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神》 第1页 [无cp向] 《(原神同人)[原神_钟离个人向]长河》作者:阿辰真的不写刀【完结+番外】 文案: 是关于往生堂客卿钟离的故事。(包含已完结长篇《长河》与短篇集《收山》) 主角不是旅行者,他可以是任何人。他只是陪伴钟离走过这段路的普通人。 「我」与「我们」都是钟离先生的听书人。 划重点:钟离个人中心向,无cp。 这是一篇爱惨了钟离的产物。 封面是约稿,画师:依依 总序 「大抵有些东西天生就是给人遗忘的,我们忘却烦恼的事情,我们忘记繁琐的习俗,我们也会忘记那些不需要的东西……比如死亡,比如故土,比如神明。」 「我在此刻,否定过去的时间,否定那些有神的岁月。而我肯定人终将成为人,就像应当使摩拉成为契约的衡定物。」 「人成为人,而不是神的信徒。」 「这片土地,在数千年、数万年,哪怕是神明逝去不復重来之日,它依旧会在此地屹立!」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离 ┃ 配角:魈;胡桃 ┃ 其它:原神;岩王帝君;岩王爷;摩拉克斯 一句话简介:「我」是先生的听书人。 立意:钟离尘游记 第1章 归离原·旅途伊始 「旅途虽然短暂,优秀的同行人却能增添色彩。」 在诸多组织拒绝了我的请求时,往生堂以这个理由接下了我的委託,虽然花费的金额超越了我的想像。 我是说,在同等价位,这起码是能够支付一支保镖队伍的价格。 而不是所谓的「博学的有趣的同行人」。 路牌上写着: [前往璃月港,请沿此路南行] 这路牌就在桥边上。 桥上站了个男子,双手撑在桥栏上低头看着溪水。 距离往生堂与我约定的时间还差些时候,天还没亮,夏季的早晨已有热意。 往生堂的客卿在我踏上这座桥那刻,抬起头来。 「原来如此……有趣的同行人应当是指你才对。」这便是第一句话。 他对我这样说道。 「衣服吗?不,我不会感觉热,想来你也是一样。」他回答了我的话。 又补充说:「按照契约的内容,旅途中的一切消费都由你来支付。」 当我垂头看时,桥下溪水流淌,并没有因为出现两个倒影而更改半分。 最深的部分也才及腰,连一尾鱼都没有的清水罢了。 我询问是否需要现在启程。 钟离笑道:「旅途总有一天会迎来终点,不必匆忙。」他似乎在等待一些东西。 桥头桥尾的灯挂得有些矮,昏沉的光笼罩在这桥上,我注意到他眼底拥有沉沉的金黄之色。芦苇在近旁长着,触手可及。 「为什么想要前去那里,而不是璃月港呢?」钟离的目光越过我,看向后方的路牌。 往生堂说,我们的目的地都是琥牢山。 但在那之后,是属于我自己的路。钟离说。 「繁荣的璃月港才是旅者常去的地方吧,若是你想要游歷璃月,我也有好的推荐。」 我答了话。 他说:「最左侧?」他轻笑一声。 「这世间可比你所想的,大上许多,无事,多看看……也是好的。」他心里似乎有了打算,这话越说声音越小。 他往前方走动,我才发现已经天亮了。 「你从哪儿走到这里的?」他问。 我并没有回答,他在桥上往前走,我没有挪动。 这片原野起了风,河边的苇草摇晃起来,灯笼也晃荡着。太阳升起,略过下方厚密的草地,无数的阴影滑动在原野上。往生堂的客卿就在这风景里面,周遭如水般波动,只有他笔直往前而去,他没有停下脚步,风吹起他的衣摆试图拽回他。灯笼的微光在阳光中逐渐被盖住,火烛摇曳。 钟离回了头,那双金珀一样的眼睛好像比日出还耀眼。 我回话。 「河?」 「你是说这条溪流吗?」他顿了顿脚步。 这是我第二次见他笑起来。 「归离原可没有长河呀,你说的应该是碧水河,那条碧水河的支流在渌华池,你想去看看么?这里的不过是短短的一节溪水罢了。」 我才知这里叫做「归离原」。 「归离原的意思?」他示意我跟着往前走。 「不过是两个人名字各取一部分,就像这溪流一样……碧水河升腾的雨水降落,终会在此聚集成为一条没有终点与起点的水流。」 在那路牌边有一棵苹果树,枝繁叶茂。 钟离的手往上抛,一个苹果在他手里上升…… 「人生归离復归离,借一浮生逃浮生,」他把苹果接住,「我们的旅途,会见到的,在青天更上的浮生之地。」 「嗯?你问我们要去哪儿?」 「是啊,让我想想,我们从归离原开始,带你去看看渌华池,再去翠玦坡,接着是绝云间,庆云顶,华光林……最后就是琥牢山。」 「原来如此,他们都没跟你说啊,没事,你跟我走便是了。」 他说:「在这片土地上,我是不会让你迷路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2页 《长河》已预计出本,具体可以见我老福特「阿辰」。点击我的作者主页查看钟离水仙《不移晷》与《关于我喜欢的人是我爹而且是个强a这件事》 第2章 归离原·巉岩之梦 往生堂的客卿带着我,方向是顺着归离原的南部走。 他说要带我看看碧水河支流的尽头,叫做「渌华池」的地方。 沿途上,他谈论山岩脉络、河川走势,皆如数家珍。 我只是觉得奇怪,在这广大天地之间,天高地阔,竟真有人像是漫步在自家庭院般悠闲。 钟离不说天有多高,也不说地有多厚。 他不谈离人极其遥远之物,他谈论身边能触及到的东西:这块石头是夜泊石,你手里的只是普通石英,看看这棵树,再看看这朵花。 他常戴那双黑色的手套,捂住手指和手背,只在袖口下露出一点点皮肤。 这位往生堂的客卿非常值得起他的价格,这里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些许时候,在他平稳的讲解声里,我有些走神。 面前有一只晶莹剔透的玩意儿在飞舞,细看是一只蝶。 一只蝴蝶,翩翩起舞,双翅透薄,金黄澄澄发亮。 钟离没有发现我的走神,就像他也没发现那只蝴蝶胆大包天停留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的目光略过方胜纹刻画的衣领,他的肩比我想得宽一些,上面落了一只将翅膀束紧的蝶。 蝴蝶…… 我说。 他微微偏过头,才发现这东西贴在他的肩膀上。 鼻息之间的风,都没有让这只蝴蝶动弹半分。它好像很累,兴许飞了很久,见了能停驻的地方,便停了。 钟离抬起手,触碰了一下这只蝴蝶。 同我想得不一样,我以为那只小东西会迅速飞走,没想到它仅仅抖动了两下翅膀,甚至张开了翅膀保持平衡,让自己停得更好些。 「严格来说,这不算是动物。」客卿大人把手伸到我的面前,触碰过蝴蝶的手指,上面有一层发光的东西……就像是花粉一样。 「用生灵来形容会好一点。」他示意我也摸摸看。 钟离个子太高,此时便弯下腰,将左侧肩膀侧过来。那只蝶扇动几下翅膀,又不动了。 「空气中飘荡不定的岩元素微粒聚合而成的纯粹元素生命,它同蛱蝶般悠游。」 我摸到的蝴蝶翅膀,是坚硬的,翅膀边缘的地方像刃口一样藏着锋。 如此轻盈飞起的生灵,却有沉重岩石构成的翅膀。 客卿大人慢悠悠继续说:「闪光的岩元素生物,是元素上升凝合而成的产物,以无处不在的岩元素维生,在璃月,它很常见。」 「岩……沉甸甸的岩石,也能生成这样的东西吗?」我问。 我将手垂下去,钟离站直身体,领着我继续往预定的方向走。 他的脚步不快,但每一步迈出的距离都是一样的。 在某一时刻,我想:若是他愿意,他能用自己的脚步衡量这片土地的大小。 他听见了我的疑问,没回头。 回话之间有笑意: 「在难以尽览的万古中,即使是磐岩也会做梦。据说这些岩晶凝成的飞蝶正是嵯峨山石之梦。」 「因为石头没法长脚跑动呀,所以它们就在原地使劲做梦,就梦出了这些蝴蝶。」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那只蝶始终没有挪动。 钟离说完这些,用手蹭了一下脸。 他手指上沾染的岩晶落在他的眼睛边,沉在赤霞橙的眼影边,于是那霞就有了浅淡的亮色。 那亮色与他的瞳相似。 他笑一声,道:「世人都说,石珀正是岩之心,岩石是有心的。何况这片土地已经千年之久,一千年,两千年,还是三千年,河床里的石头会做梦,群山也会做梦。」 「厚重的岩,他们的梦是比风还轻的蝴蝶。」 踏过那溪流快要到尽头的地方。 那只蝶振翅而飞,越飞越高。 「不是说靠岩元素维生吗?离陆地如此遥远,不会出事吗?」我问。 钟离停下脚步,他柔声说:「飞得高了,最后摔下来,仅此而已。」 「石头的梦破碎,可它还在巉岩之间,它积蓄了力量,又能飞起来。岩石就是这样的东西,他们坚硬又顽固,总是想着……得走一走,看看天上。」 我追赶上他的步伐。 钟离看着路边盛开的鲜花,有些沉默。 越往南部走,这种黄金般的花朵就越多。 过了一会儿。 钟离问我:「你可相信,石头里面也能开出花?」 第3章 归离原·磐岩生花 但钟离并没有接着讲那石头里开出来的花,他反过来问我: 「彼时的璃月战乱纷纷,移霄导天真君让小仙斩下巨角支撑天衡,而他以死抵魔神,他的热血化为了碧水原上无垠江河淹没了过往。」 「你所想要去见的长河,正是昔日仙人的沸血,即便如此,也要去看么?」 我便回答说:「再滚烫的血,歷经千年也会冷却;再坚硬的魂灵,歷经万年也会消磨。」 他接了话,轻轻点头,说着:「所以,岩石也能开出花朵。」 这两不相干的话题被拉扯到了一起,我仰头看他。 往生堂的客卿在路边单膝蹲下身,双手捧起,搂住一只金黄花朵的花苞。 第3页 那花朵还没有到开放的时候,花苞闭合併不理睬我们这样的过客。只是在它的周围,皆是张开花瓣的大朵同类,花叶舒展,生机勃勃。独它孤零零的一只花苞,颇有一种死活不愿开花的模样。 想来,璃月这块土地,真是属于岩的地方。 不管是蝴蝶,还是相伴的花朵,都拥有同样的色调。 钟离的动作惊扰了花丛中的生灵。 这里离小河不远,土地湿润,所以也有两三只青蛙「哌哌」乱叫,从那草丛里边跳出来,慌不择路。 我还见着有一只圆滚滚的蛙,一跳一跳,跳在了钟离的鞋面上,又连忙跃走。 之前所见的岩晶蝶也有少许几只,擦过钟离的发梢,逐渐飞远。 男人没在意这些东西,他盯着自己手掌里的花苞。 他似乎很乐意讲故事,只是有些故事太长,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日头渐高,阳光落下来打在他脸上,遮挡的地方便形成浓厚的阴影。 还没到最炎热的时刻。 些许时候,我见他眨了眨眼。 「坊间曾有民话: 古时有人对岩之君说,枯石之中绝无生命可言。 岩君于是令纯金之花,从磐陀巨石中破壳而出。」 「没有茶水,没有座椅,真不是一个讲故事的好地方。」他话语里带了些懒怠。 「……我以为你沉默这么久,是在想怎么讲。」我有些诧异。这个故事好像太过短暂了。 他回头,沖我笑。当然不是露牙齿那种笑容,很轻很轻的笑意露出来。 「所以我们应该去找一个适合讲故事的地方,坐下来好好聊,正巧,我知道这附近哪儿能遮阴的地方。」 钟离的双手合拢,把那花苞遮盖住。又极快地松开。 他将手收回来,站起身,喊我在最炎热之前,快快跟上。 等他踏出两三步,我转头看向刚刚的地方。 那已经不是花苞了,已经完全盛开的瑰丽花朵正向着日光。阳光下,它的花瓣愈发通透,就像琥珀一样。 它就在那小小的花丛中,和周围的花朵融为一体了。 钟离先生领着我,一路来了归离原的遗蹟。 我当然知道这是遗蹟,全是残垣断壁,也没什么人烟,每一片砖瓦都充满着「我真的很古老」的气息。 他说的对,这里有遮阴的地方。 这里有还没倒塌,甚至保存完好的亭子。 走到亭子,他看着我,也没说话。 好,我说,好好好。 我认命,我两三下为他打扫好,留出两个人能坐下的干净地方。 我瞄了一眼他的鞋,他到底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 他席地而坐,又支使我去生火煮茶。还非要用什么古式的柴火搭建方法,就不会轻易断火,也不会轻易被风吹倒。我见周围一丝风都没有,远处的金黄花海成片成片凝固一般。手中的短短木柴险些被折断,这大热天的,可不是让人生气吗! 茶叶是他摸出来的,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 好在茶水进了肚子,四分怒气消散了三分,留着一分就当我生闷气。 煮了茶,有了地,您还不讲讲? 男人慢悠悠地吹茶水,慢悠悠地抬头看一眼太阳,又慢悠悠地理理自己的衣摆。 「璃月最早不在璃月,归离原最早也不是归离原……」 这片土地最初只有一位神明,名作:归终。 因农业而兴盛的人族,他们聚集在一起。 有一日,该到天亮的时候,也不见天亮,群星与日月并不能被看见。 众生惶恐不安之时,归终到了。 祂善扬尘,遮天不知几千里,摘了些碎岩尘屑就遮天蔽日了。 祂庇佑了这些人,这些人就成为了祂的子民。 过了些日子,又来了一位神,以岩为器,率领着自己的子民迁入了归终的地盘。 二神互不争斗,定下协约,共同护佑双方的子民。 取二者之名,号此集为归离…… 「最开始是没有璃月的,只有归离原。」钟离端着茶水,扫了一眼这遗蹟。 他继续说道:「在那个年代,战争是很寻常的事情,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就是当年归离原那些人的聚居地,然后,变成了战场。」 「所以归离原上的人,都迁走了,才有了今天的璃月吗?」我问。 他「嗯」了一声,也没说对不对。 「移霄导天真君的血化为了碧水河,在这里战死的神明,祂的血在土地上盛开出金黄花朵。」 「这里是一位神明的葬身之所,祂名为归终。」 我回忆起旅途之中的花朵,到处都是,但顺着归离原南部走,只会越来越多。 「这传说真是有意思。」我说。 钟离重复道:「是的,这个传说确实很有意思。」 他放下杯子,从旁边的地面上抓了个东西起来,我去看,是一枚硬币一样的东西。 「这是盗宝团的印记,他们是宝藏猎人,只不过算是反派吧,哪儿有宝藏,哪儿就有他们。」钟离将这枚硬币抛了起来,我又想起来他那天这样抛那个苹果。 「归终虽然死去千年之久,但宝藏猎人总觉得此地还残存了什么东西,日復一日地来此探查,年年不断,也算是有恆心有毅力。」他将这硬币掷出。 第4页 我还没来得及看,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哎哟」。 「你掉的东西还给你了,我今天只是跟友人来此处饮茶,讲讲故事,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你且去吧。」钟离看着我的身后,说着话。 我回首,只看见那头的草丛,里面猫着一个鬼鬼祟祟的傢伙,正捂着脑袋喊痛。 是被硬币砸的。 盗宝团的成员在钟离说第二句话之前,捡起自己的硬币,就匆匆离开了。 「哦……」我一时没回神,被对方拿茶杯烫了一下脸,才反应过来,「如果归终真的有什么遗留物,那肯定给另外一位神明了吧,毕竟他们都一起守护了归离原那么些年。」 「……他们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我顿了顿,说出这样的话。 「祂确实留下了一个东西,象徵着祂所有的智慧,也代表着他们两者之间的盟约,」钟离手中的杯子端得极稳,茶水没有波澜,「只不过是他们立下盟约的时候,就递给对方的东西,不算是遗物。」 「我更觉得是一份约定。」 我问道:「后来呢?」 钟离喝一口茶,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啊,另外一个神明实在愚钝,解不开对方留下的谜题,所以,不知道。」 他说完这个故事,停顿了很久。 钟离的身上好像有一个蛰伏多年的庞然大物勐然离去,它带动了风,吹散了埋没歷史的尘埃。 而归离原开始起风了,在这个夏季最炎热的时候。 脚边的简陋火堆没有倒下,火苗摇曳。蒸腾的热中,我看见那片黄色的花海,它们在风中颤动起来。 有些像从前的光景。 两者还没立下契约之前,子民聚集,原野上空无一物,只有大片的岩石。 归终厉声道:枯岩无法孕育生命,就像您无法庇佑子民一样。 慈爱的神明奉劝对方把渺小的人交给自己保护。祂拥有过人的智慧,也有足够的仁慈。 而,名字里面拥有「离」的那位神明,手持岩器,回答说: ——可。 于是纯金之花,从磐陀巨石中破壳而出。 日光之下,它的花瓣如同琥珀一样。 第4章 归离原·天衡旧事 入夜时分,往生堂的客卿说他来守夜。 他看向更南边的地方,说道:「在往常这个时候,璃月的港湾里船皆收帆,白日里人来人往的码头上不见一人,兴许能看见几只偷鱼吃的猫四处窜逃。若你有意前去璃月,我一定带你看看。」 我只摇头,将火堆加些柴,让火光更亮堂。夜里更凉,白日的热气全都龟缩进大地里,全然看不见今天中午我们躲避酷热的模样。 钟离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来一张毯子,一上手,竟还是张羊毛毯。他说是用最最精细的岩羊毛所作的毯子,我只当他说笑。岩羊常攀岩绝壁高山,应当不会有如此柔软的皮毛。 再一念及那岩晶蝶,我又拿不定主意了。 这里的脆弱、柔软、坚韧、坚硬分割的线并不明确,就像眼前的客卿大人,这样知礼数的人,说自己守夜的理由居然是:我曾征战三万里,区区守夜,你尽可睡下。像个离谱的大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又莫名让人信服。 他似乎……只会说真话。 夜里人类都沉默,潜藏在草丛花丛里的虫开始叫嚷,我们身在山野遗蹟里,便更加听得分明。 他喝茶提神,见我一时无法入睡,便唤我躺下。他就开始讲这是什么虫在鸣叫,几时生几时死。 我又谈论到「蜉蝣」这一渺小之物,钟离说话一滞,话里带了几分感嘆,说:「朝生暮死,如此而已……」 「人也亦是如此,」他有言不能明说,几分怀念,「时间对于常人真是残酷,我尤记得曾经有个孩子,赤着脚从瑶光滩走到南码头,一路叫卖货物的样子。」 「后来呢?」我问。 「你若是去璃月,定能见到她,今日的璃月也有她的功劳。」 原来是成为了地位崇高之人啊……我思索着。 火光里,细尘飞舞,到处都是。我用毯子盖住口鼻,有些闷热,没有更多的办法。 些许时候,我见篝火火苗摇曳,才知晓他在说什么。 钟离说没有酒,但是茶水却刚刚好,他也不是喜欢饮酒之人,倒是有个朋友很喜欢喝酒。 他又说,在此以群星为烛火,星河铺满整个天幕,这是在璃月看不见的景色。 最后,以天地为椅为铺为他立身之处。 璃月,钟离数次提及的地方,在他的描述中,那里商贸发达,船只往来络绎不绝,人们幸福安康,每年都有请仙典礼,大家聚在一起,看岩王帝君发下指令,又祈福。哦对……璃月还有厉害的说书人,钟离说他可以就着茶水听上一整天。 可此刻钟离在归离原上,在旧神陨落之地,被过去抛弃的土地上,他谈论璃月现在的故事却也用怀念的语气,真让人捉摸不透。 他就像时刻把自己放在过去一样。 「还记得我跟你说,仙人的血化为碧水河吗?」 「这碧水河在获花洲分为两支,一支向北化作醴泉,滋润了蒙德酒乡,我之前跟你说的爱喝酒的朋友,就在蒙德,整日向我吹嘘他的蒲公英酒。而另一支则向南入海,注入无穷缥缈……海上有一方天地,唤作孤云阁,至于这孤云阁的来歷,又是另一段往事了。」 第5页 「孤云尚远,天衡在南,便讲讲天衡山吧。」 昔日帝君临世,正值祸海滔天,他以翻天覆地之举,将潮水退去,立下天衡山,之后天衡镇汐流数千年之久。 在此期间,子民受帝君指导,以矿业为生,开山以采玉,凿岩以通达,聚石以为砦。 他们受岩的恩泽,也跟岩共生,往来千里皆无贫者。 我插嘴:「这天衡山就这样讲完了吗?」 钟离低笑一声,说:「可以算是结束,但也算是开始。」 「天衡之山高不可攀,撑起璃月天高顶点,关于璃月,关于归离原,甚至可以说是这里的整片土地,都能以它为基点来描述,天衡是一切的起点,也是那场战乱的终点。」 「而今的天衡,是璃月港西边的山脉,也是抵御外敌的一道天然保护屏障。有记载以来,作为璃月的壁垒经歷了数不清的大小战争,因此也可以看到不少古城墙、堡垒和防御工事的遗蹟。如果你想要去看看,我也知晓何处有遗蹟所在。当然,这遗蹟不仅仅是战场,还是当时的人们採石留下的矿洞一类的……若你运气好,也许还能得到一些石珀。」 「归终设强弩拱卫天衡,这也是归终机的由来,祂精通机关术,铺设这些机关是祂的强项所在。所以,你也可以在天衡见着归终机的遗址。仙人的机关应当不会磨损那么快,也许我还能带你玩玩。」 我举手示意,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帝君也干过类似的事情。」 「我在路上听人说,传说帝君在天衡山的险路布下一种顽石,阻挡来犯之敌,我当时还在想天衡在何处,你这样一说,我便懂了。然后……某位魔神麾下的大将率军经过,见路中石,说道「纤纤而不若吾之拳」,勒令部下继续前行。不料车轮无法碾碎这种顽石,失控倾覆,这位大将坠落山间,狼狈败走。而他的狂言成就了这种顽石「纤拳石」的雅称。」 「纤拳石……」钟离念一遍,「倒也是好名字。」 「两个神都在天衡做了防范措施,可天衡还是倒了呀,」我回忆钟离之前的话,「移霄导天真君让小仙斩下巨角支撑天衡,归终这位神也陨落了。」 「天衡山是帝君设立的,为了保护子民的山脉,他了解这些事情,他肯定也很难过吧,」我比划了一下,「一下失去了两个朋友……到底是有些令人悲伤的。」 「虽然仙人奋战力保,归离原也深受其害,神明陨落,子民迁居。天衡之民自北往南迁走,歷经数年、数十年,才跨越这座高峰,而归离原也就荒废下来。」钟离放了些柴火进去,又能听见壶里煮沸的声音了。 「仙人移山填海,人类太渺小,捲入这种战场,大量的死亡和悲剧就这样来了……」我左右望望这归离原的遗址,千年前,这里也是繁花似锦的美好场面。 「天衡啊……」钟离低低喊了一声,声音散去。他唿喊山峰的名字,就像在唿喊一位故人。 「明日,我们就抵达渌华池了。」钟离对我说。 「仙人的血,即使千年过去,也没流干么?」我有些疲惫,蜷缩回毯子里面。 「……」 我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钟离开始说话,声音很低,融到梦里,我没有被吵醒,而是伴着这声音昏昏睡去。 「只要璃月存在一日,碧水大河长流不绝,岩间石珀栖伴山脉,巨鸢永在青天之上,而天衡便一日不倒,为不移之山……!」 天衡以北,归离原,昔日的战场。 天衡以南,璃月港,现今的盛世。 而天衡本身,退去潮汐大祸,支撑璃月顶点,倒下之前又被仙人用角顶住,它的山脚被仙人之血浇灌,血液滚烫化为碧水江河。山河相随千千万万年,过去也是,今朝也是,未来还是这般模样。 我感到睏倦,俯身睡去。 只依稀记得梦中,有一巍峨大山,一名看不清面目的男子空踏在青天之上,有巨鸟嘶鸣在身侧。飞翔在绝云高地的鸟,有着岩石的翅膀。 男子偏头,说道:天衡之山,天衡啊……这里好像不太齐整。 于是抬手削掉这不移之山一角。 又取来千丈岭嶂巉岩,以玉碣为骨,以瑶岫为胆,雕琢成一方酒樽。 他引世间琼液入杯,仰头举杯欲饮之时,忽地看过来。 我无法看清对方面目,却能感受到那无边杀伐之相…… 那双金眸灼灼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再说一遍,文中的「我」不是荧也不是空,只是一个普通人,委託被往生堂接了而已!要始终记得:「我」与「我们」都是先生的听书人罢了。 第5章 渌华池·大道天工 「怪我、怪我,」煮茶的男人一边说着,使劲在盆里擦盘子,「是我没听老爷子的话,把客栈开在这种地方,北边有望舒客栈,南边就是璃月港,我一个小小的客栈就在中间,高不成低不就的……」 他扶了一下手上的毛巾,「莫非我真的只能回家继承那三座玉石矿了吗?」 我勐地咳嗽起来。 钟离倒对这些没有什么感觉,拍拍我的背,端着凉水放在我面前,问道:「什么样的矿?」 这里是离渌华池最近的茶摊。老闆姓朱,就那个等着水煮开,正在边上擦盘子的就是。 第6页 朱老闆挠挠头,把手底下的盘子拿起来,推到钟离面前。 「这就是了,」他又补充道,「也可能是石珀吧,我小时候也经常看见石珀被他们挖出来。」 听了这话,钟离失笑:「纯净的岩元素凝聚起来,形成的矿物正是石珀,石珀并不是主要的矿石,它是一种伴生品。」 博学多才的客卿抬起手,将这玉碟翻来翻去看了看,才说道:「玉倒是好玉,想来那玉石矿是很不错的。」 「玉倒是好玉……我怎么听这话怪怪的……」朱老闆表情微妙。 钟离笑着摇头,把那玉碟翻回正面,指着碟中纹刻的山川秀水,问:「这山、这水,好看么?」 我缓过气,垂头去看,玉碟上有纹路,藏着的呢,不细看还无法看清。看完了之后,脑海里就勾勒出一高山流水景色。 我支吾道:「还……还行吧。」 毕竟这等高雅之事,我一窍不通。 朱老闆将煮好的滚烫白水连壶一起提来,盛夏天里,这热气腾腾的滋味可让人不好受。偏偏钟离就好这一口热茶,死活都要喝口茶再往下走,反正就跟你说:旅途不必匆忙才是。 渌华池,可就在面前了啊…… 从这里看过去,遥遥一眼,就能看见滔天碧色深的浅的接踵而来,隔这么远,还是美景。 钟离开始泡茶,打开茶叶罐的时候,脸上笑容高了两个像素点,想必对朱老闆掏出来的茶叶很满意。 他又问:「你觉得渌华池美吗?」 「啊?」我愣了一下,「好看啊。」我又指了指远处那翠色相渐的地方。 「玉是好玉,可是这雕刻就不算好了。」钟离将泡过一遍的茶水勐然泼进碟里,茶水颜色深,顶着玉纹流淌,描绘出一方天地。 客卿大人看向朱老闆:「这碟应当是成套的吧,且拿出来,一併看看。」 往常的时候,这玉碟也不会拿来用,今日也只是拿出来擦一擦。玉的价值又高,更不会有客人如此唐突地泼滚烫茶水上去。钟离的操作有些骇到他,可他又好奇,当下便走进屋里翻箱倒柜找配套的东西。 人是走进去了,可嘴巴没有停,朱老闆碎碎念道:「哎这画,当时有个老头倒在我客栈面前了,我呢,我又这么善良,自然是医治了一番。他醒来之后,没有外物抵债,只能帮我雕刻一套碗碟。我觉得好看,又不算什么大事,又是救人,于是算作他抵债了。我还觉得这是一位大师呢!」 「若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自然是如此。」钟离将这玉碟推过来,一直到我的眼底下。 他的一根手指压在碟上,「线条刚硬,内含锐气,更有金鸣之声,」他的笑容没有改变,「我若是在刃背上看见这雕刻,我定然会夸赞这是大家之作。」 「你是说,这个人,其实不是画山水的?他是做兵器的?」 钟离点头称是。 这时,朱老闆将余下三个碟一併放到桌上,学着钟离那样倒了茶水进去。 他倒着水,絮絮说着:「原来还有一个碗的,结果我没找到,好在那碗没什么图案,应该没事。哎……我的碗,太久没用了,总不会长腿跑了吧。」 钟离抬手,将这几个玉碟排好位置。 我还没看懂,朱老闆却大声说:「这是渌华池啊!」 他指着这线条,一根手指栽进盘里,又被热水烫起来,唿唿吹手指,叫嚷着:「图案拼起来是渌华池啊……你看这是那个最翠的池子,这是那个有树的池子,哎、哎,这个我知道,这个是长有莲藕的池子,我去年才掰过呢……」 我连忙起身,跑到钟离的身后看。 对岸就是渌华池,我们的桌上却也有「渌华池」。 茶水清透,玉碟里的图案愈发明显,热意渗玉里了。 我垂头凝视,盘中一棵玉纹的树枝桠斜斜长着,点了几个点,算是落叶飘零。 钟离坐着,我在他身后站着,更看清他眼尾的赤红之色,红得像是枫叶一样。他用手撑住盘子,微微偏头把茶水倒在桌边草地上。 我见玉树的叶随水波动,宛如秋叶随风而去,而其中一片在水面上,是客卿的眼尾映着赤叶,眨眼闭眼,就是一场春秋。 盘中的水倒尽,镜花水月般的美景也将将消散去。 钟离指着山川一角,示意我看去,我盯着那玉纹秀水些许时间,才看出二字:昆吾。 「麻烦再烧一壶茶了。」钟离说道。 朱老闆看见了自家玉碟中隐藏的美景,喜不自禁,连连说:「我真没想到那个老……那个大师有这样的手艺!」 我坐回原来的位置,再眺望那边的渌华池,碧水荡漾。 「也许那只碗真的长腿跑了。」钟离忽地说出这句话。 我面带疑色。 「配套的碗碟,都有图案了,除了它,它自然不愉悦,便长腿跑掉了,」客卿又在说笑,「它要去找到雕刻花纹的人,要对方给自己补上图案吧。」 钟离等待茶水煮开,第二次。 他一直都不介意等待。我常想,在璃月这方属于「岩」的土地上,钟离这个人也有岩一样的特质,至少在等候这方面,他不比任何人差劲。 「在璃月,曾经有一个少年,他潜心研读经籍,意在往渡须弥,修行至大之智慧……」 第7页 书生四处游学,偶然获得一枚日晷,他甚为欢喜,时常把玩。 书生感嘆世间竟然有如此无瑕之物,便决定别高师,改而以匠为业,挑战这天工之器的主人。 提及这里,钟离突然笑了一声:「哪有什么无瑕,只是他的时岁太过短暂,短暂到无法改变岩的岁月罢了。」 「以圭璋之璧塑成的日晷,将永远沉默地追随日光与时间,在它彻底磨损之前……」 「日晷不会说话,它不会开口说什么你做不到,这可是天工大道,可是书生已经立志,他有匠心,日復一日钻研此道。」 某日,书生,或者说年轻的匠人,于渌华池见一陌生男子。 男子笔直站在岸边,看碧水翻涌,他的影子落在地上,与日晷的影重合。 年轻的匠人说:我名昆吾,誓死以证天工大道。 男子问:这条路太过长远,人类是无法企及的,即便如此,也要走下去吗? 昆吾答:如此日日月月——即使悠古永固的群岩,也会在漫长的时光中崩解,化为砂砾尘埃——而人类手中的日晷却毫无瑕疵,时间在它上面永不错误一般。 「是因为人类世世代代,都在创造新的日晷,一生又一生,一代又一代,他走不完这条路,自然会有另外一个人接替他的路,直到这天工大道走到尽头,走到不能走为止。」 都不用我问,钟离继续说:「后来昆吾拜那个男子为师,男子教他天工之道。」 「男子说,契约是需要双方的东西,我教你天工之道,你就要为我做一件事。」 可钟离没有说那是什么事,也许他也不知道这传说的末尾是啥。 朱老闆嘆惋道:「这传说我还是第一次听,不过昆吾我是有印象的,我记得他好像有一把剑,没有剑鞘,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匣里龙吟吧!」 第6章 渌华池·何以为匣 在我们二人抵达之前,渌华池就已经有了客人。 长有树的池子,水位低,小孩赤足踩在池水之中,大概六七岁的样子,水淹过他的小腿。 夏季的新鲜莲蓬,直接掰在手里,捏着莲子吃。 「你是哪家的小孩,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四下看了看,周围除了我们,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那孩子啃完半个莲蓬的莲子,才回答说:「我家里人都知道我在这里。」他身旁是三个岩石做的兽像,也不知是什么兽类。 往生堂客卿站在池边那薄薄一层池壁上,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保持平衡的,看他行走自若,如履平地一般,鞋面上一滴水都没沾到。再看看我自己,已经是脱了鞋袜,老老实实踩在池子里,跟那男孩一样的做派。 还好是酷夏,站水里更凉快。我想着,索性把东西都放进包里去。 孩子将他手里的另外一半莲子分给我,自己又重新去扯莲蓬。他有些矮,还得抱着植物的枝干使其弯曲才行。 我拿着莲蓬,问:「你不怕我们是坏人吗?」 钟离在池壁蹲下,替他把莲蓬摘了,递给他。 小孩接过来,一边剥开,一边说:「你们身上没有恶意呀……再说了,我家里人都说,在渌华池,我是绝对安全的。」 「你的衣服。」我喊着。 男人蹲下的时候,长长的衣摆就落到了水里。 他自己看一眼,「无妨。」倒是洒然的模样。衣摆上的方胜纹在水滚过后,流光也淌动起来。钟离站起身,索性脱了外衫,也一併赤足踏进来。 我跟小孩两个人靠在树下抱着莲蓬吃,莲子清甜,是不可多得的好零嘴。 小孩跟我讲:「小的时候,不小心摔进池子里面了,差点淹死,结果有什么东西把我托上来了,」他拍拍树底下其中一个岩石兽像,「跟它长得一模一样,而且也是如此坚硬的质感。」 他分明才几岁,老气横秋道:「岩石是会沉底的东西,但是渌华池的兽像却不一样,我很早以前,就听家里人说,这兽像是有灵的!」 我觉得好玩,调侃道:「再有灵也是石头啊,莫非石头还会长脚?」 钟离将外衫挂在树桠上,还顺便拍了拍衣服,他听了我的话,笑着说:「天工大道将成,玉碗也能长脚跑,更何况这些原本有足有脚的石兽呢?」 「在璃月的土地上留存着许多石兽,它们大多是璃月人为祈求风调雨顺,山岩稳固而塑造的。而另一些,则来自于璃月更加悠久的过去了。」 「可惜我们的旅途无法经由轻策庄,在那里,你可以听到关于石兽的传说……岩王帝君出征之时,身边也相随有仙兽三万三千。魔神之战以千年为计,最后残余的仙兽寥寥无几。帝君镇压潮汐乱流,立下天衡不移,璃月復归和平,可是仙兽就失却了在战争中保护凡人的意义,以麒麟为首的仙兽选择了隐居。」 「然而,有些仙兽仍旧怀念追随岩之神行走大地的时光,依然渴望着守护帝君座下的城池。它们的年岁长久,远不是凡人所及,即便如此,也被寿限所羁绊。因此,它们向岩王帝君请愿,签下契约,将肉身化为永恆的磐岩,以世代守护璃月为责。」 「帝君应允祈求,将它们化为了永不腐朽的山岩。」 小孩听了客卿的故事,反而说道:「这真是残忍。」 为何残忍? 第8页 他跺脚几下,回答:「说变石头就变石头,万一,有一天,它不想继续守护下去呢?这也太残忍了。」 男孩还小,暂且不明白「岩王帝君」这几个字的实际意义,家又住在渌华池这种偏远地方,他尚未到敬神的岁数。 他仰头,看着钟离,叉着腰,说话是憋足了声音。 钟离抬手,为他擦去嘴角的莲子碎屑,「可这是契约,当它们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永远按照契约来前行,这是双方都明白的事情。」 「可是那么久……!」男孩避开钟离的手,嘟囔着。 「对于人类来说,确实时岁长久,可是对它们而言,兴许也只是睡一觉的时间。」客卿浅笑着,喊我过来给这倔脾气孩子擦擦嘴。 我拿了帕子,试图抹小孩脸上。他四下逃窜,跟鱼一样在池子里,以这棵树为中心晃悠。 「哎……!你这个熊孩子!」我用手臂遮挡住他泼过来的水。 渌华池没有多少人来,小孩也很久没遇到过玩伴了,很多大人都是来了看了就走了,也不会坐下跟自己讲故事。他起了玩心,又是泼水,又是挑衅。 「看我今天不收拾你!」我跳起来,追赶上去。 我们玩闹时,钟离走近那棵树,他长得高,那枝叶有些就在他肩上。他微微侧目,看了一眼摆在树底的三个石兽。 曾经有一位年轻的匠人一边雕刻着,一边说着话。 「这一只是祈求风调雨顺,希望渌华池长久青翠,美景长留!」 「这一只是祈求山岩稳固,总之,翠玦坡那边别掉石头过来了,上次就砸碎了我的背篓。」 「这一只……这一只不是我刻的啊,什么时候在这里的……好奇怪。」 年轻的匠人挠挠头,最后也没管,高高兴兴地给自己刻画的两只石兽雕上了眼睛。在他没有看见的地方,第三只石兽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嘘……」树下,钟离将食指放在唇上,那石兽摇摇尾巴,原本张大的嘴巴又闭上了。 我撵着这小屁孩乱跑,从这边池子跑到那边池子,一时间,到处都充满欢快的气息。 小孩慌不择路,又跑了回去,一头撞上了客卿的腰背。 「嘶……」我倒吸一口冷气。 不管是看似「纤腰」的客卿被这样一撞,还是……此刻委屈地捂住鼻子喊痛的孩子,我都很同情。 「你这人,怎么硬得跟石头一样!」小孩哭闹着,指着钟离的背,眼泪花子都出来了。 钟离转身过来,看这熊孩子那委屈劲儿,也笑了。 「不哭,」钟离摸摸他的头,「以前这棵树,才长到你这样高的时候,渌华池是用来丢东西的……」 人们都说,碧水河的支流止于天衡山的北麓与石林的交界,仙人的血落进渌华池,在奇特矿物作用下,形成如此美好的景致。 彼时的璃月远离战乱,追逐兵器之理的匠人数目锐减,这也导致了冷兵器传承的缺失。 在这样的时代之下,一位年轻的匠人开拓了原本的道路,他名:昆吾。 传说昆吾一生追逐天工大道,至死不休,所作之中,可称得上佳作的兵器只有三个。 其余的他看不上的,全都丢进了渌华池里。可能是仙人血液在吧,那些兵器都融进了水里,形成了奇特的矿物,才形成如今渌华池的风采。 在他临死之前,他为了将天工之道传承下来,就给后人留下了一枚宝玉。这宝玉是昆吾恳求自己的师傅所作,玉中自成天地,内含天工至理。 其实还有一枚,与其说是宝玉,倒不如说是残次品…… 昆吾自己也尝试制作传承用的玉璧,结果失败了,另一枚就是这失败品。 失败品也一起被丢进了池子里。 说到这里,钟离看着这小孩,他蹲下来,就跟刚刚蹲下身摘莲蓬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摸了摸自己的颈子,还红着眼圈呢,答道:「昆钧!」 他脖子上红绳挂着一枚青翠如池水的玉璧。 钟离看见了,也没说什么,只道:「你日日来渌华池,是为了什么?」 男孩抽噎一下,说:「找东西,我的父亲,我的爷爷,我的家里人都在找的东西。」 「宝玉在身上,为什么追逐鱼目呢?」钟离二问。 「找到它,然后让它消失!」小孩将自己脖子上的玉璧拿出来,握在手里,「家里人世世代代都在找它,总是说,这块玉璧不是真的传承,大家都说这是普普通通料子好的玉璧罢了……我不信,因为我听得见……」 小孩抬起头,看着钟离,又看了看我,像是在渴望某种认可。 「我听得见,真的……我听得见……它说它就是那个时候,被仙人做出来的东西,它就是传承。被家里人那样骂,它很难过,我能感觉到它的难过。」 「我……我想,如果能找到那个失败品,比较一下,那些大人就不会说它了。」 「人在伤心的时候会哭,但是玉石无法哭泣,你别看我!」昆钧用袖口擦自己的眼睛,「我只是……我只是代替它哭一下。」 「很少有人能听见岩石的声音,你有这样的才能。」钟离仍旧蹲着,他平视着这个孩子,就像隔着他,在凝视某个故人。 「是吧!我就说,我就说,这都是真的。」孩子高兴起来。 第9页 钟离三问他:「若是找到了鱼目,鱼目才是真的传承,你要把它放在何处呢?」 这个问题对一个孩子来说太难了。他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又找不到词彙。 「昆吾昔日所作有三,法器匣里日月,□□匣里灭辰,宝刀匣里龙吟。」 「匠人将暗金宝珠也吸满日月天地之光,放入匣中,宝珠晦暗但力量不散。传说其磨削将成之时,天降异彩,血月盈空,如有神助。」 「□□盘龙,锋芒毕露,甚至还有收纳枪尖的龙形木匣,无论什么灾厄横在它前方,都能以流星之势穿透。」 「而宝刀……最欠慈悲,即使是沉香为根基、云母为装饰、雕刻有战争图景的的剑鞘也镇压不住。」 钟离顿了顿,「三者都没有鞘,也没有匣。」 往生堂客卿缓缓说道:「昆吾前半生都在制造兵器,后半生却谋求能够装下这等金锐之物的匣子,在他临死之前,昆吾做出了人生最后一件失败品,然后他将自己全部的天工至理封存在玉璧里。」 昆吾的师傅所制,用来传承的玉璧,这是宝珠宝玉。 昆吾自己最后的作品,那件失败品,这是鱼目。 鱼目混珠,分明宝玉在身,却渴求失败的残次品。 