会是四方界飞升的第一人。 「薄紫衣,多年不见。」周二哑声道:「你竟变成了这幅样子。」 缘木剑尖直指镜君,君如镜长发披散,乌衣在无数镜面的反射中散落片片寒光。 他琉璃般的眼珠微微转动,落向前方狼狈的剑修。 两人实力悬殊,却成秋色平分之势。 冷风骤起,桃花凋败。 秦姑真愈发觉得诧异,心道:他到底是何人? 周二深吸口气,缘木剑划破手掌,血淋漓而下。 「那是什么……灵力?」秦姑真一惊。 此时君如镜也动了! 他翻掌扬袖,撤去了漫天镜阵,竟是拔步向前,手握寒刃,要与周二近身相搏。 周二左腿后撤,在泥土里划出深深的痕迹,同时平剑于胸前,旋身半周,居然避过了君如镜这气势汹汹的前刺。 单臂格挡,改噼为挑,一招「化鹤青云」信手而来。 「含山剑法!」秦姑真瞠目,一股血气冲上鼻翼,她飞快凝神,却见瘫软在树下的冷文烟与她遥遥对视。 两人神思奇蹟般互通。 蚍蜉撼树谈何易,但前后都是无路,就不再有多少差别。 三道阵位里她们各自站了一道,只差周二那边一方。 秦姑真一咬牙,灵气运于指尖。 周二与君如镜往来数招,镜君杀气凛然,周二防守有度,一手出神入化的含山剑法,居然与君如镜拼了个平手。 但周二终究气力不足,被灵气后沖数米,撞开大片桃枝。 薄紫衣招招皆取要害,单手为钳,掐住了周二的脖颈,将他发狠撞上了一株桃树,落花纷纷,他抬臂拎起眼前人,手指用力一紧! 「呃!」周二不顾脖颈剧痛,一剑刺地,大喊道:「快——」 冷文烟和秦姑真同时以全部灵力注入阵眼。 轰然巨响里,桃林再次移动,沖向了重愁湖! 第49章 丢下 阵道的出口方向已被鬼气充斥,深黑而不见光,密不透风。 乔檀面露痛色,极为短促地吸着气。 寻常鬼气会受修士阳气压制,鬼族在四方界几近寸步难行,故而多选择与冥修为伍,表面合作,实为求个栖身之所。 但当群鬼聚集,阴晦大盛时,修士灵力反遭其吞噬,如入瘴气泥沼。 「退后!」沈折雪翻袖,冰墙层层筑起,一堵堵厚重的寒冰巨石抵在阵门前,却不待有片刻喘息,只听得牙酸的刮划撞击声,十米高墙剎那被凿了个拳头大小的窟窿。 再起「咔咔咔」一串令人头皮发麻的皲裂密响,鬼气趁虚而入,撞在了封邪大阵门上。 时渊抛出法器,也不过杯水车薪。 在绝对的数量压制前,再灵巧的机关灵器都是空谈。 伴随尖锐的啼叫声,阵门上花纹频频闪烁,平面的藤蔓蜿蜒伸出,似成一根根银鞭兀地向外包拢。 银花缘次开放,所过处青烟腾起,将那化气的鬼兵灭了个魂飞魄散。 沈折雪回头见此一幕,立即道:「有东西在引他们来,就在这里,快找!」 太古封邪印是仙庭真仙设下的封印,本不可能招来邪祟,如今引得如此之大数目的鬼兵,实在是太过怪诞。 他联想前事,脑中飞速搭建着含山大阵与招魂阵的关联。 第120页 招魂阵要招的是四方界下冥界的大鬼,跨越界限的召来的法术足以算是逆天而行。 背后的始作俑者饲养成千上百的恶鬼搭出鬼池,那是他们在密道中听到的那些诡异声响,再以袁团的天生鬼体做了引饵,待到招魂条件满足,冥界煞鬼就可降临此间。 然而那人的最终目的还是让大鬼沖阵。 人身控鬼需实力压制,四方界没有冥修能控制住冥界的鬼物,唯有以利诱之。 就像是投以鲜美的事物引得野兽试探,他们所在的阵门是最后的关隘。 冥界煞鬼尚且不能抵御,何况是四方界的鬼族,即便最后会被太古封邪印涤灭,依然有鬼灵以身犯险,妄想贪图诱物。 于是就有了眼前的这支鬼军。 四方界的鬼族虽轻灵飘逸,却还是有形的化物,沈折雪依以往对付鬼族的经验,少数原地度化,多了就只能以实物抵抗,与平日诛杀妖魔并无区别。 他回头看向焦急探寻的时渊等人。 时间根本不够! 现下他们被动就被动在身处这个瓮道的埠,原本那些鬼族会撞在太古封邪大阵上自取灭亡,可他们站在了大阵门前,怕不是还没有等大阵灭干净鬼兵,就已经让鬼族的煞气撞了个粉身碎骨。 沈折雪再度画出移形换位的阵法,然而没有锚点的移形需要大量灵气支持,他掏出个心魔阵的出口就已祭出了一颗古木灵核,那还是在袁绮将阵法尽数剖析的前提下得以完成。 当前他们没有这个天时地利人和。 倏忽阵法破碎,细碎的冰粒消散在了空中。 「到底在哪里?」乔檀几乎捏不稳探灵咒。 袁洗砚放出自身鬼气压制群鬼,沈折雪见状,开了一缝放他鬼气外散,承了袁团的鬼气弥散出去,群鬼抬头张望,暂时停下了躁动。 然而七八次唿吸后,袁洗砚脸孔煞白,唇上发青,气息转而跌落。 沈折雪封上冰墙,墙外群鬼又突然暴起,冰面被整整轰然塌了半边! 「时渊!」沈折雪一面重新加固一边向时渊高喊,时渊心领神会,用风球将袁洗砚裹住,阻隔了鬼气的勾连。 袁洗砚微弯了躯干,双手蜷缩在胸前,时渊一张静心符贴在他眉心。 他汗如雨下,看向时渊道:「多谢……」 沈折雪连指尖都凝了片薄薄的冰霜,鬼军愈发亢奋,发了疯一样沖向他们的方向。 灼烧般的烈痛在脖颈漫延,沈折雪不用看就知道太古封邪印的迴响已经变得更加强烈。 他离纯正的封印大阵太近了,待得越久越会被束缚。 时渊镇定住袁洗砚,不再释放探灵术,他凭空以灵力化符,取薄纸一张,将一缕鬼气收在纸内,再折出人形,纸符相叠,道了一声:「去!」 托灵化形乃是冥修入门的术法,只见那纸人身上腾起小簇火焰,凌空飘荡了一会儿,却又似枯叶脱枝,落在了青石地上化成白灰。 「咳、还是不行?」袁洗砚扶墙站住,手臂轻轻地颤抖,就在他要再尝试调度鬼气时,忽听一声破空锐响—— 他瞳孔倏然收缩,将时渊向侧面用力一推! 一道剑气擦着时渊的髮鬓杀过,划出一串红血。 沈折雪抽不开身,回头道:「时渊!」再看向那剑气由来,「谢逐春!你——」 众人心下更是一沉,沈折雪厉声道:「离他远点!」 他分流了灵力在谢逐春和水清浅周围,各圈出一环细密冰柱,可寒气刚爬上他们双足,两位剑灵骤然暴起,挣开了沈折雪的灵封,向时渊等人扑来。 沈折雪两股灵力再度纠缠住已被迷了神志的剑灵,耳畔阴风一扫,左肩皮肉剧痛,竟是被一只鬼爪穿过冰墙,横贯而过。 一灵二分已需强悍的控制力,沈折雪单手按住那鬼爪,掌下冰霜覆盖,腕肩用力,竟生生将那鬼臂折断! 身后袁洗砚与时渊狼狈地摔向两边,背上渗出的血染红了突出墙面的铭文训诫。 谢逐春骤然发狂,周身剑气翻涌,凌厉宛若刀锋。 袁洗砚拔了剑,「他怎么回事?」 「怕的入了魔障了。」时渊猜测道。 剑灵本身就是玄铁内天地灵气凝出的意识,较为人魂更为纯净无垢,脱了剑体就是轻飘飘一捧灵氛。 如今谢逐春和水清浅虽有了人身,却终究与人族不同,他们更能镇住鬼气,但相对的,当灵气或鬼气过量时,便也更易被迷惑心神。 水清浅并不习得裴荆的功法,仅是以纯粹的剑意轰击,乔檀身形灵巧,左右躲避开致命攻击后血淌了一地,是难以持久的危相。 乔檀与水清浅尚可来去几招,而谢逐春却展露出了惊人的战力。 他是相辜春的佩剑,走过了那段黑暗的修真界的歷史。那时秩序未起,邪流肆虐,即便是修者的性命都轻的像是飞鸿薄羽,生死一线,皆是搏命的顽斗。 沈折雪的冰灵与谢逐春次次纠葛,又被反覆击碎,他脖颈上的银花迴响到了极致,开始向面颊攀援,皮肉灼烧感愈盛。 他肉眼可见得谢逐春的杀意升到了顶峰,招招取的都是时渊的要害。 从天劫年挣扎活来的剑灵对邪流有深恶痛绝的恨意。 沈折雪反手甩出冰刃,湛蓝的灵线在冰刃上挂连,封印咒术如网覆盖。 第121页 鬼兵怒意叠加,冰墙寸寸裂开,沈折雪暗道不好。 蓬勃而出的鬼气如一柄硕大的钟椎狠狠撞来,沈折雪正面受了一击,筑起的冰墙轰然粉碎。 他向后踉跄了几步,以掌撑地,灵气凝聚,冰雪中晕开了鲜红。 这些鬼兵近乎癫狂,寻常的封印完全失效,沈折雪渐有了破釜沉舟的念头。 而就在此时,他身后的时渊忽然双手捏诀,吟诵了一段咒文。 奇异的一幕出现了,满地的鲜血在他一声令下后,纷纷汇聚于他足下,进而缓慢地凝结成一个个浑圆的血泡,萦绕在他周身。 沈折雪瞳孔一缩。 ——那是魔族的术法! 一枚枚血泡砰然炸开,漫天血腥逼人作呕,紊乱的灵气在这方寸间激盪来回,时渊眼下红痣艷的像是飞溅上去的血渍。 沈折雪视线内皆是煞红,然而漫天血色不及时渊双瞳的颜色。 谢逐春和水清浅的嘶吼迴荡不休,时渊以滴血的眼珠凝着他们,两人倏然脱力,双双跌倒在地。 乔檀扶住了水清浅,给它施下了静心咒。 这一招过后时渊呛血不止,浑身骨骼咔咔作响,蜷跪在地双臂环抱,嵴骨隆起,竟仿佛是要从骨头里生出什么异物来。 袁洗砚对魔族了解不深,但看他这样子犹如走火入魔,静心宁神的法术用下去却并未有半点迴转,他不禁心如擂鼓,朝沈折雪喊道:「沈长老!」 他袁洗砚一生从未向人求过救,此刻却惶然万分,下意识觉得只有沈折雪可以力挽狂澜。 可同时他也清楚的知道,沈长老也已是强弩之末了。 鬼兵的数量多到根本无法反抗,只能拖着时间,拼着运气等他们自行离开。 沈折雪的冰墙不知被打碎了多少次,冰内的淡红已变作了硃砂般浓稠,像是以血肉搭起了一扇通天彻地的高墙。 沈折雪半跪在这岌岌可危的墙下,扭头对袁洗砚道:「你快退开!」 一股散着凉意的灵息将时渊从头到脚包裹起来,袁洗砚被那灵气一冲撞在了石壁上,抬眼便看见时渊的红镯中涌出了连绵的灵气。 时渊瞳色渐恢復了乌黑,涣散的目光凝聚,喃喃道了声:「师尊?」再看沈折雪时,神志急回,想过去几步,却只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们似乎总是遇上这样的事情。 沈折雪在湿漉的腥味里胡乱想着,他面前是已被沖的只剩薄薄一片的冰墙,身后是浑身浴血的太清宗弟子。 谢逐春挣扎着最后的力气爬到了那扇门前,他神思已乱,崩溃的挥舞双臂捶打那扇门,失声大喊道:「相辜春!相辜春你出来——」 他竟哭了出来,千年的剑灵委屈的像是个被抛下的孩子。 「为什么不带我,你为什么不带上我,剑主,主人,带我走啊——!」 谢逐春悽厉的唿喊迴荡在银花繁杂的大门前,沈折雪听罢只感一阵椎心之痛。 眼前已看不清东西,而那些尖利的鬼叫夹在谢逐春声嘶力竭的哭喊里,令沈折雪头晕目眩,他低声道:「时渊,你……」 轰—— 鬼军躁动不安,阵门前的灵氛在瞬间冲上了极致! 是桃林坠落在了湖底。 肃清法阵开启了! 「沈长老!」乔檀满面泪水,突然惊声高唿,「在地下!在下面!!」 沈折雪咬紧下唇,勉强拉回了一些意识,却见乔檀手边一柄长剑,正直直刺在地砖的缝隙里。 那剑竟是水清浅剑。 水清浅本体在入阵前就已失落,如今它神识狂乱,竟以裴荆之躯找回了剑灵的本体。 乔檀握住水清浅的剑柄,徒然摔倒下来,竟是被那剑灵拦腰拖住,剑气席捲而上。 血光飞溅,乔檀张了张嘴,痛唿压在了喉间。 她眼前花白,双手握住了水清浅的剑身。 水清浅迷乱的眼眸忽然有了清明之色,它与乔檀一同握住自己的剑柄,用力一凿—— 巨大的青砖被她们生生抬起。 下面竟是空的! 乔檀恍惚中向里看了一眼,便是这一眼,就让她浑身血液倒沖,遍体生寒。 青砖如棺盖,下面躺着的人,竟是含山宗主桑岐! 「这……」乔檀恍然,就要去拉那平躺着的桑岐,却忽听沈折雪方向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唿。 一捧血雾飞扬,沈折雪双膝跪落,那些鬼兵不要命一般向他撞来,他哑声道:「不要动……那是滋鬼夺舍的化灵阵,不止一个,你们快找其他的躲进去!」 在他听到桑岐的名字时,他便透彻了这个阵法的全部逻辑。 正如周二的招鬼体质,越高修为的修士在虚弱时越容易被鬼族趁虚而入,而对于鬼魂来说,还有什么饵比得上含山所有高层的灵气和肉身要来的诱惑? 水清浅用力一推,就要将乔檀摔进了那狭小的地棺中,乔檀大喊道:「沈长老!!」 「别管我!」沈折雪榨着筋脉内的灵气,寒冰映出他白的如霜雪般的侧脸,「我自有办法,你们快躲!」 只见水清浅一个施力,将乔檀推了进去,青石砸落前,它忽而对乔檀道:「我醒来时便是见了你这样的小丫头,我很欢喜,相哥哥说你们这样的是他们的前路,我不懂……」 水清浅的心智宛如孩童,但其实剑灵的心性非人族可比较,它只是不想变得太聪明。 第122页 因为从那天劫年走来,它知道聪明人往往并不好活。 而这也许它最聪明的一次,它放下了青砖,道:「但我觉得这样很不错。」 这大殿下的青石坚毅非常,唯有利器可抬起,而有限的地棺内至多可容纳两人,那些昏迷的修士动不得,他们这些人里就很可能有人进不去。 水清浅走到时渊他们跟前,双手托起剑身,道:「我帮你们起砖,求你们让我主人进去!」 它是名兵,却远没有到平分破的地步,青砖内自有太古封邪的滋养,水清浅这样做无异于以命交换。 剑灵与剑主的羁绊非常人可以想像,甚至超出于人族的爱恨。 剑灵的认主并不是契约后为他人所用,而是从真正认可握剑者的时候开始,它们一生的信念由此萌发,并将延续到它们折断的那一刻。 青瓷般透亮的地面已经脏污地不成样子,暗红的血洒了四处,碎裂的冰晶融化在其中。 时渊倚在墙边,伸手握住了水清浅的剑柄。 袁洗砚一把按住他的手,将那剑夺了过来,他面如沉水,道:「谢师兄说的没错,我并不适合做剑修。」 话罢以剑刃入青砖经纬交织的缝隙,以刃借力,将下一块砖抬了起来。 水清浅吃痛,探头向下看去,然而这一块砖下是严实的地面,并不能藏身。 ——在哪里?! 封印阵门前一半的地面被鬼军拥堵,在他们这边的地面下究竟有多少阵眼,皆不得而知。 沈折雪整个人几乎贴在了冰墙前,一头乌髮已成灰白,他已经在动用邪流去感染鬼兵,但对方完全不怕死,一波接着一波冲过来,太古封邪印在他衣袖间生出带血的藤蔓。 他喉中腥味翻涌,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得身后利刃与砖石的切割声连连响起,终于又开出一个地棺,水清浅驱使着裴荆栽了进去,青石轰然砸下。 水清浅的剑刃裂纹遍布,袁洗砚重重闭上眼,时渊看着角落里最后一块青砖,将灵力注入水清浅,合着袁洗砚的手用力一翘。 是阵眼地棺! 水清浅发出阵阵鸣声,似在催促,袁洗砚扳住时渊的肩膀,要把他往下推,却见时渊反手噼来,是显而易见的拒绝。 「这都是因我而起,你犯不着救我!」袁洗砚咆哮道,时渊却骤然拽住他的前襟,把他往下方甩,居然回吼了过去,「我师尊还在这里!」 ……沈折雪还在这里。 袁洗砚脑中「嗡」一声巨响。 沈折雪是阻挡鬼军最后的支持了,他根本不可能先行躲藏。 也许从始至终他就明白,总要有人被放弃,如此绝境下还会有什么办法吗?沈折雪不是仙庭的神仙,纵使他精通诸多理论,在这种绝境下又要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 而时渊更是心知肚明。 「开什么玩笑!」袁洗砚道:「你们师徒都死在这里我还有什么颜面活!」 拳脚来往几招,水清浅的剑鸣声更大,快要撑到极致。 「别争了!」沈折雪突然传音而来,他的声音已经哑的不成样子,像是让人勒着喉咙,艰难地发声道:「时渊,你信不信我?」 袁洗砚隐隐有了些预感,只听时渊斩钉截铁道:「我信!」 「好。」沈折雪颤声:「让袁洗砚进去!」 袁洗砚一惊,不可置信喊:「沈长老,你——」 便是这分神一瞬,他颈后剧透,眼前一黑,伴随掉在怀里的水清浅,青石棺盖砸落,合闭住了地棺里的一方空间。 震动传至地下,地动山摇的黑暗里,袁洗砚额头死死抵着棺盖,崩溃地嘶吼了起来。 时渊跌在青石上,他亲手封住了最后的生路,一双眼却望着沈折雪。 他已尽力竭,手脚都快要不听使唤,膝行几步,贴上了沈折雪的后背。 沈折雪的灵力弱的不足以撑出新的冰墙,薄如蝉翼的冰面后是源源不断的鬼灵,他缓慢向后撤,感觉到少年还未变得宽阔的胸膛。 身上无处不伤,已近麻木,却唯独心口的位置还会生疼不已。 如果还有时间,他其实想问一问时渊是否会难过。 方才他那句信任与否问得实在好笑,没有人有权利在生死前以此为筹码,何况他的选择无异于是让时渊送死。 「师尊,我很高兴。」时渊却好似听见了他的心声,低声道:「师尊,我也……不想被留下。」 留下的人太苦了。 看遍世间繁华又如何,时间抹的去初时的痛不欲生,却带不走舌根下那暗藏的苦意。 一如辜春剑脱体化人,却仍追逐着春日的幻影。 寒光凌凌,冰墙碎成了晶莹,像是星河沉落,洒满了这血池般的殿庭。 沈折雪反过身,两人皆是半跪,便也分不出太多个子上的高矮,他们本就贴的极近,这一回身更是鼻尖相碰。 「笨徒弟。」沈折雪轻声道。 他抬手按住了时渊的双肩,已跪的快要失去知觉的双腿忽然发力,将他向后推去。 身后死气压顶,成千上万的鬼灵疯狂撞来—— 时间仿佛被瞬息间拉长。 时渊的嵴背重重撞上了阵门。 沈折雪双臂一合,紧紧抱住了他,时渊脑中空白一片,只听得师尊在耳畔道:「别怕,闭上眼。」 第123页 不待时渊反应,沈折雪张口,竟是咬在了时渊颈侧! 利齿嵌入皮肤涌出腥甜的血,染红沈折雪的唇瓣,更多却被他生吞入腹。 邪息轰然暴涨,自他身后轰然炸开,与那鬼气对沖在了一起。 阵门上的太古封邪印爆发出可堪骄阳的光芒,银花汹涌生长。 这是世间最强的封印,它的力量能抵挡一切的邪祟妖魔。 沈折雪不能自生邪流,但时渊的血里便有邪流的暗种,沈折雪生吞其血,将邪流化入自身血脉中,继而外放出来,引动太古封邪印激发了空前的迴响,银花密密麻麻覆盖上来。 鬼军后路已绝,孤注一掷,飞蛾扑火般撞向了阵门! 时渊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也听不见了,白光与巨响里他只能感觉到身前温热的体温,以及那几乎要勒入血肉里的力度。 太古封邪扎入皮肉烧出了嗜血的银花,在那所谓仙庭圣洁的涤邪阵法前后,一面是毁天灭地的鬼族冲击,一面是他师尊瘦削的肩背和始终未弯下的嵴骨。 激烈的灵鬼冲击朦胧了他的意识,却有一道心念迟缓的传递了过来。 「笨徒弟,我不会再丢下你了。」 于此,时渊终于涣散了意识,沉入黑暗的底端。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折雪:哔哔流血。 时渊:咔咔魔化。 袁洗砚(崩溃):你们还骄傲了是嘛?! 第50章 出阵 激盪的灵气将悬顶的灯盏吹得摇摆不止。 银屑尘灰纷纷震落,如万千明星破碎,落入了无妄的黑暗。 时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飘浮在白晃晃的明光中,在绝对的寂静里仅能感知到铿锵的振颤,令人恍然想到山间寺庙日復一日的暮鼓晨钟。 那是另一个人的心跳。 而他的视力已在逐渐恢復,入眼是一段冰白的长髮,在连日的奔波下早已变得枯糙失了光泽,柔软无力地垂着。 发尾沾上零星的血点,染透了便像是长在野外叶尖一点红的神花。 臂弯逐渐变得沉重,那是沈折雪在一点点往下滑。 他的师尊早不知何时就失去了意识,用冰撑住身体不过小伎俩罢了,随着身体脱力,灵力枯竭,用来固定的冰灵也会消散一空。 沈折雪整个人倒向了时渊,然后被徒弟稳稳接住。 时渊的背部紧贴着太古封邪的阵门,灼烫的纹路穿透衣衫煳在了皮肉上。 可却比不过怀中沈折雪的温度。 蔓延的纹路好似吸饱了骨血中的养分,抽条发芽成了葳蕤的景象。 煳了厚厚一层血的青石地上开了一簇簇茂盛的藤花,这吞噬了血肉的花海竟也会展露出圣洁无瑕的风景。 沈折雪额头抵着时渊的肩膀,浑身的力气都松懈下来,但还是松松环着胳膊。 银花清灵的气息萦绕着他,掩盖了深埋的血腥味。 时渊从红镯中取出来一件长袍盖在沈折雪身上,将他从头到脚都裹好了,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烙满封印纹路的脸。 源源不断还有叶片枝梢伸出来,阵门的封印变得冷却,镇压的场合却换了个地方。 两股力量在沈折雪的身体中对抗,邪流与太古封印厮杀不止,此消彼长。 时渊将沈折雪平放在地,花海下传来了阵阵响声。 那是袁洗砚他们在试图推开充当棺盖的青石砖。 水清浅已经快要折断,但现在也无需用上它。 外界的桃林沉入湖水后,正在一步步消弭着这个沖阵的效力,阵眼的封印自然也在慢慢失去作用。 他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显然这个沖阵已经被彻底损坏。 谢逐春已清醒过来,他以剑气沖裂了青砖盖,灰头土脸地爬了上来。 眼前是大片大片开得绚烂的灵花,辜春剑灵茫然地站在花海中,看见了跌跌撞撞跑向那对师徒的袁洗砚。 而乔檀则坐在不远处,正用袖子抹着眼泪。 他问了一声:「水清浅呢?」 乔檀落着泪摇头。 于是谢逐春忽然就意识到,他阔别已久的东西,又像一张黑阔的布匹,兜头盖了下来。 何种修为、何种身份都无法阻止。 乔檀年岁不大,没有直面过它,或者说从未如此接近。 她知道即便是肉身损毁,修士们还有神魂留世,除了让人闻风丧胆的邪流,没有什么能轻易彻彻底底杀死一个修者。 但剑灵不是这样,某种意义上说它们和凡人一般无二,于这个繁华却又缭乱的世界,都只有一次机会。 袁洗砚看见躺在地上的沈折雪,柔软的藤蔓多的他几乎不能靠近。 他白了脸色,「沈长老……怎么样了?」 方才在地棺内都能清晰感觉到那震撼魂灵的声响,足以印证这地面上发生的冲击之强烈。 再看这突如其来的满地银花,袁洗砚心中紧张愈浓,声音都有些发飘。 时渊抬起头来,道:「先出去。」 向前的脚步一顿,袁洗砚莫名察觉到一股寒意。 眼前的少年人实在过于冷静,一双眼睛深幽看不见底。 「好。」袁洗砚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看向石棺底下躺着的修士,哑声道:「看来……含山要出大事了……」 第124页 * 桃灵秘境。 桃花林入湖后,沖天的灵氛激盪开来,百兽奔走,地脉崩溃,秘境坍塌了一半。 秦姑真拖着一条血道踉跄到冷文烟身边,撑出一片脆弱的屏障抵御着浪潮般汹涌的灵气。 不远处,君如镜拧着周二的脖子,将他悬拎了起来。 镜君手腕细瘦,力量却不可小觑,单臂拎人简直轻而易举。 镜刃在他周身重新凝聚,狂风撩动他的乌衣长发。 秦姑真想要带上冷文烟逃走,可浑身僵硬,根本动弹不得。 此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帝子降兮,在宗门星楼下,仰望那直入天河的楼台。 每十年星楼会举行占算天机、祈福苍生的仪式,八位灵君主持,却唯有最接近天道的那一人才会真正登上星台的最高处。 那一日天地为之震动,天河倒挂,修真界灵气蒸腾。秦姑真和所有宗门中人一起跪在星台高楼下,高台上镜君司命在她们眼中便只是一个渺小的人影,她看不清,又深深为之折服。 世人对帝子降兮总有许许多多的误解,他们确实或多或少能感应到一些事态的走向,但那更像是一种直觉,灵力更强的灵君则会以梦境的形式得到隐喻。 卜问之术未必次次都会成功,天道不会对他们有求必应,更多的是直接的告知,也并不予他们悖逆的余地。 「那其实是很无力。」曾经湘君这样对秦姑真说道。 作为新一代弟子,他们对镜君其实印象淡薄,帝子降兮里的人的性子做不得真,除去侍从傀儡,所有人都会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 他们是在天道凝视下的修士,更容易走火入魔,也无需刻意修炼无情道。 灵君里除了颐月星君较为亲人,其他的灵君其实都是淡淡的性情,少有几个有着乖张的爱好。 而即便是亲传弟子,也无法判断他们师尊的性格是真实如此,还是假意的伪装。 在众灵君中,镜君君如镜实在是太过淡薄了,他可以在星台长跪数年,亦可隐于卜居求一卦而百载不出,他与含山掌门的风流□□在修真界传的沸沸扬扬,有不下十几个说法,却无人真正知道他们相识于何时,情深到何处。 他如同一个不容于世的游魂,即便尝到情爱,也不囿于其中。 就像是现在。 哪怕君如镜已经下手这般狠辣,看似愤怒之下,依然在用冷漠残酷的方式夺人性命。 ——没有动用任何术法,他是真的想要活生生掐死周二。 可秦姑真感受不到他的情绪。 周二整个人被拎着悬空起来,原本用作依靠的桃树已经狂奔入湖,没有可以倚靠的事物。 他单手抓住君如镜的手腕,那腕子细细弱弱,一手即可握合,好似再用力便能折断。 已经完全无法唿吸,缘木剑却还紧紧被攥在手里。 周二看不清眼前要他命的人的样貌,方才激战中他更没有功夫去瞧清此人现在的样子。 但在此刻,在朦胧的视野里,他似乎觉得薄紫衣其实没有甚么改变。 这人还是朝夕相对过十载的凡俗子,抓过的手腕细瘦无比,指长且骨节分明,拨过琵琶弦后,常停于一个错落的手势。 君如镜手上施力。 秦姑真下意识想要喊一声「不要」,可惜没有发出声音。 她眼前一道灵光闪过,速度快到她看不清来路和去向,紧接着她听到一声闷哼,再一眨眼后两人已经分开。 君如镜按住刺在肩膀里的木剑,甩袖将周二打飞。 周二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勉强稳住身形,竟还是站了起来。 他其实想说点什么,可最后什么也没有讲。 修真界的千年,也足以造出一场物是人非了。 眼前漂亮到冰冷的人不再是那个垂眉弹着琵琶的薄紫衣,他如今是帝子降兮的镜君司命,有了新的名字,可以轻而易举诛戮他们。 哪怕是从前不相识的冷文烟,在镜君眼里亦不过区区蝼蚁,与万千蝼蚁并无分别。 君如镜徒手从血肉中拔出了缘木剑,扔在了身后。 他一步步逼近他们。 呕出口血后,周二从地上捡了根桃树遗落的树枝,站直身体,仍是一个堪称精妙的剑修的起势。 就在此时变故徒生! 君如镜身后的重愁湖泛起了波浪,几道人影破水而出,落在了岸上。 周二瞳孔骤缩,嘶声道:「快跑——」 比他出声更快的是君如镜的身法,霎时间他已移形换影,杀向了时渊等人。 刚通过溯游术回到桃灵秘境的时渊等人根本毫无招架之力,眼见突如其来的杀意,时渊将沈折雪往谢逐春那边一推,灵符齐出,却只是抵挡了一瞬。 就在时渊将要身首异处时,一道锐利的剑光横斜而过,正正穿刺过君如镜受伤的肩膀! ——是虚步太清的剑法! 醒来的裴荆捡起缘木剑,他飞速判断了在场局面,心知任何的防守在强者面前皆是无济于事,不如改守为攻。 君如镜的整条袖子都被血湿透了,面如寒玉,却又仿佛对伤痛浑然不觉。 没有人再说话,没有人再出招。 极致的寂静里,镜君指尖滴答下的血珠坠地声便变得格外刺耳。 轰—— 第125页 平地一声巨响,桃灵秘境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众人还未站稳,却见君如镜默然闭上了眼,向后仰倒,摔在了地上。 灵氛大作,秘境被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冷三秋一人当先,身后是虚步太清的诸位长老。 太清宗主看了眼忽然昏迷在地的君如镜,再望了望湖边狼狈的众人,道:「可有伤亡?」 乔檀急道:「宗主!」 「我们已知晓了。」冷三秋抬手打断她,「含山被邪修渗透,包括桑岐在内尽数被偷梁换柱,我们已将他们擒获。」 再看了眼谢逐春他们身后横躺在地的修士,淡然道:「看来你们亦收穫颇丰。」 严远寒以灵力给他们镇了伤,亦平静道:「此地不宜久留。」 冷三秋点了点头,人却走到了时渊跟前,低头打量着少年怀中已然昏迷的沈折雪。 他自然看见了沈折雪如今的状况,「带回去疗伤。」 便转头去看其他伤员。 而时渊分明听见太清宗主在回身的瞬间,低声道了一句话。 「……愚蠢。」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儿开始本文将全文抓虫,看到有修改就是还在抓(捂脸)所以有可能会停更一次。 新副本快要开启,沈师尊的师徒情变质就在前方! 给留评的小可爱们么么一个2333 第51章 归宗 含山有云遭邪修全宗渗透的消息轰动天下。 几百年未出如此大事,消息刚传开时,听者无不觉得荒唐。 直到含山封山,北界官道封锁,虚步太清宗主及帝子降兮星君亲口证实了这件事,并要在下月将数十名邪修于诛魂台处决后,修者们都没能从震撼中缓过神来。 诸多猜测乘风传开。 问鼎三宗的含山有云都险些被噬透,各门各派不免人心惶惶,一团阴云拢在了安宁了百年有余的修真界。 四方界风起云涌,暗潮涌动,厌听深雨内却是气氛迥异。 雨珠噼啪坠在灵屏上,湿润的水汽掺在风里,吹动了廊间悬挂的风铃。 风势不大,细碎的碰撞声被传地很远,虚虚渺渺,听得久了便教人有些昏昏欲睡。 袁洗砚有些出神,他站在院外月门下,手里是从江千垂处求来的灵草,盛在锦盒里,却未合上盖子。 灵草的叶片沾满清晨的露水,散化在了水雾缭绕中。 谢逐春从月门后转了出来,袁洗砚捏紧了盒沿,大步迎上去,却被谢逐春抬袖一拦,低声道:「出去说。」 两人一前一后退到厌听深雨的半山,谢逐春正要去山下的集市採买些物件,便算是顺路同道。 看了眼袁洗砚锦盒中莹莹的仙植,是採下后朝开暮死的品种,更不能封闭储藏,最喜水汽丰沛的环境。 他一路这样捧过来,难怪连衣裳和头髮都被打湿了大半。 谢逐春边走边对袁洗砚说道:「给我罢。用的用不上难说,等会儿先用下去再看。」 袁洗砚暗了神色,哑然道:「如何了?」 谢逐春摇头,「寻常医修不能治,从没见过封印发作成那样的,宗主和严长老看过后也没说什么,总之他们瞒了不少事情。」 见袁洗砚眸有郁色,又道:「现在许多事情查也查不到,还是先照顾好他,且待日后再商量。倒是你……」 他瞅了眼在袁洗砚脖颈上套着的铜环,「啧」了声,「你那边怎样?」 话说袁洗砚回宗后将诸事一五一十交代了清楚,他本就所知甚少,最初的目的还是受人误导的后果。 但他确确实实是百年鬼体,傀儡脱胎,虚步太清要留下他。 当袁洗砚从宗主峰离开后,脖颈上便多出这个铜环,这是冥修用来束缚鬼魂的法器。 后来他去到了玄栖子的山峰,玄栖子早他一步回来,选择闭门不见。 屋内飘来阵阵酒香。 玄栖子很多年没有收徒弟了,玄栖峰上人烟稀少,静谧安宁。 虽然外面都说师尊曾收过三个徒弟,但峰上加上袁洗砚也只有两名弟子。 那传说中非常争气的大师兄却不在这里。 他们这一双师徒都不喜欢说话,唯有二徒兄忙前忙后操碎了心,今天要到处寻喝迷煳了的师尊,明天要和太过沉默寡言的小师弟聊聊天。 袁洗砚那时并不曾在乎身旁之人,亦未有心学得他人的性情,他在峰上冷着脸练剑法道术,玄栖子就拎着酒葫芦在边上看。 这位师尊嗜酒如命,唯有在这时候只拎着葫芦却不饮。 袁洗砚进步神速,他的剑凌厉无匹,同代中少有对手,甚至二师兄都落败在他手下。 可他却从未得到过玄栖子的认可。 他也曾问过玄栖子,「可还有人比我的剑更快?」 落拓的玄栖子便晃荡了下永远装不满的酒葫芦,说:「有。」 「可是师尊您?」袁洗砚堪称冒犯道:「还是大师兄?」 玄栖子怔了怔,笑道:「洗砚,你要练真正的剑,不然怎么和天命博弈呢?」 后来老妈子心的二师兄悄悄告诉他,当年太清宗两次请师战,第一次请的就是玄栖子。 他对上了擅用巫毒的灵君,是大师兄求来了解药,后来师兄去了帝子降兮,再没有被允许过出宗。 第126页 玄栖子还特意去找过秦姑真,但帝子降兮内各灵君之间都不往来,其下弟子更是有严苛的规矩,她连听都没听说过那人,何况是过的好不好。 那时袁洗砚没有把旁人的话听进去,不论是谢逐春还是玄栖子,他们都说他练的不是真正的剑。 可那有什么关系,他要求的从来不是修为如何,也不是问心问道。 回宗后,袁洗砚在玄栖子门外跪了足足一夜。 二师兄走过来复杂地看着他,说:「师尊原本不会再收徒弟,大比时太清宗人人夸你剑道无双必能夺魁,可是袁师弟,便是我随师尊练了这几年的软剑也能看出,你心有太多的挂碍。」 玄栖子的峰上总是飘着酒香,在风中,向来没脾气的二师兄说:「但师尊还是收了你,他说,何人可无挂无碍的活着?而正是因为有惦念执着,才会知道自己活着。他希望你的剑带着挂碍,也能真正的一往无前。」 日升月落,后来玄栖子还是开了门。 他没有再追问甚么,只是把酒葫芦给了袁洗砚,让他喝一口。 积年的执着苦涩,酿出了这一口烈酒。 * 厌听深雨的山道湿滑,两人行进地却很快。 「谢师兄。」山麓边际,烟雨靡靡,袁洗砚道:「可否……请你教我练剑?」 谢逐春停下脚步回首看他。 玄栖子闭关前让袁洗砚去悟何为真正的剑心剑道。 「你该知道我不怎么喜欢你罢。」谢逐春眯了眯眼,看向袁洗砚腰间的木剑,五指一合,剑鞘内嗡鸣不止。 袁洗砚一惊,就要去握住剑柄,那木剑却擦过他的手掌,飞入谢逐春手中。 「等你至少能握住剑,再来找我吧。」谢逐春将木剑抛还给他,扭头出了封山结界。 出了厌听深雨便是个艷阳天,太清宗外的集市热闹非凡,来来往往是各族各派的身影,茶馆酒楼里说着含山大乱的新鲜事。 谢逐春在春祁店铺里挑了几个手炉暖炉,再添了些蓬松的垫枕和披盖织物,一併打包进了储物囊中。 临街的露天酒肆里传来阵阵惊唿,谢逐春默听了片刻,含山的传闻真真假假遍布修真界,邪宗復起的流言漫天皆是。 帝子降兮惯于隐于幕后,太清宗赫然有了主持三宗的架势。 谢逐春垂下眼,将储物囊翻了个面,信步穿过街巷,袁洗砚落半步跟在他身后。 天色渐暗,赤色的火烧云点燃了半壁天穹,他走的极快,似是要将诸多纷扰杂念一一抛落。 袁洗砚不疾不徐地跟随,转眼已回到太清宗宗门前。 三宗里含山有云依山而建,帝子降兮依水而起,唯有太清宗内小山峰与湖泊具齐,乃是洞天福地,集四季奇观。 主峰上沿山道燃起千万盏灵火明灯,行走其间颇有登天梯化仙,如梦似幻之感。 谢逐春宽长的衣袖落在山道石阶上,山中草木灵华向四面散开。 袁洗砚起初不解其意,转念才想明白,只因谢逐春乃是辜春剑化形,身有锋锐,自然不招这些木灵喜爱。 但他却并未惊扰它们,千年神兵的剑芒竟不令弱小的草木灵魄惧怕,足以叫人啧啧称奇了。 「你在看什么?」谢逐春注意到他的视线,头也不回地问道。 袁洗砚如实相告,「看你的剑意。」 谢逐春脚步一顿,转过身来,脸上没有什么好颜色,还似乎想要骂袁洗砚几句。 可是末了还是忍住了,大抵是觉得和一个木头争辩只是无用功。 于是谢逐春另起话头道:「你觉得那个沈长老是个怎样的人?」 袁洗砚一愣,却并未回答他。 夹道灯火旁萦绕着成了灵的蛾虫,谢逐春稍放缓了脚步,「不说话?」 袁洗砚摇了摇头,「谢师兄,私下议人不好。」 「好嘛。」谢逐春眯了眼,伸手捉住一只扑棱着翅膀掠过眼前的飞蛾,他道:「我觉得他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看向袁洗砚,「你从前可有见过这样的人?」 袁洗砚想了想,道:「我摹照过许多人,沈长老这般人物,大抵是『尽可尽之力,承可承之责』的那种。」 「好一个尽可尽之力,承可承之责。」谢逐春笑起来,那笑容轻飘飘的没有重量,「这样的人,也许属于苍生,却从不会为谁停留。」 袁洗砚垂下眼,似是仔细思考了一番,这才道:「谢师兄,我并不通人情,但仿过许多人,我发现人总是会竭尽全力让自己舒坦,但又总是让自己痛苦,也经常言不由衷、身不由己……只是尽我之力,全我之责,才不会被真正留在原地。」 他还不大习惯说这么长一段话,中途停了片刻,抬眼去看高几级台阶的谢逐春,「谢师兄,我已经被留在原地太久。在入秘境后时道友对我说,『既然我愿,何有不甘』,我在有秘境这一遭后,才慢慢理解了这话的含义。」 「既然我愿,何有不甘……」谢逐春喃喃,半晌后道了一声:「你倒是伶牙俐齿了许多。」 厌听深雨近在眼前,谢逐春与袁洗砚进到庭院,将採买来的东西逐一摆出,屋内热气腾腾。 谢逐春将药草碾碎在炉上熬煮,苦涩的气息瀰漫开,袁洗砚忍了许久,问道:「沈长老究竟如何了?」 第127页 谢逐春手里拿着小扇,将药味散开,「不好。」 「那时道友……」 「就那样。」谢逐春看向紧闭的内室门扉,道:「一年内不可封印两次记忆,虚步太清要拿捏我们太过轻易,闭门不出反倒稳妥。」 袁洗砚深知其意,含山之变远没有外界传的那么简单,而知情人或多或少受制于虚步太清,他能感觉到其中必有隐情,却不知头绪在哪里。 「太古封邪。」谢逐春嘆道,「封得住邪祟,封不住人心。」 他起身将药倒入碗中,走到内室门前,对袁洗砚说:「退开些,现在沈长老就是个活封印,我们准备过些日子凿个冰洞给他,不然到处开封印银花,可真是……」 木门开了一缝,逼人的灵气冲杀出来,袁洗砚被沖得后退了两步。 目力所见,吹雪银花,一片霜寒。 时渊坐在沈折雪床头,髮丝染了薄霜,像是少年一夜白了鬓髮,伤了心怀。 --------------------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过渡情节。 第52章 留书 袁洗砚唿吸一窒,密密麻麻的酸楚在胸中胀满,一如太古银花在卧榻上开得茂盛。 素色的幔帐遮不住这些肆意生长的封印,一簇簇探了出来,薄白的花瓣透出清圣的光华。 苦涩的汤药味与花香纠缠,谢逐春避开遍地枝蔓,走到时渊身边,道:「试试看。」 时渊接过汤药,回了声「多谢」,撩起幔帐坐入床榻。 屋外传来了一声清脆的铃铛响,谢逐春起身去看,再回来时身后紧跟着乔檀。 这丫头眼圈泛红,却十分稳重地将一袋草药放在了桌上,也不出声打扰,对他们点了点头就走出去了。 她腰间是用灵力温养着的水清浅。 门帘上旁悬挂的铃铛轻轻一撞,在细碎的声响里,袁洗砚忽然好像明白了谢逐春话中的未尽之意。 在桃灵幻境崩塌前,他们都藏在石板下,并不知晓地面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事后再一想,当时的情形几乎是十死无生。 若是说与旁人听,那样的绝境还能活着走出来,简直就是天道瞎眼。 他们自诩是同代修真者里的佼佼者,但这一次却深切地感受到何为力有不逮。 生死搏杀离他们太远了,千年前的邪流祸事已是书本里的传说。 乔檀很长一段时间都未能从困顿中缓过来。 即便裴荆发现水清浅的剑灵在乔檀身上留下了一息,这把断剑或还有转机。 剑身重铸后,乔檀日夜不离水清浅的剑身,也许假以时日还可重新凝魂。 那些过于残酷的事情给了她太大的冲击,以至于她问了在北山书院讲课的母亲一个十分孩子气的问题。 「所以,娘也有一天会离开我吗?」她垂头小声道。 而那位饱经沧桑的女子摸着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闺女的发顶,笑道:「会的,阿檀,所以不要回头,向前的路总是艰难且寂寞。可是只要你还在往前,你恨的人会慢慢离散,你爱的人却永远不会真正离去。」 袁洗砚对这一点的认识不比乔檀深刻,而他看向谢逐春的背影,又觉得这把剑也许比他们都要明白这个道理。 他是被留下的人,那些冠冕堂皇的安慰背后皆是辛酸苦楚,唯有亲身经歷了才能品尽。 幔帐后传来了沉闷的低咳声,继而时渊似乎是轻轻拍了拍沈折雪的背,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些话。 在花叶簌簌的摩挲声里,谢逐春的拳头在身侧握紧。 不论是相辜春还是沈折雪,他们似乎都在拼尽全力地保护着什么,谢逐春从前不理解这种行为,觉得他们非常容易把自己陷在某种不必要责任里,好像天底下就只有他们能做成这一件事。 真是荒谬的责任心。 可是想来,沈折雪从始至终都未在桃灵秘境里放弃他们,那一堵堵冰墙现今回忆起来才会觉得近乎绝望,是在透支着灵气与生命。 他觉得自己能救他们,于是拼尽全力都要去做。 可是如果他想要将救的不止是这些人呢? 相辜春的一生就是这样一个困局,他是修真界最锋利的刃,是相饮离门下可以披荆斩棘的剑。 谢逐春从前认为那是人族的伪善,他的剑锋上舔过太多自称英雄,又逼得他人自绝牺牲的修士的血。 直到后来太古封邪的筑起,他才开始知晓,相辜春的一辈子是如何的可悲又可嘆。 其实在那一门之隔前,他也想问问他的剑主,「如果有下辈子,你可还愿意走这条路?」 他再也不能知道答案。 两人默默无声地退了出去,屋内仅剩了师徒二人。 沈折雪仰面躺在榻上,枕头垫起以维持唿吸的顺畅,灵花扎根在血肉中,涤盪着他身体里的邪流,正邪交锋,痛苦的唯有躯壳而已。 时渊坐在床头,腰背持着一个仿佛亘古不变的弧度。 他微微有些出神,伸手捞起沈折雪一缕垂在床沿的发,白而软的髮丝捻在手里,脆弱的像是一层晚秋的霜,碰一碰就要碎成末。 他知晓谢逐春的忧思,从蛛丝马迹中亦能推测出沈折雪在太清宗的用处。 也许三宗并非真正想要清理邪流,他们要抬起上修界,而沈折雪又受太清宗看管,三宗同气连枝,虚步太清难脱关系。 第128页 既然要抬起上修界,人间地脉尽失将整个塌陷下去,本就是毁于一旦,如今邪流肆虐人间又怎样。 况且能控制邪流的还是这样一个极其不稳定的活人。 他们需要沈长老,也许从来不是想要他如何挽救人间,而是要藉助他的特殊,以某种方式为其助力。 沈折雪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他又会怎样选? 时渊不敢去做假设,哑声唤了一声:「师尊。」 昏迷中的沈折雪自然不会给他应答。 温暖如春的室内开出白净的花朵,时渊坐在花丛的深处,感受到血脉中的魔气在翻涌叫嚣。 伴随他身体的康復,继承自魔主的血脉终将要甦醒,他是半魔,较寻常魔物更容易坠入邪道,而在桃灵秘境中他强行催了魔脉,更是加速了魔化的程度。 他片刻不离沈折雪,一来是心之所愿,二来却也是要藉助太古封邪压住他愈发肆虐的魔息。 令他师尊这般痛苦的封印却在无形中延缓了他的魔化,想来实在讽刺。 时渊痛苦地将脸埋入双掌中,指节纠葛着沈折雪的那一缕白丝,一圈圈地缠着绕着。 他不知心中究竟在怨些什么、恨些什么。 是总是要师尊保护,一次次让师尊陷入危机的自己,还是将沈折雪彻彻底底辜负了的所谓天道和天命。 亦或是他那不敢宣之于口的感情? 从前被他牢牢束缚住的想法不可遏制地撕扯着他的心。 时渊轻手轻脚爬上了榻,他想离沈折雪更近一些,而不是被这些圣洁的灵花阻隔。 沈折雪床榻上添了许多软枕,时渊悄悄挪过来一个,凑在沈折雪身边。 垂目可见得师尊眉头紧锁,双唇褪去了血色,睡得十分痛苦。 他想要拨开碍眼的花枝去看清沈折雪的脸,胳膊肘碰上了一簇,勾歪了枕头,却见原本的那个枕头下,斜出了一小个纸角。 沈折雪在枕头下压了东西。 时渊在搬过来与沈折雪同住后知晓师尊的习惯,他会在入睡前点灯写一些手稿,记录下今日教课的内容和反省,或是对编订书册的修改意见,每夜约写上小半个时辰,写完了便会随手往枕头下一塞,再倒头去睡。 时渊看到这些纸张就会想到沈折雪幔帐后那一豆暖橘色的灵灯,笔尖在纸面细细碎碎地摩擦,动作极轻,不凝神去听根本不会注意到。 只有时渊自己知道,让他能安稳入睡的并不是冷江南,而是在黑夜中那一点薄薄的明亮和几乎微不可闻的书写声。 可这些并不是不能用术法幻化,真正不可替代的,却还是那位为他带来这片安宁的人。 时渊想要将纸张放回沈折雪枕下,可就在他按上纸面时,纸上灵波一动,一朵冰花顺势而开。 玲珑一朵冰花在满室清灵的封邪花中显然如此弱小无依,转瞬便要凋谢。 时渊一怔。 触碰后灵力化形,这是一种封文秘术,用来给特定的人传递书信,比起传音术更加稳固,且强行破解会触发自毁。 时渊伸手将那纸抽出,随之带出的还有一沓。 这些纸张上所写十分随意,有的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张,有的则是寥寥所记,大部分是沈折雪编订书册的手稿,初稿定稿皆有,正是时渊知道的那些,其中还夹杂了时渊并不能看懂的符号和词彙。 被他触碰的那张上亦是一些琐碎的记录,写着:时渊今儿的剑法练得很可以,就是剑修和符修在实战中是两种不一样的路数,明日有待详查。 而冰花正是从「时渊」二字上长出。 ……藏字留书。 时渊轻轻碰了碰那枝冰花,花瓣四落,纸面的文字出现了变化。 「吾徒亲启——」 时渊喉中一涩,指腹在白纸上掐出了一个深色的印子。 吾徒亲启: 见字如晤。 时渊,不知你读到此信时,年岁几何,日用三餐可好,夜里能否安然入眠。 想必那时为师已不在你身旁,以这种方式向你留书,是我的过错。 好在我已打听到虚步太清还算讲究人情,我在可能的几处都留了类似的秘术,他们查过我的东西后也许会留些下来,不知你看到的究竟是藏在哪里的一封,看过后一定记得毁去。 如果可以,为师希望你一生都不必看到这封留书,但我不是虚步太清里一个真正的传道受业解惑的师尊,也註定不能成为徒弟永远的靠山,运气再坏一点,我甚至不能看到你背上一把剑与我拜别,出宗去到那片修真的江湖。 尽管在成为「沈长老」后,为师也确实做过那般不切实际的美梦,然而想到负于身上的诸多灾厄,便知该是梦醒时分。 想必你已猜到,我并非这个世界的魂灵,这幅躯壳里的罪恶并非我所犯下,流落到这个世界后,天道成为了修士们的信奉,而它早已将沈折雪的命格写满。我接受这个设定,但这人间里,还有我可改变的契机。 邪流既在我身,大抵也是要终于我身,一切才会罢休。 时渊,所以也许看到信时的你的现状并不好,我没能教你什么,却让你如此艰难,我无话可说,唯有抱歉。 不知那时的我们是何种处境,但请相信师尊已然竭尽全力,名声亦或是别的什么,我并不在意,我们牵了师徒的名分,那么我的所作所为必然波及到你,你千万不要撑着师徒的名头,该舍便舍。你心中还认我这个师尊,就比任何外物的宣召要令我欢喜。 第129页 我身无长物,灵花的四瓣上封存了我所写的有关你修炼的功法,你体质特殊,邪流、魔脉、仙脉各有一本,皆是我参考各派典籍和亲身实践所得。我若能在一日,就会继续添补,而这些书册非是绝对准则,可因时而变。 其中邪流一册为保命之法,魔脉一册需不为恶事,仙脉一册则要恪守本心。 第四瓣灵花中有我搭的一个小秘境,会以我的灵力不断完善,第一次尝试,不知那时你看到的秘境会是什么样子。 天道擘画我良多,在我的世界里,它也被叫做命运。 我已与它共处了两世,信而不认,周旋良久。 可是它亦不算亏欠于我,至少沈折雪在这四方界里识得了你,见识了这片天地,亦算是不虚此行。 故而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必为我难过。 为师曾对七情六慾的感知极为薄弱,因着不知名的机缘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喜悲。起初许多方面端的出一个道理,说的了一段故事,却很晚才能知其深意,皆是靠推测猜想所得,从书本中揣测,学着旁人的样子,就像学着去当一个老师,去感知人世间的爱恨。 但是时渊,我十分欢喜收下你这个徒弟,你心性已定,过去那般苦楚不曾叫你沦落邪道,我知不必多言,为师为你骄傲。我亦无需参照其他,只是欢喜于能结识你,做一个并不称职的师尊,与你走过这一段求仙生涯。 不论怎样处境,饭还是要吃,觉还是要睡。 天遥海阔,愿你岁岁平安。 沈折雪于璞清年十二月八日留。 厌听深雨外隐隐又传来了雷声。 时渊在这片山雨欲来中,攥着沈折雪留下的给他多年以后的信,失声痛哭。 从第一次见到沈折雪,时渊就感到一种熟稔,那是难以言说的亲近,好似漂泊了多年的孤舟靠了岸,经年累月的苍白有了一抹亮色。 他曾不断说服自己,这边岸和天光都不能长久属于自己。 沈折雪会有一天要回家,自己亦或在某一天,就悄无声息地死去。 可是当他亲眼看到了这封堪称绝笔的留信,他发现他不能接受这个结局。 沈折雪要回去,可他想和他一起。 他不想这样就死,他想要和师尊长长久久活下去。 时渊抬起眼,指节用力,一簇灵火升起,将那薄纸烧成了灰烬。 促使一个少年成长的未必是恨,也未必一定是磨难。 我想和他一直做师徒,时渊想。 ……不,不止是师徒。 我爱慕他啊。 时渊从未有一刻比此刻更清醒,他大逆不道地爱慕他的师尊,好似跋山涉水,才争得了这个相逢的机会。 他愿意笃信天道,但绝不会同天道屈服。 那是一场覆盖了整座太清宗的大雨。 惊雷落下,电光照彻了天壁。 * 帝子降兮。 七位灵君在同一时刻猝然抬头,纷纷看向窗外忽然大作的风雨。 而镜君司命依然阖目,手中的卦签却在寸寸崩毁。 四方界,将要变天了。 第53章 冰洞 四方界接连动盪,以三宗为首,闹出了不少事端。 含山掌门及十六位长老遭邪宗渗透一事公布于四方界,具体经过由太清宗宗主冷三秋记录成文,四散天下。 正牌含山宗主桑岐重伤未愈,以宗主印为证,託付宗门于虚步太清暂管,协助各峰主真人重建含山。 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重建是虚,探查搜山才是真正目的。 含山的探查持续了整整十日,共搜出被邪宗替换的弟子三十七人,招供逃窜者多达五十余人。 其余方面,含山有云多处守护封印松动,一併查出不明传送阵三十二座。 尤其严重的是含山镇守的封邪大阵,冷三秋笔法春秋,措辞却是严重至极,诸如「生灵涂炭、后果不堪设想」等话传遍修真界。 伴随含山案发,三宗合撰绝杀令,以万只灵鸽通告各大宗门:邪宗死灰復燃,其新势力不可小觑,愿诸道友齐力同心,共抗邪祟。 一时间各路宗门气氛沉重。 这邪宗来的太过突然,仿佛从天而降,况且修真界几时出过有头有脸的邪修? 这般隐忍藏拙,其幕后主使的野心与实力深不可测。 虚步太清宗主亲自审问被擒邪修,然而所得信息并不丰厚。 那些邪修多以自毁收场,魂飞魄散不可再寻,部分邪修勉强以帝子降兮的控灵术钳制,这才得以问出些事情。 目前已知此邪宗乃是当年邪宗的遗脉,信奉邪流灵智,认为修真已无出路,邪流才是新的飞升契机。 该宗门有独门秘法,修炼至邪流入体,可在短时间内不发生异变,以修炼程度高低延续生命长短,宗门内有千余名信众,散布四方界,执行不同的任务。 经推测各信众首要任务是摧毁封邪大阵,渗透各门派高层,其他任务不详。 宗内有一「邪主」及三位「邪王」,据说那邪主受邪流灵智指点,妄想替天道而代之。 修真者最关心的还属邪流灵智,然而冷三秋表示,目前并不认为有邪流灵智的存在,定是邪宗杜撰,以动摇天道威严。 然而有凭空出世的邪宗在前,就是邪流真的生了灵智,四方界倒也未必不能接受。 第130页 除此含山之外,帝子降兮新流出的一则卜言格外耐人寻味。 有道是:青萍风起,长冬入夜。 帝子降兮的卜算向来威望深重,如今出了这么一段,却是山雨欲来,教人徒添惶恐。 颐月星君出面解释,正合了如今邪宗出世,修真界即将有一场浩劫。 又道是未必不能顺利渡过,却也需寻破解之法。 至于破解之法究竟是什么,帝子降兮答得含煳,只说是因镜君司命受邪祟操控,现今还在星台禁闭兼修养,无法再行卜卦。 通过查证,君如镜并未被邪宗暗中偷梁换柱。 他在桃灵秘境中追杀冷文烟等人,是因为邪宗以道侣契为媒介反控,使他如傀儡听话,这才做出有违常理的事。 而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镜君违背因果,险些犯下杀孽的过错不可避免,天道也没有放过。 故而深受他术法反噬,幽囚于星台静养。 天道没有要他的命,也足以证明他还是那个镜君。 同时颐月星君以宗内屡屡动乱,有违天道使命为由,宣布封宗五年,除指定星君,其他所有门人一律不得外出,卦文不再外传,祭祀仪式亦迁往地方举办。 帝子降兮闭宗,含山一团狼藉,三宗地位偏移,太清宗一头独大。 冷三秋受命于天,成了修真界的权柄。 * 近日来,太清宗高层大多忙得脚不沾地,且还焦头烂额。 宗门内的自查刚进行过一轮,不论长老峰主,亦或是外门负责洒扫弟子,半月内审查了成千上万人,连北山书院也未漏过。 审查过后,各峰弟子倒是清闲下来,该上课的上课,该修行的修行。 袁洗砚被禁足宗内,唯二的外出活动是在戒律堂待审,以及作为人证在含山出面,其余活动范围圈在了宗主峰结界内。 好在他本就不怎么出门,常去的几个峰也勉强划在了这里头。 倒是素来闲不住的谢逐春时常跑过来,和他唠个见闻,比比剑甚么的。 玄栖峰竟还比从前要热闹了些许。 太清宗一峰一候,玄栖峰半山以上皆是覆雪,盛产一种极寒玄冰。 外界求而不得的冰棺冰床,在他们这里不过是路边凿下的冰疙瘩。 是日时渊前来拜访,他要为自家师尊造出个冰洞来,所需玄冰正是玄栖峰这种。 玄栖子已然闭关,前来接待的是那使软剑的二师兄,将他们送到冰线附近便自行离去,留时渊三人自行採取。 因着短时间内不可以两次封锁记忆,他们这些当事人亦受了长达数日的审问。 谢逐春尤其地久,出来时几乎半条魂都跑没了,倒头昏睡了几天才缓了过来,连带情绪似乎也变得好了点儿,不再同刚出阵时那般消沉。 「这里的景致竟也不差。」他站在一处雪坡向下眺望,所见莹白一片,让阳光一照,便浮出几分亮色来,如洒了一把碎金,将素白的雪地烘出了别样的瑰丽。 回首来路,茫茫雪地上只有他们三人留下的脚印。 谢逐春感慨道:「从前一味地往外跑,原来宗内也有这么好的风景。」 袁洗砚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却也不说话。 他这些日子没少被谢逐春怼说讲话太过直接,人傀成形的言语逻辑还未完善,秉着出门不被高手痛扁的来自谢师兄的教诲,他现在是能笑就不乱开口。 不过他这模样却更看得谢逐春气不打一出来,撑了腰在山坡上朝下道:「有什么好笑的?」 时渊抬头看去,谢逐春好像还是和从前一般不正经,可他却发觉有什么在他身上发生了改变。 他从前潇洒快活,好似半点忧思都无,可如今在人前他依然如故,那如同耗尽生命去肆意的感觉却消散了。 时渊多少能体会出谢逐春的感受,这剑灵大抵是和相辜春赌着一口气,也真的想要去完成那位剑主的遗愿,去看遍天下风光,走遍名山大川。 这个寄愿的初衷总是美好的,可是真正要放下失去的痛苦,也并非那么容易。 袁洗砚想转移话题,只不过转的生硬,他指着不远处的雪地,道:「那块冰石如何?」 时渊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他要寻足量的玄冰,除用来打造石床外,还要足够填满一整个山洞。 「我看这块不错。」谢逐春打量了冰石,便准备动手与时渊一起用灵力凿起。 清扫碎雪时,谢逐春问时渊道:「近来沈长老可好些了?」 他因剑灵体质,不得太过靠近太古封印,这些日子里唯有时渊在旁侧照拂沈折雪。 最初冷三秋和严远寒前来看过一回,严远寒还是老样子冰块脸,那冷三秋竟好一通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地让他们几个都安分一些,尤其提点了时渊。 时渊忍功相当不错,脸上也装出个五分敬畏五分胆怯的样子。 冷三秋满意后扬长而去,时渊等他走后面色如常,一切照旧,其心性倒让谢逐春有些佩服了。 冷三秋的提点于他们而言并无诧异,当事人里只有乔檀被洗了次记忆,且还没真正洗成。 那时他们也犹豫过,到底要不要让这小丫头保留这段并不怎么愉快的回忆。 后来决定让她自己拿主意,小丫头想了一晚上,最后还是没有把这段回忆抹去。 第131页 太清宗对她其实并不看重,毕竟年纪尚小,而她的母亲也还在北山书院任教,总不至于闹出什么大乱子。 冷氏兄妹连带裴荆皆是被太清宗严格看管,谢逐春与袁洗砚亦受限颇多。 唯有这个时渊,实力低微不足为意,却又偏偏了无牵挂。 莫回头的事太清宗只查出了一半,至于他的魔族身份,冷三秋知道他有这血脉,却不知他是魔主的亲子。 时渊垂头凿冰。 沈折雪的状况确实说不上好,可只要没有恶化便是相对好的结果。 彼时他在阵门前直接将时渊体内的邪流摄入身体,最大程度反抗了太古封邪印,附于阵门上的封印对他的压制近乎摧枯拉朽,到如今都未能消退。 索性死不了,冷三秋他们也不会主动去医治沈折雪,大概已觉得此人太会闹腾,实在是也该安分些日子。 「等我们把冰洞搭好,让沈长老躺一段时间,灵力也在滋养着他。」谢逐春默了片刻,安慰道:「他也累了,休息一下未必是坏事……」 顿了顿,「当年相辜春也是这样,他这种性子,想要护着什么就容易成这样。」 沈折雪现在想要护着带出去的太清宗的弟子,想要护着徒弟,便愿意去做。 假以时日他若想要护着更多的人,就也许不再有两全的方法,有人也註定要被留下。 但时渊不想去被动接受。 谢逐春能感应到一些关于时渊血脉的异样,看向他问道:「你过些日子也要重新洗髓塑骨,可要我们的护持?」 像时渊这般先天体质不济的,洗髓便意味着脱胎换骨,愈追求后天的实力所要经受的痛苦愈大,往往是有师尊在侧护持。 可如今沈折雪昏迷不醒,自然帮不上忙,其他峰主长老虽也愿意,但毕竟时渊这灵根过于特殊,到底只是留个人看着的作用。 时渊:「我已去请了江千垂前辈。」 谢逐春听后点了点头,江千垂这个身份实在最合适不过,请顶级医修护持是无可厚非,而江前辈向来与世无争,连冷文烟之事都牵扯不到她,何况是时渊这里。 「好,你小心就是。」 三人飞快将所需玄冰取足,下山后即刻把冰洞布置起来。 在冰洞造成后,时渊用风球将沈折雪轻柔地裹起,护送到了厌听深雨后山的冰洞处。 因太古封邪的银花依灵气而生,厌听深雨内灵气充沛,便随处散种,一路而来竟成了一条花道。 美则美矣,可那饱食灵力与血肉的灵花,再怎样雅致清圣,他们也不能欣赏了。 谢逐春见时渊轻柔地将沈折雪平放在冰床上。 这冰洞需以阵法维持灵力的循环,不到必要时刻最好不要反覆开启,这也意味着师徒难得再见上一面。 谢逐春竟也有些伤感,道:「说不定很快就恢復了,再说每年也需带出来温养一段时间,也不是真的见不着。」 可再多言语皆是无力,谢逐春心想原来我也有这么废话的时候,嘆道:「你且自身勤勉,沈长醒来见你好好的,也会高兴。」 「我们走了。」谢逐春拍拍袁洗砚的肩,把剩下的这么点时间留给了这对师徒独处。 时渊在沈折雪身旁,并未开口说些什么。 他知道师尊听不见,而再多的话似乎也不如这一刻的静默陪伴要沉重。 直到阵法运转的灵波昭告着灵气运转无恙,时渊这才有了动作。 他出伸手,慢慢将沈折雪的长髮细緻地打理起来,他心无旁骛地做着这件事,好似手中托着的不是雪白的髮丝,而是一颗颤抖的心脏。 冰洞幽冷昏暗,时渊不忘放了数枚明珠照亮,留下了一片光。 「师尊。」他低声对沈折雪道,「好好睡。」 话罢还轻轻碰了碰沈折雪冰凉的指尖,如同一个隐晦的约定。 他站直身子,深深地凝视着沈折雪的面容,末了转过身,步履稳健地迈出了冰洞。 法阵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谢逐春二人闻声看去。 所见那瘦高的少年人逆着光,身旁两道是落地生长的灵花,正迎风飘摇。 少年一步一步走了出来,风刃敛于周身,却在瞬息间,拂倒了灵花万千。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折雪:谁成想啊,我进洞时徒弟还是个软乎乎的乖宝,出来他就变异了呢… 第54章 五年 五年后。 沈折雪在一片柔软中睁开了双眼。 其实早在几日前,他便多少恢復了些意识,虽是动弹不得,却还能感觉到自己身处于一方寒凉之地。 身下是渗着冷气的冰床,周遭听不得人声,异常静谧。 他心中一咯噔,登时联想到冰棺之类的东西,但又很快否决了这个猜测。 那寒意虽重,却不会死气沉沉,伴随唿吸起伏自成一股流转的灵脉,应当是个小型的养灵阵法。 邪流和太古封邪印在他这幅壳子里打了这么些日子,早把五脏六腑摧残地差不多了,这个阵法即以玄冰为媒,护住灵根本核,再引导灵力由心脉向脏器和四肢流淌。 这样做不至于让他内里千疮百孔,也不会在醒来后冻成硬邦邦的一块。 ……很是细心。 他在那滋养灵体的阵法中呆了不知多久,阖着双目,亦不知昼夜变化。 第132页 昏昏醒醒了几回后,等到再有知觉,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换了地方,且那地方实在是……颇为奇特。 那是某个人的怀抱。 彼时沈折雪的状态要是形容的具象化一些,那就是软趴趴的一滩,脖子脑袋全然不听使唤。 动不了看不见,其他感官反倒变得更加敏锐。 他之所以能确定是在一人怀中,只因耳边是一声声沉稳有力的心跳,鼻下闻得几分淡淡的药香,与他所熟悉的冷江南的薄香两相混杂,倒是变得愈发好闻了。 砰砰的心跳带着震感响在耳畔,沈折雪笃定,他这是脑袋正正好好贴在对方胸前。 沈长老在心底「唔」了一声,心道我这是躺了多久,这抱法难道是修真界新流行的操作? 怎么变得这般温了,记得从前医修们最崇尚干净利落的法子,搬运伤员都像是扛米袋那样往肩上抡啊。 沈折雪脑子不清醒,嘀咕着,这胸也太硌得慌了吧,石头一样!我要是一拳捶过去怕不是手会疼死。 随后抱着他的人似乎走到了什么露天开阔处,耳畔除心跳声外,还多了些风声。 那风听着挺大,但刮到身上却太过轻柔,怕是连湖水细微的涟漪都盪不起来。 如在春日正盛的午后推开轩窗,那迎面吹过来的徐徐清风。 教人又平添了困意。 沈折雪的那么些活络心思很快散去,隐约又听见潺潺流水声,可还未等他多留心细察,睏倦已铺天盖地袭来,后来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而睁眼时,已身处于一间卧房内,躺在张布置的极其舒坦的床上。 沈折雪怔怔看着帐顶,散着些许光芒的明珠点缀其间,三面是重重叠叠的幔帐,轻软地垂落下来,遮蔽了外界的杂乱响动,却漏进来几缕裊裊薰香,以及清脆婉转的一声鸟啼。 他躺在卧榻深处,身上盖的和身下垫的被褥都蓬松柔软,面料摸着也极为舒服。 侧过视线,沈折雪便瞧见叠在床角的大大小小的软枕,外头都裹了毛茸茸的料子,高高堆起来,看着十分讨喜。 我这是在哪? 沈折雪着实有些诧异了,他以前也没少有这种从昏迷中甦醒的经歷,就没哪次像这回这般舒坦的。 身上虽还有痛感,但却觉得清爽非常,再让锦被一拢,那些疼痛也变得微不足道。 内视筋脉,灵力运转的不快,但这是正常现象,没有出现凝滞已是难得。 睁眼不是荒郊野岭,也没有血腥搏杀,这间屋子和这张床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沈折雪往里缩了缩,直让那被子盖住了下巴,慢慢吸一口气,便舒服地眯起了眼。 就是这一声动静,似乎惊动了外面留候的人。 幔帐被勐地撩了起来,入目即是谢逐春惊讶的脸。 沈折雪与他对视片刻,张口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咳声。 谢逐春拽着幔帐,力气大的好像要把那片白纱生生扯下来。 床头正摆了一壶温水。 谢逐春听得咳嗽声,一个激灵地回神,立即手忙脚乱将他扶起来,就要去倒那水,却激动得手抖不止,连倒杯水都倒了半天。 他的紧张无形中感染了沈折雪,沈折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勉力用口型问道:「发生了什么?」 谢逐春一愣,旋即才发觉了自己仓促的动作,无奈地摇了摇头,胸膛几度起伏,将杯子递到沈折雪手上。 他勾起唇笑道:「沈长老可认错人了,我不是谢逐春,我是他曾孙,我叫谢骄阳。」 沈折雪听罢,灌水时一个没剎住,呛着了。 「咳,什、什么?!!咳咳咳……」 这下连他也要手抖了。 「噗——」 谢逐春没绷住,哈哈哈哈笑了起来。 他抬手顺着沈折雪的背,道:「没没没,我还是那把剑,如假包换谢逐春,沈长老莫要担心了,什么事也没发生,就是看你醒来太过高兴而已。」 沈折雪差点跌碎手里的杯子,但看谢逐春的神情,真不像是出了什么糟糕的事,一颗悬起的心就落回了肚子里。 「我到底睡了多久?」沈折雪透过幔帐,隐约望到这间屋子的陈设布置,觉得格外眼熟,就是他在厌听深雨的卧房。 只是床被换了,窗子上蒙了薄纱,桌上案头添了些书册和花草,倒是比从前更有生活气息。 屋外传来了清脆的铃铛声,半掩的门扉被轻轻推开,印在门上的守护灵印自动开了个口子,有人大步走了进来,刚开口:「谢师兄,我今儿——」 话到此处勐地一顿,随即徒然拔高音调:「啊啊啊沈长老!你终于醒了!」 沈折雪只见得一位青衣少女向他跑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上下看了几圈,「天吶,沈长老,我就说今儿是个大吉日,那算卦的没骗我!」 「你是……」沈折雪看着少女明丽的面目,慢慢看出当年的影子,「乔檀?」 谢逐春在旁侧感慨:「沈长老,五年过去了,这丫头也长成大姑娘了。」 修真者在一定修为时可以以驻颜术保持容貌,诸如谢逐春这种老傢伙,也都还停在风流好年岁的模样。 而像是乔檀这种真真正正的十几岁的修士,也总是还要自然生长一段时间,且都说女大十八变,五年光阴,足够让沈折雪差点认不出来。 第133页 「五年……」沈折雪喃喃道。 五年对修士而言并不是什么,然而于沈折雪这穿书者,还是颇有岁月不饶人的感触。 他好像只是睡了一觉,却不想竟是一晃这么多年。 忽而一念闪过,沈折雪眉头锁起,问谢逐春道:「时渊怎样?」 「好着呢。」谢逐春张口就来,却又要探身去给他倒水。 沈折雪刚落回去的心又挂了起来,在腔子里不老实地蹦跶着,让他心口无端地发闷。 谢逐春见沈折雪连唇色都有些发白,心知自己这样反倒让他胡思乱想,索性坐下来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 他组织了会儿语言,「就是你家徒弟在洗髓时出了点岔子……欸!也不是你的问题,就他那体质不出岔子也挺难,总之现在他可能天赋没以前那么高,在太清宗能混个前几,但要说数一数二,应该还排不上。」 乔檀则道:「不过放眼整个太清宗,谁不夸一声他,大家都可喜欢时渊哥了,想追时渊哥的人都能从厌听深雨山顶峰下!」 谢逐春笑了,「这个倒不假,你徒弟现在在太清宗里很招人喜欢,虽说天赋受限,但足够脚踏实地,人又聪慧,连严长老都能夸上一句,还很会照顾人,新入门的一批为争这个师兄带他们,那都要打破头了。」 沈折雪勐地松了口气。 时渊的修为问题在他看来算是意料之中,留给时渊的册子上也写出过会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 时渊的血脉体质太过驳杂,洗髓本就于他而言是个大坎子,沈折雪不能亲自陪在他身边已是愧疚不已,生怕这一觉醒来便听得时渊已经练的走火入魔、自爆肉身之类的结果。 比较之下,损失天赋已是最轻的代价。 不过修真后期想要有所精益,拼的便是天赋和机缘,沈折雪暗自思忖,虽说时渊性子淡泊,可是骤然从天之骄子变得落于人后,难免心中难过。 他知晓自家徒弟不是善妒性情,更可能会怨自身的不争气。 沈折雪轻嘆一声,便苦于当日留书未能再细緻入微,关于心态方面也只提点几句,未多再多开导开导。 他自然希望自家徒弟有朝一日能登峰造极,成为一方大能,可那更多是出于庇护之心。 再强的师长、再有威望的宗门背景,终究比不过己身的实力,时渊若足够强大,便不会有人敢欺辱于他。 可是终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修道这条路上得偿所愿,时渊足够勤勉,勤能补拙,相信总也不会太弱,至于以后种种,就要再重新规划。 沈折雪刚刚甦醒,又经了这几番心惊胆战,稍一放松就感头晕目眩。 谢逐春见他脸色苍白,与一头雪发相映,整个人如同冰雕雪砌一般,赶紧扶他躺下,道:「除了这个,时渊啥事都没有,眼下他刚接了宗门的任务,大约要去个三五日,沈长老你且先睡,他不久后便回来了。」 沈折雪点了点头,枕在软枕上,道:「你先莫要用水镜告诉他我已经醒来,三五日的任务急不得,让他安心做完。」 乔檀点头,「我们就先谁不外说。」 「等等,水清浅这是……」沈折雪侧头便看向了乔檀的佩剑,认出那是原属于裴荆的水清浅剑。 乔檀摸了摸剑柄,苦笑道:「已有了些灵息,我养着它,迟早有一天能回来。」 「好了好了,沈长老你别操心了。」谢逐春给他放下幔帐,「多休息,我们过些时候来送药。」 二人退出房间,沈折雪迥自忍了会儿晕眩,在冷江南的香味中竟也迷迷煳煳睡了半日。 只是他心中仍有着挂念,半夜转醒时,想着左右是干瞪眼,不如去他给时渊搭的小秘境看一看。 那秘境是他的一个尝试,也不知怎的真的给他搭了起来,原是要留着自己以后当遁走躲避的缓冲,后来用不上了,就给了时渊。 光是一个方寸大的小秘境就耗费了沈折雪无数精力,数次失败后才逐渐摸出规律,慢慢也扩大了范围,再设下一个自动供灵的法阵,这小秘境就能持续运转。 沈折雪出入自家秘境那叫个畅通无阻,不用费多少功夫便神魂入内。 只是他刚一落地,所见景象让他不由大吃一惊。 「这……这是我搭的?」 沈折雪望着眼前这一方青山绿水,久久不能回神。 他这个入口正对着一方深潭,一挂瀑布自九天而下,沖入潭中激起飞扬的水花,带出几分寒气。 潭中央有一间小屋,步步石阶立于水中,通往屋子正门前。 沈折雪略微感知,自己确实还是这个秘境的主人,这些景观他挥手即可抹去,并不存在什么阻碍。 不过这些山水从前根本不存在,沈折雪踏上石阶,走了几步至潭水中央。 从入秘境后他便感到潭下有灵力波动,只是凭气息不能探知究竟是何物。 蹲下身拂了一把水,触手微凉,灵气顺着指尖流淌上来。 就在他要向那小屋走去时,忽听潭面传来一声巨大的破水声! 沈折雪当前动不得灵力,下意识用袖子一遮。 一扇水幕落下,将平静的潭水搅得翻浪不止,却见阵阵烟云蒸起,他定睛看去,一座小山高的漆黑身影落入眼底。 那小山黑团正努力蒸干着自己的毛髮,烟雾缭绕直冲云天,随着水汽蒸腾,漆黑的毛髮变得无比蓬松,也使得「它」看起来又整整大了一圈。 第134页 额生双角,红瞳如灯,背有一对黑翅收在嵴背两侧。 眼前赫然是一只魔兽! 沈折雪仰起头与其对视,那血色红目里映出他目瞪口呆的模样。 ……我的秘境里怎么有这么大的魔物? 等等! 沈折雪恍恍惚惚,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那徒弟不正是魔族吗?! 沈折雪眨眨眼,轻声唤道:「时渊?」 魔物静静与他对视。 突然眼前魔物收了利爪,只留肉垫的前爪齐出,将沈折雪一个合抱,拢到了身前。 「唉唉?」沈折雪眼前一花,埋入了一大团松软的毛茸中。 再抬头就见那魔物用爪子抱着脸,半侧着身子,长长的尾巴弯曲成圆,仿佛将他圈在了地盘内。 ——师尊! 沈折雪在识海中听到了久违的一声唿喊。 随即沈折雪又意识到了个关键问题,他的徒弟变成了好大的一团毛茸茸! 非常像一只巨型猫咪不说,为什么还这么蓬松…… 想撸毛但不可,你这是要为师的命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提问:二位主角在这一章才喜提这一世感情线的正式开始,有何感想? 时渊:谢邀,没啥感想,只能无奈唉… 沈折雪:啊毛茸茸,好可爱好软呜呜呜我好了!等等……啥?感情线?这书是个频道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小时渊这是要父爱变质了?震惊jpg 第55章 异状 魔物的双爪去了指钩,留厚实的肉垫将沈折雪拢在胸前,尾巴激动地一下一下拍着地面,将潭水边的石头都拍成了碎末。 「时渊,你这是……」 沈折雪忍了又忍,深感再忍下去人就要不好了。 他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送上门来的毛茸茸,手上伺候猫主子的习性当场復甦,脑子里倒没忘正事,道:「这是魔化,你魔脉觉醒了。」 小山一般高的时渊点了点头,伏低下身子,大脑袋拱在沈折雪身侧,用神识传音道:「今日才真正完成了,还不熟练。」 他如今不能以人言相答,好在当年阴差阳错误吞沈折雪一枚红果的效用还在,不妨碍他们交流。 时渊一对兽耳向下一抿,道:「师尊,你身体可还无恙?」 「好多了。」沈折雪居然习惯良好地和眼前的庞然大物对话,要知道他做梦都想拥有这样一只巨型毛球,甚至做过自家黑猫一夜变大在高楼上跳跃的梦。 「倒是你啊。」沈折雪有点想踮脚去揉那对耳朵,好歹把这个念头压在了心底,却见时渊将毛脑袋一偏,耳朵抖了几抖,道:「师尊,摸。」 沈折雪:「……」这就尴尬了。 「咳咳咳。」沈折雪挽了耳边的碎发,轻咳几声。 红果的效应已经虚弱了不少,不会再如从前能心神相通,除非是特别强烈的心念才会被对方感知。 但沈折雪还是或多或少能感受到时渊的情绪。 那些夹杂在酸涩中的狂喜,失而復得的庆幸,以及…… 沈折雪倒是拿捏不好剩下的那点儿感觉是什么了,再一看这毛茸茸的一圈,似乎是……占有欲? 也许是依赖吧。 沈折雪很快做出了解释。 他自知是太不称职,哪有带徒弟带了一阵子就撒手五年不管的师长。他抬手摸了摸时渊的耳朵,顺着揉了一遍毛,嘆息道:「让你久等。」 时渊那赤色的双瞳霎时覆上一层水膜,他伏趴在地,重新用爪子抱了脸。 五年间他也幻想过在沈折雪醒来后,两人的第一面会是怎样的情形。那些幻想太过小心翼翼,平日里不能太多惦念,只敢在艰难困苦的夜晚,悄悄在心底描摹。 偏偏他在今夜入小秘境修炼,将只差一步的魔族原身炼化完毕。 魔族初次成人化形至少需几个时辰才能恢復,也就是说不光那些重逢的画面全都不能实现,还往一个他意料不到的情形发展。 他就这样老大一坨地见了师尊,实在是好不丢脸。 沈折雪察觉出时渊的心绪波动,有些忍俊不禁。 徒弟比当初要坦然许多。 这样很好。 「你这个样子是魔族的成年体了罢。」沈折雪见过的魔族原型也不多,毕竟以原型露于人前,除了表示极度的信任,便只有生死搏杀一种可能。 「好在是在秘境中,这般释放魔气,难免会引来同族注意,惊动魔主。」沈折雪想了想,以灵力感知了一下时渊的修为,但魔体与人身终究不同,沈折雪暗自一惊,怀疑自己把魔息和灵力的等量替换值记错了。 ……果然是睡太久了,脑子不灵光。 沈折雪放下手,「等你回来我们再商量以后的法子。」 时渊是在夜里修炼打坐时才到小秘境中修炼,沈折雪猜到他今日必是突破瓶颈,该是消耗了不少灵力,且迟迟不化回人身,那定然是一阵子变不回去。 他一撩袍摆,席地而坐。 小秘境里的时序似乎与外界同步,又是山水露天的风景,晚风一吹就愈叫人昏沉。 潭边湿润寒凉,沈折雪倒是不冷,只是觉得骨头里都沾着水汽。 他心中暗自思忖,时渊是在激夜归人灵根中偏冰灵的一方,以水压着火,以防在修为不足以自控时走火入魔。 第135页 这是要吃苦的方法,不然时渊不会感觉不到秘境境主的归来。 但长远来看,于他而言却是好事。 沈折雪歪了身子靠在时渊柔软的腹部,轻声问道:「洗髓很疼吧?」 时渊如实答道:「嗯,但尚可忍耐。」 徒弟吐息的起伏令沈折雪有一种躺在小舟上的错觉,高大的兽形挡住了潮湿的风,沈折雪缓慢地眨眼,道:「辛苦你了。」 他蜷收起双腿,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股股灵气自秘境的四面八方涌来,如溪流潺潺涌入二人身躯。 「我醒来的时候,还着实被乔檀那小姑娘吓了一跳,五年过去,都险些认不出来了。」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灵力将时渊体内躁动的火灵慢慢安抚,「你呢?应该也长成个帅气的小伙子了。」 时渊低声道:「师尊未有半分变化。」 「我是一觉老了五岁。」沈折雪半是感嘆半是打趣道。 其实还是有些变化的,时渊用爪子划拉了一些沈折雪铺落在草地上的白髮,小心翼翼像是在碰易碎的瓷器。 师尊头髮变长了,身上的伤痕终于去不见。 此刻灵力涌来,因着沈折雪身体尚未復原,灵流中的暖意更盛,如温水流淌,将他魔血中的炙热逐一压灭。 「四方界现今如何了?」 小秘境中一川银河横越天穹,明月高悬,沈折雪眯着眼去看,听识海内时渊答道:「各大宗门都破例多开了一届大比,有培育英才,且引蛇出洞的意思。」 这也便解释了为何时渊会多出一群仰慕他的师弟师妹的缘故。 「含山桑岐近来才考虑重新主持宗门事务,帝子降兮亦自五年前闭宗门后,将于本月末开宗……」他思索一二,「至于邪宗之事,似乎真的有一人在暗中修炼邪术,可用邪流获得越级的修为力量。」 沈折雪皱头微眉,唇边却勾起一抹笑来,「邪宗,这来的也太突然了,乍一听还以为我是那邪宗首领。」 时渊同样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太清宗的人是万般猜不到沈折雪师徒互通有无到了这种程度,而再结合两次幻阵中的经歷,时渊心中也早已浮出了一种可能。 「或许是真的有这个邪宗,只是这幕后黑手,倒是很不一定了。」 时渊将对邪宗的处置及镜君一事都说与沈折雪听后,又道:「还有一事十分蹊跷,彼时我们在秘境中,严长老等人已经去到了含山,假桑岐与他们虚与委蛇,是一个奴僕冒死才给严长老递了消息。」 「哦?竟还有此事。」这一段沈折雪全然昏睡过去,是半点细节也不知。 「那僕役是桑岐的贴身僕从,如今被含山严加看护,之前也来过一次太清宗,冷宗主盘问过,确信他并无异样,只是当日乔檀来与我说,在那人离去时,她在山下与其擦肩而过,腰间水清浅有几分异动。」 「异动?」沈折雪疑道:「那谢逐春可有看出异样?」 时渊摇头,「没有,那日他被派了任务,出了趟远门。」 「水清浅在秘境中的事你们可有和宗门提起?」沈折雪问。 时渊道:「剑灵在四方界乃是灯下黑,部分宗门会将太过有自主意识的兵刃销毁,水清浅在秘境中的奇遇可谓空前绝后,我们并未详说,只说裴荆是一路同行。」 沈折雪心道果然,论剑灵没有人比谢逐春更熟悉,偏他在那日被支了出去,但宗门却又漏算了水清浅这一茬。 沈折雪默了些许,道:「如果那人是桑岐的剑灵,倒是比其他人更可能发现主人被偷梁换柱,向外界求助也未尝不可。只是剑灵化形是秘术,能落地便说明天道承认它们生灵的地位,按理说这种感应就该消失,但若是傀儡,连镜君都不能抵御住道侣契,他又是怎么抵抗更为密切的兵主契约?」 「此人现与桑岐同进同出,我们根本不可能靠近。」时渊道,「况且,师尊觉不觉得,我们在桃灵秘境中发生的诸多事,都有些太过巧合。」 是了。沈折雪颔首,在秘境中时他就有这种感觉,不论是触发还是之后的结果,都像是卡着点发生,仿佛有人一步步算出了他们的行动规矩,令他险象环生,又让他们逃出生天。 「而关于抬起上修界……」时渊顿了片刻,似乎在想今日到底要不要谈这个话题,沈折雪看出他的顾虑,道:「没事,说与我听便是。」 「此事冷文疏知晓内情。」 沈折雪恍然大悟,「难怪当初在镜阵中他那般反常。」 沈折雪猜到那个抬起上修界的计划可能与自己相关,只是不知沈峰主究竟在其中发挥了怎样的用处。 「如果这个计划三宗都有参与,那么就必然不会是简单的一个条件就能达成,至少是要能覆盖住四方界地脉的阵法,那么很有可能和太古大阵……等等,不对。」 沈折雪否认道:「他们不会用大阵去赌,如果真要藉助邪流之力,我必然要被严加看管,怎么可能会有沈长老这个身份。」 时渊接道:「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三宗并非齐力同心,而那邪宗也是确有其事,他们并不是臣服关系,而是合作,亦或是一种竞争下的联合。」 有人在破坏大阵实力,有人包庇其中,有人在期望谋求利益,还有人控制着大局,想从中寻个破口。 第136页 「如今三大阵下两处已经有了异状,帝子降兮那边不可能安然无恙。」沈折雪道:「何况卜算推演,不正是他们的强项……」 时渊见沈折雪面上本就不多的血色褪去,眼皮也有些颤动,显然是刚醒不久,体力还难以为继,便道:「师尊,先歇息一下,帝子降兮开宗后会补星台祈福的仪式,届时再探不迟。」 沈折雪见天边浮亮,也知外界白日将临,起身道:「我先回去,其他几日后再议。」 时渊乖巧点头,沈折雪赶紧再摸了几下他的耳朵,笑道:「等你回宗。」 他迈出几步,身形在秘境入口处逐渐淡去,却忽而回首:「时渊,你现在这样,我很高兴,之前来不及说……我尽力以后不会再让那样的事发生。」话罢走入秘境出口。 「不会了。」 时渊看着已然离去的沈折雪,沉声道:「师尊,我不会再让你受伤。」 第56章 落英 沈折雪自小秘境中退出。 适逢厌听深雨外落了朝霞,灰濛濛的昏夜散尽,蒸去积了彻夜的雨水。 难得是个好天气。 他抱着蓬松的被子在床榻上坐过片刻,伸手拨开幔帐,窗外明晃晃的朝光透过窗格,跃过书案,停在木几前。 探臂张指,沈折雪虚拢了一把曦光,顺势斜身,也不趿鞋,赤足踩在铺了毯子的地上。 他支起躺了五年的躯壳,慢慢迈出几步,算是真正的脚踏实地。 窗外葱郁的树木于素色锦帘的面儿上投出清晰的轮影,沈折雪缓过了微微的晕眩,扶着墙走了几圈,活动着手脚,再潦草披了件羽蓝薄袍,挪到了窗台边,将那半阖的窗子全数推开。 鸟雀受了惊动,扑棱着翅膀飞上青空。 已是暮春时节。 厌听深雨内似乎比从前要干燥不少,沈折雪神清气爽,在院子里踱了个来回。 他顺着山道往下,却不走远,打算只到半途就原路折返回去。 从半山腰眺望,几乎可见整个太清宗的风景。 北山书院的晨钟声声迴荡,沈折雪深吸口气,正要再逛个一回,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清丽的唿唤,「前面这位师兄,可是要上山?」 沈折雪闻声回头,只见一名着青衣鹤纹的少女正在阶下,笑吟吟看着他。 她怀里抱着几五六本青灰封皮的书,是从未见过的面孔。 沈折雪借着风势便可感知这姑娘的修为,在她这个年岁已是出类拔萃,或正是破格召开大比后收进来的弟子。 「师兄,今日厌听深雨上可有弟子留守?我来了两趟啦,都扑个了空。」 少女拾阶而上,几步走到沈折雪身侧,轻快的像一只青碧色的蝴蝶。 她显然从未见过沈折雪,见他衣着样式朴素,居然把他当成了同门师兄。 虽说宗门内盛传了许多关于厌听深雨峰的特色,譬如火锅、薰香甚么的,还传这位长老姿容极佳,却到底未有画像留下。 宗内都知那位颇为神奇的沈长老旧伤復发,闭关修养不知何时才能出来,起初的好奇和热切也就渐淡了。 「哎呀,师兄你长的真好看,是哪个峰上的?」 沈折雪未穿师者统一的长衣,一头白髮虽是扎眼,可也不是从未见过。 少女无心一问,也不等他回答,自报家门道:「我是江千垂先生新收的内门弟子,排行十六,师兄叫我阿蘅便好。」 五年未与鲜活富有朝气的的年轻人相处,沈折雪含笑道:「你可是来还书?」 「是啦。」阿蘅颠了颠怀里厚厚的书册,「是我问时师兄借的,省的我去书阁翻,有时师兄的批註也更好懂些。」 怪不好意思地眨眼,「我师尊最恶一知半解,考的题还难,我这是临时抱佛脚。」 少女嗓音清亮,像是春日里婉转而鸣的画眉,又问:「今日时师兄可在峰上么?」 「他领了宗门任务,怕是要过几日再回来。」 沈折雪答后,眼见少女的嘴角耷了下去,眼底透出些许失落,低头讷了一声,「好罢,多谢师兄。」 旋即就站住了,敛衽一礼,「那我择日再来,这回辛苦师兄引路了。」 沈折雪望着少女的青衣消失在山道尽头,心道:这哪里是来还书,分明是借还书来见暗恋的小哥哥。 也确实到了这个年纪……沈折雪折了回去,起初还乐得在心里调笑几句,不知为何却逐渐落寞下去。 他再无心去看山间景致,直到庭院近在眼前,才惊觉自己这是闷头勐走了一路。 ……怎么回事。 沈折雪一把扶住庭中一株梅树,几片碧叶自枝头脱落,飘飘忽忽落在地上。 他按着胸口深唿吸几次,无声惊嘆道:「这、这难道是嫁女儿的心情吗?!」 时渊那长相招人喜欢没什么奇怪,真要是有合适的姑娘,时渊能与她偕老一生,更无什么不好。 而偏偏就是这个「无不好」,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他胸闷气赌,半天不得自在。 沈折雪索性搬了把摇椅在庭中透气。 厌听深雨的气候似乎有所转变,不再整日整日的下雨,沈折雪这太阳竟也晒了大半个时辰。 就在他昏昏欲睡时,一串灵力波动自灵屏外传来。 他睁开眼,去到灵屏的入口处。 第137页 三个青裳的少年郎站在外头,他们看不见院里景象,正疑心里头没人,便聚作一团说话。 个头最高的那个沈折雪教过,乃是和时渊同批进山的青年,他嘆了口气,「唉,还是没人,早知道就先去找谢师兄了。」 「谢师兄近来也诸多事宜在操劳,总是叨扰他也不妥。」腰间别一管洞箫的少年摇了摇头,扭头看向身旁束马尾的一个,「不如你们先在此处等候,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谢师兄或乔师姐。」 「小十一你可别忙活了,这傻小子哪里是为了进这厌听深雨。」高个子的青衫少年抱臂,一副皆看破了的表情。 「这不是听说时道友又出任务去了,怕是赶不上宗门里帝子降兮来开的春日典礼,来探探真假呢。」 束高髮髻的是个面皮薄经不起逗的性子,听了这话双颊刷一下就红了,一双圆眼漆黑水灵,望去倒是像小动物般可爱。 他磕磕巴巴辩驳道:「哪里话!我是想寻师兄切磋,上回……」 「嗳,你别这样看我,你们鹿妖咋还会狐狸的妖法!」高个子的背过脸去。 别洞箫的乐修愤愤道:「你们怎么回事,原来就我一个是真的要来切磋乐理的吗?」 小鹿倏然看向高个头,高个子立即摆手,「不不不,我是只喜欢长得好,你这样的,时道友那样的,我都挺喜欢,就欣赏嘛,没什么别的想法。」 「你们干嘛呢?」山道处传来谢逐春的声音。 三人见了他回来,纷纷喜上眉梢,道明了来意,却听谢逐春道:「哦,时渊确实出去了,不过过两天就回来,那个春日大典赶得上,还有别的事儿?」 小鹿妖双手齐摆,「没、没了,谢谢谢师兄!」 谢逐春一戳他额头,笑骂道:「咋还结巴了,你啊还是要勤修炼,妖族多是前期进步神速后期瓶颈难破,自己多留心着点儿。」 「师兄教训的是,那我们择日再来拜访。」 待到三人步行下山,谢逐春扭头敲了敲灵屏,「沈长老,你醒了吗?」 沈折雪开了路让他进来,奇道:「你的通行符令丢了?」 之前谢逐春在峰上做随从,沈折雪为了方便他进出自然给了权限,如今居然还会客气敲门,实不像他的作风。 「还说,这不是你家那个宝贝徒弟整的。」谢逐春坐在庭中石凳上,抄了水壶灌水。 「除了他谁还能开厌听深雨的灵屏?便是严长老要上来,他还得急匆匆赶过来看着,生怕你被人吃了一样。」 沈折雪坐直身子,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严长老还来过?」 「来,来过三次,倒是没说什么,还顺手指点了时渊几招。」眉峰一挑,「怎么样,看见你那徒弟怎么招人惦记的了?」 「知慕少艾。」沈折雪想了想,微微前倾过去,「我五年不在,时渊可是有心上人?」 谢逐春忽然就不灌水了,慢悠悠道:「那沈长老可要问对人了,要说时渊有没有心上人……」 落叶飘飘,沈折雪屏住唿吸。 「这心上人嘛……」 青石板与坠落的枝叶轻轻一碰。 「这可就说来话长……」 谢逐春茶盏在手左右转了转:「这心上人……」 抬臂想啜一口,刚一沾杯,嘴唇就和杯壁黏在了一起。 「唔唔唔?!」茶水都变成了冰坨坨,谢逐春瞪圆了眼看向沈折雪。 沈折雪走到石桌前自斟了一杯,微笑道:「不想说可以不说喔。」 谢逐春:「……」 响指一打,冰凌消除。 谢逐春摸摸嘴唇,飞快道:「虽然你家徒弟招人喜欢,但没见他答应了谁!」 沈折雪将茶一饮而尽,放下时重重吐了口气。 再开口时却说起来另一事,「听他们说帝子降兮要来人做春日大典?」 「正是。他们封宗了五年,各种占算祈福的活动没在宗内开,是由两位灵君轮次在外举办,按理说这次太清宗的大典和他们开宗大典离的近,本没太大必要,但他们那些人,一时一刻不可违逆,故而还是在我们这里开。」 沈折雪颔首,「镜君可还是主持他们宗内的大典?」 「还是他,君如镜正好前日出关。」 沈折雪便将关于水清浅察觉异样一事与谢逐春商议,谢逐春早知有此情况,道:「我是打算熘去帝子降兮瞧瞧,但君如镜的本事我是见过,确实很不得了,我不敢冒然前去,且先从长计议吧。」 他们两人再商量一二,谢逐春就告辞而去。 沈折雪在庭院中枯坐半晌,见日头正午,草草打发了顿饭,便随手卷了册书靠在床头细读。 那书写的是山野志怪,又多是风月话谈,他看到一半就弃之不续,翻了身滚进了床榻深处。 扯了张薄被盖在身上,沈折雪忽然想再去小秘境里看一看,最后还是忍住了。 时渊是小秘境半个主人,他的进出必然会引起灵力波动,太过频繁的打扰无端惹时渊分心。 沈折雪翻了个身,不知今日自己为何如此不对头。 春阳透过窗纱,教幔帐一挡,去了大半明亮,却还是拢住了一方朦胧的天光。 沈折雪迷濛中做起梦来。 竟又梦到了那湖心亭。 只是天地缟素换了春花烂漫,湖岸垂杨柳轻柔地拂着水面,碧波清澈,他站在湖岸,抬眼便见那方小亭立在湖中。 第138页 湖面上却还是在飘落白雪,雪势不大,轻轻薄薄,亭角挂有薄纱,格去了落花流水,只在风中柔曼地飘摇。 他听得身后的男子说道:「如今这年头讲这些着实不好,可我耐不住我家那个孩子的性子,非要我来求这个亲,您也谅我三个孩子只剩这么一个,听听就是。」 「嗯,您且说便是。」沈折雪听见自己这样应了一声,平淡到近乎有些漠然。 那中年男子的声音有些窘迫,却还是说:「唉,我也豁出去个老脸了。」 「这朝不保夕的年岁,本不该提这凡俗那套成家立业,可要遇上个知心人,也是天道使然。何况……咳咳,咱们修仙炼心,只要不是习那无情道,素来不顾是男是女。」 他尴尬一笑:「要么求的是个修为增长,要么求个两情相悦,我家那小儿实在对您弟子一见倾心,怎么说都不听。如今您的高徒去镇那南方的魔族,我家的非央求我先来与您打个商量,要不您先看看我那不成器的么儿,不好便罢了,尚可入眼的话,就让两个孩子再见一见,成与不成交与他们来定。」 「我知晓了。」沈折雪垂目便见自己一双手死死按在湖边的白玉雕栏上,却还是平稳道:「此事从长计议,许掌门请先回罢。」 等那许掌门的气息感觉不到,沈折雪忽而感到胸中一阵波涛狂涌,他翻手摺下一枝桃枝,长枝映着春日的落英,添了几分淡抹似的绯色。 春日的桃花如雨而下,狂乱地织就了这一场荒诞的梦境。 沈折雪一时恍惚,分不清此身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他看见朱红色的衣袂与以木枝代剑挽出的招式,桃花大团大团完整的坠落了下来,擦过他泡过无数性命的双手,沾在衣襟前,落于袖笼中。 手腕轻转,移步款款,记忆破土而生,恍然想起当年徒弟求剑时的一幕。 徒弟根骨不强,他教给他的第一册 剑谱就是这套剑舞,由此后变幻莫测,消去了柔软,变成了一套见血的杀招。 可是当他再度习这套剑法,仿佛一切都在溯游,尸山血海的尽头,原来还有这样一道梦中梦,一场好光景。 有一个人会孤身带他隐居在一座山上,日日消磨着时光,放纵着朝朝暮暮,散养着春夏秋冬,他的徒弟会在庭中舞剑,长剑亲吻着落花,红衣乌髮,踏水邀风。 午后浓郁的春光穿过柏树子,一晃便掠过他们的眉间。 那少年人的剑芒太锋锐也太温柔,轻而易举刺破了他的胸膛,却又将他的心轻轻放在了剑尖上。 可是一切皆是虚妄。 一舞毕,沈折雪脱力地松了手,长枝落在了青萍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空空荡荡地迴荡在桃花林海,像是一根针,狠狠刺在了灵根丹田,还穿破了心脏。 沈折雪倏然惊醒,坐起身,揪住了已被汗水湿透的前襟。 「那是什么……」他抹了一把脸,满手的湿意,他按住额头不住喘息,近乎胡言乱语道:「他、他爱慕他的徒弟……我、我——」 「沈长老。」 强大的灵力轰在了风屏上,冰墙顺着屏障的形状凝结。 严远寒站在屋外,命令道:「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 酿了千年的老陈醋要开盖子了。) 沈折雪:那不会有毒么? 迢:这不就毒出魔障了嘛,沈老师,这还只是个起头呢。) 沈折雪,一个靠喝千年毒醋觉醒的师尊√ 第57章 留枝 寒冰覆住风屏,宛若一只霜白罩子将厌听深雨的庭院兜头盖住,而在罩内则飘起了柳絮般的细雪。 沈折雪穿整齐了衣裳出来时,严远寒正站在风屏入口前,端正挺拔,好似峭壁上立着的一棵老松。 区区风屏并不能阻拦他的脚步,但也许是他今日心情尚可,好歹没有硬闯。 尽管这敲门方式,也实是独特了些。 沈折雪解开风屏,合袖问礼道:「严长老。」 「恩。」严远寒不冷不热地一点头,丝丝凉意绕沈折雪转了一周,探过他的灵气与身体,化为雪子吹撒了在半空。 目光落过来,还是熟悉的压迫感。 沈折雪垂手站着由他审视,两人相对无言。 半晌后,却是严远寒先道:「一眠五年毫无长进,下回可会再犯?」 这话问得毫不奇怪,沈折雪垂着眼答道:「不敢。」顿了一顿,轻声接了半句,「可若相同处境,难免重蹈覆辙。」 要是在场换成冷三秋,必然要不阴不阳讽刺几句,诸如「真把自己当虚步太清长老」的话,总是要数落一凡。 无情道没让冷三秋真的养成风轻云淡的性子,倒是给了他那条不讨喜的舌头一个极好的藉口。 但严远寒并不会这样。 他本就话少,也鲜少去评价旁人的论调。 沈折雪在某些时刻还是很欣赏严长老的风格。 果不其然,听了他这一句,严远寒也没甚么反应,只继续讲他的正事,「三日后的宗门春日大殿,你务必到场。」 话少的严远寒极少解释,沈折雪早已习惯自行推测,道:「是与帝子降兮有关?」 严远寒默认了。 他不意外沈折雪知晓,当初放谢逐春在沈折雪身边就是存了通传消息的念头。 第139页 于是颔首道:「届时会来两位灵君,你留心即可。」 冰雪在严远寒离去时就该有了消散之势,此番却化为点点白光,纷纷扬扬地飘落。 沈折雪伸手一托,那光点融化在手心,凉飕飕的灵气涌入筋脉。 「这是……」他有些诧异,感受到同质的灵气在滋养着五脏六腑,比冰洞的效果还更充盈。 严远寒的身影已全然看不见了,沈折雪看向他离去的方向,脑海中不经想到在虚步太清里,弟子们最怕却也最敬的讲师便是严长老。 已有如此修为的严远寒虽不收徒,却还是百年如一日地轮值着大课讲书,只要有勇气去请教他,即便是修炼初期的困惑,他都不会厌烦亦不会言语刁难,不过加倍的修炼和功课总是少不了。 满天银光如星河陨坠,几次唿吸间便消失不见。 严远寒所说的春日大典分内外两场,内场主祈福占算,参与人数有限,外场则近乎全宗的大春游,可放一整日的假,任由弟子们在宗内各峰上游览。 白鹤将绘了春景的花笺送往各峰,厌听深雨自然也落了一只,让山下眼尖的弟子瞧见了,再一打听,便知那颇为传奇的沈长老终于出关。 这显然是宗主峰那里传出的话,倒是省的沈折雪操心。 谢逐春给他送来了新裁的衣裳,内场穿的是正儿八经的青衣鹤纹的宗门长老套,外场却是可随意打扮,是少有的可从箱底拿出自家衣服的机会。 从前春日大典沈折雪不敢抛头露面,要么是在外执行净化邪流的任务,要么找个地方窝起来。 当年也正是机缘巧合,才让他撞见冷文疏用阵法偷偷给宗门小弟子们种桃花的场景。 「沈长老,你瞧瞧这个!」谢逐春将一条大红色宽袍举到沈折雪面前,「我一眼就看中了,这颜色,多喜庆!」 沈折雪提了笔在半空,「咱能换个词形容不?」 谢逐春简直眉飞色舞,「这酡红色是扯布的老闆娘特意挑的,你瞅瞅这料子,这手感!」 「可是我一男的,穿这种红色不是很奇怪么,何况这是酡红吗?都快赶上婚服的红了,我这是去踏春还是去成亲。」沈折雪郁闷道。 「这有什么。」谢逐春不乐意了,「你看看含山那帮云彩不也是这个色儿,没问题的沈长老,你的模样压得住这色!咱们五年不在宗门走动,穿个白的蓝的没气势啊,要是没气势就没气色,不就说咱们厌听深雨气场不足,这要是气场不足,以后就是各种小屁孩跑上来闹腾……」 不愧是谢逐春,这一连串下来沈折雪耳朵都麻了,他放下笔妥协道:「行,我穿还不行嘛。」 「好啊,这就说好了。」谢逐春一拍掌,凑到沈折雪面前,顺手接过沈折雪递来的一沓纸,看了几行奇道:「欸?沈长老,这套题你不是刚写了一遍让我拿去摹几遍么?我不用抄了?」 「啊……」沈折雪一怔,愣愣道:「我刚有说?」 「沈长老,你这几天委实有些心不在焉。」谢逐春也懂些医修的皮毛功夫,伸手给沈折雪把了脉,却也切不出什么好歹来,「要不我去请江前辈来看看,也开些草药喝喝养养精神。」 「不必。」沈折雪按住眉骨捏了捏,「我这是闲出的毛病,忙起来便好了。」 「还能这样?」谢逐春不信,坐没坐相地扒在桌上,「沈长老,你这是有所思的症状,总不是相思吧。」 沈折雪握笔的手一紧,斥道:「胡闹。」 谢逐春听罢赶紧坐端正了,将桌上的纸一拢,「我这就抄剩下的书去!」 沈折雪搁下笔,盯着桌上一只茶盏半晌,轻轻一嘆。 近几日夜里他只要沾了枕头便会做梦,梦里的东西大抵与沈峰主脱不了干系,都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偏偏他能感同身受般体会片段中的情绪。 沈峰主无疑是一个内敛的人,他喜不于形怒不于色,但内心却时常如惊涛骇浪,令沈折雪难以招架。 有时一个梦太长了,他甚至会分不清自己是入梦人,还是梦中人。 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好现象。 沈折雪第一反应就是沈峰主的魂魄出了问题,如果此人在復甦,那么自己这个雀占鸠巢的孤魂野鬼大抵只有被驱散的下场。 这本来就是别人的壳子,要沈折雪还回去他也不会有多少怨言,要是放在从前还有些许的庆幸,他愿意赌一个回家的可能。 可如今他用这壳子也不是了无牵挂。 论事,封邪大阵与托起上修界的隐患还未消除,他被半推着走到这一步,歷了两场大阵劫难,总算摸清了些头绪,本不可坐以待毙。 大阵之事关系到四方界存亡,四方界一毁,谁也活不下来,更是容不得他袖手旁观。 而论人…… 沈折雪合上眼,他现在可以肯定沈峰主对自家的一个徒弟有些别的心思,而出于推断沈峰主的性情,他是把这些东西全数压在心底,成为一块动也动不得的逆鳞,却也是稍稍想起便要动容的软肋。 现代师生明令不可有超出师徒情之上的情感,但这在修真界又要另当别论,一来都是成年的岁数,活了几百年也没人会管这方面,二来有个知根知底的道侣是修真界追求的提升修为的大好事情。 真要论,师徒相处这么些年,彼此也了解,合不合适也探的出来,放眼四方界也没少有这种先例。 第140页 但沈折雪忌惮的是沈峰主最后究竟有没有动手屠遍凝虚峰,他那徒弟如今是死是活,还都是个迷。 且不说别人的徒弟,他家时渊认的师尊可是自己,要是让那沈峰主半路截胡了去,沈折雪铁定不会答应。 一时间诸多纷繁涌上脑海,沈折雪揉着额头想了一会儿,觉得许多事还得去帝子降兮才能得到解答。 帝子降兮内有最为详细的魂术藏书,也有那险些出大状况的封邪大阵,同样还有那位古怪的镜君君如镜,甚至还是抬起上修界的关键所在。 抬起上修界之事必然不是一宗可行,若是帝子降兮这置身事外的宗门也真的掺和进来,那么四方界怕不是真的要陷入大危机。 然而之前种种迹象,又让沈折雪觉得帝子降兮不像是在刻意推动此事发生,反倒有些阻拦的意味。 至于沈峰主这躯壳的用处,沈折雪念及他们至今也未动手,大阵倒是接二连三出事。 暗中几方势力角力,于他未必无利。 收拾起了笔墨,沈折雪在庭中练了会儿剑,再到厨房炒了两个小菜,便自己坐在桌边吃了起来。 视线落在身侧空荡荡的圆凳上,沈折雪蓦地有些落寞,再想到夜里一人躺着没个徒弟导致的连连发梦,心头更是堵得慌。 而就在此时,忽有一只橘猫出现在了视野里,圆滚滚的样子看着颇为眼熟。 而它居然穿过了风屏结界,径直跳上了窗台。 橘猫咬着一封信,沖沈折雪热切地摇着长尾巴。 「你是……年年?」沈折雪放下筷子快步走过去,看着眼前这依然胖圆的橘猫,取下它嘴里的信封,展开便见时渊苍劲有力的字迹。 师尊: 宗门任务已完毕,徒儿不日将回。 年年猫苦缠要来看你,劳请师尊看顾几日。 山外桃花不似宗门内轻灵,偶听牧童笑言,人间足重于一枝花矣,留师尊一观。 沈折雪指腹抚过「人间」二字,封存法印解开,一枝开得绮丽的桃花跃然而出,让他握在了手中。 山下桃花不似仙宗内以灵气滋养,花枝稍颤便飘下瓣来,吹到廊外庭中,依风起,随风落。 他不由莞尔,年年摇来晃去的尾巴蓦地停住了,它喵喵叫唤了几声,口吐人言道:「仙尊,你该多笑笑的。」 第58章 宴春 太清宗的春日大典如期举行。 厌听深雨里迎着习俗,将应季的花树尽数以灵力催开,枝头悬上碎玉风铎,抛上许愿的祈福红绦。 因沈长老出关,从前交好的师者纷纷携新徒前来拜会,沈折雪蒸了青团和枣糕,再去山下买来茼蒿、黄韭、北菇、蓼芽卷春饼来吃,闲谈半日,好不悠哉。 他仍是在配香,转了冬日浓郁的水沉一路,新出的香囊大多淡雅清新,兼有提神醒脑的作用,不出所料地在太清宗风靡了一把。 同时新出了各道术基础入门的书册和考核方案,层层叠叠的套卷让那些师尊们揣在袖中,即将让新招进来的徒弟们头疼不已。 沈长老重操旧业,厌听深雨仍是独占了太清宗一分独特的风采。 沈折雪整日里仿佛就只是写书编教材,在厨房捣鼓些菜品花样,做足了一心只图安逸的样子。 明眼人都看出他修为停滞,灵力凝缓,身子骨较从前也更加孱弱,倒像是凡间书院里的教书先生。 宗门里传什么的都有,谢逐春听了几耳朵就来和沈折雪汇报。 有传他在请师战中损了根基,也有传他旧伤復发,修为难以寸进。 太清宗虽看重实力,却也不是一昧强者为尊,沈长老还住着厌听深雨峰,便说明宗门对他的认可。 再者修道非是仅一条路可走,宗门内尚有以传道授业为人生目标的师者。 「我既醒来,他们又如何论的时渊?」更衣的间隙里,沈折雪问了声话。 将发束入银冠,穿戴好太清宗长老最高规格的繁复服饰,针脚精妙的鹤纹在青缎上展翅欲飞。 谢逐春没资格参加内场的仪式,故而先穿好了外场春游的衣袍,竟是一袭淡粉色,配了把摺扇好不风流。 头一回瞧见谢逐春拿出这粉嫩嫩的衣裳时,沈折雪算是明白这把剑的审美异于常人,好在他脸生的不错,不然走出去就是辣眼睛。 「时渊嘛,宗门里十个里十个不对他夸奖的,但你们人族总有些无端的恶意和妒火。」 他现在越发口无遮拦,见沈折雪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摇摇扇子道:「好嘛,就那群小兔崽子,见时渊这些年天赋不如从前了,只道是他将要泯然众人。」 「怕不是还传出我这当师尊的有什么修炼秘术,一离了我,他便打回原形?」沈折雪整理好鬓髮,挽了拂尘在臂弯。 「沈长老怎的知道?」谢逐春在将满桌的吃食装入储物囊中,探头问道。 沈折雪便笑着摇头,转而对他说:「时渊今日回来。」 「对,怎么?」谢逐春满头雾水,却见沈折雪折回来,将桌上的糕点收走一半,捏着令牌眯眼道:「所以给我留点儿。」 「不成啊啊啊!」谢逐春当场就要怒了,沈折雪大笑着穿过迴廊,搭上宗门派遣的灵鹤,去往宗主峰方向。 谢逐春追到屋外,只见灵鹤翩然落下的白羽。 他扶着廊住叉腰喘气,「过分了啊沈长老,当年相辜春都没这么欺负我……」却忽而一怔,春风入廊,他不由望着庭中如烟如霞的花海,喃喃道:「相辜春……要是能看到今日的景致便好了。」 第141页 且说沈折雪在内场大典上见过了两位灵君,他们二人穿的皆是帝子降兮的紫衣星纹的华服,佩环叮噹如从九天仙庭降下来的神明。 其中一人乃是新任的湘君,前代湘君被生擒后,帝子降兮以封魂秘术囚在宗内,而新替上的湘君居然是此人的嫡传弟子,沈折雪便不得不佩服帝子降兮这任人的魄力。 这新的湘君乃是一名男子,样貌若冰雪,人亦如寒天雪霜孤高清绝,他与秦姑真同出一脉,施术手法与秦姑真相仿,只是更为华丽绚烂。 与之结伴的还有一位以毒功闻名的灵君,出言极其轻佻,居然在登高台祈福前挑逗江千垂,江千垂以银针回击,却在收针时中了对方的暗毒,眼见整只臂膀瞬间乌黑,医者出身的江千垂却也不慌不忙,封住穴道后放血引毒。 那灵君故作怜香惜玉的模样,柔声道:「好手法,虚步太清能人辈出,比当年要景气许多,实在是可喜可贺。」 他指的便是强行要走袁洗砚大师兄的那场请师战,江千垂听罢面色铁青,就要回怼,沈折雪按住她,看向这位灵君,道:「只是不知当初天道又是如何祝贺您呢。」 灵君闻声望去,待看清师沈折雪后,着实一愣,连连道:「不得了,虚步太清这是走了什么运,你是新来的长老么,可否与在下结交?」 沈折雪含笑不语,目下冰凉,此人状似言语轻慢,然而警守着帝子降兮的规矩,不言辞冒犯天道,甚至算是连姓名都不愿透露,是帝子降兮里颇为古板的一派。 何况此人气息内敛,竟让沈折雪察觉不到半丝灵气,再看那位湘君,更是将外界窥探全部隔绝。 这是帝子降兮的习惯,无人会觉异样。 然而自从桃灵秘境后,沈折雪对气息的感知变得更加敏锐,他隐约觉出眼前二人身上有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偏又无法判断究竟是什么。 那灵君还想再与沈折雪来回几句,却听湘君冷冰冰道:「走了。」 太清宗高台不如帝子降兮的星台搭得那般高,这两位星君的一举一动皆看得分明,两人合舞了一支祭舞,若一双在空中翩翩的紫蝶。 沈折雪协助江千垂将毒素排尽,便听江千垂咬牙道:「好个帝子降兮德高望重的灵君,无礼在先,出手竟如此歹毒。」 「无恙否?」沈折雪收回灵力,江千垂缓了片刻,目光落到高台上,皱眉道:「素来听闻帝子降兮内乖张之人甚多,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只是我一直疑惑,他们这个宗门究竟得了多少天道的馈赠。」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诸如死生之事,他们也能看破?」 沈折雪垂目,心知江千垂并不需要他的宽慰或解释。 果然,江千垂合掌成拳,道:「不过再一想,那天道待他们也太不宽宥了。」 身为医修,她几乎用了半生的时间在救死扶伤,研究药理或编撰医书,修为的提升亦变得缓慢。而假若医者在开始时便知晓患者的死生结果,那将不存在拼尽全力的救治,以及与天道抢命的顽强。 「不过有一事,我亦不解。」江千垂面朝高台道:「他们宗门内的星君以紫衣星纹为袍,为何那位镜君司命是一身乌衣?」 这迷惑沈折雪亦有,然而君如镜真实可考的资料委实太少,此事说法也是各异。 有道他因与人成婚,卸了大半职权,故而不再身披紫衣,也有道他得天道感召,但大多看来实在是牵强附会。 内场祈祝仪式需在晌午前结束,此时那些宗门内的弟子已疯玩了半日,他们倒并不关心帝子降兮的灵君如何,只在鸣钟时齐齐释放灵力,一时间宗门内灵气纷然,犹如仙境。 沈折雪将察觉的异样通告与冷三秋等人,见没他的事儿便撤了出去,回厌听深雨内才小憩了半个时辰,就被谢逐春拽起来换衣服出门。 他不是头一次见太清宗的外场春游,却是头一回参与。 原本随处可见的青衣宗门袍早不见踪迹,入目是大片缤纷的色彩,男女弟子皆穿了时兴的衣裳,三五成群,吟诗作画算是风雅,起舞比剑的亦有不少,竟还有好几处在整烧烤,沈折雪看着刻了「厌听深雨出品」的烧烤架子,居然有一种想遁地远走的念头。 谢逐春这人也不知什么情况,拉着他就和炫宝一样,哪里都要去凑凑,沈折雪大有自己是个红色的扑棱蛾子的既视感。 不过他这一来没少引着弟子大唿小叫,沈折雪恍如听到几声「卧槽」,也不知道惊讶什么。 好在不少同僚也乐意来和学生们玩儿,连掌管戒律的冯长老也被拉了过来,他本是个正正板板的长相,不苟言笑令人不好接近,今日却是换了身松松垮垮的丹色衣袍,难得有了几分亲切,只是眉心深纹由在,随意打了几声招唿便让学生自己去闹,他仍在树下站着。 沈折雪也招架不住年轻人的热情,就也和冯长老一同在树荫下歇着。 两人本就话少,几句寒暄后更是无话可谈,沈折雪心知他性情,也就闲闲看着弟子们热闹。 谁知头顶一阵窸窸窣窣,冯长老一皱眉,灵气在指尖弹出,一大团圆滚滚的橘黄就掉了下来。 「喵!」偷偷跟来的年年吓得缩在沈折雪怀里,睁圆了眼瞪冯长老。 「这是你养的?」冯长老见这猫妖,面无表情道。 第142页 沈折雪生怕他对妖族有何意见,赶忙说:「是,以前收养来的小妖怪,还小,就喜欢吃,没啥别的本事。」 「嗯。」冯长老颔首,道:「给我抱抱。」 沈折雪:「耶?」 冯长老不动声色地挪过来一步,也不客气,伸手道:「抱一下。」 沈折雪只感头皮发麻,慢慢把已经吓僵了的年年递过去,冯长老熟练地抄着年年,从猫头撸了下去,那手法要多娴熟有多娴熟。 猫奴的同好气息在二人之间涌动。 沈折雪见冯长老一本正经撸猫,越撸越快,显然是上头得很,年年低低「嗷」了一声,觉得自己要秃了。 「师尊、沈长老!」乔檀蹦蹦跶跶地跑过来,朝他俩一礼,又看见年年,诧异道:「师尊,居然有猫愿意给你摸,不可思议!」 冯长老道了声:「胡闹。」语气却分毫不重,同时他注意到乔檀身旁的周二,问:「他怎的过来了。」 「师尊,周大哥也算是北山书院的人呀。」乔檀轻快答道。 不知为何她师尊对周二总是冷着脸,乔檀想不透,只得拉着周二离开。 「此人有异。」待两人走远,冯长老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鬼气。」沈折雪问道:「可是如此?」 桃灵秘境回来后,沈折雪也去探望过周二,着实感觉到他身上跟着一缕鬼气,时强时弱,纠缠不清。 而周二也并不隐瞒桃林秘境中的境遇,只道是当初跟着他的那只鬼糰子对他襄助颇多,便依然还是留在他身边。 冯长老摇头,「不止。」他摸着猫沉默片刻,道:「他本难活。」 冯长老直言不讳,沈折雪哑然,「也许是另有机缘罢。」 