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姝》 第1页 [gl百合] 《其姝》作者:淡月溦云【完结】 文案: 朔国军征战番邦,番邦国破在即。番王怒杀十一年前嫁入和亲的朔国公主。公主诞有一女。朔国摄政太后祁姝闻讯,诏令前线神策军将帅:「先公主之女,吾要她,安然无恙。朔国军凯旋之日,务必将此女带回。」 差不多就是太后殿下收养了闺蜜的孩子,因着与闺蜜的交情,爱护她,养育她,然后……咦? 1. 冷静自持型太后殿下(清冷禁慾系,略带反差萌) vs 情根深种型执拗小孩(自由不羁繫,只为一人心) 2. 年龄差十三岁 3. 本文架空 4. 1v1 he 内容标籤: 年下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祁姝,郑晗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太后殿下,我心悦你。 立意:真爱无关年龄,无关性别。 第1章 开端 入夜,一场大雪悄然而至,须臾,整座朔国皇宫便已银装素裹。 永宁宫内,太后祁姝正静静伫立窗前。岁月似乎从未曾在她身上落下任何痕迹。她一袭素色鸾鸟纹绮云裙,端雅持重。乌黑的长髮,未像往常般用玉簪挽起,只任凭髮丝随意地垂于腰际。如玉的面庞,白若凝脂,铅华未施,脂红未染,却依旧散发着点点光泽;弯长的柳眉,秀额间依稀可见细细描摹过的花钿留下的淡淡印记;清澈的双眸,目若秋水,此刻正凝望着窗外飞舞的片片雪花,洋洋洒洒,漂落在殿外那十几株早已凋零的茉莉树上。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祁姝默默念着这首词,心中掠过一丝怅然,忍不住抬手抚额,微微蹙了秀眉,轻揉额鬓。 「殿下!」永宁宫执事,太后贴身侍女阿阮见状,轻唤一声,急忙上前,将手中的外袍给祁姝披好,关切道:「殿下可是头疾又犯?可要唤侍医来瞧?」 「无妨。」祁姝轻应一声,嗓音微哑。 阿阮依旧不放心道:「夜已深沉,殿下早些安置。」 祁姝未语。 阿阮心中知晓,太后自傍晚时分收到西北战事奏疏,就再也没舒展过眉头,夕食亦叫她撤去,未食一口。 奏疏所言,道是拓勃王不敌朔国军,节节败退。眼看城破在即,拓勃王大怒,竟将他的阿嫂,朔国十一年前遣去和亲的先王妃处死……那拓勃先王妃,是朔国先帝郑昴之庶妹,公主郑妟。十一年前,奉诏前往拓勃,与上一任拓勃王成亲。 太后与公主乃少时相识,闺中挚友,此刻内心伤痛,自是可想而知。 想及此,阿阮默默嘆了口气,悄然退下。 祁姝依旧凝望窗格,思绪却已然飘开。 那一年,亦是漫天飞雪。祁姝得知国主下诏,命郑妟嫁与拓勃国和亲,急急入宫寻她。 「阿妟!」祁姝唤着,入了公主殿内,天寒地冻,唿出的白气模煳了双眼,那一向沉静的脸庞,流露出难得的慌乱。 郑妟一袭海棠纹宝蓝色千水裙,凌云髻上簪着一支金质步摇,与额间黄粉绘制的蕊黄妆交相辉映。和祁姝的淡雅娴静不同,郑妟素来喜爱明丽服饰,华贵妆容,无论何时,都明艷动人,尽显皇家公主身份。祁姝望着郑妟,一想到这般光彩熠熠的女子,即将远嫁那荒漠蛮夷之地,与素不相识的异族男子成亲……祁姝心下,更加黯然。 较之祁姝的焦急与难过,郑妟反倒平静如常。她抬手遣了一众侍女,对着祁姝淡然一笑,道:「姝儿可是来与我道别?」 「道别」二字,似是一把尖刀,戳进祁姝心里,生生作疼。 祁姝低眸,喉头哽咽,鼻尖发酸。 见祁姝不语,郑妟起身,拉着她一同坐下。 「不若,公主再同圣人说说?圣人是公主阿兄,他真能舍下你吗……」半晌,祁姝开口,颤声说道。 「说有何用?姝儿,你当知,圣命难违,作为公主,这便是我的命。生在帝王家,我能奈何。」 祁姝掩唇,忍住泪水,哽咽道:「其实,又何止帝王家,姝儿同公主一样,婚姻之事,亦是身不由己。」 郑妟知晓,祁姝指的是,朔国上下皆传,宫内后位空缺已久,圣人意欲立祁国公幼女为后。 「姝儿……」郑妟牵起祁姝的手,「我长你一岁,自儿时相识,一直视你为阿妹。祁家乃显赫世家,宗亲遍布朝堂,与皇族联姻者更是无数。姝儿貌美无双,又聪慧过人,世家女中,数你最闪耀。圣人娶你为后,意料中事。」 祁姝不语。 郑妟继续道:「我知,你不喜这深宫后院,亦……不喜我阿兄。可你要想着,你做这朔国皇后,比之我远嫁番邦,要幸福多了不是?」 祁姝终于止不住泪流满面,握住郑妟的手道:「阿妟,我捨不得你走,捨不得……」 「姝儿莫哭。来,宫里新制的唇脂,替我抹上可好?」 祁姝含泪点头。 二人坐到妆檯前,祁姝打开装着唇脂的秘色瓷盒,纤纤玉指沾了些许唇脂,继而凑到郑妟跟前,仔细地在她唇上轻抹。 郑妟爱美,时常命宫内的尚药局研制新鲜色泽的唇脂。郑妟感受到唇上传来的温度,低下眸去,睫毛轻颤,望着面前祁姝专注的模样,方才极力隐忍,伪装的坚强,一下子垮了去,双目溢满泪水,无声地,滑落在祁姝染红的指尖。她心中默念:姝儿,别后……愿你我都好好活着。 第2页 回忆过往,祁姝眼中已然泛起泪光。她本以为,朔国此番出征,踏平拓勃,到时亦可将公主郑妟迎回相聚。可谁曾想,郑妟,那么光鲜亮丽、骄傲坚韧的女子,竟惨死在了拓勃王刀下。祁姝的心,痛得无法言喻,宽袖下的手,紧紧攥起。 西北战线军营,将军营帐。 「将军,京都八百里加急文书。」 朔国统帅,神策军左将军李巍闻言,急忙站起身来。见跪着的情报兵手中托起的文书,乃是用腾龙纹案明黄色捲筒盛入,李巍顿时神色一凛,赶紧弯下身去,恭敬接过,打开捲筒细阅。只见书信中两行文字,娟秀又不失刚劲,一看便知乃摄政祁太后亲笔。文字写道:「先公主之女,吾要她,安然无恙。朔国军凯旋之日,务必将此女带回。」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其姝,取自诗经《静女其姝》,刚好和太后名同音。 此文虽架空,但服饰妆容,所涉器物用具、吃食会参照唐代。卷一沈令君中,细心的小可爱会发现一应物品参照的是汉魏。^^ 裙上的鸾鸟纹,唐制只有皇后和皇太后才可以用。秘色瓷是唐瓷器极品,现存极少。 借用的诗词主要为应景,不限于朝代。「风住尘香花已尽」,借用李清照的《武陵春》。 卷二本想写个女医的故事。想了想,还是先写太后殿下吧。o(* ̄︶ ̄*)o 第2章 初见 思政殿。 祁姝手执硃笔,对着案前的一卷奏疏出神。她目光落在奏疏上,脑中却依旧记挂着西北战事。直至笔尖落下一滴红墨,在纸上晕开,她这才回过神,就着那滴红墨,写下一个「准」字。 殿中隔间,帷帘内,两名侍女正压着声音,窃窃私语。 一个手执茶盘,轻声道:「还是你去吧,太后面色不虞,我……我有些怕。」 另一个道:「怕什么,太后虽为战事而忧,可对待我们一向宽厚,怎会为难与你呢?」 一旁的阿阮闻言,忍不住开口,小声道:「叫你们送个茶水,怎的这般磨蹭。」说罢,无奈摇了摇头,接过侍女手中的茶盘,撩开帷帘,走了出去。 两名侍女遇到救星,瞬间松了口气。俩人对着阿阮的背影吐了吐舌头,相视而笑。 阿阮脚步轻挪,步至祁姝跟前,将盘内淡黄色琉璃茶盏小心地搁在案上。 阿阮是太后宫中执事宫女,亦是祁姝心腹。若是往日,祁姝见着阿阮,总会闲话几句。此刻,祁姝却依旧低着头,阅着奏疏。阿阮见状,略一思忖,轻唤一声:「殿下……」 「何事?」祁姝嗓音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阿阮轻轻笑了笑,继续道:「奴听紫宸宫的秦中官说,圣人晨间习读,所书文字,得了太傅夸赞,道是大有长进。」 「哦?」祁姝终是抬眸,面色隐着些许笑意。 「圣人勤勉自律,臣民之福。」阿阮说着,趁机端起茶盏,递于祁姝。 祁姝执起茶盏轻抿一口,茶水入口微苦,而后一丝甘甜。祁姝知晓,近日她因着内心伤痛,无欲饮食,阿阮定是担心自己,命人熬了人参加入茶中,于是微微勾了勾唇角,道了声:「阿阮有心。」 阿阮俯首:「奴不敢当。」 祁姝将茶水饮尽,接过阿阮递上的湿帕,擦了擦唇角,起身离了案台,一面缓缓踱步,一面道:「吾近日忙于政务,昀儿课业,都疏于过问。岁月过得真快,转眼,昀儿已然八岁。看着他日渐长大,学有所长,吾心甚慰。只愿,将来亲政,昀儿能做个贤明君王。」 「圣人聪慧仁孝,又有殿下扶持,将来一定大有所为。」阿阮应道。 祁姝微笑,想着幼时在自己怀中撒娇的孩儿,已日渐独立,懂事乖巧,眉目间,流露出母亲的慈爱。 四日后,李将军凯旋。 祁姝已先一步收到李将军密信:「先公主之女,臣已寻得,必妥善看护,安然带回。」 祁姝展颜,连日来,郑妟亡故的阴霾总算消散了些许。 永宁宫。 内侍总管,中官冯启引着一名幼女,身后跟着数名禁军侍从,在廊道中穿行,至殿门外,见着阿阮,冯启弯身一揖道:「阮姑姑,太后所寻之女,咱家已带来,烦请通传。」 阿阮闻言一喜,说道:「太后已等候多时,冯中官请随我来。」 祁姝端坐殿内,见阿阮一行走了进来,目光顿时都落在那名幼女身上。 冯启一撩拂尘,跪地施礼:「奴参见太后殿下。」 眼见身旁的幼女还直愣愣站着,冯启不由提醒道:「此乃朔国太后殿下,还不拜见。」 幼女虽知,自己的阿娘曾是朔国公主,来到朔国算是回到母亲的故地。但经歷国变,阿娘又被叔父杀害,一路远行至此,小小年纪的她哪能一下子承受这么多。她的眼中仍充满了惊吓与不安,只静静注视着眼前这位被称作「朔国太后」的人,一动未动。 「无妨。」祁姝开口,起身缓缓向他们走来。 祁姝身着深青色织锦牡丹纹凤尾裙,弯长柳眉用螺子黛细细描过,额间画着浅朱色花钿,髮髻上一支凤钗璀璨夺目。她步至幼女跟前,弯下腰去,细细地瞧着她的模样。 郑妟嫁入拓勃,第二年便诞下一女,算起来,此女眼下当是十岁之龄。 第3页 幼女自拓勃国来,依旧穿着那里的衣裳,一身束腰毛皮长裙,胸前挂着一串玛瑙项鍊,与耳垂下的一对玛瑙耳坠很是搭配。腰间的牛皮带上,点缀着厚重银饰,裙下一双长筒靴,乌黑髮亮,显得整个身姿更为高挺颀长。她的髮丝,间以红绿丝线混编成数条小辫,蹙黑狭长的眉毛,眉梢微扬。一双晶亮的大眼睛,透着异于中原人的蓝色,昭示着在她身上,流着胡人的鲜血。 幼女见祁姝凑近,瞪大眼睛望着眼前之人,只觉胸口起伏,一颗心莫名跳个不停。在拓勃国出生长大,十年里,除了阿娘外,她从未见过别的汉人,更是从未见过如此绝色,端庄华贵的女子。一时竟怔住,呆呆望着祁姝出神。 祁姝读懂了幼女眼中,先后流露出的所有情绪。不安、惶恐、震惊,带着些许不知所措,这些交织的复杂情绪,戳进祁姝心里,让祁姝不免心疼。眼前的女孩,似一只受了伤的幼兽,急需温柔抚慰。祁姝一面暗嘆她小小年纪却这般多舛的命运,一面冲着她柔柔一笑,用无比宠溺的语气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说罢似是想起什么,不待女孩回答,便又加了一句,问道:「你可懂汉话?」 女孩自是懂汉话,郑妟在拓勃国时曾教与她,母女相处,便是说汉话。她望着祁姝的容颜,一颗心,沉浸在了祁姝的温柔里,如沐和煦阳光,顿时抚平了内心所有的惶恐和不安。她点了点头,终是开口,嗫嚅着声音道:「我随阿娘姓,阿娘唤我,晗儿。」 「晗儿?」祁姝念着,心下略一思索,朔国皇室名中都带一个「日」字,先帝一辈,「日」在上头,先帝名郑昴,公主名郑妟,到了这一代,「日」字则在左旁,她的亲子,当今圣人,名唤郑昀。祁姝想着,拉起幼女的手,玉指指尖在她掌间轻划,写了一个「晗」字,边写边问:「可是这个『晗』字?从日,含声。」 