分明错不在金锐本身,错不在制作者身上,而在使用者身上,为什么一直渴求能够收纳兵器的东西呢? 做出匣里龙吟那日,璃月里别的老匠人,纷纷扼腕嘆息。 欠慈悲!欠慈悲! 年轻的匠人沉思三日,却只得出:要找能收纳兵器的物什。 「若是找到鱼目,鱼目才是真的传承,你当如何呢?」 第三问久久迴荡在心中。 昆钧忽地笑起来,托着自己脖子上的玉璧,说:「这是我的朋友,我能听见它说话,哪怕它是鱼目,它也是我的朋友!」 「我不用刻意去找那什么鱼目,家里人都说我很有匠人的天赋,就算没有要找的传承,我也能自己走下去。」 不找匣子了,去做更高明的刀剑吧。 刀剑无眼,匠人有情。 「只可惜我快要死了,唔……应该是做不出来了,」年老的人说着,「好在我完成了你我的承诺,契约……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男子站在他的身边,他们站在渌华池的树下。男子的面容同当年一样。 只是男子腰间多了一把翠绿的长剑,由玉石所琢而成。 老人挥手,将一块石珀丢进渌华池中。 「哎……就让这最后的失败品,跟以前那些兵器一样,沉在水底吧!」 「不是没有传承,」钟离淡淡说道,「只是玉璧之中的智慧,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一代又一代的匠人开拓这条天工大道,千秋万代,白驹过隙,玉璧之中的至理已经是寻常的道理了。」 「而昆吾,也成为了匠人的代号。」小孩戴着的玉璧,山水之间,留有二字「昆吾」悄然闪烁一下。 「这玉璧只是一种象徵了,歷代的匠人,歷代的昆吾都戴着的骄傲。」 「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小孩没听懂这些话的含义,摇了摇头。 钟离起身,走到树下,他掀开自己挂在树上的衣服,竟是从树上拿出一枚石珀。 「宝珠和鱼目,也没必要分那么清了……」 这话还没说完,钟离手上的石珀就被一支利箭打落在水里。 「大姐头说得没错,跟着你们果然有好东西。」盗宝团的人来了一支队,将这池子包围了起来。 我正欲抽剑,钟离轻轻摇头。 「拿了宝玉,想做什么?」 「自然是拿去卖钱!」 钟离嘆息一声:「摩拉是岩王帝君为人类一切的汗水、智慧和未来所做的担保,这是对众生的信任……」 昆钧与我同退到树下,钟离站在我们前面。 他将外袍穿上,衣摆上的方胜纹鎏金闪烁,男人唤我把那枚「鱼目」捡起来。 「不要弄丢。」客卿嘱咐着。 这一刻,我在想,钟离是不是生气了。他眉眼如山如岩般冷硬。 我刚弯腰去拾取,世界在一瞬间璨若烈阳,光亮平平展开在池水之上,那石珀受了震颤又一次跌落。 恍然间,我听着钟离说:「罢了。」 我未能视见天星自苍穹陨落。 却在仰头时看见夏季里肆意生长的树木,它的枝叶间透进惨亮的光,叶脉的每一寸都装满石珀的光泽,那些光泽在不断流淌着沸腾着。 片刻后,树叶却仿佛承了千斤之重勐然坠下。 万物平息,唯有客卿腰间的神之眼熠熠生辉,流光铺散,我伸手抚摸,岩元素在掌心中无法停留,缓缓逝去。 小孩喃喃:「星星掉下来了……」 再看之时,盗宝团的人皆已不见,唯有碧水长流不停歇。 钟离没回头,復问:「何日成匣?何以成匣?为何……成匣?」 昆钧还没回答,只见男人和他的同行人两三步踏走,已由渌华池走到了那高山上,又几步,消失在了山林间。 只有周遭池水涛涛,古木不復,落叶化岩簌簌掉落。 他似有所感,一物触到脚踝。一只埋在砂石之间的玉碗,碗底舀了些许池水,刚刚被打落的石珀静静躺在碗中。 第10页 昆钧捡起那枚残破的石珀。 石珀中传来声音。 「他们说匣里龙吟的杀伐之气太重,说我欠慈悲,我说你胡扯呢!刀剑本来就是杀人用的,慈悲个什么鬼!」 「可那宝刀分明是我按照先生的模样所做的兵器,先生如此仁厚,怎么会有这样的体现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先生给我了一些建议,我呢,就想做一副匣子。哼,装进去,让你们看不见,你们就不会说了!」 「……我已经老了,这是最后的东西了,先生向来黑白分明,我干这般鱼目混珠的行径,他定会生气……啊,也不对,我从没见过他生气,不管是天工上有什么愚蠢的问题,还是何人冒犯他,他也不曾气恼……我知晓他不是常人,时岁更替也无老去的痕迹,奈何人的一生太短暂了,我无法继续追随下去……」 「我快要死了……竟是想看看他生气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钟离的三问」 首先,鱼目混珠的灵感,来自于渌华池的任务 它不是找俩珠子,然后镶嵌进那两个石像眼睛里面吗 灵感就这样来的 一问:你的名字 二问:找到鱼目后,要用来做什么 三问:若鱼目为真的宝珠,原本的玉璧会怎么样 对应他復问 何日成匣 何以成匣 为何成匣 剧情里面有钟离说「你的力量太弱了,我未能察觉」,也就是说,在《何以成匣》里面,钟离是没有认出陀子哥的。 他问名字,只是在看他跟昆吾之间的联繫,所以才会有后面的那段描述「钟离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位故人」,这里的故人是昆吾 文中后面提到「这是歷代的匠人,歷代的昆吾,所有的骄傲」,名字是用来这个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上匠人这条路,来继承这个名字呢?钟离一问是指这个 鱼目找到后要做什么 对应昆吾昔日打造出三件「匣里」,却一直寻找能够乘装他们的器物,这何尝不是本末倒置 宝玉已经成为了匠人的限制,为什么总是盯着过去的知识呢?钟离二问是说这个,所以才会有后面写的「传承是真的,只不过昔日的至理已经成为了寻常的道理」 匣子乘装兵器,就像至理被玉璧所装 都是一种「限制」 后面提到那个失败品,一块石铂,其实就是昆吾根本没用心去做能够传承的玉璧 所以才会有「我做这般鱼目混珠的行径」这个说法 钟离三问,为何成匣 其实问「若是鱼目为真的宝珠,你该如何」是一样的 为什么要走上匠人这条路,哪怕受到约束呢? 对方回答的是「就算没有传承也没事」 钟离才说「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时代的开始」 神引领前行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天工大道虽远,也到了人类自己前行的时候。 当然还有一种更简单的解释 武器「匣中日月」和一位诗人曾说「璃月瑰美,尽在匣中」 这是说秘境 也就是说 你丫什么时候变成副本给我刷啊(不是) 里面有一个隐喻 说:错不在金锐本身,不在制作者,而在使用者手里 错的不是若陀你,也不是与你约法三章的我,而是地脉尽毁,你我消磨…… 第7章 翠玦坡·平生心愿 越往翠玦坡深处走,天色愈发昏沉,乌云常年盖在这边的天上。 钟离站在那边,止住了脚步。 我仰头看这奇观,一边是晴空万里,一边是黑云压城。泾渭分明。 越过往生堂客卿的肩膀,往那头看,高大的石柱伫立在天地之间,柱底有微微发光的石珀。 「你看见了什么?」客卿问。 他没有等我回答,反而将一个故事娓娓道来。 …… 「哎?怎么说书先生,今日没讲那未完的故事?」听众一愣,颇为惊奇地问着已经坐下的人。 「听着吧,听着吧,刘先生往常不会胡乱更改的,想必一定是有什么好故事值得他分享。」 边上另一桌,有人呵了一声:「前线吃紧,千岩团到底行不行?这天衡一线据说那是妖魔纵横……」嗓门贼大,传了院子里大半地方,众人说话的声音都止住两三秒。 「啪」,一截方方正正的玩意儿砸那人脑袋上,那人起身欲骂,却看见是说书的先生手里握着醒木,对他怒视着。 「慎言!」刘先生斥责道。 那五大三粗的男人怏怏地坐下,捂着脑袋不敢说话。 先生从人群里面走过,拒绝了一位熟客自带的好茶,施施然坐到平日的位置。 「唰」,一把打开摺扇,他道:「昨日的故事放到后面,今天,且给大伙讲讲最近才发生的一桩奇案。这奇案短得很,也不会占用大家多少时间。」 「吃虎岩那边最近的火灾可有人听过?那火烧得厉害,点燃了一整条街,又是夜晚发生的事情,逃出来的人七七八八,但能够完好无缺的,却只有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只有母子二人,姓甚名谁这样的问题不要提,我先给你们说说结果罢!」 刘先生再一拍醒木,力道之大,看得方才那汉子更低头一下。 第11页 「他们二人正是被放火之人所救!」 此言一出,众人譁然,私语声响起来,先生復拍醒木,声音戛然而止。 「放火的是一个小贼,偷了万民堂的菜谱,被守夜的厨子发现了!」 「那厨子自然愤怒,握着菜刀便沖了上去,」先生摇晃一下脑袋,摺扇轻轻扇动,「嘿!你可别不信,吃虎岩,万民堂的刘厨子!千岩团退役下来的!」 「哦——!」众人回应,原来是千岩团下来的兵将,听众的脑中怕不是已经浮现了小贼被大卸八块的惨状。 忽地有人嚷嚷着:「刘厨子?是不是刘先生你的那位兄长?」 台上的说书先生挑眉一笑,对这样大声喧譁的声音没有阻止,他一摸自己的手腕,点头道:「不错,我们兄弟二人在千岩团追随岩王爷多年,若不是他与我身体都受伤,至今我们还仍在天衡防线吧……」 他再摇摇摺扇,「哪像现在啊,一个做厨子,一个卖嘴皮子!」 听客皆笑。最早叫喊的那个汉子已经大汗淋漓,不断用茶巾拭汗。 「言归正传!」 「那小贼慌不择路,把万民堂的火烛踢倒,周遭都是易燃的香木,火势瞬息便大起来。」 「刘厨子连忙抬水去浇,不料这小贼心肠恶毒,竟是抱了燃烧的木头一把甩到边上屋子去……这可有些是稻草房啊,火,一下就烧起来了!」 「趁厨子边喊走水、走水,并狼狈灭火时,小贼悄悄逃走。」 「他逃到一户人家,见妇人抱着一个哭泣的孩子正在哄,他看的当然不是这个孩子,而是这女人面前桌上,放着的那金灿灿的东西!」 「贼不走空啊,菜谱没偷到,但他可以偷财物啊。正巧这火势汹涌,已经到了这边,那女人也慌张抬头,赶紧穿了外袍,抱着孩子想要冲出去。」 「小贼俯身去捡这个金灿灿的玩意儿,那女人刚走到门口,那房梁的木头就垮了!」 一个听客的茶盏摔落在地上,也没人去管。 「这般危机关头,居然是这个小贼肩扛燃烧的木头,把母子二人推了出去,自己也死在了火海里面。」 「若是往日,我定会拍案称道:这就是报应,或者说,这就是此人最后良心发现。」 刘先生摇头,嘆息一般地说道:「刚传来消息,说是挖出小贼的尸体了,整个人烧得跟炭似的,只有他手里有一物,被他握得死紧……」 「是一朵金箔所作的花朵,坚韧闪耀,在烈火之中也没有融化的迹象。」 众人默然良久。 说话间,说书先生将摺扇一翻面。 上书:千岩牢固,重嶂不移,千城戎甲,靖妖闲邪! …… 「——嘉义!」 唿喊他的妇人站在树下,看见他过来了,赶紧拍拍他身上沾着的尘土。 「嘉义,可别往璃月之外走了,外面很危险。」妇人说着。 少年喘着气,手里捏着一把清心,这种常年根植在高山上的花,最近的地方也是天衡山。他面上有几道丑陋的痕迹,是小时候被火烧的。 「娘,没事的,给你,你拿着,」他赶紧又补了一句,「这不是我摘的,是我叔给我的,他这周不是在天衡轮值吗?」 嘉义顿了顿,又说:「我叔说了,还没打到天衡来呢,璃月很安全的,你别怕。」 妇人弯着腰,还在给他拍去衣摆最下沾着的柳絮,嘴里也应着:「就算璃月安全,也不准出去,谁知道山间还有什么个东西……上次隔壁那人,你也看见了吧,偷偷上山,被个怪鸟啄去了一半身子。」 「那是他自己跑过了界,跑到了天衡!」嘉义稍稍大声了些,「璃月可是有仙人在,是岩王爷亲自命下一名仙人守护的!」 上次夜叉大将伏诛怪鸟的场面正好是他亲眼所见,他能把那画面翻来覆去说三天三夜呢! 「仙人降魔,三教九流之辈勿扰!」嘉义跳起来,急吼吼地喊着,却跟那位仙人半分相似都没有。 「勿要多言。」一道声音从他背后冷冷传来。 嘉义一呆,却见面戴傩面的年轻人从自己身边走过,颈上挂着降魔杵,腰间配着小香炉,浑身满是血气森森,翠绿□□枪尖往下,离地面半寸,枪尖凝着一滴黑血,将落未落。是从天衡山刚下来的。 「仙……仙人!」再看之时,那抹翠青的影子已经跳跃远去了,地上只余一滴黑血,风一吹,顷刻间便消失在天地间。 若说妇人有敬畏感激之情,而此时的嘉义感到的则是十足的懊恼——居然失去了一次跟仙人对话的机会。 他年岁小,不懂畏惧,又渐渐高兴起来,今日到底是离仙人如此近! 「看吧,我就说璃月不会有危险的,岩王爷保佑!」他再跟母亲提了一声,脚上抹油勐地窜出去老远。 少年的声音传来,「我去找宏宇玩去了……」 「哎呀……当真有这回事?」宏宇拍手道,几分期待地看向他。 嘉义点头,狠狠地点头。 「确实如此,当时仙人就离我这么——近!」他双手抬起,上下挥动,比出一个距离。 「我太羡慕了,」宏宇捂住脸,悲伤道,「我今早还说去找你,可惜睡过了头,早知道,哎……早知道!」 嘉义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你别着急,我听我叔说,等我们长大了,参加了千岩团,就会经常见着仙人啦。」 第12页 「千岩团……」宏宇喃喃道,「这倒说的是……」 「可你没有别的,想做的事情吗?」同伴轻问。 嘉义歪头思索,「别的事情?什么别的事情……?」 他说:「不加入千岩团,就没有饭吃啊,大家不都加入了千岩团吗?」少年说出这句话,语气平淡。 「你就不想……比如找个喜欢的女子,或者……到处游玩一下?」 宏宇的问题让他愈发困惑,他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跟随岩王爷征战四野,不就是我们想做的事情吗?」 「你这个呆瓜,」宏宇一戳他脑门,「跟着岩王爷当然是我们大家都想做的事情啊,我在问你的愿望啊!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还没想好!」嘉义笑起来,他脸颊上的旧伤也动起来,「等以后再说吧。」 少年人抬头,缓缓说:「也许就想看看天是什么样的。」 璃月的天空黑云堆积,自从他出生以来,就没见过朝日明月。 他只在听书的时候,听那位老得很的刘先生讲过。 刘先生说他跟随帝君出征的时候,曾经见过一次,那个时候嘉义还没出生。那次是帝君亲自出手,用山岩作□□,于璃月大地掷出,那□□破空不知飞往了何处。 但是那天……天中黑云破了一个洞,光就这样下来了。 好美的朝日,刘先生嘆谓道,我从没见过太阳升起,却在那一刻就明白,那就是日出,我说书这么多年,都形容不出来,真是好美好美……。 …… 过了些年岁,嘉义长大了。 天衡红枫赤色一片的时节,他进了千岩团,跟许多璃月人一样做出了这个决定。 临行之前,吃虎岩的刘大厨做了三天的流水席,全都是他的拿手好菜。就在璃月镇口摆着。 刘大厨一边支着腰说自己还能烧菜,一边推开学徒添柴的手,「你懂个屁,你根本不懂火候,撒手啊你!」 前去战场的人就这样吵吵嚷嚷地吃了三天酒席,最后一顿饭,稍微说得起话的老人,举起酒杯,说道:「大家都静一静。」 「咱们千岩军初立的时候,璃月还没有现在这么大,这么太平!当时是城镇、乡村与部落的长老以金爵彼此盟誓,作为对岩王帝君的效忠,对同胞民众的责任……」 「自发地,从各自那里选出勇健之士组织成军,号曰:千岩!」 老人遥遥对在座的年轻人举杯,说:「今日,我敬你们,未来的千岩军……只愿千岩牢固……」 刘厨子也端起杯子,他用劲大,杯中酒液洒了一半,可他不在乎。 「千岩牢固,重嶂不移,千城戎甲,靖妖闲邪!」他喊着。 有人应声,便形成了声潮,响彻在璃月的镇口,响彻在天衡山脚。 「千岩牢固……!」 「千岩牢固……!」 镇口的红枫下,站立着一位仙人,他听见从璃月传来的声音,靠在树下冷哼一声,抬手用落下的枫叶折了一只蝴蝶。 那只红蝶飘啊飘,一只飘到璃月里,飘到给人送别的酒里。 「喝啊,」宏宇拍了一下挚友的肩膀,「这就是开始了!」 嘉义去饮酒,见酒液上浮着一红叶,眨眼再看,却不见了。 「哦哦……」他应着,端起杯子学旁人饮下,又被呛得咳嗽。 周遭的汉子们笑道:「快来看啊,有个不会喝酒的奶娃。」 嘉义勐然起身,叫喊:「我会喝,我会……咳咳咳……」 众人欢笑起来。 …… 天衡红枫要赤红很久,到底是仙魔的血使其花叶长久,还是凡人的血使其愈发鲜红,这也不为人知。 带嘉义这支队的教头,是个极为暴躁的中年人,跟众多千岩军不一样,他擅长用弓箭,却不擅长用□□。中年人大拇指戴着个扳指。 对此,教头说:「说到底,你们用□□,只是为了模仿岩王爷!只要能够守住天衡这条线,守护璃月,我用什么都行!」 他跳脚道:「我还用锅铲拍过妖魔呢!」 新兵只当他在说笑,都友好地闹笑一声。 「罢了罢了,跟你们讲,你们也不懂,」教头翻个白眼,突然盯上嘉义,「你这个小鬼,笑什么?!」 嘉义一摸脸颊,赶紧说:「教头,我没笑,我这是以前的烧伤。」 中年人凑近看了看,「还真是,你这个烧伤倒是奇怪。」 嘉义这才笑起来,他笑起来有酒窝,跟许多寻常的璃月少年一个样。 他讲了以前的那场火,那个小贼,那朵金花。 教头向来严肃的表情柔和了些,道:「你的父亲是个英雄。」 「可我娘说,他就是一个下矿的呀。」嘉义不解。 教头竖起一根手指,狠劲戳他脸上酒窝,给他戳到捂脸颊喊痛。 「我们千岩军守护的可不只是璃月,还是这天下啊……」 「你个小崽子懂个毛,以前深渊出来的时候,千岩军和一部分矿工断后,才护送民众疏散。那些人,和夜叉大将一起……」 他没说下去,用拇指擦了擦眼角。 「即使山川随岁月而改变,凡人与仙人的名姓被人遗忘,其勋绩却永无磨灭之时,正如这金箔之花般坚韧闪耀。」 嘉义正动容时,边上宏宇忽道:「这不是刘先生说书的内容吗?」 第13页 教头脸色黑了,指着这群新兵,厉声道:「都给我滚去跑圈!」 …… 璃月里,送别了新兵,过了些日子,刘先生开始讲一位匠人的故事,讲了许久,他老了,讲一会儿就要停顿一下。 「都说昆吾匠师一生所作只有三件,都是难以被放入匣中的锐器。」今日的故事倒是长了一些。 「可实际上,昆吾所做还有一件,但那已经算不得是兵器,只能说是拥有剑形的礼器,是一把无法杀人的玉剑。」 「匠人临死前,赫然大笑,说:此生足矣,吾已见得天工大道,吾已做出最为慈悲的兵刃……之后便溘然长逝。」 来听刘先生说书的人已经少了许多,有些人已经前去战场,还有人也老了死了。 他年老,说话声音小,也拍不动醒木了。 听众们等待着刘先生接下来的话,却见先生一动不动。 看茶的小二轻手轻脚上去,准备给先生换茶。 「不必了,」先生突然说道,声音大声了些,「人生虽有诸多缺憾,可我也感到满足,曾经追随帝君见过朝日初升,见过山岩所铸□□轰击大地千万里,见过仙人降魔,邪魔尽退,血雨下了一天一夜……」 「虽然朗朗干坤还未到来,我已满足……」他復嘆,竟是迴光返照,此刻困顿,猝然死去。手中摺扇跌落在地。 扇面露出一半:……千岩牢固,重嶂不移 今日的故事,没有说出关于那位匠人的判词。 他只是说:这一生,我已满足。说书人仰面朝着天,像是睡着了。 …… 「你在看什么?」有人询问他,声音极冷。 嘉义勐然跳离原地,发现是夜叉大将在说话。 「呃……」他犹豫了一下,说出刚刚看见的东西,「我好像刚刚看见,有人走到山岩那边,然后……然后跟山岩融为一体了。」 说完,他指了指那边的岩石。 「少见多怪,勿要多事。」夜叉的傩面还戴着,话多了点,但语气跟十几年前一模一样。 嘉义正想说些什么,宏宇的声音遥遥传来:「嘉义——!你的家书!」 他下意识回头,等转过头时,夜叉大将已经不在眼前了,只有红枫垂叶,缓缓飘到了那山岩之下。 「想不到啊想不到,我竟然是最后一条单身狗,」宏宇的手里捏着嘉义的家书,他颇为阴阳怪气地说着,「在汝行后,子之生也,乃一女子,即不知君何日还,我甚思君。」 宏宇将家书还给好友,见对方珍惜之至地抚平叠起来,然后放进衣襟最里面,还拍了拍衣服。 「你这个傢伙……」宏宇骂骂咧咧。 嘉义理都不理,喃喃道:「我有女儿了……」 「嘿,你,你也不想想是谁把你俩撮合在一起的。」宏宇高声喊着。 「我有女儿了!」嘉义双臂高举,一把把挚友拦腰抱起,上下抛举。 「我……我草,你放我下来,」宏宇使劲挣扎,「你赶紧回家抱你女儿啊,抱我干啥!!」 教头还在营帐外喝酒,他听见了里面的动静就没进去。 等嘉义出来以后,教头拍拍他的肩膀,「当年连送行酒都喝不来的小鬼,还是长大了,我准假了,快回去吧。」 教头看着这个兵,有些感慨。 千岩军的□□也分种类,其中一种是更为古早的战争中传下来的「千岩□□」,这种□□是为格外强壮的士兵分发的,是用岩王爷捏造的某个山上的岩片,据说连龙鳞都能穿透。在他的这支队里,只有嘉义这个混小子,才能提得动。 他语气渐缓,说着:「我本来想等你什么时候可以独带一支队了,我就把这个给你。」 嘉义低头看,正是教头常年戴着的那个扳指。 「这就不……」他想拒绝。 「这不是我的,」教头淡淡说着,把那个扳指取下来,递给他看,「这是我的教头留给我的,在他之前,说不定还有很多人。」 嘉义一愣,他用手搓了搓这枚扳指。 扳指里面好像有字。 「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千岩军,我们跟随着岩王爷,誓死守护天衡这条线,一切的战火都会止在天衡之外。」 长久的沉默之后,中年人嘆息道:「世间纷难,众生皆苦。」 「给我扳指的人说,想要看见璃月朗朗干坤的一天,如果我有一日死去,看不见了,就留给你了。」教头抓住他的手指,狠狠地往里扣,让他握着扳指形成拳。 用力之大,连指节间都泛白。 …… 山间恶螭盘踞,非常人能敌。 千岩军奋力抗争,拿得动「千岩□□」的人被单独拉了出来。 这时,嘉义才发现,自己的教头也在里面,还站在最前面。 那暴躁的中年人胡茬乱糟糟的,他提着枪,说:「哎,我本来不该带队的,可是谁叫我岁数最大,活得最久呢……跟我一起的那些人都死了。」 「提起你们的枪,」中年人怒吼一声,血气上涌,一改平日懒散的模样,「千岩□□之利,能轻易贯穿岩石,千人同我入阵杀敌,可一往无前!」 声音迴荡在山谷,久久不能停息。 含着一腔孤勇的将领,将□□举起,他用枪柄抵地三次,喊道:「千岩牢固……」 第14页 后面的话都不需要再多说,余下的人都自发以□□点地。 众人之声使大地震颤,声浪如潮般扩散开。 「千岩牢固,重嶂不移,千城戎甲,靖妖闲邪!」 众人之心可撼动穹宇! 遥远的天上,一男子身着兜帽白袍,站在万千妖魔之间正欲抬手,而在将士们齐声吶喊之时,他动作一滞,忽地往下看了一眼。 那金珀般的双眼,缓缓眨动了一下。 教头就死在那场战乱中。 「嘉义,你要想好了……」他指了指青年挂在脖子上的扳指。 「既然你接过了这枚戒指,就要顾虑这天下苍生,继承我靖世所愿,守护璃月的八方太平……你要想好了……」 他每说一个字,血液就从嘴巴里流出来。 迴光返照的时候,他紧紧地紧紧地握住嘉义的手腕。 「你可要想好了!」他暴喝一声,睁大眼睛,而后死去,他的另一只手还搭在□□上。 嘉义用手把他的眼睛合上。 教头见这个世间的最后一眼,璃月的天还是那样,乌云厚厚的,不见天日。好像人类瞳孔的深处啊。 …… 一个领队死了,下一个领队上来。 嘉义上来了。 少年变成了青年,宏宇也死了,很多人都死了。 他只在偶尔戴上那枚扳指,他是用□□的,戴扳指不好握枪。 有一日,在战场上,嘉义终于看见了他们追随的帝君,夜叉大将就在那人身旁,傩面已经取了,正在低低说着话。 腰间挂着翠绿长剑的岩王帝君,站在高空,似乎在凝视下方的人群。 周围的同僚还在说起前几日的酒,没一个人注意。 嘉义细看,才发现那是当初与山岩融为一体的男子,心里颇为惊疑。 倏忽间,有人叫嚷起来:「天衡!天衡!」 一只巨大的龙从那边过来,直冲向天衡山。 「唉……」这一声嘆息传了过来。 高天之上,身着兜帽白袍的男子横斩一剑,翠碧的剑光久久没有散去。 被龙血洗过的碧绿剑锋闪亮如新,天开始落雨,可剑刃上的鲜血却无法被沖洗。 男子起手往下摁,山岩迸裂,形成巨坑,那只龙哀嚎着落下去。 瞬息间,一切又恢復如常。 虽然夜叉大将力保子民,可这一次又是一场灾难,只不过死的人里面,多了个嘉义。 「刚刚那是夜叉大将出手了吗?」有人问。 「应该是吧,这般墨绿的气息,应当是……」有人猜测。 嘉义看着高高的天,看着那些乌云,看着这场暴雨。他的同袍扶着他的肩膀。 「帝君……!」人群之中,他用尽全力,往天上唿喊。 「世间纷难,众生皆苦,何日才能见得朗朗干坤?」他问。 已经转身的岩王帝君顿住了动作。 「我虽无意逐鹿,却知苍生苦楚,只愿荡涤四方,护得浮世一隅。」 神明的话语从苍穹跌落,伴随着那颗巨大的天星。 大地颤抖。 可这些话,嘉义已经听不见了。 雨落在身上已经感觉不到冷,他眼前模煳,似乎是有人在的,便将扳指脱下来,递给对方。 「给我戒指的人说,既然你接过了这枚戒指,就要顾虑这天下苍生,继承我靖世所愿,守护璃月的八方太平……」 嘉义喃喃着:「人的一生过于短暂,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我平生心愿……无法看见朝日破开黑云的那一天。」 青年絮絮说着:「我想起我的女儿,上一次抱起她的时候……还没有手里的□□重。」 没有人敢上前去。 因为岩王帝君从高天之上,走了下来。 他接过了那枚戒指,看见对方含笑死去。 「好。」岩的神明说,他金珀般的双眸其中有光闪动。 他将那枚扳指戴在手上,又在另一根手指上,浮现一枚相仿的扳指。 「这就是契约的证明。」契约的人已经死了,可是神明如此说着。 他同自己定下了契约,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定下了契约。 …… 穿着白袍的男子,将兜帽往后掀开,露出那双眸子。 「凡天下战乱,皆起于人心九因。」 「今,立九柱以靖世,镇纷战于此,愿不再起刀兵……」 他抬起双手,往上推。山岩颤动,山川挪移。 他厉声道:「今日我立下靖世九柱,以求天地海晏河清!」 无数的山峰被抬起,在空中形成巨大的石柱。 岩王帝君双手向下一挥,九根巨大长柱□□入这山谷四周,轰然作响。 「若有后世者破靖世九柱入内,世间必刀兵又起。」 神明取下腰间翠绿长剑,抬手,一道高门从山壁间浮出,大门展开,他将长剑送入,大门闭合。 神明低语,「最是慈悲的剑……到底还是斩向了……」 后续的话,他没有再说。 …… 往生堂的客卿问我:「你看见了什么?」 站在翠玦坡的山崖之上,我回答:「看见了有两根柱子比较高大,遥遥相对。」 钟离轻轻摇头,取下一枚戒指。 「走吧。」他说。 第15页 我们转身离开。 十几秒后,身后传来巨大的破碎声。 我诧异回头望去,只见其中一根石柱被拦腰卡断。 它破碎着,一寸寸矮下去。 我还没问,钟离忽地大笑起来,眉宇飞扬。 那些风席捲而来,奔到钟离身后悄然化为清风半卷,只余客卿的衣摆往前猎猎作响。 我再看。 这永远昏沉的九柱天地间,竟是有了光,光亮照在靖世九柱之上,就像……天裂了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给帝君pv讲「海中有大魔侵扰」的那个说书先生,在璃月,非常嫉妒茶博士刘苏,所以本文的说书先生姓刘 文中出现的「嘉义」是真实璃月npc,与他对话,他会说「我上次抱起女儿,还没手里的□□重」,这句话给了我灵感 文中的「宏宇」也是真实璃月npc,是个话唠,很喜欢给你讲故事 文中的夜叉是魈,折红枫蝶灵感,是他语音里面「我给你用梧桐叶折个蝴蝶,可以保平安」那句 帝君的扳指为什么是两个,这是我编的 第8章 绝云间·云山雾海 谁人的日志·绝云间 在山脚下遇到了一位好心的採药人,帮我正了骨,痛死个人。听他说遭遇遗蹟守卫又能倖存的路人很少有我这样完整的……这多少也算是好运吧。 採药人声称这是「岩王爷保佑」,我点头说是。岩王爷保佑,岩王爷保佑! 我们说话的声音似乎吸引人过来了,是一个自称「霹雳闪雷真君」的傢伙,满口花花,我是绝对不信的。但是採药人好像有些动心,我连忙拉住他。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两个人,说是来绝云间旅游的。我们五个……不,四个,简单吃了顿饭,新来的两个人里面,有个男人并不吃下任何东西,只是坐在一旁。 问他为什么,他的同伴说他吃不惯。真是怪人!难不成还得在山野之间,给他找什么山珍海味不成?身为民间冒险家(可能)的我,最看不得这种情况了。(大量涂抹的痕迹)不知为何,写到这段的时候,那个男人忽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吓得我写错字。 假真君说你们说是旅游,其实是来寻仙求道的吧。指了指受伤的我,还说什么,这个就是例子。 我被他这话气得要死,说了我身为冒险家,以及之前的事情,他似乎害怕,又问了好几遍「真的是遗蹟守卫吗」这样的问题。要不是这个假真君提供了一个借宿地,不然真让人窝火啊! 已经近深夜,假真君喊那两个人借宿,价格有些贵,不过还在能接受的范围。结果那两个人也没理,没吃饭的男人礼貌归礼貌,可说话总是慢悠悠的,连饭桌上烧的竹笋,他都能掰个东西南北来!虽说这些知识我也不了解,是真有意思…… 吃过饭,他们径直就往山里走,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假真君摇摇头,说怕是再也看不见了。 夜里的妖兽都会出来,绝云间的雾是会吃人的! 是的,绝云间的雾气实在是太大了,入夜似乎更大了。就算没有妖兽,也会迷路的吧,迷路是冒险家最畏惧的事情。这个假真君总给我一种不安感,他怎么一直盯着我。我还是赶紧也离开吧,去山里寻个地方扎营比较好。 先前庄里出来的不少穷哥儿都靠贩卖药材在璃月安家立命了,我不信我没有这个运气。至少这次,也要赚足带东东去璃月玩的钱。 我也要好好保存这本日志,可千万不能弄丢了…… …… 又是路牌,有诗一则,我念了遍:「潺云游水绝此间,宁馨别我伴神眠。十月珠结龙堂碎,洒入飞檐庇君前。」 从珉林过来的桥头,也有路牌写了短短一句话:此中绝云处,尘俗务东还。 往生堂的客卿站在崖边,看着夜里更显厚重的白雾。月光都压不过这水雾的银白,群山之间的雾气跟流云坠落一般,若不是在随风缓慢流淌,就完全是一条白绫了。 能听得见瀑布的轰响声,但这光景也被白雾淹没。夜色里,只能见左侧有影影绰绰的瀑布在沖刷山岩。 客卿在原地站了几分钟,似乎看够了这山雾,才慢吞吞抬起脚往桥上走。 这白雾出奇得多,连高空悬着的桥面都能盖住。但钟离每走一步,他脚下的白雾就散去,或者说在避开他,桥面也露出来了。我循着他的步伐往前走,扶着桥上绳索,亦步亦趋,整个人就像埋了白雾里边,只能看着客卿的背影。 我想起之前的时候,我们曾经路过一处麦田。 钟离也是这样走在前面,他轻轻推开那些麦穗,开了一条路,喊我跟着走。那些金黄的麦穗垂下头,客卿走在前方,他金珀一样的双眼凝视着前去的方向。 夜风吹来,悬桥摇晃,钟离没有半分停顿,安稳地往前走。雾气被风吹拂,露出那头模煳的大瀑布。 钟离有明确的方向,他说的对,在这片土地上,他永远不会迷路。 行到那座架在瀑布上的小桥时,钟离没再往前走。 又一阵风过来,比刚刚还要大,不知是不是瀑布的缘故。于是便闭上眼,任由这风卷着水雾乱腾。耳旁似有鹿鸣之声,又伴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巨大声响。那些水雾急速散去,只留下一地月光。 第16页 再睁眼,那小桥上站着一位老叟,杵着拐棍,正低头看着水潭里边的石兽。 蛙状的石兽脖子上还挂着瑞祥的红布,跟小桥下绑着的红布条是一种。古老的钱币被放在石兽的口中,有些落在水潭里,落水声惊起一潭白鹤。 「太山府沉了。」老叟开口说。 更下层的云雾被未知的力量往外推走,露出瀑布还有更下方的湖水。湖水清澈见底,即使在月光下,也可见得湖底有三个泛柔光的字样:太山府。有几只白鹤在湖边饮水。 「哒、哒」老叟撑着拐杖往前走。沿途有石头雕刻成祥云,还有另外一种黄金般的花朵。这跟归离原上的花朵并不相同,色泽更艷明颜色更深。 「这群来求仙缘的傻子,真当成仙是那么好玩的事情么,」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若真的成仙为妙事……当年河水上涨,太山府沉没,仙众移山填海却不管不顾,他们死了心要断长生大道。」 一直走到山腰的一座亭子里,亭中已有一个小童烧了茶水等待客人的到来。 老叟大摇大摆坐到位置上,那小童对钟离深深鞠了一躬,这才端茶送到我们面前来。我们喝茶,老叟喝酒。 「太山府作为地的试炼已经关闭,天的试炼,想必也是如此吧。」喝一口热茶,钟离才说话。 「天地试炼,二者通过者,方才能求得仙缘,」老叟点头,「绝云高地已经封闭了。」 钟离淡淡道:「当年作为契约,留云借风真君要你绝云间的高天,愿修一个浮世之地。而这绝云高地完成后,就给仙人做试炼的场所。而你无力完成契约,只能为岩王帝君完成一件事,以此从帝君手里换取一样东西。」 老叟惨笑一声:「云雾怎可撑起群岩之重。」 「正巧有朋友来了,便一起听听故事吧。」客卿看向亭子外,一个中年人背着大包从树林子里穿了出来。 他满脸茫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钟离,最后看向老叟和童子。 是之前吃饭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受伤的男子。 钟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日志本,「这是你落下的东西吗?我在归离原捡到的。」 中年人脚上还缠着绷带,狼狈地摸索了一下身上,喊道:「啊……!我的日记本!」 璃月战乱时,移霄导天真君让小仙斩下巨角支撑天衡。 真君逝去,天衡常在。 斩下巨角的小仙从帝君手里讨要来当初天衡的一角,是当初帝君见天衡不齐整,削下做酒樽的边角余料。 小仙用这些料子,铺了高高的山,唤作「绝云间」。 绝云之高处,离青天更近一步,是不是更能触及到您的魂灵呢? 碧水河流淌不绝,河水升腾落下,化为绝云间的云雾。云雾缭绕,长久环绕在绝云间。 再过一些日子,小仙想起来,真君曾经说过,希望可以传道授业。 那就替故人完成这件事吧。 故人已逝,大愿犹存。薪火相传,千秋万代。 正巧,留云借风真君来了…… 「真的是正巧来的吗?」钟离忽地问了一句。 老叟干干地笑了一声,继续说:「这一位真君说厌了命中晴雨,想要在绝云间高天之上,修一处浮世之地。」 「但是小仙能力式微,他的力量是往日里移霄导天真君分给他的,是他昔日求得的仙缘,然而真君已逝,他也在逐渐老去,逐渐失去力量,所以凭他的力量,他并不能完成那座高天上的方寸之地。」 过去的时候,他为凡人,觅得真君仙缘,常伴真君左右。那场战事之中,真君抬眉望向他,往常他认真擦拭的鹿角上全是血。 斩吧。真君对他低下头。对众生低下了头。 他无声哀嚎,努力睁大双眼持剑斩下仙人鹿角,而真君鲜血奔流四野化为碧水长河。 「于是他去找了帝君,恳求帝君给自己一个法子……毕竟,云雾是无法撑起群岩之重的。」 「作为契约,他为帝君收纳了一件东西,然后帝君造出旷世的浮生石,以此为基底,建造成了那浮生之地。」 我想起旅途刚开始的时候,钟离对我说:我们会见到的,那青天之上的绝云之地。 我仰头朝上望去,漫天的星星。在绝云间少有的,没有雾气的日子里,这样的星星闪耀得让人微微眯上眼睛。也不知在那绝云之地,是不是更能触碰到这些星星,更能看清这些星光。 童子在悄悄吃桌上的点心,我们都没碰那几个糕点。他见我看着他,回首也瞪了一眼,眉宇间竟有几分钟离的影子,只是不笑不乐,很是生气的样子。 老叟喝了口酒瓶里的酒,继续讲。 璃月先民扬帆乘浪与庞大的海怪作战,但大多再不復还。 被璃月住民称为「八虬」的妖物与海上肆虐,掀翻船只无数。 它的唿吸带来风暴,浪潮将码头如砂盐般溶解,波涛将船只如花朵般撕碎。 于是,帝君手持群岩做成的□□,狠贯而出。 「只是在海上,也需得海上的生灵,」钟离笑道,「帝君令坚不可摧的翠玉自顽岩中生长而出,琢成横海吞潮之鲸。」 老叟手抚鬍鬚,接话道:「岩鲸初成之时,漩涡中无羁翻腾的巨怪为之惊惧,连同大海都在震颤不已。」 直到咆哮的巨物被钉入黑暗无底的深海,纯岩的巨鲸才得以自由,回归自己本应属的深远群山。 第17页 伴随这故事的开幕,那些云雾又聚拢回来,雾中似有鹿鸣声,似有……鲸声。 受伤的男人握着自己的日志本,惊叫了一声,又捂住自己的嘴巴。 「他胆子好小。」说话的是那个童子,正啃完了点心。嘴角沾了糕点屑,被钟离顺手抹下去。 帝君说,有一种岩石可以让云雾撑起。 是移霄导天真君的鹿角化为群岩的结晶。 那便给我吧,让我做什么都行。小仙说。 让他的血撑起他的角,这就是浮生之地。 帝君说,如此,便为砥厄鱼留一座山峰吧。 从那以后,山与云有了同等的重量,人与神拥有同样的臂膀。 等候在绝云间看凡人寻求仙缘,那就像在无光的山洞中,他自己捧着不断流逝的仙人之力,他也曾落泪诉说自己的无力,也曾哀怨当时没有劝阻。昔日故人兼导师的魂灵已成云雾,绝云间中绝云地,天上地下两处仙家试炼,已经是小仙沦为凡人之前最后的手笔。 他开始变老。哪怕存着移山倒海的力魄,他也不想阻止太山府沉没。背负过往的人,他一人足矣。这就是他身作凡人却与仙人有同样的臂膀。 东方既白。 老叟站立而起,随童子一併走到亭外。 受伤的中年男子慌张说道:「我在《侠客记》里见过山叟的故事,那位随处而居,席地而眠的老者……您是仙人吗?」 老叟没理他,反而望着脚边浓浓雾气,说:「璃月的说书人,似乎就那样,花里胡哨地编写故事,连什么翠玉自顽岩生出的话也讲。」 他转头看向总是怒相的童子,说道:「明明砥厄鱼只是帝君取了自己的髮簪,往大海一扔的事情。」 说书人的故事,最后提到:如今,晶莹翠玉的砥厄巨鲸依旧在仙居洞天的云霭里遨游,在无边的雾海中翻腾,于嵯峨群峰沉静的和声中鸣响鲸歌。 钟离失笑一声,端起茶水再饮一口。 端杯放杯两三秒,老叟一步踏入云雾之间,再也不见踪迹。 童子最后再躬身朝客卿一拜,往后一跃,也消失不见了。 此地只余云雾渺渺。 受伤的中年人惊诧,回头再望亭中,也空无一人。 此山此峰,竟只有他一个人存在。 若不是亭中还有热茶余温尚在,他也只觉得是梦一场。踢到一个东西,才见是个酒瓶,正是刚刚那老叟手里的。 身在云雾中,不知在何处。 客卿垂头凝视云雾深处,不发一言。 些许时候,狂风大作。云雾被吹散片刻,我顺着看过去,只能看见一棵树,半边挂满霜样的结晶。雾海又围拢过来,遮蔽了视野。 钟离的耳坠无风自动,往树的方向偏去,那石珀做的耳坠含着微光,在逐渐初升的太阳中,难以见得亮色。 「走吧。」客卿又一次说道。 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武器「砥厄鱼」,是米忽悠还没有实装的剑 最早的文案里面,就说它是帝君的簪子 我觉得很浪漫,所以要写一写 这篇很淡,全程就想夸帝君,呜呜。