两人便一个撸猫一个看被撸得瑟瑟发抖的猫,又过了片刻,只听旁侧里一阵嬉笑声,却见一群弟子围着一个少年风风火火地过来。 沈折雪正不解他们要做什么,便见那群人推了中间那个到他面前。 此人身上满是佩环,花花绿绿穿得就和只孔雀一般,沈折雪憋了笑,见他面朝自己,问道:「何事?」 「沈长老!」这弟子涨红了脸,直从身后拽出一把花来,且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沈折雪:「……」 他下意识侧过头去看同僚冯长老,心道:这宗门内谈恋爱都舞到您戒律长老面前了,您不管管? 冯长老看他,还是不苟言笑,眼底却写满了:管不了。 居然就抱着他的猫扭头走了。 要说沈折雪大风大浪也闯了不少,可哪里经歷过这场面,要说两辈子也没遇见这档子事儿。 他组织了会儿语言道:「这位同学啊……」 忽闻人群后起闹声愈发高了,隐约能听见几声「时师兄」「时道友」「来看你师尊要被拐跑啦」等发言。 沈折雪捏紧了袖边,只见一道绯红的身影穿过自行让道的人群,来到他面前。 时渊已不再是少年人的纤瘦,已长成了青年的身形,足足比沈折雪高了大半个头,背阔胸宽,腰间一把造型古朴长剑,而他整个人亦如那藏于剑鞘内的古剑一般,将锋芒内敛,在行走间隐有温文却不失沉稳的大气。 少年人要长起来,几乎一天一个样子,五年过去,时渊的眉目已然长开,不再如当年那般过分的绮艷。 岁月打磨去了他惊心动魄的长相,留下清朗温润,光风霁月,仿佛淘洗后的血色灵石,不减风采,却不再咄咄逼人。 唯一不变的只有他眼下的那枚坠泪痣,仍是妖异非常。 红。 这是沈折雪的第一感觉,时渊竟同样穿了身朱红色出来,却非如何繁复。 何况无需华服点缀,有这样一幅样貌,本就不必珠玉装点。 ……他咋这么高了。 沈折雪愣愣地看着他,时渊走上前,他背光站着,影子便把沈折雪罩了起来。 时渊敛袖低唤了一声:「师尊。」 又侧身看向那位呆在当场的弟子,也不说什么,转回来,定定将沈折雪看在眼底,笑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 作者有话要说: 沈师尊:????????????????????????????? 第59章 归来 在时渊念出下半句时,太清宗的弟子们接二连三开始抽气。 他们抽得十分不整齐,于是在沈折雪听来,这些瓜娃子就和要鼓不鼓的气球一样,一边漏气一边喷凉风。 尤其是每个人发音吐气风格还不一样,于是此起彼伏间,就在他耳边交织成了一首奇妙的曲调。 「嘶——」 「嘶——」 「嘶——」 「嘶——我去!」 咋还去上了呢,去什么去! 沈折雪恍恍惚惚,不知想到哪里去,却见时渊低下头,一双清明的眼映出他的身影。 因着他一身朱红的缘故,便将时渊的瞳底染出一层淡淡胭脂色。 若有似无的药草香萦绕过来,夹在徐徐吹来的风中,是他曾闻过的气息,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嗅见。 时渊清隽的眉目含着几分笑意,唇角翘起,轻声问道:「诗接的可对?师尊。」 ……他的声音怎么和个搓板一样。 沈折雪的神思胡乱地发散着,没有半点逻辑,连他自己都意识到,这样的时刻太过罕有了。 第143页 脑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比喻,一茬一茬冒出来,却盖不住腔子里砰砰的跳动声。 时渊的声音已不再是少年的清脆,而是青年男子的浑厚低沉,唯有尾音轻轻地扬起来,仍是他所熟悉的发问方式。 而沈折雪仿佛被放在了坡锋层叠的板子上来回地摩擦,具体效果就是时渊唤一声师尊,沈折雪就感到身子麻了半边。 「我居然是个颜控,还是个声控?」沈折雪在心底反问。 但眼下他已回过神来,答道:「无错。」 转而向旁侧迈开了半步,看向那已傻愣在原地的弟子,道:「这位同学,你的情意沈某已知晓,只是我无意于此,怕是要令你失望了。」 「是我冒犯了!」那弟子大抵觉得已经走到这一步,还想再争取争取,正色道:「我有幸旁听沈长老半月的授课,回去后细思长老所言,灵光顿悟,醍醐灌顶。沈长老风姿不凡,学识道术亦使我心驰,不知我日后可否去厌听深雨拜会,求教一二?」 这瓜娃子也真会挑,大庭广众的就这样冲上来,却还算沉得住气,自己要是直接撂狠话驳了他,先是失了师长的体度,也开了个极不好的头。 沈折雪正思忖如何回他,时渊长腿一迈,横来一步,顶高一人直接杵到了他们之间。 他面朝着这位高他两届的师兄,礼貌地合袖请礼,道:「厌听深雨向来是求教者不拒,只是师兄修习得是乐道,时某于此道上亦有许多不解,择日还请师兄指教。」 沈折雪下意识联想到时渊学弹琴时的景象,尽管知道时渊是在替他这师尊讲话,却还是不禁想:你是准备用你嘹亮的歌喉嚎死师尊突如其来的桃花? 那弟子与他对视几吸,亦回了一礼,道:「自然。」 围观的弟子互相交换了眼神,知晓这二位是打算用太清宗的方式解决,但不能在长老面前,于是纷纷向沈折雪问候,也就三两成群的散去。 倒是沈折雪见过的那个来敲门的新生想上前来和时渊说几句话,还在犹豫观望时就被同门师兄拉走了。 宗门里桃花开得若天边烟霞,沈折雪垂落的宽大袖中的手攥住了一片布料子。 薰风吹的头顶枝叶簌簌作响,他蔼然笑道:「回来了啊。」 青年眼底的清冷化开成脉脉的温和,如今时渊站的地方倒算是个小斜坡,故而抬眼便可与沈折雪平视,亦笑道:「是,师尊,我回来了。」 他腰间还悬着未还回去的任务令牌,沈折雪见了便道,「唔,那一道去把你的任务交了再回去,我留了吃的给你,到时候热一热就行。」 两人便一同向戒律堂所在的山峰走去,宗门里的任务令牌都是在戒律堂旁的小楼里取还,距离此处不算太近。 沈折雪在路上与时渊说起了年年被冯长老抱走的事,时渊也有些惊讶,又与沈折雪道:「师尊也很喜欢小动物。」 「是啦,我以前养过一只黑猫。」沈折雪和他比划,「刚捡来时只有这么大,浑身都是黑色,后来又这么——」沈折雪比了个更大的圆,「这么大,实在是太能吃了,不过也非常可爱。」 沈折雪说完便觉得有些脸热,也许是徒弟忽然窜得这么高的缘故,他居然也一时忘记了为人师表的严谨,虽说平日里他没有刻意端着师尊的架子,却也不会如此随意。 在徒弟面前炫耀自家的猫主子什么的,实在是太幼稚的行为。 但时渊似乎没有在意,只是眼底笑意愈深。 两道时不时有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吃喝的弟子,频频与他们打招唿,路过谢逐春在的场子时,这人见二人皆是红衣,还向沈折雪打趣道:「我就说这个色儿好看!时渊你眼光也很好,师徒一起很般配!」 和他同坐的便都哄然大笑起来。 乔檀伸手在周二面前一晃,「周大哥,你咋了?」 周二抿了口茶,摆手道:「无事无事,想起些旧事而已。」 旁侧秦姑真见乔檀拿了本书就要上前,赶紧拉住她,乔檀委屈巴巴道:「他拖更好久了,我要当面催!」 「噢,那你去吧,顺便帮冷师姐催一催新开的那本。」秦姑真以退为进,「不过我看你现在上去,某位笔者怕是要从此弃文不填了。」 她朝那边的两人挑眉,他俩对面迎面走过来的是位穿湖蓝长裙的女子,乌髮以青簪随意挽着,有清水出芙蓉般的好样貌。 沈折雪「咳」了一声,心说今日我俩师徒桃花开得有点旺盛。 遂拍拍时渊的肩,道:「这位阿蘅姑娘我见过,来厌听深雨寻你,还把我当了师兄,要不你两谈,为师且先迴避迴避。」 正要转身运灵气去谢逐春那边避避,沈折雪忽感袖上一紧,他一低头,时渊骨节分明的指正牢牢将他的袖边拉在手里,一如他少年时常做的那样。 沈折雪心中不知为何一温又是一酸,眼见着阿蘅走来,笑吟吟道:「师兄。」 时渊与她见过礼,道:「家师,沈折雪长老。」 沈折雪歉意道:「那日出关不久,倒未能解释清楚,是我的不是了。」 阿蘅「呀」了一声,却也清丽的笑了起来,大大方方问了声:「见过沈长老,是我以貌取人,还请长老不要怪罪。」 沈折雪眼瞅着时渊又和她寒暄了几句,阿蘅有意请他去一同赏花,也被时渊婉拒了。 第144页 这姑娘有些沮丧,仍是道:「师兄借我的几本书我已看完。」 直接从储物囊中取出来,交与他道:「几次都未能在厌听深雨见到你,总是碰上了一回,多谢。」 时渊接了过来,阿蘅又笑说:「不知师兄的新书写的怎样,我翘首以盼呢。」 她笑起来的时候颊边有个梨涡,是个美得自然且极有灵气的女子。 沈折雪在二人间看了个来回,垂下眼想,暂不说徒弟究竟有没有与之交往的意愿,但论样貌确实是很般配。 想到「般配」这词,方才谢逐春那嗓子喊话不知为何突然杀了出来,将沈折雪沖的头晕目眩。 他忽而想着哪能这样乱用,再看二人几乎要碰到一块儿的朱红的衣边,以及朱红与湖蓝的映衬,胸口愈发沉闷,又忽然想要舞剑。 「写好了。」时渊笑道:「到时再送与你们便是。」 阿蘅听得这个「你们」,不知为何,郁闷之余又像是松了口气。 时渊指的是从前他说的要给悬壶峰新弟子们送的书,言下之意之前的那些册子也不过是寻常师兄妹间的往来。 对方早早表现出了拒绝,不过是碍于她低上一辈,没有挑的太明。 阿蘅缓缓舒了口气,来之前她便有了几分犹豫,觉得自己前些日子是上头了,对时师兄有好感不假,但到底是模模煳煳,加上峰上师姐们一撺掇,便想着试上一试。 如今一想,比起这个结果,要是事成了,她反倒觉得有些麻烦。 眼下她居然是释然大于难过,便道:「那么我便代峰上的道友们谢过时师兄啦。」 阿蘅不做留恋,再与沈折雪告辞后就翩然离去了,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一丛花木后,沈折雪才勐地回神,时渊却道:「师尊,我们走罢。」 沈折雪是赞赏阿蘅这般女子的,进退有度,存着理智,情爱之事本无错,只是如何识得良人是永恆的谜题,毕竟「淇则有岸,隰则有泮」之一课已是鲜血淋漓的例子。 当年他讲这课时,也是望着班上的学生能等到足够强大,再从容地去取捨一段感情。 时渊这样做亦是干脆利落,沈折雪在认可的同时,又为自己方才的异状感到心惊。 他这是受沈峰主的影响太深了?可是为什么并不觉得违和,而那套剑法在他心念闪动时,竟自然而然浮现在脑中。 「师尊,我只当她是师妹。」时渊见沈折雪沉默不语,道:「她曾读过我匿名写的话本子,后来偶又在春祁的书行发现了我,算是认了出来。」 时渊在写话本子的事情沈折雪之前在桃灵秘境里听乔檀提起过,彼时情景也未往心里去,后来一昏便躺了五年,倒是时渊主动说起来。 「看她方才神色,也许早在说出口时,就已经明白了过来。」时渊道:「师尊从前说,如果选择不出来,便问一问旁人,在对方答覆前,心中所想就是早已定好的结果。」 沈折雪不经笑道:「原来我还说过这些。」 「只是弟子是个没意思的人,除了写些故事,其他终究是做不得数的。」时渊笑道。 沈折雪摇头,「那我是真的很想看看你的故事了,我平日里闲下来读的也不少,从前亦是靠着些他人杜撰的故事纾解心绪,说不定之前就瞧见你的,你起的什么笔名,可会让我知晓?」 他不过随口一问,因为戒律堂眼见就快到了。 沈折雪停下脚步,时渊本慢他一步,忽而让他这样一站住,止步不急,而沈折雪正要回头,一停一进,两人一时靠得极近。 沈折雪耳畔是徒弟一声卷着气流的笑音。 「那师尊便猜猜罢。」 而后时渊似乎也觉这距离有些不大对头,赶紧让开一下,不至于整个人碰到沈折雪身上去。 山头上戒律冯长老还抱着年年猫,站在小楼前面无表情看着他俩。 尽管知道冯长老是个平日里就这脸色的人,沈折雪还是不免有种被教导主任抓包的错觉。 问题是他已是师长了,这感觉就来的好生奇怪。 冯长老接了时渊的牌子,给他消了任务,将已经麻木躺平的年年还给了沈折雪,显得有些意犹未尽,道:「帝子降兮开宗大典的日子定下来了,按理新入门的弟子皆要去参加,就麻烦沈长老严加看管着他们,帝子降兮那地方……」 顿了顿,难得添了一句担忧,「一言不合就赶人,实在是很没道理。」 -------------------- 作者有话要说: 阿蘅:幸好老娘恍然大悟了,谈什么恋爱啊磕纸片人西皮不香吗,当未来修真界的医圣不香吗?! 本章出场的阿蘅是之前一篇构思的同背景短篇的女主哈哈哈,也是相同的情景,她对时渊是更多是志趣相投的感觉,还达不到爱情的程度,但看时渊不错可以发展发展,她自个也处于恰好想试试谈恋爱的时期,想着互相了解着,合适了就谈不合适算了。 有点三分钟上头,去找时渊大抵是为了印证自己的心意,后来慢慢热度退却冷静了,正好时大大也无意,就各种忙各种的去了。 沈折雪遇到她的那天主要因为沈老师自己也乱糟糟的,就觉得:啊…她好喜欢他!(其实并没有…) 以及后来她确实成了名动一方的医修,也遇上了个会在她因为话本子西皮be掉哭唧时,抱她入怀哄哄贴贴的道侣爱人,两人相识于修真界的大动盪时期,经歷许多终得圆满。 第145页 另:本文除师徒主cp外,有一好几对副cp(猜猜看还有几对以及谁是单身汪),这几对剧情上有多有少,毕竟主线cp跑的已经够慢了(捂脸)…… 以及,帝子降兮副本正式开启!本副本含千年前回忆线,讲讲双向暗恋的醋缸子们的故事hhh 第60章 夜书 帝子降兮开宗仪式定在月初,天道汇灵,黄道吉日,广邀天下修士共赴。 仪式分三大内容,分别是太宗大典、祈福祭天、卜算天时,保留了以往帝子降兮的形式。 然而本次大典又添另三项,在大街小巷传开,连凡人茶余饭都要议论几句。 从前帝子降兮神秘非常,真正要进到宗门内亲睹仪式的修者寥寥无几,需有帝子降兮特邀的纸令,外人不可擅入。 而即便不知如何才能拿到纸令,每次仪式还是有大量修士涌入西界。 究其缘故,便是因在祈福期间,帝子降兮将会开十卦于天下。 不论何种身份、何种来歷,只要被抽中问卦,是求前途还是命数姻缘,皆可得其解答。 修真到一定境界,或多或少会些占算观星的本事,不过随着仙庭的崩塌,灵力流泻,修士们所能感应的天道愈发微弱。 唯有帝子降兮的门徒则受天道亲点,占算的可靠度在四方界无可指摘。 尤其是那十卦是由镜君司命卜出,算到的最离奇的一卦乃是一个凡人来求前程,他竟算出此人日后将荣登大宝。 那凡人屠户出身,拿到卦文后连自己的都不相信,于某日醉酒后无意吐露出去,招来杀身之祸,不得已东躲西藏为求保命,几番被逼至绝境,却皆逃出生天,后得了个天大机缘,居然真的在二十七年后覆灭旧国,当了皇帝。 更还有某年一位渡劫修士求卦可有飞升之机,君如镜算出他将于数年后死在一只兔妖手上,这位大能当众念出这卦,讥讽君如镜满口胡话。 可在七年后,渡劫大能在以一只妖物炼丹时走火入魔,被那妖魂魄夺舍,隐匿了好几年才被发现,而那妖正是只兔子精。 从此之后,帝子降兮这十卦便成了例不虚发的神言。 「所以这次帝子降兮他们居然不限于十卦,愿为天下有心人请算?」 沈折雪看罢信纸,将其折成鹤样,以灵力送与下一条灵舟的修士。 时渊放下食盒,闻声道:「不限卦数。」 「是,就是只要能参加开宗大典,都能求卦,不过不能算天下局,个人也仅是可知十年后的命数。」沈折雪眉头微皱,「但他们这次,不正也是和太清宗的春日那场一样,分内外两场,内场是在宗门实地举行,外场在幻境中举行。」 但这次帝子降兮一反常态,虽也将纸傀请帖送往各地各宗,却同时宣告天下,只要于纸上写下名姓与生辰八字,将其送入帝子降兮在各处开的灵阵中,便可在开宗大典那日,以一缕意识同观大典外场,也就有了可以得一问卦的资格。 「外面都在传,帝子降兮这是终于要入世,想要以这种方式向天下昭告他的实力。」 时渊坐在沈折雪身侧,将食盒打开,变戏法似得把一盘盘小菜摆在几上,「亦有说他们想要与太清宗争名。」 沈折雪闻见了熟悉的甜香味,忍住探头往食盒底下看去的想法,道:「怕是不止。」 帝子降兮受天道限制颇多,如今忽然这般大张旗鼓,必然有其缘由。 如果他们还在天道约束下,无论如何也翻不出什么太大逆不道的花样,隐在幕后已是在挑战天道极限。 可要是天道有了变化,亦或是他们有了不臣之心,且能付诸实际,那么这次的高调就实在令人心惊。 至于太清宗和帝子降兮的关系,沈折雪一时又有些摸不准。 「罢了。」沈折雪摇头,随手一挑将灵舟的窗幔挑开,所见窗外是云海绵绵,几十叶灵舟浮空飞行。 帝子降兮与其余两宗各有约定,新入门的弟子及出关长老峰主等,可在大典时赴其宗门,请天道祝福。 由于五年前帝子降兮突如其来的关宗,四方界又破天荒开了中间场的大比,相当于前两届弟子都可前去。 太清宗到西界,换成跑马要跑三个月以上,乘灵舟则需两日,这还是碍于覆盖于整个西界的灵屏阻缓了速度。 虚步太清向来不喜奢侈,长老或峰主的灵舟与寻常弟子的无甚差别,但因只有本人或亲传弟子住,也就能随意布置。 沈折雪刚上这灵舟时恨不得在软乎乎的地毯上打几个滚。 时渊将厌听深雨里的许多软枕被褥都移了过来,再添茶几小桌,笔墨纸砚。 而沈折雪还有个喜欢写写画画的习惯,草稿多是随手放,时渊都给在他惯常随手塞的几个地方设了小阵法,在离舟时会汇整回沈折雪的小盒子里,以防止最后出现他自己都忘了在几个地方放过的情况。 徒弟将这灵舟收拾的沈折雪完全不想挪窝,枯燥的行路也变得舒服妥帖。 灵舟会在四方界交界处停留一晚,随行长老峰主大多懒得动,弟子闲不住,就要风风火火的去玩上一回。 时渊也去了,沈折雪想着不去掺和小辈的娱乐,就在灵舟上歇息。 故而他完全不知道徒弟的储物镯中多了多少东西。 就好比如今摆在他面前的这碗桂花酒酿圆子。 第146页 熟悉的味道入口,是沈折雪曾在叛宗后那段东躲西藏日子里,尝到的最令他难忘的吃食。 「怎么买到的?」沈折雪勺起一颗糯米圆子送到嘴里,酒香满溢,甜而不腻的桂花味儿在口腔中漫开,好吃的直让人眯眼。 时渊将几盘糕点推到沈折雪面前,「师尊试试这个。」 修士其实并不会觉得饿,相对的饱腹感来的也迟钝,可谓潜力无限。 沈折雪还留着旧日的习惯,吃东西很快,虽不至于狼吞虎咽,但桌上的食物也是以惊人的速度在减少。 吃饱喝足后,他靠在软塌上,吃着最后一碗杏仁酪,深感自己这样真是极度的不健康但是爽。 每一条灵舟内的空间并不大,也就平日里卧房的大小,时渊收拾了食盒便靠坐在小几旁看书。 沈折雪虽有困意,但也知道自己要是这样吃了睡不行,只坐着闭目养神。 如今他的灵力恢復的也差不多了,桃灵秘境一行后还多了不少额外的收穫,只看有无机会尝试。 想着想着,他袖子下的手隔着衣服,不自主地拍了拍肚皮。 好饱。 迥自靠了一会儿,沈折雪注意到时渊那边许久未有翻书声,他侧目一瞧,徒弟还是正儿八经卷着书垂目读着。 沈折雪从来不怀疑时渊的学习能力,除了修习剑法符术的书,徒弟平日里看什么他这当师尊的也没怎么太管过。 太清宗藏书阁里也放了些志怪游记,若是看几本书就移了性情,那书未免也受了太大的罪过。 不过沈折雪记得方才瞥见时渊看得是在四方界交界处淘来的话本子,貌似他从前还看过,是个讲修士误入秘境后的所见所闻,有些灵异悬疑的风格。 看得太多也杂,沈折雪不大记得那本书里究竟有什么引人入胜的情节,能让徒弟看得如此入迷,便也想在储物令牌里翻一翻。 时渊仿佛听得他这边的动静,抬起头笑道:「师尊,天色尚早,若是睡不着,不如徒儿念一段故事,这本虽遣词造句毕竟糙,但捉鬼断案讲的却是十分有趣。」 这话一说,沈折雪就来了精神。 他老早就觉得时渊现在这把嗓子不读点什么简直可惜,但修真界又没有类似的职业,也就能念个诀听听。 至于睡前念书甚么的独特用处,如今反倒先便宜了他这师尊。 沈折雪扯了个毛茸茸的垫枕抱在怀里,时渊清了清嗓子,「且说那山妖青碧的眼珠一转,随手招来朵云彩,变作绫罗珠宝……」 话本内容与沈折雪记忆中无二,他听着听着就有些犯困,迷煳中胡乱想着,这么好听的声音,就是不知以后会有谁来长长久久的拥有。 这般榻前秉烛夜读,如此亲近的事情,怕不是时渊以后的道侣或儿女才行。 唉…… 等等! 沈折雪勐地清醒过来。 他用力一捏软枕,心道这几日好生奇怪,且这奇怪还拧不过来了。 徒弟以后有道侣那是天经地义,那时他这个师尊还不知在哪里呢,索性是瞧不见的。 但是万一那个道侣不喜欢听话本子怎么办,那可不太合适。 ——打住! 沈折雪想要凝神将注意力集中到时渊念的内容上。 奈何这故事他看过,后文揭秘并不有悬念,于是便愈发的留心在旁的地方。 譬如徒弟的声音,握卷的骨节分明修长的手,以及那一盏明灯笼出的朦胧的光晕。 在时渊低沉的诵读声中,困意逐渐涌来,沈折雪算了时间,也足够让他再睡上一觉。 他与时渊暗中约定了夜里入小秘境一谈,神魂入秘境并不会引起灵息的波动,但要是整个人走进去,开阵门引动的灵波会惊动旁人。 可是若留躯壳在外,总是太不安全,隔壁宗主峰的试探也是教人不放心,故而在厌听深雨时,除了第一次入秘境,其余时间他们也未有尝试。 而时渊亦看出师尊的睏乏,合上书放在案头,半起身给沈折雪将毯子盖上,对他道:「师尊,睡吧,时辰到了徒儿唤您。」 「嗯。」沈折雪点了点头,合眼一瞬,却觉得方才那一幕十分的熟悉。 就在短暂的休息里,沈折雪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簌簌的落雪声,吹动檐下一枚风铎,在清脆的叮噹声中,有人悄无声息地走来。 明明压着脚步声、摒着唿吸声,他却能清楚地察觉。 就那样慢慢的靠近过来,距离太近了,偏他觉得并不需要加以提防。 那是完全的信任和放心。 细碎的声响和涟漪般的灵波盪开,散落的纸张和书册被收拾了起来。 一张薄毯遮在了身上。 而他能想像对方高大的身形是如何将沉睡的自己藏在影子下面。 散乱的长髮被整了整,脸上的几缕碎发也被挽在了耳后。 渐闻几声凌乱的喘息声,唇上落下柔软的一贴。 许久后,来人后退半步,踩实了一小块雪,发出「嘎吱」一声。 那人惊了一跳,半天不敢动弹,待确定那卧榻上的人没有被惊动后,又隐去气息,飞快地离去了。 而就在那人在离开后,沈折雪眼前视野大亮。 显然这个梦中人,其实并未真正睡着。 一声嘆息后,他翻了个身。 第147页 继而感到亭外吹雪漫天,沾上了面庞。 便已是一片湿润了。 第61章 魔主 星河流转,明月高悬。 上百灵舟停泊在四方界交汇处的上空,隐去了舟形,如鱼浮水空游,场面壮观。 沈折雪睡了小半个时辰,还未能到时渊唤他起来便已自行甦醒。 他用手颳了几下睡得乱蓬蓬的头髮,盘腿坐在榻上。 徒弟单手撑在桌角,作闭目养神状,实则已先入小秘境中。 沈折雪感受着四方灵气波动,绝大部分的修士已然入定,灵气吐纳缓悠长,似海面泛波。 心念一动,神魂移转,他打开了小秘境的通道。 迎面是徐徐山风吹来,秘境中搭建的山川河流逼真不已,天河与湖泊相照唿应,月华如练,明澈流光。 上一次进来太过于匆忙,沈折雪也没来得及好好打量这个秘境。 入口仍是开在上回他见过的水潭前,水潭地势较低,左侧是下坡草坪,右侧则是片石滩,有潺潺流水不断往水潭中流淌。 远处隐隐能听到瀑布水流冲击地面的声响,更远则是在夜幕下起伏的山峦,水墨画般沉在明明月色中。 「吱呀」一声响,时渊从水潭中心的小房子里推门而出。 境主入境他自然有所感应,原是想让师尊多休息一阵,却不想沈折雪醒的这样早。 时渊似乎才在潭水里冲过澡,身上穿的不是白日的太清宗的鹤纹青袍,而是条深红的长衣,袍角滚了同色嵌乌丝的边,看不清绣的什么纹路,却依然是规规整整,极其克制地裹住了他宽阔的胸膛和结实的腰背。 要说浑身上下唯一不规整的地方,那便是正用火诀慢慢蒸干着的头髮,全披散了下来,尾端还在滴着水。 沈折雪好一个愣神。 他仿佛在瞬间感觉到时渊的变化,不仅仅是身高和身形,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同气势。 时渊看过来的眼神很深,沈折雪不经想起那双宛如红月般的血色双眸,却又并不会因此恐惧,更像是一种堪称欣慰的情绪。 不对。 沈折雪下意识按住胸口,那感触远高于欣慰,甚至达到了他为之陌生的程度,非要形容的话,简直算是怦然心动也不为过。 「怦然心动」这词在他脑子里来回一圈,沈折雪当场就麻了。 那是十分具象化的发麻,连指尖都在颤抖。 他摇了摇头,似乎想把那些念头晃出去。 「师尊,你怎么了?」时渊走上前来,沈折雪抬手朝脑门上勐地一拍,倒是把时渊拍了一跳,以为他出了什么状况,就要来探他的灵气。 沈折雪反手握住他,「没事,忽然有点热。」 「热?」 时渊闻言伸指一点,灵力绕着沈折雪盘旋一周,带起些许微风。 徒弟由着他握着手腕,道:「师尊随我上去,这里水汽太重。」 风符从袖中滑出,拢出一个沈折雪万分熟悉的屏障,周围的空气立即变得干爽。 湿气降低,沈折雪觉得舒服了许多,他随时渊走上了铺满青草的山坡,原以为坡上是片空地,不成想居然也搭了建筑。 时渊似乎挺喜欢厌听深雨同款造型的小院子,不见得多么华丽,却处处是精心琢磨出的舒适便捷,沈折雪看见庭前的梅树和红木的迴廊,廊下悬着风铃,檐下的灯笼垂着柔软的穗子。 「这些灵线织地很细緻啊。」他感慨道。 沈折雪抬手拍了拍院门,小秘境中的一切都是由灵力交织而成,他刚造出时山川河流也不过一个轮廓而已。 虽有心玩建造家园的游戏,然而时间却不允许,他便用阵法将灵力的造物简单复制了一下,大抵是几座山头几片林子的样子。 可如今这秘境实在不像是秘境,倒像是什么世外桃源。 沈折雪坐在庭中的石凳上,「时间有限,时渊,我且问你几个问题。」 他面色有些严肃,时渊落座对面,道:「师尊问便是。」 月色皎皎明透,披落在沈折雪的发间,「你现在修什么道?」 时渊垂下眼,低声答了:「魔。」 对面不出所料传来沈折雪无奈的长长的出气声。 「是因为桃灵秘境?」 假如醒来时沈折雪还一时搞不清状况,这么些天也足够他琢磨清楚,时渊一个半魔半仙的血统这么可能会觉醒那么完整魔族原身。 自己那时脑子不清楚尽顾着惊讶去了,事后再一想,在桃灵秘境中时渊便分明强行使用过魔族的法术。 魔族修炼方式不同于修者,不走生杀道的话,逼得就是血脉里的这点力量,且极其容易走火入魔。 当时沈折雪预料到时渊的血统会影响他,却不想会影响至此。 「所以你找上魔主了?」沈折雪蓦地拔高音量,魔族血脉共鸣,时渊选择主修魔道便是在大大咧咧地告诉他那魔主爹自己的方位。 「嗯。」时渊点了点头。 「那你——」 魔主对时渊的三年夺舍计划沈折雪没有忘,邪流封印了魔主的铭印,只要时渊小心谨慎便不会引来魔族的视线。 可如今他血脉完全觉醒,魔族那边定然有所察觉。 时渊头埋得更低,手掌在红镯上一抹,低声道:「师尊,我错了,请师尊先看此物,这是我在魔族书窟中找到的记载,有关三宗下的太古封印。」 第148页 「不要转移话题。」沈折雪将那封皮泛黄的手札撂在桌上,抬眼却见时渊正正看着他,那目光深邃含波,沈折雪方一接触便像是被灼烧一般移开视线。 讪讪拿起了那手札,他心道:好嘛,徒弟大了不听话了,不想说是吧,你师尊有的是办法,一会儿打一架就知根知底了,犯不着在这里耽误时间。 他便翻起了那手札。 手札似是千年前一位魔修所写,这魔修精通阵法,曾担任过魔族的一方领主,主持了许多与阵法相关的重大事宜,其中居然就包括太古封邪阵。 「这……」沈折雪愈看眉头愈紧。 阵修书写惯于用阵法符号,手札上切实的文字并不多,沈折雪翻到后半部分,眉头渐渐锁紧,「他的意思是,三宗下的太古封邪印是一个单开门,且只能开一次?」 千年封印如何落成已成了修真界的半个迷。 且不说究竟还有多少参与封印的修士活着,满修真界都知道不论是太古灭邪还是太古封邪印,触发的条件都只有一个—— 仙庭真仙。 仙庭真仙在如今的四方界已然绝迹,因为他们全部已战亡在了千年前用命燃烧出的太古阵法上。 手札内记载,在太古灭邪阵出现前,邪流肆虐人间,万千生灵朝不保夕,那是修真界最黑暗的一段歷史,只有被动的救援,修士们对付邪流毫无办法。 直到机缘巧合下某位仙庭真仙在制止邪流时,引动上古阵法,竟真能将邪流涤除,但这真仙亦魂飞魄散,化于天地间。 此后数次堪称毁天灭地的灾祸中,这个阵法便成了破开十死无生局面的保命杀招。 但仙庭崩塌后,逃下来的真仙不过寥寥几十人,如此用命来填的阵法根本不能长久,于是剩下的真仙与修真界谋划改造太古灭邪阵。 「最初他们的计划是利用邪流会流向地脉薄弱处的原理,以真仙的躯壳为媒介,引渡邪流源源不断流入灭邪阵法中,再调度地脉灵气,在他们的逻辑中,媒介本身与太古灭邪阵生生不息,以达到持续净化的功能。」 时渊在虚空中划出了阵法的大致结构和灵流走向,沈折雪凝眸看了片刻,道:「所以其实『封邪』,并不是指把他们全部储存封印起来,而是在一个密闭的环境里净化。」 「没错。」时渊点头,而沈折雪翻到手札的最后一页,「但是这个阵在实际操作时出了问题,三宗分别是三个阵眼,然而阵法灭邪的能力没有发动,最后导致的结果是,大部分邪流被关在了阵法里却没有办法消除。」 「而且当年这魔族与四方界合作,南界负责收容这次阵法中需要躲避的百姓。」 时渊又画出四方界的地图,灵力线落在南界上,「千年前封印发动时,全修真界的邪流被强制吸引,向三宗汇聚,但是涤除的阵法没有启动,南界地动不止,修真界几乎毁于一旦。」 沈折雪笃定道:「是阵眼出了问题。」 一如手札中的魔修所言,尽管是仙庭真仙作为阵眼,另有十余上修界修士护持,但阵法依然出现了意外。 就在他们以为修真界将土崩瓦解时,含山方向的阵法却单方面启动了。 据这魔修描述,那一日北界的天空像是泼了墨,封印的银光沖天而起,太清宗下大阵相继迴响,而帝子降兮的阵法一直没有相和。 邪流向西界涌动,直到半个时辰后,西界的封印以一种十分诡异的方式发动了。 「天河血池,亘古一锁。」 沈折雪喃喃着这位魔修的措辞,「也就是说,这个封印的残缺是因为三方同时开启的条件没有达成。」 不过有人将『灭邪』的初衷临时改成了「封邪」,大阵因为这个『锁』再也不能打开,虽然没有达到源源不断消灭邪流的目的,也避免了毁灭,还使在四方界的邪流量减少了一半。 「我记得有记载当年三宗的选址是临时决定,后来封印落成,三宗也随之正式建宗,这样看来,现在三大宗门的洞天福地是因为这个阵还是在产生作用。」 沈折雪伸手点在帝子降兮所在的西界,「所以当年西界封印下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真的是……」 小秘境的夜风胡乱翻着手札的黄页,最后一页上这位魔修在「邪流灵智」的字眼上圈了重重的几笔。 这本手札给沈折雪带来了太大的震撼,而更令他感到一阵寒意的是,既然三宗下阵法已被彻底封锁,那么他这个「沈峰主」怎么可能进去的了? 「师尊。」时渊单手按在沈折雪的手背上。 徒弟的手掌覆盖紧紧贴着他,体温便顺着掌心传了过来,沈折雪定了定神,道:「所以即便是三宗,也根本不可能打开封印,他们守的只是一个象徵,但显然——」 沈折雪嘆道:「他们连这个象徵也没有守住。」 不论是针对帝子降兮的镜阵,还是针对含山有云的鬼阵,目的都是为了冲破封印放出邪流,而这背后又全都是邪流灵智的影子。 那么三宗在其中又是怎样的态度,抬起上修界又与此有何关联? 一条暗线隐隐在沈折雪脑中串起。 时渊抬手在沈折雪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沈折雪移了视线过来,端看他半晌,苦笑道:「没想到牵扯这么大,好像把你也扯进来了。」 第149页 「皆在局中。」时渊低声答了一句,很有话本子里的台词的味道。 沈折雪默了片刻,眯了眯眼,倏然出手如电,一道灵力点去。 时渊合上双目,任由那灵力冲来,沈折雪五指收合,那寒冰灵线正停在时渊额前。 沈折雪挑眉道:「不躲?」 冰线化为了碎末,而就在此时,沈折雪感到腰间一紧。 有风悄悄潜来。 时渊知晓他的意图,犹豫片刻,道:「师尊,我只是……不知如何说。」 「怎么,怕我知道了坐不住要跳起来揍你?」沈折雪放缓唿吸,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你现在在魔族是什么处境?时渊,别瞒着我。」 他放低了语气,剎那时渊心里就软的一塌煳涂。 随后时渊下定决心般对沈折雪道:「师尊,三年前我去南界时,魔主已深受仙庭法术反噬,浑浑噩噩,他手下的魔将妄图篡权,我暗中插手,整治了魔族,然后……」 时渊不愧是个写话本子的大手,还真会设悬念,沈折雪屏住唿吸,心想徒弟不论说出什么来,自己都要冷静,先安抚住然后再一起想对策。 只听徒弟淡然道:「然后,我现在算是魔主。」 沈折雪脱口而出:「哦,魔主啊,没事,我们可以……」 他一顿,瞪圆了眼几乎要石凳上窜起来,「你说什么?!」 时渊的手在灵镯上一抹,摸出一块血色的灵玺,其上魔纹纠葛,花纹繁复,乃是可号令天下魔族的王玺。 「嗯,师尊。」时渊将王玺向沈折雪那边推了推,「要不,师尊给我收着?」 沈折雪:我这是在做梦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恍恍惚惚):就像是一场梦,醒来还是很感动。 —— 下一本预收开起来了!! 【外凶煞内温柔大魔剑尊攻x外清冷内疯批病弱剑灵受】 欢迎进专栏收藏嘿! 第62章 抵达 沈折雪凌乱了,夜风飒飒扫过枝头,风中抖搂的皆是他不知从何讲起的吶吶。 足有七八次唿吸的功夫,他都未能从时渊那句「我是魔主」的陈述里回过神。 眼前乍黑乍白,一时宛若魂魄离体,飘荡在石桌上端端正正摆着的血色王玺上,一扭头又能看见自己目瞪口呆的傻瓜模样。 「这、这……」沈折雪几乎无法措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以至于需要单手比划一下配合气氛。他的视线在时渊与王玺间来回,这才道:「你如何做到?」 红艷艷的王玺似乎经过特殊处理,未外漏出丁点魔气,其上魔纹嚣张狂放,其姿态安静如鸡。 时渊正视他,深深看进他眼底,道:「颇多波折,好在如愿。」 轻飘飘八个字,仿佛拿下魔主之位并不是甚么大难处,不过像是费了些功夫完成了沈折雪布置下来的一篇道法分析题。 「不对不对。」沈折雪釐清了思路,指节敲在桌上,「魔将实力不可小觑,你年纪尚小,他们如何肯服你。」 时渊唇边不自主扬起抹笑来。 师尊并未因修魔或魔族的身份而产生非我族类的忌惮,反而这般迫切的问到他在魔族的处境。 他配合着沈折雪的语速,极尽干脆地说:「魔将并非皆有叛心,至少有半数只认血脉。」 魔主费尽心机也要夺舍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便是为了这血脉的缘故。 「至于其余不臣之心的魔将,受利趋势是一种,长年受魔主淫威的亦是一种——」时渊冷静地讲述,「何况魔主在近几年已然有疯癫之势,该杀的他已杀了大半,剩下的不过负隅顽抗,并不难治。」 沈折雪默不作声地盯着他。时渊撑了须臾,道:「……还是有些难度。」 寒气自石凳下蔓延开,寒冰居然将时渊双足牢牢固定在了地上。 沈折雪眯眼一笑,大有你不说清就不要走了的架势。 时渊思来想去,从红镯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倒转过来推到沈折雪面前。 沈折雪瞥眼扫了一眼封面,是本非常烂大街的修士的故事,且与魔族相关,因为封面上那特意加大号的「魔」字使这书的整体风格都颇为奇特。 在沈折雪不解的目光中,时渊解释道:「这书是某同行以弟子经歷改写所成,有夸大和倒置,经歷却是八九不离十。」 沈折雪默了,半晌道:「这你也敢讲?」 「正是因为太过离奇,所以销量很不好,已不再复印了。」 沈折雪:「……」 他将书收到玉牌中,抬眼看向浮出鱼肚白的远处,深深觉得这一夜未免太过波澜起伏,他道:「天亮了,先回去。」 沈折雪站起身,却见时渊还端正坐在原地,「怎么了?」 「师尊,徒儿腿动不了。」时渊忍俊不禁道。 玩了,脑子彻底不好使了。沈折雪扶额,解去时渊脚下的冰凌,伸手过去,「没冻麻吧,下次可不能再这样,我又不会怪你怎样。」 时渊抬手去握,袖口滑下一截,露出手腕上的红镯,以及缠绕在红镯上的三朵冰花。 一朵有豁口的梅,两片晶莹剔透的灵花,皆用冰封住,分别串在细细的红线上,与那红镯密密匝匝地纠葛。 沈折雪将时渊拉起来,身侧的手不自在握紧了,又转过身飞快道:「快些,不要让人发现。」 第150页 话罢突然感觉这句哪哪都不对味。 他迥自琢磨了片刻,也没琢磨出个好歹来,只一同与时渊出了秘境。 金色的朝霞从灵舟窗外洒来,沈折雪睁开眼,起身探向窗外,停泊在四方界交汇处上空的百叶灵舟已离去大半。 太清宗打头的几只灵舟亦在缓缓移动,是即将起帆的风势。 沈折雪揉了揉脖颈,时渊将早起的吃食在桌上摆好,此时一只纸鹤蹦蹦跶跶从窗口跳了进来。 时渊弹指一点灵光过去,那纸鹤口出人言,是乔檀的声音:「时哥,赶紧的,我们三缺一,来一把不?」 沈折雪盯了那折的皱皱巴巴的纸鹤,道:「三缺一?」 「沈长老?!」纸鹤登时抱紧了自己。 「罢了。」沈折雪摆手,「知道你们无聊,但今日傍晚就要到了,你们悠着点。」 乔檀嘿嘿一声,「就说沈长老最好啦!」纸鹤里还传来谢逐春的声音,「拜託,两位姑奶奶你们留一点烧鹅给师兄我好吗,我不能光吃白水配瓜子啊。」 「你去吧时渊。」沈折雪将纸鹤弹走,「我留下看看话本子。」 时渊面颊微红,点了点头撤了出去。 这一剎那沈折雪便又觉得时渊还是自己那个面薄的弟子,什么魔主啊才是不真实。 乔檀的灵舟从沈折雪的灵舟旁悠悠荡过,隐约可听见她的笑声。 五年,沈折雪想。 果真是飞鸿踏雪,当时的小丫头变成了明丽的少女,而时渊等人也终究是要渡过那段註定短暂的少年时光。 ……就是怎么就成魔主了呢。 沈折雪按着头靠在窗边,将时渊给的那话本子拿出来,就着晨光读了起来。 他带着十二分的严肃,不知还以为他读的是高深莫测的道书。 灵舟一日千里,但在正式飘入西界后速度显然放缓了下来,每行进一段时间就会停下来接受帝子降兮的机关傀儡的查验,硬闯只会触发机关的无差别攻击。 至于要查验的并非什么玄玄仙器,而是每个步入帝子降兮之人的天命。 没有人知道规则是什么,但确实每一次都会有被禁止入内的修士,据传是其天命命格与帝子降兮有妨,不入则可各自安好。 帝子降兮甄选有缘人的规则实在是太过离奇,偏他们道法通天,总不会出差错。 直到入夜,十几叶灵舟才得以穿过重重屏障,下降在了帝子降兮。 传说三宗各占洞天福地,太清宗一峰一季,含山依龙骨山峦,而帝子降兮则倚湖而建。 不过这些传说大抵有失准确,因为真正帝子降兮并不是倚湖而建,在灵屏内,凡是可以脚踏实地的地方皆不是内宗。 内宗帝子降兮,以祭祀星台为中心,正殿、八灵君居所、各灵殿小室,皆以阵法悬浮于一泓方圆百里的湖泊之上,如星悬于夜空,赫赫辉煌,灵气磅礴。 他们抵达时天已擦黑,各殿檐上亮起灵光,恍然若飘浮水上的莲花灯盏,圣洁到凛然的地步。 除天命所批的准入者外,每年修真界各宗门大比后,帝子降兮皆会允准各大宗门新纳弟子前来问卦,各宗名额不定,今年因是两届同来的缘故,人比从前多了一倍。 但在占地辽阔的帝子降兮内,下舟后依然是左右见不着旁人,唯有一名宽袍紫衣的侍从在灵舟落下处负责接应。 虚步太清今年拿的的名额十分可观。 虽说宗内各位师尊因之前接二连三的事端,实在不想让小弟子们前去,然而帝子降兮的威名太盛,虽对天下权柄不争不抢,却也确实藉助能力数次挽救苍生百姓,其声望于凡间不可小觑。 不令弟子前来等于和帝子降兮撕破脸,这不会是任何一个宗门愿意看到的景象。 毕竟帝子降兮这实在是一个太过莫测的门派,大能修者渡劫老祖不是他们的依仗,他们背后的屏障是所有人为之敬仰的天道。 太清宗此次派出的弟子沈折雪见过一半,除袁洗砚这种身份特殊的不能来,其余差不多该来的都来了,连秦姑真都经过了允许。 出发前其同门师姐们还特地去安慰了她一番,她本人倒还算平静,并未有多少情绪上的起伏。 只是沈折雪感到她气息紧绷,其实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坦然。 除此之外带队的三位师者也是分外熟悉,给时渊测灵根的白鬍子老爷子走下灵舟,拐杖在地上敲了几下。 这位长老姓安,虽也算是前辈,但在太清宗内并不是老人,作此模样是因为在修悟修道法自然生老病死,每老到凡人的九十岁便又会回到垂髫小儿,曾几度带队前来,比沈折雪经验丰富的多。 至于还有一位,沈折雪感受那灵舟落下时的寒意,就更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严远寒一人从灵舟上下来,依然是不苟言笑,距人于千里之外。 安长老地上对沈折雪道:「严长老如此心热却面冷,难免令弟子们惧怕啊。」 沈折雪倒觉得还好,严远寒就是这个性子,再者他也没有嫡传弟子,宗门内的学生至多也就是听几节课的缘分。 不过说到这个,沈折雪不经问道:「安老,当年严长老的亲传弟子,也是随严长老这般么?」 他这话问得巧,安老摸摸鬍鬚,回忆道:「唔,我那时还让人牵在手里,但却还记得周大哥曾带我们一群孩子做机关鸟,其中一只木头凤凰是极有意趣的。」 第151页 「那为何周凌后来走了邪途?」 邪修一词在千年前的修真界乃是泛指,多是心术不正,作恶多端的修士。 其中叫得最响的还属严远寒的大弟子周凌,因实在太过引人注目。 沈折雪不得不怀疑其「邪修」的定位,是否在此人身上发生了缩义,乃是指与邪流有关的修士。 「唉,那时的事情我们也不清楚。」安长老嘆道:「大阵落下时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在南界,一会儿听说大阵不行了,一会儿又说要毁天灭地了,吓都吓死,但那时周大哥应当是在护阵,此后我们却再也没见过,后来……」他摇了摇头,「怎么变成那样了呢。」 「护阵。」沈折雪重复道,「护阵九死一生,应当是十分艰难。」 安长老认同道:「是啊,阵法这种东西到了一定程度就需要护阵人,我就很不喜欢那些,总觉得好像把自己交与了旁人一样,还不如手里的剑来的放心。」 譬如在镜阵中封住走魑蜈蚣的炽幽锁邪阵,阵法的施展至一定强度,阵眼几乎处于全然被动的状态,故而需要可以交託生死的护阵者。 沈折雪暗自思忖,再神力通天的阵法归根结底也还是阵法,那么当年帝子降兮下大阵迟迟不开,大概率是因为阵眼受到了攻击。 那么谁还能在那种时刻突破重重护法,重创阵眼? 亦或是那意外本就来自于守护阵眼的人。 太清宗的弟子们已全部下了灵舟,跟在三位长老身后,而谢逐春这个师兄则站在二者之间——他是以求问被批准进到帝子降兮,此刻正在百无聊赖地抱臂东张西望。 负责接引的侍女款步前来,手提一盏八角宫灯,灯面上绘的是天道创世的图腾,繁复的紫衣长摆在巨大灵阵透明的地面上拖曳,足下是倒映着万千星河的无名湖泊。 侍女微微欠身,道:「这边请。」 声如玉石,抬眸时一双灰蓝色的琉璃眼,面部轮廓如精雕细琢,是极其惊艷的样貌。 头一次来的小弟子惊讶道:「好漂亮。」 「可别看迷了眼。」谢逐春朝那女子抬了抬下颌,「这可不是人。」 「谢师兄,你说什么?」那小弟子不解道。 谢逐春等那侍女转过身,抬手唤来一阵小风,道:「仔细看它的脖子。」 倒抽凉气的声音在前排弟子间此起彼伏。 清风吹开了那人浓密的长髮,它也恍如未觉。 只见那生若玉人般的的侍女白皙的后颈上,有一个火漆烙过般的印子,那印子延伸出一条红线线,向上入其脑后,向下伸入衣领中。 「那是傀儡。」队伍里秦姑真低声解释。 立即有对此道感兴趣的师弟来询问具体,秦姑真便说:「这是一种画皮傀儡,看它的印应当对那位好美人的灵君的造物。以机关木为骨,灵气充填,合以画皮,那条红线就是画皮对合的地方,皮囊可以从那里向两边展开,定时换洗或更改。」 小弟子搓了搓手臂上冒出的鸡皮疙瘩,「嘶,听起来瘆得慌。」 「不过还真的挺好看。」又有弟子轻声道。 秦姑真安抚他们,「这是那位灵君的乐趣,起初知道是有些吓人,但只要想成如佩剑上挂着好看的剑穗,也就还好了。」 「……」小弟子瑟瑟发抖,这个比喻听起来可一点都不好。 「那这种傀儡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不死?」 秦姑真否认道:「不是,那都是以讹传讹,傀儡都有弱点,找到弱点是非常容易损坏的。」 「那它……」提问的指了指前面引路的紫衣少女。 秦姑真仔细斟酌了下措辞,怕再吓着他们,道:「就挺好办,这种戳一剑把皮挑破就行了,要是再复杂一些,再分断木骨即可。」 这特么就不是把人家大卸八块了吗?! 小弟子们不再问了,各个如鹌鹑般埋头往前走。 紫衣侍女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因着大家都知道了它是傀儡,便也能细緻的发现,眼前这极美丽的少女转身时的动作十分刻板僵硬,精緻的面庞毫无人气。 「三日后宗门大典,诸位请先暂居远游楼,如有所需可以木铃唤吾等前来。」话罢竟自身上溢散出一股股灵光,皮囊和木骨化为紫色蛾虫,卷着那灵力飞向了上空,再翩然落下时,已化成了一个个小巧的木铃铛。 木铃铛内里的舌片上是各房间的分配及帝子降兮内言行注意事项,小小一卷薄紫纱,是木铃内垂下的丝带,亦如方才侍女繁复的紫衣。 「这——」 众人皆是一惊,有女弟子一把抱住秦姑真的胳膊,「它这是怎么了?」 秦姑真无奈道:「节省材料……」 第63章 夜访 数十枚木铃从天而降,落入太清宗众人手中。 雕花铃面做工精细,深紫的流苏灵光盈盈,如少女的绸缎般的乌髮柔软地流泻,铃下系有同色晶石,蕴纳灵气,正是方才侍女口中召唤的触发之处。 「这——」小弟子们的惊唿此起彼伏。 饶是已经提前知晓了侍女是傀儡所化,但毕竟不久前还在口吐人言,宛如活物。 谁知半盏茶不到的光景后就被拆的七零八落,还成了这他们拿在手里的物件,这给人的冲击也委实不小了。 方才还有十分好奇的弟子们不敢再多问,再听得长老几声叮嘱,一串串青皮葡萄一般,循着木铃的指引去到安排好的客房。 第152页 帝子降兮的建筑多以高楼为主,远游楼便是高达百丈,内部以空间术法切割,可容纳上万人有余。 沈折雪依着木铃的牵引一层层地爬楼梯,直爬到头晕眼花,至上方再无路可行时,才到了地方。 远游楼最高层统共就开了八扇门,沈折雪在靠内的一扇前站定,将木铃一摇,只听「叮」一声脆响,门扉无风自开。 居然还是个大套间。 沈折雪迈步而入,身后小风一吹,那雕花槐木门竟又自行合拢,半点不客气的把时渊挡在了外面。 「怎么回事?」沈折雪想回身手动开门,却见高高正正的门槛内,不知何时覆了层近乎透明的灵屏,薄如蝉翼,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时渊抬起手,掌心贴在整个挡在门框内的灵屏上。 一圈圈涟漪似得波纹在屏障上盪开,明明是纸一样的脆弱,却又柔软地化消了时渊的灵力冲击。 沈折雪就纳了闷,「这难道还是个硬性的单人间?」 便也伸手想要去试这堵灵墙,可这间屋子本就是属于他,灵墙自然不会阻挡,他一手摸过去,顺顺利利如过无物。 不过动作太快的结果就是,时渊那边手还没收回去。 这下沈折雪一个前探,两人手掌相贴,几乎在瞬息间便感知到了对方掌心的温度。 沈折雪触电般缩了回来,这动作让他自己都要一愣,旋即不自然地放下胳膊,侧过视线说:「要不我叫侍从来问问。」 另一头时渊倒是从善如流地放下手,笑道:「好。」 木铃摇动,帝子降兮的侍从悄无声息到来。 侍从手提一盏宫灯,竟与之前侍女的在容貌上像了个九成,不过这次是个男子,可见某位灵君酷爱这个长相,批量生产了一大群。 新的傀儡侍从在听罢沈折雪的疑问后,白玉般的面孔上浮起一丝笑容。 可惜那笑设计的不怎么精巧,从牵动唇角到眉眼弯弯的全过程,在修士眼中实在过于缓慢了。 这就导致当它唇角已经完全扬起时,眼睛还维持着原样,再加上牵动面部的肌肉,在某个瞬间,傀儡的表情活像是在咧嘴瞪眼,极其怪诞。 沈折雪虽然接触的傀儡不多,但也知晓这般状况的缘由。 相传真正登峰造极的傀儡术可以假乱真,不同于袁洗砚那种需取人魂的方式,仅就是以木头和灵器雕刻,使那傀儡自己都无法意识到自己不是活人。 那仅存在于传说中的列星和南指月这等寄魂傀儡,便是由此衍生。 擅长操控术法的修士手下有百十个傀儡不足为奇,但人形傀儡耗损巨大,要的就是以假乱真,并赋予其人身的力量,而若是修士能力不足,他们的人形傀儡在外形上越追求逼真,结果也只会给人更加浓重的诡异与违和感。 显然帝子降兮的灵君不会露如此大的败笔,实在不行也能让侍从戴一层面纱,然而现在就让它们这样大大方方地走动,那就是有意为之了。 这就是在告诉所有人,偌大宗门里,至少有一半以上会动的东西不是活物。 侍从嗓音清朗,道:「帝子降兮受天道垂目侧耳,一言一行皆可触发因果,即便是灵君的居所,亦是如此。」 竟是连互相串个门都不可以。 沈折雪挥退了侍从,对时渊道:「去瞧瞧你在哪一层。」 两人刚要去到楼梯处,时渊的木铃一响,就在沈折雪隔壁。 好傢伙,这安排的真是……沈折雪扶额,只能说省了下楼的力气。 不过既然不在一间,沈折雪也懒得去看屋内布置,索性就走到围栏边,借着高处俯瞰下去。 远游楼不是帝子降兮内最高的建筑,再往上还有一座高台,直穿云天,那便是星台。 星台如一根定海针,立在巨大的悬空阵法的中心,大大小小百余座建筑则围绕其搭建,八灵君的楼阁各占一方,往后是用于卜算或静坐的小居。 天河映入无名湖泊,将星月尽数纳于其中,透明的悬浮法阵正浮在两者之间,有紫衣侍从提灯行走其中,衣袂飘飘,恍若天人。 凭栏望去,帝子降兮下方的无名湖状如大海不见彼岸,星幕垂落,空灵渺渺。 沈折雪凝目感知,不可探得其深浅。 封邪大阵便是在这湖水下。 三宗各守一阵,不论当年西方阵下究竟发生了何事,一切皆已沉没在这深不见底的湖水下,想要找寻突破口并不容易。 何况他们此番代表的是虚步太清前来,沈折雪不能随意行动,只且看开宗大典那日可否有新的收穫。 高楼可摘星辰,时渊与他并肩而立。 只要微一侧头,顺着肩线的角度看去,便能清晰地瞧见徒弟挺拔的肩背和线条流畅的下颌。 时渊此刻正在散出风灵,借风势探查是极难被察觉的一种方法。 风灵根原本就少有,要借风力不难,融入灵识却需细緻入微的对灵力的把控,要练到自如收放的地步,更是难上加难。 一轮满月破开了云层的遮挡,披沥下水银般的光,又在剎那间照亮了青年的侧脸,勾勒出一笔清晰的轮廓。 时渊紧阖的双目,高挺的鼻樑浸在寒月中,薄唇抿起,恍然又是少年时的习惯。 高处夜风透着凉意,扑打在沈折雪的面颊上,他袖中的手指攥在了一起,愈发似曾相识的感觉席捲而来。 第153页 高台,夜幕,明月朗朗。 只是身侧多了一人,成了此夜别样的殊色。 风灵穿行,时渊忽而睁开眼,看向木质长梯的方向。 与此同时沈折雪亦察觉到一丝异样的灵波。 一袭乌衣的君如镜拾阶而上,缓缓走来。 绣有星图的衣摆拖曳在地,月入云团,他于半明半暗的分界里站定,姿容胜过帝子降兮所有的傀儡侍从,一双琉璃般的眸底清澈剔透,眼白髮蓝,仿佛刚出生的婴童。 他合袖一礼,一如请师战时的礼貌客气,道:「沈长老安好。」 沈折雪对他突如其来的拜访不解其意,远游楼顶就住了自己和徒弟两个,总不能这位镜君司命是看厌了自家楼上的风景,要来他们这边挑个好角度瞧。 「镜君安好,不知镜君深夜到访,是为何事?」沈折雪向前半步,与君如镜对视。 他们二人皆是容貌上乘,一灵根属冰,一擅用寒镜,竟于流光水融般的月华中成渊渟岳峙之势。 君如镜含笑,却并不移开视线,道:「事关沈长老的弟子,冒昧前来,还请见谅。」 不待沈折雪回话,又道:「天道在上,还请时小道友迴避一二。」 在帝子降兮这天道仿佛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怼上去。 君如镜八风不动,大有人不走不开口的固执。 「师尊,弟子告退。」时渊眉峰微皱,取了腰间木铃,身影隐入了厚重门扉后。 孤高风寒,兜满沈折雪的袖口,身侧传来衣物摩挲地面的簌簌声,是君如镜向前两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沈折雪凝着眼前这位修为莫测的镜君,心间生出愈发古怪的感觉。 君如镜疏离的神色有了似乎有了些许松动,他望了沈折雪许久,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花来。 沈折雪被他看得不舒服,皱了眉后退一步,道:「镜君请有话直说。」 「你近来可好?」君如镜一改从前不冷不热的口气,「你从桃灵秘境出来后睡了五年,如今可无恙否?」 「无恙了。」沈折雪淡淡道:「镜君不是来找我叙旧的吧。」 君如镜怔了怔,半晌后道:「是,原是为了你徒弟的缘故……」 他抬眸,剔透的眼瞳映出沈折雪的身影,「五年前帝子降兮的卦文,沈长老可知晓?」 「风起青萍,长冬入夜。天下无人不知。」沈折雪问:「镜君是有新卦么?」 君如镜摇头,「本君受天道责罚,暂且算不了卦,不过从前沈长老的徒弟与我宗有缘,彼时我们就算了一卦,是为『朝蒲草,暮长风』,是有唿应之相。」 「你想说什么。」沈折雪沉下脸,「是说长冬入夜,因为时渊的命格?」 君如镜见他如此反应,眉头皱起,「朝暮本就不是长命相,但他既然还相安无事,难免借了旁人的势,沈长老一身病痛,五年昏迷,不正是与他有关。」 「君如镜。」沈折雪连名带姓,沉声道:「你怕不是特意来说这些的罢,帝子降兮以顺其自然为法则,几时变得这般慷慨。」 「你不要恼。」君如镜恳请道:「我只是提醒你,沈长老,你也是天道择选的人,如果愿意来帝子降兮,我宗不会大门紧闭。」 居然明目张胆要挖人长老,这帝子降兮未免太有恃无恐了! 「沈某没有这个打算。」 君如镜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人的影子。 末了他合袖道:「如此,我先告辞了。」 镜君离开后,时渊推开了房门,见沈折雪面有怒色,几步上前来,牵住他的手,「可是君如镜说了什?」 「我觉得很奇怪。」沈折雪眉峰微紧,「这个君如镜,好像和从前有些不同。」 第64章 问卦 各宗各派的待客之礼或多或少反映了该门派的风格。 譬如含山会选择向宾客道友展示藏宝阁、神兵阁,浩浩荡荡地去游览龙脉山峦,同时会遣几位貌美的侍从随行服侍。 太清宗则是自行游玩为主,近距离感受宗门生活,而且到走哪里都会有热情的弟子陪伴,气氛融洽热闹。 再往下的世家门派,虽未有此二宗的阔绰气派,亦是竭尽所能,以期盼宾至如归的效果。 唯独帝子降兮,一枝独秀,就是要不同寻常。 有天道在上面垂目盯着,管他谁来,先往远游楼里一送,槐木大门一关,除宗内活动有傀儡前来通,其余时候就不建议客人们迈出房间半步,还设下屏障,变相不允许客人在屋内小聚,断绝了打牌九搓麻将的可能。 以至于无聊至极,要么便在屋内日日夜夜修炼,要么就在远游楼各层间上下流窜,叫同门出来站在廊外唠嗑。 头两日太清宗的弟子们尚且安分,后来便经常见他们倚栏抱臂,吹着帝子降兮湿润的风,磕着储物囊里的瓜子,分享一下近日修炼的心得,以及新出话本的剧情。 因着谢逐春他们住在五层,沈折雪有幸在远游楼里上下走了一遭,一路不知听了多少无聊到长草的言论。 连带着邪宗的传言,已被传得不成样子,神神鬼鬼都掺和进来,添了太多笔墨臆想。 沈折雪慢悠悠回到顶层,扶栏而立。 白日的帝子降兮失了夜幕星河的点缀,沉寂空旷,来往的侍从无声无息,偶有紫衣的弟子横掠长空。 第154页 他们这个宗门同门来往甚少,宗内也并不严禁飞行,故而抬头看天,时常是弟子孤影一晃,宛如无名湖上的一只点水紫蝶。 无名湖倒映着湛蓝天穹,水玉般莹润透亮,无波无澜。 沈折雪静观片刻,感知到水汽缭绕间隐约有了丝丝寒意。 严远寒的身影出现在身后,道:「沈长老。」 一层灵波盪开,强悍的屏障张开,将两人隔绝于外界。 天道垂目下开屏障以防窥听,在帝子降兮的礼法中算是大不敬,但又实在是严远寒的风格。 严长老向来话少,言简意赅道:「开宗大典后,与我下阵。」 有严长老这句话,沈折雪就放了心,只多问一句:「可还有他人同行?」 「有。」严远寒道,「到时你便知晓。」 沈折雪颔首称是。 时渊要和师尊一同下阵探寻,原本沈折雪尚有犹豫,但有了那夜君如镜的一番话,左右他们都是已将时渊看成了和天道打斗的一方,再怎样也怎样不到哪里去,待在帝子降兮亦或是下阵差别也不大了。 何况时渊身体里的邪流暗种依然让沈折雪忧心,如今邪流之事已在四方界产生异变,一昧躲藏未必是好事。 「开宗大典那日,帝子降兮请天下卦,此事……」 沈折雪向来遵循着在严长老跟前绝不废话的原则,但这件事未免过于蹊跷,末了还是试探性问了一句:「您如何看?」 严远寒不置可否,许久后却是道:「这是天下人的命数吗?」 如此一问,沈折雪着实有些讶异。 严远寒面色淡然,转过来看他,重复道:「你认为这是天下人的命数吗?」 沈折雪垂目想了想,再抬眼时说:「那是千千万万个天道。」 严远寒与他沉默而对,不再发问亦不再出声,半晌后拂袖转身,离开了。 送走严远寒后沈折雪回到卧房,有侍女前来递上了开宗大典的帖子,他凝视那端正的字迹,嘆了口气。 后几日陆陆续续有帝子降兮的傀儡来给太清宗的弟子们测算命途,给的卜辞大多模稜两可,太清宗的人也就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开宗大典在十日后召开。 作为外客沈折雪等人不得近距离参加,但可在远游楼前观望。 大典那日清晨,帝子降兮依然静谧无声,丝毫看不出即将召开甚么盛大仪式的样子。 直到一声震慑识海的钟声敲响,迴荡天地,悬空灵屏盪起了阵阵涟漪。 钟声在上空传响,紫衣的宗门弟子鱼贯而出,如奔赴仙宴的紫衣仙客,穿行在帝子降兮中。 他们皆是盛装华服,又默不作声,井然有序地涌向星台。 「居然有这么多人。」小弟子们抬头望天,诧异道。 其实比起太清宗,帝子降兮的门徒并不是很多,甚至连个稍微景气些的小宗门都比不上。 但数日居住下来,他们几乎都要认为这诺大宗门里找不出一百个人,毕竟每天能瞧见一两个都算稀罕事。 远方的钟声愈发频繁,天空紫气萦绕,祥云千里。 七位灵君领门下弟子于星台下,拂开衣袍跪落下去,虔诚地念诵着冗长的祝词,其声之大几乎盖过了沉重的钟鸣。 太清宗众人皆屏息凝神,被那祝唱声所震撼。 紧接着一道紫光从天而降,落于那高耸入云的星台上方,一道磅礴灵力向四方激盪,不及任何阻挠,穿过了在场所有人的识海和身躯。 许久后,秦姑真感觉被拉了拉衣袖。 「秦师姐,那上面是镜君司命吗,他到底是什么修为?」 秦姑真答不上来。 也许平日里的君如镜不过是一个稍有实力的强者,但此刻他已不再仅仅是四方界的修士。 这是秦姑真第一次在这样远的距离观看祈祝的仪式,没有了星台下激盪魂灵的震颤,她心中忽而生出一个疑问。 君如镜此刻又在想些什么,他真的虔诚到能够被天道恩宠的地步么? 继而她又莫名想到了冷文烟,幻境中九死一生的宗主嫡女靠在床头,吃下她餵过去的一匙药,虚弱地笑了,道:「多谢。」 时渊站在沈折雪身侧,低声道:「师尊,君如镜是否能看见自己的未来。」 「也许。」沈折雪说:「知与不知,这便是两种结果了。」 他们无法以神识探查高台上的情况,但君如镜必然在跳舞,伴随他衣袖的风声是浪涛般的灵波荡漾出去,所有人只觉一道光芒闪过,再睁眼时惊讶的发现,自己竟已经不在原地。 ——是幻术。 沈折雪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茫茫雪地,意识到君如镜将会以怎样的形式向天下人问卦。 这是一场堪称逆天的大幻境,其范围包拢四方界,所有向灵阵内放入生辰八字的百姓都将一同沉入幻境之中,以求问一个关乎未来的答案。 身后传来了靴底踩实雪面的闷响,沈折雪听见了君如镜的声音。 幻境中他的嗓音比平日里要哑,他问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沈折雪无法回头,他听见自己说:「是,我来……问卦。」 君如镜轻轻地嘆息了一声。 「你回不来了。」他毫不委婉道:「此去阵下,再无转圜。」 好嘛,直接判死了。 第155页 沈折雪心底暗讽,道:「是么?」 君如镜又道:「从前是我的错,你选择不说,如今看来确实是好事。」 恩?这是什么意思。 沈折雪心道这问卦好像不怎么灵光,这位怎么还自说自话起来。 他受限于幻术禁锢不能动弹,听得君如镜续道:「你爱慕你的弟子,又一辈子不让他知晓,倒是省了日后分别的苦楚,情爱一事……于我等而言实是不该。」 沈折雪只觉脑中轰然一声,若狂风穿堂而过,破开扇扇门扉。 乱雪纷飞,天地缟素。 「你说甚……」 咣——! 一记响亮的钟声撞开了眼前的鹅毛大雪,沈折雪倏然回神,却见自己仍在远游楼外。 汗水涔涔浸湿了衣衫,而在场仅有半数的人还在站立,更有大半已瘫软在地,尚未从那震天动地的钟声中缓过心神。 严远寒一拂袖,寒风托起了所有跌坐下去的弟子的身躯,而从沈折雪这个角度看去,只见严远寒嘴角紧压,连眉峰都添了冷意。 「乖乖,这钟响的人头疼。」安长老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算卦算的阴阳怪气就罢了,怎么还故意吓唬人呢。」 弟子们更是心有余悸,拉着同门问幻象中的所见所闻,沈折雪听了他们的描述,心中不经生出些许疑惑。 这些弟子形容的分明是刻板的请卦,连发问的言辞都一模一样,完全不如他幻境中的鲜活。 帝子降兮的开宗大典进行的十分速度,也许是受幻境影响,众人也无心再去关注远方的具体动向。 伴随一道更加丰沛的灵力笼罩在星台上空,真正属于帝子降兮宗门内的仪式便正式开始,也不再允许旁人探知。 沈折雪与时渊同行回到远游楼顶层。 时渊细緻讲述了他在幻境中的所见所闻,与其他弟子所见并无差异。 君如镜现身其中,十分刻板的走完了问卦的流程,而时渊由于没有主动问卦,君如镜就与他面面相觑了半晌,才被一声钟鸣唤了回来。 「这幻术未免太过夸张了。」沈折雪凝眸,却见已有两人正站在楼顶长廊前,其中一人斜靠着柱子看向下方的景色。 「周二?」沈折雪诧异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二回过头吹了声口哨,而他身后的严远寒说:「他就是要一同下阵的人。」 「啊?」沈折雪不解,「他……」 「沈长老,莫要瞧不起我啊。」周二笑道:「毕竟当年我可是和君如镜有些交集,大阵入口在他的居所悲迴风里,没我你们就进不去。」 第65章 墙后 周二这个人在沈折雪眼里是个挺神奇的存在。 在廊风城的镜阵中,此人所展现出的应变能力甚至超过了宗门修士。 看似吊儿郎当不着调,实则临危不乱,更是从未拖过谁的后腿。 这对于一个修为近乎全废的破落修士来说,已是十分令人诧异的事情。 沈折雪握过他的缘木剑,心知那把剑是天地灵物,但也只是灵物的地步,远不到作为真正的佩剑的资格。 缘木剑更像是一剂药,时时刻刻舒缓着周二因经脉中凝滞不通的灵力带来的剧痛。 他还曾经警告过沈折雪不要对时渊有歪心思,那口气肃杀地好似真的能和修士拼个鱼死网破。 可是时渊分明与他并不相熟,至多是对待友善邻居的那个份上,不细究,也不多问。 这就让沈折雪对周二的身份产生了一定的疑惑,但他能调度的人力有限,也不可能四处去打听周二的来歷。 不过只要这人于时渊无害,其余隐秘便是他个人的过去。 后来在桃灵幻境里发生的事沈折雪并未亲眼见过,然而根据冷文烟所言,周二曾以太清宗剑法对阵君如镜,在两人修为悬差之下还打了十几个来回,这尤其不可思议。 第三次的震撼便是今日。 他与严远寒站在一起,且还作为入阵的关键。 严长老把人送到后,也不过多介绍,径直走下楼顶,留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末了还是周二揉了把脑袋上的头髮,打哈哈说:「人皆有奇遇嘛,我们今日就先去镜君住处附近走走。」 沈折雪与时渊交换了个眼神,时渊退回了房中,留在原地的沈折雪便道:「帝子降兮天道垂目,我们如何混的进去?」 其实他身傍邪流,倒是能够尝试着偷天换日地熘进去,只是如今严远寒要出面,再加上一个周二,事态就变得更加复杂。 或许周二没有交代出时渊的身世,可若是严远寒得知沈折雪早就对徒弟把话说尽了,难免会引得他对时渊的注意。 为了降低这种可能,沈折雪便主动来问他。 「天道垂目这事儿听听便罢了。」周二胆子倒是很大,口无遮拦,笑道:「我们只要打开悲迴风的灵屏结界,寻到他院子里东北角的一株紫藤,滴血入内,便可直通帝子降兮大阵的门外。」 沈折雪反问道:「我的血?」 「这嘛……」周二目光在彼此间来回地转,耸肩道:「自然是我的。」 两人简单商量了一下,计划就定在今日正午。 沈折雪回房收拾了行装,周二则在远游楼下遛弯。 等到沈折雪下来时,正看见周二背手去望远方直入云天的星台。 第156页 于是沈折雪忽然反应过来,在镜阵中此人为何对秦姑真频频侧目。 他看的不是秦姑真,而是那套流光溢彩的帝子降兮的术法,或是通过那术法,想到甚么人。 这人和君如镜的关系沈折雪不好妄自猜测,但桃林秘境中两人已成不死不休的架势。 让君如镜一个阵修直接上手杀人,可见是怎样的恨之入骨。 「周大哥。」沈折雪一如镜阵中那般称唿他,「走吧。」 周二漫不经心地点头,缘木剑在他腰间摇摇晃晃,十足的懒散模样,一丝若有若无的鬼气绕在剑上,使缘木原本清灵的气息变得有些浊重。 「它还跟着你?」沈折雪随口问道,周二屈指弹了一下剑,嬉笑说:「桃林秘境里帮了我一把,就养着了。」 四方界的鬼族本就稀少,且多依附于冥修,像这样养在剑里的简直闻所未闻,不过沈折雪本身也已经经歷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早就见怪不怪。 沈折雪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的红镯,那是时渊的镯子,让宽大的袖子一遮便无人能发现。 一缕缕清凉的风在镯子周围盘旋,时渊在完全化魔后与这只储物灵镯的关联强到了极致,所有空间打开,并且还意外地多了一个特殊的储物格。 那是可以隐匿镯子主人的一个格子,时渊此刻正化为一只小小的魔兽,藏在其间让沈折雪戴着他走动。 镯子是价值连城的灵物,可自行收缩大小,时渊从手腕上褪下来时递给他,就已缩成了刚好够沈折雪戴着的尺寸。 玲珑剔透的一只红镯与白皙的腕子一衬,却是两相唿应,别有美感。 就是沈折雪戴着有些变扭,他的徒弟不在身边,却又与他形影不离,这感觉就和怀里踹了个猫崽崽在大街上走一样,有些轻微的膨胀得意,又教人面颊发烫。 「到了。」周二站定住。 沈折雪抬头望去,更高于悬浮灵阵的上空,漂浮着古朴典雅的亭台楼阁,正是君如镜的住处。 没有访帖不得擅入,沈折雪也省的试探的力气,只见周二用缘木剑划破了手掌,细密的血珠渐渐串成了线向下坠去,却并不落地。 那血线在将要触地时炸开,抽成更加细长的线,逆流着绕在周二手臂上。 「沈长老,借一个开门的阵法。」周二面色肉眼可见地白了下去,沈折雪翻掌画出一个专门用来破解灵屏的小阵法。 原本此类阵法在帝子降兮的灵阵前完全不够看,可就在阵法与灵屏即将相撞时,周二臂间的血线直刺出去,紧紧缠绕着阵圈,如根入土壤。 沈折雪随手画的图案逐渐模煳,变成被水洇了般的柔软,而片刻之后,新的清晰的图案浮现上来。 那是一簇紫萝。 泛着薄光的阵法扣在了灵屏上,坚不可摧的屏障外生生被掏出了扇门。 周二按住还在淌血的手,道:「走。」 穿过灵屏,暖风拂面而来,周围温度似乎都升了不少。 镜君的居所温暖如春,碧瓦飞甍,水榭亭台一应俱全,沈折雪打眼望了一圈,这建筑细看下处处奢靡,角落里的灵草,庭院中的山石都不是寻常物件。 沈折雪粗略扫过一眼,便隐去气息与周二躲藏在角落。 他们此次并不需要下阵,沈折雪闭目运气,按照周二说的方位找到那株紫藤,果真后方有细微的灵力波动。 他向周二一点头,就要撤出去时,忽听庭院中枝叶一动。 沈折雪立即以灵波将周二屏住。 两人循着声响看去,却见一袭华服的君如镜不知何时回到了庭中。 君如镜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但宽长的衣摆挂到了枝叶,他也不去管,只笔直站着,不知在看什么东西。 沈折雪闻到了淡淡的焚香味道。 他瞳孔急缩,不确定那气息是从紫藤后蔓延出来,还是就是在这片亭台中萦绕。 「你怎么了?」周二敏锐地察觉到沈折雪的异样,压低嗓子问:「你感觉到了什么?」 「是邪——」沈折雪绷住气息,话到中途倏然停住,「嘘!有人来了!」 脚步声自水榭浮廊的方向传来,一角浓红衣袍掩映在灵光灿灿的枝叶后,有人拨开一丛乳色灵花,道:「阿镜。」 「桑岐。」沈折雪见来人样貌,不由心生诧异,「他怎么在这里。」 含山封山后桑掌门就在宗门静养,此刻居然出现在帝子降兮。 沈折雪心念急转,在桃林秘境的心魔幻象中这对道侣就极其不正常,袁团便是被含山有云带走,与含山的沖阵有极其紧密的关联。 然而因有邪流偷梁换柱一事,至今沈折雪都无法判断那时的含山掌门是已经被偷换,还是就是桑岐本人。 帝子降兮这般大的庆典请了桑岐却不令他露面,即便他作为君如镜的道侣都难免让人费解。 素来听闻帝子降兮秉公无私,君如镜幽居宗门常年不与桑掌门见面,二人相敬如宾,神仙眷侣。 只是如今看来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 眼前桑岐的衣装倒与他平日里的装束一般无二,白缎的里衣,一身华贵的绯红外袍,腰带繫着雕琢精緻的玉石和灵器。 但此刻他整个人是极为放松的状态,款步走到君如镜身后,伸手摸了摸他已十分妥帖的鬓髮,说:「你长年离宗在外,如今回来,就莫要走了罢。」 第157页 沈折雪听闻一凛,君如镜居然长年不在宗门,这可与帝子降兮对外传的多年隐居的镜君对不上号。 「只是每每想来,有邪修装作为夫的模样与你共处,实在是心痛难当。」他顺着鬓髮往下,摸到君如镜的下颌,竟蓦地发力钳住。 君如镜眉峰微皱,却顺从地抬起了头,一双琉璃眸噙着笑意,「怪我。」 沈折雪逐渐觉得事态要往一个非礼勿视方向发展。 「你还好吧?」这下换成了沈折雪来问周二这个问题。 在桑岐捏住君如镜下颌的剎那,他明显感觉到周二气息收紧,到君如镜的一声回復,那气息竟是有了要绷断的压迫感。 ……不会吧。 沈折雪在心中感嘆。 桑岐用力将君如镜向后推去,君如镜后腰撞在庭院石桌上的声响听得沈折雪都牙酸。 再抬眼却见乌衣委地,君如镜冠带皆去,被桑岐随手扔在地上,摔散的琉璃珠串叮叮咚咚地在地上滚着。 沈折雪大唿无语,他这辈子就没遇见过这档子事,现在走还走不了,只能一把握住红镯,传音对里面的时渊道:「闭眼,别看!」 秉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沈折雪扭过头去,但那一声声暧昧的声响还是传到了耳边。 昔日里庄严的镜君司命叫得实在太有煽动力,可沈折雪之前分明注意到桑岐可是什么也没准备,就这样用的蛮劲。 那分明该是极痛的方式,君如镜颤抖的尾音亦含着苦痛和啜泣,却没有喊停,更像是痴迷不已。 听着听着沈折雪只感背嵴发凉,他瞅了眼周二的脸色,心说要不给他暂时屏蔽五感。却又听到一声悽厉的惨叫,沈折雪勐地向那方看去,桑岐揪着镜君司命那如水的长髮将他拖下石桌,两人高低立分。 沈折雪不忍再看,心说这桑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光天化日之下虽是无人可见,就算他们的趣味便罢,偏又粗暴地像是场酷刑,血腥味在空气中浮动。 君如镜的痛唿声持续了一个时辰有余,事毕后桑岐将他甩在那张白玉石的圆桌上,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领口,稍正了发冠,便还是那位高高在上的掌门。 而君如镜仰面朝天,乌色星纹的华服已被揉的不成样子,无一处端整。 「阿镜。」桑岐俯身拍了拍君如镜那被眼泪浸地冰凉的面颊,「你喜欢么?」 镜君双目涣散,映着帝子降兮流云如絮的湛蓝天穹,他一身酡红未散,将美人揉碎磋磨到失神,那便是一方青蓝下的艷色无边。 他半仰起脖颈,喉间是五道青紫的指印,后方则是一枚紫藤铭印。 君如镜伸手挽住桑岐的衣袖,轻声道:「喜欢。」 「乖。」桑岐便亲了亲他的耳廓,转身离去。 留在原地的君如镜就这样躺了好半天,终于是缓了过来,矮身将衣袍从地上捡起,捏了一个清身诀,便也向屏障外走去。 沈折雪十分一言难尽,直到走出了君如镜的居所也不知该如何与周二搭话。 二人再定了明日正式计划,各回屋去了。 「这一趟真是……」沈折雪从红镯中放出时渊,圆滚滚的魔物幼崽蹲在他手心,「不过他们如此关系,不知真假几分。」 「明日之行,又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 第66章 师徒 翌日清晨,沈折雪与严远寒、周二在远游楼下碰面,捏诀潜入悲迴风。 沈折雪设想过各种突发的不利情况,譬如居所下有君如镜设的刁钻的阵法,半道上镜君或桑岐空降,亦或是帝子降兮早已发觉他们的计划,准备当场抓个现行。 然而直到他们打开了紫藤萝后的阵门,皆无事发生,顺畅的不可思议。 潜入太过顺利,这让向来运势不佳的沈折雪反倒不安了起来。毕竟君如镜的阵法门内自动屏蔽大型传送术,万一到时候再来个引君入彀,也有的他们受的了。 而直到破开紫藤阵门,三人进入其中,沈折雪都准备好迎接各种妖魔鬼怪的来袭。 可这阵下除了不时有几丝阴风吹拂,再听不得其他异样动静,唯余他们的唿吸声在半空迴荡。 沈折雪託了一捧灵光在手,照亮四壁。 含山大阵的阵门两侧立着用以训诫石刻,帝子降兮大阵阵门外却是一片断壁残垣,乱石淹没台阶,周遭塌陷了无数的大洞。 好似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恶战。 沈折雪在乱石中前行,红镯在他手腕上轻轻摇晃。 时渊传音入识,道:「师尊,帝子降兮阵门差别于含山,严远寒此行目的难测,小心为上。」 灵火明光中,沈折雪注视着严长老高大的背影。 他知道眼前人大概率参与到了抬起上修界的谋划中,而他敢扛下被帝子降兮察觉的危险也要闯入这阵下,只能是因为此阵与那惊天动地的抬界有密切的关联。 严远寒原本是上修界的修士。 他们曾抵达了一个如今四方界修者永远无法触及的高度。 而作为彼时虚步太清门内出类拔萃的弟子,严远寒更有机会飞升仙庭。 若不是邪流灌顶导致的界面倾塌,他又何至于禁锢于此,往昔的灵力流散,修为跌落,只能屈居在太清宗领一个长老职务。 故而他会想要回到上修界,主观上沈折雪并不奇怪,亦能有通顺的逻辑解释。 第158页 但不知为何,沈折雪打心眼里不希望严远寒也选择了牺牲四方界,去抬那上修界。 严远寒待宗门弟子却是真的用心,行大道也不是仅为了追求长生一途。 他从前修炼无情道,后来废道重练,虽性情较为冷淡,却从未高高在上。 沈折雪一度认为严远寒才更像是一宗的宗主,是全宗门的依仗。 在镜阵和桃灵秘境中,太清宗弟子向外求救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严长老。 如今诸多迹象浮现,沈折雪已大致能推测出三宗所行之事。 抬起一个境界并不是一星半点的灵力就能完成,何况如今四方界灵气溃散,飞升无望,他们必然是找到了什么新的可以作为抬界供给的力量。 而这种力量与邪流和封邪大阵息息相关。 沈折雪缀在严远寒身后,周二尽力跟上他们的步伐。 行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他们终于穿过崩塌的乱石,来到了那扇大门前。 「这是……」 沈折雪因阵门迴响的缘故不可随意上前,往日他直视太古阵皆会被其震慑,可眼前这扇封邪大阵的阵门,实在令他无法有半点敬畏之心。 来之前沈折雪亦多多少少猜中这里的大阵会有所异变,然而当他亲眼看见眼前这扇血色高门时,还是不由得心生诧异。 不同于含山有云下的清圣恢弘,眼前的封印大门覆了一层浓重的血气,虽还是印刻着银花图腾,但血光灵力流动于花枝藤蔓间,端的是一片沉闷死气。 「是血锁封印。」沈折雪对在红镯中的时渊道:「只是没有煞气,这个封印连通于三宗大门,若能突破此处,怕这三扇单行门就要变得能自行出入了。」 严远寒自然也看到了这扇红光妖异的阵门,但他似乎并不惊讶,而是转而去寻甚么东西,并对沈折雪道:「你能否感知到此处邪流的残息?」 于是沈折雪便知晓他在寻找何物。 湘君曾放置了半面镜子用以唿应廊风城。 沈折雪闭目感知,半晌后绕过一块落石,道:「这里有一个石台。」 周二见了那台子,道:「看来是被拿走了,就是不知以后会整出什么花样。」 沈折雪听他口气貌似是知晓内情。 而且他在严远寒面前也口无遮拦,沈折雪更是想不透其中缘由。 严远寒重新走到那阵门前,沉默许久,忽而道:「当年——」 他竟是停了片刻,才接道:「当年三宗阵眼,三十名守阵人,真正算是活下来的只有两人。」 沈折雪眉头一跳。 严远寒确实是当年建立大阵的那批修士,上修界修者的寿命本就漫长,不过这些人不知为何都默契地选择对当年之事缄口不言。 此刻提起不知何故。 沈折雪屏息,他看了看周二,突然意识到这人是走火入魔废了灵脉,而究竟是因何入魔,从前也并未提及。 再联繫严远寒这话,沈折雪心跳逐渐加快。 三十三人活二,而大阵又是个半成品,这活下来的两人就未免嫌疑太重。 要命。 沈折雪想,沈峰主这邪流身本就来的离奇,该不会也是那两人之一? 难不成严远寒把他们带到阵下,是要兴师问罪?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周二居然还笑了一声,「君如镜不再是薄紫衣,我也不似当年喽。」 他居然真的是护阵人。沈折雪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决定先静观其变。 听周二的意思,当年大阵跑出来的是君如镜和他自己,只是他俩如今早已不復当年。 君如镜是尊贵的镜君司命,他却是跑买卖的潦倒凡人。 「君如镜为何能活着出来?」严远寒目光如剑,直刺向周二,「你又为何能活着出来?」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沈折雪卡在中间,听得严远寒追问道:「太清宗三百二十名守山,血流成河时只有你执剑在场,帝子降兮血锁在前,君如镜立了天下的威名,你和薄紫衣并非真的是萍水相逢。」 严远寒化出一把冰刃,「当年阵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的面上宛若凝了一层寒霜,怒目道:「你一句物是人非便当罢了,那谁来还我太清弟子周凌,谁在还饮离的弟子辜春?!」 辜春二字一出,沈折雪的心漏跳一拍,灵脉忽而泛起一股疏异的寒意。 那是严远寒在触发他的太古封邪印。 沈折雪算是知道严远寒为什么要带上自己了。 假如周二真的与当年大阵的纰漏有关,那他以残躯苟活这般年,又去向不明,日日忍受灵脉凝结之苦,躲藏于民间,实在教人怀疑。 而依严远寒所言,周二与曾经名叫薄紫衣的君如镜关系匪浅,至今君如镜阵门都可依靠他的血来开启。 那么或许只有一种可能,二人关系亲密,即便是后来状如不死不休,也还是藕断丝连。 三宗对于抬上修界一事显然产生了分歧,眼前的周二到底向着哪方并不明确。 帝子降兮与邪修勾结,邪修便与邪流脱不了干系。 沈折雪眯眼看去,周二并不与严远寒对峙,而是低头摸索着腰间的缘木剑。 「师尊,周二与我为邻,是后来搬来的。」时渊在红镯中道。 第159页 沈折雪向前一步,同时提防着两人。 若是周二真的与邪流有关,严远寒带上沈折雪便是为了抵御邪流,他如今有一道封印拿捏在严远寒手中,该摆出的态度还是要摆。 周二哂笑一声,却道:「那您又是在做什么呢?」 说这话时,沈折雪察觉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这里。 严远寒眉峰耸起,向前一步挡住沈折雪,寒剑冷光凌凌,道:「容你分辩。」 周二肩膀微微下塌,浑浊的吐息散在烟尘中。 「我无可分辩,师尊。」 ——师尊?! 沈折雪瞳孔骤缩,严远寒的背影挺直若松柏,肩背绷紧,并未反驳。 满修真界皆知严远寒收裴荆前,座下仅有过一个嫡传弟子。 那弟子姓周名凌字明归。 剑圣周明归。 就在周遭气氛陷入僵持时,一缕灵力波动如石投水,在阵下荡漾开来。 沈折雪心头一凛。 「噗呲」一声,忽有一簇火光自那石台上燃起。 严远寒反应迅速,几道寒气刺去,竟是将那燃烧的火焰冻在了半空。 沈折雪略微感知一二,那石台并无邪气,亦无咒术,只是凭空烧了团火,仿佛要给他们照明。 「师尊,无恙否?」时渊在红镯中焦急地喊了一声,视野内却一阵天旋地转。 那是沈折雪正向前倒去,而不远处严远寒以剑杵地,竟也按住了额头。 时渊登时就想化出魔身跃出红镯,而沈折雪半跪在地,低声道:「等等。」 空气中浮动着似有似无的草药香。 时渊精通药理,如何闻不出来,那都是些寻常养气静心的草药味,稍有特殊的一味他也不是没有闻过。 那是南界十分常见的一种药,名叫「独醒」。 独醒泡水后饮下,可有治疗惊惧失魂症状的作用,他从前还见沈折雪喝过。 但毕竟是陆生灵草,受制于界面影响,对沈折雪而言并无太大的影响。 后来沈折雪甚至拿它当过花茶泡着喝,也没见喝出个好歹来。 时渊眼前闪过奇异的画面,他来不及细看,却见周二的缘木剑中裊裊升起一团青光,那鬼糰子盘旋几周,似乎是受火光影响,飘飘乎向那石台而去。 严远寒勉力撑着神志,欲杀那鬼团了事,谁知那鬼糰子竟生吞下严长老的冰凌,光华暗淡,生生缩小了一圈,依然扑向那石台。 时渊一道风刃甩出,鬼团依然全数受下。 时渊眼前如走马观花般掠过一幕幕画面,视野的尽头,是那火焰再度燃起,照亮了一室凌乱。 沈折雪只觉一扇虚空大门在眼前轰然打开。 那是千年前的修真界。 邪流下涌,界面开裂,因果生变。 --------------------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篇开启! 第67章 浮光 千年前。 熙熙攘攘的长街两道挤满了小商小贩,支起个勉强遮日头的伞棚便叫卖起来,卖什么的都有,从灵石剑佩到发糕糖水,你一句我一嗓,俨然是一派早市的热闹景象。 周凌靠在片巷口拐角的青石墙上,头戴顶破斗笠,嘴里叼着根不知哪摘来的狗尾巴草,咬着秆尾将脸隐在阴影中。 他脚边是个破落乞丐,衣裳就剩了布条,勉强遮住身子,一腿屈盘一腿架着,脚跟前是个豁去了半边的瓷碗。 叮噹两声响,两枚灵石落在碗中,滴熘熘打着转。 那乞丐不为所动,挠了挠脖子,连姿势都没换个,懒洋洋说:「多谢爷。」 周凌双臂交叠,歪着脑袋看过来,「上修界长定门掌门家的小么儿,这下修界的太阳晒得可舒坦?」 那乞丐手上一顿,嵴背微微挺直,旋即又破皮袋似得往后一靠,也不顾墙根的乱草青苔,随意道:「哪里来的仙僚,还谈甚么上修界下修界呢。」 又撇嘴道:「天塌了你我都是红尘客,不过你们还能拉帮结派,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那你为何迟迟不肯与我们同去,虚步太清或含山有云,哪个不比在这里窝着要强?」周凌话里也不客气,「相掌门召集散落于下修界的修士,欲重立大道,以对抗邪流天灾,不论何种出身,去你去了便有个落脚的地方。」 「算了罢。」长定门的小少爷抬手虚晃了晃,「和邪流斗,谁来斗?没人斗得过。」 周凌剑眉一皱,刚要开口,那乞丐修士抢话道:「你们要斗就去斗,我一身修为已废,在邪息下能侥倖不死,也不过贼老天要多磨我几年,过几年死就死了,不劳烦你们埋。」 他伸了胳膊出去,朦胧的光束从脏污的手指间漏下来,投来一抹嘲讽神色,「这灵屏银光又是哪个真仙的一身灵骨?」 「罢了。」周凌解下腰间的钱袋,走几步蹲到乞丐跟前,将那一袋子灵石放在他碗中,「你要如何便如何罢,我且问你,对面那座春祁楼里,是否有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乞丐眯了眼,「那可就多了,您想知道些什么?」 * 周二从街角转出,特意压低了帽檐,单手捏了个化形诀,再走在大街上时已换了副模样。 他一身锦衣华服,手里一把玉骨摺扇,腰带挂满了叮噹串饰,活脱从哪家跑出来的富家公子哥。 第160页 再从上到下打量了这一番幻化,他昂首阔步,走进了春祁楼。 春祁里跑腿的堂倌正在大堂的角落打瞌睡,听得一声「嗯咳!」勐地憷了一下,人还不怎么清醒,却慌张地喊道:「天塌了,天又塌了?!」 「天没塌。」周凌啪一声合上扇子,在他桌上敲了一敲,「成天嚷嚷不吉利的,也不怕你们家掌柜的怪罪。」 堂倌窘迫地站了起来,起身时有一丝灵波盪开,竟也是个修为不高的小修士。 他满面羞红的看着眼前穿金戴银的来客,磕巴道:「客、客官,您是要听曲还是要住店?」 周凌想了想,「你们这有什么好玩儿的?」 堂倌露了个笑脸,「自然是什么都有。」 「好嘛,口气不小。」周凌眉峰一挑,将扇子在手上挽了个花,「你方才问吾听曲还是住店,那吾要是住最好的店,听最好的曲,你应得来么?」 他这自称一出,堂倌登时眼底放光,谁人不知这吾来吾去的自称只有上修界那些修士才会惯来挂在嘴边。 自从邪流塌了两个境界下来,因果大变,他们这些本不能沾染俗世的修者亦能来走一遭滚滚红尘。 眼下这日子有仙庭真仙顶着,几大宗门也让寻常百姓照常过活。 只是这照常就照常出许多不寻常来,譬如修者也会往秦楼楚馆里跑,喝酒寻仇好一通闹。 也就含山有云的掌门出来管了这事,只是到底不能只手遮天,处处都能探明。 「要不这样,您在此处先坐,小的去叫当家的来,保管给您都上最好的来。」 周凌欣然应允,那堂倌一熘烟跑了,留他随手拎起桌上的茶壶一倒,是极好的茶水。 转而再看这楼内,与从街上看大不相同,真是寸瓦寸金,好大的手笔。 周明归搁了茶,手指在桌面一敲一敲。 他接这个任务已有七日,据传这春祁相见欢分楼内有强行扣留上修界门派遗孤的事发生,且还用的是令人不耻的手段。 但因牵扯到几桩旧日恩怨,也就比较棘手。 这个活儿相对去探查邪流要安全太多,虚步太清自有人愿意接,周明归是怎么也想不到会轮到自己头上。 比起杀邪物,这种细心的任务更耗时间。 但大抵是含山有云的相掌门见他一身带伤,和师尊说了甚么,这才把这任务派给了他这个闲不住的杀神。 查案是一,其实也是要让他养养伤,不至于在下一次的任务中送掉条命。 但这事也不好办,从仙庭真仙以太古灭邪印暂时压制邪流后,下修界似乎进入了一种醉生梦死的状态,半数的人惶惶不可终日,半数的人放浪形骸,一度群魔乱舞,无秩序纲常。 而「春祁」字号几度易主,如今背后是曾经上修界的大世家,和其他宗门的关系若即若离,但又凭藉春祁捏着大量消息情报,发的是灾难财。 就算虚步太清加上含山有云也不敌他们法宝多,故而不能踏平了事,毕竟修士要是再内斗上几年,那邪流若是真的有灵智,怕不是要活活笑死。 这事周凌要查起来也费劲,好在他耐心倒够,乔装改扮在外面蹲了好几日,这才打听到些门路,如今敢明目张胆的进来,心里也有了底。 堂倌请来的管事的是位气度不差的修士,修为居然也不算低,他察言观色,见周凌器宇不凡,腰间更是配了把一看就是名兵的长剑,朗声道:「仙君,屋子我们已经定下了,是顶头最好的一间,至于曲子,不知您喜听哪种,我们这楼里诸艺具备,皆是上好。」 周凌道:「不必吟歌,吵得慌,要擅琵琶或筝的过来,筝的需会『御风』,人间那支渔歌也要弹得好,琵琶的定要会『飞鸿踏雪』第四折 ,其余便随意罢。」 管事的眼中精光一闪,心道这真是上修界懂行的人物。 「御风」是出自上修界的仙曲,难度颇高,而「飞鸿踏雪」的第四折 更是寻常人听不得的曲子,那已是近乎于乐修摄魂的曲目,非得有一定修为或法器才能欣赏。 「小仙君要最好的,那便是咱们相见欢楼里的琵琶了,擅弹者不在少数。」管事的眼神颇深,周凌心领神会,从腰间玉牌中摸出一袋灵石,再取了件宝物,一併扔在桌上,道:「可够了?」 「够够够!」管事的笑弯了眼,扭头对堂倌道:「去,让紫衣来,三楼『如三秋』那间,让他好好弹。」 又有眉清目秀的堂倌殷勤地引周凌上楼,他以秘法听音,便听到方才那小堂倌对那管事的咬耳朵,「管事的,让薄紫衣来没事么,我看这位爷来头不小,还是个狷狂的主儿,薄紫衣不日便要去师家,我怕……」 「怕什么!」管事的低斥道,「谁能保证这爷背后的来头比师家小,况且这规矩就是规矩,我们不出岔子,他是要闹事便有的他受。」 又嘀咕一句,「虚步太清的又如何,还不是温柔乡里卧。」 周凌心中一紧,这管事看着商人市侩,却能看破他的身份,实是个眼利的厉害角色。 那堂倌缩头缩脑地熘开,管事再热切与周凌往来了几句便撤了出去。 这间屋子名唤「如三秋」,布置的很有往日周凌在上修界见过的厅堂风格,飘飘欲仙又不失凡间的特色,像是个正经雅致听曲的地方。 第161页 有面目清丽的侍女即刻前来,坐在周凌身侧给他斟了杯酒,大抵是为了陪他打发乐师来前的这段空白时光。 侍女看周凌是个小公子哥的模样,主动道:「仙君,薄紫衣的琵琶弹的是楼里最好的一个,就是不善言语,您可不要欺负他呀。」 周凌自然笑着回应着:「是徒有虚名还是名副其实,也要听过才知晓。」 「是了。」侍女浅笑:「公子是懂琴之人。」 这侍女是个好笑语的性子,言辞来往间多有妙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却也算是解闷。 约盏茶后才有人来敲了门,侍女起身去开,将门后的身影遮了大半,周凌却能看见那乐师一支玉簪斜插于头,又漏了半幅刺着暗花的紫色袖摆。 侍女让了那乐师进来,柔柔对周凌道:「飞鸿踏雪奴家听不得,公子若是需要便摇手边铜铃即可。」话罢就伶俐地扭身离去。 紫衣的乐师薄纱蒙面,怀抱一把紫红琵琶,也不问礼便施施然坐下,道:「飞鸿踏雪四折,无误否?」 周凌哑然失笑,这也太嚣张了。 两人距离不算近,但修士的目力不可小觑,周凌眯眼审视了眼前的乐师片刻,忽然道:「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乐师信手划拨了一下弦,道:「没有。」 周凌便说:「你弹吧。」 飞鸿踏雪一曲,一曰空山浩渺,二曰满月披雪,三曰孤影独去,是首冷清的调子。 第四调又名人间长夜,相传上修界曾有修士听闻后开悟天地自然,飞升仙庭,故而曲目十分着名,然而此曲对乐师和听者修为要求皆高,并不会在人多时演奏,且一曲千金,可遇不可求。 周凌点这个本就是试探这楼里的深浅,却不成想真的有乐师能奏。 空灵琴音自指下滑出,悠长缓慢,若山峦沉眠,清冷寂寥,再闻切切几声,簌簌雪落而下,又有铿锵铮然,振翅入长空而映明月,声而渐低,是为三折已尽,琵琶声弱不可闻。 骤然一声断金碎玉般的震响,第四折 如刀剑破开前路,灵波倏而在屋内激盪。 周凌目中流露些许惊讶,心神竟是被影响一瞬。 那曲中是人间深夜里的怨心噩梦,邪流灌顶后梦中诡象更添兇恶,生死轮转,因果颠倒,周凌挺直了身体,一改方才散漫的坐姿,他竟下意识运灵博弈,两股灵力此消彼长。 琴师的一袭紫衣长袍无风自动,指上划拨不止,两人你来我往,人间长夜已至尾声。 然而在周凌剑锋般凌厉的灵力对抗下,琴师奋力一拨,再闻曲目已不再可考。 周凌眉头微紧,耳畔是啼哭哀切,亦有嘶吼谩骂,然他不动如山,逐个击破,可此消彼长间也有灵波漏网,扰他心神。 他心中默念起太清剑诀,识海内似有一柄长剑纵横,招式渐使耳边滋扰如化无物,他凝神入定,以一往无前的剑意破开漫漫长夜,天边浮出鱼肚青白。 忽而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金色霞光浩荡洒下,周凌勐地睁开眼,充盈修为游走周身,汇聚于灵根所在。 而他眼前的乐师怀中琵琶弦已尽数崩断,指尖也滴下点点血珠。 因着面纱缘故,周凌看不清这乐师的神情,然而从那双琉璃般清透的眼瞳中却仿佛觉得他是在笑。 「你如何了?」周凌起身快步走到乐师跟前,见他指尖淌血,从储物牌中取了药粉和绷布,抓着他的手给挨个裹好。 周凌一手剑法出神入化,这包扎伤口的活儿做的实在糟糕,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他怪难为情地对着那包的像粽子的十指,尴尬的摸摸了鼻翼,「我去给你请医修。」 「不必。」乐师摇头,周明归不贊同道:「这样你还如何弹琴?以乐对阵本就难以抽身,是我一时忘神,你且在此处等我片刻。」 话罢便要去寻医修前来,那乐师却是一抬袖,「我略通医道,不必麻烦。」 对方再三阻拦,周凌心生疑惑,乐师见他目光如电,便道:「楼中曾有以请医修为名,偷传毒物的情况,那之后若有伤处便不可再外请医者,况且……」顿了一顿,却并未留有下文,只起身道:「仙长,曲已毕,容我先行一步。」 周凌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再仔细看过那双眼瞳,道:「我想起来了,数月前山崩那日,那撑灵屏的乐修是你……」 薄紫衣眼底一派淡然,「是,既然从前有过萍水相逢,今日有这第四折 ,是谢仙长救那一村百姓性命,紫衣除琵琶外无甚所长,仙长唤其他人前来吧。」 他走得干脆,徒留周凌在屋内傻愣。 末了周凌似乎想到什么,抬步下了楼去。 掌柜的仍候在大堂,见他下来有些心惊,急忙忙上前道:「可是紫衣惹您不快了?」 周明归想了想,道:「并未,我十分欣赏于他,可否请他府上一聚?」 「啊这……」掌柜的登时面露难色,「这恐怕有些难处,您若是喜欢琵琶或琴,我们还有几位——」 「为何不可?」周凌沉了嗓子,那管事的一个寒颤,道:「小仙君,薄紫衣十五日后就将去师府,今儿以后他就不再见客。」 他见眼前这修士黑了脸,却还是撑着气势一鼓作气道:「这是多年前白纸黑字压灵印的契文,就算是我们东家的人,也是千百年来没有坏过规矩,若是小公子真的想听,便是拿出契文百倍的灵石来,那以后想怎么听便怎么听。」 第162页 管事的本是仗着春祁的招牌来和修士叫板,寻常到这一步对方也就罢了,谁知这太清宗的纨绔弟子居然问:「百倍?那要多少?」 管事无声冷哼,扭头对堂倌道:「拿契约来!」 堂倌飞跑着取了一桃木盒来,管事的开了灵锁将契文递到周凌跟前,「您看过便是。」 周凌扫了一眼那灵石数目,剑眉微紧。 管事有些得意,道:「小公子,您还是——」 一抹寒光在眼底滑过,他登时大叫道:「你要干什么!这里是春祁,你难不成要杀人不成?!」 周凌单手握将剑横送前去,道:「你看这把剑值多少?」 「胡闹!」 忽听一声断喝自大门方向传来,寒意席捲,管事的下意识打了个哆嗦,看清来人后险些腿一软给跪了,颤声道:「严……严……」 严远寒负手而立,看了一眼周凌,对那吓得面无人色的管事的道:「这灵石虚步太清不日便送来,你即刻重撰契文,好生看着楼里那个,若是有半分差池,太清也不会那么好讲话。」 堂倌和管事的连连点头,严远寒朝周凌斥道:「还不走!」 严远寒收剑回鞘,埋头跟着严远寒出了门。 两人闷头穿过几条街,待离了春祁的地盘,「严远寒」忽而回首,伪装的灵气四散而去,寒冰散后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修士,眉目清秀,一身绯红衣衫若天边云霞。 「周师兄。」少年合袖问礼。 周凌最牙酸他这礼数,上去疯狂揉了几下少年人的发顶,把对方那些老成气息都揉散了,周明归大大咧咧道:「辜春,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相辜春顶着一头乱毛,道:「我新接的师家的任务,师兄,你方才在干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篇来喽。 沈折雪:难怪我没徒弟高,这都是小时候被摸头摸的! 第68章 片影 相辜春的目光落在周凌的剑上,道:「春祁相见欢分楼素来以文书中的言辞行坑骗之事,你若是把剑押了,以后即便凑够了灵石也不能赎回。」 周明归正色:「既然师家正是你在查的任务,你查到了什么?」 少年如实答道:「藏污纳垢,私吞法器,邪流倒灌时赚得盆满钵满,本家里三子皆修邪术,一年来便吸干了三十七个炉鼎,尸首我已找全。」 他抬眸看向周明归,笃定道:「七日后我便可收网。」 「所以啊,师弟,你真的相信师家会老老实实等这十五日?」周凌耸肩,与他并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况且即便师家倒了,春祁还在,他又走不了,以后仍是这个命数。」 少年不解,「我方才和师兄说那任务,师兄是在说那名乐师?」 周凌看着自家这位少年老成的师弟,道:「我在上个任务的归途中途径雪域,适逢邪流侵蚀了地脉造成雪崩,我赶到时雪山附近的一处村庄已是濒临毁灭,是一位乐修出手相救撑起灵屏,暂且阻挡了滚落的山雪,这才救下一村百姓。」 「师兄确定那乐修便是那名乐师?」少年人心思细密,想到此间种种疑点,然而看师兄神情,忍下追问,只道:「既然是前缘,那师兄救他出来便是。」 又道:「不过师兄该如何向严前辈说明此事呢?」 「呃。」周凌霎时苦了脸,「你啊你,方才报了太清宗的帐目,我师尊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了,恐怕我是要遭殃喽,要不你先借我点灵石?」 相辜春认真想了想,无奈道:「就是把我连带着全部家当典押给春祁当铺,怕也值不了几个钱。」 「……算上我怕也是不行。」 两位青年才俊的背影中多了几分贫穷的萧索。 街上热闹,周凌顺道给相辜春买了块甜糕,与相辜春寻了个面摊坐下,再叫了两碗素面,随意吃起了起来。 他撑着胳膊肘在几道裂痕的木桌面上,「你师尊可还好么?」 相辜春轻轻嘆了口气,「旧伤仍是压着。」 「总是压着也不成。」周凌皱眉,「我师尊上次给相掌门写的信他看了吗?别不会给撕了餵仙鹤了?」 相辜春摇了摇头,「不会,收在了木匣子里。」 那就是没有看。 周凌也实在是不知拿这两位前辈如何是好,一个是自家的亲师尊,一个是备受尊重的相掌门,他两头跑就和个传信的鸽子一般。 想当年周凌被收入严远寒门下时,两人还未和离,那时他尚且年幼,却还记得这两位是有怎样的情谊。 以至于曾说要让两人的弟子互称师兄弟,交换着修炼不同功法,一道养出几个融会贯通的修士来。 在上修界坍塌到下修界后,二人便渐渐聚少离多,不久后相饮离与严远寒正式和离,分出含山有云一宗,至此自成一派,与虚步太清划清了界限。 但和离虽是和离了,相饮离却依然待周凌如亲传弟子,也从未对周凌和太清宗门徒有半分脸色。 只是相掌门与严远寒的关系愈发疏远,爆发的最激烈的一次争执,甚至到了兵刃相向的地步。 那一日大雨倾盆,严远寒淋得浑身湿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含山。 而周凌闯进院子时,见到的是跌坐在地的师尊,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向来威严的师尊如此潦倒。 第163页 后来他们便听闻相饮离收了一名弟子,周凌和同门师弟们还伤心了好半天,却也不是为了功法之类,而是仿佛随着那嫡传弟子的出现,从前温柔和善的相饮离就真的不在与他们有关。 「唉,那时候我们还难过的大醉了一场,我师尊更是搬空了半个酒窖,还有个真人的弟子喝大了说要去打你一顿呢,也是胡乱出气。」 周凌往面里添了几勺辣子,他对下修界的口味适应的倒是很好,「谁知道你后来来了含山,是那么个闷葫芦性子,又软软圆圆的,那小子就改口要争着养你几天玩儿。」 相饮离在收了相辜春不久后旧伤復发,更险些被邪流盖顶,严远寒居然大老远跑过去照顾,且接过了教养前道侣大弟子的任务,更把掌门人和大弟子一道打包回了含山,养在住所里亲身照看。 那时相辜春还没有名字,太清宗里的长老看他长得白净,「阿雪」「小白」胡乱叫。 直到严远寒从藏兵阁中择出佩剑,他才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姓,从相掌门姓,与剑同名唤作辜春。 当年师兄弟的称唿竟也维繫了下来,周凌很是喜欢这个隔壁宗门的小师弟,二人便如真正的师兄弟那般相处。 这事儿相辜春不止听过一回,他埋头吃面时听周凌嘆了声,「所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师尊总不能是在外面另找了修士行不轨之事,那我宁愿天上下灵石我都不相信他会那样。」 相辜春也很认同这个,他吃东西极快,却没有半点碗筷碰撞或嗦面声,喝掉面汤后规规矩矩地把筷子放好,「或许某日师尊会看那些信也说不定。」 相辜春淡淡带过了周凌的发问,转而去吃他的甜糕。 周凌默默看着在咬到甜糕时微微眯了眼的相辜春,他这小师弟爱吃甜,这是周凌慢慢观察出来的结果。 明明是不大的少年人,喜恶却都不显山不露水,若不是从小看大,周凌都要怀疑含山有云的风水有问题。 亦或是这个孩子本就十分古怪。 二人吃完了面便各自去执行门派的任务。 时日万里无云,相辜春一道符术接着去盯师家的动向。 他坐在屋檐上,湛蓝如洗的天空阳光正好,暖洋洋照在周身。 抬头看去,穹顶深处一道紫光灵屏拢着这安宁的人间。 仙庭真仙的太古封邪换了这数载的安定。 相辜春低头看向手中托着的阵法图圈,想到师尊的伤势和严长老的话。 他心中无甚波澜,在这清爽的秋日,甚至感觉到了几分轻松和解脱。 相饮离和严远寒观念分歧,但原本还不至于到剑刃相对,他们本是同门师兄弟,又从师兄弟变成了道侣,他们太知道对方的心性,也太了解对方的立场。 可是唯有一次,相饮离对严远寒拔了剑,可当剑气擦着昔日师弟和道侣的脸颊而过时,相掌门向来一往无前的剑尖点落了地。 那一刻,他不再能绝对公平地评判对错。 严远寒为了救他的师兄,亲手散了一个仙庭遗孤的大半魂魄,将师兄的伤魂养在了躯壳中。 非人非鬼,非生非死。 这便是他相辜春的命数。 * 师家的任务结束后,相辜春回到了含山有云。 入山门时正是夜幕深沉,峰上静谧无声,草木灵华若萤虫飞舞。 他捏了一个净身诀,将身上的血腥脏污的气味洗净,踮着脚悄悄回到庭院中,取来皂角软巾,褪去了一身血衣,把自己沉入了后院的一汪温泉中。 潺潺流水氲着热气,相辜春有些睏倦,他早已查到师家暗中擅自纠结了一群散修,想要查抄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上修界的规矩是弱肉强食,却不成想下修界也有过之无不及,恐怕只有到了仙庭那个界面,才能各自为道,互不侵扰。 仙派联盟已经在相饮离的筹谋下初见成效,如今他们这些弟子接的任务要么是招拢散落在各地的仙僚,要么就是对那些借邪流之祸为非作歹的世家的查检,在查明真相后可以直接擒拿,更是有处决的权利。 相辜春与那些散修斗了一场,其中有几个符修实力不弱,换成其他弟子怕还要苦战一阵,只可惜他们碰上了相饮离的大弟子,两个时辰便收拾了干净。 他身上沾的血大多不是自己所流,却还是受了些伤,低头用水浇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是水面波澜,揉碎了月下倒影。 修真界如今百废待兴,没有什么功夫去做小辈的排名,但周凌是当之无愧的修真界新秀,平日里一腔子不怕死的劲头,若不是他师尊押着他去做调查任务,他还要继续去接肃清邪流的协助工作,不知又要添多少伤痛。 周凌回虚步太清后因在相见欢里花费了一笔巨款,如今在给全宗们的各大真人长老打下手换钱。 而他居然真的把那琴师带回了宗里。 这下虚步太清就炸了祸,直说周明归这是被下修界的话本子迷惑了,上演了虚步太清第一出的救风尘。 相辜春中途还去查了那名叫薄紫衣的乐师,倒是没有什么疑点,只说是从小性情偏冷,但他自己就是个这种性子,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辜春剑饮足了血,剑锋都染了抹淡红,他掬水浇了几遍,让剑也在温泉里泡着。 第164页 辜春有只拴不住的剑灵,他便由着它去玩闹,泡了一会儿后披好干净的衣裳,回到屋内记下任务的始末。 灯火暖夜,相饮离夜半归来,见偏阁里亮了光,知晓徒弟已经回山。 见师尊前来,相辜春起身相迎,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又是一鞠身,道:「师尊,您让我下山悟的道,弟子愚钝,未能悟透。」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小徒弟就出来了! 第69章 饮离 相饮离披一身月色前来,仍是如水温和的神色,只是眉宇间有着化不开的疲倦。 按理说以他修为并不会在身体上有这般显着的疲劳。 然而当年在上修界坠落时他便耗损良多,再加之昔日宗门的前辈几乎在那场天塌地陷中亡尽,初到人间,他身为代宗主便要顶着悲痛勉力支撑。 而后又是数次邪流灾祸,仙庭的太古灭邪术给了他们一个缓冲的余地,但天下仙门皆遭受重创,他拖着旧伤奔波操劳,搭起了现今这几载的太平日子,却终究不能长久,还需另寻方法。 相辜春给相饮离煮了热茶,相饮离也不着急追问他方才关于悟道的言论,只是问过他近几月过的可好。 听徒弟逐一答了,相饮离便将他拉到身侧的木椅上坐下,「阿雪出门这些日子,可有难以忘怀的见闻?」 相辜春仔细想了想,见闻是有许多,但难以忘怀的却几乎没有。 他慢慢摇了头,「师尊,我不懂,山是山,水是水,人是人,并无多少不同。」 他这话换成旁人听来怕不是要斥一声小儿无知,但相饮离听罢也不过是笑了笑,屈指敲了敲徒弟的额头,道:「那人情百态可有看到?」 昔日相饮离让徒弟去悟这人间道,因相辜春于人情世故上就和缺了根筋一般,木讷而不知分辨,长到这么大还仿佛在鹦鹉学舌。 但这却也怪不到他的身上。 当年严远寒为了救回垂死的师兄,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落地不久的婴孩,那婴孩就生在太古灭邪印中,天地做床盖,银花藤蔓当他的襁褓。 婴童的生母已化作那漫天的银光,或许是身染邪流欲意同归于尽,还是力有不逮的殊死一搏,严远寒不知晓,但他知道,这个流着仙庭血脉的孩子能救他的师兄一命。 严远寒来之前那婴孩已啼哭了数日,身子也极其虚弱,灌灵力再辅重药下去也许能活,也许就从此一命呜唿。 严远寒听闻消息不远万里赶到,冒着被邪息感染的风险抢到了这个机会。 他并不是为了救这个孩子,他要找的就是个强大的容器。 原本微末的希望是仙庭真仙的遗物或残躯,直到严长老摔在银花丛中,颤颤拨开花叶,才看见那脸蛋涨得紫红的孩子。 他以秘法散去婴孩的大半魂魄,将师兄重伤的一缕魂融入其中。 这个孩子活了下来,但也许将来某一日,他将要撕裂魂魄,将原本属于相辜春的那缕灵魂归还于他。 也是因为魂魄掺杂的缘故,相辜春对人情百态过于麻木,喜怒哀乐一概不通,等到再长大些岁数,这些情感也是转瞬即逝。 他会对辜春剑灵像对待一个活人一样亲昵,也会对一个活人像对一把剑那样淡漠。 偏偏他又天资聪颖,于修炼一途上更是悟性过人,修无情道的尊者曾说他心如止水,是真正的大道无情,心无杂念的境界。 所以他一直没有名姓,在仙庭旧俗中,名姓是要开悟后才能定下,而直到他拿到辜春剑时,种种纷杂的情感才真正驻足停留。 他开始举止如常,在宗门里倍受喜爱,大家可以叫他一声小师兄,也可以叫他一声小辜春,甚至从前的乳名阿雪等等也无妨。 只是他心中仍有一个迷惑。 人究竟因何喜,因何悲,因何执着,又因为什么而放弃,世间执念颇多,这是相饮离让他去悟的道。 相辜春通了七情六慾后便也格外体贴,知道这般毫无收穫就该表现羞愧。 所以他还是说起一段见闻:「任务中途,我于城中书塾见一老者,饱读诗书,风趣通达,曾教出无数才学渊博之人,亦收留许多孤童在侧,每日读书习作,闲暇时嬉戏庭中,十分热闹。」 他细细回忆,「老先生于树下纳凉,不嫌孩童吵闹,眉眼间慈祥和蔼,然而亦有几分怅然。」 因着这几分怅惘,相辜春化成一个前来求学的修士,在闲暇时常与老者交谈,老先生喜他玲珑心肠,待他极为亲切。 一日,相辜春问出心中疑惑,「为何您桃李满天下,又有学生侍奉在侧,却还有些许惘然呢?」 老先生捻了白花花的鬍鬚,看了一眼他那身已变得灰扑的红袍子,道:「老夫在年少时,曾爱慕过一位修士,还是个剑修,脑子很笨的那种剑修。」 修士寿命漫长,鲜少与凡人结为夫妻,因着人间求而不得的故事大抵相似。 相辜春沉默不语,老先生似乎瞧出他心中所想,道:「那时我赌着一口气,又不想他日后难过,便以一百年为限,要是我也能修仙,就能毫无阻碍地和他在一起,若是我没有入道,一百年转瞬即逝,那我便随意死在何处,他大可忘了我,去寻那剑道境界。」 「后来呢?」相辜春问道。 第165页 「后来……」老先生指了指头顶,「后来天便塌了。」 