祁姝肌肤细腻,如凝脂美玉。幼女感受到掌间传来的一丝凉意,不知怎的,脸颊瞬间微微红了起来,她低眸望着掌心,小声道:「就是这个『晗』字。」 「好名字!」祁姝笑道,「晗,天色将明也,美好的清晨,予人希望。你阿娘姓郑,郑晗,便是你的名字。」 「阿耶也给我起过胡名,可是阿耶对阿娘不好,我不喜欢。」 祁姝听言,心下一滞,那句「阿耶对阿娘不好」瞬间刺痛了她的心。祁姝脑海中,顿时浮现郑妟的模样,蕊黄妆容,明丽襦裙,光彩熠熠,孤冷骄傲……祁姝攥起宽袖下的手,她不忍相问,郑晗阿耶究竟如何对郑妟不好…… 祁姝强忍住内心的痛楚,柔声宽慰道:「都过去了,晗儿,今后,此处便是你的家。」 「太后,识得我阿娘?」 「嗯,识得。你阿娘与我,是少时挚友。晗儿莫怕,我会护着晗儿,如你阿娘一般。」 郑晗闻言,顿时想起刚刚故去的阿娘,突的湿了眼眶,竟「哇」地一声痛哭了起来。失去阿娘的伤痛,对阴狠叔父的畏惧,城门被朔国军攻破时的惊吓,四处逃避被李巍将军寻到时对未知前途的不安……各种情绪夹杂,终在听见祁姝说「我会护着晗儿,如你阿娘一般」时,一下子爆发了出来,郑晗哭得撕心裂肺,就是一旁的阿阮和冯启都见之不忍。 祁姝自己亦为人母,念及郑晗与其母郑妟所遭受的一切,将心比心,心下早是难过不已。眼下见郑晗哭得如此伤心,眼中也泛起泪花。她掏出袖中织锦绢帕,弯身替郑晗擦着泪水,柔声安慰:「晗儿莫哭。我与你阿娘情同姐妹,晗儿今后唤我姨姨可好?」 郑晗听言,忽的扑过身去,紧紧抱住祁姝,整个脸贴在祁姝怀中,一面抽泣一面唤道:「姨姨……」 郑晗的泪瞬间沾湿了祁姝的衣襟。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倒是让祁姝吃了一惊,祁姝久居高位,端正自持,谁人能有这个胆子忽的将她抱住,弄湿她的衣裳。就连亲子郑昀,除了婴孩时为之,做了储君后便深习皇家礼数,断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如此失态。 一旁的阿阮和冯启见状,双双怔住。 阿阮唇角微抽,她自知太后不喜旁人如此触碰,且太后生性喜洁,眼下,衣裳上却满是涕泪…… 冯启忧心郑晗冒犯了太后,想上前劝解,将郑晗拉开,可眼见太后表情似乎并未流露出不悦,于是没敢妄动。 祁姝轻轻拍着郑晗的肩膀,一下一下,直至郑晗逐渐平稳心绪,止住哭泣,这才逗她道:「晗儿再哭,眼睛就要肿了。一路风尘,且让侍女们侍候你沐浴,换身衣裳可好?穿我朔国衣裳,就像姨姨身上的这般。昔年,你阿娘穿这些襦裙是最亮丽的,晗儿穿起来也一定好看。」 郑晗闻言,点了点头,松开祁姝。 「冯启,带晗儿下去,着几名侍从,侍候晗儿沐浴更衣。先公主所居延英殿,便让晗儿居住,一应所需,你去安排。」 「奴遵旨。」 冯启拱手一礼,趋前一步,领着郑晗,向殿门外走去。 郑晗跟在冯启后面,却三步一回首,望向祁姝,直至消失在门外。 阿阮见郑晗出去,心中仍在暗嘆太后殿下竟任由这孩子抱着,涕泪横流,看来太后与其母公主郑妟私交不一般。正想着,只听见祁姝唤道:「阿阮!」 阿阮忙道:「殿下有何吩咐?」 第4页 祁姝被人当面抱住,衣衫染上涕泪,心下早已不适,然而表面却不动声色,强忍尬意,风轻云淡地说了句:「备汤,我要沐浴。」 阿阮:……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郑晗:一来就抱上了,我是人生赢家。 某月:啧啧,还不是被嫌弃了…… 郑晗:哼唧。 第一章 说此文会参照唐制。说起称唿,唐朝可以叫父亲阿耶,阿爷或者耶耶。李世民曾给李治写的书信里,署名就是:耶耶。挺萌的一封信,感兴趣的可以自行搜索。母亲的姐妹叫阿姨或者姨姨。文中用了姨姨,觉得比较萌。 题外话,此章提到的几处妆容:蕊黄妆,花钿都是唐人装扮。螺子黛产自波斯,蘸水可用,很方便的描眉用具。 太后用的琉璃茶盏。法门寺出土的《物帐碑》里有记载,地道的中式茶具用品。 和卷一沈令君一样,将喜欢的古代人文风貌融入文中,算是某月一种乐趣。^^ 第3章 夕食 傍晚,冯启来见太后,道是延英殿收拾齐整,指派了侍女四人,内侍二人,由中官魏十统领,侍奉郑晗。 祁姝听奏,满意颔首。 冯启觑着祁姝神色,略一思忖,拱手又道:「殿下,侍从们方才私底下问过老奴,该如何称唿先公主之女?」 祁姝抬眸,目光向冯启投去,她岂会不知,不是侍从们有所问,而是冯启作为内侍总管,想知晓日后对待郑晗,该是何分寸。 冯启不敢与太后对视,俯首听命。 须臾,祁姝开口:「先公主之女,以郡主之礼待之。」 冯启听罢,心中暗嘆,就连侍立一旁的阿阮,面庞也掠过一丝惊讶。 只听见祁姝继续道:「吾知,按祖制,唯有诸王之女方可称郡主。公主之女称郡主者,朔国历朝歷代都未有几人。以郡主之礼对待郑晗,是念及其母先公主郑妟。昔年,郑妟奉圣命远嫁拓勃,也算是为国尽忠。如今郑妟客死异乡,朝廷对其遗孤额外体恤,乃人之常情,亦不叫皇族中人寒心。」 太后旨意说得如此明了,冯启弯身一礼,恭敬道:「奴,遵旨。」 「晚间夕食,唤郑晗来此,与吾一道用膳。」 「喏。」 冯启离去不多时,皇帝郑昀来永宁宫给祁姝请安。郑昀平日居紫宸殿,每日清晨、傍晚都会来永宁宫请太后安。 郑昀一袭明黄色窄袖圆领袍衫,配九环带,脚踏六合靴。因着天子身份,加上祁姝自他幼时起谆谆教诲,郑昀虽只八岁,可举手投足,却有着同龄人遥不可及的沉稳和庄重。他对着祁姝,跪下身去,恭敬地行了大礼,口中说道:「儿请阿娘安。」 祁姝眼里含着笑意,道声:「起来。」 郑昀起身,步至祁姝跟前,端坐,动作仪态说不出的端正自如。 祁姝望着郑昀,问道:「昀儿近日课业如何?阿娘忙于政事,想起来,已好几日未曾问你。」 郑昀低头,似是认真思考。他的脸,面若冠玉,五官轮廓分明。那眉眼,和祁姝尤为相像,使得他英俊之余,多了几分寻常男儿没有的清秀之气。 郑昀思索完,回道:「阿娘,太傅近日教习的乃是《孟子·梁惠王》,文中一句,孩儿记得颇为深刻。孟子说:『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祁姝满意地轻轻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慈爱:「昀儿可否告诉阿娘,为何对这句记得深刻?」 郑昀道:「儿是朔国之君,当如孟子所言,为百姓之乐而乐,以百姓之患为患,如此,百姓亦会为儿之乐而乐,以儿之患为患。君主和臣民同甘苦,方能兴国。」 祁姝大悦,望着郑昀,心里说不出的欣慰与欢喜。她抬手抚着郑昀额角,唇角带笑:「昀儿能有这般领悟,阿娘很是高兴。只是,昀儿还需记得,纸上谈兵易,身体力行难。昀儿每回临朝听政,都要用心去观察,何人能用,何人不能用。你大可不动声色,只记在心里。所思所想,回头说与阿娘听。」 郑昀颔首,乖巧应道:「儿晓得了。」 晚间,郑晗到了永宁宫。 先前在延英殿沐浴更衣,郑晗已换上了朔国衣衫。丝帛锦衣,孔雀纹宝蓝色留仙裙,与她那双蓝瞳极其相衬。一头髮丝,也去了胡人装扮,梳起百花髻,髻上两只流苏,让郑晗多了几分灵动之气。那脸蛋,洗尽了一路尘埃,更加显露出原本的秀丽容颜。因着换了新衣,郑晗仍有些不适应,略微扭捏地,步至祁姝跟前。 这焕然一新的装束,倒是让祁姝眼前一亮,她不由站起身,四下打量着郑晗衣着,一面看一面微笑:「晗儿还是穿汉装更为好看,瞧瞧,真像你阿娘。」 郑晗得了夸赞,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言语间,阿阮已让侍从们布桌,备了晚膳。 祁姝牵着郑晗的手,在桌边坐下。郑晗看向桌面,只见桌上九个象牙盘,精雕细琢,极为考究。盘中各式菜餚,郑晗并不清楚乃是何物。 祁姝见郑晗微愣,与她道:「你久居塞外草原,想来是爱食牛羊肉的,我让阿阮命尚食奉御特意为你备了新鲜肉食。」 一旁的阿阮听言,忙拿起公箸,将盘中吃食夹到郑晗面前,笑道:「郡主尝尝,这两道菜,灵消炙,红虬脯,可还吃得惯?」 第5页 得知晚膳乃是祁姝考虑到她的饮食习惯,特意按她的喜好而备,郑晗心中顿感温暖。在拓勃国,她阿娘虽名为王妃,却居人篱下,拓勃王室何曾尊重过她们,更别提特意为她们精心备膳。不过,灵消炙?红虬脯?欸,真是好奇怪的名字。郑晗暗自寻思。 祁姝看出了郑晗心思,告诉她道:「灵消炙乃是取羊肉数两,佐以配料,精心烤制而成,鲜嫩味美;红虬脯就是牛筋肉,牛筋夹着红肉丝,因其状如虬,故而得名。唐懿宗时,其女同昌公主大婚,懿宗赏赐的御馔就有灵消炙、红虬脯。食之者皆赞不绝口。食谱流传至今,宫内尚食局时常做来,昀儿也极其爱食。」 郑晗听着,眨了眨眼,心道只两道菜餚,竟这般考究,顿觉腹中飢饿,于是去拿面前的象牙箸。只是,她在拓勃国用膳,只用刀,不知如何用箸,象牙箸又极滑,刚拿起便落在桌上。 郑晗低下头去,神色微赧。 祁姝见状,顿时醒悟,忙宽慰道:「是姨姨忘了,晗儿尚不会用箸。」说着,拿起自己面前的象牙箸,动作轻缓,柔声道:「姨姨教你,像姨姨这般。」 郑晗抬眸,红着脸,一双蓝瞳亮亮地望着祁姝,终是学着祁姝的模样,夹起面前的炙羊肉。 羊肉入口,鲜嫩多汁,伴着香料调味,余香满口。郑晗在塞外虽以牛羊肉为主食,可觉着自己长这么大,从未食过如此美味的羊肉。 祁姝静静注视郑晗的模样,见她吃得精精有味,不由笑道:「好吃否?」 郑晗点头,应道:「好吃,姨姨也吃。」 祁姝开怀,亦举箸用膳。 阿阮一直在旁为她们布菜。祁姝坐姿挺直,举止端雅,朱唇轻启,细嚼慢咽,动箸后,便不再言语。郑晗暗暗观察,只见阿阮为祁姝夹的,都是些清淡之食。郑晗一面看,一面竟不由自主地将祁姝爱食之物悄悄记下。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连她自己都不知,是有多久,没露出如此真挚开怀的笑颜了。 姨姨待晗儿,真好!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灵消炙、红虬脯,唐懿宗御赐菜餚,史籍记载出自《太平广记》。 瞬间想吃烤肉有没有? 小郑歷经国变,又初来乍到,生活习惯还不一样,需要适应。她生在草原,本身不是个羞赧扭捏的孩子。 第4章 习读 不知不觉,郑晗已在朔国宫中待了半月有余。延英殿离永宁宫不远,郑晗每日晚间,都会去永宁宫给祁姝问安。祁姝但凡无紧要之事,都会留郑晗一同用膳。 这半月来,郑晗仔细留意宫中的繁文缛节,从衣饰妆容到饮食起居,细细观察,逐一记下。郑晗自幼聪慧,和她阿娘先公主郑妟久居他人篱下,心思自是比其他同龄孩子更加细腻敏锐。没用多久,郑晗便适应了朔国皇宫全然一新的生活。 祁姝让她入了崇文馆,读书习字。崇文馆是朔国皇亲贵族,权臣之子读书之所。先前在拓勃,郑妟虽教过她汉话,但郑晗毕竟未曾入得学堂读书,认得的汉字不多,会写的更是少极。因此,郑晗虽已十岁,却分在了崇文馆的启蒙学堂,从头开始,习读汉家典籍。 这一日下了学,郑晗正欲起身离去,忽的听见身后一声唤:「晗姐姐留步。」 郑晗转身,面前一女童,锦缎襦裙,鹅蛋脸庞,嘴角两旁酒窝处,用脂红点了两朵面靥,正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她。 郑晗入学不久,一同习读的学伴,只在学官唤他们名姓时,记住了他们姓甚名何,私下,却无甚交流。 「你是欧阳越?」 女童点头,一拍胸脯:「当今左丞相欧阳沂,是我阿翁。」 