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同人]关于我在综艺节目里干老本行这件事》 第1页 [bl同人] 《(瓶邪同人)关于我在综艺节目里干老本行这件事》作者:因小果【完结】 第01章 他们一伙人进来的时候,我和胖子在大堂空桌上斗地主,闷油瓶在树上打盹。 一开始是胖子想玩牌,我闲着也没事,就答应了,心说我们三个人正好一桌,但显然闷油瓶不这么认为。 我对跟闷油瓶打牌这事也没抱太大希望,闷油瓶没事的时候宁愿呆着,不太喜欢玩这些有的没的。我猜测人活得久了大概就会喜欢一个人呆着,其实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如此,更遑论他。 有时候记忆里的东西会时不时自己跑出来,就在眼睛前面晃。倒不是因为它有多难忘,但事实就是,它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对我们这些人而言,记忆里的那些东西甚至可以称得上生命的根源,如果不是那些事,我不会是我。我不知道闷油瓶现在的记忆是从哪里开始的,但显然他的记忆又被填充了很多,比起我们,他也尤其喜欢呆着。 胖子并没有因为这种小小阻挠放弃他的追求,硬是拉着我打双人斗地主。牌分三堆,我俩各拿一堆,剩下一堆就那么放着。 在闷油瓶说不想玩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兴致缺缺了。但今天的生意异常好,从上午十点就开始来人,大多都是小年轻,一个个的也很能吃,堂子一直满到下午三点。这波高峰期收摊的时候我点了下营业额,比平时翻了三倍,这实在是让胖子有些兴奋。 胖子坚定不移地怀揣着一个梦想,他十分热切地希望有一天能拿着两万块钱现金去酒吧泡妞。万一妞看不上他,他就拿那两万块钱买八瓶人头马当着妞的面砸了,然后在妞错愕的眼神中扬长而去,砸八瓶的原因是比较吉利。 我跟胖子说你这个梦想里唯一现实的成分就是妞确实看不上你。但坚持不懈是胖子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今天的营业额让胖子觉得已经够买个人头马包装盒,给他兴奋得午觉也不睡了。 我也不好放着他一个人在这激动,我怕一回头被人举报说我们农家乐的厨子嗑药。至少隔壁的大妈在跟胖子每天早晨的斗争中已经顺带对我们农家乐恨之入骨,我看她每迴路过店门口都得一脸火大地往里张望,要真气急攻心给我们举报了也说不定。 所以当一群穿得花里胡哨的人进了店的时候,我和胖子就在跟俩傻子似的,对着桌上另一堆牌,俩人在这斗地主。 我这时候才发现闷油瓶已经醒了,他盯着那个扛摄像机的看,看了一会儿之后又转头看向我。我大概能知道他的意思,这时候我只要一扬手,闷油瓶就能从树上跳下来,就算不想伤人,也可以把那摄像机的镜头拆了,对他来说不过两三秒的工夫。 但我一时还没有动,就没什么表情地坐着,盯着他们看,一边脑子里飞速回想这几天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我不知道这伙人是来做什么的,但应该不是来寻仇的,一来,我们这一阵压根没出过家门和农家乐以外的地方;二来,就算有人寻仇,也不能扛着个摄像机来,我们仨大老爷们又没什么艷照好拍。 扛摄像机的兄弟见我们似乎不太热情,很快就把镜头转向了店外,这伙人其中一个挺帅的哥们也配合地走进了镜头,说些有的没的。 从人群里走出来个脖子上挂着眼镜的白胖子,一把握住我的手,满脸堆笑地说:「老闆,我们是个综艺节目组,这会儿正直播呢,借您的店吃顿饭。」说着就手一挥,旁边一个小年轻立即上前去给胖子手里塞钱。 这伙人刚进来的时候胖子还拽得二五八万,结果钱一到手里,他捏了捏厚度,马上就变了脸。他把钱往裤腰带里一塞,当即就十分热情地把几个人迎进店里,恨不得把人带进厨房参观一圈去,我猜那沓钱怎么也够他砸三瓶人头马。 我对入镜这事儿没什么感觉。以我们仨现在的状态,估计也没多少人能认出来,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再者,就算给认出来了也没人能把我们怎么样,最大的风险也就是最好别让张家人知道他们族长现在在我这收银,偶尔还得帮忙洗碗刷盘子,要不就算老张家一人抱怨几句,我录下来当闹铃也够用上半个月。 况且今天生意这么好,这些小年轻应该也是奔着这节目组来的,我总不能亏待天上掉下来的摇钱树。节目组里那几个长得人模人样的哥们确实帅,我看着有些眼熟,估计在什么电视剧看过,应该挺火。 而且胖子也乐意得很,胖子之间或许有什么独特的吸引力,我看他已经对着那白胖子开始吹他酿的那几罈子酒。 我又看了眼闷油瓶。这瓶子看我们气氛已经缓和,也就没再做什么,还躺在树上,眼睛还在看着摄像机,但他的眼神变化我很熟悉,他这时候已经在发呆了。 摄像机这时候也转了回来,一行人就各自落座。他们大约八九个人,坐了两桌,其中一桌坐了四个,衣服上都别着麦,摄像机也基本绕着他们拍,这四个应该就是节目的主角。 我扫了眼另一桌,看人看得多了,一眼过去什么人是什么位置就清清楚楚,我估计管事儿的也就是那个白胖子,剩下都是小打工的。白胖子擦了擦汗,跟我小声说了几句对菜品的要求,剩下的就全让那四个人自由发挥去。人家毕竟专门搞这行,从点菜开始话就没停过,说话的语气内容也都有趣,按他们说的话应该叫有看点。 第2页 镜头照不到我们,胖子正和那领头的大哥聊得欢,厨房也不管了,让几个招来的帮工在里头忙活,他就跟我一块坐在一边看,反正也不收费。白胖子看了我一眼,朝我笑笑,也来跟我们坐一起,给我们介绍。 我一边听他说话,一边随便附和,从另一张桌边拽了把椅子来,放到我右手边。我这头拖那把椅子,闷油瓶就往我这走,椅子停下来的时候,正好被我拖到他腿边,于是他一弯膝盖坐了下来。 我觉得没什么,闷油瓶走路的声音和速度我很了解,我不回头都知道他离我多近。但那白胖子显然有些惊讶,他不知道闷油瓶一直在树上,也不知道闷油瓶从哪冒出来的,闷油瓶走路声音又小,估计这白胖子一抬头才勐发现多了个人坐在这。 忙活大半天,我也有点累,反正闷油瓶已经从他那宝树上下来,我就稍微往他身上靠,借点力好坐得舒服些。闷油瓶动起手速度很快,但不动弹的时候能一直保持一个很静止的状态,靠起来很舒服,在这一点上有些像猎豹。 白胖子还真姓白,叫白金。胖子一下来劲了,说太巧了,我们仨名字里也有个金,那小哥姓张叫黑金,旁边这个姓吴叫小黑金,我叫摸金。胖子这话说出来,我就抬头看了他一眼,但白金是没听懂,还乐呵呵地握着胖子的手,喊他莫老闆。 我明白胖子在想什么。他并不是能闲下来的人,有时候喝点酒,他也爱聊一些以前的事,我甚至觉得如果这时候有人夹喇嘛,他都能去应个聘。 我当然尊重他的想法。其实我也偶尔想起最一开始那时候的日子,或者说是想起当时还有好奇心和干劲,也相当无知的自己。但我暂时还没有下斗的念头,我应该是我们仨里最能适应雨村节奏的一个。我从前想知道想得到的太多,可如今要么已经不在乎,要么已经拥有。或许以后我还会想做老本行,但应该不会是现在。 节目组拍的是个户外真人秀,打的旗号是即时直播和真实,主要录一些嘉宾在雨村这边的乡村生活,还打算在附近的林子里探探险。所谓探险当然也都是规划好的,他们不敢拿嘉宾的小命开玩笑。 那四个人的确都是明星。年纪稍长的那个我听说过,叫王江,长得痞里痞气,当过兵,演过几个挺火的武打电影。还有个小鼻子小眼看起来就很喜剧的瘦子,叫陈文,脱口秀演员。剩下俩年轻的小帅哥,个儿高点那个叫颜轩,一脑袋棕毛那个叫张如洋,关系看起来不错,我猜测先前那些粉丝应该大多是冲着他俩来,这俩人看起来走的就像是偶像路线。 那个姓颜的小伙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冷冰冰地往那一坐,也不说话。我感觉这风格和闷油瓶有点像,朝他多看了两下。但他和闷油瓶差别很大,他那面无表情显然是有些表演在里面,估计是想着给观众留个个人印象。闷油瓶虽然闷,但他没表情是因为真的没在想什么,或者忽然间想得太多,那就直接动手了,也不用有什么表达。闷油瓶偶尔打开瓶盖透气的时候,脸上还是有些变化的,只不过不熟悉他的话就看不太出来。 我往颜轩那看,闷油瓶就顺着我目光也往那望。张如洋正往颜轩那靠,俩人手边有杯热水,杯子已经在桌边了。 我拿胳膊肘捅了捅闷油瓶。闷油瓶会意,站起身来往他们那桌走。 我本来只是想开口提醒一下他们,但闷油瓶估计觉得说两句话比直接动手还费劲,走过去就打算帮他们推一下杯子。 其实我比闷油瓶还懒。准确来说,只要闷油瓶在我旁边我就想犯懒,反正他这老头也乐意活动,所以我一开始也没想自己开口。但我想到他们还在录节目,闷油瓶入镜不一定合适,只好自己开口道:「你们那个杯子快掉下去了。」结果我不说还好,我这一开口,张如洋就下意识侧过身来看我,胳膊正好扫到那杯子,把杯子口朝外地碰了出去。 闷油瓶刚走到那,杯子正掉到他胳膊肘的位置。他顺势抬起手,拿食指中指夹住杯底两侧,把杯子沿着洒在空中的水的轨迹翻转,杯子在空中划了个圆弧,掉过个儿的时候正巧把所有水都装回去,一滴没洒。 闷油瓶把杯子放回桌上。这大概也就一两秒的事,一桌人都还没反应过来,闷油瓶就又走回来,接着让我靠着。 我看他已经大摇大摆从镜头里晃完一圈,再说什么都有点马后炮,就补了一句:「往里推推吧,别再碰倒了。」 「小哥,你动作也太快了吧!」陈文操着一口有点搞笑的川普,夸张地喊,「你这样会让观众觉得我们有剧本的!」 那一桌四个人都笑起来,这事儿好像就划过去了。 但我知道这事还没过去。闷油瓶在我旁边又开始入定,但那几个还时不时侧过头看他。 白金也一直盯着他看,我能感觉到他对闷油瓶有点想法。 第02章 白金仍然老神在在地坐在这跟我们聊天,但不再主要介绍他们节目组,开始有意无意地打探我们几个。 胖子最擅长这个。白金问我们店里收入怎么样,胖子说我们不靠开店吃饭;白金问我们是哪里人,胖子说英雄不问出处;白金问我们多大,胖子说当着这么多人问这个 不好吧,我们暂时没打算下海。 说完了又挤眉弄眼地朝白金反问:「你们还拍那个啊,拍那个赚得多吗?」给白金问得大白脸都绿了。 第3页 白金看从胖子那问不出东西,就打算直接奔闷油瓶去。结果闷油瓶直接当着他面把眼睛一闭,养神。 白金有些尴尬,朝我笑笑,起身出去抽菸。我也朝他点点头,心里觉得好笑。 过了会那小助理跑了出去,拿着手机给白金看些什么,白金嗯了几声,皱起眉头,勐抽了几口烟。胖子咧着嘴看他俩,捅捅我,低声道:「看来咱小哥给这摇钱树也摇来钱了。」 白金抽完烟,果然又走了进来,这回是奔我来的。他走到我边上来,拍拍我肩膀,道:「吴老闆,大哥想跟你商量个事。」 他把手放到我肩膀的时候我就想抖开了,我们向来很忌讳被拍肩膀。但闷油瓶速度比我更快,一挥手就把白金的手从我肩膀头掸开。 闷油瓶使的都是巧劲,动作很轻,白金看了看自己的手,压根没明白他自己的手是怎么下来的。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了,因为闷油瓶已经睁开眼睛,正盯着他看。 闷油瓶其实是很有领地意识的人。从前的时候他的领地里只有自己,一般来说,只要他不想死,他就也足够自保,所有能靠近他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觉得对他不够造成威胁。被我和胖子在雨村圈起来养之后,他的领地也很明确,就是他,我,胖子,还有雨村和农家乐。能挨到这些的人或者东西都得足够安全,白金还不在这个范畴里。 不过最近胖子给他蹿腾得不轻,不知道他那领地现在有没有扩张到隔壁大妈的鸡圈。 白金讪讪地坐回去,搓了搓手,看来不打算再说什么,毕竟连碰三个钉子,也不好再往这凑,除非真想被扎成花洒。我心想,有过这么一遭,闷油瓶多少也给他们增加点话题,这就算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处,知足得了。 最后白金还是跟我们换了电话号码。我给他的是家里的固定电话,那白胖子听我报号码的时候都愣了,可能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用固定电话,我想我拒绝的意思已经表达到位。 他们一行人吃完就走了,胖子美滋滋地去数钱。桌椅碗筷有伙计收拾,我就没动,出乎我意料的是闷油瓶也没动,还坐在那,我俩就跟两座雕像似的往大堂里一戳。 我感觉闷油瓶今天有点反常,仔细一想,也许是今天来了外人,这群外人还跟我们有点不对付,于是闷油瓶开始在这通过不挪窝的方式报復性地狂热守护领地。 到晚上饭点,店里一下来了一大批人,甚至有小女生上来想跟闷油瓶合影。闷油瓶起初还在门口收银,结果人越来越多,有胆子大的直接举着手机往上凑,他干脆不在店里呆了,提熘个鱼篓上后面钓鱼去。 农家乐本来就不算大,今天来的人多到在门口排了一长队还拐个弯。我八点多就挂了打烊的牌子,跟门口客人说别等了,今天有事,里面这几桌吃完就打烊了,这群人才悻悻走了。客人多我自然高兴,但客人多到让闷油瓶烦,那就不是个事儿了。闷油瓶平时很少情绪波动,可能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值得波动的事,我不想让他为数不多的波动是因为被叽叽喳喳围着拍照这种破事。 胖子这一天也忙得够呛。我俩十点多才收了摊,上后山去找闷油瓶。闷油瓶正架着钓竿,在夜色里对着小河发呆,鱼篓里有几条鱼。胖子上前去提起鱼篓,我帮他把钓具收拾好,他背着,我们仨往家走。 我仨这几年贯彻得最彻底的就是泡脚。我在网上买了三个泡脚桶,带盖子聚热,又配了好些药包,泡的时候往水里放一包。这会是初夏,靠着海,早晚温差不大,但是常有风,我们在院子里架三个摇椅,躺着泡脚很舒服。 一开始是我拉着他们俩泡脚的,为了把他俩拉进我这个爱好里,我给二位爷倒好水来让他俩来泡。结果这个传统也被贯彻得很彻底,现在就算他俩也喜欢上了这个活动,依然都是我给他俩倒水,可见有些事不能主动开头。 我躺在椅子上,忽然想起来那个节目组,问胖子:「他们那个是什么节目?」 胖子摇摇头:「不知道,上网上看看去。今天下午给他们拍完了晚上就来那么多人,估计咱瓶仔肯定火了,要不就得是上通缉令了。」 我对他们节目不太感兴趣,但心想没准可以给农家乐拉点生意。今天这生意已经好过头了,不能再拉,但等这阵过去,让农家乐和这块的旅游业绑一起搞也是个好出路。附近的景点要是多弄点这种体验生活的项目出来,那农家乐也跟着有钱赚。 我平时不关注这些,也不知道上哪看,手机里算得上娱乐版块的软体就一个微博,但很快我就发现一个微博就够了。我点进去一看,人微博正推荐我搜一个叫#小哥 水杯#的话题,我看见这两个词在一块就知道是闷油瓶没跑。热门微博底下第一个就是段五六秒的视频,应该是从他们直播里截出来的,就是闷油瓶扶水杯的那段。画质帧率都一般,闷油瓶速度本来就快,这么模模煳煳地一看都出残影了。 这条微博被转了两万多次,一万多条评论。我点进评论,底下清一色地在说闷油瓶帅,那视频明明连闷油瓶脸都他娘的没截出来。但我不得不承认,就他这两下子,我平时是看惯了,这么特地拎出来看,我也觉得挺帅。 再往下翻,我们农家乐姓甚名谁在哪里就都被翻出来,还有一群人在推荐那个直播节目。节目组今天就住在村里,只不过离我们有些距离,晚上他们还跟村头老头老太打了会麻将,刚刚才下播,我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这些老太太个个七十起步,一毛钱一个花打得刀光剑影,两分钟都打不出一张牌,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娘的睡着了。其他的就都是些明星粉丝复制的评论,看着没什么意思,我就把软体退出了。 第4页 我再抬头的时候,胖子已经打起了唿噜。我帮他把泡脚桶挪开,他也只是哼唧几声,躺在摇椅上接着睡,我就拿了条毯子扔在他身上。平常经常是我泡着泡着就睡着,今天倒是胖子,可见确实累了,那铁锅也不是谁都能颠动的,一颠还颠一天。 我问闷油瓶:「胖子那屋腾出来了,你去他那睡?」 闷油瓶摇摇头。 我又道:「那我去他那睡?」 闷油瓶不说话,盯着我看。 我说:「算了,还是我俩挤挤吧。」 我心想他愿意挤就挤吧,反正没准胖子半夜醒了,还得回屋去睡,跟我挤一屋总比跟胖子挤一屋好,别的不说,好歹床上宽敞耳根清净。加上今天闷油瓶不太正常,毕竟村里已经有了外来人住着,他可能怕我半夜再被天外来客再一刀攮死,我能理解。 第二天早上我洗漱完,闷油瓶已经骑上了家里重要家庭成员电三轮,背着包打算给店里买点菜。我想了想店里那场面,说:「小哥,今天别去了,店里乱,过一阵再去吧。」闷油瓶点点头,又把重要家庭成员开了回去锁好。 胖子不知道哪去了。这个时间点他通常不是在争当妇女主任,就是在和现任妇女主任闲聊天,一般都在村委会附近,我也不想问,万一这胖子真迸发第二春我别再给搅黄了。 一早上也没什么生意,我懒得去店里。现在店里伙计招得够用,我打电话喊了一个去买菜,自己去厨房弄早饭。 今天早饭是胖子做的,他下手没轻没重,在后厨干多了,一做饭就做一盆,今早也煮了一大盆粥。我问闷油瓶要不要再吃点,他点点头,我就给他也盛了一碗。 闷油瓶习惯站着吃东西,我就随便找了个地方蹲着,两人都没有说话。胖子不在,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话都不多,我想点事,他发呆。有时候我觉得我得学习学习闷油瓶,没准发呆是什么长生秘诀,毕竟省脑子。 吃完了早饭,闷油瓶从我手里接过碗,在我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有人。」然后就进去洗碗。我抬头看看,那个很喜剧的陈文正从巷子往我们这走。 我对他们节目组其实恶意不大,别妨碍我们生活就行,尤其是别妨碍闷油瓶。闷油瓶不了解网络那东西,我多少知道点,别掺和得太深,惹一身麻烦。 他们最近住在村委会那,跟村委会关系挺好,我并不想和村委会拉下脸,何况胖子还在积极谋划他那妇女主任的位置。再怎么说他们也给我们拉挺多生意,我就蹲在那摸了根烟,朝陈文笑笑。 陈文举着个手机直播,跟我打了声招唿,就四处逛了逛,脸上一直在笑,嘴里叽里哌啦地说话,看来他们这行挣点钱也没那么容易。我对陈文印象还不错,跟这种有点情商也知道保持距离的人打交道不累。 我刚蹲在院门口点上烟,闷油瓶就也过来了,在我身边蹲下。按理说他不会对烟味不习惯,他对任何东西都不会不习惯,但我能感觉出来他十分不喜欢我和烟这俩玩意在一块。哪怕是别人手里有烟,跟我站在一起,他都很不喜欢。 其实我也把这玩意戒了。以我的身体质量也玩不了这个,有时候点根烟放在手里也算是这么多年养出来的毛病,琢磨事儿的时候夹根烟,感觉脑子都清醒点。我看他过来,就把烟掐掉,于是他把菸头接过去,往空中随意一扬手,菸头就被他扔进垃圾篓。 我拍拍膝盖站起来,准备去摇椅上躺会。今天天很好,有太阳但是不热,昨天给胖子盖的毯子还在躺椅上,我就拿过来盖肚子。闷油瓶跟过来,挨着我,在另一个摇椅上躺下。 我一边听陈文叽叽喳喳,一边在想农家乐和旅游项目那事。陈文确实很会说话,语气和音调活泼但不聒噪,听他一个人自言自语也不觉得无聊。我也开始觉得有趣,闭着眼睛听他介绍他们昨天在这的经歷。 听了没多会儿,我就开始犯困,把毯子团起来,放到脖子后面当枕头,但这么一来又有些冷,只好把毯子又放下来盖着。我在心里犹豫要不要去拿个枕头,又觉得有些脱裤子放屁,那还不如直接进去睡,有点懒得动。 闷油瓶把胳膊伸过来。我抬眼看看他,把脑袋稍微悬空,闷油瓶就把胳膊放我脑后,让我垫着。我调整了一下姿势,把我这肉枕头卡在后脖颈的弧度里,让我的后脑勺不至于压到闷油瓶,要不过不了多久他胳膊就得麻。这么调整好了,我想闭眼休息会儿,结果就这么睡着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中午,胖子回来了才把我吵醒。胖子从农家乐带了几个菜,闷油瓶就把胳膊从我脖子后面抽回去,帮他把菜提进屋。 胖子一边嚷嚷,一边给我们放送了惊天热闻三则。一是今天农家乐生意异常火爆,插不下脚,他跟旁边的小饭馆借了几个帮工人才够用。二是今天雨村附近的旅馆民宿生意也异常火爆,并且合理估计会一直持续到节目组离开。三是现在的微博热搜也很火爆,胖子让我自己拿手机看去。 我想起来陈文上午在我们院子附近转悠,估计又拍到什么了,问胖子:「小哥又火了?」 胖子神秘莫测道:「是你俩一起火爆。」 第03章 胖子说:「我说你俩怎么一早都没去店里。合着在家背着我谈恋爱谈上热搜了,我还得给你俩送吃的,真他娘的瘸子的屁股斜了门了。」 第5页 我已经对微博比较熟悉,掏出手机,按照上回那样点进去看,这次微博热情地推荐我搜索#乡村爱情#,我直觉这说的不是那个电视剧。 话题下也有个热门视频,是几小段拼起来的,不长,还配了背景音乐。一开始是我夹着烟跟陈文打招唿,中间剪掉了点,再往后就是闷油瓶走过来给我扔菸头,一直到我站起来,然后就切到了我枕着闷油瓶胳膊睡觉。我睡着之后,闷油瓶就在一边躺着看天,还帮我扶了几次毯子,我都没感觉,但是都给拍下来了。 我知道陈文是有点故意的,闷油瓶窜起来的热度还在。但他的拍摄并没有打扰到我们,这让我还可以接受。事实上,我觉得这是个聪明人,能用不招人烦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我倒挺愿意跟他交个朋友。 我把那个视频反覆看了几遍,又把手机递给闷油瓶,让他也欣赏欣赏自己神勇英姿。我对这段视频还是挺满意的,这个角度把我拍得还挺帅。 我之前不太喜欢拍照,但这几年也在有意识地多拍些照片。我怕我老得太快了。从前那些事不适合拍照留念,但现在不一样,现在多留几张,日后七老八十了还能拿着回忆回忆。如果闷油瓶还敢失忆,我也可以把这些照片和视频甩他脸上,让他也拿着回忆回忆。 有时候在一个人呆着时,我甚至会想,会不会我的记忆也是片段的。三月一闭眼,再睁眼时是六月,只不过我自己不知道。我明白这种奇怪的设想来自于闷油瓶,关于他的事我都喜欢多想一些,如果能靠想像出的共同点拉近一些我们的距离,那也很好。 闷油瓶看完了视频,又把手机还给我,进厨房去把菜装盘。我还躺在摇椅上,接着看看评论。评论里已经有人认出来了,说这个小哥不就是那个水杯小哥吗,动作那么帅,长得也好帅啊。还有人说旁边这个大叔也很帅,看起来有三十出头了吧,身材还这么好。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句评论夸得很到位,我也觉得我在同龄人里身材保持得算是很不错,而且我已经四十多,不是三十出头。 底下评论的语气都很活泼,看起来都像小姑娘。有人问闷油瓶到底是谁,有人问我是谁,还有人在下面干脆开始写情诗,一百多个字里把我和闷油瓶描述成了旷世恋情的主角,说我俩身怀绝技仗剑天涯歷尽沧桑再无所求归隐田园享受爱情。我点开这个评论多看了几眼,因为这人居然说对了许多。 这些人言之凿凿,说闷油瓶一看就又温柔又强大,我一看就会当家,一万多条评论看完之后我差点都要相信了我和闷油瓶其实是一对神仙眷侣,闷油瓶的一举一动都居心叵测,都是对我图谋不轨。 让我有些讶异的是,这几个对闷油瓶的形容词竟然出人意料地与我想的相同。认识闷油瓶的人都很难觉得他是个温柔的人,大多数人会觉得他高傲,寡言少语,毕竟要把一个能拿两根手指生生扼死一个成年人的人,和温柔这样的词联繫在一起,这有些难度。但我和胖子是相信这一点的。闷油瓶的温柔和他的强大是共生的。 我想,这些评论里说的温柔,和我理解的这种温柔,应该是不同的。但我和胖子这样认识到闷油瓶尚且用了一两年,而这些人却只用了一分多钟视频的时间。或许足够强大的联想力也算是种能力。 下面还有人说能不能让我们也做这期节目的嘉宾,然后就又有人在推荐节目,接着就又是明星粉丝在下面复制粘贴一样的图片和文字,和上一条发闷油瓶扶水杯的那个微博下面的评论如出一辙,我不太理解这些粉丝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复制粘贴。后面也没什么有趣的内容了,我就收起手机去吃饭。 节目组又来拜访的时候,我和胖子正在桌上边吃饭边聊天。 胖子跟我说:「我觉得那个节目组还凑合。老白挺讲义气,我看他这两天没少在节目里给咱们宣传农家乐。」他已经管白金叫老白了。 我瞥了他一眼,说:「还有呢?他跟你说什么了?」 胖子拍着我大笑:「宝刀未老啊小天真。村长早上跟我说了,那节目组过两天想进山林子逛逛,要找嚮导,能给不少辛苦费。我看后面那山头都给小哥巡山巡得差不多都成咱家后院假山了,带他们进趟山也不是不行嘛。不远,就在林子外面逛逛,再往里他们录节目也没信号。」 我又看了看闷油瓶。闷油瓶吃饭快,这会儿已经吃完了,正拿剩饭拌菜油,蹲在那给狗弄吃的。我看看他,他就也看看我,然后又低下头去专心捣鼓那破碗。 我看他也没用,只是我习惯看他。这家里的小事都是我做主,向来是我说什么,闷油瓶就做什么,反正我不会害他,他也就通常懒得动脑子。 我含煳道:「再说吧。」 这事儿对我们仨来说倒不是多大的事,说是带路,对我们来说不如说是春游。按闷油瓶那个巡山的强度,山上哪里种什么树,树上结什么果,他想必都清楚,危险是没什么危险。我也能感觉到胖子很想出门熘熘,他也想让我出门熘熘,我这几年太平静了,也许在他们眼里已经平静得有些离奇,不太正常。 不管是从安全角度和熟悉程度,还是出于能给节目带来收益的考虑,这村里确实是我们家做嚮导最合适。我对节目组没有恶意,我唯一关心的是不要因此打扰到我们。