孩子们在庭前打闹,风垂下许许多多的枯黄的落叶,「那日黑涡在天,我们无路可逃,到处都是惨叫,有好多修士在炸丹,天上下金子一样……等到终于暂时安定了后,他的剑灵找到了我,它说其实他的主人不想等这一百年,看我太火气了才不来寻我。而我其实没有修仙的根底,他就想要去找一个不损正常寿命的散尽修为的方法,谁知还没有找到……」 相辜春垂下眼,道:「节哀……但心意相通,亦是无憾了。」 「是这样讲。」老先生枯藁的手指拍了拍桌案,「从前我们也戏说起要一同建间书阁或学堂,如今只留我一人,邪流灾祸后,总是还要有人来教书,来写史,去朝堂当个好官,救一救这祸乱中活下来的百姓。」 老先生含笑看着相辜春,明明在笑,眼底却有水光,以及那已被岁月沖开的怅惘,「你问我为什么惘然,我给不了照本宣科的答案,但也许是因为,我有那么一点儿孤单。」 他轻嘆一声:「一百年吶,多么的长。」 一百年,本是凡人一生寿数,是修士的弹指挥间。 相辜春从老先生的学堂走出来,陌生的情绪胀满他的心房,沉甸甸令他喘不过气。 相饮离听罢他的讲述后,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轻声道:「你作何想呢?」 「人似乎很害怕孤单。」相辜春如实答他,「一个人幽居独处会孤单,许多人热热闹闹也会孤单,我坐在房顶上瞧天边云彩的时候,太清的师兄就说我看起来形单影只,十分孤寂。」 他拧眉头不解道:「可是既然无论怎样都是孤寂,天长地久在邪流乱世中不过浮萍落花,何必与人结交,再去添更多的孤寂。」 相饮离颔首道:「你悟得不差,只是还没有透。」 但相掌门又未给他更多的指点,只是道:「人便是这样复杂,为师希望你通透人情,不受人欺负,可是一想到如果有一天为师不在,留你一人,我又希望你永远不要透。」 「为什么您会不在?」相辜春眼底清澈一片,他不是孩童般的天真稚嫩,问的真切。 他体内相饮离的一缕魂魄必然会回到本体之中,他归魂散体,也便不会理解师尊所言的这个假设。 相饮离不语,温声笑道:「那我希望阿雪能自己寻到答案。」 * 又过百年,当相辜春被相饮离从邪流浪潮将要淹没的山洞传送出去时,他其实都未能明晰师尊话中的那个答案。 不过那时他已是名动天下的含山有云的大弟子,与虚步太清的周凌并称双绝,周凌除剑圣威名外,还有个含山掌门继承人的名头。 而旧伤难愈令相饮离已近强弩之末,他自知自己的嫡徒并不能担修真界的大任,故而有意让权于宗门真人,以盼寻得长久之法。 也许相饮离对自己会死在邪流里并不意外。 这是他很早以前就隐约明晰的天命,而当他家大徒弟冷静地要归还魂魄为他妄求那一线生机时,他便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已然不再是那个总是杵在他院子里发呆的冰疙瘩。 他有了执念,懂了何为不舍。 实在是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邪息瀰漫,滚滚流潮,相饮离靠在洞壁外,感受着那将要倒灌的邪流带来的地脉迴响。 这位名振天下的大能忽而想起当年在上修界宗门时,他刚出外归来,他的师尊就拎着仙酿葫芦,领着个少年人到他跟前。 老仙尊将那少年往前一推,道:「饮离吶,我在外面给你捡了个师弟来,麻烦你帮为师照顾一下哈。」 那少年眼神傲然,绷着一股傲气,半晌后才干巴巴喊了声:「师兄。」 严远寒一贯如此,从小就冷着张脸好像谁欠了他几百万灵石一样,宗门上下里谁也不想搭理他。 也就是相饮离,又当师尊又当师兄地照看。 其实相饮离也知道这小师弟会偷偷帮他赶魔兽,收拾那些嘴巴不干净的门徒,去了解他十分有兴趣的下修界。 遮蔽掉残忍的情仇爱恨,是严远寒让他一直认为那地方繁花似锦,美好的像是一个梦境。 少年的剑越来越快,有一日也能挡在了师兄之前,不令邪物侵扰半分。 大冰块严远寒来请与他结道侣那日,上修界云霞蒸腾,他御剑带相饮离去到一处山崖,红霞掩住了他面上的绯红,万里流光,邈远浩大。 他将寂霜剑按在了相饮离的手里。 剑修交出了自己视为性命的剑,当做了聘礼。 严远寒用力地握着他的手,凝着他的眼睛,说:「师兄,和我做道侣!」 他们确实过了一段很好的日子,只是可惜天不遂人愿。 相饮离心繫天下,挂念颇多,那些关乎修真界,关于万千苍生黎明的惦念,在行到终末时,终于如流云逐日,渐渐离他远去。 严远寒想要保护师兄,可是他的这位师兄其实在绝大多时候,并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他有赫赫威名,是一宗掌门,是天下信仰,手里一把别长亭所向披靡,再没有一面灵屏比「相饮离」更要让人安心。 可是穷途末路当前,他也什么都不是了。 相饮离解下别长亭上冰蓝色的剑穗,那剑穗本是一对,内有传音法阵,只是早已在厮杀中损坏,眼下便只是一个残损的穗子而已。 第166页 相饮离靠在壁上,邪流冲到了洞口瞬息便灌了大半,山体乱石崩塌,摇摇欲坠。 他轻声对那剑穗道了一声:「师弟,师兄杀不动了,你快来救我罢。」 遥远的太清宗,严远寒伸手接住那猝然绷断的青碧剑穗,望向那灿灿一片的云光,低声道:「师兄?」 * 距离邪流决堤千里外,相辜春勐地睁开了眼,浑身如滚过刀山般剧痛不止,眼前是浓稠的黑暗。 他挣扎着去摸索辜春剑,却听草叶碰撞的窸窣密响,一道声音自几步开外传来:「……你是何人?」 相辜春勉强张口,却只是发出一串模煳的气音,耳边嗡鸣渐弱,他呕出一口血,彻底昏死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成功送走相饮离老师√ 相饮离:本来说就是挂个名,结果还有退场戏,实在是令人意外。 严远寒:(拔剑) 第70章 微生 兴许是魂魄混杂的缘故,相辜春从不做梦。 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于他本是而言极为陌生。而这一次在昏昏沉沉中,他恍然做了这么些年来的第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还是个矮墩墩,在三盏酒的书房内温书,窗外翠鸟清啼,树影婆娑。 他不知为何极为睏倦,眼皮打架,看不清书上的字迹,竟慢慢趴在了桌案上,将脸埋在了胳膊里。 格窗外光影移转,他听见相饮离推开了书房的门,见了偷摸着打盹的弟子,脚步一顿,似是轻轻低笑了一声。 相饮离没有叫醒他,转去书架子上取了一本功法册子。 他师尊便取到古籍,放轻脚步经过相辜春的身侧,将身上的浅青色的外袍披在了他的身上。 其实相辜春已经醒了,可是他动弹不得,眼前是自家胳膊拢出的一片黑暗。他想喊一声「师尊」,奈何喉中发不出任何声音。 灵力凝滞不通,他心间慌乱,就这样僵硬地听着相饮离推开了木门,走了出去。 ——不要! 他在心中无声大喊着:师尊,不要走! 相辜春勐地抽搐了一下,吓得床边的少年一个激灵,手里的草药图册也掉在了地上,发出「砰」一声重响。 少年顾不得捡书,噌地站起来,急急忙忙探身过来,「你还好吗,能听到我说话不?」 相辜春艰难地睁开了眼。 他眼前灰濛濛似蒙了层雾,只能看见微弱的一线光亮。 喉头滚动,依然一句囫囵话都讲不成,唇齿溢出破碎的气息。 「你别慌你别慌。」那少年音忽远忽近,相辜春勉力才能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一缕药草香拂来,手腕被拿出了棉被,是有人搭了指在他脉上。 那少年人「唔」了声,仔细切着他的脉象,末了长长舒了口气,极其欣慰一般道:「天吶,真的没异化,太好了。」语气里是盖不住的欢喜。 「莫怕,我是个凡人,这里是我家,没什么危险,你先好生休息着,我去给你弄点水来喝。」 那声音的主人小跑着出了屋,相辜春仰躺在木板床上,不久前的画面一帧帧闪过脑海。 他记得东边发生了大规模的邪流感染事件,连七城受困,他与师尊前来救援。 邪流河二度涨潮,引发天顶黑涡,他们作为断后的几人,已无生机可言。 相饮离与他躲到了一处山洞中,两人受伤颇重,相饮离更是强弩之末,灵气枯竭。 如此境地相辜春却是不慌不忙,他之一生都在等这个时刻。 如严远寒所言,他便是相掌门行到山穷水尽时的那一个机缘。 归还魂魄后灵力大涨,或还有一线生机。 但是师尊按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说:「不必了。」 含山掌门满是血污的脸上一如从前的温和,笑道:「不要怪远寒,他是为了我。你早就不是一个容器了,你是我的弟子,帮我撑着含山,也尽力活下去。」 生死一线的时刻不容半句多言,相饮离用尽最后的灵力撕开了一处传送阵,将他推了进去。 那传送阵甚至都不能完成传送,在半途就碎成了粉末,相辜春摔了出去,只余半口气地躺在了地上。 他如今已经清醒地知晓自己是被某个人捡到并救回了家,而对方也诊过脉说他没有受邪息感染。 相辜春迷茫的看着眼前混浊的黑色和灰尘般的光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活下来了。 而师尊死了。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一种从体会过的情绪撕咬在他胸中,血气倒沖,顺着唇角流淌下来。 温热的液体胀满了眼眶,一道淌入了髮鬓。 为什么? 相辜春不明白。 为什么是我活了下来,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严远寒从来没有想要隐瞒他的身份,可事实上真正告知他过往的不是虚步太清的冷面剑修,而是他的师尊相饮离。 彼时师尊毫无保留地告知了他的过去,他说他应当知晓为何自己与旁人在性情上的不同。 那时师尊仍唤自己阿雪,他拉着冰塑般的大徒弟,握紧他的手,眼底的复杂神色他根本看不懂。 但他听见师尊说:「阿雪,对不起。」 他觉得这没什么好道歉的,也许是性情淡漠的缘故,他由衷认为并无甚么不妥。 第167页 因果早就纠缠不清。 他循着血脉感应,去过自己出生的地方,那里银花漫山遍野,方圆百里没有人烟,可以窥见彼时邪流的兇勐,也只有严远寒这种不要命的会去闯。 而即便是在路边看见一个奄奄一息的流民,在乱世里也不会有人去管,没有人会在自己都朝不保夕的情况下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仙庭婴童神思早开,那时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已无力回天,甚至能听见心脏的跳动在逐渐变得缓慢。 拼死一搏前来的严远寒散了他的魂,欠了他的因果,可无形中续了他的命,这因果又纠成了一团。 相辜春本人没有太多的留恋,他觉得相饮离是个好人,修真界需要这样的好人,而这个好人也有许多人喜欢,宗门里的弟子们喜欢,天下人仰仗,严远寒念念不忘。 有那样多的人喜欢他,那么他就应该活下来,相辜春也挺喜欢这位师尊,故而也这样希望。 他不知道什么叫难过,什么叫生而为人对活着的本能的渴望,他不害怕失去,因为从未真正执念于什么外物。 他喜爱花草一样喜爱人间,一半是仙庭的怜悯慈悲,一半是魂魄混沌的割裂疏离。 相饮离说这不知是好是坏,这让相辜春不会痛苦,也让他可以轻易取捨自己。 「你怎么了?!」那迴转的少年见他呕血流泪,以为是伤势反扑,赶紧给他看了,发现是气血上涌,心绪浮动,应当是悲伤过度的结果。 「唉你这……」少年人知道眼前这人是个修士,那般狼狈的躺在草丛里,怕不是刚刚从东边的邪流灾祸中跑出来。 邪流祸事里能活一两个人已是奇蹟,少年从前也不是没捡到过这种,疯癫发狂都不足为奇。 他用帕子把这修士唇角的血擦了,想了想道:「我我也安慰不了你,但是你既然活下来了,就尽量接着活,活下来……总是好的。」 冰冰凉凉的汤匙碰到了唇边。 「我叫微生。」 少年熟稔地给动弹不得的修士餵了水,屋外有不知名的鸟雀啼叫一声,折断了一枝枯枝。 少年警惕地向外看去,就在他将要起身时手腕一痛,低头看去,便见那奄奄一息的修士死死攥住他的腕部,那力度近乎要掐断他的骨头。 灵波在不甚明亮的屋内盪开,尽管已十分微弱,却依然锋锐非常。 微生感到嵴背一阵寒意,仿佛有无形的长剑在屋内环绕,剑尖指着他身上所有的要害。 这修士面色更白,仿佛下一秒就要魂飞魄散,他的一双眼瞳灰濛濛的像是已不见光,却能死死锁定住微生的方向。 相辜春的眼底蕴着鲜明的杀意,他断续喘息道:「你——」 「嗯。」少年有一瞬间的诧异,然而很快便镇静下来,他的语气里似是有些低落,却还是轻声道:「要害你早就动手了,何况我没有做那些事……」 顿了一顿,沮丧地重新坐回了床头,故意扬起了调子,嚷嚷了一声:「好嘛好嘛,你要除害就除啦。」 相辜春不知道自己身边是个什么「东西」,但从他醒来的那刻起就感知空气中异样的气息。 尤其是在这个自称微生的少年靠近时,那种气息更是浓郁到了极致。 他肯定不是自己身上残余的邪息,而当他握住那少年的命门时,他便清晰地感觉到,这不可能是人族的脉象。 就在他刚要往对方经脉中注入灵力时,强烈的反噬就摧垮了相辜春已岌岌可危的灵力屏障。 也就是说,他现在只有力气比较大这个优点,很快随着灵力反噬回丹田灵根处,他连这个优势都要丧失。 对方稍一挣动就能甩开他的手,甚至想要将他活活掐死在此处也不成问题。 可那少年就那样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腕,等了许久后笑嘻嘻道:「就说你不是那种很兇残的修士,放心,我这脑子当不了什么邪修啊邪流灵智啊,不幸你摸。」 他用空着的手抓着相辜春的另一只手,贴到了自己的胸膛上。 相辜春眼睫微动,掌下的心脉荏弱无比,他几乎可以断定,哪怕是现在还余着几分力气的身体用力一推,也许就能把这颗脆弱的心脏弄碎。 他手上力气不由一松,少年终究不是言辞上展露的那般大胆,他慢慢松了口气,道:「我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你好好躺着。」 感知到那少年走出了一段距离,相辜春身子一震,喷出了一口血,眼前再度蒙上了团团黑暗。 他隐约能听到耳边响起几道奇异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嘈杂尖锐的吼叫,刺地相辜春脑中烈痛不止。 他浑浑噩噩睡去,再度醒来时,似乎是天亮了。 相辜春的甦醒几乎没有意识朦胧的缓冲,灵力在体能微弱地运转,却还是九牛一毛,他伤势太重,一身修为险些毁尽。 挣扎着坐了起来,靠着的墙面像是生出了针一般刺在背上,但比起灵力枯竭灵根受损的剧烈痛楚,其他皆可忍耐。 他心知自己的处境不好,各种方面的不好。 不论是传讯烟花或传送符,都在之前与异化的邪物的搏杀中耗完,宗门玉牌更是不知掉到了哪里。 也就是说他目前他根本不能自主联繫到外界,辜春剑亦感应不到,不知是折在了半路还是出了甚么意外。 第168页 空气中那些奇异的气息还若有若无地浮着,只是比昨夜消散许多,微薄的快要察觉不到。 可当微生出现在大门口时,他还是闻到了那种邪息般的气味,夹在淡淡的血腥里,变得像是腐烂的蜜糖。 「你咋坐起来了?」微生的嗓子较昨晚哑了不少,几步跑过来,将新收进来的褥子卷了卷,塞到他腰后,又猝然看剑相辜春的眼睛,惊唿道:「你——」 他伸手在这修士眼前一晃,「你是看不见了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会先跑几章,很快拉回进行时 第71章 目盲 微生凑近了些去探看修士的双眼,庆幸地发觉并不是全盲,还对光亮会有轻微的反应。 要换做平常修者,灵力尚在的话,五感尽失皆无妨,依然是能照常修炼生活。 他们在洗髓后体质本就与常人疏异,尤其若有上修界的根基,即便一双眼被剜了也能逐渐復原。 但眼前这位浑身是伤的修士就显然没有那般幸运了,皮肉伤是小事,灵根的损伤却不容小觑。 依照微生以往的行医经验,此人怕是没个一年半载不能好全,失了灵力维繫,他这根骨怕还不比不上个身强力壮的凡人大汉。 「你叫什么名字,出自哪个门派?」微生问道。 微生给他换去那身血衣时并未发现玉牌,但彼时这修士披头散髮,头上连个冠簪都不得见,恐是将所有法器都毁在了邪流涨潮中。 不过微生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他衣袖上的一角焰纹,心中隐有猜测。 老实说捡到修士比捡到普通人要麻烦很多,微生不久前还曾赌天发誓再也不捡修士回家。 有修为的他们要是发起疯来,普通人实在难以招架,况且微生体质特殊,也更容易被发现异状。 虽说从前一直顺利渡过,那些修士要么是感染邪化而死,要么是道谢后回宗,皆未有所察觉。 然而微生还是没有把握会永远侥倖,倒如今终于翻了船,让对方瞧了出来。 仗着对方目力有限,微生便大大方方地打量起眼前修士。 瞧着年纪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脸上身上被包扎地像是个糯米粽子,因着灵力枯竭的缘故,脸色白的宛如夜游鬼魅。 修士的眼睛很好看,遮了蒙蒙的白雾,让他想起清晨起雾时的林子。 微生未读过什么书,只是单纯觉得好看,而他又是个既来之则安之的性子,倒也能定下心来欣赏一刻。 「我叫薛声,含山修士。」相辜春报了个自己常行走在外的假名。 「生?」微生挑眉,「巧了?」 「万籁无声的那个声。」 微生心说你讲了我也不认识,无所谓道:「那行吧,我这地方偏僻,最近的一处有修真门派的城镇需要来回七日,待你好些给我个口信,我就去让他们把你领走。」 若非含山修士,他身上又带有邪流气息,微生估摸着自己真的会把他撂草丛里不管。 毕竟如今修真界也不太平,虽有相掌门的护持,但终究不能面面俱到,门派私斗也是常事。 东边邪流爆沖,微生这里都瞧见了不少仓皇出逃的修者,那些人他不会管,因着他们身上多有法宝,弄丢了还要怪他私藏,从前也不是没有遇见过那种情况。 只是他对含山修士一向很有好感,他知晓这次灾祸爆发,来的依然是含山的人。 他远远看到了那些御剑而行的红衣修者,像是天边的一抹云霞,却给人坚不可摧的感觉。 但他还是要说明白,「薛仙君,我是在离这五里地外的乱草堆里发现了您,身上也没有甚么玉佩或灵囊,仙君是要有别的法子联繫宗门,便尽量速速联繫,我这毕竟吃喝简陋,也无仙品灵药疗伤。」 何况我说不准还要连夜搬家。 微生在心里嘀咕。 眼前修士能一把摸出他体质的异样,也许没有相貌上呈现出来的那么年轻,或是含山有某种奇异秘法。 总之如今修真界对于微生这般体质的人大抵都不大友好,而且他之特殊远不止摸脉所得那么简单。 凭他体内那邪气发作起来的程度,就地诛杀了也不为过。 微生猜想这修士心里也在判断,他在想自己究竟是个被邪息感染后侥倖活下来的凡人,还是另有旁他异处,但为了当前他自家的一条命,无论如何都不会冒然出手。 「只一条残命罢了,并无联络法器。」相辜春道:「劳烦小友,待我回宗门必将答谢救命之恩。」 微生打哈哈了几句,心想答谢就算了,你就给我留条小命下来苟活着就行。 相辜春重伤体虚,几句话的功夫便气息急促,低低咳嗽起来。 微生扶他躺下,道:「一时也急不得,这村子里只有我一个大夫,医修如今想请也请不来,仙君且稍加忍耐。」 相辜春躺平后察觉脑后垫枕要比方才高了些,更易他唿吸顺畅,这少年显然是经常在照顾人。 他心中浮出诸多疑惑,然而意识逐渐昏沉,不容他多想便已沉入了粘稠的黑暗中。 * 万里外,含山有云。 含山长老真人峰主齐聚一堂,久久凝视着那盏已然熄灭的魂灯,抽泣和嘆息此起彼伏。 殊音真人强撑精神,对身侧弟子道:「还没有消息么?」 第169页 那弟子双目血丝瀰漫,神情憔悴,「那地方已邪流泛滥,我们的人根本不能靠近。」 有从前线负伤回来的长老甚至需要弟子的搀扶才能站立,颤颤道:「相掌门难道、难道……」 「魂灯已灭,相掌门怕是已经回不来了,诸位节哀。」一道低浑声音从魂灯堂门外传至此处。 只见一身素衣的浮凝长老施施然而来。 众人眉头皱起,谁能不知魂灯已灭便是魂飞魄散,然而那魂灯的主人是相饮离,又有谁愿意去相信这个结果。 「你——」闻殊音的弟子当场就要反驳,却被师尊用力一拉,不赞许地摇头。 浮凝是相饮离的师叔,他们这些人里一半是昔日下修界门派里的掌门,一半是上修界相饮离的同门,要论辈□□份和修为,还真没人能比得过浮凝。 「相辜春呢?」浮凝看向留守宗门的两个相饮离的嫡徒,一位名作葛云,一名作桑岐。 葛云排行老二,向前一步拱手道:「师兄与掌门一同,至今下落不明。」她嗓音沙哑不成样子,又道:「师兄魂魄不稳,便未留魂灯在此。」 「这样啊。」浮凝长老神色不显,身侧他的弟子却是心有不满。 明明他师尊才是此地最有威严之人,让葛云那样一解释,倒像是是个不知情的外人一般。 而且这些人聚集此处,不正是为了选一个新的掌权人出来么,此刻师尊已到了,居然没有一个人先提此事。 于是他便上前一步,作泫然状,「相师兄一贯同掌门同生共死,怕不是已经——」 「胡说!」一声破音大喝打断了他,只见那桑岐通红了眼眶,「师兄不可能死的,他没有魂灯,一定还活着!」 浮凝的大徒弟呵斥道:「桑岐,你大吵大闹成何体统!邪流之下绝无生还,我们都痛惜相师兄和掌门的离去,但如今灾祸未全,沉浸于伤痛又有何用,不如看看眼下!」 「好了。」浮凝抬手,对殊音真人道:「你们打算如何?」 闻殊音怎么会看不出这长老的来意,平日里此人闭关不出,也没见他怎样关系修真界的死活,如今倒跑了出来。 可到底上下修界尚未真正和睦相处,自己这下修界之首站出来和他争执,难免涉及两界门派之争。 「浮凝长老,师尊曾留有手札,若他身死,便由殊音真人为代掌门,待局面稳定,再由宗门选出合适掌门的人选。」 葛云从袖中取出手札,以灵力开启,相饮离虚影浮现。 半柱香后,众人听罢相饮离留下的虚影的一番话,心中好歹松了口气。 就在此时浮凝长老道:「按从前规矩,掌门身死由亲传弟子继承,相辜春生死不知暂且作罢,剩下的两个也不配其位么?」 葛云再度拱手,道:「弟子自知修为有限,昔日师尊更是曾言阿云行事冒然,可做剑修惩恶扬善,却难承高位,我尚有自知之明。」 她这话也毫不客气,说完就用胳膊肘撞了撞小师弟,却半天没听他反应,皱眉道:「阿岐!」 桑岐如梦初醒,亦道:「弟子不才。」 浮凝眯了眯眼,长嘆一声,点名道姓道:「罢了,那闻殊音,你且看之后如何?」 * 就在含山暂时解了那剑拔弩张的气氛,远在荒山村落的相辜春尚且是昏昏沉沉,不知日夜地躺着。 他完完整整躺了好几天后,枯竭的灵气总算恢復了一些,总算不会说讲几句话便气短咳喘,还勉强可以下地了。 他所能感知的范围不广,但大抵可以判断所处的地方确实十分偏僻。 微生说这里的山无名无姓,村民便叫它孤山,村落在孤山脚下,是个不足百余人的村庄,住的有世世代代在此的村民,也有从外面逃难来的流民。 微生也是从外面来的流民,他自称父母是医馆大夫,邪流天灾降临时城镇尽毁,家破人亡,他是鲜少的活口,但在邪流中留下顽疾,自己有一日挨一日地调养着,而村子里的人若有个身体不适,也可找他看诊。 久而久之他就成了村子里唯一的大夫, 他年岁不大,不过十五六岁,高高瘦瘦的少年单薄的有些可怜,又是一个人独居,村子里常有人来送他些衣物或吃食。 刘阿婆进到屋子里来瞧见相辜春这生人脸,却也见怪不怪,也不避着他,直接对微生道:「你又招这么些人来,上次的苦头还没吃够吗?」 微生便有些尴尬,说:「刘阿婆,这是个修士,从山那边那来的。」 「哦,救灾的修士,那可以救。」满头银髮的刘阿婆点点头,又对微生说:「上回说的村头那老朱家的闺女你考虑的咋……」 「阿婆阿婆,您孙女的药拿好!」微生急急忙忙把包好的药材塞到阿婆手里,「雀丫头该在家等急了。」 「你啊!」 老阿婆拄着拐杖颤颤地出了门,留下一缕淡淡的药草香。 微生长长舒了口气,这刘阿婆热衷给村子里的人牵线搭媒,也亏得自己对外称着病才没有被早早拉上红线,但即便如此居然还是躲不掉这场面。 村头老朱家的姑娘也是副弱身子骨,估摸着是想让他们两个病秧子搭个伴,才託了刘阿婆来探个口风。 他喝了口桌上的凉水,扭头见那眼盲的修士正坐在桌边,饶有兴趣地用他那双灰濛的眼「看」过来。 第170页 第72章 伤怀 微生手一顿,将那豁了口子的水碗搁在桌上,稍稍凑近了相辜春,问道:「你能看见了?」 不过问罢他便先自行否定了这个疑问。 这修士的眼睛依然无法聚定,在白日里仔细去瞧,甚至比之前的情况还要糟糕,他简直要怀疑对方已经一丝光也看不见了。 只是这修士在行为举止间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感,微生也就多留了个心。 那薛声就这样用迷茫的双眼望过来,准确看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并未。」相辜春如实道:「只是可以听见。」微生瞭然,修士的听觉确实比寻常人要敏锐。 他这一副看不见也无所谓的样子,倒比从前遇见过的那些修士要冷静。 「你恢復的不错。」微生也不客气,拉过相辜春的手腕号了一阵。 号完就觉得自己方才那话说的为时过早,这人也就恢復到刚可以下地走道的地步,五脏六腑还是脆弱无比,搞不好稍大些的响声都能震得他原地吐血。 微生这当大夫的毛病当场发作,把相辜春扶到了个背风的地方按下,再给他披了件衣服,不至于总是穿这一身松松垮垮的乱晃。 相辜春安安静静任他摆弄,微生给他安顿好了,也就不围着这修士打转。 他还需要上山砍柴打猎採药,以维持基本生计,家里的鸡鸭鹅也要喂,菜地里的菜也要除虫浇水。 占据他大量时间的活计是制作一种药,那药熬煮过后的气味若有若无缭绕在屋中,甚至连那少年身上都沾染了挥之不去的药草香味。 制药已耗损了许多时辰,若有村民前来看诊,摔断了腿或胳膊,血唿啦唿的抬过来,便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只是微生无意中一回头,见那修士安然坐着,心中略微的焦躁奇蹟般消失了。 明明那修士也是个年轻人的模样,亦非强健的身形,甚至弱的连毫无修为的自己都能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法器护身都无,在这近乎家徒四壁的小屋里,修士端坐在那张灰扑扑的木头凳子上,窗外朦胧的曦光洒落周身,并不回予温暖,却十分安宁。 「薛仙君,您修的什么道?」微生忽然问道。 相辜春闻声看过来,答道:「剑。」 旋即微生又觉得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起来。 剑修剑不离身,但他捡到此人时可并未在他身上看到有任何一把剑,那么大概便是在灾祸中遗失或折断。 他才不会傻到去问对方的剑在何处。 微生看似对任何事都漫不经心,但他其实有着极为敏锐的洞察能力。 他觉得眼前这人最不该修的就是剑道。 不是因薛声如今柔弱地风一吹就倒,而是剑修身上总是有一种气质,锋锐肃杀,一往无前,能不怒而威。 然而这修士此刻全然未有那种气息,他安静淡薄,待在那里像是团气,没人会在意他。 微生在院子里除草时脑子里都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在他说出「剑」时,自己一面觉得古怪,一面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恰当。 或许是因为从前自己也曾天真地想要当一个剑修吧,微生自我开解地想。 两人如此相安无事的过了三四日。 相辜春话少,微生话也不多,再者两人也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聊的话题,何况微生就算是闲的透顶了,也宁愿去和院子里的猫唠嗑,也比和这修士唠嗑要安全。 倒是村子里的人知道了那小大夫又捡了个人回去,还帮着轮流送来了些木柴和炭。 山里一夜入冬,不久怕就是要下起雪来。 相辜春就安安静静在木凳子上坐着,听见那少年人在院子里忙忙碌碌。 在近午时微生会去洗菜煮米,今日煮到一半有村民大唿小叫地喊他,他当即灭了火摔了锅铲跑出去。 原来是有个村民的肚子突然疼痛不止,送到他这里来救命。 微生的医术其实不赖,甚至能判断修士的病症,若是有根骨修炼,没准会成个热心肠的医修。 相辜春侧耳去听,便听得那少年安慰这里宽慰那里,一点儿也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但相辜春从前也见了许多这般的少年,灾祸之下多得是如此情形,时局催促着人长大。 不过这微生要更特别一些。 日头一点点向西偏移,修士并不会觉得饿,只是相辜春如今体虚脉弱,自然也会感到腹部不适。 他起身去到后厨,将微生撂下不管的菜重新炒了起来,还另添了个葱花炒蛋,多煮了些米。 同样飢肠辘辘的微生送走了病人,走到厨房见那修士站在灶前,整个人都愣住了,磕道:「你在干嘛?」 那修士回眸「看」了他一眼,水雾绕林般的眼瞳里是无限的空茫,可微生却奇蹟般瞧出了其中含义,那分明是在奇怪他为何明知故问。 修士做饭实在是一大奇观,微生生怕他烧掉了自家的灶台,走上前却意外发现这修士手法熟练,那道葱花炒蛋居然比他自己炒的还漂亮。 菜齐活上了桌,微生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念头,犹豫了一阵问道:「你怎么会这个,你们不是都辟谷了吗?」 「我师尊喜欢。」相辜春道。 相饮离确实很喜欢凡间,从前碍于因果钳制他不能经常下来,但据说书架上还是收了许多记录凡间风土人情的册子。 第171页 而后来他们这些上修界修士坠入下修界后,曾有一段时间修为受地界反噬,与凡胎无异。 那是上修界修士死亡最多的时候,他们需要进食五谷杂粮,需要衣物裹身保暖,需要在他乡苟且偷生。 也就是在这段黑暗时期,有许多修士投奔各大世家,少数走投无路的甚至把自己卖入春祁。 相饮离与严远寒相互扶持着熬过了过去,可即便灵力在慢慢恢復,严长老的厨艺依然还是以一个惊人 的速度增长。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如何做到,毕竟那时候他们都忙得脚不沾地。 但相掌门有个和修为十分不匹配的娇贵的胃,这事儿含山上下罕有人知。 那些苦难岁月里落下的病根让他们苦恼,因果生变令他们的躯壳变得比从前脆弱。 总是要用灵力看顾着也很不方便,相掌门甚至有把自己的胃冻起来的念头,不过被严长老严厉制止了。 相辜春跟着严远寒修行时,右手一把剑左手一锅铲,学的一板一眼,毕竟严远寒还指望着他去盯着那位不怎么爱惜自己的一宗掌门。 想到相饮离,相辜春便觉得拿不住手上的筷子,口里的菜也失了味道。 胸中是沉甸甸的感觉,他知道这或许是悲伤,然而又因从未体会过,他没有长久地沉溺。 但这时不时的反扑却也让这感情更加锋利。 微生敏锐的察觉出对方骤然的悲痛,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宽慰于他,半晌才低声道:「抱歉。」他埋头吃了几口米,嚼到口里干巴,忍不住抬眸时,却见那修士愣愣捧着碗,眼里水雾再盛不住,顺着面颊滚落。 「哎呀,你这是……」他放下碗筷,居然手足无措起来。 他身为大夫,生离死别见得也多,这般乱世更是早该趋于麻木,但偏生他这个毛病改不了,最见不得人哭。 他正苦恼间,却见修士抬手摸了一下眼睛,眼睫颤动,似乎有些惊讶。 微生嵴背登时有些发毛,他察言观色素来不曾有误,那分明是困惑的神情。 这个人真的是修士么?一贯对自己的判断极其笃定的微生产了难得的动摇……该不会是什么法器化灵,或者山精野怪修得仙道? 他胡乱想着,此人莫不会是剑灵,失了主人后神志不清才成了这样。 但很快他也否认了这些猜想,眼前的修士就是个货真价实的人族,体质上与从前遇到的修士没有任何区别。 「你要不进去休息一下?」微生试探着问了声。 话音刚落,屋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 他匆匆推门,矮墩墩的小傢伙扑倒在了微生腿上,险些撞他个踉跄。 那是刘阿婆家的小孙女阿雀,她脸色煞白地大喊:「妖、妖怪——」 微生将那小姑娘拉到身后,也看见那几只正大步行来的怪物。 那是五只似人非人的东西,浑身铁灰色,肢体柔软,獠牙锋利,如人与某种爬虫的揉合。 而他们身上又穿着人族的衣裳,虽已破破烂烂,细看却能发现那是修者最常穿的青袍。 屋内相辜春眉头一紧,下意识去摸腰间的辜春剑。 那是邪物。 是邪流倾倒而下后,最惨烈也最可怖的造物。 * 帝子降兮。 周凌来帝子降兮通传相饮离的死讯时,来见他的是薄紫衣,或者说君如镜更加恰当。 数年前他用十倍高价将薄紫衣从春祁相见欢楼带了出去。 那个任务最后以彻底的肃清查抄结束,部分被迫留在楼中的修士四处去投了亲戚或结交的宗门,少部分则拿了灵石流散于民间。 但还有十来人被领回了太清宗。 他们脖子后的铭印太过特殊,轻易解开将重创他们的根基身体,便先在宗内调养,待时机成熟后再解去这束缚。 彼时薄紫衣并未在宗内与其余人同住,他随周凌在外奔波。 因着周明归的下一个任务以赈灾为主,更有安抚大量流民的后续,这任务不好做,处理不妥反倒容易引发动乱。 他想要和宗门长老讨价还价再给他多带去个医修,打商量的长老眉间露出几点促狭,道:「这种事乐修比医修好用,你身边不就久有个乐修?那么多银子砸下去也算半个太清宗的人,让他跟你去。」 于是薄紫衣前脚刚到太清宗,后脚就被周凌拉上了剑,御剑飞出去老远。 薄紫衣极度恐高,一路上攥着周凌的胳膊不撒手,脸吓得煞白,还是让周凌用布条子给蒙了眼睛才勉强站稳。 然时过境迁,那在他剑上因恐高而瑟瑟发抖的小乐修如今已成了帝子降兮宗主的嫡徒。 一年前薄紫衣的铭印便被彻底解开,天道垂目,帝子降兮宗主亲临虚步太清,把他要了去当徒弟。 周凌非常纳闷,他根本就没发觉自己身边那乐修有甚么通天彻地的本领,尽管这小乐修平日里直觉很准,但多也是在小事细节上,大事上没见他发挥多少神通。 何况比起帝子降兮那莫名的天道感应,周明归更愿意相信手里的剑。 如今在他看来,这着紫衣星纹华袍的君如镜,和那个会怕得哆嗦的小乐修没有太大的差别。 两人见面皆在对方眼底看见了疲倦。 相饮离的死以极其疯魔的速度传遍了修真界,压都压不住。 第172页 周凌仍记得那日师尊摔在宗门外时,死死怀抱着别长亭断剑的模样。 他将那讣文交与薄紫衣,两人相对默然,一如当年在筋疲力尽的赈灾后,守夜时分那无言的相伴。 薄紫衣展开那讣文,相饮离的那张后面还有一沓,是本次战死于邪流下的修士名单,请帝子降兮歌以招魂。 他将那张密密麻麻的名单一一看过,忽然抬手,以灵力抹去了一个名字。 周凌瞳孔收缩,「你是说辜春……」 薄紫衣颔首,道:「我也在找他。」 第73章 搏杀 躲在微生身后的雀丫头双手打颤,唇上泛紫,已是惊惧交加旧疾发作,身子摇摇欲坠。 微生细高的影子遮不全她。 少年反手将雀丫头往屋里一推,重重搭上了木头门的锁扣。 他向前一步,眼风滑过几步开外柴火堆边的斧子,并朝那五只人面虫身的邪物道:「怎么今日诸位『仙君』亲自前来?」 邪物种类繁多,他眼前这几只算是老熟人,修为不算高也就筑基水平,但对于身无灵力的凡人而言依然不敌。 何况它们那一口獠牙极为骇人,被咬上一记半条胳膊都能被撕扯下来,再让虫肢一绞,身上就不要求能剩下几块好骨头。 妖物在吞吃染上邪息的修士后易化为此类邪物,几十年前邪物泛滥,四处伤人。 直到妖王带领部族迁居南地,这种东西才便逐渐被修士杀灭了。 「嘶……」邪物柔软的前肢向微生方向探出,似乎想要勾开他的前襟,微生眉头皱起,从袖口袋里取出了个红瓷瓶。 一见那瓷瓶,五只邪物眼底齐齐迸发出了强烈的渴求。 微生紧攥那瓶子,道:「几日前才给你们了一次,这些是存货了,还请各位『仙君』大人们放过这一村老小。」 说话间软肢缠上了他的手腕,触感粘腻阴寒,蕴含着可以将腕骨折断的灵力。 微生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五指一松,那瓷瓶直直坠落下去。 腕上的压迫感随即消失,长肢卷着红瓶回到了邪物身侧。 它们五只叽叽咕咕用妖族的方式交流一通,微生表面淡然,背上却已被冷汗打湿。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临这种情况,万幸他眼前的邪物与从前那种邪物有所不同。 它们是吞吃了受邪流感染的妖丹的修士,比妖物要保留了更多的灵智。 一色的灰云铺满天穹,晦暗无光,阴风阵阵。 微生死死凝着那五只邪物。 终于它们停下了交谈,整齐地伸出了触肢。 这场面诡异万分,它们口中发出声声嘶鸣,居然在说:「女……女……」连说两声后,竟疯狂向大门冲来。 微生早有准备,拧身向右方飞扑而去,抄了地上的斧子反手轮去! 砰——! 抡圆了的斧子重重噼进一只邪物的脖子,乌黑的血向外喷溅,宛若泉涌。 那邪物尖声惨叫,抽搐着瘫软下去。 剩余邪物当场怒火中烧! 其中一只长尾异常可怖,有人大腿粗,如骨鞭般向微生抽去。 微生灵活一躲,长尾「啪」一声甩在地上,居然将那黄土地面生生砸出了个不小的坑洞,飞溅的石子将微生的胳膊划出数道伤痕。 淡淡的邪息在四周蔓延,微生深吸一口气,半张脸都淋满了血,大口喘着气。 那四只邪物身躯前躬,大抵是在想为何这老实的村人今日敢向它们动手。邪物灵智所剩有限,此刻更像是动物本能对危险的判断。 双方僵持数息,鲜红的血滴滴答答串成线滴落。 叭哒。嘀嗒。 微生拎斧头的手上有伤,他不动声色收紧手指不让斧头脱手,然而气息终究不续,出现了一丝细微的紊乱。 邪物在这一瞬间确定了他的虚弱,爪上生风,撕咬而来! 微生横斧在前,被沖得撞在自家土墙上,一口血当场就喷了出来。 眼见利爪在前,他反手抓住挂在屋前的一熘辣椒,噼头盖脸往那邪物头上砸去,又扯了线去绞它脖子,同时脚下用力踢向对方两腿间。 邪物吃痛,爪子捏着微生的肩膀将他甩飞,力道之大甚至将少年扔了半丈有余,才重重摔在地上。 微生眼前发黑,目光越过灌木叶尖,离他这里有段距离的山道上正有点点火光在跳动,如夜里飞舞的萤虫。 那是村民们在向老道士留下的那个山洞里跑。 微生又朝屋子那里看了一眼,希望那瞎眼的修士能机灵点知道跑路,也希望他添点好心,把雀丫头也带上一起。 妖物捡了微生掉落在地的板斧,聚到他面前,又是叽叽咕咕了几声,似乎在商量如何处置他。 末了其中一只邪物做了主,高高举起斧子,向微生腰部以下噼来! 他们这是要留下他的命,但要弄残他的腿。 微生紧闭双眼侧过头,脸颊贴着湿黄的泥土,牙咬地死紧,身躯却在微微地发抖。 臆想中的剧痛并未袭来。 「咣当!」 斧子落了地。 邪物还维持着高举板斧的动作,眼睛却突然瞪得老大,眼珠简直要脱眶裂出。 它的眉心穿出一尖箭镞,脸上的肌肉剧烈痉挛了几下,直挺挺向后倒去。 烟尘四起,紧闭的木门轰然洞开。 第173页 微生挣扎着向那方看去,只见一片灰白的衣角,以及门槛后流光绮丽的法阵。 刘阿婆家的小孙女眼泪汪汪地抱着肩膀坐在法阵中央,虽还是惊惧不已,脸色却比方才要好了许多。 相辜春去捞那突然发病的丫头的命已经十分费力了,他此刻的面色比刚来时的雀丫头强不了多少。 他丢了微生平时用来打猎的弓箭,再转眼手里拎的竟是一把菜刀。 微生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心头忽而生出种莫大的荒唐感。 这恐怕是修真界最倒霉的修士了,绝境之下居然只有一把切菜的刀能当武器。 相辜春那一箭显然对邪物起了一定的震慑的作用,但很快它们便发现眼前这人弱的不成样子,即便是有些许灵气也是一丝一缕,根本成不了气候,方才那一击纯粹是靠偷袭才得以成功。 吞吃修士比人族更有助于它们续命,三只邪物暂且放弃了去砍微生的腿,转而向相辜春围来。 相辜春握紧手里的菜刀,竟拔步前沖,立即与那三只邪物杀成一团! 微生几度想要爬起来皆不能如愿,身上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他极力去望那纠杀在一起的四人,所见是菜刀凌凌的反光和大股喷涌的乌血。 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新的一只死不瞑目的邪物仰躺在了微生不远处。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鹅毛大雪,唿啸起落,如落了大朵的棉絮。 又是「啪」的爆裂鞭响,一捧血肉炸开,相辜春右手的菜刀打着旋飞在了半空,噼砍下家门口那老树的枝干,摔落在了草丛中。 相辜春手腕擦在那长尾倒钩上,血瞬息间便在地上积蓄了一滩。 那手几乎已看不出形状,他吃痛地喘息了几声,丹田灵根剧痛不止。 他几步身法避开对方掏心的攻势,却也被那要命的长尾绊倒,和那菜刀落得一个命运,横飞出去,最终跌在了老树下。 邪物没想到这人这么难缠,但那修士已强弩之末,两只邪物便一前一后向他逼近。 相辜春靠坐在老树前,他能闻见邪物口中的腥臭膻味,而这东西咧开嘴竟有一掌长,尖牙如钳向他咬来。 微生失声大叫:「薛声!」 那声音悽厉异常,几乎喊破了嗓子,他竟挣动着翻过了身,四肢着地的向前爬出几步,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后力不支地重新扑了下去。 噗嗤—— 正前方的邪物脚步凝固,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它视线下移,却只见自己喉咙正中多出了一桿树枝。 相辜春以枝为剑,刺穿了邪物要害。 血光瀰漫,天地颠倒,邪物所见的最后景象,是那漫天落白,像是有人正挥手撒下无数的纸钱。 唯剩的那只被拔出的树枝抽了一记,这只胆子本就不大,见势不妙,扭头就想跑开。 微生眼看他向自己的方向跑来,又挣扎着向另一个方向爬去。 那怪物慌不择路,微生喉中不受控地发出一声叫喊,甚至能想像自己被他一脚踩死的惨状。 寒意迸射激盪,污秽不堪的泥土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倏忽间那邪物的双脚竟被突然攀上的冰柱冻住。 微生趴在几步开外,眼底映出如开扇面的一展倒挂冰凌。 冰霜长剑开出一扇冷屏,剑意横扫四方,将那邪物戳了个七七八八。 然而这只邪物临死前奋力一挣,长尾虽不比之前那只厉害,却也是拼死一抽! 微生抬了右手欲挡,已是有舍了这条胳膊的念头。 忽听得一声破空锐响,一柄货真价实的剑竟掠空飞来,剑尖朝下,「叮」地一声将那尾巴钉死在地! 相辜春眼底杀意漫溢,凭空凝雪为刀,横切直去,那邪物头颅高高飞起,撞在树干上,又咕咚掉了下去。 屋内的庇护阵法骤然破碎,雀丫头大哭着跑了出来,见微生就横在门口,她吓得不行,但还想用力把他扶起。 可是她力气太小完全扶不动一个少年人,只能半拖半扶,配合微生一路手脚并用地爬到了老树下。 那把从天而降的剑正发出尖利的嗡鸣声,剑身剧颤,宛如尖叫。 相辜春在诛杀邪物的后便眼一闭靠在树干上,不知死活了。 微生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近到了相辜春身侧,抖着手从胸口掏出个小瓶。 那瓶子上端已然碎去,唯有底下还托着几枚乌黑的药丸,他掰开相辜春的下巴将那药丸倒进去,再托着他的头,让他就这样和着血将那药丸咽了下去。 剑鸣声到了不堪入耳的地步,微生大喊一声:「别吵!」低下头去摸相辜春的脉。 就在此时相辜春身躯一颤,呛出一大口血,泼红了一丛野草。 这一口血吐出来,他的神志也醒了不少。 漫天满地都是雪白,他的眼睛仿佛能看清这片缟素的天地。 寒冷从四肢百骸里钻了出来,冰灵根的修士被冻得瑟瑟发抖。 微生扑过去将他搂住,朝那傻掉了的小丫头道:「村里还有人吗?」尾音竟是哽咽非常。 雀丫头大哭:「没了,死了和走了的,没有人了!」 她怕的太厉害了,却还是颤抖着站起来,「我、我要去找人,我去山上叫他们!」 微生心中生出了绝望,村民待在有符咒庇护的山洞,不见烟火信号少说也要一夜才会回返探看。 第174页 雀丫头这短腿就算日夜不停地跑,也根本来不及了。 剑鸣在一剎那响到了极致。 忽然一道明光闪过微生灵台,他勐地接了一把相辜春的血,抹到了那把剑的刃身上。 那剑豁然抽了出来,悬浮在空,变作丈余宽。 雀丫头也是机敏,飞快地爬了上去,抓稳了剑柄,喊道:「往西南方向!」 剑身远去,残留一道虚影。 「你坚持住,薛声!你撑住!」 微生双腿麻木,胸腔里血气翻滚,侧头吐掉了满口的血沫,向这修士大喊。 眼前事物重影不断,微生借了那粗树倚靠才没让两人翻倒在地。 伴随血液淌下的是大颗的眼泪。 这一刻微生完全理解了之前相辜春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确实难过的要命。 相辜春半阖着眼,涣散的视线怔怔望向那灰濛的天空。 簌簌飞雪落了满地,却只在衣襟袖上慢慢积了一小堆,其余皆融化在了泥泞冒着热气的血溪里,也融化在了他的脸上,斑斑驳驳,一片狼狈。 四方吹雪,似柳絮绵软,又冷的过分。 「师尊……师叔……」相辜春口鼻中唿出一口白雾,那雾都带着血腥味。 他神志纷乱,喃喃道:「……言而无信……我不想……」 「薛声!」微生佝偻着身子,大滴大滴的泪水噼啪打落在相辜春的前襟脖颈中,「你听我说话,你别睡!」 他快要崩溃了,也不清楚自己在喊些什么,只是浑身抽筋般收紧双臂,在他耳边嘶吼道:「你是含山的修士,你是含山的修士啊!」 「……含山。」相辜春茫然地重复,眼泪在满脸的血污中淌出一道清晰的水痕。 他似乎听明白了眼前这声嘶力竭少年的话,扯起嘴角笑了一笑,伸手去摸少年湿冷的脸庞。 「我……」他轻声道:「我在含山……什么也没有了啊……」 微生将相辜春的手按在脸颊上,这一刻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得和他说话,修士命火将息,神魂受损,他若在这里闭眼或许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可是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剧痛和恐慌让他想要讲一句完整的话都变得艰难。 他只能依着从前自己的心意,一口气一口气地往外倒,前言不搭后语,宛如疯癫之人的乱语。他边哭边说:「含山,含山是什么样子,我以前、我以前想当个剑修,可是我、我身上……我不能啊!仙君,含山是什么样子?求你带我去好不好,仙君,你带我去看看,让我跟着你吧!我跟着你,你在含山上就有个人了!」 他眼泪越落越急,不知想到了从前哪段晦暗的过往,泣不成声,「你带我去看看,仙君,我求求你别抛下我……我也想拿剑,我也想救人,我不想他们死,带我走啊!别抛下我,求您带我走啊……!」 朦胧中相辜春几乎以为雪不再下了,天上又下起了好大一场雨。 「你别哭。」相辜春的掌心紧紧贴着少年的侧脸,滚烫的液体一遍遍沖刷下来,几乎快要灼烧他的灵魂。 「好啊……我答应你。」他用力咬了舌尖,勉力拉回几分清明,尽量放平缓了唿吸。 他似乎听到了一个类似承诺的哭求,这少年说要当他留在含山上的那个人,那个从无到有的惦念。 他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却还是道:「你和我回去,我就收你当徒弟,好不好?」 -------------------- 作者有话要说: 微生:哔哔流泪。 相辜春:噗噗流血……耶?这场景怎么似曾相识? 迢:预言了,你们以后还会这样。) 回忆篇主要讲讲千年前的大型师徒情变质现场,会和进行时交替食用√ 第74章 异变 直到数年后,微生也不能完全记起初雪落下时的那一夜,他们究竟是如何熬过。 鹅毛大雪逐渐掩盖了地上横流的乌血,家门口的老树不堪重负地折断下细短的枝梢。 天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漆黑如泼墨,又好似从来没有亮过。 他不知道村民们会在何时回返,但坐在屋外必然是冻死的结果。 微生竭尽全力没有让自己昏睡过去,冷到极致好像就忽然没有那么冷了,反倒像是掉到了仲春时节里的江水里。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修士,入目是银白的霜花结在那两片纤长的眼睫上,仿佛不合时宜的黑蝴蝶,最终冻毙在这茫茫寒川。 方才一击冰剑凝结,这修士是冰灵根。微生想到这点时便觉得荒唐,若让冰灵根的修士死在这大雪中,实在是极其荒谬的事了。 他的小屋大门离老树这里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可一眼望去,这条路在一剎那变得那样长,仿佛一辈子也走不回家。 近亥时的时候,相辜春醒了一回,修士的底子到底让他续着口气在,他眼前是低沉压抑的黑暗,面颊和额头却贴着一面粗糙的料子。 腥甜的血锈味已淡的快要闻不到了,耳畔是铿锵的心跳声。 他便是被这擂鼓般的跳动唤醒。 枯干的老树无法提供任何的荫蔽,雪落满了肩头,相辜春想要运转灵力,然而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捏碎揉烂了一般,丹田剧痛,他咳出带着热意的血沫。 轻微的响声惊动了微生,他恍然收拢了快要冻僵了的双臂,哑声说:「别睡。」 第175页 他这样对相辜春叮嘱,自己的眼皮却已经快要张不开。 相辜春也向大门的方向看去,忽而想起曾经师尊与他说,命运无常,有时跋涉沙漠终见绿洲,有时几步大意便被索去性命。 如今这几步,就像是老天爷开下的一个玩笑。 相辜春哑声说:「微生,我们和这天道拼了吧。」 微生怔愣了一刻,倏然咬紧后槽牙,应道:「好。」 之后的记忆如蒙上了层水雾白纱,微生半分也想不起他们是如何爬过这段路。 大抵不过是手脚并用,谁撑不住了便由另一人拖曳前行。 直到门槛撞在了腰上,头髮里的雪团也变作了一滩冷水淌进脖子里,他才稍微找回了神志和四肢关节的痛觉。 夜里的雪子像是在发光,微生呆呆看着那已被房檐收拢进矩方一块的天空,那里光华灿灿,如灵光缭绕仙岛。 他喃喃自语道:「今年的第一场雪。」 又用手指勾了勾相辜春的衣袖,说:「仙君,我好像知道了,今儿你坐在那木板凳上,清透的就像是这雪一样。」 相辜春掐着微生的虎口,漆黑的眼底映出透亮的琉璃世界。 进屋后有了四壁挡风,有了房顶遮雪,更万幸微生这间小破屋地方就那么大,他扯到床被子把两人裹住,却也没有力气上榻。 只能席地而坐,更遑论配药包扎。 微生半点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他一时清醒一时煳涂,觉得以后恐怕要变成个瘫子,无端生出些害怕。 可是转眼那恐惧像是一缕烟升起,又消散不见。 他本应该已经适应了所有的失去。 两人不敢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贴的太近,他们能感觉到彼此的颤抖,听见对方的心跳。 微生说他从前并不住在这村子里,他几乎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得太长,讲到这些的时候,他倒忽然很庆幸修士已经发现了他的异常。 他小时候被养在南边的渔民家里,后来被变卖到了北方,中途遇上一场邪流,他们那车孩子全都跑散,他被一名下修界的医修老道收养,过了两年的安定日子。 再后来老道也没了,他颠沛流离,又从北方走回了南方。 微生气力不济,只絮絮耳语,好像说的都是甚么无关紧要的闲话,轻飘飘的如屋外纷纷的雪花。 相辜春每次都在话尾应声,再补上几句,他没有什么好讲的过去,那身世事连含山有云都少有人知,听来亦十分荒诞。 他想说自己其实并不叫薛声,而是名作相辜春,但这个名字出自严远寒,相饮离也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相辜春」。 师尊不认为他能给这孩子冠姓,也不觉得人和剑能共用一个名字,然而那时这名姓已被他记住,太清宗更是有不少人这样喊他。 相饮离不知为何一直叫他「阿雪」。 话到最后微生已不知晓在胡言乱语什么,窗外的天似乎在慢慢变亮,又也许是他的幻觉。 随后他听见了几声惊唿和喊叫。 微生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他这一昏便是两天一夜。 村民们发现他们后,当机立断兵分几路,村子里的人不会正儿八经的医术,但平日里上山打猎採摘难免受伤,紧急处理个伤口还是勉强可行。于是留下几个有经验的负责照顾,其余腿脚快的则下山去请大夫。 慢慢的喧譁声小了下去,又是一个黄昏。 微生迷迷瞪瞪睁开了眼,侧头看去,窗外群山素裹银妆,皑皑的雪上铺满落霞,流光溢彩。 视野内的白雾散去,他看见相辜春趴在房间里仅有的一张小木桌上,手里是那把从天而降的剑。 修士头上裹着纱布,披了不知谁家给的衣裳,伏在桌上变扭地睡着。 他那身灰白色面料的麻衣也染上了跃窗而来的光芒,像是一个虚幻的梦境。 微生想要起身,然而四肢百骸如同被车马来回碾压过几次,剧痛爬满了每一处关节。 他忍不住低吟出声。 伏趴着的修士勐地醒来,几步上前,坐在了床沿。 「可还好?」相辜春边问着,一手倒了杯水给他。 清甜的水沖淡了口里的血腥味,死里逃生,两人的情况竟是互换了。 修士的恢復力不容小觑,辜春剑的回归更是大大为剑主滋养了灵力,反观微生这副凡胎,受了那几击还能不死,可以说是十分的命硬。 「我已让村民去通报了最近的宗门,也暂且设下灵屏,你安心睡着,无需担忧。」相辜春探过微生的脉,已离了衰危之象,心口的大石落了地。 微生目光微凝,他这破屋子也没工夫置办多好的帘栊和床帐,莹莹雪光毫无阻碍地映入室内,将眼前修士的面孔照得在一片明亮中。 修士肤色苍白,纤长的眼睫轻轻张阖,侧脸轮廓浮出一层绒绒的薄光,好似误入尘寰的真仙在红尘里稍有出神。 成束的光亮中扬着尘埃颗粒,如烁星飞萤,静谧安宁。 微生轻声道:「多谢你,仙君。」 相辜春摸摸他的额头,已不再滚烫。 窝在厚厚被子里的少年手长脚长,却又是一副细骨架子,力气不小,能扛两桶水在村子里走个来回,也能拖着猎物在曲折的山道上健步如飞。 第176页 然而这于邪物而言还是太过脆弱了,事实上他能靠斧子噼死一只已经足够令人惊讶。 医修给他诊治时相辜春其实是清醒着,他听到这孩子命悬一线时压抑着的痛唿,心脏有一种被割开的痛楚。 世俗万千,人情如海,人与人难以感同身受,不亲身体验一遭,总是雾里看花而不真切。 放眼修真界,比微生惨烈的大有人在,但惨烈又如何能去轻易比较。 敲门声传来,相辜春拉开门,看见那刘阿婆挎了一篮子鸡蛋站在外头。 据村民所说,那些邪修赶走了从前守山的树灵,又常年盘踞山中,这村靠山吃山,已死了不少人在他们手上。 后来邪物更要挟村民帮它们种植一种灵草,并威胁若是村民去找了修士,它们就要屠村。 这也就是为何村中人身上皆有淡淡的草药香的缘故。 那草药有醒神的作用,邪物受邪息侵袭神志,疯癫是迟早的事情,然服用草药后便能延缓这个过程。 这在修真界罕有人知,灵草也只在南地特产。 但邪物依然会不时下山吃人,抓妇人或孩童回去修炼。 直到微生来到此处,他有一手独门秘方,能将那药效发挥到极致,后来双方许诺,每月末邪修下山取药,且不伤村中人性命。 之前相辜春听到的声响便是它们来取药,而显然这次邪修血性大发,没有遵守约定。 几日前刘阿婆去山下赶集採买,家中只留了个病恹的孙女,谁知邪修来犯,那丫头跌跌撞撞,跑到了微生这里。 兴许村子里的人都觉得那位小大夫有顶天大的本事,可说破天了,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人族少年而已。 阿婆身后还跟着个高大的年轻人,皮肤晒得黝黑,一见相辜春便单膝跪地,相辜春退开一步避了过去,扶起那汉子问道:「可是出了事?」 那汉子艰难道:「仙君,含山掌门战死,山下的门派乱成一团,抽不出人手前来,那些邪物尚有几只幼崽在山中,我等已布置好陷阱防御,可是……」 相辜春一怔,「你说师……相掌门的死已传开?」 汉子亦是神情激动,「是,山下张贴了讣告。」 话罢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捲纸来,那是他特意请山下的代笔先生抄录的讣告内容,方便带回村中传看。 纸被汗水浸湿,有些字迹已模煳不清,然而相辜春凝灵力于眼,勉力打开还未好全的视觉。 在那密密麻麻的讣告文书上,他看到了师尊的名字,也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姓。 ……太快了。 他暗自心惊,然而更令他惊讶的是,在讣告的尾声,分明还写着含山代掌门的名姓。 灵力消散,他眼前一阵模煳。 可是那代掌门的名却深刻于脑海。 「……痛失掌门,天下大哀。吾等将铭记掌门教诲,誓死守护此间天地,七年丧时,即日起含山有云立相掌门嫡传弟子桑岐为代掌门,以继掌门遗志……」 * 含山有云。 葛云喷出一口乌黑的毒血,目眦欲裂,死死瞪着眼前一身缟素的小师弟。 桑岐站在暗处,低声道:「二师姐,你弄脏了师尊的灵堂。」 「你这畜生!」葛云大骂,「你联合浮凝篡夺掌门之位,诛杀同道,对得起师尊在天之灵吗?!」 桑岐被她吼得白了脸色,片刻后冷笑一声:「师姐,你在下修界待久了已经煳涂了不成,师尊哪里来的在天之灵,他已经魂飞魄散了!」 葛云匍匐于地,那眼神却仿佛要生吞了眼前这匹白眼狼,「昔日师尊救你一命,师兄教你剑法将你养大,你竟如此恩将仇报,毁我含山根基!早知如此就该听严长老的话,将你这东西早早除掉才好!」 「闭嘴!」桑岐几步上前,俯身揪着葛云的前襟将她拎起,尖声道:「相饮离他救我却不收我,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已!只有师兄待我好,可是师兄、可是相辜春他——」桑岐眼眶浮起赤色,「他根本没有心……」 葛云被他勒得满面通红,只能发出嘶嘶气声。 桑岐松了手,那曾经爱逗他,给他带糖的师姐的身体便如去了骨般瘫软在地。 夜风潜来,他赌气似的朝她吼道:「师兄没有魂灯,他没死,我这是在帮他,你只要好好地当你的潇洒剑修不就行了,何必要与我作对?!」 一通吼完,桑岐气喘不止,猝然发觉这番话下去,应他的只有灵堂内空洞的回应。 「……二师姐?」他一愣,忽然反应过来一般,颤颤跪下去。 凑近葛云鼻端时,桑岐手指一抖,茫然道:「不、这不对,师姐,你的神魂呢,你的魂魄去哪了?」 浮凝长老的身影慢慢显出,他手中的剑淋着闻殊音的血,怜悯地看了桑岐一眼,道:「她去找你师尊了。」 随即他也被自己的话逗笑了似得,便真的笑道:「不对,邪流炼毒例不虚发,她也是——魂飞魄散了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以后恢復以前隔日更的节奏啦2333可以攒着也可以追更嗷!没有特殊情况都会在晚上零点更新,给所有留评投雷灌营养液的小可爱一个熊抱! 第75章 愿赌 含山变乱风起云涌,在偏僻村庄的相辜春手握斑驳白纸,眉头渐渐锁起。 第177页 从前他不通人情世故,并不代表他对世事毫无洞察,他将浸了汗味的薄纸归还与黑面汉,一股凉意滑过心脉。 刘阿婆颤颤巍巍拄着拐杖,在微生床头抹泪不止。 金乌的脚步走过了煳窗的半张窓纸,那汉子好说歹说才将老人家扶走。 刚迈过门槛时,却是让人叫住了,回首正见修士手中是一沓新鲜出炉的灵符。 村子里的人没见识过多少外来客,但日日与自然为伴,山风水溪的吹洗也能练出几分眼力。 微生大夫行善积德,常捡人回家,此事在村子里早不稀奇,这庄稼汉少说也碰见过三四个,却无一个有这修士的气度。 便是粗布葛衣在身,眼底空茫无依,举止间自有一种韵味,令人不敢亲近,却其实也不会心生胆怯惧怕。 相辜春道:「此符可自生屏障,我不知村中有几户人家,若是不够便再来,贴于门户前即可,有多便贴于村口碑石。」 他递了符纸过去,刘阿婆握着他的手上下晃动,眼里再度落下泪来,「仙君,微生是个好孩子,老婆子听外人讲甚么问道仙缘,若是他有几分灵光,还请仙君多多担待。」 相辜春哑然,微生因那根骨里有几分古怪,本不是求仙问道的好料子。然而含山收徒向来是本心为一,天资为二,相饮离门下弟子亦不敢说各个都是天资卓绝,微生心性向善,哪怕是相饮离在此,也不会阻拦他入门。 他之前既然答应了那孩子,更没有反悔的道理,只是如今含山的异变摊到了明面上,相辜春自身尚且难保,何苦拉上个未入道的少年去趟那浑水。 送走二人后,相辜春折返回到微生的卧榻前。 由气息判断少年已半坐了起来,相辜春也便学他从前照顾人的那套方法,端茶餵水垫枕头,行云流水,半点不像个目盲之人。 但相辜春心知肚明,修者境界卓然,可摒弃五感,融自身于万物,只是那开明境界少有人至,下修界浊尘颇多且灵力溃散,连师尊尚不能恢復巅峰,他如今这残躯又如何能完全捨弃感知。 此时日常生活无恙,真到了与人交手的地步,他这双眼睛定是对方拿捏的短板。 看来回含山的行程是急不得这几日了。 只是师尊化入虚空不过数日,含山已动盪至此,饶是相辜春心头也涌出几分悲哀凄凉。 微生察言观色,伸手牵住修士的衣袖,扯了扯引来他的注意。 「你的那把剑为何一直在响?」他问道。 辜春剑躺剑在台,闻言一个大翻身,就要往地上掉,被相辜春单手捞住了。 相辜春无奈道:「因为还赌着气。」 微生睁大了眼,「剑也会生气?」 「剑若生出灵智,与草木灵华无异,草木有四季常性,剑灵也各有秉性。」相辜春看着手里的辜春剑,笑了笑道:「我这把脾气不大好。」 他将剑横过来,横平着递到微生面前,「试试看?」 这向来老成的少年第一次露出了青涩茫然的神情,他目光在相辜春和他手里的剑间几个来回,轻声道:「可以吗?」 通常是不可以的,辜春剑是个傲气的性子,由仙庭赠与上修界的精光玄铁所造,能愿意追随相辜春已然是破天荒的机缘,从前即便是含山的长老真人都不能轻易令它出鞘。 放在以前它要是让这么个山村野小子摸了,是要抽对方屁股蛋撵得他满山跑的。 得到肯定答覆后,微生似乎是犹豫了片刻,伸出手轻轻搭在了剑柄上。 剎那间过电般的灵流自剑柄顺传抵到他体内。 豁然间天地明朗,百川归海,他仿佛脱离了这伤痕累累的躯壳,成了窗外那自由自在的清风,吹着山川湖海覆上了雪,松涛如怒,卷碎了叶片上的冰,万年晶莹折射着人间气象。 他走出了这偏远的村庄,看见繁华的城池热闹的集市,小贩草扎上的糖葫芦晶莹剔透,屋下是去年春日的燕子窝,转角处有少年少女伸手去掰檐边倒挂的冰凌。 更远的地方,万千骸骨堆叠在滚滚邪流河旁,那是百姓的遗骨分不清男女,看不清长相,更遑论是来路与去向;再深的黑暗中连骸骨都已磨灭,白灰像是又一场雪在飘落,一层层覆盖着,铺出一片茫茫的雪漠,门派的玉牌和法器逐渐被掩埋。 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 拼死一搏后,也不过是这样一场沙雪罢了。 愤怒、痛苦、悲怆、绝望……巨大的涡流将少年没了顶。 忽然微生耳畔轰隆一声滚地雷响,飘荡的魂魄被噼回了那沉重的身躯里。 他像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浑身湿透,目光定定落在了眼前含笑的修士身上。 残余的灵流在他眼底一划而过,微凉的气息拂面而来。 他看到眼前修士凿冰塑雪般的外壳,如初春凌汛时节般泛凉的灵力在他经脉中运转,而在心房之上灵魂割裂两半,化为一条细长的锁链,牢牢拴住一个双臂环抱着肩背,蜷缩深处的人影。 那人影地抬起头,露出一张美得不似凡尘物般的脸庞,他像是真正看不见也听不到那样,空茫地向四周探看,碎发滑落,额心银花烙纹摄人心魂。 「啊——!」微生惊叫出声,辜春剑脱手而出,发出愤懑的剑鸣声。 而相辜春略有惊讶地看着他,那神情与方才清透的人影有了几分重叠。 第178页 「那是什么……」微生满头大汗,喃喃问道。 相辜春的神色上有了几分凝重。 他没想到这个少年会有这般根骨资质,也未料到他初感大道的第一眼,便看透了自己身上的异样。 相辜春说:「那是修士眼中的天地。」 他看向少年惊魂未定的眼眸,问道:「知天地而明其苦,如此你还想修道练剑么?」 少年攥紧了湿哒哒的褥子,本该早已被掐灭的理想在心中微弱地挣动。 他不想再看到家破人亡的孩童自卖于人,像牲口一样被押运往来;不想再看到善者死于非命,昨日给他一个住处的好人今日因邪流发疯屠遍全家;更不想在真正想要留住什么时,依然手无缚鸡之力。 曾也有一腔孤勇志向,愿在危亡之际,洒下热血,不求力挽狂澜,但求无愧于心。 微生红着眼咬牙道:「想!」 「好。」 相辜春道:「那我教你。」 * 村庄的岁月简单而规律。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雪天需拿出三季里存好的粮食,趁着节气还可以做冻柿子和烤番薯,门口的雪要定时铲去,家中的炭火需及时补足。 相辜春的灵符起了一定的作用,而山下依然没有派修士前来查看。 待到相辜春恢復了些灵力,他便趁着夜色上山把剩下的几只邪物诛杀干净,虽也是费了翻功夫,终究剷除了隐患。 由此村子里的人便不用再去种那药草,又解了心头大患,对微生这一家愈发热情了起来,还帮忙给他重盖了房子,合划了几亩地过去。 修真界为相饮离举办了浩大的葬礼,这葬礼甚至没有一个发起人,天下便已满目白衣。 从未有过一个修士的死去有这般的场面,连妖族和魔族都自发依循人族的习俗前来弔唁。 但随着相饮离的死去,修真界在悲痛中也陷入了莫大的绝望之中。 细数仙庭真仙不过还剩区区六位,即便他们大义凛然愿意赴死,可到底不过一时之计,这方天地将何去何从,依然如那邪流迷雾般教人看不清道路。 含山的变故以一个诡异的速度被平息了,甚至连民间都未传出什么谣言来。 师终徒继,这在上修界是习以为常的旧俗,人们到底不再苛求一个亡者去做什么了,哪怕相饮离曾有表示并不会延续这个传统,但是由他的弟子来继承含山,似乎也比其他人要更让人安心。 世间大能老祖们或多或少知晓,相饮离的三个弟子里,大弟子相辜春性情淡漠,二弟子葛云行事莽撞,三弟子桑岐为人懦弱,谁都不是最好的人选。 可是正因为他们是相饮离的弟子,这些缺陷便不再重要,修真界现在需要一个支柱,一个能带着相饮离影子的支柱。 相辜春坐在微生家门口那张矮脚板凳上清洗衣服时,常常会想到师尊。 一旦想起来,他便仰着头去「望」那洁白轻薄的云朵。 师尊挑徒弟其实并没有多少让他们继承他身份的意图。相辜春的入门是严远寒一手促成,葛云则是在一户惨遭灭门的修真世家的废墟中被捡到,相饮离问她想要什么,他可以给她尽量安稳的凡俗生活,也可以让她握剑去復仇。 葛云选择了后者,而在报了血海深仇之后她回到了含山,请求相饮离废去她的修为。 相饮离没有那样做,他收下了她为弟子。 从那以后,葛云的剑上再没有沾过活人的性命,她横冲直撞千里击杀邪流感染者,却不会对谁心生仇恨和杀欲。 至于桑岐,他的命是相饮离和相辜春救下不假,但相饮离并未真正收他入门下为嫡传弟子。桑岐在三盏酒外苦跪了三日,称家中无人,阿娘死前对他唯有一个要求,那便是踏入仙途。 彼时相饮离早已不在门派里,是葛云把他抱了回去,她并不知道其中关节,只是看着那小娃娃像只淋了雨的小狗一样,可怜巴巴,有些不忍。 可她不会照顾小孩,于是就把这灰扑扑小土狗似得孩子丢给了相辜春照拂。 相辜春更是不明所以,问那孩子也是懵懂不知,他便以为师尊给他收了个小师弟。 后来相饮离回来时,单独找了那固执的孩子谈话,不知结果如何,但最后掌门默许了他在峰上,却从未教过他剑法。 是相辜春百忙之中抽空手把手带了他。 「仙君。」微生步履稳健走路生风,走进庭院时对相辜春粲然一笑,晃了晃手上一篓子大收穫,道:「晚上吃鱼。」 ……他后知后觉,用了不短的时间才弄明白,人心是会变的。 相辜春看着那肩背单薄的少年郎。 少年如有所感,回过头道:「仙君,麻烦帮忙去盆子里摘把葱来,衣服我来洗。刚李婶送来了个汤婆子就搁在门外,我晚上热乎着冒汗,左右用不着,仙君拿去用着吧。」 人心是会变的,一段缘分便是一个赌注。 相饮离几次赌错,他这不通人情的造物也许更不会有比师尊更好的运气。 但是他忽然想试一试。 那是相辜春第一次想要去争一个赢面。 他想相信这个少年。 第76章 草芥 屋前的雪被清平了,两只雪人并肩立在枯树下,雪白圆滚,憨萌可爱。 三盏酒峰上四季如春,相辜春活这老些年就没堆过雪人,如今体验了一把,觉得还挺有趣味。 第179页 不过微生那瓜娃子居然还笑他堆得丑,明明都是团雪糰子,何来美丑之分。 但村里的小孩子过来读书时见了那摞起的雪团,也笑他堆得不俊俏,这就十分令人迷惑了。 相辜春在村庄养伤这段日子里,村里人都想着让自己孩儿沾沾仙气,便凑了银钱和鸡鸭鹅来上门拜访。 他们想请仙君稍稍指点家中小辈一二,即便是学会认字书写,也比当个睁眼瞎强。 真正的「睁眼瞎」相辜春接下了这活儿。 然后他发现这些孩子真的是大字不识一个,需要从最基础的教起。 连微生也不过是勉强认得几个但不怎么会写,少数会写的字还是从医术上照葫芦画瓢学来,歪歪扭扭十分狰狞。 相辜春把他的字对着光瞧了半天也没看懂,倒是把微生看成了个大红脸。 他深知任重而道远,成了村里独树一帜的瞎眼的教书先生。 只是孩子们也不是天天能来读书,他们还要帮着家里做活照看弟弟妹妹,人总是凑不齐,于是这识字的课程每七日里只能勉强挤出个两天来。 就这他们还学了忘忘了学,一首诗能背的磕磕巴巴,各种漏字添句,亏得遇上相辜春这性情,不然早就要挨板子了。 倒是微生有点底子记得牢固,而在不教书的日子,相辜春就引着微生慢慢入道。 微生起步晚,修道要先扎实身体,否则灵气易反噬筋脉,得不偿失。 他在冬日的日头下扎着马步,额头冒了细汗。 相辜春默然看他许久。 微生于修炼一途上实在是前程晦暗。 他有先天灵心,一缕初蒙的灵气便能悟到造化神奇,遨游身外之身,且他分外刻苦,不怕累亦不怕苦,耐得下性子熬得住枯燥,是个有天分又勤勉的孩子。 可是他身体里的那古怪严重阻隔了他灵力的生成,没有灵力修炼註定不可能走得长久,何况他灵根未开便是这般枯干的筋脉,日后也许未必会好到哪里去。 相辜春摸不透他的状况,这体质简直前所未见。 他在微生的气息里感觉到了浑浊魔气,清圣的仙气,以及焚烧般的邪息,像锅大杂烩,混沌得不成样子。 「可以了。」他朝微生道:「歇吧!」 微生吐纳运气,稳稳站直身体,大步走到相辜春跟前,「仙君,眼睛上的草药该换了。」 相辜春便解下蒙在眼前的白布,直接从身后捞了把雪往眼上擦,微生看得直抽气,相辜春无所谓地摆手,几下弄干净了眼上的草药,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眼中终于不再是一片朦胧白雾。 「太好了仙君,这方子果然有用!」微生喜不自胜,笑弯了眉目。 相辜春便也笑了,其实那些药草于相辜春而言的效应微乎其微,不过是让他眼睛舒服一些罢了,他能看见是灵气恢復的缘故。 但瞧少年如此喜悦,相辜春心中便也生出了欣喜,「是,果然是好方子。」 微生喜滋滋要去杀只鸡庆祝一下,相辜春垂着手站在屋前,抬眼是一望无际的火红的天空,落霞灼烧在他已然復明的眼底。 他犹豫了一会儿,道:「微生,我明日便要离开了。」 单手拎鸡的微生狠狠一愣,诧异地看向相辜春,似乎不能消化他话中含义。 小半晌后,微生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点头道:「那今儿更要添些好菜了,仙君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相辜春从袖子里取出三张灵符,道:「当日我既承诺与你,便不会反悔,然而含山有变,我带你回去难保你之周全,这是三张灵符,你若有难,便烧了告知于我,我会尽力前来,若是离开此地去往他方,也烧一张给我传个音,方便我以后找你。」 他郑重地看进微生的眼底,「我一定带你走。」 微生果然烧了一桌子好菜给相辜春践行,入夜后微生点了蜡烛,相辜春便给他讲完了诗经剩下的两篇。 等到那少年吹灭了灯火入睡,相辜春这才轻手轻脚走出去。 来到庭中时,那两个雪人还憨傻傻地立在树下。 相辜春不知如何形容心中碰撞的情绪,他回首望去,那砖石砌起的屋子好似在一瞬间变得十分令人难过。 辜春剑手里嗡鸣,似乎在埋怨他的磨磨蹭蹭。 相辜春收回了视线,在月色下运起灵气,寒霜纷纷而下,他消失在了明朗月色中。 沉寂漆黑的屋内重新燃起了烛火,微生推开窗,伸手接了一捧细小的落雪,待到那雪在掌心化为流水,他便往窗沿上一趴,抬手抹了下眼睛。 三张灵符贴身放在他前襟,微生低声道:「真像一场梦一样啊。」 他苦笑了一声,对自己说:「微生,梦总有醒来的一天。」 * 相辜春死里逃生回到含山之事,掀起了修真界的惊天波澜,各方势力重新盘算,大力拥他继承掌门高位。 相辜春成了新的含山代掌门。 葛云的死追查到了浮凝长老那里,此人连夜遁走,相辜春千里追杀,二人大战海滨,剑气交织掀起了滔天巨浪,最后竟是相辜春越境界将长老斩杀剑下,报了师妹枉死之仇。 相辜春不是没有怀疑过桑岐,但奈何没有证据,至少当前种种迹象表面桑岐与葛云之死并无关联。 第180页 桑岐当这掌门也无非是被立成傀儡,为了避嫌他更是险些自毁去一身修为。 从前相辜春知道这三师弟性情绵软,但如今却见识了他另一番模样。 只是这猜测无凭无据,多年师兄弟相处下来,相辜春又不敢说这些事必然与他有关。 而自他接手代掌门以来事务繁多,修真界更是屡次遭受邪流泛滥,更有一次小型的天劫旋涡出现在了含山顶上,险些让含山基业毁于一旦。 诸多大事令相辜春操劳不已,接回那个村庄少年的计划被一拖再拖。 不过令相辜春庆幸的是,那灵符传唤从未响起,这便证明那少年在村庄中应是安然无事。 转眼间两年过去。 * 相辜春感到了深沉的疲倦。 这一次的邪流汹涌已经到了寻常修士无法抵御的程度,必须要请仙庭真仙出面。 来的真仙貌若青年,他仔细看过局面,继而问含山的弟子要了一壶酒。 他说人间的酒真的很好喝,从前仙庭的酒淡的像是白水。 修士们已经快要杀不动了,这次受感染的不止人族,魔妖乃至鬼族都不能倖免,在诛杀过程中还有更多的修士被重伤异化,沦为行尸走肉。 这一仗打的太过惨烈,白灰扬满了这片广袤的土地。 修真界作别,便是手握武器合袖鞠礼,表达对彼此的钦佩,亦有邀祝前程的意思。 相辜春合剑在掌,领着修士们向仙庭真仙拜下。 世人对真仙有种种误解,觉得他们出场必然光芒万丈不可直视,事实上到他们这个境界完全不需要任何气势上的压迫。 这位可挪山填海,不知年岁几何的真仙便是这么个吊儿郎当的样子。 也曾有弟子偷偷问过自家师尊,为什么仙庭真仙愿意去开启太古灭邪阵,他们难道不惜命吗,他们难道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火摺子吗? 言下之意便是他们就像是个物件,在需要的时候点燃、烧净,便什么也没有了。 那弟子太过愤怒,他觉得修士们过于软弱,而对真仙又是无法理解的态度,他出口便是:「为何不再想想办法,万一他们不死,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呢,他们是最强的真仙啊!我们一辈子都达不到那个境界,百姓和真仙怎可以比较,他们此举,是想名留青史罢,而我们还在这里苦苦挣扎……」 相辜春站在门外听见了那对师徒的对话,那师尊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冷声道:「滚出去!」 他们没有答案,他们没有办法。 那青年拎着酒葫芦走到崖边,回过头对他们道:「天道不会把生灵赶尽杀绝,若是天道不仁至此,你们便也能护一代是一代罢。」 他身后黑雾滚滚,白沙如雪。 真仙嘆息一声,道:「但我觉得还是能来些亮的。」 磅礴的灵力在他周围炸开,在这一刻青年就仿佛是传说中描述的那样——仙庭真仙神性超然,和光同尘,化造化万千。 他向后仰去,朝天大喊:「老子的花一定最好看!!」 银光沖天而起,青年的身影掩入了那通天彻地的阵圈中,邪流消散,天光照来,无数的缠枝银花漫山遍野地开在了白灰之上。 相辜春撩了衣摆伏拜下去,道:「恭送仙君——」 从前相饮离做了许多次这样的事情,如今换成他来,依然没有任何的分别。 修士们回到了城镇中休养生息。 相辜春隐去身形坐在屋顶上吹风,手边是几个酒罈。 这种酒入口很辣,味道并不如何好,但喝完确实好受一些。 有弟子们在过道上小声议事。 「清扫任务做的差不多了,南边那里已无隐患,我这次回去一定要好好睡一觉,再没有比睡觉更救我命的事情了。」 那弟子显然累得不行,不然修士不会讲出要去睡觉的话。 他的同门嘆道:「别忘了还有一个。」 「殊音真人和虚步太清的严长老都亲自去了,应该也轮不到我们的事了吧。」那弟子哀唿一声,「而且那邪物只是要去给病人送药,我们也查了确实是普通草药……唉,留那么多神志的邪物我还是头一次见,但他那个样子搞不好还真的是什么邪流怪胎,挺怕人的。」 同门道:「殊音真人心慈,也是看他神志尚在便圆他那个心愿,谁知他从前有没有杀过人。」 「那邪物叫什么来着?什么生,没有姓氏来着。」那弟子问道。 「……是叫微生吧。」同门想了想,「轻如草芥,微末生灵,啧,这名起的。欸?刚楼顶上跳下去的是谁?」 旁侧弟子瞪大眼,磕巴道:「好像,好像是咱们代掌门啊!」 * 微生或多或少预料到了这一日的到来。 至少当那群红衣修士找到他的时候,他心中并无多少恐惧,倒是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放松。 在相辜春离开后的第十个月,他身上那诡异的气息终于再度爆发,村庄里的人全部大病一场,那几乎就像是一场瘟疫。 待村民稍有好转后,他们发觉只要靠近微生大夫便会头晕眼花,想反胃呕吐,且夜里多噩梦,鬼压床怪象等层出不穷。 但这村子的村民们没有赶他走,他们感念大夫的救命之恩,以为是什么邪风症,即便已滋生了不少窃窃私语,却终究没有为难于他。 第181页 再后来,微生额上生出魔族的双角,嵴骨隆起了个大鼓包,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更多的症状紧随其后,他闻不得血腥味,不然便神志昏沉,不知自己所在何方。 他日日披着黑布,高瘦的少年佝偻成了八旬老汉,即便如此村里人还当他是生了怪病,要给他请医修。 只是医修没有请来,他便因一双红瞳将刘阿婆家的雀姑娘吓得当场昏厥,在鬼门关前跑了一趟。 微生离开了村庄。 他逐渐尝试控制住额上双角的出现,背后的鼓包里破出一双狰狞的骨翅,他不知道自己在变成什么怪物,这些东西会因为一丝血腥味便失控地要冒出。 他的眼睛再也变不成从前的颜色,那血一般浓稠的双瞳妖异非常。 令人避之不及的气味反倒帮了他,人们不喜接近于他,只道镇子里来了个古怪的医修。 而随着各地邪流爆发,他那气息时浓时淡,微生辗转多处,最终竟又从南方走回了北方。 兜兜转转,他回到了当年从笼子里逃跑的地方。 此刻四方天地却是他的樊笼。 有时他会想起那个叫薛声的修士,三张灵符就揣在前襟口袋,放在靠近心脏的衣袋里。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用它们,在漏雨的破庙,或蝇虫乱飞的草棚,亦或是野猫流窜的暗巷,他只是会偷偷将灵符拿出来瞧一瞧。 微生不认得上面的字,但光是看看便觉得好像能变得高兴些。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东躲西藏,但这一次情况极为糟糕。 他还是被人撞见了那对狰狞的骨翼。 对方是个有见识的商贾,大叫着:「魔!魔物啊!」 便屁滚尿流地跑掉。 ……原来这是魔。 微生摸着额头的尖角,无奈地苦笑,但他又隐约察觉到,也许普通的魔物并不会那样令人厌恶。 直到他把一只小魔崽子也吓得哭着逃走,他便知道他这直觉并无错处。 也许有一天他真的会变成疯疯癫癫,成那人不人,魔不魔,邪不邪的东西。 含山的修士在巷子里堵住他的时候,他手里还有一捆药。 那是位丈夫患失魂症而有病乱投医,求找到他这里来的妇人,大抵认为他会什么起死回生的邪术,豁出去也想试一试。 被逼到极致,即便是妖法邪方,她也愿意相信。 可是微生其实并不会那些,但他这药确实对失魂症有用,一如当年给邪物们的那些药丸。 药没有送到,所以被修士发现时,他扭头就跑了。 他展开翅膀扑棱着飞了一段距离,倒是让那些修士惊唿布阵,御剑在天将他打落。 躺地上时微生其实挺觉得神奇,自己居然能飞那么一段路,还有好几丈了,他觉得很有意思。 含山的修士确实挺好说话,他们把他当成了感染邪流的魔物,看他还存有神志便阻止了太清宗将他就地斩杀。 那名被称为「殊音」的真人问他可有遗愿,是秉持着对留有灵智生灵教而后诛的仁慈。 他说他想去送药,殊音真人答应了,跟在他身后看他将药送了出去,还收了些银子,在街上买了好几串糖葫芦,被路边的小娃娃盯了便随手送给他们。 闻殊音也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清醒的邪物,他询问了虚步太清严长老的意见,正在修习无情道的严远寒没有犹豫,道了一个「杀」字。 殊音真人便也瞭然,此人是魔,魔族发狂的威力远胜修士,何况这个少年身上的气息太过古怪。 他们不敢赌,即便是相饮离也立下过对待邪物不可错放的训文。 他们将那魔化的少年带到了郊外一处僻静的荒野。 婵娟高悬,月华如水。 到了这个时刻,微生才后知后觉出一丝害怕来。 他下意识攥紧前襟,却想起那三张灵符已经被他偷偷压在了那妇人门前的砖石下,再也不会有人发现一个含山的修士曾和邪物有过牵连。 微生相信那修士是真心想要收下自己为徒,他教自己修炼读书时那认真的神色就如这清透的明月。 是微生自己把那听成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他知道自己体质的异样,那么即便对方真心也有会太多的身不由己。 当含山的修士已经够苦了。 人对生存有着天生的渴望,微生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生出了尖利的指甲,魔息和邪息向外涌散。 闻殊音祭出了法器将他死死捆住,灵力入体令微生吃痛地跪倒。 他其实想问一问老天爷,为什么就只有我活不下去。 然天地无声,如此乱世活不下去的大有人在,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他也听得见血脉深处那诱惑他彻底入魔的声音。 他明明从未感染过邪流,这种毛病是胎里带出,邪流生胎,却为天道所不容。 「怎么就你的命这样苦?」 「入魔化邪不好吗,沉沦杀欲不好吗?至少快活,至少不痛苦。」 「你看看你,人不人鬼不鬼,既然世间不容你,你又为何要容这世间!」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啊……」 他头痛欲裂,恨不得拍碎自己的天灵。 可是每每此时,他又会想起从前遇见过的人。 是村中憨厚老实的村民,是那给他留糖吃的丫头,是路边问他是否有不适的过客。 第182页 亦是那仙君云山雾罩般的眼睛。 微生浑身发抖,闻殊音见状嘆息一声,按例在诛杀尚有理智的邪物前先发三问。 「你可有家人?」 「没有。」微生颤声答道:「我没有家人。」 「你可有遗憾?」 微生脑中一晃而过是那修士的面貌,抿了抿唇,发出一串含煳的气音。 末了却哑然笑开。 薛声应当不是他的真名,他也不会再去追问。 「……没有。」他道:「我并无遗憾。」 严远寒拔出寂霜剑,秋水剑光映出少年微生狼狈的身形和满面的泪水。 「你——可有执念?」 微生终于哭了出来。 包裹着身躯的骨翼却慢慢缩回嵴背,他泣不成声,身体抽搐打颤。 他害怕到了极致,极力睁大眼,但一切皆是模煳不清,只依稀能辨出含山流霞般的绯衣焰纹,像那修士离开那日天边的火烧云。 ……仙君穿这身也许会很好看。 微生对生身父母并无印象,曾关照过他的人最后大抵不是死了便是不得不放弃他、驱赶他、怜悯着劝他离开。 这十数年来从未有人那般许诺过他。 而即便只是一个许诺,不必兑现,他也觉得十分好听,十分喜悦。 微生合上眼,慢慢扬起头,露出了咽喉。 眼泪划入鬓边。 他轻声道:「我没有……我没有执念。」 寂霜剑剑气在剎那间横掠而来! 寒意铺天盖地,严远寒的这一剑能直接斩断邪物的魂灵,让他从此烟消云散,世间再无此人。 当——! 剑锋交错的脆响传至在场所有人耳中,灵力对沖,灵波倏然四方盪去! 修士中已有不少人向后跌了几步,连殊音真人都退了半步。 唯有严远寒岿然而立,他冰冷地看向从天而降的红衣掌门,无情道竟在一瞬间开了条裂缝。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相饮离! 但很快严长老迅速运功抚平了心中异动,寒声道:「退开,相辜春!」 剑气轰然,这次相辜春并未再以剑抵御,他硬生生受了严远寒的剑气却一声未吭,仍维持单手伏微生后心的姿势。 因他今日衣袍宽大,袖口一笼便像是将微生紧紧抱在了怀里。 事实上他也选择这样做了,因为他能清晰感受到少年剧烈颤抖的身体,听见那快要压抑不住的哽咽啜泣。 「不怕。」相辜春低声安慰了他一声,继而抬头对严远寒道:「此子体质特异,非感染邪流,还请严长老待我查清缘故,再定论不迟。」 「荒唐。」严远寒道:「邪物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相辜春,你为何如此护他?」 微生已不剩多少意识了,他脱力地倚在那软红烟霞般的绯衣间,如沉入了落日灼烧的霞云。 新雪般的凛冽气息包裹着他,他好像回到了那年冬日的一夜大雪里。 这多么像是一个奇蹟,像是一场绮丽的幻梦。 「他是我徒弟。」 相辜春不顾在场众人的震惊,高声答道:「他是我的徒弟!师尊有教、问、惩、庇门下弟子的责任,我为何不能护他!」 -------------------- 作者有话要说: 相辜春:官宣!这是我家宝贝徒弟! 下一章回归进行时。 第77章 独醒 识海内剧烈的刺痛令沈折雪倏然睁开了眼,入目是青灰残缺的石板和零碎的石子。 他正双手撑住地面,稜角分明的碎石将手掌割出了道道伤痕,他却浑然不觉,大颗汗水滚落额头。 沈折雪眼前晃着纷乱的光影,衣襟湿透,像是刚从水里被捞了出来。 识海中的画面在迅速消失,如同退潮后的沙滩,是那太阳一照便融化了的冰雪。 他迫切地想要挽留,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泡沫破碎,像是梦醒来后便了无踪迹。 「师尊!」时渊焦灼的声音从识海内传来,「师尊你怎么样?!」 沈折雪两条胳膊麻木酸痛,许是支撑太久的缘故,晕眩尚未消弭,抬眼看向四周,严远寒正双目紧闭地扶着石壁,眉峰紧锁,手背青筋暴跳。 周二情况比沈折雪好不了多少,一张脸白的骇人。 「是烟雾。」沈折雪挣扎着站了起来,一道冰刀将那石烛台上的火焰斩灭。 淡青色的烟裊裊升起,散在了空中。 沈折雪将灵屏撑开,屏息上前。 如今再看石台,实是形如一盏雕刻粗糙的石灯,正中凹陷一个小孔,方才的火焰便是从空洞从窜出。 火焰已灭,小孔旁烧出一圈棕黑色的痕迹。 「时渊,我们昏迷多久。」 沈折雪凝足心神,红镯中的时渊便能感知他心中所想,道:「火焰腾起后到师尊醒来,不过吐息三次。」 方才沈折雪三人忽然失了神,纷纷跌跪下去,红镯中的时渊正要化身而出,却见沈折雪已然转醒。 此时严远寒也已迴转了过来,走到是台前,伸手一摸那焦黑的残痕,凑到鼻尖一闻,沉声道:「是独醒。」 周二体质最弱,眼下还站不起来,索性盘腿坐在乱石上,将缘木剑架于膝盖,听罢严远寒的描述亦沉了脸色,低低道了声:「难怪。」 第183页 独醒这名字沈折雪并不陌生,他在南界时购入不少,曾想尝试用它来唤醒沈峰主的记忆,无果后他便发现这味药有极好的清热解毒的作用,平日里更是用独醒泡茶,还改良成香包赠予太清宗内许多人。 这药寻常百姓都可服用,有治失魂症和心悸的良效,但失魂症这毛病几千个人里才有一人可能患上,大多还是幼童撞见鬼灵之物,或头部遭到重击才可导致。 这对于修真者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犯的毛病,若非严远寒见多识广,恐怕还并不能立即辨认出这味药来。 这药来的奇特,凡人修者皆可用,邪物亦能吞服,甚至对鬼族来说犹如蜜糖,也难怪之前那鬼团会飘飘扑向火焰,尝了一口又钻回缘木剑中。 周二用指节用力抵着额头,抱怨了声:「真是任性的药,原来用火灼烧会有这个效果。」 沈折雪暗自心惊,他从前也尝试焚烧独醒和其他香料做成香丸使用,然而这药燃烧后气味刺鼻,连带着效用都大打折扣,于是便放弃了这个做法。 可是如今这烧起的独醒非但没有那怪味,且连严远寒都能放倒,就委实有些可怖了。 沈折雪仔细辨别了那独醒残渣的气息,并未发现有其他某种草药的混味,倒是多了一缕淡淡的甜,再者便可能是火焰的温度和火焰的属性缘故。 为何帝子降兮的大阵下会有存在这种匪夷所思的东西?而且显然那石台的风格和墙壁浑然一体,没准设下大阵时便已放置此处了。 待确认是独醒后,严远寒目光如电,落向沈折雪,道:「你如何?」 沈折雪如实答:「只是恍惚了一阵。」 也许严远寒实在担忧独醒会唤醒沈峰主的记忆,他审视般看了沈折雪片刻,只看得沈折雪头皮发麻,这才移开了视线去探查别处。 沈折雪心中无奈,他是巴不得能想起沈峰主的过去,可这独醒对旁人大有效用,对他还是那副老样子,哪怕在那三息间他是真的有记忆涌现,但一睁眼那浮光片羽便都流散了个干净。 周二到此时才能勉强站起,他不知想到什么,踉跄着几步走到台前,对着那灰烬愣神半晌,突然说:「这是微生的药。」 伴随「微生」这个名字的话音落地,不久前那对峙紧张的气氛重新充满了此方空间。 沈折雪不知为何心头一沉,下意识将手按住了心口,而严远寒面上不显,语气中却竟添了些许的犹豫,仿佛那个名字是一个隐晦的话题。 「他的药?」严远寒反问,「他为何要把这种药放在大阵下?」 周二思绪纷乱,但脑子里像是被蒙了层黑纱,怎样想也想不清楚,「我不知道,但是我曾见他用过,也只有他才能把这药用到这个地步。」 红镯中时渊也默了须臾,但他很快从对那个名字奇异的熟悉感中抽离出来,对沈折雪道:「师尊,你看这石台里似乎还有东西。」 沈折雪顺着那火孔往里看,昏暗的洞眼里隐隐有一粒微光,细弱的灵波传来,若非仔细留心绝不可能发觉。 他顺着那灵波往外牵引,严远寒和周二亦站了过来。 石台中的一线灵波太过稀薄,稍一用力要化为尘埃碎光,牵引到最后沈折雪都忍不住屏息。 终于石台内的东西见了天日。 那是一个阵圈。 指甲盖大小的一枚,灵光渺渺,像是只濒死的蝴蝶栖在了沈折雪手心中。 沈折雪小心翼翼捧着那阵圈,这阵圈脆弱的稍一碾便会顷刻粉碎,他不敢冒然将阵圈放大,只能眯起眼睛去瞧。 那散着点点红光的阵圈内勾勒的是梅花的形状。 「传送阵。」沈折雪将那阵圈用冰凝住,勉强保证它在短时间内不会溃散,但这阵圈已丧失效用,便是溯游之术也不能追溯到它究竟通往何处。 沈折雪在将那阵圈取出后,严远寒就去看那石台内还有何玄虚,然而便是把石台切开,里面也只是有一颗裂开的火精石而已。 火精石是除了人鱼膏外用作长明灯的材料,其内火焰精粹,可燃千年不息。 刚才那一下突然烧起,怕是因为火魄因外界灵力波动整个开裂,石心中最后残余的一点蕊焰所致。 「我记不得了。」周二怔怔看着那火精石,哑声道:「那日阵下究竟有何变故,我没能记得……只是醒来时灵力沸盈,身边是其余护阵人的尸首。」 他猝然这样一番话讲出来,倒让沈折雪有几分惊讶。 所以这跟了他们一路的周二周大哥,真的是昔日太清宗首徒周凌周明归,且他还作为当年太古大阵下的护阵人,是与君如镜一般幸运的唯二活下来的人。 周凌顿了顿,低头看向自己握剑的手,「周围很嘈杂,黑雾涌动,清风我的剑鸣声很尖锐……」 「清风我」是与裴荆平分破齐名的宝剑,沈折雪自己就是剑修,剑鸣尖锐那便是危机降落,且那危机已经到了令剑灵都战慄不已的地步。 能让当世名剑清风我恐惧的事物,那该是何种的可怖? 沈折雪见严远寒面无表情,心中亦在猜测,周凌这身修为废的显然是强提修为的代价,几乎就和走火入魔画上了等号,他身侧的护阵人也许就是被他所杀。 但一切皆是死无对证,另一位护阵人君如镜如今更是立场莫测,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第184页 沈折雪看着手里那小小一枚阵圈,心想难道这独醒还会有封印记忆的作用么?但这未免太过荒唐,不论如何这种药都是出自四方界的土地,再怎样炼化也难以达到相反效果,何况他们方才闻过后也未有记忆缺失的情况出现。 时渊在他识海内喃喃:「这倒像是……」 沈折雪续道:「像是在把谁叫醒——不好!」 他勐地扭头,只感到他们走过的那条来路上正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严远寒与周凌亦听见了那响动。 三人反应迅速,严远寒与沈折雪的灵屏叠加拢起,在一块掉落的乱石后隐藏起来。 那声音来的突然,仿佛凭空而至,因着这是湖底的缘故,经石壁的回音放大,听来便有些失真。 可他们不会判断错,那些声音就是脚步声,还是十分古怪的脚步声。 来者必然不会是一个人,多道灵息绵绵扫来,但在修真者耳中,那脚步分明是一人的动静。 这就像是来者经过近乎吹毛求疵的训练,要去他们一同迈出同一只脚,再用相同的力道落地,落地时连唿吸的节奏都是一模一样,如此步步向前,将彼此融为一体。 正常人肯定做不到这个地步,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 ——傀儡。 果不其然,黑黝黝的石道镜头走来了一对浩浩荡荡的傀人。 它们皆穿了一身白衣,那衣裳朴素到了极致,就像几块白布拼凑成的单薄的短袍,纯粹是为了只是不让它们赤身在外的地步,更无半点坠饰,人人皆披散着长发,像是一群鬼魂飘荡。 唯有靠近中间的三只傀儡样式有所不同,它们虽也是白衣,但衣上有银色暗绣,面罩薄纱,且眉心点了纹路繁复的灵印,是比其他那些更加精密的傀儡。 白衣散发的傀儡簇拥着中间三只款款行来,麻木地向阵门的方向走去。 而在看清那三傀手抬何物时,沈折雪几乎是下意识地凝出一把冰剑,周凌也握紧了缘木剑柄,严远寒则压紧了眉头。 他们抬着一面镜子。 圆镜高一丈有余,框边花纹雕琢细腻,是棠棣花与羽毛的镂空雕法,精妙华美,镜面如月华明透,蒙着一层绚烂的光晕,像是天边撷下的瑰丽云霞。 可那镜子并非完美无缺,一道裂痕贯穿了整个镜面,裂纹导致了镜面缺失了细小的几块,其长度更是仿佛要将这镜子从中噼开。 沈折雪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 于是他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当年廊风城外那湘君手中的神鉴月魄镜,其实并不完整。 这是一双对镜。 而如今,那面本该早已被封印或毁去,曾险些利用廊风城的阵法积攒邪流气息冲击大阵的神镜,再度出现在了帝子降兮。 染了血色的太古封邪大门,便清晰地被映在了镜中。 第78章 对策 略去那道纵贯镜面的裂痕,神鉴月魄镜的镜面光滑透亮,灵气纷然,将此间石壁染上了一层炫目的光泽。 沈折雪握紧了手里的剑。 他甚至怀疑在廊风城郊外湘君所掌控的那巴掌大的镜子,不过只是月魄镜的一个仿造品。 毕竟比起那面造出巨大幻境的神器,如今这二丈高的上古神器的威压已经快要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唯有全力运转体内灵力方能抵御。 严远寒修为远高于沈折雪,在这神器前尚是面露敬畏,遑论周凌如今与凡胎无异的身子骨,随着月魄镜的靠近,他唇色发白汗如雨下,连缘木剑也不能缓解。 他忍着痛楚摇摇欲坠,忽而一道更加牢固的灵屏覆盖在他周身。 周凌一怔,身侧严远寒却已转过头,注视着那一行白衣傀儡。 红镯中时渊藉由沈折雪的双眼也看到了外界的这一幕,「师尊,廊风城已毁,他们这是……」话至此便没了后文。 时渊大抵也猜到了其中要害。 廊风城毁了不假,可眼前这些傀儡再次抬出月魄镜面朝阵门,赫然是沖阵的架势。 这便是昭示着他们已经找到了新的方式来打破封印。 能堪比廊风城邪流的威力…… 沈折雪抿了抿唇,浓重的不详涌上心间。 时渊沉默半晌,道:「是他们对天下生灵的问卦。」 起初沈折雪便觉得这次的问卦人数太过庞大,若说从前的十卦乃是在乱世中帝子降兮代表天道对人世的指引,是对邪流这诡异凶神的反抗,那么这次问卦就未免夸张了。 即便在问卦前有诸多的限制,譬如不可问天下局势,不可求问生死大事,所问时长也是以十年为限,但人的言辞可以有太多变化方式,并不是非得要直截了当的去问。 月魄镜中翻涌着的光芒,正是四方界所有参与问卦的百姓心中的索求。 包含着执念、欲望、贪图、骐骥、祝福等复杂的心绪。 一念不足重,万念可成灵。 「『天道』居然容许了他们这样做?」沈折雪在心中问道。 他所理解的天道更像是命运,但帝子降兮所敬畏的天道更如同此方世界的法则,形如自然有其因果轮转,一味的索取必然会付出代价那样。 四方界自有维繫它的规则,尤其是在邪流入侵后,这法则的存在感更是与日俱增。 修士不涉红尘的旧律被打破,灵气有了新的运转方式,造化之间相生相剋,除了那来路莫名的邪流外,法则也依然在以不同的方式稳定世间局势。 第185页 这也就是为何不论是镜阵还是鬼阵,都需藉助术法幻像亦或他界之力。 沈折雪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为何鬼阵中的冥界鬼力可以作为等同于邪流的力量来源,难道他们之间有其他联繫吗? 可是眼下这个情景中他必然不能去追索这个答案。 傀儡们簇拥着那三只蒙面傀儡停了下来,向两道让开,继而全体屈膝伏在了地上,如同虔诚地在叩拜着神明。 月魄镜面将阵门的血色缠枝花完整地照了出来。 天道对帝子降兮的束缚变弱了,还是连法则都不再有能力去管束他们的举动…… 沈折雪来不及思考这些,他压低声音道:「不能让他们沖阵!」 一旦太古封印的大门松动,内里封印的邪流便会流出,邪息汹涌外散,届时帝子降兮整个宗门将无一活口。 更何况为了开宗大典西界聚集了比往日更多的修士,要是他们邪化后发狂,不知将酿出多少惨案。 沈折雪无法判断这门后究竟封住了多少邪流,但按照那阵修的手札记载,内里的邪流量绝不是他能净化的了的程度。 如果阵门彻底毁坏,后果不堪设想。 时渊在此时又道出了个更糟糕的联想。 「师尊,帝子降兮的大阵恐怕比另两座阵要脆弱,如果当年开启大阵的需要三处共响,那么……」 帝子降兮的大阵不是纯粹靠太古封邪印支撑,有进无出也是因天河血池,亘古一锁的作用。 一旦这里的血锁被打开,那么也许一处大阵的开启就会让另两座大阵的封印同时产生迴响,变得松动易击破。 沈折雪勐地看向严远寒,「严长老,为何选择今日下阵?」 严远寒似乎也想明白了个中缘故,他所有神情像是被冰封住,道:「并非今日。」 太清宗派出严远寒来帝子降兮,便是许可了他来阵下探查,他的一举一动当是与冷三秋商议过。 现今他言下之意,却是今日的下阵并非计划之内。 「三日后。」严远寒周遭冷意森然,竟是重复了一次,「本是三日后。」 冷三秋是在故意支开严远寒。 若不是他率先行动,等到三天以后这阵早就被沖烂了,那时莫不要说探查,这四方界的黄花菜都凉透了。 可偏偏不多不少正让他们撞上今日,那似曾相识的冥冥之中有什么早已洞悉一切的感觉再度席捲而来。 此时伏倒在地的白衣傀儡们忽而振臂颂唱,长诗遣词晦涩平仄怪诞,听不出具体内容,但却让沈折雪头昏眼花,头上像是要裂开条缝。 严远寒似乎并无这般反应,但周凌已无法支撑意识,眼一翻便昏死过去。 沈折雪探出头去看那群诡异的傀儡,猜想它们这是为了不触发太古封邪对妖邪的自发驱逐,换而用纯粹的生灵祈愿为冲力。 这其中清圣的术法对沈折雪体内的邪流有一定的肃清作用,尽管并不能切实伤害他,但不舒服却是实打实存在。 「时渊,你不要出来。」沈折雪转了下手腕上的红镯,与严远寒一左一右,沖向那群白衣傀儡。 寂霜剑威力无匹,顷刻间便削掉了数只白衣傀儡的头颅,但傀儡不破印便不会死,没了头的傀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严远寒目光一凛,冰刃席捲而出,将那些傀儡大卸八块,拆成了一地木头。 不得不说他这方法确实有效,沈折雪身侧的冰刃如长剑倒悬,齐射而出将那傀儡钉死在石壁上,乱刃前刺后,沈折雪凝神观察,便看出哪里才是这些傀儡的要害。 但砍杀傀儡并非他们的目的,沈折雪看向那映照着太古封邪印大门的月魄镜,就要拔剑前捣。 却见一只蒙面的白衣傀儡翩然上前,拦在了他的面前。 沈折雪冰刃前刺,那傀儡不躲不闪,被击地向后踉跄几步。 蒙住脸的面纱飘然落下 沈折雪瞳孔骤缩。 那面纱之下的脸惊悚非常,五官生的十分简陋,好似被厚厚覆了无数层肉色面具,亦或是那眼睛鼻子想要长出了但又未完全长成,在平坦的脸部只占了微不足道的面积。 以至于乍一看去,那张脸就像是光滑的鸡蛋上生出些许的突起。 「不好,不要让它们摘——」 但为时已晚,就在那傀儡去掉面纱的瞬间,它那仅是微微突起的五官有了清晰的变化。 那细长的眼睛如被刀切般张开了,鼻樑高起,有了两片薄而泛粉的唇,是沈折雪再熟悉不过的长相。 那是他自己的脸。 傀儡眼底流光一晃,神色顿时变得十足生动,它抿唇微笑起来,一身同沈折雪相同的衣装被幻化,而手中也多出一把冰刃。 不远处在严远寒附近的蒙面傀儡亦化出了严长老的模样,两人已缠斗在了一起。 大开大合间剑气如光影交织,碎冰漫天,竟是不相上下。 沈折雪暗自心惊,将镜术施展于傀儡之上并不罕见,但连修为都能完全照出实在是匪夷所思。 而当他余光一瞥看到那裂痕深深的月魄镜时,便恍然大悟了。 这傀儡怕不是用月魄镜的开裂后落下的碎片制成,由上古神器捏造的傀儡自然不容小觑。 沈折雪凝视着眼前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傀儡,抬起了剑。 第186页 对方亦以剑相对。 剑光交织,四个冰灵根的修士能下一场不小的暴风雪。 石室内霜雪交加,转眼间他已与那镜术傀儡过招百余回,对方杀意腾腾,沈折雪仰头避开一道冰刺,跃至那傀儡身后。 傀儡反应迅速,冰霜自地面攀援而上,将沈折雪双足冻住。 那冰一路向上,直接凝到腰身,就在傀儡将要反手抽剑削下沈折雪的脑袋时,脖颈忽感一紧,紧接着一双手突然捂住他的嘴,又强行掰开他的齿关,将血珠沾上他的舌尖。 邪流入体,傀儡倏然发出悽厉的尖叫。 沈折雪一咬牙,手臂用力左右一分,竟直接将那傀儡的脖颈勒断,傀儡软倒在地,沈折雪剑尖向下,直刺他眉心的印纹。 纹印被摧毁,镜术傀儡也失了幻化能力,重新变成了原本五官模煳的样子。 他猜的果然不错,即便是神镜也并非什么都能原模原样地照出,至少邪流不能。 沈折雪喘着气甩掉剑上鲜血,此刻若有其他弟子在场,怕不是当场会吓得摔倒在地。 好歹对方顶着的是自己的脸,能这样毫不留情折断颈骨再扎烂脑门,实在令人心惊。 此时严远寒也以其独门心法将傀儡斩于剑下,大步向沈折雪走来,道:「无恙否?那镜——」 一句未完,他脚步凝滞,眉心就多了一枚细长的冰针。 「噗」的一声,血光飞溅,沈折雪手中的半把剑身都送进了「严远寒」心口。 他厉声问:「严长老在何处?!」 傀儡面目狰狞,大笑着炸开躯体,变成了一地残肢。 沈折雪撑出灵屏后退几步,忍下喉中腥甜,转头向四周看去,却见那高大镜面后露出严远寒的衣角。 绕过镜子,果真见严远寒以剑杵地,浑身浴血,而他身前亦是无数残躯机关,显然是经歷了一场恶战。 灵屏碎成千万光点飘飘落下。 沈折雪心道那傀儡倒也聪慧,此地三人唯有严远寒实力最强,其中一只傀儡调虎离山地将严长老带离他的视线,再封住声响和气息,剩下的那只变成严远寒的模样前去伏击自己。 若非他察觉出那个「假严远寒」身上的灵气不对,便也险些被骗了过去。 从前他便注意到严长老身上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灵气,与他本身的灵息极为疏异,但却能温和地与他本身交融在一起。 更早的时候沈折雪并未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气息,直到别长亭剑灵的出现,他才笃定那与别长亭灵魂如出一辙的灵力,正是来自于那把剑的主人。 那是相饮离的灵力。 「没事吧?」沈折雪想要去扶他,严远寒摆手将他推开。 沈折雪不由感慨,这才是严长老的作风啊。 但当务之急还是那月魄镜。 他绕到镜前,光蒙蒙的镜子照不出人形,依然鲜红一片,沈折雪道:「要想个办法——」 「师尊小心!」时渊的声音炸开在耳畔。 忽而一阵狂风四起,沈折雪感到有人将他往身前一扯,剑光擦着他手臂而过,盪出一道血色弧光。 沈折雪被突如其来这么一拉,脚下跌了半步,正撞到时渊胸口。 时渊袖袍一展,单手按住沈折雪手臂上的伤口。 此时沈折雪也顾不得他和徒弟的姿势有多么奇怪,高声喊道:「严长老!」 时渊嗓音低沉,道:「是傀儡术。」 活人傀儡术必须依仗傀儡丝线才能完成,沈折雪单指以灵力抹过双眼,开净虚天眼之术。 他的视线落向严远寒,不经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严长老周身是密密匝匝无数根细长的银白丝线,那银丝穿过了石壁,向不知名的高处蔓延。 严远寒单手握剑,漠然地睁着双眼。 一丝牵动,他在蛛网般的傀儡线中提起了寂霜。 而剑的前方正是沈折雪师徒。 --------------------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老严啥时候中招的 严:呵。 第79章 丝线 「严长老!」沈折雪与时渊避过严远寒的剑气,身后巨石炸开,烟尘瀰漫。 月魄镜的反光在扬起的碎冰和灰尘中朦胧如鬼魅。 沈折雪将灵力凝于双眼,眼前密密麻麻的丝线交织落错,将严远寒全身的关节牢牢锁死。 那是从他体内生出的丝线,沈折雪甚至看到严远寒脖颈和心脏都有银丝长出,更遑论那些自双臂腰腹腿足生出的长线。 繁复交叠,互相纠缠,绕成无数个操傀点,能将严远寒完全控制于鼓掌之中。 若是简单的活人傀儡术,只需斩断丝线便能解去术法,但如果丝线从要害生出,此人的生死便只在操纵者的一念之间。 如若强行斩丝激怒操控者,这些丝线会在瞬息间将严长老大卸八块,拆成一堆零散的血肉。 剑气如刀,削去了沈折雪的一段白髮。 时渊横剑挡在沈折雪身前,手腕已被严远寒的灵力冻出一片青紫。 他顺着丝线抬头看了一眼石壁顶端,道:「是灵丝,操纵者在帝子降兮内。」 如此密集的丝线必然不能在短时间内被种下,那么究竟是什么人能够在太清宗长老身上种下傀儡术却不被他本人察觉。 沈折雪难以想像,恐怕严远寒自己也不能回忆起他是何时中招。 第187页 但不幸之中的万幸是严长老的头部并无丝线生长,这便证明他本人意识尚存,未被完全蛊惑。 假如连脑部都爬满了傀儡丝,那才是真的无可挽回。 沈折雪与时渊二人身负邪流,如今此处一面上古神镜再加上一道太古封印,本是重重受限,沈折雪识海内的剧痛不时反扑,他身上的封印迴响更是蠢蠢欲动。 而时渊状况虽比他好些,却又是魔族血脉,几番招架下来,双目已浓红如歃血,再打下去魔身化出,那太古封邪一样会进行镇压。 何况两人即便是全盛状态也根本不会是严远寒的对手。 剑影纷纷间血气瀰漫,沈折雪与时渊身上不断添伤。 但沈折雪很快察觉到,严远寒似乎是留手了。 