郑晗见她满脸稚气,说起阿翁时小脸洋溢着一股得意劲儿,顿觉好笑,颔首问道:「越儿寻我何事?」 欧阳越上前一步,凑近郑晗,好奇地盯着她那双蓝瞳,半晌方道:「晗姐姐这双目真好看,如我生辰时,阿翁送我的金手镯上镶嵌的蓝宝石一般。」 郑晗闻言轻笑。 「晗姐姐可否同越儿说说,拓勃国是怎样?晗姐姐平日里也是这般读书习字吗?」 郑晗摇头:「拓勃国没有学堂,我未曾读过书,只阿娘教过我汉话。」 「哦……」欧阳越挠了挠头,「所以晗姐姐才和我们一道读书。」 「嗯。」 「我家僕在外候着,待下回,晗姐姐同我说说拓勃国的生活,可好?」 郑晗见欧阳越认真的小模样,笑道:「好!」 回到延英殿,郑晗取出《急就篇》,翻到今日习得的文字细看。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勉力务之必有喜,请道其章: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周千秋,赵孺卿,爰展世,高辟兵……」此为《急就篇》卷一,说的是姓氏人名。 郑晗一面看一面提笔习字。她照着「郑子方」三字,在纸卷上端正地临了一个「郑」字,然后略一思索,又写了一个「晗」字。只是,这「晗」字没有参照,写的有些歪扭,郑晗并不满意,提笔又写。 「晗姐姐可否同越儿说说,拓勃国是怎样?晗姐姐平日里也是这般读书习字吗?」 郑晗写着,脑海里突然想起欧阳越问的这些,不由搁下笔来。 第6页 曾经,在好多个夜里,阿娘郑妟思念故土,便时常拿起雄鹰羽毛制成的笔,教她写字,写她的名字,写阿娘的名字,写朔国的国名……写罢,阿娘常常步出毡帐外,望着天空兴嘆,郑晗便依在阿娘身旁,数着满天繁星。 郑晗想着,掏出袖中的短刀,托在掌中轻抚。短刀做工精緻,一看便是拓勃王室所有。刀柄镶着黑色牛角,刀鞘上刻着花草纹案,纹案上镶饰华丽,点缀着朱红翠绿的玛瑙珊瑚。郑晗握住刀柄,去了刀鞘,一道光亮在眼前闪了闪,略弯的刀体,刀尖锋利,刀尾处镀了纯金丝边。在拓勃,几乎人人都有短刀。郑晗这把,是她阿娘郑妟在她五岁生辰时让工匠打造送与她的,郑晗一直随身带着,藏于袖中。却未曾想,这把短刀,竟成了国变后她从拓勃带出的唯一物什,亦是阿娘留于她的唯一念想。 郑晗微微嘆了口气,闭起双目,脑中浮现,那一望无际的草原。她最喜欢做的,便是携着短刀,背着弓箭,骑着心爱的马儿,在草原上飞驰。唯有那时,她才能彻底忘却阿娘因思念故土,在毡帐里悄悄流过的泪,忘却阿耶对阿娘的不好,忘却她与阿娘母女二人寄人篱下的愁肠。待自己骑得累了,便抬袖擦擦满脸的汗水,纵身下马,躺在暖洋洋的草丛里,舒展四肢,伴着花草清香,轻轻唿着气,看那空中盘旋的雄鹰,看那烈日朝阳。那时的郑晗时常在想:何时,我能带阿娘一起远走高飞,如那雄鹰,自由翱翔? 回忆过往,待睁开眼时,郑晗眼眶,已然溢满泪光,她唇角轻颤,喃喃道:「阿娘,晗儿想你。」 正在这时,只听见门外一声通传:「太后驾到。」 郑晗闻言一惊,忙抬袖擦了擦眼角,出了殿门。只见祁姝车辇刚刚停稳,阿阮正搀扶祁姝步下马车。 郑晗见到祁姝,顿时忘记了一切烦忧,忙奔去祁姝身边,一面跑一面欣喜道:「姨姨怎的来了?」 祁姝抿唇微笑,直至郑晗在她身边站稳,这才开口:「刚在思政殿议完事,便顺道过来看看你。」 自郑妟远嫁,延英殿已空置许久。祁姝自郑妟走后,怕着睹物思人,自是从未来过殿中。 祁姝在殿门前驻足,抬眸望着高悬的「延英殿」匾额,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一阵怅然。物是人非,往事已矣……祁姝内心暗嘆,表面却未流露出分毫,那端丽的容颜,依旧静如止水。 「晗儿在这殿中,可还住得惯?」祁姝入了殿内,环视着四周,问郑晗道。 「都已习惯。」 「若是还缺什么,同魏十说,叫他安置。」 「嗯,谢谢姨姨。」 祁姝颔首,沉默须臾,方道:「此殿是你阿娘先前所居,如今由你居住,你阿娘若是有知,想必亦会高兴。」 郑晗微微一怔,觑着祁姝神色,可怎么瞧都琢磨不出祁姝说这话时是怎样的心绪。 郑晗正思索着,只见祁姝已步至案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方才所书。郑晗见状,赶忙上前一步,急慌慌地取走纸卷,藏在身后,微微红着脸道:「写得不好,姨姨莫看。」 郑晗这一举动倒是把祁姝逗乐了,不由掩唇轻笑,故作疑问道:「怎的不能看了?」 郑晗不语。 祁姝缓步走到郑晗跟前,柔声道:「无妨,让姨姨看看,姨姨可以教你。」 郑晗抬首,只见祁姝目光柔和,脸上透着和煦笑意。不知怎的,郑晗脑海忽的想起拓勃的月夜,祁姝的笑,就如那洒了一地的月华,似有一种静谧的魔力,可以瞬间抚慰她的心。 郑晗缓缓伸出手去,将纸卷递于祁姝。祁姝揽着她,在案旁坐好,轻道:「你再写一个『晗』字。」 郑晗提笔,许是紧张,握着笔的手竟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忽的,手背传来一阵凉意,她提着笔的手竟被祁姝紧紧握住。郑晗感受到祁姝在她身侧,靠得那般近,鼻尖洋溢着祁姝身上那淡淡的茉莉香气,郑晗的心,没来由地一阵狂跳。耳畔,祁姝轻语:「姨姨教你。习字,须得沉心静气,你且随着着姨姨手间动作,一笔一笔,慢慢写来。」 一时间,郑晗只觉身边静得出奇,甚至能听得见毛笔在纸卷上划过,「唰唰」作响。祁姝肌肤细腻,指尖微凉,而郑晗握着毛笔的掌心却已渗出点点汗渍。 「写完了,晗儿瞧瞧。」祁姝说着,松开郑晗的手。 郑晗望着眼前的「晗」字,字形工整,字体娟秀,不由喜道:「真好看!」 祁姝轻笑:「你若要临字,可让魏十去文渊阁取字帖来,歷朝歷代的名家字帖,宫中均有收藏。」 「嗯!」郑晗点头,脸上笑容满溢。 是夜,郑晗伏于案前,翻阅着魏十取来的诸多字帖。案上一盏绿、棕、白三彩灯,竹节纹灯柄,灯柄两端均刻有莲花纹饰,圆形灯座,饰有凹弦纹,贴圆形宝相花。 灯火摇曳,映照在郑晗脸上。郑晗神色认真,似在找寻些什么。半晌,她的面庞,忽的露出微笑,终是找到了她想要的字。郑晗提笔,照着字帖,屏气凝神,在洁白的纸卷上,极为仔细地,缓缓写下两个字。 写罢,郑晗执起纸卷,纸卷上的墨迹尚未干涸,郑晗看着,一双蓝眸流露出笑意,唇角不自觉地弯起。透过眼前二字,似是看到了祁姝那娴静自持的身影,那总是朝她微笑,和煦又温柔的脸庞。 第7页 祁姝。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急就篇》是古时儿童启蒙识字课本。西汉时史游箸。 明天就是端午呢。脑补了隔壁两只…… 赵珚:(欢脱状)阿浔阿浔,我命尚食太官做了角黍。莲子馅儿,咸味哒你尝尝。 沈浔:(美眸抬起,瞪) 赵珚:(挠头)阿浔瞪我作甚? 沈浔:(继续瞪) 赵珚:阿浔可是不爱食角黍? 沈浔:今晚你抱着角黍过吧。 晚间,顿悟后蹲地画圈圈的赵珚哭卿卿:阿浔我错了,我让太官重新做了枣糕桂花馅儿的,甜甜哒,阿浔快开门让我进去。 秦氏与霍棋窃笑私语:角黍甜咸之争,皇帝完败。 第5章 往事 这一日晚间,郑晗照例去永宁宫给祁姝问安。 入了殿中,只见祁姝坐于榻椅,面前跪坐一女子,正在给祁姝诊脉。郑晗一怔,心道,莫非姨姨身体染恙?郑晗想着,面露忧色,却不敢贸然打搅,只悄然站立一旁,静静看着。 祁姝见状,对她道:「晗儿且坐。待苏奉御请完平安脉,再与你闲话。」 郑晗颔首。 祁姝说的这位苏奉御名唤苏叶,是宫里尚药局的尚药奉御。听见祁姝开口,苏叶抬眸,柳眉微蹙,说道:「诊脉时,莫要言语。」 此言既出,郑晗不由一惊。她心下纳闷,这宫里,竟还有人胆敢同太后这般说话。郑晗悄悄觑了祁姝一眼,只见祁姝面色并无不悦,反倒低眉顺从……郑晗心中更加诧异。 郑晗打量着苏奉御的背影,只见她身形修长,坐姿挺直,一头青丝绾起,拢在头上戴着的幞头里,身上穿着深绿色圆领官袍,腰带悬一羊脂玉佩。 殿内一时静默。 半晌,苏叶将搭在祁姝腕上的手收回,轻轻嘆了口气。 未待祁姝开口,侍立一旁的阿阮忙问:「苏奉御,太后身子如何?」 苏叶未答,只问道:「先前制的宁神丸,殿下可曾按时服下?」这话虽是对着阿阮说的,可苏叶的目光却看向祁姝。 祁姝闻言,理着袖口的手微微一滞……近日太过忙碌,苏叶上回拿予她的宁神丸,她忘记交代阿阮,整个药匣子还未曾打开……祁姝顿时心虚,表面却不动声色,掩唇轻咳一声,抬眸望向阿阮,神色认真道:「苏奉御亲制的宁神丸,是用了的吧?」 阿阮:…… 然而太后发了话,阿阮自是很有默契地俯身一礼,回道:「殿下,奴曾吩咐下去,令内侍熬成药汁。」 祁姝听言,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主僕二人一唱一和,苏叶扶额……眼见祁姝毫无愧色,气定神闲地执起一旁的茶盏轻抿,苏叶顿时气急:「殿下自己不爱惜身子,今后若是头疾再犯,莫要唤阿叶来治。」 祁姝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轻道:「你是尚药局奉御,官从六品,食着朝廷俸禄,却不让唤你?」 论俐齿伶牙,苏叶自是比不过祁姝。她嘆了口气,正色道:「方才诊脉,殿下头疾有復发之兆,真到那时,殿下免不了受痛,亦要忍受医治时的针扎之苦。」 祁姝微笑,安慰道:「吾知,阿叶莫忧。」 郑晗在一边听着二人对话,听到「头疾復发之兆」时,心跳顿漏一拍,她想问,太后怎的了,可眼下情形,她知道自己根本插不上话,只能坐在一旁着急。再看这苏奉御与太后如此熟稔,言语间不拘礼数,太后亦亲昵地唤她「阿叶」,郑晗心里莫名不是滋味,虽然,她自己也不知,究竟为何不是滋味。郑晗只觉心下憋着一股莫名之气,不由嘟起嘴,一双蓝眸紧紧盯着苏叶。 祁姝似是察觉到郑晗的目光,向她看去,瞧着她的模样,心下寻思,这孩子,大概是觉得受冷落了,于是唤道:「晗儿你来,见过苏奉御。」 苏叶闻言,转过头去,上下打量着郑晗,问祁姝道:「这便是阿妟的女儿吗?」 祁姝颔首。 苏叶饶有兴致地走上前去,看着郑晗的脸,笑道:「瞧这小模样,真是好看得紧,有着咱汉家女子的秀丽,又透着番邦异族的英气。」 祁姝对郑晗道:「苏奉御与我,还有你阿娘,自小相识,你亦可唤她姨姨。」 郑晗闻言,轻轻撇了撇嘴,心道,才不要唤她「姨姨」,「姨姨」只能用来称唿太后。郑晗存着小心思,却也不失礼数,对着苏叶一揖,说道:「见过苏奉御。」 苏叶也不计较,伸手轻轻捏了捏郑晗的脸,眯眼笑道:「乖。」 接着,苏叶又嘱咐祁姝几句,便起身离去。 待苏叶消失在殿门外,郑晗急忙步至祁姝跟前,瞧着她的面色,忧心道:「姨姨病了吗?」 祁姝摇首,宽慰道:「无事。」 郑晗心下顿觉黯然,姨姨只把她当孩子,不愿同她说实话。 见郑晗依旧望着她,愁眉不展,祁姝对着郑晗柔柔一笑,说道:「你今日来,姨姨刚好有一事要同你说。晗儿,可喜欢骑马?」 郑晗一怔,继而点头道:「喜欢!喜欢!在拓勃,人人自小都会骑马。晗儿常常在草原纵马飞驰。」 祁姝美目含笑:「如我所料。我思量着,你定是喜爱马儿的。西苑国新进贡了几匹骏马,明日,叫魏十领你去马房,你挑一匹。宫里有跑马场,可骑马射箭。每月下旬,皇亲贵族还会在宫中打马球,晗儿亦可试试。」 第8页 郑晗闻言,眼前一亮,喜道:「真的?」 「嗯!」祁姝道,「我近日总在想,朔国皇宫不比那塞外草原,想必,你是自由不羁惯了的,若每日只是读书习字,怕是拘了你。」 郑晗挠了挠头,一双蓝眸亮亮地望着祁姝:「姨姨待晗儿,真好!」 