我们早脱离了想掀起来什么大风大浪的念头,只想一块玩一玩,出去放放风,这一趟回来还得过安生日子,别因为这一个节目,以后一进农家乐就蹲着十几个姑娘喊闷油瓶老公我要给你生孩子。 第6页 闷油瓶不愿意,他也不适合跟她们拉拉扯扯,我甚至没法想像闷油瓶以后会跟哪个姑娘谈恋爱甚至生个孩子出来。真要那样的话,孩子都不知道该管闷油瓶叫什么,是叫爸还是叫太爷爷。 重要的是,这些明星有办法让自己熘出粉丝的包围圈。如果我答应他们的请求,那他们必须也保证我们也能熘出去。 我这么说了,胖子就知道我已经松动,便不再提,好好吃饭。这时候我就听见有人来了,人还不少。 这会儿是王江举着手机在录,朝我们挥着手,笑着喊:「几位老闆,吃饭呢!」 我也向他挥挥手,打个招唿:「刚吃完。」 闷油瓶抬头看了眼镜头,餵好了狗,就闪到一边去,接着餵鸡。 王江身上有很浓重的当兵的气质。当兵的大多都这样,剪个圆寸,肌肉结实,肢体活动起来比常人简洁有力,看着有点痞气,但很可靠。他穿了一件军绿的背心和迷彩裤,大步朝我们走来,这让我想到一个人。 胖子大概也想到了。他扯了扯嘴角,笑道:「这是小三爷。」 王江没什么明星架子,一副自来熟,顺着胖子就朝我喊:「小三爷。」我摆摆手,让他别这么叫,还是叫我吴老闆。 陈文没来,来的是王江和那两个小偶像。张如洋好奇心明显要重一些,闷油瓶餵鸡,他也蹲在旁边看,时不时问几个问题,闷油瓶用点头或摇头回答他。他也不气馁,在那继续兴致勃勃地扒着看,王江就转过镜头去拍他。 胖子收拾了碗筷,乐呵呵地让他们自己玩,进厨房洗碗去了,洗过碗再去收衣服。 我坐在大堂里,看到镜头背面又走过来几个人,白金走在前面,招唿着后面的一个中年衬衫男,村长也在一边围着那人转。 衬衫男走到屋子门口,满脸笑意地朝我开口说:「小兄弟,没打扰你吃饭吧。」他喊我小兄弟,但我猜测他和我应当差不多大。这样看来,我确实还不算老。 我点点头,示意无妨,他们就走了进来。村长朝我介绍:「这位是锦程娱乐的王总,白老弟这个节目组就是他们的项目。这个节目好啊,咱们村周边这几天的游客多了不少。」 这王总穿的一身价格不菲,气度也不差,看来是个小领导。我给他倒了杯茶,请他在我对面坐下,白金和村长就在他身后站着,看来要跟我好好谈点什么。 闷油瓶看了我们一眼,放下手里东西,洗洗手,站到我左后侧来。 站着的人不张嘴,坐着的人不动手。这会王总背后有人站着,我背后没有,所以闷油瓶就过来了。 事实上,闷油瓶经常在我说话时站在我身后。尽管这条老规矩只在九门之内行得通,外人通常并不能知道,但有他在,他不能让我跌份子。以我的身份,其实怎么也不配让张起灵站到我后面,但闷油瓶可能觉得我配。 闷油瓶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已经把王总唬住,他稍有一愣神,接而才恢復了那副从容的样子,开始侃侃而谈。 其实我心里已经有答案了。胖子想春游,闷油瓶正好巡山,我也忽然想跟这群人出去走走。 不知道是巧合或者心理作祟,我觉得这四个人并不招人烦,还多多少少有些我熟悉的影子。那走走也无妨。 第04章 我听着王总把话说完,然后就点头说好。这通谈话就这么两三分钟,已经结束了。 白金似乎没想到我这次答应得这么干脆,有些意外,但很快反应了过来。几人都站起来,他们向我道谢,白金拉着我的手勐摇,我知道他是在感谢我在他领导面前给面子。虽然我同意他们的邀请并非出于此意,但也没有说什么,顺水推舟的人情,不做白不做。 胖子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我们已经谈完。村长看到他,很是开心:「谢谢王老闆合作!明年妇女主任换届,我拿村头喇叭给你拉票!」 胖子喜笑颜开,说不碍事的嘛,我办事是讲义气,又不是图一妇女主任的位置。说完了又凑到村长耳边,低声道:「我要是当上妇女主任了,能让小刘来给我做助理不?」小刘是现在的这届妇女主任,挺漂亮,三十多岁离了婚,自己带个闺女。最主要耐心好,胖子每天找她扯闲篇,她也能忍住不骂娘。 村长听了他这话,也挤眉弄眼地朝他点头,一脸褶子跟菊花干似的,我看着他俩就想乐。 白金莫名其妙:「王老闆?您不是姓莫?」这下连闷油瓶都抬头看他,抿了抿嘴。 闷油瓶看我们谈话也谈完了,就接着餵鸡去。王总好像还想跟他说点什么,一抬头已经找不到人了,脸上还有点疑惑。 闷油瓶特地走过来一趟,一脸严肃地站到那,短短几分钟又离开,这似乎让他不太能理解。然而这其实是很普通事,闷油瓶站到我身边来,是守个规矩,哪怕这谈话再短,再不重要,规矩都在那。现在谈话谈完了,他当然就做自己的事去。就像如果闷油瓶回来得晚,我们一定会等他,如果他不回来,我们一定去找他,但我不会从一开始就要求他带我去。我们各有各自的世界,它们彼此独立也彼此交融。 这几个人打算明天上午出发,带着帐篷,看情况在山里呆两天左右。白金给我们介绍了他们想要的效果,希望我们晚上能入个镜,当场规划一下路线,显得真实些,但还是要跟我们打声招唿,让我们提前做准备的。 第7页 这天下午胖子也没再去喜来眠,他有点兴奋。吃过了晚饭,我们就在屋里收拾包裹,只收拾些干粮、水和衣服就可以,至于其他的东西,我们有另外准备好的背包。铁锹,洛阳铲,对讲机,闷油瓶的刀,我的老笔记本,甚至胖子藏的雷管,都收拾好了,放在在墙后面的壁洞里。在这几年时间里,这三个背包就一直呆在那,安静得像纪念品。胖子出奇地有仪式感。他坚持认为,既然要进山,那不如就把这些都带着,带着这些才有感觉,而且说不准用得上。 我看着那三个背包,竟然有些出神。这些在现代社会显得有些离奇的老玩意,居然曾经和我们形影不离过。 我们只打算一人背一个包,如果要带上那些东西,那干粮衣服这些就得好好收拾,要不实在塞不进去。胖子拿着衣服,来了我和闷油瓶的房间,跟我们一起收拾,我正在叠一件背心,就听见有人敲门,我知道是节目组来了。 门外面是张如洋的声音:「老闆,在吗?我们想来请教几个问题!」门并没有锁,但这小子还知道敲门,这让我还有些好感。 我把他们迎进来,这回四个人来得很整齐。幸好我们的屋子还够大,他们拿支架把手机横着架好,尽量架得远了些,好让我们都能入镜。闷油瓶不动声色地往边上站,他还是不太喜欢跟一大群人站一起。 这几个人虽说是在录节目,但应该也多少混出些感情基础,今天来的时候,气氛已经比在喜来眠那天自然了许多。我能看出他们对明天的行程也是有些期待的,对野性和未知抱有敬畏和嚮往,以及征服欲,这可能是青壮年男性的天性。 陈文笑道:「老闆,跟观众打个招唿嘛。」 胖子向来有热闹必凑,听他这么说,笑呵呵地勾着我脖子,对着镜头比了个剪刀手。我扭过脸看看闷油瓶,他也看看我,然后很给面子地对着镜头抿了抿嘴,以表示他在笑,转而又低下头去叠衣服。 我看不清那手机上的字,只看到观众留言一条一条地往外冒,根本来不及看每一条在说什么,能隐约看到的只有感嘆号。 我眯着眼往前凑,想稍微看清楚些,结果不小心绊到了连着手机的数据线,把支架整个拽倒,朝我脸上砸过来。闷油瓶够不着那个支架,但是够得着我,伸手揽住我肩膀,把我朝他那里拉着转了半圈,让我和手机支架错开。手机的死活闷油瓶是不会管的,幸好王江反应够快,赶紧一手把支架扶住,手机才保住。 张如洋说了句好险,把手机和支架又固定好,手机从我面前划过去,这会我看见他屏幕上的字,一排接着一排,都在说「好可爱」,外加感嘆号。我看看我和闷油瓶,实在不觉得这些可爱是在说我们之中的谁。 王江忽然道:「小哥经常出野外吗,收拾得真利索。」 闷油瓶小幅度地点点头。我往他手里看,他在给我叠我那件叠了一半的背心。为了省地方,他把几件衣服都叠得很紧实,这件背心被他像摺叠伞一样叠了起来,叠成了半个拳头大小,很规整的一个小方块。 「哇,」张如洋睁着眼睛,相当惊奇,「这是怎么叠的?可以教教我们吗,回去我们也这么叠,好省地方啊。」 闷油瓶没看他,反而抬头看我。我想着怎么也是收了人家的钱,就说:「再叠一下吧。」 我感觉到闷油瓶有些无奈,但他还是把背心拆开了。他把背心抖了抖,拎住一边的肩膀和对角线衣角的正面,对摺起来,折了四道,只有衣角的反面还悬着。再拿另一肩膀把叠好的部分捲起来,捏住悬着的反面那一块布料,反过来把这一块整个兜住,包裹好,压出痕。 闷油瓶做完这些,大约三秒钟的工夫,立马把背心扔进了我包里。我看陈文还张着嘴,显然没有看清。就算他们没看清,我也不想让闷油瓶再给他们拆开重来,从前哪怕是八九十年代那会,请闷油瓶随便下趟地也都得三五十万起步,我他娘的一点不想让他在这给人免费表演叠衣服。 我含煳应了一声,把这事岔开:「就这样。你们来想问什么?」按理说,他们应该问些关于路线的事。 颜轩听懂我的意思,开口道:「明天就要进山了,我们想请教一下该走什么线路。」 我往他脸上扫了一眼,这小子脸上也有些表情了,不跟那天似的拉着张脸。我后来知道了,他们这种端着演出一个性格来的做法大概叫立人设,照这么看,颜轩一开始演的那个人设算是有些僵硬了,现在就自然了许多。 我心想,还不如让闷油瓶来教教他。以闷油瓶当年演张秃子的表现来看,没准比在场的这些还都会演一些,凭他那个演技,就算是不干倒斗这行,光去拍电影,年年捧回来的奖盃折成金价卖了,估计都他娘的够他养活自己。 闷油瓶叠完衣服,就走了出去,靠在房间的窗外。我知道他不太适应这里面的氛围,就走到窗边坐下,隔着窗棂朝他道:「你说吧,我来给他们标。」 闷油瓶点点头,似乎没想进屋,换成侧过身靠着窗的姿势,略微低头看着我。我俩隔着一堵墙,窗户没关,他的胳膊肘就撑在窗沿上,偶尔往里蹭一点,挨到我的脸上。 我问他:「有没有地图?」 闷油瓶摇摇头。 胖子说:「那你就先画吧,这几个小子家里肯定有地图,画完了让他们回去自己对着描一遍得了。」 第8页 我点头,随手抽出纸笔。这四个人应该很难理解什么叫先画上回去再看,都一脸怪异地看着我。 我问闷油瓶:「从哪里开始?」 闷油瓶说:「家。十五,一百,下十四右十六。」 我照着他说的画,点了个点表示我们家。十五毫米算一步,一步比一百米。家南边二十一,东边二十四,明天就从这里出发。 闷油瓶略垂下眼:「左一,上四。」 我从出发点开始数,西一点五,北六。我懒得拿尺,凭藉建筑生的经验大致估摸了位置,点了个点,连上。 闷油瓶对野外的情况很敏锐,这座山上的地形他很清楚,我对数字和图形也很敏锐,这张图纸不会有太大差错。其实误差一点也没事,反正到时候也不会严格按这个走,这个路线也就是给他们心里有个底。 闷油瓶一边报数,我一边画,最后画出来一个半弧形,看来闷油瓶只打算带他们从阳面绕半圈就回来。阳面安全些,也比较平坦,挺适合这些人。 我掏出手机,点开地图对照,把这个弧形按比例缩小一点,调成我们这标准地图的比例尺。 我在纸上标註了几个地名,拿给陈文:「这是我家,这是明天的出发点,你回去按这个形状在地图上描出来就行。就拿村长给你们的地图,正面印了个美女说『福建欢迎您』的那个,没扔吧,用的是那个地图的比例尺。」 陈文看我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神棍。我也不想跟他解释什么是比例尺,这应该是小学二年级的知识体系,我他娘的又不是来支教开託儿所。 「哎呀,拿着吧,」胖子道,「小学劳动课,上过没?就照着那个标准,回去描。实在不信明天进山了你再看,我家小哥说得肯定没错。」 四个人互相看了看,一时都没有说话。 「还有什么事儿吗?」天不早了,把他们送走,我们还要休息。 「那个,」张如洋小声道,「山上……会有什么?」 「树,草,花。」我道。 「会有野生动物么?」 胖子对这明显幼稚的问题,也有点不耐烦,看了眼钟,说:「蛐蛐,蚂蚱,放屁虫。」 张如洋仍然锲而不捨:「我的意思是……」 「蛇。」闷油瓶淡淡开口道。 张如洋彻底不说话了。几人脸色有些变化,相互看了看,终于收拾了设备准备告辞。 闷油瓶说是蛇,那就是蛇,不是毒蛇。如果是毒蛇,他会说「蛇,有毒」。更何况这些好歹都是明星,肯定拣着安全的地方带他们走。 但我没有再解释。这几个人,尤其张如洋,好奇心比得上我当年,再多说会儿就该耽误我们仨泡脚了。 第05章 时间原定在早上九点,在我们家里集合,但我们仨七点过就已经收拾好。 闷油瓶难得拿出他的刀来。今天反正也拿出来了,他就顺手清理,倚在篱笆上擦刀,我蹲在一边看他,胖子靠在土墙上,跟对门的大爷闲聊天,时不时往路头望。 胖子今天早早就起来了。他从一早就很兴奋,像一条养在家里难得出去的大狗,更何况这狗原本就是散养在野地里的,这几年多少有点憋得慌。这厮起得太早,隔壁大妈还没起,没人陪他吵架,只好自己摇着尾巴满屋跑,一边跑一边汪汪叫。闷油瓶被他吵起来,去做早饭,我也只好陪他们早起。 然而起得早,困得也快,离约定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就已经在打哈欠。于是节目组那几个来的时候,我们三人都在摇椅上,全部打瞌睡。 「吴老闆,醒醒!」张如洋摇摇我的椅子,把我们仨看了一圈,笑道:「老闆们这一早怎么就犯困啊,咱们今天可得进山呢。」 他们走到巷子口的时候我就已经听到了动静,但还有点懒,闭着眼到现在没有起。 我站起来,抻抻腰,也朝他笑:「等你们等困了。走吧。」 这几个人今天都很精神,连颜轩都不再端着,脸上也带着点笑。来的人不多,就他们四个和白金,五个人。我心想人少点正好,我也不乐意带着一群扛着长枪短炮大镜头的人进山。一是人多容易散,不好带,二是这些人通常没什么脑子,万一碰到什么事,也不知道先保自己,老想着保他们那些机器,那样我们还得帮他们保小命。 他们带的设备也很简单,就一台手机,连着个很长的自拍杆。自拍杆是可以弯曲的那种,张如洋拿腰带把自拍杆绑在腰上,这样他不用一直举着。手机从他脑袋顶上支棱出去,数据线连着他腰包里的充电宝,看起来像个大灯笼鱼,有点滑稽,我侧目望胖子,不知道他能不能从张如洋这副模样联想到他当年做过的创举。 张如洋看到我在看他,朝我大笑:「聪明吧,小颜出的主意!」 我伸手帮他把自拍杆又绑紧了一些,忽然想起从前我爸跟我说过,年轻时候觉得小孩儿烦人,等年纪大了就越看越顺眼了。看来他虽然啰嗦,但很多话说得没错。 我说:「聪明。但你怎么拍自己?」 「哎呀。」他一伸手,从脑袋上一捞,手机连着自拍杆,吱呀一声被拉弯下来。我猝不及防,就看到手机屏到了我脸前,屏幕里映出我大半张脸,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张如洋嘿嘿地乐:「老闆,打个招唿吧!你们现在可火啦!」 第9页 手机屏幕上观众留言刷得飞快。我也不打算去辨认,摆摆手,帮他把手机掰回去,让他接着顶着这灯笼。 张如洋满不在意地说:「没事,我们轮流背设备,待会儿换他们背的时候我就能入镜了。」我心说现在科技确实进步了,以前下斗淘沙的时候我也喜欢做记录,不过那时候我用纸和笔,现在已经可以随时用上摄像头。 王江走过来,掂了掂我的背包,讶异道:「这包看着不大,居然这么沉?」说着又要去掂胖子的包,胖子赶紧一躲。 我看胖子吓得那样,调侃道:「胖老闆的包可不能随便摸,容易炸。」王江说:「胖老闆带了炸药?」 我往胖子那里瞥,咧着嘴朝他眨眨眼睛。胖子讪笑:「哪能呢,也就是点仙女棒大呲花,回头上山给你们当背景板拍夜景,给你们嗞个火花带闪电的。」 白金看我们关系还算融洽,也很高兴,笑呵呵道:「走吧,这会儿天气好。哎,张老闆呢?」 闷油瓶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回头喊:「小哥,走了!」而后听见他在屋里嗯了一声,然后他就拿着个小包,从我俩的房间走出来。 那包是长方形,很小一个。我看那形状,大概能猜到里面的东西,是我的匕首,应该还有指北针。闷油瓶过来,想帮我把包繫上,但包带有点短,没法套在腰上,他就弯下腰,把包固定在我大腿。比起腰包我确实更喜欢大腿包,位置合适,不用弯胳膊,一伸手就能够到。 我低头看闷油瓶帮我系包,就感觉到那几个人安静了下来,都在盯着我们看。等我抬头的时候,他们又都撇过脸去。他们好奇心总是很重。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他们能研究上半天,绝大多数时候我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看什么。 陈文笑嘻嘻道:「吴老闆,你这包的位置好时尚的嘛。现在女团都爱这么搞个大腿带,显得比例好。」 我朝他点点头,心里倒有点莫名其妙。我们压根不是在意好不好看的人,只不过是多年的习惯,这么挂个包纯粹就是图个方便。以前下斗的时候恨不得浑身上下都能多两个口袋,能随身多备着点东西,合着这都成时尚了,我心想那瞎子的夹克上十几个口袋,每个口袋里别俩墨镜,原来他他娘的还是个潮流教父? 闷油瓶站起来,又翻出好几个对讲机。胖子给它们安上新电池,对好频,给每人都分了一个,我随手插在工装裤的一个兜里。这几块黑色的小方块让几个年轻人瞬间激动起来,我想起我第一次听到对讲机里滋滋电流声时,心里也是相当激动,其实纯粹就是警匪港片看多了的后遗症。 对讲机在家里地位很高,是仅次于电三轮的重要家庭成员。隔开我们和隔壁大妈家的那堵土墙近些年陆续缺了几块砖头,一直是它们在顶着,它们是胖子和大妈至今还没有真正打起来的重要阻却因素之一。 只是不知道它们作为一个普通对讲机的功能还在不在了。事实上,我也并不希望这一趟出去需要用得上它们。 他们五个人带的东西不少,人均背一个提一个,其中有几个包应该是帐篷。我们仨不讲究住帐篷,但他们肯定也是为我们准备了的。闷油瓶拍拍我,我就把我的包脱下来让他背着,去帮忙背了个帐篷包,又拿了一个让胖子提着。 我们在前面走,他们几人就在后面跟着。他们走的速度有点慢,碰到什么花啊草的都要停下来看看,还得跟直播间的观众互动。我们仨脚程本来就快,现在时不时就要停下等。 节目收益应该不错,白金心情很好。这几个大小伙子也挺开心,一路都叽叽喳喳。我们三人没怎么说话,只管走路,但我知道闷油瓶和胖子心情也不错。 我忽然也觉得出来走走是个正确的选择。 我曾经因为一些事情走过很多地方。现在我对那些计划和阴谋已经毫无兴趣,但大自然和歷史的痕迹对我来说依然充满魅力,否则我也不会来雨村。 这里挨着山,离海也不过就十几公里,在四五月份这时候,湿度、热度都正好。这几年闷油瓶和胖子也都在我身边,我看闷油瓶也没再有一声不吭就想跑的迹象,这让我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 我和野外与自然本来就没仇没恨,最多只能说,我对曾经发生在原野丛林、沙漠雪山里的某些失落和孤独,有一种我自己都不易察觉的排斥。我怀念从前的热情、好奇和一些回忆,它们相当美好,我也从未后悔我做过的任何事,哪怕是只有我一个人时的那些事,我都不后悔,甚至觉得十分值当。 更何况我想做的大多都成功了。闷油瓶都他娘的让我接回来了。 日头已经上来,两旁的树显然比先前那段路边的树木更高,野草也芜杂许多。我低头看,现在脚底下走的已经算不上是路,只是一条被进出山的人来往踩出的小道。 王江说:「我们走出好几公里了吧,是不是快进山了?」 闷油瓶顿了顿,停下脚步,道:「已经在了。」 我回头往脚下望。 走过的这段路坡度不大,但确实是一路向上的,现在我们已经在山坡上。这段高度差让我们走过的路在视觉上显得很短,但已经能够看到雨村的全貌,整个村子就安静地匍匐在那里,包括我们家旁边的瀑布,喜来眠,还有门口的竹林。 第10页 张如洋「哇」了一声,勾着颜轩的肩膀往下看,几人就都转过头去。雨村建造得其实非常巧妙,没有破坏原来的地形,而是尽量和这里的山水融合在一起。这是很正确的做法,无论如何,最鬼斧神工的建筑者永远只会是自然本身。 我们原地看了一会儿,接着进山。越往里走,植物越密,再回头已经看不到村子,满眼都是绿。我看到张如洋从包里摸出了一张地图,地图上有一道红笔勾出来的半弧线,手里还拿着支笔,写写画画,看来这几个小伙子昨晚虽然不太信,但还是比较听话,把我给的图描了出来。张如洋勾着陈文说些什么,抬头看看闷油瓶,又看看我,朝我笑得很灿烂,我知道他们现在已经信了。 但我们没有预料到的是,山里的信号比我们想像得更差。刚进了山里没到两公里,几乎已经没信号,于是他们五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不直播,把手机换成相机,白金背着,录像回去,之后再剪辑,放网上播。 他们捣鼓设备,我也走得有点累,就单脚站着,靠在闷油瓶身上,放松一只脚休息,休息好了再换另一只。胖子在我俩对面,拿着地图看,我就看他地图背面印的那个美女。看了没两眼,胖子忽然挤眉弄眼地朝我说:「天真,你看这山阳面的形状,觉不觉得像什么东西?」 第06章 我接过那张地图。 我左半边身体靠在闷油瓶身上,胳膊正夹在我俩中间,懒得再费劲把胳膊抽出来,就只拿右手捏住地图的右边一侧,闷油瓶就伸手,帮我捏住左边。 我大略看了看,山阳面的山脚这一圈,植被覆盖的边缘是方形错落状,有点像长短不一的长城围墙,只不过这方锯齿不是排成直线,而是围出了一小段圆弧。我朝胖子挑挑眉,不知道他说的是像什么,胖子做了个拿钥匙开锁的动作,一脸坏笑。 我会意,有些无语,没话说。胖子的意思是,这个锯齿形像锁。锁芯的原理就是这样,长短不一的轴承排列成一段,轴承上各有一段切缝。平常时候,这些切缝高度不一,轴承卡着锁芯,锁孔就转不动;而锁匹配的钥匙的锯齿高度与轴承凸出的长度相同,钥匙插进锁孔后,锯齿把轴承顶到同一水平线,让每根轴承上的切缝对准,就可以从这条完整的切缝线转动锁芯,从而开锁。 我道:「你想钱想疯了?」 胖子不服气:「小天真我告诉你,你别看不上,万一这山就是个大保险柜呢,咱现在没准就站在锁眼上。你赶紧说两句好听的,等胖爷待会儿打开锁了,心情一好还能分你三五百万的。」 我听着可乐,刚想回嘴,就听见一声「吴老闆」。我扭过脸去看,白金正朝我们跑过来:「老……老闆!」 我往他们几人刚刚在的地方望,这几个人已经都没影了,估计自己往前走了些。现在只有白金跌跌撞撞地过来,准没好事。 我皱起眉头,站直了问他:「怎么了?」 白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吓的,结巴道:「如洋、如洋,摔倒了!」 胖子被他打搅了美梦,有点不爽,面无表情道:「那你们就派出一名代表,伸出勇敢的双手,郑重地将他扶起来。」 「不是,」白金躬身扶着膝盖,一头的汗,「摔在草丛里……冒出,一条蛇!」 我们互相望了一眼。闷油瓶说:「走。」 没有我们带着,他们不算大胆,并没有走多远,就在前面百余米的地方。张如洋跌坐在地上,手里举着他那自拍杆,自拍杆上夹着个相机,跟举着根魔法棒似的。相机前面是一条蛇,直立在张如洋跟前,离他鼻子不过半米,吐着信子盯着他。 张如洋满头冷汗,一动不动,其他三人也僵硬地站在一边,俱不敢出声。 我看了一眼那条蛇。我跟蛇打过不少交道,这条蛇纹路松散暗淡,并没有毒,普通的水蛇而已,闷油瓶说的没错,胖子也确认了,放松下来,拍了拍白金,让他别担心。 处理一条水蛇实在简单,尤其是它还在全神盯着另一个动物。闷油瓶瞥了眼胖子,示意他去。胖子懒得去,就拿胳膊肘捅捅我,让我上。 我其实也懒得去。这条蛇只是被惊扰了,不理它,它过一会儿自然就走了,又没有多大杀伤力,要说这种蛇能杀人,除非是来上百八十条一起咬,勤奋点没准能把人疼死。但那几位显然不这么认为,白金一脸天塌了的表情,好像这辈子没见过蛇这么惊世骇俗的动物,似乎如果我们不动手帮忙,就是在谋杀张如洋。 我没办法,看闷油瓶和胖子都不愿意动,就伸手去摸腿上的匕首,打算去把蛇切了就完事,结果我手还没摸到包,闷油瓶就把我按住了,自己抬脚往前走。我心想这闷油瓶,一开始直接上去不就得了,还在这捅咕你捅咕他的,白折腾半天。 但闷油瓶去确实是最方便的。他走路本来就轻,不像我们还得压着脚步。他也不用刀,两步迈过去,一扬手就准确地捏住了蛇嘴,另一只手伸出两指,掐住蛇七寸,往一侧拧,蛇就嗝屁了。 闷油瓶抬手把蛇扔回草丛,又走回我身边。几个人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别说他们没反应过来,蛇估计也没反应过来,蛇临死前还纳闷呢,哪他妈蹿过来一大黑耗子。 胖子说:「醒了,别摆pose了,在这跟蛇拍大片呢,葫芦娃救爷爷啊。着急忙慌个什么劲,打个响指的事儿,是吧小哥。」 第11页 闷油瓶没理他,胖子就自己揉了揉鼻子。我心说死胖子,刚刚自己不乐意去,这会儿处理完了又跳出来马后炮。 我朝他们道:「别乱跑了。这回是条蛇,还不是毒蛇,下回再乱跑指不定碰见什么。」我这话说得很严肃。我只是出来春游,不是出来给不懂事的小孩擦屁股玩的。 王江首先回过了神,点点头,颜轩和陈文也跟着点头,最后张如洋也活了过来,跟他的相机也一起点头。 好消息是,这一出完了之后,几个人听话了许多,不再乱跑,看我们的眼神也都变了。尤其是对闷油瓶,我看张如洋那表情,都他娘的恨不得画个牌位把闷油瓶供起来,老往他那里凑。 他往闷油瓶那凑,闷油瓶又不想跟他挨那么近,就往我这凑,最后最挤的是他妈的老子。我实在有点烦,拎着张如洋让他跟颜轩那几个玩去,拉着闷油瓶走到一边,那小孩才依依不捨地走了。 到了中午快一点,日头太大,我们挑了块地方停下吃饭。他们带了速热的快餐,我们仨在外面还是更习惯压缩饼干。一来,这东西不占地方但管饱,二来,吃过主食血糖升高,影响激素调节,血液也都往胃部流,容易犯困。这会虽然没什么危险,但我们的习惯就是在山林子里少犯困。 吃过饭休息了会儿,他们哥几个就又生龙活虎,对着镜头嘀嘀咕咕,跟做什么正经科普节目似的装模作样地讲解,时不时一起大笑。 我们仨就找了个地方,三个人头靠头地挨在一起,躺着晒太阳。虽然三人之中只有闷油瓶一个真正的老人家,但我们都已经习惯于一些类似老头的生活。 