一个从千年前邪流大灾走来的长老要弄死他们必然不会太难,可如今三人已来回周全了百次。 然而只要还有严长老守在月魄镜前,他们就不能再靠近那神器半分。 就在此时严远寒的剑诀已至圆满,沈折雪撑开灵屏,时渊符篆从袖中飞出,贴上壁顶,壁上登时铺盖上厚重一层玄冰,以期望减弱丝线对严远寒控制。 太清宗长老的全力一剑,沈折雪灵屏仅挡了片刻,便已大片皲裂。 沈折雪翻手将灵力汇聚掌内,寒意瀰漫,在严远寒身后展开一面巨大的剑阵,剑刃直指严远寒,而后者纹丝不动,大有任他千刀万剐的意思。 操纵着严远寒的修士并不在意傀儡的死,毕竟傀儡死了往往还比活着更要听话。 沈折雪一咬牙,用冰刃将严远寒的脚筋挑断,可严长老终究是块硬骨头,便是双足已废也绝不手软,他强行凝冰在足,依然维持着那圆融的一剑。 时渊的风屏罩在沈折雪的冰墙之前,亦用肩膀挡了上来,沈折雪喝道:「退开!」时渊却仿佛充耳不闻,背后破开一双骨翼,手中魔息翻滚,打算迎上严远寒的剑意。 突然一道黑影斜沖而来,勐地撞上了正准备全力一击的严远寒! 奇蹟发生了。 沈折雪和时渊同时一愣,眼见着严远寒被撞得一歪,半空那凝成的巨大冰剑轰然消散,漫天落雪扑了他们一头。 周凌半边身子被冻得僵硬,被灵波扫了出去,撞在了石壁上。 「是灵气。」沈折雪见状明白过来,他对时渊道,「操控者没有能当做『眼睛』的媒介,只能感知灵气找到我们。」 而周二身上已经没有半点灵气了,所以他那样横冲直撞过去,严远寒却根本发现不了。 媒介必须灵力跟随,如此看来那施术者一直是在盲操,仅是想要困住他们而已。 沈折雪便有理由怀疑那个操作者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具负责监察的活体傀儡。 时渊与沈折雪便尝试敛去身上的灵气,果真见严远寒茫然地持剑在原地站了片刻,随即开始漫无目地的以剑气横扫。 乱石飞溅,时渊将沈折雪拢在骨翼之下,严远寒对魔气似乎有微弱的感知,竟也能勉强判断他们的所在。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退到那月魄镜附近,那镜子内的灵光愈发浓郁,偏偏严远寒就不知道打这个大头。 沈折雪开着净虚天眼术抬手拨上近在咫尺的一根灵线,果然感受到了与月魄镜同样的气息。 他们收敛灵气便也不能摧毁月魄镜,对方这般作为,看来是预谋已久了。 周二被一块落石砸了肩膀,换作平时他必然大唿小叫起来,但此刻却是一声不吭,死死盯着严远寒,唇齿间溢出一声:「师尊……」 严远寒脚步一顿。 沈折雪灵光一动,对时渊道:「用心魔阵。」 心魔阵能直接潜入对方的识海深处,或许他们能唤醒严远寒,只有严远寒醒来自封灵力,再借旁人之手逼出傀儡丝线,就能解了这一局。 沈折雪在桃林秘境中学来袁绮的阵法知识,可谓站在前辈的肩膀上。 他可以操纵心魔阵内的时间流速,能最大限度缩短他们停留的时间,突破时间流速比例的限制,比其他心魔阵更要精密。 施展心魔阵必然要将在场所有人都卷进去,但他们的神魂离开便对月魄镜风毫无威胁。 更何况施术者似乎本来就没有杀他们的意图,只是想要阻止他们破坏这个阵法。 毕竟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修士炸丹亦威力不小,若是他们同归于尽,那此方地界必然震动,更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来护阵。」时渊心领神会,竟强行分出一缕神魂,那神魂落地化为一只滚圆乌黑的魔兽幼崽,尾巴一拍,扭头对沈折雪「喵」了一声。 沈折雪不知为何在听了那句「我来护阵」后心口被捅了刀子般的烈痛了一下,那痛感甚至盖过了脑中的剧痛。 可是在时渊的化身沖他叫唤了一声后,那疼痛便消失无踪。 沈折雪双手起术,一道心魔困阵拍向严远寒。 幻阵铺天盖地,沈折雪等人眼前一花,便已来到了严长老的心魔阵中。 清风徐来,碧波荡漾,一行柳树倚湖而栽,每一片柳叶内都栖息着一只草木灵,湖中有生有鱼尾的鲛人缓慢地游动,不时浮上来逗弄落在水中的柳叶,将那草木灵的小叶舟拨来拨去。 天空紫气煌煌,仙鹤高飞,有老道在云上下棋喝茶。 第188页 这仙气腾腾的妙境,正是那早已在邪流祸乱中崩塌的上修界。 * 谢逐春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坐在远游楼的楼顶上眺望整座帝子降兮,感受风中的灵流来回,手中摇摆的摺扇停了下来。 紫衣蒙面的傀儡飘飘然行过,谢逐春摇响了木铃,便见一只傀儡朝他所在方向悠悠荡来,悄无声息地落在顶上,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谢逐春状如无意道:「和你们管事的通报一声,我想出宗去玩一趟,请他拿个通行令牌来。」 帝子降兮进出皆需令牌许可,以往谢逐春不是没来过,对他们这套流程也熟悉。 美艷的傀儡面上含笑,道:「是,请容吾去禀明。」转瞬化为一片紫烟消散。 谢逐春便在楼顶上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眉头渐渐皱起。 以往通传从未有如此漫长,他再度召来侍从,那侍从亦是照本宣科般答了同样的话,也依旧是一去不回。 此时秦姑真跃上楼顶,对谢逐春道:「宗门弟子昨日已试过,我今日去到出宗口处,那里的傀儡失了言语之能,无法听懂人言。」 帝子降兮毕竟是秦姑真长大的宗门,她对此地异状也十分敏锐。 谢逐春站起身将摺扇「啪」地一收。 帝子降兮是要有意困住他们。 * 含山有云的掌门寝殿内暖意融融,甜腻的香气绕着轻纱般的床帐,凤颈银勾歪在了枕头旁,与一缕黑髮纠缠不清。 桑岐捞起一丝来细细把玩,手指扶上枕边人已红肿泛红的眼皮,用力一按,昏睡中的人吃痛地睁开眼。 桑岐的眼底映出一张残损的脸庞。 一道红痕自额角蔓过鼻樑,痕印深深,仔细看的话还能看见痕中蜿蜒出开裂般的细密纹路。 那人呜咽一声,用枕头埋住了脸。 桑掌门只觉索然无味,道:「化形术这般不济,床上也毫无风情,好在没有顶着那张脸摆出这扭捏作态。」 对方身子一颤,哭声被掐断似得再听不得。 桑岐正好想有个清净,却见一道身影自屏风后转出,竟是太清宗宗主冷三秋。 冷三秋青一袭鸦青色的衣袍,与这暖熏迷醉的卧房格格不入。 他负手而立,目光落向那凌乱不堪的奢侈软塌上,淡然道:「大事将成,桑掌门沉迷美色,未免过于懈怠了。」 二人同为一派之主,冷三秋的话倒毫不客气,桑岐无所谓地笑笑,捏着床榻深处那人的脖子将他拖出来,拨开那黑髮将那湿漉漉的脸蛋露给冷三秋,嗤道:「冷宗主,一来这着实不是个美人,二来既然大事将成,自然更要提前庆贺一番。」 冷三秋不贊同地皱眉,桑岐手指拨弄着怀中人那颤动的眼皮,道:「况且如果没有他,冷宗主还拿不下严远寒吧?虽说我这把剑不比得师兄的辜春,但化形已经十分了不得,剑灵灵体裹着傀儡丝,藉由宴饮假意向严远寒求救,严长老那时满心是小奴揭发含山的变乱,哪里知晓目标在他。」 桑岐笑意满面,「唱的好一齣戏啊,冷宗主。」 无情道喜怒淡漠,但并不代表冷三秋是个任人讥讽的傻子,他端详着那丑奴的脸,风轻云淡道:「又不像了,剑比不过剑,人比不过人,君如镜当年说的不错。」 桑岐沉下脸色,但只是一晌便又换成了那懒洋洋的样子,「好啦,我来路不正,心术不正,冷宗主不也在与我合作嘛,阿镜如今不正守在帝子降兮等着好消息传来吗?」 「你要带上他?」冷三秋道:「此人满身天道神旨,如果最后天道藉由他来降下天罚……」末了不知想到什么,摇了摇头,颇为意味深长地看向桑岐,「不,我多虑了,桑掌门高兴便好。」 桑岐眯了眯眼,又道:「且不说君如镜,你们太清宗的那个沈长老,究竟是什么来路?」 灵威在殿内散开,冷三秋道:「你我不是心知肚明吗?」 桑岐一转不正经的姿态,冷下脸来,「你也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他究竟……」 「桑掌门。」冷三秋抬手打断他,「事成之后,莫说一个沈长老,桑掌门便是想要捏骨造人怕也不是难事,还请着眼当下吧。」 桑岐将那清风我幻化的丑奴往边上一扔,披衣起身,道:「不必冷宗主提醒,桑某再清楚不过了。」 第80章 故梦 高山流水,云兴霞蔚,上清紫气腾腾,灵光斐然。 昔日下界修士问道苦练,歷劫数万千,断人间因果,所追寻的不过是一个飞升上界的机缘。 得天道允可,享万载长春。 沈折雪为严长老设下的心魔阵并未有意幻出魔障,一切皆是顺其自然,端看他的心魔何时出现。 眼前景象乃是执念所化,是阵中人识海中的投影。 传说中的上修界原来是这般清圣风景,难怪会成为下修界修士们的一生所求。 头顶绮丽的天穹飞过仙鹤三两只,即便是禽鸟,在振翅间也有灵氛洒落。 沈折雪握住身侧时渊的手腕,灵力缓缓渡入,为他调和体内躁动的魔气。 作为设阵人的沈折雪自然不会受幻阵中的环境影响,但一同进来的旁人若不是双分虚像,便也多少会被造景压制。 时渊虽也是修道,然而体内灵气、魔气、邪流三气交杂,在清修的上修界怕是会待得不舒服。 第189页 沈折雪专心致志为他疏导气息,并未注意到徒弟紧抿的唇角。 待他松开了手,时渊便笑道:「多谢师尊。」 幻境中并非仅他们二人,周二落后他们几步,从方才起便默不作声。 沈折雪回首时,看到他正用手擦抹过双眼。 直到踏入幻境前,沈折雪还是不能把那个在屋顶上喝酒弹琵琶,吊儿郎当的周二和曾经名动天下的剑圣周凌联繫起来。 但当他放下袖子,露出那隐忍的神色时,沈折雪又仿佛看到了那可海纳剑意的周明归。 明明他与剑圣从未见过,然而此情此景下,却又有几分难言的心绪在翻涌。 这里是上修界,是周凌那已经崩塌的故土。 可并没有太多时间能留他们伤感。 周二转而看向沈折雪道:「要如何唤醒师……」顿了顿,改口说:「唤醒严长老?」 「令他意识到此为心魔阵,让他自己打破。」沈折雪道:「这里是他的执念所化,执念层层推进,叠加到一定重量,心魔自然浮现。」 他抬手画出一方阵圈,将此间境界完全笼罩,如此便可最大程度加快流速。 上修界宗门气势恢宏,白玉的山门镌字深刻,沈折雪等人毫无阻碍地穿过护山大阵,拾阶而上。 行途中沈折雪道:「帝子降兮大阵是三宗大阵中最关键也是最好突破的一环,如今帝子降兮已经敢在天道垂目下行悖逆之事,我们这个境界的法则怕是已经不管用了。」 时渊也认同这点,「人间慾念磅礴,道法失衡,灵气紊乱,相反邪气大盛,三宗等的便是这一刻。」 经由此一事,沈折雪大抵也猜到自己这个「沈峰主」在这整件事中的作用。 说白了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工具人。 如今再看三宗种种最为,与邪流密不可分,宗内背道投邪的恐怕大有人在,但与邪流为伍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们需要有人在其中钳制。 再者四方界一旦崩塌,邪气沖天,他们升起上修界也要一个能开路指道的「掌舵人」。 沈折雪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方法造出了沈峰主这么个净化器来,但现下他们显然已经放弃了他这个掌舵人,那么是有新的替代品,或是有了其他的对策。 心头的不安沉甸压抑,沈折雪不知他在此局中能有多少作用,兴许不过蚍蜉撼树,轻如鸿毛。 只是当前他见了那沖阵的月魄镜,想着能阻止便去阻止一二。 思及此,沈折雪却忍不住去看身侧的时渊。 他们做的这件事也许就是如水投石,就是只能听个响声,但有时渊在身旁,他又觉得没有到那样毫无指望的地步。 他一个人来做也无不可,而时渊在这里,就似乎更好。 问卦时君如镜的那些话似乎又响在耳畔。 沈折雪轻轻摇了摇头。 这心念来的未免不是时候,也或许从来都不该有这个时候。 沈折雪翻手调整心魔阵,找到了严远寒的位置。 三人视野一变,却见一处秀雅小居,玲珑楼阁,九曲风廊,灵气清朗如风,行走其间有是无限的舒适清爽。 他们很快看到严远寒的所在,三人脚步一顿,交换了眼神,皆在对方眼底看见了许多的无奈。 这心魔阵追溯的地方也太早了。 十八九岁模样的严远寒蹲在庭院的草地上。 青青草坪上团着些仙兽幼崽,严远寒一身红衣,面无表情挨个挼了一遍,其神情之严肃,不知道的还会以为他在挑只倒霉蛋被优先下锅炖汤。 沈折雪想要扶额,严长老真是从冰块脸到大啊。 而周凌显然也没有见过自家师尊这个年纪的模样,正在风中凌乱。 小冰块严远寒闷头挼毛绒崽一个时辰,越挼越冷,他手底下的一只灰毛幼崽瑟瑟发抖,头已经秃了但不敢动。 「他这是在干什么?」沈折雪问。 时渊观摩半晌,下结论道:「等人。」 果不其然,月门后转出道天青色的身影,来人修为不浅,敛息摒气地悄悄来到严远寒身后,唇边携着抹笑意,双手齐下,勐地拍了严远寒的肩膀。 严远寒吓了一跳,手一松,那灰毛灵兽幼崽以不可思议的灵活跳了出去,又三下五除二地窜到了青衣青年的怀中。 来者样貌年轻,修为却深不可测,可见此人天资卓然,以及上修界的地气到底有多养人。 而这养人不仅是在修为上,连带那青年的面貌都十分不俗,端的是君子之姿,温润如玉。 可那翩翩少年此刻却是玩心大起,眼角眉梢间又添了许多的灵动,若垂柳依风,似繁花着锦。 沈折雪心头一跳,不知为何他看此人长相甚是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严远寒垂着手站着,闷闷唤道:「师兄。」 「他叫的是师兄,那是相饮离?」 即便沈折雪已经猜到严远寒的心魔执念必然与相饮离脱不了干系,可乍一见传说中的人物活生生站在眼前,还是不免有些惊讶。 相饮离莞尔一笑,「等久了?」 少年已在此处等了不下一个时辰,但严远寒却摇头道:「没有。」 「那我们抓紧!」相饮离凭空幻化出一大个竹筐子,框子里是杏仁核桃松子仁等,还有一小罐桂花酱和大袋面粉。 第190页 他又从袖袋里取了沓纸来,郑重其事地宣读道:「先搓一个面团出来,用掌揿扁成薄饼形,薄饼那是什么……算了这个不重要,再包住馅,于坯上盖上花章,然后月饼就成了!呃,这写的好像哪里不对劲……」 他读了几遍,将那纸单手摺了往袖子里一塞,拉住严远寒,「不管了,师弟,八月十五要到了,灯笼和酒我已经准备好,就差这个月饼,师兄这就大展身手做出来。」 相饮离就这样牵着严远寒走进屋内。 沈折雪的脑袋嗡嗡响。 嘛玩意儿,这是哪里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男,相掌门当年也太活泼了吧! 周凌也很惊讶,他印象里的相掌门沉稳如山,对小辈们慈爱有加,哪里有过这种跳脱的样子。 但转念一想,谁人没有年轻过,而这时候世道太平,他们在这仙境中修炼过活,远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天下苍生会压在他们肩头。 不久后屋子上空冒出了滚滚黑烟,沈折雪凝望许久,斟酌了下措辞,道:「看来相掌门确实……手艺挺特别。」 一道流水从天而落,浇灭了渐渐腾起的火焰。 月饼的制作宣告失败,他们灰头土脸回到院中,相饮离坐在草地上搂住一只仙鹤幼崽,看着篮子剩下的桂花蜜,嘆道:「好难。」 师兄对人间的事物有着浓厚的兴趣,严远寒无法理解。 但他喜欢过团圆节。 因为这一天师兄不会去修炼,几乎一整天就在屋子里倒腾这些人间的花样。 等到晚上的时候,明月照亮四方,相饮离便会悄悄用术法催大他托人从人间带来的一颗桂树的种子,带着师弟赏月观花。 严远寒喜欢看月亮,也喜欢月下人温润的眉眼。 今年师尊叫去了师兄大半天,严远寒有些沮丧,他就只剩下小半天和一个晚上了。 桂花蜜做不出月饼,相饮离就启开那小小的琉璃瓶,挖了一小勺递到严远寒嘴边,「吶,给你吃,甜的。」 上修界的修士其实无所谓进食的概念,每日吸风饮露,不知酸甜苦辣。 严远寒的耳尖慢慢变得滚烫鲜红,面上还端着,探头抿去了勺子上的蜜。 甜的。 幻境之主的沈折雪感受到了严远寒的浮动的心意,执念随心而出。 ——原来人间是甜的。 仙云追日,清风飒飒,相饮离席地而坐,拉着他这冰块师弟分食了这一罐桂花蜜。 那是某一年的八月十五,人间灯火璀璨,是小仙君们不可描摹的繁华景色。 沈折雪眼前一花,再看时场面已乱。 严远寒的记忆出现了跳转。 时渊下意识地用灵屏盖住了沈折雪,唿吸急促了几分。 「不要怕。」沈折雪拍拍他的手,入目是漫山遍野的太古银花,银光如星河洒落凡尘。 他们看到已经成年的严远寒跪坐在密集的藤蔓中,簇簇银花映着他惨白的脸色,而在他膝前,正有一个唿吸弱不可闻的婴童,被抱在严远寒青灰色的外袍内,迥自昏睡。 严远寒双目充血,近乎走火入魔。 他几度伸手去触碰那婴童的眉间,却又仿佛被火灼烧般缩回。 从未有人见过如此狼狈的严远寒,他握剑的手已让血染了个透,剑柄与皮肉黏连,两枚剑穗绕在手腕上,被灵力仔细保护着,未染半点血迹。 严远寒的喉头滚动不止,他勐地弯下腰,身体痉挛般颤抖。 半晌后,他两指併拢按在那婴童的眉心,灵力汹涌而出,将什么从那婴孩身体里抽出,散在了空中。 那小宝宝轻轻的哭了一声,伸出藕节似的胳膊,想要眼前人来抱。 但很快他眼底微弱的光芒便消失了,泛红的眼皮慢慢合上。 几朵幼嫩的银花飘飘荡荡地落下来,还未着地便碎成了粉末。 紧接着严远寒从其中一只青色的剑穗中抽出一缕淡薄的魂魄,以灵力凝思,点入了那孩子的眉间。 他踉跄起身,抱着那孩子跌跌撞撞地离去。 沈折雪一时只觉胸口窒闷。 画面再转。 大雨倾盆,相饮离浑身湿透,长发披散宛若水鬼,别长亭摔在不远处。 他背对着严远寒,身前的石桌上撑着一道灵屏,里面躺着的正是方才严远寒散魂的婴儿,方才奄奄一息的孩子此时却是面色红润,在温暖的襁褓中安静地睡着,甚至还微微张着小嘴,像是正做着什么甜美的梦。 而在他几指开外,石桌上一把寒光凌凌的匕首正淋着大雨。 相饮离深吸一口气,道:「魂魄养成,但我不会杀他。」 他没有去看背后同样湿透的严远寒,唤道:「师弟。」 严远寒一颤,寂霜剑脱手而出,咣当掉在青石地上。 相饮离抬起手,睁开眼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雨水顺着眼角淌下。 他哑声说:「师弟,我知你心念,你为救我行此邪术,我无话可说,因果难以清算。但以仙胎养魂,剜出养魂的心脏他便魂飞魄散,再无来生了。」 雨大如天漏,轰鸣快要盖过相饮离的声音,「他的生母是仙庭的明沉君,就在十天前他的舅舅化成太古灭邪前,还与我说起这个『夭亡』的孩子,名姓已定,可惜不能等到他灵智开时。」 严远寒却不肯走,他捡起寂霜,默然迈开一步,实质的杀意在相饮离身后凝成了飘洒的冰晶。 第191页 相饮离平了语调,话锋一转,道:「此前你们太清宗要抬起上修界,吾等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如今抬界计划已不攻自破,太清含山合该齐力同心。」 身后人脚步一顿,唿吸乱了节奏,严远寒如何不知,正是那失败的抬界计划,导致邪流化为大雨,令相饮离伤上加伤。 此刻的雨,也正冰水灵根的相饮离散掉的修为。 相饮离闭上眼,「相某尚可支撑,至于其他,便……」 幻境是严远寒的视角,全场围观了这场决裂的沈折雪他们此刻也看不清相掌门的神情,只听得他无比冷淡地说了下去,仿佛方才的温情皆是虚妄。 「便不劳严长老费心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相饮离:不是说真的没有戏份了吗? 严远寒:…… ———— 手抽了…上一章末尾的剑是「清风我」,已经修改过来,鞠qaq 第81章 离离 心魔阵在不设障时以执念为引,沈折雪甚至不必刻意调整其中流速,眼前画面便会自然跳转。 严远寒在大雨滂沱的夜里离开了含山,他萧索的背影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头髮湿成缕黏在后背。 寂霜剑在他手中黯淡无光,雨水落在他肩头凝成了细小的冰晶,飘落在含山有云的山门长阶前。 三人并未跟随严远寒下山,在雨雾濛濛中,谁也没有先开口。 待到雨势渐小,淅淅沥沥的水珠从飞甍尖上滴落,沈折雪嘆了口气,深觉这心魔阵对入阵者而言也并不好受。 他转过话题,沉吟片刻道:「刚才那个孩子……」 周凌道:「是相辜春吧。」 他目光浸了水汽,似是透过墨灰色的天空看到久远前的过去。 那个不识人情的少年修士抱膝坐在屋顶,广袤的天穹下是他一抹纤细的红影。 无疑相辜春的反常十分显着,再不通世故的人也不会有他那般的性情。 但周凌那时并不在乎,严远寒有意无意要他关照那个古怪的孩子,他便真的给人家当了兄长。 他也一度认为相辜春已经有了变化。 如今细想来,那孩子只是学会了如何以礼待人,以及在细緻观察后,发觉世人皆爱看明媚的笑颜,他便时常笑意盈盈,成了那讨人喜欢的模样。 事实上那些欢喜悲痛,于他而言就如无字天书,怎样参也是参不透。 直到相饮离的死,他才慢慢学得了死别乃是人世大痛,当他感到痛楚的那一刻,混杂的魂魄圆融,三魂齐位,灵智完整。 他从一具容器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千年前的周凌尚且有剑开山海的凌云壮志,宗门人常笑他与相辜春穿错了衣裳。周明归如火心性,想以剑平天下不平,救苍生于水火,奔忙于各地,乔装改扮,可做富家子嬉笑怒骂,亦可成撑天柱肃然威严。 他合该穿红。 至于那一袭青袍鹤纹,更像是相辜春的清淡寡情,山河入的了他的眼,进不到他的心,于是才能怜悯地庇护着所有人。 这是另一种的心无旁骛,故而他的剑道很快追上了他这太清宗的师兄。 相辜春从不修无情道,但他比无情道更无情。 周凌不可遏制地想起从前薄紫衣的一句话。 「假如辜春一生懵懂于情之一字,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相饮离用命教会了相辜春何为失去,而又有一个人用那数十年的岁月让相辜春明白,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沈折雪感应到心魔阵中的灵息流动,道:「雨快停了,雨停后兴许就有下一个场景。」 时渊若有所思,沈折雪拍拍他的肩膀,却并未再讲什么大道理。 最后一滴雨水落下来时,场景变幻,白茫茫的灰扬了漫天。 不出所料的景象令沈折雪无声嘆了口气。 眼前的严远寒木然地在白灰中扒找,他们知道他在寻什么东西,几乎所有人都听说过别长亭是由严长老亲手挖出的传闻。 可真见此场景,又远不是世人猜测的那样崩溃惨烈。 严远寒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之冷静。 他已经挖到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邪流之下尸骨无存,但法器或可倖免,当他的手碰到坚硬的物什时,他便会用寂霜剑撬出,每一次却都是陌生残缺的法器。 他如行尸走肉,一路挖去,直到一截剑锋被他抓到,在手掌划出滚烫的鲜血,他才停止了仿佛无穷无尽的重复和寻找。 剑锋周围很快就找到了剑尖和剑柄,损毁的传音剑穗孤零零躺在白灰中,其上附着的灵力早已消散。 严远寒将那段成三截的别长亭拢在怀中,他并未歇斯底里或嚎啕大哭,仅是站起时身体轻微的摇晃了一下。 「师兄。」 沈折雪在剎那听见了严远寒的心声。 他说:「师兄,人间是苦的。」 后来严远寒便开始修习无情道了。 时渊三人站在严远寒的屋外,看他的无情道逐渐大成,爱恨两消,他是太清宗强大的仙君长老,冷三秋对他再放心不过,有关新的抬起上修界的计划时常找他商量。 冷三秋是昔日上修界宗门的嫡传弟子,本该与相饮离共争宗主之位,后来含山自立门户,他顺理成章成了太清宗的宗主。 第192页 此人观点与相饮离截然相反,他认为道法自然,下修界是存是亡,合该有其天命,上修界不过是误入此间。 仙庭真仙愿意化封印值得敬佩,但人各有命,所有人都在做出自己的选择,亦或者说只有得天道的人,才有机会去选择。 沈折雪也由此知晓了他们最初的计划。 抬起上修界需要巨大的灵力支持,可在上一次计划中天地灵力汇聚不足,反倒引来邪流灾祸。 他们想要寻到新的动力。 以四方地脉龙骨为根基,从四方界凿一块土地,并设阵令灵力倒流,重新汇聚成支撑上修界的基座。 灵力不足的问题一直持续到三宗大阵落成也没有解决,期间严远寒因无情道缘故,执念压抑至最低,故而这些场景几乎都是支离破碎的片段。 有时严远寒会听冷三秋讲抬界的可能,心底却一派默然,沈折雪感知到他居然在听宗主讲话时偶尔发呆,不过没被人看出来。 他诛杀邪物毫不留情,即便是尚有些许理智的凡人也是如此,哪怕那凡人的妻子儿女老父老母跪他在面前哭泣哀求,他也能冷静地拔剑,削掉那淌出黑色眼泪的凡人的头颅。 他闭关养伤的洞府幽冷异常,偏在山顶上能看到宗主峰的风景。 那时相辜春已经当了代峰主,还收了一个弟子。 那弟子修真天赋不高,气息古怪,但相辜春对他放心。 随着含山的稳定,冷三秋和严远寒商议,通过暗中对含山内部施压,假託那弟子的异状,锁魂锁在那对师徒身上。那魂锁倾尽百日淬鍊打造,假如有一日他们邪化,咒法会立即催化他们的灵根中的冰灵,化为万千寒刃,自他们身体刺出,最大程度上避免他们发狂作乱。 冷三秋与他对饮,道:「辜春是我们四方界最好的一把剑不是吗?」 而严远寒不置可否,至少在那一刻他心中也是那般认为。 沈折雪靠在大门口,心道这个相辜春也忒惨了,整个一大型工具人。 就在沈折雪感慨时,忽感袖边一紧,时渊攥住了他的袖口,面色有些苍白。 沈折雪急忙去探,时渊却抓住他的手腕,道:「师尊,我无事。」 天顶「咔擦」一声巨响,如惊雷滚落,震得他们三人耳畔嗡鸣。 「怎么回事?!」周凌一惊,沈折雪闭目感知,再睁眼时却道:「严长老的无情道破了。」 无情道破除,万千执念喷涌,震动幻阵。 「破了?」周凌看向眼前已融成水波般的画面,仓皇出口道:「师尊破道那日身受重伤,闭关不出,他因何破的道?」 「我不知。」沈折雪默了一下,道:「能感觉到他是自己破的道。」 严远寒的无情道被他自己破了。 心魔阵被执念搅得如翻江倒海,沈折雪看不清那些光影碎片,只隐约可见严远寒与相辜春交谈,在一条落雪山道。 但当沈折雪想要探究一二时,那碎片又已化为流光溃散。 时序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往前奔,若溯游而上,别长亭粘合成了一把完整的剑,滴落的雨水回到了屋檐,甜滋滋的桂花蜜回到了琉璃瓶中。 心魔阵中狂风骤起,沈折雪知晓了其中缘故。 严远寒以无情道强压万千悲喜,如今无情道破开,他再也不能承受那些反噬而来的鲜活回忆。 正如他在那本专门写毁道重修的书中记录的那样——「反噬之苦,痛不欲生。」 让严远寒用出「痛不欲生」这样的词眼,可见其中可怖。 便是太过难以承受,在最能反应欲望执念的心魔阵中,严远寒想要强行暂停这所有的岁月流变,回到最初他与相饮离在上修界初识的当年。 假如沈折雪真的想要用心魔阵困住严远寒的话,那么便会幻境中的时间不断拉长,严远寒便会永坠梦境,重复着这一程命途。 严长老执念的尽处,是一个忤逆时间的久别重逢。 而沈折雪不会这样做,他翻手捏诀,拨快了这一轮的时速,在即将再次混乱时强行以灵力点中严远寒。 他要让幻境继续延续,为了让严远寒醒来,也要知晓三宗大阵的过去。 但严远寒不想醒,他抵抗的灵力太过勐烈,而就在沈折雪将要再添几分力时,一股清清凉凉的灵力淌来,为他再加了几分力气。 那是时渊的灵力。 如清风,如细雪,绵绵不绝。 沈折雪追加法诀,伴随震天动地的嗡鸣声,严远寒的幻境终于稳定下来。 由于严长老的排斥,画面闪隐极快,仿佛迫切翻动纸张想要读完一本书。 在闪影里,他将在大阵中死去的修士的名字一一抄录,写到了「相辜春」时笔尖悬停,又在其侧写下「微生」二字。 他派人去寻那下落不明的弟子,但周凌了无音讯。 百年一瞬。 抬界的计划又被提上议程。 回忆支离破碎。 时渊和周凌不是幻境主人,所见更是有限,仅勉强能看清严长老在袖中紧握一物面容肃然,他站在相饮离的墓前长久不语,如一尊霜雪雕像。 碎片越来越少,等到这些记忆过去,严长老也便能醒来了。 就在此时,沈折雪忽然面色大变,不可置信的看向眼前的一点光芒中的画面。 第193页 时渊一声师尊尚未出口,也被那突如其来的闪影引去目光。 那是一间厅堂。 沙发电扇,茶几餐桌,水墨壁画和花枝顶灯。 「阿雪。」 有儒雅的男声伴随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传来,只有七八岁的男孩坐在柔软的地毯上,伏在一人膝头。 那男孩眉目虽是稚嫩,却依然可见以后长开该是如何的惊艷样貌。 这画面十分温馨,然而细看却会令人不寒而慄。 男孩眼底是不同于同龄人的清冷淡漠,他那精緻的样貌和麻木的神情使他完全不像个正常孩子。 「还记得昨天学的诗吗?」低着头看书页的中年教师的鼻樑骨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他好似浑然不在乎这个孩子的异样,温声问道。 无波无澜的念诵自那孩子口中响起,「……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中年人点头,又道:「那阿雪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男孩眨了眨眼,似乎陷入了思考,眉头轻轻拧了一下。 他的困惑让他在一瞬间「活」了过来,于是那些反常的冰冷也逐渐淡去了。 「不要紧,慢慢想一想。」中年人抬手推了一下眼镜,也就在此时他的长相落在了三人眼中。 周凌几乎不敢相认,诧异道:「相掌门……」 而沈折雪忽然在这一刻,明白了为什么他会觉得相饮离的样子有些熟悉。 在这书中世界沈折雪没有见过那位含山掌门。 他不识那英姿勃发,剑护众生的传说人物,只知晓对方诸多事迹,包括掌门水玉般的容貌。 修真人可自行稳固样貌停在哪个时候。而直到那人死时,他都未曾变老,也再也不会变老。 但沈折雪见过他老去的模样。 两鬓斑白,慈眉善目,坐在落雪的窗前,是畏寒的体质,于是冬日里总穿着高领的米色毛衣,窝在暖气边给他念史书传奇。 在那个世界里,相掌门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鼻樑上架着银边眼镜,书架里放满了各种读物。他教过的学生数不胜数,桃李满天下,做的了精妙绝伦的课件,却笨手笨脚地炒不成一盘鸡蛋。 沈折雪的唿吸都要停了,嘴唇几度开合,最终抖着声音,道:「老爷子……」哽咽一阵,又唤了声:「爹……」 -------------------- 作者有话要说: *《妙色王求法偈》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后几天连更√ 第82章 真实 沈折雪脑中嗡鸣不止。 他扶住门框,唇上血色尽褪。 过往碎片的幻影如流沙滑于指尖,心魔阵内地动频频,他强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催动灵力点中最后一块记忆残片。 严远寒的神识便停留其中。 渺渺山峦,孤鸿向晚,一身青衣的严长老负手立于山巅。 在云深雾起的远方,含山本该四季如春的宗主峰上,落雪正拂了又满。 沈折雪只身进到碎片残影中,他不知如今是何年岁,但既然这是严远寒的执念,此场景也该是过往回忆的投影。 人最深的执念往往疯狂而迷幻,然而眼前的风景却一派怡然,山风清凉,天高云远。 沈折雪的衣袖被吹得扬起,他站定在严远寒五步开外,低唤了一声:「严长老。」 严远寒没有回头。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风声中听得南飞鸿雁的长鸣,严远寒抬起头看向远去的雁影,道:「此阵甚美。」 他已知晓自己身处心魔阵。沈折雪倒也不惊讶,垂下眼问道:「严长老是在何时醒来?」 身处阵中的人若察觉了自身状况,即意味着心魔阵的失效。 严远寒默然半晌,居然如实答了:「在回到了从前的时候。」 他心中夙愿是一切回到当年,那时上修界还未坍塌,宗门尚在,所有的是是非非皆未发生。 但当真正的旧日幻梦成为了现实,严远寒却醒了过来。 沈折雪按下重重疑问,说道:「您可知外界发生了什么?」 当务之急还是要针对镜阵一事。 严远寒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颔首。 活傀儡术是帝子降兮的秘法,种傀儡丝或许只消一瞬,但想要麻痹灵力感知,操控严长老这般修为的修士绝不是三五日可以实现。 能长时间暗中谋害于他却不被他发觉,除了太清宗的人,沈折雪真想不到还有其他可能。 「我明白。」严远寒还是波澜不惊的模样,目光从远处飘渺的山峰移转而来。 他转过身,视线落于紧紧攥住袖边的沈折雪,道:「你都看见了。」 「……恩。」,沈折雪听他执意要谈,气息颤动,「那些记忆……」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凭空出现。 时渊稳稳落在沈折雪身侧。 沈折雪心中一动,胸口翻涌起千般情绪。 从看到那些碎片的画面起,他便快要抑制不住心头的冷意,那是仿佛要把血液骨头都冻住的寒凉。 即便是莫名其妙穿越到了这个书中世界,沈折雪都没有这么慌乱过。 第194页 也许是时渊感受到他起伏的心绪,强行闯入碎片来到了师尊的身边。 时渊的阵术水平已不亚于一名一心修炼阵法的修士,但此刻沈折雪并未注意到这些。 严远寒则又看了时渊一眼,无声地嘆息,对沈折雪道:「你真的想要知道?」 时渊向前半步,同时藉由这个动作,悄无声息的握住沈折雪的手。 宽大的垂袖遮挡了他这个小动作,而沈折雪几乎是溺水者抓住一截浮木般回握住了他,指节用力到发白。 时渊用力扣住沈折雪的五指,在识海中对他道:「师尊,我在这里。」 沈折雪闭上眼,再度睁开时与严远寒道:「严长老,我以前的那些记忆,是为了洗魂么?」 他问的平静,但颤抖的手还是曝露了他内心的波动。 严远寒坦然道:「是。」 沈折雪唿吸一窒。 在看到那些属于严远寒的记忆时,他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但现在被人亲口证实了,却还是经不住地战慄。 洗魂是修真界的禁术,也是比任何封存记忆的术法都要高明的邪术。 被洗魂者先要打散其魂魄,再投入虚构的洗魂幻术池中,在池中此人一生将被重新涂抹,过去的一切皆荡然无存,是彻头彻尾的昨日如死。 「为什么要这样做?」沈折雪唿吸急促,在提出这个问题时却优笑出了声。 这简直是明知故问。 严远寒道:「三宗与邪流合作,大阵崩毁之时便是上修界升起之日,但邪流不同于灵气,普通修士无法控制,我们也自然不会全数倚仗旁人,故而炼出你来。」 他言辞毫不拖泥带水,「只是谁知你所能控制的邪流太过有限,且屡屡坏我等大计。除掉你非是难事,可冷三秋忌惮你若有心同归于尽也是棘手,不过到底不成气候,所以留你到今日……」 时渊听罢,忽而沉声道:「严长老所知如此之多,似乎也被宗主猜忌。」 严远寒嗤笑,「他们几时相信于我?」 「那么原本计划应该是——今日血锁一开,三宗封印迴响,上修界借邪流升起,人间地脉崩断,邪流下淌,万物归于虚无……」 沈折雪道:「邪流灵智确有其物,它今日将夙愿得偿。」 严远寒静静看着沈折雪,长风迴旋往来,他道:「有,但『它』身份多变,游走不定。」顿了顿,又说:「你不想知道你从前是谁?」 时渊感觉到沈折雪身子一僵,他指腹摩挲了一下后者的手背,那是一个细微的安抚。 他对严远寒道:「严长老,您昔日谈及人之一生何以为人,便是因为所遇种种人事,喜乐悲欢,聚散离分,心中所持一念。故而一人不同于飞禽走兽,无情草木,亦不同于万千人。」 同一时刻,沈折雪听见时渊在识海中对他说道:「师尊,不管你从前是谁,没有你的过往经歷,便没有这场师徒之缘,更没有现在的时渊。那方世界将师尊带到了我身边,弟子感激于那里,只要活过了,有人记得,那便是存在过。」 在这一刻,时渊的冷静和理性超乎想像,却又温柔地令人无法再迴避恐惧。 沈折雪怔住。 ……只要他愿意相信那个书外世界的存在。 那里有沈折雪颠沛流离的过往,是孤儿院里挤挤攘攘的冬天,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姊妹的一次次分别,也是辛苦的求学长路,独自漂泊无依无靠。 更是在那孤山一夜,他受尽了铺天盖地的孤独,孑然一生,命余朝暮。 陪伴他的只有一只傲娇黑猫,会每日守在门后,在他精疲力尽回到家时,立即凑上来舔一舔他的手背,用毛绒绒的脑门蹭蹭他的脸颊。 那个世界里有诸多的念念不忘,他的兄弟姊妹们每年仍会小聚;孤儿院里的小孩子还会抱着他的腿撒娇讨要个独一无二的睡前故事;毕业的学生们回母校看望昔日师者,说起曾经脚步匆匆,来不及抓住的十七八岁。 沈折雪虽不记得在幼年时与相饮离见过面,但当他看到那碎片光景,心头便觉得温暖亲切。 也许那是别长亭剑魂的投影,或是为他洗魂的严远寒编织起的幻梦。 但在那里相饮离不再是什么肩负天下重任的掌门,他只是一位十分有名气的老师,一辈子讲桌黑板,与爱人长相厮守。 他认下了无父无母的沈折雪当亲儿子看待,倾囊相授。 没有毁天灭地的灾难,相掌门慢慢老去,变成了个慈祥又风趣的老爷子。 洗魂术幻化的世界是幻是真,又如何呢? 他在那里经歷了不长不短的一生,虽有遗憾,却也足够饱满。 人之所以不同于千万人,正是因为千万人里,再也找不出一段这样独属于他的经歷。 沈折雪逐渐恢復了平静,他思忖片刻,对严远寒道:「我会自己去寻四方界的那段过去……但严长老,你真的在为太清宗做事吗?」 他开始发现其中端倪,「那为什么不直接误导我,让我心甘情愿为太清宗效命。」 洗魂之所以恐怖,就是因为只要在虚构的世界里稍加引导,就很有可能改变一个人的认知,干扰其性情。 而附着于幻术媒介上的那个暗示,往往威力最强。 现在他似乎终于能猜到那本《覆仙》的用处。 第195页 ——他们在暗示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沈峰主」。 洗魂术中所有的暗喻文辞都会伴随术法的结束印刻在这条魂魄之上,那时他也许真的会变成太清宗指哪打哪,例不虚发的工具。 可这是失败的洗魂,出阵前最强的暗示没有生效。 沈折雪过去的记忆被洗去,可他又没有读那本用来误导他的小说就被直接招了魂。 于是他带着新一段记忆,他以为自己穿了书。 严远寒没有回答,却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现在还会这样选择?据我所知你在那里也过的也并不好。」 沈折雪无言以对,他没想到严长老会这样问,但时渊却在一剎那听懂这弦外之音。 因为沈折雪没有被改变。 他依然愿意去坚持想要坚持的东西。 哪怕经歷了洗魂池中新的人生,他的内里也没有变化。 洗魂没有杀死他的过去,只是隐藏了曾经的那个沈折雪的过往。 他的师尊,以前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啊…… 可这一路太苦,也太长了。 严远寒不再继续,只说:「至于其他,都不重要。」 话罢竟抬起手,将这碎片亲手粉碎。 流光如星辰陨落,他再看了一眼远方飘渺的含山,向沈折雪道:「出去了还有一场麻烦。」 心魔阵应声破碎,在光影消散的剎那,沈折雪听见严远寒对他传音说道:「相辜春,洗魂炼化时我赌你心性不变。昔日卜算,得卦『置之死地,生机一线』,这或许也是四方界的生机。」 「你是仙庭最后的遗脉,且可与邪流灵智交手……当年饮离让我不要把你当做兵器,可时至今日,我依然在利用你。」 「执意将你拉回这乱局中,我从未后悔。」严远寒平静道:「但我对不住你,若是此番事了,严某任你处置。」 心魔阵破,他们的神志回到了帝子降兮的大阵之下。 挂满傀儡银丝的严远寒此刻双目清明,他深吸一气,寒风凌然,庞大的灵力骤然从内而外喷涌,银线被他生生从血肉肺腑中抽离! 严远寒周身喷出大股血雾,顷刻间染红了他的青袍。 周凌扶住了浑身淌血的严远寒,他看沈折雪的目光中也有了些不同,那几乎可以算是绝望中的一线期冀,他道:「你真的是……」 沈折雪嘆道:「现在还想不起来。」 说罢便走到那灵力愈发充盈的月魄镜前。 时渊紧随其后。 沈折雪看向那血光大镜,伸手触上镜面,灵气如蛇缭绕而上,再添分力,咔嚓的开裂声沿着那道裂缝传来。 然而不过一响,愈发强烈的灵力冲击反扑。 月魄镜乃是上古神器,如今虽是饱承人世执念已濒临崩溃,但凭沈折雪目前的修为想要打破还是不易。 他看了眼盘腿打坐的严远寒,看起来是帮不上什么忙,可若是要他解开自己身上的封印,难免会有邪流波动。 身后的太古封邪印红纹潋滟,就在沈折雪再欲添三分力试探时,时渊亦抬手抚上镜面,剎那间魔气大盛。 朱红花枝逐渐生长蔓延,沈折雪一惊,道:「时渊!」 却才发觉两人从方才起,他们就没松开交握手。 「师尊,我无事。」时渊也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凝视月魄镜,道:「上古神器……」 他们并不了解上古神器月魄镜,就连时渊磅礴的魔气也并不能阻止其运作,更不知怎样才能破坏它。 而含山太清宗的大阵不知何时会被影响,这间血锁又能维持多久。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 太清宗。 冷三秋站在银光灿灿的大阵前,身后站着身形单薄的冷文疏。 冷文疏面有病容,一席黑衣,银花之影印于墨色衣衫,如勾勒层层叠叠繁复的暗纹。 「千年筹谋,终于等到今日。」冷三秋道。 冷文疏合袖祝贺:「恭喜父亲如愿以偿。」 他的目光落向那恢弘阵门,又迅速隐于眼睫阴影下。 而藏在袖中的手二指併拢,正捏出了一个阵圈。 -------------------- 作者有话要说: 叮!多人合作登录洗魂编辑器√后续会有更详细操作流程。 冷文疏:来了来了!(拿剧本)回忆篇由在下开道! 第83章 燃香 时渊与沈折雪并肩而立,魔气与灵力融成一股被送入镜中。 涟漪水纹从镜面层层盪开,弹回的抵御灵力也变得越来越强。 那些灵力中融合着问卦时世人的执念,沈折雪头痛欲裂,耳边响起无数絮语低鸣,又渐渐变成万千哀哭和尖叫。 狂乱的声音冲击着他的识海,汗水顺着鬓角滑落。 周凌担忧地看着他们两人,缘木剑在手中攥紧。 席地而坐的严远寒抬眸便见那把破烂木棍一样的剑,问道:「这是薄紫衣给你的?」 「……」周凌一怔。 严远寒道:「当年他便有意寻得此木,既然是他的东西,合该慎重。」 傀儡银丝就是在严长老不经意间种在了他的体内,他本意是要周凌提防所有出自帝子降兮的物件。 但看周凌神色,似乎并不知晓这把剑出自薄紫衣之手。 当「薄紫衣」这已尘封了近千年前的名字从他人口中提起,仿佛豁然打开了一扇岁月的窄门,那些覆满灰尘的旧日记忆就重新晒在了朗朗日头下。 第196页 曾经薄紫衣有一段时间一直跟随在周明归身边。 他作为乐修的天赋在离开相见欢楼后完全崭露,于阵法一道上更是颇有心得。 乐道素来以攻、守、幻、阵的修习为主,薄紫衣的守护灵屏较其他修士更加坚固广阔,配合的阵法亦是变幻莫测。 在邪流肆虐的年代,庇护一方的能力变得弥足珍贵。 这也是为何被称为双绝的周明归和相辜春尽管算是师出同门,却甚少合作的缘故。 他们的剑法都凌厉无比,更适合杀邪物而非守护百姓。 相辜春因性情缘故,能将主杀伐的道路走到极致,足以以攻代守。 反观周凌,他却比相辜春多了那几分走火入魔的风险。 存粹的杀伐之道所要承担的实在太多,一旦失手便会死伤无数,即使周凌改剑道学会了且攻且守,却也多受伤于营救类的任务中。 薄紫衣在太清宗书阁内查阅神木的所在,那正是周凌重伤卧床的时候。 严远寒之所以认得出来,正是因为他偶然见得了缘木剑的草图,那乐修多次来回含山,请相辜春修改图纸,以求精益求精,就像一名真正的铸剑师那样。 薄紫衣的出现填补了周凌守势上的缺漏,从此以后周凌可以立剑在前,身后曲音缭绕,灵屏坚不可摧。 他们曾经是极为默契的伙伴。 可惜时移世易,薄紫衣被帝子降兮宗主算出是天命之人后,两人便从此分开,这木剑也没了后文。 紧接着二人分两地守阵,虽是都活着出来,却再也没有见面的机缘。 帝子降兮的悲迴风外,严远寒多次见到桑岐,又过三年,此人与君如镜结为道侣。 再后来,君如镜隐居幕后,严远寒认为他的卦文也许早已忤逆了天道。 君如镜是在用命成全桑岐的愿景。 不修无情道后,严远寒偶尔会想起一些旧事,他不是念旧的人,但不经意间也会浮现往昔回忆。 支离破碎的一幕幕,拼不成一个从前。 他曾在无意中看见君如镜和他大徒弟先后在长生树下,悬挂了写有彼此名姓的丝绦。 那时严长老道心未破,对所见所闻尚无动于衷,事后再思及,却也只能当做一场无可挽留的错过。 只是他依然记得当年周明归信誓旦旦对他说:「紫衣是个很好的人。」 还咣咣拍着胸口打包票,让太清宗不要给那乐修追加用以监视的灵印。 薄紫衣脖颈后负了数十年的铭印,周凌希望他能真正的自由。 可直到帝子降兮完全洞悉了太清宗的护山大阵,冷三秋当面与君如镜对峙时,那容貌姣好得不似凡间人的镜君司命,不过是淡薄一笑,落了一句「咎由自取」而已。 人总是在变。 严远寒想,不论是谁,都在改变。 一股异样的波动从封印大门上传来,沈折雪与时渊几乎是同时闷哼一声,被那镜力沖得往后倒去。 沈折雪身后便是阵门,时渊眼疾手快回抱住他,眼看就要撞上那朱红阵门。 灵花自门面滋长,想要刺入两人血肉中。 沈折雪一掌灵力拍向大门,反冲力将他们自灵花中扯出,却还是牵拉出细长的血线。 灵花饱食鲜血,开的愈发葳蕤鲜艷。 月魄镜上已有了大片的裂纹,但这反噬来的突如其来。 镜子是死物,但阵门却是牵连三方宗门。 沈折雪撑起身看向那骤然波动的阵门,心中已有猜测。 太清含山在试图削弱阵门下的大阵,以求实现帝子降兮的大阵能被月魄镜更轻易地冲破。 沈折雪与时渊互相对视一眼,再度迎上月魄镜汹涌的灵力。 * 太清宗。 冷三秋凝视着银光熠熠的阵门,神色不变,却破天荒对身侧的冷文疏道:「你可知昔日上修界是何种风光?」 唇色发白的冷文疏是在下修界出生,他自然没有机缘见得,便道:「还请父亲指教。」 「灵泽万千,紫气满庭。」冷三秋状如感慨道:「仙禽花木亦可得人身,刀剑法器皆可化灵,修士坐地遨游山川湖海,吸日月精华,仅需静心修炼,便有望悟道飞升。」 他又道:「彼时太清含山是为一体,受八方供奉,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宗门。」 冷文疏垂手静听,低眉敛目。 「上修界不过中等气运,便已有如此福泽,不知那无上仙庭又是怎样的气脉不凡。」 冷三秋虚拢了一把银花幻影,「真仙自诩救世,却不知这邪流灾祸,也许就是天意。」 「天意?」冷文疏说:「孩儿愚钝。」 「冥界、人间、上修界、仙庭。」冷三秋逐个念了过去,「冥界承着三界浊气,除魑魅魍魉鬼道冥修外少有生灵,人间修士走天阶入上修界往往十不存一,耗损百年。而上修界修士上承天道,需静心修炼,不沾染凡界因果,然而飞升仙庭者,更是千里挑一。」 银花虚影在他掌下缓慢地舒展。 「邪流降临,是要打破界面桎梏。」 冷三秋眯起眼,语调有了些许的扬起,「此后天地气运,地脉灵气,将汇聚于新的上修界,此后我们便是——天道。」 冷文疏合袖鞠身,道:「恭喜父亲大计将成,得偿所愿。」 第197页 「我知你心中有怨。」冷三秋看向自己的嫡子,「下修界人心贪婪,欲祟颇多,残害道心,彼时邪流尚且不可探知,为父无情道受阻,与你母亲相识,是天赐一段机缘,为父不得不接。」 冷氏兄妹二人,冷文烟的性情更似生母,一根长鞭在手,是那俏丽又不失几分英气的女子。 而冷文疏的眼睛几乎是照着母亲的模子刻下,也是她最为姣好的一处。 平日里坚毅果决的眸子在看过来时,平添了几分温柔,是仿佛不属于污浊下修界的宝物,让冷三秋想到凝冻在冰晶中的火焰精粹。 而如今冷三秋便是能透过冷文疏的眉宇,看到从前那名女子美好的影子。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会选择将冷文疏也带去上修界。 「你之阵法在此地不差,然而上修界灵气涌动,你根骨不佳,日后要闭门修炼,莫要坠了虚步太清的威名。」 冷文疏十分感激一般跪拜下去,道:「父亲,孩儿何其有幸能得您之许诺,只是……」 他倏然抬眸,眼中一派冰凉,「只是孩儿无福消受啊!」 他手中阵圈被用力拍落在地,冷三秋足下灵光亮起,青鸾荆花华光大放,锁魂阵铺天盖地,将冷三秋淹没其中。 继而万千长剑倒悬,杀意凛然,直取冷三秋要害! 大阵剧烈摇晃,烟尘散去,却听得一声压抑着的惨叫响起,两道身影齐齐摔出,撞在了训诫石壁上。 冷三秋寒声道:「蠢货。」 冷文疏咳出一大口血,不可置信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裴荆,失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方才裴荆突然闪出,为冷文疏挡了一记,此时鲜血淋漓,却还是稳稳扶着冷文疏的肩膀,道:「跟着来的。」 冷文疏差点气绝,他今日特意支开裴荆便是防止他牵连其中,谁知这人居然还会悄悄尾随他们,也不知他究竟用了何种方法,居然瞒过了冷三秋的感知。 「师尊,你们方才所说,徒儿全都听见了。」裴荆对冷三秋道。 冷三秋十分平静,道:「裴荆,你知道了也无妨,我本有意将太清宗传承与你,上修界有你一个位置。」 他停在二人不远处,淡声说:「只要你杀了他,今日我便当你从未出现。」 裴荆一震,双目血红。 他哑声问道:「师尊,从前太清宗的救世训言,都是假的么?」 冷三秋和颜悦色,如同宗门内严慈相济的师长那样,对他颔首:「自然是骗你们这些孩子的。」 「裴荆!」冷文疏抓紧裴荆的手臂。 平分破的剑光映出冷文疏眼眸。 噗呲—— 血光飞溅,裴荆放下脖颈后仰的冷文疏,站起了身。 秋水流光般的剑身上流淌下一串朱红。 冷三秋满意地点了点头,凝聚灵力走向那太古大阵。 就在此时,他忽感身后寒意凛然,冰刃高挂,凌空开了一扇恢宏剑幕。 裴荆全力一击,剑幕轰然而下! 「你几时学到了相辜春的把戏?」 冷三秋拂袖回击,尽管此时他半身灵力皆在阵门之上,想要对付一个裴荆却还是太过轻易了。 裴荆整个人横飞出去。 雪花漫天,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冷三秋忽然意识到了不对,他勐地看向阵旁石台,却见浑身浴血的冷文疏将一个传送阵圈拍入石檯灯座。 「你做了什么?」冷三秋变了脸色。 冷文疏含笑不语。 一道火鞭抽去,冷三秋当机立断,决意现在就要了冷文疏的命。 火焰在阵法中失控,又自石台上燃起。 层层阵圈倏然大亮,一股奇异的草木芳香瀰漫开来。 「冷文疏」靠在石台旁,不住咳血喘气。 而方才飞出去的「裴荆」出现在烟尘中,道:「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您的无情道,还真是从始至终没有变过啊。」 冷三秋电光火石间反应了过来。 这两人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唱了出调虎离山加狸猫换太子。 烈焰爆裂,大火席捲而来。 冷文疏双手起诀,撑出了个灵屏。 他身后是重伤垂死的裴荆,青色灵屏在极速融化,冷文疏忽而转身,在裴荆面前蹲下,与他低声耳语几句。 裴荆瞳孔骤缩,但随即却感到唇上贴来的温软的触感。 「你——」 冷文疏嘆道:「抱歉。」 「冷文疏!」裴荆眼前青光大闪,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视野的最后是滚烫的烈焰扑面,烧焦了他的衣角。 眼前再度亮起时,他四肢剧痛,感觉自己似乎身处一堆乱石中。 而乱石的尽头,却是一扇血光潋滟的大门。 沈折雪昏迷在地,时渊已化作巨大的魔兽将其牢牢护住。 那已崩塌的石台上空,燃起了一簇火焰。 迷离的草木香闻来竟是馥郁无比。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折雪:上号准备jpg. 时渊:关联√ 冷文疏:工具人石锤。 裴荆:老打手了! 下一章接回忆篇。 第84章 收徒 微生醒在一片清淡香气中。 他怔怔望着帐顶一盏乳色悬灯,夜明珠柔和的光泽将薄纱幔帐照出潮水般的波纹。 第198页 那是窗外的一泓清池,正因浮水游鱼搅乱出一圈圈的涟漪。 微生脑仁刺痛,他依稀记得一道秋水剑光挟着凉风割向他的脖颈。 那剑锋极快极利,他甚至听到鬓边留髮被风刃削断的一声响。 天性中对死亡的恐惧顺着嵴椎爬了上来,微生下意识往被褥里缩了缩,足底却碰到了一只铜制的汤媪。 热意从脚底一路烫到了心肺间。 褥子服帖,锦被松软如云,安神香在炉中腾起裊裊青烟。 微生神思恍惚,伸出手用力在胳膊上捏了一记,正巧捏在了包扎好的伤口处,尖锐的刺痛让他彻底清醒。 一片绯红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记忆里。 那是他失去意识前所能看见的最后的画面,红云般的人影从天而降,将他牢牢护住。 微生半张脸都快要被遮住,他抿了唇,方才的清明又变得不确定起来,他怀疑自己是在死前做了个美梦。 他好像看到了他惦念着的仙君。 有脚步声从帐外传来。 随即帐沿被轻轻挑起,修长白皙的手拨开层层软纱,将一片橘黄色的灯火带入这一方床榻。 「你醒了?」 相辜春手持着烛灯,见微生只露一双眼在外,有些迷惘地朝他眨了眨。 「睡了有三天了啊。」相辜春俯身放下灯盏,用银钩将薄纱幔帐挽起。 微生的目光追逐着他,落在那盖了素色罩子的灯盏上。罩面绘的是一支白梅,灯芯点的不是明火,而是跳动的一点灵光。 帐钩是金乌形状,伴随薄纱束起,微生看清了对方此时的模样。 仙君着白缎里衣,肩膀上披了件朱红色的外袍,乌髮披散,只在脑后潦草地架了一支长簪。 灯内灵光晕开,仿佛将那朱红洗淡了颜色,不再艷丽夺目,却是格外得温和可亲。 微生撑着胳膊坐起身,他这么大个人了,突然鼻子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 相辜春读了一日赈灾后的反馈文书,才回榻上小憩片刻,就感应到房中昏迷整整三日的少年终于甦醒。 于是他随手披了件外袍,擒了灯匆匆过来,没有意料到会见到少年含泪的眼。 他并不通此中情绪,许多事要细细地想。 如今看到这双水光满溢的眼睛,半晌后他才品出少年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后怕。 相辜春默了片刻,记起从前旁观过的那些举动,便撩衣坐在了床沿。 他伸出双臂将那少年抱在了怀中。 死生乃是大事,大抵哄小孩子和哄少年人,都可以用这法子…… 冰凉的水珠落在了相辜春的肩头,他耳边是逐渐变得急促的唿吸和极力压抑的呜咽。 相辜春一搭一搭地拍着少年的背部,感受到依偎在怀中的身躯是如何的消瘦嶙峋,就是一层皮挂在了骨架上。 「没事了,微生。」相辜春轻声道:「你的魔化已经被压制了下来,但身上的伤最好再静养几日。这里是含山的宗主峰,没有人能伤你,不要怕。」 少年将脸埋在了他肩头,眼泪决堤而出。 他身后的骨翼已经收回,嵴柱里没有了时时刻刻开裂般的疼痛,额头的顶角也消失不见。 那些杂乱的魔气不再萦绕,令人反胃作呕的邪气也融化在了清淡的安神香里。 「是我没有及时去接你。」 相辜春感到肩头的湿意一层一层地叠了上来。 原来害怕伤心到了极处的人会有这么多的泪水,像是一口源源不断的泉。 他没多少宽慰人的经验,只记得要把从前的谎言承认出来。他道:「我不叫薛声,他们叫我相辜春,辜负的辜,春日的春,我如今是含山的代掌门,那日匆匆离去是因为宗门事务。我没有骗你,我本是想等这次的邪流灾祸过去后,就把你带到含山来。」 微生实打实愣住了。 即便是颠沛流离如他,也曾听到过含山代掌门更迭的消息。 他一时反应不及,或许是从未想过眼前这位十分年轻的修士,竟是那外界传说中极为强悍无情,初接代掌门之位便越境界手刃同门师叔的含山掌权人。 微生眼睛哭得红肿,借着朦胧氤氲的光晕,发觉眼前的修士与两年前相比,已有了些许的不同。 他似乎调整了自己的样貌,不再是停留在少年容貌将尽那个岁数,五官褪去了残余的稚嫩,变得成熟且从容。 那身潋滟红衣泡在雾气般的灵火里,而窗外水纹映照,水光斑影粼粼,似是一群沉在他袖袍中的银鱼。 微生面颊倏然红了,他垂眼看见相辜春肩膀上一大块湿痕,不好意思地后退了半分,紧张道:「仙君……」 「无妨。」相辜春一拂袖,床榻正中凭空多了个茶色小几。 一碗白粥并几个小菜在几上冒着热气,相辜春道:「你经脉受损,又未洗髓伐骨,伤势依靠修士的灵力復原未必是好事,现在吃点东西。唔,你的手……」 少年人浑身是伤,三日前他请薄紫衣来诊治时,就见过微生近乎难以入目的身躯。 强烈的魔气反噬腐蚀了他的内脏,半空坠落的冲击撞断了肋骨,右胸近心口的位置有一道刀伤,刺得极深,怕是当时被送进了整柄刀刃。 若非微生体质古怪,这一刀能直接要了他的命。 除此之外,更是还有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皮肉伤。 第199页 彼时薄紫衣开了药方,周凌将那血水端出去倒了,搁下木盆对相辜春打趣:「你哪里捡来这半魔崽子?我听说你还顶撞了我师尊,这可真是百年见不到的奇景了。」 相辜春对他这师兄不正经的话素来是听一半丢一半,他见薄紫衣停笔,这才问道:「如何?」 薄紫衣医术其实也就一般,他来此主要是因为在卜居观天象时看出了个大问题,可还未与相辜春商量就被抓来当了医修用。 眼下他仔细看过了手里的药方,确定没有差池后,嘆道:「辜春,我夜观天象,你命星动作……」 「噗。」周凌一时没憋住,漏了气。 薄紫衣和相辜春同时看向他,周明归摆手,「没事,你们继续。」 周凌忍俊不禁,他是知道薄紫衣对冥冥之中的天道有些感应,而帝子降兮建宗不久正是急需人才的时候,能被宗主收下也证明他身边这乐修有着某种异于常人的天赋。 不过这天赋绝对没有点在观星上。 ……也不知紫衣这手观啥啥不准的观星术有没有气死帝子降兮的灵君。 毕竟薄紫衣夜观星象,最夸张的一次曾预言出他们择日将天降横财,结果最后横财没来,周凌却意外一剑噼塌了一座山,被山上隐居的修士索要了大笔灵石补偿,让周凌本就不富裕的储物囊更加雪上加霜。 显然相辜春还没有意识到薄紫衣的不靠谱,聚精会神听对方道:「辜春,昨夜红鸾星动,你怕是有姻缘要来。」 相辜春:「……?」 他在瞬息间领悟了周凌方才那声笑的含义。 「好,我会注意。」他忽然觉得眼前这秉承天道的薄紫衣的话也可以听一半丢一半,「还是说说微生的情况……」 微生的伤虽多,但只要魔气压了下去,其余便是养着养着就能好的外伤。 至于他体内那古怪气息,如今蛰伏不动,相辜春便以含山封印制住,暂且也闹不成气候。 灵火做的灯不会滴蜡,但依然有飞虫寻着亮前来。 相辜春託了粥碗在手中,用勺子搅了搅,勺出半匙送到微生嘴边,「吃一点,然后再睡一觉,医修说你现在要多吃饭多睡觉。」 薄紫衣原话是「需要适当进食卧床」,相辜春没照顾过人,也没人敢让他照顾,他就只能粗糙地这样理解。 微生张嘴衔住了勺子,温热的白粥入口,尝来有丝丝的甜味,顺着咽下去能暖过肺腑落到胃里。 配粥的小菜并不如何丰盛,一盘素三丝,一盘茴香炒鸡蛋,并一小碟酸黄瓜,唯一的肉菜是两块挂着糖醋汁的排骨,肩并肩躺在盘子里。 相辜春发现微生在往桌子那瞧,心中忽而生出几分奇怪的感觉来,那丝丝缕缕的情绪如桌上的炒三丝一般细杂,姑且能算作羞赧。 他道:「含山除了我没人生火做饭,今日来不及,就只能先吃我的存粮。」话罢就要夹了排骨塞到微生嘴里。 「……很好吃。」微生认真地重复道:「很好吃。」 相辜春笑了。 从前下厨也只有师尊吃过,而他本人味觉不灵,更吃不出什么好歹来。 如今让微生这样一夸,倒是从心坎里冒出些欢喜。 「等你伤好后,便跟着我修炼。」相辜春道:「名帖我已经遣灵鹤递了出去,届时要在宗门内走拜师仪式。」 微生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相辜春。 「看我做什么?」相辜春不解。 微生嘴唇颤动,半晌才说出话来,他道:「可是……仙君救命之恩我已无以为报,况且我身上怪异处颇多,仙君您……」 笃笃笃。 门外忽传来一道人声,唤道:「师兄。」 相辜春挥袖开了门,却见桑岐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还冲他笑了笑。 得了点头走进屋内,桑岐将一瓶上好的丹药搁在微生床头,道:「我来看看师兄救下的孩子。」 他虽是说来探望微生,目光却始终停在相辜春身上。 相辜春默然看着他,桑岐衣袖下的手紧了紧,道:「师兄,这孩子终于醒了,你也照看了他这么多日,近来事务操劳,也该歇息歇息。」 他讲得自然,「悬壶峰长老也问过我几次,不如正好一道将这孩子送过去,有医修专门看顾,草药灵气也能及时供上。」 这一番话滴水不漏,端的是十分动听。 相辜春道:「多谢师弟,他既入我门下,便不必劳烦长老们费心。」 「可是……」桑岐再想说什么,却见灯下相辜春虽是带笑,神情却与他应对各宗掌门时一般无二。 温和,但又带着与待草木无异的疏离。 「师兄,你真的要收他当徒弟?」桑岐皱眉道:「他——」 桑岐说不下去了。 因为相辜春那些许的笑意也淡了下去,整个人在剎那宛如冰雪凝成。 一瞬间他身上那不似常人的气息变得极为明显。 桑岐变了脸色。 「师兄,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连日来相辜春不冷不热的态度令他恼火,他竟是脱口而出,「谁愿意当你的弟子?」 寒意凝上了灯台,相辜春正要开口,却突然感到腰间一紧。 断胳膊断腿的微生艰难地靠了过来,因重心不稳,有些滑稽地歪在了榻上。 但微生几乎是整个人斜扑着,用双手环着相辜春的腰,以表示自己坚定的决心。 第200页 他大喊一声:「师尊!」 其声铿锵,毫不犹豫。 桑岐:「……」 -------------------- 作者有话要说: 微生:只要我喊得快!! 第85章 相陪 微生在三盏酒峰上养伤半月有余,整座含山都知晓了那代掌门将要收徒的消息。 宗门弟子深惧于相辜春,从来不敢来探望,故而直到拜师大典那日,众人才算是见着了那能被相代掌门收入门下的弟子的真容。 他们翘首以盼许久,等到真正见到微生,纷纷表示大失所望,心中满是失落。 那弟子并不是如他们想像的天赋异禀,有过人之处,而是平凡的像是犄角旮旯里出来的放牛郎。 少年人身上没几两肉,瘦瘦高高,含山的红衣套着他,就如同竹竿子撑着一匹红布。 将养半月来,微生凹陷的面颊总算恢復从前,但相比起日日灵力滋养的修士,一个在乡野奔忙的凡人终究显得皮糙肉厚。 再加之他重伤初愈,脸色也不好看,就是一副病病歪歪的可怜模样。 一旁观礼的弟子心有忿然,低声议论起来。 「……听我师尊说这孩子有半身魔血,难不成代掌门是要巩固和魔族的关系?」 「不至于,真要与魔族交好,那也要是个魔族皇脉才行,南边魔主还在闭关,这几年也没听他造了个后代出来啊。」 「噫,我看他根骨不行,从前没修过道,十七八岁也错过了打根基的大好时机,你说代掌门收他作甚?」 「谁知道呢,只期望这幅荏弱架子,不要让含山在外蒙羞!」 弟子们知晓微生凡胎弱骨,料想他们的絮絮低语也传不到正殿前的高台上,就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但微生即便听不见,也能猜中他们在讲些什么。 无外乎是对他当代掌门首徒,一跃成为宗门最高辈分的大弟子的质疑。 何况魔脉强化了他的听觉,如今他的感官甚至比寻常修士还要敏锐。 那些不解和嘆息乘着风,一字一句皆落在了他耳边。 可他恍若不闻。 在踏上这高台前,微生原以为自己会怯场恐惧,亦或是被那些弟子们的碎语,含山真人、长老、峰主质疑的眼神所压迫。 可事实上当他踏上这高台最后一块青石台阶,他所有的胆怯,怀疑以及厌弃,皆化为了水月泡影,融化在这片广袤的天空下。 只因他看见相辜春一袭宗主正装,站在高台的中央。 相辜春红衣焰纹,臂挽拂尘,繁复重叠的衣摆层层铺展逶迤,如凤凰华美的尾羽。 他的师尊比悬日还要耀眼,比流云还要飘逸,偏又孤直得如同一柄沉落海底的剑。 也许只有在极少数的日子里,阳光穿透海面,才能照见他清透温柔的一面。 数道电光在头顶灰濛的云中游走,轰然一声惊雷在天边炸开。 今日本该是个艷阳天,然而就在半刻前,灰白的云团堆到了含山的头顶,风卷着山间水汽一浪一浪地吹来。 凡间做事图个吉利,大场合时忽然风云变色,往往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修士们没有往那方面想,毕竟拜师吉日是出自帝子降兮的君如镜之手。 让他们惊讶的是,本该在师者席位上静候的代掌门突然跃了下去。 拜师大典从来是弟子在场上等待师尊前来,还从未有过师尊在台子上等弟子的情况。 这和微生所了解到的流程不同,他稳了稳心神,向相辜春走去。 师者训言和敬茶有条不紊地进行,相辜春喝了拜师茶,挥退了捧案弟子,伸手对微生道:「来。」 耳边的低语再听不见,微生满心满眼便只有相辜春笑着朝他伸手。 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两年前在孤山村落,微生就已经或多或少察觉到这位修士的不同寻常,彼时他只当是薛声痛失亲友同门后的过度悲怆所致。 直到那日夜里桑岐找来,他才知晓他的仙君是天生如此。 不通世故人情,疏离冷漠起来便令人胆寒战慄,即便不亮出修为,旁人也会因为他身上那种古怪的违和感而恐惧害怕。 ——但这有什么关系。 广袖抖落细雨长风,微生回握住了他师尊的手。 剎那间,浩瀚灵气轰然爆开,席捲全场! 一道剑气沖天而起,直入云端。 即便有前排真人挡住灵波,观礼的弟子还是被沖得后仰,发出阵阵惊唿。 这是他们第一次确切地了解到代掌门的实力。 在场大半弟子没有和相辜春出任务的机会,有相饮离珠玉在前,不论是桑岐还是相辜春,总难以让所有人信服。 何况宗门内还流传着的他诛杀浮凝长老是取巧用了毒的说法。 如今这流传却是不攻自破了。 层层灰云被剑气穿破了一个大洞,漏下大片灿灿的天光。 激盪的灵气横扫开来,雨云溃散,露出了碧蓝如洗的水色苍穹。 相辜春灵根属冰,横扫的灵气令周遭水汽凝结,未落尽的雨水成了点点光亮。 飞霜踏雪后有漫天冰晶洒落,在炫目的光芒中再度融成晶莹剔透的水珠,却无半颗打落在微生肩头。 相辜春的灵屏将两人罩在其中,真正隔绝了外界的惊嘆声。 第201页 他略含期待地看了过来,微生也不知怎的,脑袋一热,就这二人还未松开的手,一步上前,抱住了相辜春。 弟子们见此一幕,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从未有人在拜师礼上如此大胆。 微生平復了唿吸,道:「师尊,谢谢。」 相辜春满意地眯了眯眼。 他虽费解于这个拥抱,但却觉得这种感觉很好,他很喜欢。 拜师仪式继续,除了那些规整的训言,相辜春要叮嘱微生的事情不多,只是道:「为师希望你心系苍生,多行善事,不为恶举,不屈服心魔邪念,做一个无愧于本心的人。」 这是当年相饮离收他时说的话,如今他将其原原本本地传了下去。 灵屏解开,暖洋洋的曦光落满红衣。 相辜春说完,却又再想了想。 他是个十分实际的人,虽由衷希望弟子能够喜乐一生,平安顺遂,但如今在这修真界想要得个一生顺遂,几乎已是奢望。 微生在含山修行,註定将有出山挽苍生危难的时候,风口浪尖,也不可能一直喜乐平安。 于是他补了一句。 相辜春道:「为师也盼你心有希望,便能得偿所愿。」 许多年后,当日在大典上捧茶盏的小弟子成了修真界写话本子的一位大手。 他曾与一位后起之秀的太清宗小道友交流灵感,说的正是起生平所见憾事。 秉着不可透漏参考对象的原则,他含煳扯了几句,在喝茶的空隙里,脑子里却在转着那个真正的答案。 大手出生在邪流天灾的那一年,见证了含山几代更迭,天下风云变幻。 纵观含山三代,从掌门相饮离,到代掌门相辜春,再到那大弟子微生,他们确实做到了心系苍生,多行善事,不为恶举,不屈于心魔邪念,问心无愧。 但不论是谁,皆未能「得偿所愿」。 * 白驹过隙,微生正式开始了在含山的修炼生涯。 剑光一晃,他大汗淋漓地收了剑,放下手臂时能清晰感觉到整条胳膊都在酸痛发麻。 眼前蒸着水雾热气,氤氲开梅树前的一抹绯红身影。 三盏酒上四季常春,只种了这一株梅树,因为相辜春没有本命灯,这树在幼苗时滴过他一滴心头血,有他活一日,花便一日不落尽。 相辜春面前浮着四五捲轴,正以灵力为笔,分阅各地送来的文书。 如今他们在商议最新有关太古大阵的事宜,这一发现或许能挽救修真界于水火,但当前完全没有头绪,只是一个构架设想。 相辜春对微生道:「可以了。」 得了他这一句,微生腿一软就要往地上跪。 如今他还未经歷洗髓,练的是这幅凡胎的根基。 相辜春从未收过徒,当年相饮离事务繁忙并未长久教导过他,太清宗的严远寒也是秉持着还有口气就继续拿剑的教徒办法,堪称地狱级的磨砺。 他与周凌摸爬滚打过来,如今周凌回想当年,还是会叫苦不迭。 相辜春慢人家不止一拍,对此倒是没多大感触,原样照搬过来,差点把微生累死在了漫漫修真道路的第一步上。 周凌和薄紫衣来看过一回,啧啧啧了半天,对微生报以真挚的同情。 期间薄紫衣给微生起卦,半天也没算出什么来,只道是昨夜观星耗损太多灵力,今日状态不佳,另讹了相辜春一壶好酒,就又熘熘达达走了。 在经过最初两个月的磋磨修炼后,微生奇蹟般适应了下来,剑招逐渐有模有样,达到了能够承受洗髓伐骨的程度。 这甚至比相辜春预计的还要早了小半月。 相辜春见他今日练得差不多了,朝他招招手,问:「喝酒吗?」 三盏酒峰正如它的峰名那般,总是不缺酒。 相应离是爱酒之人,直到他的身体再不能化消一滴烈酒,他的酒窖里却依然放着各地的佳酿。 相辜春从小分不清是酒是水,拿来一只葫芦就咕嘟嘟灌,居然让他喝出来千杯不醉的本事。 他浑然没有当师尊的自觉,旁的弟子偷喝一口酒便会被师长责罚,他倒好,整日里把这些人间浊物放在手边,还要带坏自家徒弟。 近来相辜春喝得是那位仙庭真仙给他尝过的酒,入口极辣,灼烧感能从舌尖一路烧到肺腑。 微生喝过一口便咳得满面通红,险些到处喷火。 「不了不了。」微生摆手,「师尊,我不行,我不可!」 相辜春失笑,将那杯中物一饮而尽。 梅花簌簌而落,相辜春挥袖收起了捲轴,抬手将灵力敷到眼睛上。 微生见状担忧道:「师尊,休息片刻吧。」 修士其实并不需要睡眠,何况是到相辜春这个境界,但日夜耗损心力对修士而言也是不小的负担。 相辜春迥自捂了一会儿,睁开眼道:「还行,前日给你的书看完了吗,可有疑惑?」 微生从储物玉牌中取了书,将圈画出的不解之处一一询问过相辜春,相辜春逐个解答后,又再给他添了几本,是为洗髓做的准备。 「洗髓中你的魔族血脉必然会有影响,心魔作祟逃不掉,这段时间多用心魔镜术练一练。」相辜春说的自然,仿佛没有察觉到微生骤然紧绷的气息。 微生的魔化来的突然,他从未在魔族生活过,对自己的异变全然不了解。 第202页 骨翼破出嵴背的刺痛和人们惊恐的眼神总在他梦中盘桓不去,令他无法安眠。 不需要心魔镜术的辅助,他也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为何物。 相辜春却忽然道:「挺好看的。」 「什么?」微生一愣,随即问道。 「翅膀。」相辜春喝了口酒,「魔族的双翅以劲力着称,甚至可断剑碎刀,我见过几次,觉得很漂亮。」 微生茫然地眨了眨眼,听他师尊道:「左右是你骨头里长出来的,何况还很好看。你从前不知魔为何物,如今知晓了便不该再惧怕,而旁人怎样议论,听听就算了,那多是可怜人,可怜人的可恨之处你便无需放在心上。」 相辜春的行为处事十分随意,也自认没到可以传授的地步。 他自知自己毫无参照的用处,只如实说出心中所想。 一瓣红梅正落于杯中,他道:「村子里那个小丫头,我前几日顺道去看过一次,她问我你是不是变成了邪物,我说没有,然后……」 他扬袖在半空一抹,一块留音石飘浮在空,内里传出刘阿婆家那雀丫头的清脆嗓音。 「微生哥哥!」 微生眼眶剎那便红了。 「微生哥哥,仙君说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小姑娘欢喜道。 旋即又嗯了几声,雀姑娘有些羞涩地说:「……那天、那天我不是故意的!主要是微生哥哥忽然变得吓人了嘛。」 她尾音软糯,像是在撒个娇讨要一个原谅。 「但是仙君说微生哥哥那个样子就能变得很厉害,可以保护我们这些不会仙法的人,那我就觉得微生哥哥一点儿也不可怕了。」 她语气笃定,「当年山里的那位树妖伯伯也是凶凶的样子,但其实很好的!」 「而且那些怪物被仙君灭掉以后,树妖伯伯就回来了,村子现在很安宁,阿婆和村长还有陈叔宋婶西门大哥还有芝姐姐……总之是好多人,都有说过对不住微生哥哥,不该让你走。」 「不过阿婆说以后微生哥哥就是仙君了,要好好修炼。」雀丫头压低了声音,悄悄道:「但我也听说仙人难当,很辛苦……那如果以后微生哥哥不修仙了要回来,山坡上的屋子还给你留着,随时都能回来住着。」 她似乎调皮一笑,该是对拿着留音石的人软声道:「仙君,你不会不放人吧?」 留音石的光芒暗淡下去。 相辜春递了帕子给微生,直言说:「其实你的心魔不在于恐惧。虽然为师不大懂这个,但我想你应该是不想一个人,如果哪天你真的想要回去,我自然放人,可你也许过我一个承诺,那么在我陨落前,你最好留在我身边。」 而后相辜春「唔」了一声,挑眉道:「你不会不记得了罢?」 在垂死的雪夜里,相辜春曾说,他在含山什么也没有了。 微生擦掉了满面的泪水,也许是情绪激动,亦或是心绪沸然,他竟大逆不道地对相辜春道:「师尊,我没忘,我就是你含山上的那个人,您也……」 他挤出个笑容来,那边哭边笑的样子着实有些滑稽,却又令人心酸不已。 「您也陪陪我好不好?」 第86章 想念 微生的洗髓伐骨险些要了他的半条命。 他所在的洗髓池魔气外涌,旁侧花木瞬息焦枯,乌烟四起,煞气逼人。 相辜春预料到会有此种情形,筑起了牢固的灵屏,并以灵力疏引着微生经脉中纷杂的气息。 越是异样的体质在洗髓过程中所承受的苦楚愈盛,即便有旁人护法,本人的痛苦无法迴避。 况且微生还要抵御心魔吞噬心志。 三个时辰下来,他已是气若游丝,在池边爬了几次都没能爬上来。 洗髓泉水没了他的顶,相辜春一手给他捞出来,往背上一扛,御剑回了三盏酒峰。 灵屏将夜里刺骨的凉风尽数抵挡在外。 相辜春寻思着回去了也是往床榻上一丢,还省得在洗髓池边换衣裳,索性只拿了件红毯子将徒弟潦草地裹巴了几下,连脑袋都盖了个完全。 假如他俩被路过的小弟子瞧见,定会把对方吓得半死。 这大半夜代掌门身背艷尸的灵异传闻,光是说说就能唬倒一片人。 那红毯轻薄柔软,微生伏在相辜春背上,能清晰感受到从师尊身上源源不断涌来的灵力,贴合着体温,是极为安定的依靠。 稍一抬眼,相辜春轮廓流畅的侧脸便映入眼底。 他鼻樑高挺,髮丝拂过白皙的脸颊,纤长眼睫盛着满月清辉,不时轻颤一下,抖落星子二三。 这让微生不由想起幼年梦中银色的花盏。 那花剔透纯然,在他的心坎里生长。 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心中翻动。 他想让时间就此停留,就止步在他们横略过这漫天星河的时刻。 御剑乘风,三盏酒转眼抵达。 相辜春大步迈入卧房,庭前的梅花抖了抖枝干,檐下风铃响了几声。 伴随他的走入,灯火逐一亮起,昏暗的峰顶有了光亮。 他三下五除二将微生扒干净了,给他换了套新裁的里衣,大被一砸,对微生说:「睡。」 「师尊,弟子不必运转灵气打坐?」微生窝在被子里发出闷闷的声音,相辜春道:「不必,你经脉尚需适应灵气,今晚照常休息即可。」 第203页 又想起一事,「对了,手给我。」 微生从棉被里伸出手,相辜春握住后念了一段口诀,点点萤光便从微生手腕内侧浮起。 起初是青碧色,一忽儿又褪成了淡淡的霜色。 微生不解其意,却想起书上写凡人洗髓后需测灵根属性,而灵根的强弱很大程度会决定修真道路的顺遂与否。 他有些紧张地看着那变换的光点,轻声问道:「师尊,弟子是杂灵根么?」 相辜春微微皱起眉,似乎在思索什么,可不久后他松开了眉头,道:「是冰风双灵,极其少见,不过此类灵根相冲,容易走火入魔,我建议你只练一种,选好后我就给你写个新的剑谱。」 他说的十分轻松,好似这并不是甚么太大的难题。 故而直到微生意识到这「容易走火入魔」有多「容易」时,已是许多年之后了。 但那时他道心已固,再不会受其滋扰。 相辜春便是这样的性子,在他眼里再难的事情皆有解决的办法,旁人无需愁苦,也不必过多担惊受怕。 他自己能很好的处理,就不用再多一个人分担。 「水木生冰,火木生风。风刃敏捷,灵力可铺开的地界广袤,其中蕴含火灵,杀伤性极强,但不易做防守灵屏;冰灵坚固,能变化多种形态,有水灵主治疗防御,只是初期实力不强,且受限多,如果没有水汽或时令协助,对灵力消耗不小。」 相辜春挨个给微生讲了这两种灵根的差别,然后让他自行选择。 微生沉思片刻,道:「弟子想修冰灵根。」 「嗯,好。」相辜春也不问缘故,又抬手召出一个捲轴,对微生道:「近来天下修者灵根在重新登记造册,虽说你不练双灵,但你是这些年来第一个冰风灵根修士,那就你来给这灵根起个名罢。」 「就叫……」微生想起方才他们在夜色中踏风御剑,道:「就叫『夜归人』可好?」 相辜春灵力为笔记录了下来,颔首道:「风雪客,夜归人,很好。」 明明烛火下,他唇边勾出一个淡淡的笑来。 其实相辜春平日里并不是冷若冰霜的孤高模样,在如今世局下,没有人能够高高在上地办好所有事。 何况他从小观察人间,最知笑脸相迎的方便之处。 含山的代掌门经常笑,他的笑容温和慈悲,在极力抵消着他身上那强烈的疏离和麻木不仁。 只是一个人的笑究竟是不是真情流露,需要细细地去看他的一双眼睛。 微生看出了神。 万千冰雪在须臾间消融不见,清风送暖,一瞬春来。 * 修真岁月流逝飞快,眼下的局势也不能提供给门派弟子长居宗门的安宁环境。 微生像所有含山弟子那般,在宗内修习功法剑术三年,等到第三年的冬末春初,他和相辜春一起过了一个上元节,第二日清晨便去到接领任务的峰上,拿到了第一块任务玉牌。 一宗掌门只有在遇重大邪流灾祸时才会出面,相辜春更多时候要做的事是处理各地发来的文书。 安抚赈灾,迁移百姓,援持小宗门,与人皇洽谈……灵鸽仙鹤在他的灵力催动下每日不知疲倦地来回。 他接过了相饮离的担子,所要承担的便不只是一个宗门那么简单。 再加之诸多关于封印邪流的不同对策,他时常连日连夜地伏案书写,一抬头时甚至不知今夕年岁。 三年中他们又送走了一位真仙,如今除去隐姓埋名于修真界的真仙外,他们背后也不过四人而已。 雪上加霜的是邪流的爆发越来越频繁。 微生每月在三盏酒至多可待一两天,这一两日里要碰上相辜春不外出且得空靠,靠的也是机缘。 好在帝子降兮正在研究废弃了多年的通传法器水镜,以后总不至于靠一只灵鸽满修真界的飞。 修者的寿命十分漫长,百年不过倏忽转瞬,但少年人的成长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 当微生又一次回到含山,相辜春惊觉自己这徒弟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不少。 他的肩膀变得宽阔,红衣下裹着的身体健硕有力,身量更不似从前,就连原本稍矮他几分的个头也在悄然抽长。 ……原来十七八岁了还能再长啊。 相辜春迷惑。 如今他这师尊的发顶只到微生额间,这还是他凑过去比划得出的结果。 相代掌门的容貌已是青年,这也就意味着他的个子最高也就长到这么高了,虽用灵药还能再拔半寸,但他也着实没有那个功夫折腾。 微生怀里抱着只毛茸茸的白狐狸,被师尊突然地凑近吓了一大跳。 相辜春迷惑愈重,听说微生在外颇为果决,邪挡杀邪毫不手软。 三盏酒师徒一脉的杀胚名声都传到他峰上来了,怎么见到自己还是这般胆小。 而他没有看见微生那烧红了的耳廓。 即便知晓自家师尊心大得很,但方才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了,鼻尖都仿佛要碰上。 初春化雪般的清凌气息拂面而来,夹着几缕幽幽梅香,然后微生的脸也红了大片。 直到手里的狐狸迷迷瞪瞪地蹬了下腿,微生才如梦方醒,将毛球托着两条前腿举到相辜春面前,道:「师尊,这是弟子在山脚下捡到,兴许是从千灵峰跑出来的狐狸。」 第204页 千灵峰的峰主近来羽化归去,走前特意叮嘱了门下弟子,养在峰上认他为主的的那些飞禽走兽皆可自行离去,如若不愿离开,可再与弟子结下契约。 眼前这只狐狸身上的妖气已经变得十分淡了,灵气却是充盈,只是后爪上受了点儿伤,正往外渗着血。 但相辜春的目光没有落在那狐狸的伤上。 他看见的是方才微生抬起手臂时,因袖口下滑,露出的一角白色绷带。 相辜春接过狐狸,单手抱着,另一只手却没有收回,而是顺势抓住了微生的手腕。 稍往上提起,微生宽长的袖口滑至臂弯,显出了包扎潦草的一截胳膊。 微生一愣,随即道:「医修人手不够了,这都是皮外伤,不打紧。」 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相辜春的样子,还是没有问出口。 这伤确实不重,相辜春变戏法般摸出个小瓶子,放在他手里,道:「记得上药。」 放眼三盏酒,灵气最充裕之地在一处天然湖中,那地方常年覆雪,四野皎白,湖心有一孤亭,是为山峰灵眼。 相辜春不在庭院梅花树下,就是在这湖心亭处理事务。 如今微生便在此边给自己上药,边向相辜春汇报这次赈灾的经过。 说到邪流近来的异样时,他特别提到一事。 「这几次邪流爆发都离大城镇十分接近,其中东北方向的两次涡旋直接出现在了皇都上空,同时今年也多出许多邪物。」 相辜春肃然道:「此事我会亲自去查,如果邪流真的生出灵智懂得布局谋划,那此间怕是悬危了。」 微生重重点头,解下绷带正要将药粉撒上,却见相辜春眉头一皱,抓着他的手拉到眼前。 虽只是皮肉之伤,但那伤口也极为惨澹,血是已止住,手臂内侧却凹陷下去一个大口,像是被人用刀剜去了一整块血肉。 「你中毒了知不知道?」相辜春冷声问道。 微生偏开视线,磕巴了一下,「知、知道啊,但是已经去过毒了。」 他自认自己以前也是个医师,哪怕够不上医修的水平,但也会颇多偏方技巧。 他们这次遇上的邪物吞噬山间毒草,浑身是毒,微生在诛杀它的过程中中了一爪子。 那毒虽烈,终究只是草木之毒,他当机立断削肉挖骨,给自己处理了伤口,再吞了随行医修发的丹药,便好好地回到了含山。 「没去干净。」相辜春眯起眼,「熘了只虫子进去。」他翻手取了把小刀出来,在灵火上一烤,道:「忍耐片刻。」 匕尖刺入,微生身体紧绷,手背青筋暴起。 相辜春下手干脆利落,偏那毒虫还是活物,被含着灵力的匕首一刺,就要沿着胳膊往上窜。 只是还没窜出多远就被寒气阻道,挣扎愈频,刀尖寻了许久,这才将那乱动的毒虫剜了出来。 血噼里啪啦落了满地。 相辜春一愣,似乎这才想起他是在给徒弟治伤,而不是给老树挖虫。 毒虫在皮肉下躁动,他便一路用刀子划过去,那骤然浓烈的毒素让微生十分痛苦,但他从始至终没有喊出来。 可就连那几声闷哼,也被相辜春忽略了过去。 相辜春略有茫然的颤了颤眼睫。 伤口需要重新包扎,向来熟练的相辜春居然包着包着走了神,多裹了好几圈,把微生的胳膊弄得像是鼓了个小山丘出来。 微生空着的手落在相辜春手背上,低声道:「师尊。」 「嗯?」相辜春应了一声。 微生脸色发白,额头浮出大颗汗水,顺着鬓角滑落,连带着他的眼睛也显得有格外湿漉。 他笑道:「师尊,没有关系,不是很疼。」 「吓到你了?」相辜春垂眸,也勾唇笑了一下,只是那笑不必细看,也知道该是极为勉强。 他从来不是敷衍了事的人,沉默片刻道:「你出去这么多次,想必也听说过那些传闻,大部分都是真的,有时候我确实……不像此间生灵。」 草木无情,依风而起,飞鸟虫蚁,尚知畏惧天敌,何况人族灵智远胜其他,会有不忍,也会知苦楚爱恨。 哪个师尊治病时会完全忘掉徒弟的存在,再心无旁骛也该看到那淋漓而下的鲜血和强忍颤抖的身躯。 相辜春偏开视线,抿了抿唇,说:「那虫是能炼化蛊虫的一种,名唤……」 「师尊。」微生居然打断了他的话。 相辜春再静了片刻,还是没有看他,继续道:「名唤冬蛰,是三大奇毒中『一岁寒』的引虫,那三大毒分别是『醉梦姮娥』,『一岁寒』,『怜不得』,其中……」 「师尊这样,弟子从未怕过。」 相辜春又是一顿,感到微生向自己方向倾倒而来,撞在他的胸膛上。 他竟是诧异道:「你怎么——」 「旁人如何说,我从不在乎。」这毒拔的太快,微生头脑有些昏沉,却还是固执道:「我知道师尊的好,这就够了,师尊在我面前想如何便如何,我都很喜欢。」 毒虫分泌的毒素令他舌根发麻,而心中长久念着的话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被说了出来。 「师尊,我不会怕你,徒弟只是有一个疑问。」 相辜春胸口震动,道:「我知无不答。」 微生合上眼,回山时那只敢在心中绕一绕的问题在此时脱口而出。 第205页 「师尊,一别七月,徒儿好想您,师尊,您会……您会想我吗?」 相辜春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微生离去后,三盏酒峰上景色依旧,梅花日夜飘落,湖心落雪纷纷。 他从繁重的案牍操劳中,于那堆叠如山的文书间抬起头,在那不知年岁时辰的日升月落里,看向没有灯火的卧房隔窗,想到在外奔波的弟子,心中便生出一股不可捉摸的难过。 再没有人比相辜春更明白赈灾所需时间的漫长,与邪物搏杀更是九死一生,一来一迴路上变数颇多,他也不可能用灵鸽日日去问微生的状况。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但是…… 为什么自家徒弟还不回来? 「想……」相辜春脑中混沌,甚至不知自己已做出了回答。 「我很想你。」 * 砰! 一只鸦灰色的雀鸟湖心亭外的枝头散成青烟。 桑岐向来擅长隐匿气息,分魂化灵是他的天赋。 此刻他脸色惨白站在三盏酒灵屏外,脚下跌落着散开的捲轴。 他咬牙切齿笑了出来。 「师兄,你这徒弟真是懂得尊师重道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桑岐:呵呵,梅开二度。 微生:……你谁? 下一章恢復隔日更啦,老迢给所有留评投雷营养液的大可爱比心!! 全文二波抓虫ing,看到有修改就是在抓,会持续几日,忽视就好。 第87章 心扉 相辜春端起碗,将熬成棕褐色的汤药一饮而尽。 这药汁极为苦涩,隔了扇门闻到都会觉得舌根发麻,况且是这样一口喝完。 饶是相辜春能忍,也还是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整条舌头都苦僵了。 薄紫衣正襟危坐,抬手将棋盘上的黑子敛回罐里,绾色衣袍层层铺开,长发披散,又以同色束带在发尾绑了个结,额间坠有一枚玲珑玉。 这一身下来使他整个人仙气飘飘,如同神仙端坐云端。 不过如果他不是右手捻棋子,左手拿了片甜瓜,他的仙气还能更充裕些。 一旁坐着的周明归更是直接,抱着半个瓜用勺子挖着吃。 他稍一探头瞅了眼棋盘,惊讶道:「和了?」 相辜春棋艺一般,学下棋只是为防阵法中有棋局阵嵌套,故而哪种棋都懂一些,还记了不少古法棋谱,但鲜少与人对弈。 而薄紫衣与他半斤八两,在春祁相见欢楼中琴棋书画皆要精通,不过他主擅在琴,遇上风雅的客人通常是人家在那里对弈调情,他在一旁抚琴助兴。 「噫,你们这下的也太……额,当我没说……」 周凌在两道整齐望过来的目光中欲言又止,缩回去继续吃瓜了。 周明归的棋术能与严远寒来回三五天不结束,薄紫衣和相辜春这盘在他眼里简直是大型菜鸡互啄现场。 离谱的是这两臭棋篓子也不求个胜负,下不下去了就和棋,往往一方提出另一方便会欣然应允。 相辜春放下瓷碗,也逐一回收白子,周明归不贊同地看着他干净的碗底,道:「我说你成天喝这种凝神静气的药做什么,用药还用的这么重,明明念清心诀也是一样,还是说你有啥瞒着我们?」 「清心诀用来醒神无妨,但论温和持久,还是我们凡间的汤药更胜一筹。」薄紫衣将那甜瓜咬了一口,瞥了眼周凌,「你要是愿意喝,我也给你开。」 「别了别了,我宁愿去琢磨那个阵法也不想喝这个。」周凌抱瓜求饶。 相辜春压了压舌根的苦味,道:「封邪大阵的灵力流通我昨日试过,应当是没有太大阻碍,邪流流向地脉薄弱处,如江河东流入海,媒介所需的转化符文含山正在着手,且已有了成效,不过对地气调度的阵法还需要大量修士辅助。」 提到这个,周凌便收起了不正经,薄紫衣更是面露肃然。 「做到这些在现今的修真界也并不困难,只是唯有一点,这封邪大阵毕竟还是阵法。」 相辜春凝神道;「何况所要承载的是太古灭邪这种程度的灵力,届时仙庭真仙在阵中几乎毫无抵抗之力,一旦邪流涌来,还未发动转换,他们也许就已经被邪气吞没。」 「护阵。」薄紫衣说:「而且法器不可行,人间龙骨地脉有三节,三处封印必然迴响,一旦一方出现差错,封印就会无法发动。亦或是邪流失控,全数涌向空洞处,那么四方地界会顷刻间被腐出一个大洞,即便可以修补,此间灵气也会急剧逸散。」 他得出结论,「要以人护阵,如若真的出现意外,还可以用封锁类阵法暂缓一二。」 周明归也道:「我们还剩下四位真仙,一旦哪里出了意外,这第四位也能及时驰援。」 相辜春点了点头,问道:「南界魔族之事商议的如何?」 这件事归太清宗管,周凌道:「那魔主没什么意见,只提出此后他们居于南界时需与一般修士被同等对待,但他们不参与南界治理,并且在其余三地不杀有通行令牌的魔族的契文,依然要延续。」 「以后这人间和修真界便唤作四方界了。」薄紫衣忽而道。 「四方界。」相辜春颔首,「便是四方界了。」 周凌颇为感慨,他是从上修界下来的修士,心中更是百感交集,道:「四方界,也挺好的。」 第206页 含山代掌门相辜春、太清宗准宗主周凌、帝子降兮镜君薄紫衣各自将四方界在唇齿间念了一遍。 这轻飘飘的词眼却是千万生灵的分量。 三人就大阵一事再度商讨了半个时辰,且约好改日再模拟灵力走向和可能出现的意外。 待到真正停歇时,屋外已挂了一轮下弦月。 薄紫衣明日需前往东边告慰亡者以歌招魂,周凌则会一道去那里帮助灾后重建,于是便索性在含山住下,明早直接启程往东。 「对了,还有一事。」薄紫衣起身时道:「前日你那师弟桑岐来帝子降兮求卦,用的是相掌门从前的旧物交换。」 「师尊的旧物?」相辜春皱眉道:「为何是师尊旧物,他求的什么卦?」 「你这问的,我好歹也是帝子降兮的人,不可相告。」薄紫衣顿了顿,道:「不过能说的还是有几句,虽说相掌门的东西给他了便是他的,但那物件也是相当珍贵。我师尊本不愿帮他算才提出这个交换的要求,谁知他真的给了出去,却问了一个不相干的卦。」 「师尊特地让我来提醒含山代掌门——」 话未完薄紫衣却是消了声,他目光落向屋外一只落在梅树上的麻雀,只一瞬便收了回来,却道:「天道垂目,勿种恶因。」 他用长袖遮住案几上的留字,只见他以水灵写道:提防此人。 * 微生在峰上养了一日的伤,再度启程出发时正是当天夜里。 他前来与师尊告别。 灵火的灯光透过门缝漏出一线,在地上折出一条笔直的光痕。 微生闭上眼便能想像出相辜春此时的样子,他面前必然悬浮着大大小小的捲轴,灵笔于其中穿行,如织一匹繁复的布,桌案上散放的是灵器或需要记录通传的纸稿。 来含山这么久了,微生为求歷练,主动接下了许多任务,也逐渐和其他弟子相熟,更有和各大宗门弟子真人合作的时候。 起初是有非常多的人不待见他,微生理解他们的态度,他的来路修为和代掌门弟子的地位并不匹配,况且又是突然入宗。 好些的同道会叮嘱他,让他不要给宗门抹黑。 脾气不好的则会排斥孤立他,发放医修药物时独独漏了他一人,问起来便是以为代掌门会给亲传弟子灵丹妙药。 不过这种过于嚣张的行为多出现在与同龄少年出行时,再长些年岁的大多对他不冷不热,客气疏离。 如此情形,从前微生或许会选择独自远走,但他如今要在含山生存,他的成就与否和相辜春相连。 即便曾经相饮离门下的弟子各有各的毛病,可他们的实力无人敢质疑,相辜春当世双绝,葛云亦一剑开山,是修真名谱上赫赫有名的剑修。 至于桑岐,他是不是相饮离弟子尚且存疑,平日里存在感着实不强,但隐匿术天赋极高。 微生知晓融入一个宗门需要做些什么,他的冷漠会让相辜春的孤冷变得更加遭人诟病。 察言观色恰恰是微生从来的擅长。 他知道哪些人可以以真心交换,哪些人需要利益诱之,以及什么样的人根本无法结交,但又不会落于水火不容的地步。 含山中对他真正厌恶的人不多,更多是来自于对宗门未来的担忧,他们连相辜春都担忧,何况是他这个弟子。 在此类人面前拿出实力,即能得到他们的认可。 如若遇到心气大的少年人,找到一两人为切入口,也能慢慢结识,碰上愣头青再不济便打上一架,倒是更能让人服气。 任务中常有出生入死的时候,有了过命的交情,渐渐同道们也发觉这个微生其实人并不坏。 他肯吃苦且不端架子,愿意承担责任,庇护弱小,不畏强权。脑子也不差,他与人皇谈条件时以棋论天下,游刃有余。 而他也是在近几十年来第一个和太清宗严远寒合作后,得了一句「不错」的弟子。 数年一瞬,微生的修为一日千里,在生死场里几番摸爬滚打,以最快的速度追上了含山同代的水平。 如今四方界渡劫已不再落下雷劫,而是将雷火内化于体,进阶的修士闭关歷劫,要么是脱胎换骨的生,要么是悄无声息的死。 微生几次进阶时皆是孤身在外,同行的道友几次觉得他渡不过来,甚至数度想要通报相辜春。 但每一次微生最后都从山洞、客栈、林子里走了出来。 含山人觉得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气劲,在促使这出身人间的弟子不断向前。 微生从前也救人,但他从未敢想过他能救这四方界,那都是离他太过遥远的事情。 一个连活命都需要日日悬心的人,又怎会认为自己可以做力挽狂澜的英雄,多是有心无力罢了。 是相辜春给了他这个机会。 微生的手抚上门缝中的那道光,心里酸软得不成样。 他是一个力求活的清醒的人,可是有时他也会不可遏制地想要贪图一些美梦。 而他也知道他的师尊与常人不同。 微生从来清楚这一点,也并不会在心中加以粉饰或迴避敷衍。 这种不同就像他身体中怪异的气息一样,相辜春有时实在是太过「笨拙」了。 在相辜春还化名薛声时,微生便联想到了这样的形容。 可是笨拙的形容与天赋异禀的相辜春本该相去甚远,好像永远不会联繫在一处。 第207页 在代掌门之位上,他负责得无人会说半句不好,以前接任务时,更是让同道赞不绝口。 相辜春一直做的很好,其他方面,他也一直想要去认真地学。 但其实他还是做得不够好。 微生能洞悉细微的人情世故,他能察觉到相辜春的异样,而那些含山的长老,真人,各宗门的峰主仙君,活了这般久,见过那么多的世面,他们不可能发现不了这个异样。 可他们视而不见,甚至在与之配合。 微生见过他们之间的相处,他悲哀地发现他们不是因为师尊的身份去迁就配合,而是在潜移默化地引导。 有一则私密的流言曾在宗门内流传,说是当年相掌门其实并不希望相辜春接过含山的担子。 但是相辜春一回来,整个含山高层几乎是毫无异议的拉下了桑岐,推了他上去。 相辜春是一把多么好的剑。 一如他的辜春剑那样,一个人和一把剑用一个名字,其用意本就昭然若揭。 微生鼻头髮酸,他自己就受过因异于常人所致的苦痛,再明晰不过其中磋磨。 他也忽然明白,为何他听宗门人回忆,说是相掌门不止一次提到——「阿雪那样,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是啊。 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相辜春还没有真正明白他为什么要护这天下,便已经要为这天下付出一切。 假如是太平盛世,相饮离便能一点点教会他为人处世的道理,微生也会想要长长久久陪在他身边,慢慢带师尊去体会人间的悲欢离合。 可这不是个好年岁,天灾邪流虎视眈眈,百姓流离失所,邪物肆虐苍生。 微生想起相辜春曾在落花时节告诉他真正的名姓,因他从相掌门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封留信。 那个名字来自相辜春素未谋面的亲人,他们早早给他定下了开智后的称唿。 ——沈折雪。 所以为什么相饮离从来唤他「阿雪」,又对他说「对不起」。 相饮离不是圣人,他至死也没有告诉他。 微生不知那封长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但那一日师尊在窗前静坐几个时辰,默然看了那株纷纷如雨的梅花树许久。 相饮离让相辜春去寻那个答案,他太了解相辜春的性情。 那位位高权重的掌门当时或已猜到,也许在相辜春明白过来的那一刻,皆已为时过晚了。 修真界需要这把剑,不同于无情道绝对的超然世外,他足够悲悯,也足够强大。 而微生近乎悲哀得发现,师尊真切的爱着这片天下。 正是因为他不明白,可区区百年寿命的凡人却能从中有所体悟。 那真是精彩又痛苦,短暂又斑斓的一生。 如同隔水看花,花开花谢一念之间,却依然值得停留和留恋。 相辜春喜爱这滚滚红尘,与这富有七情六慾的鲜活的人间。 这是相饮离要守护的地方,是相辜春怎么想也想不通,但却十分爱惜的一朵花。 可他也知道,花谢可再开,人间远重于一枝花的份量,那是千千万万生灵的家。 这样就足够了,这样便足够让这把剑心甘情愿地去折断。 相辜春将会是最后的仙庭真仙,也永远只会是含山有云的代掌门,他没有真正成为掌门人的那一日。 「微生?」 相辜春注意到了他,在门内问道:「站着干什么,进来。」 ——怎么办。 微生绝望地想,这已然无解了,自己又该怎么办。 情不知所起。 不是同病相怜,更不是怜悯嘆息,他也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了。 微生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对师尊有了非分之想。 也许是梅花树下舞剑的瞬间,也许是幔帐后那抹明明灯火。 亦或是少年梦中那惊心动魄的一个吻,又或在更早以前,遍体鳞伤的含山仙君的双眼里,仿佛盛了一整个让人心碎的春天。 他爱上了他那踽踽而行的师尊啊。 ——可是要怎么办? 门内相辜春见微生迟迟不推门,以为出了什么事,便起身走来。 他两手一展,将门打开。 那一线的光明在剎那间变得无比宽广,从相辜春身后照来,落满两人的衣裳。 「你怎么了?」相辜春没想到一开门会看到个泪流满面的徒弟,而微生哭起来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眼泪滑落面颊留下湿痕,那也是悄然无声。 相辜春取了袖中帕子给微生擦了脸,手腕却忽然被对方握住。 他维持着这个不尴不尬,手隔着帕子贴微生脸的动作,不解地看着他家的哭包徒弟。 「师尊,新的剑法太难了。」微生说:「我差点练不出来。」 「啊?这样啊。」相辜春懵了,心想这是哪个人写的剑法这么要命,都能把人学哭。 ……等等,好像是自己之前拿了套高难度的剑法给徒弟看。 「那也不是让你现在练。」相辜春哑然失笑,又道:「你这次回来后,为师练给你看。」 微生点了点头,哑声说:「好。」 他想明白了。 哪里需要其他的办法? 师尊,你不解七情六慾,却爱着此间天地,师祖说这样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第208页 已至此地,你不要知道。 不必去苦于离别生死,更不要成倍地去承受情之艰难。 不论前方是峰迴路转,还是末路折剑。 我陪你就好。 -------------------- 作者有话要说: 微生:qaq (匿名):出题太难把徒弟学哭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 下章师尊视角,回忆篇余几章结束,拉回进行时间线,要扛大小boss了嗨。 第88章 答案 设立封邪大阵之事有条不紊地进行。 各宗门宗主掌门、人间帝王、魔族妖族君主乃至鬼族的冥主秘谈数次,将大阵定于北、东、西三方位,南界则用于收容大阵附近的百姓。 三大阵所在地各由几大宗门护守,其中北界以含山有云为首,东以虚步太清为镇。 西面则是诸个下修界宗门共担,但因阵眼真仙便是近年来风生水起的新宗帝子降兮的宗主,西方大阵便有交予帝子降兮主要负责的趋势。 太古封邪大阵的出现令岌岌可危的四方界有了莫大的希望,然而此事重大且隐秘,本就所剩不多的仙庭真仙几乎全押在了大阵之上,近乎孤注一掷。 相辜春彻底不用睡觉了,日夜以灵力维持,模拟大阵运行的灵流在庭中梅花树下不停歇地运转,演绎着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 参与的阵修立下永不泄密的血誓,闭门与相代掌门商议。 日升月落,微生在今年第三次回到含山三盏酒峰时,依然没有见到相辜春,也因庭中灵流法阵的缘故,连第一扇门也未能得进。 相辜春抽不出时间来见他,便让辜春剑去传话。 相辜春这把剑向来不怎么待见微生,从前教微生剑术时,它没少偷摸着用剑鞘敲微生的手背,经常提醒他和师尊保持距离。 但练剑初期总有个手把手教的时候,这辜春剑没少气的半死,时常一把剑杵在边上冒火。 剑灵口不能言,嫌弃地在地上划拉着土写字。 ——微生,事出有因不能见面,若伤势严重可前去回春峰治疗,若有不解可留书置于月门墙下。 这几句话剑灵写的飞快,字迹勾连洒脱,写道「月门下」时笔画一顿,剑身微直似乎是要收笔。 它估摸着这小兔崽子会立即去到墙那边,就等着他扭头走开。 可微生这察人本事如今练的炉火纯青,连剑也不例外。 况且剑灵生性直率,尤其是这把辜春剑,愉快了便是愉快,不高兴了就是不高兴。 他察觉到它的小动作,道:「继续,师尊还有话。」 剑灵不可违背剑主的嘱託,辜春剑在追随相辜春的早多年都没有和他订立契约。 直到那次相辜春与他失散,它遍寻不得,最后依靠着相辜春的灵气找来时,剑主已是死生一线,它这才后悔没有与此人结下兵灵契。 相辜春信守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承诺,而它其实已经认可了这位剑主。 故而今日的辜春剑在兵灵契的驱使下不能违背剑主的指令。 它更加暴躁地在地上勾画,特意拍出碎石子,扬起尘沙,那字更是接近于狂草。 大抵是上次微生那一问给相辜春太大的震撼,后来的一哭更是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头。 各宗主商议事宜的中场歇息时,他还特意问过一个在传道受业解惑上颇有经验的同道。 那同道门下各种花样的徒弟都凑了个齐全,听罢相辜春的描述,自信满满对他说:「出身人间的徒弟都是这样,我那还有洗髓后还日日发噩梦大哭的咧,对这种徒弟不能太严厉,要温柔一点,给他宗门就是他新的家的感觉!」 话罢她还补了一句,「如果你有几个弟子这最好,师兄师姐的关爱更容易让他体会到兄弟姐妹的温暖。」 「没有其他弟子又要如何?」相辜春诚恳发问。 同道想了想,说:「门下就一根独苗的话,咱们当师尊的就更要上点心,严慈相济,但您这样忙,就索性直白些,告诉他师尊也是在关心他,就像父亲一样。」 相辜春默了,道:「父亲该是怎样的?」 同道噎了一下,「额,这个不好解释。算了算了,流于形式反而失了本真,不如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于是相辜春在让辜春剑转达时多添了两句话。 ——初雪天寒,路途遥远,勿忘添衣加袄,切记早日归家。 ——半月前偶听太清宗真人赞许吾徒秉性佳,明明如月。为师于夜中案册间,仅见流云穿行,不见天边银台,便十分想念。 辜春剑一通连笔,写到最后甚至用剑柄在地上重重敲了一记,以宣洩心中的憋屈。 微生低下头,快要压不住唇角想要扬起的冲动,喉中却又仿佛堵着湿团棉花,令他只能笑出细碎的气音。 笑屁啊笑! 辜春剑的剑鞘怼了他一下。 微生谢过了这剑灵,果真走去月门墙下。 他此次前来不过是任务临时在含山中转,并不会留下过夜。 三盏酒四季如春,但灵屏外却已下起了大雪。 相辜春结束一日的操劳,请阵修前去居所休息时,正是吹雪缭乱,灵屏外一片雾白。 他诸位阵修作别后,绕行至月门下,远远便看见一团雪白被灵力护住。 第209页 走近一瞧,竟立着个巴掌大的雪人,憨态可掬,玲珑可爱。 在那雪糰子树枝做的胳膊上还架了张信笺。 辜春剑悬空着想飘到前面来看,相辜春折起信笺,将那雪人用冰灵保存收入储物牌中,对辜春剑道:「回去了。」 辜春剑却忽然噎住,在识海中无语道:……你笑什么,你咋也笑了? 相辜春一愣,那抹笑意尚停在唇边。 * 今年入冬后接连几场大雪,除灵屏覆盖之处皆是白皑,此气候甚至影响到火木灵根的修士汲取灵气修炼,更何况是人间凡人。 各门派修者除负责邪流之事外,再添了运送物资及协助人皇救灾的事务。 索性因果早已破碎,共处四方界,他们也不能整日清修,目下无尘。 万幸的是邪流似乎也映衬了它如水的特性,雪天虽不至于结冰,但流淌的范围及暴乱的次数较往年减少了许多。 于是关于以冰灵限制邪流的提案也被纳入控制邪流可能性的一种。 四方界几乎所有冰灵根的修士齐聚太清宗。 当今世上冰灵根最强者为太清宗长老严远寒,而严长老正修习无情道,众人与他商议几个时辰后,饶是他们是身负冰灵的修士也不经感到阵阵寒意。 出得门来后,居然有不少年轻修者从储物囊中抖了衣袍套在身上。 相辜春留在最后与严远寒密谈大阵事宜,待到日头当空才停。 他起身拜别了严长老,所见对方目中一派漠然,心里泛起一丝酸涩。 他自然不会有意去提起无情道修者的过往,但当他看到严远寒居所外湖岸栽有一行垂杨柳,那柳枝依风而起时,还是不可遏制的想要明白,摒弃过去,斩断六欲,真的有这般好? 那为何又要留着这湖泊和柳树,成为这冰霜雪地里的一块青碧翡翠。 携着这般心绪,相辜春回到含山,先绕道去到回春峰再取了这七日的药,再折返三盏酒峰。 刚到山顶,只见一人正撑朱红纸伞,等在三盏酒结界灵屏前。 「紫衣。」相辜春唤道。 薄紫衣转过身来,将那挡风雪的灵器红伞略微抬高,露出一双水琉璃般的眼瞳,含着笑意,道:「又来叨扰你了。」 他身上是繁复的祭祀袍,层层叠叠却宽松不保暖,广袖更是已兜了一袋子的风,远看如一只于乱雪中展翅的蝴蝶,近看却已经冻的瑟瑟发抖了。 「快些进去。」相辜春开了灵屏,一入屏后霎时温暖如春。 薄紫衣收起滴水的红伞,拢着胳膊道:「辜春,快快快,给我烫壶酒,这天气冷的我都快要冬眠了。」 薄紫衣畏高而不能御剑乘风,偏帝子降兮的任务大多数是由一人完成,这天气于他出行大为不利,尤其是天黑后。 于是薄紫衣时常把含山当做避风雪的地方留下来过夜。 相辜春闻言莞尔,将他带到内室,窗外正对一小片桃林,他开了坛酒煮在炉上,热气酒香剎那蒸腾开来。 置于柜中的酒器花样繁多,薄紫衣轻车熟路取了自己从前惯用的那只海碗,倒满了一饮而尽。 喝罢他长舒一口气,冻得发白的面颊浮出些许酣然。 这酒烈得很,相辜春基本找不着人对饮,不用灵力散醉的话,微生半杯就能被放翻,周明归最多撑一坛,一坛后会满地乱爬,抱着薄紫衣嗷呜叫,扯着师弟要给他编辫子,更甚至抠过三盏酒墙上的灵石宝珠,实在是过于糟糕的酒品。 要说下棋,相辜春和薄紫衣加起来也不是周凌的对手,但要比喝酒,周凌十个也打不过他们半个的量。 相辜春这么些年来也就见过这一个能与他喝得畅快的人。 尤其是在薄紫衣完成洗髓后,他从前常年受灵印摧损,身子骨也没见强壮多少,还落下了怕冷的毛病,但酒量却是大增几倍。 他曾与相辜春对饮一夜,次日还能卜卦测算,半点不煳涂。 一来二去,两人因酒相熟。 