是夜,郑晗躺在榻上,怎么都睡不着。 月光透过窗格,洒落进来,映在郑晗面庞。郑晗眨着眼睛,脑海里都是祁姝的身影。想着祁姝那清丽端庄的容颜,冷静自持的仪态,在众人面前母仪天下不怒自威,对着她却时常展颜微笑,温柔相待,每日朝政繁琐,却依旧思量着她生性好动,喜爱骑马……郑晗想着,不由得勾起唇角,满目都是笑意。忽的,永宁宫里祁姝和苏叶的亲密模样又再次浮现眼前,祁姝的低眉顺从,苏叶和祁姝言语时的不拘礼数,郑晗的一颗心,顿时又沉了下去。她翻了翻身子,将锦被捂在脸上,心里一阵莫名烦躁。 半晌,郑晗仍是无法入眠,索性掀开锦被,起身穿好衣衫,去往书房,并让值守侍女唤了魏十来。 魏十心下纳闷,不知这么晚郑晗有何急事召唤,他步入房内,对着郑晗拱手一礼:「奴,参见郡主。」 郑晗望着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她略一思索,说道:「太后同我说,令你明日领我去马房,择一骏马。」 魏十闻言,俯身道:「此事,奴已知晓,郡主放心。」 郑晗点了点头,起身踱了几步,佯作不经意地问道:「我去见太后时,尚药局的苏奉御正在给太后请平安脉。瞧这苏奉御,似是医术了得,魏中官可知,这苏奉御是何人?」 魏十微微一怔,不知郑晗何以忽的问起这个。思忖间,只听得郑晗又道:「听太后说,苏奉御和我阿娘少时相识,我久居塞外,如今遇着阿娘故人,心中好奇,这才相问。」 魏十恍然,俯身回道:「这苏奉御,是苏国公府上嫡女,少时常入宫中,故而与先公主相识。论家世,苏奉御本不必入朝为医官。只因苏国公夫人出身杏林世家,苏奉御随了她阿娘,自小酷爱钻研医术,而这天下医术收藏,数宫内太医署最为丰富,苏奉御便入了太医署习读,太医署岁末考核,苏奉御每回都是魁首,之后便去了尚药局,做起了尚药奉御。」 「哦……」郑晗应道,「苏奉御与太后……也很是熟稔?」 「苏奉御与太后,亦是少时相识,挚友多年。苏奉御入了尚药局,便专门给时为皇后的太后殿下诊脉。想当年,太后惊胎难产,苏奉御不眠不休整整两天两夜,拼尽全力,才救得太后与圣人母子均安。」 郑晗闻得「惊胎难产」四个字,身形一滞,整个脸都白了。魏十短短数语,所透露出的兇险之情,叫郑晗心惊不已。她不敢去想,太后苦熬两天两夜是何等痛楚,她心有疑问,太后为何会惊胎,太后的头疾可是那时落下的病根,然而眼下继续追问魏十,显然不妥。 郑晗的手,紧紧攥起,对着魏十,不动声色道:「原是如此,难怪,我见苏奉御同太后说话,似是旧友一般。」 郑晗说罢顿了顿,继而道:「夜已深沉,魏中官且去。」 魏十一撩拂尘,恭敬道:「郡主早些安置,奴告退。」 永宁宫,祁姝亦未安睡。她卸了妆容,着一身素色襦裙,就着灯盏,执卷静读。阿阮端着一秘色瓷碗,步至祁姝身旁,轻声道:「殿下,夜深了。」 祁姝放下书卷,瞧着阿阮手中瓷碗,弯了弯唇角,说道:「是阿叶制的宁神丸?」 阿阮低眉轻笑。 祁姝执起瓷碗,将药汁一饮而尽,药汁自是苦极,可祁姝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阿阮一面拿着湿帕给祁姝擦唇,一面道:「殿下,苏奉御说的是,殿下切莫思虑过甚,太过操劳。」 祁姝闻言,微微嘆了口气:「阿阮当知,昀儿尚幼,吾须得为他清除一切障碍。」 阿阮俯首:「殿下身子,亦当多加保重。」 祁姝微笑,宽慰道:「吾知。」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大御姐反差萌什么的最萌了。小郑加油呀~~接下去可以愉快地打马球了~~ 苏叶,取自草药的名字。 卷二本想写个女医为主的故事,看来等到卷三或者卷四再说哈。 太医署,学科及考核都很严格,是医学教育的专有机构。尚药局掌帝后医疗,奉御两人,直长两人,侍御医四人。官从六品上。苏叶穿深绿色官袍,深绿是六品官袍。 第6章 紫骓 宫内马苑。 郑晗双手背在身后,迈着欢快的步伐,看着一匹匹骏马,满心欢喜。生长在拓勃草原之地,郑晗幼时起便与马匹为伍,对马儿自是有一种异于中原人的特殊感情。 中官魏十和马苑的御马监一左一右,跟在郑晗身旁。御马监专为皇家饲养马匹,对各类马儿瞭若指掌,只要郑晗脚步在某一匹马前停留,御马监便会为她细细说明此马来歷。 忽的,一匹毛色偏紫的马儿映入郑晗眼帘,郑晗只觉眼前一亮,她在拓勃见过诸多名马,却是头一回见到紫色的马儿,不由呆住,惊嘆道:「这天底下,竟有紫色的马儿,真是,太好看了!」 御马监闻言,赶忙上前一步,禀道:「郡主,这马名唤『紫骓』,是西苑国最新进贡的。」 第9页 郑晗颔首,欣喜道:「快牵出来给我瞧瞧。」 御马监拱手称「喏」,打开围栏,小心地将紫骓牵了出来。 郑晗凑上前去,伸手轻轻抚摸着马身,满目都是笑意。紫骓似乎也颇有灵性,感受到轻柔触碰,竟低下头去,嘴角在郑晗肩头轻蹭。 御马监一面看,一面继续道:「昔时,唐朝太宗皇帝征战四方,曾用过六匹战马,其中一匹名唤『飒露紫』,和郡主面前的『紫骓』,是为同类,亦是通体紫色,世间少有。太宗皇帝对这六匹战马,感情颇为深厚,曾命画师阎立本绘了战马样貌,再令匠人制成石雕。太宗过世后,石雕被置于太宗陵墓陪葬。」 郑晗听言,对眼前的马儿更多了几分欢喜之心,她对御马监道:「这『紫骓』,我要了!」 郑晗说着,揽起缰绳,纵身而上,骑着马儿跃出马苑。唬得魏十和御马监皆是一惊,二人急慌慌地跟在马后奔走,高声唿道:「郡主小心,可别摔着!」 待二人话音落下,郑晗却已在百步开外。 郑晗骑着马,止不住地笑容满面,伴着马蹄的「哒哒」声,郑晗似乎找到了那个久违的,最为真实的自己。她欢快地奔出马苑,待入了宫道,这才拉了拉缰绳,缓下马速来。郑晗爱惜地抚摸着紫骓的耳朵,心想,定要把这罕见的骏马给姨姨看看。心意既定,估摸着姨姨此刻应在思政殿处理政务,郑晗扬起唇角,一调马头,向思政殿方向去。 思政殿。 祁姝端坐案前,手执一书信,秀眉微蹙,凝神思索。 阿阮觑着祁姝神色,缓步走至祁姝跟前,轻道:「殿下,左丞相来了,在殿外候见。」 祁姝这才回过神,道声:「快请。」 左丞相欧阳沂乃三朝老臣,虽已年过六旬,却依旧神采奕奕。他步入殿中,对着祁姝俯身一揖,恭敬道:「臣,见过太后殿下。」 「左相不必多礼。」祁姝微笑。 欧阳沂抬首,见祁姝沉静的面庞,隐隐透着忧虑,不由问道:「不知殿下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祁姝执起案上的书信:「左相看看。」 一旁的阿阮将祁姝手中书信接过,呈于欧阳沂跟前。 欧阳沂心存疑惑,急忙展开书信细阅,一面看一面敛了双眉,口中说道:「这……」 祁姝轻嘆:「拓勃才刚平定,未曾想,这罗兹国又按捺不住。」 「此信何处得来,讯息可靠否?」欧阳沂凝望着信中文字,问道。 「讯息确凿。罗兹都护府,布有朝廷眼线,此信由眼线所书,经朝廷密径传回。」 欧阳沂颔首,捻了捻泛白的鬍鬚,顿时明白了祁姝所虑何在:「殿下是在忧心……罗兹都护府,严僚?」 「正是。」祁姝说着,起身离了案台,一面踱步,一面道:「光只外敌无甚可忧。朔国军早已今非昔比,兵力足以平定番邦之乱。只是,这罗兹都护府乃严僚驻守。罗兹国屡生事端,严僚作为都护府统帅,竟隐瞒不报,若非眼线递迴消息,朝廷恐还蒙在鼓里。由此看来,这严僚怕是生了异心。若真如此,朝廷势必,又将面临一场腥风血雨。」 欧阳沂轻哼一声,斥道:「佞臣!贼心不死!」 祁姝凝眉:「只严僚一人定然掀不起大风大浪,朝中必有内应。」 「殿下指的是,严太妃?」欧阳沂道,「以严太妃为首的严党已许久未有动作。如今天下大定,圣人聪慧仁孝,又有殿下和一众臣子扶持,这严党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祁姝未语,沉默须臾,方道:「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得到皇权,宁可头破血流,也不甘心偏安一隅。严太妃之子郑晙,来年及笄。按制,皇子及笄就该封王,连同母妃一道,去往封邑。或许,她仍心有不甘,想在去往封邑前最后一搏?想当年,因着朔国祖制,储君立嫡不立长,庶子无缘皇位,那严太妃图谋夺嫡,不惜危害社稷,无所不用其极。」 严党所做恶事,欧阳沂自是瞭然于心。闻得祁姝之言,欧阳沂一撩官袍,俯身跪了下去,郑重道:「殿下放心,我朔国大业,岂能容这等居心叵测之辈觊觎。老臣为群臣之首,定极力护得幼主,为国尽忠。」 祁姝听言,动容不已。她步至欧阳沂跟前,亲手将他扶起,用那一贯清冷的声音道:「惟有忠臣心,风雨不可破。」 待欧阳沂离了思政殿,祁姝面露倦意,坐在案前抚额。 阿阮急忙上前,伸手替祁姝揉着额角,关切道:「殿下切莫思虑过多,保重凤体。」 阿阮指尖轻柔,祁姝闭起双目,任由阿阮轻按,额鬓传来的阵阵痛楚总算缓解了些许。半晌,祁姝抬袖,令阿阮停止了动作。 祁姝缓缓睁开双眼,沉静的面容透着些许疲惫:「当初,本想削了严僚的兵权,将其撤回,以免养虎为患。可左相忧心,突然削权反会激起其反心,毕竟,史上因兵权被夺而举事谋逆者不在少数。」 「殿下莫忧,若严僚怀有祸心,与其一战,乃是迟早之事。」 祁姝摇了摇头:「吾心烦扰,不是对严党有所惧,朝廷对严党从未放松过警惕,对付他们,不过易如反掌。只是,自阿妟客死异乡,吾心深处,似是不愿再见到朝堂之上剑影刀光,不愿再见到杀戮和鲜血。许是……真的倦了吧。」 第10页 祁姝说着,起身缓步走出殿门,裙摆摇曳,裙下一双金丝镶边的云头锦履若隐若现。 祁姝立于殿门外的廊道,抬眸向天空望去。湛蓝的天空,白云朵朵,本该一望无际令人心旷神怡,可视线四周,却被高耸的宫墙生生断开…… 祁姝嘆了口气,耳畔,竟响起郑妟说的那句:「生在帝王家,我能奈何?」 正在这时,旁边忽的闪过一个鲜亮的蓝裙身影。这身影跳到祁姝身旁,唤了声:「姨姨!」 祁姝微微吃了一惊,却见郑晗眉目含笑,一脸欢喜地看着她。 「是晗儿,怎的来此处寻我?」 郑晗笑道:「晗儿得了骏马,来给姨姨瞧瞧。」 郑晗一面说,一面牵着祁姝的衣袖,口中说道:「姨姨跟我来。」 祁姝仍由她牵着,低眸望着郑晗那藏纳不住的开怀笑颜,许是被她情绪所染,竟也舒了眉头,轻轻弯了弯唇角。 郑晗领着祁姝,走到廊道尽头,那里一处空地,一匹紫色马儿赫然呈现眼前。祁姝忙于政务,虽然知晓西苑国进贡了不少骏马,却哪有时间亲自见过。饶是她久居高位,见多识广,却也是头一回亲眼见到紫色的马儿。 眼看祁姝面露惊诧之色,郑晗奔至紫骓身旁,抬头看向祁姝,问道:「马儿好看吗?」 郑晗一身鲜亮襦裙,立在马儿身旁,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叫人赏心悦目。 祁姝含笑点了点头,说道:「马儿好看。晗儿也好看。」 郑晗闻言,笑容满面,她纵身上马,对着祁姝,伸出手去:「晗儿带姨姨骑马。」 祁姝一怔,未想到郑晗竟出此言。祁姝对郑晗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心中暗嘆,真是孩子心性。 郑晗歪着头,说道:「晗儿带姨姨骑马,不好吗?骑马而行,就可以看到更为广阔的天空了。」 祁姝闻言,心头一滞,顿时有一种心事被人揭穿之感。她不动声色,如玉的面庞,静静瞧着郑晗的模样,只见郑晗骑于马上,那娴熟的姿态,透着异族女子独有的英气,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一双蓝眸闪耀着光芒。