张如洋还不死心,顶着他那相机灯笼,时不时就颠颠地捧着东西跑过来,问我们这是什么。胖子就很耐心地告诉他,这是一朵花,花店里免费送的那种,这是一棵草,小学操场上会种的那种,这是一颗风干的狗屎,虽然它形状有些特殊,但确实是从普通狗屁股里拉出来的那种。张如洋说哦,哦,把狗屎蛋子扔了。 不过这小子的确发现过还有点用的东西。他拔了把带锯齿的兰草形状的薄叶子,拿给闷油瓶看,闷油瓶抬起眼皮,说:「药草。」吃肯定是不敢吃的,但既然闷油瓶说是药,那至少能驱驱蚊虫之类,应该有用,我就收了下来。 颜轩也过来,跟闷油瓶说想在附近拿木头搭个鞦韆玩玩,问他觉得哪里安全,哪里合适。闷油瓶扬手一挥,划了一块区域,这俩傻小子就如获圣旨地回去。我知道其实闷油瓶真的只是随手一指。他眼睛都没睁,之所以那么划,完全是因为他胳膊抡圆了只能划出那么大。 不过这几个小子确实有点能耐,一下午的工夫,就那么块平坦地方,竟然真就凭一把斧头几捆绳子搭出来个鞦韆,还有些不知道干嘛的东西。也或许这是他们计划好的出游的一部分,毕竟他们不是出来玩,也是来工作的,对着镜头录像,录出来些有趣的片段拿出去播,这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搭完这些天也黑了,几个人都一脸疲容,我在心里感嘆,这年头混口饭吃谁也不容易。 我拿出地图看看。今天走了不少路,加起来有四五公里,基本就是按照闷油瓶给的路线走的,和我们规划的差不多。正好这里也平坦无风,我们打算今天就在这里住下,明天再往前走一小段,就回去了。 四个明星架了篝火,把相机架在一旁拍着,一边吃饭一边聊,我看他们那意思,待会可能得排点游戏来玩玩。胖子和白金在另一旁,白金居然还带了一小瓶二锅头,一黑一白两个胖子蹲在一块喝酒。 我不爱掺和这些,拿了个吃剩下的碗洗洗,坐到鞦韆上,把张如洋找来的药草撕成碎片,丢到碗里。闷油瓶走过来,挨着我,和我坐在一起,小破鞦韆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他捧着那个小碗,拿匕首的木柄把碎草片碾出汁,这些药汁可以当驱蚊水。 闷油瓶一边捣药,一边抬头看看,最后居然难得地主动开口,跟那几个人说:「不要乱跑,注意安全。」这一句就让几个小伙子受宠若惊。 他这么说是有原因的。闷油瓶虽然经常巡山,但通常都是早出晚归,因为我告诉过他,我会在家等他吃晚饭,要是他在山里超过一周没消息,我就和胖子炸山找他。远一点的大山林子附近还有急救点,他偶尔还会在里头多待几天,但家后面这块的后山上没东西,挑山工都没几个,以闷油瓶的脚程大半天也能走完,因此他也没在这山里过过夜。按我的想法,晚上能回家还是回去,一个人在外头实在没什么必要。 其实按理说,闷油瓶在哪过夜是他的自由,我和胖子管不着,让他把这座山的情况都摸透了,我们反而更安全些,但我坚持认为这点必须得跟他好好商量。他确实神通广大,但活神仙也是活的,凡是活的东西,就会流血,会死。他要是真想夜里进山,我和胖子可以陪他一起,但他不能一个人进去。他对自己的小命负不负责我暂且不说,但他怎么也得想想我和胖子。所幸闷油瓶并没有在这一点上与我争执,他很温顺地就同意了我的要求。 其实我担心的还有另一点,我怕闷油瓶再莫名其妙失忆。 谁也说不准这深山老林里会不会有个西王母宫福建分宫,里面会不会还有个陨玉窝。要是让闷油瓶一个人进去了,他肯定还往陨玉里钻,然后出来的时候又什么都不记得。 第12页 到时候那场景就会是,一个老头,孤身一人在森林里,抬头一看,这怎么有个玉洞?钻进去看看,掉出来,全忘了,咦,我是谁?这怎么有个玉洞?钻进去看看,掉出来,全忘了,咦,我是谁?这怎么有个玉洞? 我想到这里,不自觉地就开始乐。闷油瓶抬眼看我,我摇摇头,说没什么。 第07章 等闷油瓶捣完了那些草药,我从胖子包里摸出个装花露水的小瓶,把花露水倒了,再把草药汁装进去,这么一小瓶差不多正好。 我在这嚯嚯胖子的东西,胖子就走过来了,我赶紧把小瓶子塞到闷油瓶的兜帽里,装作若无其事。但胖子好像并没有发现我在做什么,嘟嘟哝哝道:「你俩在这卿卿我我的干什么呢……操,我以前是不是说过类似的话?」 我调侃他:「知道在卿卿我我你还来找不自在?」 胖子指指身后的篝火堆:「就差你俩了,喊你们半天都没听见,一块玩会儿啊。」 我朝他身后望去。他们五个人已经都围到篝火堆旁边了,相机架在一边,一圈人中空出三个位置来,张如洋在朝我挥手。 我嗯了声,站了起来。我不爱凑热闹,但也不想扫别人的兴,况且他们几个和我们仨,除了刚认识时有两句不对付,其实还很合得来。他们的热闹不会打扰到我们,反而让我觉得很有活力。 我站起来,闷油瓶就也站起来,于是我们三人走回去,在空位上坐下。陈文笑着拍手:「人齐了人齐了。」张如洋跟个小傻子似的也跟着拍手。 他们也没做什么,就围坐在一起聊天。这会儿的聊天比之前要随意许多,反正录像回去是可以剪辑的,就算说了不好播的东西,剪掉就可以。胖子很乐意搭话,我和闷油瓶就安静地听。这些人说话是有门道的,他们常在娱乐行业混,知道怎么说话有分寸,怎么说话能让人觉得有趣。聊着聊着就说到些娱乐圈的八卦,提到的大部分人我都不认识,但不妨碍我当听书那么听。 山里的夜晚有点冷,我坐在闷油瓶和胖子中间,他俩知道我怕冷,都紧靠着我,面前还有篝火,我慢慢地也感觉暖和了起来。我侧过脸看闷油瓶,他正看着篝火发呆,没有表情,但在篝火前面显得相当柔和。 陈文问我:「吴老闆,你们是干什么的?我听你们口音,不是这村子里的人吧。」 他说听口音不像,我知道他其实想说的是看身手不像。但他问得含煳,我就也含煳着答:「嗯,之前在杭州开店的。」 陈文又问胖子,胖子说他在潘家园的链家卖房,工资太低不想干了。陈文显然不信,就又问闷油瓶,闷油瓶不回话。 我此刻心情竟然出奇得好,也揶揄着戳戳闷油瓶,想看这闷瓶子能编出个什么理由解释自己的来头。我帮他想好了一个,就说是一喇嘛庙里的石雕成的精。 闷油瓶感觉到我戳他,知道我是让他开口说话。但我一看他满脸不解,就感觉不妙。闷油瓶张口,慢吞吞说:「倒……」 「腾些东西的买卖人。」胖子大声把他的声音盖下去。 陈文一脸迷茫:「倒腾东西?什么东西?」 闷油瓶说:「土里的东西。」 他看着我,眼神有点困惑,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让他自报家门。虽然我的本意也不是让他自豪地告诉人家老子是倒斗的,但我让他做,他就不动脑子地照做。我以前觉得闷油瓶在家里的小事上很听我话,这是个好事,但现在我觉得这个习惯得改改,看来脑子还是得用,不用会他娘的生老锈。 陈文狐疑地看着闷油瓶,又看看我。我有点无语,接话道:「倒腾土里的东西,种地的。」 胖子说:「对,倒土,腾地,播种,收穫,赶集时候卖了。农民,你看他这一脸老实样,三代良民。」 我看到陈文嘴角抽动了一下。但闷油瓶没再说话,只是嗯了一声。他确实在喜来眠后边种了点青菜萝蔔,可能他觉得胖子说的也没错。 好在这个话题很快揭了过去。张如洋说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听到这个话我就想走了。 他们五个人,我们三个人,合起伙来玩我们,我们玩不过,何况我运气向来不怎么样。 但我还没站起来,王江就已经摸出来两个骰子,笑道:「最小的听最大的。」然后自己先扔了。四和六。 骰子在他们五个人里转了一圈。最小的是张如洋,也有二和六,王江的四六是最大的。 王江主动站起来,接过骰子,递给闷油瓶。闷油瓶看着他的手,没有接,王江就递给我。 我一掂量那骰子,就知道其中有一个不对劲,质心是偏的。仔细摸,五点的那一面,其中四个点的凸起程度和另一个不一样,按照现在这个质心,我投出来的这个骰子八成是一。我又摸另一个,另一个的五点都是凸起的,但用力的话也可以按下去。 我笑笑,看着王江,当着他的面把两个骰子的五点右上角的点按下去,随手一扔,两个六。 王江大笑:「骗不过吴老闆!」 胖子嚷嚷道:「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啊,真他娘的麻子敲门坑人到家了。幸好我们天真聪明,这把得算啊,不能赖。」 张如洋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吴老闆,你说吧。」 我没想难为他,指指颜轩:「抱他一下。」张如洋松了口气,大大方方地跟颜轩拥抱了一下。王江换了两个正常骰子来,张如洋嚷嚷着再来一把。我一把都不想来,但胖子很来劲,呛他们说我家天真不用歪屁股骰子也能赢,非要我再来。我没办法,又玩了一把,结果这回是张如洋最大,胖子最小,死胖子登时傻眼了。 第13页 张如洋趾高气昂指指我:「亲他!」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胖子就一嘴酒气地亲在我左脸颊上,我拿手背擦擦脸,一脸口水。 胖子更不服气,把骰子来回查,但这两个骰子确实没问题,于是他还要再来一局。我说这真是最后一次了,我本来就不喜欢玩这个,结果还是张如洋最大,这次我最小。 张如洋大笑,指指闷油瓶。 闷油瓶显然不想参加这个游戏,我觉得他也不会想掺和进来做赌注,但张如洋并不想改,巴巴地看我,念叨说来嘛来嘛胖哥都亲了。我无奈地蹲起来,草草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站起来说:「行了,你们玩吧。」继而转过头去拆帐篷包,准备搭帐篷。 闷油瓶也走过来,给我搭手。我原本不想帮这忙,但天已经不早了,让他们几个搭帐篷,还不知道得到什么时候去。 我和闷油瓶搭起来快,十几分钟一个。搭好第一个的时候,他们也兴致缺缺地不玩了。胖子带着白金和陈文,教他俩搭帐篷,王江应该是会的,张如洋给他搭手,颜轩也拿了个包来请教我,我看他们分配得挺好,就让闷油瓶教颜轩去,自己蹲在一边休息,省得我动手,我嫌腰疼。 王江动作也很麻利,张如洋在一边其实不用做什么,我看他时不时看看我,又往闷油瓶那边望。我顺着他看过去,发现他看的不是他那偶像瓶子,是在看颜轩。 张如洋犹豫了一下,朝我走过来,在我身边蹲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知道他有话对我说,我不着急,等着他开口。 等了半天,他终于闷声道:「吴老闆,不好意思啊。」 我说:「没事。」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虽然我们仨这么多年也没谁亲过谁,但闷油瓶估计压根没觉得这是个事,我更没生气,胖子到现在还在那跟白金陈文吹牛,俩胖子一瘦麻杆,笑成一团,仨人串在一起跟个哑铃一样。 张如洋不说话了,眼睛往颜轩那里瞟。 我说:「你喜欢他?」 张如洋耳根一红,嗯了一声:「刚跟他吵架了,他说我不应该让你们互相亲,不礼貌……不好意思啊,我以为你和张老闆是那个呢。」 我问:「哪个?」 张如洋脸也红了:「就那个呗。」 我笑了笑。他不说明白,我就当听不懂。我看颜轩,他也在和闷油瓶说话,闷油瓶只偶尔点点头,一大一小蹲在那,像两个闷油瓶子,长白山套瓶。我看到颜轩也时不时往我这里瞥一眼。 我说:「那你就找他谈和去,说你来道过歉了。」 张如洋说:「他好像不想跟我说话。」 我笑了:「你怎么知道不想?」 张如洋说:「我刚追在他后面说了半天他都没理我。」 我说:「那你就接着追。你看他那样,其实心里想让你接着追。他要是真不想让你追,会把你打晕了送走的。」 张如洋嘆口气说:「哪那么容易啊,你又没追着人跑过。」 我往他看:「你怎么知道我没追过?」 我心说我怎么没追着人跑过,我追着人跑的时候多了去了。一路从江南追到山北从平原追上高原,我不止追着他跑,我还追着他的肖像跑,追着他的记忆跑,追着他的幻象跑,我都他娘的追了将近二十年了,命都差点追丢好几次。闷油瓶起初还总想甩掉我,可惜我太黏手,硬是没甩掉。 张如洋一脸诡异地看着我,还想问:「你追过谁?张老闆吗?你也喜欢他?」 我没回復他。 我们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他对喜欢的定义太狭隘了。他们认为喜欢就是牵手,约会,亲嘴,睡觉,最重要的是还要有个表白的程式,来给这感情下个定义。而我并不这样认为。 我喜欢闷油瓶是当然的,否则我不会在他身上耗费近二十年,闷油瓶也一定喜欢我,否则他现在不会还在我身边。这样的感情甚至不能说喜欢,说是爱也不为过,说是互相构成都不为过,我们做过的所有事,在做的所有事,就是爱人做的事。 事实上,就算没有今天这个游戏,如果我哪天忽然真的亲一下闷油瓶,或闷油瓶哪天忽然亲我一下,我都不会觉得奇怪。不管什么形式的行为,表达的感情都是一样的,闷油瓶看我一眼,给我披一条毯子,帮我背一会儿包,从十几米高的地方跳下来救我,或者是亲吻我,这些事可能看上去程度不同,但表达的情感始终相同,没什么区别。 我觉得这种感情也没必要被定义。定义这种行为本身就太狭隘了,没有任何人或任何词彙配定义一种感情。就像一个人没办法给宇宙或生命下一个完整的定义,那就不要定义它。 闷油瓶那边已经搭完了,就朝我走过来。我勾勾手,让他蹲下,从他瓶盖里掏出那瓶强效驱蚊水,给闷油瓶喷了点,也给自己喷点,扔给张如洋。 张如洋鼓了鼓气,握着神仙水,一鼓作气地就去找颜轩了。我没再看他们,我们该休息了。 我和闷油瓶钻进帐篷,拿湿毛巾随便擦擦身体,换了件背心,外衣没有换。我听见胖子在外面骂哪个挨千刀的拿了他的花露水,赶紧把帐篷拉上,准备睡觉,闷油瓶就挨着我躺下。 山里的夜晚有些冷,耳边还窸窸窣窣地响,我一时睡不着。我感觉到闷油瓶也没睡,他正看着我,从那个莫名其妙的游戏结束开始,他就一直在看我。 第14页 我侧过脸,朝他笑:「干什么?想趁我睡着偷亲我?」 闷油瓶犹豫了一下,郑重地点点头。 我说:「我上大学那会,想亲我的姑娘多了去了,哭着喊着说亲我一下死了都行。」 闷油瓶认真地思考了一会,摇摇头:「我还不想死。但可以用别的换。」 我说:「你想用什么?」 闷油瓶说:「可以少活。」 我咧着嘴朝他乐。这人太贪心,又想亲又想少活几年少遭罪,天下便宜都是他们一家的。 我认真考虑他这个提议。闷油瓶今年不到一百五十岁,但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如果按这么算,他活六年才相当于正常人活一年的进度,每长一岁就得差出去五年。我今年四十四,假设我还能活四十年,如果闷油瓶想跟我一起老死,那他得少活二百年才行。 我在心里仔仔细细算完,跟他说:「按亲一口少活一年算,你可以亲二百下。」 闷油瓶点头,表示知道了,又摇头:「一百九十九下。要留一个给你死的时候。」我贊同他的想法,但这表达方式我不是很喜欢,我他娘的也还没想死。 闷油瓶凑过来,拿嘴唇在我脸上碰了一下,然后伸手擦了擦那块脸颊。 我朝他笑:「你不用擦。死胖子一口酒气,口水太脏。」 闷油瓶问我:「还有多少下?」 我说:「一百九十八。」 闷油瓶转了回去,不说话,应该在严格地规划他这剩余的一百九十八年的寿命该用在哪。我也觉得应该省着点,尤其别用得过头了,再一不注意把自己提前亲死了,我他妈还得黑白夹杂发人送黑髮人。 到后来实在有些困,我们就准备睡觉。我俩都没有用睡袋,把两个睡袋平铺开当被子用,两人盖两床被,暖和些。 但这一晚毕竟没让我们安生过去。 大约只睡了一个小时,我就听到外面慌慌张张的声音,在喊「如洋」。 我骂了一声,迷迷煳煳地翻身起来,出去查看。这小子比我当年还邪门,出门大半天就能遭两次险。我心说以后也别让别人再模仿成我了,就让他来吧,他是真他娘的把我当年那倒霉劲模仿得青出于蓝。 第08章 闷油瓶比我更快,先我一步拉开拉链,出了帐篷。他往前快走几步,脚下一顿,又忽然往回折返。我正跟在他后面,撞在他胸口。 闷油瓶跑回去拿我们的装备包,跑过我身边时,迅速说了一句:「匕首。」 我还没看到前面发生了什么。但连闷油瓶都紧张起来,必然不会是一条水蛇那种程度的事。 我顿时感到紧迫,从腿包里抽出匕首。闷油瓶从我们的背包里拿了一捆安全绳,把匕首连鞘一起绑在安全绳的一头,快步走上前。 我跟着他跑到前面,黑暗中,张如洋正笔直地站在他的帐篷旁。颜轩站在他不远处,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嘴唇发白,见我们来了,张开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记得他们俩差不多高,但此时张如洋显然比颜轩矮下一截。我往张如洋脚下看,他站的那块地方,约十几平米,泥土颜色与周边不相同,要深上许多,看起来甚至十分湿润,有植物的根茎露出地面。 张如洋看着闷油瓶手中的匕首,惊慌地喊:「张老闆!不是,有话好好说嘛!」 不到半分钟的工夫,我感觉他又向下陷了一些。他的膝盖已经看不见了。我意识到,他站的地方是一片沼泽。 闷油瓶没有回话,迅速抖开绳索扔出去。匕首像抛出去的锚点一样,斜飞向张如洋,匕首牵引着的绳子撞到他的腰,顺势缠绕,在他腰上缠了几圈。 我向他喊:「躺下!」 闷油瓶也喊道:「绑好!」 张如洋很慌乱,他似乎并不知道该先听我们谁的,但他反应很快,干脆一边往下躺,手上一边迅速地把腰上的绳子绞在一起,拿匕首卡住。 我喊道:「拉住绳子,往外面蹭!蹭,会吗,用你的腰和背,尽量增大接触面……」 张如洋说:「我知道,压强是吧!我高中时候是物理课代表!腰和背吗,我形体课一般都练腰和臀诶,没有练过背肌,但我可以试……」 闷油瓶说:「闭嘴。」 张如洋不再说话了。 我知道他很紧张,人紧张时总会下意识做一些事分散注意力,他现在不停说话,也是一种表现,但他此刻话太多,影响他发力。 其他人也都醒了,各自出了帐篷。胖子看到这幅场景,「操」了一声,接过闷油瓶手里的绳子往外拉。张如洋在向外攀援,抓着安全绳的手臂上俱是青筋,如此僵持了几分钟,他已经缓慢地把膝盖抽了出来,但小腿仍在沼泽里。 陷在泥沼里,外面的人怎么拉其实作用不大,主要还要里面的人会发力。但张如洋明显已经疲倦,他的肩背也在缓慢下沉。 闷油瓶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他便将手里的绳子给我。我和胖子一起拉紧绳子,颜轩他们终于也反应过来,上来一同把绳子拽住。 闷油瓶把他的刀背上,退后几步,目测了一下距离,就从我身边飞速地掠过。他跑过去时带起的风吹到我脸上时,我还是禁不住后背一凉,我知道他不会出事,但很多时候,人的心理理智和生理反应是分离的。 第15页 我紧盯着闷油瓶。他跑上沼泽,步伐很大,但步子极其轻,两步迈到张如洋身边,抽出刀,刀锋迅速地在张如洋腿下一掠,将包裹他小腿的沼泥削去。张如洋吓得惊叫一声,闷油瓶就把他的小腿拔了出来,又掰着他的肩膀将他翻了个面,把他的肩背也掀出泥沼。 随后,闷油瓶向后空翻,一脚踩在绳索上,我感到手上一沉,他已经跳出了沼泽地,站在我面前,我们赶紧把张如洋拉出来。 张如洋瘫在地上,身上很是狼狈。白金几人显然也惊魂未定,一伙人坐在地上,沉默不语。 我松了口气。我刚刚才意识到,从闷油瓶进去,到他出来,我竟然都没有唿吸。 闷油瓶拍拍我,凑到我耳边,轻声说:「回来了。」我嗯了一声,盯着那片沼泽。 张如洋终于喘匀了气,朝我们说:「老闆,真不是我乱跑,我就是想出来撒个尿……」 我一时没有听进他的话,沉默了一会,才想起来回应他一下:「不怪你。」 这的确不能怪他。我们已经确认过这块地,它原本就是平坦的普通山地,除了沙石和植物,别的都没有。而现在,这片沼泽就凭空出现在这块地面上,就在帐篷旁。 我们都没有作声。半晌,闷油瓶开口说:「它不属于这里。」 我蹲下身,捏了一撮地上的土,朝那五人道:「你们先回去,把东西收拾好,抱着,哪也别去。胖子,借你的宝贝用用。」 胖子羞赧地捂住裤裆:「不好吧,大庭广众的,我脸皮薄,要不你问问小哥。」 我懒得跟他扯皮,自己去拿了我们的背包出来,抽出洛阳铲。 白金他们还没有动。我正在装剷头,不太想跟人废话,低着头道:「要么听我的话,要么待在这,你们自己选。」 陈文问我:「要呆多久?」 我说:「随便你们,想多久就多久,想好了告诉我,我好联繫人来收尸。」 五人互相看看,不再说话,各自回去整理包裹。 我把铲子装好,递给胖子。胖子掂了掂,咧开嘴笑:「太久没摸,乍一摸这些老伙计还挺陌生。回去之后得赶紧找个娘们了,别他妈连女人的手感都忘了。」 胖子把铲子下土,再拎上来时剷出一管泥沙来。 泥沙本身没什么特别,但在铲子上看起来十分奇异。 由于矿物成分不同,同一座山上的泥沙可能呈现不同颜色,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这些泥沙的颜色分层十分明确。 最上面的,我们脚底下的这一层偏黄色,下面一层却是红色,两层之间有一道明显的交界线。 如果不是巨大且突兀的地质变动,光靠自然演变,不会垂直地形成这样的分层。 「这个配色好像番茄炒蛋。」 我抬起头,看到张如洋已经背着包蹲在我们身边,甚至又背好了他那相机灯笼。他身上还很脏,脸上也有干掉的淤泥,头髮一团乱。他看到我在看他,就闭嘴不说话了,眨巴个大眼睛看着我。 胖子说:「你他娘的就是饿了,回去你胖叔叔给你做。这会儿先忍着,没看你吴叔在这做地理题呢吗,别出声。」 张如洋回嘴说:「你做饭也就那样,我上回去厨房看了,你颠勺都费劲。」 胖子来火了:「你们上次去的时候老子从上午忙到下午,颠不动勺不是正常?你行你试试,你当你胖爷铁臂阿童木?」 闷油瓶忽然打断了他们:「颠勺。」 我看了眼闷油瓶,又看看这两层土。 胖子一愣,说:「小哥,你意思是有人拿这山头练颠勺?」 我没有说话。 尽管这样听起来很离奇,但不免是一个合理的设想。如果真有什么力量能把这山头当铁锅那么颠勺,颠出的高度差确实可能使得高处的泥沙覆盖到低处的泥沙上,形成这样的分层,没准那沼泽也是被颠过来的,但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力量有这么大。 我习惯性地看闷油瓶。他看了看我,又重复道:「它不属于这里。」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如果现在是我和闷油瓶胖子三人在这里,或许我们还可以研究研究,但现在这里除了我们,还有五个完全不懂野外生存的人,我们需要优先保证安全。 闷油瓶说:「我去看看。」 他沿着我们来时的路走去。我知道,他在考虑现在离开。 按理说,在野外遇到情况,最优先的举措是不要移动。但现在情况并不寻常,我们没动,但这山里的东西在动。这山里的夜晚连闷油瓶也没经歷过,如果可以,我们还是得尽快离开这里。 闷油瓶去探路,我和胖子就让他们五人聚在一起。大家各自背着背包,没有说话,也没有生火,只有张如洋头顶的相机指示灯在亮。 等了大概一刻钟,我忽然听到嘶嘶声,竟然是我口袋里的对讲机在响。 我有些想笑了,心说我运气果然差,没事出趟门,居然还真用上了这玩意。这黑砖块顶了好几年的破墙,真他娘的还能用,可见黑瞎子虽然眼黑心也黑,但卖的东西还是挺实在。 闷油瓶的声音在对讲机里响起来:「吴邪?」 我嗯了声:「能听到。」 闷油瓶道:「过来。」 我和胖子走在前面,带着五个人沿来时的路走回去。他们都有些累,但都没有任何异议。都是长了脑子的人,他们应该知道这时候听谁的才能活着出去。 第16页 但情况和我想的并不一样。 我们找到了闷油瓶,闷油瓶也确实在我们来时的路上,可路不同了。 路被堵死了。不是被树木或动物,而是岩石。 这岩石每个大约有半人大小,几十块,堆在一起几乎有居民楼那样高,如今就在这座山里,我们所知的唯一的小路上。 我往周围看了看,高处的山体上隐约有一块缺少了一片植被,也许这堆岩石就是从山上落下来的,但我们甚至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我一下又想到了胖子说的颠勺。如果这里真的有力量在挪动山里的东西,那么,也许这「颠勺」并不是真的在「颠」。 它的目的也许并非产生高度差,而是在其它方向上,比如水平面上的移动。这高度差或许只是顺带造成的,也并没有错落出很高的高度,也许只是十几公分的距离,使得这些岩石缓慢地从山上滚动下来,而非掉落下来。否则,我们就在一公里外,不会听不到声音。 胖子沉默了一会,拍了拍自己的背包,说:「小天真,你拿主意吧。」 我并不想同意他,但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眼下的情况,要么就等着,但附近的地形已经在变化了,我们也不知道还会如何变。要么就在这山里另外找路,但黑暗和陌生的环境更危险。这两种办法确实都比不上原路返回。 我说:「炸吧。」 白金有些紧张,护着他那四个大眼瞪小眼的小职员:「炸什么?」 胖子甩下背包,笑道:「不是说了么,炸个二踢脚,给你们放大呲花。」 他从包里掏出雷管,那五个人的脸色瞬间变了,但都没有出声。 闷油瓶去帮他放炸药,我就带着他们往后退。我感觉到张如洋几次想要开口,但都憋了回去,他俩点了引线,也朝我们跑过来。 我说:「可能会有点吵。」 张如洋还跟傻子似的,瞪着眼睛没动换。颜轩嘆了口气,拉着他的手让他捂住耳朵。闷油瓶也捂住我的耳朵,我朝他笑笑,伸手捂住他的。 胖子那些宝贝威力还不错,开门红,一炮就把岩石炸碎了。碎片向四周迸开,来时的路也露了出来。胖子跑去前面开路,往前探了三五十米,示意没有问题。我也大致望了望,路上与来时并没有什么差别,就带着几人走过去。我走在前面,闷油瓶在最后护着他们殿后。 胖子大笑:「妈的,总算把家里存货用完了,每回村委会来查消防我都他娘的得紧张半天。」 