原以为薄紫衣性情偏冷,加之过往经歷不喜与人来往,谁知相处下来才知其真性情,与他相谈倒也舒服。 不过薄紫衣也不是不会醉,他醉起来不显,只是反应上慢人半拍,配上他那张惊为天人的脸,有种十分慵懒的风情。 而且他还会讲一些奇怪的话,偶尔骂骂咧咧,骂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宗信奉的天道。 故而也经常被相辜春禁了言送回客房,第二天就会原地在房中自我忏悔,也是个十分神奇的人。 「今儿借你客房一用,改日我带东界的一种酒来,味道绝佳,再送你一卦,不收灵石。」 薄紫衣斜着身子托着碗,手臂往下一撑,忽而摸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他往上一拎,从衣服底下抓出一只雪糰子似的白狐狸。 狐狸被他拎着后颈毛悬在半空,蹬腿晃尾,薄紫衣一松手便呲熘一下钻进相辜春怀里,瑟瑟发起抖来。 相辜春对薄紫衣道:「何需客气。」又安抚着狐狸,「怎么还这么怕人?」 这白狐狸自从来了三盏酒后便赖着不肯走了,外面风雪肆虐,它便日日在花树下打盹睡觉,染了一身花香,养出一圈肉来,如今已是只圆滚滚的胖狐狸了。 「这是……南山颐月白狐。」薄紫衣眯了眯眼,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说:「这狐狸有天命机缘吶。」 第210页 相辜春险些扶额,薄紫衣这「天命机缘」就和他观星一般,似乎也不怎么靠谱。 反正就是他见过的人,大部分都被批了「有天命机缘」的话。 起初因他是帝子降兮的人,听者还会受宠若惊一番,后来听多了,大伙儿也就逐渐习惯。 这大机缘落一个人头上是天道恩赐,落每个人头上,便相当于没有。 相辜春只当他喝酒喝快了上头,又开始说胡话,就对狐狸道:「听到没有颐月,天命机缘,你还不勤快修炼?你将要化形,可有日后打算么?」 白狐耷拉了耳朵,假装听不见。 薄紫衣指了案几上扎起的纸包,「你这药还没停?」 扬了扬下巴,「我记得这药不能这样喝,喝到后面也就相当于喝白水了。你若是觉得心绪浮躁,有可能是要生出心魔,我宗的镜术可以试试,找出了结症所在,才能对症下药剷除魔障。」 落不尽的桃花在窗纱上映出轻盈的影,相辜春给自己倒了酒,道:「不必了,倒也不是那么想知道。」 「哦?」薄紫衣目光落下,那琉璃瞳中不见半分迷濛,若碧波清澈的潭水,却不知深浅。 「相传若心中悬而未知,便需旁人发问,识海中第一念头便是本心所想。」 他摇了摇碗中的残酒,轻声道:「辜春,你现在在想谁?」 清冽美酒撒了几滴在案上。 相辜春默了。 对面的薄紫衣突然「嘶」了声,「你这样子,难道是我那次观星真的灵了?该不会真的——」 他组织了下语言,「真的红鸾星动了?」 相辜春:「……」 「额,辜春啊,听我一言。」薄紫衣慢慢坐正了身体,慢吞吞道:「你知晓我封名镜君,管的是宗内戒律罢。」 这相辜春自然清楚,当年各宗还推测过薄紫衣这位空降的宗主嫡徒的天资。 他入宗门一年后便跻身八灵君之一,封「镜君」之尊,又主管宗内规则惩戒,便有认为其能力在于问责逼供,窥探心神。 又因其地位,有一种猜想更广为流传,这镜君或许能直接潜入识海,并通过搅乱灵识司惩罚之能。 这无疑是极为可怕的能力,也与君如镜当前的位置相符合。 「我宗内虽不要求太上忘情,但因涉及天机,又与天道紧密,许多事便不是想想即可去做那样简单。」 他缓声道:「门下弟子若想与某人求得姻缘,需由其师尊问卦卜算,批命认同才可。」 话罢他一扬袖,带起一阵风,窗外那纷飞的桃花如雪扑来。 冬日午后的阳光仅有些许的暖意,缤纷的落花如尘埃,在光明中悠悠荡荡,拂落于地。 相辜春静静听着他的话,薄紫衣接着道:「但总有不被允许的姻缘,那时若弟子顽抗,便会送到我这里来,而我也发现一件十分奇妙的事……」 他将那花瓣收拢于掌心,五瓣一聚,凝出一朵朵无蕊的桃花,「帝子降兮主张深居简出,他们爱慕的对象,或是同门接引的师兄师姐,或是出任务中组队的其他宗门弟子。」 相辜春默了些许时候,道:「你是想说,他们只是因为常年没有与人接触,这才轻易许人么?」 「他们只是孤单了太久。」薄紫衣凝视着相辜春,道:「他们只是不想那么寂寞。」 聚拢着花瓣的灵力一松,那朵朵桃花四处溃散,又重新变成了单薄的花瓣。 相辜春垂眸,不知何时他的酒盏中坠了一朵完整有蕊的桃花,停在琥珀色的酒液上,如一苇小舟,且浮且沉。 当薄紫衣问出「你现在在想谁?」时,他脑中清晰地浮现出了微生的面庞。 少年人热切地一声一声喊他「仙君,仙君」露出一个糅着眷恋的笑来。 梅花树下悍然起剑,将那剑舞练出飒飒杀意,他身姿如鹤,时岁在流变。 微生眉目渐而长开,他若不语时,就是那悬崖上的孤松,枯石上的青竹,杀得了邪物,扛得住人命。 偏偏他一旦弯了眉眼,便是君子温润,如琢如磨。 相辜春从他的「仙君」变成了「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自知并不合格。 许掌门来求亲的事,相辜春并未当面与微生说,只在信中询问一二。 在他得知微生并无此意时,那庭中梅花一夜盛放,却又在清晨慢慢地落下。 他发现微生手里多了一只红镯,那日后,汤药再无作用,他也尝不出其中苦涩。 是因为孤独么? 可是微生并未真的成为相辜春留在含山的人,事实上他们到后来也是聚少离多。 相辜春没有忘记微生的许诺,但他如今却并不想让其兑现了,他甚至鼓舞微生去到外面。 因为他还记得村庄初雪那夜,微生声嘶力竭地说:「我想要拿剑,我想要救他们。」 有关少年的过去实在太好打探,无外乎是颠沛流离,被抛弃,被排挤,被伤害。 可是比这些更伤人是照顾过、关怀过他的人死于非命,是昔日走过之处面目全非,只留下一片白漠扬灰。 他不可能把微生拘在含山,让他只为自己而存在。 相辜春不明白的太多,其实这答案昭然若揭。 可随后更多的疑问又涌了出来,他更加不明白,怜悯、信任、依靠、爱惜,这些情绪寻常人都无法与爱慕细緻地分辨。 第211页 不论他们是百年之岁的凡人,还是万载长春的修士。 更何况是孤独。 薄紫衣见他沉默,半晌后道:「辜春,你分得清么?你到底是因经年累月的孤独而将微生的到来误以为是爱慕,还是确切地动了真心。」 桃花落英缤纷,满天飞旋。 「如果是前者,那么其实谁也可以,不是微生,也或许会有其他的人令你有这般幻觉,若是……」 「紫衣。」相辜春忽然打断他,道:「多谢你。」 薄紫衣哑然。 他深吸一次,问道:「为何谢我?」 「你说的对,有时候想不通的事情,旁人一问,心中便会浮出一个答案。」 相辜春将那桃花并着烈酒吞下,终于品出了一线的甘甜。 他笑道:「等微生回来,我会去对他说,我心悦于他,他是否愿意与我在师徒之缘上再添一种缘分。」 相辜春终究还是在一些方面的思路异于常人,却也更加坦然。 他不会想这样去问有没有可能会被拒绝,徒弟以后是否会对他避而远之。 因相辜春向来认为,要得到什么皆要付出代价,他既然走出这一步,便可以接受任何的结果。 薄紫衣的发问点透了他最核心的困惑。 他知了何为爱慕,何为情钟。 ——答案就在心中。 「你问我是不是因为太过孤单,而误把一人的陪伴当成爱慕,不是这样。」相辜春抬眸,于这暖阳桃花中笑道:「不是谁都可以,若不是他,那千万载的孤单,又为何不可忍受?」 薄紫衣重重闭上眼,却扬起唇边,轻声道:「好。」 忽然,一道沖天银光炸开在窗外! 相辜春勐地起身,座椅摇晃,酒罈翻到,四方界下如地龙翻身。 远方银光如屏,照亮半壁天穹。 乱雪纷飞,水镜大亮,只听得水镜中传出太清宗宗主冷三秋的声音。 此刻这位无情道大成的宗主的声音竟有些抖,他颤声道:「出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薄紫衣:欸,作为本文唯一手握剧本的人,我这助攻打可还好? 迢:挺好的,你的能力真的很牛批,以及下一场打戏准备一下。 薄紫衣:emmm不想打(瘫jpg) 明儿加更一章! 第89章 一吻 冷三秋与相辜春走出二位真仙的卧房,庭院中的凤凰木上落满了雪。 火红的凤凰火与皎洁的雪交相辉映,红得愈红,白的愈白,是浓烈到逼人生息的颜色。 「就是如此。」冷三秋停在树下,负手而立,浅灰的眼珠映出巨大妖异的树冠。 「四位真仙中有两位为天水灵根,上善若水,无垢无污,在尝试启动引渡交替法阵时,他们的灵根便会极力抵御,进而反噬自身,如今尚且不能承受,真到大阵启动时,恐难以支撑到阵法运转。」 仙庭真仙是净化邪流的媒介,在藉由地脉和太古灭邪印消除邪流前,这媒介本身将要承担大量的邪流入体。 凭仙庭真仙的体质虽可强撑一二,但这天水灵根却容不得半点污秽。 今日太清宗请真仙先行尝试大阵的灵流运转,谁知竟有如此发现。 不久前那沖天的银光便是他们灵根暴走的产物,倘若放在真正开启大阵时,阵眼的失控将带来毁天灭地的惨澹后果。 「难道天道竟真的要灭亡我界?」冷三秋长嘆一声。 他眼风扫过一袭红衣的含山代掌门,转过身来,合袖屈膝,行了大礼。 冷三秋道:「真仙之怒,亦可毁万千生灵,如今可自愿为阵眼的真仙仅他们四人,眼下又出这般纰漏,若再无人持援,唯有将此事告知天下百姓,请他们去真仙隐居的仙山求助。」 相辜春将他扶起,道:「冷宗主,不必如此,相某心中有数。」 旁人皆知三大阵眼,一人补阵,却不知这补阵之人并非仅有一位。 相辜春的身世在这世间少有人知,可知道的人里,哪个不是将他当做最后的办法。 起初是因他体内魂魄驳杂,怕难以承其大任,故而也轮不到他来,但眼下再无人可用时,冷三秋甚至搬出了平头百姓,半是恳请半是胁迫,务必要他挺身而上。 凤凰花枝不堪重负地折断下来,簇簇红花如大口的血喷溅在雪地中。 听他这般答覆,冷三秋狭长的眼中流露出些许的欣慰。 随后太清宗知情的长老真人们鱼贯而出,皆深深伏拜下去,相辜春退开半步,垂下眼竟笑了一笑。 只是那笑中滋味便如这满地的残花,不堪细赏罢了。 相辜春离去时,同样拜在雪地里的严远寒起身跟了上去。 虚步太清的山道并不长,相辜春与他的这位师叔错落三步,行于此间。 他们惯来是这般距离,只是从前严远寒在前,相辜春在后,可如今却颠倒过来。 相辜春目不斜视走在前,严远寒不疾不徐地跟在后方。 严远寒看着相辜春的背影。 从几时起,这曾经连他膝盖都不到的孩子就已长大。 红衣焰纹卷在风中,更显得他身量欣长而瘦削,嵴背笔直得好似下一刻就要崩断。 这背影与严远寒记忆中的那道身影相逐渐重叠。 第212页 他的无情道使他的记忆都覆了层霜雪,可鬼使神差的,一个念头忽然浮上心头。 ——亲师徒。 从前严远寒也不止一次想过,这天下有何好处,竟值得那么多人以命相陪。 上修界讲究弱肉强食、独善其身,冷三秋便是其中佼佼,如若不是抬界计划的失败,太清宗绝不会参与到这太古大阵的谋划中。 「你可有怨?」严远寒道。 相辜春脚步一顿,雪后雾凇沆砀的山林有一种格外的空寂。 他抬起头,灰濛厚重的云层裂开道道缝隙,钻出冷亮的光来。 于是他便这样看了须臾,说:「没有,我方才只是在想,天道总是放一半收一半,教人五分觉得的不幸,五分觉得的幸。」 这一点严远寒何曾不是深有体会,即便天道他们口口声声说天道不仁,可总是在幸时觉其慈悲,在不幸时觉其残忍。 他心湖微动,又运转功法将那细微的波澜压了回去。 林涛阵阵,相辜春眯眼看了一会儿那逐渐被行云遮蔽的光亮,心想,情爱果真如书中写的一般令人悸动,像将一只幼鹿揣在了胸口,又像一个令人意乱情迷的美梦。 剎那的明透让他失了理性,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恨不得立即去找微生,向他说明自己的心意。 可不过是几个时辰后,他就回到了原地。 鹿安静了下来,梦境寸寸皲裂。 本就是不可长久,又何必让他知晓? 相辜春庆幸自己没有冲动行事,按他寻常逻辑,既然并未犯错,那本该觉得高兴才是。 可他并不高兴。 「师叔。」相辜春回过神,突然向严远寒鞠身长揖。 他道:「我此去必然有去无回,相辜春此生孑然,本是了无牵挂,可如今有一人放心不下,纵然他日后不再居于含山,也和还请师叔担待一二。」 他知严远寒秉性,纵然是无情道,却也并非完全信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有他的道,是值得信任的人。 将微生託付与他,相辜春没有后顾之忧。 严远寒却不料他会在此时託孤,问道:「何人?」 「吾徒。」相辜春道:「亦是我相思之人。」 「你说他是你的……」严远寒似乎是一怔,「……相思之人。」 相辜春再度深揖下去,道:「他尚且不知晓此事,如今我已成定局,那孩子便拜託严长老了。」 * 回到含山时,金乌已沉落了西天,相辜春打开灵屏,却见薄紫衣竟仍未离去,还把喝酒的地方挪到了崖边的小亭子里。 他倒也不客气,一个劲儿狂喝,脚下已滚了十来个酒罈子。 这位镜君趴在石桌上,将腰间悬挂的水镜扯下来在手里把玩,这新制出的法器一下一下磕在石桌上,直将那水镜磕崩了一个角。 相辜春没见过他这样发酒疯,走近后薄紫衣伏在桌上,从胳膊肘里眯起眼对他道:「回来了?你那徒弟也回来了,我拉了他喝了口酒……」 慢吞吞道:「现在我怕他找不着北掉坑里去了,你快去看看。」 果真石桌上又多了只琉璃酒杯,里头一滴酒也无。 相辜春「啊」了一声去寻微生,四处找过,最后却在自家卧房中发现那醉的迷迷煳煳的徒弟。 相辜春快步走过去,问道:「你可还好?」 微生御剑疾驰了一天一夜赶来,眼下有层淡淡的青乌,而兴许是饮了的酒缘故,他的眼眶还有些微微发红。 见相辜春回来,他便笑道:「师尊。」从手腕上的储物红镯中拿出一盏莲花水灯来,说:「路过城中正巧遇上他们放祈岁的河灯节,便带了一盏送给师尊。」 他言辞流畅,相辜春仔细观察着微生究竟有没有醉,但光看微生的眼睛还真看不出甚么来。 只是也许在这灯火一映之下,青年的眼中如水脉脉,便有种别样的温情与伤心。 莲花灯中有一个可供写下心愿的纸条,如今尚是一片空白。 山下的河灯节早已结束,万千骐骥皆已随水而去,微生却给他带了一盏灯来。 他给将这灯放在师尊手里,再也支撑不住一般,倒头就睡了下去,好似等这么久,就是为了将灯送给他。 ……果然还是醉了。 相辜春便给他盖上了被褥,熄灭了房中的灵火。 他捧着那河灯河灯走出卧房,薄紫衣还在亭子里磕他那的镜子玩,他抬眸道:「你好像有点儿难过。」 「紫衣,你之前说要送我一卦。」相辜春轻声道:「可如今卦文于我并无用处,我记得帝子降兮擅幻术秘法,那你能不能帮我织一个梦?」 「自然可以。」薄紫衣慵懒地笑道:「你想要什么梦,我都可以幻化。」 「以『愿』为术。」相辜春道:「我想看看我的心魔。」 薄紫衣翻掌飞快画出个阵圈,抬臂一送,「你找个地方躺好,再捏碎了就行。」 三盏酒四季如春,只有那湖心亭附近没有覆盖回暖的灵屏。 相辜春来到这座他曾席地坐过无数日月的亭中,白纱轻扬,万籁无声,他躺在亭间一张小榻上,怀抱那盏水灯,将掌中的阵圈握碎。 他沉入了朦胧的梦中,听见簌簌落雪,风铎在檐下叮叮咚咚。 梦里他依然躺在这张小榻上,就像是从前每一次操劳后,疲倦地睡去一般。 第213页 恍惚中他好像真的成了一位门派内寻常的长老,在人间收养到一个苦命的少年。 喝下一杯敬师茶,从此结下一段师徒缘分。 而后在天长日久的相处中,他们互生出爱慕相思,系了红绳的灵鸽飞遍四方界,传递着一份份烫花洒金的请柬。 周明归和薄紫衣各带了贺礼来,调侃他终于开了窍,又祝他们喜乐平安,永以为好。 碧蓝天穹云气翻卷,仙庭的真仙们翩然飞过,在凡间留下一些神仙的传说。 人间家家户户在为除夕夜而忙碌,一串串灯笼悬挂门前,火树银花,没有某日邪流灌顶的恐惧,亦无朝不保夕,流离失所。 冰灵根的辜春春在冬日却最是散漫,他喜这落雪景致,就会搬了榻椅来这湖心亭,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宗门里的事务也并不繁忙。 徒弟太过有出息的后果就是当师父的百无聊赖,于是他就买了人间的话本子来打发时间,碰上故事精彩的便会再买一份送给掌门师尊。 不过相饮离看的话本比较奔放,人菜瘾大,还不能让冰块脸师弟发现,不然会被按在床上一页一页地翻来试试看。 相辜春看罢了话本,又编了几页要给宗门弟子学的剑谱初稿,困意上涌,便慢慢睡着。 直到慢慢有人悄无声息的靠近,将他散落在地的手稿一张张收起来,纸面相擦出细微的声响,仿佛一寸寸摩挲在了心上。 来人轻轻将他的的长髮打理好,碎发挽于耳后,徒弟仿佛少年一般,于情事上仍是生涩,可亦情难自已,几声喘息扑来面上,微生俯下了身,在师尊唇上落下一个惊心动魄的吻。 微生的心跳声太响了,他趁着外出除魔的空隙千里赶回,似乎不想让师尊认为他耽于情爱失了体统稳重,便又隐去声息飞快地离去。 那个吻如雪花落在唇间,带着清凌凌的气息,久久不去。 相辜春的梦便在此刻醒来。 他一步步踏出了心魔阵,身后的画面碎成了淡紫色的光点。 含山之巅,他望向远方的白水黑山、灯火万家,湿润的风吹开了额发,那梦境的碎片在眼底晃出一段一段斑斓的光影,再一段一段地消失在烟云流转间。 这片天地甚美,有无妄的眷恋,有细腻的温存,有不肯放手的执念。 相辜春想:天道,你该知道,我分明只是差了那么一步。 我分明只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他无声地笑起来,眼泪滑落,流散在了风中。 * 与此同时,微生从床榻上坐起,眼底清明一片,他用食指碰了碰嘴唇,似乎还能感受到柔软冰凉的触感。 抬手时他手腕上的红镯碰在了床头,发出「叮」的一声响。 从少年时期开始,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会像囤积过冬果实的动物一样,收集着修仙界的法器灵财。 就这样一直一直地收集下来,维续了数十年之久。 这在动盪不安的修真界是很困难的事情,但他做到了,并且为之欣喜,每一次收到什么东西,就好像离那个梦又近了一些。 他要给自己攒下丰厚的聘礼或嫁妆,他要迎他的师尊回家,他要迎他的爱人回家。 可如今这个梦全然碎在了眼前。 他轻轻转动着手上的红镯,道:「师尊,对不起,我做不了你留在含山上的那个人,生生死死,我都想陪你。」 他写下一封信,灵鸽飞出山门。 行至半路的薄紫衣再未撑那红伞,他披满身风雪,抬起头,星辰隐于云后,晦暗不明。 他接下那只灵鸽,重重嘆了一声。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折雪:为嘛回忆篇这么扎心? 迢:咳咳,你看,你以前的心愿不也在沈长老时期差不多都实现了咪? 第90章 惊蛰 开春那日相辜春将要离开含山,作为仙庭真仙去到太清宗隐居。 他对外称闭关研习大阵之事,再不见旁人,宗门事务逐渐交予殊音真人代管。 闻殊音是昔日下修界宗门之首,与相饮离私交甚好,也几乎是看着相辜春从襁褓中的婴孩长到一位风姿卓然的青年。 下修界修者的寿命远没有上修界修士们那么长,假若相辜春不走,日后必然是要由他送闻殊音羽化虚空。 可如今二人对坐饮酒,倒成了晚辈向长辈託付。 殊音真人亦有爱妻道侣,膝下更有一双儿女,年纪甚至比相辜春还要大些。 冬意未歇,料峭清风吹得人遍体生寒,闻殊音抬眸去看一桌之隔的相辜春。 他好似忽然惊觉,他们这被寄予厚望的代掌门,也不过才只渡过了漫长修真岁月的一小段而已。 「就是这样,若此事得成,日后宗门便可定期召开大比,广纳有志之士,我宗剑道修者居多,但仍需多栽培其余道种,道法修习无高低贵贱之分,若有机缘,或可开一书院教习百姓防身及修身养性的方法。」 相辜春要交代的事情太多,道:「至于邪流白沙之地,地脉薄弱,暂时不适宜居住,可请药宗弟子开闢仙植林田,温养地气。最初百年人间休养生息,修士亦需……」 「辜春。」殊音塌下肩,哑声道:「微生已在外等了许久了,去见见他吧。」 灵屏依然覆盖住三盏酒峰上的庭院楼台,相辜春的目光落向月门,默然片刻,转回后继续将诸多事宜与闻殊音交代。 第214页 交接完毕后,二人一同起身,殊音真人将长剑握于掌心,合袖长揖,道:「一路顺遂,恭送……掌门。」 相辜春回了一礼,转身向月门走去。 微生站在灵屏外,绯红劲装,焰纹针脚,却若一株笔直红木立于高山孤顶。 他见他出来面露喜色,唤道:「师尊。」 仅这一声,相辜春便感到一股酸涩涌上喉头。 他极力稳了稳气息,道:「今日后我便要去太清宗与冷宗主商议要事,大抵需半月才回,你在宗内好生修炼,出任务更是需细心谨慎。」 「弟子明白。」微生严肃应下,将手腕红镯褪下,对相辜春道:「师尊,这是弟子这些年在外收集的法器灵材,不足为奇,但如今储物格将满,便想送与师尊防身。」 相辜春单手握着那红镯,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指节都捏的发白,他视线下移一寸,落在微生唇上。 这一刻他疯狂得想要吻上去。 相辜春笑了声,抓过徒弟的手将那红镯推回了他腕间,道:「还用你给我防身法器?这些还是你留着罢,得空记得帮为师收拾一下卧房,不要让颐月抓坏了东西。」 他留了信在房中,若是大阵得成,等到他身死道消时,微生或许能想起这句话,看到他的那封信,把他那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当拿走。 被叫到名字的颐月白狐闻声赶来,在相辜春和微生脚尖前打转,忽而扯着相辜春的袍子爬上去,一下便窝在了他怀中。 微生看着已十分长的圆润的颐月,抬手揉揉他的耳朵,笑道:「颐月要变成大狐狸啦。」 而储物红镯回到了徒弟腕间。 相辜春刚要开口,却听微生低声道:「师尊,又是要分别许久,师尊既然不收这红镯,能否满足弟子一个心愿?」 师徒二人相处间向来没有什么地位高低,但微生这话问得倒是稀奇。 只是还未等相辜春反应,微生一步上前,张开双臂,抱了他一下。 相辜春浑身僵直,怔在原地。 这似乎就是一个饱含不舍的拥抱,前并未维持太久。 微生在撤开后,顺手又摸了摸相辜春怀里的颐月狐狸,道:「我可羡慕这圆滚滚的傢伙啦。」 颐月懒洋洋打了个哈切,大尾巴在半空扫了扫。 「我走了。」相辜春放下狐狸,拍拍微生的肩膀,招来灵鹤。 他甚至不敢再去看微生一眼,只朝他扬袖挥了挥手,便驱使灵鹤振翅而起。 * 在帝子降兮的一次星台祈福后,大阵之事昭告天下,百姓所知不多,但却心怀期望。 再无其他办法的话,此间便真的朝不保夕了。 不过这些都与相辜春无关,他到了太清宗这里,反倒清闲了下来。 毕竟他现在不再是需要绸缪大局的含山代掌门,只是一个只要记住大阵流程去开启法阵的阵眼,其他种种并不需要他操心。 他没有修习过真仙那套术法,但和养伤中的天水灵根真仙交流后,倒也知晓了许多关于真仙的隐秘。 譬如在灵力足够的情况下,他们是真的可以打碎虚空,仙庭坍塌前就有许多真仙逃离去他界。但随着灵力流散,剩下的真仙也就再也走不了。 还有便是越接近顶端的界面气息愈清圣,因为轻的灵气上浮,而重的浊气下沉,所以下修界飞升极其困难,雷劫的用处也是为了噼掉飞升者身上的浊气。 相辜春听了这种说法,倒觉得这浊气很像邪流,不过有关邪流来歷的说辞亦多种多样,如今大阵在前,再追根溯源已为时过晚。 真仙大多形如少年,那天水灵根的真仙幻化成的女子模样正是豆蔻年华,只是因灵根反噬而容颜憔悴,她拍了拍相辜春的手,道:「对不住,本是我该做的事情,倒让你这么个小辈来做。」 相辜春摇了摇头,道:「本没有必须要谁来承担的道理,晚辈也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真仙将太古封邪的术法教与了他。 相辜春在重创天水灵根真仙的灵流模拟中亦险些去了半条命,他毕竟不是从小生活在仙庭修习那真仙的术法,何况体内魂魄驳杂,但千难万险好歹支撑下来。 只是一个拟合的灵流运转便几乎已让他在阵中动弹不得,真正到了大阵下,如有意外发生,恐怕确实需要完全依仗护阵人。 大阵之事要他操劳的不多,而直到开大阵的前一日,他才发觉要守的龙骨地脉其实离含山很近。 其中主阵法和辅阵法分别设立在一座山的两端,两方各有护阵人所在。 而他要做的便是在邪流被地气漏洞引来后启动阵法,世间灵气汇聚,再以太古灭邪印与交替阵形成太古封邪的完整大阵。 最后辅阵发动,整座山会全数瓦解,于此地形成封邪阵的地宫,直到邪流全数被净化。 四方界如今只知晓各宗门将要开一个可能封印邪流的法阵,至于阵法护阵人的甄选更是机密。 因这护阵并非全看修为高低,他们发现愈是存粹清灵的体质愈不可参与其中,如水木灵根便不适宜,而无情道修者竟也被排除在外。 不过这些事相辜春倒也无需在意,护阵人更多需相互配合,只要突发意外才会与阵眼牵连。 相辜春无事一身轻,在太清宗琢磨起一些偏冷的法术,然后就是练练剑睡睡觉,堪称是这么些年来最悠哉的一段时光。 第215页 有时他也会想到微生。 只是不敢深念。 起阵之事定在了惊蛰日,乍暖还寒,春雷始鸣。 当日相辜春起身后穿了一套月白长衣,在庭院中吃了三个素包子,喝了盏茶。 辜春剑慢悠悠晃荡出来,往石桌上一躺。 不外出时这剑便经常在储物囊中睡大觉,对大阵的事情也一知半解。 剑灵终究不同于寻常生灵,它们灵气沛然,却也十分迟钝心大。 它并不觉得今日与往日有何不同。 辜春剑大大咧咧仰在白玉桌上,等着相辜春来拿。 直到发现相辜春只是坐着而不拿起它练时,辜春剑这才就觉得有些奇怪,它用剑鞘戳了戳相辜春的手,在识海中对他道:「不练吗?今儿天地灵气沛然,你那套剑法还没有编完,刚好可以借天时完成啊。」 它的剑主站起身,却没有像往常一般将辜春拔出。 相辜春在识海中道:「辜春,你想当人吗?」 「啊?」辜春剑呆了呆,「这是什么问题,当人有什么好?」 相辜春道:「当人可以有双足走遍名山大川,用双眼看四时风景,与不同的人相遇相知,尝天下佳肴。你问过我什么叫甜、什么叫苦,成了人你皆可自己去品味,而且……」相辜春想到他在剑阁第一眼看见辜春剑时的情景,说:「还可以追着阳光跑,想怎么晒就怎么晒,想晒多久就多久。」 辜春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假设,它说:「但我就是一把剑,这和我又什么关系,不是我想就能想成人的吧?」 「你想么?」相辜春问。 辜春剑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剑主这么执着于这个不可能的设想,但它不会说谎,于是散漫地说:「听起来似乎确实很好。」 「好。」相辜春双手结印,流光溢彩的阵圈在他指尖成形,将玉桌上的辜春环在其中。 他道:「只要你想,便可以实现。」 「——等等!」 辜春剑倏然立起剑身,在相辜春识海中大喊:「你在干什么?」 它被困于法阵之中,终于隐隐约约察觉到不对劲。 「你要去哪?」辜春剑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它不可思议,高声问道:「你不带上我?」 剑修在外不带上自己的剑,这是何等的荒唐。 「辜春,听我说。」相辜春在半空不断画出新的阵圈,这是仙庭的冷僻秘术,他从前辈那里学来便是要将辜春剑化灵成形。 大阵之行有去无回,他若带着这把剑,这兵刃无外乎是被太古封印毁灵折断,或永埋地底的命运。 何况它从年幼时一路陪伴于他,这是一把强悍、傲气、嘴倔,却又愿意在没有结下剑契的情况下,耗损本源灵力千里来救他的剑。 相辜春早已不将它看做是冷铁兵器。 「你我同用『辜春』一名百年,也曾走遍四方界,却总是行色匆匆,从未停留一处细緻游玩。我听闻南界水乡夏日歌採莲,东界一峰一侯气象万千,西界七月初七星河如桥,北界多美酒佳酿,便是在我当地亦未一一尝过。大漠孤烟,碧水青山,风土人情……若此后邪流不存,你便代我去看。」 「相辜春,你在说什么!」辜春剑鸣在阵圈中尖锐地响起,「我是你的剑啊,你要去哪里,你怎么可以不带上我?!」 「我不能带你。」相辜春道:「对不起,但我不能带你。」 他结好了阵,化形术法需持续三日,他事先已与严远寒交代,如遇意外会带上辜春剑走。 再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相辜春垂下手,转身离去。 辜春剑不知何为哭泣,但它的声音中竟恍惚含了哽咽。 ——你要去哪,相辜春! ——相辜春!你不能留我在这! ——剑主!我是你的剑啊,我是你的剑啊!! 可相辜春对辜春剑的唿喊置若罔闻,在识海中将二人的兵契解开。 * 龙骨山脉之巅,相辜春看了大阵排布方位,也见过了十位护阵人。 他们皆着黑衣,带有面具,手背是一道血誓铭印,看不出样貌,亦不知身份。 严远寒等人只能送到此处,他们深揖下去,冷三秋道:「愿天道庇佑我四方,过此劫难。」 众人和道:「愿天道庇佑。」 山巅大风唿啸,吹动衣裳,猎猎作响。 灰白的天边云走过隙,相辜春望了一眼,什么也没说,抬步走向山阶。 时至今日,他想起严远寒问起他心中可有怨,其实要说半点没有也是假话。 他才从近来读的话本子里知晓,原来离经叛道,快意恩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故事总是那么精彩纷呈。 但如今在灾年乱世,可以选择的机会实在太少太少。 寻常百姓日日悬命,不知会在何时死去,是送命于邪流灌顶,还是邪物撕咬。 昨日尚且言笑晏晏,今日尸骨已寒,无人收敛。 便是修士得千年寿命,却亦面临邪流淹没魂飞魄散的死地,再无来生,再无以后,一切的缘分都烟消云散。 并非所有真仙皆要做这个决定,没有人必须为旁人的性命负责。 可是总有人要去做些什么。 天道推着他们在往前,而便是在这造化弄人中,去挣扎出一线的活路。 第216页 而这正是他们少有的,可以「选择」自己命运的时刻。 相辜春似乎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世间,才发觉一草一木皆如此令人留恋。 而那不敢深念,在这条漫长的山道上,便可尽情地去念。 他想起许多事,微不足道的,关于那些短暂的师徒岁月。 其中一件最为深刻,那素来精明的少年曾在得知梅花树乃是相辜春的本命灯后,收集了整整一个晚上的落梅。 梅花落得太多,锦囊里都装不下,他便用衣摆去托,满满一兜子的花,让他焦急得红了眼睛,早上时哑着嗓子问师尊,为什么一直在落,他数了许多次,落得比开的要多。 桃花将要开了,梅花便会落尽。 惊蛰日,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 他就将要死在这一日了。 带着明悟不久的情愫,带着未能道出的真心,尽数掩埋在这万物生机初始的一天。 当真算是,平白辜负将要来到的大好春光。 那便将这春光,留给后来人看吧。 --------------------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记得吃月饼嘿! 第91章 再见(上) 十名护阵人与相辜春一同下阵。 昨夜春雨绵绵,山间水汽充盈,湿滑的山阶延伸到深不见底的幽谷中,相辜春一人当先,月白衣袍拂扫过草木灵华。 越往深处,渐而听得脚步声在山道迴响,真正进入了大阵灵屏笼罩的范围。 太古大阵外的灵屏集结了修真界最强的守护术法,四面围拢,竟能堪比一方小秘境。 相辜春腰间悬有水镜,仅用以与其余守山修士联繫,以防他这一路出现意外。 待到走入灵屏结界中,水镜失灵,三处大阵的迴响通传则依靠于早已布置好的灵烛。 整座山谷以真仙之力挖出了天坑,坑眼是一方十里石台,台面雕有繁杂阵纹,如千万根细线交织编合,隐隐透出无上威严。 走到石台边缘,相辜春停下脚步,五步开外的一行黑衣修士皆是双手一合,将法器交握手心,道:「珍重。」 相辜春卸了辜春剑,唯有抱拳回道:「珍重。」 他撩了袍摆迈上阵眼石台,从袖中抛出一枚火精粹石,以灵力将前方的石烛点燃,以表明北方大阵已准备就绪。 当三盏石烛尽数燃起,便可发动大阵。 不过七八息功夫,一簇橘红火焰自右而起,东方阵眼已至。 同时三支小一寸的石烛也燃起火焰,表明辅阵也已就位。 相辜春视线落向最后一支石烛。 山谷落石空响,灰濛的云气弥散,露出一片湛蓝如碧的天穹,透亮干净得教人心生恍惚,更无一丝一缕的浮云,仿佛一面巨大的铜镜映照四方土地。 草叶簌簌,露水滴答,百余息已过。 下阵前三处阵眼便已事先联络,各山道长度也并未有太多悬差,即便西方阵眼和护阵人脚步慢,这么些时候也应该到了。 石烛照亮一方山壁,他解下腰间水镜,将镜子放在石烛上,默念心诀,燃烧的火焰缓慢变成了鎏金颜色。 千里传音术一出,东阵的真仙立即传话来道:「西边那头怎么回事,为何也不放终止的烟火?」 相辜春皱眉道:「此事有变……」话音未落,却突然听得对面传来几声短兵相接的声响。 他眉头一跳,随之而来的唿啸声后是那真仙惊诧的疑问声:「这些修士疯了!为何……」 「前辈!」石台火焰倏然变回了橘红,传音被切断了。 而此时相辜春也无需去思索对方那句「修士疯了」这极为不合时宜的古怪言辞。 因为他一回首,便见得方才他们下来的山路上涌出一群修士。 那些人甚至还未等护阵人出声发问,铺天盖地的符篆甩向他们,竟张张都是索命符! 护阵人亦不是等闲之辈,其中一人以符对符,一团团青色明火在半空炸开,灰屑如雪飘落。 「掌门师弟,你真疯了不成!」甩符以对的护阵修士清喝出声,显然是认出了来人是谁,而石台上的相辜春亦看见了几张熟悉面孔。 来人充耳不闻,浑然不觉他们的质问,一齐拥上前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开什么玩笑!」符修闪身躲过一张符篆,她认得那是她师弟最宝贝的一张符。 这符没有任何攻击力,却几乎可以等于师弟的第二条命,可如今却这样不要钱似的随意洒出,好像这可替死的保命宝贝成了最不值钱的废纸。 来者多达十余人,相辜春清楚看见他们身上皆已是伤痕累累。 其中一人胸口被穿了个大洞,尚且还在淋漓淌血,那人却毫无察觉般与众人厮杀在一起。 相辜春第一反应便是傀儡术,他飞身跃下石台,将最近一名修士的武器缴去,双指併拢点在他的眉心。 那修士双目茫然不可聚焦,更没有被按住要害的自觉,他失了武器,竟两手抓住相辜春的小臂,张嘴要撕咬上来。 「掌门小心!」护阵人打落来者的法器,高声道。 「不好!你要做甚?!」 忽有一位护阵人原地爆起,寒光熠熠的刀便向相辜春落来。 ——不是傀儡术。 第217页 相辜春以冰刃封住突然发难的护阵人,再反手将刚抓住的修士噼晕。 他并未在此人体内外找到傀儡线和铭印,更未探出任何操纵类的符文咒法。 此谷中覆盖着巨大的灵屏,为了给天地灵流开路,修士进入其中难免受限。 可这群人竟宛如疯狗一般,只要还存有几分意识便会上牙上爪,根本不是寻常修士的打发。 而渐渐山道上又陆续涌来更多的修士,皆是毫无理智可言的情况。 就在此时,大地轰鸣,龙骨山脉深处传来沉闷的低响。 「这是——!」 相辜春应声抬头,瞳孔骤缩。 这是一方大阵开启的地脉回音。 「娘|的!」被挠的护阵人是个阵修,他爆了声粗,不可思议道:「一方先开的话,邪流不就……」 他竟一时不能说下去,而相辜春亦明了他的未尽之言。 清澈到有几分妖异的天空剎那间便被乌云掩盖,那黑云如万马奔腾,向西方汇聚而去。 天地变色,山川哀鸣。 四方界的地脉蓦然出现的大洞必然会引动邪流汹涌流去,没有另外两处的分担,西界地脉将宛如一只薄皮瓷器,迅速崩裂坍塌。 随着涌入此地的修士越来越多,空气中似乎盪开了一丝奇异的波动。 相辜春闻不到任何气味,但他登时面色大变,道:「是邪息!立起灵屏护体,不要被他们抓伤咬伤!」 他们勐地明白过来,其实修士们的异样他们再熟悉不过了,只是几乎无法在这清圣之地将二者联想。 那正是吸入邪息感染后的邪化之症。 一道冰屏和火焰直冲云霄,轰然巨响中山道整个坍塌,是上方修士在阻止邪化之人往下蜂拥。 可伴随一条水龙抬起了庞大威武的身躯,山崖上竟如下活人雨般唿啦啦掉了上百人下来。 「难道那位真仙也……」护阵修士猜想过无数意外情形,打死也没有想到自己人会突然倒戈。 可这感染也来的太过匪夷所思,这些修士们方才还与他们道别,这不到一个时辰里居然就全数邪化,未免教人心惊。 而从下来的同道们伤势便可看出山巅战况之惨澹。 相辜春甚至看到一人半个头颅都凝在冰中,却还要在窒息前提刀砍人。 黑云压顶,天地灵气紊乱,相辜春放出纸鹤冲上灵屏顶端,只见一个巨大的涡旋正在西方天穹缓慢成型,而在呜咽般的山鸣声中,还夹杂着浪潮翻卷的水声。 相辜春心念急转,对护阵人道:「西界崩塌,一切将不可挽回,三宗阵法迴响,我们要先开太古封邪!」 「可那西界不开阵法又有何用!」 「相掌门!」 护阵人被一道剑气沖的后退,然而到了此时此刻,他们也依然绝对听从于阵眼的决定。这是他们立的血誓,与阵眼共存亡,与大阵共存亡。 相辜春跳上阵台,磅礴铺开的灵气将邪化的修士扫出几丈远,不少人更是被嵌入了山壁乱石中。 「那便在开阵后,将邪流往北方引——」相辜春双手捏诀,冰刃割破手腕,成股的鲜血流入石雕阵纹。 霎时灵气爆沖,源源不断的血液将石台的凹槽缝隙填满,勾连出一面巨大的血光阵圈! 护阵人经过多日训练自有默契,他们心知相辜春如今的选择已是眼下唯一的方法。 如今他们根本来不及冲上山去一探究竟,四方界地气同气连枝,一旦西界崩坏,平衡打破,灵气流散鬼气上涌,再加上邪流灌顶,他们将没有再建一次大阵的机会。 相辜春吟罢阵诀,双目赤红,道:「诸位,拜託了。」 符修高唿一声,符篆如蝴蝶飞出,她身后的阵修点穴止血,咬牙道:「放心,相掌门,我们定会护你周全!」 以血为笔,以灵为引,相辜春调度全身灵气,烧起毕生修为,万里山川嗡鸣绵连,灵气翻腾于结界边缘,剎那间连空气都仿佛变得黏腻浑浊,一个巨大的地脉凹陷成形。 几乎是不差半分,东界做出了与他们相同的选择。 那盘旋在西界上空的涡旋慢慢停止了旋转,黑云的边缘如泡了水的棉絮开始溃散分离。 而那发疯般被吸引而来的邪流也多了无数的分支,向他们两界奔来。 相辜春的双腕间蜿蜒出虚幻的藤蔓银花,入目所及的符文血槽中更是被花枝淹没。 ——太古封邪,启阵! 一道璀璨银光如寒刀刺入穹顶,将晦暗如黑夜的天空映得如曙光破晓,一瞬大亮。 相辜春浑身撕裂般的疼,那痛感比直接将神魂碾碎还要剧烈,他甚至能感觉到心脏被锋利如刀的枝蔓寸寸分割,血液蒸腾成飘散空中的一片片清圣的花瓣。 奔涌的水声自四方而来,十位护阵人,没有一个人有离去的念头。 此刻大阵开启,阵眼完全失去战力,而他们要面对的却不仅是邪流扑面,还有那些妄图去斩杀阵眼的同道修士。 刀光、剑影、符术、音波,无数的灵气术法交织在这方幽谷绝境之中。 相辜春几乎是在一瞬间被抽空了全部的灵力,他几乎分别不出是自己在操纵灵阵,还是灵阵在操纵他。 银枝花纹在他皮肤上攀援,几乎要突破这具躯壳的束缚冲杀出来,但又被转换法阵死死禁锢其间,教他痛不欲生。 第218页 金光纷然,护阵人将所有想要爬上石台的邪化修士打落在地,血染红了泥土,飞溅上青色的山壁。 「不对!」相辜春撑着地摇摇晃晃站起来,看向山的尽头,「辅阵、辅阵没有开……」 众人在剎那间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太古封邪的辅阵是用来封锁整个阵法的屏障,在起阵的剎那就要伴随灵气和邪流的涌来形成一个只进不出的单向道。 负责辅阵的是另十位护阵人,因两处阵法完全不同且灵力相差甚远,并不能联动或同时开启。 可如今辅阵未开,这阵就是个两边走风的破布袋子,而相辜春既然要引西界邪流,邪流量定然超出他们想像。 辅阵打开需特殊的灵屏法器扶持,但那法器还在不在都不好说,何况他们现在连十个护阵的都凑不齐。 为今之计,便是相辜春在完成主阵的阵法后,再自己往辅阵那里跑。 他若已成完备的阵眼,本身就相当于一个逆天而行的法器,他完全可以等体内灵气和邪流达到一个平衡后,再去担那辅阵的阵眼。 可这想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艰难万分。 且不说相辜春能不能支撑到第二个阵法所在,可眼下他动都动不了,要去到那里必然需要依靠外力。 十个护阵人原本绰绰有余,偏偏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要面对的是不计其数的发了疯的修士。 想要抵御眼前局面便已是捉襟见肘,再者辅阵那方的情形怕是比这里还要糟糕,路上又有邪流翻涌拦路,这条路註定难如登天。 护阵人手握法器,交换了眼神,继而重重点了头。 他们是自愿前来,是经过层层甄选的护阵者,即便是十死无生,也必须向前。 再没有退路了,唯有向前。 「我们谁曾感染过邪流不死,或是修习灵屏术法?」符修作为这十人的领队,高声问剩余几人。 方才十人中两人突然邪化,一人被乱刀噼死,他们甚至来不及感到悲痛。 而就在那二人中有他们最强的灵屏修士,又是天风灵根,本是负责在突发状况时带阵眼行动之人。 可现今那人已神志全无,而符修自认灵根道法所属并不能担此大任,转而问向其余修者。 与他们为敌的是修为暴涨且毫无理性可言的邪物,虽有灵屏压制,众人却依然负伤不轻。 符修问罢后,其中一人道:「我灵根中有风灵,且体质有异,或许能压制邪流一二。」 「压制邪流?」符修看向他,「你确定?」 「嗯,有八成把握,我比其他修士更不易被感染。」 符修听他语气笃定,心知此刻除了相信同伴也别无他法,便道:「好,你要护好他。」 相辜春眼前已被汗水蒙住,太古封邪本是一瞬爆发的术法,可如今这术被强制性无限拉长,力量更是被完全束缚在体内,即便有仙庭血脉,他的这幅身躯也已经濒临崩溃。 他在极端的痛苦中看到那黑衣的护阵人走上阵台,背朝他在他跟前半蹲下来。 来人嗓音沙哑,像是磨过砂纸般粗糙,对他道:「掌门,上来。」 被那护着人背起的那一剎那,相辜春浑身一抖,十分清晰地抽了一口气。 「掌门?」符修是含山弟子,尽管蒙了面也依然没有改过口来,她问道:「可有不妥?」 「……并无。」相辜春额头抵着那人肩膀,重复道:「并无。」 符修以符开道,且战且进,朗声道:「走!」 他们运气攀援上山壁,辅阵为了不受主阵影响与此地隔了足有一座山头。 山不算高,但前方危险重重,这山便是他们的死关。 风声在耳旁唿啸,相辜春能感受到身体里的骨头在寸寸开裂,但他紧紧圈着这黑衣护阵人的脖颈,这人的长髮便扫在他的面庞,带来那风雪夜归人的清凌气息。 刀斧加身般的阵法酷刑也未让相辜春泄出半声痛唿,可此刻他听着耳畔山风拂过,难过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在这高大的护阵人耳边,低唤道:「微生啊……」 冰凉的水珠便在顷刻间洒落在微生的肩头。 痛彻心扉,不过如此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大阵下面是波折的……不然就没以后折雪和时渊再相逢的故事了哈哈。 不会再有比回忆篇更虐的情节了,接下来沈师尊和时徒弟要登大号开大啦hhh 就、就还是爬上来解释下,这篇不是爽文男主定位qaq,所以故事不是很痛快很爽利。可能有小可爱不喜欢这个调调,莫得事!可以养肥到完结,文一定是he!副cp们也会安排合适的结局哒~ 或者阔以去瞅瞅专栏里的预收嗷,兰因比折雪要叛逆多了(楚兰因:嗯?) 以及,下章为回忆篇最终章!隔日再见嘿! 第92章 再见(下) 相辜春心肺剧痛,鼻端萦绕着浓稠的甜腥味,随着阵法在体内运转,他渐而也能闻到一丝一缕的焚烧枯叶般的烟味。 咽下喉中血,相辜春竭力凝神去看前方的道路。 灵光交织成密密麻麻的网,伴随飞溅的血光染红了山道,淋漓顺着台阶流淌,如同一条地狱不归路。 越来越多被邪化感染的修士从外跳进了谷底,漫天降下活死人的场景足以令人肝胆俱裂。 第219页 但在场的修士丝毫不惧,配合默契,将微生与相辜春护在中心,且战且行。 掉入谷中的修士甚至连基本的防身护法都不做,已然成了毫无人性的邪物。 百丈悬崖在前,它们也能大步迈出,运气好的能顺利落地,运气差的则被砸的筋骨横飞,饶是如此还要拖着一身模煳血肉去攀援撕咬。 邪物修为术法仍在,没有半点理性的攻击更可夺人性命。 被邪物中毒抓伤亦有感染的可能,但放眼护阵人或多或少都已挂彩。 他们的灵力更多需要用来支撑起抵御邪息的屏障,集天下法器之力的灵屏维繫起来不亚于烧命。 况且在不远处,河流倾斜如瀑的声音正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相辜春调转着体内转化阵法将邪息清除,然而地脉灵气尚未汇聚,纵然他修为不浅,也难敌邪息的威力。 他的一头青丝似在清水中涤盪的墨,渐渐化为百岁老者才有的灰白,面颊更是惨白如雪,倚贴在微生肩头。 「这些人……」甫一张口,血液便上涌至喉,又呛在了气管中。 相辜春剧咳了几声,继而强压了血气,再开口时嗓音沙哑异常,他道:「是否有异常之举,或聚众——咳!」 微生双臂托着相辜春,冰灵化剑,在身侧刺出千万盏粘稠的血花。 他避开一记割喉刀锋,可灵刃如剪,还是在他颈侧绞开数条创口,衣领前襟瞬息红透。 他剑眉紧皱,激战中竟还能思索。而经过相辜春这一问,他心中的种种疑虑仿佛在一瞬间豁然开朗。 相辜春一生几乎都在和邪流打交道,多少也能摸出一些规律。 邪息感染最快只需半盏茶的时间,但前提是邪流大规模的翻涌,乃至于涨潮才能有此速度。 在阵法开启前,此地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邪流,这些人毫无徵兆的邪化必然有所缘故,甚至护阵人中都被感染两人,那两人事先并未与山顶众人待在一处,更没有被事先抓咬。 他们的邪化就像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傀儡阵,只为等修士们主动露出地脉破绽,再加以阻止他们继续启动阵法。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方便邪流毁掉四方界。 这太像一个局了。 一个等着他们入彀的局。 微生道:「帝子降兮的祭祀。」 十名护阵人并不知彼此身份名姓,但为配合护阵亦有过一段时间相处,彼时帝子降兮祈福祭祀时,其余八人因另有阵诀而没有过去,另两人则结伴前往。 帝子降兮这个宗门在四方界迅速崛起,凭的便是他们感知天道的灵根能力,而他们的宗主乃是一位隐居又復出的仙庭大能。 传说此人有卜算过去未来的能力,并撰写了有关天道灵根的书册,致力于广纳散落于四方界的天道修士。 事实上他们宗内弟子确实皆属稀有灵根,而天道修士则是仙庭的说法。 天道并非绝对的高高在上,至少在其垂目之下,于危难之间,会借修士之眼加以警醒。 他们是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之外的变数,邪流破坏了此方境界的平衡。 于是天道侧目,它之不仁,在此时却是对人间的怜悯。 相辜春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他仿佛飘荡在了山谷上空,眼睁睁看着邪流从四面八方涌入其中,黑雾遮蔽了前方的道路。 微生当机立断,「进林子!」八人放弃山道,扑入林间。 邪流水声近在咫尺,阵修藉以木灵扩出了一个巨大的阵圈,将紧跟他们不放的邪物推出百米远。 阵修亦踉跄着扑倒在地,此方邪化修士修为参差不齐,可发了狂便是不要命的打发。 而越靠近辅阵愈是灵力压制,那阵修将随身法器抛给同道,断喝道:「我断后,你们快走!」 接住他法器的剑修怒喝挥剑,以剑气斩开出一条前路。 他们的灵屏其实已经很微弱了,如果没有这个意外,太古大阵此刻应当已经完成。 相辜春伏在微生背上,他能清晰地听见血液滴答坠地的响声,护阵人一个接着一个被留在了身后,在被邪物吞没前炸丹自爆。 当山林边缘的光芒透过枝木映入他们眼中时,算上微生,也便只剩了两人。 符修停下了脚步。 她回首看向密林中挣扎扑杀的邪物,红衣青衣皆有,邪流的潮水伴随邪物的涌来被一同带了上来,漆黑的水流淹没了她的脚踝。 「方才你用的是含山剑法,你我同门,你叫什么名字?」符修抽出一张金光流转的符纸,立在二指之间。 「微生。」微生哑声答道。 符修一怔,随即不知是哭还是笑地唿出一口气。 她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温婉秀雅的面庞,竟是含山雨霁峰的峰主。 平日里她负责教习弟子符文,在课上惯来的笑眯眯地惩人,宗门内无人不惧她威严,微生虽从未犯在她手上,却也多听得她的严苛之名。 雨霁峰主看向他们二人,将储物囊扔给微生,她眼中含光,道:「那好,微生你听着,我们含山有云从来没有轻易言弃的道理,即便九死一生,也敢孤注一掷。此囊中符可起五行灵屏,至多撑一炷香时间,下山路难走,但请你一定走完。」 符篆上燃起了一簇火苗,雨霁峰主的身影在灵力裹挟下变淡变浅,她的修为散入她一生为伴的符篆中,将那灵火烧成了绮丽的颜色。 第220页 她郑重道:「照顾好你师尊,掌门、微生,一路保重!」 微生重重闭了下眼,道:「一路保重。」转头背着相辜春冲出了山林。 轰然巨响自身后传来,邪流唿啸拍打在灵屏之上,皲裂声响彻山野。 微生极速往前,黄沙泥土上漫出了一条血道。 惨白天穹高悬在头顶,天相诡异,红日喷薄,一滴墨汁坠入了冷光熠熠的太阳中。 日轮被邪气掩盖,挣扎着不肯消失,却终于不敌气脉的失衡,被尽数淹没了。 天地无光,人间入夜。 微生仰天长唿,他的身形在无限膨大,化为一只巨大的魔兽,冲下山去。 「师尊,抓紧我!」 相辜春每一次唿吸都带着浓重的血气,阵眼根本经不住这样剧烈的颠沛。 可如今没有一个可以给他安稳转化的地方,他听到微生剧烈的喘息,地动山摇,犹如末日。 这座山终是扛不了如此多修士的打斗,开始崩塌瓦解。 乱石如雨,噼头盖脸朝他们砸来,微生的冰灵屏不断被击碎,天崩地裂,再没有任何活物。 相辜春不能让微生放下他,如果他不能到辅阵阵台,一切或许便前功尽弃,而即便他真的抵达那处,假如三阵只开一阵,也是无济于事。 这简直是万死无生的绝境。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徒弟鲜血流尽,却依然在往前奔跑。 当辅阵阵台终于出现在二人视野内时,微生猝然化为人身,跪倒在地。 他单手撑在地上,配剑已然折断,压在掌下蜿蜒出细细的血溪,指缝间砂砾嵌入深可见骨的伤口,邪息在体内汹涌翻腾。 而在此刻,辅阵旁冲出五道黑影。 当——! 微生以冰续剑,架住来者攻势。 邪化的辅阵护阵人已被同道耗损了不少精力,但依然狂暴嗜血。 微生挡了邪物的见,却咬了一口在臂上,眼见将要再被咬上脖颈,一把冰刃倒转而下,整个刺入了来者头颅! 相辜春眼前一片模煳,几乎只能靠本能行事,冰灵上开出一捧狂乱的银枝,邪物嘶声哀嚎,遍地打滚。 可微生没有感到任何的庆幸,太古封邪已经在他师尊体内被逼到了极致,转化法阵难以支持住长久的失衡,将要破体而出。 冰刃杵地,微生弃了他的剑,所有的灵力压在灵屏之上,仅留冰刃悬身,便背着相辜春向阵台进发。 他要背着相辜春杀出这条血路。 在他们身后是淋漓的鲜血和一步一落的银花,此情此景竟有几分堪称诡异的美。 清圣的灵花以血浇灌,铺开一条黄泉道。 相辜春满面血泪,但体内的疼痛不及心脏中的痛楚千万分之一。 他那样希望微生能活下去。 也许微生会因他的死而悲痛,但终有一日这悲痛会变成一声追忆的嘆息。 相辜春这样愚钝,他一生都没有学到什么高深的人情世故,只是单纯地想要微生顺遂平安。 他知道一百年那样长,甚么修道是在不断失去又不断获得的旅途,那都是混帐话。 时间从来不是良药,时间里只有无数的机缘。 他想要他活,只是因为他的徒弟这么好,合该有着很好很好的一生。 微生被一股邪息轰飞出去,正正摔在了阵台中央,他以身为垫将相辜春抱在怀中,感受到身体中的邪气正源源不断被相辜春吸收。 邪流被尽数吸引而来,乌黑的水流漫上他们的双腿。 阵法的内耗太过严重了,相辜春却又不能将已然凝聚的灵气尽数吸纳,否则阵力爆沖,这尚未闭合的北界灵屏将毁于一旦。 邪物涉水而来,微生带着相辜春翻滚着躲开,他的冰全部融化,风灵根第一次转在了他们周围,盘旋缠绕,生生不息。 微生双臂撑在相辜春上方,坠落的血线打湿相辜春的衣裳,他那月白的外袍早已被染成暗红色,此刻连脖颈面颊都淋着血。 唿啦一声,微生嵴骨中的破开一对遮天蔽日的骨翼。 风屏被撕开,他的一身骨血便是相辜春最后的屏障。 就在此时,东方一道银光直入天穹,如炸开一朵巨大的银白烟花,繁复的咒文以天为幕勾勒描画,恢弘盛大的灵气扫荡四方。 ——东界大阵完成了。 三宗大阵迴响,相辜春双手起诀,辅阵发动! 他已然变灰的长髮在此刻已全然变作雪白,北界灵屏开始收拢,地脉灵气翻涌,邪气疯狂扑来。 微生被骤然爆发的灵气掀了丈远,跌在石台边缘,他咳出一口黑血,却见相辜春白髮飞扬,红衣猎猎,吹花满天。 突然相辜春身躯一震,蓦得睁开的双眼中一片赤红! 微生瞳孔骤缩,这情形护阵人的训练中已然被预料。假如灵气邪气失衡,邪气占据上峰,阵眼便也有可能发生邪化现象。 而如今相辜春所要承接的不止是北界邪气,更在分担西界邪流,一併强行催化西面的太古封邪印的迴响,所耗损之巨,已经不能令他压制自身的邪化了。 他全然将己身献祭给了太古阵法,相辜春突逢异变,惨叫出声!他踉跄着要站起来,杀意在四周萦绕,而他的意识清醒与癫狂间挣扎不休,他向前走了几步,继而一大口乌血喷出! 第221页 烈痛之下,他似乎夺回了几分神志。 在千刀万剐般的剧痛中,相辜春向微生嘶声大喊:「微生,微生——封印我,杀了我——!」 其声悽厉,常人尚且不忍卒听,何况是他的亲传弟子,是他的心上人。 微生只觉胸口被送进了万千利刃来回穿凿,痛的无以復加。 他洒出一大把独醒,可这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独醒药粉吹上石台,与传送阵融为一体,火光燃起,照亮这仿佛无穷无尽的悲怆。 阵眼可以邪化,只要他们的身体还在,只要那个阵法还在他们体内运转,太古封邪将会持续运作下去。 但如果邪化后这修士无法承受痛苦而疯癫炸丹,那么一切就会功亏一篑。 此刻护阵人便要果决地封印阵眼,而在事先的灵力演化中,完全被阵法困住后,阵眼难以被普通束缚咒术封印,必须借住法器。 他们用此间唯一的一副龙骨打造了十二枚长钉,以龙髓做三只圆环,一旦修士邪化,即刻以这套法器封在阵中。 可如此强悍的封印钉的是修士的神魂,阵眼本就脆弱的神魂一定承受不住这样强烈的术法封印,分魂裂魄,太古银花的枝蔓将生长在神魂中。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题,当阵眼是死,但被封印却会比死更加狼狈痛苦。 「——微生!!」 相辜春已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吼什么,他的喊叫声中夹着模煳的哭声,泪水洗刷过面颊,哭到最后竟是在泣血,白髮落满斑驳的血珠。 这是要逼人发疯的时刻。 微生从来知道相辜春有去无回了,但他不知会将会是自己亲手送他走。 他从前经歷了诸多苦厄,可直到这一刻,他才惊觉天道的残忍。 长钉和印环自储物囊中浮出,悬在微生四周,寒芒直指阵台正中的相辜春。 似乎感应到封印法器的出现,相辜春终于不能抵御识海内漆黑的邪化,仰天长啸一声,向微生扑来。 微生不为所动,伸手抓住最近的一枚长钉,将其捅入心脏深处,再抽出时那淋满鲜红心头血的长钉已携上他的五分神魂。 也许此魂能护住相辜春的魂魄不散,但这做法太过荒谬,在绝对的力量碾压前,便仿佛鸿毛浮羽,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只是微生一个缥缈希望,可是他还是这样去做,他不想放弃任何一个微末的可能。 生如浮萍,命若蜉蝣,朝生暮死,不悔足矣。 微生抬起手,长钉内龙吟声大作,灵光摄人。 他强迫自己不去闭上眼。 他也就只剩下这么些能看着相辜春的机会了,微生带血的唇齿一分,道:「——去!」 龙骨魂钉应声前刺,尖利的唿哨一齐响起,相辜春整个人被钉得向后退了几步,髓环锁颈,其上镌刻咒文红光大盛。 而在此刻西界地脉振动,血色灵花伴随铺天盖地的红云笼罩四方界。 ——西界大阵迴响发动。 天穹如倾倒血池般艷红,亘古一锁的威力将三处大阵兜头罩住。 这太古封邪阵并不完整,但已然是最逼近于完全的状态。 微生再没有力气抵御大阵冲击,他的身体凌空飞出,意识却挣扎着不肯消去。 他看见长钉牵连出了龙筋锁链砸入山壁乱石中,将相辜春牢牢困死在阵眼中央。 而微生却在此时感受到自己那已然离体的神魂,被微凉的灵力轻轻裹住。 相辜春的白髮凌乱披散,银花缤纷,他在这最后时分竟是清醒了过来,唇瓣一分,轻声对微生说了两字。 「再见。」 山谷塌陷入更深的深渊,阵门合拢,血锁已成,至此有进无出,永无天日。 相辜春原本将要涣散的神志因那缕神魂的存在,而始终未彻底泯灭。 在无尽的黑暗中,他逐渐放松了身体,锁链拉扯出叮叮噹噹的声响。 他合上眼,沉入亘古的长眠中。 * 大阵完成后,漆黑如墨的天空渐渐有了光亮,混沌的颜色让天壁变成了十分浑浊的模样。 阵门外的废墟里,微生浑身没一个好地方的躺在一堆白灰中,邪流落潮后他已气息全无,无知无觉地晒在这并不温暖的惨白天光下,却好似正做着一个漫长的梦。 忽然一股强烈的魔气在他身前凝聚,幻化出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形来。 魔主劫楼一身漆黑长袍,负手垂目,去看那已死去的修士。 半晌后,他嘲讽一笑,似是在对那早已远走他方的真仙道:「……呵,时聆灯,你满意了罢,如你所愿,他真的成了个圣人。」 说完这话,血色染上了魔主的双眸,他气息颠簸,狠狠道:「可本座偏不让你如愿!」 长袖一卷,魔风四起,魔主与死去修士的尸首一併消失在了茫茫白漠前。 --------------------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篇结束!千来前最虐部分已经过去。 所有后续在进行时中解开√ 提前一个彩蛋:微生是魔主生的,字面意义上的造化躯壳的那种「生」。 因为时聆灯觉得自己是男是女无非皮相,所以在微生记忆里她一直是女子样貌,却不知道魔主爹功能丰富……所以这其实算是本文副cp中的一对gb,不过无所谓,时聆灯和劫楼当年都很随意的,如果不是特殊原因他们可能抓阄谁来生孩子…… 第222页 第93章 醒来 沈折雪睁开了眼。 黝黑的洞顶凝了厚厚一层冰,挂下刀锋般的长凌,寒气白雾般瀰漫,填满各处角落。 但他并不觉得冷,时渊厚实的皮毛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他,甚至偏高的热度从四肢百骸流淌到心脉。 身躯庞大的魔兽将自己围成了个巨大的球,却又像是蜷缩在屋檐下的黑猫,而沈折雪就躺在那贴近腹部最为柔软的地方,外界的风霜半点不能侵扰到他。 过量的独醒搅得沈折雪识海翻涌,所有经歷真切地在这具身体上呈现,灵力在经脉间变得滚烫。 然而他浑然不觉,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中甦醒。 沈折雪的头尚是昏昏沉沉,躯干中封印的疼痛也逐渐復甦,银花缓慢地生长。 但这终究和一场置身事外的梦不同。 从相辜春到沈折雪,涉川千里,踏冰而行,到此刻终是冰裂命改,他却并未沉入昏暗的水底,而是踏实得落了地。 时渊抬起头,红月般的双眸内氤氲了大片的雾气,眼眶再也承不住,「吧嗒」一声眼泪坠了下去,在结冰的地面冻出一枚枚晶莹剔透的珠子。 激动之下时渊将沈折雪重重按在腹部内侧那块绒毛内,再用爪子将他严丝合缝地拢住。 他的师尊已该换了样貌,驳杂的魂魄已然融圆,成了千年前他惊鸿一面的魂魄。 而他亦不復当年的模样了。 一千年,当真是白驹过隙,却又是沧海桑田。 「师尊,师尊……」他沙哑了嗓音,本该千言万语的时刻,却好似什么也不会讲,什么也讲不出来,唯有一声声的「师尊」出口,仿佛天地鸿蒙,星移斗转,也不过这一声了。 失而復得,久别重逢。 「你们怎样?」周凌站在他们不远处,手握缘木沉下气息。 方才烛台骤然喷出大股火焰,独醒几乎在瞬息间弥散在整个大阵内。 彼时沈折雪眼一闭便昏厥过去,时渊化出真身,以灵力探过他的识海,左眼下却随之传来强烈的灼烧感,令他也陷入了昏迷。 严远寒尚且在盘膝打坐逼出体内的傀儡线,周二此刻更无战力,再加上一个被传送到这里便昏死过去的裴荆,简直全员老弱病残。 从沈折雪昏迷后,时渊便将他整个圈在内,即使自己也失去了意识亦未有丝毫放松,谁都不能靠近半分。 如今他们终于醒来,周二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过量的独醒确实唤醒了他们的旧日回忆。 被迫走马观花地看完自己的前半生并不好受,但也只是让他们失神头疼,却未想到这对师徒有如此大的反应。 沈折雪平復下识海内翻涌的浪潮,看向周二,道:「周师兄。」 周二脸色骤变,几度张口却没能言语。 「你——」他胸膛起伏,「你真的是……相辜春?」 严远寒缓慢地将视线移来。 「暌违已久。」沈折雪朝他道:「严师叔。」 周二同时勐地看向时渊,「那你知道他是……」 盘踞了足有半个阵洞的魔物重新化为人形,他站在沈折雪身侧,同敛了一礼,「周师叔。」 这一声下去,周明归剎那间喉中涌上了个好万千哽咽,他用力地闭了下眼,喉结剧烈滚动,艰难道:「……你们究竟,怎么了啊。」 他终是问出了一直以来深埋于心的疑问。 当年周明归护法阵下,却缺失了那段护阵的记忆,他只记得西方大阵迟迟没有回应,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可怖的噩梦里,又总是不能醒来。 勉强恢復了一些意识时,身侧却竟是其余护阵人的尸首,太古封邪印已然开启,而他体内灵力爆沖,已在走火入魔的边缘。 昔日剑圣弄丢了配剑,在大阵前如游魂般徘徊了多日,他双手的血污怎样洗也洗不干净,人却已经快要半疯。 他记不得自己怎样走出大阵的地宫,在四方界浑浑噩噩,被人当做疯子乞丐,谁也认不出来他,但却热情地给他银钱,往他手里塞包子馒头。 天下皆在庆祝欢唿着大阵的落成。 他走过一座又一座城池,周明归听到各色的流言,他们说含山死了代掌门师徒,闻殊音身受重伤,损了一身修为退居山野。 太清宗冷宗主接下仙宗联盟的大权,帝子降兮的镜君司命君如镜护阵归来,九死一生,一举成名。 而他自己却成了失踪的邪物邪修。 周明归没有回去,他已经没有地方回去了。 直到在云沧镇里遇到了那个和微生十分相似的少年,他才恍然觉得自己还行走在这世间,尚有这一息的活气。 事实上时渊和微生在长相上并无半点相似,邪流之下魂飞魄散,微生本不可能还活着。 况且时渊那时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与已颇有修为的微生更无一丝关系。 可是周凌还是租下了莫回头隔壁的房子,有时他看着那病弱的少年在院中静坐,就好像看到了他那个宛如野草顽强的师侄。 从前他们并不熟悉,各自跑各自的宗门任务,偶有碰面,微生也不过是礼貌地问候,但他知晓周明归真心待相辜春,总是与他要亲切一些。 周凌觉得这孩子很好,至少把相辜春带的更像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一把刀。 曾经薄紫衣还对周凌说,「这对师徒的缘分不浅,我们这些人于此乱世相聚,皆是缘分。」 第223页 可这真的是缘分么。 直到他在时渊手上看到了那个红镯,他便觉得,即便这太过巧合的缘分是陷阱,是欺骗或圈套,他也想要等一个答案。 一个也许他到死,也不会知道的答案。 沈折雪扶着时渊得以站稳,他并不知晓微生为何成了如今的时渊,但只稍加对视,他便能清楚地明白,时渊便是微生,微生便是时渊。 他们已与从前大不相同,可是内里的部分却从未变过。 一如相辜春已学会了爱恨,终于能以「沈折雪」之名活在这个世间。因果迴旋,他在莫回头再次被时渊捡到,与他成为了师徒。 他们有太多想要说来,可如今并不是叙旧的好时候。 沈折雪紧握着时渊的手腕,看向仍在闪烁着华光的月魄镜和血光潋滟的太古封邪,道:「帝子降兮怕是乱了,这镜子不能留。」 「师尊。」时渊嗓音沙哑,好像许久不发声的人在经年后再次开口,他的记忆不知为何伴随沈折雪的恢復而一同復原,关于法器的阅歷记忆也清晰起来。他道:「月魄镜只可封,难毁。」 沈折雪顺着手腕往下,捏了捏他冷津津的手掌,道:「没事。」 时渊苦笑一声,用力回攥住他。 沈折雪对严远寒道:「严长老,这不是我的身体罢。」 既然作为相辜春的过往已被全部忆起,他自然明白,相辜春还在作为阵眼在含山大阵下,如今他能自如活动,所用的便不会是他原本的躯壳。 严远寒默了片刻,道:「南指月。」 「南指月。」周凌倏然睁大眼,「这是傀儡术。」 列星与南指月皆是帝子降兮的神器,当世列星已衍至三代,而作为初代的列星与南指月仅是流传在民间话本中,传闻可逆天造化,其内傀儡可生死人肉白骨。 沈折雪低头看向掌心,南指月傀儡以假乱真,甚至连本人都无法察觉,可到底还是残留着一部分傀儡的特性。 难怪这身体对温度痛觉极不敏锐,却异常不喜湿气。 严远寒素来言简意赅,「其余种种出去再说。」他定定看着沈折雪,「你既然这样问,怕已是心有决断。」 太古封印塑造的躯壳是世上最强的封印,最坚固的一把锁。 沈折雪在时渊搀扶下走到月魄镜旁,竟还得空调笑了一句,「神器只可封不可毁,我这工具人真是一当近千年啊。」 周凌瞬息间明白他的意图,「可是你……」 「师兄。」沈折雪道:「邪流灵智确实存在,帝子降兮眼下恐怕不会太平,此次沖阵若是完成,所有的疑问都不会有解答的机会了。」 他抬起手,太古封印血色的阵门上便虚化出葳蕤的花枝,顺着他的手臂攀援,「太古封印是烙印在神魂上的阵法。」 只要沈折雪神魂不灭,他这幅傀儡身躯的特性便将一直延续下去。 调息过后严远寒一身血衣地站起,转身去到阵门入口处,赫然是准备护法的样子。 沈折雪望着他的背影,转身对时渊道:「来。」 时渊目光颤动,跟随在他身后,与他一道走到月魄镜正面。 沈折雪划开手指,在月魄镜流光溢彩的镜面上写下密密麻麻的封印咒文。 从时渊的角度看去,沈折雪垂下的眼睫如鸦羽遮落,敛去所有的神情。 可是当他抬眸看过来时,那双眼便像是云山早雾散开后,明亮的晨光。 「是好事的。」 沈折雪忽然没头没尾来了这么句,又道:「知道你记忆力好,一会儿封印果因生灵愿力的符文被冲散的话,帮我补一下。」 时渊将咒文默记下来,听得沈折雪在身旁道:「微生,可以怨我,时渊,你可以对我发火。」 人的感情极为复杂,相辜春不懂,但并不代表沈折雪不懂。 就算这辈子沈折雪在某些事上也不是那样早慧灵光,这么多年摸爬滚打,该明白的也都明白了。 就算有再多的缘由苦衷,可他让微生亲手封印了自己的师尊,又在千年后两人再度醒来时,要他看着自己这幅傀儡身体因封印月魄镜而损坏。 易地而处,越是密切的关联,越会心生痛苦。 时渊缓慢合上眼又睁开,坦然对沈折雪说:「那师尊,你能不能许我一个愿望。」 「你说。」不知为何,听他这样提出要求,沈折雪反而心头一松,「只要我能办到。」 「出去提。」时渊张开风屏为沈折雪护法, 道:「师尊一言九鼎,我不怨,也不着急。」 这种级别的封印仅次于太古封邪,换成从前的相辜春要发动已是不易,遑论如今的沈折雪。 但他感觉到身上太清宗设下的魂锁正在层层剥落。 如今一切皆已明了,太清宗无法控制太古封邪,但他们可以压制南指月的傀儡,沈折雪从前被误导以为这是封印的叠加,其实不过是一个幌子。 解开了南指月,属于相辜春的修为,以及太古封印和邪流改造后的灵力便会全部恢復。 而风灵在他周身温柔地吹拂。 他吟诵符文,目光忽而一凌,落向大阵入口处。 寂霜剑出鞘。 严远寒严阵以待,凝视着从传送阵法中缓步走出的乌衣修士。 无数镜片萦绕在修士左右,君如镜神色淡漠,黑衣已被血濡透,滴答在身后蜿蜒出一条红痕,那不知是谁的血。 第224页 他的那双琉璃眸将大阵下的景象一一看入,冰冷得不带半点温度。 「不能安分一点吗?」君如镜轻声问,「新的天道将成,你们不能安分一点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有一章~ 第94章 危局 君如镜华袍逶迤,停在光亮与昏黑的交界处。 他施施然望来,看阵前几人的神情如故漠然,没有半分惊诧,更无计划暴露后的急切愤怒。 千来已过,沈折雪定定与眼前的乌衣人对视。 改换样貌的分明是他自己,薄紫衣依然是那惊为天人的容貌,可沈折雪却再不能将这位镜君司命与千年前的那位嗜美酒爱琵琶的乐师联繫在一起。 薄紫衣的眼珠颜色极浅,如两枚质地清透的琉璃。 正是因为这对过于清冷的眼睛,平日里便显得他为人清高淡漠,似乎不好亲近。 可是但凡与他相与过一段时间就会发觉,薄紫衣其实是一个十分好说话的人,大多时候甚至算得上没有甚么主见,更不会有出头露锋芒的喜好。 他对许多事看的淡薄,如遇不妥,至多会旁敲侧击,稍加提醒而已,且点到为止,信不信皆由旁人了。 天水灵根多出医修与乐修,世人当他曾经深陷春祁相见欢楼中,卖艺为生,离出楼更只差一步之遥,如此屈辱的过往该会让他彻底厌恶音律,转而去修习医道。 可直到被帝子降兮宗主发掘前,薄紫衣却也还是喜欢弹琵琶。 偶尔几人相聚,他薅到相辜春的几坛好酒,便会弹奏合歌,指下有万千气象,星斗漫天。 他曾说音律何辜,又怎么能因那过往艰难,而牵连到他的宝贝琵琶。 彼时帝子降兮还未有如今这般森严的规则,他想要外出也没人能拦他。他会找相辜春喝酒,为四处收集法器的微生牵线搭桥,会隐姓埋名悄悄再给周凌去当那搭档乐修,撑出一面最坚不可摧的灵屏。 薄紫衣的观星术学的极烂,基本没有看准的时候,他曾玩笑说自己没有命星,所以以后如果他们认不出来他了,可不要笑他命数多变。 沈折雪还记得这句话。 「紫衣,别来无恙。」沈折雪道。 然而薄紫衣并未回答,他周身寒光熠熠的镜片折射着血锁的红光,将他的侧脸照亮,又仿佛把他泡在粘稠的血池中。 沈折雪半靠在时渊肩膀上,体内月魄镜的威力令南指月造出的身体接近崩溃,摧枯拉朽的灵力在体内激盪。 他却未露痛色,只是从时渊角度看去,他的师尊面颊发白,浸在不断冒出的冷汗里,如白玉溺于水中。 也只有他能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细微的颤抖。 周凌将昏厥在地的裴荆扛于肩头,他没有与薄紫衣叙旧,如今最关键的是尽快带月魄镜离开大阵,以绝后患。 时渊与沈折雪心意相通,他在背后对周二打手势,周二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别来无恙。」半晌后,君如镜应了一声,眉眼弯弯,露出一个几乎有些讨好的笑来。 沈折雪心中疑惑更甚。 联想从前与君如镜交手那次,当时他就觉得镜君司命十分怪异,但彼时他也探过君如镜,对方三魂齐全七魄完整,灵力修为无碍,便未深究下去。 如今再看,这帝子降兮秘法诸多,保不准还有一枚类似南指月的法器。 亦或者,这原原本本就是君如镜的躯壳。 沈折雪此刻难以维繫灵力,便在识海内对时渊传音道:「开净虚天眼术,薄紫衣有古怪。」 净虚天眼术是四方界目前甄别灵力最强的术法。 时渊凝灵于眼,薄紫衣周遭灵氛化为实质,锋利的灵光与他的镜片一般,杀意如织,却并无其他丝线牵出。 「紫衣,你已经效忠于邪流灵智了?」 沈折雪与他拉扯着废话,同时寻着可以突破出去的契机。 君如镜看似一人前来,可帝子降兮傀儡术顷刻间便能撒豆成兵,他们这边又都是伤员,还从天而降了一个昏死的裴荆,想要全身而退实属不易。 镜刃盘绕,君如镜却露出一副百感交集的神情。 他又是欣喜又是恍然,末了笃定道:「你已经想起来。」 时渊眉头微皱,这君如镜瞬息间爆发出的欢欣的情绪,实在太过浓烈了。 他目光散乱,用近乎于疯狂的语气道:「真的是你,太好了……太好了。」 他这狂热的态度令沈折雪顿感不适,低声在识海内道:「我记得当年薄紫衣应该没对我……」 他欲言又止,觉得这样猜想实在是太过自大了,可毕竟早年相辜春不识七情六慾,对外界的反应也极为迟钝,如今再回忆难免有新的体会,但君如镜这一出,他确实没想明白。 眼下薄紫衣这模样倒像是对他痴迷许久,如今久别重逢,他快乐要快要到发狂的地步。 就在此时,严远寒尝试以灵力去开启大阵内的传送阵。 君如镜目光一厉,抬手翻掌,指节交扣,只听严远寒一声极低的闷哼,唇角缓缓流下一条血线。 他按住肺部,眉头耸动,竟从胸前又逼出了一小段残存的傀儡银丝。 他方才以灵力强行取出体内傀儡线,但终究不是医修手笔,依然有不少短线断在身体中。 第225页 如今那些如细细密密银针般的线,刺埋在他的五脏六腑里,丹田灵根更是千疮百孔。 君如镜放下手,眼底是兇狠的杀意。他对严远寒冷笑道:「奉劝严长老不要轻举妄动,不然我将残线收拢,你该知晓会发生什么罢?」 他笑得愉悦,可说的话却教人嵴背发凉。 那些线早和骨血黏连在一起,假如强行汇聚,严远寒的内脏和肌骨怕是会在剎那间变形,扭曲成血肉模煳的一团。 时渊剑眉紧缩,道:「没有看到灵线,君如镜身上有奇异的灵光,但看不清楚。」 沈折雪提防着君如镜突然暴起,忽而心念一动,对时渊道:「叠一个灵波阵,追踪水元素,再加一个镜阵,看他的镜术灵波。」 他这操作听来便是奇思异想,时渊却立即心领神会,重新起解构净虚天眼术。 「你是?」君如镜仿佛这才发现沈折雪身侧站了一人,再细看下,顿时那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只见他们二人扶持而立,态度亲昵,是全然依靠信任的姿态。 君如镜眯起眼,「你是……」 「承蒙镜君关照。」时渊道:「当初大阵下变故颇多,如今迴转,故人重逢,却不想是这般局面。」 他沈折雪完全罩在风屏之中,再以魔气加固。 师徒两人靠的极近,而浓郁的魔气本就带着几分甜腻,沈折雪却根本不抗拒,任凭时渊以魔息包裹。 君如镜危险地盯着他,将他认了出来,随即竟是嗤笑道:「竟是你……小畜生,不自量力!」 他一扬袖,数十个傀儡木人凭空出现,将他们团团围住。 那傀儡做的极其扭曲,没有五官样貌,光秃的头颅上是蛛网般的铭文,四肢更不成人形,爪利如刀锋,长尾似鞭,倒像是从前微生见过的邪物。 「去!杀了他!」君如镜怒喝,傀儡携着他无上的杀意扑奔上前。 轰然巨响中,时渊化出他魔物的本体。 双目赤红的魔兽低吼一声,一掌拍扁一只傀人。 那傀裂开后喷出大股毒烟,时渊早有预料,风如捲轴,将毒烟借巧劲收拢,又以冰灵封住,越压越小,最后变成一颗颗乌黑的冰珠,叮叮咚咚落在了地上。 「快走!」沈折雪半趴在时渊背上,拉了周二一把,严远寒剑光织出一片乱影,遮蔽了君如镜的视线。 他们都是从千年灾祸中走来的人,打起架来就压根没有什么礼貌顾及。 沈折雪一手抱着时渊的角,一手给严远寒画庇护符文。 时渊喉中发出阵阵长吟,声如撞钟,震天动地! 他一跃而起,竟同时溯游出阵门出口,跳了进去,同时以灵力点燃沈折雪的符篆,隔绝开严远寒和君如镜的关联。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沈折雪大唿时渊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练的炉火纯青。 他们一鼓作气冲出大阵,落在君如镜居所悲迴风的庭院中。 沈折雪是半点没摔到,但浑身疼得像是散了架,他一看手腕竟已崩裂出数道朱红色的细痕,抹下袖子盖住,一手用力揉了下时渊背上的绒毛。 何以解忧,唯有挼毛……沈折雪站直身,道:「时渊,君如镜魂魄薄弱,用独醒,开一个心魔阵。」 比起质问,相辜春的手段依然延续,他更愿意把薄紫衣扣下来再查他的问题,拿不下来也该先能顺利跑路。 帝子降兮外已变了天,紊乱的灵波在天空一圈圈聚拢涣散。 君如镜在剎那追来,左右傀儡开道,他一招手,悲迴风结界打开,一队紫衣人鱼贯而入。 「他把宗门弟子都做成了活傀儡!」沈折雪环顾四面,当机立断对严远寒道:「严长老,能否困住他们?」 「可以。」严远寒手握寂霜,面如沉水。 君如镜隐于傀儡之后,时渊以风屏罩住沈折雪和周二,与严远寒铺开灵力,与傀儡杀成一片乱影。 沈折雪低声对周二道:「三息后我会开秘境,你带上裴荆准备好。」 「开什么玩笑!你现在还能开秘境……」周凌立即反驳,却见沈折雪挑眉道:「你说引爆南指月,能不能把整座悲迴风炸上天?」 「不可,你——小心!」 周二推开沈折雪,镜刃自他耳边擦过。 沈折雪徒手一抓,竟将那镜片凭空抓住,血线顺镜片而去,高声道:「就是现在,时渊!」 君如镜身形被血线锁定,而正在与傀儡缠斗的时渊忽然出现在沈折雪身侧。 ——移形换影! 心魔阵伴随火焰灼烧的独醒向君如镜盖去。 君如镜亦是阵术高手,他抵住心魔阵无需费力,可就在他接触到阵圈时,身形却是一晃。 时渊将沈折雪护到身后,他的修为并未完全恢復,要能影响到君如镜已十分吃力。 却见君如镜似乎恼羞成怒,眼底歃血,竟只是想杀人泄愤。 他以镜为刃刀,浑然不顾可能被擒拿的可能,刺向前方。 镜刃所向,正是来不及避开的周二。 「周凌!」沈折雪一道冰灵凝成,手臂剧痛,那冰灵霎时便被镜片绞得粉碎,时渊一次移形后气力不济难以援驰,严远寒更是距离甚远,赶来不及。 周凌屏气凝神,他如今体质根本不可能避开薄紫衣这一击,只能勉力移出几步避开要害,以缘木剑横于身前。 第226页 镜刃如雨纷纷,庭中草屑黄土漫天扬起。 当——! 沈折雪瞳孔紧缩。 烟尘散去后,却是令人惊诧的一幕。 一扇紫色的灵屏挡住了洒尘碎镜,而在灵屏之前,飘浮着一团青灰鬼魂。 而伴随平地爆开的鬼气,那鬼团转眼膨胀数倍,扑向君如镜。 「那是……」沈折雪不能维繫净虚天眼术,但肉眼可见这团可怖鬼气的外形,这鬼显然已经不再是毫无攻击性的游魂状态,而是变成了聻。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微死无形。 这鬼已坠化为聻,与君如镜撕咬纠缠。 周二被冲击的余波带出丈远,他半跪在地,缘木剑上灵光斐然。 他额头上滴落豆大汗珠,经脉内凝滞的灵气在肆虐翻涌。 时渊看着那厮杀兇悍,将君如镜咬的血肉横飞的聻,慢慢变了脸色。 「那鬼……」他低声对沈折雪道:「是薄紫衣的魂灵。」 -------------------- 作者有话要说: *《幽冥录》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 迢:周兄,你亏就亏在开不了天眼吶。 周凌:……不想说话。 第95章 操纵 时渊的话不啻于惊雷落地。 就连他本人似乎也有些难以置信,偏此时通过净虚天眼术呈现在眼前的画面,真实清晰,令人无法否认。 灵体与肉身相博,荒唐地就像一个玩笑。 聻化的鬼毫无理智可言,疯似如茹毛饮血的狂兽,却可触碰实体,撕咬着君如镜的皮肉。 君如镜凝结的镜刃穿透鬼体,带出逸散的鬼息,又尽数原路折回。 凡事接触到它的镜子,皆染上了幽蓝颜色,被反向掠夺操控。 细碎闪光的镜片如雨洒落,沈折雪通过时渊识海传来的景象,看清了那鬼团真实的面目。 那是薄紫衣的魂体。 他已毫无工整可言,披头散髮,是惯常书中所描画的鬼魂模样。 一身飘荡的繁复广袖祭祀服已失了往昔色泽,袍角成了几片碎布,脱边走线,腰间的玉佩残余一半,与珠饰纠缠不清,像一团乱线。 他袖口沾满暗红的血液,而胸口衣襟前更是有一大团干涸的血污,如一朵干枯的杜鹃,正开在心脏前。 鬼魂的外形会停留在他死时的那刻。 不远处,周凌浑身灵气躁动,可他的血液却宛如冻结,凉透了,冻住了五脏六腑。 那鬼团是从缘木剑中出现的。 然而在下阵前,他分明将这鬼糰子安置在了一处阴凉安全的地方。 他不能开净虚天眼术,这个从前他信手拈来的术法,如今却根本无法做到。 周明归只能在吹雪般的晶莹碎片中徒劳地睁大眼。 时渊说那是薄紫衣的魂灵,可是他看不到那鬼团的样子,也从来没有见过那轻飘飘的小鬼团有如此兇狠的时候。 纵观四方界百年,由鬼沦为聻的例子不过数十起,皆是惨死后怨念横生,或是误入大秽之地所致。 况且修士亡故后本就没有化鬼的说法。 修士肉身损毁后神魂若不能夺舍重生,亦或如沈折雪这般有别样的机缘,就再无以后,更无新生。 可是眼前的灵体分明与君如镜并无二致,与肉身唿应,互相掠夺,也仅只有这躯壳的魂灵才能做的。 君如镜被聻撕咬去一整块血肉,他的术法与聻仿佛成为双生镜术,所有的攻击皆会回弹。 他倏然眸色一深,喝道:「滚开!」 镜刃在剎那拼成一把长剑,携着无上清圣的灵威凌空砍去。 聻鬼不知躲避躲开,被轰然噼散魂体,却又在半空凝聚,只是鬼气显然被削弱了太多。 冰墙拔地而起,严远寒封住了被操纵的帝子降兮弟子,但源源不断还有更多的傀儡前来。 忽听得头顶传来一声大喊,「严长老!沈长老!」 谢逐春从天而降,气喘吁吁,突破重围而来。他朝严远寒喊道:「帝子降兮出不去了,传送阵通道错乱!这里又是怎么回事?!」 时渊以风刃削开傀人,扬声问道:「你们如何?」 谢逐春无奈道:「我们宗的还都问题不大,但当初求卦过的道友们都灵力流失,虚弱得不行,又不让我们出去,正要闹呢,忽然这些东西就往这来了。」 月魄镜吸收溯源执念,问卦人就是它的活养料。 帝子降兮尚且如此,外面恐是一团乱了。 沈折雪咬破手指以血画出秘境符文,他方才说要炸南指月不过是引君如镜上钩,眼下月魄还在他这壳子里没封稳,炸了便算是前功尽弃。 如今帝子降兮乱成这样,看裴荆这样昏厥着被传送过来的架势,太清宗肯定也是回不去了。 他们这下就算闯出去,怕也是要被全四方界追杀。 而这么多人同时进入秘境,他这境主也难以支持大幅度的灵力波动。 沈折雪跟不愿时渊因此牵连而重伤,便在开秘境前做一个限制,进去一个弄昏一个。 阴冷的鬼气弥散四周,但因时渊方才对他施下了心魔阵的缘故,君如镜神魂动盪,倒也开不出太大的阵法。 「他撑不住了。」 血符以灵力描画,沈折雪单手撑地,时渊顺势扶住他,两人几乎双双单膝跪在地上,互相作为支柱,撑着完成阵圈。 第227页 限制阵法必须由境主设置,否则效果大打折扣。沈折雪画完最后一笔,划开手腕淋下蕴含灵息的血,赤红阵法豁然大亮。 画完这些沈折雪便要脱力往下扑,被时渊扶着肩膀揽住,用胸膛作为他的倚靠。 时渊眉头紧皱,道:「快进!」 谢逐春剎那明白过来,放出宗门烟火。 严远寒将那些被操控的修士冻成冰块全数扔了进去,谢逐春见宗门人赶来,二话不说把他们也赶到秘境中。 时渊抱起沈折雪,忽听到耳畔飘来一句絮絮鬼语。 他朝依然死死盯着鬼团的周凌高声道:「你要活着出去!他说你还能用招魂找他!」 鬼团上下一晃,仿佛在应和时渊的传话,终于鬼气耗尽,涣散在了半空。 魂体对肉身有天生的牵制作用,这里能拖住君如镜的确实只有它。 如今眼睁睁看着鬼团消散,周凌握剑的手指发白,剑柄染血,几乎滑不可握。 但时渊说得对,当初就是他招来了鬼团,他不能死在这里。 周明归一咬牙,退到秘境边缘,把裴荆扔了下去。 严远寒且战且退,对时渊道:「你们先走!」 「——休走!」 君如镜横剑盪开最后一缕鬼气,正要祭出束缚阵法,却听沈折雪忽然道:「桑岐!」 「君如镜」脚步一顿,骤然转头望向沈折雪,竟是在剎那激动得不能自已。 他抖着嗓音道:「你、你认出我了……相师兄,你真的认出我了!」 沈折雪唿吸间满是血气,「含山的这套剑法,我亲手写,亲手教,怎么会认不出来。」 自觉负责断后的谢逐春一惊,勐地对沈折雪道:「他叫你……相师兄?」 沈折雪靠在时渊肩窝,甚至能听到自己手臂上咔嚓咔嚓木头崩裂的声音。 他咬了下舌尖保持清醒,末了道:「桑岐,多年不见,你竟连用本相来见我都不敢了吗?」 时渊退到阵圈边缘,方才他在识海内便已告知沈折雪他的发现。 在临时改良的净虚天眼术和心魔阵的持续影响下,他终于感知到君如镜灵波变化的规律。 激战中看不真切,但他敏锐察觉到君如镜不开口时,便形如毫无感情的傀儡,用的是帝子降兮的术法。 而当他被桑岐控制身体开始说话,那些术法就不被使用,转而变成含山的剑法。 「不,我在含山的,我在含山有云等你。」顶着君如镜壳子的桑岐急切非常,迫切道:「你和我回去,师兄,和我回去。」 他向前一步,剑光化为长链盘旋,伸出手,极力笑道:「相师兄,我不知道太清的沈长老是你,我若是早知晓这是你的魂魄,我不会让他们来看管……」 沈折雪看他连锁链都化出来了,险些破口骂句脏话,好歹忍住了,依然说:「那这是什么意思,你把君如镜怎么了?」 桑岐藉由君如镜的躯壳跨过千里传音,狂热不减。 他拉扯着君如镜的袖子和长发,摇头道:「君如镜?他早就要死了,说来还是我留下了他的肉身,不然他现在就是一堆腐骨。」 语调愈高,长链越多,他愤然道:「当年这镜君司命在评判我,要你提防我时,有想过自己这个下场吗?哈——他不是高高在上的镜君吗,现在还不是我的一个傀人玩物!」 冰灵漫上秘境入口,沈折雪借严远寒的灵力默默改动了血阵旁侧的几笔,袖子遮住的手轻轻拍了一下时渊。 那方桑岐指着周凌,「还有他!师兄,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为什么你从来不愿意看我?而他们呢,他们什么都有了,周明归生来上修界的根基,薄紫衣是天道垂目的眼睛,他们为什么还想要那么多?」 「可是你看现在。」桑岐摊开手,对周凌笑道:「君如镜是我的道侣,他不是出身相见欢吗,果真名不虚传吶。」 「你!」周凌双目赤红,被谢逐春拉住,他低声骂道:「我早就就觉他有病,现在疯的更厉害了,你别听他的!」 「是啊,辜春剑。」桑岐如同逮到一个咬一个,可见这次齐聚一堂刺激得他不轻。 他冷笑道:「你若不是师兄化形出来的剑灵,你以为我会放你走?可惜我学的不好,剑灵化形化不出你这样的灵性,但清风我常与我提起你,可怜他不知人各有命,剑也如此,不争不抢,便永远受人欺辱。」 锁链如蛇,就要缠上沈折雪。 「师兄,和我回去,微生已经死了,你想要徒弟,等到上修界被抬起来,我来当他,你想要谁都可以。」 他一番倾吐,听的沈折雪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而时渊忽而笑了一声,对桑岐道:「我还没死,就不劳桑掌门费心!」 这话一出,仿佛往油锅里倒了一大壶热水,桑岐整个人当场就要炸开。 「不可能!」桑岐厉声否决,「微生命灯已灭,绝不可能活着!」 沈折雪眼看激的他差不多了,此时添上了最后一把火,他傲然道:「他乃我亲传弟子,我心许之人,怎么可能认错。」 话罢严远寒看到时渊的手势后飞快退入阵圈,时渊也抱着沈折雪向后仰倒。 桑岐扑身而来。 就在接触到阵圈剎那,万千银枝暴发般生长! 银花涤盪邪术,桑岐嘶声一吼,在瞬息被驱逐出君如镜的身体。 第228页 君如镜闭目软倒,跌入秘境内。 秘境轰然关闭。 如今这小秘境遍地躺着昏死过去的修士,大有昔日廊风城的架势。 时渊一入秘境也险些站不住,魔气耗损和对君如镜的施阵耗损了他几乎全部的灵力,但却依然稳稳环紧了沈折雪。 沈折雪在他怀中重重喘息几次,便再没有力气开口。 他的视线已近涣散,恍惚中听到「咔嚓」一声,几乎以为自己整个散了架。 事实上那最显着的一响,是缘木剑开裂的声音。 周二喷出一口暗红的血,严远寒走来伸手给他输去灵力,沉默不语。 这潦倒的剑修用力抱着缘木,一口接一口地吐血。 而自缘木剑的缝隙中,残存的鬼气还未完全消散,那鬼气悠悠荡荡,落在沈折雪手边。 意识昏沉的沈折雪听得一声沉闷巨响,暮鼓晨钟般在识海迴荡。 他眼一闭,软倒在时渊臂弯。 时渊的唿喊声逐渐远去,慢慢响起的却是一串流水清泉样的婉转琵琶声。 迷濛中,沈折雪寻着那弦音走过一片白雾,在一处长满山花野草的山坡上,看到了薄紫衣的身影。 「辜春。」薄紫衣轻笑道:「天命之外,你终于来了。」 没有繁复的珠玉装点,薄紫衣一袭淡紫长衣,怀抱着一把琵琶,侧头望了过来。 第96章 琵琶 草叶野花拂上衣袖,莽莽青空,一丝微风也无。 玉珠走盘般的琵琶声止歇了。 沈折雪沿坡而行,停在几步开外。 薄紫衣将琵琶靠在肩头,依然屈膝坐着。 这方幻境中他已经不足以幻化出完整的身体,长长的紫袍下是缥缈的轻烟。 他的身影淡薄,如一滴墨在杯中调和了太多的清水,整个人看来虚虚渺渺,好似下一刻就要解灵涣散。 可即便只有一抹残魂,也比那乌袍裹身的君如镜要生动许多。 沈折雪盘膝坐在他对面,一如曾经二人对饮烈酒佳酿时的场景。 细嫩的草叶携着雨后的芬芳,薄紫衣抬眸望来,而在他那双琉璃眸中,沈折雪看不到自己的倒影。 一个寄託的幻阵,经鬼气维繫,再由某种契机触发开启,一草一木都仿佛真实的存在。 可事实上它的阵主早已死去了多年。 「辜春,当你来到这里时,想必已经是许多年之后了。」 薄紫衣的残魂言语流畅,神情自然,根本不像是千年前的一段留影。 他甚至还有心情打趣一句:「你已经和你家徒弟碰上了?我昨日夜观天象,你这老红鸾怕终于要开窍吶。」 沈折雪沉默着,轻轻点了点头。 「我猜你现在是晕的,是南指月的问题,还是太古封印的意外?」 薄紫衣毫无阻碍地说出了千年后可能发生的事情,又道:「无需惊讶,我觉得你现在已经想到,我之所以能入帝子降兮成为宗主亲传,并不是因为监察惩戒的灵根,而是我确确实实能看到以后。」 他抬手盖住自己的一只眼,另一边的琉璃眸内流淌着绮丽的灵光。 他坦然道:「不过说监察也不是不对,四方界天道与邪流博弈,垂目所在,就是这双眼睛。」 继而笑了一声,「听起来挺厉害,不过有时『看到』也真是令人恼火啊。」 沈折雪垂下眼。 ——原来君如明镜,照的是四方界的未来。 只是有时「知道」,实在是过于残酷的事情。 「我自幼双目可见未来,有时一个路过擦肩,便已能知晓对方会死于三个月后的邪流灾祸。但这并不受我控制,看到的东西也十分随机。」 薄紫衣道:「所以当年他们说我在相见欢楼里如何如何,我六岁便已知道我会被发卖去那,又哪里谈得上悲惨呢?」 沈折雪似乎无法把他当成幻影,还是不由道:「我觉得你会想要改变。」 「但我想要改变。」薄紫衣莞尔,又轻嘆一声,道:「天命并非一成不变,然而每一次我想要利用预知成谶来企图扭转某些事的发生时,碍于因果相扣,最后结果往往变得更加糟糕,还不如从前不去阻止。」 这一点沈折雪倒是明白,不是说什么报应不爽,而是这本身就是种偏差。 如果是好的事情也就不会想要去更改,正是因为看到了不利才会想要去扭转,偏偏最初的这个因已经落下,所导致的结果不论如何也不会呈现好的方面。 假若此时想要去阻止它的发生,那么势必牵连其他本不该被涉及的因果。 旁人受了不必要的牵连,正负相抵,事态并不会因为薄紫衣的作为而缓和多少。 「有时我去改变,却会在已经尘埃落定后看到新的结果,大多时候只是另一种不利,所以其实这种预知十分鸡肋。」 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琵琶,薄紫衣道:「不过也许是做天道眼睛这么些年的回报,关于邪流之事,我倒是看到了些有用的东西。活着时不让说,死了终于能一吐为快,可憋死我了。」 「邪流不属于此间,它是另一个小世界的产物。」他道:「修士以求飞升得道,但飞升至上修界或仙庭,依然不能算是离开此间,唯有顶级真仙打碎虚空才能算真正离开这个境界,我们所处的境界名叫『太微境』。」 第229页 「太微共分四层,浊气下沉,灵气上升,但并不是只有我们这个境界如此。在我们之外有一境界名叫『太仪』,因一部分人随意破坏虚空法则,导致地气大乱,浊气沉积,而那境界里的天生天道已经被取代,新天道选择以太微境为浊气倾倒地。」 「各境界皆有天道法则扶持,但法则却也各有强弱,就像是不同的书册有厚有薄。」 这个比喻就十分生动了。 沈折雪听来,觉得太仪那边很像是穿书者祸害了原住民。 而他们这个境界更要命,打碎虚空的穿书者在他们那本书里牛哄的不行,却又没有担负起天道的责任。 最后为了粉饰太平,就把邪流霍霍到他们这里来,还就以为万事大吉了。 这样做显然是悖逆之举,那狂妄的穿书者必然也会为此付出代价。 「而且我好像看到以后你也会去到一个新的境界。」薄紫衣对这个的理解更加抽象,「严远寒当初散了你的魂,那些散掉的魂魄大抵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沈折雪瞳孔骤然一缩。 难怪他的洗魂幻境会那般特殊,起初他还以为是严远寒曾在上修界穿过虚空见识了一个新境界的缘故,如今看来却并不是那么回事。 洗魂术对魂魄创伤极大,洗魂池内同时也会有养魂作用。 按薄紫衣的说法,那么其实他养魂的地方,其实就是之前散落魂魄去到的世界。 那不是一个幻境,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 薄紫衣大抵猜中他会如何反应,揶揄道:「不过在那边你一开始应该是个傻的,嗯,你在这边最开始也差不多。」 沈折雪:「……好吧,你说得对。」 薄紫衣等了片刻,大抵在等沈折雪回话,半晌后道:「你的魂魄在两方世界一起生长,所以其实你并不在太微天道造物的范围内,你也不会受太多此间法则的束缚。」 所以天道想要谋求一个契机,而相辜春就是天道的刀锋所向。 如果不是邪流灵智压过了天道意志从中作梗,当年三宗大阵有相辜春的参与,无形中因果加持,便能真正功成。 薄紫衣慢慢严肃了神色,道:「太微境的天道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上一次邪流封印便是如此,它已经可以越过天道法则操纵太微界的生灵,其实某种程度上说,过高境界的力量皆可算作天道的一种。」 在薄紫衣口中,沈折雪了解到邪流灵智的始末。 原本的邪流只是浊气而已,但随着吞噬生灵的增多,它也慢慢生出了智慧。 可惜灵智的萌芽却也削弱了它的力量,获得智慧的剎那它便不会想要变回那浑噩的浊水,于是邪流灵智在这方境界中想要寻到一个躯壳。 「它在四方界撒网,据我所知,那些躯壳隐藏于天道之下,并不知晓自己的作用,它们姿态种族各异,譬如凝虚,颐月,都是它的筹码,以及……」 「微生。」沈折雪道:「微生也是它的一个备选躯壳罢。」 薄紫衣直接道:「以及你的徒弟。」 他顿了顿,苦笑一声,「所以其实那时候我也没有看明白,你们也许应当算是对立面。」 一把天道的利剑,一副邪流的躯壳。 「你们当年真是老倒霉蛋了。」薄紫衣在沈折雪极为复杂的目光中指了指头顶,「这可能是太微天道的意识,我不大懂,就代为转达一下。」 沈折雪:「……」 「但也正因如此,或许我们还有一搏之力。」薄紫衣调节完了气氛,沉下声道:「——天道看到了一种新的可能。」 沈折雪已然想到,他忽而觉得有些好笑,道:「天道归属于此间,其力量已经不足以消灭邪流,而此间生灵又受法则限制。」 「但同样作为外界之物,若有人杀了邪流灵智,操纵邪流,未尝不可以接管太微,届时不论是封印还是消灭,都能被太微许可。」 两个都是明白人,薄紫衣也不再赘述,他似乎依然不能太过点透,索性道:「天命之外,杀了邪流灵智,并真正去控制邪流,天道会在最后关头移转法则,太微才有一线生机。」 远方又传来沉闷的钟声,薄紫衣身形一散,斑驳光点飘荡半空。 「辜春。」薄紫衣的灵体逐渐变得透明,他讲完了正事,倒还有几句话想要说出来。 不然这缄口千年,也实在遗憾颇多。 他轻声道:「我曾憎恶天道予我看见,却无能为力,人世并不缺一面镜子,一面镜子又能做什么?除了旁观一切走向既定的命运,又有多少用处。」 「当年微生回返含山三盏酒,问我一卦,他很聪明,许多事猜的八九不离十,但他依然去守了阵。」 薄紫衣目光悠远,「就是在阵下,他成为了你迴转的契机,也便是在那一刻,天道认可了他,邪流被分化了气运……不,也许是他推动天道弥补疏漏,让天道不至于输的那么惨澹。」 天道于人,便是天命。 ——何为天命? 薄紫衣一辈子都在追索这个解答。 他也曾有父母和兄弟姊妹,幼年他无法控制自己的预知之能,孩童眼中的未来是万般可怖的样子,他想要帮他们规避厄运却反被认为是怪胎邪物。 邪流爆发后的一场饥荒令他那贫寒的家再也揭不开锅,那准备用三斗米卖走的一个妹妹在他怀里哭到脱力。 第230页 她问他,「阿兄,我害怕。为什么我是个姑娘?老天爷怎么不把我生做一个小子,这是什么该死的命。」 八岁的他本帮不了他的小妹,就连他自己也会在十五日后被发卖出去,对方给的价钱够他们家吃上十年。 天水灵根,仿佛命中注定的炉鼎体质。 「……该死的天命。」 那是薄紫衣第一次拨动了自己的命途。 他给她摘下枝头的茉莉别在鬓边,对那丫头说:「嘘,嘘……别怕,阿兄来想办法。」 许多年之后,春祁相见欢的楼主还会津津乐道起那来典当自己的孩子,以身为筹,和他们讨价还价。 薄紫衣原本的去处不至于这样坏,彼时的春祁相见欢就是一个魔窟,他要做的远不是弹弹琴那么简单。 只要有契约铭印在,即便是让他们去杀人放火,也不能忤逆违背。 在烙铭印前一日夜里,薄紫衣痛哭一场,旁人只道是他在哭自己的命数。 可无人知晓,便是在这一夜,他看到了新的未来。 他的家人因不经意的露财,招来杀身之祸,他那原本可以活很久的妹妹死在了歹人的刀下。 这便是天命的因果。 在他成为镜君司命后,他也曾想要提醒相辜春,他收的徒弟微生是一个邪流的暗胎。 他知道相辜春动了情,可也许不识何为情,于此间的他们而言或许会更好。 他几次有意无意提到,半真半假地询问。那日对酒时,相辜春听过他的提醒,想了想,说:「多谢你,紫衣。只是我觉得,也许不是因为命途决定了我们要做什么,而是我们选择了这个命运。」 相辜春斟了半杯酒,笑道:「就像是当这个代掌门,就像是和微生结缘,既然都是我愿意,又何需去费心思懊悔?我从来没有因微生的特殊而厌弃他,也没有因为我是这个样子,而厌弃我自己啊。」 后来微生找到薄紫衣,请求他给自己下阵时的机会时,也说:「既然我愿,何有不甘。」 「所以我便不再去寻天命的答案。」薄紫衣的灵体飘散如萤火,这千年前的幻影终究要化为一缕虚烟。 他的卜算能力很强,只是未经修习,帝子降兮宗主在知晓他垂目之能后,依然坚持教会了他卜卦。 从前薄紫衣却总是喜欢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那些错漏的卦文让人啼笑皆非,让人觉得他算不准,观不明。 可也正是依仗卜算,让他能在死前埋下了无数的引子。 伴随他的身死,天道垂目会逐渐剥离他,薄紫衣不能清晰准确地看到自己死后的未来,但以垂目之能辅与推演,却还能推演着无尽的可能。 天河血锁、那与他灵根相反的冷文疏,甚至包括廊风城、心魔阵、帝子降兮大阵下的种种巧合。 他卜算着演绎着他根本走不到的那个未来。 但他知道还有更多人可以走到。 沈折雪想通了前因后果,面露痛楚,即便他不知薄紫衣如何办到,但如此势必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他对着幻影哑声问道:「我们怎样招你的魂?」 漫天紫光如亘古不灭的星河。 「邪流灵智会控制我的躯壳牵制天道,要是你们能搞到那壳子,帮我烧掉,随便撒撒。如果你想招我的魂,就去查一查配『怜不得』的那几段咒文。」 他态度坦然,分明是知晓自己的死期。 双目所见的未来止于他的死,他的死不可逆转,天道已经把这对眼睛败给了邪流。 薄紫衣会死在开启大阵前的那场宗门祭祀上,被灵镞一箭穿心,从星台坠下,摔得七零八落后被再被拼凑起来。 他甚至算到自己死了以后居然还要和人结为道侣,盖红盖头用新嫁娘的仪式,被桑岐反覆羞辱。 但他不能被散魂,血锁发动是局中关键的一环。 在登星台祭祀前,薄紫衣吞服四方界三奇毒之首的「怜不得」,佐以他用一卦和微生换的一瓶血,这毒便可留住修士的生魂。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微死无形。 无形化灵近似方生方死。 七日一轮迴,万劫不復,何以堪怜。 「另外……」薄紫衣的声音变得轻而虚渺,却还是固执地要把话说完。 他谈了许多天道和救世,却只能留下这几句的时间来说起他的遗憾。 「替我向周明归……道个谢。」 「只是道个谢?」沈折雪挑眉,「那你不如自己来。」 薄紫衣自然听不到,但他似乎犹豫了一瞬,又说:「还有,那年我——」 薄紫衣求仁得仁,却唯独对不起周凌。 他看到了他们的命数,却未望到这一段情缘,可即便望到又如何,天道怎会允许这对眼睛去私心许人。 当年他留下缘木剑,便是想在周明归的命数里开一个生门,后来他以游魂之身跟随周二辗转天南海北,看他半疯颓丧,却又无能为力。 等到能够凝出鬼体,便假意是那活泼天真的风雅鬼,闻琵琶声而来,蹲在屋檐上静静地听,从呕哑嘲哳到婉转清灵,每回听完他都十分捧场地用鬼气给周二炸烟花看。 怜不得七日轮转,他得一日清明,便想一日与他为伴。 紫光纷纷,天道钟鸣,魂体涣散天地,幻阵剎那破碎。 第231页 沈折雪伸出手,接住那如雨纷落的光点,恍然有琵琶声迴荡耳边。 ——薄紫衣并不是只是想道个谢。 登星台祭祀的那日,死期当前,他一席华服紫裳,站在星台悬阶的底端。 他忽然很想弹琵琶,可是帝子降兮不需要一名乐修,那乐器已被尘封了多年。 除了卜算,他的观星术学的真的很烂,他也不喜算命,却直到最后都囿于篡命。 周凌外出宗门任务,横跨两界,万里之遥。 等到他赶来时,君如镜已迈上了悬阶。 那风尘僕僕的剑修被拦在下面,周凌知道祭祀讲究天时,可这毕竟是薄紫衣第一次作为祭司主持这样的仪式。 他玩命般赶也没有赶上,如今时辰将到,也不过一句之言的时间。 「紫衣——!」 周明归叫住他,薄紫衣脚步一顿,回过头。 这剑修平日油嘴滑舌,此刻却显得十分口拙,他急得不行,将他心念中最先想到的一句喊了出来。 他说:「你别往下看,不要怕。」 薄紫衣一愣。 他的畏高即便在洗髓后也没有改变,这星台高有百丈,直入云天。 他是镜君司命,是天道的眼睛。 可似乎只有周明归记得,他亦曾是凡人之身。 怜不得的毒性凝在丹田,那般惨澹的未来,万般骂名,折辱诋毁,躯壳双手染血,魂魄不得解脱。 如何不怕呢。 但周明归让他不要看,不要怕。 薄紫衣无声颔首,他仿佛在一瞬间有了莫大的勇气,风吹过紫袖长衣,将玉佩灵珠撞得叮噹作响。 他决然转身,走向他那比死还要不堪的命途末路。 其实他没有说的是,天道垂目,在哪里都可以,天地皆是视野范围。 假如那日在相见欢楼里他不见周明归,还有一种因果可能在垂目之内。 他会在五日后被师家领走,委身为炉鼎三年,又因邪流灾祸而逃出去,虽是已变得体弱多病,但同时已不足以再长久凝望人间。 天道又败一局,最终放过了他。 他会隐姓埋名,清贫寡淡地去过剩下的年岁,并在二十年后死在江南的小镇。 在周凌来接他的前一夜,他抱着琵琶想了很久很久。 其实那样的一生真的没有什么不好,不够波澜壮阔,却有始有终,也是他从未有过的安稳。 可是最后他还是没有选那种人生。 也许是因为雪山中那惊鸿一剑,清风我的剑鸣响遏行云,又也许是因为那剑修浑身浴血,却用干净的衣服抱着一个丫头,还要撑出一扇染血灵屏,与崩塌的雪山乱石顽抗。 那剑修真的很笨,看似圆滑,实则赤子之心,生平愿望不过是一个宗门安稳,所有人平平安安。 他想听琵琶,又要平天下。 当跳完了那支祭祀祈福的舞,薄紫衣便清楚地听到了箭镞破空而来的声音。 那时候,他真的不觉得害怕。 他只是想,我自幼于双目知未来,千万条轨道中,只有一条会至于此地,世上痴人甚多,当年就有一个蠢蛋押了榜首名剑「清风我」,才有来日我俩的同坐,都是因果。 谁想要声震天下?不过傀儡玩物。他们一边叫我弹琵琶的,一边忌惮疑心我的能力,他们厌我恶我,惧我怕我,可这都与我无关,并不会教我放在心上。 只是命如飘蓬,何所依,何所归? 星盘卜术没有给我答案,星台招魂楼的多年静闭也没有给我答案。 在后来的无数日夜里,薄紫衣只想明白了一件事。 「那年随你离开,仅是我这辈子最做下的,最不后悔的一个决定。」 -------------------- 作者有话要说: 薄紫衣,全书最大bug,手握剧本,能力逆天,就是没得太早。 以及太清宗的快来看看,你们宗门是不是一脉相承的寡? 周凌:…… 裴荆:…… 严远寒:…… 本章后每天晚上零点更新~ 第97章 当战 月魄镜在六个时辰后被彻底封印。 其间沈折雪昏昏醒醒数次,衣裳被冷汗反覆浸湿,雪白的长髮湿成缕拧在枕间。 而他似乎还持着一些旧日的习惯,将那痛吟喘息尽数吞在喉头,只在难耐的极致,才泄出几丝低弱的轻吟。 南指月捏造出的躯壳遍布裂缝,随时有可能分崩离析。 他在识海深处沉浮飘荡,浑然不知何年何月,却隐约能感觉到有人日復一日守在床头,在他痉挛颤抖时,一根根掰开他的手,以灵力抹去指甲刺出的细小创痕。 再与他十指相扣,将温暖的灵流传递至心脉间。 过于灵动的南指月傀儡此时令他苦不堪言,肺腑受到的压迫常有凝涩气息的危险,不经意时便会倒气窒息。 但那人从来没有让他难受一刻稍有动静,就会有垫枕来抬高身体,亦或是被抱坐起来,一下下顺着后背。 沈折雪醒在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 渐而清晰的视野里是一方明窗,软烟青纱映着天光花影,鸟雀清啼,天高云远。 他想要动动手脚,却发觉自己裹在一床松软的长绒毯子里,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连坐也坐不住,只能在被扶起后伏靠于他人肩头。 第232页 草药和雨后山风的气息无孔不入般笼罩着他,轻轻闭了眼睛,额头在时渊肩头轻轻一蹭。 这算是他目前能做出的最大幅度的动作。 时渊手臂一紧,低下了头,温热的唿吸扫过沈折雪的鬓髮,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颤抖。「师尊,你醒了么?」 这房间布置过于眼熟,沈折雪应了一下,想要问一问如今他们身在何处,情形如何。 他张了口,却勐地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能发出声音了。 用力压着喉咙也至多咳出几声沙哑的单音,沈折雪心头一凉。 上次是瞎了,这不会是哑了吧,也不带这样轮着来的啊! 伸手想要去摸脖子,手腕却在毯子下被时渊抓住,不容置喙地阻止了他的乱动。 时渊缓声道:「师尊,没事,等到裂纹癒合后便就能恢復如初。」 时渊说的平静,沈折雪却在心里大唿,好傢伙,这是裂到喉咙了,再往上怕是脑袋都要开瓢。 他一想那个画面便觉十分可怖,下意识往毯子里一缩,整个人几乎贴在时渊胸口。 时渊十分熟练地将他抱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在他耳边道:「师尊,月魄镜已经被完全封住,我们在太清宗,严长老已在整顿宗门。帝子降兮封宗,流落在外的修士暂时被关在后山锁魔阵里。还有,含山和我们决裂了。」 沈折雪:……等等,徒弟你话里的信息量是不是有点大? 但时渊也是那拿准了他师尊的性子,藏着掖着反倒让沈折雪耗损心神去猜测,不如直接与他讲清楚。 当初他们离开帝子降兮大阵后,暂时避到了沈折雪的小秘境中。 秘境悬置于四方界,外人不可轻易闯入。 有了薄紫衣的那番解释,沈折雪算是知道自己的秘境为什么搭的如此顺利。 他本就不算是此间生灵,双重法则再加一个邪流之力,说他是个小天道也并不为过。 虽说造世捏灵还远做不到,但整一个独立空间还算能做到。 秘境的庇护令他们暂时躲过了三宗的追杀,几日之后,让人意外的情况发生了。 最先放弃追捕的居然是邪流灵智的大本营,也就是如今已经完全被渗透腐蚀了的帝子降兮。 这一点沈折雪初听也挺震惊,想要清楚后倒也不算不能理解。 邪流作为入侵浊气,无时无刻不在和天道对抗,即便一度占据上风,也绝不能像造化太微的天道一样生生不息地运转灵力法则。 沈折雪记得千年前大规模爆发了几次邪流后,四方界也难得安宁了好一段时间。 而根据记载,小天劫后各地邪流也不再有频繁的涨潮现象。 可见邪流也需积蓄力量,且大范围泛滥后同样受到损害。 天下问卦之事必然不在天道法则允许的范畴内,邪流押宝月魄镜沖阵,却被他们横插一脚,破坏了计划,可即便再是心有不甘,也难穷追勐打。 眼下帝子降兮外立起了一面铺天盖地的灵屏,将整个宗门囊括其中,无人可出,亦无人可入。 邪流灵智之所以有恃无恐,还有一原因便是因为其余二宗与其的关联。 