但是埋了伏笔,那个耳坠可以想想看是啥 《谁人的日志》俗称「东东爸的奇妙冒险」,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这是游戏里面可以捡到的书籍,里面就提到过酒瓶 第9章 庆云顶·神的掌纹 往生堂的客卿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坠,摇了摇头,那耳坠就安静下来,跟平常再无差别。然后他抬手,往不同方向轻点三下,说着:「奥藏山、华光林、琥牢山。」 最后,指向脚下,「庆云顶。」 伴着他的动作,云雾再一次散去,在日光下如雪消融。 高大的山峰削角钻出雾霭,上面的树木还挂着昨夜水露。蕴着柔光的湖泊也在远处,金黄银杏覆满那山的半身。 钟离站在庆云顶最高处,似是看着更远的地方,方园崇阿三座,巍峨不可攀,独独叩首于他。 此处凡人不得见,神明与青云同在,远古石鸢与砥厄鱼振翅在云山雾海,三山叩首罢。 「是要走去哪里呢?」庆云顶已是能触及到的最高所在,我问。在某些方面上,我已经很能无视这位客卿的仙人手段了,嘿,不就是空间转移嘛,他一看就很会的样子。我已经不会再去询问,为什么上一刻在绝云间,下一刻在庆云顶这种事情了。 毕竟我问过。 我在渌华池就问过,他当时很认真回答说:「就这样做到了。」 「那您一定可以两三步跨完整个璃月吧!」我说笑一声。 他摇摇头,「我更喜欢慢慢走。」 「自然是去绝云高地看一看,」客卿转了身,面上还是熟悉的笑意,「只是可惜,昨夜的故事讲得太长久,没能让你看见最好的日出。绝云之上的日出是最值得一看。」 「不过我知道璃月何处也有好看的日出,若你去璃月,作为补偿,我也能带你去看。」他又提到璃月。 「先生如此眷恋璃月,为什么要到这么远的地方?」我开口问他。 他将一只手放在庆云顶的鸟兽雕像边,摁住台子,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回答说:「是啊,所以我出来是为了好好游玩一番的。」 第18页 钟离稍顿一下,说:「出来玩,玩够了就回去,回去做正事。」他说完这话,自己反倒笑了两声。 青年手下用力往下按,琥珀般的岩元素聚集在他的掌下,被他一併揉进雕像里。 开启了机关,周围浮现出岩石,它们悬在空中,正是昔日岩王帝君造出的浮生石。 客卿双手垂在身侧,缓步走了上去。 浩浩高风吹起他的衣袍,使耳坠下流苏都在飞扬。那些盘踞在衣摆上的龙鳞纹好像一条龙在游窜。 明烈的金黄元素是构成璃月大地的基石。残存的岩元素被风捲起,形成飘忽的长河。 「来吧,」他伸过一只手,「且到更高处看看。」 这条岩元素河流穿过他的手指,穿过他的臂膀,紧紧贴在他眼底。那双金珀一样的眼睛眨动了几下。 一抹赤红在琢玉。 于是同行之人接过帮助,同他登上高天。 同行者知道,更高的地方还有对方要讲的故事,也许更悠久,也许更漫长。 至少在这场故事结束以前,我是他的听书人。 浮生之地建了遮阳的地方,前面放了个小案,案上摆了半卷没合起来的书。 明明就在青天之上,这里却连风都没有。一切都如磐岩般安稳。 「人生归离復归离,借一浮生逃浮生。」我翻过一页,念道。 「有些仙人避开尘世,便没有回来的打算,」钟离坐到一旁,「而有些仙人则是不断出世入世,一次次的来,又一次次地去。」 「是在期盼什么吗?」我问。 「兴许只是想要回去看看,却无法见到同回忆里一样的风景了,」他提起很轻的笑,看向浮世之地的远方,「很久以前,与朋友共饮的酒……是气候变了吗?过去的滋味,或许再也不能重现了吧。」 「对于仙人而言,这样的期待是无用的东西吗?」我将那本书合上。也许几十年前,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这里曾经坐着一位仙人,仙人在璃月最清净的地方,却想着喧譁的集市,想着过去某年某月某一天,祂所相见的人们。 「活得太久的人,只能在记忆中寻访往日的战友、过去的景色,」钟离将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不要后悔拥有这种期待,就足够了。活得长久的人,会记得过去。所以不会后悔曾经相识。」 「假若有一日不得不相别,那些被记得的人,也会在记忆中如黄金般闪耀。」他的耳坠轻轻晃动着。 那过去的神明会知晓吗?璃月会记得祂。 人啊,是渺小的,是「芸芸众生」。 众生不忘,众生难忘。 在这片与神同行的土地上,神明曾经用双脚丈量大地。 人们会记得,因为高山是你,群岩是你,低谷也是你。 集市上流通的银钱是神的血肉,千岩军手里的□□是牢固岩片削成,连同站立的这片土地,那撑起天高的天衡,都会记得。 他将双手平顺放着。 旅途之中,我从未见钟离取下手套。 钟离缓声继续说:「然而,大抵有些东西天生就是给人遗忘的,我们忘却烦恼的事情,我们忘记繁琐的习俗,我们也会忘记那些不需要的东西……比如死亡,比如故土,比如神明。」 「连同那些错误的东西也会被遗忘,人们逐渐走向正确的方向。一日復一日,一代復一代,就这样慢慢走在璃月大地上。」 他取下手套,露出那双手。 「我以凡人钟离的身份行走在这世间,也会以凡人的身份践行璃月的传统,」和许多人一样的双手,手指微微蜷曲着,「这一路的陪伴,在旅途尚未结束之前,我就不说谢谢了。」 「凡人是不会记得那么多事情的。」我说。 他笑起来,便回答:「哎……记忆力太好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客卿的背靠在后面,他比往常更放松一些。 他脱下外袍,搭在膝盖上,遮住了自己的双手。 「来讲一些过去的故事吧,」钟离看了过来,「你……」 我连忙说:「带了,在包里,我这就把煮茶用的拿出来。」 「是啊……从什么地方开始讲起呢……」他把脑袋抵靠在边上,闭着眼想。赤红沉沉像他眼睫落下的影子,他睁开眼,金珀极冷却含着光亮。 我想起关于石珀的故事,那些被人们唿作「岩之心」的瑰丽石头。 客卿有一双石珀一样的眼睛,他望了过来。某一刻,我在想,他本身就像岩石的心,在这世间「嘭嘭」跳动…… 帝君丈量璃月大地的时候,走过一块地方,听见了某种声音。 那是从好深好深的地底传来的微小声音。 岩的神明触碰大地去俯身倾听,那些破碎的、微弱的、迫切的声音。 「想要看看太阳啊……」钟离说,「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被帝君挖了出来,这块石头说,想要看看太阳。」 在黑云笼罩璃月的时候,也有人试图看看朝日破开层云。 「于是帝君为它点了眼睛,给了对方一双能够看见世界的眼睛。」 「作为契约,约法三章。岩王爷应允他与地上的人共生,但若有一日他破坏了秩序,就要再度被封入黑暗。此后那龙便常伴岩王爷左右,随侍征战南北。」 「这些故事,你在璃月的说书人那里都能听见的。」钟离淡淡说着。 第19页 「若陀龙王本是岩神摩拉克斯的知交与战友,寿命远超人类。然而,大地的衍生物正如地上的岩石,岩石的记忆并不长久。能留存其中的只有极为强烈的情感。时间越久,记忆便越模煳。他开始磨损。」 「你曾经回答我……再滚烫的血,歷经千年也会冷却;再坚硬的魂灵,歷经万年也会消磨,」他将外袍挪开,露出那双手,「这是对的。」 他开始有掌纹,如同岩石经歷沧海桑田,开始拥抱石纹一样。 那些是裂隙,是「消磨」。 「磨损,夺去了若陀龙王的思考,让他渐渐回忆不起故友的面貌,想不起曾亲自守护的璃月港。原本完整的龙王变得暴躁、富有攻击性……加之,人们开採矿石,破坏地脉。」 「不管怎么挣扎,怎么反抗,磨损……都是时岁流淌过岩石留下的刻痕。」 「就算摩拉克斯分出一部分力量去帮助他,也并没有用。」 钟离起了身,走到浮生石的边缘。 「从琥牢山到南天门……」他柔声说,「龙血泼洒了一路,千年过去,那些地方长满黄金般的花朵。」 他的手已经变了模样,那些潜藏在衣裳下面的手臂、手腕、手掌,都是纯黑如岩般的物质。 透着沉金色的裂纹布满他的掌心,有一条裂隙一直蔓延到手臂上。 「琥牢山啊……」钟离看着那边,「是你要去的地方。」 「余下的路,是我自己的旅途。」他抚摸自己的耳坠。高天的云鲸响起低沉的歌,山岩的轰鸣在青云中迴荡。 「磨损之后呢……」我询问。就像之前数次,我询问他,那些故事的结局一样。 「是啊,」他没回头,看向璃月的方向,「磨损的最后,神明可能会化为最高的山峰吧,高山会撑起璃月的天,也可能……会像那些顽岩一样做梦,想着再看看月亮吧。」 「嗯……现在的话,茶好了吗?还请递给我吧。」钟离转头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看看月亮」这句话的含义,可以看看游戏内的书籍《竹林月夜》 因为现在的月亮不是月亮 所以提瓦特大陆的天可能是假的天 才有帝君立天衡,顶起璃月天高的说法 所以移霄导天真君才会拼死,斩鹿角顶起即将倒下的天衡山 这也是为什么 我常常写:岩王帝君磨损的尽头,会化为最高的山,顶起璃月的天 第10章 华光林·不愧本心 入华光林的时候,在口子上撞见了个半疯的道人。 他带着方士帽,臂弯里靠着一张幡,歪斜写着:「解卦算命、黄家」几个字。四五十岁的样子,腰间挂了个琉璃珠子,那脑袋跟字一样歪,同样是歪着低着头,却在板凳上画着把纸伞。 带了凳子不坐,自己坐草地上。方士袍本来是白的,都给染成了灰色。 我们走路的动静让他抬了头,方士「呀」了一声,拍手嬉笑道:「算不得!算不得!」 我见客卿没有停步,我也就跟着走。 走出去两三步,那道人跳到了跟前,手上托着一把纸伞,对钟离小心翼翼道:「要下雨了。」 钟离停下步子,看了一眼,说:「你的伞没有画完。」 「我能画完,」道人扑回板凳边,又一抬头,他手里握着毛笔,在这般动静下,墨水淌了一手,「我能画完!」 客卿好像嘆息了一声,他寻了块岩石靠着。 「画吧,我等你,」说了半句话,又转头看向我,「只能让你稍迟一些。」 「往些年,他都在悬桥上走动的……今日,倒是来华光林了。」钟离看着那头画纸伞的道人,双眉间隐了一丝悲悯的神色。 我摆手说没事,见客卿这样,就熟练地翻出包里煮茶的东西。 「你能看见他腰间挂着的东西吗?」 我瞅了一眼,回道:「一颗琉璃珠子。」只不过那珠子色泽并不透亮,不像是好物什,还有一些时间太久远,被弄脏的感觉。 「以罕见的天成琉璃制成的美器,曾经也拥有过色泽温润明亮的样貌,只可惜岁月漫长,经由的人与事越多,变得越黯淡。」 「民话记载称,在静谧的夜里,有时听见它隐约发出声响,既像细风吹拂,又似泉水鸣响。」 「它名作昭心,乃仙家遗物,在尘世流转数百年,最后落入云氏手中。」 钟离顿了顿,解释道:「云氏祖上曾经出过七星之一,也是以打造兵器为生的匠人一脉。」 「啊……你是说这颗珠子是昭心?可昭心不是在云氏手中吗?而且它这模样……」我没有再说下去。 那道人并不知晓我们在讨论那颗珠子,他手上还淌着墨水,险些弄脏伞面,此时正在华光林的湖边清洗自己的手指。 「昭心乃天成精粹,仅澄心明净者,方能尽其用,」客卿的目光落在华光林的湖水里,那些黑墨触到水泽,渐渐融进水里,「某日云氏在山野间闲游,恰逢前来访仙论道的方士。」 他看向那张被插在土地里的幡,说道:「方士黄生,刚出山门不久,世事繁杂并不能懂,但他与云氏相谈甚为投缘,云氏便将昭心赠予他。」 「自那以后,黄生便将昭心佩戴于身上,向璃月徐徐而行,一路风雨无阻。」 第20页 黄生这一番出行是为了求仙论道,辗转各地不息,可他仍是凡人,需要食水才能活,便常上集市採购饮水食物。 璃月商人大多精明,骗这样的呆头道人自然轻松,加之街头巷口鱼龙混杂,可是黄生在其间行走自若,却并不为所骗。 有好事者心生疑虑:这呆瓜在市井之间如鱼得水,从未失足翻船,莫不是什么仙法? 道人心诚,口中无谎,便回答:昭心辨人心善恶,助我识人心真假。 「真的会有辨别人心的宝物么?」我惊疑道。 钟离浅笑一声:「天成琉璃是天上的精粹,而玉圭则是大地的子女,蕴含玉脉的灵气与巉岩的坚持……」 「若用妙手将之雕琢成器,许以定土安民的祝愿,碧色的明珪本质洁净,也能映出人心。」 「相传岩王帝君就有这样的一只玉圭,常伴他身旁,只是人类并非纯粹无垢的物体,而是怀揣绚烂多变情感的生灵。帝君常从玉圭的低语中听取人世的善变与趣味,耗费千百年时光,用沉静而缓慢的思维,反覆咀嚼凡人的喜悲。」 「与稳定的群岩相比,人虽渺小,却有着无尽的可能和无限的未来。渺小又顽强,一刻不停地追求新的改变。」 他说的话似乎有些多了,便停了停。茶水已经备好,就放在边上的岩石上。 上好的杯盏落到山野间常见的山岩,有些格格不入。客卿并不在意,端起杯子,轻轻吹气。 道人还俯身在板凳上作画,不知在描绘什么,一笔一划很是认真。 「昭心辨别人心的事情传了半个璃月港,商人们不择手段想要得到它。」 「可是天然纯粹之物,无法被外人所用,拿在手里越久,就越黯淡。」 「方士因宝物被陷害,进了牢里,他说自己无错,在财帛之下,也没人听他说话。」 「他的狱友也是个妙人,大婚之上行兇杀人,被关了进来。」 我意识到,钟离用的词是「妙人」,那就应该是偏好的方面咯? 轻策山有一族,寒氏。 祖上以匠为生,锻铁铸金,力造三尺青锋。 彼时,天衡叠嶂连璧生,岩层渊薮玉辉蕴。岩王帝君荫蔽下的国度矿藏丰富。 随着开採,天衡山与周边的大地被掘空,建起了四通八达的矿井坑道。其中深邃处据说可通地心。 地脉不稳,大地震颤。 匠人们就分为了两派:继续挖,停止挖。 寒氏的族长寒武正是阻止继续挖的那群人,领头的那一位。 大婚当日,有人贺喜道:今日寒氏有如此地位,祖上挖过的玉脉可不少吧。诸如此类的话,直接将他扣进了挖掘矿藏的大帽下面。 寒武怒极反笑,扬手挥刃,掀飞数人的脑瓜。要知道,他在做匠人之前,可是心中欲执枪行侠,快意江湖的人。 匠人将斩过人的长剑,插进面前的地上,说道:「我们的矿藏是岩王爷给的,挖空大地,就是在伤害岩王爷的血肉,更何况,玉衡存在已久,昔日更是传说这座山是岩王爷亲自建的山……」 他唿出一口气,脸上挂着血迹斑斑,环望四周,道:「谁敢坏天衡!」 这还不够,他又一脚踢开这把杀人剑,说:「这剑不够利,都等着,等我重新造兵器谱,把你们脑袋都削下来。」 然后他就被关进牢了。 钟离说这故事的时候,带了点笑意。他抿一口茶水,慢慢喝着。 「寒武跟方士认识了,寒家与云家私交甚好,当代的七星也在云家那边,便把他俩一併带出了牢。」 「这对寒武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方士一直说要还恩,手里捧着昭心,知晓对方都是好人。」 天上覆了一层黑云,遮挡了光。暗色里,客卿的双眸却也好像亮亮的。 要下雨了……就跟那半疯道人说的一样。 「虽然寒氏与云氏极力阻止挖掘矿藏,但是人心怎么能被制止呢?」 「自某一时间起,这片土地不再沉寂,伴随着隆隆的低啸,岩山开始撼动,洞窟渐渐坍塌,连过去的矿道也被埋没。」 「于是,大地深处掩埋着因此罹难的冤魂,据说,夜里,常常能听见某些地方传来恸哭的声音。」 「大地震颤的频率渐渐变多,人心惶惶。」 某一日,风高气爽。轻策山来了一位访客,腰间挂着颗琉璃珠子。 此人着长衫,每走一步仿佛有白莲缓生,自称是云游方士,特来寻找璃月一带姓云和寒的人家。 可惜寒武已去世,而云氏之女恰巧在轻策庄做客。 便匆匆请来寒武的儿子寒策。 方士告诉二人,如今璃月的大地不平静,方士们特意送来一枚血玉珀,助众人渡过难关。 二人立刻起炉打造了一件黑岩法器,将这枚血玉镶嵌其中。 血玉感应着地脉,如沸血一般的红光时明时暗,警示着即将发生的异动。 那道人似乎快画完伞面了,我看了一眼。 「那件法器如星斗一般指引人们躲避山崩地怒……最终,在大地復归平静之日,它也悄然消失了。」 天上开始飘细小的雨,落进了茶里。 客卿将茶杯放回那山岩的一侧,继续说道:「天成的琉璃被泼上方士的心口血,便是一枚上好的血玉珀。」 第21页 「用自己的命,换片刻安宁,可曾后悔?」钟离转头询问道。 那道人已经画完了伞面,撑开伞,一步步走过来。 道人摇摇头。 「昭心能读人心,那些细碎的声音常常伴在耳旁,便会使人发疯,」钟离眉间有郁色,「本就是仙家遗物,并不能为凡人所用,就算是方士也一样。你一开始有仙缘,内心澄澈,这才能抵御那些琐碎的念头。当你用心口血和自身仙缘做血玉,你就无法继续聆听了。」 道人走到了跟前,面容模煳,只是听着他说话:「可是我听见了,他们想要停止地动,想要救那些无辜的人。我听见了,所以我要去做……当年……当年的岩王帝君不也是如此吗……祂本也无心逐鹿。」 「契约已经定下,那些人违背契约私自开採矿藏,这就是结果,」客卿淡淡说着,「众生皆苦……不管是人……还是别的……」 「我得还恩,」道人说,「离开监牢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们给了我一把伞。」 「……下雨了。」道人把那把伞递到钟离面前。小心翼翼地。 「昭心知晓他人的内心,而我自己的……我这一生问心无愧。」 寒氏的族长尚且年轻的时候,曾经说:要重新打造兵器谱,以求突破桎梏,演化兵武。 他给狱友相谈,说自己的作品,说那些名为「试作」这般古怪名字的兵器。 「若是从狱中出来……哎,可惜,你要去寻仙求道……来日有机会的话,你求道成了,就来轻策庄找我玩吧,我一定要给你看看我打造的兵器。」 他又说:「唉!真可惜当初那剑不够利,不然我还能砍几个。」 他笑:「不过真值啊!我看着他们签下不毁地脉的契约才被抓进来的。」 钟离接过那把伞。 「到底是算不得……」道人低语,伞面生花,猝然间轮转出几场画面,而他则消散在天地间。 那颗黯淡的琉璃珠子发出「叮噹」脆响,宛如清泉流动,骨碌碌滚到客卿的脚边。 雨落在伞上,我才见上面绘着一棵大树,非常高大,树叶横过伞面三分之二的篇幅。 那树下似乎有些什么…… 我没看清。 那把伞同那颗珠子也缓缓消散了。 细雨之中,钟离站着,有如山岩般冷硬的面孔。 「去避避雨吧。」好一会儿,他才说。 扭头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耳坠发着透亮的光,摇晃着。 第11章 华光林·黑岩未成 璃月清晨,太阳将将出来。 门房先是将门开了一条缝,对外面「嘘」了一声,这才慢吞吞地将大门打开。 门外站着一大群孩子,大都七八岁的样子,还有几个稍大的还背着一个。 「先等等啊。」门房老头说。 当他准备擦门的时候,那群孩子就一拥而上,帮他把这扇门擦干净,够不着的甚至跳起来擦。牌匾潦草写着「寒府」几个字,也不见得尘灰,平日里也多有人擦拭。 「你们这群小馋鬼!」老头笑道,从屋里取了红布口袋,任他们拿取。 「来吧,来吧,」门房将口袋放得更低些,「拿着吧,沾点喜气,都拿、都拿。」 待到孩子们散去,老头抖抖空空的布袋子,对着门外吆喝道: 「寒家幼子今日周岁,还请邻居们赏赏脸!老爷说了,不必带礼!」 这一声,唤醒了沉睡的璃月。 那头的街坊提着嗓门应道:「不带礼,我带张嘴行吗?」 「——行啊!」门房还没答,从街那边走过来一个男人,提着一截黑乎乎的玩意儿。 「老爷!」门房伸手去接他手里的东西,被他拦下。 「上好的黑岩原石,沉得很,你拎不动,」寒武脸上挂着笑,「还好是在策儿周岁这天回来了,正巧做他的抓周礼!」 「你还知道回来!」妇人从屋里迈着步子出来了,「我一个人弄好整个周岁宴,你除了刚刚喊了一嗓子,还有什么用?」 璃月有名的匠人支支吾吾认错,手里捏着黑岩,站得端正,眼神却不自觉往里屋走。 髮妻白了他一眼,说:「把你的石头放下,什么抓周,你觉得策儿抓得动你这东西?」 「切一截……」寒武话没说完,见着那眼神,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咻地闭嘴了。 「把手洗干净,再进去看孩子。」妇人点了点头。 「哎!好!」寒武搂抱了一下妻子,在对方「哎你的手」这样的惊唿之中,又傻乎乎地滚回里屋看孩子了。 「老爷和夫人的感情真是好啊……」门房一如既往地评论道。 原本这只是他常年的自言自语,今日倒是有人回他话。 「确实。」对方说。 「……」门房连忙转身,发现是个穿着黑袍的男子,耳边有一流苏耳坠,目如金珀,只是面容陌生,并不在熟客的范围内,他招唿道,「您是?可是来寒府有什么事?」 来者轻笑一声,「啊……方才走到这里,听见在喊周岁宴的事情,想来讨点喜气。」问答从容。 门房「哦哦」应答着,更是退后半步,给客人让路。 等那男子身影走进厅堂的时候,老头突然一拍自己脑袋,「哎呀,我怎么把人给放进去了,这才早上啊……」 第22页 刚刚看见男子气质非同一般,又穿着山岩般肃穆的黑色长袍,以门房多年的经验,这一定不是等闲之辈,不过……自己还是坏了规矩,竟然让客人这么早就来,若是苦苦干等,这可如何是好。 他内心焦灼,并不愿在周岁宴上节外生枝,把大门重新半掩上,匆匆进了厅堂寻人。 结果前脚刚走进去,后脚就看见那男子同抱着孩子的寒武谈笑,气氛融洽。门房心里的石头才落下,悄悄离去。 门房老头并不知道,在他走开的时候,那黑衫男子抬头看了一眼。 寒武仍旧说着:「……所以我给这个孩子,取名叫策。」 男人含笑,说:「父母的期望是好事,可是孩子真的能够按照期望走下去么?」 这话说得让匠人面色有些难看。 「是我越俎代庖了,」男人收回了之前的话,继续说,「期待他心有良策,期盼他手有巧策,企盼他继承铸剑锻刀的家业,若是有一日,他并不想如此走下去,你又当如何呢?」 寒武似乎没想到过一方面的问题,他年少时虽快意江湖,但他自己就是从父亲手里学到匠人的技艺,并新制了「试作」系列的武器,进一步壮大了寒家。于他而言,匠人的传承是一种理所应当的事情。他无法想像,失去了铸剑锻刀之业的寒家会变成什么样。 问话的男人笑着摇头,并无多言。 倒是寒家老爷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忽地笑起来,对着男子的方向伸手。 到了中午,寒家人声绕府上三十里外,全是贺喜的声音。 有人提着鞭炮,在府门口点燃了,「噼里啪啦」一串声过去,伴随着最后一道菜放下,这周岁宴算是正式开了。碰杯的、夹菜的、万民堂来的厨子叫骂的声儿全都混杂在一起。 寒武端着酒杯,走上临时搭起来的红布高台。 「哎!」他喊着。周围稍稍静了静。 「今天犬子周岁,我先敬诸位一杯。」 下面好事者嚷嚷着:「一杯不够啊,我的碗给你,你给我干了吧。」细细听来,这声音正是之前清晨回应门房那个人。 众人大笑,皆端起自己的碗里的热汤,反而喊着寒武干了。 那匠人挠头,憨笑一下,竟是真的从旁人手里端碗,仰头饮尽。 「好!好!」下面的人高兴了,拍掌道。 寒武用袖子擦了嘴,因着酒水脸上腾地红了一杯,他说:「拭儿!」 侍者掀开长桌上的红布,露出下面的东西。 有老人对边上的人解释道:「男孩用弓、矢、纸、笔,并加饮食之物及珍宝服玩,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愚智,也叫拭儿。」 「这不就是抓周嘛……」听了一嘴巴的人,说着。 寒武的髮妻抱着个孩子过来了,把小孩放在了桌子中央。 桌上的东西其实远远不止老人所说的物什,还有一些客人们沾喜气,赠送的砚台啊书本啊一类的东西。寒武自己就更过分了,狠狠地搬了好几块矿石甩在离桌子中央最近的地方,包括今早上抱回来的黑岩。 这矿石这么大,总不可能,摸不到一点皮毛吧……寒武盯着孩子,又想到那男子的问话,心里「咯噔」一声。 孩子在桌上爬动,并不因为自己离开母亲的怀抱而不安。 寒策摸到了毛笔,在玩耍。 寒武安慰道:无事,反正做匠人,就该读书识字。 结果小孩反手给他扔了,看那方向,是奔着寒武所放的一块夜泊石去的。 好啊!寒武心里想:快快摸上,也不枉老子挑了最好的原石,亮晶晶的! 牙齿还没长完的小屁孩,直接拍上了夜泊石……前面的弓箭。 寒家老爷咬紧牙齿。无事!无事!弓箭也挺好,云家就是擅长弓箭的,让他们教教也好。 小孩玩了玩,又丢掉了。 寒武瞅着孩子一熘烟钻到桌子边,连自己摆的矿石,边都没挨到。左眼狠狠跳了两下。 忽然小孩抓了件东西,笑起来,玩了有一两分钟,看样子是不会更变了。 妇人这才哄着他,把他抱起来。 寒武几步走过去,凑过去一看,差点没气傻。 「这是谁放的?」他指着孩子手里的东西,低声问着侍者。 侍者愣了一下,说:「是一位穿着黑袍的先生,说是随意放一个东西。」确实是,一看就随意放的,大家都有,又不会发光,体积又小,偏偏孩子抓到了。 众人这才围过来,问:「孩子抓到的是个啥?」 寒武噎一口气,目光在人群里面来回寻找男子,也没见踪影。 匠人揉揉鼻樑,把那东西从孩子手里扣了出来。 在孩童哭泣声中,他张开手,掌心之中赫然是……一枚摩拉。 正如那位先生所问:寒策若志不在此怎么办? 寒家唯一的孩子读私塾时成天以游侠闲书话本为消遣,闲时练枪于山间野地,一心只想仗枪行侠。 他寻天外陨铁,不求稀材,求的那是奇遇。 他访灵山谪仙,不图真知,图仙人的逸闻。 对于匠人们的烧炉打铁,寒策丝毫提不起劲来。不论寒武如何斥骂仍无用处。 最后的结果,仅是那痴儿浪子某日不辞而别尔尔。 寒武做「试作」系列的兵器,突破璃月兵器的桎梏,演化兵武,和云氏一起,集天下匠人之计,可谓是领起了一整个时代的工匠之人。 第23页 回忆起往日,匠人寒武刚做出那把「试作斩岩」的时候,他去天衡山试剑,手一松,长剑落地,锋芒毕露,横斩天衡三百里。 当时岩王帝君正在喝茶听书,险些被这个动静惊得手抖。 想来最可怜的当是那天衡山,昔日帝君见它不齐整,便削了一刀,今日又被砍了一道。 若它会说话,想必已经向帝君诉苦了吧。可惜它不会,不过……那段时间的岩晶蝶似乎格外多,接连扑到璃月里,像在寻什么人,试图哭诉一样。 然而就是这样的匠人,却在忧心自己的孩子无法继承家业。 在寒策离去的十几年内,他一直在想那个问题。 那个清晨,黑衫男子问他:「父母的期望是好事,可是孩子真的能够按照期望走下去么?」赤红之色贴在眼下,像是炉中淬鍊石珀的火花。 一恍神,手下黑岩剑胚的热处理出了点差错,硬度和韧度与往日不尽相同。烈火灼烤黑色的结晶,寒武赶紧用泉水沖刷,熄灭了炉火。日光初升,那剑胚未成形,却已蕴着剑意,柔阳缓缓落下,都无法靠近一般。 匠人愣住,用手去触碰,在掌心被薄如蝉翼的剑刃切一道血痕。 寒武手中的锻造锤「嘭」一下砸地上,地面裂开,他笑:「黑岩竟是有如此作用,我要推翻试作系列,我要重新兵器谱!」 即使双手带血,他也重新握紧锤子,死命地锤鍊剑胚。 匠人的血融于黑岩之中。 对于十几年前,那个男子的问话,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由十分罕见的黑岩制成的长剑,锋利无匹,能削金,可断玉。 在云不蔽月的夜晚,能看到剑身中央嵌有一道宽数指的黯红,隐隐的血光晃然,仿佛嘶叫着要撕开大地。 匠人痴迷铸剑,委託好友云氏介绍,意图获得更多的黑岩,亲自前往层岩巨渊选材。 然而矿道内发生意外塌方,众人被困在矿井下长达四日之久。当时,众人完全没入地岩构筑的监牢,寻常开採工具无法突破岩障。 不辨星月、不明时日的黑暗,令受困者渐渐陷入昏迷、癫狂与绝望。 走投无路时,寒武发觉自己带下井的一把试作品在角落中隐隐发光…… 正是靠着这把剑,生还者逃出生天。 但遭遇矿难的一行人,对此间之事绝口不提。在深入骨髓的黑暗中,匠人将剑拼尽全力击向山岩。剑气轰然如平地惊雷。而山岩之后…… 匠人唿喊同行之人赶快闭眼,他一人盯着前方,将他们带了出去。 寒武在瞥见阳光的剎那,手中剑刃裂成千片。 匠人双脚发软坐倒在地。 回忆起自己在矿道中最后所见的那一幕,久久无法回神。似乎活着这件事本身,已经让他无法适应。 烈阳之中,匠人哀嚎着捂住眼睛。 自那之后,那只眼睛只余下彼时无法辨识天地四方上下的黑暗,耳畔时常迴荡如天地崩裂的剑石相击之声。 从此匠人的锻炉蒙尘,其中只剩下冰冷的余灰与未竟的锻兵之梦。 其子寒策,在寻仙的路上,听闻一黑衫男子所讲,匠人寒策所遇矿难,心中慌乱,披星戴月终于回家。 寒武晚年遭遇矿难,性情大变。原本健谈的匠人变得十分寡言,对无心接替家业的儿子也不再责备。 至此年,父子关系反倒亲近不少。寒策对自己多年未归家,面对父亲的沉默,心有愧意,不知如何开口。 又是数年,一代名匠仙逝。 寒策依父亲遗言在书房中找到一套兵器谱,正是坊间传奇的「试作」系列。 图谱封存于一方木匣之中,另附家书:吾儿策,天地浩大,可纵情观赏。 匣中还有一枚古旧的摩拉。 整本图谱满是父亲写下的批註,寒策观阅愈发痛心,在书房对着图谱和那枚儿时抓周到的摩拉,端坐一整夜。 寒府当年的门房也早已去世。拂晓时分,寒策推门而出。 仰头见天上有流星滑落,笔直砸落寒家门前,却连寒策分毫未伤。 寒策百感交集,又哭又笑,连声道:天意! 当他再返屋中拿取图谱之时,放在家书中的摩拉已经不见踪影,他不管怎么寻找,也找不到那枚摩拉了。 「天地浩大,可纵情观赏。」 吾儿策,既然你不想继承这铸剑锻刀的家业,那就让我继续推进匠人的进程,让我重修兵器谱,铸造「黑岩」的兵器,以告天下匠人! 这便是我对那个问题的答案。 「……当时寒武还活着的时候,寒策阅读那些逸闻,读到山中地心封有妖异,连忙说与父亲。」 「匠人听后大为悔恨,认定开採惊动了地中之龙,天降之石。」 「他撑起病体,不顾自己的瞎眼,起炉锻造一柄黑岩斩刀。」 客卿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眼华光林伫立的岩山,悬桥高挂在石柱样的山中,仿佛一条条锁链。 「刀成后,寒策依照父亲要求,在昔日矿难的那矿井外立起一人高的神龛,藏刀于其中,作辟邪镇龙之用。」 钟离行至华光林的边缘,再那一边,就是琥牢山了。 面前的山丘是人为搭建起来的,正是当年的神龛。 客卿伸手,对着空荡荡的神龛,描绘了一把斩刀的轮廓。 第24页 「那把斩刀,被当代的天枢,就是那位云氏的七星,赐了铭……开山裂海,撕云断月。」 钟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背对着那棵巨大的树站着,耳坠摇晃着,偏向树那边。 我用手感受,此地并无风。 转头望一眼,那棵树……竟是同那道人所绘一模一样。 第12章 琥牢山·虽生似死 「匣子里装的什么?」 「千岩□□。」 「为什么来这里?」 「武器和人一样是会死的,锤鍊所用的金属,锻造时闪瞬的火花,连同往日持有者的大愿,这些都是构成它生命的东西。在这样的时代,它没有再被拿起的一天,所以我们就将它们收纳,尊重这些近死的金锐器物。」 老人缓慢地说着,他的手垂着,抚摸着匣子。 「那它们之后要去哪儿呢?」女孩问。 「一切消逝,一切结束,在终末回归到群岩之中吧。」 他看向墙头,墙上立着个戴傩面的年轻人,他的肩上有月光。 仙人说:「走了。你们收好千岩造物,过段时间那位岩……那钟离先生自然会来这里当客卿的。」他说完,往后跃出,消失在月夜中。 老人看着孩子,摸摸她的头,说道:「不管是什么的生死,我们都要尊重。要知天底下,生死才是最为简单明了的事情。」 「那什么是最不简单的事情呢?」 老人哈哈大笑:「是活着,也像死去一样。胡桃。」 自华光林离去之后,客卿带着我来到旅途的终点:琥牢山。 山中多怪异石珀,个个比人还高,日光之下,甚至能看见里面包裹着什么东西。这座山也比途中路过的山都安静,偶尔有几只路过的团雀叫几声,也不再能听见。 修建敷衍的青石小道断断续续,勉勉强强延伸到山上去。 「这座山是仙家禁地,像石珀一类的珍稀矿材虽多,但也没有人来开採。加上璃月七星又命令禁止人们来到这些禁地,自然,这里会冷清许多。」钟离解释道。 上山极难,道路纷杂,好在客卿一直在前面引路。 他也说路上这些石珀不能触碰,否则会「吃人」。 「吃人是指……?」 青年抬手,指向树下一个巨大石珀,说:「那里面关着一个人。」 我正要凑近去看,只是看看,又听见客卿继续说:「已经关了百年时间。」 「百年,」我止住脚步,不再过去,「百年时间,人应该都死掉了吧。」 我一想到这些美丽石珀之中包裹枯骨,山林寂静,愈发使人头皮发麻。再一细想,如此狭小的环境里面,又飢又渴数天,最后绝望地死去,更让人浑身生寒。 客卿摇头,打断了我的想法,他说:「没有死,仍旧是当年的模样。」 就像琥珀一样?我问出来,钟离点了点头。 「他在这山道上杀了人,于是就把他关在里面数百年。对于他而言,可能就是睁眼闭眼的时间。但当他离开石珀,面对尘世,百年沧海桑田的时候……时间会迅速回到他的身上,他会死,化为尘土。」他把目光收回来,余下的话并没有多说。 钟离继续往山上走,我回头再看一眼那关人的石珀,日光渐高,穿过叶缝落下,那石珀一晃,依稀可见一人拍着石壁,溺亡般的姿态永久地关押着。 「除却人类,还有一些误入的动物,这里的岩石都是被仙术侵染过的,擅闯者会被封印,有时候,璃月里,不便处理的罪人,也会放入此山中。」他寻了一块较小的,把手按在了上面。 石珀自他的掌下开始生长出裂纹,毫无声响,但是一寸一寸地在裂开。 一只盗宝鼬从石珀中跌落出来,拍拍自己的小背包,看着面前突然多出来的两个人类,惊慌之中钻了个地洞跌跌撞撞逃远了。它在原地散落了一枚摩拉,钟离弯腰把这枚摩拉捡起来。 「唔……这是喜欢收集钱币的动物,当然不止是钱币,盗窃宝物仅仅处于纯粹的天性。越是年长的鼬,越会给自己准备更加精美的钱袋。若你在路上走,发现一处不寻常的地洞,小心敲敲地面,或许就有惊喜吧。」他把这枚摩拉递给我。 我看着掌心上的摩拉,突然觉得有点奇妙。人类流通的钱币,也会被动物喜爱吗?还是说,它们追逐的只是摩拉上的岩之神明的气息呢…… 「不过,获取了不劳而获的财富,就算是它也会被抓起来呢,」我笑了一声,「对于这片土地来说,契约与公正是非常了不起的东西。」 「磐岩稳定,契约恆长,岩王帝君也被称为契约之神,自然该如此。」说话的人并不是我们二人之中,我从钟离身后探头看过去,才见青石台阶上,站着一只丹顶鹤。 那鹤有着大地色彩的羽毛。 口吐人言的鹤正是「三眼五显仙人」之一的理水叠山真君。 「我察觉某一处封印被打开,却无破坏之意,见着您了,便明白了。」鹤抖了抖羽毛,权作人的施礼。 它展翅高飞,落下声音:「许久未见了,山顶已备好了茶水。」 钟离失笑一声,说:「盛情难却啊……哈哈,便休息一下吧。」 「这是旅途的最后一个故事了,是吗?」我问他。 他一直走在前面,在长久的沉默中,他最后应了一声:「是啊。是最后的关于岩王帝君的故事了。」 第25页 「何为最后?」 他踩在更高一阶上,转头看我。 那双金眸里燃着烈阳一般,璃月天地为炉,磐岩纯金生焰,在他的眼下勾勒出赤色。 于是,他回答: 「我在此刻,否定过去的时间,否定那些有神的岁月。而我肯定人终将成为人,就像应当使摩拉成为契约的衡定物。」 「人成为人,而不是神的信徒。」 「这就是最后。」 我的手里还握着那枚摩拉。 这就是最后,我想。 「能看见什么?」 匠人摇头。眼前只有无法辨识天地四方上下的黑暗。 「能听见什么?」 匠人回答:金石相击。耳中迴荡如天地崩裂的剑石相击之声。 医师皱眉嘆息,对匠人之子摇头。 「眼睛是好的,耳朵也是好的,可能是那四天里受惊过度,大概是心病。」 寒策将医师送出门。 临别时,医师又说:「老一辈的人有个说法,说是,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听见了不该听见的东西,就会这样。地底下的东西……谁能说得明白呢。」 寒策询问父亲,那日在地底看见了什么。匠人闭口不言,跟之前所有倖存者一样不言不语。 数年后,名匠仙逝。 同日同时,一名旅人路过天衡山矿坑,只见山石后红光涌动,一座隐秘的神龛悄然旋开。 龛中巨剑隐隐闪烁,如泣如诉。正是寒武身前最后所制的「黑岩斩刀」,用以辟邪镇龙。 寒策听闻此事,连夜入山,欲将其取回。 途中偶遇一名黑袍男子,竟是当年告知「寒武遭遇矿难」的那一位。对方面容半分未改,两只手大拇指上都戴着扳指。 「给斩刀赐它该有的铭吧,」男子说,「若是想知道当年寒武之事,就把此刀放入琥牢山的山脚,那里有一神龛。若是无意在此,便收刀兵归家去吧。」 当代七星之一正是云氏,那位与寒武私交甚好的云家族长,在得知此事后,为这把黑岩斩刀赐铭:开山裂海,撕云断月。 而后,寒策又匆匆前去琥牢山,将斩刀放入神龛之中。 来去数月,横跨几乎整个璃月大地。 数月后,寒策归家,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哀切道:龙王……龙王……! 名匠仙逝,同年。 昔日,璃月港曾有驾朦钟巨舰猎杀海兽者,被人们称为「船师」。在海洋被无常灾祸统治的时代,浮浪之人朝生暮死。 岩王帝君聚群岩做□□,岩的柄权比金珀还刺目,□□断虹,伴翠玉所作的巨鲸砥厄鱼,伴三眼五显仙人的仙力而出。今时,海兽已消失不见踪迹,那些船师的后代也都当了渔民。 而古旧的「船歌」也被人改编,作「渔歌」流传下去。 皓月当空时分,船歌徐起。海面风平浪静,是月明星稀的夜。 远处可见孤云阁,岩柱伫立在海中央,风雨不动。人们常说,岩王帝君的岩枪落下,便形成了孤云阁。那些海兽伴随着人类之志的妄念与嗟嘆汇集在了海底。 所以孤云阁鲜少有人渔民敢接近,那里是禁地。 唱船歌的人忽地停下了,他颤抖着,看向孤云阁。 于此躁动的、作祟的,正是昔日败将不甘的唿叫。它们是众生之梦的反面,以深海、层岩收纳,却不愿意入梦。 岩柱偶尔会剥落一些散发着怨恨和不详的碎屑,以此来保证岩柱的「镇压」完整。渔民们也时常看见碎屑落入海中,但这一次…… 站在船头的唱歌人呆愣住,那些岩柱在夜里竟然发着光,不断有大块大块的碎屑坠落,岩柱更往海底下沉了些许,海浪都在咆哮着。 在忽起的浪潮中,渔民想起以前常常流传的故事。 即使是在坚硬的山石中成长的子民,心也会因为痛楚开裂。 即使倔强地一言不发坚守对神的信仰,目光也会变得炙热。 他们心中疑问着: 我们的爱人和子女都去了哪里? 那些离去的人们何时才会回来? 我们信仰的神明,这样的岁月究竟要持续至何时呢? 请您开恩告诉我。 岩的神明在青天之上,俯瞰璃月大地。 他施展神迹,从无杂质的金珀之中削出长刀一柄。 他挥剑斫去山峰的一角,以此向子民立下无上庄严的契约—— 离散的人,必将聚拢回归;离约的人,必然加以惩治。 失去挚爱者、痛失珍宝者、蒙受不公者,将得到补偿。 或许这是璃月悠古大地上,无数真伪难辨的传说之一。 众生都说:食言者当受食岩之罚。 背弃契约之辈,就是与这片神曾经整治过的大地为敌。 帝君斩断的山峰…… 有人说:这山峰迟早会降落在背约者的头上。 也有人说:那是孤云阁的山峰,被用来做成了千岩□□。 渔民在浪潮中惊慌唿喊,他的身旁却响起古老的船歌。在那个用巨大海兽骨装饰船帆的年代,人们在风暴里歌唱,在潮汐升落中寻找归途。 万众歌声里,潮水渐渐退去。 渔民再睁眼,竟然已抵达了璃月港口。 日出时分,七星收到三则报告,海平面上升了些许,名匠寒武之死,南天门地脉动盪。 第26页 钟离饮茶的时候,端杯也平稳,杯中茶水不起波澜。 在我思虑,鹤仙人是如何准备茶水的时候,就见棕鹤化形变成了人。 