我说:「别笑了,赶紧走。」 胖子贱兮兮地凑过来,勾住我肩膀:「我说小天真……」 我挑挑眉,让他有屁快放。胖子却脸上一僵,说:「别动。」 我心里一紧,沉声道:「怎么了?」 胖子指了指地面,说:「天真,你别往前走。往后退。」 他慢慢地抬起一只脚,单脚着地。我清晰地听见地面发出一声类似碎裂的响动。 炸药能炸地面上的东西,就也能炸地底下的,地表这一层也被波及。 而这条路的底下是空的。 如果路的底下是空心,我们来时不可能没发现。来时它还是条普通的山路,而此时它空了。 我隐约觉得,我们还是晚了一些。这条路也变化了。 这条路,或者说现在这条路底下的东西,也不属于这里。 我点点头,缓步向后退。闷油瓶也发现了不对劲,拉住队尾的白金站住,张如洋还紧跟在我后面,不明所以:「老闆,怎么了?」 我看到他已经抬起一只脚,当即喝道:「别动!」 张如洋勐一被我吓到,不敢再动。 我刚想松口气,让他回去,他却已经把悬着的脚落下,然后向前迈了一步。 他两脚落地的同时,我就听见地面下的碎裂声在变大。张如洋好像也听见了,看了看地面,慌张道:「这……」 他并没有能把话说完,他脚下的那一块地面就倏然向下沉,然后与周围分裂开。这分裂一路向外延伸,不过一两秒的工夫,这块土地就全部下陷,我们几人飞速地向地底掉去。 我感到心脏因为急速下降而瞬间揪紧。闷油瓶立马朝我这里飞扑过来,我从未听过他用那么大的声音叫喊:「吴邪!」 第09章 我立刻反应出,我们正在沿着一段既成的通道下降。 这段通道类似一个倒圆台,上宽下窄,此时的已经只剩约不到两人宽,像一个大下水道,只不过这下水道的四壁都是坑洼的泥土。 我不知道这条通道有多长,但我很快明白过来,这狭窄的空间让我们还有缓冲的余地,立马抽出匕首,用力扎进泥壁中。 匕首在泥土中受到阻力,使我下降的趋势得以减缓,最终匕首卡到泥土里的碎石,我顺势分开两腿踩着泥壁,堪堪把自己卡在通道里。 张如洋在我之前下来,还在往下掉,我赶紧一手拽住他,喊道:「抓住!」 张如洋一路大叫,被我拉得悬停住,惊恐地抬头看我,然后很快清醒,学我的样子两腿张开卡住泥壁。 我缓了缓唿吸,抬头往上看。闷油瓶就在我上面。他手里紧握着刀,也扎在泥壁中。 我看不清闷油瓶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在试图伸手,够我的脸,他朝我说:「吴邪。」 第17页 胖子他们还在更上面。胖子那里要更宽些,没法用腿卡住,他似乎是拿洛阳铲横卡在了泥壁里。他比我们更累,剩下白金等四个人几乎都落在他身上。 胖子咬牙切齿地朝我和闷油瓶喊:「狗日的,什么时候了还谈情说爱,老子快被这几个压成相片儿了,赶他妈的紧!」 我唿出一口气,朝闷油瓶道:「小心点。」 闷油瓶点点头,把刀扎得更深了些,抽出安全绳系在刀把上。我尽量贴紧泥壁,给闷油瓶腾出通过的地方,张如洋也努力往后靠靠。 闷油瓶拽拽安全绳,随后松开刀,握着绳子跳了下去。他掠过我时,我几乎感觉到他唿出的热气扑在我眼睛上,让我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又喊出声:「小心点!」 下面一片黑暗,几乎没有可视度,也不知道这通道还有多长。我紧张地竖着耳朵听,很快听见闷油瓶落地的声音。我略微松了口气,看来下面并不深。 胖子难堪地喊:「好了……没……胖爷我真他娘的……顶不住了!」 闷油瓶在下面摇亮了手电。我就着灯光看了看,我们距离地面大约五六米,但通道似乎并没有结束,而是在地面上拐了个弯,由竖直方向改道为水平方向,形成一个直角的夹角,空间还比较大。 闷油瓶拽拽绳子,示意我没问题。我朝张如洋喊:「拉着绳子跳下去!」 张如洋看了看那两三层楼高度,咽了口口水,怯怯地看着我:「那个,这个,还有别的办法吗,这也太……」 我懒得听他废话,直接扒开他拉我的手。张如洋顿时慌乱地又往下掉,手忙脚乱地拽住绳子,最后还是将将摔在地上,大叫一声,但并没有大碍。 我随即也吊住绳子,慢慢向下。约还有两三米时,闷油瓶朝我拍拍手,张开两臂。我朝他笑笑,松开绳子,直接撞到他怀里。他小声说:「吴邪。」 我朝胖子喊:「下来吧,有绳子!」 胖子立马松开他的宝贝铲子,也拉住绳子吊下来。 他是吊下来的,但上面那四个手脚不行,抓不紧绳子,还是掉下来的。我连着听见四声「哎哟」,但很快发现那并不是白金他们发出的声音。全是胖子喊的,他们全部掉在胖子身上。 陈文拍拍屁股站起来,欣喜道:「诶,摔着不疼!」 「你们是他娘的不疼……」胖子垫在最底下,龇牙咧嘴,「从老子身上……下去……」 几个人赶紧依次爬起来,各自拍拍衣服,互相看了看,都一脸惊魂未定。 我刚想喘口气,就听见张如洋大喊一声:「我的相机!」 这一声在安静狭窄的空间里响得突兀,把几个人吓得一哆嗦。胖子也被吓一哆嗦,我耳朵鼻子近几年都不大灵光,反而被胖子吓一哆嗦。闷油瓶没有被吓到,但看到我们都哆嗦,稍作犹豫,也配合地哆嗦了两下。 胖子说:「别他娘鬼喊鬼叫,有那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出去,要出不去真成了鬼有的是时间给你叫。」 我抬头往上看,上面约有几十米高,已经见不到光,我猜测,出口应该已经被下沉的沙石堵住。要说往上爬,我们仨也许勉强还可以,但这五个人一定不行。况且我们没有工具,就算爬到顶,能不能弄开堵住的沙石也不好说。 闷油瓶说:「有路。」 他侧开身,把身后的通道让了出来。地里的这条道与我们掉下来的这条道是连着的,但看起来有些不同,这条管道约二人高,不知道通往哪里,通道壁仍是简陋的泥土,虽然不太平整,但有十分明显的人工痕迹。 或者,干脆说,我们在这山里掉进了一条人挖出来的甬道。 我们不清楚这条道的来歷。但我清楚的是,山里可能有农民樵夫进出,但绝不会有谁闲到放着上面的路不走,来地底下打洞。 这样看来,我已经对这条管道有了一些猜测。 我看向闷油瓶和胖子。闷油瓶不作声,回过身,把还吊在那里的绳子绞在手臂上,手臂用力一抖,将刀斜拉出来,一声不吭地卷好绳索,把刀收回鞘里。 张如洋翻着他那宝贝相机道:「好险,没摔坏。」 胖子道:「都什么时候还在意你那宝贝相机,里面不会有你珍藏的片儿吧,你们真是拍那个的?」 张如洋嘿嘿笑:「有感情了。」 我瞥了他一眼。我大概能理解他,毕竟我和我的老笔记本也有感情。他愿意记录,那也就随他去。 闷油瓶收拾好东西,站在我边上,低声说:「走。」 张如洋压根没有刚才那紧张劲了,反倒有些激动,听闷油瓶说走,抬腿就往前迈。我低声吼道:「上哪去?送死?」 张如洋被我吓一跳,赶紧站定,可怜巴巴地看我。 王江笑道:「如洋,别走那么前,你也没经验。三位老闆开路,我来殿后吧。」 「你也闭嘴。」我闷声道,「胖子,你在最后,我跟小哥去前面。」 我这辈子第一烦的是有人一声不吭就跑,第二烦的是听见当兵的说要殿后,这几个人居然试图在半分钟内把这两项全都达成。 胖子有点傻眼:「天真,小哥开道就够了吧。怎么还得你俩一起?新婚燕尔也得看时候啊,明明胖爷更需要你,小哥一个不得顶我们俩?」 我说:「少说几句,死胖子。」 第18页 我拉着闷油瓶就往前走。胖子还想说话,但抓不到我们人,只好自己跟在最后,郁闷地嘀咕:「有了媳妇忘了娘,够可以的……」 这条路相当深,走了十来分钟,仍然看不到头,我、闷油瓶和胖子各自打着手电,沿路看周围的环境。这条道路似乎并没有精心建造,只是一条草草挖出的通道,四周也是坑洼的泥土,土里隐约还可以看出大块的岩石,应该就是这些岩石的结构顶着这通道,让它不至于坍塌。 闷油瓶一句话也不说,只管闷头走路,我能感觉到他心情不大好,就主动去拉他的胳膊。他仍不理我,我就去拉他的手,朝他笑:「小哥。」 闷油瓶任由我拉着他,许久才闷声说:「抱歉。」 我大概能知道他在对不起些什么。他觉得他没有把这座山摸透,以至于我们在大半夜掉进这样的境况中。 但这对不起压根来得毫无道理。一来,他想巡山,是我催他晚饭前回来,他也没在山里过过夜,晚上本来就更危险些。二来,他原本就毫无义务保护我们。 我们又不是缺手断脚,他也不天然是我们的保护神,要说保护,也应该是我们仨互相照应。闷油瓶的强大是从苦难中磨出来的,如果我们再利用他的强大去躲避苦难,那未免太不是东西。 我说:「你知道我不喜欢听这个。」 闷油瓶不说话了。 我回过头,对张如洋说:「眼睛闭上。」 张如洋立马捂上眼睛:「不用管我。」 我侧过头,在闷油瓶脸上亲了一下。闷油瓶转过脸来看我。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是抿抿嘴,没有说出来。 我道:「探路辛苦,这个不算在计数里。」闷油瓶就点点头,又转过脸去,垂下眼睛。 张如洋捂着眼睛说:「老闆,可以了吗,好黑啊,我怕摔……」 我说:「可以了。」 闷油瓶回头看了眼张如洋,又看看我,反手也握住我的手,终于抿下嘴,好像笑了笑。 我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一阵悲凉,心说他娘的老子是什么人,老子他妈吴家小三爷,道上的小佛爷,上天能揽月下海能捉鳖,居然还有要牺牲色相安慰人的一天,真他娘的操蛋,可见造化弄人。 闷油瓶说:「先前来的时候,不是这样。」 我嗯了一声,脑子还在思考现在的处境和出路。听到闷油瓶的话,却感觉忽然捕捉到了些什么。 我们这次的遭遇,也许是偶然,也许不是。事实上,我更倾向于后者。虽然我是有点邪门,但我一直不相信巧合。并且,山上那分层的泥土也显然是在我们来之前就已经形成。 也许这山里的变化是恆常存在的,只是正好被我们撞上。但如果这座山一直在变动,那闷油瓶之前巡山的时候不可能不发现。 张如洋顶着他那相机灯笼,小声絮叨:「老闆,你说如果这山会动,像今天碰见的这样往下掉石头,那这山头早该秃了吧。」 我看着闷油瓶。闷油瓶摇摇头:「今天我们进来时,这些山还和从前一样,没有变。」 张如洋说:「哎,那可不一定,可能是变了,你没看出来嘛。诶,你们看今日说法吗?」 我没回他的话,以闷油瓶的注意力,山头上变化这么大,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再者说,我们还看什么今日说法,我们干过的事儿放到今日说法上都能播上十期,把撒贝宁拉我们身边来,我们他娘的就是今日说法现场版。别说今日说法了,就我们那点破事,放走近科学都能出个上中下集。 但张如洋显然是不需要我们配合的,没人理他他也完全可以自顾自向下说。他继续絮叨:「有个案例啊,说有个跟踪狂,偷偷住在一个单身女性家里,女孩白天上班他就出来偷用人家东西,用完了晚上再放回去,睡人家床底下,就拿了还,还了拿,拿了还,还了拿,住了半年这女孩都没发现……诶,就跟胖老闆颠勺一样嘛,那颠勺还得颠过去,颠回来,颠过去,颠回来,你说这胖老闆能看出来自己颠没颠过吗?要我肯定看不出来,我做饭连放没放过盐都记不住,老放两遍盐,所以我妈说……」 我还在想这山里的事,一点不想听他妈教我做饭,听得我脑瓜发木,没好气道:「行了,可以了,你要不再把你妈接过来这地洞里给你做饭?」 张如洋瘪瘪嘴,不说话了。 闷油瓶却忽然站住。 我问他:「怎么了?」 闷油瓶看着张如洋,说:「刚刚说什么?」 张如洋委屈巴巴:「我妈做饭。」 闷油瓶说:「前面。」 张如洋:「今日说法。」 闷油瓶皱眉:「后面。」 张如洋看看闷油瓶,又看看我,咽了口口水:「我说……白天拿走,晚上再还回来。」 第10章 闷油瓶垂下眼睛,过了一会,说:「周期。」 我略一愣神。 他们说的的确是一种可能。闷油瓶巡山基本都是白天进山,晚上并不在山里,如果有什么力量,能够将这山里的东西周期性地移动,那么的确可以让这个地方,在白天和晚上各自都是相对稳定的状态,而昼夜之间却不相同。 如此,闷油瓶白天进山看不见的东西,晚上就能够出现,而又在白昼到来之际回去。 第19页 就像张如洋说的,白天拿去用,晚上再还回来。或者说像颠勺,白天颠过去,晚上再颠回来。 那么,我们经歷的事就存在可能性。例如,陷住张如洋的沼泽,有没有可能是在夜晚时被「还回来」的?再例如,我们在路上遇到的那些岩石从「高处」落下,那是否存在一种可能,这里的地势高低在因某种原因昼夜周期地变化,夜晚的「高处」会在白天下降为「低处」,于是岩石从路上滚走,而再到夜晚时,高低再次更替,于是这些岩石又因势能而滚迴路上? 又比如说,我们正在走的这条甬道,是否总会在白天离开这座山,而在夜晚再次回来? 张如洋有些紧张:「怎么了,老闆?」 我道:「没怎么。」 尽管这个想法有些离奇,且这世上是否存在这样一股力量,尚未可知。但我莫名觉得,这的确可能是一条正确的思路。 闷油瓶瞥了眼张如洋,说:「你很聪明。」 这并不是单纯的聪明。发散却合理的联想力,是一种很强大的能力。 我们一路向前,缓慢行走。越往里光线越暗,王江一身力气没处使,我就把手摇发电机给他,让他拿着健身去。 陈文咂了咂嘴:「老闆,你们带的东西真全啊,安全绳,炸药,对讲机,还有发电机……」 我实则也非常无奈。一直到今天晚上,我都觉得胖子带这么多有的没的东西出来春游是过于亢奋了,我看他就是想玩他娘的角色扮演,但遗憾的是它们都在派上用场。 我们走了约半小时,闷油瓶又忽然停下了。他拿手电筒对着前面晃了晃,说:「你看。」 我抬头看前方。 路已经到头了。这路的前方是一堵墙,墙面约有三四米宽,而墙上有一扇门。 胖子看我们停下,从队尾走了过来,拿手电照照前方,又照照我和闷油瓶。我们互相在对方脸上的表情中寻找到一些东西。 如果说,一开始我尚且在怀疑这条甬道的来歷,那么到看到这扇门起,这件事就已经可以定论。 胖子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道:「小天真,我说什么来着?这山脚底下就是个大保险柜,你还不信。」 我摇头:「早不干了。」 胖子咧着嘴朝我笑。 我们早不干这行当了。事实上,从十几年前的一开始,我也就不是奔着拿这些土里的的保险柜中的东西去的,我只是在追三叔,追真相,然后追闷油瓶。 但我不得不承认,在我看到这扇门时,我感到背后一瞬间地汗毛竖立。在雨村这几年,我一直认为我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所谓的斗志。然而此时,那种久远的熟悉感扑面而来,我甚至闻到当年我流过的那些血液和汗水的气息。我始终没有忘记它。 这扇门是青铜制的。在地底下的这种门,为了让它耐得住长久侵蚀,用青铜制其实比较常见,很多都与石材混着用。我曾经研究过不少青铜门,眼前这扇门上几乎没有修饰用的纹路,可以说是相当普通的一种。 胖子拿手电上下照,并未看出什么异常。他伸手用力推拉这扇门,朝我们说:「应该可以往上拉开。试试?」 「等等。」闷油瓶道。 我站在侧面,拿手电照门,发现这门虽然从正面看来没有纹样,但从侧面看是隐约有些凸起的。这些凸起是简单的竖条,立在门上,但实在杂乱无章,看不出规律。 「吴邪,」闷油瓶说,「站远点。」我便往远处走了几步。 闷油瓶又说:「照。」 我听他的,拿手电照这扇门。 在灯光下,那些凸起在门面上投射出阴影,灯光的位置和角度使得那些不太长的凸起投影出足够长的条状阴影,我不由心头一动。 闷油瓶略一沉吟,说:「换个角度。」 所有人都没有出声,屏息看着我。 我缓慢地在安静里挪动位置,尽量保持灯光与门面的夹角不大,好让那些投影足够长,可以辨认。 我拿着手电,绕着门的一周打光。闷油瓶忽然道:「停。」 我朝颜轩勾勾手:「帮我拿着。」 光源的位置,现在在这扇门的正左侧。颜轩走过来,在我的位置接过手电。 我走到门的正面去看。 四周的投影依然杂乱,但门正中的投影已经十分清晰。 「阴,阴,阳,」胖子说,「震卦。」 门的中央,投影出三条爻,两断一连。 胖子道:「奶奶的,还是在正左照出来的。东位震卦,又在这跟胖爷玩奇门遁甲。」 闷油瓶微微颔首。按照九局活盘图,正左侧的确是东位震卦。 胖子说:「纳了闷了,奇门遁甲就奇门遁甲,放着好好的东南西北不用,用什么上下左右。」 「不能用东南西北。」我说。 胖子说:「怎么呢,这墓主人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用上下左右?要真这样那好办了,咱拿喇叭一路走一路播『前方到站是北京南站西街路口东』,这小子准晕,咱保准能安全出去。」 「方位不确定。」闷油瓶说,「我们在动。」 我也开始确信之前的猜测。 这座山里的东西,或者说,我们所在的位置,是真在移动的。 这种移动,如果是真的是周期性的话,那很可能是在做圆周的运动。并且,如果这圆周运动的周期是一昼夜,那也就能解释山里的东西昼夜交替变化的现象。而如果我们果真在绕圈,那么东西南北的相对位置,在不同时刻就会不同。所以这墓主人在设计奇门遁甲时放弃了明确的方位指示,而是捨近求远地用了活盘图的上下左右,就也可以理解。 第20页 奇门遁甲中,坎在北,位于下,艮东北,位左下,而后顺时针方向,依次是震,巽,离,坤,兑,干,分别对应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现在门上这卦象是艮卦,对应伤门,是兇相。 胖子小声说:「伤门,他娘的。咱是不是哪里走错了?这还进不进?」 「那个,打扰一下啊,」张如洋小心翼翼说,「你们刚才说……墓?」 胖子道:「没说,你听错了。」 张如洋道:「可是这在地下,还设计成这样……」 胖子朝他龇牙:「阴间主题密室逃脱,不行?」 张如洋怒道:「不说就不说嘛,骗我干嘛。你刚才肯定说『墓』了,我这都录下来了,待会现在回头翻到那段录像你可别赖帐!」 我摆摆手:「别他娘的凶,吃火药了?」我转念又想了想,朝张如洋说:「相机给我看看。」 我相信记录是有意义的。刚才我们注意力都在这门上,而张如洋一直站在外面旁观,也许录下了一些当局者没有注意的东西。 张如洋从头上把相机摘给我:「给你,正好我换个充电宝,这个没电了。」 我看他打开背包,里面足有七八个充电宝。 胖子骂了一声,跟我耳语:「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头?摆地摊的?别也是瞎子徒弟吧,瞎子卖墨镜他卖充电宝?」 我调出录像。从我们到这门前到现在,过去已经半个多小时,镜头一直对着门,我就放大了录像看。 闷油瓶也凑到我一边,与我一起。我感觉到他有些心不在焉,有意无意地贴近我,将手放在我腰上,他垂下的刘海几乎已经碰到我眼睛。 我有点无奈:「小哥,远一点。还有正事。」 闷油瓶却动作忽然一顿。 他说:「远一点。」 我道:「你贴我这么近,反倒让我远一点?」 闷油瓶摇头,指着相机:「它,远一点。」 我心头一动,将屏幕里的画面缩小,露出整堵墙来。 闷油瓶低声说:「再远一点。」 我犹豫了一下,将视频拉到半小时前,又拉到刚才。 这样一对比,这堵墙半小时内的变化十分清晰。我又抬头看了看,与半小时前的画面比对。 半小时前,门在墙上的位置大概在正中,而现在已经明显偏左。 闷油瓶伸出手指,按在墙上,半晌,道:「在动。」 我忽然想到活盘图,抬头道:「小哥,这墙会不会是一段圆弧?」 闷油瓶盯着那堵墙,没有做声。 我看着面前的墙体。按照门的位置来看,这堵墙应当是带着这扇门一起,正在相对我们向左移动,左边的墙不断没入通道壁左侧,无法再看到,而右侧的新的墙体,也在渐渐显露出来。 假设这堵墙实际上是一段圆弧,只不过因这圆的直径太大而无法看出弧度,那么,按照八卦的方位,现在的伤门将会随这段墙体向左消失,而接下来转出紧挨着伤门的右侧的门。 闷油瓶说:「下一个,是生门。」 颜轩忽然开口说:「现在做什么?」 闷油瓶说:「等。」 陈文犹豫道:「你们确定等下去能有结果吗?」 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现在不听我们的,你还能听谁的?就凭你们几个?一宿没睡闹到现在不困啊,能歇会儿了还不赶紧歇着。」 白金的眼睛在灯光里闪烁。这白胖子已经很久没开口了。 他忽然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胖子显然被问得烦了,没好气道:「刚不说了吗,给密室逃脱写剧本的。」 第11章 我说:「我们是什么人,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就算我们是亡命之徒,你们也已经在这里了,不听我的,还能听谁的?」 白金看看我,不再说话。 我可以理解他的怀疑。任由谁忽然到了这个境地,身边还有几个来歷不明但有些本事的人,都会怀疑。我能感觉到,这个白金虽然只是个普通的小胖子,但对他这几个同事,或者说职员,是真心实意的关心。 白金是真诚的,凭这一点,我就足以对他们稍稍放心。我们混迹在地底下,最怕的本就不是异象或死亡,反而是人心。 我们在门前席地坐下。我看着那堵墙,墙上的门果然还在向左缓慢移动。此时,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是有风险的,而等待正是诸多举措的一种,我并不惧怕等待。 张如洋换了个充电宝,把相机又顶上,坐在墙边打瞌睡,颜轩就在他旁边坐着。我看看颜轩,颜轩就也看我,一副想要往张如洋那靠,又怕被我看见的样子。 我沖颜轩一咧嘴,然后朝闷油瓶说:「坐吧,给我靠靠。」闷油瓶就挨着墙壁,在胖子边上坐下。我坐到他面前,舒舒服服地向后靠在他胸口。 颜轩看到我们,略一犹豫,终于挨着张如洋坐好,放松下来。事实上,他根本不需要犹豫,张如洋睡得着着的,压根没醒。 这些小孩总是喜欢要那点不知道干什么用的面子,别别扭扭。也不知道别扭什么劲,反正总有愁心事,活二十来年而已,天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闷油瓶这老头都没他们能发愁。 我们已经将近一天没有休息,的确很累,连胖子都已经打起唿噜,就那么把事情都扔给我和闷油瓶,倒头大睡。 第21页 闷油瓶揽着我,把我圈住,说:「你也睡会。」 我说:「你睡吧,我还不累。里面还不知道什么样,你得保持精力。」 闷油瓶摇摇头:「没关系,我看着。」 「妈的,」胖子骂骂咧咧地从我俩旁边站起来,坐到白金那边去,「你睡吧我不累我不累你睡吧,你俩爱睡不睡,叽叽歪歪的老子也没法睡。最他妈烦小情侣,老白,给我腾个地儿。」 闷油瓶想要拉住他:「胖子?」 我说:「没事。别理他,他嫉妒。」 闷油瓶把下巴放在我肩窝里,对着前面的空地发呆。 他身上很暖和,我一开始的确打算盯着这扇门,但最后实在没熬住,就那么睡了过去。一直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闷油瓶小声说:「走了。」 我睁开眼,下意识地看那堵墙。 墙上仍然有一扇门,不过,此刻这门明显在墙的偏右侧。我意识到,这不是之前的那扇门。我们猜测的没错,随着先前的伤门消失,新的门被转了出来。 按照活盘图的位置,这扇门应当就是生门。 艮卦为生,爻象阳阴阴,东北,在活盘图上位左下角。胖子做了个深唿吸,把手电放到门的左下,门的中央果然投影出清晰的卦象,不过这卦象与我们期待的生门并不一致。 「阳,阴,阴,」胖子念道,「阴。四条爻。他娘的,要么三爻,要么六爻,四条爻在这是干什么呢,这墓主人到底懂不懂八卦,学周易的时候翘课了?」 「不是四条爻,」闷油瓶说,「是两个三爻。」 我认真地看那爻象。这四条爻一连三断,看上三爻,是艮卦,的确是生门,而看下三爻,即是坤卦,死门。 死门在活盘图上应在右上角。我说:「胖子,到坤位看看。」 胖子把手电拿起来,举到门的右上角,门上的投影一路变化,最终现出爻象。仍然是一连三断,与在左下角照出的图像一模一样,这门上的凸起是对称的。 「是生门,」闷油瓶说,「也是死门。」 八卦在活盘图上将一整个圆均分为八份。而在奇门遁甲中,当情况不允许以圆面的形式呈现时,常常会把八个方位以中心对称拉直。中心对称也即对角对称,就像阴阳鱼太极图一样。这样一来,艮坤二卦,即生死两门,就被置于中间,八卦以离巽震艮、坤兑干坎的顺序排成一列。我们面前这墙上的门,也许正是按照这个顺序,将二维平面上的八卦拉成线性的一维表达,如此一来,艮坤相邻。 八卦本就是道家的老玩意。道家向来说生既是死,死既是生,如若这墓的主人的确信道,将生死二者合二为一,表达在同一扇门上,也有道理。 「老闆,」王江看着我们,紧张地说,「也是死门,那还能走吗,这死门怎么听也不吉利啊。」 胖子说:「好哥哥,这你就不懂了。」 胖子笑嘻嘻地勾着王江肩膀,道:「这地底下本来就是死人住的地方,要想走出去,就从死门走,这完全说得通嘛。」 胖子说的是对的,死人入土,在地底下用奇门遁甲,其实在择门时,对生死的选择是需要考量的,毕竟我们无法揣测,墓主人是想让活人从生门通行,还是想让死人从死门通行。而眼下,这墙上的门生死为一,倒省了我们在生死中再做选择。 闷油瓶背上包,说:「开门。」 闷油瓶伸出食中二指,略一屏气,将二指勐地插入门前方的土中。我和胖子一人一边,闷油瓶朝我们望,点了点头,我们三人一起用力,将门抬了上去。 门打开,后面仍然一片漆黑。 陈文有些看呆了:「张老闆,你这两根指头……」 闷油瓶站起来,把手收回袖子里。 胖子朝陈文挤眉弄眼:「练出来的,都是练出来的。平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时候别老用你那五姑娘,就盯着两根指头用。使劲练,练上十年八年,没准你也行。」 我对胖子说:「就你这贱了吧唧的劲,到处开黄腔,还想找媳妇?你能找到媳妇我他妈都能生出俩大胖小子。」 胖子大笑,拿手电向门后面照。 前面仍然是一段泥土通道,看不到尽头。闷油瓶往前走了几步,朝我们招招手。 我说:「进去吧。」 我们一行人都过了这扇门。