真是,清澈无忧,光彩美好的少女。 祁姝暗自赞嘆,口中却嗔道:「晗儿莫要闹了,堂堂太后,在宫中骑马,成何体统。姨姨还有政事要忙,晗儿自己玩去。」 说罢,祁姝转身,向思政殿内走去。 郑晗望着祁姝那纤瘦却又挺直的背影,神色顿时黯了下来,满目笑意散去,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心疼。 她没同祁姝说,自己其实早就到了思政殿,悄悄躲在树后,眼见左相一脸肃然地步出殿门,又眼见姨姨缓步出来,望着天空,不见了平日里的温暖笑意,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脸怅然和紧锁的双眉。郑晗不知道姨姨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可她知道,姨姨并不开心。 而她,想让姨姨开心。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太宗的六匹战马,即昭陵六骏。乃特勒骠、青骓、什伐赤、白蹄乌、飒露紫、拳毛騧。前四石雕现存西安碑林,后二流落在美国宾大。 淡月私爱飒露紫,小郑的这匹,取了青骓和飒露紫合名。捂脸~~ 第7章 心思 郑晗自得了紫骓,爱惜万分。 御马监每日将新鲜饲料送至延英殿,郑晗唯恐侍从们饲养不周,凡餵食餵水之事,皆由她自己亲力亲为。 这一日在延英殿马厩,紫骓正悠闲地食着饲料。郑晗立于一旁,瞧着心爱的马儿,脑中又忆起那日在议政殿,她想带祁姝骑马,可祁姝摇首不应,心下,或许还在嫌她孩子气……想及此,郑晗黯然,不由得轻轻嘆了口气。 自那日无意中瞧见了祁姝愁眉不展,满目心事的模样,祁姝那纤瘦却又挺直的身影总时不时在郑晗脑海浮现。每每想起,郑晗心中,都会没来由地一阵心疼。 原以为,祁姝是圣人之母,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受群臣朝拜,万民敬仰,有何事无法开怀呢? 可那日,却分明看见,苍穹之下,偌大的宫殿,亭台楼阙,玉瓦琉璃,祁姝静立其中,美目隐着忧愁,纤纤身姿,是那般绝世而独立。 绝世而独立啊…… 郑晗想着,伸手拍了拍紫骓,自言自语道:「紫骓啊紫骓,你说,要怎样,才能让姨姨开怀些呢?」 紫骓似是听见主人的喃声轻语,停止了进食,倾过身去,耳朵在她脸上轻轻蹭了蹭。 郑晗见马儿和她如此亲昵,终是展眉而笑,她怜爱地抚摸着紫骓,待它食完,又餵了些水,便回去殿中,唤了魏十来见。 郑晗在屋内端坐,这回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问道:「魏中官可知,太后素来喜爱些什么?」 魏十听言,一时怔住,不知郑晗所问何意,亦不知该如何作答。 郑晗见状,轻轻笑了笑,说道:「魏中官不必惶恐,我不过是见太后政务繁重,思虑过甚,想着能让太后闲余一乐。」 魏十明白了郑晗心意,可太后喜爱什么,他似乎也说不好。 魏十一面思忖,一面嗫嚅道:「太后平日,喜怒不行于色……每日除了处理政务,同臣子们议政,便是……便是考问圣人功课,亦会取奏疏予圣人,叫圣人阅后将政见说与她听。再有就是,太后会召紫宸宫的秦中官询问圣人起居。圣人每日做了什么,几时起,几时睡,一日三餐食了什么,食了多少都会问得仔细。」 第11页 魏十说罢顿了顿,手指不经意地搅动着拂尘垂下的尘摆,继续道:「太后自己,作息规律,饮食清淡……」 「好了……」郑晗扶额。眼见魏十语无伦次,快把拂尘薅秃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不由打断他的话,说声:「你下去吧。」 魏十如临大赦,顿时松了口气。他擦了擦额间渗出的细汗,拱手道:「魏十虽为延英殿执事,可平日里却无甚机会面见太后殿下。若论太后喜好,永宁宫的阮姑姑侍奉太后多年,定是比奴更为知晓。」 郑晗点了点头,觉得魏十说得在理。 魏十俯身一揖,转身退下,刚步至门口,却忽的灵光一现,想起什么,于是赶紧回到郑晗身旁,说道:「奴方才想起,太后尚在闺中时,世家贵族之中,倒是有一传闻,关乎太后喜好。」 「哦?」郑晗闻言,眼前一亮,欣喜道:「快说!」 「太后乃祁国公嫡女,排行最幼。昔时,素闻这祁国公府中幼女精通音律,抚得一手好琴。闻之者皆贊,道是嵇康再世,不过如此。先公主,哦,就是郡主之母,亦好音律,常邀太后入宫,请太后抚一曲《胡笳十八拍》与她听。」 胡笳十八拍? 郑晗身形一顿,心道,这不是阿娘在拓勃时,常吹的曲子吗?拓勃无甚乐器,仅有的,不过是用牛骨做的骨笛。 还记得,阿娘手执骨笛,吹奏此曲时的模样,曲声悠悠,透着一腔悲凉。还记得,阿娘在好些个月夜,一句句教她念此曲的词句:「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还记得,阿娘告诉她,此曲讲的是,汉朝「文姬归汉」的故事…… 原来,阿娘早在少时,便偏爱此曲。 见郑晗怔住,久久未曾言语,魏十觑着郑晗神色,小声唤道:「郡主?」 郑晗这才回过神,悠悠道:「此曲,阿娘亦曾教于我。」郑晗一双蓝眸闪了闪,继续道:「魏中官,去宫内乐坊,替我寻一支笛子来。」 「喏。」 晚间,郑晗去见祁姝时,祁姝又留她在永宁宫用膳。 祁姝仪态端雅,恪守礼仪,食不言寝不语,因此每每用膳之时,殿中都极为安静。 每回郑晗在永宁宫用膳,尚食局都会备下郑晗爱食之物。郑晗一面吃,一面悄悄看向祁姝。早在第一回 同祁姝一道用膳时,她就发现阿阮给祁姝夹的,都是些清淡之食,今日魏十也曾道太后饮食清淡。郑晗想着,又歪头看向祁姝那瘦削的身姿,心下暗嘆,哎,姨姨吃得太少,难怪这么瘦。于是,趁着阿阮替祁姝盛汤羹之际,郑晗迅速拿起桌上的公箸,夹起两片炙羊肉,放入祁姝碗中,也不言语。 祁姝面色一滞,看向郑晗,目光之中含着惊讶。阿阮更是吃了一惊,连同端着玉碗的手都微微一抖。 郑晗却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若无其事地低头吃饭。 祁姝见状,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唇角,她心下瞭然,却略微犯难地看着碗中的炙羊肉,半晌,终是举箸将羊肉夹起,微启朱唇,细细吞咽。 阿阮觑着祁姝面容,见她面色如常,悄悄松了口气,她唯恐祁姝不喜,到时必然尴尬。她亦暗自惊嘆,郡主真是胆大,虽说太后疼爱郡主,可是,将太后不爱食用之物夹入太后碗中,莫说她阿阮不敢为之,想必,就连圣人也断不会如此,没有礼数。 郑晗听见祁姝的举箸声,微微抬头,眯眼看着,见祁姝吃下羊肉,心中暗喜。她低下头去,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可这一回,却再也藏不住嘴角的笑意。 入夜,阿阮替祁姝卸妆。 阿阮将祁姝鬓间的凤钗摘下,拆开她的髮髻。祁姝一头青丝散落,对着面前的瑞兽葡萄镜,忆起晚膳时郑晗给她夹羊肉,悄悄觑她,偷偷掩笑的模样,那欲盖弥彰的小动作,那自以为她没察觉到的小心思,祁姝不由得勾起唇角。 阿阮瞧见镜中的祁姝唇角带笑,她侍奉祁姝多年,自是明白祁姝在想什么。 阿阮轻轻一笑,说道:「郡主离去时,悄悄来找过婢子。」 「哦?」祁姝抬眸,「她同你说什么?」 「郡主让婢子今后多给殿下布些荤食,道是殿下政务繁重,身子却太多纤弱,不用些肉食,怕是受不住。」 祁姝闻言,掩唇轻笑出声。 阿阮见祁姝难得如此开怀,亦觉高兴。她侍奉祁姝多年,忠心不二,每每见着祁姝政务缠身,凝眉思索之状,总会为祁姝身体担忧,从心底希望祁姝能将政事暂且放下,展颜一笑。 阿阮看着祁姝,心下宽慰,将一旁备好的新鲜乌梅浆端来,递于祁姝道:「奴让尚食局制的乌梅浆,取乌梅、山楂、甘草、陈皮,亦加了洛神花熬制,给殿下解腻。」 祁姝瞭然,她鲜少食用炙过的肉食,又是晚间,阿阮定是忧心她腹中不适,难以入眠。祁姝望着阿阮,柳眉轻弯:「阿阮细心。」 延英殿。 郑晗抚摸着魏十替她寻来的笛子,乃是一通体翠绿,用碧玉制成的玉笛。 她就着案前灯盏,闭起双目,脑中回忆阿娘教她吹奏《胡笳十八拍》的模样,月夜里,草原毡帐中,骨笛悠扬…… 半晌,郑晗睁开双眼,清澈的眸子,透着柔光,她将玉笛凑到唇间,轻轻吹响。 第12页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小郑胆子越来越肥了。 《胡笳十八拍》全文,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自行搜索。演唱的音乐版本也有。 乌梅浆类似现代的酸梅汤,唐时比较流行喝。《大业杂记》记载:」先有筹禅师,仁寿间常在内供养,造乌梅浆为玄饮。「 最近用于写文的时间不多,抱歉更新较慢,谢谢看此文的所有小可爱。 第8章 击鞠 宫内马场,每月一回的击鞠如期举行。 击鞠源自波斯,曾在唐朝风靡一时。朔国先祖,亦是马背上得的天下,待到国基稳固,皇室对唐人喜爱的击鞠推崇备至。如唐时一般,不论老少男女,上至皇宫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击鞠成了朔国最盛行的竞技游艺。 郑晗自那日在永宁宫,听祁姝提及击鞠,便在心底盼望着击鞠赛的到来,欲藉此机会,在马场之上大显身手。 这一日清晨,郑晗命侍者替她换上击鞠者服饰,一袭深青色窄袖交领长袍,脚踏黑色长靴,一头髮丝,绾起髮髻,拢在了幞巾里。郑晗对着面前的瑞花铜镜,执起妆檯上的螺子黛,于蹙黑狭长的双眉尾端,仔细描了描。瞧着镜中的自己,描摹后扬起的眉梢,透着十足英气,郑晗的蓝眸闪着光芒,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继而站起身来,低头理了理衣衫,将随身携带的短刀系在腰间。待收拾齐整,郑晗开怀一笑,对魏十道:「备车,去马场。」 皇家马场,内侍们早已开始忙碌。击鞠赛为求公正,不允许击鞠者骑自己平日坐骑。在御马监引领下,一众内侍将二十多匹训练有素的骏马牵入马场。这些骏马,每一匹皆是体态丰满,毛色光亮,且配置了一模一样的马鞍。所有骏马的马尾,均数折之后用青色细绳扎起,为的是赛时不让马尾互相拂扰缠绕而影响击鞠者击球。骏马的马头,则饰以竹制马笼头,涂抹上金黄之色,阳光照耀下,闪亮夺目。另有内侍四人,每人手中执有偃月形球杖数支,正小心翼翼地携入马场。 郑晗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一切,继而抬眸向四周环视,想找寻某个人的身影,她一面瞧一面问身旁的魏十道:「太后……会来马场观赛吗?」 魏十应道:「太后殿下日理万机,哪能得空前来。」 郑晗闻言,神色顿时黯了下去,心头似被泼了一壶冷水,极不情愿地轻轻「哦」了一声。郑晗自幼骑马驰骋草原,逐那雄鹰,猎那野兔,她自信骑术了得,原本兴致勃勃,欲在姨姨面前表现一番,可姨姨,竟不会来观赛啊…… 郑晗垂着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魏十见状,不解地挠了挠头。他跟随郡主从延英殿来此,郡主一路分明欣喜不已,为何忽的就不高兴了呢? 「晗姐姐?」