兴许是我不会仙法吧,我看仙人的脸庞模煳一片。 我看理水叠山真君如此话唠的模样,真不知道他为何蹲在琥牢山这种偏远地方。 我询问了这个问题。 客卿垂目,答:「非他所愿。」 真君欲答话,大抵会说些否定的话吧。 钟离抬手拦他,说道:「琥牢山是离南天门最近的地方,理水叠山真君善封印与镇压,你看这沿途的石珀就能看出来。是岩王帝君派他守候在此地的。」 「是为了镇压什么吗?」 钟离点头。 他嘆息一声。 「岩王帝君与若陀龙王一战,从琥牢山一直打到南天门,最后将龙王封印在南天门之下。」 就算是岩石,忘却记忆不断消磨,也变成了粉碎的、透明的尘埃。那是一些被水打湿的纸张,潮水退去捲走纸屑,纸张上面留下皱痕。它们存在过,但是它们已经成为了褶皱透明的阴影。 违背契约的人,会被契约之神严惩。无论什么缘由。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一棵高大的树,正是之前离开华光林时看见的那一棵。也是道人在伞面上,用最后的力量算出的那一幕。 「名匠寒武,作黑岩长剑,困地下四日。剑石相击,山岩迸裂。」 钟离喝了一口茶,摇晃了一下茶杯。 「他在山岩之后,看见了岩神摩拉克斯与他的旧友若陀龙王,那是激战的末尾,是岩神封印龙王的那一刻。」神明动用岩的力量镇压龙王,连千年前孤云阁岩柱都在回应这份象徵「封印」的帝君之威。 「地脉暴动,群岩静默。凡人不可见,凡人不可听。所以名匠寒武瞎了一只眼睛,坏了一只耳朵。」 「帝君命理水叠山真君以琥牢山为阵,力图镇压龙王。而那棵伏龙树被帝君栽下,想来,已是数百年之久了……」 ——那什么是最不简单的事情呢? 是活着,也像死去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求点评论qaq 第13章 南天门·匪石弗转 我知晓这故事尚未到结束的时候,但客卿没有继续讲下去。他言说帝君昔日栽下伏龙树,于南天门困若陀龙王千百年,可是后来呢? 「你旅途已达终点,余下的是我自己的路。」钟离将杯盏放下,杯中茶水荡漾起微波,渐渐平静。 「客卿是为何而来?」我问。 「来见一位故人。」钟离答。 「那帝君又为何而来?」我感到眼角边有水珠,那不是雨水或者雪花,而是滚烫的难以抑制的某种感情。 一路上同行数日,我见过他的神仙手段,他自己故事也讲「寒武前去华光林,几乎跨越半个璃月大地,来去数月」,可我们从归离原至此,也不过才短短十几天。就像山川大河也在让路一样,此路难行,却没巉岩敢难为岩王帝君。 庆云顶上,他讲若陀龙王的传说,他的目光可以勘破那些云雾看向遥远的地方,我现在明白了,他在看的是那棵树,那棵树下的故人。他谈论自己的掌纹,我却窥见神明的「磨损」。 帝君没有回答我,他坐得很直,一只手放在杯盏边,还维持着虚虚握杯的模样。琥牢山上多银杏,一阵风来,杏叶奔脱枝干,有一片落到了他的肩头又滑下,客卿的脸上露出几分笑容,他似乎有些无奈,他的眸中被这片金黄树叶点亮了—— 「我欠你一场日出。」 ——他握杯的手改变了姿态,在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一下为正午烈阳退去,天地渺渺,倏忽间只能看见客卿金珀似的双眼;一下为皎月当头落枝,杏叶离桠,被弯月一牙替代。 客卿曾说:若有机会,要带你看看庆云顶之上的日出。 只可惜没有这个机会了,我的旅途已经到了终点。 理水叠山真君嘆道:「袖里干坤日月长,帝君这是拿了一弯月亮出来啊。」 与人同行的神明重诺,拽了个月亮出来。再一想,天下月光八分,帝君居然装了两分在自己身上。这月光皎洁,在伏龙树上就像撒了层盐。客卿眨眼,我见着那双眼睛,赤红宛如剪烛那一下的摇曳,顿时有种被灼烫的感觉:天下月色两分,八分都在他身上。 我询问先生:先生可曾感觉寂寞? 仙众的时代已经远去,伴随他征战四野的仙兽化岩也永久停留在荒野。而那些被唿作「挚友」的人们血脉脆弱,早已顺碧水大河而去了。故友被镇压在南天门下,可能是百年千年,以至于将来先生离去也无法见得。 他的髮簪有灵,被他投放到山海间,由砥厄鱼自己长鸣于群岩之间。他的岩枪已掷,化为孤云阁不倒的山柱,其下碾碎无数败将荒诞的狂想。 于是我问他,是否感觉寂寞。 万事万物皆有他的归处,万事万物皆有他的因缘,除了先生自己。 说是尘世闲游,游了几千年,除却每年跟打卡似的到请仙典仪上走一圈…… 我话没说完,钟离摇头。 为何寂寞?他反问。 他俯身,触碰璃月的大地,天地间奔流的岩元素被他掐住几寸,在虚空之中凝聚成一道长梯,从琥牢山山顶一直到南天门伏龙树下。 第27页 帝君应允我与他同行,他提步走上这条群岩长梯,我在其身后追随。我想到千百年前那些千岩军的心情了,即使在高空千里,脚下只有一条独径,我见他的背影,也不会害怕。即使战争似野兽兇勐嗜人,未来不知是何光景,有帝君在前,千岩军也不会退去。 伏龙树下,神明凝视着一个石碑。 古老石碑上书:玄黄好生,而仙君慈仁。压恶龙于此,闲人勿要造次。 目视这行字,心中莫名生出惶惶,理水叠山真君又恢復了棕鹤的模样,他用鸟喙点了一下我的后背,他先声道:「此碑由我所立,施以仙法,用以警告世人不可来此。」他一啄,那种心中慌乱顿时散去。 「出来玩,玩够了,就回去做正事。」客卿忽然说。 我才意识到,他在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可这个答案我曾听过,我当时问他「如此眷恋璃月,为何要离开」。 如此眷恋璃月,为何要离开。 帝君所来是为何事,帝君如此顾望璃月,为何要离开? 原来这两个问题其实是同一个。 神明洒然,说出来玩就出来玩,也没有绕着什么「与民同乐」的瞎话。 客卿抬手,抚摸碑上「恶龙」二字,然后说:「若陀并非恶龙。」 生活在璃月地下的古老岩元素生物大多目不能视,千百年来不见天日。若陀龙王便是如此,岩王帝君应他愿望,将他带上地面。帝君赐予他看清事物的双眼,与他约法三章。神明应允他与地上的人共生,但若有一日他破坏了秩序,就要再度被封入黑暗。 「他违反了契约,所以他现在被镇压。」客卿说了一个短暂的故事,他仍垂头看着石碑。他的耳坠愈发明亮,在夜色中更能看见其中的微光。 我抬首去看这棵高大的树,同那道人在伞面上所绘一模一样,当时那伞面下还画了有什么东西在,莫非是这个石碑么……? 一个小女孩坐在伏龙树树枝间,看着月亮摇晃着双腿,客卿和真君似乎都没发现她,我正要唤钟离看向她,她就先低头看向了我。 「如果我骑在你的背上越过群山,是不是可以抵达月宫呢?」问话的男子看不清面目,只有那眉眼能被人看见。 男子探手,群岩为他迴响,山海为之颠覆,巍峨大山顷刻间伫立原本空无一物的大地上。 眼前的画面一幕幕而过,我见他立岩柱封锁黑暗,见他站立于山崖边有猎猎风响,见他轻拍双掌大地迸裂吞噬魔神,见他行走在璃月大地装作一位匠人指导铁匠工作。 我也见他……那双眼睛……冷彻坚定,恰如永恆闪烁的金珀之光,冰冷而沉郁。 「我们庇护璃月的子民,也会有将我遗忘的一天么?」 「我曾与你并肩千年,也要遭逢这样的结局么?」 「摩拉克斯……!」 这番海市蜃楼的景象,终于止在那刺穿身体的灼热的箭,脖子被牢牢卡住时的窒息,那让我感到心如刀绞的共情,来自金色眼眸的冷漠、锋利的视线。 我睁眼,捂住喉咙,拼命喘息。 「帝君……为何而来?」我问这话第二次。 我想起那些画面,千年之前那场如同浩劫的战争,巨大的盖过天幕的岩石铸成□□,最后变为了海上孤云阁。 帝君的身侧是有什么人在的。 那些长久注视着神明的画面里,唯独没有注视者自己。 我缓和片刻,起身再看,树上已经没有那女孩的身影。伏龙树树干里隐隐有夜泊石似的光亮,整棵树就像玉石长了层树皮一样。 很久以前,璃月曾经有龙的身影。 并非乘风翱翔天际的龙,而是踞身与山峦之中,身躯亦如山峦般庞大的悠古石龙。 是那条跟随帝君征战四野的龙。 匠人之子前去华光林,将黑岩斩刀放置于神龛中以作镇龙之用。 地脉颤颤似怒吼,琥牢山之上每一个石珀都在散发微光。在放下斩刀的那一瞬,寒武窥见了往日的景象,龙王被封印在南天门之下,龙王愤愤,诉说自己被镇压,被异化于此世的痛苦。 世间最不简单的事情是什么……是活着,也像死去一样。 匠人之子哀切道:龙王……龙王……! 璃月的子民不解,为何往日同岩王帝君庇护此地的龙王变作了这幅模样。他闭口不言此事,依照理水叠山真君之命,寻镇龙石作碑,立碑于伏龙树下,由真君刻字施法。 「千年前,若陀袭击层岩巨渊,我亲自阻拦,与他自巨渊一路厮杀到此,最终将他击落,封入地下。」钟离淡淡道。 他抚摸自己的耳坠,将那枚世间难寻的石珀摘下。石珀在他掌心上打了个滚,他握紧成拳。 传说,胜者在压着古龙的巨木旁刺下一柄大剑。 作为封印之一,魔物或是邪祟皆无法触碰。 那枚石珀被压制许久,此时终于震颤着,还原了本来面目。 那是一把无锋的重剑。 钟离单手抓起,将之捅入伏龙树下。他目如金珀,灼灼耀眼。碣岩般冰冷的面目之上未曾浮现任何波澜。 「我来,是为了与他最后的契约。」他道,将手松开,任由大剑剑意与地脉搏杀。 帝君佩戴耳坠千年,此时取下,依稀有了往日岩之魔神的影子。 第28页 他带这把大剑千年,大剑无锋是因为它要杀的不是人,而是……龙。 这才是道人所绘的伞面,树下之物正是这把斩龙大剑。 「因为磨损,加之人类对地脉的破坏,若陀龙王遗忘了自己曾经守护过的子民,他大肆破坏山川,使群岩化为尖刃,刺破了璃月的和平。」 「遗忘」这个词轻飘飘的,过程缓慢又挣扎。忘记珍重之物,忘记同行之人,忘记自己所求何事。 巨龙嘶鸣,唿出一口气都能形成山崩,若陀龙王道:摩拉克斯,封印我,在我未完全忘记之前。 是岩龙主动被封印,被镇压。 写在碑上「恶龙」二字,就像话本里面所说:邪恶被正义打败了。 但是「正义」说:不是的,他不是恶龙。 「以人类的说法,世间没有绝对的坏人,这就是人类痛苦的来源,」神明半蹲下身,他的手在那些金黄花朵边停留,「所以我立下契约,以这种公平公正,以这种绝对的正反两面来让人类判断方向。」 「绝对的正反两面……」钟离重复道,「可若陀不是恶龙,我知道,他只是被磨损。」 「人们在前去正确的道路时,会被迫抛去和捨弃许多自己往日珍惜的东西,与我而言,也是如此,这也是天理加注我身的磨损。」 「我不会像若陀那样遗忘过往,相反,我会记住那些事情。」 客卿说着话,他的声音同那些破碎的记忆重叠。 「——摩拉克斯,我不愿忘记。」 岩神分出自己的力量,试图让「磨损」更慢一些。可那是天理之所在,力不能及。 「我也到了离去的时候,」龙王说,「但也无妨,因果由天。倘若你我的使命已然告结,就应勇敢地踏上离开之路。未来某一日,你也许也会如此。」 「希望在那日抵达之前,你能快乐,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管是喝喝茶,还是听听书,或者在璃月走一走,这是作为一个朋友的话。」庞大的岩龙说着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山岩包裹着它,把它往地下拖去。 「摩拉克斯……你或许长生不老,註定孤独,可那只是暂时之事。当你来到时间的尽头,便会与过去未来所有因缘之人重逢。」 「这是最后的契约,摩拉克斯。」山岩之后,岩龙同他立下最后的契约。如若封印松动,就持无工大剑而来,使镇压之力更为强盛,将岩龙困于地脉之下。 最后的,用以见证若陀龙王与岩王帝君的契约。 匠人手持黑岩长剑,金石相击,那一瞬,代表龙王善念的白光从群岩之中离去,欲奔向龙王守护过的璃月港。岩神封印龙王之景,凡人不可视,凡人不可听,匠人的耳朵眼睛皆流淌出血。那善念的前沖脚步一顿,竟是用本来微小的力量,护住了匠人一眼一耳。 「你并不寂寞,我们一直都在。」善念与帝君擦肩而过,有声音如此说道。 你还是如此爱护铁匠。神明心中回答道。 巨龙嘶嚎着,被镇压在南天门之下。帝君手植伏龙树,挥手造琥牢大山,命理水叠山真君看守此地。 我询问帝君:感到寂寞吗? 钟离反问我:为何寂寞。 「我」与「我们」都是先生的听书人。那些过往和未来都在等待着他。 他说,玩够了,就回去做正事。 他说,这是最后的属于岩王帝君的故事。 我无比明白。如若有一日,岩的神明也面临「磨损」的末路,可他自己也并非「恶龙」,他不需要被「正义」所杀。在那一日来临之前,他会自己离去的,离开之前会喝喝茶,听听书,在璃月的大地上走一走。 他会化为,璃月最高的山峰,顶起璃月的天。 那些记忆里,有这样的画面…… 岩王帝君赐它看清世间的双眼。 盲龙所见尘世第一眼是什么呢? 是神明金眸似金珀。 天动万象,山海化形。他抬抬手就能翻天覆地,携日月轮转。 荒地生星,璨若烈阳。那双眼睛灼灼生辉,是若陀龙王最为难忘的画面。 日出了。 无工大剑破碎在日光之下。 「若陀忘记了许多事情,」钟离微微低头,看那些碎屑逐渐随风而去,「不管是我无法杀死他,还是这把剑无锋,他都忘记了。」 「磨损能让岩龙忘却过去,但是璃月与我会永远记得他。」 肩扛记忆的人,会比别人的脚步更沉重。可他是山岩,匪石弗转,他心甘情愿。这把剑刺下,也刺下千百年的时光,也刺下那些属于岩王帝君的岁月。 使神明的过去永伴地脉山川间吧,使那些往日的歷史常伴故友身侧吧。 这是最后的属于岩王帝君的故事。我又想起这句话。 「先生,我做您的听书人,那您何日再说上几段呢?」我说。 他把欠我的日出补上了,我的旅途结束了。而这轮太阳映着伏龙树向天的枝叶,映着神明和真君,映着璃月悠古的大地。 似乎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哈哈大笑起来。他将手指曲起搭在唇下,双眸微闭,肆意笑着。 在最后,我看见他缓缓睁开眼,说:若有缘……天地万象只待后人评说…… 帝君为无名者、潦倒者、贫瘠者、失途者,万千困顿于战争者:众生。涤盪浮世一隅。 第29页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为璃月盼顾者,不可使其退忘于山河。 某年某月某一天,在我的旅途结束多年后,兴许又在一个拥有微雨的早晨。 璃月港里,说书人「唰」一下展开摺扇,扇面绘了个「创龙点睛」,说书人抬手平抚半空,道: 那是过去,岩王帝君尚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长河》完结。写作不易,请留下评论或评分!比心。接下来是短篇集《收山》的内容。 2021.9.7更新 贺喜《长河》获得qzwk和原神官方徵文的三等奖。 第14章 收山 老人把这碗酒端到他们面前,那酒液在粗瓷碗里晃晃荡盪着,液面上铺了个望舒客栈的素皮灯笼。他已经嚼不动花生了,可还是喊对方去抓了把花生堆在小碟里摆着。 「我就好这几口喝的,老了也喜欢。」老人像是解释一样,说着。他面上一直有几分笑意,跟璃月里随处可见的老爷子没什么不同。 他面前坐着俩年轻人,都没接话。其中一个用手捏起花生,单手给掐破壳子,一个两个三个地把花生米摞起来放碟里。而另一个,见他这动作,「哼」了一声,手上的摺扇没打开,却习惯性地摇了摇。 「你俩……」老人摇摇头。 「观念不同,路也就走得不一样。」掐壳子的那个回话了。 而那摇扇的,止了动作,问道:「您还不打算……?」 那老人嘆了声气,正要说话,客栈门被人打开,「轰」一下,沾带着外边雨水潮气一併进来了。坐着吃饭的客人大多发出惊疑的声音,居然有人敢在望舒客栈这么鲁莽,抬头一看却是千岩军,便停了吃饭的劲头,看千岩军要做什么。 来客栈的千岩军没戴头盔,可是浑身湿透,连身上穿着的铠甲都在滚水珠子,像是冒雨过来的。 老闆淮安从柜檯抽了张白棉布递过去,对方没接,低头从怀里掏了张纸,这纸很干燥,没被淋一点雨,千岩军照着上面念。 隔壁桌有小孩打破了碗,「噼里啪啦」声音揉碎洒了一地。那张白棉布落在地板上,裹到小孩打洒的咸汤,白布染一层油黄也没人顾。老人垂头看一眼碗中的灯笼,里面烛火闪烁。 帝君……帝君……有人喃喃道。 门口的千岩军仍旧念完:……故此昭告璃月,尚祈众民节哀。 老人没撑住,因着心中的悲戚掉了几滴泪。 「我没那个资格,」老人对弟子如此说道,「回去吧,不必再提这件事。」他说话时,右手探进袖里,摸了两下,又放下了。 至夜半,饭堂内只余老人一人了。 大多数的人才听闻千岩军所告之事,就已经冒雨赶回璃月港了。 他不行。他已经很老了。 老人坐着饮酒,等待那位有拗口名字的老闆娘像往常一样喊自己离去。 客栈的门被敲响三下,开门了,来的却不是老闆娘,是一位贵公子似的男子。男子身着山岩般肃穆的长衫,双眼如金珀。 来人的脚步不迟疑,合了门,两三下就走到老人这张桌边。 「可有人?我能坐下么?」男子问。 老头觉得有几分好笑,这大半夜的哪儿来的人,但对方如此有礼,他也就应道:「无人,请坐下吧,陪我这个老头喝喝酒也好,随意!」兴许喝得有些醉,尾音有点高,飘在空荡荡的饭厅里转了两声。 黑髮男子坐下,拿了只小碗出来,是个白瓷做的。 「嘿……」老头眯着眼,醉醺醺道,「怎么喝酒还自己带碗,你带酒了吗?」 「带了。」男子又将一只酒壶抓上桌子。 老头掂量掂量这小酒壶,砸吧砸吧嘴:「这够喝啥,年轻人酒量不好啊。不过闻着这酒香,好酒啊。」 男子笑了笑,没说话。 「罢了,也算缘分,」老头说出这话,是真醉过头了,他脑袋和手臂都放在桌上,一只手搭在另一边袖口,「你用这壶酒买我的故事,也好也好……都是缘分。」声音含含煳煳得很,难以让人听清。 望舒客栈晚来的客人,给自己的碗里斟满了酒,酒液刚刚跟碗口齐平,青年单手端起来喝一口,也没洒出来一点。 可惜老头没看见,仍旧絮絮叨叨说着话。他从来不对人讲这些往事,就算是对自己的两个弟子也是,今夜不知为何,总是想讲出口,对这个陌生男子讲出来。 我不爱山。 老头用这句话当了开场白。 天衡叠嶂连璧生,岩层渊薮玉辉蕴。岩王帝君荫蔽下的国度矿藏丰富。随着开採,天衡山与周边的大地被掘空,建起了四通八达的矿井坑道。可以说,璃月是依靠着山活下来的。可就在这样的土地上,在这样拥有执掌「岩」的柄权神明的土地上。 有人说:我不爱山。 「刚刚你落泪了。」男子说。 「我信岩王爷,可我还是不爱山。大家都说璃月是属于岩的土地,当年岩王爷立下天衡,退去恶潮,多壮阔啊……我是信岩王爷的。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我上山,遇到过一场泥石流,」老头继续喝酒,说,「我当时趴在树上,害怕极了。可我在那个时候,看见了岩王爷。」 「岩王爷……我说了许多次,好多人都不信,我分明见那是一位女子,」他饮尽这碗酒,仰头看了看青年,打了个酒嗝,「真别说,你的眼睛跟她好像啊……」 第30页 「当时山都要垮了一样,泥汤卷着大石头和树冲过来,她挥了挥手,就停了。那么大的雨,雨水拍在山上响得跟炮仗似的,我居然就在树上睡着了,也没掉下来,隔天我醒过来,」老头顿了顿,「隔天我醒了,才看见那些东西都停止在我那棵树底下,就那么两三寸的距离,全停了。」 「我说岩王爷是女子,没人信我,」老头提高声音,像是学着什么人说话,把那神态和语气学了七八分,「——你个说书的,谁会信你?全都是故事罢了。」 说话间,男子为他又倒了半碗酒。 老酒鬼嗅见酒香,高兴之极,下意识伸手进袖子里,摸到一物,勐地一颤,还是把手放下了,然后他用手拍拍桌子,算是打了一个总结:「所以啊,接下来你听见的,都只是一些真真假假的故事。」 儿时曾经有过梦想:做一个像父母那样优秀的冒险家。 在璃月这片土地上,它拥有三千七百年的歷史,更有超越这个年份之外的广袤区域。这里就是吸引冒险家往来的地方,加之商贸发达,交通便利,气候也比传说中的稻妻好很多。冒险家他们的足迹遍布璃月大地,不管是探查遗蹟,还是探索过去的矿洞,甚至是寻仙求缘,这些他的父母都遇到过。 「梦想这种东西,是经常更改的,不是么?」 「有时候走到璃月港渡口边,随便问问一个孩子,问他,后生,你以后要做什么呢?」 「有的回答说,想做冒险家,结果长大后,就到了璃月港边运货。也有的,说要跟家里人做一样的活路,匠人,嗯……也是极好的,」老人慢悠悠说道,「这就是梦想啊,我们都是怀揣梦想长大着,只是大多数时候,难以实现罢了。父母给孩子带来的影响很大,也会影响孩子选择将来走哪一条路。」 「我的父母是非常优秀的冒险家,他们没有神之眼,却一样的优秀。年少的时候,他们经常给我带礼物回来,也许是瑶光滩的贝壳,哦,现在瑶光滩已经不多见那东西了……好在七星之前整治了一下水域,不然那里的污染还真是严重。」他话有些偏离原本方向,想到什么就说出什么。 好在他唯一的听众对此并无异议,青年坐得很直,偶尔抬头,看一眼客栈外挂着的灯笼。 想成为一个像父母那样的冒险家。他过去是如此期盼着的。 而类似于他这样的孩子有很多,就是这种父母是冒险家,父母长期不在家的孩子们,他们大多被萍姥姥带着养大。 萍姥姥自己也有一个小孙女,只不过有仙人的血脉,成长得很慢。 「我上次去见烟绯的时候,也有好几年了吧,不知道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长高呢……」老人笑了一声,「我们这群人长大、变老,而仙人们还留在原地。我有些时候觉得这样很残忍,若是有一日我们死去了,他们会不会觉得寂寞呢。哎,若他们能忘记我们就好了。这样就不会太过寂寞。」 听他说话的男子将手放在桌上,听见这句话,微微摇头。 「萍姥姥喜欢听人说书,只不过不常去,她总说自己很清闲,其实很忙碌。七星的事情啊,还有那些濒危的柔美花朵,都是她要照顾的地方。我们就经常一起去听书,听完了就回去,讲给萍姥姥听。」 「当时还小,讲故事自己都理不清。听书的时候,随着大人喊好声,就一併喊好。至于内容是什么,有什么深意,我们不懂的,要我们讲故事,那是有点困难的,讲出来也是索然无味的。即便如此,萍姥姥也依旧夸奖我们,」他回忆起了往事,有几分怀念,「我是里面讲的最好的那一个。」 「我曾经梦想过要成为冒险家,可是后来,我想成为说书人。」 老人又念了段「岩王帝君立天衡」的故事,掐了一头一尾,只讲了中间短短一段,他似乎很爱说书,摇头晃脑,手也摆动着,细看,像是握着扇子的姿势。只是此时他手里没有摺扇,便晃着瓷碗。 「说书讲求:快而不乱,慢而不断;放而不宽,收而不短;高而不喧,低而不闪;明而不暗,哑而不干,」男子温吞地说着,「不愧是当年璃月港第一的说书人,极好。」 老人闻言,哈哈大笑几声,很是畅快。 「我道为什么半夜要来找我这个老头喝酒,原来是以前的听客,」他说,「只是你现在来也没什么好听的了,我的书已经交给了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弟子。那所谓第一的名头,不过也是虚名,我老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书老头上下打量了一下青年,对他的面容没什么印象,倒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他想着。 「说书人还没一场收山,就算不上离去。」男子沉声道。 「我没有那个资格,」老头又一次说道,惨笑了一下,看了看窗外,「所以我不爱山,我也不喜欢下雨。」 那年夏季暴雨,加之矿脉开採,近来山上多泥石乱流。村子里的人奉劝他不要前去山中,他不听。早早听闻绝云间多怪石在雨中出现,那可是一大宝贝,是许多冒险家趋之若鹜的东西,也包括他在内。 入夜的时候,他逢一场暴雨。 泥汤滚滚来,打折道中小树两三棵。 他慌忙逃窜,想要避开,便爬到一棵高树上。 雨幕里,见着山上有一黑袍女子,雨潮和泥石都没能让她走动半步。那些奔流的碎岩都避开她往山下而去。 第31页 他在树上唿喊对方快快躲开,雨水打湿他的衣物,遮掩他的视线。遮天大雨阻隔了他的声音,他不断招手,喊对方离开。 雷光闪烁的时候,他就想起十多年前的夏天,似乎也是这样一场雨,让他失去了一切。也才让他被迫放弃了年少的梦。 天灾人祸此类无法规避的苦难,让众生眼中的光被泪水滤干。 倾盆大雨之中,那女子抬眉,那是一双金珀似的眼。这是他最后记得的画面。 隔日他醒来,泥潮停滞在大树下,不再前进半寸。 那双眼睛……我想告诉世人,其实岩王爷是一位女子。可是正如冒险家的嘴巴不受人信任一样,还不如做一个讲故事的说书人,告诉他们故事,让这个故事流传下去。真的假的都好,只要能流传下去。 那一日,他回到璃月港,吃食用尽的包裹里原本不该有任何东西。他却从中抖落了一枚神之眼。 「神之眼……」老人虚虚握了一下,什么也没握到。 「于是一道选择题摆在我的面前。是做像父母一样的冒险家呢,我有了神之眼,甚至能比父母做的更好。」 「还是说,成为一个说书人,告诉他们关于岩王爷的故事,就像我曾经的梦想那样。」 但拥有同样眼眸的男子询问他:「十多年前的夏天?」 「我第一个梦想是成为冒险家,后来听人说书,觉得很好啊,真的很好,就想成为一个说书人……可是后来,因为那个夏天,又改变了,所以我还是成为了冒险家。直到后来在那场泥石流里,我看见了岩王爷,我看着她的眼睛。我那个时候就在想,一定要把这个故事讲出来。」 他苦笑一声:「很好笑对吧,我这个人的梦想一直更改,反覆改变,一点都不坚定。我果然……我果然……我还是很喜欢说书,就算发生了那件事,我也还是很喜欢。可我没资格。」他又流了泪,那些泪水顺着他年老的脸庞陷进皱纹里。 璃月的说书人有个规矩,闯过三山一门,江湖可以去。所谓三山一关,是指天衡山、望舒山、绝云间和南天门这几个地方的书场。 天衡山就是第一站,就是人最多的璃月港,是说给人听的。 望舒山不是山,正是这望舒客栈,位于蒙德和璃月的交界处,是说给过客听的。 而绝云间少有人,前辈的意思是说,这是说给仙人听的。 「若是三山走不过,那就不用过最后一关了,就可以不当说书人了。」 「我拜了师,后来闯过了三山。」 跟前面三个地方不一样,南天门是没有人的。距离璃月港遥远,罕有人至。大多数前去的说书人,都会僱佣几个冒险家一同前去。而那一次……陪他去的,是他的父母。 河流太清澈,流淌过手掌的只有光影。 璃月的河山向来如此,越往深处走,就越安宁。 「南天门根本没有任何人,说书人说书,是给天地听的,也有人称这是说给岩王爷听的。这一关是心关,若台下无人听,若台下无人迎合,暴雨雷震寒风卷,我们也要把书说完、说好。这就是最后一关。」 老人淡淡说:「那年夏天,南天门突然地动,我的父母死在那里。从那之后,我便不爱山。」 「那一次我没说完书,所以我也没过那最后一关。我算不上说书人,我也没资格收山。」 「我没当成说书人,我继承父母愿望,成为了一位冒险家。若不是那泥石流,我见着了岩王爷真面目……我也不会想……再一次成为说书人。」 「师傅怜悯我,折了那一关,说书人的师承,除了师傅教给的艺术技巧,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师傅说的书。老一辈的艺人很多连底本都没有的,全靠师傅讲徒弟听,学到多少是多少。我呢……算是过了,我成为了一个假的说书人。人人都说我是第一。可是第一又有什么用呢?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假的。」 「说书人的最后一场书,叫做收山。刚刚他俩来过,问起这件事,可我不是说书人,没这个资格。」 老人又一次摸摸袖口,嘆息一声,把袖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块醒木。他已经老去,拍不动了。 「我的两个弟子不成器,刘苏嚮往高雅,说的书都是文绉绉的,田铁嘴觉得市井才是好,经常讲些真真假假的玩意儿,其实两个都是说书人的路,路子不同罢了。」 「我写好了《璃月春秋》的底本,我只是盼着他们能把岩王爷的故事流传下去,谁讲都好。」 他摸摸这块醒木,哀切道:「帝君已逝……可那又如何呢?我辈说书人虽渺小,可也要把这些故事流传下去。是帝君建立了璃月,是帝君撑起这片土地,我们一直都知道。」 男子笑问他:「你方才说,仙人记得凡人的事情会很寂寞。那又为何,不愿意凡人忘记仙人的事情呢?」 「我老了,已经忘记了许多事情,可我还记得帝君,也记得帝君那双眼睛。不是我不愿意忘记,是我们应当记得,都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帝君三千七百年的守护,我们也当记得。我们受恩于他的庇护,他逝去,我们也该记得他,这些故事、话本,还有一些歌谣什么的,都是我们记得他的证明。」 「会很寂寞的。」男子说。 「……寂寞什么呢?」凡人说道,「我虽不爱山,可我知晓山岩为他化身,我也知晓摩拉是他的血肉。帝君常在,帝君常在啊。」 第32页 「我们不是帝君的信徒,我们是人,人当懂感恩,仅此而已。」老人为自己倒了一碗酒饮下。 他说话有些多了,疲惫得很,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做了一个很短暂的梦,把忘却的记忆又掘了起来。 当时他行走在璃月港,见着一个少年跟船老闆讲故事。少年身穿短褐,头上繫着头巾,跟一般船夫无二。但肤色与神情透露出他是自轻策庄而来寻找出路的山民,他的脸上有山岩的轮廓。 少年开口问道:「既然人人都有所好有所厌,为何要择恶者而行呢?」 他又说起岩王帝君订立规矩的本意,讲了一个关于玉牌的简短故事。 年轻的说书人驻足良久,在少年离开后,拉住他,问:「后生,你以后想做什么呢?想做说书人么?」 少年的眼睛在夕阳光照下闪闪发光,像是山间的金石。少年不语。 「现在码头上的说书先生就像象棋:老一辈的,过世的过世,剩下的就像是将和帅,基本是不动,等闲看不到;一些成名的大腕呢,就像士和相,绝对不是随便动动的,动也就那么一点地方;再稍逊一点的科班先生,则像是车马炮,来来回回的走。剩下的,就是一些草根说书人,小卒子只能奋力向前。」 他说话的时候,手上也还有动作,这是说书人的习惯了。 「我也是草根说书人,不如你跟我学说书吧。」 少年摇摇头,笑了笑。似乎说了什么。 这场梦猝然结束了。 老人醒来,才看见是刚刚那位年轻人开了窗,外边雨已经停了,风有些凉,把他吹醒了。 青年开了窗,又坐回了原位,他开口说话,竟是跟梦中的少年渐渐叠上了影子。 「说书人这最后一场书,叫做收山,大多讲岩王帝君的故事,算是映衬一开头的那一关。而那一关,则是说给岩王帝君听,山河相随,故为心关。」 老人颤抖着手,看着他,捧了酒碗,欲饮,又放下了。酒液泼洒在醒木上。 似乎明白了什么,老人嗫嚅几下,问道:「若是有一日,帝君也如我辈凡人忘却了往事,会如何?」 贵公子模样的青年回答:「按照常理来说,帝君是不会遗忘的。」 「但……若是遗忘了,也无妨。就算忘记什么,璃月也能记住一切。哪怕磐岩无法永固,可契约为恆长。」 老人垂泪,哀嘆长长一声。 他起身,不再说往日那些驳口,也不说什么「要想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说。」 他站直身体,念起一段「岩王帝君创龙点睛」的故事,在说书时,目送青年离去了。 翌日。 望舒客栈的小二前去唿喊说书人吃饭。这位说书先生当年可了不得啊,想听他说书的人曾经占满过璃月码头,直到这位先生最后来到瞭望舒客栈常驻。 小二敲门数次,也不见里面人回答。 连忙通知了老闆,淮安开门后,见老人已经故去,平平躺在床上,面上挂着安详的笑。 枕边放了一册底本。 《璃月春秋》 桌上放了一册写完的幻想小说。 《帝君尘游记》 璃月最年老的说书人,收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个短篇,不知道放哪儿,放到这里吧 第15章 大轴 说书人说一场书,中间要有一段休息,这段时间就叫「小乐惠」。 茶博士刘苏坐在台下喝茶歇息,他刚刚讲了一则「岩王帝君岩枪铸孤云阁」的旧事,说得开阔处,金钱板都砸着响动。过了好一会儿,人们回味了过来,安静的茶馆里渐渐开始有人说话。 范二爷手里拎了个鸟笼上楼,里边画眉脆脆叫了两三声,引得钟离抬了头。 「我就说为何今日刘苏如此慷慨激昂,走在茶馆外面都听见他落醒木的声儿,原来是钟离先生来了,」范二爷揭开那半拢住鸟笼的墨蓝布,放到钟离所在的那张桌上,「正巧先生您在这儿,我也就不用费心找别人了,有件事还需要您评评理。」 和那青眼堂画眉一起落座的,还有一位女子,似乎是才从戏台子走下来的,简单穿了层外袍,露了一部分水衣在外边。 往生堂客卿没应他后半句话,目光贴在笼中跳窜的画眉身上,细看一番,说:「听这声音清亮,嗯……眼底色如蚕豆,清澈无比,这眉也又白又亮……范二爷这是从哪儿请回来的画眉雀,属实难得。」 钟离说完,抬手把墨蓝布子给盖上了。他不再看鸟笼,反而开始饮茶。 范二爷「哎呀」一声,不再负手而立,连忙落座,给钟离的杯里倒茶,说道:「都说往生堂的客卿钟离先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今天的事情,您听我们讲讲,评评理,评评理可好?」 他又将遮鸟笼的布拉开,把整个鸟笼往钟离那边推了一手。还顺手贴了个装满摩拉的袋子过去。 客卿看热茶冒着白气往上飘,抬头说:「听戏时要点最红的名伶,遛鸟时要买最名贵的画眉,此即人生。」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那女子,又看了一眼这画眉鸟。 「正是、正是!」范二爷听见这句话,明白钟离这算是应了这件事,虽然割爱了一只画眉鸟,少了一桩缠人事也是好,他急忙说,「我不就说了她一句戏不好听吗?至于跟我动这么大的火?现在的年轻人啊……」 第33页 女子柳眉倒竖,打断了他的话:「我在台上唱得好好的,那可是压轴戏,大家都屏息等待,你偏偏那么大声说唱得不好,就这么过了?」 「压轴戏又如何?我看压轴戏也就那样!」 他们又争论起来,一个说女子资歷不够,一个说范二爷根本不懂。 钟离伸手逗弄那只画眉,等待他们吵完。 倒是边上听书的人看不下去了,扬声说道:「虽说这和裕茶馆是你范二爷的,但我们这些客人不是人么?马上休息的时间就要过了,等刘先生上台说书,你们还在吵,可怎么办?让不让人听书了!还有这边这个姑娘……哎,这不是云堇小姐吗……范二爷,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干嘛刁难她。」听客见是最近风头正红的戏子,又有幸听过一次,话头马上就转了。 范二爷被这位熟客给气得半死,指了指他,嚷了几声:你、你…… 他转头看向钟离,说道:「钟离先生定然不是这种随波逐流的人吧,还不知她这个当红有多少水分,还请先生给评评理啊!」 「可是吵完了?」钟离问他们话。 两个人互相瞪了对方一眼,不再说话。 客卿笑着摇头,说道:「说范二爷不懂戏,是错的。他是懂的,以前的和裕茶馆还没这么大的时候,他先翻新了戏台,在上面跟人唱过戏的。」 「你这人看上去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话这么老气……」云堇拨了一下盘中的糕点,低低说了一声。 「过去的事情……」钟离停顿了,他看向范二爷。 刚刚还一直说评评理的老爷子突然哑了声,摆手道:「想不到钟离先生您还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不说了,不说了,今日之事就算我错了吧。」 云堇皱眉,她跟那些戏子并不相同,她是因为自己本身就爱唱戏才选择这条路。在璃月港里,什么行业都是同等的,也不存在什么行业歧视。她是努力想让自己唱得更好的那一类人。所以当范二爷说她唱得不好的时,她才会缠着范二爷要对方给个准数。 「怎么这样说对错呢?」她拒绝了对方的道歉,「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你说我不好,那你就要告诉我不好在哪儿,我才便于更改,下一次登台才会更好。」这话说出来听上去倒有些固执了。 她继续说:「我知晓我戏唱得没有过去那些名伶好,所以我在学……你今日告诉我何处不对,我就去练,等到我逐渐变得更好,就像阿柳或者是若心那样优秀的老闆、老师时……」 范二爷忽地插话:「你知道若心?」 云堇上下看了对方一眼,疑惑道:「自然知道,若心老师昔日一曲《连心珠》被多少人赞嘆呢……」 「小乐惠」结束了,说书人走上了台子,开腔说:上回书说道…… 在说书的声音里,范二爷低声道:「若心……若心……我已经好多年没在璃月港,听见有人喊她了。你这个小辈还算有点见识!」 听见这低语,客卿浅笑一声,他将茶杯搂在手掌里,掌心里有些烫意。他将那袋摩拉推走,推到柜檯上那盆梓花边上。 「许是人多未曾得见。明日或许有缘……」范二爷起身朝茶馆外走,嘴里唱了几句词悠着。 云堇想要追上去的动作一滞,还是坐下了。 「怎么不去继续评理?」钟离问。 「客卿的大名我也是听说过的,您明明也懂,刚刚范二爷唱的正是那《连心珠》里面的一段话,他这是要离去归家了,我还追问什么……不过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应当是懂戏的了,」云堇抚摸了一下手串,说,「如此……便待明日。」这就是范二爷后面那句唱词的答案了。 ——许是人多未曾得见。明日或许有缘…… ——如此……便待明日。 那画眉鸟轻轻叫了两声。 「此处不便谈话,随我出来吧。」钟离提着鸟笼,走出茶馆。 在茶馆外的栏杆处,他站着,钟离说:「《连心珠》这则戏,讲的就是一女子梓心丢了手串,被男子范皆捡到。然后那女子通过旁人的建议,张贴悬赏寻物,实则是找人。结果找寻途中招惹了几个地痞流氓,不过还好,也终于找到了女子心仪的男子。一切好不容易平息,女子又被山贼吴旺掳走,男子愤然,去救人,最后两情相悦在一起的美好故事。」 「压轴的部分就是关于女子被迫害时,男子为她的两次争斗。」 《连心珠》是云堇唱得最好的戏,她当然知晓里面的内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客卿要在这个时候提出来。 今日范二爷说她压轴不好的时候,她正在台上唱:「罗帐内粉烛孤灯,门锁外虎豹豺狼。」下一幕就该是她扮戏中女子「梓心」动身持烛台,反抗那贼人「吴旺」。 她刚拿到烛台,还没动呢,就听见戏台子下面,好大一声:「唱得一点都不好。」正是范二爷开口说的。 「既然范二爷都说了待明日,那就等待着吧。」客卿说完这句话,提步就走。 云堇看青年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手里抓着那鸟笼子,喃喃道:「我怎么感觉您这是赶着要去遛鸟啊……」 第二日。 「你怎么在这儿,不去你的和裕茶馆坐着?」田铁嘴刚上台,就见着自己久久没见过的师兄在下面坐着。 第34页 「今天和裕茶馆不开,范二爷说的,」刘苏摇摇扇子,「这不是关心一下师弟的近况吗?