门内外的景象几乎相同,这条通道与外面那条别无二致,坑坑洼洼,夹杂岩石作支撑,土质也是一样的,显然出于同一个工程。 胖子走在最后。他一进来,门就轰然落下。 白金一惊:「老闆,门关了!」 这门虽然关上,可未必不能再打开。但我并不打算现在尝试。走回头路已经是出不去了,还不如往前走。 闷油瓶说:「看看背面。」 胖子拿手电换着角度照这门的背面,并没有再显示出卦象投影来。 但门上两侧似乎有两行小字。我走近去看,是两行大篆,共六个字。 我仔细辨认:「曲则全,枉则直。」 胖子说:「道德经?」 我点点头。 这是道德经里的话,意思大约是,天道有常,往復轮迴,委曲即为保全,弯曲即为伸直。道家持这样一种观点,万物既对立又统一,而实质上俱为同一,典型的代表就是阴阳鱼太极图。这样看来,修建这墓时,墓主人的确是抱着道家的思想来的。 第22页 对称性,同一性,周期性。我同时感觉到,我们关于这座山的运动的猜测,似乎也正隐约与道家的这「循常统一」的思想是匹配的,也许我们一直没有猜错。 胖子啐了一口:「难怪把生门死门放一块,合着在这儿等着呢。你说这墓主人也是,题放外面,答案放里面,我都做完题了看见这答案有什么用?车撞墙了知道拐了,孩子死了他来奶了……」 我实在脑袋疼。左边一个张如洋右边一个胖子,这俩人话实在太多,出去之后可以推荐他俩人合伙开个广播电台。电台能不能火的先放一边,没准可以申请个世界上播音时间最长不带停的广播电台吉尼斯纪录。 我说:「行了。拍个照,往前走。」 我和闷油瓶在最前面,闷油瓶从我掉下来之后,手基本上没离开过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平时也没见他这样。可能胖子说的也没错,虽然我俩的关系没什么变化,但没准给这闷油瓶亲了两下,真给他亲出新婚燕尔的感觉了。 那我这新婚实在是有些亏。不应该让他在山上亲的,要亲也得等到回家的时候。现在好了,别人新婚上床,我他娘的新婚下斗。 我们一边走一边向前探,速度很慢。但这条路竟然出奇地平和,似乎只是一条简单的通道,两侧甚至没有可以拿来做机关的痕迹。通常来讲,如果想要弄死觊觎墓里宝贝的盗墓贼,在这样的狭窄通道里做文章是再好不过,两头一堵,往里灌水都能把人直接淹死,但我们又走出约摸三公里了,这通道仍毫无动静。 胖子有点困惑,道:「奇了怪了。又给参考答案,又不安排机关,这斗到底是谁家的,心这么大,不怕偷?」 这死胖子还在惦记斗里的东西。我说:「你还琢磨摸东西呢?没准人家就是不怕偷,人家有办法,东西放你面前你也拿不走。或者干脆弄个空斗给你,什么也没有,让你整个白来一趟。」 王江还在摇手摇发电机,跟个马达成精似的,听我们说话,一边摇一边插嘴:「什么斗?什么机关?」 胖子道:「就刚才那破门那样的,那就是机关。」 王江哦了声,不说话了。 我看了看闷油瓶。闷油瓶忽然说:「卡子墓。」 第12章 卡子墓是一种程式性的墓穴设计。这种墓的危险性与其他墓穴不同,一般不在通道中设防,而往往会出现多个岔路口或多扇门。当人试图选择岔路或通过门时,危险才会表露,而主墓就被这一层层卡子藏在最深处。 就像一条长长的软管,在其上夹了一些卡子。软管本身并不算危险,而通过这软管的难处,即在于如何处理这些卡子。如果是这样,那这些通道倒真有可能是安全的,而前面还会出现新的岔路或新的门。墓主设计的机关,将在我们通过这些卡子时埋伏我们。 胖子说:「这也太夸张了。福建这块在从前那都得算蛮夷之地,有权有势的人压根不往这来,谁有那能耐能建这么大阵仗的墓?在这造旅游景点拉gdp呢?」 我道:「先走走看吧。」 我们在这段通道里又行进了一个多小时。这通道实在太长太暗,我们休息得太少,加之长途行走,实在劳累。我这几年体力比从前严重下降。这会走这几步路,脑子还勉强清醒,但明显觉得腿软,好几次差点摔了。闷油瓶在一边看我,拉着我的手,握得很紧。 他说:「我背你。」 我摇摇头:「没事。」 尽管如此,在我们看到下一扇门时,我还是有些恍惚。直到闷油瓶停下来,我才意识到前面又是一面墙。 这面墙与先前那面没什么区别,甚至上面的青铜门也是类似的制法。我走近前去,拿手电反覆照这扇门。这扇门上没有痕迹,也没有字迹。与先前我们碰到的那扇门不同的是,在这扇门的中间,就有一个活盘。 这活盘就是最标准的八卦活盘图。圆盘一分为八,八卦按顺序各列其中。特别的是,在每一卦的外圈,都有一根细管,平行于门面,插进圆盘,共计八根。但露出的长度各不相同,似乎没有规律。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设计,但不敢轻举妄动,退了回去。 胖子皱着眉,说:「我看这个活盘插管的形状,怎么这么眼熟。」 我问:「是什么?」 胖子摇摇头:「想不起来,回去之后我查查资料。」 我嘲笑他:「一点有用的都记不住,你他娘的还好意思说人家墓主学周易的时候翘课?」 我试着在远处看这堵墙,发现这墙面的确可以看出弧度。圆的直径仍然很大,这弧度很不明显,但勉强可以辨认。而这弧弯向门的内侧,那么圆的圆心就应该在门的内侧。 「这面墙,转得更快。」闷油瓶道。 我站在原地看了一会。 不过约五分钟的时间,这墙上的门已经从正中几乎没入左侧。现在我们面前这墙转的速度,的确比上一面墙要快上许多。 眼看这扇门就要完全转走,我问闷油瓶:「小哥,试试吗?」 闷油瓶犹豫了一下,道:「再看看。」 我点点头。 闷油瓶盯着那扇门,我还有些走神,就侧过脸看他。 从通过刚刚那扇门起,我就在思考一个问题,关于宗教。我本身是不信教的。我不知道闷油瓶信不信教,也许因为雪山与墨脱,他倾向于一个佛教徒。事实上,我也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些所谓的佛性。而这座墓的主人,应当是位道教徒。 第23页 我对宗教只有浅显的了解,并不能十分理解其中的信仰与执着。但和闷油瓶在一起时,我却忽然能够得到一些感受。也许信仰并非是那样难以捉摸,它存在于教徒完整的生命中,也存在于每一秒中。比如从前,闷油瓶说去接他,那我就要去接他。又比如此刻,闷油瓶说等等看,那我就等等看。这都没有任何理由,但我无论是在这一瞬间,还是在经歷思考后,我都选择听从。 我隐约觉得,信仰这东西像一碗温水,人泡在里面,在不自知时,就已经被包裹,被同化。信仰的推动力并非是强制的,而是一种神秘的强大、善良和悲悯,人无法捉摸它,但不由自主地趋向它。如此说来,我也许能算作是闷油瓶的教徒。 闷油瓶感觉到我在看他,轻声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 张如洋小声说:「还能怎么嘛,肯定是看你好看嘛。」我就朝他笑了一下。 我们看着那面墙,看着墙上的门没入左侧。过大约五分钟后,另一扇门从右侧出来。我仔细看这扇门,它与前一扇的构造完全相同,甚至上面的那个活盘,以及插在活盘一周的金属细管,除了各自露出的长度不同,材质、位置,都完全一致。 我们决定再等等看。 如此过了约半小时,眼前又经过三扇门,俱是一模一样,只不过每个活盘上的细管长度不太相同,仍然毫无规律可言。 胖子说:「都一样。他娘的,难道这卡子墓是看运气过的,让咱们随便开一个,然后听天由命?墓主是卖双色球的,跟咱玩幸运大转盘?」 我低着头仔细考虑这里面的逻辑。我不信运气,我相信这里会存在一条正确的路,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 闷油瓶犹豫了一下,说:「八卦。」 胖子说:「小哥,都这时候了就别做工作总结陈词了。咱们一路都是按八卦走过来的,八卦是没问题,但是现在这些门上的活盘图可都一样。」 闷油瓶摇头,道:「我们是按卦走过来的。」 胖子一愣:「什么意思?那不按卦,难道按八?」 闷油瓶稍低着头,没有做声。 我忽然捕捉到一些猜想,转过头问张如洋:「刚刚你一直在录像吗?」 张如洋似乎不明所以:「是啊。」 我问:「之前那面墙上,从伤门在墙中间起,到生死门转到中间,一共多长时间?」 张如洋一愣,然后摘下相机,往回翻了翻,说:「三小时。」 我看向闷油瓶,闷油瓶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白金紧张兮兮地问我:「三小时怎么了?」 「我们现在,」闷油瓶说,「在活盘上。」 胖子皱着眉:「你意思是,八个三小时,是一天?」 闷油瓶点头:「只是猜想。」 张如洋问我:「什么一天?一天怎么了?」 我看了他一眼,说:「你还记得你在外面时候,猜想过什么吗?」 张如洋呆了呆:「什么猜想?颠勺?今日说法?」 我点点头:「我猜测,你说得对。这山里的东西可能是周期性变化的,白天拿走,晚上再还回来,一昼夜就是一周期,也就是二十四小时。从我们进了这地方开始,到处都是八卦活盘的影子,刚刚的那面墙,墙上的门每过三小时就换一扇出来,也就是八分之一天。」 张如洋好像被我说懵了,张着嘴看我。我又看了他一眼,接着说:「而且,你也看到了,那墙会动,这墙也会动,并且很有可能是转动。」 「也就是说,」胖子皱眉,「咱们在一个会动的活盘上。这活盘也分八卦,一扇门就是一卦,完整转一圈是一天。所以每过一卦,就要过三小时。」 我点点头。 我蹲下身,拿匕首在地上画了四个同心圆,并将这同心圆盘均分为八个扇形:「如果真像我们猜测的这样,这活盘被分为八段,且经过一周期,最终能回到原点的话,那应当是一层套一层的四个同心圆。卡子门,也就是那些会转的墙,就在这四个同心圆的圆周上,而我们所走的这一段一段的通道,应该就是在沿着圆的直径,横穿每一层圆环。」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主墓应当就是最里面的那个完整的圆。这也符合卡子墓会把主墓藏在最深处的设计特点。 从我们已经碰到的两个卡子来看,这些圆环的转速是不同的,这应该是由每一个卡子的机关设计决定的。但根据我们的猜测,无论内部的每一层如何转动,这整个活盘的转动周期应当是一天。那么,如果我们想出去,或者说想回去,仍应当遵循这整个活盘的循环周期。 闷油瓶说:「三小时一个。半天,过四个卡子,到主墓。半天,再过四个卡子,回到原点。」 我问张如洋:「从那生死门落下来到现在,过了多久?」 张如洋还呆愣地张着嘴,半天才反应过来,调出录像看:「两个小时十八分钟。」 还有四十二分钟。现在这墙上的门大约是十分钟换一扇,那还要等五扇门。 胖子一屁股又坐在地上,咧着嘴笑:「行,这斗造得够仗义,看咱走累了,还给时候让咱歇会儿。」 我说:「再休息会吧。」 我看到白金张了半天嘴,似乎相当犹豫。他终于问道:「老闆,你们怎么这么有把握?」 第24页 我说:「没有把握。」 白金说:「那我们就这么草率做决定?」 我说:「我们刚才已经讨论过了,你也听到了,哪里草率?」 白金面色发白:「但那些只是猜想,并且猜得很离奇。」 我笑了笑:「我知道很离奇,但你有别的猜想吗?」 白金沉默。 我说:「没有别的猜想,那这猜想,它就是对的。」 白金面色有虞,显然不能认同。 我的确没有把握,但也的确觉得我们猜的对。我能感觉到,闷油瓶和胖子也是如此。 我始终认为,很多时候,对错之分并不是既定的,在这种莫测的境地中,拿不出决定就是最大的错误。我们需要一个决定,并坚信它正确,然后沿着它一路走下去。而事实证明,在这样的心态下,我们已经做成了许多事。 我这种心态类似于量子力学那个经典的延迟选择实验,有时候对错并不在选择的那一刻产生,而在于能不能真正地走到底。这有些像一个因果循环的悖论,果决定因,因也决定果,这是佛家的思想,又有些像薛丁格的猫,只有当走到底时,当初的选择才有正误之分。因此,我们必须有选择,并且必须信任自己的选择。 张如洋他们四个比之白金要从容许多。我知道他们心里也有怀疑,但年轻人的适应力显然更强,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他们选择听从我们,于是我们各自找地方休息。 我看着墙上的门。 到第四扇门快要完全消失时,距离三小时的时长还有十多分钟。所有人都已经清醒了,我们沉默地看着那面墙,直到我们认为正确的那扇门出现。 这扇门和先前的门看起来并无区别。门上也有一个活盘,活盘外也是八根插进活盘八卦的长短不一的细管。 但我知道,我们猜对了。 这扇门上的活盘,比之先前几扇门上的活盘,在艮卦与坤卦的位置,多了两道浅浅的刻线。 闷油瓶说:「生死为一。」 我极轻地拨动那活盘,发现这活盘也被分割成两个同心圆,内圈可以按下,外圈可以转动。 但显然不可以现在就按下内圈。按照这墓的一路来的逻辑,应当是需要将外圈转上半圈,让艮卦与坤卦才行。 闷油瓶看着我。我屏了一口气,伸手按住外圈,将它转动,把艮卦与坤卦调转位置。 我看着那两卦上的刻线缓慢对齐。在完全接续时,活盘却忽然发出几声轻响,随后勐然咔哒一声,八根细管全部向外弹出,露出的长度瞬间一致。我后背一凉,再去按那中间的内圈圆,却已经按不下去了。 「……这他娘的!」胖子有些傻眼。 「等等!」我心中一晃,「胖子!这玩意儿可能真是你的保险柜!」 「什么我保险柜?」胖子说,「我保险柜还他娘的在咱家墙里!」 我说:「山上的那个保险柜!」 胖子微微眯起眼,忽然将眼睛睁大。 我说:「你看这个管,像不像你在山上时候说的?山脚边缘的形状,像个锁芯?」 「操!」胖子忽然叫道,「我知道这他娘的是什么了!潮汐环!」 张如洋问:「什么锁?什么什么环?」 「潮汐环。迴转时间。」闷油瓶说。 「小哥,你怎么净记得些有的没的,」胖子道,「神话传说里的东西,说通天教主的碧游宫里有一件可以逆转时间的宝贝叫潮汐环,内外分两圈,把两环转半圈,让艮和坤对上了就可以逆转时间。」 胖子道:「都他娘是放屁,后来这倒霉专利被人拿去了,改改设计当锁用。外面加了一圈这种细管,但是细管露出来的长度是随机的,把两个环转半圈之后,细管长度全部还原,要开锁的话就得跟开普通锁一样,让轴承上的切缝对齐。也就是说,要把这些管恢復到一开始随机出来的那个长短不一的状态才能开锁。」 「狗日的,」胖子骂道,「都说是随机的了,这锁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让人打开!这他妈这保险柜就是个死柜子,怎么开?」 我伸手去拨那些细管,发现细管的确可以从外向里按下。 我说:「你急什么,这时候着急管他妈屁用!」 我强迫自己冷静,按照记忆,大致将那些细管插入活盘。但这判定十分严密,允许的误差极小,我来回调整,哪怕我已经觉得十分接近,仍然按不动内圈。 而我是不能慢慢试的。这门最多最多只会存在不到十分钟。 我不了解这第二层卡子单独的转动周期。加上我们脚下这第一层圆环本身也在转动,我也不知道这扇正确的门如果错过,还要多久才能再出现,也许很短,也许很长,长到足够让我们饿死在这里。 我这样想着,脑子里不禁开始空白,感觉手心已经出了许多汗。 「没时间了。」闷油瓶说。 门的左侧已经快要挨到通道的左壁了。 胖子骂:「真他妈的绝,这他娘就算提前画下来也没法画那么精确啊,这他妈古代又没有照相机……」 我勐然一愣。 「照相机……」张如洋指了指自己头顶的那相机灯笼,怯怯道,「我好像有诶。」 「……我操他妈的!」 胖子一把从张如洋头顶把相机取下来,向前调视频,又大叫一声「操」。他的手指有些颤抖,对着相机开始调整那些细管。 第25页 张如洋小声对我说话,有点委屈:「我又怎么了?胖叔骂我干什么?」 我脑子里一阵发蒙,终于回过神来。 我已经太久不下斗了。 从前下斗时,我们习惯跟着墓主的思路前进,只有揣测到墓主在想什么,我们才可能知道如何出去。 这墓主人将这机关设计得这么精细,应该也是料准了就算记录下长度,也不能做到与原状完全相同,毕竟他建造这墓时,压根也没有相机这种记录用东西。更何况,在这样紧迫的时间下,人的判断力也会受到影响。 可我忘了,我们居然有。 我张开口,发现嘴唇竟已经因为紧张而发木:「没有,你胖叔夸你呢,他夸人就这样,操得越大声夸得越狠。」 闷油瓶去帮胖子一起调那些细管。 就算有相机记录,调整到与相机里的图像完全一致也不容易。我喉头髮紧,眼睁睁地盯着他们,所有人都无比安静,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在那活盘快要完全没入左侧消失时,闷油瓶终于将中间的内层圆按了下去。青铜门缓缓向上打开。 闷油瓶一手拉住我胳膊,将我从仅剩的半扇门里拉了进去。我拉着张如洋,张如洋拉着颜轩,到陈文最后一个进来时,那门距离通道左侧的泥石壁,已经只剩不到二十公分的宽度。 幸好胖子一开了门就进来了,而陈文也够瘦,否则如果胖子在最后还真不一定能进得来,没准得他娘的就压成个二维码了。 我看到门在我们身后消失,脑子里竟然一瞬间地迷茫,略微弓下腰,大口喘了一口气。我一时没能反应出来这是怎样的感觉,过了几分钟,才好像回神,我甚至觉得我回到了许多年前,在未知中与时间和死亡斡旋的感觉。它让我心悸到心慌,而更明显的是,它竟然让我有血液膨胀的沸腾感。 闷油瓶蹭着我的耳朵说:「吴邪。」 我嗯了声,侧过头,拿发白的嘴唇蹭他的脸颊:「我没事。」 胖子坐在地上,朝张如洋道:「妈的,姓张的还真都是活神仙。出去之后你把你那相机给我吧,胖爷给它画个牌位供起来当吉祥物。」 张如洋嘿嘿地笑,抱着他的宝贝相机,郑重地又夹到头顶的自拍杆上。 我们在这扇门后稍作休息,便立刻向前继续,我们要赶在下一个三小时前,到下一个卡子去。门后是与之前相同的泥石通道。黑暗,看不清前路。 闷油瓶打着手电,走在前面,小声说:「潮汐环。」 我点点头,拉紧他的手。 我大概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推动这个庞大的活盘,以一昼夜为周期地转动了。 与昼夜更替有关的,拥有强大力量的,它或许就是来自大自然,是潮汐力。 潮汐与月球引力有关,约十二小时一涨潮,十二小时一落潮。雨村本就离海不远,如若这活盘卡子墓中,一部分在山里,一部分在海里,那或许真可以利用潮汐涨落引起的动能与势能转化,让这活盘真的动起来。 这第二个卡子上的潮汐环,就像第一个卡子门后的六个字一样。似乎在我们获取了答案之后,这些卡子就会以某种方式,告诉我们,我们是正确的。而这些卡子的设计,也同时验证着我们对整个墓结构的猜想。 我忽然感觉到,这墓的设计并没有刁难我们,反而一直在给我们信息。我甚至觉得墓主人似乎对我们没有恶意。 也许正如我先前和胖子斗嘴时说的那样,这墓里的宝贝,要么拿不走,要么干脆是个空墓,也说不定。又或许,这卡子墓的一道道卡子,是在筛选能与这墓主人思想相吻合的造访者。 他想拿走我们的什么,想让我们看到什么,又或者是想告知我们什么,如果我们真能够走到底,也许会有答案。 第13章 闷油瓶忽然说:「真的存在吗?」 我问:「什么?」 闷油瓶垂着眼睛,道:「潮汐环。」 我知道,他说的不是门上的那个,他说的是传说中碧游宫的那个。 我问他:「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闷油瓶思考了一下,说:「塔木陀。」 我说:「为什么?」 闷油瓶沉默了一会,说:「不想忘记。」 我揣测过闷油瓶的记忆。 他遗忘了多少,还记得多少,我不知道。那种概念大概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拿着一段完整的因果,可他只有一块碎片,没来处,没去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比他更想让他记起。在蛇沼的那段时间,算得上是我们刚开始认真相处的时候。我们的感情如今还在,但那段开端,不知道闷油瓶还能否想起。 可我猜测,哪怕失去了记忆,但有些事情带来的结果,可能已经成为本能。比如,即使他遗忘了一些东西,但我和胖子在他心里,一定有相当的重量。 但我同时也不想让他记起一些事。活得太久,见得太多,那些孤独的,迷茫的,不见天日的,忘了就忘了,忘了更好。我有时觉得,闷油瓶经歷过的一些事情,并不是他自己想要做的,而是别人觉得他需要做,或他被莫名任命了,于是他就去做。现在,他忘记了一些事,我也已经了结了一些事,于是他也许可以成为他自己。 闷油瓶说想回到塔木陀,我能明白。他那时候一睁眼看见的是我们俩,一个死胖子,一个愣头青,而这两人居然还信誓旦旦地帮他找记忆。他那时应当也想了解,他与这两个二百五都经歷过什么事。 第26页 我曾经也对这一点有过执念。但现在,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了。他忘了我是谁,我就努力让他想起我是谁。如果他想不起来,那我就重新告诉他我是谁。 我说:「没事,都过去了。」 闷油瓶说:「回到过去,可以做很多事。」 胖子笑道:「回去干什么?那蛇沼除了毒蛇就是死人,难不成回去捉几条野鸡脖子泡药酒?」 闷油瓶摇摇头:「那时候多做一些事,也许就不必去青铜门后。」 闷油瓶说话太少。他说什么都轻描淡写,尽管事实不是如此。青铜门三个字在他嘴里轻飘飘,但我始终难以想像,一个人在黑暗里呆下去,呆十年,与世界和时间隔绝,会是什么感觉。 神示主义时期,有一种刑罚就是如此。把一个人关在封闭的一处,多日后如果这人还活着,那按照神示证据主义,就宣告他无罪。但这几乎不可能,这种手段叫做心理剥离,没有光亮和时间概念,即使吃喝充足,不过几天也足够让人崩溃,甚至自残或自杀。 何况闷油瓶没有罪行。他反而过于善良,他有一些佛性,即使他被任命的事与他本身不甚相干,甚至使他痛苦,他也愿意拿那样的悲悯去庇佑。 可有时就是这样,让步越多,越被索取,越是强大,越被仰望,越是孤独,而这种孤独,本身就是一种脆弱。 我说:「没有关系,你还有很多个十年。」 闷油瓶看着我:「但你没有太多了。」 我有一瞬间的愣神。我这时候意识到,他似乎并不是为自己的十年惋惜。 他竟然在为我的时间惋惜。或者说,为我们俩的时间惋惜。 我问他:「如果没有那些事,你会做什么?」 他抿抿嘴,笑了一下:「早点来村里。可以每天睡觉,吃饭,躺着。」 我也朝他笑:「那也没有关系,反正已经过去了,神话也不是真的,时间过了就回不去了,不如想点别的,比如我们还有很多天,每天都可以睡觉,吃饭,躺着。」 「睡觉,吃饭,躺着。」胖子在后面说。 陈文被他勾着局膀,没有听清:「胖老闆?你说什么?」 胖子拿小指头挖挖耳朵:「没什么,刚刚听见两只小狗在叫。」 闷油瓶似乎并不想让别人听见我们俩的对话。他贴到我耳边,小声说:「那时候,你在做什么?」 这也是我经常在想的问题。事实上,在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想,这时候,闷油瓶会在做什么?在某段时间里,这个念头几乎成为支撑我的动力。 我也小声说:「等我们回去,睡觉,吃饭,躺着的时候,我说给你听。」 这条通道的长度与先前我们走过的都差不多。 我们到了第三个卡子口的时候,也差不多过了一个多小时,我看了一下时间,距离下一个三小时,还有大约七十分钟。我伸手摸上去。这面墙也在转动,但墙上并没有门。 我们选择相信时间的依据。根据我们一路来的猜测,再过七十分钟,这里应该会出现下一个卡子。 我们三人对自己所做的选择一向十分信任,而那五个人也逐渐跟上了我们的节奏。看到这面墙,就都不再多问,停下休息。其实在这时候,能有休息的间歇是件好事。我们心里多少都有些紧张,赶路时的精神和体力都已经十分紧绷,如果不得休息,可能走不了多远,身体和精神就先崩溃。 陈文和白金靠在一起,两人面前铺开好几个盒子,给我们泡自热米饭,胖子又开始打瞌睡。 颜轩这时候也放下顾虑了,兀自往张如洋边上一坐,伸手就把他揽住。张如洋说你干什么,颜轩说休息,张如洋就哦了一声。我看了他俩一眼,两人脸上一个比一个镇定,耳根却都发红。 王江从包里拿了一瓶水给我。我对他说谢谢,王江就朝我笑:「不客气,小三爷。」 米饭热好了,我们就蹲成一圈吃饭。地底下阴冷潮湿,有热的食物吃进胃里,感觉也不错。 我感觉到我们的气氛也已经变化。在这样关乎存亡的境地里,人与人之间的善恶都会被放大。我能感觉到,这几个人对我们还有顾虑,但心思不算深沉。 在外面,他们是明星,这是他们的光环,但在我们三人这里,这光环显然不顶用,我们不在乎。除此之外,只不过是五个普通人,至少他们在此时显现出来的善意远大于恶意。 张如洋头髮有点长,来之前做的造型早就一团乱,吃饭不大方便。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根头绳,把头髮在后面扎了个小发揪。 我问他还有没有头绳,他从兜里一抓就掏出一把,大大方方全给我:「老闆,我们平时就是练唱练跳的,头髮长不方便,这玩意多的是。」 我站到闷油瓶前面,弓下腰,学张如洋,也给他扎了个发揪揪。他的头髮也长了点,平时不爱打理,扎起来一层头髮,刘海就薄了些,两边耳朵也露出来。闷油瓶抬头看我,漆黑的眼睛里闪着光,我觉得他这样看十分好看。 陈文拿川普说:「张老闆好嫩的嘛!要不要来我们公司发展,我们公司前景好的噻,下个月要组男团,来嘛,半个月你就能火!」 胖子说:「你少打那主意,就咱们小哥这模样跟一群大老爷们瞎玩什么,这细皮嫩肉的要去也是去女团。」 第27页 一伙人就各自大笑。 到时间差不多后,我们就都站起来,安静地盯着墙看。 这面墙的转速也不低,我们慢慢看着墙面,果然从右侧缓缓转出一扇门来。 胖子说:「就是这个了吧。奶奶的,终于捨得直接给答案了,选来选去,老子头都大了。」 闷油瓶上前去,仔细检查那扇门。 这门上空无一物,构造与第一道卡子门相同。闷油瓶蹲在地上,检查门口的泥土,将手指插进去尝试,说:「可以直接打开。」 我与胖子对视一眼。我们没有太多时间考虑,并且一切都符合我们的猜想,我们没有理由放过。 