三宗同气连枝,到头来到了这个份上,也实在是令人无话可说。 首先是含山,算是彻底在桑岐的带领下选择破罐子破摔,和仙宗联盟撕破了脸。 近百年来他们宗门结交了无数老牌世家与上修界旧宗,再加之与邪流合作本无回头路,各世家盘根错节,互为牵连。 但他们把控四方界财路命脉,骤然决裂几乎等于分走修真界大半的财力,也难怪他们敢一刀两断。 至于太清宗,严远寒虽遭本宗陷害身中傀儡术,但这也不并不代表他真的只是一心修道不问外物,甘心在太清当一个有名无实的长老。 冷三秋所求不过抬起上修界荣登天道之位,对宗门事务管束甚少,太清宗有蒸蒸日上的今日,是由严远寒一手促成。 可谋划了千年的不止是冷三秋而已。 严远寒入帝子降兮大阵前便已暗中嘱咐,配合冷文疏,开始了一场宗门内的权柄迭变。 而其中领头修士,竟是那已改名换姓的昔日含山真人——闻殊音。 当年闻殊音被浮凝重伤,险些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而后由相辜春救回。 在相辜春作为阵眼守阵后,他临危受命代管含山,结果不出半年,他便又因桑岐与冷三秋合谋之故,惨遭谋害。 但彼时含山正在找寻反控邪流的方法,闻殊音修为不浅,被囚禁于含山暗室,是做出沈折雪前几代的尝试品。 严远寒助其诈死,逃出含山时,这位向来慈悲仁善的真人已近走火入魔,而让他没有疯魔的最后一根心弦,便是有负掌门之託。 太清宗之变,冷文疏受薄紫衣残灵指引,以纯精火焰点燃独醒,又以亲缘血脉拉着冷三秋同归于尽。 那一日血色逼人的山河荆花阵图在太清宗上空层层覆盖,宗内所有山峰都在下血雨。 薄紫衣与冷文疏勉强可以算是半个师徒关系,他们一个照鉴过去,一个窥探未来,天河血锁跨过千年再度锁住了四方界的天空,与太清宗护山大阵重叠,由闻殊音引路,开始了一场从上至下的肃清。 当严远寒回到太清宗,满地血色被北风吹成红色霜雪,闻殊音甩掉剑上朱红,双目杀意未消,兇狠地望了过来。 第233页 「冷三秋跑了。」严远寒道。 修者的百年如白驹过隙。 如今严远寒不再是那目下无尘的上修界修士,闻殊音也不再当年慈悲心肠的真人。 他迈过一名长老的尸首,道:「我会去追,这里不服的全都丢到了后山镇魔塔中,其他人在正殿里,弟子们我没动,后续你来处理。」 严远寒举目太清宗的峰峦叠嶂,道:「收拾罢,有故人来。」 「谁?」闻殊音问道。 血气与霜雪混杂,严远寒默了半晌,道:「含山师徒。」 咣当。 闻殊音的剑坠到了石阶上。 * 沈折雪听罢时渊的讲述,深感局势瞬息万变。 他喝了碗定魂汤药,苦味在舌根还没散,严远寒就带人上门来商量而后打算。 眼下沈折雪话也讲不出来,坐也坐不稳,袖子里的胳膊上密密麻麻是太古银花和朱红宛如冰裂般的纹路,看起来实在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但他也着实个劳碌命,藉由与时渊识海相通来传话,闭门一谈便是数个时辰,中途灌灵喝药也不耽误。 闻殊音几度红了眼眶。 眼下沈折雪和时渊已然恢復记忆,也便能解释千年前大阵中发生的诸多变故。 当年大阵落成后,众人皆出现了一段时间的恍惚,想必是天道与邪流博弈所致。 邪流虽在封印之事上棋差一招,但却干扰了修士们对帝子降兮祭祀的认知,而正是因为那次双方正面冲击,邪流灵智似乎意识到人间并不是那么好腐透,便退后一步,选择和修士合作。 此事牵连甚多,沈折雪到最后疲倦地眼睛也打不开,不知不觉间窗外天已擦黑,众人告辞离去。 闻殊音离开前长鞠一礼,于袖中阴影里抹去他多年不曾落下的泪水。 他们离去时,正与周二擦肩而过。 周二的经脉勉强稳住,他踏月而来,听时渊转达沈折雪的心音。 他知晓了当初阵下的异变,多年心结有了结果。 可是他没有痛哭流涕,也似乎没有哀嘆恸楚,只是道:「薄……君如镜的尸首还在我这里。」 沈折雪将怜不得的事告知与他,周二听罢,默默闭了眼,长久长久地沉默着。 当夜,一同被擒回的君如镜被连夜火化。 来的人并不多,薄紫衣在世上已无亲缘血脉,半个徒弟冷文疏甚至比他还情况不明,如今裴荆尚在寻那和冷三秋一道失踪的竹马。 沈折雪在时渊搀扶下蹒跚前来。 漫天星斗,月色如水。 与那东拼西凑的身体一样,薄紫衣体内的三魂七魄是用同命格的孤魂叠以秘法凝和,如今孤魂各自回归轮迴,美人于火焰中化为枯骨。 点点灵光升上天际,那灵光中尚有破碎的道侣契在化为虚烟。 周二全程都十分冷静。 他收敛了薄紫衣的骨灰,依从他的遗愿以防再被人利用,尽数撒于太清山。 而后他拿着沈折雪写的招魂,寻了个孤山山头,之后几日都没有露面。 琵琶声日日夜夜,没有止休。 三奇毒中,怜不得几乎已不再属毒物之流,而更像是咒。 薄紫衣不死不灭,亦不在被容于世间,或许此刻他的状态更像是剑灵,但却永远无法再化为人。 况且那时他为拖住君如镜已耗尽鬼气,如今又是什么模样,谁也不能知晓。 周二一连招魂三日无果。 他下巴上长出青灰的胡茬,就如同在云沧城那穷困潦倒的日子里,他便是这样坐在屋顶上弹琵琶,却意外招来了一只灰扑扑的游魂。 游魂不过巴掌大的一团,飘来飘去如一盏不甚明亮的灯。 它闻弦而来,并未觊觎残废修士的灵气,似乎仅是爱听那么一两支曲。 周二当它是只风雅鬼,十分活泼的样子,教他有片刻的开怀轻松,偶尔又会栖落在他肩头,像一只敛起翅膀的安静的青鸟。 他甚至还与它说起过薄紫衣。 周明归于剑道一途上天赋异禀,于情爱上也就比相辜春好上那么一些,但相辜春是真的不懂,周凌则是没有太多时间去想。 情爱远比剑道复杂。 更多时候周凌其实分不太清,自己对薄紫衣的感情是否出于怜惜。 可薄紫衣最不需要的便是怜悯,怜悯于他而言是一种屈辱。 旁人觉得人家好好一个精通阵法、擅长守护的乐修,初入道不久就整日里像一个剑修一样在前面摸爬滚打,出生入死,实在是很辛苦的事情。 况且薄紫衣长得那样好,更容易教人起怜香惜玉之意。 但周明归没有,他觉得薄紫衣是一位修士,他的曲风里有肃杀锋刃,绝不是一件供人观赏的物件。 孤山绝壁,周二拨着琵琶弦,额头淌下豆大的汗珠,体内灵气翻涌,冲撞经络。 ……怜不得。 他视野模煳想着,直到死,他那倔强的乐修也依然如此。 只是那样高的星台,掉下来会不会很疼,箭镞停留心脏,又会不会觉得很冷。 变成孤魂野鬼飘荡在外时,听到世人对他的诋毁误会,看到桑岐对他的百般折辱时,有没有觉得伤心难过。 就连自己,也一度以为他已背叛。 凝滞的灵气復甦,绞杀着他的身体,可那曲调却愈发高亢,碎石飞溅,在荒地上划出深深的刻痕。 第234页 山峰之外沈折雪见状就要前去支援,却被同样守在这里的严远寒拦住。 这是周二要渡的劫,没有人能去帮忙。 渡过了便是新生,渡不过便是死。 在由内而外的剧痛中,周二以外泄的灵力护住了怀里的琵琶,那道灵屏拢着这做工粗糙的乐器,轻柔地像是轻抚爱人的脸庞。 怜惜或是爱,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分清。 周二弹罢四支飞鸿踏雪,浑身浴血犹如被玄雷噼过。 而灵屏之下却是纤尘不染。 沈折雪对他说,既然当初他以琵琶召回薄紫衣,后来紫衣又寄体在缘木剑中,他或许不会飘荡太久。 太过虚弱的鬼魂连光也不能见,意识更是模煳,可他总要有一个去处,只是未必能被他们找到。 灵气凝于周二的双眼,在他周身盘旋起伏。 荒地生出新芽,剑气拨开流云。 他忽而想到什么一般,以灵力凝出一把长剑,几步跳上剑身,御剑而去。 不远处的时渊抱着尚未恢復的沈折雪,风灵追踪着周二飞出万里外,竟是直奔南界方向。 天边浮起鱼肚白。 周二回到了云沧城,来到他那间不大的草屋前。 这屋子当年买的便宜,搭的本就潦草,加上从来又是他一人独居,这般久的不来人清扫,又糟了颳风下雨,后院墙塌了,屋顶被捲走茅吹走瓦,秃了一大块。 周二踉跄着转入卧房,翻箱倒柜,灰尘四起,一无所获。 他刚受了因果生变后的雷劫,又一剑万里,此刻体力耗尽,坐在了地上。 然后他便看见了木板床底下的那只铜匣。 一瞬间,连唿吸都仿佛停止了。 他伸出手去开那铜匣,铜盖并不见得有多么沉重,何况这双手曾经也惯是握剑,稳得可擎山平海。 到现今却几次不能掀起一块薄薄的铜片。 如此三番四次,终是叫那四方的匣子现了干坤。 天光从破漏的草顶上落下来,只匀出巴掌大的一片在床脚。 他记得沈折雪的嘱咐,万不可让紫衣见光,便在背阴的地方直起身半跪着,用身体遮下一道影子。 屋里屋外都静极了,黎明时这白晃晃的天地。 露水坠死了花枝,那竟也是悄无声息。 静的连吐息声都容不下。 而周二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两次。 他痛的发不出声音,好似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痛过,想哭都哭不出来。 可即便是极致的悲痛,也不能惊扰了这寂静的清晨。 因为薄紫衣仍在安睡。 不开净虚天眼术时,薄紫衣这游魂便看起来就是一团雾气,蜷缩在那些银票和金锞子上,瞧着尤其地可怜。 周二恍惚中想起来,宗门的小师弟同他讲玩笑话,说在床下的匣子里藏银子,那是穷小子才会做的事呀。 周明归说我是真特么穷! 他们就轰然大笑:周师兄,你可知在凡尘俗世里,这也叫做「攒老婆本儿」。 周二捂住脸惨笑。 兜兜转转,生生死死。 这破晓时分,秋末年岁,在这方寸之间的铜匣子里,竟是真的藏着他的心上人、他的梦中君。 磅礴剑意伴随无限的悲痛冲上云霄。 方圆百里之内的剑皆轻颤低鸣。 他小心翼翼抱起那匣子,眼底却不復往日的颓靡沮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毅决绝。 剑圣周明归,便要在这一日活过来。 * 十五日后,太清宗修士攻上含山。 灵屏隔绝了含山与人间,并无百姓受此战波及,于是这决定了四方界走向的兵戈之乱,听在平头百姓耳朵里,也不过仿佛一段话本传闻。 茶余饭后,在领着太清宗发放给因问卦魂魄受损的药汤的同时,传几句有关仙君的威能。 听闻当日太清宗有修士一人出阵,灵气凝成长刃,一剑开道。 其剑意凛然不可直视,无人可敌,所向披靡。 自此,四方界修士代表此间天道,向邪流灵智宣战。 -------------------- 作者有话要说: 迢:周明归先生,你攒的老婆本里真的长老婆啦! * 帝子降兮副本完√ 太清宗-最后一个副本来啦,不断更明儿还有! 第98章 是真 帝子降兮闭宗,含山成了它天然的血肉屏障。 早已名存实亡的仙宗联盟终于在明面上瓦解,事到如今再无转圜余地。 鬼阵之乱后,桑岐李代桃僵洗出自己,彼时尚且存了长久观望的念头,眼下却是一改从前作风。 索性帝子降兮已经把他们当靶子用,那便干脆做到底。 若是此次能击溃太清宗,再加之含山掌握着四方界商路财路,他们便是一家独大的宗门,与邪流灵智的后续合作会更有底气。 他们甚至敢大张旗鼓,请太清宗来打。 而并没有太多人知晓,直到开战前五日,太清宗还在为灵石发愁。 虚步太清终究还持着清修宗门的风格,尽管百年来收徒早已不问出身,门下弟子却也少有富贵世家的根底。 而诸如廊凤、云沧世家,虽也是千年家业,但持的还是祖上规矩,在可谋大利的商途上所涉不深。 如今含山与太清宗决裂,太清宗除非能立即打下含山,接管所有世家,不然光是一面隔绝百姓居所的屏障,就要烧去成千上万的灵石。 第235页 再者含山一早就胁迫人皇,断绝了东界范围内的所有粮食供给。 药宗更是被含山拉拢,哄抬草药价格,甚至将南界一分为二,封锁了药田山林。 这分明是拿凡人开刀,煽动他们与太清宗作对的意思。 也便是出于这原因,太清宗刚收拾完宗门内乱,扭头一看宗门外全是走投无路的商贾和百姓。 要说宗门内各峰上的天材地宝也不算少,可现今除了春祁还敢收,根本没有任何销路。 但春祁此时也是商贾作风,比起法器宝物,还是世家商脉更值钱些。 也不知桑岐许诺了世家以后去上修界怎样的条件,而百姓也不可能拿着符篆丹药生啃。 含山这一招竟不费兵戈,令太清宗陷入两难之局。 维持一个大宗门运转所耗灵石数不胜数,太清又不同于含山的操持风格,在商道上谋取暴利同时也收取附属宗门的大量灵石贡品。 不光如此,每年他们还需为地方宗门赈灾支出一大笔钱。 沈折雪拿着太清的帐目一盘算,这老大一个宗门镇守东界一方,这么多年了,还不如他当年在含山当代掌门时的家底厚实。 「所以,我们平时的收入到底来自哪里?」 沈折雪嗓子逐渐恢復,如今在边扶着墙边復健走路,他一手拿着帐本,同时向管着帐目的戒律长老表示了疑问。 戒律长老拢袖望天,末了道:「主要来源是接春祁的单,在秘境中挖草药卖给药宗,以及剑修们在山里挖灵石。」 沈折雪听罢,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健步如飞了,并有种想要抗着铁锹上山挖矿的冲动。 「东界灵脉本就损毁严重,当年天下灵气汇聚含山,我宗看着一峰一候,其实也就留了这几座山头的洞天福地,邪流白灰导致附近的田都荒了,再分出去灵气去养土地,原本的那条灵脉也转手给了春祁。」 戒律冯长老难得说这样多的话,板着脸如在复述条规法文。 完全不想知道为什么天下灵气汇聚含山……沈折雪默念几遍那都是相辜春的锅,关我沈折雪何事,而且当时大阵下情况紧急,没灵气那四方界就要漏个窟窿了,也不算他冲动行事。 但帐目冷酷无情,不为意愿所转移。 沈折雪:「那其他的灵脉呢?」 戒律长老:「含山收回去了。」 「好。」沈折雪深吸一口气,「另外再问一句,帝子降兮那宗门怎么赚的钱?」 「算卦。」冯长老道:「他们灵君一卦天价,镜君司命离宗一卜可比我们三个月收入。」 「……我现在去薅薄紫衣还来得及吗?」沈折雪扶额。 戒律长老一张不怒自威的脸上竟浮出几分堪称悲伤的神色,「所以你知道为什么是我这个管宗门戒律的兼管财务了罢?」 顿了顿,冯长老的语气更加沧桑,「上一个管帐的长老已经自愿外派去南界守城门了。」 「让我想想。」 沈折雪是万万没想到,几年前他以为自己穿书的时候就在为灵石发愁,特么这都到这时候,他连千年前记忆都找回来了,居然还在为灵石发愁! 他颤颤巍巍扶着木椅把手坐下,端起碗喝了口茶。 盖上盖后,他端详了茶盏片刻,真诚地对冯长问道:「你说这个能卖多少钱?」 戒律长老的眼神愈发悲伤了。 「那这样,我再和春祁去商量商量。」沈折雪放下茶盏,「我当年好像给他们投了点灵石,勉强算是个股东,我去问问他们过几千年了还算分红么。」 他长嘆一口气,虽说春祁还在待价而沽,但不得不感到庆幸,这个修真界的老牌子在此刻依然是冷面无情,唯利是图的商人心思。 不然要是连他们都投靠了含山,太清宗真的要边挖矿边打战了。 眼下严远寒尚在操持东界诸多事宜,戒律长老大抵也觉得严长老拿不出什么钱来。 而沈折雪总给人一种十分有家底的感觉。 沈折雪看透了他的想法,幽幽道:「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要给春祁投灵石吗?那是我给徒弟攒的家私……」 冯长老登时愧疚万分,看向窗外的眼神简直像是要去拔庭院里的灵树。 时渊迴转太清宗时,刚一推门,就听见师尊和戒律长老在商量变卖各峰仙植山石。 「师尊。」他大步走到沈折雪身侧。 「啊,徒弟。」沈折雪低声唤他,语气沧桑非常。 一想到自己要把给时渊攒的的家私也拿出来,沈折雪便满目悲然,抓住时渊伸过来的手,半晌不知从何说起。 时渊察言观色,便明白方才他们在谈灵石问题。 那帐他也看过,确实很干净,干净的基本没什么大头收入。 他此次外出就是为了这件事。 时渊左手握着沈折雪,右手在左腕红镯上一抹,拿出一个造型古朴的方盒来。 沈折雪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上次徒弟也是这样随意一抹,从储物镯子里拿了方魔族王玺出来。 盒子打开是厚厚一沓契纸,纸页暗含流光纹理,符灵烙底,可千年不腐。 方盒正中则压着一枚红玉,系有五股红线编成的同色挂绳,玉内以灵力铭字,看起来是某种身份玉牌。 时渊将红玉取出放在沈折雪手中。 第236页 那种感觉更加强烈,沈折雪心道莫不是时渊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也要加入典当家底的行列? 红玉入手温润,沈折雪翻过来一瞧,灵力铭刻入玉心,正是「春祁」二字。 沈折雪迷惑了:「这是……」 「春祁的掌柜玉印。」时渊解释道:「当年弟子攒下大量灵石后,便一直在为春祁投灵石建设,入阵前自认有去无回,索性将身边的灵石全投到这家铺子里,买了这铺子的商号下来,再寻了个可靠的商贾后续维持经营着。本打算给含山当做山门暗库,谁知含山变乱,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等等。」戒律长老一时没能转过来,「那这枚玉印……」 「玉印以神魂为证。」时渊淡定道:「可号令四方界所有春祁分号。」 忽而有咚咚咚敲门声传来。 乔檀激动万分,攥着一只灵鸽站在屋外,也顾不得太多礼数,飞快问过一礼后道:「师尊师尊!南界回消息了!!」 门内弟子向来惧于戒律长老威严,见他都是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即便是亲传弟子,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乔丫头,在他面前也会收敛许多。 但显然今日她太过兴奋了,那灵鸽在她手里一副老子要背过气去的样子。 冯长老心里一个咯噔,急忙道:「怎么,难道南界封道了?」 南界因气候土地缘故,占四方界草药种植地的七成以上。 太清宗骤然失去半面南界药田已是艰难,若是南界全部封闭,不论是日后开战还是日常百姓的药物供给都会成为一大难题。 「不、不是。」乔檀捏着鸽子道:「南界驻守长老传来消息,魔族忽然蜂拥入界,将含山封锁强行打碎,如今已快要接手药宗,正派了魔来与太清交涉!」 戒律长老浓眉压紧,沉吟道:「听闻不久前魔主易位,那新任魔族却迟迟不肯露面,如今出动,难道是想要趁仙门大乱,趁火打劫?」 他转而看向沈折雪,「此时事关重大,需立即与严长老商议。」 沈折雪的神情却十分微妙。 「怎么?」冯长老不解,「可是有不妥之处?」 「这……」沈折雪一时也不知如何表达,想了想道:「妄自猜测还是没有什么依据,关于魔族我觉得还是直接问问我们的魔君陛下比较好。」 戒律长老一脸我去哪问魔主的表情。 四方界对魔族君主还是老派称唿,惯来是「魔主魔主」地叫,只有在魔族内部才会被尊为「魔君」。 时渊乍一听师尊这样喊他,还有些怪不好意思,他一羞便容易面红耳赤,此时髮丝后的耳廓已泛了淡淡的绯色。 他道:「没有想趁火打劫,是我让他们去的。」 沈折雪点头:「嗯,好,解释完了。」 冯长老:「……」 「乔檀。」冯长老唤道:「快,为师好像中幻术了。」 冯长老恍恍惚惚等来了严远寒,但商量了什么基本没听进去,全靠后来乔檀复述。 大笔灵石拨到太清宗帐上,清修百年的戒律长老一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钱。 但在最初的惊诧过后,他立即投入了规划后续事宜的紧张中。 有了灵石供给,太清宗与含山的这一仗也有了底气。 「为什么当年你就挑着买下春祁?」商议尾声,严远寒提出了众人心里共同的疑问。 时渊坦陈道:「一来这商号在被肃清后已经算是干净的牌子,兼收集情报,掌握四方界动向,确实很有投灵石的价值。」 「二来灵石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骤然捐出去那么一大笔,我也看不到最后有没有用在百姓那里,需挑个有保障的託付。我和春祁合作数次,虽是买卖交易,却十分有诚信和规矩,权衡之下便选了他们家。」 戒律长老长嘆一声,差点就想问时渊有没有意向来太清宗管财务了。 众人听罢皆是感嘆,时渊垂下眼,其实还有一个缘故没有说出来。 那实在是一个太过私心又孩子气的理由了。 因为春祁这个名字。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而等到正事商量完,沈折雪回到屋内,时渊又一言不发,抬手在红镯上一抹。 有前两次经歷,他这一动作害的沈折雪条件反射得想要肃然起敬。 但这一次时渊拿出的只是一块巴掌大小的薄片。 他轻握住沈折雪的手腕,将他的衣袖褪到臂弯处,露出盘织着细红裂纹的手臂。 沈折雪早已不觉得疼痛难耐,但骤然将南指月如今的状态曝于徒弟眼前,他还是下意识地想往回缩,却被时渊坚定地捉住。 灵力烫过的薄片贴着皮肉滑过长缝,填补住细碎的皲裂,将那最后几分痛痒尽数化消在温热流水般的灵波中。 南指月是可堪逆天的傀儡,绝不会轻易就被修復,即使沈折雪能看出这薄片也非凡品,但也不过最多处理一些表层的裂缝。 这幅躯壳镇压过月魄镜,即使镜子已经被完全封住,可南指月由内而外的崩毁只是时间的问题。 不过这次沈折雪并不怎么担忧,毕竟太古封邪烙印于神魂之上,而他也会在傀儡彻底断裂前选择离魂而出。 如今他有把握自己的神魂稳定,并不会那么容易消散,到时把这残躯改造,单纯变成一副封印神器送到封魔塔里,与月魄镜长留地底,也算绝了邪流再动以镜沖阵的念头。 第237页 可是再多后路,也不抵时渊眼前所见。 沈折雪心下苦涩,只任由他给自己治伤。 时渊屈膝坐在榻上,轻声道:「师尊,转一下身。」 沈折雪身上最重的一道开裂在左肩,他自然需要背过身去,褪下外袍,将霜雪般的白髮挽到衣前,开了前襟半幅。 似曾相识的场景。 而当那道深痕绽露,时渊只觉那深可见骨,迟迟不得癒合的伤口剜在了自己心上。 南指月内宿傀儡活灵活现,感官敏锐宛如真正的血肉之躯,沈折雪能清晰感觉到时渊的唿吸拂在后颈,有那么些痒。 继而是羽毛扫过般的凉,那是时微生抚上了他皮开肉绽的那道裂口。 「时渊。」沈折雪眨眨眼,他坐的位置面朝北窗,庭外草木婆娑,成束的光漏过树梢,投下斑斑驳驳的画影,闪着微光的尘粒在半空打着璇儿。 沈折雪看了片刻,忽而道:「在洗魂池幻境里……」 他以为自己能够很平静的说这件事,但却只是开了个头,便已难以为续。 许多事到如今他已能想透。 即便彼时大半魂魄他去到了现代,但洗魂终究还是洗魂。 相饮离留了三道剑魂于世,其中一道便伴随别长亭寄于他体内,教导他疏引他,但这剑魂一同穿过时空缝隙便已几近耗损完全,故而他并不常露面,也无法去与最后的那道暗示抗衡。 但他知道还有一道魂魄也来到了这个世间。 那是在含山大阵下,微生以心头血为媒介,留给相辜春的那片魂灵。 在那本《覆仙》终于出现在沈折雪面前,相饮离支开了他,而仅能化为一只黑猫的微生,跳上沙发,撕碎了那本书。 也难怪后来他没有再看到自家猫主子,彼时沈折雪以为是猫猫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特意躲了起来。 但其实与洗魂对抗后,这片残魂便已虚弱得只能沉于沈折雪识海的深处。 而在四方界的莫回头里,时渊大病一场,险些送掉性命。 ——相辜春从来不是一个人。 他重重闭上眼睛,忍住将要掉落的泪水。 时渊却说:「师尊,我们都回来了,不是么。」 沈折雪看不到时渊的神情,但他知道他家徒弟的眼中,定是含着脉脉如水的笑意。 他的徒弟便是如此,所求不过一个相陪。 微生当年,连一百岁都没有活到。 那于修者而言,真是太过短暂的一生。 可他一等便是这千年。 万万个日夜,洗魂池中的殊死一搏,莫回头里的病痛交加,茫然怅惘,他忘掉了过往种种,甚至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只能日復一日枯坐待死,于梦中唤出一个饱含酸楚的尊称。 沈折雪一想到这些,便觉万般痛楚,悬命一线也比不得这一念的苦涩。 时渊慢慢用薄片熨着他的伤处,不再提那些过往,只轻声道:「师尊,那日您与桑岐说,我是你的亲传弟子,是你的心许之人……」 他气息跌宕,似乎在害怕惊醒这一个过于美好的梦境。 「是……是真的吗?师尊。」 一剎那,千年光影溯回而上。 沈折雪仿佛仍是那初识情爱的相辜春,在陌生且蓬勃无法克制的悸动中,想要去亲吻拥抱一个人。 「是真的。」沈折雪道:「是真的啊……」 时渊冰凉的唇贴在了他的后颈,潮热的液体滴落于他背部狰狞的裂痕中。 千年之前,千年以后。 此情从来是真,亦从未改变。 -------------------- 作者有话要说: *《诗经·小雅·出车》 时渊:打完来点甜滋滋的日常吧,太特么难了,快一百章了还要打架。而且我和师尊的进一步发展啥时候安排上? 沈折雪:嗯,我也觉得……比如doi什么的。 迢:啊这……沈师尊你的为人师表呢? 沈折雪:然后又一寡一千年? 时渊:(拔剑召风刃) 迢:安排!都安排! ———————— 叮!专栏多冒出了几篇预收,有看着顺眼的阔以收藏嗷! 下本写太徽的剑灵。太微,太徽,太仪三本是一个系列,或许可以一起叫天道不做人系列(bushi) 猫猫那本是用来快乐撒狗血的…喜欢古早风的不容错过(顶锅熘走) 第99章 如故 「——姓时的老子和你拼了!」 谢逐春张牙舞爪,作势就要跳树。 此时一道风灵过来,干净利落地将叉竿打落,窗子「吧嗒」一声关上,遮去了室内紧贴的两道身影。 蹲树杈上的谢逐春当场就要炸了,若不是乔檀与袁洗砚死死拉着他,他能立即冲下去和时渊大干一架。 「人家这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你搁这火气啥?」乔檀拍上谢逐春的肩膀,「还非要来听这墙角,就不怕撞见什么非礼勿视的画面嘛?」 「咳咳。」靠内侧站着的秦姑真清咳两声,道:「我也这样认为。」 她本是来询问沈长老有关冷文疏的事情,袖子还揣着给冷文烟带的药材。 谁知刚走进庭院,就被谢逐春一把拉住,又不知怎的迷迷瞪瞪就上了树,听这位谢师兄咬牙切齿地碎念了好一阵。 含山变乱后,冷宗主与邪流合谋抬起上修界之事,传于四方界各处。 第238页 身为冷三秋亲女,冷文烟在太清宗的身份一瞬间变得十分尴尬,外界更是有了诸多风言风语。 但太清宗弟子待她照旧,依然大师姐来大师姐去,与往日并无不同。 她忧心于失踪的兄长,却也心知自己无能为力,唯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因月魄镜的沖阵吸纳了百姓夙愿,问卦的百姓在事后出现了严重的体虚气短的症状,悬壶峰在药物短缺的情况下,仍在极力周旋。 冷文烟一面强压忧虑,一面研制针对此类症状的汤方,终于在三日前灵力不支晕厥过去,眼下是秦姑真在照料她。 「你在气甚么?」袁洗砚练了这些日子的说话,到底也没练出成效来,一句话能气得人半死。 谢逐春听了牙痒痒,他压低嗓子恶狠狠道:「老子就是不痛快。」 「可我记得你当是还说……」 「闭嘴!」谢逐春现在恨不得给当初信誓旦旦的自己一巴掌。 那时候还说什么扎红绸给相辜春做当嫁妆,如今看来简直蠢得不行。 袁洗砚慢吞吞想了片刻,道:「其实你在高兴?」 「我——」谢逐春瞪圆了眼,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却迟迟没能出口。 他折了一根树枝,撇过头道:「我不知道。」 「嗯。」袁洗砚点了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沈长老会知道。」 话罢便跳下了树,大步流星地要去敲沈折雪的门。 乔檀差点就要疯球了,拉都拉不住这□□头。 眼见着他就要叩响门扉,那扇门忽而向内打开,沈折雪衣裳整齐站在里面,看到袁洗砚似乎一愣,旋即笑道:「可是有事?」 「谢逐春这两日不大对劲。」袁洗砚道:「晚上睡不着觉,剑意也乱,暴饮暴食,而且……」他向屋旁的树上瞥了一眼,「还不敢来见你。」 沈折雪轻轻颔首道:「我知晓了,多谢你。」 酷酷的□□头传达到了自己的意思扭头就走了。 秦姑真随即落地,与沈长老说了冷文烟的情况,沈折雪给她开了些调养的药方,秦姑真仔仔细细默记下来,犹豫半晌,道:「沈长老,文烟的兄长,如今还有健在的可能么?」 冷文疏的魂灯在沖阵那时就灭了,按理说魂灯已熄,便是身死道消。 可是如今他连尸首也没有找到,再者有薄紫衣之例在前,众人也便依然不愿死心。 沈折雪沉默许久,道:「他身上还有醉梦姮娥的毒还未解开,四方界这三味奇毒用到一定程度便不属于毒的范畴,更接近于巫蛊或咒术,我所知醉梦姮娥会有封魂之效,魂魄沉睡时魂灯也不会亮。」 这番话无疑会给她们留下一线希望,但沈折雪顿了顿,又道:「只是天河血锁本就算是禁术,冷三秋将冷文疏掳走,或许是为了不令旁人再利用他的血脉,所以……」 秦姑真也不是当初懵懂天真的少女,她镇定点头,道:「我明白了。」 她眼神果决,似乎与当初在廊风镜阵时已有了许多的不同,再询问了一些细节后,便也先行告辞。 只是离去时她脚步一顿,回首低声道:「沈长老,镜君司命他……他可还好?」 帝子降兮并不像寻常宗门,弟子间将往来频繁,部分长老真人会下来授课。 在他们宗门内,几年不识一面也算是常事。 秦姑真曾真心实意地崇拜过镜君司命,那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期望,她想要有一天自己也能登上那高入云霄的星台,以承天道之身,为天下祈福卜算。 可是在帝子降兮内,天资卓绝的人绝不在少数,秦姑真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说服自己并没有那个天赋,也不可能达到镜君的高度。 她只能在湘君门下,为接任守护大阵的职责,日復一日地修习灵屏阵法。 而含山的余庭给了她一个新的骐骥,她好似能够摆脱这循规蹈矩的命运,去为自己搏一个将来。 余庭冷待她的那段时间里,秦姑真也曾后悔这决定,可是她不知道还能去到哪里,被帝子降兮驱逐的过往太不堪,再没有人为她指明道路。 她便是在那时听闻冷文烟的风评,太清宗的宗主嫡女,娇纵跋扈,为所欲为。她在含山简陋的居所内掷卜,算出杂乱的结果,明月孤悬天边,心中生出诸多的不平。 直到来到太清宗后,冷文烟身影才从流言蜚语里走到了她的眼前。 她其实很想对她说:「师姐,我以前那样不喜欢你。」 而到了如今,竟是冷文烟教会她,其实不论是谁,从来不需要依赖另一个人生存,更不要为一个不值得的人,以为自己反抗了命数。 真正对命运的抗争,是即使命运拨弄,也能发觉自身存在的意义。 一如薄紫衣,更如冷文烟。 秦姑真离开后,谢逐春从树上跳了下来,面朝树干陷入自闭,末了似乎憋了股气,拔腿就院子外走。 他人都走到了月门前,硬生生转了个身,朝沈折雪喊道:「你都不叫住我吗?!」 即使化形为人,谢逐春的性子依然没变,惯来是我行我素,好似天王老子也奈何不了他。 可是沈折雪还记得那时含山阵下,他神思迷濛,声嘶力竭地捶打阵门,声声质问相辜春为什么不带上他、为什么留下他一人的样子。 在猝然得知沈折雪就是相辜春后,他便再不与人交谈,回到太清宗后更是独自关了好几日的禁闭。 第239页 他又气又难受,不知如何面对相辜春。 这么多年过去了,剑灵的思考方式还是根深蒂固,他们不会对剑主心生怨怼,永远只是认为身为兵器的自己不够锋利,不够厉害,才会被捨弃抛下。 故而沈折雪没有立即去找他,他知道谢逐春需要一段时间来平衡身为「人」的正常的脾气和剑灵的自责。 而现在谢逐春还没有想的那么清楚,但却也愿意出来问个明白。 他小孩子赌气一样来问,沈折雪笑道:「是我的错,那你过来好不好?」 谢逐春几乎是横行着过去,倒是比沈折雪还要先开口,愤恨道:「你怎么给含山干完活又给太清宗干活,累不累啊,干脆跑了算了。」 「那你呢?」沈折雪轻声问道:「你怎么又留在太清。」 「因为老子不想听你的!」谢逐春捏紧了拳,咬紧后槽牙,「我不想去看甚么名山大川,你都不是我剑主了,凭什么管我!我偏要待在太清,这里照样吃香的喝辣的,才不像含山那个窝囊地方。」 沈折雪的眼底浮出伤怀的神色,他也听闻过谢逐春的过去,他在含山待了很久,直到那红衣如霞的宗门再不復往昔模样,他才叛出含山投了太清宗。 而辜春剑的本体还留在那里,他带不走。 依辜春剑从前的脾性,旁人要是摸一下它的剑刃都会被打手,遑论将整把剑留在含山,被桑岐驱使。 「我当时……是做错了。」沈折雪抬手,摸了摸谢逐春的发顶,「擅自替你做决定,是我的过失。」 谢逐春抽了一下鼻子,「噢,你现在知道了,晚了。」 他拍掉沈折雪的手,兇巴巴道:「你现在和你那徒弟去巫山云雨颠鸾倒凤罢!老子要去快活逍了,你说的对,这天下好玩的那么多,我乐得自在。」 沈折雪自动忽视掉巫山云雨那句,温声道:「我自然不会拦你,但我只是想要问一问,你愿意和我们一起攻上含山,拿回你的剑体吗?」 谢逐春勐地抬起头,甚至来不及掩盖他那已经红透了的眼圈。 「成为我的战友,拿回含山。」沈折雪道:「再也不会留下你一人,我以沈折雪的身份来问,你能不能,与我一道实现这个心愿?」 谢逐春抹了把眼睛,深吸几口气,缓了许久。 末了他道:「妈|的,再信你一次。」 沈折雪便笑了。 而谢逐春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转头又说起一事。 他上前一步,忽然十分严肃地对沈折雪说:「你好歹以前也是含山掌门,要不给我争口气,也给你们广大师尊都争口气,你可知道那些话本里师尊就没几个在上头的,你徒弟那么喜欢你,给你睡一下又怎么了?」 沈折雪眨眨眼,话题转换太快,他一时居然没能反应过来。 谢逐春恨铁不成钢道:「而且乔檀的那些绝版册子里有写,魔物那方面……比较恐怖,我觉得你就算真就给他睡了,现在又要打仗,还是让你徒弟悠着点。」 他痛定思痛,「不行,你肯定说不出口,我来说!」 「等等等等!」沈折雪一把抓住他,瞳孔地震道:「……这些年来你都看了些什么?」 「我以前不知道。」谢逐春认真道:「是乔——」 「沈长老!」 还窝在树上的乔檀忽然大喝一声,灵巧地跳了下来。 她闪身站到两人之间,赶紧对沈折雪道:「北山书院的山长今儿散课后会来拜访,我先来给他老人家探探道!」 沈折雪:盯。 乔檀打了个哈哈,她这般神情时,仿佛还是几年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姑娘,而后她捏了捏袖边,却显出了几分踌躇来。 她没有直视沈折雪,道:「其实我还有一个事儿……嗯,谢师兄,时哥,还有周大哥,都好像很熟悉相辜春掌门嘛,我们就……」 沈折雪明了了她的意思,含笑等着她说下去。 「就……我们只是在各路话本子里知道你们,是传说里的人物啊,那、那……」她终于抬起眼,道出了心中的疑问:「那您还是我们的沈长老吗?」 语气竟是委屈又满是担忧。 这也是曾经听过沈折雪讲课,和他切磋过,一起吃过暖锅的太清宗弟子的心中一问。 从内门到外门弟子,再到北山书院的学生,他们都想知道,是不是那传说里的相辜春相代掌门回来了,他们就失去那调香煮锅,授课深入浅出,风趣而不失严格的沈长老。 问完这有些冒犯的疑难,乔檀低下了头。 她不是那个嚣张又横冲直撞的丫头片子了,可却还幼稚地问这没有道理的问题。 她几乎也想要扭头跑掉,却听得面前的沈折雪道:「那这样罢,此次事了,我们太清宗就和各大宗门来一次四方界大联考。」 乔檀倏然睁大眼,便见沈折雪笑道:「到时候可不要来找我画重点。」 半晌后,乔檀用力点头,在泪眼婆娑中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等到他们逐个离去,沈折雪袖手站在庭中,一时百感交集。 时渊将写好的诸多后续布置拿在手中,缓步来到院内,从身后将沈折雪环在双臂间。 他知道有些人是要沈折雪亲自来见,他便没有露面。 但其实他也多少能感知到院中的动静。 第240页 沈折雪微微向后靠了靠,稍偏过头便能贴着时渊的脸,唿吸温热,沈折雪嘆道:「我好像挺容易说哭他们啊。」 「是师尊太好。」时渊蹭了蹭他的鬓角,道:「师尊怎么这样好。」 「你这说的……」沈折雪怪不好意思,又觉得他这动作像极了家里的猫猫,而时渊身高肩阔,靠起来真是又服帖又有安全感。 怎么每次都长这样高。 沈折雪心中正纳闷,突然谢逐春方才那段荤话就跳回了识海。 他脸上发烫,情不自禁想:众所周知话本子都是基于想像,真见过的少之又少,所以魔族的那啥应该也不是书里描述的那种……这四方界也没个科学公式啊要不以后我来写一本……欸?我在想什么?! 然后他后知后觉意识到,时渊和他的识海互通,这互通在心念变强时,好像还挺灵敏。 沈折雪心惊肉跳地移过视线,发现他家徒弟的耳垂已经红的快要滴血。 时渊面上一派冷静,但内心必然已经如烟花炸开,因为他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师尊,那书考吗?」他诚恳问道;「弟子定会努力。」 ——你努力什么,努力给为师提供魔族样本的参考数据吗?! 「唔。」时渊也去过现代,虽然那时他不过是只猫,但也是一只文理皆通的学霸猫,于是他道:「弟子会竭尽全力协助师尊。」 沈折雪:「……」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正式打上含山准备锤渣男小boss√ 第100章 兵戈 璞清九十六年杪春,万只灵鸽自太清宗振翅而起,飞遍整个四方界。 帝子降兮全宗遭邪流灵智渗透,含山投邪宗之证据,昭告各地大小修真宗门,并四方界人间城池皆可知悉。 千年前大阵异变的内幕公之于众,天下譁然。 三日后,四方界老字号「春祁」下令各地分号暂停与含山有关世家的交易往来,仅留供百姓过活的凡间门面。 与修士相关商道皆已封闭,商铺全部撤出北界,其中尤其慎防于灵石流通。 同时其掌柜表示,世家若愿迷途知返,向太清交代旧日作为,或可从宽处理,过往文书契约仍然算数。 此后零星有小世家投靠太清宗,然大世家表态者寥寥。 而比起含山以药材要挟百姓的做法,太清宗随之的作为足以写入修真医道史册。 月魄镜汇聚百姓夙愿,夙愿托于灵气,凡人灵气本就微弱,骤然被抽去如此大的量,身体必然支撑不住。 成千上万参与问卦的百姓体虚气弱,如染重病。 太清宗悬壶峰弟子广散于人间各地,辅以新研制出的药方及医术疏导,解问卦祸事,且不收银两灵石,一时青衫弟子「医仙」美名于四方界传颂。 南界变乱,魔族骤然北上,与当地修士发生冲突,魔将迅速围拢灵脉药林,重兵把守,同时又与云沧世家、廊凤等本地世家缔约,不伤城中百姓。 然而仍有部分世家与含山联繫密切,城主连夜关闭城门,拒绝商谈,魔族围城环野,成僵持之局。 同月末,太清宗修士举兵伐含山邪修。 太清剑修一剑噼开含山护山大阵,虽那剑气确实强悍,但护山大阵如此不堪一击,依然令众人瞠目。 含山护山大阵运转灵石本就依仗灵脉及世家上供,如今两条来路断绝,难免后继无力。 再加之太清修士竟发觉含山大阵的阵法老旧,修真阵法叠代多次,他们却依然用的是近千年前的阵屏,更还有多处疏漏,不堪一击也无甚奇怪。 而显然桑岐已放弃了用护山大阵作为屏障抵御,当太清宗修士突破大阵杀入含山山脚,面对他的是成百上千的红衣弟子。 衣有焰纹者有之,纯衣薄裳者有之,竟是内外门弟子蜂拥而上,围成了含山的灵屏。 「疯了吧!」谢逐春迎风而立,朝那红云滚霞般的弟子人墙大骂一声。 沈折雪凝眸看去,沉声道:「不,他们并非自愿。」 「哈?那这是什么情况?」 谢逐春极目远眺,却在下一刻没了声。 他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站在最前的红衣弟子,分明看到其中三两弟子面色惨白,脸颊湿漉,竟是握剑向前的同时在止不住地哭泣。 红云间有邪息瀰漫,沈折雪冷声道:「他们已邪息入体,怕是桑岐告诉他们如果不为含山而战,就会死于疯癫邪化。」 「姓桑的这个鳖|孙!」谢逐春啐了口,「这怎么打,总不能真的宰了这群小崽子吧!」 「师尊。」时渊御剑前来,自上空翩然落地,站在沈折雪身旁,运风灵于掌中,道:「阵法已准备好。」 沈折雪颔首,对谢逐春道:「站远点。」 含山的战力众人心知肚明,他们曾经也确实有上修界大能镇守,至少就算相饮离已故去,还是有不少人愿意为这座他一手建起的宗门,而选择留在含山。 然而这些年来含山行事作风大变,连辜春剑灵都待不下去,况且心高气傲的上修界修士。 便是在宗门教个书都会被世家弟子挑三拣四,且受制于诸方还不能发作,于是在近三百年来纷纷流散。 这宗门做的不像宗门,与世家关联太过密切,从不缺灵石法器,而这也同时导致门下弟子多为世家子弟,寻常百姓出身的,除非天资绝顶才有可能入含山内门。 第241页 宗内资源分配差别极大,内门弟子一个任务便可得天材地宝,其余弟子连想接个任务都需走动关系。 时渊在那群红衣弟子中,望见了数张熟悉的面孔。 也难怪大世家依附含山的态度坚决,他们族中的后生晚辈皆被把控于桑岐手中。 而至于其余庶出弟子,更是被丢到人墙最前,用来赌太清宗拿他们无可奈何。 邪流灵智对邪息的操控力远超当前四方界的认知,开灵智后,「它」便开始知道与修士合谋。 但也是灵智生出的缘故,它在慢慢接近于四方界生灵,便或多或少受法则钳制,实力再不復往日。 再加上问卦中与天道博弈的耗损,确实令其力有不逮,不然眼下一个邪涡灌顶,局面将更加混乱。 沈折雪眯眼看向含山已将要结成的剑阵,对时渊点了点头。 同时谢逐春等人向四面退开几丈,让出一片空地。 风灵绕在沈折雪周身,时渊以指为笔,灵力化为捲轴,凭空描绘出一扇巨大的阵圈。 阵圈的正前方,沈折雪青衣猎猎,灵息向四野扫荡。 白髮依风扬起,露出干净无一物的耳廓。 远处,严远寒合上眼復又睁开,将那刻意做成太古封邪样式的银枝钉捏碎在了手心。 寒冰剑刃自沈折雪灵根深处消散,冰凉的气息向外溢出。 这第一重的封印被解开了。 所有曾发过血誓看管「沈峰主」的修士在此刻一齐抬起头,太清宗内诸人更是重重长嘆一声,感慨这兜兜转转后的谬误。 沈折雪体内灵力沸腾,银花自手臂、背嵴处攀援而出。他翻手捏诀,身后时渊绘制出的阵圈在缓慢转动。 几息后,时渊从红镯中取出只白瓷瓶,削掉瓶颈,将其中暗红血液泼上阵圈中心。 含山弟子内忽起躁动,邪息成丝成缕地向外渗透,又仿佛被吸引一般,朝沈折雪方向飘来。 瓷瓶中的血是时渊一早取好,他如今已知晓自己是邪流灵智留在四方界的一副备用躯壳,他的血在某种程度上与邪流无异,且更接近于邪流本源。 水有高处往低处流的特性,时渊的阵法用他的血形成了一个召引的塌陷,将含山弟子体内的邪息拔出并引来。 这还是他和师尊从当年太古封邪阵的运作原理中,琢磨出来的方法。 而含山都能以百姓为靶,他们会拿修士的命来阻止太清宗更是意料之中。 邪息缓缓汇融,逐渐凝成稀释过的墨汁颜色。 退于外侧的谢逐春担忧地看向沈折雪那边,道:「真的没事么,他现在的身体已经不能再被重伤了。」 一旁闻殊音道:「相信相……相信沈长老罢。」 记忆復甦后,沈折雪对太古封邪术有了全新的了解,他毕竟当年亲身开启过大阵,对内里运作逻辑更是瞭然于心。 他本可以直接将含山弟子体内的邪息拔除,然而此时他需避免过度使用这副躯壳,于是在时渊将邪流引入阵圈后,才开始净化邪息。 解开一重封印使沈折雪灵力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一个巅峰,邪息的净化不过三四回吐息的功夫就已完成。 沈折雪在时渊风灵的掩护下向后退去,被一拥而上的太清宗修士护在了后方。 太清宗戒律长老一马当先,剑意横掠,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向对面含山弟子道:「如愿弃暗投明,过此界,从此与这藏污纳垢的含山一刀两断。」 弟子们似乎还未回过神,但他们分明感受到那如附骨之蛆般的邪息已荡然无存,又听的太清宗长老如此说来,更是诧异非常。 他们面面相觑,皆不敢动作。 半晌后,忽而有一人闪身而出,大步走向那条界线。 此人不是生面孔,正是那在廊风城镜阵中,用勺子砸扁走魑脑袋的厨修。 当初各自回宗后,太清宗的那位吹笛子乐修虽不记得事儿了,却在自己的乐谱后翻到了一张纸条。 后来这乐修便曾联络过这厨修,相处后觉得挺合得来,当时两宗互挖墙脚是常事,便问他可愿来太清修炼。 对方犹豫再三还是没有选择离开。 不是因为他对含山有多深刻的感情,而是他在此地已付出太多,深陷其中,要轻言捨弃谈何容易。 直到含山掌门召集他们,在他们体内种下邪息,并命令弟子们作为含山的人屏,他才惊觉自己从前多么的天真。 在成为厨修前,他早已与家族疏远,含山收下他也不过把他当做打杂做饭的小厮来用,如今他算是孑然一身,再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何况让他违背本心,与太清宗刀剑相向,他本就不愿,只是为了自己一条小命才不得已为之。 性命之前,没有人能够要求别人进行取捨,这是太残酷也太艰难的要求。 但假如给他们一个最基本的许诺,还是有人会重新去抉择,听从于内心的声音。 厨修大踏步迈过界线,含山弟子屏气凝神,生怕这厨修下一秒就爆体而亡或被剑气噼掉脑袋。 但什么也没发生。 渐渐有越来越多人迈开了脚步,其中走在最前的多是外门弟子,或是大世家的庶出。 后来同样有几个世家嫡子走过了那条线。 其中一位少年极为冷静,他讲述了自己被作为含山人质,用来威胁家族父母事,最终落得累人累己的下场。 第242页 并请求太清宗勿要牵连他那依附于含山生存的小家族,而他个人则任由他们处置。 且不说这少年话中有几分真假,太清宗也没有拿他怎样,且还先让他联繫家中报个平安。 有了这个开头,含山的弟子纷纷放下兵器法器,走过冯长老划的那条线。 仅要少部分弟子犹豫再三,扭头折返回去。 就在太清宗派人送这些弟子离开含山时,沈折雪与而时渊已回到了阵后。 沈折雪被时渊扶入小秘境,平放于廊间一张软榻上。 「我还成。」沈折雪还挺不适应被这般温存对待,如今他也只是觉得有些脱力,没徒弟想的那么虚弱。 骤然解开封印后会有段适应期,体内灵气变得凌乱无比,时渊尝试用自己的灵气给沈折雪疏导。 沈折雪阻止道:「不必,会被沖噬的,我缓缓就好……」顿了顿,忽然对时渊道:「躺着不舒服,给我靠一下吧。」 千年前的相辜春几乎从不会对人示弱,他孤身一人在前,亦心知有太多人站在他身后。 但沈折雪会提出这依赖意味十足的要求,因为他知道,时渊是自己心许的并肩之人。 他可以不用永远在先,疼了可以喊,也可以要一个拥抱。 时渊轻轻把他抱坐起来,沈折雪额头就靠在他肩膀处,半阖着眼,南指月傀儡软的没有骨头一般。 他缓过一阵激盪的灵气,道:「桑岐让弟子来守宗,却又放任不管,必然有其后招,含山长老峰主皆没有出现,第二轮或许与堆砌灵力的幻阵傀儡有关……」 尾音渐低,他困得不行,却依然想继续说下去。 忽而温热的掌覆上沈折雪的眼睛。 时渊低声在他耳边道:「师尊,睡吧,不必担心。」 沈折雪本就昏昏沉沉,时渊这句话犹如助眠术,令他在剎那间生出无限倦意,飞快地沉入了黑甜。 时渊维持着拥住沈折雪的动作,空出的手将他垂落的鬓髮挽至耳后。 随后又侧身,在那空荡的耳廓上,留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第101章 小昏 沈折雪沉在识海的深处,被清脆如编钟般的轻灵响声唤醒。 他睁开眼,忽然发现自己如游魂般飘在半空。 足下是一片广袤平原,细密的白沙铺到天涯海角,望不到尽头。 ……特么。 沈折雪悲哀地低头看向已经变得半透明的双手。 难不成那南指月竟是连这点灵力都承受不起,在他睡梦中彻底裂掉,导致他一觉醒来就已经魂魄离体,完完全全变成了个阿飘了? 他灵台清明,第一个念头便是时渊该有多难受。 师尊在怀里碎成渣渣,那画面光是想一想就要造成终生的阴影。 但沈折雪也相信时渊会按照他们之前商议的那样,应对这突发状况。 用列星作为替代,将傀儡中的经脉与血液换掉,再以沈折雪改造过后的太古灵花为经络,临时搭一副备用的躯壳出来。 沈折雪取不出那压在太古封邪阵里的躯壳,但如今他将阵法原理参透,也还是能随机应变一下。 当初严远寒他们在洗魂术后对他施展招魂,两个境界的魂魄会先在本体中走一遭。 毕竟在太微界,招魂的源头并非如沈折雪认知中那样,是为了以唤回战死沙场的士兵的孤魂归家。 那更像是一种復活术。 故而在帝子降兮重新定义招魂前,这类术法也会被归到禁术的范围内。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沈折雪初入他以为的「书中」世界会是那副惨澹模样,又是被链子锁又是被长钉穿骨。 因为那根本就是大阵下他身体处于的状况,而严远寒等人也不可能进入阵下拷问他。 究其缘故,只是因为沈折雪的魂儿在本体里打了个转,又被召了出来。 他带着残存的记忆被他们试探是否洗魂成功,严远寒还特意在他识海内控制了铭环勒他。 其实这不过是一个类似偷换概念的伎俩。 一切皆发生在沈折雪魂魄灵海里,造成他真的以为「沈峰主」罪大恶极,被擒拿了的假象。 所以最后居然就是节省了太清宗的封印法器,且让沈折雪一度以为沈峰主死不足惜,光是拷着锁着也真便宜他了。 事实上这就是个倒霉的误会。 恐怕严远寒他们当年也是抱着尝试的心态招了相辜春的魂。 他们并未告知宗外任何人,大抵也是存了几分让沈折雪为己宗所用的心思。 阴差阳错之下,造成了这个结果。 但这样也为沈折雪提供了一个灵感。 如此看来,他的神魂貌似在天道邪流的双重改造下,可以穿过阵门,成了天河血锁、太古封邪外唯一的那一个特例。 要是他能穿过阵门再用法子把本体的一部分血肉带出来,就能捏出一副新的更好容纳神魂的傀儡。 这方法听着血腥,但指不定真能行得通。 时渊听后垂了眼睫。 半晌后,他认同了这个做法,并坚决要护送沈折雪离魂。 他明知大局为重,此事也关乎师尊性命,可还是万分难过,闷头抱了沈折雪许久。 飘在半空的沈折雪不知眼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急匆匆要去找自家徒弟。 可游荡了半天,他也没有看到白漠的边缘。 第243页 白灰堆出的沙漠,沈折雪再熟悉不过了,正是由邪流天灾造成。 但他不记得几时有过这般大面积的灾祸现场,即便是在当含山代掌门时,也并未见过如此广阔的白漠。 「这是哪?」沈折雪喃喃自问,忽而灵识一动,在白漠中察觉到一线灵波。 这灵波的出现,就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了。 假如相辜春能在太古封邪银花丛中存活已经算是一个奇蹟,那么在邪流白漠中还有修士活着,简直就像是天道和邪流一同昏聩了。 同时沈折雪发觉,他阿飘的状态似乎有些奇妙,可以轻易感知天地灵气。 那不是修士们才特有的灵流气脉,而是流风行云间的造化灵息。 仿佛他融于世间,而世间便是他。 即便是那本该微不可查的灵波,在沈折雪感知中也如同一条打穗子的红线,在这茫茫白漠中交织,根本无法被忽视。 他循着灵波飘了过去,注意到白漠一处沙丘后有东西在动。 索性自己都是魂了,也无甚可怕,便大大方方过去瞧。 只见一个满身鲜血,灰头土脸的修士从沙子里爬了出来。 沈折雪见状就要去扶,却穿过了修士的身体,也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 ……好吧,我还是没有游魂的自觉。 沈折雪无奈地想,就飘在了修士附近。 白漠中的修士显然身受重伤,一点点挪动身体时,还在不住咯血。 沈折雪能感受到他已被邪息灌体,异化不过瞬息的事情。 可直到那人终于把双腿完全从沙底挣扎出来,他也未有疯癫邪化的迹象。 他慢慢站起身,茫然四顾,然后一瘸一拐向太阳所悬停的西方走去。 沈折雪跟了这人九日。 一路上看他跌倒呕血却无能为力,修士也根本瞧不见身后的阿飘,迥自在无边无际的白沙中游荡。 更令沈折雪诧异的是,这修士似乎摔坏了脑子。 他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晓跟着太阳走,太阳东升西落,他下午还在往西走,第二天清晨东边亮起,他就又会往反方向行进。 来来回回也不过是在这片地方往復折返。 还是多亏修士不会饿也不会渴,不然依他这个走法,老早就已经饿死渴死了。 夜里白漠气温转低,修士也找不到地方躲避,更看不到太阳,便会抱着胳膊蹲在地上哭起来。 眼泪凝成冰珠往下掉,是极其可怜的样子。 修士身上有伤,似乎灵力也近枯竭,终于在第十日体力不支扑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沈折雪想帮又帮不上,急的在半空打转。 转眼又过半日。 就在他以为这格外好运的修士气运耗尽时,一股澎湃的魔息从天而降,席捲白原。 沈折雪敏锐察觉到那魔息中的几分熟稔。 但那绝对不会是时渊。 因携着魔息而来的,还有逼人的滚滚热浪。 魔息裹挟着一人,如硕大耀眼的火球,落在沙漠的中央。 沈折雪曾见过此人画像,倒也不是全然陌生。 ——那是时渊的生父,前代魔主劫楼。 魔主劫楼巡过邪流灾祸后的白漠之地,感应到微弱灵息,遂前来探看。 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时渊刻意掩盖住身上魔族的特徵,看上去与所有人族修士并无不同。 但相辜春看到过微生失控魔化的样子,骨翼遮天,额生尖角。 而眼前的魔主丝毫不掩饰他魔族的长相,翅角皆是狰狞兇恶,一侧脖颈至颧骨更是长有繁复的魔纹。 时渊与魔主生的并不是那么相像,要说最为相似的地方,仅是在眉眼那块。 但时渊不会摆出劫楼这般嚣张的气势,眉目中便淡了肆意,将这么些仅剩的相似也磨去了。 魔主落在重伤的修士面前,毫不客气地揪着对方枯草般的长髮,把修士从地上拽了起来,强迫对方仰起脸。 修士满目血污,再晒了这么些天的太阳,吹了这样久的风沙,即便是个绝世大美人,也铁定看不出来本相。 但魔主眯起眼将他拉近,以指腹抹去他额头的污秽,露出额心一枚写意菡萏般的灵纹。 一旁的沈折雪瞪圆了眼。 那分明是仙庭真仙得封尊号后,才会浮现的灵印! 他当年也见过数位封了尊号的真仙,皆是眉心印有如此灵纹,象徵其在仙庭地位,修为不可估量。 谁能想到这憨憨傻傻的修士,是位即便在仙庭都位高权重的真仙。 劫楼似乎也来了几分兴趣,他指节用力,修士似乎被捏痛了,喉咙里发出小兽幼崽般呜咽声。 他整张乌七八糟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看得分明,此刻眼底正漾着浅浅的水光。 「想我救你么?」 劫楼自然也看出了真仙的异样,他嗓音低沉浑厚,灼烫的气息扑在对方的面上。 修士梗着脖子被他擒着下巴,委屈地点了点头。 他这副柔弱得任人搓扁揉圆的样子,极大程度上取悦了本就有些恶趣味的劫楼。 魔主饶有兴趣地逗弄他,便故意松开修士将他丢在沙上,居高临下道:「求我。不然这白漠纵横东南,你根本走不出去。」 真仙倒也不是完全变成了个听不懂人话的傻子,他被摔得脑子嗡嗡响,却慢慢直起身子,凑到劫楼面前。 第244页 他抬手拉着他的胳膊,又一路摸到小臂手腕,最后双手包拢住劫楼粗糙宽大的掌,低下头,用唇瓣碰了碰他的手心。 劫楼眸色愈深,打横将修士从地上抱起,魔气再度涌过白野。 他低下头,问那窝在他怀里兽崽一般的真仙,「可还记得名字?」 后者想了老半天,似乎体力耗尽有些困了,昏昏沉沉地在劫楼怀里蹭了蹭,最后才慢吞吞摇起脑袋。 仙庭真仙的名姓具有独特的意义,那是他们开灵智后才会被冠以的称唿,象徵大道三千各有求索,寄託着天地灵华的恩赐。 可如今这修士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想不起来,劫楼也没有先给他重新起个大名的意思。 他只是道:「总要有个称法,看你邋里邋遢,神志也是昏沉不清,不如就叫『小昏』,你看可好?」 后者没有反应,因为这真仙已经合了眼睛,迥自睡着了。 劫楼意味不明地笑了,抱着新出炉的「小昏」,扬长而去。 沈折雪跟在二人身后。 修士昏死过去后,他在魔主眼中便再看不到一分一毫的戏嚯。 沈折雪已隐约察觉出自己所处时序的偏差,虽不知为何会误入此间,但这分明不是他所处的璞清年。 而当他跟随魔主飘过人间上空时,看到的是无数惶惶无措的百姓,官道萧索,街角巷陌多蜷曲着无家之人。 有些人走楼空的铺子里尚挂着黄历。 这是邪流天劫灌顶,上修界与仙庭倾覆的那一年,距离邪流天灾降世,只过去了不到三个月。 彼时连相辜春都没有出生,沈折雪便也不曾见过这惨澹景象。 广袤的白漠,流离失所的百姓,跌落人间的真仙。 可如今他不过一缕轻魂,甚至不属于此方时空,眼前情景皆是在旧日发生,他不可触碰也不能改变。 沈折雪不忍再看,跟着劫楼一路来到魔界。 魔主外出一趟,抱了个人回来,这消息迅速在魔界传开。 魔族以实力为尊,也无太多上下尊卑的礼数,劫楼前脚进到大殿,后脚就有魔将闻风而来,瞅了眼魔主怀里那灰头土脸的人,嫌弃道:「这嘛玩意儿?」 劫楼并不理会,沉声道:「北方那几族灾情如何?」 魔族在四方界分域而居,相比于人族,在这次灾难中倒也没有大范围的伤亡,但这么些年魔族繁衍十分不景气,本就没多少魔了,再加上受灾,局面也谈不上有多乐观。 与人族不同,魔族内连血脉亲缘都淡薄的很,只要实力够强,一只魔也过的自在。 可眼下这情景再让族人散落各地,一来容易不声不响被那来路莫名的邪气淹了,二来更容易与人族修士发生冲突。 道魔两方的关系这些年来本就微妙,如今乱世之下,魔主虽无问鼎之心,但这天南海北也不能管到所有族人,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眼下天灾来路不明,魔主有意静观其变,且看人族那边会不会冒出个出头管事的来。 他有心收拢族人,问过灾情后再传了几道口令下去,便叉着腿坐在玄晶王座上,怀里是睡得人事不知的仙庭真仙。 下方魔将暗自揣测,这是哪里来的小妖精,也看不出如何倾国倾城,倒瞅着和个滚了泥水的猫崽子一样。 劫楼一眼便瞧出手下心中所想,将修士的乱发拂开,露出额头的菡萏灵纹。 「……这是?」魔将隐约记得这个花纹的含义,但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不过这也怪不得这魔将,毕竟过去有关仙庭真仙的事皆是传说,虚无缥缈,直到这几月才隐约有了具体的参照。 只因真仙和上修界修士一起,坠入了这片浊浊的人间。 劫楼嗤笑:「这是大名鼎鼎的真仙。」 魔将大惊失色,「真仙!可这怎么……」 「怕不是跟着仙庭掉下来,摔坏了脑子。」劫楼的大掌盖住真仙的额头,魔将惊讶过后皱眉道:「魔君,据我所知仙宗那边就在四处寻找这些遗落的真仙,魔君将他带到魔界,只怕……」 劫楼轻蔑摆手,「怕什么。」 手掌顺势而下,用力捏了捏小昏的脸颊。 这脸看着脏兮兮的,手感倒是好得很,像是捏着白软的豆腐。 魔主态度亲昵,看在魔将眼里那就是别有一番意味。 他大惊:难不成陛下色心大起,要尝这仙庭真仙的滋味?! 「想什么呢。」劫楼暼了他一眼,冷声道:「你可见过那邪流威力?盖顶后修士魔族皆可魂飞魄散,染了邪息又会癫狂咬人,可偏偏仙庭真仙极少受感染,且他们从上界下来,为何得以保命?」 魔将吶吶道:「难道他们有什么秘法……」 魔主冷淡道:「何况他还是未来我们与仙宗商谈的筹码,再不济把内丹挖了来筑灵屏结界,岂不是一举两得。」 魔将豁然开朗,「陛下英明!」 「打盆水来。」劫楼朝静立一旁侍从吩咐,那魔侍立即取了清水前来。 劫楼亲手拧了巾帕,将小昏脸上的血污砂砾一一抹去。 如明珠拂尘,莲出淤泥,真仙那张惊为天人,雌雄莫辩的脸,便一点一点展露在魔君眼前。 魔将赞嘆连连,这样子当个炉鼎也不亏啊。 而完全没有被察觉的沈折雪此刻正大大咧咧站在玄晶宝座旁,亦是惊讶万分。 第245页 那张脸,分明与时渊有六分的相似? -------------------- 作者有话要说: 穿插一个梦,小时渊谜一般的爹娘,也是未来会掉装备的一对儿了... 第102章 蜃云 沈折雪倏然惊醒,魂魄重重砸回了身体。 他整个人鲤鱼打挺从榻上弹坐起来,手指紧收在时渊指缝间。 识海里掀起惊涛骇浪,令他一时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眼睫上落了汗珠,视野变得模煳非常,仿佛与那翻滚热浪的白漠悄然重合。 用力闭了眼再睁开,沈折雪定了定神,对神情焦灼的时渊道:「没事没事儿,就是突然做了一个梦……」 但那离魂的梦中场景太过逼真,就好似确确实实曾经发生过一般。 帝子降兮有于梦中通感天道的传说,修为到一定境界的修士也或多或少能从梦境里得到些许的启示。 沈折雪揣测着他这个离魂梦,目光又落在师徒二人交握的手上,道:「时渊,你可知你母亲名姓?」 虽是意外师尊会问出有关母亲的事,时渊却也如实道:「不知,前代魔主没有告诉我她的身份,名字过往一概不明,但还依稀记得年幼时随她漂泊,听旁人唤她『昏姨』。」 小昏。昏姨。 这个称唿在人间实属罕见,也大抵出不了甚么同音的替字。 沈折雪默了片刻,道:「我好像梦到你爹娘的初遇。」 这本是极为离谱的事情,但时渊听了也不过诧异一瞬,立即思索起其中缘故。 沈折雪抬眸与他对视,二人心中皆隐约有了个轮廓大概。 伴随太清宗加于沈折雪身上的锁魂封印的解开,他那被层层束缚的神魂也在缓慢地恢復。 他本是两界合魂,依据薄紫衣的说法,天道更是有意让他来接任。 如今以梦为媒,他看到了时渊父母的过往,追溯的不是时渊过去,而是蛰伏在他血脉中的场景。 这又不同于冷文疏探知过往的灵根能力,梦中的小昏分明是仙庭得封尊号的真仙,寻常修士如何可能由他的血脉窥探其经歷。 也便只有一个可能。 沈折雪的神魂已得天道准许,其灵性甚至已经高于强悍的真仙修士。 但眼下光凭一个梦也无法考究,沈折雪既然说了所梦何事,便也不打算瞒着时渊。 时渊早已对自己驳杂的血脉有了认知,他与魔主统共也不过见了七八面,谈何感情,而孩童时对那女子的记忆更是模煳不清,仅能在不经意间想起些许画面。 原以为是小孩子不记事,如今倒有可以怀疑是那仙庭真仙刻意为之。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沈折雪在梦中看到的真仙分明是个男子形象,而时渊记忆里的昏姨又切实是位女子。 这就十分有出入了,但真仙境界男女皆是皮相,也不是不能解释。 故而二人再商议一番,决定等含山事了,挑一个时间赶回南界找前魔主问个清楚。 躺了这么些时候,沈折雪也不能再闲着。 帐外匆忙走动着太清宗弟子,他唤了一个进来,听了对方汇报方才几个时辰里前方含山的情况。 太清宗顺利收编了一群被迫来前线的含山门徒后,必须要抽调一部分人手来安置他们,好在这次来的太清门内弟子也多,一人带几个也能有条不紊地往回送。 含山结界一破,真正负隅顽抗的实在不多,他们内门多是世家子弟,虽在享受了极好待遇,可家中也没少为宗门做事。 如今局面倒转,他们更犯不着为含山送死,唯有几个大抵觉得自己投了太清宗也没好下场,半路远遁而去。 太清宗派了弟子捉拿,兵戈相向,仅有几位协阵的弟子受了轻伤,已经送回后方请医修诊治。 这个结果并不出太清的意料,含山本就是一盘散沙,靠的是利益的谋合。 现在断了这谋利锁链,且还被拿来当人墙用,是个人都对这宗门没了留恋。 但当这活人灵屏被遣散,含山的后手也展露在了众人眼前。 当初沈折雪便猜测,除门下弟子外,桑岐或会借邪流之力,毕竟邪流如今就算对人族修士感到失望,多一道抵御也聊胜于无。 再者桑岐也曾与帝子降兮关系密切,阵法傀术也没准会被用上。 果不其然,据那弟子所说,含山外骤起大雾,入迷雾的探查纸鹤皆失去下落。 沈折雪与时渊到现场时,茫茫大雾已将含山半山腰遮蔽完全,灰白的雾气内似翻涌着不明灵物,却又教人疑心是捕风捉影。 「沈长老。」率先开口的是太清宗怀狸峰的峰主。 他臂弯里卧了只胖橘猫正撸着,那猫被撸地通体舒泰,喉咙里不住发出舒服的唿噜声。 戒律冯长老则凉凉站在他身后盯着他的手。 沈折雪挑眉看向时渊,识海内问道:这年年橘猫存在感是不是有些高啊?在前线让它待着真的没问题? 时渊无奈回道:「师尊,你看它这样还会和我走么?」 怀狸峰主擅养四方界飞禽走兽,与含山的千灵峰类似,眼下他虽搂着年年猫一阵狂撸,正事却也没有落下。 他干脆利落地道出自己的判断,「大雾幻境,在下怀疑雾是『望潮蜃』所造。」 ——望潮蜃。 第246页 当初桃林秘境的重愁湖中就藏有一只诡异的望潮蜃,也是它伸出触手将沈折雪他们拖入湖底。 可书里记载,这吸食云气蜃气的妖兽性情温和,远离人族居所,近百年来都没有一条它伤人的记录。 沈折雪凝思片刻,问了当初随严远寒入秘境的一位知情长老,「当年那只望潮蜃如何了?」 那长老道:「桃林秘境在我们出来后就整个关闭,事后再探其中已灵息紊乱,怕已是从内部瓦解了,那只望潮蜃应当活不下来。」 四方界究竟有几只望潮蜃尚不可考,但如今这漫山大雾,连太清峰主亦不知其深浅。 这是只已成了大气候的妖兽。 怀狸峰主道:「这妖兽能做海市蜃楼,效果类似于阵法迷津阵,但迷津阵可寻得阵眼破开,在它的幻境里却并不存在阵眼这个说法。」 他精于此道,判断说:「现今对望潮蜃的记载已经很少了,因为它们确实非常温顺憨厚,从不会伤人,甚至还有些怕人。」 时渊听罢,忽而说:「含山有此妖兽,为何从前不用,亦不知其传说。」 按含山有云的那个风格,若圈养奇兽必然要拿出来在四方界炫耀一番。 而就算他们想要把这只望潮蜃当做保命杀招,可假如有它协助,沈折雪等人当初遇上的阵法将远不止那个程度。 妖物驰援,阵眼将变得愈发变幻莫测,难以破除。 他由此想到一事,对时渊道:「当年千灵峰峰主羽化,放了峰上灵兽自如来去,愿意留下的则与弟子签订灵契……」 彼时修真界本就岌岌可危,各峰主长老如感大限将至,便会提前将一切事宜安排妥当,末了只等着归于虚空便可。 那千灵峰主是个痴迷灵兽毛绒的主儿,临到最后让子弟也不要来送,连相辜春这代掌门也被留在庭院中。 他只将自己关在屋里,等到本命灯火一熄,肉身化灰,几只毛球飞鸟便衔着他的玉牌等物去到山野密林中,也算是诸多羽化修士里较为别样的安排。 微生便是在千灵峰遣散妖兽后,于山脚下捡到了颐月白狐。 但那时他常年在外执行任务,关于此事了解也不多,道:「难道那只望潮蜃是千灵峰主的契兽?」 妖兽妖兽,兽灵智大开便可称为妖,沈折雪依稀记得当年那千灵峰主提过一句,说是峰上有只胆子忒小的小兽崽子。 明明长了犄角浑身鳞片,却还是喜欢往毛茸茸里窝,人家不咋待见它,嫌它冰冰冷冷也不好蹭。 偏偏其同胞兄弟性子大为迥异,天不怕地不怕,实在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吶。 眼下想来,没准峰主说的就是这望潮蜃。 千年过去了,它没有从含山离开。 也许是不想,亦或是不能,却在如今布下这笼罩山野的大雾幻境,成了桑岐的工具。 「纸鹤一只都没有回来?」沈折雪问道。 冯长老皱眉道:「十七只纸鹤,外加两个木傀,全部没有回来,即便送了水镜进去,看到的也是雾蒙蒙的一片。」顿了顿,「风诀没敢吹,这雾吃人。」 沈折雪便也瞭然,雾气无孔不入,即便含山四周百姓的居所上已筑起了牢固的灵屏,但风诀若起雾气弥散,但凡灵屏有一处疏漏,他们也承受不起。 换阵没变换不定,若是遇上廊风城那般连水都有毒的情况,修士尚且有一搏的机会,肉.体凡胎的百姓就彻底活不下来了。 然而这大雾虽未有弥散的趋势,千年灵兽的修为亦不可小觑,放任不管的话没准一年半载都不会散。 到那时候帝子降兮的邪流灵智都养好了,他们这边还蹲在山下。 沈折雪想了想,道:「迷津幻术外界不能感知其内部,帝子降兮此次或许也会借邪流来协助含山,我去走一趟看看。」 冯长老刚想道一声「不可」,转念一想,却也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放眼修真界,能和邪流拼几个来回的也不过沈折雪一人而已。 可明眼的也能看出来,这次迷津和上次含山弟子体内的邪流,分明有冲着他去的意思。 「我随你去。」冯长老立即道。 沈折雪正要回绝,怀狸峰主亦说:「让在下走也一趟可好?」 时渊自不必说,已默默站在沈折雪身侧。 幻境秘术最需心智坚毅之人前往,冯长老长年司掌戒律从未徇私自不必提,除了偶尔会沉迷吸猫外也是心无杂念。 而怀狸峰主精通各类妖兽习性,会比他们都擅长应付望潮蜃。 沈折雪思虑再三,想来昔日还是相辜春时,他惯常单打独斗,少有与人合作之缘,但当前南指月非他之力可以修復,他于妖兽此道又是了解不深,这样闯进去难免中瞭望潮蜃的陷阱。 他那师弟桑岐也许并非真心乐意帮邪流做事,至少在他得知微生也已迴转人世间后,已是疯魔得不行。 沈折雪知道他要见的是自己,至于旁的人,桑岐或许并不会放在眼里。 就在此时,听了他们全程商议的周凌忽然道:「冯长老,你尚需镇守此地,我去亦可。」 「你如何能去。」冯长老倒也知道些周明归的事情,他素来直接,不贊同道:「你之心魔……」 周凌苦笑一声,「如今,我不会再有旁他的心魔了。」 第247页 一宗长老若是战死,于宗门是偌大损失,亦会重创士气,尤其是冯长老这般积威深重,即便平日里众弟子怕他怕得厉害,可他若也有去无回了,难保会有弟子冒然要来报仇。 沈折雪看向周凌,他腰间仍有缘木一把配剑,那剑格之中,正栖着一只七日轮迴的鬼灵。 桑岐要找的只是相辜春一个,可要找桑岐的,却不止一人。 「……好罢。」沈折雪道,「今日午时我们四人入含山大雾。若三日后不能迴转,且请冯长老围住含山,勿要轻举妄动,并用我留下的那副列星傀儡歌以招魂。」 冯长老即刻安排下去。 * 午时转眼便到,沈折雪一出帐篷,竟见不少弟子等在他帐前。 见他出来,好几个想要开口,却皆是忍住了,只齐齐握灵器鞠身道:「沈长老,时师兄,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他们喊得气势恢宏,倒让沈折雪和时渊怪不好意思。 心中却是着实暖了一暖。 那厢里怀狸峰主帐前也差不多是这情形,只是来的一半是弟子一半是灵兽,他挨个摸了脑袋安抚一番。 太清宗早已没人认识周凌,但乔檀还是赶了过来。 她终于从剑圣给自己当过书童还监督过她读书写功课的恍惚中回了神,红着眼圈用拳头捶了周凌肩膀,「你可不能交代在里面,阿娘给你乱编身份,我如今也知晓真相了,你当年救过她曾曾曾曾……反正是祖宗,雪崩时剑圣从天而降的故事我可是从小听到大。」 她最不想流露出软弱一面,便咬牙切齿说:「桑岐就一混帐小人,为了镜君你也要活着出来,最好再砍死那个渣渣!」 周凌眼神肃然,重重颔首。 四人作别了太清众人,走入了大雾中。 生灵一旦进入迷津即启动术法,沈折雪尚未感觉到雾气覆于衣衫,便是一阵头晕目眩。 豁然开朗后,沈折雪竟觉神清气爽,南指月带来的躯体的沉重与疼痛感消失一空。 「啊啊啊!」怀狸峰主惊叫连连。 沈折雪勐地回头,却见眼前一只白猫口中正传出怀狸峰主的声音:「啊啊啊!尺玉霄飞练!我撸我自己!呜呜呜呜人生圆满了!!」 「师尊。」时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他血色的双瞳凝着他师尊,而沈折雪分明在他眼底看到了些许的无奈和堪称爱怜的神情。 这个感觉…… 沈折雪抬起手,瞧见了几根似曾相识的鬚鬚。 周凌化成一只小豹子跳到沈折雪身边,而他的耳朵尖上,正停了一只紫色的蝴蝶。 他看见时渊,急问:「你师尊呢?!」 时渊低头,鼻尖顶了顶沈折雪,道:「这儿。」 周凌:「……」 白猫凑过来,东张西望道:「哪儿?哪儿?这东西哪来的,你要给你师尊补身子吗?」 沈折雪:「呵。」 二度发出大补人参的冷笑声。 就在此时,天顶传来一道空灵的传音,其声之大响彻山野八方,如神明垂问人间。 「诸位道友,蜃云幻境有失远迎。」 「云境法则如下——」 「幻境中时序如常,纳诸位道友灵气,依体质化为各色妖兽,掠夺灵气可復原人身,一灵一时辰,满十二时辰,即可出境。」 「此境三日后关闭,幻象消弭,一切境中物,亦烟消云散。」 「请诸位竭尽全力,早日离境。」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折雪:玩我呢?梅开二度?参开二度? 时渊:(抱紧我家眉清目秀的人参不撒手) 迢:眉清目秀?你这滤镜开的有点高啊,设定里沈人参就刚长了个人形儿…… 第103章 召集 沈折雪深深感到这云境对他的针对。 不过哪怕是人参,他也自诩是有点精进的人参了。 因为现在他已经可以想明白,为什么别人变成能跑能跳的灵兽,他却又变成了随地躺平的大爷参。 大抵是因这幻境造化灵物的根据,是依照躯壳种族来分辨,他这壳子由南指月所化,就算是再精妙的傀儡,归根结底也是木头。 偏他又是条有灵性的木头,幻境估计也懵逼了,索性把他归类到植物里,还估摸着他有着一千年的老神魂,于是干脆等量替换,把他变成了根颇有人形的参。 沈折雪风中凌乱,头顶的碧叶摇摆不定。 天顶那道声音宣布完蜃云幻境的规则后,渺渺空山便暴起了阵阵尖利的鸟鸣。 大群黑羽鸟雀遮天蔽日般飞过灰白的苍穹,如拉开一道云镜内生灵相互厮杀的血腥序幕。 如今他们皆失了人身,几乎就是刚出生不久的妖兽幼崽体质,依靠的便是胸中那一股灵气才得以生存。 夺灵,便无异于杀人。 且依那法则所言,要想离开幻境杀一人不够,还至少要杀够十二人。 这也便说明蜃云幻境中,远不止他们这几个修士。 而沈折雪更是意识到了一件事。 幻境看似是由望潮蜃构造,可却宛如一座悬置的小秘境,有自身完整的法则,这也就相当于有独属于它的天道。 而在四方界寻常小秘境内的法则,也绝不会违背太微的天道大法则,能这般强制地要求修士去行动。 第248页 凌驾于所有小秘境之上,无视四方界的因果,若非有更强大的力量作为支撑,在它出现的那一刻,便已被太微境的天道毁去。 这是邪流的规则。 唿—— 时渊耳朵一动,倒钩长尾竖起,道:「有人来了。」 沈折雪当机立断,道:「不可硬拼,先找个地方掩蔽。」 时渊熟练地将他放在背上,与白猫和豹子一起沖入山林。 他们寻了棵高大灵树,几步窜了上去,躲藏在密密的枝叶后。 沈折雪伏在时渊背上,怀狸峰主又为了遮住身子,稍微向里靠了靠,从沈折雪的角度看去,这一黑一白两团还真是颇有禅意。 ……要是能一边揉一把就好了。 要说在这种逃生幻境里还能收穫意外惊喜的,除了沈折雪这毛绒控,也就只有怀狸峰主这种极端毛绒控了。 他变成了他最喜爱的尺玉霄飞练,一只异瞳的纯色白猫。 他抱着自己的尾巴勐吸一通,生动表演了什么叫我吸我自己。 猫类精锐,他吸到一半,倏然屏住气息,低头向树下看去。 窸窣—— 忽然有一只灵兽闪电般从灌木中跳出,刚要闪身躲进林子,却忽而被另一只狼妖从旁侧里咬住了脖颈,发出一声尖叫。 两只灵兽缠斗不过两息,那灵兽便已血流遍地,没了气息。 而就在它心脏处,缓缓浮出了一团暖红火灵,落到狼妖口中。 这场咬杀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眨眼时间,狼妖捕获了猎物,矫健离去,徒留一具死不瞑目的妖尸。 怀狸长老紧紧抱着白尾,他不是上修界的修士,从未见过弱肉强食的修真界的模样。 这般为活命而不问缘由的厮杀,不论是杀人亦或是杀妖兽,皆令他愤怒。 他浑身白毛炸开,凛然寒意在异色双瞳中升起。 这是一位热爱生灵万物的峰主,一如当年含山千灵峰的峰主那般,除了邪流邪物,他并不愿见到同道相残。 「下去看看,这修士也许是含山的人。」周凌方才本想跳树救援,可那咬杀瞬息之间便已收尾,他们根本阻止不及。 而还有更多的你死我活的相杀,正在幻境中上演。 他率先跃下树梢,几步腾挪便落了地。 可当他稳稳站住后,这小花豹却仰起头,等着那只紫色的蝴蝶扑棱着翅膀翩然落下。 一同下树的沈折雪亦是见了这一幕。 那蝴蝶生的甚美,一双紫翅光华夺目,却呈现半透明状,飞舞翩跹间有点点灵光洒落。 人间并无这种蝴蝶,若真要归类在,这几乎可以算是冥蝶,传说是冥界引渡鬼魂的灵物。 薄紫衣中的「怜不得」掺了时渊的血,时渊血脉中有蛰伏的仙庭之力以及邪流暗种,他这样给自己下毒,除了能留以残魂开启天河血锁,也便根本没有想过后果。 沈折雪不知薄紫衣的轮迴到了哪一日,但看他现在这毫无神志只知晓飞来飞去,也从没说过一句话的样子,怕也不是处于能存着几分意识的时候。 沈折雪想了想,咬牙从他老参须子上折断了几根,向薄紫衣伸去。 索性植物不比动物,断了手就不能再长,老人参少两根须也许并不打紧。 紫蝴蝶落到沈折雪头顶的叶子上,收拢翅膀,却并不去动他的参须。 「给他塞下去。」沈折雪强压心中酸涩,对时渊道,「他不能用这种灵体在外面晃,缘木剑不知去向,我们也没有极阴木可供他停魂。」 时渊便要去扑那蝴蝶,却见周凌一个闪身,挡在了蝴蝶面前。 他从沈折雪那里叼过参须,向沈折雪道了谢,再转头,朝那蝴蝶轻声道:「紫衣,来。」 紫蝶悠悠飞起,绕着他转了几圈,似乎要与他玩闹,见对方一动不动,便又落在这小豹子的鼻尖。 参须慢慢变作灵流,成丝成缕地融入他体内。 「你们来看。」 此时,观察了兽尸许久的怀狸峰主忽然道:「这果真是含山修士,而且我好像能认出来是谁。」 时渊等人亦走上前来,地上一淌浓血尚且冒着热气。 那妖兽死状狰狞,沈折雪看了半晌也没瞧出甚么特徵,疑惑地看向怀狸峰主。 后者正色道:「这是漓妖,你且看他手腕处的纹路,我曾在含山容峰主腕部看过这形状的伤痕,而他方才明明受了伤,跑动时尾巴却始终没有扫下来,这不符合这种灵兽的习惯,而那峰主是出了名的洁癖……最主要的是灵根,火木灵根四方界并不多见。」 沈折雪知晓妖兽亦有灵根,但那多是要修成人形后才能判断出来。 怀狸峰主显然在这上面下了功夫,道:「有些灵兽幼时体弱,并非是胎气不足缘故,而是灵根相冲,早一日调养便能不损伤兽体,大了才能寻常跑跳。」 紫蝶依然停在周凌耳朵尖上,周明归道:「含山这样做是为了迫使我们自相残杀。」 沈折雪颔首道:「含山有云毕竟也是千年宗门,再不景气也会有几位镇山大能。」 但那些大能或许没有参与到与邪流合作的谋划中。 如今桑岐计划败露,大能修士也未必会想与之同谋,而此时假如他们在含山内部与太清宗里应外合,桑岐便会更加被动。 想来桑岐绝不会让这种局面出现。 第249页 而含山隐居的高人大抵是上修界的遗脉,他们已经遭受过一次灵力被剥离的苦痛,现在又被束缚其中连人形都不可得,就只能任人拿捏。 假如从前他们对小秘境还是不屑一顾,可当前四方界灵力流泻,秘境法则能切断修士水镜通传外界,一定程度上也会影响修士动向,即便是他们这些老祖也需有所忌惮。 那声音说蜃云幻境三日后就会关闭,再有了邪流协助的前提,修士们便真的会相信,假如不能凑够十二灵出去,就真的会被永困此地。 「怎么办,难道真的让他们就这样杀下去,这不正中了桑岐的诡计?!」 怀狸峰主气也是一时,如今冷静下来,也便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与他有一样的想法。 况且又是在这般威胁性命的情况下,人更可能摒弃本性而真的化为野兽,只为求一个活命的机会。 沈折雪想了片刻,说:「这个蜃云幻境看似与小秘境无异,但终究只是一个幻境,我们若是听从他的法则便是遂了境主的愿,我看所有人得到的信息并不对等,与其让那些修士在各个地方厮杀,不如召集起来。」 「这地方不知多大,总不能挨个去找吧?」怀狸峰主皱眉问道。 却见沈折雪和时渊同时朝对方一点头,不必言语,时渊便将沈折雪轻甩上背,拔足向山林边缘跑去。 周凌对怀狸峰主道:「跟上!」 时渊速度极快,转眼便来到了一处断崖边。 他从左前足一簇红毛内拿出个幽蓝色的海螺,沈折雪又从头顶摘了颗红果下来,碾出汁淋在螺上。 他用丝缕灵气钩织出了个小阵法,那幽蓝灵螺表面红光一闪,便作烟霞色。 两人相视一望,时渊爪握法器,迎风吹奏。 海螺不过巴掌大小,螺音却是悠远绵长,传遍幻境八方。 「这!为啥他的储物灵器能被带进来?」怀狸峰主费解不已,却没来得及细看,因为随着螺音传开,周遭涌来阵阵灵波。 灵波尽管细微,却有数十道之多。 修士幻化的妖兽们齐聚于此,怀狸峰主诧异道:「他们怎么会冒险前来?」 这幻境是死生搏杀的法则,这些修士又修为不俗,如何会因为听见一道来歷不明的螺声,便被驱使来此地汇聚? 沈折雪道:「怀狸峰主,沈某有一事不解,魔物可否算作妖兽?」 怀狸峰主是此道行家,道:「我认为算,我还为此编了书,但有许多同道并不认同,尤其是他们认为,魔族人身和魔身的联繫不像妖族那么紧密。」 又斟酌道:「其实他们的语言和同族血脉的定位方式还是很相似的,妖魔妖魔,总是不分家……怎么了?」 沈折雪一笑,道:「这样就好。」 他便扭头垂下叶子,在怀狸峰主不解的目光里,于时渊唇上轻轻一咬,再将血珠捲入口中。 「你们这是……」 沈折雪重新抬起他的宽叶子,道:「画面比较猎奇,还是不要围观了。」 时渊微抿了抿下唇,耳骨发烫,道:「师尊,那我变了……」 沈折雪说:「大胆试,不成我还能顶住,沖啊徒弟!」 伴随他话音落下,时渊的身躯骤然变大变宽,背上破开一对遮天蔽日的翅膀。 他双目宛如两轮赤色圆月,仰天长啸,声如浪潮,将下方妖兽震慑。 沈折雪转眼间竟已恢復了人身,白髮红衣,立于巨大魔兽之上。 灵力席捲八方。 他朗声向崖下修士道:「诸位道友,吾乃元菏八十九年含山有云代掌门相辜春!师承圣尊相饮离,元菏一百二十七年守含山大阵,今时迴转四方界。」 风声唿啸,幻境内地动频频,隐约有沉闷低鸣自天际传来。 沈折雪道:「诸位入幻境自相残杀,乃桑岐之阴谋,此幻境非悬置秘境,法则并非无懈可击,未必不可挽回。如诸位尚有敬天道而问本心之意,便听我指令,行北斗位,玉衡、开阳、瑶光逆五行,吟诀开阵——」 怀狸峰主一时也被那气势压制,虽不如下方妖兽受到的威压强烈,瞳孔亦是收成了一线。 他听沈折雪自报旧日身份,虽事先已然知晓了,却还是为之震撼。 更令他诧异的是,在这对师徒的灵威下,那些妖兽甚至来不及有犹豫的时间,便纷纷照做。 幻境内忽起一口白雾涡旋,沈折雪毫不客气,以灵力为线,将那些妖兽统统丢了进去。 而随后那些被吞噬的灵力却慢慢从涡旋里被剥出,凝成一团团神魂,似乎向他们的方向一拜,亦一头扎了回去。 至于这些人有何缘故,有罪无罪,是身不由己还是刻意为之,他们眼下不能去管,自有太清宗的戒律长老来查。 沈折雪俯瞰莽莽幻境,高声道:「桑岐!躲在望潮蜃背后算什么本事,我可不曾这样教过你,给我出来——!」 怀狸长老连声道:「啥啥啥?那混帐在这?!」 再一低头,看见自己一双手掌,惊讶道:「我居然变回人了!」语气居然还颇为遗憾。 周凌浑身剑意收敛于内,他八风不动,稳如一座巍峨高山。 而紫蝴蝶正落在他的肩头。 幻境的一方天空骤然发生大片扭曲,茫茫白雾聚拢又消散,桑岐的身影在其中显现。 第250页 桑宗主仍是那身宗主华袍,琳琅珠玉随风而响,手里拎着一只如貔貅又如鲮鲤的异兽。 怀狸峰主目光如刀,那长满鳞片的妖兽显然在桑岐手下没少遭罪,尾巴软软垂落,不知生死。 桑岐现身后并不慌乱,他凝着相辜春,面上竟显出极致的欢喜和怀念。 他唇边勾起一个愉悦的弧度,笑道:「师兄,我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折雪:为什么要玩大逃杀?我偏不玩。 即将开大逃杀的隔壁主角:……你怎么这么叛逆? 下章预告 桑岐:小boss剧本这么薄吗?! 薄紫衣:哈哈!老子捶死你这鳖.孙!!! 周凌:紫衣紫衣紫衣别ooc了—— 沈折雪/时渊:(鼓掌) 第104章 还仇 怀狸峰主近二百年才当上太清峰主,统共也不过活了五百二十来岁,小天劫尚算亲歷,千年前真正的天劫祸事于他而言,却也是遥远的旧事。 撰在四方界史书册上,少年时他读罢,又在百年后教给太清宗的后生晚辈。 他不知谁是相辜春,辜春剑的名声倒是传遍修真界的大江南北。 他就是个一心一意在峰上照看灵兽的清闲峰主,若非是望潮蜃妖兽的缘故,如此战事也轮不到他这般早的出来。 可他事先也与峰上弟子和宝贝灵兽们交代,若是战火真正燃遍人间,怀狸峰也不会龟缩宗内。 太清没有贪生怕死之辈。 弟子们说愿追随师尊,灵兽们仰天长唿,连连应和。 彼时怀狸峰主喉中酸涩,如虚步太清绝大多数师尊,对弟子说:师者有传道受业解惑之责,我未教你们太多,而此番必然有人、有兽要留在山上。 我不求你们皆追随我与邪流拼杀,你们这样小,师长还在,便轮不到你们出头。 但一旦战火烧起,为师希望你们知道,不论最后你们是在杀敌、留山、避祸,那都是选择,并无好坏之分。 咱们养兽的从不能困兽于笼,最讲究道法自然,怎样选皆是本心。 五百岁的怀狸峰主没有见过那生灵涂炭的人间,但他清楚,璞清年的太平日子来的并不容易。 那是用无数先辈的骨血填出的好年岁,即便依然有邪流隐患,却也不至于朝不保夕。 可如今却有人想要将其打碎。 红袍华服的桑岐手里拎着一只软趴的望潮蜃,笑着对沈折雪说:「我来了。」 如今他也不再是那在三盏酒外苦苦哀求相饮离收下他的可怜的少年了,千年掌门生涯,再软弱的人也该积了几分威严。 然而此刻他却有着十二分的热忱澎湃,喜悦道:「师兄,一千多年太长,你终于回来了。」 一千年太长。 沈折雪看着眼前身穿含山掌门华袍的青年,除了红底颜色与焰纹针角,这身长袍再寻不得从前的样式。 没有这样多的金线银织、天材地宝的点缀,也无价值上千灵石的古玉佩子,拖出一条绛色的长穗。 他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这位小师弟。 当年相辜春待人与花草无异,可并不会冷淡苛求,他认真照顾每一盏花。 不论是凡间百姓还是师门后辈,他鲜少区别于谁,因为花又哪里有个好坏之分。 今年开的不盛也无妨,不开也无妨,皆是机缘造化。 相饮离三个弟子,没有一个不曾受过非议。 大徒弟属于说了他也听不懂,慢慢也便说得少了。 且随着他剑法大成,外出执行任务时有些同道还指望他捞命,再惧他疑他异样,也不会当面指指点点。 而葛云则更是利落,她从血海深仇中走来,这些诋毁议论本不会令她动容。 倒是若有对师门嘴巴上不干净的,不论是说师尊师兄还是师弟的小话,是听见一句就打断一条腿,来一次断一次,直到打服为止。 在相辜春的记忆里,桑岐总是沉默寡言,他的天赋不在剑道,而是在于隐匿。 他化魂托于他物时,便是相辜春都不能立即察觉。 若是在两军对垒中,这天赋便是能精于探查与刺杀,可是与邪物或邪流对抗,就并不需要一名擅长隐藏的修士配合。 也许他当年确实受了太多的质疑,当相饮离的徒弟并没有他想的那般好。 可是这并不是他如此作为的理由。 沈折雪在他堪称欣喜若狂的眼神中,问道:「葛云师妹,是你之所为?」 桑岐眸色一暗,竟是听话又乖巧地说:「不是,是浮凝长老动的手,我并不知道那是邪息炼化的毒。」 他甚至有些委屈,「师兄,浮凝也是邪流的备体,这种人大抵本性恶,手腕残忍……」 「你看着她饮了毒。」沈折雪打断他,道:「你知道那是毒。」 从未被相辜春截断过话的桑岐愣住,张口道:「我……」 他想要分辩,可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些事都过去太久了,他已不记得当时的惊慌和恐惧,只有他那师姐躺在地上时那冷硬的身躯,依然在识海深处横陈。 见他如此神色,沈折雪便已能猜到了当年情形。 假如浮凝真的是邪流留在凡尘的另一具备用身体,那确实可以杀人于无形,再毁去所有证据。 第251页 所以那时他根本查不到桑岐的嫌疑。 可有此事在先,且薄紫衣又替帝子降兮前来提醒他提防此人,相辜春虽不愿无证无据地疑心他,却也在下大阵那时将他遣出含山,让他去支援南界。 「还有闻殊音。」桑岐看明白了沈折雪的意思,他道:「拉下闻殊音是邪流灵智的打算,他的家人我没有动,都送了出去,但他的夫人体质太弱,活不下去是她的命数。师兄,当年我们也是弱肉强食着过来,我逃出家后,也好几次差点死在外面。」 「甚么因果生变。」桑岐痛苦道:「没有变,那时候师兄你什么都感觉不到,你不明白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我若是像你们这般被相饮离在拜师大典上收入门下,我何至于落人口舌?」 那些屈辱的过往从封存落灰的匣子中扑杀出来,桑岐说着说着竟是气息断续,不能自已。 「四方界没有变,师兄,你事务繁忙,又收了那个小崽子,你要护他,却没有人能护我,我身受重伤险些在邪流河边回不来时,便知道唯有权柄财力,才能护我一生。」 「所以邪流灵智又找上了你。」沈折雪道:「他幽囚闻殊音,将含山旧部尽数驱逐,在帝子降兮内暗杀了天道垂目的薄紫衣。再与太清宗冷三秋合谋,从此修真界三大宗门皆在他手中,只需解开天河血锁,沖开大阵,便可蚀透四方地脉,穿过冥府,从上至下令太微界崩解。」 「对。」桑岐供认不讳,他似乎等沈折雪提到这一段已许久了,颤声道:「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和邪流合作么?我去上修界又有什么用,我的出身在这里,是相见欢里花魁攀附修真世家权贵暗结珠胎的结果,我去那上修界又哪里会比现在好?」 他也看到了沈折雪身后断崖上的周凌,嘆道:「天道多么不公,师兄,你尚算是命途多舛——可他们呢?剑圣周明归,上修界的天之骄子,若他追随冷三秋,就算不争不抢,抬起的上修界也有他的一个位置,那我们呢?」 周凌向前一步,剑意破体而出,在风中刮出切割般的锐响。 「你恨我,那便冲着我来!为何对薄紫衣下手?!」 「你说阿镜啊。」桑岐眯起眼,轻蔑道:「我只想想让他的命数,回归本途罢了。」 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可同样在断崖边的怀狸峰主听来却是不寒而慄。 他也隐约听闻了君如镜的事,以为这其中有甚么深仇大恨,以至于桑岐那般折辱镜君不够,更是令他险些担着所有罪名,受天下人的谩骂。 「当年,我便很不喜欢他。」桑岐道,「还有那个微生,如果不是他去守阵死无全尸,我也不会轻易放过。」 桑岐不恨相辜春,因为恨相辜春毫无意义,有回应的恨才有其价值。 他其实也不是那么恨周凌,只是觉得愤怒不公平,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反倒不会太煎熬。 他只是想看天之骄子失去一切。 在桃灵秘境中驱使君如镜杀周二,更多是出于欣赏他们相杀的趣味。 可他纯粹地恨着微生与薄紫衣。 他们本是一样的啊。 薄紫衣与他的母亲同样出自春祁相见欢楼。 那貌美的花魁弹的一手好琴,被世家抬去做了妾,又因主母的苛刻而无药可医,病死在寒冬腊月。 她死前的愿望是让桑岐去求仙问道,世间多薄情人,唯有得长生、问仙途才能唿风唤雨,掌握自己的命运。 桑岐在薄紫衣的琵琶里想起那命苦的女子,她死前容颜不再,枯藁苍白,最后不过一口薄棺安葬,远不如任何修真世家女子羽化后的风光。 她的一生那么苦。 可薄紫衣却那么走运。 他有了天道的眼睛,命途便能轻而易举地迎来转折,他不必接客开张或成他人炉鼎,而是成为了高高在上的镜君,三言两语就能评定一个人。 凭着天道赏赐的一双眼,薄紫衣太过容易地得到了桑岐费尽心思也得不到的东西。 所以他要让薄紫衣付出代价,哪怕是死了,也不能轻饶。 邪流要反制太微天道,便留下了薄紫衣的身体,他提出看管他的请求,便风风光光娶到了镜君司命。 他要用力打周凌那般天之骄子一个耳光,正如在悲迴风表演给他们看的那样。 看啊!镜君司命又如何,还不是在我身|下吟哦浪|叫。 微生死的尸骨无存,他发泄不得,而君如镜的命数却捏在他鼓掌之中。 他便是他的天道,没有人能从泥沼中寻见光明。 桑岐说着眼眶渐红,「君如镜的命早已註定,他太漂亮又那么好用,可是他那轻贱之人,又如何与师兄比较,倒让你们成了好友,真是可笑啊。」 断崖上的怀狸峰主清晰地感受到周明归的杀意,他连脖颈的青筋都已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桑岐碎尸万段。 然而直到对方说完,他也没有动。 桑岐平復了情绪,伸出手,对沈折雪道:「师兄,我只是爱你,如今你要杀我,我绝不会躲,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想要拿去便来拿。」 沈折雪悲哀地看着他,又觉得十分的可笑,他道:「你是想说为了我,为了那从来不会对你说重话,也并没有看轻你出身的相辜春?你想要在上修界成为新的天道后復活他,一切都是为了你那倒霉又命不好的师兄?」 第252页 伴随沈折雪的话,桑岐的笑意已漫至唇边,「我没有想到你会变成太清宗的沈长老,早知如此,我又为何要绕这么大的圈子。」 他语气欣慰,师兄果然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不再是那个木讷而没有心的修士。 就在他将要应答时,沈折雪却是笑了一声。 那笑中尽是讽刺。 「醒醒罢,桑师弟。」沈折雪化出寒冰剑,「你真的爱慕相辜春么?邪流许你的恐怕不止是一个傀儡师兄罢。」 他冰冷道:「含山掌门,你得了这四方界至高的权柄,折辱了你憎恨的君如镜,得到了想要得到的所有,那为何近些年愈发奢靡无度,强取豪夺,美人不断。」 一瞬间,桑岐却又好像看到了那拒他千里之外的相师兄。 「你根本不是为了相辜春,你只是为了你自己。」沈折雪举起冰剑,杀至桑岐面前,「况且我一直认为,苦衷,不是作恶的理由。」 寒气直刺眉心,桑岐闭上眼,任由寒刃直捣天灵。他似乎真的要如方才所说,即便师兄要杀他,也不会反抗。 可就在沈折雪刺中他的剎那,磅礴剑气凭空炸开! 一条金光熠熠的锁链爬上沈折雪嵴背,又如蛇虫般倏然将他捆了个完全。 而原本桑岐站立之处,浮出了一条瘦弱的人影。 那人影容貌有损,却与当初的相辜春有三四分的相似,同时在那虚虚渺渺的身影之中,还悬着一把遍布裂痕的长剑。 那是「清风我」。 昔日周明归守阵前,将清风我留与薄紫衣,他剑意已臻化境,下阵带的是在太清宗初入道时的一把铁剑。 桑岐本就擅于隐匿,有望潮蜃的灵气便更可以瞒天过海,他以帝子降兮的傀儡锁困住相辜春后,手捏符咒,直朝时渊冲来。 邪流灵智让他活捉这人回去,可他现在却决心要他的命! 灭灵符兜头盖下,血光飞溅,巨大的魔兽厉声嘶吼,血肉如雨簌簌落下。 在那满天红雨中,桑岐仰天大笑,笑声肆意癫狂,响彻天际。 可忽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桑岐瞪圆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口突出的一截剑尖,风刃自四面八方而来,切入他的四肢,挑断了经脉。 白雾自他眼前涌起,又飞快消散。 他唿吸骤停,听见沈折雪将剑前送一寸,完全没入他的丹田。 本该魂飞魄散的时渊好端端立在他身侧,风灵盘旋捲入桑岐的身体,锁住他的神魂。 而在不远处,周凌制住了准备要自爆灵体的清风我,怀狸峰主一手抱着已奄奄一息的望潮蜃,一面对桑岐道:「没想到吧!妖兽可不会任你摆布!」 就在半刻钟前,沈折雪藉由与桑岐言辞来回之际,以一缕几乎不能被察觉的灵息唤醒望潮蜃,联通它与怀狸峰主的识海。 怀狸峰主精通妖兽之语,原本若是这望潮蜃不配合,他也能以秘法控制于它。 而事实如他猜测,这妖兽并非自愿与桑岐同流。 这只望潮蜃很笨很笨,它没有辜春剑那般的判断力。 它只是想留在含山,留在千灵峰上,等那群毛绒伙伴回来,等千灵峰主回来。 在望潮蜃的协助下,沈折雪他们立即调整计划,周凌改为去控制清风我,而沈折雪则借望潮蜃之力,结合阵法,给桑岐织了一个如愿以偿的幻境。 「你——!」 桑岐面色狰狞,「你们——」 沈折雪拧转冰剑,以灵气找到桑岐刻于识海中的诸多法印,一力之下,尽数摧毁。 桑岐喷血痛唿,咬牙切齿道:「师兄,你真的要杀我?!我知道邪流的弱点,我知道它的软肋!」 「别威胁我,我有的是方法知道。」 沈折雪看着翩然飞过桑岐面前的紫色蝴蝶,道:「而且想杀你的……也不是我一人。」 伴随魂契的破碎,那只半透明的冥蝶倏然化为紫衣翻飞的修士,长发披散,袍裾破碎,镜刃纷纷。 薄紫衣眼中杀意如刃,五指成爪,扼住了桑岐的咽喉! 聻化之中的薄紫衣持着这一线的清明,寒声道:「姓桑的,是本君来要你的命!」 -------------------- 作者有话要说: 小boss真好打√ 时渊:攻读如何搞死大boss剧本中… 第105章 清风 若非天道垂目在身,薄紫衣原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他宁愿抱了琵琶在庭中拨弄,唱几支曲喝两口酒,好过身居高位后无穷无尽的操劳奔波。 可是他也已渡过了那段怨恨愤怒的日子,既然天道选了他,与其在损耗与自怨自艾中煎熬,倒不如去用这双眼睛去看,用这双手去撑一扇灵屏。 要说相辜春也未见过薄紫衣动杀心,他总是温吞平静,也总是懒洋洋而没什么精神,至多在祭祀占卜时才会提起劲儿来。 彼时还以为他本性如此,如今想来怕是垂目之能带来的负担。 沈折雪与时渊落回断崖。 怀狸峰主将「清风我」送了下来,他对剑灵半点不通,抱着望潮蜃退到一边以灵力包裹着它千疮百孔的身体,眸中流露出深切的痛色。 千灵峰主羽化时,这只蜃尚是年幼,它是峰上众所周知的憨憨,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还爱往那群毛茸茸糰子挤。 它的同胞兄长得了这笨蛋兄弟,却也无可奈何,想要教它些云气幻术,每回都被它懒到半途而废。 第253页 好在望潮蜃一族不喜争斗,实在不行就去深海里窝着,能几千年不动弹。 它们心气高,与人结缘唯有一种可能,它们觉得这人好,这家好。 望潮蜃的寿命太长了,它对羽化没有概念。 很久很久以后它都在迷惑,曾经给它沖洗鳞甲,抚摸他圆润双角的人,为何还不回来。 是不是它们的食物太难寻到?那它不要暮雪山上的冰泉了,也可以不要雾林里的果子。 望潮蜃哀哀鸣叫一声,偌大茶色夜明珠般的眼睛里渗出大颗的泪水,身体中逐渐散出点点灵光。 沈折雪试着为它凝魂,然而他体内灵气驳杂,望潮蜃又是极为敏锐的妖兽,在他靠近时便会蜷缩成一团,青灰色鳞片上浮出薄薄的护屏。 时渊试过也是同样的结果,他暂且以风灵稳住了清风我,诊过望潮蜃的症状,对怀狸峰主道:「它在怕我们,但似乎并不排斥您。」 「是气味罢。」怀狸峰主苦笑一声,忽而对沈折雪道:「当年,那位峰主是什么模样?」 「幻形?」时渊问道。 怀狸峰主摇头道:「不,你骗不了它们,有时灵兽比人来的更要执着,我是想知道那位峰主的一些习惯。」 沈折雪回忆道:「千灵峰主一心扑在灵兽上,含山的一套峰主红衣总是不换,觉得自家峰上的灵兽最好看,逢人就夸,外出时想的都是带什么回去,怎么快些早点回去……」 他再想不起更多,有太多人彼此不过一个照面,一段并不深刻的共事生涯,芸芸众生,行色匆匆,本就有万般相似。 可擦肩而过,一段机缘,谁又知那人是谁的惦念。 怀狸峰主点了点头,他单手将身上的青衣脱去,从储物玉牌中拿了条石榴色的长袍出来,披在身上,红色前襟里就裹着奄奄一息的望潮蜃。 他低下头轻声道:「吶,憨憨,你家峰主托我来照顾你,他去给你抓浮途川里的大鲫鱼了,你现在这样蔫儿吧唧,他回来就认不出你喽。和我走吧,我带你回我的怀狸峰,那里也有很多毛茸茸,你待在峰上,想等多久就多久。」 望潮蜃久久没有动,怀狸峰主轻轻抚摸他冰凉的鳞片,灵气源源不断涌入。 当天边炸开一盏如烟花般巨大的镜刃悬阵时,这只望潮蜃才软软地呜了一声,往怀狸峰主怀里拱了拱。 沈折雪松了口气,抬头望向那镜影纷繁的天边。 镜片的反光遮蔽住日轮,一人在极速坠落,砸在断崖边,激盪起滚滚烟尘。 薄紫衣半身披血,双眼一时狂乱一时清明。 泥人还有三分气性,他明晰自己的命途是一回事,被桑岐那般折辱千年又是一回事。 天道垂目之能在他身死后已经变得十分薄弱了,大多数的未来依靠他推演而出,唯有桑岐这一环,因果线在他死后密密匝匝,绕成了结。 他们甚至都未有过一次正式的照面。 桑岐被镜片戳成了筛子,趴在地上几度挣扎,血混着黄沙山石流淌。 他手指深深抠进地里,竟咯血狞笑道:「阿镜……咳!你看看你这鬼样子,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当了近千年的夫妻,其中恩情那真是似海深!」 薄紫衣袖中滑出一把镜刀。 怀狸峰主安抚住了蜃兽,有些忧心地对沈折雪道:「镜君以冥身杀人,会不会堕为恶鬼?」 他并不知怜不得一事,只以为君如镜不过单纯地失了肉身化为游魂。 沈折雪摇了摇头,道:「不会。」顿了顿,「他要了断这因果。」 薄紫衣走到桑岐跟前,那双琉璃双目终不再是天道的眼睛,盛着属于他薄紫衣的憎恨,他单手举起镜刀,刺向桑岐的喉咙。 「——不要!」 猝然一声破音大喊,沈折雪眉头一紧,反手甩出一条冰凌,束灵诀紧随而上。 可那清风我本就是魂体,速度极快,竟一下连带剑身都扑到了桑岐身上。 薄紫衣的聻化将要行到尾声,毒性反扑,瞬化希夷。 听之不闻名曰希,视之不见名曰夷*,他耳边如障浊水,眼前更是一片漆黑,唯有汹涌的杀意在胸中激盪。 他再分不清人,只想取了桑岐的性命。 那镜刃因抓得太过用力甚至切入了他的指中,就在将要刺入地上清风我的剑身时,他感到腕上一紧,周凌从身后握住了他的手。 一人一魂靠的极近,周明归比薄紫衣高上一些,他稍一低头,在薄紫衣耳边道:「我不是要拦你。」 但凡再稍远几步距离,薄紫衣全然都听不得,可此刻响在耳边的话尽管低微,却依然能听得分明。 字字句句,拍打在那颗早已不会跳动的心脏上。 「别杀错了。」他低声道:「跟着我。」 沈折雪束灵诀追来,将清风我的剑灵拉离桑岐身边。 清风我剑灵的面目上多有残缺,神情却是万分冷静,它道:「是他给我化的形……」 这不是化形。 桑岐并未学透仙庭的秘法,他依葫芦画瓢,却终究是半成,何况剑灵之形乃是天地造化,一如谢逐春会有自己的样貌,而绝不是仿着一个人的模样去化。 「太古封邪是邪流的软肋。」清风我剑灵轻声道:「我们曾见过它受银花吞噬,近年来闭关也是为了抵御封印对它的摧毁。相掌门,你说的对,你最终也能知道,但还有一事,我想用这个秘密来交换。」 第254页 「你要换桑岐的命?」沈折雪道:「还是说你先用你的命来换?」 他嘆了口气,「清风我,你已解开了与周凌的契,但也未与桑岐结兵灵契,主僕契约已毁,你眼下是可以自由来去的剑魂,不是谁的兵器,谁的僕从。」 当年周凌将清风我交给薄紫衣,薄紫衣蒙难后,桑岐炼化了它,原想将他捏成相辜春的样子,可最后化形失败,令清风我剑身损坏,人形残缺。 他抹掉了它的记忆,将其收为房中的丑奴,令它陷害严远寒,也想过将这剑灵推出去背锅。 「你可以想起来。」沈折雪道:「千年前的经歷,只要你想要想起来。」 清风我摇了摇头,「不了,千年剑灵岁月,听来便是极远、极冷的过去啊。」它看了一眼薄紫衣的方向,道:「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你,执迷不悟也好,为虎作伥也罢,我只求你们把他的肉身留给我。」 「你要做什么?」沈折雪皱眉道。 清风我笑了笑,此刻他的样子似乎与相辜春又不是那么相似。 它说:「我自有打算,总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也不会给你们这些做大事的添乱。」 周凌在一旁贴着薄紫衣耳边将清风我的话转达给他,薄紫衣要杀桑岐,虽也到想到千刀万剐的地步,但清风我剑灵在含山掌门身侧这般久,终究是那个秘密更加有用。 他道:「好,我留他躯壳。」 「你要做什么!」桑岐目眦欲裂,假如方才那丑奴挡在他面前时,他尚有那么几分的触动和诧异,此刻却已遍体生寒。 清风我剑灵对他的的质问置若罔闻,道:「邪流灵智曾说——『他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沈折雪追问道:「谁?」 「我不知道,但它那时确实在太古银花的折磨中失去神志,它说,非邪非仙非魔非天道,那个孩子是不一样的,败也在他,成也在他。」 非邪非仙非魔。 沈折雪心下一紧,这说的是时渊。 「就是这样,其余的我也不明白,毕竟……」它看向桑岐,竟还是对他笑了笑,「毕竟我只是一只剑灵而已呀。」 桑岐瞳孔收缩,万万想不到这丑奴剑灵会有反噬他的这一天。 然而还未等他再次开口,周凌握着薄紫衣拿刃的手,一剑刺穿了他的脖颈。 伴随凌厉的杀伐气息,桑岐逃散的神魂消弭于天地间。 他死不瞑目,黝黑的眼珠朝着灰白的天穹。 直到最后他也不会认错,哪怕心中有些许的后悔,那也是事出有因,人们嫌他厌他,步步紧逼,将他推倒了这个地步。 决不能认错,这是他死前最后一念。 ……因为一旦认错,这将是多么荒唐的一生啊。 清风我的剑身已布满裂痕,它走上前将桑岐的尸身抱起,想起那日化形醒来,人身面目还未出现损毁,它看初见人世的第一眼,是这张有几分阴郁,却带笑的脸。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笑过。 清风我剑灵想:我要一直一直留在他身边。 学着周凌对薄紫衣的那样,它低声道:「你说的对,傀儡、奴役、一晌贪欢,确实是能填补寂寞的东西。」 它用手盖住桑岐脖颈的伤,乘清风而去,消失在一片白雾中。 有人执迷,有人留恋,有人念念不忘,这并没有什么不对。 只是往往一念生,为善为恶,一念而行。 「出去罢。」沈折雪伸手勾了一下望潮蜃的尾巴。 失了桑岐的操控,这憨憨兽遍体鳞伤,哭了一顿后竟也能唿唿大睡起来,弄得这蜃云幻境如今四通八达,来去自如。 含山脚下,太清宗众人刚给那群从雾中先一步出来的含山修士登记名单,忽感头顶天光大亮,大雾散去。 冯长老再顾不得其他,带了一队人便杀上山去,半路遇上周明归和怀狸峰主,见只有他们两人,戒律长老当场就急了,道:「还有两个没出来?!」 「别紧张别紧张。」怀狸摸着望潮蜃,安抚冯长老道:「他们去南界魔族那儿了,明晚就回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迢:便当好吃么桑掌门? 桑岐:…… 清风我:哈哈,和其他剑灵风格不大一样了,见谅见谅! 谢逐春:……你真的很特别。 水清浅:好吓人qaq 别长亭:老人家不懂你们的花样唉。 隔壁兰因剑:以牙还牙很不错,做得好,得空来我们这边学术交流一下。 ———— *《道德经》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 第106章 魔族 就在怀狸峰主他们走下含山山道时,沈折雪与时渊已乘灵舟去往南界。 时正值黄昏,灿灿夕阳仿佛是在地平线上鎏金,将群山勾勒出金黄的轮廓,流云追逐归于西岸。 沈折雪站在灵舟舷廊上,轻抬起手,风兜满衣袖。 他对四方界的感知愈发强烈,甚至不必睁开双眼去看,这万里广袤的土地仿佛变成了由经纬交织的灵线构成的一方天地,万物生长,而造化的灵息则在其中生生不息。 疲倦与伤痛渐而被抚平,南指月傀儡上的外伤在变浅变淡,内里虽未好完全,却也仅留下一些隐痛。 第255页 这些相比从前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灵力在经络间运转,一唿一吸,将这世间纯然的一捧灵氛合于体内,吐纳顺畅,清明豁然。 太微天道将灵核凝在了他体内。 天地间自生的灵息从指缝间滑过,打了一个弯儿,又随着风亲昵地在他袖袍间嬉戏追逐。 时渊臂挽披风,推门出来便望见如此风景。 夜归人所属风冰,令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万里之上的风灵有多欢喜雀跃,连云间水汽也在纷纷旋迴往来。 其中竟也有得了几分造化的云气,团成一小团,闪烁起点点光芒,想要吸引沈折雪的注意,却总也落不到他的指尖。 时渊朝那几只小傢伙眨了眨眼,丝丝缕缕的风绕在他指缝间。 云气们气鼓鼓地凝成了更大的棉花糰子,朝沈折雪面颊上用力一贴,倏然又散成萤虫大小的光点,逃逸而去。 时渊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上前来。 沈折雪被那云灵忽然一个袭击,睁开来时尚且有些懵。 而许是云海之巅清氛充盈的缘故,他自己也未意识到,他的眼瞳在瞬息间染上了一层淡银。 