看看你说的融入市井的说书到底什么个说法。」 和裕茶馆内。 往日坐满的厅堂,今天只接待三位客人:往生堂的客卿、当红的名伶、和裕茶馆的主人。 哦……还有一只在窗边摆着的画眉。 「你觉得若心的戏好吗?」范二爷问道,他看着云堇。 「自然是极好的,在我看来,若心老师所唱的《连心珠》才是最好的,我现在……」她顿了顿,「确实,我确实还不够好。」 范二爷又偏头,想问问客卿这个问题,一转头,看见对方金珀似的双眼,话抵到了嘴边上,却问不下去了。 老爷子只好点头,然后指向往常说书人站着的地方。 「今天其实也不算是来评理的,就当听个故事吧。」 「看见那个戏台了吗,我翻新的。在和裕茶馆最早有钱的时候,我第一个就翻新的就是戏台,因为啊……若心要在上面唱戏!」 你问若心是谁? 你不知道,那是因为你这代年轻人没见识。这么说吧……放在四十年前,她可是丝毫不逊于云堇的名角儿! 若是有人追问和裕茶馆的歷史,老闆范二爷不会讲起茶摊如何变成茶馆的,反而会先跟你讲起那翻新的戏台子,还有……戏台子上曾经站过的那位伶人。 「跟出生在璃月港的若心不一样,我是出生在轻策庄的,虽说我现在靠和裕茶馆在璃月港站稳了脚,可……」范二爷摇晃了一下脑袋,把后面半句话掐断了。 「当时和裕茶馆只是个茶摊,位置也不像现在这样,现在是在城市里。当时最早的时候,是在天衡山山脚那边,可能还要往山上一些的位置。」 范二爷眯起眼,回忆着:「有一年冬天的时候,有个奇怪的客人上来饮茶……我怎么会想起这个人呢……啊,是因为他的眼睛,太像钟离先生您的了。还有就是那个天气,又是快黄昏,敢上山喝茶的人真的没有。」 「当时这个奇怪的客人落了一些摩拉,我就追出去还给他。外边冷,又是在天衡山那边,就更冷。说真的,我觉得那是最冷的一个冬天,」他端起杯子看了看,又放下,「说起来真怪啊,明明那客人才走出去没多久,可我追到他的时候,他都快要到璃月港了。」 「他没收,说是喊我留下,三年后,春天的这个时候来喝茶。」 说到这里,范二爷「嘿嘿」笑了两声。 「我问了那位客人好几遍,真的吗?因为那笔钱真的很多……」 「我靠着那笔钱搬到了璃月港里,也认识了若心,她就来我茶馆里唱戏,她当时也不红,就是很小的角儿。」 「在璃月港里,这种地方确实比天衡山上好赚钱,」范二爷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承认我是喜欢若心,才会在有财富的时候,先行为她翻新戏台子。」 尚且还没红的角儿,在翻新后的戏台上唱戏。后面屏风上绘着《璃月春秋》的画,她唱的却是关于爱情的《连心珠》。 她唱那则戏最后几句:若非郎君相救,我的性命堪忧。 她又唱结尾:愿将珠心寄君家。 戏中人「梓心」谢谢心上人赶来救自己,他们两情相悦,于是定下白头偕老的约定。 而范二爷呢……他听着戏,擦着茶杯,看着心上人站在自己翻新的戏台子上舞动水袖。 「现在想想,那段时间就是我的压轴戏,我离她那么近,我能每天看见喜欢的人。」 「我心悦她,我就偷偷跑去别的戏班子学唱戏,就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上台同她唱一则。」 戏中,梓心:愿将珠心寄君家。 她的心上人「范皆」回答:共随清风归天涯。 「……白月皎皎映梓花。」范二爷唱着。 而那则戏的最后一句……云堇在心中接道:首自低垂诺已达。 璃月港虽是不冻港,冬日来到此地的船只也较少。 当船只逐渐增多的时候,那就是春天到了。 范二爷记着那位奇怪的客人,他担心对方找不到搬地方之后的和裕茶馆,于是给了伙计还有伶人们一天假期,他只身回到天衡山上的小茶摊。 他等待了一整日,也不见那位茶客。想来应该是那位早已离开璃月,或者是已经忘却了这个约定。 「毕竟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连和裕茶馆都做那么大了……」范二爷嘆了一声。 快日落了,茶摊要收了,他想着得把这扇门合上。 范二爷正合拢门,那门缝里进了一只手卡着,戴着黑色金纹的手套。 「来迟了,抱歉。」那手的主人说着,用了力,缓缓把门推开。 茶摊主人退后半步,才见着是那位约好的客人。 「哦……哦……」范二爷应道,松开手,看对方把门打开。 「之前你说这个点,这个点……太阳已经落山了,山上不安全,我当你是说笑的。」茶摊主人解释道。 「是,」进门的金眸男子回答说,「太阳落山了。」 他刚说完,他身后的余晖就被大山遮掩了。 天黑了。 那天晚上,他同那位金眸男子有了一段短暂的对话。 范二爷诉说自己对若心的感情,想着这就是一位过客吧,莫名地,于是就这样说出了口。 第35页 「我向来喜欢若心的压轴戏,她唱那梓心持烛台反抗贼人,那种气势真是不得了啊……」范二爷说道。 「是喜欢她英勇的模样呢?还是她的心上人来救她的情形呢?」男子问。 范二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回答说:「可能都有点吧。」 「不过……明天,我就能跟她同台了。」他转头看向璃月港那边,轻轻说着。 「压轴戏并不是一场戏的结尾,」金眸男子淡淡说,「压轴其实是倒数第二场,大轴才是最后一场。」 告别男子,他回到璃月港的时候,他盘算了一下时间,于是前去茶馆去算一下帐。 路上遇见了若心。貌美的戏子招着手,站在渡口上。 春日的璃月港风也大,吹起她未束好的头髮,还有那长长的袖子,就像平日里在戏台上舞动一样。 「再见!」她不断挥动着手,对那启程的船,船上的男人说着,「祝你旅途顺利,早日回家!」 是啊,大轴才是最后一场。「大轴」又被唤作「送客戏」,戏中诸事皆宜,万事大吉,为送走看客的完满好戏。 「这就是大轴戏,二人两情相悦,相约白头偕老,多好的结局。」范二爷道。 范二爷喝一口茶,有些悲伤又无奈地说着:「我从未见过她那样的表情……」 若心喜欢那位男子,他见着船上那个回应着女子的穿着绿衣服的冒险家。冒险家前去冒险了,临走的时候,他跟若心相约,会早日回来。 送走冒险家的第二日,茶馆正常开业,当红的伶人要唱她的名曲《连心珠》。 「我现在都还记得她那天穿着的戏服,大领、对襟带水袖的帔,缎地绣了团花……」 「我记得好清楚。」 从那一天开始,范二爷就经常同对方登台唱戏。 长久的沉默后,云堇问:「……然后呢?」 「可惜她被那个绿衣服的冒险家骗咯……一生无依无靠,上次我路过轻策庄见她的时候……」 「她跟我道别,跟我说……再见,祝你旅途顺利……没有遗憾。」 范二爷摇摇手,喝一口凉掉的茶:「不提了,不提了,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没意思了。我们都老了。」 「钟离先生喝完茶再走吧,我就先回去了。待会儿帮我关个门就行。」和裕茶馆的老闆起身就走,非常放心地将茶馆留给了钟离。之前钟离退回的摩拉袋子,还放在柜檯上,依靠着那盆梓花。 「哎……」他回头看了一眼这茶馆,「我也算是半个大轴戏了。」 云堇心中感慨万分,跟客卿作别,也要走。 临走的时候,客卿吹散热气,在白雾里,缓缓问道:「你可知范二爷的角儿是哪一个?」 「啊……不就是梓心的心上人范皆吗?」云堇狐疑。 「不,」钟离回答,「他啊……唱的是吴旺,那个在戏中,争夺了梓心的山贼。」 作为这场戏最后一部分。好圆满的大轴戏啊,相爱的人会白头偕老。 可我还是爱那场压轴戏呀…… 窗口的画眉鸣了两声,客卿提着鸟笼走了。茶馆里只余下当红的那位伶人,坐着,回味着几十年前的一场戏。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短篇,放在这里 第16章 寂静的火 作者有话要说: 钟离个人中心,无cp向短篇。《长河》有出本计划,具体的查看我老福特。  在男人那一句话说完之后,我看见父亲的面上浮现出笑容。 我在他闭上眼后的沉默时间中,摇晃着走动,就像他身下还没停歇的摇椅一样摇晃着,从死亡的寂静中朝着如岩的寂静里去。 人走去时深秋架着期盼归根的杏叶同行,朝男人看时杏叶就化为来年春云根下的沃土。 要前去何处呢?我询问这位身穿黑袍的男子。 他起身,抖落黑衣上金黄的叶,回答说:「在那个以海中巨兽骨骼作船体装饰的年代,璃月港曾有敢于猎杀海兽之人。岩矿中人们与夜叉并肩作战,手持火把与刀兵抵御深渊来袭,而广阔大海之上,人们保护着微弱烛火,甲板上船师唱念船歌为誓。他们以腥涩的海风、阴郁的鲸歌、不见终点的旅途相伴,狂暴的远海中,船师的快船永远在沉默而冷酷地前进。」 「那一个时代是以岩王帝君的岩枪贯穿似焰长虹,执剑斩落海怪结束,翠玉所铸的奔兽飞鸟游鱼自璃月而来,千岩震落所化海上孤云阁。」 男人哼唱小段船歌:「鳍化冥海,尾点远山……」 海山就在海中。它既像鱼也像龙,庞大如噩梦,力大如神灵,轻轻一击便能掀起数十米高的巨浪。在海上搏命的人,总会与海山相遇。 北斗从九岁就想见它,盼着能将它的头颅一刀斩下。 所有船躲避的恶兽是她多次挑战的目标,虽均以失败告终。今天却不同,北斗背上最好的大剑,这是璃月港里最好的匠人所做;北斗带上最通水性的水手,他们是她的兄弟姐妹她的依靠。她和她的船直奔海山而去,船过海面,击碎映日的波浪。 北斗唱起自己的摇篮曲,那是一首船歌。全船海员跟着哼唱,扬帆! 这场战斗持续了整整四天。 渺小的人紧握兵器与火毒,试图灼烤庞大巨兽的皮肉。船队携带大炮、渔枪,辅以弓箭和绳索,众生全力牵制海中鱼龙。北斗提剑与海山缠斗数个时辰,直至红日落山也没能分出胜负。 第36页 夜晚是海山最危险的时刻,它同被镇压在孤云岩枪下的魔兽有相似的恶意与狂想。人们在船上高举火焰堤防海山的进犯,照亮半边天。 北斗站在船头,聆听风声。她在寒风中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她的心在胸腔中跳动如火一样炙热。 那一击,破云斩月,如山如海,将鱼龙的头颅彻底砍断。 鱼龙的血泼洒在船上,淋在人们的身上,是滚烫的,全然不符合海水冷彻的温度。 巨兽的躯壳慢慢沉没,北斗站在它的嵴背上,回头,看见这岛屿一样的尸体逐渐淹没,看见她的船员在小船上唿喊着,那艘最大的船已经被拍散在海中。昨夜点燃的火把还没有熄灭,火焰点点支撑起海上断续的火河,火光之下他们的身上全是干涸的血。 她在心中唱完了那支曲子,赤火点燃柔云,日出了,从那之后她便不再唱船歌。 要往何处走?船员们拉住她的手让她重回船上,问她。 失去了大船,要靠着自我的经验漂泊回海上。一艘小船与另一艘系上牵挂的绳,划船的时候他们唱起北斗再也不会唱的船歌。好在北斗星长明,也无暴雨和狂风来庆贺上一个时代遗留物的逝去。 在中途,他们在一座小岛上停留一夜。 要如何点火? 在漆黑的夜里,人们用漆黑如夜的打火石打磨一桩火。船员三三两两躺着坐着说着话,他们抢救了几桶酒,在星星璀璨的夜晚尽兴畅饮,诉说面对海山的恐惧和亢奋。 「面对硕大无匹的三头海蛇,北斗投出了她的大剑,大剑完美地刺穿了海蛇的三根嵴椎,旋转着回到北斗手中。」他们说起更早以前,初次见到北斗的一幕。 火焰静静燃烧,众人安睡在离璃月港遥远的海上。 北斗守夜,大剑横放在手边地上。她依靠着饮尽酒液的酒桶,思念着万民堂美好的辣味食物。船员们发出唿噜声,一声又一声,跟海浪扑岸的节奏相似。 她学着老船员们的做法,用岩石堆砌起风墙,避免海风吹灭这火。 「你斩了海山。」有人说道。 大姐头将手中的岩石垂放在风墙的角落。 面对金眸的青年,她有些疑惑:「我记得每一个兄弟的脸,我的船员中没有你。」她的手触碰着剑柄。 对方身着山岩般肃穆的长衫,跟周遭昏睡的船员并不是一个做派。若这种人出现在璃月港的坊市间,北斗看都不会看一眼,可这里是孤海野岛,是旧时代的魔被毙杀的地方。 「我不在你的船上,」对方回答,「我不会在海上任何一条船上。」 我是循着火而来的。青年说。他低头看了一眼正在燃烧的火。 「相传,在璃月港刚建立时,第一批垦荒者以岩石垒砌炉灶,又以石头互碰点起了火。他们追随岩王帝君一併猎杀黑暗中的兽怪,他们用火焰点亮黑夜,庇护更加弱小的存在。」 「他们在坚硬岩石遮挡下,保存火种,火才不会轻易熄灭。人们才得以安然地用火取暖,减少天气对人的影响;烹煮食物,使健康和生活得到一定保障。在这样的基础上,逐渐兴起建起了璃月港。」 北斗笑道:「我知道这些传说,垦荒者认为,这些岩石,就是岩王爷的恩赐。之后,万民堂……那些璃月港中的餐馆酒肆,也都敬拜岩王爷为炉灶之神。他们期望店里炉灶不熄,生意兴隆。」她饮一口酒,随意擦拭自己洒出的酒液。 青年问:「你们此时身在阔海孤岛,食物存水似乎也不多,不怕回不去么?」 「你能循我们点燃的火而来,」北斗仰头,注视着天上星斗,「那我们也能循着星星的方向、太阳升起的方向、璃月港的灯火回去。我不信神,我只信我和我的兄弟们,我们能够回去,还需要害怕什么?」 青年看着她,然后席地而坐。 他摸出一只酒壶,里面装着琼酿。北斗没有拒绝这好酒,她喝尽自己葫芦里仅存的,然后用葫芦装上新的。 「为何不喝?」青年问她。 北斗用木塞仔细塞上葫芦,回:「我一个人喝好酒,对兄弟们来说算什么?而且我也不信你,等到岸上我再喝。如果是好酒,就算是给兄弟们的庆功酒了。」 「若是平分……怕是每个人只能沾沾嘴唇吧。」青年自顾自地饮酒起来。 北斗大笑:「我们知晓是世间难寻的好酒,哪怕用同一个杯装上,我们每个人也只会沾沾嘴唇,尝尝味道。我的兄弟们都不会多喝一口。」如此大笑着的声音……她的目光掠过沉睡着的船员们,确定他们只是睡着了而不是别的什么,才稍稍松一口气。 青年的眼看着这团火,他的金眸里含着冷硬的光以及柔软的火。 「你们的心中自有契约……而契约就是公正公平之心……」他说话声音很轻。 最后,他就像是总结一样,说:「你斩了海山,守护了璃月,契约已成。」 北斗看着远处突然在夜里升腾而起的光,她再熟悉不过,那是璃月港,他们每一次船进港口补给的时候,所见的灯火。 她回头再看,青年已经不见了。 「我不信神……」她愣了一下,还是说,「话本里岩王爷常行在山间,这跟海上的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无人答她。她手上的酒葫芦摇晃着。 第37页 脚下的这孤岛竟然是在海中移动,慢慢逼近了璃月港。 北斗将兄弟们喊醒,众人看着这一幕有些惊诧。 「岩王爷保佑。」不知是谁,突然这样喊道。 孤岛上的火渐渐与璃月的灯火相连起来。 海灯节快到了……北斗突然想到了这一点。 「……鳍化冥海,尾点远山。」这首描写昔日海山恶兽的船歌在海上广泛流传。可我知道,在今天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唱起这首歌了。 男人哼唱半句,仰头看了眼天上月。 「月圆夜……璃月的赶海人们是不出海的。」他低语着。 当他对父亲说出「海山已死」的时候,我就该知道,这首歌余下的只有寂静了。 我随男人一併到往生堂,他替我开口说话,订下了合适的棺,以及葬礼要做的别的事情。 「即使身体缺损,这棺也不可窄小。」他说道。 我将视线从那些敞开的棺上挪开。 父亲曾经也是船员,直到遇上了海山。他虽然活下去了,可是再也无法抵达心中的远海了。 往生堂的客卿看着堂中人来人往,与「死亡」相连的地方,却拥有炽烫如火的生生不息。 他用回忆过去的口吻,在一旁悄声说:「在过去……嗯……久远到魔神战争时期。是人自发形成了点燃尸体的队伍。因为尸体堆积,可能会引发瘟疫,或者是魔神操控着的傀儡。对于生者,他们要学会保护他人;对于死者,他们要学会诀别。」 「于是民间自发形成收敛尸体,并且点燃这场火的人们……这就是往生堂的由来。」 我开始意识到这种寂静的意义,关于生死、关于别离,以及一场火的燃起。 父亲说,他死之后,希望火葬。我表达道。 他这一生都在追逐海,唯独在逝去之后,妄想一场干涸干枯,能蒸发掉他心中对海的渴慕的火。 客卿颔首,说:「自无不可,往生堂是按照生者与死者协商好的事务来办事。若是他所希望,那我们就去这样做。」他挥挥手,喊仪信们换掉棺。 我们走出往生堂,来到码头上。 夜晚的码头过于安静了些,那些不出航的船都倚靠着入眠。船上是有人在的,船头灯火摇曳,落在水中全是破碎的影子。 我抬手指了指月亮。 「月圆的夜晚是不便出海的,」客卿便说,「这是对以捕鱼为生的小船来说的。」 他示意我看向船头,我这才看见那小船上除了灯,还有两三只海鸟毛茸茸地靠成一块。 「捕鱼人用灯照水底,海鸟就在灯火下钻入海中捕鱼。但是月圆的夜里,月光太亮,就会影响灯火的距离,海鸟会迷失方向,也无法捕到鱼。」 我们行走在白日里喧嚣的码头,这里好安静。偶尔有几只猫偷到了加餐,在我们脚底下慌张逃窜。 而赶海人……我是知道的。 在瑶光滩,潮起潮落,潮退的时候,人们就去捡河滩上的海鲜。这是自然馈赠的食物商品。 人们涉足于往日无法抵达的海地上,沙还是绵软的,热乎乎的。他们走动的时候,大海在后退。就像在赶着海走一样…… 璃月港内的小船,他们并不是千帆竞发中的成员,他们是世世代代以海为生的子民。他们在黄昏的时候赶海,又在夜里捕鱼。 客卿注视着船头上的渺小灯火。 这一条船上有,那一条船上也有。如此微小的火苗,在平静的璃月港里点成一条线。 我们身后就是昼夜通亮的绯云坡,人们还在吃酒听书或者是欢愉人生。我们身前是寂静的渔火,海鸟鸣了几声。 「船家为何今夜不出海?」问话的人站在岸上。在离我们稍远一点的地方。 有渔人抽旱菸,咂嘴几下,待干涸的菸草气味灌进口中,唿出一大团白气,说:「月亮太亮啦!」 他的几只海鸟伫立在船头,鸟凝视着亮亮的月,靠岸处的海水平静,浪花碾了几张望舒的碎屑铺在边上伪装白而硬的贝壳,而渔人坐在船尾抽菸像一尊漆黑的雕像。只有他掌心出有赤红的一点,是堆积在菸草中的火花,微微烧亮了掌心掌纹一点点地方。 期盼出海的人看向了我们,他用熟稔的语气说道:「唉……可惜今晚不出海,我们也是有缘,不如去喝上几杯?」他用手作出端杯的动作。 客卿眉眼舒展,回答:「你若是想要在这个点,寻觅璃月里好的饮酒地,我倒有不错的提议。」 路上我询问他要出海做什么。 他将背后的包展开给我看,说:「我刚从渌华池回来,本来想画画璃月夜里的海……唉,渌华池和大海终究是不同的……我多想画啊。」 我看见了他的成稿,是渌华池中有树的水池,树下三只石兽。我指了一下树下身影模煳的男子。 画家又嘆气,他似乎很喜欢嘆气,回答说:「我画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感觉那树下应该有这样的男子在。我就这样画了。」 他又翻出以前的成稿,对我展示:「不止是渌华池呢!还有我路过轻策庄的时候,哦,你看看这张,我当时在南天门取景的时候……唉,还有这张,我刚到璃月港那守仙牌的时候。」 他自言自语:「我也奇怪这到底是谁啊……」 第38页 在酒桌上,自来熟的画家对我都拍肩喊兄弟,可他的手将要落到客卿肩上的时候,他又收了回去。 客卿讲了几段传说,比如在轻策庄,岩王爷击杀恶螭的故事。他说轻策山连绵不绝就是由螭骨形成的山脉。 「这鱼……」客卿讲故事停了一下,他看着这条鱼,有些沉默。 画家没有管,他有些喝上头了。他用筷子两三下就吞下了鱼肉。 「唉……多好的酒友,可惜是个哑巴。」画家酒后吐真言,看着我,说着。 我回应他。 他摇手道:「看不清你在比划啥,你知道好哥哥的懂你的意思就行。」 他是真喝高了……我察觉到这一点,停下手语的表达。 我转头继续听客卿讲故事,他饮酒吃菜,又是一段璃月「创龙点睛」的故事。 那种鱼是个不小的麻烦…… 我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明白为什么店家在上这道菜的时候,客卿犹豫的模样。 而那位被鱼刺戳了手指头的画家,端着酒碗闹腾着。 「岩王老弟,给哥哥满上!满上!」对方举杯冲着那头山峦说。山峦不应答,他就转头面着客卿叫喊着。 我大受震撼。 回头望一眼钟离。 客卿似乎觉得很有趣的模样,恼怒是没有的,反而托着下巴看着画家的闹剧。 察觉到我的目光,他便说:「无事,这种鱼无毒,只是致幻罢了。过了这段时间,自然就会好。」 不不不,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于是客卿问:「还有什么疑惑吗?」他用方才,我询问他传说内的细节,那样的语气应我。 如此冒犯您,不会生气吗? 钟离好像有些诧异,问道:「为何要生气?」 客卿从酒楼往下看,看璃月灯火如天上繁星点点。他看着那些小船几乎不可见的渔火。 「人从点燃第一团火开始,这火就熊熊燃烧了起来。」 他将画家未成稿的画作拿了出来,上面绘着一个矿洞,画面上没有人,只有一只酒杯。 人们自发断后,同夜叉并肩作战。他们抵御深渊的来袭。 在这场战斗开始之前,他们为岩王帝君敬了最后一杯酒,然后投身入漆黑的深渊中。 若要在漆黑的夜里点燃一场火,就要用漆黑如夜的打火石打磨一桩火。黄金所做的酒杯映着火光,他们高举着火与兵刃。 在他们逝去之后,山岩之主看向那边,于是群岩寂静。 自那之后,世间所有的火,都在这片沉默中熊熊燃烧。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端起酒碗。 碗中酒水只余浅浅一层,映着天上月亮,映着璃月的灯火万千点。 我见他仰头,便饮一牙弯月,一团柔而炙热的火。酒碗放下,能见着他微微眯上眼,那朱红于今夜是未升的太阳。 回家去吧,明日还要准备葬礼。客卿说。 一切又安静下来。 只有那团火在燃烧着。 在奔赴命运的人死去之后,也仍旧燃烧着。 第17章 请从绝处,读我侠义 青柳石桥,提灯执伞暮雨下。 背后负剑的男人轻佻问话道:「上面还有个观雨的客人,你我换个地方打可好?」大剑无鞘,雨落其剑嵴极快滑下。使旁人瞅见的不是这好剑正在散发幽光,而是腰间挂的有一枚无光的神之眼。 麻石作的平桥,没有名字,但没事,反正几百年后,它会有一个新的名字。 带剑男人站左桥头,他的仇家站右桥头。 桥中间还有一个人一伞一方灯,除此之外啥也没有。他就这样站着,从桥上看桥下流水,哪怕发生在身边,别人的江湖到底跟他没关系,就算此身站在两个剑拔弩张的剑客刀客中间也是一样。那撑伞的黑袍男子微微把伞往上抬了抬,是个有纯金眸子的傢伙,他抬伞也不看人,看的是这场雨。 仇家没回应剑客,反而提刀冲来,脚踏桥面水洼踩碎一池西垂的太阳。 「哎……」剑客起步,摁在黑袍男子肩上借力,抽剑直视前方,忽地说道,「我叫古华,嗯,应该是一个剑客。」 黑袍男子皱眉,他在这个剑客身上闻见了酒气。 八月的最后一天,老人来到往生堂,手里捏着个装满摩拉的袋子,那后背还挂着个长布袋。他按照规矩扯了素白纸片放在案上,意思是要白事。若是客人拿的那金箔纸片,意思则是要「金银」。 胡堂主正在理长香,攥了四五根,看了白纸片,她站柜檯后面问:「这是给谁家的白事呀?」 老人便答:「吃虎岩那边桂花巷,倒数第二家。」 桂花巷是璃月的一条小巷子,因着巷口有两棵老桂花才得名。 胡堂主把香放到香盒里,明白了客人的地址,再问:「是家里边哪位呀?」 老人又答:「我自己。」 「这样啊……」她偏头的时候,帽上梅花抖动两下,「客人可是有看中的好去处么?」 胡桃言谈生死的时候并不避讳,这都是人生必须经歷的一程。不过亲自过来预备后事的人呢,也不多。 不多嘛……也是有的。 所以要好好问清楚在哪儿,要去哪儿,是不是家中无人,可需要往生堂替他上几年香什么的。 方才回答得顺熘的老人,现在却不知道回答什么。 第39页 好一会儿,他才回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听说往生堂有一位博学多才的客卿,想来风水堪舆,医卜星相都懂一些,我想问问他的意见。」 老人眼见这位年幼的胡堂主「唉」了一声,身子一矮,「啪」一声响,原来刚刚是站在柜檯后面放着的小板凳上。她蹦蹦跳跳,并没有摔痛一样,麻利地跑去后面厅堂,过了几分钟,拉着个男人走了过来。 拥有金眸的男人问话:「老先生,要葬什么呢?」 胡桃接嘴道:「我刚刚问过老爷爷了,他说要准备自己的事情。」 往生堂的客卿眉舒了一下,将手掌张开,这意思是叫胡桃先别说话。小堂主没气恼,咧嘴笑也没说啥,反正上一代的堂主已经嘱咐过了,要好好听钟离先生的话。于是她闭了嘴,站在他身后看钟离和老人交涉。 老人沖胡桃笑笑,他倒是很喜欢这种活泼的小孩子。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脸上。」客卿转头,看着小小的堂主。 胡桃连忙手指一蹭,见着指尖黑黑的,应该是刚刚下柜檯的时候沾了香灰。 在钟离给孩子擦拭脸蛋的时候,老人答:「我,还有……一把剑。」 「一把叫做雨裁……不,一把没有名字的剑。」 此长剑无鞘,剑客收剑却作入鞘的姿态,拇指虚虚贴在刃背上,抿下剑刃沾染的血水雨水长河水。 站在桥中间的男子没有动,他还在观雨。在他的脚边三寸远的地方,一道剑痕从桥的左边划到桥的右边。 惨死于剑势中的刀客,尸体横放在桥上。名字叫「古华」的剑客,把这具尸体丢到了水里,拍拍手掌算是结了尾。 古华「哎哟」一声,沖撑伞的黑袍男子说:「下这么大的雨,我没伞,染了风寒怎么办,不如借我半边伞嘛?」靠得如此近,酒气就更明显了。 男子手上提着的方灯散着柔柔的光,缀在男子眼底金澄澄一片。他腰间挂着的不是跟寻常公子哥那样的玉佩,而是一枚玉圭。男子没应答,古华就自顾自地凑到他伞下,作观雨状,摇头晃脑嚷嚷了半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之所以是半句呢……是因为古华在念叨诗句的时候,小心打量这位男子,瞅见对方肩膀上一个手掌印的湿漉漉地方,是他刚才借力按的,他有点心虚。剑客浑身湿透,还跟人挤在一伞之下,见对方看着自己,就咧嘴笑,全然看不出这是刚刚桥上一剑祭出斩杀仇家的货色。 然后这黑袍男人提了提嘴角,对他说了第一句话:「现在是冬天,你这是描写秋雨的诗。」言语间没有惧意,也无笑意,更无怒意,就是空荡荡的一句话,什么都没有。 古华张张嘴,然后说:「我没读过那么多书,知道我在夸赞这场雨好了。」 他又往伞下钻,问:「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黑袍男子将方灯往上一拎,调了个方向走着,那双眼睛定定看了古华一眼,仿佛能看穿人心,回话:「同你一样,我要去璃月。」他一脚抬起落下,肩上那块湿润的地方在顷刻间干燥。 剑客连忙举步跟随,抹掉自己脸上的雨水,哀声道:「慢点慢点,让我避避雨啊。还有啊……我这个不叫去璃月,我这是回,回,懂吗?啊我就不该听那个老头的话,什么三碗不过港,什么酒酿圆子,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俩从桥的左边起步,身后,那道剑痕已经积满了雨水。岸旁杨柳在冬日没有枝叶,河水低矮,缓慢流淌去。 老人说要葬自己和一把剑。 往生堂的客卿没有任何的疑惑,只是用一只手撑住下颌,思索着说道:「金锐之物……嗯……雨裁这把剑我也听闻过,据说是那位古华所拥有过的佩剑。像此类有过大愿的兵刃,何况原本的主人也不俗,如果没有好的去处,随意葬下,是会败乱风水的。确实该好好想想。」 这番似夸赞一样的话语逗乐了老人,他笑呵呵说:「古华……我已经好久没在璃月听闻过啦。」 「不管是曾经的古华团,还是过去的古华堂,甚至是现在的古华派,都没啦……」他嘆了一声,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啦。」 胡堂主擦干净了脸,叉着腰,说:「不如把剑放在这里,往生堂代为管理吧!反正千岩□□、千岩重剑这一类的千岩造物也同样在我们往生堂啊。」 回答她话语的不是老人,而是客卿。钟离先生认真说道:「之所以把千岩造物放在往生堂,是因为它们是过去,璃月动乱年代,那些人使用过的武器。这是在战争中留存的兵器。往生堂代为保管,是因为万一有一日,海中又有大魔侵扰,山间再来恶螭盘踞,人们好拿起武器来对抗。」 「万一……」胡桃重复了一遍,看着外面阳光灿烂,嘟囔着,「我爷爷都没说过,那些兵器会再被使用。」 老人平稳心绪,接了话:「而这把剑则不同,这是古华派流传下来的最后的东西。古华派没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我年少时也想振兴门派,奈何无法在武道上有所成就。大概,我就是古华派最后的一任掌门了。」 「这把剑……也不会再有动用的时候了。」 客卿往门口走了两步,像是决定了什么,推开门,外边秋风卷杏叶落在他的肩头。 他抬手拂下落叶,回头说:「不如四处走走,兴许就能遇见好地方呢?」 第40页 老人微微愣住,然后哈哈大笑几声:「要我这个将死之人去选择吗?钟离先生真是个妙人啊。」 钟离的眉往上抬,面上的笑意倒也没变过,说:「客人自己的意见自然也是非常重要的部分,我也会在一旁说出我的看法的。」 「也好、也好,」老人将背着的长布条提了一把,「我年少时曾游歷于璃月大地,持枪行义,仗剑天涯。我见秋水点败莲,铁马踏冰河,山外青山云几重;我见落日西沉天衡大山,见岩鲸畅行绝云雾海,见千仞绝倒布满裂纹。」 「如今我身已老,所见的光景是否不同呢……?」 他坦然道:「若是我在途中死去,那就将我就地埋下,算是缘分到了。」 「这把剑呢?」钟离问他。 老人唿出一口气,顿了顿,「愿交由往生堂管理……这么一想,雨裁能跟过去战胜过魔神的兵器放在一起,也算是殊荣一件。」 「墓碑上刻什么好呢?」钟离復问。 剑客的剑不离身,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把剑就是我的命」。现在在亮处,才见这把大剑无锋,散着黯淡萤光。再回想起平桥上剑客那一挥击,纯粹像是用气势碾碎了敌人,但那剑气做不得假,反而锋芒毕露,直直在平桥上擦出长痕一条。 就算是披着这层壳子看不真切,岩王帝君也要承认,这个剑客是人类里面少有的「良玉」。 他挥动着筷子,气势颇足的侠者讲起自己从轻策庄到璃月以来的往事。哪怕这张桌子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木桌,不过三尺大小,他恨不得讲出指点江山的风范。 坐在古华对面的黑袍男子垂目,喝了口滋味极佳的热汤,才说道:「食不言。」观完夜雨长河,走尽平桥小道回来,恰巧正是这新月轩预约的位置空出来的点,钟离掐得刚刚好。 喋喋不休的剑客顿时被按下休止符,焉了吧唧地闭嘴,开始刨饭。谁叫这顿饭是对面这位请客呢?都怪他这次出来,又散尽斩妖的银钱来济贫了。他悲愁地想着自己兜里还余下多少摩拉,新月轩的饭菜可贵了哩,这顿饭吃掉的可都是黄金啊。 这份安宁并没有持续多久,在跑堂伙计端来钟离要喝的茶水之后。 古华干饭,询问道:「大半夜喝茶?你不怕睡不着吗?」 岩王爷瞅着他嘴角边挂着的菜叶子,面上无波无澜,问答说:「睡眠于我,并不重要。」 对方打了个嗝,继续说:「我觉得我们有缘,不如你今晚收留我一夜?等我赚了钱,我会给你酬劳的。」 「哎,你先别着急拒绝我,」古华抬起一只手,「我刚刚在桥上就发现你不简单了。我那么大的劲借力,按你肩上,你居然脚步都没挪过,我还看了的,真的一点都没移开。」 剑客性子大大咧咧,心却细,那手指向对方肩头,说:「你看,都干透了。」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抹了把自己挂在架上的外套,还是湿漉漉的。 「唉……你该不会是传说中的仙人吧?」 「不是,不收留,记得还钱。」钟离说。 「你这个人,怎么像块石头啊!」剑客假装哭泣两声,「你看我多惨啊,只是收留我一夜就好,明天我就去斩妖除魔,赚了钱就还你。」 钟离看着他,语气平稳:「我知道你,古华,那个有名的侠客。你救了那么多人,为何不去找那些人家借宿,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吧?」 获得神之眼的人数目极少,而大部分都成为了冒险家。璃月七星也发布了悬赏,大多是小型的残余以供冒险家们前去清理。所以像古华这种侠客就更少了,大都抱着的是那种话本里的行侠之心,能坚持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我行侠仗义是我自己想做的,又不是要他们还恩的,」古华摸了一把腰间的神之眼,「我曾经说过,这世间纷乱,不平之事太多,这也是我仗剑的理由。看着遭遇不公的人,能得到该有的补偿。看见欺压他人的人,能受到该有的惩罚。如此种种,就像岩王爷曾经在这片土地上说过契约与公平一样……可是岩王爷是神,神明太忙了。所以咱们这些心中有侠义之人,总得去管管吧,可不能把所有事都甩给岩王爷吧。」 现在璃月初建,港口刚兴,岩王帝君委派了仙人守护此地,当然,更多的是清除魔神的残余。侠者意气,在高山秀水间行走,倒也为民除害了许多次。而且古华的名声也不全在从那些魔兽手底下救人,他是真的实实在在会帮助他人。很多人都说他就是话本里的那种大侠。 大侠,嘿……多威风。 古华提起一桩闲事,听见钟离复述别人对自己的称赞,他并不在意,重复了一遍,笑了笑。 岩王帝君看着那枚神之眼。 古华说:「其实我没说完啊。不光是成为大侠呢……我啊,其实想着有一天吧,能跟真正的朋友共饮初春的第一坛迎春酿,看遍天底下最好的景色,我就心满意足了。」神之眼在他手里闪烁着微光。 璃月的夜已至,四下万籁俱寂,冬日连虫鸣都没有。 平桥经歷风吹雨打,原本桥上的石狮子也抹去了模样。 有一个孩子被父母拉着手,走在麻石桥的长痕上,一步一步踩着痕迹细细走。 父与母手里打着油纸伞,伞面上绘着几根线条算是璃月的山河。小孩耐不住性子,蹦蹦跳跳起来,雨泊上映着秋日无绿叶的柳。 第41页 「别跳了,小心摔着!」母亲说。她看向老人和钟离,略略歉意地笑。是来赏景的人吧,也不知道是不是打扰了他们的清净。 「哎……你看看这个石狮子,好看吗?」父亲搂着孩子肩膀,喊他看桥上的石狮子。 「据说,这可是岩王爷当年亲手雕的呢!所以才保存这么久,这么好看。」男人将孩子抱到怀里,让孩子握着伞柄。 「哪儿有这回事……」离往生堂客卿最近的老人,突然听见客卿如此低语着。 「哇……」小孩嚷嚷着,「岩王爷还做过这种事情吗?」 「是啊。」他的父母回答他,牵着他慢慢走下桥去。 老人和客卿站在桥中央。 「世间编纂的东西真是太多了,许多事物都没有了当初的样子。连那个三眼守仙牌也是如此。」客卿说。 老人没有回应这句话,他突然说:「秋天了,河水好矮,等到了冬天,差不多就断流了吧。」 「这倒不会,」钟离否认道,「冬天到来的时候,这条河也有河水,虽然很少。」 「哦!」老人应了一声,然后问了一句话,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古华派其实是枪剑双绝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传下来了这把大剑,并没有看见那把□□呢……」 「名字叫古华派,但创始人可不是古华,就算寻不见另外一半枪器,也情有可原,」老人又淡淡说着,「是过去那些曾蒙古华之恩的人们创建了它。」 背负大剑的老人腰杆挺得直,就算这把无锋大剑如此之沉重,他也没有弯腰。 钟离的目光从他们的脚下推到桥的尽头,他说:「就如同这座桥一样。」 「原名无名的桥,桥面上有剑痕一道,所以被人喊作长痕,过了些时岁,反而被叫做长恨。」 老人反而笑了一声:「挺好的,所以才能流传下来,才能延续下去。」他在回答刚刚客卿说的话。 桥的尽头放着一块界碑,上书二字:长恨。 都说:长恨、长恨……难以弥补的遗憾。 走过的人们却不知道,这座桥其实原本什么名字都没有。 老人说:「我此生憾事大概就是不能振兴古华派吧,无法让古华绝学延续下去,也无法使游侠古华的故事流传下去,可钟离先生你呢?你有什么遗憾的事情吗?」 他转头去看客卿,客卿笑着反问他:「失去了原本的模样,如此延续和流传下去的古华派,是你想要的侠义吗?」 老人又将视线挪回河面上,盯着河水之下的石头看,回答说:「原本这把大剑也没有名字,是后人取名为雨裁。它最初也是最后的主人,就是游侠古华。传说他可是一位仙人呢,据说他在的那个年代,山间贼匪不敢妄动,璃沙郊热闹如市集一般……最后他在华光紫气中,成为了星宿。我们也不清楚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古华到底是不是仙人。可是这把剑在呢……它就在这里呢。侠义……也是跟岩王爷所说的契约相同,都是存在于内心的公正吧。」 当代古华派最后的一位掌门,轻轻问:「这样的侠者,这样的仙人,是否也会有什么遗憾呢……?」 心怀侠义者,是否也有长恨之处呢? 他看着钟离抖落钱袋里的最后一枚摩拉,不多不少,刚刚够支付昨夜的房钱。 古华看着客栈老闆拢手把摩拉推到自己身前,他用手肘戳了一下钟离,小声说:「你该不会没钱了吧?」 古华昨夜吃了碗纯正的「三碗不过港」的酒酿圆子,直接把以前的仇家给一剑了,还死活缠着钟离要他收留自己。今早起来,呆滞了片刻,差点把自己恼死。不过他心态好,过会儿又恢復了常态。 钟离缓缓点头。 「那你昨晚上,还收留我,还请我吃饭?」古华愣了一下。 他们走出客栈外,边走,钟离边答他:「璃月七星之前说你,斩杀了一头麻烦的蛟虫,却没有找他们索要报酬。」 「又不是悬赏名单上的玩意儿,我要啥报酬,」古华双手背在脑袋后面,身后大剑正是那斩蛟的无名剑,「只是遇到了它要吃人,顺手宰了而已。再说了,那也是璃月七星的事情,跟你钟离有啥关系。哦哦……难道那艘船上,有你的家人?」 「你这人这么傻,该不会有一天被饿死吧?」游侠当他是出门歷练的贵公子,家传武功绝学,毕竟钟离那一身很能唬人,又是精美玉圭又是华贵料子的衣服,看样子也不懂人间疾苦,应该是看了几册话本,又遇上了传说中的「游侠古华」,这才硬着头皮收留大侠。他之前救的也只是小渔船,钟离这样的派头,家里人怎么可能坐那种船。 钟离的手摸着玉圭,缓缓摇头。也不知道是在否定哪一条。 可惜古华走得快,在前面,没看见身后钟离的否认。 他自顾自地说道:「那没法了,在你回家之前,跟着大哥我混吧,我会负责让你吃饱饭的,嗯,还能跟我一起仗剑天涯!」 「你这是在还恩?还是酒没有醒?」钟离疑惑道,「如果只是钱财的话,不必担忧,何时有了何时换便是。不必跟着我。这世上还没有谁,能在钱财上面跟我过不去。」 「哎哟……少爷,你这语气咋这么大呢,」古华回头沖他笑一下,「你又不是岩王爷。」 第42页 钟离哑然,没摇头也没点头。 前面的人继续说:「跟我一起行侠仗义,你又不会亏!我古华岂是那种得了别人帮助,拍拍屁股就走的人吗?那我肯定要带你见识见识这江湖啦,第一站嘛……」 古华的脚停顿在包子铺前面,说:「先吃个早饭吧。」 最后,他俩一人一个包子,哦……古华手里还提着两个,是古华从裤兜里摸出来的最后的钱,然后来到璃沙郊的一座茅草屋前面。 古华敲门,门后一个孩子探头,见着是那天的大侠,欢唿了一声。 