我们俩站到两边,闷油瓶在下,三人向上合力。王江要来帮忙,我眼神示意他回去,他确实有两把刷子,但在这种前方境地不明的情况下,不能让没经验的人开路。 这扇门与第一个卡子门相似,重量也差不多。抬上去之后,门后面果然还是一样的通道,闷油瓶打着手电,向前试探。 王江说:「老闆?让我来帮忙吧。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蚌,我也当过两年兵,队友出生入死的,我在后面看着,这哪能啊。」 胖子说:「小王啊,这事儿跟你想的不一样。这地里是什么情况,我们仨都不清楚,你们更不清楚。而且这道卡子,门上什么都没有,就这么打开了,保不齐就是门后面有什么。你别看我们这小哥长得秀气,他身手可好,万一有什么事儿他能应对,你要去了没准就得死那。」 胖子说:「你就说,如果这墙里忽然钻出一人来给你一刀,你能躲过去吗?」 王江愣愣地向前看,没有说话,瞳孔一下收缩。 我抬起头,眼睁睁看到一把刀,从泥壁里斜砍出来,朝闷油瓶挥去。 我喉头一紧,大喊一声:「小哥!」 闷油瓶立刻侧过身。那刀又向他大腿挥,闷油瓶顺势侧滚,刀就挥向他腰侧,他起身后翻,堪堪擦着那刀,在空中转了个身,跳回我们这里。 闷油瓶眉头紧锁,也拔出刀来,一手握着,一手横在我身前。 「我操……"胖子傻眼,「我他妈也开始邪门了?」 闷油瓶说:「别说话。」 我看着左侧的泥壁。那刀在空中一顿,随后,泥壁破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俑。 这人俑有一人多高,持刀站在那里,似乎看不见我们,走出来后,就在原地立住。 胖子小声道:「这什么东西?你家密洛陀小绿人跑出来了?」 闷油瓶摇摇头:「不是。」 在墓里造人俑当做陪葬,是很常见的手段。眼前这人俑材质应当是某种岩石,与密洛陀的材质有明显的差别。 颜轩忽然道:「看他胸口。」 我眯起眼看,这人俑的胸口似乎刻了三条横线。胖子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三条槓,这人俑还是个小学大队长。」 闷油瓶说:「干卦。」 这卦象在胸口,如果按照人形来讲,弱点的确应该在胸口的位置。闷油瓶望了望我,缓步走上前去。 他离那人俑约还有三步距离时,人俑似乎感知到了他,勐地回头,闷油瓶急速刺出一刀,正刺进那人俑的胸口。 闷油瓶动作一顿,忽然喊道:「错了!」 那人俑并没有如我们预期的那样倒下,反而全身开始剧烈抖动。闷油瓶赶紧将刀拔出,向后退了几步。 人俑身上,那处被闷油瓶捅出的裂口里,似乎有什么正在涌动,而后勐然从中涌出一股黑色的液体,朝我们快速喷过来。 我仔细地看那一道黑色,发现那并不是液体,密密麻麻,全是黑色的小虫,层层叠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每一个是什么样,都嘶嘶作响,正往我们这里涌。 闷油瓶眼色一凛,横刀在手心里用力割了一道,一抖手腕,在我们身前地上挥出一条血痕,将我们与那些虫子隔断·虫子很忌惮闷油瓶的血,不再靠近,但很快,我发现它们已经在往泥壁上攀爬,似乎想要从我们头顶与两侧爬过来。 闷油瓶马上想要再划一道口子。 「小哥!」胖子叫道﹖「先别忙自杀,你看它们爬的轨迹!」 我低头看去,发现那些虫子似乎只在往其他几人的地方爬,而在刻意绕开我和闷油瓶。 这些虫子怕闷油瓶,我能理解,但为什么怕我?有什么东西是只在我和闷油瓶身上有吗? 我心里忽然闪过一道,朝张如洋喊道:「那瓶药草汁呢!」 张如洋一愣,随即立刻在兜里摸,摸出那小瓶子来。 胖子大叫一声:「你他娘的偷胖爷花露水!」 张如洋叫:「谁偷了!吴老闆送我的!」 我拿过小瓶子,在张如洋身上喷了几下,那些虫子果然也开始绕开张如洋。 我把瓶子扔给胖子:「都喷点!」 胖子一边往身上喷,一边骂骂咧咧:「操,这花露水别是冒牌的吧,现在造假的都这么大手笔,造假造得比正版还牛逼!」 我们几人都往身上喷好草药汁,那些虫子便连连后退,聚集在人俑脚边,不再前进。 闷油瓶的手还在滴血,在我们的脚边滴出一小滩。我握住那只手,闷油瓶就朝我看,伸手摸一把我的脸,蹭了我一脸血。 第28页 胖子说:「这些虫子都回去做什么,那人俑里难道有它们的亲妈,回去喝奶补充体力么。」 我说:「没准。我猜这些应该是蛊虫。跑出来的都是子蛊,遍布在人俑里,受母蛊控制,让人俑运动。但母蛊不在心脏的位置,不知道在哪里。」 颜轩忽然说:「它身上那三道槓,张老闆不是说也是卦象吗?和卦象有什么关系?」 我认真回想。 古人确实有把人体各部位和八卦结合起来,但说法不一,且大多并非一一对应。如果要取一个应用最广的说法,那应该是要看黄帝内经。 「干为首。"闷油瓶说。 我点了点头。 这草药能抵挡一阵,但毕竟不能太久。我看到那些虫子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闷油瓶转向我,说:「我去看看。」 我只好放开他的手。 我不想让他出去,但没有办法,只有他能去,这些虫子最惮怕他,而他又想保护我。和闷油瓶在一起,我时常感觉到这种无能为力,愤怒又无可奈何,这是我最厌恶的。 闷油瓶垂下眼睛,拿嘴巴在我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随后立刻拔刀,一脚点地,空中侧翻,另一脚在泥壁上一踩,跃起落地,跳到人俑身后。 人俑已经感觉到他,但反应不及,在它完全转过身之前,闷油瓶已经一刀将他的脑袋斩下,从断裂的脖子里爬出一只红色的大虫。闷油瓶扭转刀刃,用力噼砍,将那母蛊斩为两截。 聚集在人俑脚下的黑色子蛊一阵嗡鸣,随后全部安静下来,似乎随同那只母蛊一併死了。 我们刚要喘息,就听见几声碎裂的声响。在两侧的泥壁中,我看到又走出七只人俑。 对我来说,那些蛊虫是可怕的。这些蛊虫的能力我不清楚,但蛊即是毒,就算不能置我们于死地,让我们患病或溃烂也是轻而易举。如今那些蛊虫已死,人俑的攻击我并不太怕,我有足够的身手应对。我立即抽出匕首,与胖子一起沖了出去。 最先挥出刀的是离我最近的一只。我看向他胸口,一断二连,喊道:「兑!」 闷油瓶脚下一转,提刀快走两步,在那人俑刀落之前,一刀插进它的口中。人俑扭曲地动了两下,便整个倒在地上。 「巽为股。」胖子在我们另一边,两手一手一把匕首,刺入另一只人俑的大腿,那一只也应声倒地。 胖子贱兮兮地朝我俩笑:「小哥两个,我一个。天真,你服老了?」 我听他说话,竟勐然觉得十分想要大笑,朝他骂道:「少他妈废话!」 坤为腹,震为足,坎为耳,离为目,艮为手。如此一来,还有五只。 剩下的五只已经一齐动了起来。我和胖子一人一边,将两个人俑别到闷油瓶那里,闷油瓶就抽刀,横着从它们的头部捅进去,插入两耳与双眼。 这些人俑动作不快,并不算难应付。它们安静地攻击,不会喊痛,更不会流血,但我几乎能感受到血在奔涌的鼓动感。 那可能是我脸上,闷油瓶的血。也可能是流在我血管里的,我自己的热血。 闷油瓶反身砍下最后一只人俑的手臂。人俑倒地,整个通道安静下来,我听见我的心脏狂跳。 我们一路打,一路向前移动,这时抬头看,一路走来,一地都是死掉的蛊虫尸体。胖子喘了口气。我刚要回身喊后面的人,就听闷油瓶大喊一声「小心」。 我心中一骇,抬头去看,见那最后一只独臂俑忽然起身,抬起另一只手臂,向张如洋挥刀砍去。 胖子大喊:「妈的,有两只手!」 张如洋应该也以为没事了,明显反应不过来,颜轩一把把他拉到身后,拿自己的身体挡着他。 胖子大叫一声:「王江!"随后朝王江那里扔出一只七首。 王江眯起眼睛,弓起两膝,一跃而起,接住七首的木柄,用力刺向那人俑的手腕。人俑的动作一顿,随后发出两声嘶嘶声响,轰然倒地。 张如洋大张着嘴,瞪着眼睛看着那人俑。颜轩死命抱住他,勐烈地喘气。 「老闆!」王江笑着喊,「你看,我真能帮忙!」 胖子累得直喘,朝他比了个拇指。 闷油瓶挨个将那些人俑又检查了一逼,确定再没有事,走到我身边来,说:「走吧。」 我挥挥手,也躬下身喘气。 我感到我喉头在充血。太久不运动,勐然一动,有些不适应,再站起来时,眼前有一瞬间缺氧造成的黑暗。但这不适并没有太久,很快就被另一种带着野性的冲动压了下去。 我站起来:「走吧,还得往前走。」 张如洋却没有动。 我朝他望,看他两眼通红地盯着颜轩,颜轩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 「我他妈用你保护?」张如洋大吼,「你当你是谁,你他妈比我多长个脑袋还是多长根鸡巴?我的命是命,你那条狗命就不是命﹖ 」 张如洋眼里全是血丝,朝颜轩低吼:「我告诉你,今天是你没事。你要是有事,我跟你没完。」 胖子在后面嘀咕:「他要是有事你怎么跟他没完,还能把他坟头刨开骂他狗娘养的抛妻弃子吗,小情侣就是逼事儿多。」 我忽然想往闷油瓶那看,朝他道:「张如洋说的你都听见了吗?」 闷油瓶点点头:「嗯?」 第29页 我说:「没怎么,就是挺解气的,让你也听听。」 闷油瓶盯着我看,凑过来亲我的脸颊,又蹭了许久,说:「不气了。」 第14章 白金的包里有应急的药和绷带,我拿了些过来,把闷油瓶的手包好。我们这伙人都没受伤,只有闷油瓶手上有伤,还他娘的是他老人家自己划的。 我低头包扎,闷油瓶就低头看我。我站起身,拍拍他后背,又伸手把他的小发揪整理好,闷油瓶一直盯着我,似笑非笑。 我们在此处并没有停留太久,很快各自起身,继续向前走。刚打斗过,我们都有些热,闷油瓶他把外套脱下来扎在腰间,里面只穿了一件黑背心,我看到他身上的麒麟已经烧到了脖子。 张如洋跟颜轩吵完架,气鼓鼓地往前走,跟我们并排,不理颜轩。 张如洋说:「张老闆,你身上纹的是什么?」 胖子说:「大黑耗子。」 张如洋显然对胖子满嘴跑的火车已经不太相信了,转脸来问我:「之前都没注意到张老闆有纹身诶。」 胖子说:「纹身贴,刚贴的。」 张如洋道:「胖老闆你别骗我嘛,这看上去就是个什么神兽。在哪里做的呀张老闆,这也太好看了,张老闆你这个肌肉也练得好棒啊,果然纹身还是有肌肉才性感,我也想纹,但是公司不让……」 我听着他们废话,已经感到力不从心。 从我们进来到现在,那些本就耗费体力的活先放一边,光是走路,我们就已经走了近十个小时。我看这几个人虽然累,但毕竟年轻,都还有些精神。但我前几年确实有些糟蹋自己身体,这会儿明显觉得已经用不上力气,脚底疼得发木,肺部一阵一阵抽着难受,只能想着早些到下一个卡子口,能歇一会。 我感觉到闷油瓶在放缓脚步。我摆摆手,示意没关系,他并不理我,仍然缓慢地走。到我们见到第四个卡子口时,已经过去两个半小时。 我们应当已经走出了十几公里。按照我先前的推测,此时也许已经在海底。 第四个卡子口前,这里仍然是一面墙。 墙上并没有门,我猜测,应当是与第三个卡子口一样,要等时间到了,门才会转出来。 但这墙上似乎有人工的刻痕。 我凑近了仔细看。这刻痕不深,但很长,刻痕的宽度也很宽,约有十公分。 那墙不断向左移动,刻痕也不断显露出来。刻的图案很简单,上面是一道横线,下面有一个折角。随着墙体转动,在这短横和折角的右侧,又出现了一根竖线,随即又是两道短横。 我看着那形状,感到眼熟,最后居然觉得,这似乎是个「卍」字。 这字在佛教中代表吉祥,非常常用,但出现在这座墓里,显然就有些奇怪。我们一路走过来,碰到的每一件事都在告诉我们,这墓主人是个道教徒。如若如此,此处不应出现佛家常用的符号才对。 我有些脱力地靠在闷油瓶身上,看着那墙面思考,闷油瓶就伸出手揽着我。我们一起看着那个卍字完全显现出,三小时的时限到后,在那卍字的右侧,果然出现一道门。 准确地来说,是两道门。其中,第一道在我们方才见到的那面墙上,而这面墙再向里,约五十公分的距离,又有另一面墙,墙上有另一道门。 这两道门都是开着的,就像两个方形的洞。里面一片黑暗,并不能看清。 我和闷油瓶试探地往前走,走过第一道门,发现这处不再是又一个直线通道。 这里是一个圆环,其中套着一个完整的圆柱体空间。 这两面墙果然都是环形的墙壁,两个环形壁中间就围出了一个圆环。圆环外侧那面,就是我们在外面所见的墙体,这墙体的内侧也画着一个硕大的卍字。 而这圆环内侧那面,则已然是一个封闭的圆。内侧这面墙的墙体似乎是由一块块砖搭成的,墙面上被分成长宽约十公分的小格。 我看了看闷油瓶。如果先前我们的推测没有错,这里应当就是主墓室。 过了这里,我们行程就已过半,也许再走下去,就是回程。 这圆环的宽度实在太窄,只能站得下一个人,我和闷油瓶退到门的两侧,让其他几人先进去。 这回换胖子开路,他走在最前,小心地往前探,我和闷油瓶在两边提防有意外。等白金在几人的最后一个进去了,我向闷油瓶点点头,闷油瓶就牵住我的手,转身向第二道门里走。 然而在他刚要越过那道门时,我却忽然听见上方有响动。 我一下抬头看,看到这内侧墙上的门并非没有门面,而是悬在上方没有落下,而此时这扇门体已经摇摇欲坠。我背后一凉,大喊一声「小心」,闷油瓶也向上看去,随即想将我拉进门,但这显然已经来不及,那门正朝着闷油瓶迎头而下,再不进去就要砸在他头顶。 我朝他吼:「先进去!」随后扒开他的手,将他用力向里推,闷油瓶堪堪进了门,那扇悬吊在上方的门就轰然落下。 在那扇门阻断我们之前,我清楚地看到闷油瓶伸过来的手擦着门被挡在后头,他似乎喊了我的名字,但我已经听不到了。这门和这墙完全阻隔了声音。 现在,在这安静空荡的圆环里,只有我一个人。里面如何,什么情况,我一概不知。 第30页 所幸我还能适应在危险的境地里独自一人思考,行动。安静和黑暗是恐怖的,但有时也给我安全感。 我掏出对讲机,试着说几句话,但发现无法对频。这圆柱体的墓室也许有封闭的金属层,电磁波全被切断,无法沟通。我又试着大声喊闷油瓶和胖子,也没有回应。 但我知道,此时如果自乱阵脚,那才是真的找死。 我打起手电,绕着圆环走了几步,我脚下的这圆环显然还在转动,但与外面一层的转速并不同,此刻那本来洞开的门,已经转到通道两侧的泥石中,不再对着我们来时的路。 这圆环过于黑暗,也过于安静,我隐约觉得脚下有细微的震动。 这旋转带来的震动比之前几层更加明显。我猜想,也许这一部分已经位于海中,对重力的反应更加敏感。刚刚那扇忽然落下的门,没准也是因他们几人进入主墓室后的重力变化而引起。 我仔细看外侧墙面的卍字。那卍字的笔画宽约十公分,而内侧墙面的每一格,似乎也是十公分左右。我立刻意识到,现在这圆环和墓室同频在旋转,是相对静止的,而这内外墙面,似乎是一种对应关系。 我找到那卍字的中间一点,去摸那顶点对应内侧墙面的位置。随即,我立刻发现那里的确有一格砖,与周围的砖块不同。 这砖块与其他砖块看起来颜色形状都相似,但材质有一些区别。我用指关节在上面叩了叩,那块砖的声响果然比其他砖块都要清脆响亮,似乎还可以活动。 我推推这砖块,发现无法将它推向内侧,但似乎可以从内侧推出来。 我意识到,这卍字的每个顶点和中点对应的九格砖块,也许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或许我们要在内侧的墙上也连出一个卍字。 我站在那里,一下一下地叩那块砖。我的四周都没有声音,只有那块砖发出叩击声。 此刻的我竟然异常地平静。那种平静感来得毫无缘由,我只是确信,闷油瓶此刻一定也在想办法与我联繫,他一定能注意到这声响。 这似乎出于我对我们之间默契的考验和信任,但也并不完全如此。我听说佛教徒朝拜时,要沿着圣路一步一叩首,一直叩首至佛的面前。他们相信神能听到,我也相信闷油瓶能听到。 我叩了约两三分钟,就听见墙那边隐约传来声响。我将耳朵贴了上去,听见那头模模煳煳的动静,窸窣作响,似乎在拆卸什么东西。 也许在墓室内侧的墙壁上,这块砖的外面还有什么结构需要拆卸掉,才能露出这块砖来。但我并不着急,以闷油瓶的手法,拆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并非难事,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我保持着在那砖块上叩击的节奏,告诉闷油瓶我在这里。这种有节奏的动作使我感到宁静和安心。又过了十几分钟,我听见砖的那头,也传来一声清脆的叩响。 我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在没别人的黑暗里应该显得很傻,也伸手在砖块上面翘了两下,示意收到。 那块砖稍稍震动,随后被推了出来。 我松了一口气。 我也不能确信这些砖块就是开门的钥匙。但我愿意尝试,眼下也并没有其他方式可供我猜测了。 我退后半步,去找下一块砖石,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随着第一块砖石被推出,墓室旋转的速度竟然开始加快,与圆环的转速不再相同。 墓室的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加速度超出我的预期。如此下去,外侧墙面的卍字,与内侧墙面的砖块的对应位置就难以匹配,更重要的是,如果这墓室的转速不断提高,那里面的七个人必然会受到离心力的影响,别说身体状况,就是生死,说不也不能保证,我们必须尽快将那门打开。 我快速转身,拿手拃去测量那卍字每一短横的长度,大约有二十六拃,再转过身时,内侧墙面墙那块被推出的砖块已经转出去约五十米,而墙体转动的加速度还丝毫没有减缓。 我快步上去测量,在那块砖块往右二十六拃的位置叩击,找到了第二块可以推出的砖块,像刚才那样保持节奏,在这块砖上叩击,但脚下已经有些跟不上。 这墓室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而我必须和它保持相对的静止,就必须加快脚步,跑起来陪它一起绕圈。 我知道此刻不能着急,但体力已经实在不行了。我努力喘匀气,保证唿吸的频率,肺里好像被掐住一样发痛,一喘气就抽一下,我只能尽量清晰地叩击那块砖。 闷油瓶找到这块砖的速度比起上一块显然快了很多,我努力贴着墙面听,终于听到了除了我心跳和唿吸外的其他声音。 但里面要拆的那些东西似乎很是麻烦。闷油瓶拆掉上一个,用了大约一刻钟,那这一个应当也不会太快。 这墓室的旋转还在加速。我脚下不断提速,然而步子和手指都已经不受控地发软。我尽力保证叩击的节奏,好让闷油瓶能够定位,但叩击的频率还是不由自主地降低。 从上山到现在,已经有一天多,这二十几个小时里,我们一直在走路,甚至打斗,几乎没有休息。现在跑这十几分钟,速度还越发地快,这让我跑得仿佛在逃命。 我已经感觉到眼前发黑,喉咙里充血充得难受。但我不能停止。 我告诉自己不要急,也不必怕,但仍然忍不住地希望闷油瓶能够快一些。 第31页 最后,在闷油瓶终于叩击那块砖的时候,我几乎分不清是他在敲,还是我的耳鸣。 终于第二块砖也被推了出来。 我试图挪动脚步,去找下一块砖,但我的身体已经不再受我控制,等我反应过来时,我感觉到自己已经躺在地上。 在我闭上眼之前,我在想,闷油瓶一定能打开那扇门,这卍字的每一画都相同,有了中点,有了长度,他一定能打开这扇门。我试图再吸一口气,然而此时肺部已经有到极限的燃烧感。我清醒时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娘的,果然不能疏于锻鍊,每天锻鍊一小时才他妈的能健康生活一辈子,村头海报诚不欺我。 再之后的那段昏睡我没有记忆了。我似乎什么也没有梦到,耳边只仿佛听见叩击声,是闷油瓶在拿敲敲话示意我收到,到我再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光明。 我一愣神,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回到家里,但眼前泥石造的天花板又提醒我我还在墓里。随后,我立马感觉到,我被束缚住了,完全不能动弹,我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想挣扎,身后就传来闷油瓶的声音。 他喊我:「吴邪。」 我低头看,发现自己正弯着膝盖,坐在地上。闷油瓶坐在我后面,他的手臂尽力地试图将我整个圈住,两条腿也夹着我。 我一下放下心来,说:「小哥。」 闷油瓶点点头,拿了瓶水过来,打开盖子递给我:「慢点喝。」 我看到他的手上有许多伤痕。伤口不再流血,但手指尖全部磨破。 我接过水来喝,一边转头向四周望。这里的墙体向内环绕成一个圈,墙上似乎有壁画与刻字,看不太清,墙体内侧有一层似乎是榫卯结构的木制保护层,但已经坍塌了大半,一部分似乎是被拆掉的,而更大的一部分则像是被暴力摧毁。 这个空间十分广阔,但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正中放着一尊棺椁,别无他物。 我这时意识到,我已经在主墓里。 我不知道闷油瓶用了多久,又用了什么方法,但他的确打开了门,并且找到我,把我带进来,而这个主墓的转速似乎也随之减缓了。 「我操!」胖子跑过来,拍拍我的脸,「可算醒了!好点没?」 我点点头,声音还很哑:「没事,就是累了,有点缺氧。」 胖子舒了口气,道:「好傢伙,你那敲门声音一停,没给我们吓死,生怕你出事。小哥还跟这解榫卯呢,后来急得,那差点就把这全拆了。」胖子指了指身后的碎木头堆,「好不容易开开门也没看见你,还以为你被转去别的层数了呢还,幸亏小哥动作快。你说这里头一层套一层的,周期不一样门还老多,你要真被扔到别的层数里咱上哪找你去,好不容易找到了还看你在那要死不死地躺着,吓死老子了,怎么的现在终于捨得回魂了?」 我听他说话,一边盯着闷油瓶看。闷油瓶的手臂有些颤抖,我看到他手指尖的血迹,把他的手拉到怀里揉搓了几下。 张如洋他们几个也注意到我,都跑过来看着我。我看张如洋那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就头皮发麻:「别拿这瞻仰烈士的眼神看我。这是主墓?怎么这么亮?」 胖子指了指放在墙角一侧的手电筒。 我注意到墙上似乎有规律地排布着不知是琉璃还是锆石的东西,手电的光线射出去,经过许多段反射,这墓室里就全部亮起来。 胖子咂咂嘴,说:「可惜那棺椁。」 我说:「你他妈就别想了。半夜进人家里,给人家磕个头就得了,赶紧出去。」 「你可别瞎说,我王胖子守法公民,从来没想着干这事儿。早拜过了,一人三拜,连你的我也拜了,够仗义不。」胖子揉揉鼻子,道,「不开棺了,但是这壁画和字还有点意思,你来看看?」 我拍拍闷油瓶的手臂。闷油瓶缓缓地把我松开,胖子扶着我站起来,闷油瓶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 我们往壁画那处走,胖子凑近我,小声说:「刚找到你那会儿,你上半身都在门外头了,但凡再慢两分钟,不是转出去就是得被夹死。那场面,说真的,小哥都害怕了。」 我心头一动,问他:「真的假的?」 胖子说:「骗你干嘛。张如洋都拍下来了。」 他转过身,朝张如洋贼眉鼠眼地点头。张如洋正在跟颜轩说小话,也贼眉鼠眼地朝他点头,指指自己头顶的相机。 闷油瓶一伸手,把我和胖子拉开,捞到他身边。 这壁画上字不多,也以大篆为主,寥寥记了一些生平,但并没有提此人是否就是墓主。 我连同壁画一起看,大致能看出这画的是一个僧人求学求经的路程。 我又想到那卍字,问胖子:「这还真是个佛教徒?那怎么一路来都是道教的东西?」 胖子说:「你再往下看。」 中间有一节壁画被氧化得厉害,已经看不清了,但后面有一处,隐约可以看出画了鲲鹏的图形,这又的确是道家的东西。 闷油瓶说:「是道教徒,也是佛教徒。」 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中国人向来是以儒释道结合的精神作为人生指引,但指的也是三家思想,而非宗教。正经作为宗教的道教与佛教,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有些互斥的,证道来证道去,吵个没完。 我们不太清楚这墓的年代,但某家的教徒同时又是另一家的教徒,这显然需要一定的勇气和胆识。 第32页 我说:「这画的真是一个人么?可咱们这一路也就只碰见了一个卍字,能算得上佛教的东西,其他都是八卦啊。」 「佛教的东西,」闷油瓶却说,「一直都有。」 我看向他。 闷油瓶蹲下身,拿匕首在地上画了个卍字,将八个顶点连了起来,又点了点那个中点,说:「八苦,一脱。」 我勐然想到,除了道家的八卦,佛家也有以八作数的八苦。 如此看来,引领我们一路走到这里的「八」这个数字,或许既是道的八卦,也是佛的八苦。 这两家的思想是不尽相同的。尽管八卦活盘与八苦在内容上有重合,但两家的观点却不一样,例如,八卦里有生门,把生作为吉象,而佛家则认为,人生而来到世上就是一种苦难。 闷油瓶在地上有又画了四个同心圆,并分为八份。他在最外圈上一个扇形的一角上点了点:「第一层。生门,生苦。」 而后他转过四十五度,在外数第二圈上的交点上点:「第二层。迴转时间。」 我心思一晃:「求不得苦。」 「第三层,」闷油瓶说,「蛊虫。」 「病苦。」我说。 然后他又指着最里圈的一个交点,看着我。 这个交点所指的门,就是刚才忽然落下,将我与闷油瓶他们分隔的门。 我笑道:「爱别离。」 如此说来,还有四苦。 按照我们的推测,接下来的这半天,我们将走上回程的路。而剩下这四苦,应当会在我们出去的路上再逐一体现。 我大概能猜到,最后的死苦,应当还会按照道家的生死为一,在最外一层。那么,剩下的三苦,分别是老苦,怨憎会和五阴炽盛,我们还不知顺序。 闷油瓶看了看时间,说:「还有四十分钟,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我嗯了一声,靠在他身上。 