一稚嫩嗓音在郑晗耳畔响起。 郑晗抬眸,只见欧阳越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越儿!」郑晗唤道:「你也来击鞠?」 欧阳越摇头:「越儿还不会骑马,越儿来看阿兄,赳哥哥击鞠!」欧阳越说着,指了指不远处一少年,和郑晗一般装束,乃是欧阳越的阿兄,欧阳赳。 郑晗点了点头。这时,一侍者步至郑晗身旁,拱手一礼,口中说道:「郡主,击鞠即将开始,请郡主移步场内,择一骏马。」郑晗看向来者,只见他和寻常侍者打扮不同。此人身穿淡绿色长袍,红色翻领,手中持一球仗。 魏十趋前一步,小声言道:「此乃宫中金吾卫长史孙达,马球赛判官。」 郑晗瞭然,对着孙达道声「有劳」,便跟随他往马场中央去。 身后,欧阳越一脸兴奋,冲着郑晗喊道:「晗姐姐,越儿会在一旁,仔细看你骑马!」 郑晗回眸,轻轻一笑。 马场之中,一众击鞠者已陆续到达。郑晗打量着他们,击鞠者中有男有女,皆同样装扮,不过,除去方才欧阳越指给她看的欧阳赳,其余人,郑晗都不认得。 郑晗步至一骏马前,正欲执起缰绳,却不料,身边走近一少年,约莫长郑晗三岁,浓眉下,面色白得出奇,他一双冷峻的眼眸透着不悦,对着郑晗沉声道:「这马,是我的。」言罢,不待郑晗反应,便牵起马儿径直走开。 郑晗皱眉,心道,此人不但面相不讨喜,待人竟也这般无理。郑晗轻哼,以自己的骑术,又何须择马,骑哪匹骏马不能驾驭自如?郑晗憋着气,暗暗记住了此人的模样,思量着,待会定要给他些厉害尝尝。想及此,郑晗随意牵起身旁的另一匹马儿,一跃而上。 击鞠者们骑着马,在场中聚集。孙达立于众人中间,手执木匣,匣面有一空洞,内置赤、绿丝带各十条。孙达举着木匣,让击鞠者们依次摸一条丝带,系在马脖之上,按赤绿两色,将击鞠者分为两队,每队十人。 郑晗摸到赤色丝带,她一面将丝带系好,一面觑向方才对她无理的白面郎,只见他亦摸得赤色丝带。郑晗轻轻撇了撇嘴,她决意要教训一下这白面郎,就算一队,也无妨! 击鞠者纷纷系好丝带,骑着骏马,手执球仗列队,两队相向,严阵以待。宫廷大乐署的乐师们在一旁,早已备好乐器,等候多时。孙达将涂了红漆的木质小球置于两队中间,继而向乐师们一挥手,命道:「奏乐!」 第13页 乐师们得令,鼓声四起,奏的乃是《秦王破阵乐》。随着击鼓声,观赛众人开始欢唿,给击鞠者助威。马场四周,沿着墙边,内侍们等距立起赤色旗子二十四面,离西面墙边不远处,置有一木板,木板下端开有一洞,一尺见方,洞后连着网囊。将木球击入网囊者,所在之队得一筹。《秦王破阵乐》共计十二阵,曲终时,获得多筹者胜。 一切就绪。 孙达大喝一声「开!」两队击鞠者口中高唿,执仗向前跃去。 此时场景,正应了唐时韩愈诗句:「短垣三面缭逶迤,击鼓腾腾树赤旗。分曹决胜约前定,百马攒蹄近相映。球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绂黄金羁。侧身转臂着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超遥散漫两闲暇,挥霍纷纭争变化。发难得巧意气粗,欢声四合壮士唿。」 郑晗骑术高超,不多时,便脱颖而出,她英姿飒飒,一手揽着缰绳,一手挥着球仗,穿梭于一众争球者中,毫不示弱。 这时,只见那白面郎驾着马,在郑晗身旁奔驰,他轻哼一声,说道:「头筹是我的,莫同我争!」 郑晗闻言,顿时气急,这白面郎又一次对她无理,郑晗忍无可忍,回道:「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郑晗一面说,一面加快了马速,飞奔之中,她出其不意,忽地迴转,紧握缰绳,一个俯身仰击,将地上那枚眼看就要落入白面郎之手的马球击出一丈开外。因着仰下身去,郑晗的幞头滑落,绾起的髮髻亦散落开来,随着马儿的飞驰,一头青丝扬起。郑晗这番动作太过精妙,引得观赛众人纷纷起身击掌,兴奋地高声唿道:「彩!」 白面郎大怒,斥道:「蛮子!」 郑晗挑眉,喝道:「市井小儿!」 白面郎咬牙,继续道:「你这蛮子,也就太后纵着你。」 郑晗听他竟然说起太后,顿时怒不可遏,她气得扬起球仗,向白面郎挥去。白面郎没想到郑晗如此胆大,赶紧躲闪,可骑着的马儿已然受到惊吓,迈开马蹄,一阵乱奔,白面郎怎样都控制不住,他渐渐抓不住缰绳,大叫一声,掉下马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所有人瞬间呆住。击鞠者们慌忙揽住缰绳,让马儿停下,否则混乱之中,若是马蹄踩到跌落之人,后果不堪设想。一众乐官也停止了奏乐,惶恐地望向场中。马场一时静默,忽的,只见孙达面如土色,向跌落之人奔去。 几名内侍亦急急围上前去,七手八脚地将人扶起,另有一内侍疾步奔出,去唤侍医。 击鞠显然无法继续,击鞠者们退下场去,郑晗披着一头青丝,亦回到原处,她怒意仍未消尽,皱着眉头问魏十道:「此是何人?」魏十颤颤巍巍,他一直盯着自家郡主,虽不知个中详情,却眼见她手执球仗挥了出去……魏十未及作答,一旁的欧阳越嘆了口气,摊了摊手,说道:「晗姐姐,他是严太妃之子,圣人的二皇兄,名唤郑晙。」 郑晗回去延英殿,未多时,便听宫人通传「太后驾到!」 郑晗心头一滞,心道,太后定是知晓了马场之事。虽说郑晙无礼在先,可毕竟郑晙跌落受伤,是因着和自己争执而起。郑晗顿时心虚不已,思量着要如何同祁姝解释。正想着,只见祁姝已入了殿中,随着祁姝的脚步临近,郑晗感觉到,今日的祁姝,明显不同于往日,人还未至,却令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大殿之中扬起一股迎面而来的冰冷之气。郑晗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待祁姝走近跟前,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连「姨姨」都不敢唤,只嗫嚅道:「晗儿请太后安。」 祁姝不语,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郑晗,一双美目,不见了往日的和煦笑意,却多了几分冷凝。祁姝任由郑晗跪了半晌,不叫她起来。郑晗的一颗心,止不住地狂跳,她心下黯然:姨姨生气了!正当郑晗不知所措,双手无意识地摆弄着膝前的衣摆时,只听见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殿中响起:「你可知错?」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可以写马球了。文字所述,参照史籍所载马球大致规则,细节则是某月的创作,比如史籍说马球时会奏乐,但《秦王破阵乐》便是某月的脑洞,再比如具体如何分组,如何开场都是脑洞等等。^^马球场面,人物服饰衣着,参照唐章怀太子墓出土的《马球图》还有韩愈的诗,诗句没有列全,此诗题为《汴泗交流赠张僕射》。题外话,马球若有皇帝参赛,头筹都会留给皇帝所得。 小郑闯祸咯!(某月幸灾乐祸脸,hiahiahia~~) 都忘了自己给严太妃之子起了啥名,翻了翻前文,原来叫郑晙啊…… 第9章 斥责 这一句「你可知错」,听得郑晗浑身一颤,一旁的侍从们眼见太后震怒,也都颤微微俯下身去,跪了一地。 祁姝久居高位,自是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她平日鲜少发怒,可一旦冷了脸色,声音冷若寒霜,就足够震慑朝堂。 郑晗垂下头去,一双蓝眸失了往日的神色,她唇角微动,鼻尖涌过一丝酸楚。击鞠场之事,回想起来,她确实鲁莽,可祁姝入了殿中,竟丝毫不问缘由,就断定是她的错,冷声问责于她,这让郑晗感到委屈非常。她心下难过:姨姨怎的不问她,她为何会将球仗向郑晙挥去?姨姨可知,是郑晙对她无礼在前? 第14页 郑晗越想越委屈,忽地抬起头,眼角噙泪,对祁姝道:「谁叫那郑晙,蛮横无理,他夺了我的马儿,对我以蔑称相唤,还道这宫里就只太后惯着我!」 祁姝听言,清冷的面色起了一丝波澜,郑晗的反应,似是让她吃了一惊。本以为,平日里素来乖巧的郑晗,定会思过认错,却不料,郑晗竟控诉起自己的委屈来。 一旁的侍从们见状,皆撇了撇唇角,暗嘆郑晗大胆。祁姝身为太后,一旦显露怒意,亲自问责,试问这宫里,还有谁胆敢如此,不思己过,张口就替自己辩解?就算是圣人,被祁姝训斥,也都是垂手侍立,断不敢回言。想及此,侍从们唯恐祁姝的怒意会牵连自己,纷纷将跪着的身子俯得更低。立在祁姝身旁的阿阮悄悄觑了祁姝一眼,眼见祁姝面色不虞,亦暗自为郑晗担心。 果然,只听见祁姝略微抬高了嗓音,斥道:「所以,你便有理由将人打落在地?」 郑晗见祁姝根本没有过问自己受郑晙欺辱之事,而依旧指责于她,一颗心沉了下去,倔强地回道:「晗儿未曾打他,球仗挥去,原本,就只想吓唬一下他的马儿,若那郑晙骑术精湛,怎会跌下马去?是他自己技不如人,还妄想跟晗儿争头筹!」 祁姝听言,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郑晗,这个在她面前从来都顺从听话的孩子,眼下,竟当着一众侍从的面同她顶嘴。祁姝只觉胸口一阵气闷,额角亦突突直跳,传来些许痛意。祁姝抬手抚了抚胸口,缓声道:「好好好,原来,姨姨竟是说不得你!」 阿阮见状,知道祁姝气急,她忧心祁姝身体,赶忙伸手扶住祁姝,劝道:「殿下息怒,莫要急坏身子。」阿阮一面说,一面向跪着的郑晗看去,悄悄递了个眼色,意在让她向太后认错。可郑晗哪里瞧得见,她只觉受了万般委屈,被郑晙欺辱也就罢了,可她如此敬重仰慕的姨姨,平日里对她温柔无比的姨姨,竟这般不顾缘由地责怪于她,她心里真是难受极了! 祁姝见郑晗不语,冷哼一声转过身去,对魏十命道:「便让郡主在此跪上一个时辰,好好思过。近日,除去崇文馆习读,不准出延英殿半步!」 魏十早在一旁吓得肝儿颤,说起来,是他领着郑晗去的击鞠场,若是太后责怪他未曾看好自家郡主……魏十不敢往下想。此刻听得祁姝之命,魏十赶紧叩首道:「奴遵旨!」 永宁宫。 阿阮见祁姝面色发白,恐她头痛得厉害,心下焦急,不待请示祁姝,便叫内侍去唤苏叶来。祁姝疲倦地侧卧榻椅,摆了摆手,言道:「不必,吾躺些时候,便好了。」见阿阮依旧面露忧色,祁姝笑了笑,宽慰道:「唤阿叶来,定是听她一顿数落,道是吾堂堂太后,竟被一孩子气着了。不如让吾清净会。」 阿阮无奈颔首,将祁姝身上盖着的丝帛锦被拢了拢。 祁姝看着阿阮手间动作,问阿阮道:「方才在延英殿,吾对那孩子,是不是过于严苛了?」 阿阮道:「郡主伤的,乃是圣人皇兄,其母妃又是……殿下心忧,情理之中。」 祁姝嘆了口气:「郑晙为人,吾岂能不知。他自小因相貌异于常人,唯恐旁人暗中笑他,便凡事要强,想争于他人先。其母妃严氏,又对他溺爱无比,郑晙即便犯错,却从不加管束。先帝在时,那严氏还屡生事端,不顾祖制,图谋夺嫡。郑晙耳濡目染,这性子,越发的孤僻怪异。」 祁姝所言,阿阮亦是知晓,先帝这二皇子,自生下来,面色便白得出奇,如傩戏倡人在脸上抹了白色涂料一般。他行事蛮横,实则因相貌自卑不已,再加上那个不省事的母妃滋事不断……阿阮想了想,轻轻问道:「殿下可是在忧心,严党正暗地里蠢蠢欲动,郡主此举,怕是会生出枝节?」 祁姝摇首:「严氏一党何足为惧,她既图谋不轨,便等着天罗地网相待。」