「给你吃的,还有你妹妹的份。」他把包子递过去。 小孩接住没吃,先道谢,接着连忙跑进屋子里面,唤着妹妹的名字。 古华把门稍微敞开点通风,屋子里面一股药味,他跟钟离解释道:「上次救的小孩,家里没大人了,我就经常过来看一眼。他妹妹身体不是很好,药的味道很浓,你要是不习惯,你就在外面等等我吧。」 他说完就钻进了屋子。 钟离站在原地没动,他仰头看,檐下有燕巢,应当是春日的时候燕子筑的。如今是冬天,没有燕儿在里面,燕巢空空的。 男人又转身,四处看了看,在璃沙郊居住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这里魔物横行,千岩军也只会在固定的线路清理那些魔物。他走了几步,触摸一块岩石上的痕迹,上面的剑气非常眼熟,就跟那晚上平桥上的一样。 过了些许时候,钟离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声音就是这剑气的主人。 背着大剑的青年跑过来,抖抖脸,露出笑:「现在就是咱们行侠仗义的时候啦,刚刚的第一站不算哈,现在才算。走,我们去降妖除魔!」 「为什么要去?」 「赚钱啊!」古华补充道,「那女孩入冬生了病一直拖着没好,我们可能需要一些钱去抓药看病。」 他忽然凑近,贱兮兮地说:「你要是害怕,也没关系,躲在我的身后,看我的威风就行。」 这个剑客是坚信钟离肯定「有一手」的,就凭昨夜在钟离肩膀借力一跃,钟离上半身动也没动过,如此安如磐石就能看出来。 古华在前领路,嘴上絮絮说着上午出璃月,在告示牌上面看见的,魔物大致的区域,盘算着要去灭掉哪一个。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着,走了一会儿,钟离停下脚步。 剑客听见了动静,于是也停了,没回头,说怎么了,是不是要休息。 结果就听见后面的人说话:你别难过,救不了他们的父母,不是你的错。 剑客没答他话,也没转头。秋风过了一阵,有些凉,吹动璃沙郊的原野浪潮似的唰唰响。他只说:「走吧,我们还得斩杀魔兽。我记得最近的是璃沙郊那群丘丘人呢。」 他们举步又走。 过了十几分钟,古华骂骂咧咧:「我后悔带着你了,你这个人……怎么跟听得见别人心里说话一样。」 穿过那座平桥,一路行至一处山坡。山坡往下看,正好能看见璃月港。坡上一棵银杏树,杏叶金黄。树下坐着一位女子,远远见着客卿和老人过来,就起身相迎了。 老人识得她,唤她:「芷若,好些年不见了。」 穿着围裙的女子正是「三碗不过港」的女侍,可她怯怯道了一声:「师父……」 又说了会儿闲话,问了近况如何,芷若就答「很好」,回话的时候看了一眼客卿,这位来往于璃月港的客卿她也见过,想来自己挨骂的时候,也被看见过。 钟离笑了笑,没有拆穿她的谎言。 最后,老人嘆气:「怪我啊……古华派沦落到现在这样。」 「不,不是的……是我们……」芷若有些慌张,她作为古华派这一代的大师姐,其实是最后离开门派的。 不曾想昔日风光无限的古华派,今日变成了这般模样。 像她做女侍,师弟也在吃虎岩卖烤吃虎鱼。人生一下就变了个模样,大家脚下的路都分散而去了。 「没事,知道你还好,就足够了。不要让过去的事情束缚你,面对新的生活就是了。」老去的掌门说着,先行下山去。过去的事情就该被我们这些老去的人带进墓里。 「我离去的时候,师父你说,要我好好生活……」芷若喃喃道,「可我也不知道现在,我算不算在好好生活。」一回头,发现客卿还在,赶紧收了声。 钟离问她:「心中可还有遗憾吗?」 芷若怅然,久久不能回神。 她想起过去的海灯节,师门的众人有一次放霄灯的时候,同门的一位师兄要和她比剑。师兄的目标是行侠仗义,爱剑如命。同行的好姐妹偷偷用水浇湿了那位师兄脚下的那块地,结果那师兄还没出剑就脚下一滑,摔在地上,而她也因为笑得太起劲,一个不留神摔在了地上。没有话本中那种恼羞成怒的场景,师门的兄弟姐妹都围在一起,笑成了一团,多么温馨的场面。 可是这样的场景,再也不能见了。 古华砍杀了璃沙郊能遇到的大部分魔兽,可是还差一点钱。 他有余心笑着擦拭大剑上的血,说「真是三个摩拉难倒英雄好汉」。 钟离跟着他,全程没出过手,看他挥剑,看他又救了一个迷途的冒险家。 「为什么这么努力呢?」钟离问。 第43页 从能听见人心的玉圭中传来声音,这声音竟是和面前这个剑客所说的一模一样:「医师说小孩没有药就活不过这个冬天了,我觉得我还是要争一争。」 「为什么不直接跟医师说,你就是古华呢?」 他将血水擦干净,喘了口气说:「我若是说古华,他肯定会来治病救人,甚至不要我的钱。我的名字又不是用来做这个的。你可能会骂我,觉得我不懂变通。不是的,如果真的我完不成这件事,那我肯定会说的。可我现在能完成,差一点而已了,我为什么要放弃呢?」 「我是古华,医师就该救人吗?这又不是什么道德绑架。我救了很多人,这没错,可是我救了那么多,医师就该帮我吗?这个道理,不是这样讲的啊。他如果不帮我,医者仁心的说法压下去,他以后怎么办啊?」 他笑:「当然啦,说真的,如果真的真的我做不到,我绝对会说的。我会把目前的所有钱,都给他,然后喊他写欠条,我尽早会还钱的。」 可是钟离没有骂他不懂变通,也没有说他死脑筋。 穿着山岩般肃穆黑袍的男子认认真真地用玉圭,阅读了剑客的心。 然后男子说:「好的。就像你也还在欠我的钱一样。」 在古华嘀嘀咕咕欠债问题之前,男子又问:「为了素不相识的人,这么努力,是因为愧疚吗?可是没有救到人,也不是你的错。」 古华提剑,将大剑背回身后,反问:「你知道刚刚在屋子里面,小孩对我说啥吗?」 「小孩说,谢谢你,就算救不了妹妹,我也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他说,我以后长大了,也想做你这样的大侠,就像爸爸妈妈说的那样。我也想去救更多的人。」 黑袍男子默然,看着泪流满面的剑客。明明拥有天底下最锐利的剑气,心却如此柔软。 「想过,去求岩王帝君吗?」钟离问。 「我不能,」剑客试图擦掉自己的眼泪,「岩王爷管理大事已经很忙了,小事就让我们凡人自己来吧。不然,我们这些大侠是用来做什么的……?也许我就是在逞能,可我答应了那孩子,这是我们的约定。」 「不过拜拜岩王爷有财运,我肯定是因为出发前没拜过,就差这一点,真是失策了。」古华心绪渐稳,喊了一声。 金眸的男人眨眼,对眼泪花子还没擦完的剑客说:「我有一个来钱快的方法,要试试么?」 这位贵公子身上突然有了一丝烟火气,他低声跟古华补充说:「不会被千岩军抓的。」 古华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你煳弄谁呢! 「游离物外无重量,裁雨者雨,刺明者明。」 「动如龙蛇捉不住,青眼为剑,侧目为枪。」 老人漫步在山道上,所行的方向正是昔日古华派的旧址。他的口中正是古华绝学的精髓,枪剑双绝的门派,曾经是璃月侠客们趋之若鹜的地方。 正如老人所言:最早是古华团,然后是古华堂,最后是现在的古华派。 慢慢没落的门派,就像在看一座高楼慢慢垮塌。不管曾经有多辉煌,其中的人有多努力,它也会败倒在时间下。 而那些人们无法挽留的事物,终究只能任由永恆代为收取。 「我心中侠义不倒,可是古华派却没了呀……」 「可我又欣慰,这世间,侠义不死。」 客卿走上前,说道:「我曾经问过一个人,我问他,义与仁要如何选择。」 「他同我讲,世间所有人,仁义两难全。对于侠客来说,就要舍仁取义;而对于另一种人来说,就要弃义择仁。」 「在我离去之后,请在我的碑上刻字,不要留下我的名字,也不要写关于古华派的过往,」老人浅浅笑道,「就刻……」 「请从绝处,读我侠义。」 东风解冻,蜇虫始振,鱼陟负冰,璃月的春到了。 古华找到他的时候,正是夕阳垂沉时。钟离正坐在老位置饮茶听书,就跟上一个冬天,他俩分别时一样。男人的双目点了半盏落日,赤金一片,眼下赤色像是璃月炽日西落高山的一线。 「初见你,身上一股子酒气,怎么?今日变了,倒是染了血腥味。」将茶杯放在桌上的男人,说话还是如此缓缓慢慢。 难得见正经人调侃一句,提着酒罈子的剑客兴高采烈。想着上面还在说书,憋着性子,把酒罈放在二人脚边,低声说:「初春的第一坛迎春酿。山那边年年有论武,之前我都没去,今年我就去了一下下,我赢的,厉害吧!」 说书人正在讲绝云间仙人的故事,讲仙缘,讲珍宝。 剑客不以为然,对钟离竖了个大拇指,悄声道:「我不信这些狗屁故事,我只信你。」 钟离摇头,把他的大拇指给掰了回去。 二人起步走向万民堂,那坛酒照旧还是古华拎着。剑客起身时,背后的大剑引起了好些听客的注意。有些人略感惊疑,这位经常来听书的黑袍先生如此斯文模样,怎么还有这样的江湖朋友。 过了说书的地儿,古华说道:「将来咱们这些人能上几重天,看几重云,走几重山,决定这些的不是能力的大小。我们又不是那些话本里面的仙人,个个移山填海。要我说啊,是眼力高低。」 「要会看,懂不?」剑客伸出右手食指中指点在自己的双眼前,前后移动,重复道,「重要的就是要会看。」 第44页 他说,世间万般刀兵,诸武皆通者少之又少,像我就只会用剑。但是不论什么兵器,都讲究「如臂使指」,在璃月诸派武术中,这是相当常见的意识。而依我之见,正确来说,是我这一类人,枪与剑的运用,其根本是对于「神之眼」的运用。武人应将「神之眼」视为身体的延伸,枪与剑则又是「神之眼」的延伸。 转头又夸赞钟离,说:「你这么会赌石,我就觉得你肯定能看见极远。要问为什么啊?因为很少有人会低头仔细看石头。你连脚下的东西,都能看这么细,还有条有理,一看就是研究过的。想来……看天上的东西,也不差吧。」 上一个冬天,就差的一点钱财,用的正是钟离说的方法:赌石。 而且更古怪的就是,开出来的夜泊石,卖出去的价格也恰好就是差的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当时古华还说岩王爷真的一枚摩拉都不愿意给人白嫖呢。 古华吐出堆了一冬天的话,没问钟离听没听懂,反而问:「我知道你肯定有一手,可你是用什么兵器的呢?」 「你真想知道?」男人刚点完菜,抬头问他。 古华点头,方才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水杯就给自己灌水喝。 却见眼前的黑袍男子,第一次露出那种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不才,正巧诸武皆通。」 古华吐出嘴里一口水来。钟离偏身躲过,一滴都没沾到。 月挂柳梢,剑客喝得半醉,举着酒杯说:「人生啊,可贵在同挚友饮初春的第一坛迎春酿咧。」 「更可贵的于友人能跟我见到这世间,同样美丽的景色。」 钟离没接他话,明明两个人喝的酒差不多,一个都醉倒在桌上打滚了,还有一个饮酒如饮茶般随意。 「我不信神,」他背负的大剑斜斜放在角落里,剑客饮酒,说道,「真的。我不骗你。只是我发现拜过岩王爷之后,财运真的很不错。」 黑袍男子端起桌上的酒壶,晃了晃,缓慢地点了点头。 古华又喝几杯,上头了,絮絮说着之前路上听来的岩王帝君的故事。说什么天衡之山特别大,当年被岩王爷切了一块作酒杯,我也想用那种酒杯喝酒,肯定特别带劲! 他可不晓得,那故事里的帝君本人,可就坐在自己面前,还与他分了江湖里初春第一坛美酒。 剑客不知道,所以他畅快。觉得自己赢下的酒能和挚友分享,真真是天下第一幸事。 「对于你来说,仁和义要如何选择呢?」钟离问他。 古华迷迷煳煳回他:「世间所有人,仁义两难全。对于侠客来说,就要舍仁取义;而对于另一种人来说,就要弃义择仁。」 「你是另外一种人吗?」醉酒的剑客问他,「你也要做这种选择吗?」 这个问话之后是长久的沉默。面对已经醉倒的人,他也不会随意给出答案。他似乎并不懂人类的情感,古华拍手笑他,说早就觉得他像块石头。古华把自己说笑了,歪歪地靠在椅子上没动弹,嘴上「呵呵」直笑。 好一会儿,黑袍男子往窗外伸出了手,挡住了对方在看的月。 「我觉得那真的不是你的错,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世间仁义两难全。」 他身上的黑袍如墨般缓缓流淌,从身上到椅子下挂出一夜的阴影。 醉倒昏睡在桌上的剑客,于睡梦中,露出苦笑。 「古华派曾经有过这样的问题,问:若是世间纷乱,你与友人同时找到了同一份食物,可你们的身后都有家人需要这份食物。你是给自己,还是给对方?」 「你是选择仁,还是选择义呢?」 「传说,那位古华选择了义,他把食物留给了朋友。很幸运的是,古华他很快找到了食物来让自己活下去。但是他的朋友还是死了,因为食物留给了两个孩子。」 「你觉得这是救到了,还是没救到呢?」 老人没期望得到回答,他绕着古华派的旧址走了一圈,每看一个地方,都会回忆一下,当年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 「曾经我有一个朋友对我说,仁义可以两全,只要实力足够,万法以一力破之。」 老人扯起笑,问:「这个朋友,是你刚刚说的那个人么?」 客卿点头,继续说:「他说人间也是条道路,就像剑客手中的剑。拥有万般术法的仙人在剑嵴上走,凡人在刃面上行。凡人一仰头,就能看见青空白云仙人,凡人觉得仙人惬意,什么都能办到,仁义也可以两全。」 他话头一转,面上有一丝笑意,说:「我那个朋友说,其实不是这样的,行得越高,摔得越惨。不能渴望成为有伟力的仙人啊。」 冬日。 二人漫步到初次见面的平桥边。 站在桥旁的剑客,「哈」了一声,一道白气儿从他嘴里出来。又到了璃月冬天,他脚下有平桥,平桥下有裸露的河床,河床上有大颗的鹅卵石。今年的冬天断了流。 剑客回头一笑,说:「你可知道有一句么?」 「帝君出征前,天下万魔万妖百无禁忌。」 他拽一下腰间,像是在提自己将落的裤衩。实际上他腰间挂着的是神之眼。 剑客又说:「哎……朗朗干坤哟。」 春日。 当年救下的男孩同古华学习剑术,那女孩在经过调养后也健康了起来。 第45页 更让人欣喜的就是上次,他们一起前去绝云间的时候,深陷白雾中。 古华说起当时的事情,拍得桌子连带上面的碗筷响,他眉飞色舞:「我们在白雾中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敢乱走,毕竟是绝云间,万一摔下去岂不是尸骨无存。而且那雾海里面居然还有鲸鸣之声。旁人可能听不出来,以为就是一些神神鬼鬼的怪叫,可我不一样啊,我可是闯荡过的人。我一听,就知道那是传说中砥厄鱼的叫声。」 「就是在那里,他妹妹觅得了仙缘,」剑客筷子一转,指向另一边正在笑的男孩,「说是大好的资质啊,所以今天她不在。」 「仙人没问过你么?」钟离问,他可不信这块「良玉」没被过问。 「先生料事如神!」古华一合掌,「那个鹿仙人问了我,说我资质是天下少有的一绝。」 钟离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他将双掌分开,拉长声音笑道:「可我拒绝了,哈哈哈哈——」 「小的时候,望着大雨倾盆的夜,就想着什么时候剑术高明到可以抽剑断雨幕。看着雷鸣轰轰的黑云,又想着什么时候可以一剑抽碎这乌云。完事吧,一看高山阔海,又想着能不能一剑,能不能一剑!!」 「成为仙人,披月断云,斩山填海,你不心动吗?」钟离问他。 古华大笑:「成为仙人多没意思啊,就是因为是人,我才能说:这辈子的风景还没看够啊!」 他举杯敬酒,喊着:「来来来,这是今年初春的第一坛迎春酿,你我共饮。」 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了血腥味,他穿着白袍自然垂下如白鹤垂翼,侠者意气尽显。 这是二人,第二次共饮。 世人称他为古华,称他为游侠,称他为天下第一剑师。 有他在时,贼匪不敢妄动,郊野太平如市! 「游离物外无重量,裁雨者雨,刺明者明。动如龙蛇捉不住,青眼为剑,侧目为枪。」客卿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他问:「如此绝学,古华派就此结束,老先生你甘心吗?」 老人背负大剑,已是暮耋之年,自璃月出行好几日,也不见疲态,听见问话,眼睛里却愈发明亮。 老人便答:「不甘心,我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可是,古华派就算就此结束,侠义之心也会在人们心中长存。我的那些弟子们,也会在璃月好好生活。有一日,再一次提到古华派的故事,足够了。」 「古华派的创始人并非古华,而是那些蒙他恩的人们。当初这样做,可不就是希望能够将这种侠义之心传承下去么?」老人的手抚摸绑住雨裁的白布,笑着。 「老先生你曾在长恨桥问:这样的侠者,这样的仙人,是否也会有什么遗憾呢?」钟离自问自答,「古华并非仙人,他拒绝了成仙的机会,甘愿做一位凡人。他至死都是侠客。」 「遗憾?大抵是有的吧……」 钟离远望青山,轻轻说:「至少那年春,第三坛迎春酿,无人与他在江湖共饮一场了。」 习得仙法的女孩,再一次回来,已经是好些年后的事情了。她的哥哥作了船师,长久漂泊在璃月的远海上。 仙法杀人连一滴血都不会有,古华今日才知道这一点。 少女质问他:「为何当年不救我的父母?」 古华没答,挥剑斩去她的双手。 在他放走少女的那一刻,他腰间的神之眼勐然碎裂。 行侠仗义的剑客曾说:这世间纷乱,不平之事太多,这也是我仗剑的理由。看着遭遇不公的人,能得到该有的补偿。看见欺压他人的人,能受到该有的惩罚。如此种种,就像岩王爷曾经在这片土地上说过契约与公平一样……可是岩王爷是神,神明太忙了。所以咱们这些心中有侠义之人,总得去管管吧,可不能把所有事都甩给岩王爷吧。 仁义两难全的侠客曾选择了义。 ——而他的选择,才会导致今日的结果。 少女用仙法杀了他最好的朋友,就像是一场荒诞的復仇。 古华苦笑道:「今年初春第三坛酒,我该与谁分享?」 他问话,无人答。 「世间仁义两难全……」他喃喃道。 在挚友的墓前,他启封第三坛美酒,敬一杯,说:「诸武皆通……真会唬人。」 「话也不能这样说……仙人……凡人怎么打得过仙人呢?」他饮酒,「当初我他妈的没做仙人真对。成为仙人,看见的风景就不一样了。」 「此生可贵在与友人共饮初春的第一坛好酒,可贵在与友人看见……」他抽噎几声,说不下去了。 拥有世间最锋利剑气的剑客,手中却是一把无锋大剑。他有世间最柔软的心肠,也有世间最炙热的侠义之心。 他还有世间最最宝贵的朋友。 可惜没了。 途中走过那座平桥,剑痕犹在,风吹日晒都难以消磨。有好事者取名叫「长痕桥」。 「百年后,此桥被唤为:长恨。」 「遗憾……有的。」客卿淡淡说。 剑客醉倒在墓前,那座碑没有字,剑客不知道该刻什么字好。 是「古华的第一好朋友」还是说「天下第一会赌石之人」,梦中他想到这些,发出笑。 做了一个梦。 梦中,一位看不清面目的黑袍男子,问他:「如果回到那一天,你要怎么选?」 第46页 「哪一天?」古华答,「我这辈子没有后悔过。」 他说着,突然顿住,「只是,有些遗憾……好遗憾……」 「不后悔?」 「不悔。」 翌日,古华在墓前醒来。墓前已经没有了碑,一把□□斜插在前。 □□之上,一枚岩王帝君才能赐予的岩系神之眼熠熠生辉。 百年前,世人恳求侠者,此生无瑕,问心无愧,与秋日杏叶深埋一腔血勇。 百年后,世人恳请君王,此身无隙,光明洞彻,伴绝云雾海远离一切尘俗。 可是,侠者说自己做不到问心无愧,君王说自己难以无隙。 于是世人编了个故事,讲:在古华行侠之旅的最末,在华光紫气当中,他化作星宿。岩王帝君永远行走在璃月大地,与磐岩一般长久,与不移之山一样伟岸。 「碑上写的是什么?」小孩问。 「这里埋葬的是谁呀?」小孩将手中的清心放在了墓前。 「为何我看不清你的脸?」小孩又问。 黑袍男子回答他:「以后会看清的。此处葬春风一缕。」 在他抚摸这块碑时,男子一字一顿念道:「请从绝处,读我侠义。」 身后传来一声唿唤。 「行秋少爷——!!」 行秋一眨眼,那黑袍男子已经不见了。 只有身前这块碑,据说是葬了一缕春风。 恍然间,一阵春风来,看见一名提着酒罈的男子,背负大剑走在路上。他的身旁有另外一位手执□□的男子,模模煳煳,难以看见。 璃月说书人讲起古华往事的末尾:我有故人抱剑去,斩尽春风不曾归。 作者有话要说: 须知,这世间,仁义两难全,有因必有果 第18章 人间有桂花 往生堂的客卿从街巷那头走过来的时候,他手里握了一支桂花,说是方才有小孩玩乐撞到了自己,作为赔罪递给他的。 长在璃月普通人家户里的桂花,不是什么精贵的「硃砂丹桂」,照常是秋季开花,所以现在逐月节一到就愈发红艷起来,花色较深,从橙黄、橙红长至朱红。那桂花被客卿抓了花枝,拿在手里,男人慢悠悠走过来。 客卿走近了,才闻着桂花香气,很淡。香气淡淡,但也跟世间诸多花朵相似,使劲往人鼻子里面钻,恨不得让每个人知晓它的每一场开放。我在之前採购月饼跑到过大商人家,他们家的桂花种得多而且香气浓郁,隔着墙都能闻见。商人让侍者剪枝一束,作为彩头放在月饼边上。也算是手有余香。 客卿捏着枝,有些小心,避免把那些花朵弄落,然后他说:「去的可是绯云坡那家?」 还没等我嗓子里那句「钟离先生神机妙算」说出口呢,就听见钟离继续说:「绯云坡上绯云桂,这么些年了,也不知是不是真有书香……但确实只有他家把这株养活。跟寻常的金桂香气是不一样的。」他将手往上一抬,掌心里正是那赔罪的花,是金桂。 「绯云桂?书香?」我问。 「绯云桂其实叫状元红,据说只有书香特别重的院子,才可以养活。」 「还记得绯云书斋么?」他问,「据说那个书斋最早的主人,养活了第一株野生的状元红。」 我询问那「状元红」的样貌,钟离只答:也就比平常桂花红一些,香一些。 没有别的了? 没了。 我不信,能让客卿记住的东西,哪儿有那么简单。 他看我怀疑,摇摇头浅笑一下。 半晌,他忽地笑了一声:「每年收货,那些商人就会携枝作礼,渐渐地,他们就开始比较桂花的优劣。这一枝是否红一些,那一枝是否香一些。这无缘无故的攀比之心,年年胜年年,所以过去的时候,培养桂花或者是好的树苗都被哄抬上了天价。如果不是璃月七星努力稳定市场,兴许现在我们走在路上,还能遇着小孩抱着大捧花枝喊你掏摩拉来买。」 「不知从何时开始,状元红被推崇为桂花第一。但凡拥有首冠名头的东西,人总是想要获得。尤其是树木这一类不会走动的,根植在自己家院子里,多好,」钟离说话很稳,更听不出有什么情绪,「身居第一的花朵要被人栽培,有人就说这种花喜欢书香。」 「那一年秋出现了极为荒唐的一幕,」客卿的另一只手,抚摸过隔壁小摊上放着的话本,「那些买了树苗的商人家里,开始晒书,把书晒在树苗旁,试图让它汲取所谓的书香。」 「该怎么说呢……真不愧是璃月啊。」我挠头道。 身前是随处可见的话本摊子,摊主是个拿着话本读得津津有味的中年人。璃月有绯云书斋那种高雅的地方,自然也会有吃虎岩这种书摊子,上面什么书本都有,新手学围棋或者母猪养殖,甚至还有什么三天教你手把手成为七星这样的标题。而且书的质量也良莠不齐,缺胳膊少腿都是常见,更气人的是,有些贪图便宜买的书,会恰好给你断在精彩之处。别问为什么我知道,我摸了摸摩拉袋子,不忍回想起过往。 摊主见客卿摸书,还以为对方要购买,连忙起身开始推荐最新进的小说。我看着他极力推荐的《三句话,我为岩王帝君花了十八万》,陷入沉默。 他又说现在买书可以送桂花…… 第47页 「哎!」摊主叫嚷一声,「我这不是什么攀附风雅好吧,我这是吉利,懂吧。那些大商家可以送,咱们这些小摊子就不能送了?这可是我自己家的桂花,绿色健康零添加。」他一边说,一边把花枝上的爬虫掐住丢掉,假装无事发生。 「当时那些大商人买书,就连这一类的话本也没放过。」钟离倒是突然讲了一句。 我闷声回答:「读这种书,桂花岂不是会长歪?」 「长歪嘛……不清楚,不过,那个秋天,绯云书斋卖出去了不少书,甚至一度有过空仓不卖的状况,」他简单几语,「喜好书香的状元红是否养活,当时的人们都不知道。不过那书斋确实……嗯,今天为止也发展得不错。」 后面半句他说得模模煳煳,我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这就是璃月吗?我的内心有这个疑问迴旋着。 然后客卿一边说着「就当是讨个彩头吧」,一边选购了一本看起来比较正常的杂书。 男人用手接住花枝上掉落的细碎花朵,笑着说:「现在这样……不错。花朵到底是给人欣赏所用,它的香气与模样并非商品,也没有必要使它承担如此职责。璃月作为万商云集的地方,偶尔……还是会有非卖品嘛。」 他手上的细碎花朵被风一吹就散,余下的那些:淡金的桂被藏在叶片下,只有微微香气表示它还在原地。 客卿领着我继续往前面的街巷走,吃虎岩这边就是大巷子钻小巷子,一条一条盘在璃月的边上。钟离往前走,手中桂花两支,杂书一本,腰间挂着的神之眼如磐岩般,跟那些冒险家不一样,都没有发光。只是他一走动,神之眼就不像石头了,就开始顺着走路时摇动起来。 路过玉京台下面的时候,客卿又说起玉京台经常有过的桂花。据说是所有桂花中气味最浓郁的,每当开花时芳香扑鼻,而且只要培养得当,就可以四季常开。 我记得玉京台应该是没有桂花的,于是我就问为什么现在看不见了。 「没有养活的,」他似乎嘆了一声,「但是不知为何,那濒亡的琉璃百合反而能在此地生存。也许花朵也有花朵的脾性,就跟人有人的脾性一样。有些喜欢靠近人,有些不喜欢,有些也可能不在意。」 「有些花只能在春天盛开,有些只能在秋天。强行苛求它四季常开……大概是不现实的吧。」 他说起每年逐月节,玉京台上,会给常青树挂上红彤彤的小小灯笼,其实就是怀念,曾经有一年秋,玉京台桂繁盛的过往。那一年秋天结束之后,花朵尽败,从那之后,玉京台不再养四季桂。那些居住在玉京台的有身份人,也都养些秋天开的品种,不再强求桂花四季常开。 然后客卿柔声说:「那其实是仙人动用力量,强行催生了那些桂。」 「为什么呢?」我不明白为什么仙人做这些事情。 钟离回答说:「因为仙人答应了七个人,要让他们看见那一年的桂花开在玉京台。然后再给他们看看,不合时宜的行为,违背契约的行为,会带来什么结果。」 他将话头一转:「具体的事情,你应该询问阿萍……萍姥姥。那是这一代璃月七星刚刚上位的时候。」 「这听上去很像一场恐吓。」 客卿居然摇了摇头,对我说:「岩王帝君言谈契约,其实是追求人内心的公正公平。这种契约是从有形到无形的缓慢过程。璃月七星是七个优秀的大商人,不管他们看过什么样的风景,走过什么样的路,可当他们在璃月时,身居七星的位置,就要成为遵从契约之人。」 他又说:「这不是一种威胁,而是一种准则。如同我们会要求人善良无瑕一样。世间正是有契约,才会在最早动乱的时候,以绝对的正反两面,给人提供前进的方向。当然,现在来看,契约也是灵活的。」 那本杂书被他翻开,里面居然一个字没有,连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假货还不如。 「贩卖给我这本书的人,他家中有人得了急病,他需要这笔钱。而我获得了这本假书,我要追回我的钱款,」他问我,「你觉得我这样做,是正确的吗?」 他自答:「我的行为是正确的,因为契约内容是我的钱财和他的书本之间。我没有拿到我应得的东西,我就有权利去拿取。至于他身后的家人是什么样,其实与我无关。」 钟离把这本书放在花坛上。 然后客卿将手中那支作「彩头」的桂花拿起来,同我讲:「球桂是桂花中的上级品种,每当开花时,站离很远之外,就能闻到,花香扑鼻。花瓣紧簇在一起,艷丽群芳,观赏价值极高。这是仅次于状元红的桂。而且更可贵的是,这支透金剔透,实属难得。」 花坛上的无字书被秋风吹起,翻动几页,皆是无字。 「契约也是灵活的,那些机缘巧合,那些因缘际会,」客卿笑起来,「些许银钱,一支千金难买的桂,也好。」 他将那本无字书转交给我,说是还能拿来写事记帐用,就当是封面较为奇特的笔记本好了。 「钟离先生的中秋礼物,真是……」我看着手上这个《三句话,我为岩王帝君花了十八万》,失笑一声。 「当然不,」他否认道,「这只能算是我给你的彩头,就像那些花枝一样。」 客卿的脚步停下了,我们站立在一个小门前。 第48页 他说:到了。 然后我看着他推开这扇门。 门后有一棵花树,并不高,可是开门的瞬间,清香就扑鼻而来。 「来吧,」客卿打开门这扇门,唤我进去,「且来看看这人间第一桂花。」 树上全是红透的桂,比枫叶还红艷,就像璃月孩童剪纸用的红纸,就像逐月节家家户户挂着的红灯笼。 ……就像是,此时站在树下,手中携两支桂花的客卿,他眼下的赤红。 我在这时,忽地想起来,桂花又被唤作「岩桂」。 正是人间桂花好时节。 第19章 慢慢 往生堂来办姨娘的白事时,我正巧是接手这件事的人。近些年魔物数目日益增加,商路也不太平,除却家里人的这场白事,我也为许多不幸的同伴做过。想来我也算是往生堂的熟客,所以那位年幼的胡堂主在那日同我协定好日程后,便离开了。 等少女蹦蹦跳跳走后,我才想起姨娘的嘱託,连忙下午又跑了一次往生堂。姨娘是家里被人茶余饭后经常念叨的对象,只因她终身未嫁人,加上是云氏的人,不过她在我儿时待我极好,长大后也多多帮衬我,这份恩情我记得。 所以她最后见到的人,是我。同时我明白她也很遗憾,她所见的只是我。 接待这后续工作的是一位刚讲学完的客卿,他语气温和道:「若有事,讲与我听,也是相同。」他的前面还说了些话,大概就是胡堂主较为忙碌,与我协商的日期暂未到,于是出去忙活另外一家的事情。 我有些呆,居然说了一句:「啊……最近璃月这么多事情啊?」 说完又后知后觉是对生人死者都大不敬,连连道歉。 黑髮的男人并未责备之意,只是说:「生老病死,百代过客,如是而已。」 他谈论起这件事,跟那个年幼的胡堂主非常相似。他们视这件事为顺其自然,也认为这是一件大事,一件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大事。 再提起姨娘的嘱託,我复述道:「想要一支天衡山上的清心,想要一枚琥牢山的石珀。」 天衡山上经常可见魔物的痕迹,即使千岩军来回巡逻,也能看见不少。像我这样的商人,自然对此地能避就避。不过往生堂对客户的要求是尽其所能完成,他们可能会给冒险家协会发委託。我呢,只需要付钱就好了。璃月的商贸就算是在往生堂也体现出来,处处都是契约,当我签好新的补充单子时,我还是想到了这一点。哪怕我已经想过无数次了。 客卿没有问我为何想要这些东西。 可能往生堂接过的顾客太多,花里胡哨的都有。 比方说上次那个说要三十斤艾草的冒险家,说是希望怀念回不去的故乡。往生堂开始「工作」的时候,那艾草被火一烧,艾草味道满璃月港都是。飘了一天一夜才勉勉强强消下去,那时正是夏天,那年的蚊子也格外得少。只有他的同伴一边被熏得慌,一边哭着说:你怎么到死还想着你心爱的姑娘讨厌蚊子咬啊! 颇为荒唐。颇为浪漫。还沾了点世俗的烟火,给人作饭后的嚼头。 我站在往生堂门口,踌躇着。 收好单子的这位客卿,名字我已刚刚知晓。 钟离抬头,询问我是否还有补充的事项,他可以一併写上。 我摇头,面对那双金石一样的眼睛,最后说:「我不知道算不算,因为我也不知道云姨是不是在嘱咐我。」 我说:「她在最后一直跟我说,要慢慢来……然后喊我说……慢慢走。她说,慢慢,不管什么都一直重复这两个字。」我只当是长辈的关心,哪怕是最后的时刻,这样温柔的女子,也只希望后辈慢慢来去。 往生堂的客卿点点头,认认真真在纸上徐徐写上二字:慢慢。 我都一脚走出门了,突然听见客卿喊我。对我说:「天衡山上最新鲜的清心……嗯,不如四下走走,去不卜庐採购,这段路程权作散步。」 他又补充道:「至于……琥牢山的石珀……有的,之前就有一些冒险家带回,上次见着了,顺便购置了一些。」 我是想拒绝的。 「慢慢走过去吧。」他说。 然后我见那位客卿起身,慢悠悠整理好笔墨,又用镇纸重新压上契约的一角。我又想起云姨唤我「慢慢走」的模样,心里又苦又痛,大概对于她,我是不愿想这「顺理成章的生死」的。于是我应好,又看客卿对堂内仪信们道别,一步一步走出门外去。 如果是夏季,此时正是璃月最热的时刻。只是现在已经步入秋天,除了随风而来的金黄杏叶,街上也没有什么特地前来迎接人的东西。石像后面的琉璃百合也没开放,孤零零两三支倚靠在花坛上。璃月的街道肯定还是照旧热闹,就算胡堂主已经忙碌到东一家西一家,这里该热闹的还是热闹。偶尔路过热闹街巷,很深的地方传来几声悽苦的乐声伴着哭声,料想是世人的痛楚相似,也揪得我这个不成熟的商人心肺钝痛不堪。 客卿面不改色,似乎没听见,步履平稳,继续往前走。 云姨说要一支清心,天衡山上的,是她欠别人的。她说要一枚石珀,琥牢山的,是她曾经走过最远的地方。 「生时无法偿还的东西,只能期盼死后归还给对方啦。」她笑着说。 可是您离开之后,对方也无法拿到啊。我深知这一点。 第49页 就像我深知那些茶余饭后的琐碎话语:曾经有过「璃月七星」的云氏一脉,云姨身份也算高贵,年轻的时候做过冒险家,走到过璃月最远的地方,只是因为她爱上的是一位仙人,所以她终身不嫁。 走在黄泉路上也就凡人一个,长生的仙人是无法收到这份回礼的。 只有那句「慢慢……」,如此的词,情感却像是昨夜的雨泊,极快地一看到底,又极快逝去。 可是再怎么慢,对方也收不到呀。 前去不卜庐的路上,我看着对方的背影,主动问起关于生死的问题。 胡乱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末了,听客卿回答说:「时岁长短,凡人和仙人差了些时候吧。」 「这可不是差了一些吧,凡人用了一生去爱的傢伙,」我有些刻薄地说道,「到最后也没能见上一面。可惜,可惜,云姨最后见着的人是我。她很遗憾,却还是跟我说要慢慢走。」 男人没回我这句话,他垂眸不语,身上犹有一丝秋色。天衡山下的杏叶如蛰伏的龙鳞,一片片落在岩王帝君掌管的大地上,化为沃土的源。他的衣衫有龙纹盘踞而上,客卿慢慢走过一场秋。 他说:「那就慢慢走。」 接着他睁开眼,盯着远处青山,像在看一场未来的春天。一只白鹤掠过。 果真如客卿所言,我们慢了许多。晃悠悠抵达不卜庐的时候,在门口撞见了烟绯。 璃月港里知名的律师,敢在庭上跟璃月七星叫板的少女。 她从没掩饰过自己的鹿角,血脉里有着仙人血液的女孩,手里拿着药袋子,一步步从阶上慢行下来。 「钟离先生?这不是钟离先生吗?」她唿喊着。 她说给某个因为官司赢了,磕到头的倒霉客人拿药,烟绯也说这是在契约之内的事情。她模样年轻,是因着仙人血脉,生长缓慢,实际岁数自然超过了现在的面容。众人如树啊草啊一样蹭蹭长,她还在原地慢慢地生。 钟离先生在得到我的同意后,把云姨的故事分享给了她。是我感到震惊的是,这位学富五车的客卿知道的内容,居然比我这个家里人还知道得多。 云氏曾经出过一位「璃月七星」,他们即是与寒氏齐名的匠人世家,也是大商人云集的家族。尤其在某一代云氏领头人喜好弓箭开始,这个家族就发展得十分全面,什么职业都有过。 只是众人提及这个姓氏,总是会说一句「哦……就是那个出过璃月七星中的天枢星的家族吧」。 云姨是她那一脉的长女,年轻的时候做过冒险家,曾经徒步从璃月港走到过琥牢山。跟她的先祖一样,她擅长用弓。 当她的弓箭射出的时候,那头站着的,却是一只口吐人言的鹤。 鹤仙人言谈过往:它们曾是随岩王帝君征战的仙兽。待魔神的混战结束后,璃月大地上海潮退去,復归和平。仙兽们从此失却了在神的战争中守护凡人的意义,便纷纷隐居起来,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而有一些依旧怀念着追随岩之神的时光,依然渴念着守望璃月的岁月。仙兽虽是超凡的活物,却依旧被寿限所羁绊。因此,它们向岩王帝君请愿,将肉身化作永恆的磐岩。就这样,慈悲的岩之神允准了它们的祈求,将它们化成了永不腐朽的山岩。 隐居山林的仙人与误闯的凡人之间的故事。 就像璃月世俗话本里面,所描述的一样: 早在数千年前,优雅的麒麟一族中已有与尚且愚蛮的凡人相亲者。在清冷的月光下,萤火点点的山林中,以露珠为衣、月光为裙,她与懵懂的凡人结伴嬉游,游荡芳花与幽篁之间,向他介绍众仙的洞府,与他解读鸟兽的语言,又在静夜的虫鸣之中浅睡,共同沉入悠古的梦想…… 待到第一缕晨光落在採药人的脸上,将他惊醒时,高贵的仙兽早已不见踪影。 「而那之后的故事……」客卿缓缓说,「故事终究是故事,真假无法定论。民话众说纷纭。」 「有说麒麟放下孩子就离去,也有说麒麟留在了人的身旁。」烟绯补充道。 仙人血脉的少女,拍拍自己腰间的书本,说:「我的父亲是仙人,我的母亲是凡人。他俩结婚的时候,据说岩王爷还给过他俩彩礼哩。」 烟绯摇晃脑袋,同我说:「仙人和凡人的相爱,并不是多数不幸。有些肯定也是好的。」 「然后呢?」我询问云姨之后的故事。 「她与仙人道别,回到了璃月港。」客卿短暂回答了我。 「就算有情,那也不可能一生……」我抿紧嘴,并不贊同这些,我只觉得是故事。 烟绯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秤,说道:「这把秤是老爹交给我的宝贝,能衡量事物的价值。说是岩王帝君赐予的宝贝。」 她笑得有些狡猾,说着:「只要你把摩拉放上去,我就知道你渴望知晓的事情,价值几何。只要你付得起代价,哪怕是过去的记忆,我也可以为你找回来。」 她说完,就像对我示意一样,把自己手里的药袋子放上去,然后抓了一把摩拉,维持了平衡。 往生堂的客卿见她这样,便解释道:「只是这「价值」只能是最初的价值,所以用衡定契约物的摩拉来作砝码。就像她袋子里面装着的琉璃百合,曾经在璃月大地上漫山遍野,如今却难以见得。这就是价值的改变。」 第50页 烟绯点头,说道:「正是这个道理。不过,它因为不会更改价值,所以在这样的时代,也愈发珍贵起来。来吧,来试试看,你想知晓的过去,有多少价值。」 我看了看他俩,又看了看桌上的秤。 「好吧……」我犹豫了一下。 按照烟绯所说的,我写下想要知道的内容。 那张纸如此单薄,放在秤上却让一边勐地下压。 如此奇特之景,让我还差点动手把秤翻过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暗里门道,可是见着客卿的目光,我又难以动手。最后,我试着放了几枚摩拉进去,纹丝不动。 我放了钱袋进去,还是纹丝不动。 客卿笑了笑,将这些摩拉拿开。 他的手里,一块石珀「啪」一声脆响,落到了秤上。突然,这秤原本下压的幅度就抬起来了。 我久久不能言语,几乎是迟钝地抬起手,把这株清心放了上去。 左边是写了「云姨的过去」几个字的白纸,右边是一株清心和一枚石珀。 世间不可能重量一致的事物,在此地却拥有同等的分量。 钟离靠在树下,说:「她曾经走过最远的地方,是琥牢山。自然……不是琥牢山那位真君。世间隐居的仙人其实远比你想得多。」 云姨撞上的鹤仙人,给了她一枚石珀,让她走出琥牢山的仙阵,避免迷失在权能为「封印」的大山上。 鹤化为人形,送她离开。 临走的时候,云姨回头问他:「我该如何报答你?」 鹤仙人说:「为我采一支清心。」 所以,云姨对我说,想要一支清心。