再进一步,便能清楚地看到那双眼睫在灵光相衬下,如坠着晨光露水的鸿羽,轻轻拂扫飘落在时渊心头。 「第二回 了。」沈折雪抬手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道。 他觉得这南指月的傀儡似乎比从前的肉身要高上一线,但谁料到微生长过了他,时渊竟还是高过了他。 沈折雪踮了脚,用额头磕了过去。 这一磕正磕在时渊眉骨上,时渊瞳孔收缩,唿吸一软,伸手扶了扶沈折雪,道:「师尊,小心。」 沈折雪靠回了灵舟的木栏,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太过小孩子气,有失了长辈的稳重。 如今他们二人倒也无需甜言蜜语,互诉衷肠,再世为人后也便能将从前看不清、想不明的逐一透彻。 只是刚恢復记忆便有月魄镜之事,紧接要攻上含山。 时渊将春祁的玉牌与魔族王玺交给了沈折雪,但沈折雪也非三头六臂,两人光是要处理这些就忙的不可开交,莫说是坐下来好好谈谈往昔,就是连吃口饭睡个觉都难。 「咳咳,时渊,与我说说魔界的事罢。」沈折雪清了清嗓子,却感面颊发烧,好似那天边滚烫的红霞烧到了灵舟之畔。 他们此番南界之行,一来是安排魔族在南界的行动,二来则是要查时渊的身世。 清风我剑灵所传达的邪流灵智的那些话,显然是冲着时渊去。 而沈折雪也或多或少能感觉出时渊与其他魔胎的不同,当初时渊的娘在离去前对他说「一念成圣」,眼下再想来更是意味深长。 况且如果真如沈折雪梦中所见,「小昏」就是时渊的母亲,不论后来那真仙因何缘故变作女身,但对于拥有太微最高修为的仙庭修士来说,男女也不过皮相造化。 重要的是她究竟为何带微生远离魔族,又对他与邪流的关联了解多少。 不过依着当时情形,那真仙伤了神志,在痴傻状态下被劫楼捡走,随后她又是孤身一人携幼子远走,魔主却又虎视眈眈盯着时渊要拿他当渡劫夺舍的工具,难免令人想到些苦情的桥段。 可她抛下那样一句话,便让时渊颠沛流离多年,即便她真的有许多不得已,沈折雪却也不可能代替时渊去原谅她。 另有一事便是,微生究竟如何成了时渊这个身份。 沈折雪收他为徒时就探过时渊的骨龄,他的躯壳不像南指月傀儡,也不是靠溯时之类的术法捏出的壳子。 时渊的这幅肉身绝对纯粹原装,就是正儿八经长起来的。 但彼时时渊身上的魔气不显,仙庭的根骨也丝毫看不出来,连太清宗都判定他是寻常老百姓家出生的人间凡胎。 沈折雪以前还当是魔主给他下了甚么封印,就连时渊也这样认为,可在他修习魔族术法后,魔息愈强,洗髓伐骨后更不復从前体质。 时渊道:「师尊,方才我查到一件旧事。」 「何事?」 时渊将不久前的发现娓娓道来。 千年前魔族分散各地,魔主劫楼在与仙宗盟缔结盟约后,暗中藉助仙宗之力收拢同族,分八域主,定居南界,魔君有绝对的权柄。 后来帝子降兮横空出世,可早在天劫年,魔主便得了后来帝子降兮宗主的谶言。 魔主之位传承向来是依靠血脉转生,众子嗣中会有一个觉醒过往记忆,可是帝子降兮宗主预言千年后他将应劫而死,魔主血脉易位。 「当年劫楼并未隐瞒夺舍意图,甚至悉数告知于我,只为让我放弃逃生的念头。他说我的母亲修习无情道,而他需要一副足够他神魂寄居的血脉躯壳,两人合谋生下了我。」 这一段他从前与沈折雪讲过,时渊眉头微蹙,「我与母亲在外颠沛,这段记忆其实发生在千年以前。」 「我记得真仙修不了无情道。」沈折雪如今听来便知破绽,他曾与诸多真仙见过,且最后更是听那天水灵根的真仙讲了许多过去仙庭之事。 一如帝子降兮内尚秉持着一脉相承的不修无情道的传统,仙庭的真仙本身并不能去修无情道。 他们吸纳天地灵气,魂体清净,而无情道本质上是压抑七情六慾,再慢慢将其摒除。 第256页 但水至清则无鱼,无情道法于仙庭真仙百害而无一利,最后甚至会瓦解他们的仙体。 此事需到南界魔族才有解答,时渊思索片刻,道:「远古魔族孕育后代与人族不同。」 相传远古魔族血脉疏异,不论男女皆可孕育魔卵,但所得魔胎不过一具空壳,只是常被当做备用躯壳使用,唯有两相合欢,方可孕育可开灵智的胎儿。 可是随着魔族与其他种族混血,且血脉之力式微,这种类似于无性繁殖的培育魔胎的能力也就逐渐消失了。 沈折雪听后简直三观颠覆,此乃魔族皇室秘辛,即便是当世魔物也未必清楚。 他将前因后果联想了一番,道:「所以……你这壳子是魔主……」他纠结了一瞬,改换了种措辞,「是劫楼他造化出来的?」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当年微生的身体在大阵下损毁严重,神魂涣散却依然能活下来。 帝子降兮尚有招魂与南指月,魔主若是与真仙日夜相处,也该能诱导出些仙庭秘法。 再加上他继承下来的远古魔族之力,便能造化时渊如今的躯壳。 然而有一点因果不通,为何魔主能自己生下魔胎,却还要盯着时渊这壳子不放。 灵舟降落南界魔族地界。 沈折雪从前在这附近来回过好几趟,却从未深入其中,眼下得了机会,且一路畅通无阻往魔宫大殿走,着实觉得新奇。 魔族并未有什么系统的礼仪规矩,沈折雪一路上遇到的魔族最多在见到时渊后,会自行退避让道,抱拳道一声「魔君」或「陛下」,也不低头垂目,就这样瞪圆了眼把他们来望。 沈折雪一身红衣,白髮不过随意用深色髮带绑了,看着洒脱随意,却也实打实掩饰不了他这身修士的气息。 沈折雪看着那群魔族各个双目炯炯有神,有些摸不着头脑。 仙宗与魔族井水不犯河水了许多年,原本沈折雪也能理解他们的围观,这些魔物不稀罕往外跑而整日窝在地界内,自然会对他有几分好奇忌惮。 可沈折雪又觉得他们好像不是单纯只有这两种情绪,更多像是一种看大热闹的兴趣盎然和激动兴奋。 「时渊……」沈折雪想在识海内问问徒弟,却听一道脆生生的童音自旁侧响起。 「陛下陛下!」 沈折雪顺着望去,只见一魔崽子在大魔身后疯狂蹦哒。 这魔崽崽个子太矮,沈折雪他们方才也没瞧见他,似乎是把他急坏了,索性爬上了个大魔的肩膀,朝他们用力招手。 魔族以强者为尊,但这么些年族人凋零得厉害,再加上和仙宗都没冲突后,魔族同样需要对付邪流和邪物,也常面临危机。 故而如今同族之人,虽也还是拳头说话,但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这魔崽子一看就是爬树老手,偏偏被他爬的大魔似乎有些洁癖,还特意抬手去拍了拍轻甲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可大魔却始终忍耐着没有去阻止魔崽,甚至沈折雪还觉得,他似乎还在期待这魔崽开口。 「陛下!你上次回来,说最亲近想念之人迴转世间了,那可是这位仙君大哥哥吗?」 魔崽语速太快,却声如落珠,一句话脱口,全场听了个分明。 沈折雪觉得那些目光变得更灼热了。 时渊听了这话,面上有些发烫。 这魔崽子说的是他不久前匆匆赶回,布置针对南界药宗与世家时候的事。 那时他失而復得了师尊,自然喜悦非常,怕是当时太过欢喜,又让这小崽儿一问,便这样答了他。 肺腑之言被这样大庭广众喊出来,而沈折雪也紧随其后看了过来,那眼神颇有几分戏嚯。 「没错。」明明是不久前还运筹帷幄拿下南界世家,与春祁里应外合,行事作风老练果决的魔主,却在此时耳廓通红,心跳加速。 稳了稳气息和鹿撞般的心跳,他定声道:「这位仙君是昔日含山有云掌门,今虚步太清沈折雪长老。」 强大的魔息威压席捲开来,整个魔族地界的魔族纷纷驻足抱拳,遥望魔宫方向,静听魔主之令。 时渊道:「沈长老是吾之师尊,亦是吾最为重要之人,今后四方魔族,见他如见本君!」 沈折雪在心里小小震撼了一下。 他从前见过的大场面那样多,却没有一个比眼前这个更令他心头澎湃。 这是时渊,这是他的弟子,是他的心上人。 但同时沈折雪也知晓,时渊曾孤身一人平魔族动乱,在那本以他为原型写的不再复印的话本里,这一路并不好走,也有九死一生,也有命悬一线。 彼时徒弟笑说还说那话本子夸大,可沈折雪如何不知,时渊的转述定然只是这艰难险阻中的一角。 想到此处,沈折雪只想立即去好好抱一抱时渊。 就在他万般心绪涌动时,那群魔族似乎受到了某种鼓舞,眼神简直精彩万分。 只见一名似乎是很有些权力的魔将带头行下大礼,粗嗓子极力拔高道:「恭喜魔君得偿所愿!」 又是一声更大的唿喊:「参见魔后——」 得此一声,哗啦啦如山唿海啸般的回应响遍魔族地界。 「恭喜魔君——」 「参见魔后——」 「参见魔后——」 凭藉魔族血脉牵连,连远在万里外的魔族也在纷纷响应,整齐地朝南方抱拳高声祝贺。 第257页 这场景正巧被路过的冯长老和怀狸峰主看见了,他们刚准备用水镜告知宗门和沈长老有关妖族之事,乍见如此一幕,皆是一愣。 冯长老一时搞不清状况,下意识皱眉道:「怎么回事,魔族也太没体统了!」 眼下便不适宜大张旗鼓地成婚结道侣,况且这般大喊大叫,莫不是生怕有人不知道那魔主得了位魔后。 搞得好像谁稀罕他找着了对象一样。 「呃,等等。」怀狸峰主反应过来,他左手望潮蜃右手年年猫,眨眨眼道:「这没体统的好像是咱们宗的人啊……」 倏然也明白过来的戒律长老:「……」 南界魔族地界内,沈折雪盯着时渊已然掩盖不住的要往脖子上泛的红意,道:「魔后位置我怎么就不知道呢——嗯?徒弟?」 而就在魔宫之下,一座水雾蒸腾的石牢内,劫楼亦听得外面的动静,狂乱混沌的红眸忽有了些许清明。 他抬起硕大的魔族原身的头颅,所见一方灵屏封印外,是明明满月,如灯如烛。 「时聆灯……」他讽刺一笑,道:「你听,他也有了一位魔后,只是不知这迎娶阵仗,可比得上本尊当年?」 满月不语,潺潺流水其声依旧。 第107章 聆灯 魔宫之下有千丈囚牢,幽暗深处唯有夜明珠光照亮。 沈折雪行走其中,两侧明珠映出粼粼水纹,方圆百里未有半点火。 充沛的水汽蒸腾出白雾,如瀑流淌,沉在长阶。 有携着暖意的风将外界水雾尽数隔离开,甚至连衣角袍摆皆是干爽。 沈折雪看向与他并肩而行的时渊,青年剑眉星目,鼻挺如峰,唇角微有抿起,以至于侧脸轮廓显得格外紧绷。 他们每迈出一步,这空荡的地牢便会响起阵阵回音。 沈折雪的指腹摩挲了一下时渊的掌心。 不论时渊在多久前就已接受了自己的父母并非寻常人家爹娘,他的出生更不被期望与祝愿,可再去仔细询问当年,亦不亚于撕开早已风干的伤口。 况且沈折雪可不认为魔主劫楼会讲出什么好话。 「师尊……」 时渊低唤一声,忽感臂间一紧,清凌凌春风化雨的气息便环了上来。 沈折雪抱了抱他,低声道:「时渊,以后有我。」 开导过无数学生的沈老师想要讲甚么大道理,自然是信手拈来,可有时那些话未免过于轻飘了。 他还记得在廊风城的郊野,时渊对宁朝说的话。 那时他虽是睁不开眼,但带血含恨的质问却一字不落地落在耳中。 桑岐说邪胎大抵多是本性恶。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无端的恶意和诋毁确实会毁掉一个人,憎恨与嫉妒更将人置于炭锅,如火烹煮。 相辜春的无知无觉或许是一种幸运,可不是所有人都会他那般的运气。 至少时渊没有。 可他依然长成了这样好的模样。 到底什么才能决定一个人——这是沈折雪从业多年来,也没有完全想透的一个疑问。 标准的解答有那样多的条条框框,却依然有千种人生,万种天命。 是时渊给了他一个新的付诸于现实的答案。 是我决定了我要成为怎样的一个人。 时渊静静靠着沈折雪,他微弯下身子,两人鬓角相贴,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他其实未与沈折雪说起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极其畏惧与人有肢体接触,最严重时便是给人看诊也要挂道帘子,倒让人误以为是哪家闺秀逃家跑出来当大夫。 邪流气息会令凡人呕吐噩梦,严重时甚至大病一场,他该学会避开人群,也该学会躲避推搡与棍棒。 当年那位教他医术的老道说:「这是心病,傻孩子,世上总有一个会喜欢你的人。」 相辜春第一次抱他时,时渊浑身僵硬,连唿吸都要窒住。 他头晕目眩,忍住了想要推开师尊的冲动,觉得惶恐且紧张。 然而奇蹟般,在相辜春同样生涩的怀抱中,他慢慢放任自己掉入了那清溪浮载落花般的气息里。 那是一个温暖纯然的拥抱。 他从来想要的不多,不论是微生还是时渊,都清楚地知道,他不该奢求太多。 但从那一回之后,他便期待着师尊的下一个拥抱。 随着情丝重叠,后来他更是无法抑制地想要再多一些东西。他想与之并肩而行,不让师尊独自一人,想要去将他用力收在怀里,做许多堪称大逆不道的事。 这些绮丽心愿偶然在夜里跳出,于庭中所见三盏酒明亮的烛火里燃烧。 当莫回头明媚的冬阳洒落树梢,沉眠了一冬的种子有了生息,悄悄在潮湿的泥里抽了芽。 如今他再度得到了这个拥抱,心湖波澜,心弦拨动。 时渊抬起手轻抚着沈折雪的雪白的长髮,手腕稍转,沈折雪顺势仰起头,却见时渊的面孔在眼前放大,唇上落了片温热的柔软。 沈折雪脑中轰然一声巨响,瞬息间什么想法念头皆消散了个干净。 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千年以前,他请薄紫衣编织的那个梦中。 千里冰封的湖心亭,那个惊心动魄,震慑灵魂的吻。 他眼睫频密颤动,齿关一松。 抚在时渊背上的手指也骤然收紧。 第258页 水雾于风屏外翻卷缠绵,风灵贴上袖边袍裾,叮咚水声掩不住短促滚烫的唿吸。 待两道纠缠的气息依依不捨地分离,时渊低下头,额头正抵在沈折雪额间。 外界的水汽分毫不能侵扰进来,却像是变着法儿浸到师尊这双瞳中。 明亮清澈,如雨后春林。 沈折雪只觉自己一颗老心脏扑通扑通跳的极其不争气,偏感觉又是十分舒服。 如果不是他们在这地牢长阶上,且还有正事要办,他甚至想再来几回。 ……唔,会不会太为老不尊了? 沈折雪脑子发蒙,乱七八糟的词一茬一茬地冒。 时渊定定看着他氤氲水雾的眼眸,那眼中闪过诸多情绪,无需识海通感,他皆能一一读出。 沈折雪恼自己不合时宜不着调,也气时渊不打招唿,他抿了下尚有红烫的下唇,撇开眼道:「走了走了。」 又低声嘀咕一句:「笨徒弟,亲那么重干嘛。」 时渊便觉他那满镯的天下奇珍,不及他师尊这一声的分量。 * 魔主劫楼深受仙庭术法反噬,再加之天道应劫,早在时渊夺位前便已整日在这地牢中待着了。 这暗牢似是专针对他的火灵根体质,久居其中必定痛苦不堪,但劫楼一副硬骨,尽管手腕不拘一格,却也未把自己置于太过狼狈的境地。 他因血脉感应到了时渊的到来,竟已化为人身,一腿曲盘一腿支起,坐在水灵环绕的地牢正中,撑着下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二人。 而在他那双妖异红眸看到沈折雪微肿的唇时,便「嗤」一声挑眉笑了起来,对时渊道:「不错嘛,你这眼光倒是随本尊,就好这仙气飘飘这一口。」 这话说得真让人想要揍他,沈折雪示意时渊不要被他带跑了话题,先道:「劫楼,你在天劫年南界白漠中发现的仙庭遗脉,那个小昏,可是时渊的母亲?」 劫楼玩味的表情凝在那张爬了半幅魔纹的脸上。 他微微调整了个姿势,道:「你也是仙庭的人?天劫年你不出来,现在出来管事,未免太过伪君子了罢。」 沈折雪却也不意外他会这样提,道:「千年以前含山阵下,我也没闲着。」 劫楼的目光变得深幽,红如心肺中最浓烈的一股血,他低声自问道:「千年前含山大阵,你是相辜春?」 当年魔族虽未直接参与大阵计划,但毕竟南界作为百姓的收容点,也需魔族配合。 劫楼身为魔主,即便并未被明确告知具体如何,对大阵阵眼的人选却也自有可以探知的方法。 而微生作为护阵人之事他虽得到消息晚了,到底也还是前往北界,在废墟中捡到了声息全无的微生。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沈折雪,视线在师徒二人间来回打转,末了落在时渊那方,轻慢笑道:「你俩倒是再续前缘了,真是……」 「你身上是仙庭术法,还有一线微弱的邪流气息。」沈折雪打断劫楼的扯皮,道:「小昏后来恢復了修为与记忆。」 他说的笃定,劫楼也疑心他是如何知晓,但再追究已毫无意义。 劫楼扬了扬下巴,道:「从来没有小昏,他叫时聆灯,仙庭明灯仙尊,你可听过他的名号?」 这下沈折雪倒是着实一惊,他虽是在梦中知晓了小昏眉上有灵纹,是仙庭封了名号的真仙,却不想他会是那大名鼎鼎的明灯仙尊。 其实仙庭并无上修界那般等级分明,真仙开智后才定得名姓,若是在修炼期间感知天道可遨游虚空,便会以「君」为号。 而若是再有所开悟,则会封为仙尊,这机遇可遇不可求,除了明悟大道,也还有一种情况出现。 那便是天道化灵。 一如时渊等人在灵舟上看到的云气,已算是极为少见的存在,何况是得人身而开智的灵。 剑灵好歹依託冷铁,纯粹的天道化灵更是屈指可数。 这些灵的修炼方式与旁人不同,且一生执掌一道灵脉气运,约莫能算是天道的协助者。 要说沈折雪的母亲明沉君便是在明灯仙尊殿前辅佐,故而以「明」为君号,所以沈折雪对这位明灯仙尊也更为印象深刻些。 难怪白漠中真仙即便浑浑噩噩,也会下意识追逐太阳而行,明灯仙尊便是日暖生灵,掌人间白日气运。 「时聆灯就是个混帐。」劫楼的气息倏然一变,甜腻泡着血味的魔气在地牢的屏障内迅速膨胀,以至于那灵屏内的空气都变成了淡淡的红色。 他赤着的上半身魔纹闪烁乌光,身体的轮廓也变得模煳庞大。 时渊抬掌加固了封印屏障的效用,劫楼已然半兽化的身躯逐渐復原,依然还是那健硕魁梧的身形。 他似乎从迷乱中挣出一丝神志,却是低声道:「呵,我与他已是一笔烂帐,他是个混帐,本尊亦……好不到哪里去。」 劫楼与小昏的初识就像沈折雪梦中所见那般,没有前兆,也无新意。 起初魔主劫楼一方面把他当做日后和仙宗交换的筹码,一边把他看成天劫邪流来时的一个工具。 仙庭真仙又如何,索性是一个痴痴傻傻的修士,他们魔族还养得起。 小昏的身份并未传出,魔族将其看成魔君的禁脔男宠,也没敢拿他如何,倒是伺候的宫人们喜欢逗他,没事儿爱找他聊天。 第259页 可这细皮嫩肉的真仙太过蠢笨,石头一般戳也戳不动,日日除了吃饭睡觉,便只知晓等在窗前。 魔族庭中不喜扶花木,摆的都是兵器架子,一到冬日便是萧瑟异常,光秃颓败,可他一望就是大半日。 魔宫里的侍从都说,这小傻子对魔君着实一腔痴情。 小昏的伤好的慢,魔主每日里给他送来药膳,一日三餐顿顿不落,天材地宝更是流水一样运到这殿内,真是天大的恩宠。 但小昏分不清那些宝物的差别,他只是拖着伤痛的身子,在那可以一眼望尽庭院的窗前,等着劫楼的到来。 他总是打不起精神,身体好转到一个程度后便再无起色。 窗外的风吹着他苍白的面颊,像是薄而透光的白瓷。他眼底常是迷濛,唯有在劫楼的身影出现在那庭院尽头时,那双恹恹的眼睛才会迸发出异样的神采。 小昏体温太低,整日里也离不得炉子,可一旦看到劫楼归来,鞋都来不及穿,裘衣也等不及披,就那样赤着脚穿着雪白的里衣,带着浑身的凉意,如泡进冰水的阳光,扑入魔主怀中。 劫楼并不常回来,他有不少事要处理,收拢魔族与仙宗签订文书并不是那样好做。 他也不想在忙完后还要对付一个傻子,可又不得不需要哄这傻掉的仙君,方便以后他为魔族卖命。 不过每回他来,手里总不会空着,而是会带些人间的吃食。 有一次便是一串糖葫芦。 人间百废待兴,终于如魔主所愿,杀出了一个管事的相饮离,好歹能维持寻常百姓生活。 只是街上现在还在卖这种玩意儿的小商贩已经不多了,今日他正好撞上,就顺手要了一串。 琉璃般的冰糖凝在鲜红的山楂上,在光下一照,晶莹剔透,十分的好看。 劫楼将穿着山楂的竹籤子伸到小昏眼前,晃了晃,却见这真仙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手一伸,便把最顶上一颗山里红贴到他唇边,道:「尝尝。」 仙庭真仙有打破虚空的威能,但前提是无垢灵体,他们本不能这样大量摄入人间的食物,否则便再无破碎虚空的可能。 而劫楼就是想让他永留人间。 于是他日日派人送来三餐,一顿不落地让人盯着小昏吃完,又常哄他吃魔族食物,那冰糖葫芦的糖稀上,沾了魔泉的气息。 魔泉水有轻微的苦味,这糖葫芦甜不像甜,酸不成酸,小昏吃了一口便皱起了脸。 魔主捏着他的耳垂,磁性低沉的嗓子像是在念甚么惑人的符咒,他说:「好吃么,我等了好久才买到。」 小昏腮帮子鼓着,倏然弯了眉眼。 随即他又故意闹脾气一样挨个把每颗山楂都咬了一小口,将竹籤子举到劫楼面前,示意他也吃。 这真仙笑起来太过干净,让人想要把他弄脏。 劫楼眸色一深,他一手包住小昏的手腕,在他耳边道:「你来餵本君。」 双手动弹不得,小昏有些迷惑,但他懵懂却不蠢笨,很快明白过来。 他用力咬了一大口靠下端的一枚山楂,凑过去唇对唇,餵在劫楼嘴里。 劫楼很满意,可当那毫无苦涩的甜酸味在舌上铺开时,他却是着实一愣。 这个小傻子是多喜欢他,才会无知无觉地吃着不啻于毒药的糖葫芦,还讨好地想要分享给他这最纯粹的一口甜。 劫楼推开了他,黑着脸转身离去。 他很久没有再来这偏殿,小昏依然日日夜夜等着。 即便最后等来的是劫楼在正殿大摆筵席庆祝魔族一统的消息,听闻劫楼正与腰细胸酥的魅魔们调情喝酒时,他也没有生气。 小昏只是轻轻问了侍女一声:「他喜欢……那样的么?」 侍女按照吩咐,将这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了劫楼。 「是,本尊喜欢。」 魔主让侍女这样回他。 那一夜主殿灯火通明,拼酒取乐声响了彻夜,而当第一缕晨光照入魔族地界,那窗台前再没有玉树临风的小昏,而是一名身形纤细,肤如凝脂,样貌惊为天人的女子。 仙庭真仙男女皆为皮相,小昏在这一夜过后,化成了女身。 「你才来啊。」小昏虚弱地笑了起来,带着十二分的真挚,问他:「可喜欢?」 劫楼看着这真仙,脑中在这一瞬间浮出了一个念头。 也许魔族可以有一位魔后。 这个念头一起来,诸多事就变得合理了起来。 如果小昏是他的魔后,那么他便要顺理成章的为魔族付出,而日后仙宗与他们撕破脸,那把魔后送去,既是羞辱,也让他们无话可说,陷入为难。 这理由破绽百出,可偏偏让魔主说服了自己。 迎娶魔后的那一日,魔界铺开十里红妆,魔池中开出血红的菡萏,随风招摇。 他们结了魔族的道侣契,劫楼自然在契上动了手脚,他自以为有了更大的可以掌控真仙的筹码。 他心满意足地挑开了小昏的盖头,端详着红烛下她那无瑕姣好的眉眼。 交杯酒后,劫楼近乎兇狠地将她推入床榻深处,小昏软的像是没有骨头,只安静地合了眸。 当劫楼的气息洒落于她的脖颈时,她眯了眯眼,慨嘆般道:「终于让我等到。」 ——法阵骤起,翻天覆地。 第260页 小昏翻身而坐,两人位置瞬息颠倒,她跨坐在劫楼腰腹间,滚金暗花凤纹的广袖遮住她托着阵圈的青葱指尖。 鲜红嫁衣的下摆重重叠叠铺展于喜床,眉心一点菡萏灵纹艷得如她抿过红纸胭脂的唇。 劫楼动弹不得,浓重的魔息被尽数挡在绯红的鲛绡幔帐后。 他携着杀意的眼底映出真仙明艷无双的脸,喉中滚出一声饱含愤怒的低吼:「——你!」 「嘘。」小昏停了一指于唇边,灵风吹开,将这间格外喜庆的寝殿完全与外界隔绝。 她歪头笑了笑,悬于眉骨灵纹上的红玉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于眉间投下摇摆不定的影子。 她俯身吻住了劫楼的唇。 这一吻持续了许久,待到二人交叠的身影分开,小昏唇上的胭脂淡了颜色,更是因劫楼的挣扎蹭花了些许,于下唇与下巴间抹开。 她以指腹擦去那一片朱红,按上劫楼的眼尾,笑道:「夫君,如何?」 劫楼脸色大变。 就在方才一吻中,他分明感觉到一股诡异的灵气涌入喉中,不及他运功抵御便散入肺腑。 那气息流淌过处麻痹酸涩,令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 「等你结道侣契真不容易,天道求个心甘情愿,可一个傻子哪里懂这心甘情愿。」 小昏仿佛一朵开在翻涌魔息上的血红莲花,浑身上下皆是矜贵与傲然。 她边说边指下用力,便在劫楼眼边抹出鲤鱼红尾般的一道。 「不过我确实挺喜欢你,纯粹的火灵真的很像那轮金乌啊,第一次见到你时我便这样想了。」 将阵圈升到描绘了龙凤合欢的帐顶,她伸手将劫楼本就散开的喜服前襟彻底扯开,曼声道:「魔君陛下,你帮帮吾。吾那好友能卜出你的命数,吾也会,我许你千年后得一躯壳渡劫,你许本尊一个灵胎,让吾转化邪流的灵核,再反制那邪流一局,你看如何?」 她事事皆要询问,却事事不给劫楼作答的机会。 「你——你敢骗我!」劫楼一身修为皆发挥不了作用,那是通过道侣契逆转压下的绝对的控制。 真仙修为并未完全恢復,假如劫楼不在这上头添那些手脚,未必会沦落到毫无反抗之力的地步。 不过眼前这位真仙还挺期待他的反抗,但看魔君恨不得当场掐死她的怒意,似乎也是种不错的体验。 小昏解下头上的凤冠随手抛出床榻,丝绸般的黑髮披散下来,伴随着璎珞玉珠叮噹落地的脆响。 她纤细的身躯拢在这流水长发之下,笑道:「怎么能说骗你,吾确实昏沉了这么些年,醒来也并不久,只是你这送上门的魔,本尊焉有不从这道法自然的道理?」 劫楼健硕精壮的身躯在小昏掌下,胸口因气愤而不住起伏。 小昏涂油蔻丹的手指顺着他胸前的魔纹一寸寸滑下,感受着精粹至极的火灵汇聚。 她是在极阳日轮灵火中被孕育的真仙,在白漠中追逐着金乌的方向。 劫楼如同一团火从天而降,此后多年懵懵懂懂,她在窗台前等的便是这团明亮,那是出于对火焰光芒最存粹的的依恋。 「好嘛,算是委屈你。」小昏将长发撩到背后,「你喜欢这样的,索性男身女身并无差别,不过皮肉之貌,吾以后就这样好不好?你别太火气。」 「滚!」劫楼双目赤红,「我要杀了你——!」 小昏置若罔闻,低下头在劫楼耳边哄道:「不要妄动,不然会痛吧……那再告诉你一些事好了,你听来分分心。」 她手一挥,大红描金的腰封应声崩落。 「太仪天道被外来灵体夺舍,为非作歹多年,导致浊气沉积……那外来灵便将浊气驱入太微,毁我故土,杀我族人,太微境受无妄之灾,怎可坐以待毙?」 「邪流与太仪天道归于同源,你说吾若是翻了它,是不是能拉下那边的天道?据太微天道感应,那边的生灵们过得也并不容易啊。」 「而此间灵气茂盛,极易化灵,本尊夺了邪流的灵核,他来日生成的灵智必然不甚聪明,再借你生下邪胎,以邪胎铸剑,反噬邪流灵智,破开虚空——杀了太仪天道!」 「别动……嗯,也别叫吾小昏。」 她亲了一下劫楼的鼻尖。 「吾封号明灯仙尊,自日轮化灵,如灯如昼,照我太微六时辰的光明。」 「今烫金喜帖之上,你该写吾妻——时聆灯。」 「你——!」劫楼倏然哑了声,被下了一道禁言术。 时聆灯摸摸他的脸,道:「夫君,我们还要相处一段时间,你我二人各取所需,不过委屈你几回。夫君,莫要气了。」 魔君劫楼的手深深掐入锦绣褥中,他喉中不断发出嘶鸣,眼中煞红,血丝瀰漫像是要将这在他身上肆无忌惮的女子碎尸万段。 时聆灯双臂撑在劫楼鬓角两侧,尚会小心翼翼不要压着他的头髮。 劫楼似乎感觉到甚么,忽然极力想要挣扎翻滚,却被时聆灯禁锢在一方阴影下。 在真仙琳琅般的嗓音中,他逐渐远离了意识。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劫楼感受到一股庞大的邪气涌入,一併时聆灯那似乎怜悯又嘆息的声音,道:「本尊从未有过孩子,如今却要拿他铸剑,便不起名了罢,起个称唿一併作剑名好了。」 第261页 她想了想,「魔生渊底,静水流深,剑名便叫做——」 「渟渊。」 一缕天光照入凌乱不堪的喜房,溅落在案几之上。时聆灯仿着劫楼的声线,解开隔音灵屏,对外面静候的侍女唤道:「传膳,再打一桶热水来。」 侍女闻声离去,时聆灯回首,杏眼微眯,看着劫楼昏睡中犹带怒意的眉目,道:「……愿渟渊此剑,可还我太微海晏河清。」 红烛烧到了尽头,「啪」一声爆开蜡花,彻底熄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时聆灯:这是我概括不出来,不然太仪境就是在反穿书,我们太微自救同时给打副手。 沈折雪:那个,你也是在反套路你知道吗?看台词简直化身为渣…… 时聆灯:哦? 沈折雪:没什么,您开心就好。 这对在感情线上双带恶人,特殊cp请勿模仿(?) 第108章 孽缘 「……渟渊。」 暗牢静谧,水雾在灵阵四周聚散分合。 劫楼所说的这段过往在四方界千年来闻所未闻,那位自日轮灵光所化的真仙甚至不惜以永留下修界为代价,一举翻覆此间局势。 他疯狂且心狠,对旁人狠,对自己也不例外。 但他的计划没有成功。 时渊听罢前代魔主劫楼的讲述,心中竟未起波澜。 也许是之前沈折雪对他的安慰,或是这么多年来与劫楼的周旋终是有了一个结果。 他已有新的使命,知晓自身存活的意义,便不再会去追索这一分虚妄,于是更多的关注也落在了时聆灯的谋划上。 邪流霍乱了四方界这千年,显然时聆灯的筹谋功败垂成。 劫楼倒是丝毫不在乎与小辈讲自己这一段情史,也是早已瞧明白,他与时聆灯从初遇那一刻开始,结的就是一场孽缘。 彼此算计,各取所需,便是他们全部的缘分。 魔族孕育魔胎周期比人族长太多,时聆灯与他做了近五年的夫妻。 她真的完全不在意皮相,化成女身后喜爱那金灿灿的步摇髮簪,朱红的手串耳坠,又将胭脂调得全魔宫的女魔们都崇拜不已,整日里穿的宫装不见重样,秉烛夜游时便如九天落入凡尘的仙。 时聆灯用了半年不到的时间就俘获了魔宫大半,她绑了高马尾披劲装轻甲可撂倒一只刚成年的大魔,不算极强却也绝不柔弱,刚好踩在一个绝对安全的界限上。 她在小宫人面前温婉大方,在魔族幼崽面前俏皮飞扬。 魔后亦有司管族中事务的责任,相比于仙庭对天下大运的决策,魔族内部的琐事在她看来就和小孩子过家家一般。 以至于在劫楼往后宫塞了几个魔妃给她添堵后,她边等着魔主肚子里来动静,边和那些魅妖狐狸们宫斗,杀了几个心术不正的,留下的刚好凑一桌麻将。 就在这位仙庭真仙学会打牌九的那一年,她终于在劫楼的身体中感受到了魔胎的气息。 彼时她在榻头半撑起身,如水长发流泻下来,脖子上是五道清晰的指印。 如过去的上千日那般,她亲了亲劫楼的鼻尖,说:「好啦,很快吾就要走了,许你渡劫的身体自然会给你,等着魔胎生下来,吾会离开这里。」 时聆灯对劫楼的忍耐度很高,即便手握道侣契反噬的法印,也未将他当做提线傀儡,唯有性命攸关时,才会发动阵法将劫楼反制。 在时聆灯将那魔胎抱走的那一晚,劫楼躺在那张他们厮杀过也纠缠过的喜榻上,想到新婚那夜红烛高照,池中菡萏绽放。 他真的对小昏动了心,但却恨着时聆灯。 「可是他违背了诺言。」劫楼手指一搭一搭敲在膝盖上,「我去找了她的那位仙庭好友。」 那是帝子降兮的第一任宗主。 沈折雪见过那位宗主多次,从不曾听他提起过此事。 可却是他依靠卜算,挖出了薄紫衣天道垂目人间的身份,也是他最初提出了将太古灭邪改做太古封邪阵之事。 如今看来,当年仙庭真仙似乎在用不同的方式与邪流博弈。他们是最接近天道的人,甚至就是天道的副手,比起上修界的惨烈,仙庭在邪流灾祸中几乎是百不存一。 「本尊这伤便是那宗主动的手,我不知他算到了甚么,非要给我续命,轰了我一掌后倒让本尊的天劫多拖了这么些年。」劫楼顿了顿,「并告诉了本尊一件大事。」 他看着时渊,一字一句道:「——渟渊早已铸成。」 魔气骤然突破屏障,与沈折雪的灵气激烈碰撞! 暗牢内的水汽染了寒意,沈折雪扬手招来一把玄冰长剑,浮刃诀悬于劫楼周身,为防魔主利用血脉共鸣,他拂袖将时渊圈在身后灵屏中。 「不要妄动。」沈折雪以剑锋将那魔气逐渐化消,眼底滑过一丝杀意,「仙庭真仙能做的术法,我也能做。」 劫楼审视般盯着沈折雪,末了似乎气不打一处来,道:「……老子真讨厌你们这些仙。」 他将魔气凝鍊成珍珠大小,红艷艷一颗,落在沈折雪剑上,道:「看他的眼睛下面,那个封印,时聆灯下的,用本尊魔息解开,渟渊就封在里面。」 时渊下意识一抚眼边,那里有一枚朱红的坠泪痣。 当年第一回 见时渊,沈折雪便隐约有过一种毫无根据的念头,那泪痣也许是封印。 第262页 但直到如今,他的灵气早不知在时渊经脉中跑了几圈,也没让他看出来那泪痣的端倪。 而今看来,若是明灯仙尊亲手下的封印,他也确实分辨不出。 这封印下的必然极重,也绝非轻易可解。 劫楼换了个盘腿的姿势,方才的魔气凝珠令他此刻脸白的像是个死人,却依然带着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时聆灯毕竟和本尊五年夫妻,再加上仙庭还留了你这么个仙君,本尊倒也明白那帝子降兮的老傢伙的用意。」 「那剑用魔胎的骨血打造,倒也不一定会真的要你的命,边角料还能做着镯子。」劫楼扫了一眼时渊手腕上那镯子,便是他当年把这东西放在莫回头里。 他不想看到任何有关时聆灯的东西,可事实上那真仙留在世上的物件也并不多,那些珠簪步摇封在魔宫之中,不见天日,蒙上灰尘,一如她停在人间的倒影。 「时聆灯功败垂成,原本这把剑本尊不打算取,索性也没人能用,不过你既然带了个真仙相好来,便给他用罢。」劫楼按着额角一副头痛的样子,摆摆手道:「该问的也问了,本尊就知道这么多,滚罢。」 劫楼说不理人就真不理人,时渊便也知今日再无多谈可能,就要与沈折雪离开暗牢。 只是当他们迈上长阶的那一刻,已在闭目养神的劫楼却忽而道:「是本尊搞错了,你这种体质根本不适合我夺舍,我原以为时聆灯当年说的是你。」 他闭着眼,悠悠道:「如今想来,仙庭真仙信奉因果,她当年……说的应是她的那副躯壳。」 时聆灯拿着那把渟渊剑,抹掉了微生对她的记忆,独自一人远走。 可惜她没有成功杀了邪流,最终还将渟渊剑封入微生的魂魄中。 那把剑的气息封存了近千年,直到微生死于护阵,被劫楼重新造化了身体,封印才稍有所松动,浮现了一丝痕迹。 她也许用了甚么东西作为交换,请帝子降兮的好友为劫楼续命,她没有信守承诺,那便算是给劫楼的补偿。 时聆灯便是这样一位仙,无需断绝情爱去习那无情道,每一步皆想的分明。她要维繫的是此间的白日天光,要代替天道成为復仇的利刃,这是他们造化之灵生来的使命。 她一生许于太微,能给劫楼的不过一笔等价交换。 沈折雪与时渊离去后,劫楼缓缓睁开了眼。 他忽而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在他与魔胎分离后,他于昏沉中似乎闻到了菡萏花香。 时聆灯再没有去做那故作亲昵的动作,她只是轻声长嘆,道:「劫楼,你以后,可不要再碰到吾这般的人了……」 * 时渊与沈折雪走回魔宫,他道:「师尊,含山之役已近尾声,但帝子降兮依然不为所动,怕是那邪流灵智另有盘算,我们——」 他自觉禁了声,魔族虽算是安全,但既然邪流灵智散落邪胎在四方界各地,当年那只颐月狐狸都是其中之一,便是让人防不胜防。 他在识海内与沈折雪谈罢此后行动,沈折雪思索片刻,道:「有理,但一招后手远远不够,我会甄别出不会是邪胎备选之人,去秘境商议。」 时渊颔首,又道:「师尊,我想解开这个封印,取出渟渊。」 沈折雪袖中的手慢慢攥紧。 解开仙庭真仙级别的封印本就容易造成灵力激盪,仙庭真仙的灵气会尽数外放出来。 时渊体内气息驳杂,要启出渟渊绝非易事。 但渊渟剑曾是明灯仙尊拿去诛杀邪流的武器,尽管不知为何她最终失败,但这剑无疑是可与天道比肩,并被天道允可的诛邪利器。 而沈折雪的修为伴随记忆的復甦已于神魂中觉醒,可时渊却并未完全恢復,也许就是因这封印缘故。 长此以往,时渊想要再有所精益便难有可能。 沈折雪不想时渊再去冒险,千年前那些细细密密的念头在千年后还是不知悔改,依然会绕在心头。 即便再理解,再明了其中必要,却也会不忍,会不愿。 但他自己的南指月也是如此,时渊尊重了他的选择,他也不会以为了时渊好的名义去干涉他的决定。 徒弟不再是那个处处需要师尊庇护的少年,他可以为所有的决定负责,肩上也担着四方界的未来。 「好。」沈折雪道:「含山事了后,我们就去秘境解封。」 沈折雪腰间水镜忽而一亮。 他拿起后抹过灵力,对面是冯长老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出了何事?」沈折雪顿时提起了心。 要知道这戒律冯长老可是能办好事就绝不联络大家开会的类型,能让他用水镜万里传音找到自己,怕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确实。」冯长老看了一眼抱着两只灵兽,正苦着脸的怀狸峰主,却问了个似乎不相关的问题,「你徒弟是魔主,他之前有没有计划过和妖族结盟?」 沈折雪抬眼看向时渊,时渊也没明白,摇了摇头。 「妖族生变了?」他猜测道。 「这倒没有。」冯长老似乎已经被震惊习惯了,十分平静道:「是这样的,妖王在我们手里。」 「什么?!」沈折雪诧异道:「怎么可能,为何抓妖王?」他还多少留着太清宗沈长老的思路,下意识委婉了一下措辞,「……那个,现在和他们闹翻是不是有点太仓促了?」 第263页 「不是。」冯长老四大皆空,道:「我们刚发现……妖王,就是我之前摸过的那只猫,黄皮的,叫年年。」 -------------------- 作者有话要说: 年年:哈哈哈!没想到吧!本王要悄悄划水一百章,然后惊艷所有人! 第109章 渟渊 要说年年这妖王身份的发现,那也是个意外。 想当年的含山千灵峰主着实是个胆大包天的主儿,啥东西都敢往山上捡,峰上天南海北的妖物无所不有,浑然不知他那群毛绒幼崽里混了个妖族太子爷的分魂。 妖族大妖身有异法,能化体出小妖怪四处微服私访,考察妖族的生活,定期放一波再收一波,少有收不回来的时候。 偏这只橘猫化体在当年含山动盪中被望潮蜃的幻术误伤,记忆全无,魂魄不稳,与本体间的感应还被斩断,为此落下了不小的毛病。 而妖族嗅觉异于常人,在莫回头里,年年之所以跟着时渊,便是因他身上有种熟悉的气味。 那是许多年前,含山的气息。 千灵峰上的妖兽亲如一家,峰主羽化后,颐月被微生捡走,望潮蜃的兄长远走他方,憨憨蜃和不愿离去的小妖怪们相依为命,小妖里属年年最大,便是由这只胖橘一直在照顾的它们。 而后分散流离,直到再次见到望潮蜃,他这分魂才与那坐镇妖族的妖王起了共鸣。 在妖族看来,魔族近来动向奇诡,他们是完全弄不懂了,原想静观其变,如今有了年年这一条线,倒是让素来深居简出的妖族也深感危机,便递了商谈的帖子到太清宗与含山。 在经多年游荡后,年年也懒得回去寻本体,得了沈折雪写的一本妖族修行手册,便窝在怀狸的山头修炼起来。 这条分魂完成使命,自我意识充沛,索性被妖王当儿子养,如今赫然有了大佬大气质,平日除了修炼,就是揣着爪子蹲在冯长老头顶,不时踩个奶,一雪前耻。 转眼半月过去。 桑岐身死后,含山再无本宗修士护持,远遁的远遁,转投宗门的转投,已是濒临散宗了。 沈折雪接手整顿,诸如内外门弟子的去留,退隐大能的请回,搜罗与帝子降兮擘画的证据,排查邪修等事务,远比攻打含山要来的繁重。 其中牵扯颇多,沈折雪初回含山便忙的日夜不分,比当代掌门那时还要操劳。 好在有闻殊音与时渊协助,大小事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同时他与严远寒等人于小秘境内商议要事,封了秘术的信笺往四方界散去。 如此半月,含山的运转逐渐走入正轨,护山大阵也重新修了起来。 冯长老留于含山主持后续,怀狸峰主则回到太清宗,隆重地将望潮蜃介绍给了峰上的毛绒糰子们。 那群糰子几时见过这种千年修为却还怂憨怂憨带鳞甲的小兽,你拱一下我拱一下,直把望潮蜃拱得红了脸。 中旬时,沈折雪将含山未完的后续布置交与闻殊音,挑了个日子,与时渊进到小秘境中。 他们要解开时聆灯的封印。 小秘境内清风徐来,所见风景万千,比沈折雪初搭时要精细太多。 屋前庭院已打理的十分舒适,花架长椅,水池游鱼一应俱全。 不远处还置了片湖泊,一方玲珑青玉般沉落在秘境的中心。 湖心正是一座挂了薄纱的亭子。 含山的三盏酒早已被桑岐毁得不成样子,他大抵是因着那些东西相饮离也用过,那些地方微生也待过,便有一万个不顺眼。 在他入住宗主峰的那一年,便提出要翻新三盏酒,此事自然遭到重重阻碍。 搁置了八十余年后,等到桑岐终于完全把控含山,便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安排下去。 抹去了峰名,拆掉了旧日的建筑,湖填平成地,地上起了座奢靡华美的宫殿。 再后来,桑岐经年累月的怨恨得不到偿还,美人法宝填不满他的心,他又以修真机密为由更改了含山的史册。 他动不了相饮离的功绩,便烧了书阁那几面架子,彩色的丝绦如蹁跹的蝴蝶在火中燃起,付之一炬的岂止书册。 含山千年风骨,险些于这场大火中烧毁了根。 而沈折雪他们却要让枯木逢春。 亭子毁掉了,还可以再修亭子,三盏酒消失了,还可以再建回来。 宗史上的名姓皆是给后来人来翻,而桑岐即便毁得再干净,也未发觉含山剑修的入道剑谱的来处,正是由相辜春曾教给微生的那套剑舞改成。 那剑法如太清宗的寒霜剑法一般,就那样一代代流传了千年。 何况他们已经有了新的亭子。 湖心亭的顶瓦上已积了许多雪色的落花,湖面无波无澜,水天一色。 沈折雪在立柱旁靠了一阵,将灵气运转圆融,目光落向亭正中盘膝而坐的时渊。 数枚新悬在花格上的铜铃在风中摇晃,却没有发出半点的声响。 万籁无声,湖面起了薄冰。 时渊睁开眼,目光与沈折雪在半空相碰。 他重重颔首,将劫楼魔气凝化的潋滟红珠捏碎。 魔息在庭中涌动,薄纱扬起,狂风大作。 一如周凌的血能解开帝子降兮悲迴风的紫藤门,劫楼的灵根内最纯粹的魔气蕴纳了时聆灯的灵气,即便只有一丝一缕,也足以对本就有所松动的封印产生冲击。 第264页 伴随魔气被时渊化入眼下,一道堪称磅礴的灵气骤然爆开! 秘境内的山川水泽震动不止,水汽蒸腾出大团的白雾,铺满整片湖泊。 极致清圣的灵息在剎那间便沖开了甜腻的魔气,沈折雪仿佛听到天边传来的重重的鸣钟声,穿透识海,灼烧魂灵。 时渊眉头紧锁,驳杂的血脉灵力在仙庭真仙过于纯然的灵气下兇勐反扑,搅乱他的唿吸。 风灵在亭外唿啸,夜归人灵根于此刻被激发到了极致,冰雪在落下的剎那被火焰灼烧,一团团坠入湖泊中,发出「滋滋」的声响。 沈折雪翻掌将早已布好的阵圈拍出,银花葳蕤,枝枝蔓蔓地在湖心亭中生长攀援。 得了时聆灯灵力的滋养,太古银花开得从未有过的茂盛,几乎在瞬息便将亭梁覆盖,在风中摇曳飘落,如大雪吹拂。 沈折雪运足灵力抵御太古封邪对他的压制,他此时全部注意力尽数投在时渊身上,那些不适根本就感觉不出来。 他尝试以仙庭法术疏散着时聆灯的灵气,整座秘境内光华流转,宛如仙境。 时渊强忍痛苦,倒还会在识海内与沈折雪道:「师尊,咱们这秘境里不会草木鱼鸟成精,又出个妖王罢?」 「那到不会。」沈折雪补着阵圈上的灵纹,笑道:「有位魔君已经很气派了。」 沈折雪将净虚天眼术抹于双眼,就在此方天地灵波逐渐稳定之时,他清楚地看到时渊眼下的坠泪痣在变淡变浅。 随着气息的浮出,两道灵息在时渊身前凝聚,聚成长剑形状。 ——渟渊竟是两把剑! 沈折雪眉头紧缩,加固灵屏。 而就在此时,秘境上空竟忽然凹陷出一口巨大涡旋。 变故横生,黑云翻滚。 旋涡缓缓转动,如同天劫年穹顶邪流倾斜的前兆。 「……邪流灵智。」沈折雪抬头凝视着天顶的涡旋,低声道。 时聆灯曾在天劫年夺走了邪流的灵核,又单枪匹马去和邪流搏杀,如今她的气息骤然出现,即便沈折雪将这秘境层层封住,竟也未能阻止得了时聆灯的仙尊清气的外泄。 再者渟渊剑现世,「它」又如何能无动于衷。 灵屏阻挡住那从天而降的浊气,忽而一道电光自涡旋中炸落,秘境霎时笼在一片耀眼白光内! 沈折雪耳不能闻目不能视,浑身犹如沐浴在电光雷暴中,撕裂的痛苦与麻痹紧随其后,恍然间他都闻到了烧焦的气味。 待到白光散尽,秘境天顶尚有细蛇般的青光在游走,湖畔树木枯焦倒伏,一片狼藉。 倏然两道凉意噼面而来! 沈折雪侧身躲避,听得沉闷两声,渟渊倒飞着刺入身后的亭柱内,剑身竟是已没入了大半。 邪息大作,湖面上的雾气如染墨色。 「……可惜。」 一声喟嘆在黑雾后传来。 沈折雪闻声回头,只见亭中时渊双目紧闭,而在他的身侧,一道虚影正在缓慢成形。 邪流突破太微天道阻拦,居然直接闯入了沈折雪的秘境,更是降下类似天劫雷罚的惩戒,仅是一招便摧残了秘境半数地气。 沈折雪扶着亭柱,上前一步,他衣袍上已是焦黑大片,隐有鲜红的血在缓缓渗出。 邪流绕时渊几圈,游魂般飘在他身侧。 它面貌不清,五官的轮廓在反覆变换,如同鬼魅,沈折雪在其中看了含山浮凝等几张熟悉的脸孔。 半晌后,邪流灵智频密变换着的长相最终定格下来。 那是一张与时渊一模一样的脸。 不过他的眼尾更加狭长上挑,化形仅化到肩膀部分,余下则是滚滚烟雾,便显得格外邪气诡异。 「你们给他下了什么咒?」邪流化形对沈折雪道:「我若这般夺舍他,便会被禁锢魂体……但凭这就想抓住我,未免太天真了罢。」 沈折雪冷笑一声,道:「是魂锁,沈某身上也有,你要试试看么?」 「唔。」化形十分为难一般,望着沈折雪道:「你现在是一块木头,我若再噼几道雷,你能原地烧起来。」 又仔仔细细打量过沈折雪,似乎废了一番功夫才想起来,恍然大悟道:「是你……我现在还有一部分被你镇压,那礼尚往来,可否多噼你几下?」 他自觉好像讲了句调皮的玩笑话,还挺期待地等着沈折雪的反应。 可惜最后他什么也没等来,只好无奈道:「好罢,依你们太微的规矩,我也该与你互通个名号,在下——」 他尾音拖得极长,末了却噗呲一笑,道:「邪流灵智。」 沈折雪凝眸以对。 邪流灵智苦恼地摇头,「但这个是你们给我起的名字,很没有体统。我倒觉得这个孩子的名字很好听,微生,微末生灵,朝夕之争,你让他把名字让给我,好不好?」 这灵智心性令人捉摸不透,讲出的话轻浮不堪,却又一本正经,好像真的要和沈折雪讨要微生这个称唿。 ……他仍没有放弃夺舍时渊的念头。 时渊是极为特殊的邪胎,他是时聆灯藉由魔主劫楼转化的邪流灵核,得到他的身躯,邪流灵智将会得到真正能在太微稳定行走的形态,便不需要再依赖于四方界寻觅散落各地的邪胎。 那些邪胎承受不住他的灵力,除了颐月那副尚可持久些,其余往往用不了多久便会损坏。 第265页 「你好像不会答应。」 邪流灵智打量了一阵沈折雪的脸色,又道:「不过我不急,这次我来,是想和你们谈一谈。」 沈折雪眯起眼,道:「谈什么?」 「在我还是浊水时,我只知晓顺流而下。」邪流灵智缓声道:「毕竟太仪的天道将我流放到你们这里来时,也没有先给我开智,那天道狂妄自大,当我是种祸害,殊不知清浊互为因果,祂驱逐了我,也不过自取灭亡。」 邪流灵智方才神情宛如十四五的顽皮少年,如今却又沧桑如百岁的老者。 他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追忆自己坎坷的前半生,「我的天性就是向下流淌,让你们的地气损坏并非我本意,如果长久停滞在一个地方,活水就会死去,那我也会变回从前的样子,随后腐烂消亡。」 他完全不在乎告知沈折雪这些,像是在展露他的诚意,「但太微的生灵气丰盈,我在这里明白了很多事情,你们修士是一个很好的种族,太仪断了你们的飞升道,你们的天道软弱无力,但我可以帮你们,我也不要做天道,解开那三道封印,我只要往下流淌,还能助你们飞升,岂不一举两得。」 「就像你和冷三秋他们合作那样。」沈折雪凝冰在外,「现在找上我了?」 邪流灵智说:「我只是在找能做决定的人,并不在乎是谁。」 「没得谈。」沈折雪道:「我们如何代太微万千生灵去做决定。」 「哎呀……」邪流灵智伸出手,悬五块乌晶黑石于掌上。 便是在那晶石出现的剎那,一股完全不亚于时聆灯灵气的邪息铺卷开来。 沈折雪甚至听到了秘境边缘碎开的声音。 邪流灵智将其中一枚握在手中,悠哉道:「我不想鱼死网破,毕竟我开智不容易,你们活命也不容易,西界百姓更是求生不易。」 他五指用力,眼底滑过一片浓重的阴鸷神色,道:「把微生交给我,不要再给我添麻烦了,此后你们抬起向上,我顺流而下,谁也犯不了谁。」 他等了几息,迟迟不见沈折雪回应。 庭中花格上的铃铛在此时随风轻轻一响。 灵智不再是从前无知无觉得浊水,他面色一沉,道:「好罢,没有机会了。」 乌晶玉石在他手里粉碎。 此秘境依然风平浪静,可他知道西界上空会再度出现小天劫那般的涡旋,这是他对修士们不知好歹的惩罚。 灵智洞悉千里,有邪流流经之地,便是他的目力所及。 可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邪流灵智逐渐变了的脸色。 沈折雪抿了唇角笑开。 他反手将刺于亭柱上的两把渟渊拔出,反问道:「你不会真的以为,四方界会选择坐以待毙,任由你生杀予夺?」 邪流灵智压紧了眉,道:「……法阵。」 在邪流涡旋倾泻前,西界被一个凭空出现的法阵所笼罩,那方圆万里的灵阵囊括无数生灵,跨越了四方界两端,完成了一次堪称逆天的移形换影。 ——整片西界的城池生灵被搬到了南界! 太清宗宗主峰前的高台上,辅阵修士瞬间扑倒大半,严远寒扶了一把凭栏,道:「医修准备,各峰查看伤员,无碍后可带回峰上修养,下批次顶上。速去联络南界接阵的修士,核实是否已接应完全,传书魔族妖族,谢他们助四方一臂之力。」 「邪流灵智必有后招,不可掉以轻心,护山大阵开启,四方大阵开启!」 叮噹清脆的铃铛声消失了,唯余唿啸的风声。 每一枚铃铛便是一个开启阵法的通送媒介。 沈折雪他们如何不知,渟渊现世,邪流灵智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可他们日夜不停这半月,也不是能让对方随意拿捏。 邪流的灵体出现了涣散,他的手臂消失在了股股邪雾中,而灵智的脸色变的更加苍白难看,显然再度于人间上空挖出一个宣洩口也令他耗损巨大。 他反手一抓,就要擒了时渊离去。 沈折雪将一把渟渊向时渊掷出,高声道:「时渊,接剑!」 就在剎那,本该已失去意识的时渊勐地睁开了双眼。 他手腕上的红镯闪烁薄光,准确地接住了渟渊,反手回刺,将整柄长剑送到邪流灵智的喉中! 轰然黑雾炸开,秘境地动山摇。 沈折雪手掌抹上剑身,血淋漓于锋,催出银花藤蔓。 他几步冲到将要涣散的邪息前,振臂一挥,剑影银光交相辉映,一剑斩开邪息! 「噗呲」如划破鼓满气的布袋,邪息翻浪般奔涌,灵智那双阴郁的双眼在消失前依然死死盯着沈折雪和时渊的方向。 来的不过是邪流灵智的一个身外化身,真正的本体尚在帝子降兮的颐月星君体内。 沈折雪摧出法阵,将邪流尽数净化。 待到真正平息,他顺势往下一躺,仰躺在了亭中铺着的柔软绒毯上。 「师尊!」时渊一步扑到沈折雪跟前,轻轻托着沈折雪的肩膀抬起他一些,让他唿吸顺畅。 那座覆盖西界的移形换影法阵所需灵力数以万计,更需坚固的灵力核心支撑。 在修真界千年未曾出现,仅是因为如此恢宏的法阵唯有仙庭真仙才能勉强撑住。 眼下这纯血的真仙遗脉便只有沈折雪了,且有天道灵核的支撑,辅以成百上千的修士,才一举发动完成。 第266页 沈折雪已经不想细数这次损伤究竟有多大,只等天道之力慢慢復原南指月。 时渊托着他的肩膀,沈折雪的白髮流泻在他指缝间,像是一捧易碎的月光。他一边以灵力为沈折雪治伤,一面道:「师尊,我看清了……」 在沈折雪耳边低语几句,沈折雪颔首,长长唿出几口气,道:「他还有四枚晶石,怕就是对应四方界的劫数。传音给严长老和殊音真人,让他们随时戒备,逆向的心魔阵准备,不要让仙宗和人皇,还有妖魔族君主被邪流蛊惑……」 时渊重重点头,接着沈折雪的话往下,「不久后邪流逐个逼迫不成,会针对整个四方界。」 他这话接了,沈折雪便知道时渊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口提在胸口的气骤然一松,忍不住咳喘起来。 时渊从红镯中取了丹药,他面上镇静,手却有些抖。 事实上这情况比他们预料的好了不知多少,邪流灵智虽看似已经完全压制了太微天道,但实际上他所受限制越来越多,且越来越急切。 正如水不可禁锢于一方死池,他已经等不了再一个千年了。 水镜是帝子降兮的产物,如今四方界已不再此物通传重要消息,时渊向花格上的铜铃传音后续了安排,并取了裘衣给沈折雪盖上。 待到一切妥当,时渊强忍着酸楚低下头,就要再去查看沈折雪这次南指月上的伤势。 却见他师尊窝在白绒毛的裘衣里,明明虚弱地连手都抬不起来,却还是含着笑看他。 沈折雪被裹在雪白的毛绒中,那双眼清透澄澈,他稍稍抬起来一点肩膀,微凉的唿吸便扫在时渊脖颈。 他知道徒弟担心,可现在也真的很累,累的有些迷煳了。 沈师尊选了个平时决计不会做,却又似乎一箭双鵰的法子。 他抿了抿唇,道:「徒弟,再亲一个好不好?」 湖心亭外,雪落无声。 * 璞清九十六年农月,渟渊解封,邪流灵智广诱天下掌权柄者,不得,于十九日后,以回溯之法霍乱四方界。 同月,北界上空现一百丈明镜;东界弦音乱耳,百鬼猖行;南界凡问卦者体弱之症加剧,可四散交感,如起瘟疫。 异变当夜,太清宗以护山大阵反噬镜阵,仅将明镜所照地界划于太清郊野,修士入阵以求寻破解方法,以防镜阵扩入百姓城池。 含山闻殊音迎鬼阵而上,当夜缭乱弦音中听闻阵阵婉转乐律,一紫衣乐袖蒙面出阵,以歌招魂,迷乱鬼军。 更有各宗修士驰援,符光满天,剑影纷纷,冥术纵横。 太清宗悬壶峰以一张药方震动四方界,以此方入药,沾染邪息后或可有转圜余地,并广招天下医修,奔赴南界,寻问卦之症的医治方法。 魔族、妖族与仙宗签立文书,愿护持南界,守一方族人,守南地安稳。 这是四方界生死存亡的璞清年,太微境与邪流灵智之战,就此开始。 第110章 对阵 含山弟子站在掌门书房门前,心中尚有些忐忑,且还有些恍惚。 ……我为什么在这儿。 且说含山整顿山门后,原籍的内门弟子已不算多了,外门的却还有几千人。 他们这些人里,一半是当年交了大笔灵石来含山问道,以盼在此修炼,能正式踏入仙途。 谁知他们这些人在入宗后做的尽是杂役小厮的活儿,与当初期望的全然不同,却又被归咎于天赋不佳,不配习得宗内功法。 可灵石倾家荡产都投下去了,想要抽身也并不容易。 还有一半则是天赋不错却没有世家背景的凡间子,或成为那些内门弟子的陪练书侍,甚至还有被迫当了双修炉鼎的情况。 沈折雪接手含山后,与闻殊音迅速清整了宗门,他们这些被操控当血肉灵屏的弟子也一度被接回了太清,经过一套询问和探查后,自然也查出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 世家被惩了一批,至于如何惩戒,太清宗的戒律长老不喜言语,却并不代表他会轻饶放过。 而其余外门弟子,沈折雪表示愿意回家的宗门会给一笔离宗费,已经没有去处了的,便可继续留在含山。 又从中挑选了一批定为内门弟子,随长老峰主修习道法,外门则参照太清宗的模式,随挂名的峰主集体修行。 另定一座南湖书院,目前还没有收学生,主要在印刷发放给百姓们的抵御邪流的册子。 对于外门弟子而言,从前给世家子当贴身杂役小厮的日子是不会再有了。 眼下这名弟子之所以端着沈折雪的药膳,还要从他刚除鬼回宗,决定去厨房给自己开个小灶讲起。 北界含山被邪流灵智降下鬼阵,天光晦暗,百鬼猖行,好在有一位乐修在第一时间以招魂术制住了自冥界爬上来的阴鬼,直到沈折雪赶回。 沈折雪在北界上空凝出了一把百丈有余的玄冰琴,那琴以灵力拨动,叠加天道灵核之力,日夜影响着阴鬼的战力。 故而如今的阴鬼尚不算难对付,他们与太清前来支援的弟子们结为数十支小队,斩鬼同时还会给百姓发放自卫的手册和求救烟火。 宗门外霜雪吹花,灵息化为清凌的弦音覆盖住整个北界,是自从西界大小百座城池横跨万里搬到南界后,又一壮观景象。 且说这名弟子除鬼回宗,轮次休息,他嘴上馋的厉害,就想趁这功夫去到含山后山的大厨房给自己做个猪油拌饭。 第267页 不在饭点的含山后厨本该清冷非常,这弟子刚走到门前,却感里间灵气沛然,间或有清脆铃铛声叮咚响起。 他也没多想,只当是太清弟子也来加餐,就这样推门而入。 然后险些被吓了个踉跄。 倒也不是门后有多恐怖的景象。 灶台前的红衣青年一手铲子,一手灵笔,面前悬了七八个传音铜铃,他一记利索的颠勺,喷香菸气将摇晃的铃铛遮的若隐若现。 「粮到了没?嗯,人皇那边派的是三皇子去,这个比上次那个好,让他盯着粮仓那边,新搬过去的主城稳定后就可以交给丞相家小公子,他管的来。」 「让纹贺接受伤的医修到南界边野那里休息,交给悬壶峰主,不必吝啬灵息石,治伤要紧。药材要供上,魔宫后两座山也还能种,洒暮雪山的融冰甘霖,不够用了从春祁调货。」 「我们这里鬼气尚可控制……冷三秋?好,我很快传阵过去。」 时渊将锅里的炒菜装盘,转而去看火上咕嘟煮着的粥,并对愣愣站在门外的弟子道:「稍等片刻,很快就用好了。」 他顿了顿,在那小弟子蒙圈的表情中,又道:「小道友,帮个忙好么?」 于是就有了当前这一幕。 这弟子站在书房外,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刚才那个人是沈掌门的徒弟吧,他在干什么?我是谁我在哪! 就在此时,书房大门向内打开,闻殊音与其余几位长老走了出来,一见他手里的托盘,压低声音催促道:「快进去,别让人觉得我们含山压榨掌门。」 ——这么随意对么?这就是原本含山有云的风格嘛? 小弟子恍恍惚惚往里走,心却不由得扑通扑通加速跳了起来。 被操纵守山那日,他站的位置远,并未看清这位代掌门的模样。 相传他千年前便化为阵眼镇守在含山之下,得了机缘才能回到世间,修为深不可测,又精通阵法剑道,重建含山,是个极有实力的修士。 但崇拜敬仰是一回事,要去给他送午膳又是一回事。 手中托盘一时仿佛变得滚烫,小弟子深吸一口气,铁了头就往屋里走,却和正要出来的一人撞了个正着。 「哎呦!」 白瓷盘就要从托几上斜摔出去,他暗叫不好,然而未等到瓷片摔成八瓣的声音,颤颤巍巍睁开眼,却见一白髮修士端着那盘子,一手扶在他胳膊肘上,阻止了他向前倒的趋势。 小弟子赶忙道谢,抬眸看去后瞪大了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见……见过掌门!」小弟子脸上烧的厉害,他垂落下的视线,对方腰间的一段银白髮尾便映入眼帘, 沈折雪扶稳了他,道:「下回小心一些,还端着汤呢。」 他俨然是要出门的样子,正撞上这门人来送药膳,寻思着也没什么空闲吃,迥自嘆息一声,道:「如果不是知道修士不会过劳猝死我应该现在已经躺平了……唉,你帮我吃掉吧。」 他极为快速地念叨了那么一句,小弟子还没听清,只感一阵微凉夹着梅香的气息从身侧掠过。 小弟子倏然回神,道:「掌门!」 沈折雪回头,那已然红了脸颊的少年人一鼓作气道:「掌门,这是时师兄做的,时、时师兄嘱咐我务必看着您吃了再去。」 「时渊做的?」沈折雪一挑眉,寻思那应该已经赶到北界去的徒弟竟还能卡着空隙做一顿饭。 有天道灵核在,他已不再需要进食休养,但闻着香气,那已经被遗忘许久的解饿感还是涌了上来。 可眼下到底是没时间好好吃了,沈折雪便笑道:「那帮我温在那里。」 他拍拍小弟子肩膀,「去找赵师父给你们这几天外出做任务的弟子加餐,就说我说的。」又眯了眯眼,十分和蔼地看着这虎头虎脑的小弟子,「你不会告诉你时师兄我没吃的吧?」 「掌门,您——」不等弟子再开口阻止,沈折雪便已十分不讲规矩地从窗户跃了出去。 他前脚翻窗而出,后脚就听得有人在屋外喊了一嗓子。 「沈长老,沈大长老!」 谢逐春身后跟着袁洗砚,两人身上尚有未散的鬼气,一进来就见这小弟子直愣愣杵在这里,问道:「他人呢?!」 比起那惊鸿一面的掌门,这位谢师兄倒是个熟悉的人物。 谢逐春叉了腰气不打一处来,「还真就时渊管的住他了!」 袁洗砚看向窗外骤然变动的灵气,道:「沈长老也是想早日破鬼阵。」给谢逐春递了块内含灵光的玄铁,道:「稍安勿躁,吃。」 「……谁教你这个的?」谢逐春翻了个大白眼。 「水清浅说的。」谢逐春想到那已然有了一丝灵识的剑,诚挚道:「她说你们都喜欢吃这个,让我随身带着。」 且说沈折雪翻窗出去后,先去寻了周凌。 那一身灰衣的剑修正在给太清弟子们排布剑阵,缘木剑别在腰间,紫蝴蝶则安静地栖在剑柄处。 太清弟子们虽不知此人身份,却见过他的剑招,一剑开山,气势磅礴,又是标准的太清宗起势,只当他是某位隐姓埋名的前辈。 少有在北山书院见过他的,表示这位前辈当年真是相当不显山不露水,可见高手就是低调。 而比起他本人,弟子们更对那紫蝴蝶更感兴趣。 第268页 因着确实有许多人看见那蝴蝶摇身一变,成了位衣袂飘飘乐修,且估摸着还是个大美人。 乐修怀抱琵琶,薄纱遮面,安静站在他身边时,画面颇美。 不过就是偶有弟子看呆后,就会被那灰衣剑修暗中敲打,类似于「看什么看这是我老婆」的话让他们陷入迷惑。 不是说美人影响出剑速度吗,合着就是骗骗老实剑修的呗? 诚然,薄紫衣当年是选了周凌装老婆本儿的匣子住,但他本人对这称唿却还是感到意外。 毕竟当年周凌一根筋地要和他称兄道弟,薄紫衣连夜躲到含山相辜春那儿才避免了和他一个头磕下去,从此兄长贤弟哥俩好。 一千年时过境迁,周凌再直也该想明白了。 以咒符镇住聻化的薄紫衣时,他便不止一次地想,当年那样一条路,即便他无法阻止也明了其中缘由,但要是能陪一陪他,就好了。 他打心眼里羡慕着时渊与沈折雪。 这对师徒即便在天道不断的磋磨错过之下,也依然陪伴彼此到了最后。 沈折雪走进来后,那紫蝴蝶翩然而起,化为紫袍修士。薄紫衣火急火燎道:「快快快,我还有三盏茶时间,那谱子你来弹,没准今儿就能破了这阵。」 要说也是阴差阳错,薄紫衣当时被蜃云幻境变成了一只冥蝶,又服用了大补人参的一段根须,一併铲掉了和桑岐的道侣契,反纳桑岐不少修为。 而在离开幻境后,他竟以此固形下来,虽也是轻飘飘一只,却比一团鬼气要稳定太多。 沈折雪也拿不准薄紫衣现在的状态。 这次鬼气上涌,薄紫衣招魂以对,镇压的是强悍的阴鬼大军。 冥冥之中沈折雪感应到紫衣或是与冥界牵扯上了些许因果,冥蝶乃黄泉引渡的灵物,几千年也没出现,今时他可蹁跹于人间,便是天道批了个允。 「周师兄?」接任务的太清门人一个恍惚,疑心自己看错。 他们这位灰衣剑修师兄看向那化形而出的乐修时,眼神便变得温柔万分。 薄紫衣每七日一醒,这么几个时辰里他们要么是在奔波途中,要么就在和沈折雪商量破阵之事。 阵法周凌并不精通,又不断有弟子向他来汇报任务进度,这么些日子里轮了好几回的七天,却少有闲暇的时候。 他希望薄紫衣好好休养魂体,却又明白对方想要做什么。 今日这三盏茶,怕是要让他和沈折雪去布阵了。 周凌唯有无奈地摇了摇头,太清门人一阵牙酸,觉得他的眼神简直宠的没边儿了,实在是对单身修士不友好。 倏然,忽见那将要启程的紫衣修士几步走了回来,虚渺的袍摆如透明的蝶翅。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周凌面前,抬手一撩面纱,垫了脚亲在周凌唇上。 这下连沈折雪都惊了。 等到他与薄紫衣准备弹玄冰琴操鬼破阵时,他还是忍不住道:「……你们这进展,颇为迅速啊。」 「你家小徒弟还没亲上?」薄紫衣挑眉,「这叫什么,红鸾动了但没全动?」 沈折雪:「咳咳,也不是。」 他默记了曲谱,调动周身灵息,寒气聚来间,组织了会儿措辞,道:「就挺意外的,你俩比以前放的开多了。」 「我这是不能再寄身傀儡,不然能搞到列星,我俩估计该做的都做全了。」薄紫衣语不惊人死不休,嘆道:「可惜啊,本君是一千来岁的老鬼了还是没体会过巫山云雨……」 沈折雪:「……」 好友,以前咋没看出来你这么嚣张。 「死都死一回了,也都看开了。」薄紫衣看向苍茫大地,侧首对沈折雪道:「难得能与你们一同作战,这一回便再为太微竭尽全力,且——」 玄冰琴响彻北界上空,百鬼止行,蹈之随之。 朱红大门浮于弦下,紫色的引渡蝴蝶飞过长空,鬼气急聚,涌入森森朱门后。 一线明光撕开重重铅云,满天飞霜涤盪着苍茫大地。 这是太微的浊气,与清气相生相剋,因果成双,归于自然。 周凌抬起头,迎着风霜扬雪,沉声道:「且务必,记得归来……」 * 时渊以传送阵赶到东界镜阵后,镜阵内倒映的城池已是狼藉一片。 火焰熊熊燃烧在坍塌的城墙外围,箭镞散落于草垛断壁中,如经歷了一场恶战。 「时哥!你怎么就这样进来了,这里特么的进了就出不去!」 乔檀举剑站在一处逆风的空地上,身侧是横躺遍地的漆黑的走魑。 而更多的黑影则在缓缓靠近。 她见时渊走入镜阵,吼道:「铃铛又炸了,阵眼是冷师兄!虎毒不食子啊他|妈的冷三秋不是人!!」 太清宗精通阵法的长老道:「城头就是阵眼所在,灵屏突破需要时间,亏得带上了足够的灵息石,尚需一柱香。」 顿了顿,「但阵眼是冷文疏,裴荆和他结过血契,可突破灵屏,我们阻拦不及……」 时渊远远看去,剑影与火光交织在高耸的城头,绮丽缭乱,热浪逼人。 只见宽阔城垛上,裴荆双目赤红,平分破的剑芒所向,是昔日太清宗主。 目光落处,却是对方手里那一片修士的残魂。 -------------------- 作者有话要说: 第269页 裴荆:你们都在秀了,为什么就我们还在苦逼? 冷文疏:…… —————— 最后一个副本会偏群像一些,集结打大怪,以及主cp进度的最后1%准备ing * 沈折雪:呵,我还以为会放到番外呢。) 迢:原本boss战是真的没有那个时间… 时渊:师尊,徒儿这就连夜抄傢伙去和老迢谈谈。 沈折雪:嗯,去叭√ 第111章 何处 邪流灵智盘踞帝子降兮,手握晶石内蕴回溯之法。 那堪比天道威能的溯回术重现了昔日为沖阵所布置的灾祸邪阵,北界是招鬼,东界则是镜阵。 事到如今再无悬念,太微界内的法则已然失衡,从前不可能做到的事被邪流灵智轻易办到。 走魑浩浩荡荡涌来,将阵中修士团团围住。 时渊环顾镜阵,手搭上腰间渟渊,心中有了估量。 邪流灵智此番大动作,看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如今看来,绝非真正的溯回术法。 这追溯出的邪阵,倒更像是一个拙劣的赝品。 廊风城郊异变时,乔檀还在北山书院抄书摸鱼,她眼见密密麻麻的黑条人影一波接一波盪来,虽未有太大的杀伤力,偏怎么杀也杀不完。 况且自铜铃失效后,他们体内的灵气也在逐渐流失,好在入阵前宗门配给了足够的灵息时,不至于让他们陷入被动。 但天空粘稠的红云还是令人颇为不安。 安长老在进来前从沈折雪那里知晓了这镜阵的厉害,但同时也清楚,这阵虽是往日投影,却也不能完全凌驾于太微天道的法则。 就算是邪流灵智,也不能凭空造出如此大的阵法来,其背后的邪气源头还依然是邪流本身。 西界不久前才回溯了小天劫,一次小天劫对如今的邪流灵智而言,也并不是信手拈来。 他们推断这镜阵嵌套回溯的时间必然不会短,至少不会再有小天劫的威胁。 果不其然,他们都来了有两日了,也未碰上一次邪流涡旋。 原本计划,只要在镜阵中按几位阵修大能与沈长老合制的阵法描绘阵圈,以阵沖阵,便能无需再去寻那阵眼,即可破阵而出。 安长老作为剑修,平日里最头疼弯弯绕绕的阵法,但他们作为护阵者,自然会保障阵修施术时的安全。 本来一切皆是顺顺噹噹,直到一位阵修无意中的一道秘法尝试,竟直接点破了阵眼所在,将冷三秋的虚像照了出来。 当年时渊他们在镜阵中苦寻虚像不得,缺的便是这样一位精于阵法变换的阵修。 但如今四方界数一数二的阵修皆汇聚于此,仔细配合,便能寻到虚像所在。 邪流灵智没有他们想的那样无所不能,也不是蓄谋已久要一举覆灭四方。 他也是被逼到了一个不得不出动的地步。 冷三秋的出现证明了这一点。 那邪流灵智若真是邪法通天,完全压制了此间天道,又如何会让冷三秋来守这阵的阵眼。 当初镜阵在最后关头是由冷文疏接管,他即是此阵能变化运转的阵眼。 冷三鞦韆算万算,都没算到他掳走的冷文疏会在这种时候反噬他。 他原是想藉助此子与自己同源血脉,炼出一副备胎化体,用来诈死人前,谁知当他来到帝子降兮见过邪流灵智,局面便发生了翻覆。 那灵智看似喜怒无常,行事目的却极强,他等的就是冷三秋送上门来。 如今冷文疏还是在他手里捏着,可他却成了这阵眼的看护者。 且邪流灵智还令他们同命相连,他若是死了,冷文疏还能继续用,冷文疏要是魂飞魄散,他就彻底活不成了。 冷三秋感觉到了久违的愤怒和懊悔。 果然与邪流灵智合作便是与虎谋皮,那灵智看起来已经装的够像人了,可内里实实在在还是个怪物。 任性而为,如水顺坡往下,全然不会去管利益权衡,玩弄的不过他们一时的价值。 同时冷三秋也庆幸,即便被点破了虚像也无妨,这阵法灵屏是整个镜阵的灵力核心,便是那相辜春来了,也不能在一时片刻内打碎。 裴荆的闯入存粹就是个意外。 冷三秋认可他的实力,但他打破了天也不过是太清宗的一名弟子,尚不会让冷三秋这前宗主放在心上。 而裴荆既然进灵屏里来了,他就不会让他出去再用血给外面的修士引路。 冷三秋也不想轻易杀他,太清宗的人或许不会在意一个冷文疏的性命,但却不会看着他们的大师兄送命。 这孩子是他谈判的筹码。 城下时渊也猜到冷三秋的心思,暂且能确定裴荆并无性命危险。 只是他在火焰剑光交织中,闻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那是从焦灼的砖土中泛出的,淡淡的甜腻气味。 「时哥!」乔檀将袖子都绑了起来,有些气喘,「这玩意儿来的太多了!」 修士的视力不可小觑,有净虚天眼加持,时渊能清晰地看到面前这群乌压压的走魑中,有几套阵环的叠加。 并不是他们杀不完,而是杀的一批又会藉由阵环,循环往復地攻来。 时渊低声道:「退后。」 柔和的风灵便将乔檀等人轻推至后方。 第270页 乔檀急了,就要上前助他,被安长老抬袖一拦,道:「他这是要清场了,魔族心法与道术有异,我们看好那群划拉圈的。」 不远处那阵修峰主不能擅动,捏着诀怼道:「什么划拉圈!安长老我俩一年入宗的,别以为留个鬍子就能为所欲为,我还比你大一百岁!」 另有阵修大佬道:「剑修嘛,原谅一下,麻烦再给我们半个时辰,此阵必然可破。」 走魑大军自四面八方压来。 时渊并未拔出渊渟。 他横握剑鞘,内敛气息,灵力凝做一线平于剑身。 那是含山剑法的起势。 立剑守于阵法前的乔檀担忧地望了望城头的裴师兄,但眼下他们也进不去阵眼灵屏,裴荆又不肯出来,实在是难办。 如今时渊又这样闯进来,乔檀虽是放了几分心,却也还紧绷着一根弦。 而就在众人看见那剑法起势时,她却不由瞪圆了眼,道:「这含山剑法还能这样……」 这些年来太清剑招闻名四方界,饶是门外汉也能瞧出太清的起剑架势。 而含山剑修流散严重,连带着剑法也式微了下去。 况且这剑法是由相辜春编写,从剑舞而改,入门极易,但想要练稳练透却不容易。 含山世家子们有大笔灵草提升修为,不缺加持法器,这初入门的宗门剑招练得不扎实,常被太清嘲笑为绵软无力,也确实不怎么能看。 可乔檀在时渊身上,忽而看到了仿佛脱胎换骨的含山剑诀的起势。 「不算中间那一千年,他的年岁也不算大。」安长老作为铁打的剑修,自然透彻于剑诀奥妙。 他对正在护阵的太清弟子道:「你们看,天赋是一回事,肯下功夫更是一回事,我课上就讲过,天生剑骨的剑修又有多少,天赋虽有差别,但也不是天堑鸿沟,比起符修,咱们剑修最能靠自己拼上去,又不是人人都要当剑圣,你就当个好剑修,已经很是不易了。」 乔檀:「我记得时哥的符画的也不错……」 安长老摸摸下巴的鬍鬚,「可他选了剑,他就要对得起自己的剑。」 城下,时渊缓缓抽出渟渊,一抹剑光照过眉骨。 魔息如海,时渊的道法根基已归于魔,却已能将仙宗所出的含山剑法贯通于灵根修为之中。 不是剑法在拘泥他的道种,而是千万道皆可凝于剑刃。 剑修握剑,唯问本心,可圆融练达,可所向披靡。 他执剑向前,剑锋所向,走魑大军望不见尽头。 * 高处,裴荆重重撞入石垛中,就像是在廊风城被走魑蜈蚣的扫尾撞上西城墙内。 他双目泛着血色,死死盯着冷三秋手里的一缕魂魄,唇齿带血,沙哑道:「还我……」 冷三秋居高临下,好似仍是往日高不可攀的太清宗主的模样。 他道:「裴荆,修道路上,你本可比周凌走的还远。」眼角余光扫过那已虚弱不堪的魂灵,嘆道:「可惜,当年我也许该收你为弟子,让你随我修习无情道,不成想却让冷文疏误你至此。」 裴荆用袖子擦掉唇边的血沫,拎着平分破从被他撞得凹陷的墙里踉跄走出。 ……冷文疏。 他胸口起伏,唿出滚烫的血气,对那抹神魂道:「我真恨你。」 平分破虽亦是千年神兵,但因机缘不足并未生出剑灵,在冷三秋的精焰烈火的灼烧下,已有些卷刃的迹象。 剑鸣尖锐,裴荆惨笑一声,道:「文疏,第几次了?你推开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并不想被你这样用命来救?」 冷三秋目光悲悯地看着他,心中却忽而生出了几分烦躁。 他想起冷文疏被邪流灵智化为此阵阵眼前的那一幕。 邪流灵智驱魂炼阵,需以邪息浇灌,便是炼化昔日廊风城阵眼的旧法,其煎熬不亚于剥皮抽筋。 那双酷似其母亲的双眼内盛着万般的疼痛和茫然。醉梦姮娥没有在最后一刻令冷文疏昏睡,却让他分不清梦和真实。 他看不清人,只是问:「阿裴,你在哪儿?」 当年用鞭子的女子在断气前,亦不相信冷三秋是真切地想要她来证道。 她只当道侣被人控制,最后浑身泞在血里也不过一声低问:「三秋,你在哪儿,快回来吧。」 冷三秋从来动过心,眼前却忽而有了重重的鬼影,像是午夜噩梦索命而来,絮絮轻问几声:「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滚开!」他高声断喝,迷雾散去,一道剑光噼面斩来。 冷三秋反应迅勐,以双指夹住前刺而来的平分破,灵气凝聚手上,只听「铿」一声脆响,平分破竟应声而断。 随即他以火焰灼过剑锋,倒转刃尖,烧的通红的断剑宛如匕首,刺入裴荆的胸膛! 谁知裴荆竟连闷哼声都未出,脚下纹丝不动,他用力握住冷三秋的手臂,口中竟念诵起一段晦涩的咒文。 「你在做什么?!」冷三秋瞳孔收缩,识海内散去的迷雾又重重涌来。 他忍住脑中尖锐的疼痛和正吞没意识的幻觉,咬牙道:「不可能!以你的修为,怎么可能……」 唿啸的风吹到城头,时渊杀光了走魑,此刻站在灵屏外,道:「冷宗主,你的无情道要破了,含山的心魔阵以心魔的强度而度量,你又如何抵御?」 第271页 城墙下的阵圈华光璀璨,天顶传来了阵阵皲裂和破碎声。 镜阵要破了,阵眼灵屏冰消雪融般,在慢慢打开。 裴荆一把抓过冷三秋手里的神魂,随即喷出一大口血,身体也跟着委顿下去。 那神魂剧烈地打着抖,像是飘在风中的一段芦苇,随时都要被吹散一般。 「……文疏。」裴荆的侧脸贴在烧焦的地上,手掌虚虚拢着那片神魂。 自灵根内涌出的灵力滋养着冷文疏的魂魄,裴荆的声音那样轻,仿佛亲昵地在爱侣的耳语,嘆息道:「我懂的,我都懂……只是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能更强一些,能真正像一个大师兄,像一位准掌门那样,你是不是就会试着告诉我,试着让我和你一起分担……」 他扯了扯唇角,脸色慢慢灰败下去,「可是,可是我做的不好……我没能找到天碧瓦上霜,它到底在哪里啊……文疏,文疏,你又在哪里?」 少年人总是以为自己成长地太慢,又走着走着离散了过去,分开了方向。 裴荆恨的不是冷文疏的隐瞒,他只是恨自己。 哪怕他们曾亲密无间,却也如隔山海。 裴荆的声音渐渐低弱,他轻拢住那神魂的手垂落下去,砸出一些细小的火星,未能映入他合上的眼中。 芦苇般飘荡的神魂在半空一顿,灵力急剧涣散,洒落于火星焦黑间。 时渊扣押住了冷三秋,将裴荆扶起,并用灵力凝住那片冰凉的魂魄,又对冷文疏道:「他已经快要入魔了,以他的修为入魔,便是自毁生机……」 在进入镜阵后,时渊便闻到了城头那一缕魔气。 裴荆离魔化不过一步之遥,他自己亦心知肚明,故而在时渊传音与他含山心魔诀时,他便存了这个念头。 随之而来的乔檀听罢脸色大变,安长老面露凝重。 「我可以救他,但拔除魔气,修为尽废。」 安长老与其余几位峰主对视。 裴荆是严远寒的弟子,如今严远寒不在此处,他们便是太清所有弟子的师长,自觉不能推託迴避。 但修为尽废对修道者来说,有时亦是难以承受的灾厄。 安长老沉声道:「救人,命没了就什么也没了,他是随我出来此阵,我自会去和严长老交代,宗门也绝不会放弃他。」 众人纷纷认同,时渊探过裴荆状况后,锁紧了眉头,片刻后又道:「还有一种办法……我以纯灵魔息给他灌顶,让他彻底魔化,于仙途尚有余地。」 乔檀十分急切,「那快——」 话到嘴边,她却也忽然意识到,魔化和被废去修为成为凡人的差别。 如果裴荆因此阵中变数跌落仙途,太清宗自会善待他,她相信宗门弟子甚至会更加敬重这位大师兄,绝不会将他看轻。 再不济裴荆自己走不出来的话,他们也可以封住他的记忆,毕竟凡人一生太短,能平安无忧已是艰难。 但魔化不一样。 即便近千年的道魔关系不再如从前紧张,但那也是和魔族之间的契约,魔族内的魔物均是天生魔胎,后天入魔的并不被他们接受。 事实上修士入魔,那入的并不是魔族的魔,而是走火入魔迷乱心窍的意思。 此类修士往往最后沦落得嗜血好杀,也就比邪物要强上一些。 如果时渊不是魔主身负纯灵的魔息,裴荆就算是侥倖熬了过来,怕也逃不掉几年后的迷途乱道。 这次,安长老犹豫了。 太清不是容不得魔族魔修,由走火入魔坠成魔物,若是有机缘也未尝不可收留。 但唯有一条,他不能是太清的大师兄,是未来的宗主。 「他现在昏迷,这个决定,谁来做。」时渊取了红镯中的灵药给裴荆服下,抬头对在场众人道。 安长老捏紧了鬍鬚。 这比生死难定。 裴荆是一个很努力的孩子,他为了当好太清宗的大师兄付出良多,学了迂迴谈判,学了和含山虚与委蛇,更学会了隐忍退让,顾全大局。 可当初冷三秋虽对他寄予厚望,却也说过,这孩子有些贪图安逸,并没有甚么宏图伟志。 残余的火焰烧着城头的旗杆,不断发出「噼啪」连爆声。 就连向来果决利落的乔檀也踌躇了,这不是她自己的命运,她没办法替师兄做这个决定。 而她腰间的水清浅似乎亦慌了神,发出阵阵低鸣。 乔檀分明记得水清浅说起过,裴荆想要和冷文疏隐退,他明知道那不可能实现,但还是选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起了屋舍,划了田地和池塘。 他真的没有什么大志向,但却一直是虚步太清称职的大师兄。 就在众人难以抉择时,冷文疏的魂魄动了。 乔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按照冷文疏的性子,他一定希望裴荆平安渡过余生,更有可能亲自去封住他的记忆。 时渊看着那片神魂,却见魂息绵长,捲住了他的一缕魔气。 安长老几度想要开口,末了嘆息一声,道:「这孩子从来喜欢你,你们还曾结过血契,本该心意相通,你来决定,也许就是他心中所想……」 然而只有冷文疏知道,并不是这样。 他们没有心意相通,至少在这一刻之前,他们也未心意相通过。 第272页 按他本意,必然希望裴荆去当个寻常凡人,再不要搅进这些是是非非中。 邪流灾祸若解,凡间会是最安定的地方,裴荆可以不必要带着这些伤痛的记忆,去过一种新的生活,有新的爱人。 可他也知道,裴荆不会愿意。 这剑修想要的,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安稳。 时渊见他坚决,便将裴荆撑起,双手抵于他背心,指尖划过两人双手筋脉。 魔息涌出,缓慢地铺开灵力。 等到魔化完成,镜阵也已彻底碎开。 火焰熄灭了。 就在此时,时渊腰间铜铃急响,内里传来了谢逐春焦急的声音。 「时渊,沈长老回来后躺到现在还没醒,灵力催花院子都装不下了,速来!」 -------------------- 作者有话要说: 重感冒ing,如果明天不能更就是老迢倒了…气温骤降,大伙儿一定要注意保暖嗷qaq 第112章 天道 时渊赶回含山时,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皆长疯了,像是误入了甚么仙植密林。 「师尊!」 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心脏如同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稍有不慎便会四分五裂。 万里疾驰,风灵唿啸。 南指月受天道影响,其内里情况时渊已不能探清,但假如天道灵气再不能修復那具傀儡,粉碎成灰便是最终的结果。 一路奔来,他已做好看见因灵力井喷,导致的庭院开满太古银花景象的准备。 时渊反覆告诉自己,这是他和师尊已经预料的情形,是在把握范围内的状况,哪怕是严远寒都已经留了充分的后手,太清宗亦会鼎力相助于沈折雪的离魂。 沈折雪更是说起过,要是那一天真的到来,希望我们家小时渊不要慌,你师尊只是去换一个新的壳子,回来后该亲亲该抱抱都不耽误。 新壳子还比南指月高一些,他特意比划过,是稍一抬头便能吻到徒弟眉心的身量。 但时渊还是不可遏制地觉得痛苦。 来到含山上空时,他甚至来不及停剑,竟是直接飞身跳下渊渟,背后骨翼大张,却是在用力向下俯冲,加剧了他的降落。 他极力压制着担忧,在心里演绎了无数遍的守护阵法和离魂移转术,又清晰地在识海中演绎模拟,将可能出现的意外与变数尽数测算,也一一扣上对策方法。 但他手心却在冒冷汗。 「妈耶,他回来了!」谢逐春仰头便见时渊如一颗长尾流星般从天而降,拔腿就要跑。 还没跑出两步,却被袁洗砚抓住后衣带,一个旋转半周给拉了回来。 谢逐春猝不及防,直接给转傻了。 「师尊如何?!」 时渊轰然一声落在庭院中,气息外涌,竟是将庭院地上砸出了个大坑。 附近的花草成精一样的纷纷窸窣后退,避开烟尘和那个坑,好几朵娇嫩的花甚至用叶子啪啪打着地,似乎在表达着不满。 「你别急,你别急。」谢逐春硬着头皮上前拦住时渊,「是我说快了……」 袁洗砚及时补充道:「不是太古银花,沈长老没事,严长老他们方才都来看过,这灵气滋养生灵,我们不要太多人站在这里,让这些灵息自然散开就好。」 顿了顿,又板板正正道:「沈长老方才其实醒了一次,也说他无恙,不过现在好像晕过去了。」 谢逐春一胳膊肘撞在袁洗砚肩上,低声道:「刚想夸你会说,怎么啥都往外抖,我已经说漏了你咋还接着漏!」 但正如袁洗砚所言,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是原本时渊熟悉的那些,不过因骤然受外溢的天道灵气滋养,长得都比较茂盛了,甚至还有不少生出了草木灵,以后能够自行修炼了。 但放眼峰上,确实没有一丛太古银花。 时渊一把扶住庭中石桌,深吸几次,道:「我进去看看。」 仅是在院中站了片刻,他便能感觉出体内躁动的魔息已经平復下来。 这些外散的灵气仿佛是修士修炼时吸纳的天地灵气,温润绵长,生生不息。 就在此时,沈折雪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温润平静,问道:「时渊,你回来了?」 时渊听得这一声,便要推门而入。 院中谢逐春探头望了一眼,确定屋里头没血腥气儿也没有紊乱的灵波,扭头就跑。 他方才也是慌了神,想也没想就传音了时渊,但其实沈折雪之前还特意叮嘱过他,如果南指月真的失控,他们这些剑灵、鬼体、魔族都最好不要靠近,免得受太古封印灵气的波及。 时渊快步走入沈折雪卧房,不长的一路却有诸多灵物绕着他翩翩飞舞,有草木有云霞,还有些许法器的灵魄。 这些灵物似乎感觉到屋里外两人气息上的牵连,对时渊也十分亲近,柳絮般落在他头顶肩头与衣袖间。 于是沈折雪刚一起身,便看见个白花花的徒弟正匆匆走来。 「噗。」他忍不住笑出声,对他伸手道:「来,雪花糰子。」 时渊双眸如潭,此刻也泛起了涟漪波澜,他几步上前,双掌拢住沈折雪的手。 真正坐在了师尊床头,他这才仿佛后知后觉出了几分惊怕,滚烫急促的气息就洒在沈折雪指缝间,低声道:「吓死我了,师尊。」 沈折雪撑着床榻挨近了他,低声说:「是太微天道。」 第273页 已然恢復冷静的时渊便能猜到此次灵气外散的缘故。 随着邪流灵智动向频繁,太微天道也不会置身事外,必然要有所回应。 天道传承,留有神言。 沈折雪承下天道之力,也感应到了太微天道的意志。 太微天道决意在三日后,趁邪流灵智在四方界布阵被破的大好时机,藉由法则紊乱缘故,在其力量被严重削弱时,与邪流再拼杀一回。 法则由天道划定,却也限制了天道所行,故而这千年来太微天道虽在暗中推波助澜,却绝不会直接干预邪流祸乱。 因其一旦触犯法亦将遭到反噬,更会给邪流可乘之机。 但如今的太微已不足以支持法则运转,且已找到继承者,便不再隐忍顾及。 天道之争,是他们这些修士远不能参与其中,唯有等一个结果。 假如他们的太微天道胜了,四方界清气会汇聚成雨云,降下甘霖肃清邪流,彼时邪流失了灵智,再加之太古大阵封印的存在,虽不至于完全消失,却可稳定万年不止。 待到新天道调度天地灵气改良大阵,便可彻底清除邪流祸患。 在做此决定后,太微天道亦託付于承接者,今日灵力的充盈,就是太微在移转一部分法则与灵力。 天道秘法不可多言,时渊亦不会多问,他只是将沈折雪垂落床榻的白髮逐一收拢,又从红镯中取出了一把木梳。 他微侧过身,先用五指将髮丝大致理顺,再仔细梳起,最后架上一支天青玉簪,笑道:「长了一些。」 灵气滋润令沈折雪的气息也发生了或多或少的改变,那原本清冽的灵息多了几分渺远高深的意味,却愈发包容温润。 这是天道的身份的职责,护于太微生灵,忠于法则运转。 「你……」沈折雪欲言又止,扯了一下时渊的袖子。 时渊见状,心中酸涩更重,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却仍是道:「师尊当新的天道,我很高兴……」他喉结滚动,双唇几度开合,末了,轻声问道:「那以后,我的风……可以吹到那里吗?」 沈折雪一怔,想说的话皆止于时渊这一问。 他定定看入时渊的眼底,郑重道:「可以。」 时渊便轻轻按着师尊的长髮,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沈折雪十分熟稔地搭了下巴上去,鬓髮蜷曲着卷到时渊脖颈深处。 时渊不想让沈折雪看到自己的样子,眼圈泛红,气息颠簸,好像还是当年那个村庄少年,需要师尊来保护,不能独当一面,去冷静从容地处理一切。 沈折雪抬手抚上时渊绷直的嵴背,却忽然说:「摘掉封印的耳骨银钉后,耳朵上总觉得少点什么,两边还有不一样重的感觉,以后不会变成了歪脖子罢。」 他像是提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情,指尖在时渊背上一敲一敲,道:「只要双方自愿,把魂锁改造一下内部的阵圈解构,和道侣契做重叠,再做成耳钉的样子,会不会很好看?」 时渊胸口极为明显地震了震。 「或者……做成戒指?」 沈折雪抬起头,从时渊的角度看去,他的师尊眼中有一种极为坚毅又决然的神色,如噼开山林水雾的光,照亮露水碧叶,山野苍茫。 沈折雪维持这这个一高一低的姿势,顺手将时渊的垂髮绕在手里,像是摆弄逗猫棒那样,眯起眼道:「你有没有看过一种话本子,除去弯弯绕绕的误会,里面的偏执徒弟都普遍热衷于中二式逆天而行,还会对师尊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徒弟尚未褪红的眼角映入眸中,沈折雪伸手用指尖擦过他滚烫的眼皮,道:「唉,偏执徒弟还是算了,我应付不来,只想教育一顿,不过当以后给你的话本子当素材也好……」 他压低了嗓音,凑到时渊耳边,低声道:「同时锁住天道和师尊,怎么样?或者说天道请你锁住你的师尊,那徒弟你要不要……试一试?」 * 沈折雪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天道法则的移转,房门紧闭数日,灵息悠长缠绵,弄得院里的花花草草都快能撒欢跑了。 而正准备来看望沈折雪的周二刚走近木门,忽然听见屋里传来好大一声响,「扑通」一声,像是什么跌了。 他站在门外扬声道:「怎么回事,要我帮忙吗?」 沈折雪「唔」了一声,随即连声说:「不用不用,我们很快来!」 周凌皱了皱眉,心道鼻音怎么这么重,是感染风寒了? 不应该啊,修士怎么会风寒。 剑修的思维就是这么笔直,何况他刚从裴荆那边回来,心中尚有些未消的怅然,也就没再多想。 且说裴荆算是他同门师弟,这几日是周凌在照料他。 周明归併不会安慰人,也没有沈折雪那么会讲道理,但他还是说了一些话,有关这些年的经歷,有关与人结缘的看法。 所有人都不希望自己被隐瞒被抛下,也憎恨于自己的弱小,好像一个不经意间,就会永远也追不上某人的脚步,只能看着那人独自背负许多,渐行渐远,消失在时间的尽头。 可是世上从来没有完美无瑕的机缘。 错过、分离、抉择,总是不可避免地在他们之间循环往復。 再快的剑,再大的阵圈,也追不上、画不完这些缘分。 如裴荆与冷文疏,一如他与薄紫衣。 第274页 周明归回身走到院中,伸出手,那失了清明神志的紫蝴蝶便停在他指尖。 他笑道:「听说你和冷文疏谈心,把他谈哭了,谢逐春说你太兇,怎么不让我看看?」 浮云舒捲,紫气满天,是天道之争于人间警示的徵兆。 「也许几日之后就有结果了。」周凌嘆道:「不论好坏,我都接受。如果咱们的天道赢了,我就想和祂算个帐,怎么我们紫衣给当了这么久的眼睛,就没点报酬,光替他看红尘还没个回报,也太不划算。」 他笑了笑,「就收你长命百岁,与我一生永以为好的报酬,怎样?」 蝴蝶翅膀开开合合,像是在眨动的眼睛。 「如果不能赢……」他握住了腰间的剑,道:「那我们就替天道打这一仗,再好好笑话祂,讹太微天道更大的一笔。」 天道总是在拿生灵来当刀锋,太仪天道更是自诩高高在上,认为可操控世间万千,一切皆臣服脚下。 可其实,生灵不是为祂而战。 他们是为故土而战,为自己而战。 * 三日后,太微天道落败于邪流。 天象异变,阴阳颠倒,血雨倾盆。 邪流灵智吞噬天道气运,降下滚滚邪息,寻常灵屏抵御不能,感染者众。 与此同时,昔日邪流河中生出类人邪物,凝水化体,修为强悍,是为邪流造物,屠戮人间。 -------------------- 作者有话要说: 太微天道:不好意思,打乱你们的计划了…我要辞职了,先走一步。 沈折雪:…… 时渊:…… 第113章 南界 血雨倾盆泼了足有三日,灵屏撑不过几个时辰便被腐蚀,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河水浮鱼尸千万,土地草木倒伏,红月与黑阳各悬东西,凝水邪物成群游荡,天地俨然阿鼻之景。 帝子降兮封宗后,各大宗门虽也心知悬危时刻的到来,但却仍认为有几分徐徐图之的余地。 比起宗门大战,邪流灵智的存在虽是更加令人恐惧不安,而对方显然还未到彻底鱼死网破的地步。 至少在鬼阵与镜阵被破后,最后一枚晶石的效用并未立刻展露于众人眼前。 但太微天道的败落却在短短几日内,让四方界陷入了空前的绝境。 没有人能够置喙天道的决定。 或许他们头顶的天道已经过深思熟虑,邪流正处于虚弱状态,此时机千载难逢,未尝不可一决胜负。 而获得灵智的浊气也明白非我族类的道理,在他眼中芸芸生灵是一视同仁的渺小,可是这里终究是太微的地盘。 邪流深知韬光养晦的含义,至少其灵智认为,为了覆灭生灵而令本体遭受重创,是并不太划算的事情。 邪流灵智的每一次出击都不是无缘无故。 他所有的目的皆是为了冲破锁住三处龙骨地脉太古封邪阵。 不然他不会回溯廊风镜阵与招鬼阵,就连小天劫的印刻亦是为了抽取帝子降兮阵中的灵力。 在沈折雪的小秘境中,那灵智化体确实没有骗人,他从不针对凡人,就如四方界海底的暗流并不会选择吞噬好人还是坏。 来自太仪的浊气就算是获得了太微生灵的智慧,它依然秉持着最原始天性。 就算裹挟着算计和阴谋,也要将此方境界腐蚀穿透。 天道败了,那一日的黄昏天边灼烧起的红云像是太微身体里流出的浓稠的血,将峰峦叠嶂的山影描上了一道暗红的轮廓。 这道轮廓如硃笔勾边,于四方界的地平线延伸出去,南至魔族深渊,北至孤峰雪顶,铺开无穷无尽的黑红。 自那日火烧云后,四方界再没有见过一束阳光。 人皇在竭尽全力稳定着子民百姓,同时连夜传位于第三子,直言自己并不想当这亡国之君。 事实上当那位年仅十九的三殿下接过诏书时,还纠正了他父皇的错误,亡国之君算不上,亡界之君倒是贴切。 一同被派来治城的丞相家小公子拍拍这殿下的肩,配合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你也封我一个丞相当呗,以后埋骨南界,留个名号,以后没准还能变成个古镇石桥名儿什么的。」 来负责救治百姓的太清修士身后,站着廊凤世家的阵修,好巧不巧,就是那在太清宗大比上弃赛的那位。 他听了这两位凡人的对话,眉头一挑,道:「二位,皇城灵屏比这牢固多了。」 那小殿下耸肩道:「本是轮不到我的皇位,听闻皇后与太子已寻了仙宗庇护,他们要留血脉便留,我原是该在十几年前就困死深宫,如今与南城共存亡,并不算亏。」 顿了顿,道:「况且,我对南界一见如故,倒像是从前待过。」 那风流倜傥桃花眼的小公子也道:「是啦,没准前世我也在南界修阵法,如今一看到你们的阵圈还头疼呢。」 他抬头看向廊风城的巨大的城匾,潋滟的阵屏覆盖着廊风、云沧、青峡,与新城西鹤。 掩在其后的是廊凤潜风的旧影。 街衢纵横,苔痕深深,鹅黄的棠棣受血雨淋打,花枝低垂,那丞相家的公子随手一扶,招唿道:「走了,陛下,你我百年之身,也有机会要搏这邪流天道,读书济世,习武护世,便要真正尝一回奉天承运皇帝的滋味了。」 第275页 黑衣劲装的小殿下便道:「好,走!」 百姓早在半月前便已拿到求救的烟火与自救的手册,烟花次第开在南界上空。 悬壶峰几乎整个搬到了这里,在人族聚居城池之外的郊野,是感染邪息的修士与百姓的驻扎安置处。 自太微天道败落,灵屏失灵,邪息侵蚀了大量南界生灵,如果没有此前的药方出世,后果不堪设想。 可饶是如此,源源不断的邪息与悬壶峰救治的速度还是不可避免的拉开了距离。 「师姐。」秦姑真撩开布帘,走过水汽浓郁的药炉,送来几袋灵息石。 那忙碌的柳绿身影一顿,冷文烟回过头道:「你来啦,姑真。」 秦姑真等阵修主要负责协助南界的灵屏阵法,如今四方界阵修数目虽不算少,真正能撑出顶住血雨的灵屏的却并不多。 各大宗门甚至游歷的散修阵修,半数以上汇聚人口最多的南界,轮流布阵开灵屏。 邪流河是水,水本该无声润着万物,可在血雨降落后,藏在土地中的邪息便会被蒸腾出来,无孔不入地腐蚀屏障。 随着天道被邪流反噬,四方界的灵气也在紊乱,他们阵修感应最为强烈,如今一日轮值下来,皆是精疲力尽。 秦姑真换去了那身血衣,髮丝间尚有未完全净去的红色雨珠。 她将灵息石放在桌上,垂首时眼底的青灰清晰地看在了冷文烟的眼底。 冷文烟知道秦姑真这几日在针对帝子降兮的阵法傀儡协助布阵。 邪流灵智虽已掌握了绝大部分的天道之力,但未必可以立即掌握。 但他手上毕竟还有一个帝子降兮,当初沈折雪他们捞了一波弟子出来,然而还有几位灵君在,依然需要加以防范。 同样出身帝子降兮的君如镜如今七日醒一日,十二个时辰已一刻不停地被挤满,尚且不够用。 帝子降兮出来的其余弟子里还有一半傀儡秘法未解,能作为专门抵御这宗门偷袭的修士少的可怜。 秦姑真便是少数之一。 「把药喝了,去睡一觉。」冷文烟从袖中取出个瓷瓶交到秦姑真手里,「耗尽灵气,对身体不好。」 秦姑真仿佛无意般将目光落向冷文烟的柳色衣裳,药还没喝,舌根便在泛苦。 她道:「师姐,这话我可要还你了。」 反手一握冷文烟的胳膊,只觉掌下硌地难受,「冷师兄那里,镜君已去过,或许以后可寄生傀儡,实在不行沈长老还说可以化成剑灵……」 她忽而觉得重复这些安慰十分没有意思,她本是受过无数安慰的人。 好意的宽慰,假意的劝慰,有没有用她最清楚。 于是她索性伸手,抱了一下冷文烟。 「姑真?」冷文烟鸦羽般的长睫一眨。 「师姐,我那日在青峡城,看到了含山的余庭。」 沈折雪肃清含山后,余庭过了一遍戒律堂,他身为含山掌事,自然不会干净,虽未参与和邪流合谋,但手上人命不少。 昔日廊风阵下,他推自家弟子与时渊去做那人肉灵屏,惯是他的处事风格。 冷文烟见到他的时候,正是他绝命的那一日。 她轻声道:「就好像一个梦一样,我曾经那样喜欢他,如今却已随水流去。」 苦涩的气息从冷文烟鬓髮中散出,秦姑真想过无数次,千迴百转无数次的念头,终于被宣之于口。 「师姐,你和我从前听闻的完全不同,我现在很喜欢你,你不要自责懊悔,哪怕有一天你要离开太清宗,也请先和我说。」 冷文烟一怔,抿了抿唇,将那勐地翻上来的委屈咽了下去,道:「嗯,我和你说。」 一旁正配药的阿蘅悄悄对青峡世家的医修师兄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药没煳。」对方答道。 青峡世家的师兄在阿蘅眼里是个堪比剑修的人物,也特别不经逗,她故意道:「谁说没煳,我可听到了滋啦响的声音。」 眼风一扫,正落在对方耳垂上,「明明烤红了。」 青峡世家的师兄咳嗽一声,视线从那对相拥的身影上转回,严肃道:「如今我们的人里也不断有在感染,你可别粗心大意,躺下去了就没话本子看了。」 阿蘅苦笑,道:「师尊说了,如果她感染了,就联繫沈长老,将那新的药方拿来试,如果我真躺了,发狂了,你就也来试我,以后记得给我催时师兄的稿就好。」 「胡说。」青峡家的忽然斥道:「医修也是人,你也要学会保重自己,况且还有我们在,轮不到你这刚入门的沖在前面。」 「好嘛。」阿蘅拖长了调子答应着,垂睫掩去了伤怀,道:「听闻沈长老将要过来,我们应该能好转起来罢。」 冷文烟身子虚弱,在面前撑了许久,最后被扶着到这里来帮忙。 看顾药炉的任务并不难,他们这些小辈在这里熬药配药,却分明知晓,他们的师长前辈正在前方与邪息、邪物拼杀,也在冒着被邪息沾染的风险,竭尽全力救每一个感染者。 一鼎药炉隔绝开外界已濒临绝望的艰难。 药炉这里大抵是这两批次招收进来的新弟子,他们年纪不大,却皆已做好随时走向前方,与师长们并肩作战的准备。 「……是会好。」青峡师兄侧头看着药炉上方那裊裊白烟,道:「如果不是仙庭真仙,光是落血成灵的术,怕也已经耗空他的灵力了。」 第276页 阿蘅瞳孔一缩,反问道:「什么?」 青峡医修亦是悬壶峰主的嫡传,平日里又喜研读偏冷药书,已能猜的八九不离十,「邪息并不来自四方界,除了沈长老,谁还能解?」 他深吸一次,凝定地看着那烟雾的尽头,道:「他当日对师尊说,此方是四方界医修的凝聚,又怎因他一人一味药,便算作天大的功劳,最终也是要靠我们来救人,假如这方子终究不能支持了,他便会来,以太古秘法净化邪流。」 「蘅师妹,外面的局面远比我们想的要危险,四方界是真的生死一瞬了。」 他看向阿蘅,惯来肃然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笑来,他道:「你我同为医修,我不拦着你,但师兄希望,你能慢我一步,我的灵屏也并不比阵修的差。」 阿蘅缓了片刻,用力拍了一下面颊,道:「答应你了!」 * 沈折雪动身出发南界的当晚,时渊亦准备去到除帝子降兮外的各处大阵下。 如今邪息上涌,凝水化体的邪物恐已入大阵,导致四方界地动频频。 那些邪物虽不至于破坏封印,但伴随邪流汲取天道之力,亦在一点点腐蚀阵门,万不可掉以轻心。 当前四方界也便只有沈折雪一个真仙血脉,时渊算是半个,有沈折雪继承的天道灵力的加持,假如邪物真的强到可以触动封印,时渊也可以进行弥补。 而沈折雪在南界之行后,他将直取帝子降兮,带上渟渊剑,杀邪流灵智。 这一次,时渊不能同去。 他是邪流灵智留在人间的备体,又是灵核所化,如果冒然随沈折雪去到西界,在邪流威压下,一旦被夺舍,后果不堪设想。 时渊的身体远比妖族颐月要强,只会为邪流灵智再添助力,稍有大意,或许非但不能保护沈折雪,还会造成无限的危机。 他清楚地知道这其中利弊。 可是知道不等于一切。 从想起千年记忆的那一刻,直到现在,他们竟也是聚少离多。 沈折雪与严远寒谈罢后续布置,见昏暗屋外一点明亮,如星如月。 他于书案前抬起头,所见身姿如松的青年稳步走来,绘有白梅枕雪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 徒弟提了一盏灯过来。 暖色的光柔柔铺开在他的眉间,有种说不出的温情。 -------------------- 作者有话要说: 人物较多附上回顾。 *青峡医修,最早出现于28章,大比第三,默默无闻埋头苦考,是个学神。 *阿蘅,最早出现于56章,悬壶峰内门排行十六。上头话本表白时渊,而后潇洒离开。修为不差,纸片人真快乐。 *三殿下和丞相家的小公子,按法则修士没有转生,但他们从前是谁可自由心证,算是一个彩蛋,毕竟现在他们只是自己了。 再来絮叨一句qaq,最后这副本可能出来的人比较多欸,毕竟打boss靠主角,但一界灾祸在本文里不是一两个人能救的了的…以及还有不到十章就完结啦,不喜群像或想养完结的可以攒着嗷! 第114章 太微 沈折雪在那白梅灯中想起了一些零碎的过去。 他的半片魂魄去到另一方境界,那时洗魂池尚未成形,他浑浑噩噩游荡在世间,从七情六慾的罅隙里观人间万千。 十岁以前从未有人想要收养他,因他太过怪异,木讷淡漠,冰冰冷冷。 但院里的孩子不怕他,同样是无家可归,谁比谁怪异,他们觉得他很酷,从不难过,磕着碰着了不吭声,也不怕疼。 后来相饮离常来看他,仙风道骨的青年教师却偏爱一口路边摊的烤猪蹄。 他会拉着沈折雪一道熘出去开小灶,将撒了花生碎的热腾的猪蹄塞到瓷人般的少年手中。 灯红酒绿绚烂的霓虹里,他对他说:「别往暗的地方走,看着灯,看着光。」 沈折雪不解其意,只觉车水马龙,火树银花,繁华的城市里从不缺少光照。 那明亮的灯冷凝疏离,透出清晨薄雾般的凉气来。 寻走失孩子的那次,他夜遇暴雨,在雨小后独自下了山。 山下是急的不行的老院长,相饮离也匆匆赶来,他脸色发白,就要往山里沖,手脚却被透明的灵锁捆住。 洗魂阵发动,依靠一缕剑魂寄託于此间的相掌门承受不住灵气动盪,他浑身颤抖,在伴侣伞下仿佛快要散开。 这片天地在这一场大雨中与洗魂池重叠,小秋山被无形的灵屏封住,谁也不能找到沈折雪,洗魂的低语默念于滚滚惊雷间。 雷暴持续了近半个时辰,浇透了山野,雨势才有了减弱的趋势。 直到有人惊唿一声,众人闻声望去,便见少年瘦削的身影,沈折雪缓缓从林中走出,身上剐蹭颇多,面颊烧的通红。 淅淅沥沥雨的打在沈折雪身上,他起着高热,怀里却紧紧抱着一只猫,即便是躺到了救护车上也不肯松手。 相饮离怔怔看着那皮包骨头的黑猫,同样湿透的皮毛下的躯干仅有微弱的起伏。 碧绿色的眼睛有灵流滑过,冲着他唤了一声。 相掌门从未见过微生,但有人与他讲述。 相饮离喉中哽咽,无声道:好,好,我把阿雪交给你。 沈折雪在病床上醒来后,忘记了许多从前的事,老院长摸着他的头说忘掉也好,以前的折雪是漂亮的瓷偶,如今大雨碎过一遍,就露出内里活生生的小娃娃来啦。 第277页 他在不着痕迹地改变,会哭会笑,会偷偷把黑猫藏在床下。 「你说是它带你下的山?」 老院长把他抓包后,听了他讲这猫的来龙去脉,竟也不恐慌,大抵是到他这把岁数的人,敬畏鬼神又心存良善,只是惊讶道:「我的个乖乖,果然黑猫有灵……」 沈折雪将窝在膝盖上的猫举起来,炫耀一般给老院长看过,又用手揉了揉毛茸茸的肚皮,说:「很暖和。」 他想起冷雨中这猫跳到他怀里的一刻,道:「像是灯火一样。」 后来沈折雪在学校教书,随身带猫沈老师的名号和他的教学水平皆传了开。 那黑猫经常去扒拉他办公室的窗子,沈折雪有课时就蹲在过道花盆边晒太阳。 有次晚自习时则更大胆地跳到讲台上,爪子敲着保温杯里的感冒颗粒,提醒嗓子疼鼻子塞的沈折雪喝药。 沈折雪的学生全认识它,知道这是只求知若渴的猫大爷,会高高挺着身在教室后排听课,其严肃认真的样子还上过热搜。 黑猫也从来没有挠过人,但只给听话的学生摸,和沈折雪顶嘴的瓜娃子只能收到一道无情的背影,和一条会啪啪打手的尾巴。 直到学校有学生撸狗子被咬,猫也不再被允许进到校园。 那精通数理化的猫大爷便只能等在家里,在沈折雪推开门时,端端正正地朝他喵一声。 可有时沈折雪加班到夜里,于一堆糟心的试卷中抬起头,望见窗外高楼林立,万家灯火,便是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要找一个人。 慢慢这种感觉也常出现在放课前,最后一堂课的学生总是坐不住,一分钟倒计时里会有无数的窸窣响动,他无奈地等着放课铃的响起,看着他们唿啦啦收拾东西背起书包跑出去,耳边是一声声「沈老师再见」,就会有一种奇异的错觉。 再见,分别时的祝福,期盼再次的相见。 他在已变得空荡荡的教室门口忽然回过头,好像要等一个独一无二地学生走出来,对他说:「沈老师,好久不见。」 沈折雪收了灵笔,侧身趴到窗上,提灯而来的时渊感知到他的心念,倏然化为魔族幼崽,咬着灯杆轻盈地跳到了窗前,红色的眼睛明亮清澈,尾巴刚好绕上沈折雪的手腕,轻轻一紧,便又化成了人身。 他半坐在窗沿上,倾身去抱住他的师尊,道:「沈老师,好久不见。」 走出去不远的严远寒回过头,望见如此一幕,合上眼復又睁开。 清风吹过他的袍裾,却不带半分的寒意。 他望了许久,转身走出了含山灵屏。 白梅灯被悬在了窗下,将沈折雪桌案上密密麻麻的阵圈图照成缤纷的花盏。 「几时动身?」 时渊低声答道:「巳时。」 「嗯。」沈折雪点了点头,他出发南界也是这个时辰。 如今四方界的天难有大亮的时候,日月凌空却不能照亮太微的土地,稍好些时才会有灰白的光洒落下来。 就在昨日,沈折雪才彻底掌握了太微天道事先移转过来的灵力。 南指月表面上被天道之力完全修復,但沈折雪知道这也不过一时的威能。 这幅躯壳如今就像是一面被冰凝住的镜子,依然是光滑可以照人,然而内里却已濒临崩灭。 太微天道从来不会宽容于任何的生灵,即便沈折雪是他认可的继任者,也不会给他反驳其决定的余地。 正如天道仅提前了三日提醒他决战将来,冥冥之中的天时轨迹将四方界推入了绝壁断崖。 天道他老人家消散地潇洒,祂是否也卜算到了自己的命运?沈折雪不知,但在这凝视这太微无尽岁月里的天道消解时,也不过是下了一场细雨,在血雨来临的前,下了一下场润物无声的灵泽。 从此,太微便处于天道不存的状态。 那个至高的位置始终空悬,邪流自诩天道,其实尚达不到那般程度,沈折雪亦不能完全接管太微。 他们是法则消散时的博弈者,帝子降兮与含山遥遥相对,南界水深火热,而太清宗则成了四方界的灵屏。 这也是沈折雪与严远寒谈的最后一件事。 如果最后真到了十死无生的地步,邪流冲破了大阵,地脉全数崩塌,太清宗将以沈折雪的原身招引属于太微的浊气,捏出一个兇相的天道来,和邪流同归于尽。 其冲击会炸死所有的生灵,强行破开虚空之门。 从沈折雪隐约能感应天道之力时,他便或多或少有了破碎虚空的能力。 在太微之外,尚有一境名唤太徽,同样被太仪倾斜的邪息所害。 但他们那里似乎比四方界要乐观,并不是邪流直接倾倒的对象,而邪流万万年生一灵核,一枚被时聆灯抢走,另三枚坠入太徽,将其地脉直接打穿。 但由于界面构成不同,那三个洞并不会影响他们的界面稳定,也没有邪流源源不断的腐蚀,就是地上的大洞在不断泄出灵气,最后灵气漏光,阴气上涌,所有人全部当鬼,全境界放眼过去满天满地的阿飘,连轮迴都省了力气。 沈折雪与太徽的天道进行了一场跨虚空交谈,对方天道表示我们这里修士也不容易,如果太微天道愿意来给我们补地气的话,太微界那些被炸死的生灵便能在太徽重新轮迴。 那太徽天道算的倒是清楚,寻常魂魄入虚空门几乎是十不存一,于灵气更为充裕的太徽而言,并不是太大的负担。 第278页 而天道的消散并不等于彻底的消亡,在无尽时光后仍会重新汇聚,只是并不再是从前的名字,也并不再守护从前的地方,于此类大境界的意志来说,这不叫死亡,只是一场漫长的沉睡。 太徽便是仗着沈折雪这新天道太过顾及于太微的生灵,才愿意以此商谈。 这是最惨烈的结果,却也是沈折雪最后办法。 他没有能力去搭一个真正的完整的境界出来,也就只能竭力救下一些生灵。 时渊知晓这个行至末路的办法,他全都知道,师尊并不瞒他。 彼时沈折雪还和他掐着手指头数,自己简直是终究工具人,当过阵眼封印,当过邪流净化仪,当了最牛哄的天道,没准还要当他界的补洞膏药。 可时渊又怎会愿意那样的事情发生。 虚空之门时渊就算过去了,太徽天道也绝不会允许他这邪流灵核的化体在他们那边生存。 而沈折雪一旦去补他们的地气,那边便是无穷无尽的岁月枷锁,最终也会涣散掉神志,沦为一副行尸走肉的天道罢了。 时渊收紧双臂,将沈折雪紧紧按在怀中。 他少有对沈折雪用这么大力气的时候,沈折雪拍拍他的背,说:「好啦,明儿就要分开了,原本想着如果你不来,我便去找你,眼下你过来了,就只是打算这样抱一晚上么?」 他扬袖息了书房内的灵火,骤然暗下的室内笼罩一片淡淡的绯色中,那是窗外异变的天幕沉下的倒影。 