祁姝说罢顿了顿,抬手揉了揉额角,继续道:「吾去延英殿责罚晗儿,一则,是要赶在那严氏之前,免得严氏亲往延英殿寻晗儿的不是,叫晗儿更加委屈,指不定闹出更大的事端。眼下,晗儿在殿中被吾当面斥责,罚跪禁足,消息定已传开,严氏便再无前去问责的道理。二则,也是让晗儿长点教训。晗儿生性单纯,行事不羁,不懂得拐弯抹角。可这深宫不比那塞外草原,她须懂得隐忍,今后才不会吃亏。」 阿阮道:「但愿,郡主能体谅殿下一番苦心。」 祁姝淡然一笑,忆起方才延英殿中郑晗的模样,唇角撅起,眼中含泪,口中不但未曾道一声错,还不管不顾顶撞她的那股倔强劲儿。这天底之下,胆敢如此顶撞太后的,恐怕再没有第二人。祁姝扶额,一种「稚子顽劣,难以管教」的无力感又涌上心头,亲子郑昀,都从未如此气过她,叫她如此操过心。 祁姝暗嘆一口气,对阿阮道:「吾倦了,休憩一会。你且下去。」 阿阮俯身,恭敬地道了声「喏」。她步至榻椅不远处,那里一张案几,上面置有一忍冬纹镂空五足银熏炉,阿阮将熏炉内的瑞龙脑香点燃。须臾,殿中香气缭绕,清新宁人。阿阮见祁姝阖上双眸,唿吸绵长,总算放下心来,襦裙之下,脚步轻挪,悄然退了出去。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某月:小郑你个熊孩子。 郑晗:哼唧。 第15页 瑞龙脑香,有段蛮有意思的记载。 《酉阳杂俎》载:「天宝末,交趾贡龙脑,如蝉、蚕形。波斯言老龙脑树节方有,禁中唿为『瑞龙脑』。上唯赐贵妃十枚,香气彻十余步。上夏日尝与亲王棋,令贺怀智独弹琵琶,贵妃立于局前观之。上数子将输,贵妃放康国猧子于坐侧,猧子乃上局,局子乱,上大悦。时风吹贵妃领巾于贺怀智巾上,良久,回身方落。贺怀智归,觉满身香气非常,乃卸幞头贮于锦囊中。及二皇復宫阙,追思贵妃不已,怀智乃进所贮幞头,具奏它日事。上皇发囊,泣曰:『此瑞龙脑香也。』」 第10章 瞧治 延英殿。 郑晗双手抱膝,坐于床榻,垂着头,神色黯然。回想着祁姝对她的斥责,郑晗心头,各种情绪交织。 她依旧难过,姨姨对她被旁人欺辱之事毫不过问;她亦觉懊悔,一时情绪难控,竟当着众人的面,出言顶撞姨姨;她倍感忧心,姨姨对她向来温柔至极,亦从未见姨姨对任何人生过这么大的气,是以……姨姨今后会不会不再疼爱自己? 一想到姨姨也许会不再疼爱自己,郑晗的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她不敢去想,那个轻抚她面额,柔声问她名姓的姨姨;那个为她准备炙羊肉,细心教她用箸的姨姨;那个不嫌她字迹难看,握住她的手,比学官还耐心教她习字的姨姨……会有一天,不再对自己这般好了吗? 郑晗想着,鼻头一酸,双眸涌出泪水,一滴滴,滑落下来。郑晗抱紧双臂,将头埋入膝间,肩膀一耸一耸,无声哭泣。 忽的,听见魏十在门外,禀道:「郡主,尚药局的苏奉御,来给郡主瞧治双腿。」 郑晗闻言一惊,慌忙抬袖擦干了泪水。苏奉御?不知为何,一提及苏奉御,郑晗脑海,便莫名忆起祁姝同苏叶无比熟稔的模样,祁姝对苏叶,丝毫没有太后的架子……而眼下,自己却被祁姝以太后身份斥责罚跪,这般不光彩,想必合宫上下都知晓了……想及此,郑晗心头,一阵烦躁。 她不愿,被苏叶瞧见自己这般窘迫的模样! 郑晗隔着门,对魏十道:「替我谢过苏奉御,就道我双腿好得很,不劳苏奉御瞧治了。」 苏叶此时,恰好已然步至郑晗门外,听见郑晗说道「双腿好得很,不劳苏奉御瞧治了」,苏叶脚步一顿,双眉微挑。魏十知晓苏叶身份,亦知她同太后交情匪浅,眼下情形,他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对着苏叶俯身一揖,说道:「苏奉御,您看……」 苏叶对小孩子向来没有太大的耐心,她抬袖推门,径直而入,一面走一面道:「郡主好大的架子!」 郑晗见苏叶推门而入,吃了一惊,眼见苏叶面色不虞,顿时一阵心虚。 苏叶步至床榻前,面无表情地对郑晗道:「掀开裙摆。」 郑晗忸怩着身子,手间并无动作。 苏叶挑眉,饶有兴致地望着眼前这别扭的孩子,继续道:「是要我来替你掀裙摆吗?」 郑晗嘟着嘴,一双蓝眸幽怨地看着苏叶,双手缓缓地将裙摆掀过膝头。 苏叶心中好笑,表面却不动声色,抬眸向郑晗小腿瞧去,只见双腿大块淤青清晰可见,有两处,还已破皮。 苏叶暗嘆,这伤得,竟还不轻,手中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盒,先替郑晗清理了两处破皮的伤口,再取出化瘀药膏,替她涂抹。她一面抹,一面用余光瞥着郑晗,只见这孩子双眼瞪着她,像只受伤的幼兽。 苏叶也不言语,直至都处理完,方道:「双腿都这般了,还道好得很?」 郑晗不答,依旧闷闷地看着苏叶。 待苏叶整理好药盒,欲起身离去时,郑晗忽然开口,问道:「是太后叫你来的吗?」 苏叶一怔,继而觉得这孩子当真有趣得紧,从她步入延英殿直至现在,也不知这孩子在别扭什么,和谁在置气。苏叶眯起双眼,顿时起了逗弄之心,她将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悠悠道:「我与你阿娘,自小相识情同姐妹,眼见她的孩子被太后罚跪,想必受了腿伤,于是好心过来瞧你!」苏叶说罢,不待郑晗回言,便一撩官袍,提着药盒施施然走出门去。 郑晗:…… 永宁宫,祁姝召内侍总管冯启来见。 祁姝端坐,手执茶盏,启唇轻抿一口,又从袖中掏出绢帕擦了擦唇,这才问冯启道:「咸泰殿中,如何?」 冯启俯身作揖,应道:「回禀殿下,侍医已去咸泰殿瞧过,道是二皇子的伤,并无大碍。」 祁姝凝视着冯启,淡然一笑,说道:「吾问的,是那严氏。」 冯启身形一顿,慌忙回道:「严太妃见皇子受伤,不免忧心落泪。直至侍医说皇子身体无碍,只需修养些时日,这才放下心来。眼下,严太妃守在皇子身旁,亲自照料,不离半步。」 「哦。」祁姝颔首,平静的面庞,看不出任何情绪,「你再去咸泰殿时,替吾问候一声,且告知严氏,二皇子疗治一应所需,挑宫里最好的药材。」 「喏。」 「咸泰殿若有任何动静,速来告知与吾。」 冯启自知太后口中的「任何动静」是何意,他弯下身去,恭敬道:「老奴遵旨。」 冯启离去不多时,只见苏叶火急火燎地来到永宁宫。 祁姝瞧着苏叶神色,诧异道:「阿叶这是怎的了?」 第16页 苏叶轻哼一声,说道:「还不是因为晗儿那孩子,要不是看在阿妟的份上,我……」 祁姝眼见苏叶气急的模样,心中好笑。苏叶每回来永宁宫,因着医者身份,总要对她这个病者数落几句,埋怨她不按时服药,埋怨她忙碌起来就不顾惜身子。祁姝自知理亏,只好心虚地听她絮叨。可今日,苏叶还未开口说她,自己却已气得不行。祁姝抬袖掩唇,眉眼间不动声色,可绣着牡丹暗纹的袖口下,掩起的双唇,早已弯起。 祁姝暗自偷笑完,这才佯作震惊地略微抬高嗓音,问道:「怎的?若不是看在阿妟的份上,你难道要打她不成?」 苏叶挑了挑眉头,愤愤道:「这娃儿,不知脑中净在寻思些什么。先是不让我瞧治,被我数落之后,便瞪着一双眼眸,忧愤地看着我。」 祁姝听言,忍不住「嗤」地一笑:「想必是被罚了跪,怕羞。好了好了,你堂堂奉御,又是长辈,跟个孩子置什么气?」 苏叶闻言,端详起祁姝的模样,见祁姝眉眼弯起,似乎意识到祁姝在暗笑她。于是,苏叶双手托腮,不见了方才的愤然之色,眯眼笑道:「太后此言差矣!」 祁姝一愣,见苏叶忽的对她以「太后」相称,隐隐觉得不妙。 果然,只听见苏叶说道:「臣听说,太后殿下去延英殿问责,被那孩子气得胸闷头痛,臣忧心不已,眼下来此,可不只为说那孩子的不是,亦是来替太后瞧治身子的。」 苏叶言时,故作担忧之状,且以臣子自称,祁姝知晓苏叶是在挪逾自己,顿时一噎,一时竟未想到如何应答。她略一思忖,得晓自己胸闷头痛的,便只有……想及此,祁姝秀眉轻挑,向一旁的阿阮看去。 阿阮唇角微微抽了抽,俯身一礼,言道:「奴去看看夕食备好没……」 苏叶见平日里俐齿伶牙,对着满朝文武辩口利辞的太后殿下,终于被自己噎了一回,心情大好。她满目笑意,对祁姝道:「殿下莫要责怪阿阮多嘴,她是挂心殿下身体,这才告知与臣。眼下阿阮备夕食去了,不如,臣今日留下陪太后殿下一道用膳?」 祁姝面无表情:「不必,奉御且去。」 苏叶:……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改错字改错字。 郑晗:姨姨不爱我了。 某月:(摸头)苏奉御只给太后和小皇帝瞧治,能唤得动她来瞧你的,也不想想是谁在关心你?二皇子都没这待遇。 郑晗:苏奉御又凶又坏!我不喜欢她。(嘟嘴) 苏叶:小朋友不可以这么乱讲话的。 郑昀:阿娘疼你。 郑晗:何出此言? 郑昀:阿娘每回训斥朕,叫朕罚跪,都是两个时辰起。 郑晗:…… 第11章 出走 崇文馆。 郑晗坐在案边,一双灵动双眸不復往日神采。她一只手托起下颚,双目空洞似的望向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欧阳越见了,悄然步至郑晗跟前,执起案上的毛笔,用笔桿敲了敲郑晗的案几,抬高嗓音唤了声「晗姐姐!」郑晗吃了一惊,转过头,茫然地看着欧阳越。 欧阳越嘆了口气,问道:「晗姐姐想什么呢?方才学官讲习,唤你几回,你都没答应,我瞧那学官的鬍子都气得吹起来了。」 郑晗低眸不语。 郑晗不说,欧阳越心里也明白,郑晗还在为马场之事受罚,难以释怀。欧阳越眨了眨眼睛,安慰道:「越儿知道,晗姐姐仍在暗自伤怀。晗姐姐莫要往心里去,谁还没受过罚呢?我赳哥哥每回闯了祸,阿娘都会罚他!」 「哦?」郑晗终是开口,盯着欧阳越稚气的脸庞,「那越儿你呢?你阿娘罚过你不曾?」 欧阳越闻言,小脸一红,低下头去,双手不经意地揪着襦裙上的丝帛腰带,嗫嚅道:「我嘛……」 郑晗见状,眉眼间染上些许笑意,说道:「如此看来,越儿定是被你阿娘罚过咯?」 欧阳越被郑晗说中,撇过脸去,不甘地争辩道:「我阿娘可捨不得叫我久跪。」 一句「捨不得叫我久跪」,勐然戳到了郑晗的心…… 郑晗双腿淤青,到现在还隐隐作疼。她每日都在心底暗自盼望,永宁宫会有人来看她,不奢望姨姨亲自前来,可阮姑姑也好,内侍中官也罢,祁姝却未曾遣人至延英殿问候过一句…… 郑晗黯了神色…… 姨姨,就这般捨得,让她跪于冰冷的地面吗?姨姨,就这般冷漠,丝毫不关心她的双腿可还疼吗? 想及此,祁姝那日,寒若冰霜的面庞又一次映入郑晗脑海,郑晗心下一疼,一双蓝眸,如失去光泽的宝石,眼眶又逐渐红了起来。 欧阳越见状,吓了一跳,连声安慰道:「晗姐姐莫要哭啊,怎的又伤心了?」 郑晗强忍住泪水,双唇抿出一个微笑:「晗姐姐无事,越儿莫忧。」 郑晗口中说着,心里却依旧钻心般的难受。沉默须臾,郑晗忽的抬手擦了擦眼角,对着欧阳越认真道:「越儿,晗姐姐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欧阳越疑惑地看着郑晗,只见她凑近自己耳畔,轻语了一番。欧阳越一面听一面瞪大了眼睛,说道:「这……」 郑晗寻思,欧阳越恐怕素来乖巧,不敢妄为,于是道:「无妨,越儿若是为难,就罢了。」 第17页 欧阳越挠了挠头,小脸凝神思索状,她年纪虽小,却大有为「落难」好友两肋插刀的气度。半晌,主意已定,欧阳越「大义凛然」地一拍胸脯,握拳道:「晗姐姐放心,此事交给越儿!」 次日,崇文馆授业完毕,已至下学时分。 魏十如往常一般,早早来到崇文馆外,立于自家车马前,等候郑晗。 眼见皇亲贵族之子陆续步出馆外,被家僕接走,馆外门道,就只剩自己和欧阳丞相家的车马。 