是她要送人的,是她欠下的东西。她在那一次回到璃月港后,就再也没有离开,她背负的姓氏远比我们所想更难过。 烟绯的手中,那秤维持着平衡,慢慢地晃动着。 钟离又一次抬头,说:「快到了。」 与胡堂主协商的日子到了。 我们送别云姨。 客卿在火焰燃起的时候,喊我侧头。 我在余烬边,看见一只鹤,那鹤对客卿人性化地点头。 然后,白鹤说:「阿云呀……你要慢慢走。」 慢慢来,慢慢走。 凡人的时间没有仙人那么多,云姨说仙人你回头,让我看着你慢慢走,哪怕这是最后一次。 仙人说,凡人的时岁太短暂,你也要慢慢走。 磐岩同样如此,围绕璃月百年千年。某一日,璃月人也会对帝君说:慢慢走,帝君,你慢慢走…… 在那之后,往生堂的客卿将那张单子递给我,上面写: 一株清心。 一枚石珀。 一句「慢慢」。 第20章 问山 临岸而行的渔夫已经老去多年,他的脸庞有山岩般的轮廓,手里抓着一只破烂渔网,脚上那双鞋穿不穿似乎没什么意义,他走在泥水里面。在老人的身后,跟着另外一个老人,轻策庄那边的老玉匠,手上没拿东西,走在稍微干燥的泥地上。 两个老者缓缓走着,又慢又沉默,像两棵被滚滚河水卷着淌动的柏树。 长河除却他们这两棵老柏树,还泡着几只石兽,石兽上有泥汤干掉的痕迹,在岩石皮表凝成薄薄一层黄色泥壳。被泥浆打脏的红布条还挂在石兽的脖颈间,红色不再是红色,已经融化进大地里一样。 其实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青年,只不过年轻人没法融入二位老人的话题里面。 那是一个从璃月港出来的年轻铁匠,他伸手扒拉了一下衣领。璃月的夏季,河岸边又热又潮,蚊虫乱飞。 渔夫停住脚步,环视四周,说起从前的故事。 捕鱼为生的老人说:在璃月的某些角落,我们面前所见的古老石兽会在秋季清冷的夜间惊醒,四下张望这个正在逐渐变得陌生的世界,倾听应和这片土地上的蛙叫虫鸣,它们从石化的喉中发出沧桑的低吼。然后,它们会在璃月的大地上慢行,巡视这片自己曾守护过的土地。 老玉匠张张手,手里提着个幅度,像是握着一把刻刀。 可他手里空空如也,他补充道:「传说这些石兽是跟随帝君征战过的仙兽,一部分远去山林,一部分恳请帝君将肉身化为永恆的磐岩,以此来长久守护璃月大地。」 年轻的铁匠在他们身后,说着:「我只知晓璃月大地上确实存在许多石兽,可它们不是璃月人为求风调雨顺,山岩稳固,而塑立的吗?」 那就像在炎热夏日,被人从后颈泼了一瓢水,渔夫抖了一下身子,被这话逗乐了,他回应道:「有岩王帝君所在的大地,怎么会不风调雨顺,山岩稳固呢?」 然后,渔夫抬起一只脚,踩了踩河岸边的泥泞,自嘲似的说:「人啊,真是不知足。」 在铁匠试图反驳之前,琢玉的老人淡淡说:「璃月歷史上也有过许多次,关于地动的记录。可那也不是指这种。山因矿产被人掏空,又因通路被人炸穿,这些不听劝告的傢伙,迟早会毁掉这里。」 这话刚说完,脚下的大地勐地震颤起来,摇晃着颠簸着,天地间三人就如瓶中砂砾一样被人来回倾倒。 半晌,地动山摇的可怖场景可算停了。 二位老人抬头,面前的山还是这样的青山,日出还是只冒了一个头的日出。那个呆傻的寒氏铁匠,还是一样的呆傻。 第51页 老玉匠长嘘一声:「你看,拿炸药把大山炸出一个窟窿还不是毁山?都说玉脉有灵,这山里的美玉可都被惊走了啊,也不会再生长了吧。」 「山石迸裂,碎石落进河里,鱼群四散离去,就像没有家的孩子一样,找不到回家的路。连我们这些靠河而生的人,都捕不到鱼了。我这把年纪,又不能去海上,」渔夫拿着渔网的手紧了紧,「今早我起来,网里都不是鱼,而是碎裂的山岩。尖锐的石头捅破我的网,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我将那些石头搬出来,放在岸上。岩王爷啊,岩王爷可知晓这些事情吗?」 足背被泥水淹没的铁匠,小声说:「可这都是璃月七星……那几位大人的意思啊。等路通了就会更方便,大家就不用翻山越岭了,这不是毁山啊。」 「石头无处可去,落到河里,今年碧水河水位高了这么多,」渔夫再一次踩踏泥地,「往年我走在这条路上,这里可都是干的。」 听见他这句话,玉匠丢掉手里刚点燃的菸草,看火丝被泥水渐渐熄灭。老人扬一下头颅,说:「马上就要请仙典仪了,岩王爷管管吧。」 年轻的铁匠也没有答话,他想起前些日子,提着一把朱赤「柴火杖」来到「寒锋铁器」铺面上的往生堂堂主。帽檐边有梅花的活泼少女,她说希望重铸这把护摩之杖,只说快要到用它的日子了。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没有平日里那种雀跃的神色,一切都很淡很轻的模样。 寒氏铁匠说好,没问题。他们祖祖辈辈都是璃月的「寒氏」,都是璃月的匠人。 璃月大地上,没有他无法修缮的兵器,只要是经由璃月匠人之手诞生的器具,在他血脉之中就会留下痕迹。 即使是这把沟通生死、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护摩之杖也是如此。 即便胡堂主说要用「世间最纯粹之物」去修缮它,铁匠也愿意一试。 老玉匠也没继续说话了。他蹲下身,抚摸一块被河水带来的山岩。他也是世代与玉石矿物相伴的营生,璃月的大山不止有赖以生存的玉脉,还有亲人的尸骨。骨肉根植的这片土地,就是他的故乡。可是这里什么都在改变,什么都在被摧毁。 老人忽地骂了一句:「这是迟早会被剥皮吃掉的报应。」 渔夫没搭理他,但渔夫知道玉匠在说蛇。没有骨头的东西,连跟脚都被撕扯断,只能在地面上爬行的东西。 年轻人张了张嘴,为了一些念头,反对道:「这是为了将来啊。」 「将来、将来?」其中一个老人重复着,「我看不见所谓的将来。」 脾气好一些的玉匠先告别二人,说是要探查山里还有没有好的玉脉。无言的渔夫第二个离去,他要找地方修补自己的渔网。而铁匠站在原地,看着不復往日干净清澈的河水,他也要前往山中,去寻找「世间最纯粹之物」。 在转身离去的时候,铁匠对「纯粹之物」有所联想:比如传说中,岩王帝君用无杂质的金珀削出长刀一柄。 世间真的有无杂质的金珀吗? 要知道,即便是「璃月七星」中那位凝光大人的珍藏之中,她持有的那枚石珀也有群岩铭刻后的纹路。 「有的。」 旁人的回答轻如鸟羽,缓缓落在铁匠肩上。 身披白袍的男子赤脚站在树下,他扶着树干,对铁匠心中的疑问回答着。 在这片土地的太阳尚未完全升起时,昏沉天地中,只有男子那双眼,璨如金珀,耀如锻兵时的火花。 对于璃月人而言,仙人的存在从来都不是故事中才有的。自他们的童年开始,仙与神就常伴这片土地。 当这位白袍男子出现时,铁匠就明悟这件事:这就是自己的「仙缘」。 正如:璃月港长久凝视玉京台的萍姥姥,奔走在街巷间调停的鹿角少女,逐月节打捞起来的巨大圆石。 铁匠作礼,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仙人,我求世间最纯粹之物,用以重铸一把刀兵,仙人可知在哪儿?」 白袍男子站在树边,腰间挂着一枚玉圭,他为铁匠的问话而疑惑,男子询问:「你所求之物并不是为了自己,为什么?」 「受人之託,自然忠人之愿。」铁匠沉声回答。他不求外财和长生,只求浩大天地间能称得上「纯粹」的东西。 他忽然笑着,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其实我现在没什么想要的了,我的生活已经足够好了,等以后七星所说的事情实现了,我的生活说不定还会更好。只是胡堂主给我说的东西,我实在没头绪。」 于是男子抬手,指向自己身后的高山。 「立下契约,」他说着,「山中自有世人所求之物。找寻到它,契约即成,自当应许汝之所求所想所念。」 铁匠仰头看去,青山被白雾笼罩,就像一堆被墨打湿的灰烬一样。 「若是途中迷失方向,遭遇尘世厄苦,蒙受恶怨凄灾,我当如何?」铁匠问。 男子垂眸,对他答话,也像隔着他对世间任何人答话:「知返。」 「若我执意求得世间纯粹之物呢?」 男子復答:「延定契约,且登高,且问山。」 在男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山顶处,一个少年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色泽宛如山间金石的眼睛。 「上山去罢。」神明说完这句话,在树下失去踪影。临走之时,那双金眸盯着铁匠的后背,原本空空如也的背篓里,放着一根赤红长杖,长杖若隐若现,很快也同神明一样消失不见。 第52页 铁匠无法得知自己背篓里的变故,他继续背着空空的背篓,躬身向树下道谢,仙人已不在原地,他也依旧道谢,然后才准备往山上走。 跨过那棵树,在山脚处,铁匠见着一只搁置在山岩上的金爵。以他的眼力可见,这是高纯度的黄金所作的杯子,如此的纯度简直可称得上神造之物,金杯中还有酒液晃荡着。 他没有动这个杯子的心思,只是蹲下身,看了看它。 日头渐高,阳光扯开黑夜的幕。而在铁匠蹲下身查看时,日光顺势溅到酒液上。 数百年后,当璃月人再度谈起灾厄年代的往事,会提及一位无名的夜叉,说起昔日千岩军的过往。千岩军最初是由岩王帝君的追随者自发组成的部队,最早可追溯到港城落成之时。他们以岩君、璃月之名为旗号,共进退,绝不溃弃。 与夜叉并肩抵挡深渊来袭的千岩军,断后的将士言说「千岩牢固,重嶂不移。千城戎甲,靖妖闲邪」。接着也曾以金爵饮下美酒,他们向慈爱威严的岩王敬最后一杯,随即沖向深渊,义无反顾。 而铁匠面前的金盏,酒液上的画面,最后静止在了山崖边。 峭壁之上,那位应为群岩倾倒之人闭着眼,有风从他身边过,白袍随风猎猎作响,而世间万千群岩静默。 铁匠再眨眼,金爵还是那只金爵,其中却无任何酒液存在过的痕迹。它是歷经百年时光的酒盏,竟从未破碎锈蚀。 「此物,可为纯粹?」铁匠自问。 青山巍巍,清风徐过。 「纯粹。可是我不能拿走。」铁匠自答。 他站起身,越过放着金爵的山岩,这第一步终于踩到了这座山的山脚处。 在他离去之后,无人问津的金爵之中重新涌出酒液。 酒液之上的画面,却是山顶上,金眸少年试图凿挖一块山岩的画面。少年身上的白袍比他身形更长,拖在了地上,他也没有去管。这白色的袍子占据了大半的画面。 铁匠走到山脚,山脚处有池塘,池塘边一块纤拳石上坐着一位女子,身着修长黑袍,腰间挂着一枚玉牌,眼中闪烁金珀似的光芒。 女子唤他止步,端坐石上同他聊起璃月的每一条矿脉、每一座玉石矿藏。谈起天地奇观如同说起姐妹,聊到美玉金石仿佛谈论自己的爱女。虽很少谈及人文习俗,待人接物的道理,但其余部分都能算得上和璧隋珠。 她言谈世间的夜泊石,一种很稀有的特质矿石,会在静谧的暗夜里幽幽地发光。据说它是天地间奔流的元素在异变之中所凝聚成的珍奇宝石。 谈及铁匠曾想过的石珀,诉说这种极纯的岩元素凝聚而成的珍稀晶石,经常与其他矿物伴生,世人称之为「岩之心」。 女子分享自己的经验,告诉铁匠如何辨别矿石的优良。那些知识是身为匠人世家的寒氏,也无法从世间获悉的内容。 谈话时,女子的手触碰在玉牌上,询问他:「我之所讲,算得上纯粹吗?」 铁匠认真道:「纯粹,可我还是不能拿走。」 「为何?这些知识足以让你富足一生,甚至可以荫蔽家族,」女子取下腰间玉牌,提在手上,「当年寒氏与云氏皆为璃月匠人大家族,双方合作创造出试作系列的武器,又在后来突破桎梏,更新出黑岩系列的武器。而如今,云氏因出过璃月七星依旧高高在上,曾与它比肩的寒氏一族,却沦落到大街边打铁的下场,值得吗?」 铁匠答:「我为匠人,这就值得了。这并非我所求的纯粹,契约之外的事物,我不会求取。」 女子不再看他,用回忆往事的语气说着:「在明蕴镇曾有一位玉匠,性格戏嚯、玩世不恭。每当接受委託,皆会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在期限的最后一天将之完成。如果客人预订的是征服勐兽的猎人肖像,大概就会收到一尊仓皇逃窜的野猪。」 往事,世间的任何往事对任何人而言都是难忘的。它拥有磐岩的性质,一些坚不可摧,一些易碎消磨。 「如此行事也不受到惩罚,是因为他遵从了契约,拿出了拥有合理理由的作品。」 「旁人问及他,为何不是猎人的肖像,玉匠便回答:正在征服勐兽的猎人即使不抛头露面,其英武之气也会令走兽胆寒。」 「如果客人预订的是位高权重之人的玉雕,大概便会收到一尊华丽的权座。若追究起来,回答大抵如是: 位高权重之人秉权不过百年,其人未必比权座本身来得长寿。」 「而某一日,有人要求他,想要一方玉牌,上面刻着岩王肖像。」 「客人说,但你不可出于想像雕刻岩神的面貌,必须要以你亲眼见过的东西为模板,雕刻出真实的岩王肖像。否则,我不会付一摩拉。」 女子的手里捏着那玉牌,继续说:「两人约定,三日为期。」 第一日,玉匠只顾与好友宴饮阔论。任何委託一概不接。 第二日,玉匠出门登山访玉,—整天不接待任何客友。 第三日,玉匠才开始闭门雕琢璞玉,自清晨直至深夜,终于一气呵成。 她将玉牌递到铁匠的面前,美玉雕成的神牌,其上正是女人的形象。 她在石上复述百年前,玉匠的回答: 第一日,我问遍智者与博学之人,得知了岩王之理的运作方式。但这仅仅是骨架。 第53页 第二日,我亲往山中,花费整整一天时间观察山岩,倾听元素的生长,揣测岩王的造物,但这仅仅是血肉。 第三日,我蒙上双眼,随心所欲地在璞玉上雕刻切削,随心而起,随心而止。这才是灵魂。 黑袍女子抬手指向自己,问话:「寒氏的匠人,你觉得我为岩王帝君吗?玉匠给我的答案是正确的吗?」 铁匠将玉牌还回,摇了摇头,回答说:「我不知。但尘世间何其多的人,拥有这份知识的,也许只是我还未见得。如果你是岩王爷,那我更要谢你了。如果不是,我还是要谢你,肯跟我说到这些东西。」 「碎石落入江河,使河水浑浊不清,可是岁月会前行。等到一段时间后,砂砾沉积,河水重新清澈,鱼群也会归来往返,」女子说着话,「通路形成后,山岩重新稳固,高山低谷将会以新的方式跟人共存共生。」 她说:「璃月啊,是註定跟山岩相伴的地方。」 女子把玩玉牌,没有给铁匠回答的机会,浅笑道:「至于这些问题,尚未到问山的时刻,且向山上去,去到更远更高的地方。」 他们的对话持续了一整日。从日出时分,到现在快要日落。 高山遮掩日光,沉坠一线亮红。铁匠再眨眼,池塘前已经没有对方的踪影,塘中清水倒映染红的柔云,那清泉底部沉着几枚摩拉,很快就随水而去。 那几枚摩拉被人拾取起来,是一个身后背负大剑的男人,大剑无鞘无锋,隐隐含着幽光。 「你要上山去?」男人问他。 铁匠点头称是。 「劝你迷途知返,这座山可不是你这种普通人能爬的。」剑客嗤笑一声。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剑客继续说:「这里是璃月,但这里也不是你所想的那个璃月。」 「什么意思?」铁匠呆愣了一下。 「且到高处且问山,」剑客开始练剑,念着,「剑道难行,唯有锲而不捨方能看见终点。你也同样如此,做好准备就继续走吧。」他也是个怪人,日落了才开始练剑。剑客白日喜好游荡山野间,总说世间大美风景看不够。 当铁匠自讨没趣,前进一步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剑客的大声宣告:「你要记得我的名字,我叫古华,我会成为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剑客!」 那几枚摩拉被古华挥掷过来,铁匠狼狈接住。 与铁匠摆手道别的剑客,侠气尽显,他在山林间持剑而行,长袍垂袖,目含锐光。 从山脚到山腰,铁匠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低落、沉缓、落寞的,仿佛掺杂了众生的泪水。 「这场洪灾后,我们要从归离原离去,一片土地所面临的危险与考验,远比我们所想的更多。大旱、洪涝、暴雨、飓风、地震、海啸、火灾、恶疾……」 「我曾分出万千化身,点燃原野上每户人家的炉灶。」 「而洪水退去后,我也曾陪伴众生走过荒芜的平原,来到现今的港口,造起民房,生起炉火……」 这段路,是非常寂寞的,除却这个声音,没有别的东西。哪怕青山依旧,绿树常青,山岩静默,万物萧然。 当铁匠差点走到山腰处,回望时,落日已沉。天地无光,暮鸦都寻不得方向。 道路两旁有火光燃起,恰似世间第一盏夜灯也是这般的姿态被点亮。铁匠登山的路途也被照亮。 火光在铁匠的身后,光亮使影子拉得极长。影子比铁匠先行抵达了半山腰。 他的身侧,正是常见于山道边的灯,被众人称为「退邪灯」。传说某位夜叉曾扮作游商,背负行囊,以扁担挑悬两枚灯笼,夜行于兇险之地,引诱妖邪,将其斩除。 可是在这个夜叉之前的岁月呢? 他想起,那陪伴他走过寂寞山路的声音,那么是谁守护着我们? 铁匠是如此迫切地想知晓这个答案,于是他仰头问山:「我愿登山,求解火光中的纯粹。」 他的影子最末端,白袍男子手提小灯一盏,直视他的眼睛。 「为何?这并不是你所求之物。你可以不知道答案。」 铁匠低语:「我想知道是谁一直在守护我们。」 契约达成,男子便为他解惑:「这片土地上,有一位被遗忘的神明。」 「他奉献自己全部力量和知性给大地,力图使磐岩永固,风调雨顺。他将带来幸福的菜式与炉火的奥秘告知岩王帝君。」 而陪伴铁匠走过山路的声音,顺着匠人的脚步抵达此处,开始诉说往日的光景:「在第一批先人们到达这里,开始垦荒的时候,他们用石头垒起了炉灶,又用石头互相碰撞,点起了火。有了火,就能做饭了,有了热菜热饭,人们才有力气干活。」 男子说道:「这些都是来源于「石头」,于是众生所说就是岩王爷的恩赐。」 男子否定讲:「并不是。当帝君通过这位神明知晓炉火的奥妙,才能创造出打火石。」 「这是世间最纯粹的炉灶之火,也是你锻兵所用到的铸炼之火,如此纯粹……」男子指向火光,亦指向火光中的那声音。 铁匠知道了答案,顾首看了看那团火,应答:「登山路途遥远,我不拿走。理应使他继续照亮这方黑暗。」 那个声音悠然顺风而来,对寒氏匠人说:「那么接下来我所说的是顶顶重要的事,人生在世得吃饱肚皮才好赶路。」 第54页 这阵风推动这位铁匠往前走,踏入山腰处,这位铁匠将会按照契约,成为一个登山者。 「吃喝一事,可小可大。说小,可取一捧粟米尝,汲石上甘泉水;说大……」,随着铁匠走远,那声音也渐渐不能被听见。 在前行之人继续往山腰而去的时候,留在原地的白袍男子盯着火光,听着这声音,久久沉默着。 当那火光逐渐变小,露出一只熊模样的傢伙,跌出火焰的熊趴在地上唿唿大睡起来。白袍男子见状笑了笑,放下手中灯盏,把它抱了起来,放在了山岩间的神龛里,然后把那盏灯搁置在了神龛边上。 大家的肩上像落了一层雪,白茫茫一片。铁匠肩上也是,白袍男子肩上也是,睡在神龛的小熊肚皮上也是。天地月色下,人和神灵都枕着同一窗月光。那些记得住的、记不住的,也凭依同一片山河。 从这里到山腰,月光都是软的柔的浮起来的白绵绵。再回头,火光已经不能被看见了。可是山路边的灯一直亮着,照着他的路。 登山的铁匠靠在山岩上休息,在那个时候,他抬头好像看见了,一个穿着黑袍的男子站在山腰。 那位男人在等他,铁匠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连忙动身,继续前进,在山腰处看见了一座房屋。 铁匠扣响房门,得了应允进去,开门就见着一位黑袍男子坐在案桌后面,手上拿着红纸和剪刀。 烛火微小如豆,红纸的红影贴在男子面上,还没他眼下的赤红深。 那案桌上面已经有了许多张剪好的作品了,并不是像璃月街巷间的普通剪纸,而是如同人之侧影的轮廓。 剪纸所用的纸张比白纸柔,拿在手上也是垂了半截,像是雨季里璃月的溽滩就这样垮在桌面上。男人不在意,还是慢慢剪动它,一丝不苟。 男人始终不说话,他似乎对铁匠无话可说。 铁匠告罪一声,放下背篓,走出门去。 屋檐下坐着一个老头,正在抽旱菸。老头手上的老茧彰显着,他也是一位匠人,只是老去。 「这山上的人们,活着的、死去的、活跃的、衰亡的,他们的爱恨悲苦都根植在这片土地上。」 「而这些被我们称作为凡民的人们,血脉脆弱,却也坚强。」 「好像这种看起来什么样,实际上并不相同的例子,也是有许多。常说世间山石坚不可摧,可于山顶击落也会粉身碎骨;常说尘世长河奔流不止,可剑客一心一意一能断流一瞬;常说天穹长虹不见尽头,可帝君那一□□便贯虹。」 「你见这山,是此山吗?」手握菸斗的老人,垂头低手,将菸斗掉转,磕在青石台阶上。 寒氏匠人没有说话,他仰头看了看月亮,又低头看了看这位老前辈。 然后年轻的那个,直视着年老的那个的双眼。 「我看见了你眼里的山,」青年说道,「所以我现在在想,我真的可以爬上去吗?」 老头因这句话发笑,吧砸吧砸嘴巴,含着一口烟气慢吞吞说:「帝君有句话说得好啊,食言者当受食岩之罚。」 老人吐出烟气,继续说:「少时我本潜心研读经籍,意在往渡须弥,修行至大之智慧。某一日,我偶获一枚日晷,復日把玩,迁延时久,竟未曾见一豪瑕疵。」 「我便决定别高师,改而以匠为业,挑战这天工之器的主人。」 「你所见的山,不过是一条我窥见的天工大道。」 老头缓慢说:「即使悠古永固的群岩,也会在漫长时光中崩解,化为砂砾尘埃。而我们人,世世代代,都会走在天工大道之上,试图翻越这座大山。我是如此,你也是如此。」 「后生,好好想想吧,是继续登山,还是知难而退,」老头吐出烟气,「看看你这般为难模样,怎么敢答应修缮那把护摩之杖哟。」 寒氏铁匠愁眉苦脸回了屋里。 「睡吧。」男子同他说。并没有多余的话。 当他睡去,黑袍男子手里的剪刀都没有停下,继续勾勒着人形轮廓。烛火小小,映着高山阔海清风明月,尽数在男人手中收敛成形状。 那夜,铁匠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已经登到了高山顶端。可在梦中,这是一件非常悲伤的事情,具体悲伤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只是睁开眼时,窗外日光柔和,他的眼泪被光亮一刺,就淌了出来。 那个黑袍男子仍旧沉默,仍旧剪纸。 那叠成品似乎也没变动过高度,好像一直都是那么多。 已按照契约,成为登山者的铁匠起床。他不愿再去思考那个让人悲愁的梦。 他在半山腰,遇到一个看云的女子说:她曾经很害怕,在尘世最繁华的地方看花,也很害怕在尘世中看云。 「在绝云间看云,是很寂寞的一件事,可那只是一个人看云的寂寞。」 「而在尘世中,看花或者看云,看的却是非人之物无法容身的寂寞。可是我现在并不害怕了。」 她在片刻后起身,长舒一口气。 她说:再见。 挥动着手。 这句再见不是给我的。登山者想。 他都不用回头看,他的身后只有山。 ——后来,他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是因为尘世间,已经有了她熟悉的人行走。就像初春河流上的破冰船,一寸寸往前,一寸寸开拓仙人的未来;就像过去的岁月中,那位始终在前方的帝君,千岩军永远跟随着他而走。 第55页 这条尘世间的路……她已经不是一个人。 山脚下练剑的剑客,他的剑术现在怎么样了呢? 登山的人想起来了这个问题。剑客说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剑客说:剑道难行,唯有锲而不捨方能看见终点。 决意登山的人突然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高山说:「剑客说过,他不怕独行,因为走着走着……就能看见那些过去的高人了。」 「所以我也不怕一个人登山。」 「不管是天工大道,还是所求纯粹之物的终点,人活在世上一辈子,不一定还有我这趟遭遇呢,来都来了,总得要走一走吧。」 他揉揉自己的脸,揉出个笑容,重复了一下璃月的千古名句:「嘿……来都来了!」 他回到屋里,那个黑袍男子仍在剪纸。 「不多休息一段时间么?」男子将手上这张剪好的纸张,放到那堆成品里面,果然高度没有改变。 然后男人取了一张新的红纸,拿在手里。 「我怕休息太久,我就忘记回去的路了,」想要登山的人坐下,看着对方剪纸,「山脚下有个剑客跟我说,这里不是璃月,可这里也是璃月。」 对方剪纸很慢,特别慢,没有事先勾勒的线条,可是还是能剪出想要的形状,因为黑袍男子所作的仅仅只是「回忆」。 每回忆一个人,就会剪出一张纸。一个人形轮廓,就是他所回忆的这个人的一生。 对于凡人,这片土地上所有过往,可念可想不可及。 「这是帝君的记忆之山,这里是璃月,可这里也不是璃月。这是帝君记忆中的璃月。」黑袍男子讲道。 世人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而被束缚,他们美言为「羁绊」。那些缠绕着命运的线,密密麻麻连接起来,绊住人前行的脚跟。于是人们说起过往的岁月,他们止步不前。 而背负了亘古大地之上,所有记忆的岩王帝君,正是这样的「不移之山」。 寒氏铁匠问:「人也有能看见高天之景的一天吗?」他在询问这条天工大道的终点。 男子从他的手里拿起那几枚摩拉,这些摩拉正是山脚处得到的,此时算是一场契约的证明,答:「对于你而言,你已抵达山腰,可以回头看了。」 他又问:「此处的月光是不曾改变过的吗?」笼罩在大地之上的月色,永远永远都是这般模样吗?正如岩王帝君一样,也会一直守护璃月吗? 男子答:「那就抬头,那就伸手,那就张开手掌,让月光在掌纹中流淌。」 他最后问:「我有个古怪的疑惑,帝君听了可不要生气……帝君可是世间最纯粹之物?」 男子剪纸的动作一顿,忽地大笑起来,说:「平视前方,我就在你的身前。」 这位铁匠、寒氏的匠人、登山者,得到了答案,重新背上自己的背篓,道别后,推开门离去。 坐在案桌后面的黑袍男子微笑起来,他不断回忆,不断剪纸,他为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灵而记忆,也为逝去的他们而铭记。不管是奔赴在命运中的人,还是被遗忘的神明,他都会记得。 从山腰到山顶,所见的人来来往往,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都是拥有神之眼的人。 「只有在这个地方,这么高,神明才能看得见我们吧。」其中有人回答说。 又有人诉说道:「是因为我的命运抵达了这里,我才身在此处。」 而在这些抱团的神之眼持有者之外,那站在柱状山岩边的人,远远地,就突兀许多。 登山者走近去看,才发现是个熟人。 往生堂的客卿居然也在岩王帝君的回忆高山上,不……登山者细想,其实帝君能记得这片土地的一切东西,客卿出现在这里,也是正常的事情。 往生堂的客卿手里捏着一支桂花,他静静看着山间白云柔雾。 些许时候,钟离开口,似乎是看不见登山者,自语一样:「其实这座山是有山谷的,只不过没人能看见。山谷中有一棵树,世人称为伏龙树。」 登山者察觉到他似乎看不见自己,于是用抱怨的语气,说着:「我只想求世间纯粹之物,怎么就莫名其妙到了这座山上。」他也只是个普通人,找到了倾诉点,哪怕对方听不见,似乎也没关系。 他俩各说各的,话题完全不一样,却毫不冲突。客卿说起关于岩王帝君的传说,关于昔日若陀龙王,也关于璃月的海,末了,他又提及璃月中的人。而寒氏铁匠诉说这一路遇到的光怪陆离的场景,说起他跟白袍男子的契约,说起池塘边的女子,说起那个日落练剑的剑客,说起火光中的声音。 「世间最纯粹之物,到底是什么呢……?」铁匠喃喃自语。他不奢求得到回答,反正说完这筐话,他还是要继续往前去。大概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也会沾点磐岩的特质,一些固执,一些坚定不移。 「往高处去吧,你会得到那纯粹之物。」客卿忽地答话。 拥有纯金双眸的男人,腰间神之眼晃动着,同他道别。 寒氏铁匠转身往高处爬,爬着爬着,突然思索: 刚刚客卿到底是听见了我的抱怨,还是没听见呢? 如果听见了,又不理睬我,这是……? 山路陡峭难行,他不得不把这些疑惑放置在一旁,专心致志往山上去。 第56页 当他抵达山顶的时候,山顶这里跟他所想并不一样。与被遗忘的梦唿应着,他心里酸痛得很,可是关于那场梦,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山顶格外平整,就像以前他见过的玉京台一样。周遭立着朱红牌坊,上面落着几只不合时节的鸟雀。 山顶的主人是个穿着过长白袍的少年,他正在埋首雕刻着……一条长龙。相当认真仔细。 每一下雕刻,男孩都会询问自己一个问题,关于契约或者公平,关于过往或者将来。 他自问:「什么是世间不平之事?」 他自答:「忠诚者背叛,诚实者言谎,相爱者别离,相亲者残杀,诸事种种。」 他自问:「什么是世间公平之事?」 他自答:「离散的人,必将聚拢回归;背约的人,必然加以惩治。失去挚爱者、痛失珍宝者、蒙受不公者,将得到补偿。」 在最后,这条龙只有眼睛没有雕刻的时候。 少年回了头,他拥有金石一样的眼睛,像是世间无杂质的金珀。 「你来做什么?」少年问着。 「来求世间最纯粹之物,」铁匠又补充一句,「之前遇到的仙人,他说,在这里。」 看着少年似乎要将什么东西递过来,铁匠连忙说:「请等等,我有话要说。」 少年定定看他一眼,然后说:「我可以听你说,但是作为契约,你要为我做一件事。」 铁匠按照契约,接过了男孩手里的砌凿之物。 为那条石龙点上眼睛。 「什么话要说?」少年的手抚摸那条石龙,然后慢慢抬头看着天。 「我要问山,这世间不平之事,仇恨的人和解算吗,善谎的人诚信算吗,帝君一直,都在做不公平的守护算吗?」铁匠的眼前闪过许多画面,那个站在树下的赤脚白袍男子,池塘边梳理头髮的黑袍女子,坐在案桌后面剪纸的黑袍男子。那一阵风缓缓而过,吹动匠人的手上点睛留下的石灰。 还有面前这个少年。 他们都拥有同样的双眼,会永远凝视璃月的双眼。 可是少年没答话。他一直在看着天。 随后,铁匠知道他为何看天了。 那只被点睛的石龙摇尾而起后,蓦然从高山之巅,天穹云海上,直直坠落。 登山的人在最后,听见下方传来的声音:——!! 登山者回头,望见少年仰头看着天,早已泪流满面。脸上全是黄金熔炼般的金色泪水。 他在少年的身上见着一种不朝气,少年好像很欣慰,又好像有点难过,可是这种难过是水里的暗潮,河水之中难以窥见另一种水流,很快就融为一体了。然后,少年低头注视着云层之下,对匠人说:你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啦。 到最后,少年都没有搭理他的那句话。 寒氏的匠人从梦中醒来。 一睁眼,自家老爹正站在锻兵的铁炉边看火,胡堂主委託的那把护摩之杖似乎已经重铸好了。 「你咋哭啦?」他老爹扭头,惊讶地问道。 「我……我不知道,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匠人头痛欲绝。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自己老爹拍着大腿,也哭丧着脸,说:「哭、哭,这一天,璃月人都在哭啊。」 「怎么了?」匠人试图擦拭自己的眼泪,擦不掉,擦了多少,就流出来新的。 就听见对方说:「帝君……岩王帝君……没啦……!」 有人看见:那是一条长龙自云巅坠落。 有人就说:那是一段契约宣告结束了。 匠人怔怔不语,垂头看一眼自己的手。他的拇指和食指揉搓了一下,带出几丝碎石粉末。 「碧水河,是不是已经清澈了……?」他无声地问着。也不知是在问谁。 他这一次再擦脸,泪水总算擦干了。 第21章 秋风 在动乱的年代结束后,岩王帝君取不移的山岩雕塑而成的酒樽,其中盛装的是至尊享用的琼浆。 他在群岩之上同携风而来友人谈论:「玄岩理应坚不可摧,水晶必须剔透玲珑,正如行走凡间,品尝乐趣亦须讲求极致。」 掌管天下之风的友人手里抓着一瓶蒲公英酒,这种会在适宜时节随风而起的种子,能被蒲公英故乡所在的人们酿造出佳酿。风神丝毫没有在意岩王帝君放在山岩上的酒樽,因为他直接举着瓶子喝。 古籍上曾说,过去的七神常常在璃月聚集饮酒。 兴许还得补一句,风神私底下来得最是勤快,并且热衷于跟岩君分享自己喜好的东西。 璃月港湾里的匠人,惯会在山野间开阔处修古宅凉亭,他们现在站立着的攒尖凉亭原是夏日乘凉,观星吟诗的绝佳去处。从此处恰好能观见港湾和城镇百态,景致秀美,让风神愈发兴起,在凉亭里喝到酩酊大醉。 在风神执酒,以为自己在跟对方劝酒的时候,风神说道:「战火飘熄,余烬落定,我已经见过太多纷争和别离。在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必须得有人抚平世界的创伤,也必须有人寻求交流之道。」 他抚琴唱歌或者诗篇,诉说自己试图让万物有所回应的期盼。 璃月人常说的那位「仁慈仁爱的岩王」掏出手帕擦了一下脸,说道:「你的演奏确实冠绝大陆。但是你下次喝醉,再把酒倒在我头上。我就要生气了。」 第57页 然后岩王帝君把凉亭中的茶桌和茶椅全部移出,看着风神对着亭中一块人形山岩说了两个时辰的话。 风神酒醒后,表示歉意,抓了璃月大地上将将抵达的秋风。 岩王帝君就用酒樽盛放这缕秋风。 风神往璃月之外的高天走去,岩神往璃月之内的天衡山下走去。 穿着白袍,拥有金眸的男子,他端着没有酒液的酒樽漫步山野,所到之处,杏叶金黄,金桂飘香。 璃月的秋便这样来了。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气候不冷,给人留足了收穫果实的时长。 秋风枕在酒香余味里面,打了一个嗝,醉怏怏地在酒杯里面搁着。神明的琼浆何其珍贵,酒香醉秋风。 岩王帝君站立于璃月街巷,无人能看见他。他抬手倾斜酒杯,把这缕倒霉的秋风倒在了荷塘里。秋日荷花不开,塘子里都是落败的花叶,带了几分干枯的姿态。荷塘过去,往上就是玉京台,倒退就是绯云坡。 「怎么天底下的风似乎都喝不得酒?」帝君疑惑道。 岩王帝君坐在塘中堆砌的山石上假寐,左脚落入水中没溅起一丝波澜,他的倒影却是高山一座。 秋风晕晕乎乎在塘子里边乱转,识得这是自己每年到一次的老家。 它从池塘中奔涌出来,趁着酒意在璃月里四处乱撞。 兵工厂中,开炉锻兵的匠人小心翼翼避开桌上的纸张,指头上有煤灰都赶紧喊学徒拿布擦拭。那张绘作了后人称之为「试作」系列的图纸,就是由此诞生。 寒武有一子,喊作「寒策」,期待他心有良策,期盼他手有巧策,企盼他继承铸剑锻刀的家业。 往常旁人春日踏春,备纸鸢一只去踏春。寒策偏不,正如他对于匠人们的烧炉打铁,丝毫提不起劲来。他常喜欢在秋日跑去放,说是秋风正好。 今年入秋快,他也就跑出去,喊了三五个同为匠人之子的朋友,跑到玉京台上放风筝。 可惜今年不知为何,纸鸢一直飞不高。 疯跑一上午,孩子们感到无趣尽数散去。最后只有寒策一个人孤零零得很,捏着不合时宜的纸鸢从玉京台下来。坚石所作的阶梯,他自娱自乐蹦跳着下来,路过去玉京台请香的大人看着他都笑,有好事的人调侃:哎哟,这不是寒氏的小子吗?怎么今天没被你爹抓去打铁,赶着来放风筝呢。 寒策羞恼,愤愤说:「我才不想打铁,你看着吧,这风筝肯定飞得特别高。高到整个璃月都能看得见。」 他一不留神,从台阶上滑倒,所幸被旁人抓住衣领子,才避免摔得鼻青脸肿的下场。 风筝脱了手,没掉下去,反而有一阵风给它吹得越来越高。 年岁尚小的寒策指着风筝说:「你看、你看,我就知道能飞很高。」 大人没顾他的话,替他拍拍身上灰,回答说:「得,看见了,你赶紧回家,差点摔成傻瓜蛋子。」 寒策追着风筝从阶梯下来,一路赶到池塘那边。 他瞅见塘中山岩上坐着个白袍男子,似乎被自己吵醒了,睁开那双金色眸子盯着自己。 他看看越飞越高的风筝,又看看从水里抽脚回来盘腿坐着的男子,一阵没由来的委屈就像塘边没由来的风,飘飘忽忽给他酸出眼泪花子。这感觉就好像以前,他爷爷恼他不打铁,罚他不许吃饭,结果半夜他爹寒武推醒他,说悄悄给你做了碗汤面赶紧趁热吃。也是一样鼻子眼睛酸胀。 寒策对着白袍男子抽一下鼻涕,说:「我的风筝……」 手里握不住线的孩子,只能看着那风筝被秋风卷得越来越高。 男子顺着孩子的手往天上看去,那纸鸢飘来盪去,丝毫没有落地的意思。 岩神沖天上招招手,秋风醉得很,没理这片土地的老大。 于是岩王帝君就说:「下来。」 声音像山岩骨碌碌滚落,秋风也就骨碌碌从高天卷到地上。 孩子破涕而笑,弯腰去拾取自己的风筝,抬头要说谢谢,结果山岩上已经没人了。 回家后,他刚想跟寒武说起今天的事情,进门就看见自己老爹在哭。 他爹同他以前见过的云氏姨娘说:「到底是成了,突破武器锻造的桎梏,兵工厂试作系列还是成了。」 匠人说这话的时候,窗户开着,秋风吹动他沾满锻兵冷灰的衣袍。 岩王帝君继续行走在街巷间,偶尔停住脚步看些什么。那缕秋风跟着他走,百年千年。 神袍宽松,别的季节,秋风就藏在他的衣袖里,到了秋天就出来散步。 千年后,帝君穿上别的衣服,做了往生堂的客卿。他的衣袖变窄了,对秋风也没什么影响,因为千年过去,当初那缕秋风早就日益变小了。 偶尔,这位被唿作「钟离先生」的凡人前去听书,说书人在台上诉说往日的故事,说起寒氏父子:寒武和寒策他们创造的「试作」系列和「黑岩」系列武器。 钟离端杯饮茶,轻轻吹气。 满袖秋风。 第22章 刻碑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吞我格式,没办法,将就看吧  「春天到了?」老人微微侧头过去问他。 拥有金色眼眸的男子点点头,为对方盖上衣服,他回答说:「是的,璃月的春天到了。」 今年的春天来得比以往更早。 第58页 于是,老去的立碑人便闭上了眼。 男子站在一旁,在老人闭眼后,名为「钟离」的他流了一滴泪。 「胡桃、胡桃……不要爬那么高,快,快下来。」坐在墙上的女孩,发间别了一枝梅,她没理睬下面那个中年人的唿喊,高高扬起头,看着湛蓝天空。 「胡桃、胡桃……」中年人再一次喊她,「快下来,被胡堂主看见了怎么办?」 「爷爷看见了就看见了吧,你就说我,在晒太阳——!」女孩晃荡两下腿,用轻快的语气说道。她抬手抚摸那枝梅花,心里边想着它的颜色,是红色的:像街巷里穿着红棉袄的邻居,也像冬日里难得看见的太阳。 「白天起来晒太阳咯!」胡桃从墙上跳下来,在中年人的惊唿中平稳落地。 她笑起来,沖这位仪倌说道:「哎呀哎呀,你不要担心啊,也不要告诉我爷爷,好不好?」 她拉拉中年人的衣袖,示意对方附耳过来,然后弯起手掌,说:「我悄悄跟你讲哦,我刚刚在上面吃到了太阳。」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中年人叫着,「哎哎!胡桃!别跑那么快!」 胡桃说完那句话就跳着跑着离开了,这个往生堂的仪倌狼狈地追赶着她。 大街上,飞云商会的二少爷正在同家丁谈论新进的丝绸,他年岁虽小,在经商这一方面却格外有天赋。胡桃欢唿着奔跑时,他正巧看见了这一幕。倒也没有感到新奇,要说的话,心情大概就是「啊……又是那位往生堂的小胡堂主」。 