我还是感到疲惫,但脑子已经不那么累,闷油瓶的热度从我身边传来,这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宁。 我似乎已经又一步体会到信仰的感觉。神是无处不在,而只要有神在,哪怕我即将步入死地,也永远不会感到不安。神明本身即是一种归宿。 我越发觉得,修建这墓的主人,是想要告诉有缘人什么事情。或许,由于他对宗教的选择和看法与常人不同,他生前也有许多难以诉诸于人,或无人可诉的想法,而他正通过这整个墓室,再讲给我们这些客人听。 我的心绪还有些混乱,但隐约觉得,我已经知道他想要告诉我什么。而他想要说的,对我一直以来的顾虑,也许会是一种开导。 就像佛讲的那样,八苦也有一脱。对于墓主人而言,他躺在棺椁里时,便是解脱。虽然对我而言,并非如此。 我甚至觉得,前面的路不会太难走。一来,除了最外的那层生门后来又落下了,其他的几扇门已经都被我们打开,障碍也被清除,这卡子墓已经基本被我们捋顺了;二来,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也并没有去动那棺椁的打算。 我有点盲目的自信。我觉得这墓主人会将我们当做有缘人。 第15章 我们在原地稍事休息。我原本只想闭上眼坐着,但闷油瓶挨着我,靠着他休息的感觉实在过于安稳,我竟再次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是闷油瓶把我摇起来的。 时间已经快到了。我隐约能够看见,这主墓的门已经在慢慢和圆环外侧墙面的那扇门对齐。 张如洋他们几个也已经收拾好。他们也很劳累,但比我精神,有一部分原因,大概是他们没有经歷过这样的事。在精神紧张的刺激下人总要更精神些,而我多少已经见怪不怪。 白金跟张如洋商量了一下,张如洋把架着相机的自拍杆给了白金,颇有几分依依不捨。我心说张如洋这东西确实有点傻,这节目本来就是为了拍他们四个,结果他一直抱着那相机不放,这半天下来自己都没什么镜头,也不知道图什么。然而我又觉得他与我当年有些相似,我从前也是这么个傻小子,抱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撒手,被三叔忽悠来忽悠去,同样也不知道图什么。 我看看闷油瓶,闷油瓶也看着我,他这会在我旁边,我就又觉得这种莫名其妙的执念也并非坏事。 在两扇门对齐时,我们抬步往前走。 这回闷油瓶一定不让我在最后,我们商量了一下,干脆所有人都先一个挨一个在圆环里站好,然后再一起从圆环外侧墙面上的那扇门出去。这也有风险,但应该不至于再被这主墓的门隔断。 但如同我意料的,这个卡子,在此时仍然把我们摆了一道。当我们所有人都站在圆环上后,两道门同时轰然落下。那落下的声响让我心中一惊,然而此时我们所有人都在一起,闷油瓶还抓着我的手,我丝毫没有感到恐慌。 连张如洋他们几个都习惯了。王江说:「我就知道。这回又是什么卡子?」 我猜测,这里仍然是在利用海里的重力敏感度。当我们都站在圆环里时,重力的变化催动了机关,让两扇门都落下。 我们仍然需要考虑时间。现在,这圆环和外面的转速仍然是不同的,也就是说,这门和外面的通道,此时相通,但很快就会转动出偏差,我们仍需尽快。 但这时候,我们已经多少有经验了。如果说,打开主墓的门,是要将那卍字上的九块砖推出,那此刻要打开外侧墙面的门,也许就要将那些砖块再推回去。 第33页 闷油瓶将外套丢给我,站直了身体,拿眼睛估测距离。那些推出的砖块,最近的离我们大约三十米,最远的有一百多米。他朝我看了一眼,继而按住我的肩头勐然跃起,从前面几人的头顶上翻过去,飞速向前奔跑。 我抬头往上看,意识到不对,朝他喊:「小哥,上面!」 圆环的天花板不断向下射出短箭,射在闷油瓶跑过去的路径上。 这些把戏对常人可能造成威胁,但对闷油瓶而言再简单不过。他侧身躲开第一支箭,随后干脆不在地上跑,翻腾到空中,踩着那些凸出的砖块,借力向前跳跃,看起来像是在墙上行走。他直接跳到最远的砖边,将那一块先按下,随后踩在外侧墙上,手撑着内侧墙,将自己斜着横卡在圆环中,一路奔跑,一路按下砖块,朝我们快速狂奔。 张如洋看着他,一脸震惊:「这……他会飞?」 胖子神秘莫测道:「是的,我们瓶仔吃飞行员长大的。」 我紧盯着闷油瓶,但并不是出于担忧。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但我专注地看着他,并且竟然为之感到安稳和愉悦。 张如洋喊:「老白!这个一定要拍下来!太帅了!」 「帅吗?」我说。 张如洋怪叫:「这还不帅?吴老闆你要求也太高了吧!」 「还好,」我这时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忽然就想给他回一嘴有的没的,「有更帅的时候,你看不见。」 闷油瓶的速度很快,在卍字砖块前一个来回,用了不过半分钟。最后一块砖被推回去时,外侧的门果然轰轰作响,随之打开,而此时这门和外面的通道才刚刚错开了不到五公分。 闷油瓶穿着背心,肩头和胸口隐约有一层薄汗,身上的麒麟纹样很浅,若有若无,我把外套扔给他,道:「穿上点,别着凉。」他嗯了一声,不听我的话,把外套系在腰间,过来拉我的手。 胖子走在最前面探路,我们两人牵着走就缀在队伍的最后。胖子朝我们喊:「小哥,天真,刚刚咱们要是不都往圆环上站,是不是就没事儿了啊!」 我摇摇头,朝他喊:「不知道!」 琢磨这个并没有很大意义。 进主墓的时候,我被隔开,那出来的时候,闷油瓶就不可能再让我被隔开。也许墓主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拜访者投鼠忌器,出去时多半会尽量都在一起,于是触发不一样的机关。 胖子又说:「这是什么?怨憎会?咱们谁跟谁有怨啊!」 「跟你!」我朝他笑,「死胖子,话太多!」 白金一路上小心翼翼地到处看,问我们:「老闆,咱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是不是就是来的时候的路啊?」 我向四周打量,两壁和地上确实有我们来时的痕迹。闷油瓶点了点头。 这和我们猜测的相同。过了主墓室,我们就沿原路回去,在一昼夜的轮迴里,回到原点。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回程的路一定不难走。我越发觉得,只要我们通过了来时的四个卡子,就算是获得了墓主的认可,他便不再为难我们,这后半程里,他也许只是想让我们再体会一些他想说的东西。 这墓让我觉得在阅读。因为一些阴差阳错又在循环里註定的原因,我们造访这里,并试图理解他,于是,隔开几百年,或几千年的时间,他写下来,而我们来读。 我们对这通道已经熟悉,对时间也大概可以控制,也不再着急赶路,在允许的时间里时不时稍作休息。张如洋不一定是我们几人中最有精力的一个,但一定是最活泼的一个,和胖子勾肩搭背地说说笑笑,还回过头来给我们讲笑话,气氛倒被他三言两语活跃得很放松。 回程时,我们的心态比来时已经好了许多,也许是因为我们已经了解这墓的构造,也许也出于其他原因,但当我们到了来时的第三道卡子时,我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满地的虫子有些噁心。 我们已经到达这卡子,等待三小时的时间到后再通过即可。于是我们往后撤了一些,离那些虫子尸体远处坐着休息。 胖子这一路来似乎跟白金已经修炼出革命友谊,两人在一块说说笑笑,颜轩和张如洋坐在最前面,两人还别别扭扭的,但很自觉地互相紧靠了。我侧靠着闷油瓶坐,眼睛还看着那堆虫俑,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再有异动。 虫子没有异动,但过没几分钟,张如洋却面色有些诡异。他喊了几声颜轩,颜轩似乎没有反应。 起初我以为是两人还在闹别扭,但情况似乎并不是这样,颜轩睁着眼,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看起来简直是在睁着眼陷入梦境。 我看那状态,觉得不对,站起身想去看看,然而我一靠近他们,就一下觉得脑子昏沉,鼻腔和喉咙有些刺痛。那种感觉我有些熟悉,类似于吸食费洛蒙的感觉,但并没有那么清晰,我似乎只是感觉到一种情绪,而并没有读取到完整的信息。 我立刻意识到那堆蛊虫的尸体也有毒,并且这毒素应当是通过气味散发,与费洛蒙一般,对有特定受体的人能够通过麻痹神经而产生共鸣。 我可以读取这毒素,颜轩竟然也可以。而且现在他离那堆蛊虫尸太近了。 我赶紧后退,朝张如洋大喊:「离虫子远一点!把颜轩带过来!」 那边的几人一惊,随后手忙脚乱地把颜轩连拖带抱地往通道后端拽。 第34页 张如洋慌张地拍打他的脸,又看向我。我拿半瓶水从颜轩头顶浇下去,他似乎有一瞬间愣神,随后清醒过来。 颜轩摸摸自己一脑袋的水,莫名其妙:「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张如洋怒道:「我他妈还想问你发生什么事!」 我皱起眉,回忆刚才的那种感觉。 那种感觉,似乎是跳过了具体的记忆,而直接与记忆的主人共情。那种感觉似乎并不痛苦,只是有些阴郁,复杂无法描述。我能体会到,那是一个人正常的情绪,只不过是有些不受控的负面情绪夹杂在一起。 我问颜轩:「做梦了?梦到什么?」 颜轩还有些没回过神,随后思考道:「确实像做梦。梦到……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感觉很亮。」 我心里一动,颜轩和我对于这毒素的读取竟然还不相同。 我问他:「怎么亮法?」 颜轩道:「不知道……好像被三个光球包裹。感觉很平静。」 闷油瓶小声说:「老,死,五阴炽盛。」 我思考了一下,做排除法,死苦应当还在最外层,那么还剩下老苦和五阴。 闷油瓶忽然问颜轩:「三个光球?」 颜轩点点头。 闷油瓶看着我:「不确定。」 我说:「说说看。」 闷油瓶指指颜轩,说:「戒,定,慧。」 我也点点头:「贪,嗔,痴。」 按照佛家对五阴炽盛的理解,色受想行识这五阴笼罩在人心头,使人生出贪嗔痴,从而造出各种业来,也即八苦中的其他七苦。而应对之法,则需戒贪,定嗔,以慧克痴。 我想到主墓中的壁画。壁画上有对于僧人一路求学求佛的经歷的描绘,如此看来,我与颜轩读取到的,应当是他人生不同阶段的情绪。 我对这点竟然一下产生了兴趣。或许年龄和经歷到这了,就会对宗教产生一定的兴致,并且颜轩也能对这类似费洛蒙的毒素有反应,这让我也感到一些好奇。但显然此刻并不适合深究,我们还要赶紧出去。 「离那虫子远一点,」我指指颜轩,「待会门开了,你们把他赶紧踹过去。」 张如洋对我的提议显然兴致勃勃。他跟颜轩的感情我实在看不懂了,打打闹闹又别别扭扭,看着倒是好玩。 到这第三道卡子门开的时候,我给张如洋做了个捂住口鼻的动作。张如洋会意,一脸坏笑地蒙住颜轩的口鼻,从后面将他往前推。颜轩不明所以,被他推着跑,最后还被踹了一脚,踹过那门,张如洋就哈哈大笑。 我们继续向前走。在第二道卡子口等门时,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胖子来来回回地在卡子口熘达摸索,硬是什么都没摸出来,挠着头道:「难道秃驴忘了在这设机关了?」 我摇摇头,觉得不是:「有潮汐环。」 我想,这第二道卡子应当是只有一处潮汐环,它代表的是时间。 迴转时间,是求不得,而时间本身,也能代表衰老。可能墓主觉得在此处一道潮汐环便足够。我仍然无法完全揣摩墓主的想法,佛道的思想本就包含诸多,相当深刻,对墓主而言,也是他一辈子的执着与困惑,我也不认为我能在这昼夜之内就釐清它们之间的关系。但我隐约觉得,我已经捕捉到了一些什么。 这处实在过于安静。所有人都坐在这里,连胖子都不再说话,像一个大冥想室,闷油瓶也在发呆。我又看看胖子,他也低着头,没有说话。 衰老,生命,与时间,这是人类永恆的话题。每个人都无法完全解释它,而每个人都会对它有自己的体悟。这种体悟不一定正确,但一定最适合自己。对胖子而言也一定是如此,这死胖子每天笑嘻嘻,但他并不是每天都快乐。笑和贫嘴是他的生活方式,而在这种生活方式之下,他的心里未必没有裂痕。冥想也许是安抚那些裂痕的方式之一。 我伸出手,拍拍胖子的背,说:「死胖子。」 胖子就抬起头来,朝我笑:「小天真。」 这样的气氛一直延续到我们回到第一道卡子。 这道卡子门是转动最慢的,三小时才换一扇门。此刻,那扇生死门已经在我们眼前。我看着那门上「曲则全,枉则直」的六个字,一下恍惚。 我感到一瞬间的出神,心说,我们这就要出去了?我回头算了一下时间,我们只在这里呆了不到二十四小时,但我甚至觉得我们已经走过了远长于一昼夜的路。 闷油瓶说:「开门。」 第16章 胖子有些紧张:「妈的,这可是正经开死门了,不会在这坑咱一回吧。」 我摇摇头:「应该不会。」 走到这一步,我几乎已经确定这墓主的意图了。他就是在这里摆我们一道,也只会是强调他的叙述,而不会想把我们怎么样,毕竟我们已经一路走到这里。 然而胖子把门往上抬,面色却一僵:「操,抬不动了!」 我也一惊,伸出手去抬,发现果真比来时开门困难的得多,似乎被卡住。 闷油瓶忽然说:「往下。」 我略一愣神,将那门面往下按,果真发现似乎可以用力。 胖子也咧开嘴:「他娘的,二仪门,我给忘了。」 墓穴中偶尔会有这样的设计,同一道门,进来时往一个方向开,出去时往另一个方向开,叫做二仪门。二仪自然也是从道家的太极生两仪来的,出现在这墓里再正常不过。 第35页 张如洋问:「为什么叫二仪,不叫两仪?」 二仪门的设计是来源于道家,而道家的这种一分为二、合二为一的思想,并非想强调数量,而是想强调划分。就像这门上写的,曲则全,枉则直,生即死,死即生,老一辈认为,门外即门内,门内即门外,所以,最简单的二仪门设计,就是一个普通的门框立在那,而从框内通过是兇险,从框外通过才安全。老学究说「两」强调数量,而「二」强调这种划分感,因此习惯将它称为二仪。 如此看来,我们从合二为一而来,又从一分为二而去,这恐怕也是墓主想设计的循环感的一种。 胖子一边开门,一边道:「因为二仪比较亲切。」 张如洋正帮他一起开那门,不依不饶地问:「为什么?」 胖子说:「因为可以联想到你妈的二妹……我靠!」 那门在开到一半时,忽然自己加速向下沉,胖子一个反应不及就往门外掉了出去,我们毕竟只在墓里呆了二十一小时,这墓还没有完全转回原点,生死门外此时还不是通道,而似乎是悬空的,在山腰上。 我立刻往前快走两步,朝外面喊:「胖子!」 张如洋也反应不及,跟胖子一起掉出去,一边掉一边大叫:「也可能是我妈的二姐——」 我追着胖子跳出去,闷油瓶便也跳出来,我俩也就算了,颜轩那二百五竟然也跟着张如洋往下跳,所幸这处山腰并不算高,离地只有两三米的距离,下面是片草丛,有些缓冲。 看来我猜的没错。这活盘墓并不是完全在水平面旋转,而是有一些倾斜,使得它能在利用潮汐能的同时也利用一些势能,这也导致了我们先前遇到的,山上东西高低移位又还原的情况。 此刻我们应当是在来时的小路偏西侧的山腰上。我往下看,依稀已经能看见他们搭的鞦韆。 我朝上面喊:「没事,跳下来吧!」 闷油瓶安静地站在我身边。他侧过头看着我,没有说话,我一时难以解读他的眼神。 我们沿着原本规划的那条路向回走。此时大约是早上五六点,我低头走路,在清晨的太阳底下和鸟鸣中,不再感到疲惫。我只是在思考。 生死,因果,苦乐,循环。 按照八卦来讲,世间万物无不同,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按照八苦来讲,生也苦,死也苦,人从死中来,也从生中去。这个墓的构造,以及其中的一切,似乎都在强调这样一种循环感,而这种循环感,在我走出来之后,却隐约给了我一些新的东西。 我必须承认,我一直有惶恐。现在的生活过于安宁,当我逃离了那些乱糟一团的纷争扰乱之后,我开始担忧,有时我压根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但曾有一段时间,我一看到闷油瓶,就几乎不可自持地感到痛苦。我把这活神仙拽到人间了,然后呢?他还有许多年要活,而我最多不过再四十年而已。我与他之间的感情,无论从什么角度,或许都可以称得上爱,但爱过了,我就走了,总要留他一人在这里。在某段时间里,我甚至有意识地躲避闷油瓶。我狭隘地认为,如果我们没有更进一步的发展,那这感情就会自然而然地消散,不经歷就不会有痛苦。但很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做到。 长痛是痛,短痛可能更痛,但在这一天里,我走过这座墓,忽然觉得我错了。我过于关注痛苦,却忽略喜乐本身,我过于关注这一时的纠缠,却忽略生命本身。就像苦乐与生死的同一一样,曲则全,枉则直,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它们总是并存的。或说,它们本就是同一物,是同一种情绪,我何必关注苦的那一面,又忽略乐的那一面。我生命中的每一秒都只存在这一秒,过去了就再不回来,我不能将它浪费在无止境的,虚无的痛苦之中。又或者说,我的一生,或说我们的一生,这世界上所有的一生,都是循环,未知但既定的循环。如八苦所言,佛家强调因果,可在果来临前,我永远不会知道哪一处是因。思虑深远不见得永远是好事,为一件求不得的事担忧,实在没有必要。 而我同时又开始明白,我们所有人,都处于这样一个活盘上,只是转动的周期不甚相同。哪怕我四十年后死去,哪怕我明天就死去,总有一天,在天地这个活盘里,我会和闷油瓶再次相遇。也许如今组成我的某粒原子,和如今组成他的某粒原子,在许多年后,仍会分别构成一对爱人。又或者,到那时,我在某人的心脏上,而闷油瓶成为他的眼睛。 我一直担忧,在我和胖子百年之后,留下闷油瓶一个人,他会否感到痛苦或悲哀。但我现在发觉,我的这种担忧是不必要的。那些千百年以后的事,或千百年以前的事,都不归我管。我能控制的,只有眼下这一刻,我要让它是快乐的,至少是踏实的、满足的。我们此刻的相遇,已经是在这生死与天地循环中,最恰巧的一段因果。我不该浪费它,至少不应让它被蒙在对虚无的恐惧和彷徨中。何况,我怎么知道,等我们离去之后,闷油瓶再回忆我们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我怎么就确定,他会感到悲哀,而不是为我们共同经歷的那些事,真心地在回忆里笑呢?这就像闷油瓶的记忆一样,也像这个活盘墓一样。有时候转了一圈,回到原点,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但我们一定不能否认,我们走过了这一昼夜。就算看起来没有表象,就算闷油瓶记不起来了,我们也真切地拥有过这一昼夜,拥有过曾经的那近二十年。也许并不需要天长地久,拥有过这件事,已经足够让人快乐。哪怕我们提前走了,这几十年也会永远陪他。 第36页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墓主人想要告诉我们的东西。但我知道,我从他那里,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也许这真是个空斗,又或者说,藏在里面真正的宝贝,在走过这一遭后,我已经得到,我必须不再顾虑那些事,而是真心实意地在当下快活。至少,如果闷油瓶会永远记得的话,我要让他记得,我们这时候,真正愉悦地在一起,我们真正地睡觉,吃饭,躺着。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四十年也很长。足够我爱他爱到腻歪了。再者说,我们还有其他的手段,来削减闷油瓶的寿命。 闷油瓶忽然轻声说:「在斗里,很紧张。」 我压根不信他这屁话:「然后呢?」 闷油瓶说:「紧张,需要安慰。」 我挑眉看他:「嗯?」 闷油瓶终于道:「算是安慰的话,那在斗里亲的那些,都不算数。」 我说:「好。」 闷油瓶点了点头。 我有些想笑。 都说心诚则灵。以后我也真诚一点,每天把各路神仙拜上三遍,没准这亲一下少一年的事还真他娘的能成真,让这老不死的跟我一块体验生老病死去。 白金问我们:「咱们是不是在往回走?」 我点点头,道:「前面就是我们炸岩石的那地方。」也是我们掉下去的地方。 我实在是有些累了,打算再往前走一些,到有信号的地方,就让人来接我们,但人来得比我们想像的快。 到我们走到那堆被雷管炸飞的碎石时,那里已经有人了。人还不少,还有举着摄像头的,我甚至看到还有穿警服的。 胖子看见雷子,下意识就想跑,但立马被拦住。从人群里扒拉出一个人朝我们这里跑,我勉强辨认出那是白金的小助理。 小助理哭天抢地:「你们可算出来了——」我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太吉利,好像我们进去了似的。 周围已经有闪光灯在响。闷油瓶皱皱眉头,把我往身后挡了一下。 雷子看了看白金他们几个,立马辨认出我们仨才是问题的关键,朝胖子大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把这几位带去那里了!」 胖子立马道:「嚮导!」 「真是嚮导!」张如洋叫道,「好人!都是好人!三代良民!」 那雷子显然不信,指着身后的碎石堆和炸药痕迹,问道:「这怎么弄的?」 胖子说:「这个事儿呢它是这样的……有一只猴呢叫孙悟空,他小时候呢他住在一块石头里……」胖子指指那堆碎石,「齐天大圣出生医院遗址。要合照吗,我给你们照,两块钱一张。」 雷子嘴角有些抽搐,又指了指地上那个被炸药炸出的大坑:「这个呢。」 胖子面不改色地说:「齐天大圣的胎盘。」 第17章 我们自然不会让雷子把我们带回去,闷油瓶不说话,直挺挺地往那一站,硬是把那雷子唬得后退一步,白金好不容易扒拉开小助理,给我们使个眼色,然后往人群里跑,抓住一个雷子开始解释。 张如洋已经在那解释了半天,急得跟什么似的,嘴一张一合就没停过。但凭他那语言能力,三句话里两句半带所有标点符号都是废话,我估计说了十几分钟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来。 张如洋最后气急,一把把白金背后的相机摘下来,沖那雷子喊:「我说的都是真的,我都拍下来了!」 雷子热泪盈眶,握着他的手说:「小同志,谢谢你身处困境中还不忘为警方保留嫌疑人的犯罪证据,像你这样勇敢的人质不多了!」 胖子听着就傻眼了:「这小子到底在那放什么屁呢?」 张如洋被那雷子气得差点没撅过去。 闷油瓶似乎懒得跟他们浪费时间,拉着我转身就要走。白金还在那里交涉,赶紧又过来拦我们,怕我们要是走了场面更不好解释,急得一脑袋汗。 我朝闷油瓶说:「再等等吧。」 我们几个在地里确实比较能耐,我使狠劲也可以,但面对雷子,我们那些手段也不好用,总不能一铲子把人家打晕扔下山。白金他们毕竟擅长跟人交涉,只要张如洋不在那帮倒忙,我相信他们能解释的通。 一方面,在这几天短暂的相处里,我倾向于他们没有恶意,另一方面,他们拍到的那些东西,如果能播出去,一定也能给他们巨大的利益。这一趟走过来也实在不容易,来来回回光走路就二十几公里出去,我不相信他们捨得放弃。 最后那雷子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们半天,终于道:「先回去吧,你们这一阵先在家呆着,我们随时可能会联繫你们。」 我点点头。 现在我最需要的是休息,其他的都往后放。我们先回去,至于他们以后还联不联繫得上,那就看他们本事了。 来接节目组的人带了两台车,顺便把我们仨也捎带回去。我实在累了,脑子里还在想那墓的结构,闷油瓶也没有说话,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胖子似乎也在努力思考。他思考了很久,最后说这墓给了他很大的启发。我问他启发出什么来了,胖子说他回去也想用这活盘墓的原理设计一个自动颠勺机,就弄个转盘自己在中间转,省得他费劲颠。我说你他妈省省的吧,你说的这玩意早就被发明出来了,人家还有个响亮的名字叫电动打蛋器。 第37页 回去之后我们各自洗过澡,已经是中午。我困得饭也吃不下,倒头就能睡着,闷油瓶硬拉着我喝了点粥。 我刚闭上眼,就感觉到闷油瓶也上了床,凑到我身边,似乎在犹豫。 我实在是困得要死,不想陪他犹豫,主动凑过去亲他一下,说:「赶紧睡。」 闷油瓶点点头,数:「一百九十七。」 家里只有两间房,闷油瓶一直是跟我睡的,但是第一次在睡觉时候抱着我。但现在已经是初夏,福建这里本来就热,大中午的我俩挨在一起更热。闷油瓶最后也放弃了,松开我,闭上眼。 我觉得实在好笑。如果说我们俩确实在谈恋爱,好像也并没有恋爱的自觉,所谓浪漫之类一定是没有的,最重要的还是舒服。但我觉得这很好。 我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是被电话吵醒的。 我听那手机铃就知道是小花,只有他闲得没事捣鼓我手机会把他的来电铃声设置成他自己唱的小段。他工梅学尚,但是很爱给我们唱程派的曲,又不适应那以气带声的唱腔,我听着手机里正在响的那段春闺梦感觉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我接了电话,小花直接道:「下午有人来接你们,去录个像。」 我问:「怎么了?」 我大概知道小花说的是什么事。