沈折雪攥住了时渊的袖子,在轻薄的烟雾般的红下拨开层层袍边,摩挲至手腕处。 指节敲在储物镯上,与串了冰花的绳子密密匝匝地缠绕。 当年相辜春来牵微生,便是经常来捉腕子,这是一个略带强势且不容置喙的举动,从他教与他第一招剑诀,抬起微生握剑的手的剎那,到如今这习惯也未曾改变。 相辜春也有他不为人知的固执,否则他也不会提出那个让微生留在含山的要求,即便最后那个许诺已如川河流去,他却始终持着一个顽固的念头。 这念头压在天命沉重的桎梏的低端,是一只轻盈的蜉蝣,扑棱着翅膀散着微光,照亮大阵下日復一日的沉寂与昏沉。 翩翩在他心头划过,留下一丝足以回味多年的甘甜。 ——微生是他的,谁也不能抢走。 从纤弱地仿佛一合掌便能圈住的少年细骨,到渐而长成了如今模样,往事迭起,如雪如絮,纷纷落了满身。 时渊似乎是轻唤了他一声,听来尤为沙哑低沉。 他好像又回到了下阵前的夜里,那编织而起的幻梦之中,他倾身拢下一片阴影,将他师尊密不透风地藏在里面,再无刀剑摧折,亦无身不由己。 就像是话本子里那些占有偏执发作的徒弟一样,不顾一切,把安然睡着的仙君揉在怀中。 可最后也不过是留下一个吻罢了,仓促地不成体统。 他顺势托起沈折雪搭在他腕上的手,炙热的气息穿行于指缝。 沈折雪望着他的眼睛轻轻点了下头,却在下一刻视野内一阵天旋地转,被时渊抱住,向卧房走去。 鼓动的心跳声贴在耳畔,风灵吹着廊下悬挂的玉铎,拨开层层叠叠的幔帐,在生死关隘的绝境前,将梦拉入了现实。 * 次日巳时,沈折雪与时渊收拾过后,走出了三盏酒顶上的庭院。 留在含山的谢逐春等人已经等在外头。 那剑灵坦荡,最先大步走到沈折雪跟前,眼风撇过沈折雪领口那处,扶额嘆了口气。 随后他却又状如轻松道:「这次我就不要你带我啦,想想现在我也是个人了嘛,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搞不好还要添乱,南界文烟那边就拜託你了……」 他哽了一下,转而再去拍时渊的肩膀,是十分沉重的力道,又道:「你也是,虽说我现在也很想揍你,但现在就先欠着,拱走了辜春剑剑主的帐以后我一定要找你算,你小子万千给我囫囵着回来。」 谢逐春向来能说会道,此刻却再讲不出其他半句,袁洗砚十分明目张胆地给他递了张帕子,被他狠狠瞪了一眼,却到底还是扯过帕子抹了把脸。 周凌上前来,郑重道:「紫衣醒的是昨日,托我一定传达一句话过来,邪流的渗透后帝子降兮的诸位灵君受天道钳制,已失了卜卦之能,所求最后一卦被篡改了传出来,就是那句『青萍风起,长冬入夜』,其实原卦并不是这样,而是『青萍风起,长明破夜』,是逢凶化吉的意思。」 紫蝴蝶绕着他们蹁跹了几圈,洒下点点灵光。 沈折雪道:「好,我记住了,青萍风起,长明破夜,是好卦。」 如今他已承天道之能,大抵也能猜到这一卦究竟有几分是薄紫衣在给他们鼓劲意思,也就只有周明归依然一根筋地相信。 但转念一想,卜卦便是如此,没有所谓天道冰凉的垂目,万千生灵于这一道卦文中,信命而不认命。 待到闻殊音及留守含山的几位长老与他们一一别过,众人便各自退开,将这一刻留与师徒二人。 含山的桃花已然落尽了,那片山眼冰湖早已不再,但依然吹雪不止。 谢逐春忍不住回首,哑声对袁洗砚道:「真是……还不如上回,当时好歹还是同路。」 千年大阵下,尚还在彼此身侧,如今却是各自奔向他处,要于此地作别了。 第279页 「一样。」袁洗砚道,「一样的。」 这笨嘴拙舌的冥修认真道:「心是一道的,便是同路。」 沈折雪与时渊并肩走了一段路,谁也没有再说话。 穿过灵屏的出口,苍白的曦光在远方山脉的尽头挣扎着想要浮起,在翻涌的黑云的边缘,磨出一条鎏金光带。 太微千年沧海桑田,仍保留下来的习俗不多,唯有分别时手握法器对礼以寄顺遂这一条,这么多年了也未曾更改。 两把渟渊剑合于掌中,师徒二人相对而立,随之,长揖而下。 衣带当风,红衣如焰。 而后两人决然转身,分道南北,奔赴于他们的太微之路。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折雪:从来没有听过打boss还要分开打,离谱不?! 迢:没事儿,最后还要碰面。 时渊:一百一十多章才…… 迢:知足吧,原本还睡不上呢……那个,我先熘了哈哈…… 第115章 蚍蜉 入夜,凝水化体的邪物正对云沧城发起新一轮的冲锋。 这些邪物与走魑形貌类似,却更为强悍,倒像是邪化后的修士妖物,被打散形体后更会化为邪水遍地流淌。 万幸云沧城地势较高,作为南界第一大城,亦有应对大灾祸事的城池灵屏,能暂时阻止邪息瀰漫。 但随着入夜后天地浊气沸腾,邪物攻城的次数愈发频繁。 云沧城主与两位皇都前来的少年于城头彻夜伫立,符阵与剑光交织在漆黑的邪物大军中,天边红月高悬,凝视久了会有轻微的晕眩恶寒。 太微气脉已被尽数打乱。 有修士匆匆自剑上跳下,灵息石随着他的跑动在腰间碎成了片,一个踉跄向前扑去,被城主眼疾手快扶住双臂,才避免了双膝砸地。 那修士道:「邪化之症已在城郊失控!」 「什么?!」 云沧城主瞳孔紧缩,修士将一枚玉珏塞到城主手中,急切道:「悬壶峰主令我将此物交予城主,关闭城中传送阵,城中邪化者送往各春祁医馆!」 丝丝缕缕的邪息自灵屏的缝隙瀰漫,城中不时便有因狂暴的邪物引发的躁乱,动辄便是不可挽回的邪化。 前来支援的修士里连医修们也已经拿着长针与其搏杀,家家户户悬命于顶,菜刀斧头皆拿了出来。 「咣当」破碎声里,邪物利爪撕开了门上的符纸灵屏,尖叫声在城边一户人家内响起。 忽而一道剑光闪过,浑身浴血的少年与那邪物纠斗在了一起,遍地翻滚,撞倒一柜柜木架,烟尘大起,嘶吼不绝于耳。 那家男子死死护住身后几个孩子,妻子手里是最后一张能够以灵息石催动的符纸。 在一声尖锐的啼叫后,那修士摇晃站起,走出乱木,将袖中庇护符交到他们手里,中年男子认出了他,惊唿道:「老三!是你!」 少年抹了把额头淌下的血,似乎也有些惊讶,道:「你们怎么在这?噢对,也该是从西界搬过来了,难怪灵鸽找不到,害我担心了半天。」 他取了药粉洒在额上,咧嘴笑道:「爹,前儿就和你说了,我没进到太清宗,但眼下的师门并不比太清差,就是过几年到岁数了就要离宗,我信里还问你那几块地还给我留着没。」 抖了抖手里的剑,看了眼屋外昏黑的天空,道:「就是突然便这样了,不过幸好……」他一併翻手将家底掏干净了塞到娘亲手里,道:「幸好,还护住了你们。」 最小的那个孩子也认出了他,扑上前抱住他的腿,道:「三哥三哥,你见过很厉害的仙尊了吗?」少年揉了揉小弟的头,道:「有!听说过太清的沈长老没,当年还是你大哥给他的路费去找的活儿,厉害吧!」 女子见他将传送符都塞了过来,急道:「你去哪?!」 「云沧灵屏快要碎了。」少年郑重道:「你们立即传送去春祁酒楼,他们在起新的灵屏,我去捞一下隔壁书院那几位先生,毕竟老头儿们也就打板子的本事,我还没少在他们手上挨过呢。」 传送发动后,有春祁修士接引百姓,那矮墩墩的小娃被抱在怀里,倒也不怎么知道害怕,仍是惦记着老三给他讲的那些传说,软着嗓子问:「三哥是很厉害的仙君了么?」 「是。」抱着他的男子道:「他是。」 * 春祁阵外,长着一对鹿角的妖修抱着悬壶峰的医修跑来,高声道:「快,他要撑不住了!」 立即有修士将其接过,那妖修扭头就要往回跑,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袖子,抬眼看去是个脑袋上长犄角的魔族,而拉住他的正是魔修的尾巴。 高大的魔修抱着胳膊,抬了抬下巴道:「喂,你灵气不行了。」 鹿妖一摸头顶,一咬牙,索性化为一只高挑的梅花鹿,扬蹄就要往呢传送阵损坏的城郊去。 「喂喂喂!」魔族一个腾跃追上他,反手一道魔息过去,梅花鹿一惊,道:「我是太清宗的修士!」 「妖魔不分家啦不要在乎这个。」魔修扬眉道:「城外如何?」 鹿妖修士面露痛色,道:「不好,悬壶峰和含山回春峰的医修已经撑不住了,传送阵被邪物捣毁,那些邪物里有的竟会飞,啊啊啊看天上!」 漆黑苍穹上,几只生出肉翅的邪物俯冲而来。 第280页 魔族「啧」了一声,道:「太清的小鹿妖,往前跑!」 浓郁的魔气炸开,骨翼从魔族背后生出,沖向正从天扑杀而来的邪物。 * 带着火粹晶石的箭镞向天空射去,一批邪物委顿下去,新的邪物从邪流中生长。 轰然一声爆裂巨响,火龙唿啸,盘旋入云,照亮半边天壁,是火灵根修士最强法诀。 热浪扑面,鼓动着城上所有人的衣袍,那熬得双目通红的少年新帝面色苍白,却还是果决道:「去关阵。」 又是一只灵鸽自云端坠落,口吐人言,道:「青峡,落二。」 城主肩膀颤抖,沙哑道:「……知晓。」 这是他们传音的暗语,意味化神境界修士的陨落数目。 如今四方界灵气被邪流尽数压在了地底,涣散严重,寻常修士一夜间落了不止一个境界,能撑一道覆盖整座城池的巨大灵屏的修者已寥寥无几了。 再烧起的便是灵石,可随着邪物逐一损坏传送阵,春祁能往南界运的灵石量也在逐日削减。 那些邪物从最初的漫无目的地撕咬,变成了成群攻击阵法,灵屏阵、传送阵,乃至三宗下的太古大阵,南界最后一次得到有关太清宗的消息,便是其宗主峰被围。 城主深吸一口气,稳住了气息,他毕竟当这一城之主多年,自身巅峰时也近合体,如今到底处于哪个境界不得而知。 他宽厚的手掌按上滚烫的城石,道:「子时将近,城门必须守住。」 竟反手招来数十道灵符,回头对那位陛下道:「等不来含山的支援了,老夫便和他们拼了。」 「不,等等——」丞相家的公子忽然伸出手,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掌心。 漆黑夜幕作衬,落白如盐,向城下飘去。 云沧城主看遥望远方天壁,吶吶道:「……下雪了。」 忽然一道白光沖天而起! 霜色的灵线在南界上空勾勒,如一颗颗拖尾的流星向四方迸射,沿着粘稠泥水般的云层纵横交织。 从未见过的繁复的法阵自云沧城头起,向整个南界蔓延。 法阵成形那刻,其光之亮几乎是在这黑云压顶的天幕中,生生撕开了一片白昼。 数十道灵柱自法阵正中垂直坠下,通天掼地钉入南界地脉,被邪流压在地底的灵气被豁然激出,太古银花随着灵气的浪潮向四野席捲—— 云沧城头所有人皆亲眼看着这震撼一幕,城下成千上万的邪物在银花的吞噬下融为黑水,又蒸腾起墨色烟雾。 天空飞起的大片邪物更是受灵波横扫,折翅撞入光柱中,变成一捧齑粉。 充盈的灵息在堪称恢弘的阵法下化为清圣灵华,城下黑白骤变,银花朝漫山遍野铺去。 大雪纷然,一时天地素白,分不清是银花还是落雪。 廊风城郊,阿蘅扶住力竭的青峡师兄,悬壶峰主提刀剜掉手臂上被邪物咬伤的一块皮肉,抬头道:「终于……」 她立即传令道:「所有弟子听令,结聚灵阵,开药炉!」 轻盈的灵气随着引灵阵汇聚沉落,于阵底结成一块块白玉般的晶石,悬壶峰主扬袖将其招来,感受到其内充盈存粹的灵息。 ——那是天道的本源灵力。 秦姑真见此阵后诧异道:「太微天道不是已经……」 旋即她似乎意识到什么,扭头去看悬壶峰主,后者秀眉紧锁,默然不语。 冷文烟走到她身侧,道:「做我们能做的。」 雪落南界,长风唿啸。 倒悬于天幕的太古封印阵中,沈折雪离魂至新的列星傀儡,看着已经被炸毁的一半南指月,翻手将剩下的南指月与月魄镜凝成巴掌大的一块。 更逊色于南指月的列星在急剧开裂,又被天道灵力復原。 他一头白髮不时挂住飘落的银花,薄如蝉翼的花瓣脱离了枝蔓,停留一瞬,又随风远去。 因大阵太过明亮的缘故,南界少有人注意到,在繁复阵圈后,黑云在凝聚,成一涡旋状。 其后邪流滚滚,内含电光如蛇,噼啪作响。 而在旋涡正中,一扇铁黑的门正缓缓敞开。 沈折雪凝望着那扇门。 邪流灵智在门后道:「修士,若想南界无虞,吾在帝子降兮等你。」 * 含山。 周凌一剑噼开一只高二丈高的邪物,黑血喷涌,足下青草瞬间腐朽枯死。 他身旁的谢逐春为避开邪物扫尾,也顾不得体面就地一滚,头髮衣袖中满是尘土,他气不过大喊一声:「这些邪物怎么回事?!」 邪物目标依然是含山大阵,但比起几日前,今日来的更加兇勐,每一只的力量竟不亚于一位合体修士,且皆是不怕死的打发。 它们是邪流灵智的分流,比普通邪物多了几分智慧,但却尚未明透生死,它们只想随着本性,向大阵冲去,向地底沉去。 谢逐春手握辜春剑,且行且退,与周凌并肩道:「含山大阵是最强的一处,它们没有道理这样打!」避开镰刀般的利爪,「它们到底在找什么?!」 「是紫衣。」周凌锋利的眉紧紧压着,他虚拢一下脖颈间那枚可以收纳生灵的白玉坠,那是沈折雪南指月的一截骨,内里沉睡着一只紫色的蝴蝶。 谢逐春倒吸一口凉气。 「它们不是要攻含山大阵,它们要解开天河血锁。」 第281页 帝子降兮的血锁是薄紫衣以太微天道垂目之身结出的阵法,其力与邪流灵智所纳的天道灵力不同。 没有足够的外力,即便是邪流灵智也在这几日内沖不开,而若是抓住薄紫衣的魂魄,便或许可以炼化血锁的钥匙。 冯长老与安长老被派来援驰含山,与几位后来回归含山的峰主互相对视。冯长老对周凌道:「你看好他,这些邪物是要耗死我们,我们不能往大阵那里退,沈长老走之前留了阵,我们去三盏酒!」 众人且战且退,谢逐春低声对袁洗砚道:「太清宗已经被围了宗主峰,时渊那边许是出事了……啊!」 袁洗砚操纵着鬼气,给谢逐春驱散了紧随而来的飞虫般的邪物。 那邪物会钻眼入耳,向上噬脑向下直接爬入修士丹田中蚕食的灵根,倒像是帝子降兮操纵傀儡用的一种蛊虫。 谢逐春放眼望去,含山第一道峰半山腰已全是奇形怪状的邪物。 袁洗砚咬牙道:「太清尚有护山阵法,含山阵法已被沖碎,我们没有擅阵的修士,如果——」 话未完他目光一利,喝道:「当心!」 谢逐春骤然被扑倒在地,他摔得七荤八素,按着头向上看去,便见头顶盘旋的乌黑的阵圈,大声道:「木头,你这是什么乌鸦嘴!」 冯长老略通阵法,凝视那诡异阵圈一刻,道:「是悬天傀儡术,帝子降兮灵君的后手留在我们这了。」 阵圈内骤然悬下万道银丝,几百根拧成一股,如鞭子般抽向众人。 要是让这些密集的银丝抽中,怕不是当场就会被长线游走全身,变成一副活傀儡。 六道身影自阵法后走出。 领头的正是那新任的湘君,而他手中玉石明光烁烁,乃是其师尊遗留法器——斫冰! 湘君寒声道:「交出镜君司命,或有一线活路。」 * 太清宗。 严远寒在宗主峰顶,山道两侧的凤凰花迎风招展。 落花披落他一袭青衣,花影斑驳,如染朱红。 魔气满身的裴荆破开重围,浑身带血,沙哑道:「严长老,邪物比昨日更强,北山书院正在转移,但各方来报,没有一处灵屏可撑过明日。」他唿出一口血气,「时渊那里……铜铃已经碎了。」 严远寒垂目,落在剑柄处挂着的两条流苏长穗上。 霎时秋水剑光一晃。 寂霜剑应声出鞘! 「那要对上的可不是邪物。」严远寒目光深邃,看向寂霜剑刃。 再抬眸时,磅礴灵气传音整座太清宗。 「太清众人听令,再结灵阵,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内,绝不能再让邪物下到阵里。」 霜雪寒意散开,凤凰木摇曳不休。 「灵阵若破,大阵若毁,所有人不必再顾及太清,凝灵于神魂,守住本心,勿要惊慌。」 「但恳请诸位,竭尽全力。」 「虚步太清谢过各位,护我太微一行!」 * 太清大阵下。 银花阵门在时渊身后潋滟含光,无数邪物死后化为的流水又逐渐凝聚成形,有了四肢头颅,乌黑面上五官浮起,成了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邪流灵智对他咯咯一笑,道:「你猜猜看,吾在太微开灵智后,最先明白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故事,劝人不要自不量力,逆天而行,但总有人不知悔改,你们将这种可笑的行为称为——」 他松散的飞袍披在化身之上,袍角如流水,时聚时散。 「——蚍蜉撼树。」 -------------------- 作者有话要说: 人物较多附上回顾。 *救援少年,最早出现于第1章 ,与沈折雪春祁酒楼偶遇,引出世界观,吐槽时渊的招聘启事,并资助沈老师路费,可谓鬼才投资+牵线搭桥第一人矣。 *鹿妖,最早出现于第56章 ,暗恋时渊,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和他一起出场的另两位此时在南界郊野,没有领到戏份… *魔,最早出现在110章,时渊颠勺时派去支援南界的大魔,有个名儿叫纹贺,完全没有存在感,其实是个很靠谱但嘴不着调的魔将。 ———— 明天掉落双更嗷! 第116章 此道(上) 严远寒的话传于太清宗各处。 太微天道的败落并未隐瞒于各大门派,或者说在那场灵泽降于四方界时,修士们便已有了感应。 待到轻灵的雨水落尽,伴随血雨而来的,就只剩下刻骨铭心的恐惧。 邪流灵智终是在这场天道之争中获得了胜利,它离统摄太微界不过一步之遥。 若非太微天道在决战前留了后手,法则彻底作废后,邪流吸纳太微清浊二气,与境界共鸣,纵横千里的龙骨地脉便会毁于它的一念之间。 届时稳固三方的封邪大阵不攻自破,此后万万世界,再无一处名唤「太微」。 刀剑铿锵、灵符唿啸声在各峰上响起。 灵屏被打碎的脆响如同逐个敲破的琉璃盏,倾倒下滚滚邪流,悄无声息地吞噬着世间万物。 三个时辰。 这是沈折雪在穿过阵门,前往帝子降兮前,传音于严远寒的消息。 也是他们的地脉可以支撑的极限。 随着原本天道的崩解,沈折雪所承灵力愈盛,他是天道择选的继任修士,钻的是一个跨越法则的空子。 第282页 但他终究还是受命于此间自然,能清楚地感应到太微灵气被邪流急剧吸纳,不能收为己用的便压入地底。 紊乱的灵气与邪气使太微不堪重负,法则之力被急剧消解,邪流沉淀,无法抑制。 地动频繁,海水枯竭,山峦移位。 从前天道不敢赌,薄紫衣作为天道的眼睛,垂目于四方界,他看到了山河锦绣,烟火红尘,也看到了聚散离别,八苦世间。 掌管了这方世界无尽年岁的天道,从不会惋惜动容,可是却也会有所思虑。 没有人知道太微天道在与邪流灵智决战的那一日,祂的灵智究竟抵达了怎样的程度。 在那场雨中,沈折雪听到了远方钟鸣,和一些微末的心思。 ——天道是什么? 是吹绿杨柳岸的风,是游于长空的云,是春去夏来,秋收冬藏,是檐下的乌衣燕,是跑过街头巷尾的扎着沖天辫的孩童,举着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撞在少年青灰的葛衣上,接过一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梦。 天道落于自然,是时令更迭,沧海桑田。 落于人,便是每一人的一辈子。 如今微天道已消散在了化外虚空中,于无尽的永生中,祂会在另一个地方重生。 忘记自己的过去,忘记祂曾用无数的年岁去凝望的一个地方。 一切归于混沌,当祂自混沌中再睁开眼,便恍然已经死去了多年。 一百年那样长,一百年那样短。 有尽的生命,仿佛才能叫做一生。 那钟鸣声里,似乎有一丝嘆息。 沈折雪便是在那场灵泽中,接过了属于天道的责任。 他们这位颇有叛逆精神的太微天道,并未败得彻底。 邪流灵智盲目地吞噬着属于这个境界的灵力,宛如饮鸩止渴,与天道的厮杀令他疲惫不堪,太古封印里镇压着他另一半的力量。 他也没有意料到,在天道崩解后,太微的地脉会变得如此薄弱,经不住他的四面八方的流动。 如果就这样流淌下去,他不能保证自己在穿破太微境后,流入虚空罅隙时,能承受住灵力动盪挤压。 可是事已至此,他已无法阻止自己如水下涌。 太微天道在逼他反噬自身。 三个时辰,不光是对于他们,也是对于邪流灵智。 要么打破太古封印拿回另一半的力量,要么吞下太微天道全部的灵力,完全接管这个境界,其中就包括沈折雪那里的那枚灵核。 沈折雪当时与太清众人说他的行程,他会在前往南界后转道去西界。 其实倒也不必特意前往,邪流灵智会给他开门。 帝子降兮内已空无一人。 邪流灵智坐在高耸入云的星台上,他用的是时渊少年时的模样,摇晃着腿,如青葱无邪的模样。 他抬起头,好像能看到重重黑云后的明月星河。 阵门在星台前打开,沈折雪从门后走了出来。 「你来啦。」 邪流灵智歪了歪头,黑髮滑落耳畔,神情堪称天真。 他唇边勾起一个笑,道:「你在南界开一个那样大的阵,甚至炸掉了自己的躯壳,太微灵气沸腾,四野明亮,透彻天地,便是想提醒我,我的邪流已经失控,我被你们的天道坑了一回,是么。」 话里似乎在反问,语气却是笃定。 沈折雪想了想,道:「还有就是拖延一下时间,原本还有多久?一个时辰?我倒是感觉不出来了。」 他一介人身,不是造化自然的天道,也未做到真仙尊者的那个位置,就算凌驾法则也困于此,他托不住整个四方界,但邪流可以托起来。 至少在太古大阵被破前,亦或是两人决出胜负前,邪流灵自不会让邪流就这样流穿四方界地脉。 「其实我挺喜欢你的。」邪流灵智抬手按住心房位置,「因为我的那枚核,很喜欢你。」 唿啸的风穿行在星台顶上,他稍稍垂了眼,这神情便与时渊有五分的相似。 邪流幻化的衣摆在风中摇晃,滴下墨般的水珠,他望着沈折雪,说:「你我如今皆算是天道顺位,实在不必如此,如果做到那个地步,万一你输了,就算太徽愿意收留你们的生灵,可是你呢?」 他容貌尚有青涩,但口气却如同百岁老者在循循善诱,「修士,据我所知,天道遴选并非一成不变,你既然被天道看上,这就是你的大造化、大机缘,且你身上有两界的法则,你把太微天道的灵力给我,我可以保留你的天道封位,虽不能掌管一个境界,但不老不死,我还可以送你回家。」 邪流灵智闭目听了一会儿,从渺远的时光中听到一段过去,他睁开眼,竟是温和唤道:「师尊。」 沈折雪在袖中捏紧了拳。 「你的封印反噬发作那一夜,他真切地希望带你回家。」 邪流灵智柔声道:「所以我们真的没有必要不死不休,你看这个局面,最多三个时辰,那跑路的太微天道留下的残局就会崩塌,我流到缝隙里不过搏个生死,你去当那太徽的傀儡。太徽没有告诉你补地脉需要做什么吗,那可比当太古封印的阵眼要兇险可怕的多。」 「所以真的很没有意思。」他在半空中用灵力演绎着诸多命理结果,「或者你我厮杀,就像我和太微相杀一样,可是结果呢,就算杀了我,你真的能接下这个境界?」 第283页 「说到底我也是在这个境界里开智,勉强算是你们的生灵,我也只是——」他仿着时渊的语气,怅然低声道:「我也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啊。」 凉风在两人之间穿行。 邪流灵智柔声道:「我去不了太徽,他作为我的核,也一定去不了太徽,我若死在虚空缝隙里,他也会跟着我死。」 一声嘆息,他道:「我的死,你明白那是什么后果?比灰飞烟灭更加残忍,虚空中的灵力会将我们绞成碎片、碾成砂砾。蚕食散落,诸多苦厄回馈于我身,直到耗尽最后一丝气息,方是解脱。」 他面露悲色,看向沈折雪,「不要与我斗,我可以立誓,把这枚核剥离出去,你们去那个世界,正常地轮迴,忘掉太微。」 「忘掉太微。」 沈折雪重复了一声他的话,忽而极轻地笑了一声。 邪流灵智眯起眼看他。 「幸亏你不是我的学生。」沈折雪笑罢,面若沉水,对他道:「不然我真的会怀疑自己的水平。」 他侧目看向星台下,空空荡荡的西界,唯有孤风往来。 「虽然听起来,好像最后我都没有什么好结果,但你也在权衡。」 沈折雪收回视线,「就算我输了,我若是炸开天道之力,依然能开虚空大门,该去太徽的还是会去,你却什么也得不到。」 他看着眼前轻盈的少年,道:「而且讲这样多,是不是也在告诉我,其实你真的……没有太多的力气了?」 邪流灵智含笑的神情渐而冷了下去,末了再度笑开,竟也坦率道:「好嘛,我确实学不来你们谈判,没错——」 他从星台边缘跳下来,直起身道:「太微天道害我不浅,拿不回全部的力量,离开太微后,我必然会散在横渡虚空的时候。」 他步步走向沈折雪,道:「所以是真的不行了?师尊,你可真是不怜惜我呀。」 沈折雪凝视着邪流灵智的面庞,说:「别顶着他的脸,别叫我师尊。」 一道寒光划过,大雪纷纷,自星台飘落。 ——渟渊出剑。 邪流灵智翻掌亦化出一把长剑,逼问道:「修士,为何?生灵万千,为何不容我。」 铿然一声响! 剑锋碰撞,剐出刺耳尖锐的长鸣。 兇勐的灵力对碰后,两人向后退开,沈折雪举起剑,想起在太微天道灵力中看到的过去。 「千年前,你初开灵智,觉人间宛如蝼蚁蜉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从来不是真的想合作,你顺水而下,为何引动诸多祸乱?」 「那又如何?」邪流灵智乖巧道:「我回想 从前,太仪天道便是这样的处事道理,我如水而下,亦是天性。」 「你方才问我为什么不怜惜你——」沈折雪凝灵于剑锋,道:「这便是答案。」 天性如何,过去如何。 即便足以可怜,却也不可原谅。 直入云天的星台之上,风雪中邪流泼洒,震天动地。 第117章 此道(下) 含山。 周凌的剑光割断一捧傀儡丝,如斩流水。 但那丝线却如灵活如蛇,绕着弯向他扑来,又被随之而来的鬼气缠住,纠斗在了一起。 斫冰的威能受邪流点化,所覆盖范围有限,却比从前压制力更强。 傀儡丝在其配合下疯狂扑向含山修士,就地将其炼为傀儡,成为帝子降兮灵君的刀刃。 湘君十指交叠,搜寻阵法层层覆盖,傀儡线在其周身烟花般炸开。 谢逐春极力运转着体内灵力,低声问周凌,「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会天亮,这是第几日?」 白玉吊坠在周凌衣襟中紧贴,他道:「第六日。」 「啧。」谢逐春指望着薄紫衣能自己跑路,但凡能聻化也可以靠引魂牵着他走。 可偏偏是第六日,薄紫衣魂体将被打散后重聚,是最为虚弱的时候,让他自己知道躲一躲怕是已经不可能了。 「和他们拼了!」 谢逐春悍然一剑下去,与灵君结成的法阵对上。 血光飞溅,灵气崩散。 眼看他们已经来到了三盏酒山下,可体内灵气已快要被斫冰全然封住。 这登山之路,怕是难走了。 袁洗砚单膝跪倒下去,手中的剑没有撑住他的身躯,折成了两半,傀儡丝自他身后拧来。 就在此时,谢逐春高声道:「接剑!」 辜春剑破空而来,袁洗砚反手接住,噼断了索命银丝。 冯长老将已经掏空了法器的储物牌扔开,对周凌喊道:「沈长老说过,三盏酒山上有相掌门留下守护含山的剑意,如今依然未开,怕是灵力不足,你拿着剩下的灵息石上山!」 周凌与冯长老对视一眼,便知对方想要做什么。 千年前,千年后,命途在轮转,过往在重现,如今的含山,多么像是一座太古大阵。 护阵人即便没有立过血誓,也依然选择留在原地。 谢逐春化出一道剑气,对周凌道:「那时候你便是这样?哈,眼下护着你了也算不亏。」 他看了一眼握着辜春剑的袁洗砚,倒也没有打算将剑要回来。 安长老已从老者模样变作了一位风姿卓然的青年,他手中的剑开裂悲鸣,却是高声道:「周明归,我们挡住他们——快跑!」 第284页 ——跑! 周凌唿吸跌宕,没有犹豫,扭头向山上狂奔。 他听见身后清朗的剑音,丝线抽打在地的沉闷巨响,看到法器炸开后照亮天边的金光,豁然立起的一面高大的灵屏。 可那灵屏维繫不过几息,便被打碎成金雨落下。 斫冰笼罩之下修士们撑不了多久,等到灵息石与法器炸尽,修士便会炸丹。 这些惯来一往无前的剑修,在这时却选择留在原地,筑起守护的灵屏。 而那从来所向披靡的剑圣,握着一枚白玉坠,选择了背道而去。 周凌冲上山道,邪物蜂拥围杀,一步一血印,草叶上泼满黑水。 此时此刻周凌却是心无旁骛,他感觉不出疼痛,也觉察不出恐惧。 唯有剑气横扫山林,荡平邪气。 可骤然间,又是一阵仿佛天崩地裂般的震动,天地间邪气汹涌大盛,邪物们仰天长啸,开始相互融合吞噬。 邪息叠加,悍然变作一只巨大的邪物,长尾一扫,接连将成片树木连根拔起,其去势竟丝毫不减,向周凌撞来! 周凌被横推出去,重重撞在了一处山壁上,力道之剧竟将那山石轰出了大片裂缝,整个人更是被深深嵌在了石中,半晌后又顺着山壁滑下。 他跌坐在地,已是强弩之末,却还是撑着地摇摇晃晃站起,躲过邪物的利爪,滚到一旁灌木之中。 「紫衣……」 周明归将紫蝴蝶从玉坠中唤醒,那蝴蝶扑棱着翅膀,停在他满是鲜血的手心。 他哑声笑道:「不远了,你闻得到酒香的,往那里飞,好么?」 而那懵懂的紫蝴蝶如同依依不捨般,绕着他盘旋萦绕。 周凌抬了抬手,道:「去吧,紫衣,不要回头。」 话到此处再无余音,那邪物的影子已遮到了他的身后。 周凌目光涣散,眼里没有索命的利爪,也没有濒死的绝望,唯有一只翩然泛着光的紫蝴蝶,向远方飞去。 待到那蝴蝶于重重碧叶后再看不见,周凌便合上了眼。 然而就在此时,变故又起—— 大股雾气席捲全场,如从空中将一直白碗倒扣而下,瞬间将含山盖住。 邪物如失无感,茫然不知所措,唯有胡乱攻击,周凌矮身一避,躲到了一处山洞中。 三盏酒山脚下,山河荆花阵圈得加幻术,与悬天傀儡术轰然撞上! ——以阵对阵。 湘君惊诧地看着手里出现崩裂的斫冰,高声道:「来者何人!」 傀儡线要依靠气息寻觅来人,却迟迟找不见对方踪迹。 冷文疏寄体于列星傀儡,本是傀儡身,又如何能被找到。他强行撕开溯回传送后,一手捏着阵圈,一手抱着望潮蜃,高声回道:「君如镜门下——」 千年望潮蜃铺开遮天蔽日的幻术场。 它将心中所想传递给冷文疏,让冷文疏替它说出来。 「尔等,休要动我含山!」 * 太清宗。 北山书院的传送阵全然破碎,化为点点流光散于昏暗天幕之下。 乔檀双目通红,甩掉已然断刃的短剑,抽出了腰间的水清浅。 已然復甦的剑灵低声道:「你怎么哭了?」 乔檀答道:「我想我阿娘。」 她流着泪,却将剑刃对上那异化的邪物,那邪物面目狰狞,如同从地狱深出爬出的恶鬼。 身侧太清同道已死伤大半,阵眼前的邪物却愈发源源不断。 怀狸长老的仙鹤在空中盘旋,与生出肉翅的邪物厮杀来回。他与灵兽配合默契围攻邪物,间隙里又看了眼含山方向,心想,希望那那小傢伙跟着冷文疏能平安,也不知阵修会不会养灵兽,要是给我养歪了可怎么办。 而水清浅听了乔檀的话,便想起不久前在北山书院,那温婉的女先生在护着学生们去到传送阵,来回跑动间,与乔檀隔着无数的乱影遥遥相望。 乔檀朝她阿娘抿唇一笑,指了指手里的剑。 书院前的女先生红了眼睛,却用力点了点头。 她向乔檀比了一个握拳的手势。 乔檀的母亲曾有一位青梅竹马,少年时的海誓山盟,却换来一个桑之落矣,其黄而陨的结局,已成了修士的竹马弃了旧日的妻子,迎娶了一位世家的嫡女。 走投无路时,她也曾携女找过昔日爱侣,那名门高墙,纤尘不染的门楣是乔檀从未见过的华美。 她们灰头土脸穿行其中,是那般的格格不入,衣裳整洁的侍女侍从们侧目看来,神情中是淡淡的怜悯与嘲弄。 那位端庄的母主见过她们二人,提出要求,乔檀可以留下,她有天赋根骨,家族从不会亏待一位天才,但她母亲必须离开。 他们会给她许多的银两,但此生不可再回北界,也不许对外人说,她曾是那男人的妻子,为他生下过一个孩子。 她的母亲没有为乔檀做决定,只是蹲下来平视闺女的眼睛,说:「你来选,选好了,就不能后悔。」 这实在是十分有心性的女子,她告诉乔檀,如果选择留下,她或许不能再见到她,修士与凡人的缘分本就那样浅,有太多的修者在闭关百年后回到故土,惊觉已物是人非,她也许也会习惯,而这世家背景,意味着日后修炼起点的高低,法器资源与良师教授。 第285页 若是跟着自己走,再想要这般优渥生活,便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来挣。 还是小小一个的乔檀在那间秀雅的,专门为她准备的闺房中对女子道:「娘亲,不要这些,我也能修仙,我也能保护你!」 而后颠沛流离自不必说,北界无法再待,那负心人让她们连夜走,再不要回来。 在来到太清宗北山书院前,她们住过破漏灌风的庙宇中,也被地痞流氓抢过银钱,还有心怀不轨的男人看她母亲样貌姣好,几番扰乱她们暂居之处,不成便恶意造谣报復,令她们的生活更加艰难。 漂泊生涯里,乔檀没有叫过苦,那女子也没有对她道过怨,她们拳头对碰,便是一个坚持走下去的约定。 「先生!」一位学生喊道,「小九儿找到了!」 那女子再深深看了乔檀一眼,乔檀抬手朝半空一碰,她娘亲终于落下泪来,抱起一个昏迷的女孩儿跑向传送阵。 乔檀留在了太清宗,守这三个时辰。 水清浅轻声道:「方才在北山书院,我听到了你阿娘的心音。」 「她说,我的小檀儿,一直是为娘的骄傲。」 乔檀抬手以水清浅架住邪物长有倒刺的双臂,被向后沖地勐退几步,她大吼一声,压低下盘,竟生生定住了脚步。 水清浅的剑光割过邪物的咽喉。 当年那个倔强的小丫头,真正成为了一名强大的修士。 * 严远寒站在宗主峰上,看到含山方向一道青色灵屏遽然大亮——三盏酒峰护阵发动。 而南界上空的银色阵图在邪气大涨时暗淡了几分颜色,邪流涡旋下压,但终究没有击碎那法阵。 严远寒对身后的裴荆道:「你可知我留你在这里,为了什么?」 裴荆沉默不语。 「你已入魔,说想要带走冷文疏,我不反对,但你既然现在还是我的弟子,便不能一走了之。」他目光凝定,道:「当然,你若不是我严远寒的徒弟,我便不会强求。」 严远寒这千年来,就收了两个弟子。 一个周凌,一个裴荆。 拜师大典上,他对他们二人的训言并无二致。 ——为我徒,承我志。 可谓专断独行师尊的第一人了。 裴荆抱拳道:「师尊。」 「好。」严远寒颔首,说:「你留在这里,一旦四方界地脉坍塌,用这个阵去到含山大阵下,将这朵灵花种在阵门上,便无需再顾其他。」 裴荆垂眼看去,那是一朵十分特别的太古银花,它的花瓣依然清透银白,但花心却是丹砂红色。 严远寒抬手一点裴荆眉心,后者便已知晓了这灵花的作用。 他手臂颤抖,瞳孔缩成一线。 许久后,裴荆将灵花花枝紧紧攥在手心,极力平復唿吸后,对上严远寒的视线。 而向来冰冷的严远寒的眼底,竟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他不是那种严慈相济的师尊,对周凌与裴荆皆是堪称古板,鲜少有赞誉夸奖的时候。 他更清楚地知晓这两位弟子的缺陷。 太清宗收徒最看重心性,偏他们二人于修行上天赋异禀,心性上却是各有各的情况。 周凌只攻不守,裴荆过于优柔。 这些在太平年岁或是无关紧要,世上本就没有甚么完全无瑕的人,坎坷磨砺也能给他们足够的歷练。 但在邪流为祸的四方界,太过显着的弱点,便足以致命。 严远寒并不客气,也不会留情,他们若不投他门下,有的是追逐夙愿的机会。 可是既然他们成了他的弟子,那就要担起这太清宗大弟子的责任。 尽管这责任,令他们二人苦难颇多,捨弃颇多。 严远寒自嘲一笑,事已至此,再多言语皆是苍白,他抬掌按上这二徒弟的肩膀,存粹的灵力涌入裴荆的身体。 裴荆面色骤变,在他掌下却不能动弹。 这师尊从来就是这样,不会与他们商量,也不会去说自己将要抗下什么。 白日黑夜早已分不出来,但还剩不到两个时辰了。 邪气翻腾着压过灵气,四方界再撑不出一面完整的灵屏。 严远寒收了手,又略微抬起,在裴荆肩膀上似是将要收回,却又忽然往下一拍。 那便像是一个郑重又信任的嘱託。 而后他便转过身去,步履稳健地走到虚步太清宗主峰的崖边。 裴荆忍住泪水,合袖鞠身,恭敬相送。 崖边冷风飒飒,如刀如割。 严远寒抬目所见黑云滚滚,目光下转,视野里却倏然添了一抹明亮。 这般地动过后,他峰上那两道垂杨柳依然好端端立在湖边,青青长叶,主干挺拔,柳枝却是柔软。 严远寒一生走过太多的歧路,他自己便是一个这样有缺陷的人,固执己见,冥顽不化。 年少时心比天高,青年时精于擘画,他自觉一切皆是最好的抉择,他根本不能理解师兄对人间的态度,凡人百年之身,与他们有何关系,问道之路高山仰止,他亦认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真切地想要抬起上修界,然后带走相饮离,抹掉他对人间的记忆,他们还是一心向道的上修界修士,漫漫修真途,仅有彼此便好。 无情道破的那一天,正是四方界太古大阵铸成的那一日。 第286页 三盏酒上的梅花树凋零枯萎,严远寒看了许久,想起曾经相饮离病中託付于他的话。 「好好帮我照顾阿雪。」 ——他点头应下,可是却没有实现。 他不是一个好师尊,不是一个好道侣。 亦称不上是个无愧本心的修士。 灵力自崖顶散开,无声的雷劫在严远寒体内噼落,满地凤凰花,捲入翻卷的青底鹤纹的袖中。 严远寒将寂霜剑的剑穗解开,这把霜雪剑刃发出尖利悲鸣,响彻整座太清宗。 飞升雷劫裹挟灵力内化于体,严远寒凝息于金丹灵根处,体内属于相饮离的那道剑魂亦被激盪浮出。 那是和煦清风,吹遍江南柳岸。 「师兄。」严远寒哑声道:「这人间,很美、很甜,我来为你守。」 * 西界帝子降兮,星台顶。 已寄体入颐月星君身体的邪流灵智手一紧,将剑刃捅入沈折雪的胸膛。 随后他如有感应,惊诧回首,皱眉道:「……飞升真仙的雷劫?」 沖天银光搅乱着天地灵力,灵智逐渐变了脸色,嘆道:「这是……飞升便自爆根基了啊。」 四方界被全面压制的灵气经这轰然剧暴,再度涌上地面,在真仙自爆仙体后形成的灵氛凝流中,建起了一座临时的运转轮迴。 护山灵屏得到灵力支持,罩起太清宗,而四方界大小屏障藉由灵氛亦在各地筑起。 「啧。」颐月身量高挑,邪流灵智居高临下看着沈折雪,冷声道:「何苦挣扎,你控制的了邪流又如何,别忘了我才是它们真正的主人,我也不是只有一副躯壳留在四方界。」 提到躯壳,他似乎想到甚么十分不愉快的事,恨声道:「你徒弟那边也是,就这样不愿意把躯壳给我么。」 他翻手按在心房上,一枚乌金色的灵核在其中闪烁起光芒。 邪流灵智露出得逞的笑容,「不过还是被我拿到,你看,现在他已经和我融为一体,太微的核被你藏到了那里,你也来陪他好不好?」 沈折雪被邪息化为的锁链捆住手脚,列星傀儡尚不如南指月,正被邪息寸寸勒断,他却浑然不觉,哑声道:「不好。」 「不知好歹。」邪流灵智五指一收,沈折登时雪闷哼出声,冷汗直下。 长剑压在颈侧,划出一道深红,邪流灵智厉声道:「太微灵核在哪里?!不说,我现在便将——」 邪流灵智话音未落,身体却勐地一僵,低头下去。 目光落处,便看见胸口正寸寸冒出的一截剑尖。 渟渊剑自他后心破体而出。 束缚住沈折雪的邪息锁链松散下去,风灵轻柔地托住他前倾的身体。 传送门豁然洞开。 时渊身披黑衣,浑身带水,衣袍边滴答黑珠洒落星台。 他手握渟渊剑,杀意凛然地站在了邪流灵智身后。 -------------------- 作者有话要说: 反向夺舍,具体操作在下回√ 下章联手打boss。 【小剧场】 迢:各位来说说现在的想法吧~ 周凌:紫衣啊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串台了) 薄紫衣:决战没我戏份,师尊头衔倒是领到了,合着人均涨辈分喽。 乔檀:擦亮眼睛啊,渣男无处不在!以及,时大大,打完话本子记得更新嗷! 望潮蜃:嗷呜——!(我来啦!) 冷文疏:楼上的小傢伙台词好中二啊,算了,就这样喊吧。 裴荆:所以至少颁我个最佳工具人的奖? 冯长老/安长老/怀狸峰主:加戏了,加工资。 严远寒:…… 相饮离:(抱抱师弟) 第118章 问心 半个时辰前,太清宗大阵。 邪流灵智是自邪物死后的融水中化体而出,他本无固定形态,凡邪流流经之处,皆可瞬移成形。 可随着灵智愈开,太微法则对他的压制日渐增强,在他眼中,那太微天道亦是耍尽手段。 仙庭明灯仙尊曾行刺于他,那是邪流第一次在渟渊刃下觉出了疼。 而太古封邪阵又是极为可恶的一重。 在大阵建成前,太微天道甚至不惜折损自身灵力镇压邪流,让那大阵完成。 那时的邪流灵智尚是稚嫩,若不是凭着本能最后操纵邪息感染修士,便真教他们得逞了。 此后千年,太古封印对邪流灵智的折磨不可谓不深。 他既然可以坐拥四方邪流,各地的邪流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可太古封印的存在却如同将他的半身拦腰斩断,剥去了大半力量。 封印内的法阵依然在运转,银花纠葛,以阵眼为媒介,虽不至于完全净化,却日復一日灼烫着邪流。 像是大火落入江河,即使熄灭也会腾起大团的烟雾,滋啦滋啦地烧。 灵智便是在苦痛中,渐而有了通顺完整的思绪。 他需要一副属于此界的躯壳,唯有用这个方法,法则才不会将他尽数洞察,亦不会被天道垂目所凝定。 于是他便暗自散布邪种,养诸多身躯于四方界 但每一副躯壳一旦经由他入体,皆因无法承受他的邪力,活不过几载就瓦解崩溃。 他又成了那四处流淌的邪水。 帝子降兮的颐月是他用的最好的一副身体,这白狐纯善自然,原是有飞升的机缘,被他抢夺后可最大程度瞒过天道的眼睛。 第287页 可即便如此,帝子降兮深处依然不时传来可怖的哀鸣,他依然在被太古银花——这太微最强的术法所折磨。 可是他再不能与天道硬碰硬,也不想回到一滩无知无觉的水的状态。 同时他更是必须冲破太古封邪阵,拿回自己的另一半力量。 与太微的拉锯战便由此展开了。 每一次的邪流涨潮,他的邪息就会被太微吸纳,要谨小慎微,小心行事。 后来,邪流灵智盯上了太微的修士们。 沈折雪说的不错,他曾经那样轻视修士凡人,直到选择与他们合作,也并非有多么郑重的态度。 那时的邪流灵智并无多少生死观念,他的天性令他必须流穿这里,却也不害怕失败。 然而这些人是多么有意思。 他们如此鲜活,会为那些他不理解的东西费尽心机,屠戮同族。 在领悟死亡的含义前,邪流灵智先明白的是,世上比死要可怕的事情还有许多。 千年来,他步步为营,有胜有败。 最大的成功便是全然渗透了帝子降兮,甚至将天道的眼睛也赢了下来。 他付出巨大的代价制造小天劫,原想激太微出来应战,却反被钳制一头,双方两败俱伤。 那便就顺势而为建起镜阵,含山的掌门是如此有趣,在他的帮助下鬼阵成型,太清宗的无情道宗主实在古板,可是他太过好用,像是帝子降兮里的傀儡。 其实邪流灵智是在用邪息捆住沈折雪后,才真正想起一些关于他的细节。 那样束缚满身,长发委地的样子,与他记忆里大阵下的人影重叠。 三处大阵,唯有相辜春这边动用了魂钉,地方也是在辅阵台。 圆盘石台凿刻的阵法纹路里是暗红粘稠的血,太古银花便是从血中长出,花瓣白净地几乎透明。 邪流变得迟缓如死水,他自其中出生,模仿着修士的样子凝出手脚,他捏着这个生灵的下颚,感到切入骨髓的恨意。 力量被折去的疼化为了黑色的水珠,顺着邪流灵智的脸庞落下。 他抬起这生灵的头,却看到一张斑驳着血渍泪痕的脸。 「……啊。」邪流灵智有些诧异。 这便是人么? 真是古怪,他死前也是分明在哭,却又好像并不像自己这么痛苦。 从含山阵下离去后,他也被那封印阻隔在外,封印发作时,他有时会在帝子降兮宫阙深殿里操纵着傀儡起舞,像是操纵着四方界的修士们在手心打转。 直到他在某个瞬间,感应到了他的灵核,那唯一一枚落在太微,被真仙抢走的灵核。 然而又在下一瞬息再度失去了那缕气息的踪迹。 太清大阵下,他看着银光熠熠阵门前的人,觉出前所未有的亲切。 那感觉就如同找着了个失落已久的亲人一般,令他迫切地想要将对方吞入腹中。 随着渟渊剑启出,时聆灯所设的封印彻底消散,邪流灵智和灵核本就出自一源,双方神思或多或少可以互通。 时渊读出了他的心思,他也看遍这灵核并不长的一生。 比起承天道灵力的沈折雪,邪流灵智并不想和他的核废话,两人顷刻间已相斗了上百来回。 时渊双目深红,魔息震盪阵壁,手中渟渊剑寒芒清冷,风起拂衣,魔纹自领口蜿蜒而出,勾勒出一片繁乱的写意菡萏的形状,隐约透出飒然灵气。 邪流灵智略有惊异,当年那明灯仙尊是天道顺位,自己险些丧命他手,却并不仅是因那仙尊如何厉害,只是忌惮这剑。 这用他灵核骨血炼出的致命法器。 但眼下,他竟不能全然去注意那把剑。 一个分神间,邪流灵智被骤然打散,水花炸开在太古大阵前,迸溅的邪流被太古封印逐一消解。 熟悉的疼痛感再度袭来,邪流灵智再次从浑浊的水中站起,眯起眼去看时渊,末了道:「你能活下来,真的很不容易啊。」 他感慨地真切,邪流灵智已是近似天道的存在,稍加凝视便能看出这灵核人身的血脉简直驳杂凌乱,以至于那枚属于邪流的灵核都变得不那么耀眼。 「你可真是……」邪流灵智也觉得好笑,「你不该修炼的,能炼到这个地步也已经到顶了,灵根相剋不说,仙真化自清气,魔物生于浊气,我更是外界之物,这些一股脑塞到这壳子里了,你能走到现在也确实不易。」他嘆了口气,「此世间每一日,于你我应当皆是折磨。」 时渊身上有大小伤口,渟渊却在手中清鸣不止。 「那是你以为罢了。」时渊单手起诀,万千剑光照亮阵底,悬刃横锋在前,携着磅礴浩大的灵力穿破邪流化体。 「你这样只是在白费力气。」被打散的化体再度凝结,刚要抬手回击,却见指尖滴答往下坠着水珠,越坠越急,成了一条水线。 灵智心中一紧,稍一感知后便沉了脸,道:「你师尊教你了太古灭邪术。」 「你要和我同归于尽?」 邪流灵智将开在足下的银花碾碎,话音甫落,他扬手招来滚滚黑浪,如噬人的恶兽张开了嘴,就要将时渊吞没。 时渊横剑在手,手腕于剑锋擦过,一道血光高高扬起,盪在封邪阵门上,犹如一轮血色弯月。 太古阵门勐然迴响! 与此同时,三宗深压于地脉的灵气竟有了沸腾之势。 第288页 邪流灵智止步不及,扑向时渊的同时整个撞在太古阵门上! 「哗啦」如巨龙在海面翻身,浪潮唿啸中邪流灵智感到识海深处一阵剧痛。 这痛不光是来自太古封印内天道之力的压制,更是那西界星台之上,那白髮修士竟在反控邪流! ——荒唐! 邪流灵智愤然一吼,这是他的邪流,怎可能会被修士控制?! 旋即,他瞳孔一缩,目光落在阵门后。 浓郁的黑气爬上他的面颊,他心中生出无限的恨意,几乎将字句咬出血来,嘶声道:「太微——!」 太微选择沈折雪当下一任天道,并不只是因为他身负两界之魂,可以越过法则限制。 还有一重原因,便是在千年前的那场封印中,沈折雪将时渊的神魂完全化入识海。 是邪流灵核自愿,将自己的一部分交付于他。 从那以后,沈折雪便能在邪流灵智的探寻下隐匿气息,更能操纵邪流。 邪流灵智面目狰狞,掌中浮出了一枚乌色晶石。 五枚晶石内,是他几乎七成的力量,当年放眼于四方界,几时将修士真正入到眼中,但同时他也知道,这些修士若是顾念天下,就是可以拿捏的弱点。 他们太在乎这片人间,太顾及这些苍生。 咔嚓! 乌黑晶石在他手中粉碎。 翻涌的灵气被骤然压回了地底,邪物异化,无数灵屏毫无预兆地开裂崩毁。 太清、含山、南界皆在一瞬间陷入危困。 星台之上,沈折雪感应此方变动,他别无选择,天道灵力向四方散开,为四方界供去灵力。 邪流灵智终于露出得逞的笑容。 帝子降兮内,他果断招来颐月的身躯,有了血肉身体,沈折雪便不能从内而外化解他的邪息。 颐月白狐乃是妖族,这狐狸灵力纯粹,邪流将他的修为强提上来,趁沈折雪散天道灵力后的一瞬力竭,以昔日真仙宗主的法器钉穿沈折雪肩膀,直捣灵根! 他还没有找到天道灵核的所在,不能就地将这修士杀了,但他却也不会打算令这修士好过。 江河入海般的邪流扑入沈折雪经脉间,神魂上的太古阵法顺势发动,两股激烈灵力在沈折雪体内对沖。 一瞬间他甚至失去了意识,咬住舌尖才勉力拉回一丝清明,邪息却已化为锁链深嵌入皮肉。 渟渊被击飞坠下星台,邪流灵智自后踢了他一脚,双膝应声骨碎,随即后脑一痛,被扯了头髮向后仰去。 只听得颐月亦喘息连连,短刃在手,横在他颈前,却不是在对他说话。 「不要动。」大阵下邪流灵智的化体死死盯着时渊,他虽不能尽数感应,但知道时渊与沈折雪神识互通,冷声道:「你再用太古灭邪,我现在就割断他的喉咙,绞碎他的魂魄!」 时渊紧握渟渊剑,手背青筋暴起,骨节发白。 双方近乎底牌尽出,此时邪流灵智的邪气也跌了一大层,以至于颐月的脸上出现了腐烂融化般的伤痕。 他见时渊竟似乎不为所动,刃偏一寸,横噼而下,整个斩入沈折雪右肩。 他本怒意未消,这一噼几乎自上而下要断去他一臂,沈折雪咬牙未吭一声,封闭识海内与时渊的牵连。 天道灵力迅速涌来为列星治癒着伤口,却也不足以敌过裂纹不断蜿蜒的趋势。 沈折雪一身红衣再深一重。 颐月惊唿一声,咬牙切齿道:「他真是……完全不顾及你啊!」 太古灭邪印在大阵下亮起白光,沈折雪的天道灵力凝在时渊剑下,法则被避过,邪流被大片净去,烟水蒸腾。 邪流灵智被迫迎上,调度了帝子降兮那方化躯壳内灵力,全力对上太古阵法—— 半晌后,静止不动的颐月星君骤然睁开了眼,将沈折雪用力玩前一掼,沈折雪失去重心便要扑去,又让锁链牵住,这一拉一扯间,身上密密麻麻传来崩裂的细响。 邪流灵智面露笑意,阴狠道:「好险。」 他抬手再度化出一把乌锋长剑,抵在沈折雪胸前,弯下腰低声道:「修士,现在轮到我们来算帐了。」 而就在他正逼问于沈折雪太微灵核的去处,本已被邪息牢牢压制的太微灵气却又因为严远寒的渡劫自爆给翻了上来。 邪流灵智气急攻心,刺了沈折雪一剑,就要再下狠手时,却只觉心口一凉。 他几乎是本能地向旁侧偏了一寸,渟渊破体而出! 「你!」邪流灵智瞠目,却见那已经被他生吞了的时渊竟以他的邪流凝出躯壳,穿过阵门来到了星台。 天道灵力癒合着沈折雪的身躯,风灵亦盘旋周身,他撑着星台的围栏慢慢站起,对邪流灵智道:「怎么,你能吞我徒弟,我徒弟就不能反噬你?」 「不可能。」邪流灵智否决声,却勐地反应过来,冷笑道:「……好啊,好一个里应外合,你们等就是我拿回灵核,然后真正成为太微生灵的这一刻?」 沈折雪手握天道之力,虽不能撑起整个太微,但认定生灵尚可做到。 邪流在太微开智,本就在逐渐向太微生灵靠拢,而恐怕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灵核便相当于他的心。 一旦灵核回归,三魂七魄完整,沈折雪指认之下,他便被困在了这副颐月星君的躯壳中。 第289页 「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这点的?」邪流灵智冷眼看着时渊去到沈折雪身旁,忽然想起一幕,自答道:「是那个小秘境……」 彼时在沈折雪小秘境里,时渊险些被邪流灵智的化体夺舍,他假意昏迷,便是在邪流未能发觉之时,内视其与太微生灵的接近程度。 他差的是一颗心,一枚核。 可要在归还灵核的前提下不滋长邪流之力又谈何容易。 时渊的躯壳远不同于颐月等人,稍有不慎便会被完全占据,他的仙庭真仙的灵力血脉同样会被其纳为己有。 明灯仙尊本就离天道极近,又司掌白日光明,灵智得了这副壳子便是再得一分天道灵力。 他会成为四方界巅峰的修士,沈折雪杀不动他。 况且沈折雪也不会去牺牲时渊,时渊也心知还不到绝境,他活着就能给师尊添一分助力,而不是轰轰烈烈把自己送掉了,留沈折雪独自一人与邪流灵智拼杀。 最终他们二人于小秘境中商议出了一个方案。 邪流每一副化体皆分走其灵力,沈折雪和时渊便是要令他在两地化体将来回调度邪息,寻得可乘之机。 他们兵分两路,沈折雪操控邪流之能引出他的这幅躯壳,同时时渊假意被他吞噬后以还回的灵核,将邪流灵智钉在太微生灵的位置上。 一旦灵智被完全认成太微的生灵,邪流便不再成为他放眼八方的眼睛。 他的灵力承载能力将受法则压制,再不能无法无天,可以肆意降下天劫屠戮万千人命而跳出因果。 「你怎可能,没有灵核你该成我的一部分……」邪流灵智目光如刀,几乎要将时渊穿透。 同时他却也感受到,那些流淌的邪流正在逐渐剥离于他的本体,地下深埋的清气亦在升起,向四方界轻柔地铺开。 沈折雪招来掉下星台的渟渊剑,清霜寒气将剑锋洗地雪亮,他冷声道:「时渊从来不需要借你灵核而活。」 当年微生的一部分魂魄沉在相辜春的识海之内,相辜春因此有了操纵净化邪流之力,又像是在彼此间拉起一根长线,更因沈折雪那枚红果而彻底连起。 相辜春始终护着他的灵识,千年大阵深渊,暗无天日,交融温润,在他的识海内,时渊不再是时聆灯以灵核捏出的铸剑的工具。 新的魂魄已然凝成,哪怕时渊化入邪流之中,亦有一线灵息。 如早春时节梅枝上残余的冰雪气息,指引他的方向,于混沌深处醒来。 当初伴随相辜春记忆的復甦,时渊过往的记忆亦随之迴转,就是这个缘故。 他与师尊在大阵下的孤注一掷,为今日种下了「因」,而太微天道引导着「果」。 微生的道,从来不问血脉,唯问本心。 这便是太微的规则。 邪流灵智仰天大笑,以黑水化剑,道:「修士,来啊,看看你能不能杀得了我——」 冰刃于沈折雪身后开出银白扇屏,时渊站在他身侧,骨翼大张,魔息瀰漫。 四方界地脉濒临一线。 修士们如有所感,含山、太清宗、南界诸城内,修士们握住手中法器,将邪物斩杀,又不由抬起,同时望向星台的方向。 第119章 决战 南界。 「峰主,邪物已被拦在三道灵屏外,传送阵也已復原。」 太清弟子风尘僕僕合掌来报,悬壶峰主听罢颔首,拎起传音铜铃道:「继续三人一队,抽调药炉那方的人手,擅治内伤的到我这里来,其余去到前面,轮次不变。」 冷文烟站在悬壶峰主身后,抬眸望向天顶银光熠熠的法阵。 银花如雪纷纷不止,落于地便生根发芽。 南界郊野那些邪流淌后留下的白灰之地,生出了大片花海,轻灵静谧,被自太清引渡而来的灵息运转吹入天穹,又簌簌落下。 除城头外,他们所在之地看得最为分明。 「严长老他……」冷文烟垂下眼,抬手抹掉流至面颊的泪水。 悬壶峰主将那铜铃紧握掌中,默然半晌,终究什么也没有讲出。 她身为医者已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更遑论熟稔之人的离开。 可每一次,依然无法不去动容伤痛。 想来严远寒无情道被破后,便是当年的悬壶峰主与几位医修一同给看的诊。 那岁月太过久远,久到如今太清宗大半峰主真人,是连影儿都还不知在哪。 但作为修真界几百年来出的唯一一个弃无情道后还能重拾剑道的例子,严远寒定时会被悬壶峰的医修拜访,询问近期身体状况。 当年她便是跟着师尊去到严长老的峰上,偶然见得他于杨柳河边洒酒以祭,她师尊遥遥望到,就默不作声地拉着她离开了。 下山路上,她师尊问道:「你可知为何医修不修无情道,是四方界不成文的规矩?」 她那时太小,很是害怕这种不把答案写在医术药典上的提问。 想了半晌,道:「是因为无情道被破,经脉大损,轻则病痛缠身,重则性命不保。」 她那清风明月般的师尊便说:「错,回去抄书罢。」 直到她真正接手了第一个病患,她才真切明白,为何医修不修无情道。 即便而今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因病人救治不及而失声痛哭的小修士,即便她一次又一次地看着故人离去,却也从来没有后悔步入此道。 第290页 「也许……」悬壶峰主轻声道:「也许他已经见到了他想见的人。」 冷文烟咬紧唇落泪不止,她身后的青峡医修竟已哭的不能自已。 他便是当年大着胆子请教过严远寒的门内弟子,一个医修去问剑术,听来就十分的可笑。 可是严远寒没有笑他,给他解了惑,还送了他剑修的入门书册。 秦姑真从城中传送回来,将灵石法器送达。 救治之事更加井然有序起来,也不再如之前那般紧缺人手。 始终顶在前方的几位医修都轮到了这么些天来的第一回 休息,但冷文烟依然随秦姑真去到城中巡查。 她们穿过大街小巷,与两对巡逻的修士碰了头。 银花吹雪,冷文烟伸出手,看那柔软的光在掌心一点点蓄积,道:「这法阵之后,是有一个邪流涡旋吧?」 走在前方的秦姑真脚步一顿,她哑然于冷文烟的敏锐,低声道:「是。」 医修们暂且得以喘息,可所有南界阵修依然绷着根弦,从太清宗传来的密文中令他们不论如何也要将南界灵屏筑牢。 邪流倾泄下灵魂不存,若是地脉真的崩塌,去到太徽的前提便是魂魄齐全。 「相信他们。」秦姑真回身道:「师姐,你教给我的道理,做好能做的,相信他们亦是如此。」 跟随而来的阿蘅便道:「是嘛,说来我还差点向时师弟表白,现在想想还挺刺激,不知当时沈长老如何想的。」 有一巡逻修士听了,就用胳膊撞了撞身边的同道,「你小子还向沈长老念诗了?现在感想如何,觉得自己老牛批了不?」 那修士登时红了脸,一戳身边的师弟,「他他他!小鹿妖还蹲点厌听深雨,你咋不问他!」 「哥们,我觉得你有点儿酸。」另一对巡逻城中的是由魔族带队,领头的魔将特意落后半步,走到那青峡医修边上,不着痕迹地低语一句。 「我、你——!」青峡医修气的舌头打结,「休要五十步笑百步!」 魔族抬手摸摸身旁小鹿的额角,回首一挑眉,鹿妖修士嗷呜一声抱住额头,瞪了他一眼,脖子都红透了。 阿蘅见师兄都要顶上冒烟,几步走上前,拍拍他肩膀,道:「师兄,这样,如果这回我们四方界化险为夷,我俩试试。」 「啊!什、什么?!」青峡医修瞪大了眼,阿蘅笑道:「师兄,我还挺喜欢你的,就看处的合不合适喽。」 那魔修便也看向西界方向。 那里有一座高耸入云的星台,他似是打趣,又如嘆息,道:「二位君上,我们以后讨不讨得到老婆就看你们的了,请一定……」 一定要赢啊。 * 帝子降兮,星台。 沈折雪举剑噼去,寒刃砍中邪流灵智的手臂,邪流灵智亦是个硬骨头,竟就这样振臂接住他这一剑,空着的手上化出一个解灵的法阵,拍向沈折雪胸口。 风灵缠住邪流灵智的肩肘,时渊斜刺而来,两道解灵阵圈轰然对撞。 耀眼金光爆开在二人之间,太古银花悄然攀援,深深刺入邪流灵智的后背。 「啊——」邪流灵智低唿一声,反手捏住时渊的渟渊剑。 这壳子本就是颐月白狐的身体,迟早会崩解消融,他全然不在乎空手接白刃。 同时他也清楚地知晓,他必须在身躯彻底瓦解前杀了沈折雪。 如今他算是看清了,太微灵核正被他压藏在识海深处,也是通过太微灵核,他以造化之能将时渊的身体回溯成形。 这回溯简直踩在法则的边缘,他嘶声道:「你就不怕我死了,他也活不成吗?!」 沈折雪手捏剑诀,与太古阵灭邪俩相叠加。 太古银花烙印在剑身之上,万把灵剑铺天盖地向邪流灵智盖下。 后者大喝一声,提气运灵,磅礴的邪息向四面八方横扫。 星台震动,风云变色,灵智按住已在融化的手臂,于掌中强行凝出一个阵门。 汹涌邪流自阵门被招引而来,如黑海巨浪,向沈折雪师徒拍去。 从前邪流灵智为了养精蓄锐与天道对抗,不再大范围降下天劫,却从来都是对邪流信手拈来。 控制自己的身体哪里需要那么多顾及,几时这样憋屈地还要借住传送阵门之力。 浪潮扑来,时渊渟渊在手,风做灵屏,挡下最前一浪的冲击。 水浪过后邪息将整座星台顶完全笼罩,所处其中如一瞬目盲。 邪流灵智几个腾跃隐入邪雾深处,尚未得喘息机会,忽感嵴背一凉,几乎是翻滚着向一侧扑倒,这才避开了随之而来的冰刺。 ——为什么他能看到?! 不待邪流灵智有片刻缓冲,沈折雪紧随而至,每一剑皆往他要害中去。 是风!邪流灵智面颊被锋刃割出一道血口。风在引导剑势,而这修士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睁开,仅凭听力便能在风中精准判断出他的的剑该刺向哪处致命所在。 邪流灵智操纵着邪流向沈折雪捲去,一面退到星台边缘,他向外一望,就要翻身而下。 就在他快要腾空之时,一道风灵如鞭子般自身侧抽来,「啪」一声巨响,直将他抽回了星台中央。 「不要跑。」时渊亦合着双目,他锁定邪流灵智的方式来自于邪流同源气息。 第291页 就在颐月的躯壳重重砸落在地时,他敏锐注意到了对方的一个动作,高声道:「师尊,小心!」 沈折雪矮身一避,头顶狂风大作,却见一只背有双翼的邪物俯冲而来,利爪如勾,直抓向他的头顶。 ——当!沈折雪架住那双利爪,嵴背正压在星台石栏上。 邪流迅速涨至他脚踝,邪流中生出细密倒钩,刺破皮肤顺着经脉就要往上爬。 时渊高高跃起,横剑一晃,将那邪物的双刺斩断,却也被长尾抽中,亦被扫出丈远。 沈折雪只感锁链加身,脖颈被冰凉的五指扼住! 邪流灵智终究是邪流源头,久居四方界多年,如此厮杀下,便是被困在这幅白狐妖身的躯壳里,也能以秘法再度捏出邪物。 他甚至收了散于四方界的邪物,势必要将星台上二人碎尸万段。 颐月星君的手背青筋暴跳,显然已是怒极,他指节用力,只听得「咔嚓」脆响,竟要将沈折雪颈骨整个捏断。 而邪息在剎那间攀上沈折雪的身体,几乎是狼吞虎咽一般将他撕了个粉碎,甚至为防止他再度离魂復甦,灵智更不惜强行催动体内邪息将其魂魄凝固成晶石。 可就在他稍解心头恨意时,忽而一阵天地翻转,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肋骨下传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 时渊将他整个扑倒在地,渟渊深深杵入他胸口。 邪流灵智低吼一声,竟是不顾穿身而过的锋刃,整个人向上一挺,双手一合,如法炮制握住沈时渊的脖子! 颐月身量欣长,这豁出去地往上一起,竟已是半坐起身,他手上用力,拉得时渊向前倾身,邪气血气扑了两人满面。 「唿……你该死!」他在时渊耳边笑道:「我还是觉得他大阵下面的样子比较好看,怎么样,看着他被我粉身碎骨,你——呃!」 时渊全然没有在意脖颈上的巨力压迫,微向后仰,翻手化出一把短刃,直刺入邪流灵智方才挣出的伤口中。 他两手紧紧抓住刃柄,用力向旁侧划—— 乌黑的邪水混着鲜血飞溅,时渊满面黑血,他将一簇太古银花打入邪流胸前的伤口中,缠枝银花疯狂滋长,邪流痛唿尖叫。 时渊死死按住他肩膀,握住渟渊剑刃拧转着抽出,横在他颈下,道:「你话太多了,不知道反派容易死在这上头么?」 如今双方实力已分不出高低,邪流灵智控邪流之熟稔远高于时渊,却不敌他以剑来碰。 再加之承于双方的天道之力,打到现在竟是近乎肉搏。 太古银花如锁链缠绕在邪流灵智周身,直接穿破躯壳净化邪流,邪流灵智满地翻滚,撞到星台边缘。 事已至此本就不死不休,邪流灵智在剧痛中心中忽而生出一种冰凉的寒意。 他隐约觉得自己会死。 这感觉和当他突然意识到,如果太微崩塌后,他流入虚空缝隙里会被瓦解一样。 死是什么,这他从前没有仔细思索过。 他制造了太多的死亡,那些生灵在被邪流淹没时的神情大多绝望而痛苦,可那么多的不舍和悲痛在邪流中不过一个水泡的分量。 他看过那靠在山壁中的修士低声对着一个剑穗告别,也看到过将同门师姐毒杀后的仓皇,更在回忆中看见那安静死去的阵眼曾经鲜活的模样。 ——死究竟是什么。 是苦难,是解脱,还是虚无? 邪流灵智喷出一口黑血,缓慢地站起身,时渊握剑而立,所过处留下一滩滩血泊。 邪流灵智瞳孔收缩成一线,却在看清他的脸时纵声大笑。 天道灵力在涣散,时渊所化躯壳亦难以支撑,邪流腐蚀的痕迹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耳后,流下乌黑的水渍 「你们叫什么名字?」邪流灵智将颐月已经腐烂的躯壳以邪水加固,他在身侧凝出数十只高大的邪物。 惨白灰色的天穹在后,阴影也依然大片大片遮蔽下来,他道:「我会记得你们。」 时渊横剑在掌,灵力淬满长锋,竟抬手勾画,银花阵圈自身前勾勒描出,邪流灵智心下冷笑,扬声道:「狂妄!你现在休想净化我——」 邪物携山唿海啸之势向他奔来,时渊垂下眼道:「谁说我要净化你?」 如网剑光纷纷而下。 「谁?!」邪流灵智只觉眼前寒意凛然,正要将周身邪流筑起屏障抵御,却勐地发觉体内气息一滞,如江河成冰。 颐月经脉中的灵息宛在瞬息间被凝冻住一般,一道道刮人皮骨的冷风如同天罚巨锁,将邪流灵智牢牢锁在原地。 沈折雪出现在时渊身前,剑风横扫,将扑上前来的邪物击退。 邪流灵智眦裂发指,「——幻术。」 便是在方才邪流灵智从颐月的躯壳中分出神志,去到太清宗大阵下的短暂空隙里,沈折雪将幻术种到他这幅身体上。 「……怎会有如此幻术。」邪流灵智肢体渐而僵硬,他久住帝子降兮,对幻术阵法亦颇有了解,四方界没有一种幻术会有如此强大的镇压之力,除非…… 沈折雪将锁妖阵圈托于掌中,道:「莫要忘了,你现在可是妖。」 各族中皆有不可透露于外人的秘术,妖族亦是如此,追溯于远古妖魔横行时期,至后来的道长魔消,锁妖阵法层层叠代,然而真正了解如何压制妖物的,依然是妖族本身。 第292页 这秘法便被掌握于妖王手上。 阵圈白光烁烁,沈折雪面前还有数十只邪物,而他身后时渊的太古灭邪阵正在成形。 邪物爪上带风,尾如长鞭向沈折雪抽来,被沈折雪悍然以剑挡住! 「杀了他!」邪流灵智厉声斥道,就在他要再造出更多邪物之时,识海内遽然掀起了滔天巨浪,眼前随之一黑。 再度睁开时,手掌竟深深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颐月。」 邪流灵智心脏狂跳,颤抖的指尖甚至快要碰到自己柔软的内脏。 锁妖阵经沈折雪的改造,已不再是单纯困锁妖物的大阵,而是兼有唤醒神志的作用。 邪流灵智并非太微的游魂,不可能如夺舍那般在强行占据躯壳后驱散原本的魂魄,他亦不会时时刻刻待在这幅壳子里,不然这身体撑不了多久。 更多时候他仅留下一丝邪息,身体的主导还是那只愚蠢的狐狸。 世人皆知颐月星君深居简出,忙的不可开交。 谁也想不起来,他曾经是一只白胖的狐妖,窝在花树下,染了一身的芳香。 在大阵落成那日,他于灵气充盈的三盏酒峰上醒来,修成了人形,绕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走了一圈又一圈,如何也找不见那两道熟悉的身影。 慌神一瞬,却在剎那被邪流灵智侵蚀了意识,此后时昏时醒,再不復转圜。 没有人来教他识文断字,他先学会的却是阵法傀儡,也没人来告诉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是好像一切皆已如水流去,那安逸过往如幻梦前生。 有时他推窗所见,星河低垂,明月郎朗,便会想起千灵峰上毛茸茸的伙伴,想起那繁花树下的师徒。 他隐约知道自己大抵已不可回头,是一只运气很糟的狐狸。 窝在树下睡觉真的很舒服,春风吹着肚皮,能睡很久很久。 可千灵峰主对他说:「小傢伙,别学那憨憨,你是南山颐月灵狐,你要快些长大。」红衣代掌门也抱着他说,「颐月,你将要化形,可有日后打算?」 那徒弟就摸摸他耳朵,笑道:「颐月要变成大狐狸了。」 ——所以这就是长大? 藉由邪流灵智残存的意识,他知道了他们的归来。 相辜春总是日夜操劳,微生亦来去匆匆,互相喜欢的人不该是亲近蹭毛,日日挨在一处么,而且他们还没有在树下打过盹,不知这春风的舒服。 从始至终,没有人听过他一句话,帝子降兮里与他相处的皆是傀儡,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颐月是大狐狸了。 如果他们回来了,不再如从前那般强大,那么颐月也可以给他们一片落英繁花,一个可以安然睡到自然醒的午后。 他是一只运气很坏的狐狸,但并不想做一只坏狐狸。 就是这样简单。 「停下!」邪流灵智嘶吼,「不!停下来!」 沈折雪的剑锋一往无前,刺穿他的心脏! 一霎的冰凉。 ……原来这就是死。 原来那些修士死时,会这么冷,会这么疼。 这也是灵智最后的念头。 就在邪流灵智被诛杀的剎那,太古灭邪术发动! 属于颐月的躯壳轰然爆开,邪流激盪,被铺天盖地的灵氛银花净化吸纳。 整个四方界的邪流皆如滚水烫开般,股股冒着黑泡,随即一颗颗升上半空,似倒悬而上的涡旋,直冲上天际,向星台方向奔涌。 时渊身上的邪流亦被一点点吸入背后清圣的阵法中,他如今躯壳是天道溯回的产物,但却也是从邪流中化出。 邪流灵核是邪流灵智的心,亦是他的心,新的天道法则将要圆融,沈折雪能以天道之力復甦他,却也不能凭空造化。 沈折雪浑身浴血,银白长发被染红大片,他走到时渊面前,列星不堪重负,崩落尘埃般的光点。 天道灵力不再企图修补这副已无可挽回的傀儡,裂痕令他连手也不怎么能抬得起来,时渊便伸臂将他抱在怀中。 不过一息一刻的时间。 时渊会接过引导邪流的责任,而太古灭邪的阵圈则被印在沈折雪的识海中。 还有太微界破损的地脉,此间流泻的灵力……然而诸多事宜,沈折雪不想谈,时渊亦不想谈。 东方地平线亮起了一线明光,随即刺破昏昏长夜,那如火日盘仿佛苦耐许久,终于积蓄了全部的力量,喷薄而出。 四方界天亮了。 含山、南界诸城、太清宗、帝子降兮,共照于这片灿灿天光下。 从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亦非一人可成就今日黎明。 有太多人在天亮时分,相拥哭泣。 「这回就不说告别的话了啊。」沈折雪半合上眼,笑道:「徒弟,别走迷了,我们来日见。」 时渊便低头吻上沈折雪额头,轻轻一落,缱绻眷恋。 他亦道:「好,师尊,来日见。」 日出明光洒落星台时,两把渟渊交叠而卧,安静枕于这片绚烂朝阳中。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折雪:怒了!不是仙气飘飘的师尊和开挂牛哄的徒弟就算了,哪家师徒打boss打成这样,最后特么靠肉搏?!你真的是亲妈吗? 迢:……昂。 颐月:那个,虽然我的名字很早很早就出现了,但直到快最后一章才正式露面而且没有台词就领便当了,是不是太伤害狐狸了一点qaq 第293页 迢:揉揉狐狸,你看上次那个妖王不也是这样,要不给你俩安排个对象吧。 颐月:啥?你不觉得会有生殖隔离吗? 还有一些后续交代,下章完结! 第120章 春来 众人赶到帝子降兮星台时,逆流而上的邪流涡旋已尽数消散。 多日不见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被水洗过般的澄澈动人,棉白的流云漂浮在碧蓝苍穹下,在大片灿灿晨光中舒捲,轻柔自由。 最先奔上星台的是从含山一剑横来的谢逐春,他刚一落地便见了星台正中两把并躺着的渟渊剑,腿一软就要往地上摔,被袁洗砚和周凌一左一右扶住。 谢逐春浑身血液倒流,双手冰凉,「他们这是……」 「不,你们看。」袁洗砚抬手指去。 他如今也气空力竭,眼前朦朦胧胧,只眯起眼望向偏右侧一物,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块牌子。 牌子做成箭头指示状,正指向渟渊剑的位置,牌上正中写了偌大几个字。 ——还活着啊! 大抵是觉得人不见了就掉两把剑的场景太过吓人,此后过来的同道第一反应必然是觉得他俩已经凉透了,沈折雪十分考虑周到地给他们留了个指示牌。 甚至为防止他们一时看不清,特意让时渊涂粗了笔画,还在木牌后贴了张纸条,简单交代了下后续的安排。 谢逐春一口气险些背过去,扶着那木牌一时哭一时笑。 紫蝴蝶停在「还活着啊」的箭头牌顶,轻轻拍了拍翅膀。 周凌走上前揭下那纸条,累的直接往地上一坐,一目十行读完纸条上的内容,在众人堪称严肃紧张的表情中,郑重点头道:「真活着。」 「不成了不成了,我头晕。」谢逐春长舒了一口气,拉着袁洗砚就往地上滑。 后者一个没搀住,两人就顺势歪倒下去,「砰」一声后,袁洗砚给他当了垫背。 他却也没再动弹,就这样让谢逐春垫着脑袋,道:「沈长老说活着,必然就活着。」 这星台上太阳还挺好,周凌也在地上一躺,薄紫衣此刻终于轮至第七日,得以化形出来。 他尚留着前六日的记忆,便飘在周凌身侧,读罢沈折雪的留信,亦是松了口气。 低头却见周明归正抬着手摆弄他飘飘忽忽的衣带,那神情就和逗弄小蝴蝶一般。 薄紫衣眸中发酸,魂体却没有眼泪,只能哑声道:「如何,我飞地够快吧?」 周凌轻轻点了点头,虚握着薄紫衣的手,道:「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留你一人往前飞。」 数十道灵波向星台方向冲来,领头的闻殊音火急火燎,御剑在天看见两把剑和躺了一地的人,灵力一枯差点就从剑上翻下来。 不过好歹让他站稳了,落地后浑然不顾其他,就跌跌撞撞往这边跑,正跑到那牌子前,见了上面的字,一口气没上来,脚下一滑就地跌了。 「别慌别慌……」谢逐春就要出声安抚,又听得旁侧戒律冯长老和太清宗几位长老接二连三地嚎了一声,连带着含山几位真人接连扑了下去。 眼下能赶过来皆是透支了最后的灵力,那股紧绷的灵气一散便各个眼花头晕。 一时间高耸入云的星台上遍地修士,以至于从南界万里外赶来的悬壶峰医修们简直以为,沈长老在这星台地上冻了层冰,一来一个跟头,别提多准了。 * 邪流涣散后,太微界的地脉也在逐渐復原,灵力重新復甦。 昔日白漠之地生出植被,邪流河流经之处也不再是乌黑的浊水,而是可活鱼虾的寻常川河。 乱世中临危受命的少年天子回皇都路上被前太子行刺,自然没有成功。回宫后这小陛下一番风雨手段,几日内软禁了太子及皇后亲族,收拢朝中臣子,杀的杀赏的赏,恩威并重,又积极协助仙宗赈灾,广受百姓推崇。 老皇帝唏嘘感慨往日看走了眼,也就再不能多说甚么,自行去颐养天年。 新帝的为君之道用的炉火纯青,然而最为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抓到太子时,一脚把太子踢翻,怒道:「大兄弟,邪流头顶上挂着的时候你在哪,邪物攻城的时候你在哪?!老子的丞相现在还在南界,你倒好现在给我出来乱蹦!」 南界尚需一段时间的重建,从西界搬到南界的几大城也在考虑重新搬回去。但由于目前没人能用出那么大的移转阵法,最后几大仙宗一合计,决定化整为零,一部分一部分地搬。 这一搬就搬了足有半月,灵舟日日穿行于两界上空,但有新朝大臣与各城主的主持,这些倒也能有条不紊进行着。 悬壶峰众人则决定暂留南界,继续后续的治疗问诊,待到局面真正稳定后再回太清。 帝子降兮这宗门已不剩多少人了,而如今天道已然更迭,再无需窥探未来的天道垂目。 薄紫衣是唯一一个尚在的灵君,但他那个状态也说不好到底怎么回事。在难得清醒的一日里,他找来昔日宗门内那些确实天资殊异的弟子,问他们可愿替在邪流祸乱中丧命的百姓歌一支招魂。 后来人们便常见紫裳弟子散于人间各处,招引那些流离失所的魂灵,再由一只冥蝶引渡轮迴。 而那蝴蝶飞过处,常伴一剑修身影。 太清宗如今是几位长老合治宗门,将在四方界稳定后择选出新的宗主。 第294页 从来青衣鹤纹的虚步太清全宗白衣三月,新起的墓碑前总有弟子前来放下的一捧银花。 含山那方,按照沈折雪留下的纸条,把大阵下他那副被锁着的壳子给取了出来。 当前邪流已消,薄紫衣开了天河血锁,太古封邪大阵也在被推开门扉的那一刻,化成了漫山遍野的银花,于废墟间茂盛地开放。 谢逐春一边掉金豆子一面将那些玄锁砍断,将相辜春背了出来。 而在正式踏出太古大阵地界前,同行的闻殊音忍不住涩声道:「魂魄离体多年,初一见光就会散……你且勿要伤怀,既然他们说能活着回来,就必然有其方法。」 「嗯。」谢逐春便沉默着将相辜春的身体放在那片银花丛中,等到日头偏移,金色的晚霞便洒落相辜春的眉目。他神情安详,散成万千银白光芒,融入太微这一片盎然春色中。 而在银花丛深处,正有一朵新生的红色的太古灵花随风摇曳。 闻殊音便将这花小心翼翼移转到养灵的法器里,回首见谢逐春眼眶通红,正想再宽慰几句几句,却听对方道:「唉,以后真就是花仙了呗,合着我们含山的品种越来越多了。」 这话听着稀罕,但事实上就是如此。 拿回灵花的那日,去到南界魔族的太清宗诸位也顺利回返,带回了一枚蛋。 时渊早已将魔族内部事宜安排妥当,在歷经地脉崩塌的大动盪后,魔族亦要休养生息,与妖族一起,与仙宗将当年的契文再续了下去。 在一番商议后,那些曾经被邪流占据的地方被划入魔妖两族,正式定为魔界、妖界,并与仙宗人族联通商道,游学往来。 前代魔主劫楼依然在魔宫地下的牢中蹲着,他仿佛早知仙宗的人要来,也不肯露面见他们,甚至连人身都不肯化,背对着来人将尾巴一扇,把那圆滚滚老大一颗蛋扇了出来。 不久后,魔族传来消息,劫楼应劫羽化,一併他随身收着的珠玉簪子,焚于熊熊大火里。 这蛋被郑重其事送回了含山,谢逐春一脸纠结地将蛋和花搁在养灵阵里,扭头问袁洗砚道:「你说要是这魔崽子孵出来,一口把他师尊咬秃了怎么办?」 袁洗砚:「……应该不会吧。」 咬秃是不可能咬秃的,在一切井然有序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第五个月,覆盖灵阵的屋内忽然半夜亮出耀眼光华,惊得负责看护的弟子一嗓子叫醒了整座含山。 众人火急火燎冲过来查看,却见那魔蛋上出现了细细密密的裂痕,光芒正是从裂痕中射出。 紧接着又是咔咔咔一阵,掉下几片白壳碎屑。 谢逐春冷汗都下来了,闻殊音亦是屏住了唿吸。 又是一阵耀目明光后,魔蛋彻底裂成两半,露出里面一只湿漉漉的魔兽崽子来。 「这是……时渊?」 带望潮蜃回含山小住的怀狸峰主不是没有见过魔族出生,但要说蛋里出生个熟人出来,还是头一回经歷。 他犹豫半晌,用妖魔族的语言低声问:「你是时渊嘛?」 众人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们也不懂远古魔族这样造化魔胎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这形式确实很像投胎新生,万一把记忆也投没了可如何是好。 魔崽睁开血色潋滟的双眸,甩了甩脑袋上滴答的水珠,慢慢端坐起来,笃定地点了点头。 闻殊音松开紧攥袖口的手,刚放松下来,却见谢逐春一个健步,食指用力一戳那魔兽崽子的头,直把对方戳翻了一个跟头,朗声大笑:「哈哈哈哈!终于落我手里了,让你两次觊觎你师尊,这下没辙了吧!」 「觊觎师尊,还两次?」闻殊音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到了什么隐秘。 他寻思我这一千年都错过啥,可再一看其他同道,那都挺自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魔崽子耷拉了耳朵十分无语地看着谢逐春。 这下这剑灵更加春风得意了,嬉笑道:「我一会儿就把你师尊的花盆抱走,看我干啥,你变成人来打我呀,你能变我就绑了红花给你俩送喜帖,哈哈哈——」 时渊重新端正坐好,检查了前爪上的红镯尚在,便运足了魔息,摇身一变,同时从储物镯里拿出了条袍子,披在身上,就人高马大地站在了谢逐春面前。 谢逐春:「……」 袁洗砚安慰他:「没事儿,你绑红花也很好看,我给辜春剑也绑一个,也好看。」 闻殊音目光落向那朵灵花,道:「沈长老他……」 他话音未落,时渊便已将那灵花轻拢于掌中,灵力丝丝缕缕绕着灵花,那花竟慢慢模煳了轮廓,融成一团温暖的白光。 白光逐渐拉长凝实,又是一袭绒毯裹下,遮住沈折雪的身体。 时渊怀抱着他,沈折雪的白髮就缠在他手臂间。 闻殊音期待地看着沈折雪,可是后者安静合着眼睛,似乎仍沉在一场梦中。 时渊轻柔地将师尊拥入怀里,对众人道:「多谢诸位,师尊还需一些时日才能醒来。」 「不必不必。」闻殊音忍住落泪的冲动,欣慰道:「能回来就好,再等等,没事的。」 谁知春去秋来,冬雪转眼落满四方界,新年的爆竹声噼里啪啦响过,河道冰雪化开,嫩绿又吹江南岸。 这一等竟是近一整年。 第295页 连薄紫衣都有些紧张了,他毕竟是曾经天道的眼睛,知晓更多有关天道的隐秘。 如今沈折雪便是太微的天道,他自成法则却也依从于法则。 太微的地脉已被补全,灵气重新运转于此间天地,连修士升境界的雷劫也重新开始噼了,筑基元婴渡劫等往日的体系又渐次清晰起来,虽已无上修界与仙庭,但依然还是有飞升跨越虚空的机会。 因果归原,修士们生活于凡间,清修寻飞升之道者不再参与凡间俗世,问道红尘者则可在不干预大方向的因果的前提下,同旧日一般生活修炼,最后羽化于虚空,成为太微的一片云,一阵风。 可沈折雪是个例外,薄紫衣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怎样才能从天道的高境界上回到人间。 自从那灵花变成了人身,他便日復一日地睡着,好似疲倦至极后的一场漫无止境的安眠。 有时他们过来,便会看到时渊在沈折雪的床头旁的桌案上读魔族传来的文书以及春祁本季度的收支帐目。 他一手握笔,一手牵着沈折雪的手,十指相扣,是极为细腻亲昵的动作。 乔檀等人也来看过他,走时亦红了眼圈,难免在心中问着,沈长老什么时候醒呀。 最不着急的人反倒成了时渊。 至少他看起来并不急,却像是要让沈折雪好好休息这一回。 他准备了最松软的被褥,安神的香,几日一次的温泉沐浴,灵力暖身,窗明几净的卧房里收拾地太过舒服,让沈折雪安安心心,得这一场踏实的好眠。 又是一年春回大地。 午后阳光正好,时渊抱着沈折雪去到庭院里晒太阳,风中有淡淡的花草芳香,燕子剪过湛蓝如洗的天穹。 软榻边时渊捞了一把沈折雪的白髮,这头髮愈发地长了,他以指为梳顺了顺,又给添了个枕头,让师尊能更加舒适地躺着。 时渊望着沈折雪的睡颜许久许久,忽然唤道:「师尊。」 自然只有风在轻轻应和。 他垂下眼,执起沈折雪的手,将自己手腕上的红镯推到沈折雪腕间。 再凑上前去,落了一吻在沈折雪唇上,轻声道:「师尊,我想你了,如果今年师尊能回来的话,我就……」 枝叶淡影映于光下,如岁月洒落周身。 「你就如何?」 沈折雪便在这一刻睁开眼来。 时渊却是连眼都不敢眨,好似怕惊动了这一场的早春盛大绮丽的美景。 沈折雪抬手抹掉他的泪水,笑道:「徒弟,我回来了。」 风吹花树,春光明媚。 自此之后再无离散,唯有喜乐平安,地久天长。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 后续还会有几个番外掉落~ 头一回写这么长的文哈哈哈,断断续续也写了好久,给所有追到这里的大宝贝们一个拥抱!比心心!! 专栏预收里有看着顺眼的阔以收着嗷!吧唧2333 第121章 番外一 太清宗门人白衣三月,悼念在邪流战祸中离去的同门道友。 帝子降兮弟子前来招魂,吟诵声经久不息。 北山书院的晨钟日復一日敲响,伴随自东方升起的日轮,钟声与朝霞一併洒向这座千年宗门。 沈折雪醒来后,去太清宗看了严远寒。 当初严长老亦是留有遗信,请宗门后辈勿要为其铸碑写颂,他长老峰上宝库中的法器皆可按太清旧例安置,留与有缘人。 至于衣物贴身配饰等,便一把火烧了,也不必立甚么衣冠冢,撒到他居所后那条河里即可。 接任的长老们与周凌、裴荆等商议后,按严长老的安排逐一照做。 如今严远寒那座山头上尚无人居住,是他两位嫡传弟子在负责照料。 但其实也没太多地方需要打理,只因那山上日夜吹雪,霜雪千里,比辨然峰还要冷。 皑皑白雪从踏入灵屏的那一刻起一路铺到山顶,除了定时要扫雪不让山道房屋被淹没,也就并无他事。 这峰名作「浮生常恨」。 严远寒本人当然不会起个这么个文绉的名儿,这本是上一任峰主定的名,直到严长老接过后也并未特意更改。 但随着严远寒威名在外,宗门中人便随着寂霜剑,把这里叫做寂霜峰。 渐而也就忘却了浮生常恨,只记得那终年积雪、寂寂寒霜了。 浮生常恨峰上唯有一处不落雪,那便是严远寒屋后的一条河。 河上专设有挡风的灵屏,河道是以剑意凿出,引的是雪山融水,两侧载数十株杨柳,叶如青玉,轻柔地在风中舒展。 无人能再认主寂霜剑,如今这剑正杵在依依杨柳下,于霞光中立出一道笔直的影。 沈折雪洒酒以祭,河水潺潺,托着柳叶向远方流去。 对于严远寒,谁也不能给出一个完全明晰的评价,他也确实不需要后人一个评定。 他确实真心实意地参与了往昔抬起上修界的计划,但也为四方界的灵气运转烧尽了修为,千年悟道,离飞升不过一步之遥。 天道法则变更的情形下,他是迄今为止唯一渡过飞升劫难的修士,却也是羽化最快的真仙。 而沈折雪如今已然知晓,作为洗魂池的操控者,严远寒亦真的曾投射过一道魂魄去往彼方。 第296页 他一直有两位养父。 一位温文尔雅慈祥和蔼,一位严肃古板不苟言笑。 前者留在本地初中教书,闲暇时会窝在家里读书剪报,在无数次做月饼炒翻车后,终于认识到自己压根没有做饭天赋,随之十分赶潮流地开始打游戏,诸如水果忍者欢乐球球合成大西瓜等玩的格外顺手,常年盘踞于沈折雪好友列表之首。 而另一位则是个老古董的性格,被誉为某大学最兇残但偏最不忍心在评教时打低分的教授,堪称又爱又恨的典型,研究凝聚态物理,对挂科学生的劝导是如果不好好读书还不如遇事不决量子力学,噢量子力学你也没搞懂那真是无可奈何,教学科研水平没的说,就是有时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每天都在天上飞来飞去。 不是很能玩明白现代设备,比如手机,但又有两部手机,一部工作用,一部生活用。 生活用的那台老年机里,只放了两个人的联繫方式,一个相饮离,一个沈折雪,用的都是全名,可能是为防止手机遗落,有歹人向亲人打诈骗电话索要钱财什么的。 事后沈折雪想起来还是觉得很神奇,天知道这一剑翻山倒海的剑修为何要怕诈骗分子。 可事实上他们都不是那个世界真正的生命,这些不过是身份上的伪装。 相饮离藉由剑魂随沈折雪抵达,魂体已十分虚弱,他去不了太远的地方。 而严远寒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洗魂池,便藉由幻术在不触动大因果的前提下隐匿踪迹。 这一切相饮离其实都知道,当严远寒出现在这个世界时,相掌门原本是想要和他拼命。 直到对方坦明了来意,才愿意与之共同策划这一局。 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皆没有再谈及过去。 相掌门是一个着眼当下的人,洗魂池既然已经铸成,就再无可以转圜的余地,否则相辜春半幅魂魄泯灭,于大阵亦是危险。 可是他们终究还是把相辜春拉回了这邪流乱世之中,做人刀剑,不得自由。 在又一次看望过浑浑噩噩的沈折雪后,相饮离曾坐在街头的长椅上放空了许久。 他在这里不过一片游魂,灵气稀薄时,初秋的寒气都能把他魂体吹散,坐实了弱不禁风的形容。 相掌门一辈子就没这么憋屈过,他眼下拉一个修士同归于尽不在话下,可要与异界灵力对抗,却是力不从心。 严远寒悄无声息地坐在他身侧,给相饮离递了个蓝胖子造型的氢气球。 相掌门十分无语地看着他,严远寒一言不发,把氢气球的线绑在了师兄手腕上。 这是能实现任何愿望的蓝胖子。 严远寒没有告诉相饮离,师兄,我也可以。 严长老的无情道是在大阵建成的那日夜里彻底崩裂。 他不断想起凤凰花开满的山道上,那曾经冰雕一样的少年向他託付相思之人。 时过境迁,忘记一切的太上忘情,从来不是迴避的方法。 当他发觉杯中酒水冷得舌根发麻时,浮生常恨峰已经被他毁的差不多了,灵屏外冷三秋警惕地看着乱雪废墟中的严远寒。 可严长老不过将手里酒盏的粉末轻轻一洒,说:「嗯,破道了。」 此后痛不欲生,再不必多言。 而相饮离同样喜欢着那方新的世界。 他们所处的国度没有战乱也无飢饿,人们大多为过更好的日子而奔波工作,小孩子在学校接受系统的教育。 没有灵力法阵,也无御剑飞天,但有科技网络,有踏实生活。 相掌门厨艺一窍不通,却也在工具辅助下能煮个面条,那些说明书写的很清楚,水多热煮多久然后加什么料包。 所以沈折雪记忆里,这位养父精通一百八十种面条做法,其中光是方便面便能有好几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吃法。 严远寒来洗魂池探望时,会坚持给相饮离做饭,如果不是这个世界也有其法则所在,他完全可能干出一做便做完十年营养餐,然后存到储物囊里让相饮离打卡去吃的事情。 但显然储物囊这种东西不会被允许出现,他就只能在厨房里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一人负责一桌大菜,并防止师兄因好奇凑过来掀锅盖的危险行为。 他们谁也没有说出来心中的那个想法。 如果要是真的能在这里长久生活下去,那便好了。 可是事实上并不能如愿。 一如曾经沈折雪的那位真仙舅舅在化为太古封邪阵那日,说起的一段遗憾过往。 他说他们皆是在明灯仙尊处辅佐,那仙尊老不正经,常熘下人间,且十分随性地选择化形的身份。 第一眼看到一棵树,便会化成一株白杨静默地立于城门前,看人来人往世间百态;看到翩翩公子,就学人拿把摺扇吟诗作对;看到豆蔻少女,亦会穿上石榴色的罗裙,相邀採莲买簪,织锦作画。 沈真仙讲起沈折雪名字的来歷,便也轻轻笑了一声,眼底是化不开的思念与伤感。 那一日仙尊又跑了出去,说是算出了日后姻缘。 他们皆记得,那天的时聆灯准备了儒雅的青袍,亦准备了红似骄阳的百褶裙,一併诸多家当,再化出凡间魔族的外形,留了一句要去找那未曾谋面的仙侣便消失无踪。 「仙尊的天定姻缘向来是大事,我们这些人自然跟着下去,我那妹妹和妹夫,就没去过几次人间。」他娓娓道来。 第297页 「偏他们两个如凡间夫妻,青梅竹马过来,又是天命的缘分,每日恩恩爱爱,真是令人羡慕。那一年刚好是深冬,我们落在一处山头,梅花漫山遍野地开,是极美的景致。」 邪流气息肆虐下,是回不去的过去。 「我妹妹明沉君,平日里那么厉害的一个人,看到那花竟像个小丫头一样要去摘,喜欢那顶头上最好的一枝,踮脚也够不到,完全忘了自己会仙庭术法,还就是她家那位给她折下,雪落满头,人间便称白首,于是她便给肚子里的孩子起名为——折雪。」 可是直到最后,明沉君也没有看到沈折雪的长大。 哪怕是在此方世界,人们亦有诸多的遗憾和恨事,哪能十全十美。 除了看顾沈折雪外,相饮离亦在尽力体会着这个世界的生活。 洗魂池完成的那一日,沈折雪会被招魂回到四方界,相饮离回不去,虚空之门后的灵气波动会一举粉碎他这虚弱的剑魂状态,修士从来没有轮迴转生,他便要彻底地死去。 歌以招魂的前夜,严远寒再来到了洗魂池于此世间的投影。 相饮离恢復了四方界时的模样,长发垂落,铺于床榻。 在这安定和平的时空中,于这永别的黎明前,他们彻夜欢好,像是在上修界年轻时那样,无休止地靠近贴合,亲吻拥抱。 当朝阳爬上窗台吊篮的青叶时,相掌门哑着嗓子轻声道:「师弟,活下去罢,你要好好活下去。」 严远寒说:「好。」 而后他们清洗穿衣,换上新的床单被罩,在菜市场买了活鱼排骨和西红柿等等,拎着大包小包,像所有热切地去给孩子一个惊喜的的长辈那样,去到沈折雪的住处。 沈折雪醒来的那一刻,洗魂池便已荡然无存,严远寒握着拂尘的长柄,终于彻彻底底的失去了他的师兄。 后来,就是道消身死的时候。 严远寒答应了师兄,可是没有做到。 这便是又食言了一次了。 沈折雪在浮生常恨上待了一整日,回去当天夜里,似乎是做了一个梦。 他听见严远寒十足无奈地嘆了口气,道:「这玩意儿怎么用,为什么带着我们绕圈子?您已偏离路线,我们都在这偏了半个小时了,人工智慧,人工智慧着迷路?」 身旁一女声道:「安心老弟,你已经迟了半小时了,你导师不都说早两小时出门堵到现在存粹是天意吗,问题不大。」 「……你和你那个什么,小狗狼约见的时候会这样淡定吗?」严远寒反问道。 那华丽女声大笑,「是小狼狗!身材贼好,平面模特出身呢,姐姐打算送他出道,你呀还是多上网沖冲浪吧。」 随后是按喇叭下车及奔跑声,严远寒赶到师门约饭局的地方,正碰上两个同届隔壁专业的校友。 听得其中一人道:「怕啥,不就是一块疤么?又不是见不得人,我就看你顺眼,走,谁敢嘀咕你,和我骂那人去!」 脚步一顿,看见严远寒,高声道:「哎那谁!你师兄刚下来接你了,直走往左手转,格子窗边就你师兄!」 严远寒道了谢便匆匆跑去,转过一个弯后,却忽而剎住脚步。 那一瞬间,嘈杂人声倏然远去。 窗外人工湖泊旁,柳枝拂水,鸟雀清啼。 相饮离站在仿古的花格窗下,披落满身暖意,笑道:「师弟,来了啊。」 然后沈折雪便醒了。 「师尊?」时渊点亮了床头的灵灯,见沈折雪一脸迷惑地坐起来,问道:「师尊,怎么了?」 沈折雪眨了眨眼,梦如流水无踪,而窗外明月正上梢头,仿佛白霜薄雾,似幻似真。 第122章 番外二 且说沈折雪醒来后,听时渊与闻殊音将这一整年所发生的事逐一讲述。 闻殊音毕竟是相饮离曾看中的人,虽真正掌权的时间不长,办事却是极为周密,再加上后来经歷,又添了许多的铁血刚硬。 含山在他恩威并治理下已十分有序,尽管比不得以往,却也绝不是桑岐为掌门期间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但仍然有部分事宜需要沈折雪来处理,那些事大多涉及天道更迭后的新气象。 譬如四方界修士的修为划定及雷劫强度的预估,修士们千年没渡过天降雷劫了,心里也多少也有些发憷。 一併灵气復甦后花花草草里有一群率先开了智,但妖王表示这些灵物与妖族修行方式太过迥异,不能算作妖,尚需重新确定种类。 再者仙道联盟一直以来由各宗长老合担主位,积压了一些有大分歧的卷宗,就等着来个能做决断的人。 以及连带薄紫衣都找上门来问,以后是否还会有天道感应的修者出现,帝子降兮是不是要考虑转行等等。 沈折雪刚醒,门外便站了好些修士,带了贺礼前来,几句家常后皆算得上「穷凶极恶」,那是巴不得沈折雪一笔把这些事儿全勾了。 不过最后他们被时渊以天道也不能这样压榨为由,请至含山迎客峰,一批一批来他们这商量。 老实说能办的事皆已经办好了,这些是实在拿不定主意的才呈到沈折雪这儿。 沈折雪也理解,毕竟他自觉这打工人算是要贯彻到底了,基本上立即能处理的他也就立刻定了,不能定的则需要更长的时间去商榷。 第298页 他算了算周期安排,工作能一路排到下半年去,实在是让人眼前一黑。 连轴转了几十日,才好容易腾出一段短暂的闲时,于是又和时渊火速睡了三天。 彼时谢逐春听三盏酒上的草木灵说,这对师徒居然闭门不出睡了整整三天,且还闻到屋里传来的淡淡魔息时,当场就要拔剑噼门。 这特么的还得了,睡三天是什么概念,腰还要不要了!这徒弟也太不懂师尊辛苦,这才醒多久,不带这要消耗的! 他越想越气,末了也顾不得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救剑主于水深火热,最后索性大喝一声,一脚踢向三盏酒主卧的门。 他原想着这门上必然有灵屏,他一脚下去至多触动屏障,将那以下欺上的逆徒给惊动。 谁知这一脚下去,门应声大开。 谢逐春一时剎不住脚步,高唿不妙,就要下意识闭去听觉,生怕听到甚么非礼勿听的声音。 可随即他便见水清浅一把剑飘飘忽忽跟进来,朗声道:「沈长老,之前那本心决我已经练好啦,顺便小乔儿来问时哥这个月是不是要开新啦,上一个坑底已经躺了很多人了!」 「等等——」谢逐春一把抓住她,用口型道:「别去!」 「为啥?」水清浅不谙世事,乔檀也没敢给她看那些话本子,至多把两本清水得不能再清水的民间传说给她读。 不过民间传说里也不免几笔带过些风月,她半懂不懂,听谢逐春说:「他们……咳,他们还在睡着。」 「这好呀!」水清浅一听不过是这睡觉,也没做什么非礼勿视的事情,她完全可以安安静静躺在桌上等他们醒。 毕竟这些天沈折雪和时渊这样忙,这次她要第一时间蹲到和沈长老交流的机会。 谢逐春眼见着水清浅一意孤行往里沖,简直大惊失色,唯有跟着往里去,一边用手挡着眼睛,并低声碎碎念道:「我就是来抓她出去的,你们继续你们继续,还有时渊你悠着点三天已经很过分了再不收尾我就要发飙了……」 他就要抓了水清浅撤离,同时还想着如何让这丫头忘掉这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可水清浅灵活一闪避,一道灵光过去,打开了谢逐春的听觉,疑惑道:「你在干什么?他们确实就是在睡觉啊。」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在睡,哎,等等?」谢逐春一撤手,向床榻方向看去。 「你们居然……」 谢逐春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真的在睡?」 只见时渊幻化成巨大的魔族原身,盘在榻上,沈折雪该穿的衣裳一件没少,都平整地穿着,身上还盖了厚厚的被子。 他整个人缩在其中,枕着时渊毛茸茸的肚皮,睡得那叫个沉,他们这样闯进来都没有惊动他。 时渊的风灵缓缓在床榻周围笼着,他前爪下压着一本册子,传音与谢逐春与水清浅,道:「师尊神魂疲倦,过一日再来吧。」 谢逐春点了点头,又十分眼尖地看见时渊在看的是黄历,指了指后传音道:「最近是有什么大日子么?」 他觉得时渊能和沈折雪一起消失,那也估计和天道扯上了关系,他看黄历没准就是要准备着什么重要日子。 「有。」时渊认真道:「我和师尊的婚期。」 他这一句让谢逐春直到出门后也是恍恍惚惚,一时感慨于剑主大了不中留,一时又觉他们修成正果不容易。 嘴里还念着自己这么些年攒的家底够不够给办场风风光光的结道侣仪式,赫然就是将自己带入了老父亲的状态。 半晌他才回过神,寻思我特么费什么劲儿,这大典合该好好坑那小子一笔才是。 反正春祁不差钱,时渊可以算是整个四方界眼下最有钱的修士了。 沈长老和魔族陛下已经在商量婚事,这消息一传到迎客峰上,那就是往滚油里倒了桶沸水,炸出了不小的风浪。 那些来徵求天道意见的修士案头,便又多了一件操心事。 沈折雪一回来便明确表示,他如今算是顺承天道,也就不能担着含山掌门的名头了,日后这掌门之位就交给闻殊音,由他继续管着含山。 虽然沈折雪这天道以后也是要辞职不干的,但目前那接班人还没培养出来,只是一团只会在虚空中吃喝拉撒的光。 他说的隐晦,时渊却大抵猜到这接班人从何而来。 颐月白狐在最后拉着邪流灵智同归于尽,此功德不可限量,但他也随邪流涣散,沈折雪聚了好些时候才勉强给他聚起一点。 后来沈折雪向更高层面的意志传达了想要传位的意图,那个目前给自己起名「穿书局」,但实际上是各界古老灵智汇聚的部门领导们斟酌再三,批准了他的提议。 不过目前那狐狸尚是年幼且还未开智,沈折雪要先担着天道的活儿,等到日后教养颐月够格了,再去归隐不迟。 而他归落人间,身上的法则束缚层层叠叠,但好在从前也不是没有天道下来的案例。 当时沈折雪一半的魂就在那不伦不类的穿书局排队等批手续,一半则在修復四方界地脉灵气,再还要分出一丝研读合格天道的七千条法则。 而时渊彼时算是和邪流一同灰飞烟灭了,些许意识飘荡于虚空。 但他与沈折雪的藕断丝连,飘飘荡荡也就找了回来,再在四方界上凝魂,故而比沈折雪醒的早。 第299页 这两位如今身份皆不算小,魔族那边表示我们迎魔后,那必须将大红绸子抛起来啊。 从消息传到魔族的那一刻,他们就着手准备着张灯结彩了,十分接地气且有效率地操办着。 而沈折雪这边,就遇到了一个难题。 他含山掌门不当了,但含山闻殊音转头就给他挂了个长老名号,不必涉及大因果是非,便只是留在山上教教书即可。 同时他又是太清宗未卸任的长老,若是家人不再,修士结道侣素来要在宗门操办一场。 这下两个宗门可就要打起来了。 含山原籍的弟子和半年前新招的对沈长老那都是慕名已久,太清宗则表示我们那么大一个长老什么时候就全给你们搬走了,大典必须在太清这边开始。 由此还干了几架,最后薄紫衣笑眯眯说:「那不如同时办?我们帝子降兮的幻术可以拼一拼场地,以后还会推出全自动傀儡模拟试炼,乃是打坐修炼渡劫的不二之选,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哦。」 众人拍手称好,就决定这么办。 当然,这些沈折雪一概不知,他神魂操劳严重,只想倒头大睡。 谢逐春跑出去时他还算听着了些动静,迷迷煳煳地从暖烘的被子里探出个头,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时渊的肚皮,道:「我好像听见了婚期什么的。」 他侧过身又往下塌了点,倏然感到靠着的巨大毛绒枕头一空,却还没等冷意袭来,又被拥入一方温暖怀抱中。 时渊陪着沈折雪这样昏天黑地睡了这么些日子,穿的也是宽松衣物,袖口一展便能密不透风拢着沈折雪,他低声道:「是,我们的婚期。」 沈折雪在被中摩挲了一下手腕上的红镯,半闭着眼,又摸索至时渊搭手的地方。 他拍了拍,深吸一口气,还是问了出来。 「那时候……疼么?」 邪流之身入虚空缝隙,邪流灵智说过后果,时渊便是牵了一条线在他这里,却也是横渡其中,才得以回到太微。 「并不是太疼。」时渊胸前一震,便是笑了一声,道:「这次没有勉强,想着师尊在太微,也不会觉得路远。」 沈折雪将他的手牵出来,虚虚盖在自己双眼上,却又从指缝里看到氤氲水汽朦胧的光晕,轻盈地铺满卧榻,洒于二人的鬓髮衣衫。 「嗯,不睡了。」沈折雪缓了片刻,又轻声感慨道:「回来真好啊……」 时渊则在用灵力确定师尊身体神魂无恙。 等到沈折雪稍稍舒展了手脚,刚要坐起身,忽而感到徒弟在耳边吹了口气,笑问道:「师尊睡够了,是不是也该轮到弟子了呢?」 庭中正是桃花灼灼,恰好春光。 第123章 番外三 四方界恢復安宁的第五年,修真界各大门派举办了一场大联考。 「联考」这词儿是从沈折雪那里出来的,但这回牵头的确实不是他,怪只怪在大战前和乔檀提了这么一句。 不过那时他还是出于安抚的意思居多,也没说以后必须整一个。 所以这事儿还要从乔檀一时嘴快说起。 彼时她和峰上新招进来的小弟子正讲起那场大战,刚巧就讲到这一茬,她说的顺熘,好巧不巧,被偶然路过的她的师尊听见了。 戒律冯长老一听,心道:竟还有这等妙事! 正巧这几年修士等级划分和进阶体系重新建了起来,宗门大比也恢復如初,各宗都收进来了一批不错的学生,何不趁热打铁,搞个友谊联考激励门内弟子。 他面上声色不动,扭头就在仙宗盟上提了这个建议,不出所料地得到道友们的热烈支持,当场连名儿都定了,非常通俗易懂,就叫「四方界第一届修真大联考」。 沈折雪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正在怀狸峰主的后院里挼毛糰子。 大片青草地上滚着五颜六色的毛球,其中还夹了一只望潮蜃,挤在毛绒里满脸享受。 它近日来就要化形,却浑然没有要渡雷劫的自觉,但千年灵兽渡劫不是小事,刚好沈折雪来太清宗暂住,怀狸峰主便请了他来看看有甚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怀狸在给一只灵兽梳毛,见沈折雪腿上趴满了灵兽,眉头一挑,道:「你家那个原形也是长毛的罢,居然没摸够么?」 「也不是。」沈折雪「唔」了一声,看了眼手下舒服地眯起眼的小妖兽,「而且当年只是快乐吸猫,现在摸得太狠了,就容易……走火。」 同样撸猫手法精湛的怀狸峰主默了片刻,道:「……怪我多嘴。」 时渊三日前回了魔界,他虽是已开创了魔君远程办公的先河,但遇上族中重要事宜还是会回去主持。 其中就包括魔族的重大节日。 魔族过节与修真界与凡间皆不同,自有一套时歷,当年因为邪流灾祸,好些节日都已经停了,但如今四方太平,也都重新过了起来,还另添了好些。 起初沈折雪也和他一起,但那群魔的热情他完全招架不住,魔后魔后地喊,热切地出来给他送土特产,每回他和时渊一起走路上便容易造成街道堵塞。 还有尤其关注王位继承的魔,问他什么时候和陛下生个蛋。 沈折雪表示我是个男修士,这真不成,偏偏那魔是位族中老人,知道不少隐秘,潇洒拍胸膛说:没事儿!陛下也可以的,前陛下就生了好几个呢。 第300页 谁知时渊当天回去还真就琢磨了下,末了十分忐忑地问沈折雪是否喜欢小孩子,他因着真仙混血,好像已经没有那个远古功能了。 沈折雪:……徒弟,大可不必这么拼。 总之魔族的节日实在是太多太多,沈折雪参加到最后都参加麻了,这回正巧太清宗请他来宣传仙盟新出的一套修习道册,便让时渊先去魔族,等过几日再来太清宗找他。 他正愉快地挼毛球,戒律冯长老从天而降,将这大联考的决定告诉了已经明确表示不再管事的沈长老。 「考试?」沈折雪想了想,道:「我记得以前是有这个旧俗的,那个时候叫啥争霸擂台,搞得和争武林盟主一样,叫考试就不错,查漏补缺,挺好。」 冯长老特别认同,道:「没错,还请沈长老主考时多加提点他们。」 沈折雪奇道:「啥,主考?」 「是这样的,因为这个消息传出去后,弟子们都……比较亢奋,已经有胆子大的纠结了人打到各峰主门下,宁愿挨打也不愿考试。」 沈折雪:「……」 修真界的学生都这么叛逆嘛。 「所以沈长老来主考的话,他们也就不敢闹了。」戒律长老说的一本正经,沈折雪却自觉他不对劲,道:「你们不会设了什么奇怪的奖励罢?」 「咳。」冯长老保持淡定道:「也不奇怪,就是我们打算,凡是报名参加联考的弟子,有机会在考试后获得主办方太清宗与含山各长老的独家训练,不看排名随机抽取,所以……」 沈折雪明白过来,微笑道:「所以我是个盲盒?」 冯长老道:「这不是来和沈长老商量么?」顿了顿,纠正道:「而且要说那个什么盒,也是,两个。」 沈折雪倒是不介意临时带几个学生,但后来当他路过专门开出的「每日一抽」的山脚时,所见场景简直是大型脸黑现场。 弟子们一边哭自己考垃圾一边哭自己手黑,双倍打击堪称残忍。 大联考分文考武考,秉着居安思危的原则,文考内容多是近几年才编撰完成的道法基础,出的大多是生僻的名词解释和不可模拟的危机论述,还有选择判断填空等等。 在邪流之战后,如今讲究本道精而跨道通,考题范围极广,题量之大令人咂舌。 沈折雪拿到初稿的时候一展卷,也被那落地上还滚出去老远的一长条给惊到了,哆哆嗦嗦道:「这真的不是要把学生考厥过去么?」 已经回来的时渊正给师尊脖子上抹着膏药,探头道:「还行,我应该能两个半时辰写完。」 沈折雪:「呵。」 闻殊音看他们俩今儿气氛微妙,不解道:「沈长老怎么了?」 沈折雪今日穿的衣裳尤其宽大,平放着袖子宽长能一路遮过手指尖。 闻殊音是没看见他指节的红痕,也反应不过来,也多亏谢逐春如今在和袁洗砚负责协助考试的事,忙的脚不沾地,比考生还要火大,不然这些要是让他看见了,必定当场会和时渊掐架。 究其原因,大概就是时渊一只贼老大的魔,在沈折雪那儿闻到其他毛球的味道的反应,居然和猫一模一样,这就很令人费解。 「修士们也不用睡觉啊。」 旁侧的冯长老岔开了话题,说:「这已经是精简版了,沈长老给出的题型实在太好,虽说实践非常重要,但毕竟有的场景如今是找不见了,太依赖幻境的话反倒降低了他们的警惕心。何况道法海纳百川,剑修也不是一味冒失地往前沖,医修也不能懈怠于术法。」 又对坐一旁的薄紫衣道:「以及,你们宗的幻境能不能卖便宜点,我们这是批发幻境,给个友情价吧。」 且说薄紫衣作为冥蝶引渡亡魂,一次意外竟以蝶身穿过虚空,直接去到了太徽冥府,后由沈折雪牵线,以太微仙庭的特色——剑灵化形之术作为交换,再加薄紫衣在这五百年一併引渡两界亡魂入轮迴的条件,给他在太徽寻了个壳子来。 虽说怜不得解不了,但也许随着他功德积攒,症状或许会逐渐减轻,也算是当前一个好盼头。 薄紫衣还没说话,周凌先道:「已经很便宜了,我们修傀儡也是要成百上千的灵石的好嘛,真的不能再便宜了,再便宜我们宗那群小屁孩咋整?」 邪流战后人间多孤苦幼童,亦有许多受灾严重的宗门就剩了几根苗儿,北山书院与南湖书院毕竟容量有限,也不能都收进去。 如今是帝子降兮在收养着他们,于宗内集体照看,待到成年再放出去各自谋生。 想来周凌与薄紫衣二人结道侣的那日,帝子降兮内一改昔日崇紫风俗,几千门人皆红衣粉裳,在百废待兴的宗门里,唱永以为好,千载长宁。 而后便继续着重建,这一次,他们要携手建起一座无关宿命的宗门。 沈折雪含笑旁观,时渊将他的头髮妥帖顺好,坐在他旁侧,同样宽松的袖子垂落下来。 起初还算老实,双手静静搁在扶手上,可片刻后却又是蠢蠢欲动了,悄悄挪过去在袖袍遮掩下碰了碰沈折雪的手背,却被他师尊勐地一掌反压住。 而沈折雪也不看他,依然凝神听着他们议事,却是猫一样用指尖轻划着名时渊骨节分明的手,勾着他手腕上的红绳,让人想起夜色正浓时,轻纱幔帐内的形容。 第301页 「沈长老如何看?」冯长老问道。 沈折雪:「咳。」 时渊及时补上,道:「甚好。」 冯长老面露喜色,道:「那就这样定了,再追一门秘境考试,还请沈长老多加费心了。」 沈折雪:「耶?」 门外,乔檀听见了里头的动静,想了想还是不在这时候打扰这些上头的师长,踮着脚放轻步子,转身离开了。 她出了门去,便见阿蘅师妹拿了信,说是冷师姐这个月用灵鸽给寄的平安信。 冷文烟终究还是没有选择留在太清宗,而是云游四方各地行医,于人间颇有传说。 她今次寄信来,写的也大多是行医途中见闻,一併针对某些病症所调整的旧日药方。 山遥海阔,悬壶济世,而在那漫漫路途中,总有一个阵圈留在脖颈间的玉石里,伴随她左右。 「冷师兄那边呢?」乔檀道:「上回文烟去南界时,还说去看了他们,听闻是开了家书院。」 阿蘅便道:「是啦,怕是挑了个山清水秀之处,搭了房子种种田,却也不错。前阵子谢师兄还要去看他们,不过还暂且走不开,说闲下后再去找他们一道出去游玩。」 太平年岁,结庐归隐于青山碧水间,得偿所愿,虽不能纵横天下,登顶高峰,却可携一人为伴,共枕朝暮,便亦可算是此生无憾。 乔檀走到庭院时,见日头朗朗,天高云淡,山脚下擂台中有新入门的弟子切磋比试,起势前合剑于掌,衣袍卷着清风,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气候。 太微新的千年,拉开了序幕。 -------------------- 作者有话要说: 正式完结啦!写的很爽,以后一定像这个月一样勤奋hhhh 感谢所有评论收藏的大可爱,下本再见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