胡桃路过的时候,还对他挥手打招唿,说道:「行秋大侠,江湖再见!」 行秋拦住正欲说上一句「无礼」的家丁,手点在下颌,喃喃道:「此句江湖再见……着实不错,嗯……大侠的道别确实如此,就该江湖再见。」他给自己点了点头,也对远去的胡桃表示肯定,不愧是「小巷派暗黑诗人」。 方士家族正在教育这一脉仅存的后人,璃月已经步入了冬日,然而其中一个小孩却身穿夏天的服装,露了半截小腿,寒风一吹,看得人直打哆嗦。那小孩刚记下这枚符箓怎么绘画,手中的纸伞被人勐地一扯,脱手而去。 「重云,我用一下哦!」胡桃叫喊着,把他那只伞往上抬得高高的。 小小方士伸手,抓了一团空气,呆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胡、胡桃——!」喊出这声的反而是那个追赶胡桃的中年人,他眼看着小堂主提着把纸伞,直直从绯云坡跳了下去,心脏都要跌出胸口了。 那纸伞上绘着云纹,刚开始还能看见,随着高度降低,越来越看不见,最后只有那把伞圆圆的白面了。 「完了……」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完蛋了。中年人捂住眼睛。 被「借走」纸伞的小方士想了想,拉了拉这位可怜人的衣角,说道:「伞上有我家的御风符箓……应当……死不了。」毕竟以前胡桃和行秋就拉着他,经常玩跳高高。 「啊……」中年人从嗓子眼里挤出这一声。 他愣了愣,反应了过来,双手撑在栏杆边,看着那纸伞飘落,下面的人群脸上也没有慌乱神色,反而围成一圈指指点点,然后见纸面纯白被折起来,最后露出小堂主的梅花一点红。 「胡桃、胡桃……!」他又这样喊着,慌慌张张地跑去下面找人。 方士家族的人对此见怪不怪,喊重云过来继续学画符箓,反正嘛,那往生堂的小女孩总是能把东西完好无损送回来,这次是纸伞,上次还有重云练习画出来的布雨符,上上次又是什么来着……? 中年人从绯云坡跑下去的时候,胡桃终于不跑了。主要是胡桃在三眼守仙牌的桥那里,撞见了她的爷爷。 往生堂第七十六代堂主笑呵呵道:「胡桃,跑这么急,要去哪儿?」 然后老堂主抬头,看后面急匆匆追撵的中年人,调侃说:「你看把你叔急的,万一把他急出病了,谁给往生堂刻碑?现在璃月里的立碑人,可就他一个。」 胡桃吐吐舌头,没说什么,偏头去看爷爷身后的黑袍男子。 男子对她笑了笑。 「这位以后就是我们往生堂的客卿了,会来讲学,你也一起听。多学点总是好的。」老堂主侧过身,让身后的男子能够完全露出来。 是个身形欣长的男子,那双眼睛跟山间金石一样。 「在这期间,叫我钟离就好。」男子缓缓说。 等到往生堂的立碑人到了,男子才继续说:「如果将来往生堂没有下一个立碑人,我就会接手。」 「可我爷爷说,你是客卿啊。」胡桃低声说。 「客卿跟立碑人不冲突的。」钟离回答。 中年人对这句话置若罔闻,反而蹲下来对胡桃说:「胡桃,小堂主,咱们下次能别跑那么快了好吗?还有,别爬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可怎么办?」中年人又看向胡桃手里的纸伞,欲言又止,最后在胡桃拼命摇头中,还是放弃了说这件事。 老堂主识得那把纸伞,看了两眼,「啧啧」两声,倒也没有更多的话。 往生堂这个地方,是没有规矩的。除却「生死」之外的规矩,放在往生堂都不是规矩。然而这世间呢,能大过生与死的事情好像也不多。 老堂主没有管束胡桃的行为,只是转头对客卿和中年人说道:「以后……就拜託了。」 第59页 胡桃听见了这句话,她跺跺脚,说:「我先去把伞还回去。」 又跑掉了。 往生堂的第七十六代堂主、往生堂的立碑人、往生堂未来的客卿,老的、快老的、年轻的,都在这桥上站着了。这桥修得特别高,下方河道里面的船看上去都好小好小。追逐猫狗的孩童跑在桥面上,孩童身后有大人在喊着小心。 老堂主的手搭在桥栏上,看着远处的高山阔海:「一想到一个那样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真是难以想像……你看看现在的璃月,哪里能看出来当年妖魔肆虐横行的模样?」 立碑人「嗯」了一声,将之前奔跑的时候,怕弄丢的东西掏出来,系在了腰间,接过话:「最后一个千岩军也走了。这是最后一个了。」 钟离站在立碑人身旁,看着对方腰间挂着的那枚神之眼,可客卿说出口的话跟神之眼毫无关联:「曾经在那样的时代,以莫大勇气追随岩王帝君征战的千岩军,当最后一人逝去的时候,那个时代也就开始模煳了。」 「所以,才有了我,」立碑人的左手为拳,拳撑在右手上,「往生堂接手一切跟离去有关的事物,可是偏偏有我这样的立碑人,来记下铭记一切的墓碑。」 立碑人回头,笑着说:「时代会离去,可我们的记忆不会模煳。我们会记得,就算我们不会记得,我也记得。」 他看着璃月港依靠的海,说:「我刻了好多的碑,我记了好多人。」 立碑人双手拢袖,像是被桥上寒风吹冷了,他「唿唿」两口白气,说道:「就像千岩军那一代逝去了,这一代还在。千岩军依旧是千岩军。也许未来,老堂主变成了小堂主。往生堂也依旧是往生堂。都是一样的道理。」 老堂主乐了,一巴掌拍他脑门,「得,咒我呢。」 最后一位从战场退下的千岩军死了,死在了冬天最冷的日子里。那些被人们称之为「过往」的时代,成为了传说与故事的源头。世事好像一条长河,被河水裹挟的人们并不会停下来。 雕刻这位千岩军的墓碑时,钟离就在一旁。 立碑人轻声问:「你可知晓为何众生之碑要用山岩所作?」 他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说起别的事情:「这不是我第一次为千岩军立碑,但这是属于那个时代的最后一次了。我雕刻了那一代所有千岩军的墓碑,他们的出生并不相同。有些人出生就是穷困潦倒,有些人出生就富贵非常。可是这些人,他们的人生在某一段时间都归于短短一句话:随岩君而行。」 「有些人的生平是璃月七星给我的,整理得很详细,在什么战场杀了什么都有写。有些人的生平是我站在他们床头,他们跟我说的,很模煳,描述也可能颠三倒四。但他们都记得一杯酒,前去战场的时候,岩君在群岩间给众将士敬了一杯酒。」 「战争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是世间顶顶无情的事情。很多经歷过战争的千岩军,到最后,连话都说不出来。」 「有一日,我前去一位的家中,他没有双腿,但是能说话。说到他人生的那几十年,他就说……跟随咱们岩王爷而已啊。」 雕刻墓碑的中年人停下了动作,他用手拂掉石碑上的石屑。 他腰间的神之眼微微发亮。 「我知晓,人们是何等渺小,他们的时岁对于神明来说何等短暂。」 立碑人慢慢说:「可我不能忘。」 「若你真要接手,那你也不能忘。」 然后,他回答最开始的问题:「世间山岩为岩君血肉,只有岩君才可承载万千世事的重量。」 「我们找寻山岩陶土,好比从岩君身上剔骨剜肉,再用冷硬的刀具雕刻那些属于人的时岁。岩王爷他,应该也会记得的吧。」 钟离将刻刀递给对方,说起「一个传说」。 传说:很早以前发生在层岩巨渊的战争中,自发留下断后的将士,也为岩王帝君敬了一杯酒。 后来:岩君站在群岩之上。 拥有金珀一样双眼的神明,问渺小的人们。 他说:「诸将士将领,千岩之军,璃月动乱时,力图将挽天倾者,请起。」 即刻,共执金樽饮。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冬天。很冷。 传说讲完了,雕刻完墓碑的中年人,用手触碰墓碑上的字。 往生堂的立碑人问:「每个字都是我亲手刻下的,为什么我觉得那么陌生呢?」 钟离看着对方泪流满面的样子,轻轻摇了摇头。 「你的愿望是什么呢?」他询问的声音很低,中年人没有听见。 那枚神之眼闪烁了两下。 坐在柜檯后面的少女还没有台子高,在别的小孩穿梭奔跑的年岁,她在往生堂里叠纸花玩。仪倌来来往往,喊着「胡桃,外面天气好,出去玩玩吧」。 她不。 她说:「我熟悉的那朵云已经跟着大雁飞走啦,我不出去。」 「胡桃、胡桃……」 听见了熟悉的唿唤,胡桃抬起头。看见的不是往生堂的立碑人,而是那位客卿……边上的一个小孩。 「胡桃、胡桃……」立碑人抱着这个跟胡桃差不多年纪的孩子,笑着说,「你看,你们要一起玩吗?这是我家孩子。」 目送两个小孩跑出门去,客卿才询问这个孩子的来歷。 第60页 立碑人将胡桃叠了一半的纸花拿起来,说着:「天叔不是要退下璃月七星了吗?他托我照顾好这个孩子,是一个千岩军的遗子。虽说现在璃月太平得多,但是山野间匪患也可怕得多。」 「姜昭元,怎么样,名字好不好?」立碑人咳嗽两声。 他也快老了。 「那个孩子的爹,他的碑也是我立的……」 「当时他们送过来的时候,七八个千岩军,就这么来了。他爹身上盖着一件衣服,下葬的时候就一柄□□跟着去。昭元还小,在天叔边上站着,问天叔,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没忍住,我就说交给我吧。」 世间的好事坏事混在一起,就是世事。多好的人啊,你说,可惜没了。 那什么又是「可惜」? 好事是清流,坏事是泥浆。走在尘世这条路上,落了一身。好事坏事分不开、分不离。 客卿看着他,问:「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立碑人回答得极快:「我想看着昭元长大。」 然而,以这一桩事为码头,时间为河流。 往下溯流,在很多年以后,在立碑人逝去以前。 这个名作「姜昭元」的孩子长大,可世事无常。 他留下了一块碑,就在天衡山上。那年夏天,昭元被送来的时候,立碑人脱下一件衣裳盖住他。他也留下了一个孩子,叫「小姜」。 可是未来的事情,立碑人不知道。他并不知道,将来的某一年夏季,他要给这个孩子立碑,这个碑边还有一块碑。两块碑依靠在天衡山上。小姜问路过的旅行者:你能不能跟我玩捉迷藏? 所以现在,他站在秋日的阳光里,站在往生堂的门口,对着嬉戏打闹的两个孩子,说: 「胡桃、胡桃……」 「昭元、昭元……」 「慢点啊。」 夏天,结束了。 立完那块碑的立碑人,一下子就老了。 立碑人问:「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他抚摸墓碑,跟从前一样。只是要记住的人,有些亲近,让他很痛苦。 客卿站在一旁,看着他。 然后,客卿倾倒手中的酒杯,给写着「昭元之墓」的地方,敬了一杯酒。 「哦……」立碑人自言自语,「他都长到了会喝酒的年纪啦?」 人们不怕死,人们怕孤独。人海茫茫就是独身一人,就会被世事和回忆消融在尘世里。 可是磐岩不惧生,天地群岩都是他,高山低谷也是他。 他说:「希望你能活着,好好地活着。」 他对很多人都说过这样的话。 很多,血脉脆弱的人,那些随他征战的千岩军。 很多,拥有力量的仙,那些战后身化山岩的兽。 很多,根植在这片土地上的万生,这位立碑人。 天地群岩也曾被鲜血泼洒,在立碑人出现之前,那些无法洗尽的鲜血就是刻文。 高山低谷也曾被□□刺穿,在千岩军倒下之前,他们用手中□□支撑自己前行。 然后,那些人,被其余的人盖上一件衣服。 「春天到了?」老人微微侧头过去问他。 拥有金色眼眸的男子点点头,为对方盖上衣服,他回答说:「是的,璃月的春天到了。」 今年的春天来得比以往更早。 「我的愿望,你知道了吗?」立碑人问。 钟离点了点头。 「我到现在才知道,我是谁……」立碑人说。 钟离反而摇了摇头。 「人间好事坏事,都无法分开。但是岩君给了世人一个机会,就是神之眼。」 「得到神之眼的那一天,我是不解的。因为我没有处在命运的转折点。后来,你多次询问我,我的愿望是什么……我确实回答不出来,因为我也不知道这枚神之眼是什么愿望。」 「但是我现在知道了,你也知道了。」立碑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岩王帝君曾有过许多化身,而在为退下神位做准备的时候,帝君也捏了好几个凡体,大多都失败了。立碑人与钟离是仅存的两个。只是立碑人一直没醒来,做了普普通通的人活了一生。 于是,老去的立碑人便闭上了眼。 男子站在一旁,在老人闭眼后,名为「钟离」的他流了一滴泪。 衣服之下的立碑人化为了岩尘,在天地间四散而去。 春雷阵阵。 钟离的身后有一尊巨大的神像,他们给他披上了一件衣服,用秀美山川作布料,用珍稀玉脉作衣带,用万家灯火作珠宝。 人们高举着双手,在他的身下、身旁、身边。 人们像是托起了高山一座。 然后,钟离抬起手,手上是一枚神之眼。 「石不朽,磐岩之志永存。」 第23章 钟离个人向《金石志》 都说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就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咽喉里无法吞咽的砂砾。 可先生万万不是什么忠厚老实人,他就是那种「很懂、很懂」的那种人,他懂,他也不会去说。 他也更不可能恶毒。 君子为君子,是因「不屈」。 高山为高山,是因「不移」。 和光同尘之所以我爱这个词,正是因为它说「既不可能跟他亲近,也不可能跟他疏远;既不可能使他获利,也不可能使他受害;既不可能使他尊贵,也不可能使他卑贱,因此,就为天下人所重视。」 第61页 先生讨厌的事物,是有的。 只是说厌弃的嫌烦的东西,会被他如高山阻隔。 看见山在这一头,先生在那一头。无加害,无恶言。 仅仅是一桩「阻隔」之事,能够被大毅力爬越的山,不算是绝路。 对恶人,这山无穷高无穷远,爬不过去,也够不着。只能看得见。 想来,正如他们所说「仁慈仁爱的岩王」,若有朝一日恶人回头,算是回头是岸啰,原来先生不在高山那一头,而是在身后。 而那些药石无医,无可救药者,当受食岩之罚。 巍巍大山并绕环行,厚重大地承载万千。 作者有话要说: 试图凑够十万字,然后打个完结 第24章 大地的心跳 又到了这个时候,请听我给您讲一个故事。我这一生讲过许多故事,尤其给您分享过许多个故事,当然,这个也只是其中一个罢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就会听见这样的声音,像:春日惊雷的响动、夏日冰雹砸落、秋季果实饱满落进背篓。 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时,我还很小,六七岁。我们从轻策庄长长石阶一路跑下去,若心奶奶在后面唿喊着「小心」,孩子们是不会听的,一股脑地跑,一直跑到水车里面,比谁更快。 最慢的人,是傻瓜。有人这样说。 「那是谁?」其中一个小孩指着茶摊的地方。 轻策庄这个地方,年轻人来去不会停留,今日反而来了一个年轻人。 穿着黑袍的男子,正坐在茶摊喝茶。 有孩子要上前去,却被孩子间的游戏转移了注意力。 「傻瓜、傻瓜!」他们沖我喊着。 我是那些孩子之中最慢的那一个。 时隔多年,我仍想得起那个下午,拥有冬季温和太阳的下午。穿着黑色长衫的男子放下茶碗,我记得,他是手掌抓在碗沿放下的。然后他走了过来,用三言两语说成一个故事,就把那些嬉笑着的孩子们诱哄开。 至于说的什么故事……我大抵是忘记了。在那之后的岁月里,钟离先生来到轻策庄许多次,讲过许多故事。关于长在高山上的珍贵蘑菇,会发出奇怪声响的滚石,甚至是轻策庄随处可见的路灯都有故事。 又要说回那个下午。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钟离先生。 在孩子们四散而去的时候,我也曾想追随他们的脚步。 先生坐回原本的位置。他总是很安静,跟那些嘈杂的孩子们不一样。年少的我贪恋那种寂静,于是跑到他的身旁,跟他坐在一张桌上。可能我只是不想被说是傻瓜。 「是想喝茶么?」他这个大人,一本正经地问小孩子这样的问题。卖茶的老人乐呵呵地站在边上,把茶壶推到了钟离的手边。 按照我往常的习惯,我肯定是不会答应陌生人的话语。 但他不一样……后来我问过每一个当时在场的孩子,大家都觉得他不同。「至少跟那些大人不一样」,已经长成少年的他们如此回答说。 「好……」我回答说,「但是爸爸说了,只能喝一点点。」 「为什么呢?」已经端起茶壶的男子,反而将身子探过来,一副耐心听人说话的样子。 「……」好一会儿,我憋出一句,「家里人说了,小孩子喝茶晚上睡不着。」 他只笑,果真只给我倒了小半杯。 茶水很苦,并不是孩子所喜欢的。 这位先生跟卖茶老人讲的事情,也非常复杂,也是小孩子无法喜欢的。 可是,钟离先生在谈话的中途,突然转过头来,询问我:「是感到有些无聊吗?」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获悉他为什么会知道的原因。 他说:那就把手拿上来。 我就抬起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笑起来,一只手握成拳,悬停在我手掌的上方,当他张开手,几颗糖果便落到了我的手心。 「为什么他们说你是傻瓜?」当我拆开糖果,我听见他这样问话。 糖纸拿下来,是透明的橙黄色,拿到眼睛下,透过糖纸看,就不会看见自己天生的坡脚。这条腿就像是好的一样。 我回答说:「因为我跑得很慢呀,他们说,跑得最慢的是傻瓜。」 「可是傻瓜并不是用这个来判断的。」钟离轻轻说话。 这个看起来很严肃的大人,忽然眨了眨眼,他将头凑过来,用狡猾狡猾的语气说:「我教你讲故事。」 也是那一天,我想成为先生这样的大人。 那一天,轻策庄的冬夜很安静,我送先生离开这个地方。 在先生的故事里,唤作「退邪灯」的路灯照亮这方黑暗,我跟他在悬桥上道别。 「明年见!」我挥动着手,说着。 他挥手说再见,退后一步,离开悬桥。桥索颤抖不止,没人走动的长桥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静止。 当我看着他渐渐远去,长桥静止的那一刻,我却在耳边听见「咚」的一声。 那是一种闷响,没有间断,没有停歇,可是并不让人觉得吵闹,反而给人一种很安宁的感觉。我捂着耳朵回去,询问若心奶奶她有没有听见。 从繁华璃月港退下来的戏子,老了也有一双好耳朵。 若心奶奶一只手覆在耳朵上,跟我说:「我听见了啊,我听见了好孩子该睡觉了。」 第62页 我听了这句话直笑。若心奶奶果然是我最喜欢的人,嗯,今天的那个教我讲故事的先生算第二名! 那个时刻,我都是睡着在这样的声音里的。这个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像是我的一个秘密。 在我的耳中,那些孩子们的唿喊似乎不再刺耳,他们的脚步声也不会让人烦躁。我因为有这样的,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而感觉到安稳。 而春季到来的时候,河流的冰层融化,它们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或是厚重的各自声响。轻策庄也有河流经过,我很喜欢在初春守着它们解冻的模样。孩子们都怕冷,不愿意来河边,过去的时候,这段时间是我最最喜欢的时刻,一切都很宁静。 那一年,我在初春的时候去看河流,带着只有我能听见的「咚、咚」声。我通过我的耳朵聆听,把河流甦醒的声音听下去,我分享这些声音:河流解冻、草叶上的冰霜被拂下、田地中的稻草人被老人拆下……诸多声音。 我分享这些声音,给那个神秘的「咚、咚」声朋友,我把我的秘密分享给了另一个秘密。 可是在河流完全解冻以后,我在那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便不再能听见「咚、咚」的响动了。 它好像跟随冬天一併逝去了。 我寻找了它很久。 我去找小松鼠藏匿食物的树洞,去找风吹过的野苹果树林,去找长满绝云椒椒的山坡。 可是我一无所获。 我的秘密它消失在了春阳时节。 可是第二年的冬天,它又来了。像夏季冰雹砸落的声响。 「咚、咚、咚……」间隔时间还是跟以前一样,有些久,但是给人一种不会断链的感觉。 当时,我正在看迟走的大雁远飞而去,它乘着大雁翅下的风便来了。 原来我的秘密朋友,是跟候鸟相仿的东西。我当时已经学会了怎么写「候鸟」两个字。我蹲下,然后用树枝在土地上写着两个字,给这个声音分享,人类在大地上写字的响动。 而这个声音出现后,没两天,我在冬季又见到了那位钟离先生。 屋外落了雪,他站在檐下观雪,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偶尔有纷扬的白雪飘进他的杯盏,他就垂眸,细细看这枚雪花的融化。 「过去的一年,有想出什么好的故事吗?」他回首,问我话,跟上一年的冬天一模一样。 他没有忘记我,这件事已经足以让我欣喜。坡脚的我不喜欢在旁人面前奔跑走动,可是面对这位客卿,却能大胆地走起来,走到他的面前,走到他的身前。我想给他分享那些故事。 在这一年严冬驻足的山上,孩子有故事要讲给他听。 我说起:飞鸟和花朵、瀑布和河流、高山和树林,避开退邪灯而走的那些妖魔,说起夏日山洪居然没摧毁村庄半点,说起在轻策山听见的龙吟似的声音。 我分享了这么多事情,唯独没提起我耳旁的「咚、咚」声音。 因为那些故事都是被大人们提到过的,打了戳的真实,可是那声音,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我不想被这位先生说成假话。 这分明是真实的声音……唯独这件事,不愿意被钟离先生像是安哄小孩那样肯定。 所以我把这件事藏了起来。 他也讲起他那边的故事:璃月港的第一条大船如何建成、天衡山的过去都有些什么。还有小的一些故事:在赌石的时候开出了难得的宝石,钓鱼的时候钓到了大鱼。 「有对你讲故事,有帮助么?」他伸出手,拍掉我肩上的落雪。 他的声音如此沉,每个字句都是岩石滑进泉水一样的声音。 良久,他问:「他们还有说你是傻瓜吗?」 我摇头说没有了,他们都很喜欢我的故事。 「那就足够了。」他的眉舒展开。 第二年的冬,客卿走得有些迟,临近春季到来,他才走的。 我还是跟他在长桥道别。 他的脚步很慢很慢,我才想起来,他也随我前去过山上和树林中,可我从来都没追赶过他的脚步,只有他迁就身边人的脚步。 「先生……!」我因为这个念头而唤他,我是那么地想告诉他,关于那个「咚」的声音。 他果然停下步伐,转身问我怎么了,可是还有苦处? 我嗫嚅着,好久好久,他也站在雪地里很久。他的等待是平静而稳定的状态,好像你不去说出下一句,他就能站在那里地老天荒一样。 「先生、先生……」长久的沉默后,我抬头,沖他笑笑,「先生,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没有责怪我,也没有喊我继续说下去。 「明年见。」他挥挥手,我看见有雪从他的衣袖上滑脱。 耳畔那个「咚、咚」的声音,也没有变化。大雪枕在高山原野上,寂静的大地不说话,远去的客卿偶尔抬起手,要捧雪,雪落不落在他的掌心,他也不在乎。反正他满身都是冰霜和白雪。 我在第二年春,送别了「咚、咚」的声响,并期盼它冬日的再临。 我送别它,就像送别那位客卿。 我深知彼此还有相见的时刻,所以并不会寂寞。我将故事编撰成册,准备好好讲给客卿听,也讲给那个声音听。 孩子渐渐长大,不再玩从台阶奔跑而下的游戏。 第63页 孩子长成少年,少年长成青年。青年离开轻策庄。 坡脚的人没法离去,我在轻策庄里写故事,据说卖到了璃月港。 我从来都对璃月港不陌生,那是钟离先生诉说过无数次的地方。 某一年的冬,我开始畏寒。我才意识到,我已经老去。 我开始在心里数秒,发现那个「咚、咚」的声音,中间的间隔似乎也长久了……也不多,就半秒都不到。可我是如此熟悉这个声响,所以我能明白它的变化。 那一年,钟离先生照旧来到轻策庄。 这一次,我跟先生讲起了这个故事,关于陪一个傻瓜的「咚、咚」声的故事。 「它到底是什么声音呢?」我的手捂住温暖的水袋。 钟离先生喝着我煮出来的茶水,他没对我的故事感到诧异,也没有否定,但也没有像对待孩子那样哄着肯定它。 我说过,轻策庄的冬季是安静的。 所以,炉火燃烧,白雪飘落,人们说话的声音停止。 我听见了「咚、咚、咚」的声音,如往常一样,响在耳边。 而坐在火堆另一边的钟离先生呢? 他将一只手,抚在自己的心口,男人闭着眼,用极轻的声音说着:「咚、咚、咚……」 每一声,都跟我耳边的声音重合。 窗外大雪飘落,万物寂静,只有大地心跳依旧。 ——咚、咚、咚…… 作者有话要说: 2021年12月31日,钟离生贺24h[金昭玉粹]零点贺文 第25章 古华说他有一个好朋友 少年十六七岁,是轻策庄来的人,面庞有山岩的轮廓。他张着嘴巴大声叫嚷,声音越来越大,冲着面前的游侠说:「为什么不带上我一起去!」 话语里有些委屈,更多的还是少年人直直袒露出来的撒泼。 坐在石头上擦剑的游侠,眼神都没分他半个,瞅着剑身上倒映的眼睛,回答说:「太危险啦,小孩子还是回家去吧。」 游侠起身时,膝盖往上抬,掀起腿上的大剑,手往下一抓,便拿住了这把对于常人而言沉重的大剑。 「你都离家出走两个月了,你爹不担心你?我建议你还是回家去,」古华另外一只手捏捏自己的耳朵,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不耐烦,「要不是看着你是寒家的臭小子,爷早把你丢了。」 「我不!」寒策窜到他面前,双手握拳,「我要跟着你降妖除魔,我要做天底下最厉害的剑客,比你还厉害的那种!」 少年双拳左挥右挥,这一套王八拳组合,愣是连面前的游侠一根头髮都没挨到。 古华「呃」了一声,说:「你这傢伙,怎么不听劝?」 「我要去除掉那个怪鸟!」寒策试图表达自己的意志有多坚定。 他在两个月前,因为厌烦寒武给他安排的匠人活路,索性离家出走。这齣走俩月,父子二人都非常默契的音信全无,谁也不给谁联繫。在路上,寒策这小子被匪盗劫了,耍着三流的花架子,没赶跑匪盗,反而把正在树上睡觉的古华给整笑了。后面的事情就是典型的「英雄救英雄」,这话是寒策说的,他看的志怪小说可不少咧。总之,寒策跟着古华在外面行侠仗义,一起同甘共苦了两个月。结果两个月后,也就是最近这几天,说是轻策庄来了一只贼拉厉害的怪鸟,是一种妖魔鬼怪的玩意儿,把轻策庄搅得不得安宁。寒策虽说离家了,但还是很担忧家里。正巧古华说把怪鸟给除了。 在少年说出更多话之前,古华眼珠子一转,问他:「你是不是偷看了爷写的信?」 「你那封信还需要偷看?」少年白了这位天底下最厉害的剑客一眼,「早上起来就看见放桌面上,还就在报纸上搁着,这让谁看不见?」 寒策站直身子,念念叨叨:「信上你说你要见一个顶顶厉害的人,是谁啊,是不是你找的,这次除掉那个怪鸟的外援啊?带我去带我去!」 这混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对古华说:「轻策庄可是我家哎,怪鸟就在我家附近,我干嘛不去降妖除魔?」 「你还知道这是你家啊?」古华瞥了他一眼,抬起手戳他的脑门。 「带我去!」寒策。 「不可能!」古华。 这样没营养的对话持续了两三天。 直到今天,古华可算是松口了。 「想来有我朋友在,你肯定不会出事,但是,我们事先可要说好,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听我的,明白?」古华拍他肩膀。 寒策点头又点头,狠狠用手掌撞胸口,表示没问题一定行,咱们兄弟俩砍天砍地,什么怪鸟魔龙都得拜倒在我们这枪剑组合之下。 「就你那枪?」古华直乐,「等见到我朋友,让你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枪如游龙。」 寒策才不信呢。上次古华说自己朋友打拳老牛逼了,一拳可以干爆一座山,结果就是一街头揉芝麻饼的。还有还有,上次古华又说,自己朋友那一手刀法似二月春风,然后呢?搁卖芝麻饼边边上卖烤吃虎鱼! 他才不信古华所谓「我有一个朋友」呢。 同日,璃月港不卜庐里。 男人将手中的书放下,回答那女子的话,说:「略知一二。」 坐堂的医师不在,刚刚往生堂的客卿就客串了一次医师,如若不是旁人识出他的脸,钟离还能再对清心的药性讲上两分。 第64页 方才摸脉的手平平置在桌面上,钟离的眉舒展。 採药的医师回来之后,看了看钟离开出来的放药,说先生果然什么都懂,方子是好方子,给人调养用的,正好能给问病的人使,药性也温和,合适合适。 至于认出这个假医师的人,是边上一路人。论谁上午刚从往生堂买了纸钱,下午瞅着那位客卿在医馆坐堂,都得有点懵吧。可能是太惊讶了,才不小心喊出「钟离先生」这四个字。 医师送了客人出去,给钟离先生道谢,又问怎么来到此处了。 「是我疏忽了,谢谢先生您了,」医师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是我忘记挂那个暂时无人的牌子了。」 钟离先生也不恼,耐心答:「偶得一式佳肴菜谱,恰巧差两支清心,便来了。偶然而已。」 清心干嘛用? 用来做菜! 想来为了觅一支新鲜清心,到不卜庐客串一次医师的,也就钟离先生一个人了吧。 医师听了这话,也不要收钱,开抽屉去拿清心。 抽屉空的。 方才的药方,取走的是最后一束。 是钟离先生亲自从抽屉里拿的。 「那个方子……除却清心,不是也有同等的替代品吗?」医师合上抽屉,问。今日他出去採药,也没采清心回来,实在是给忘记了。 钟离先生在医师翻找的时候,已经走到不卜庐的门口了。 他转头回答说:「是有的。只是别的……嗯……别的加进药汤,会让药汤格外苦涩。」 他看向阶梯,拿了药材的女子正拉着孩子,慢慢走着,她偏头跟孩子说话。大概是说要好好吃药,不要再着凉一类的话。 在医师说话之前,钟离先生笑了一声:「那道菜里,能替代清心的事物也是有的。不必担心。」 他拿着没看完的书,抬步下阶,缓缓离去。 「只是朋友难得相聚一次,无法让他品得这道美味,属实憾事,」听了这话,医师提着背篓就说要再上山一次,结果钟离拦住了他,浅笑两声,「就当他没有那口福了,反正朋友之间还会有第二次相聚,就当是给下一次的盼头。」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寒策看着自己怀里抱着的大火腿。 寒策:…… 立志成为侠客的少年,快走两步,走到古华的身侧,将大火腿一搂,问:「见朋友就见朋友,为什么要带这玩意儿?」 「你懂个屁,新月轩的宴会级火腿,花了爷不少钱呢,你也是有口味,我那兄弟平时都不做饭的,跟着我,你都能沾沾光。尤其是那一手文火慢炖的腌笃鲜!」古华似乎回忆起了那个滋味,勐吞了一把口水。 听了这话,少年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一次古华的「我有一个朋友」,这个所谓的「枪如游龙」的使枪人,怕不是个厨子吧! 但是厨子怎么用枪做菜?寒策皱眉。 少年曾想过仗剑天涯,执枪行侠,不做匠人,要做古华那样的行侠。当时古华和他相遇,在树上朗声大笑着的游侠,先是说他枪法稀烂,然后从树上跃下,朝着一众盗匪说了一字:来。 过去的年岁里,寒武喊他打铁,他不,他说手上的茧子应该是握枪留下的,而不该是挥动铁锤留下的。他初见古华的时候,就觉得,他娘的,江湖就该是这样的江湖。少年人热血沸腾。 现在,古华喊他别乱跑,说朋友就要到了,你能不能留点好印象啊。 古华说:「这江里据说有个大东西呢,你乱跑,待会儿给你吃了算了。」 寒策跟他混熟了,自然他的脾性,回了一句没事没事,也就看看。两步三步,抱着那个古华钦点的大火腿,走到了江边离古华有点距离的地方。 一转头,远远望去,见一个男子踏步在河江岸,一步一步慢慢走,手上拿着一本书慢慢读。男子穿着肃穆的黑色长袍,真是不知道什么书本那么有看头,一路走一路看,都没停过。 眼看着,男子的必经之路上有个大石头,寒策连忙沖对方喊:小心脚下…… 这话还没说完呢,一头潜藏在江河中的魔物张开血盆大口,自江底跃出。 寒策来不及动作,河水乱滚,潮流奔散,这是寒策连□□都拿不住的动静。 只见那男子一挥手,眼底像是有金屑从水底掀飞而起,亮金含在眸子里。可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一把□□,剑意断虹,干脆利落断了江河。那把轻剑自他手中动作一捏紧,化成金屑飘散在空中。 剑气翻书。 回过头,寒策哆哆嗦嗦跟古华说:「你骗我,你跟我说你朋友是用□□的啊,明明是剑,你骗我。」 被激浪盖了个全身的落汤鸡,说这种话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古华看着这小子狼狈样子,高兴得很,连拍钟离的肩头,说:「笑死我了。」 男人拿起两块石头,摩擦升起火,钟离唤寒策赶紧过来烤火。 本来古华的笑声都停了,看着这个浑身打颤的小子,从怀里一掏一掏,掏出那个大火腿,他还是一下没崩住。 「怎么你浑身湿漉漉的,这火腿还是干的。」古华接了过来,甩给了钟离。 寒策打了个喷嚏,问:「你还没说刚刚那事儿呢!」 「嘿,我这朋友,」古华又是这开头,上次介绍的还是烤吃虎鱼的大兄弟,「诸武皆通!」倒是后面的词儿不一样了,不再说什么刀意远超群雄,什么剑意仿佛修炼了三百多年。 第65页 「枪剑算啥啊,」古华得意得很,好像这个被夸的人是他自己,「咱们钟离先生,能文能武,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钟离坐在一旁,正在慢条斯理地拆火腿上的牛皮纸,对此的回应,只是很轻很慢地笑了一下。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任由古华对自己大夸特夸,可本人也丝毫没有骄傲的情绪。 怪人。寒策嘀嘀咕咕。 他正在心里说呢,擦头髮的时候一抬头,手上拆纸包的男人,正直直看着自己,那双眼睛就好像读到了自己心里在说什么。少年打一个寒颤,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被唬住的。 好在后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一杯好不容易从古华手里夺下的「小孩子不能喝」的酒,就足够让少年满足了。 这是真好吃,这倒是跟古华吹的牛一模一样了。 至于那个什么枪如游龙,少年是不信的,多半是古华不好意思说自己天下第一的剑客位置,要挪给钟离先生了。 隔日启程前往轻策庄,寒策又开始犹豫了。 「说要跟着我的是你,说要回去降妖除魔的,也是你,怎么?」古华一拍他的背,用力老大,「都要走到门口了,跟爷说害怕了?」 「谁……谁怕了!」梗着脖子,寒策气急败坏,硬着头皮还是走回了老家。 轻策庄跟两个月前没啥变化,就是他老爹摆在门口的锻造炉里冷冰冰的,连余灰都没有。 他老爹就站在屋檐下面,看见他回来了,甩了三个字:「回来了?」 那气势,跟古华甩给那些匪盗似的。寒策一缩脖子,有点怂,闷声回答说:「回来了。」 少年补充道:「我不是不会回家的,我是来降妖除魔的!」 寒武看着自己的儿子,嘆了一声气,说:「你还真信啊?」 从璃月港过来的钟离细细想了想,便明白了:「这段时间,璃月港一直传言说轻策庄有怪鸟,但是奇怪的是,都是从轻策庄来的人说的。那些路过轻策庄的商人们,反而没察觉到有这种东西。」 「老爹,你骗我回家?!」寒策大惊失色。 寒武一声冷哼,看着这个臭小子,道:「想跟你爹斗,怕不是还嫩了点。」 这个离家出走的少年,被提着回了家,垂头丧气的。 都走到家门口了,寒武一转身,对那头的钟离说:「可是钟离先生?上次见着您,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不如去看看新开的梨花?」 结果寒策像根泥鳅似的,从他爹手里跑了出来,连声喊:「我带你们去!」 「梨花?」古华瞅瞅匠人关上的门,又瞅瞅钟离,「你俩打暗号呢?」 重获自由的寒策「哼哼」两声,说着:「这你就不懂了吧,咱这里,轻策庄,那梨花酒可是一绝,被称作初春第一酿。据说最精贵的梨花酒,只放在每年春天的侠客大会上,只有第一名才有资格喝。」 「轻策山有一面梨花树,走吧,我带上你们去看看,」少年摇头晃脑,到了熟悉的地儿了,他胆子肥了不少,看得古华拳头硬了,好在话题迅速回来了,「正好现在是梨花盛开的时候,肯定特别好看。」 走了一段山路,到了梨花树林。 那些花朵就跟雪一样摆着,花瓣一地都是。 古华尤其热爱人间美景,连连赞嘆。少年给他介绍这棵梨花树是何时种下的,什么时候发生过什么事情。这些只存在于轻策庄里的趣闻,就像盛开在角落的花,你不去看,就不知道会有。 说着说着,逛着逛着,发现少了一个人。 「哎,钟离先生呢?」寒策问。 「他才不会迷路,你莫管。」古华抚摸梨花树,正想着这棵大树睡觉肯定不错。 好歹是客人,怎么会弄丢人呢?老爹很明显就是认识钟离,才肯放自己出来,万一钟离丢了掉了,我岂不是完蛋。寒策才不听他这敷衍话,赶紧起身跑出去找人。 跑了好一会儿,终于在梨花所在的山顶找见了男人。 钟离先生没回头,一只手撑着山顶上这棵梨花树,一只手虚虚半握着。 这棵梨花树今年不是很想开,花期过半了,还只是花苞将露未露的样子,跟轻策庄山坡里边的同类有些不相同。 隔得近了,才听见云海里面有什么鸟在叫,声音有些大,惯不是寻常飞鸟。倒有些像是那传闻中所说的「怪鸟」。寒策安慰自己说肯定是听岔了吧。 「往后稍稍退些吧。」钟离突然说了一声。寒策前后看左右看,这周围地儿就他一个人,怕不是给他说的。 那头,钟离身侧半握着的手,微微抬起来,像是握紧了,但是掌心里面没东西。 下一声怪鸟鸣叫的时候,金眸男人便伸了手,轻轻那么一提。 云海被勐然被撕开,流云来不及乘风去,徒劳留了几束破碎棉絮似的,游荡在高天上。 「再退。」钟离说。 他抬腕一挥,除却白云击溃,还能见得空中一只怪鸟被一场落雨扑下。 那是落雨? 不像。 倒像是有人拎起高山上一条水脉,抽了过去,然后随着怪鸟的击落,又化成了落雨回到大地上。 这我可太熟了啊,第二次变成落汤鸡的寒策,默默地把自己淋湿的头髮甩开。 钟离先生松开手,回了头。 第66页 他说:「唉……这梨花今年开得真好。」 寒策一仰头,从高天转到头顶梨花树上,发现一树梨花开得正欢。明明刚刚这花树还没有开,现在却开尽了。而树下那头,往生堂的客卿捏了一枝梨花,往下拉,没扯断,就是闻了闻。 嗅闻的动作很轻巧,花叶遮掩着,反而像是给了白花一个亲吻。 他又松开蓬蓬花枝,道了一声:「如此美景,理应唤友人一同来看。」 男人转头再看璃月港的方向,很温柔的模样。 他们的身后,古华负着大剑,喊着钟离和寒策的名字,说:「朋友,今晚喝梨花酒吧!嗯,你除外,小孩子不能喝!」 作者有话要说: 2021年12月31日。钟离生贺24h[金昭玉粹]晚六点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