就算他今天不打电话来,我也得打电话给他去,他路子广,尤其是正经路子多,关于节目组那些录像怎么处理,还得靠他帮忙,毕竟我们并不想真去跟雷子斗智斗勇去。 小花说:「锦程这个项目我有参与一些,没想到碰上你们这事。录像肯定要播,王总他们打算把直播整个剪成录播,你们也得出镜。录像我大概看了,你们这趟斗下的也没拿什么东西出来,手脚干净,打算给你们包装成考古的。」 我嗯了一声。我们不太乐意出镜,但小花这么处理算是没办法的办法。毕竟录像已经在他们手里,能播出去,还有办法圆回来,要不让播,雷子才真得来找我们麻烦。 小花说:「你们下午先去录像,补录一点边角料的东西,可能要录上几天。节目组赶进度,趁热度还在,赶紧把带子播了,再拖就没法播了,这趟全得亏。回来之后你再联繫一下你之前的导师,找找有没有认识的考古方面的教授,这斗你们就别碰了,给他们处理去,老头子们肯定有兴趣。联繫上了之后看看能不能把你们仨洗成教授的学生,也给你们安个身份,回头这节目在哪播还得商量,没准得当科普节目了。」 我又嗯了一声。 小花已经给我们安排好了,那我也不再费劲处理了,按他说的做,他也不会坑我们。 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们仨居然要成为考古专家。不过想想也合理,否则播出去之后让人家怎么介绍我们仨。 人家总不能介绍我们说,大家好,欢迎收看我们的科普节目,虽然我们是考古节目,但是我们身边这几位是倒斗的,我们找文物,他们偷文物,我们一边找,他们一边偷。当然,这几位目前已经金盆洗手了,但他们仍然通过各种方式的各种活动坚守在社会动盪因素的第一线,接下来让我们掌声欢迎这三位我国法治事业的知名漏网之鱼。 小花声音顿了一下,笑道:「天天就看你们仨烧老子的钱,这会终于能给我赚点。」 于是当天下午,我们又启程去城里录像,一录就是一周多。山里那块已经被围起来不让进了,我们是在一个录影棚里录的像,也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剪才能把这破棚子里的东西跟墓里的剪到一起。 张如洋他们几个跟我们一起录,一看到我们仨就又是一脸泫然欲泣,摇着我问我没事吧,吃得饱吗,穿得暖吗,村长没难为我们吧。我说没事,但是你要是再摇两下可能就真得有事。 回来之后,我又联繫了之前读本科时候的导师,确实问到了考古系的教授,连建筑系带考古系,都对这个斗很感兴趣,我们仨居然还成了抢手货。据说为了能下这个斗,几个老头还腥风血雨地以武会友了一番,最后一名当地体格较好的老教授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班底来了福建,荣膺这个斗的研究权,我们仨也成了他名义上的学生。 张如洋他们暂时不打算拍这个节目了,准备等录播出来之后看情况再说。户外直播对他们来说还是有些不可控的风险,公司也不敢再放他们冒险。 我们互相加了微信。张如洋把我们八个拉到一个群里,我们仨不怎么说话,但那群每天都响个不停,我闲下来就看他们聊天,聊的东西我也不一定看得懂,什么这个演员扑了那个电影要爆,但看他们碎叨也算是休闲娱乐,我看得还挺开心。胖子倒玩手机玩得乐呵,有事没事就跟他们扯淡,没事还拍点村里的鸡鸭狗往群里发。 张如洋和颜轩后来如何了我没有多问,但张如洋显然很乐意分享。有一次他在我们的群里发:【我和小颜在一起啦。】我觉得我需要祝贺几句,但还没有把字打完,两分钟不到,他又撤回了,说:【不好意思,我觉得我们还是不太适合。】于是我把打好的字删了,又开始编辑新的文字来开导他。我这一段还是没写完,他又撤回了,说:【不好意思,我们和好啦!】于是我把消息框清空,懒得再理他。 天气再热一些的时候,家里开了空调,闷油瓶终于能抱着我睡。我这几年都有些失眠,让他抱着也能缓解一些。他对于亲吻控制得很严,后来我有些看不下去,于是我们俩就和老天爷商量了一下,改成亲一下扣他一个月的寿命,这样就还能亲两千多下,应该够用,闷油瓶也比较满意。 第38页 除此之外,我们之间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了,似乎只是多了一个微小的动作,来多个地方放一放我们的感情。过了那阵热度,店里的客流量也正常下来,我们仨还是白天去店里,晚上回来睡觉,躺在院子里泡脚,或者各自休息,大多数时间里,我们睡觉,吃饭,躺着。 节目组似乎很着急,过了约一个月就处理好了录像,开始往外放预告,张如洋他们就陪着宣传,似乎反响还非常好,我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张如洋和颜轩的确很火,超出我们想像的那种。 最后这节目还真给定成了一个类似科普节目的考古项目,再有一周就要播。让我没想到的是,节目最后一次宣传,居然是拿了一张我们仨的照片。 胖子那天早上高高兴兴上班去,屁滚尿流回家来,让我和闷油瓶这几天都别去店里了,太恐怖。 他拿出手机给我看。这界面我已经很熟了,又是微博,是一个打着爆的标籤,#我在地里找文物#。 下面有一张照片,应该是我们刚从斗里出来的时候拍的,拍的是我们仨。我们三人浑身都很脏,到处带着泥,闷油瓶在中间,手上还打着绷带,外套系在腰上,黑背心下边一身肌肉,麒麟纹样隐隐约约能看见。他那时候还扎着发揪揪,头髮有点乱,但五官都能看见,在清晨的太阳底下轮廓十分明显,只是垂着眼睛,逆光,看不清表情。图应该被节目组修过,这样看起来很好看。 闷油瓶一手扶着刀,一手揽着我。我那时不知道在想什么,正抬头看闷油瓶,表情挺放松,这样拍出来眼睛显得还挺大。胖子在另一边,胳膊肘架在闷油瓶另一边肩膀上,看着白金那群人在笑。胖子年轻时候笑起来还有点傻气,现在这年纪再笑,那点傻气居然看着就成了洒脱,居然也很帅。 节目组给那张图配了我们仨所谓的考古专家简介,把我们夸得跟朵花似的,说我们不图名不图利在深山里搞科研,最后加上了节目播出的消息。这条微博张如洋他们也转了。加起来居然有十多万转发,下面的评论依然乱七八糟。 【考古系招生办狂喜】 【瞳孔地震,现在搞科研的也得是这种颜才可以了吗】 【这是那个水杯小哥吧,是的吧是的吧是的吧,这个节目完了不考虑出道吗】 【我两个月前磕的乡村爱情居然还有售后!我就觉得他们俩有一腿!】 到节目要播的那个晚上,胖子非常激动,给小刘打了好几个电话,叮嘱她一定要看节目,小花和秀秀他们也知道了,调侃我老黄瓜刷绿漆。 我对这个节目也有些期待,事实上我并不怕被认出来,能奈何我的人早没了,风水轮流转,这条道上现在我和小花我们几个坐庄。走过这一遭,我的顾虑也少了很多,似乎对一些事也不再抗拒,只要我们仨还在一块,就算有些麻烦,一起应对起来,也未必不是乐事。只不过想起来的确有些无奈。那感觉有点像骂了一辈子娘,最后被人叫作语言学大师一样奇怪。 白金还有事忙,但张如洋他们四个最近挺闲。到了晚上七点半,张如洋张罗着在群里打视频电话一起看首播,我们仨一个框,张如洋和颜轩一个框,陈文和王江各一个框。 我不知道我们这德行在电视里看是什么样,一下还有些紧张。闷油瓶就坐在我旁边,忽然低头亲了一下我的脖子。自从知道他还可以亲两千多下之后,这厮就不再规划理财,在这一点上已经十分嚣张。 节目好像是在网络平台播,胖子捣鼓了半天,给它投放到电视屏幕上。节目一开始我就看见漫山遍野的彩色字到处飘,胖子告诉我那叫弹幕,上边什么有用的话都没有,全是名字,刷来刷去。 我认真盯着电视屏幕看。先放出来的是一个全黑的房间,镜头运镜,闷油瓶慢慢地出现在屏幕中间。我认出来那是我们去城里补录的一段,节目组让闷油瓶念一段稿,大致介绍一下考古行业,作为开场白。 【好帅啊我的妈】 【这是我哥吗?这是我哥吗?这是我哥吗?】 【在现场,去过农家乐,真人比这个还帅,真的】 张如洋在视频电话里叫道:「张老闆!真的!来跟我们做同事吧!你条件太好啦!」 闷油轻轻摇头。 我们接着往下看。 电视屏幕里,闷油瓶正对着镜头外的提词板,面无表情,声线完全没波动,缓缓开口:「在我国浩如烟海,卷……」 闷油瓶声音一顿,我暗道一声不好。 「这个字念什么?」闷油瓶的眼神朝镜头旁飘了飘,小声说。 当时我和胖子正在那里。 【?】 【?】 【?】 随后胖子出现在镜头里。他们两人一起盯着那提词板,胖子眯着眼道:「浩如烟海,卷……这什么字儿啊,天真!」 「怎么了。」 我眼睁睁地看到自己也出现在镜头中,对着镜头一阵看,然后摇摇头。 随后我掏出了手机。我们仨就在镜头里蹲下,对着手机屏幕一阵捣鼓。最后,我说:「好像念『至』。」 闷油瓶点点头。我与胖子就走出镜头。闷油瓶若无其事地对着镜头继续念,一脸漠然:「浩如烟海,卷帙浩繁的歷史长河里……」 【???】 【?这是正经节目吗?】 第39页 【谢邀,我拉我爹妈一起来的,我跟他们说来看科普节目,里面的人都又帅又有文化】 【笑死,根本不认字】 我没有想到我头一回在电视里出场居然是这种方式,简直傻眼,那几人在视频里哈哈大笑。 陈文狂笑道:「这一段怎么没有剪掉啊!」 胖子对着电视沉思,最后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机打电话:「喂,小刘啊,看节目了吗?没看啊,那别看了,这帮大傻子把你胖哥剪成二傻子了……」 第18章 这一段在现场看来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这么傻气。 录这一段的时候已经是整个录制的最后部分了,现场气氛已经磨合得挺好,张如洋他们也在,跟我们打打闹闹。起先是张如洋录到一半忽然喊停,然后和陈文趴在地上查手机,我觉得好玩,还过去帮他们认了一下。结果到拍闷油瓶这段的时候,他忽然也说不识字,胖子就过去,也摇头。 我不知道他们俩到底是怎么想的。闷油瓶要开玩笑的话,的确也像真的,但他极少开玩笑。但我有些觉得,从这趟斗里出来之后,闷油瓶也变了些,说不上来,但能感觉到他心情一直很好,比先前还好得多。他真是想想陪我们耍宝也说不定,我甚至觉得下回再斗地主一定得拉上他,他也一定会同意。 我掏手机跟他俩趴地上开始查的时候确实是在调侃张如洋。当时张如洋就站在镜外朝我们大笑。结果张如洋那段不知道被他们剪到哪里去了,倒是把我们这段留作开头。 胖子嘀咕:「干嘛呢这是,咱哥仨跟地里那么帅,拿这个开头,这不是嫉妒吗。」 张如洋大笑:「老闆,你们不知道了吧,在镜头里要注意点的嘛,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剪的啦,不过这段真的太好笑了!」 片子我们没看过,但小花看过,他比我们懂里面的弯弯绕绕,我估计他也是想给我们遮着点。听他的说法,后面的剪辑主要还是围绕节目组,尽量把我们仨弱化,我觉得也合适,毕竟我们来头也不多正当,做的事虽然和考古有相同点,但毕竟在说话作风上和人家正经科研区别太大,少点镜头最好,只是没想到上来就把我们仨先定性成三个傻子。要说掩人耳目,这也未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万,要给黎簇他们看见不知道背地里怎么挤兑我。 小花给我发消息:【在看节目吗?】 我给他回覆:【在看。】 小花:【这段怎么样,我特地让剪进去的。挺符合你们仨形象。】 我笑着打字:【什么形象?】 小花:【天天不知道在忙叨什么的三个二百五。】 「老闆。」陈文忽然笑道。 我说:「怎么?」 陈文说:「你要是说你们真是考古的,我也信。」 我笑:「不是,农民而已。你看,字都不认识几个。」 陈文说:「那墓里那些呢?」 胖子接嘴道:「什么墓,那就是我们建的密室逃脱,早跟你说了,你怎么还不信。开业大酬宾,你们五个免费。」 节目是从张如洋他们刚来雨村那会儿开始剪的,把之前的一部分直播内容也剪进来当导入。一开始是他们四人各自的镜头,顺便自我介绍,很快我就看见我和胖子出现在镜头里。于是,这个节目里,我出现的第二个镜头,就是和胖子撅着屁股趴在桌上,两人斗地主。 【这都是什么兴趣爱好】 【听我们导师说行业大拿都有独特的放松方式,竟然是真的吗】 【打牌不忘练腰,加油健身人】 当时他们都还没有注意到闷油瓶,镜头都在他们四个那里。那时候白金在跟我们聊天,闷油瓶再入镜的时候,就是他扶水杯的那一段。 【这段从放出来到现在我都看一百多遍了,怎么能这么帅的】 【语无伦次,千言万语彙成一句哥哥娶我】 【这哥一看就跟姓吴的那个老闆是一对,想多了吧前面】 从闷油瓶进镜头开始,摄像机也往我们这里转过几次,剪在这里,看起来有些像在商量什么,倒是似乎跟我们后面进山接上了。中间两天的内容没有放上,再往后就接上了我们进山的那天。我抬头看的时候,电视里放的这段是闷油瓶帮我系大腿包。 【啊这】 【啊这】 【啊这,恕我直言这个位置这个姿势】 【又是为别人的爱情流泪的一天】 张如洋说:「啊这。」 我说:「这什么?」 「吴老闆,你知道为什么好多女团喜欢搞个大腿带吗,」张如洋摸着下巴,一脸神经兮兮,「性感。」 我朝他笑:「你这辈子没见过女人?这还性感?」 「嗯。」闷油瓶小声说。 张如洋鬼喊鬼叫:「吴老闆,别瞎说,我有对象了!别挑拨我们关系!」颜轩就在他旁边笑。 我回过头,看闷油瓶。闷油瓶把我半搂在怀里,看我往他那里望,就把脑袋伸过来。 我看着就有些手痒,最后还是伸手揉了一把他头髮毛:「你又嗯什么呢。」 「操,」胖子道,「我受不了这四个东西了。小王,咱俩凑一对吧!」 「不成啊,你说晚了,」王江笑道,「我下半年就结婚了,到时候三位老闆都来吃宴啊!」 陈文说:「啷个没人问我的嘛。」 第40页 胖子摇摇头:「太瘦,手感不好。」 我们一起大笑。 我往电视看,这会儿我们已经进了山。刚进山这会儿张如洋就被蛇盯上了,这段居然没被剪掉,也放了出来。 在这段之前,还放了一段张如洋神经兮兮的旁白,说观众朋友们进山一定不要乱跑要注意安全,下面给大家放送一段错误示范,然后镜头就切到了张如洋跌在草丛里的时候。那时候是张如洋举着相机,相机正对着蛇头,蛇嘶嘶吐信,这个角度拍上去的确有些吓人。 【洋宝!】 【他们这个是实景拍的吧,这蛇不会是真的吧】 【应该是真的,旁边小颜吓的脸都白了】 【这也太恐怖了!镜头出来吓我一跳,拍外景好危险啊洋宝来妈妈怀里呜呜呜】 胖子说:「你别说,这蛇这么看着你还挺含情脉脉。你要不把它弄死,没准你能成二一个许仙,半夜一翻被窝一个白娘子,再一翻身还送一小青妹妹。」 张如洋一脸的心有戚戚,道:「妈的,当时真没把我吓死。」 再继续,闷油瓶就出现在镜头里。 这一段实在太快,蛇在闷油瓶手里跟玩具似的,三两下就被捏死,然后他就走了出去,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像只是出门倒了杯水一样。 【我可以三个字臣妾已经说倦了】 【手控大满足,泪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哥哥别捏蛇头了!捏我吧!】 【铁打的笼子关不住你这只流水的鸡】 【铁打的笼子关不住你这只流水的鸡】 【铁打的笼子关不住你这只流水的鸡】 再往后的镜头里,除非必要,我们仨确实不怎么出镜。真心话大冒险那段也被剪掉了,我估计是他们聊的内容不方便播。后面放了一些他们搭鞦韆的段落,中间穿插了一些旁白,讲讲这块的地形之类。我看得有些困,但是粉丝应该看得很开心,弹幕一片接一片。 我说:「看不出来你们还挺火。」 张如洋谦虚地说:「也没有啦,也就是拿过几个奖上过几次榜蝉联过不少冠军了啦,真的是,不值一提啦哈哈。」 我照着弹幕念:「『颜如玉是真的』,什么意思?」 陈文说:「就是说他俩谈恋爱谈得不错。」 张如洋喜滋滋地说:「还好还好,没办法的嘛,谈恋爱就是开心嘛哈哈哈,真是,想藏也藏不住哎呀好烦人哦。」 闷油瓶冷不丁又在我后头嗯了一声。 【颜如玉好甜,可是我也想看哥嫂】 【哥嫂镜头好少】 【听说这个节目一开始是洋宝那个户外直播,后来才改录播的,哥嫂胖好像只是嚮导,镜头不多】 我问张如洋:「哥嫂又是什么东西?」 颜轩说:「你俩。」 【姐妹前方高能,右上角右上角右上角!】 我往右上角看。这会儿我们刚把帐篷搭好,镜头里拍的是张如洋和颜轩聊天,那会两人刚吵完架,还别别扭扭的。画面右上角是我和闷油瓶,我忘了我们当时是在做什么,就是两人一起坐在帐篷前,闷油瓶一手半揽着我,我们两都在发呆,没准是在缅怀当日遗漏的泡脚环节。 【这两个人为什么有一种八十岁老头老太并排摇轮椅的感觉啊】 【颜如玉十年后限定】 【落泪,是我想要的爱情没错】 【人家谈恋爱肩并肩坐着都好甜,我和我男朋友坐一起超过十分钟他就问我是不是没事找事干很闲】 【换一个吧,这男朋友不如按斤卖了】 【就沖这个并肩我垂直入坑了姐妹们】 我看了眼时间,这期节目也差不多该结束了,最后应该把张如洋掉进沼泽的那一段也够放出来。我从前也有掉过沼泽和流沙的经歷,对这东西还是不敢小觑的,哪怕是通过镜头再看这一段,还是有些紧张。 当时相机是立在帐篷口的,把周围的景象全拍了下来,在模煳的黑暗里隐约能看到张如洋在下沉,弹幕里又是一片惊叫。但我们的反应还是足够快的,从张如洋进去到闷油瓶把他弄出来,大概也就几分钟时间。 【这个踩绳后翻是人类能做出来的动作吗】 【国家体操队在逃队员】 【这张老闆一顿几个奥特曼啊】 随后今天这一段就接近尾声了。后面剪了一段老教授和他正经学生勘测地形时的实拍,他们的东西果然比我们专业很多,讲解了关于地质勘测的一些内容。这节目大约要剪三四期。我看这期并没有我想看的东西,就打算走了。我说我先洗澡去,闷油瓶就放开我。 洗完澡之后,节目已经结束,胖子在客厅里声情并茂地朗诵今日热搜#张老闆 飞#。闷油瓶跟在我后面去洗澡,我就先回房间去,拿出手机看,张如洋给我发了消息,是一个视频文件。 张如洋:【吴老闆四十四岁零三个月生日快乐!独家放送哈,不要给张老闆看。】 我说:【谢谢。】 我大概觉得,这个视频里也许有我想看但还没播的内容。 视频被简单剪辑过,主角几乎都是我和闷油瓶。刚开始几段是我在卡子门前睡觉的那一会儿。视频没什么特别,大家各自休息,我窝在闷油瓶胳膊里睡。过了半分钟,我看到闷油瓶低下头,好像在亲我。背景音里,张如洋的声音小声说:「第三次了,吴老闆,我帮你收集罪证哦。」 第41页 我有些想笑。我就说这闷油瓶子在出墓的时候怎么忽然想起来斗里亲的不算数,合着他娘的是在这给我作弊。 后面几段都是大致的内容,随后画面一抖,好像是切了镜头,画面忽然亮起来,我意识到这是我和他们被隔开的时候。 镜头里,闷油瓶正在拆门上的榫卯。其他人都很安静,我能听见我敲击砖块的声音,但频率越来越慢。随后,闷油瓶拆开第二格榫卯,此时我的敲击声已经停了。 闷油瓶没有说话,拿手拃比了长度,去找下一个位置。 他全程都很沉默,但动作相当利落。张如洋好像开口喊了一句张老闆,闷油瓶说:「闭嘴。」 于是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只有闷油瓶拆卸东西的声音。闷油瓶拆得越来越熟练,速度也越来越快,到后来有难拆的地方,他直接下力气拆毁,手指尖蹭破了就开始冒血。拆到第五个的时候,他把刀拔了出来,一声不吭地走到下一个砖块的位置,挥刀就砍。 镜头其实也是一种语言。张如洋拿着相机,没有说话,但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在因为闷油瓶莫名的戾气而感到恐怖。 闷油瓶把最后一块砖推出的时候,墓室的门开了。他快步跑了出去,胖子也追了上去。其他人互相看了看,似乎在踌躇,在原地没动,仍没有人出声。 过了一段时间,两人回来了。闷油瓶抱着我,沉默地走到一个角落里,把我放下。 他路过镜头的时候,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眼角。这让我一下愣神,我把这段翻来覆去地看,才辨别出来好像是有水光。这让我有些遗憾。我都没亲眼看到过他哭,这几个崽子倒看到了。 闷油瓶把我放下之后,就把我固定在怀里,一声不吭地抱着我,坐在墙角。几个人都没上前去。镜头一直对着他,他就那么坐着,像雕塑一样,也没有人出声,到这里视频就结束了。 我看完这段视频,就在床边坐着,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闷油瓶洗过澡回来了。我抬头看他,一时竟然有些困难,难以把他和视频里那个有些暴戾的人结合起来。他现在的状态过于轻松,让我有点恍惚,眼前的他和那个一声不吭把人家墓捣了的人竟然是同一个人。 闷油瓶问我:「今天不泡脚?」 我说:「困了,睡觉吧。」 闷油瓶点点头,把床头灯打开,关了天花板的灯,也翻上床来。 我主动凑过去,在他嘴边亲了一下。这似乎让他很受用,但他还是很认真地数:「两千二百六十七。」 我说:「今天老天爷早退,不计数。」 闷油瓶似乎有些诧异,但点点头,没说话。 我说:「也可以干点别的。」 闷油瓶盯着我,没有动。 我感觉到自己有些紧张,闷油瓶的反应让我更紧张。 我一下就想要放弃了,含煳道:「算了,下次再说吧。」 我掀开被子,打算躺下,闷油瓶却摇摇头,伸手把灯关了,一手压住被子,一只胳膊压在我胸前,说:「不可以算了。」 我想看的录像已经都看到了。后面的节目还播了约一个月,我没有再关注。胖子还时不时关注一下。据说这节目播了一个月,我们在微博上就挂了一个月。胖子每天都给我们深情朗诵当日热搜,#乡村爱情 售后#,#颜如玉 哥嫂#,#豹系男友#,#八卦 奇门遁甲#,等等。胖子自己还有个很火的热搜,叫#胖老闆 语言艺术家#。我心想,就胖子那一口一个他娘的,他说的那些话在节目里平均一句两个哔,消音消得跟防空警报一样,居然还他娘的能被人尊称语言艺术家。 最搞笑的是,据说还有个家长举报节目,说他家孩子本来一心想学金融赚大钱,结果看了节目哭着喊着要去学考古,说我们害人不浅。 王江在七月份结的婚,邀请我们都去。大热天的我们仨坐飞机坐得头昏脑涨,到北京了还得给他包红包,胖子看着那红包都捨不得,说要不我和闷油瓶也办个宴意思一下,也收点钱回来。新娘漂亮得要命,也是个女明星,王江在宴席上特地介绍了我们,说我们是他战友。 回来之后,我对宗教还有些其他的想法,有时候没什么事,就坐在瀑布下面想这事。我越想越觉得佛道是一家的,就去网上搜我这样的应该算信什么教,于是我在网上看别人吵架看了一下午。后来懒得看了,不再纠结这个,实在不行我就跟人自我介绍说我是闷教徒。 农家乐人实在太多,我们没办法,都搞上飢饿营销了,一天限定一百桌。我们也不太敢没事往店里去,就让伙计看着店,但我们一开始开这个农家乐,其实不是图钱,只是找点事儿干,如今这事儿不太方便做了,我们又找下一步工作,最后决定把闷油瓶的树屋修起来。 修树屋也不太容易。我们等晚上打烊了才敢去店里测量那棵树,回自己店弄得跟做贼一样。关于这个树屋,我们也没少争执。树干不好处理,我们决定让树干从屋里像顶樑柱一样穿过去。吵得最多的是屋顶,我认为有树枝树叶挡着,雨水不多,平顶就可以,胖子却坚持要斜坡顶,看着好看,最后我们去问闷油瓶的意见,闷油瓶的意见是为什么要建树屋,于是我和胖子就拒绝参考他的意见。最终方案是兼顾平顶和斜坡顶,朝阳那面树枝叶密,用平顶,另一面用斜坡顶,胖子对此很是满意,说这很不错,既可以晾咸菜也可以滑滑梯。 第42页 但我们总不能一直躲着不去店里。我去问张如洋,张如洋说堵不如疏,观众想看,你们就让他们看看,看多了就没兴趣了。于是胖子开始折腾直播,在家里院子里立个自拍杆,录一点我们的日常,每天就给人看我们泡脚,躺着,追大鹅,被大鹅追。后来我买的泡脚桶和药包还火了,网店老闆敲锣打鼓地给我们送了面锦旗,说我们是民族企业家协会荣誉会员。 胖子对直播很感兴趣,没事的时候就开着直播,观众也很稳定,有时候镜头里没人,只有我们的院子在那晾着,居然也有很多人看,说很喜欢我们这样的生活,看着很宁静。但是这事有点复杂,直接导致了我跟闷油瓶偶尔想亲个嘴还得找镜头拍不到的地方,很麻烦。 后来胖子还在直播里教人酿酒,做菜,甚至给人鉴宝,在那个直播平台火得要命。他对这些老东西眼神很毒,是真是假基本就是一眼的事,还去学人家鉴宝节目观摩学习,学了半天就就学会一句「宝友这可不兴戴啊」。再后来胖子又进一步学习刑法,成天看网课,下了播就掰着手指头算自己能判几年,数罪併罚一罪论处之类,他也倒不明白,每回算出来自己的刑期还都不一样,十分地不尊重法治权威。 到我们的热度稍微下去了一点,我们就回去开始修树屋,进度很慢,磨蹭了半个月,才大致打了个框架,还有很多材料要现买。还是会有人来特地看我们,但我们勉强可以接受。 我们的群还在,时不时各自聊天。王江新婚,蜜里调油,陈文参加了一个新的脱口秀节目,一通爆火。张如洋和颜轩天天打打闹闹,颜轩在拍一个古装剧,张如洋准备试水大荧幕,接了一个讲民国战争的正剧电影,演一个神枪手少年将军,天天在群里哭,说刚谈恋爱就异地,受不了了。我就安慰他没关系,老子刚谈恋爱那会异地了十年,别说异地,那就跟丧偶一样,那叫个杳无音信。后来他们剧组还来福建取过景,我那阵有点忙,胖子和闷油瓶去探班了,胖子对张如洋这个角色的评价是,国家没人了吧,拿这么个二傻子当将军。 再后来的某一天下午,收了最后一桌中午的客人,胖子拉着我斗地主,我同意了,然后我们俩一起可怜巴巴地朝闷油瓶望。闷油瓶只好从他那宝贝半成品树屋里下来,陪我们。 于是张如洋和颜轩两人出现在店门口的时候,我们正在大堂空桌上斗地主。 俩人捂得严严实实,乍一看跟俩劫匪似的。 「不许动!」张如洋拿手比了个枪的动作,食指当枪口,对着我们,「你们是什么人!」 「好人。」我朝他们笑道。 胖子也咧着嘴乐:「农民。」 「三代良民。」闷油瓶看着手里的牌,淡淡地说,「王炸。」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