这时,只见欧阳越走了出来,身旁跟着两名书童,替她抱着书卷和文房四宝,书卷叠得颇高,直至书童面额,且书卷看起来很是沉重。两书童皆侧着脸,费力捧着,其中一名书童虽身形颀长,却依旧看得出很是吃力。 魏十微微有些诧异,平日里,郑晗都是和欧阳越一道出来,各自上马车前,还会话个别,今日却不见郑晗的身影。魏十不由伸长脖子,朝馆门内望去。 这时,欧阳越却走到魏十身旁,笑道:「魏中官,可是在等郡主?」 魏十听言,赶忙转过身去,对着欧阳越俯身一揖,说道:「见过欧阳小娘,敢问小娘,郡主今日,怎的未同小娘一道出馆?」 欧阳越背着手,眉眼弯了弯:「我也不知,郡主许是还有些字需要抄习。魏中官再等片刻。」 欧阳越说着,悄悄朝身后看了看,只见俩书童均已上了马车,于是道:「我看郡主近日,似是心绪不佳,魏中官可得想些法子,让郡主开怀一些。」说罢顿了顿,朝魏十挥了挥衣袖:「相府家僕候着,我回府去了。」 魏十一撩拂尘,道了声:「喏!多谢小娘挂心。」 目送欧阳越上了马车,魏十隐隐觉得欧阳越似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永宁宫。 内侍通传,延英殿执事魏十求见太后。 祁姝正阅一书卷,闻得通传,执着书卷的手微微一滞。祁姝心下寻思,魏十来见,不用说,定是同晗儿有关,可那日她让苏叶去瞧过晗儿,苏叶分明说晗儿腿伤无碍,抹了药,不消几日便好……祁姝暗自想着,一抬衣袖,对内侍道:「宣!」 只见魏十慌慌张张入了殿中,「扑通」一声跪于地面,颤着声音道:「启禀太后,郡主她……她不见了!」 魏十说罢,冷汗涔涔,他俯身贴于地面,根本不敢看祁姝一眼。 祁姝手中书卷,落于案几,发出「啪」地一声响,吓得魏十身子又是一颤。殿中气氛顿时冰冷,就连侍立祁姝身旁的阿阮听得魏十所言,面庞也掠过惊慌之色,她提着一颗心,不安地望向祁姝。 祁姝凝视着跪于面前的魏十,朱唇紧抿,未发一语,一双清澈美目,流露出太后固有的威严。殿中静得出奇,却更加令人心慌。 半晌,祁姝方开口,冷声道:「仔细说来。」 于是,魏十便将自己去崇文馆未接到下学的郑晗,而后到馆中找遍,都不见郑晗踪影之事如实禀告。 「可曾问过学官?」 「奴问了,学官道郡主在馆中习读直至下学,中途未曾离去。」 「是以,郡主是下学时方不见踪影?」 「……当是。」 祁姝起身,缓缓踱步,向魏十走去,裙摆翩跹。 魏十俯着身子,忽见眼前地面,一双绣着金线的凤头织花履,藏在长至曳地的织锦裙摆下,若隐若现。扑面而来的,还有祁姝衣衫,用茉莉花干薰过的淡淡香气。可这香气非但没让魏十觉得怡人,反倒因祁姝的靠近,让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更加不敢抬头。 「你在外等候郡主时,可有异常?」祁姝的声音,再度响起。 「未有……」魏十应道。 话音刚落,魏十忽的忆起欧阳越与他闲话的模样,于是道:「有一件事,不知算不算得上异常。奴立于馆门外等候多时,除奴以外,就只剩欧阳丞相府上马车,奴见丞相府小娘出了馆门,因着她每日都和郡主结伴而出,还曾问她,郡主怎的不见。」 「她怎说?」 「欧阳小娘道她不知,说郡主许是还在习字,叫奴再等候片刻。」 祁姝听言,略一思忖,平静的面庞,一双美目微有所动。宽袖下,攥紧的手也终是松开去。祁姝望向魏十,淡然道:「你且回延英殿去,待寻得郡主,再问话与你。」 魏十如临大赦,擦着面额渗出的汗水,缓缓起身。却听得祁姝又开口道:「魏中官,你在宫里几年了?」 魏十身形一顿,惶恐回道:「四……四年了。」 祁姝未再言语。 魏十一面暗自思忖着太后何意,一面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待魏十离去,祁姝微微蹙了秀眉,伸手扶额。 「殿下……」阿阮心忧,扶住祁姝身子,让她在榻椅上坐下,而后问道:「郡主她?」 祁姝揉了揉额角,轻嘆一口气,沉声道:「唤金吾卫上将军赵威来见!」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小郑继续搞事情。 郑晗:就想看看姨姨到底会不会担心我。(其实:好几天没见姨姨了,想她……) 欧阳越: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如我。(谁说我乖巧来着?) 祁姝:一日不打,上房揭瓦。(熊孩子比佞臣还难管!) 郑昀:我就看看,不说话。(如果朕也搞点事情,不知阿娘会如何?) 第18页 祁姝:(感应道郑昀所思)你试试!(阿娘式微笑脸) 郑昀:…… 勐然发现文案里写小郑是「听话」小孩……文案一向都是瞎写的(←划去)这就去改文案。 ps.脑洞几个小段子,不知发在哪里好。 第12章 寻回 相府马车缓缓驶出皇宫。 欧阳越掀开车厢窗口帘布,看着悬有「玄武门」三个字的宫门逐渐远离视线,点着两朵粉色面靥的小脸洋溢起得意的笑容。她拍了拍身旁那名身形颀长的「书童」,欣喜道:「我们出宫啦!」 那名「书童」听言,终是松了一口气,她舒展起蜷在车厢角落的身子,伸出手去,将头上戴着的布帛巾帻往额头上方挪了挪,一双蓝眸瞬间闪闪发亮。 「书童」郑晗看向欧阳越,轻轻一笑,说道:「越儿,谢谢你!」 欧阳越扬起下颌,流露出小计谋得逞后的骄傲。她又拍了拍身旁另一侧那名真正的书童,板着脸故作严肃道:「今日之事,切不可告诉旁人。」 书童唇角微抽,颔首应道:「小娘放心,奴什么都没瞧见!」 欧阳越满意点头。 话语间,马车已驶入东市。朔国皇宫外侧,数东、西二市最为热闹。一路过去,只听得喧闹声此起彼伏。 郑晗忍不住掀开车厢窗口帘布,凑上前去,一双大眼睛好奇地观察起皇城街景。说起来,自从她来到朔国,还从未离开过皇宫,从未见过朔国百姓过着怎样的生活。 郑晗放眼望去,只见几家大门面的酒肆茶坊,男男女女,三两成群,相对而坐谈笑风生。街道两旁,各式店铺琳琅满目:胭脂水粉、珠玉首饰、京都小食、胡人物什、绸料布坊、当铺钱庄……郑晗睁大了眼睛,惊嘆之情溢于言表。 朔国都城,竟这等繁华! 欧阳越瞧着郑晗的神色,心知她从未见过这般景象。欧阳越的眉眼弯了弯,说道:「待到过节,还会更加热闹,商铺花灯高悬,街上傩戏杂耍,竞技游乐,真正有趣。」 郑晗转过头,羡慕道:「越儿常常出来玩乐吗?」 欧阳越撇了撇嘴:「平日里阿娘不叫我出门,也就过节时候,和赳哥哥一道,出来玩乐几回。」 郑晗点了点头,继续看着马车外头。 「越儿?」 「嗯?」 「一会寻个地方停车,我要下去!」 「啊?晗姐姐不跟我回相府吗?」欧阳越惊讶道。 郑晗侧过身子,说道:「谁说要同你回府啦?我出宫,便只想一个人在外头走走。」 欧阳越听言,顿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成不成,晗姐姐一个人在外头,人生地不熟的,走丢了怎么办?到时太后殿下怪罪下来……」 郑晗嘴角轻弯:「越儿放心,晗姐姐丢不了!」 欧阳越依旧为难道:「可是……」 未待欧阳越说完,郑晗便宽慰道:「我若同你一道回府,入府门时,相府管事定会起疑,盘问我身份,要是被你阿耶阿娘知晓,你偷偷带我出宫,肯定少不了责罚于你,晗姐姐不想连累越儿。」 欧阳越嘆了口气。昨日,郑晗同她道想悄悄出宫去,她心下寻思,郑晗因着近日心绪不佳,大概一时起了玩心,便想出法子,让郑晗乔装打扮成家僕跟她回府,也算是出宫玩过一回,待皇宫城门下钥前,再送她潜回宫去。可谁曾想,郑晗竟比她想像的胆大太多…… 见郑晗心意已决,欧阳越取下腰间挂着的玉佩递于郑晗,说道:「过了这朱雀街,进入仁安坊,就是相府。晗姐姐若是寻不到回宫之路,就拿着玉佩来相府,就算让阿耶阿娘知晓越儿所为,受他们责罚,越儿也要把晗姐姐安然送回宫中!」 郑晗接过玉佩,只见精美的玉面上,刻着一个「越」字。郑晗将玉佩纳入袖中,感激道:「多谢越儿相助!」 待马车行至朱雀街尾,仁安坊拐角处,欧阳越令车夫停了下来。郑晗跳下马车,朝欧阳越挥了挥手。欧阳越叮嘱道:「晗姐姐切记,从这面拐去,便是仁安坊!相府就在不远处。晗姐姐莫要闲逛太久,叫太后担心!」 郑晗颔首,应了声「嗯,知道了!」,随即转身而去。 郑晗沿着来时的朱雀大街,独自往回步行。她一面走,一面回想着方才欧阳越说的话,那句「莫要闲逛太久,叫太后担心!」在她心头萦绕。 姨姨,真的会担心我吗? 郑晗双眸闪了闪,轻轻嘆了口气。 她承认,自己偷偷出宫,含着跟姨姨赌气的成分,她就是想知道,若是姨姨得知她不见,会是怎样的心情?可会为她担心?可会派人出宫来寻? 可实际上,除了赌气,在她内心深处,更是有一种连她自己也讲不清道不明的强烈欲望——她多么渴望,再次见到姨姨的模样。 连日来,除去崇文馆习读,郑晗被禁足于延英殿,已是好久没见过祁姝,忆起祁姝的身影,那纤瘦挺直的身姿,那端丽绝色的容颜,那或温柔或严厉的语气,那或和煦或冰霜的面庞…… 郑晗立于皇城最热闹的街市,可双耳却已然听不见那喧嚣的声响,她脑中浮现的,都是祁姝的模样……郑晗失神地朝远方看去,情不自禁地喃声轻语:「姨姨,晗儿真的,好想见你……」 郑晗只顾着心中所思,却不料,自己已被人悄悄盯上,那是四名巡城的金吾卫,正暗中打量着郑晗的身形样貌,那双与众不同的蓝眸,那高于同龄人的颀长身姿,四人相望,点了点头,留下两人守在郑晗旁边,另两人转身离去。 第19页 须臾,只见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华丽的车饰,一看便是出自贵族之家。离东西二市不远的几道街坊,皆住着朔国皇亲权贵,是以,普通百姓对此等华贵马车已是司空见惯,眼前这辆马车的到来,并未引起人们太大的注意。 郑晗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丝毫没有察觉,有辆马车在她附近,逐渐停稳下来。 车厢帷帘掀开,步下一婀娜女子,待她站稳,伸出手去,恭敬地请车中端坐之人下车。车中人头戴幂篱,白纱遮面。她素手纤纤,搭在先行下车的那位女子的皓腕之上,脚步轻挪,缓缓下了马车。 一时间,街道两侧的百姓皆被这白纱遮面之人吸引,只见她身着大袖深青色锦缎襦裙,华贵非凡,虽瞧不见女子面容,可从她的举手投足,便可窥得她仪态端雅,如若天人。众人纷纷交头接耳,猜测此人是哪位皇亲亦或贵族女。 白纱女子对周边事物视而不见,径直朝前方的郑晗走去,待至她跟前,沉默须臾,轻轻嘆了口气,飘扬的白纱内,隐约可见的朱唇微启,说道:「闹够了吗?」 虽是一句嗔怪,却嗓音清婉,如山涧溪水般悦耳。 郑晗抬眸,心跳顿漏一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之人,这般熟悉的声音,难道来人竟是?! 郑晗浑身僵住,不敢置信地痴痴望着眼前人,久久回不过神。白纱女子不理郑晗失态的神情,只上下打量着郑晗的装扮,半晌摇了摇头,低声斥道:「竟穿着家奴的衣衫,不像话!」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提熘熊孩子回家。 谢谢看文的小伙伴们。没有太多时间用于写文,更新慢,谢谢不离不弃。 某月此处尚是25号的尾巴,借着七夕乞巧,祝大家节日快乐呀。 第13章 释怀 听见祁姝轻声斥责,郑晗丝毫没觉得委屈,反而欢喜万分。她整颗心都沉浸在「姨姨亲自出宫寻我」的激动中,双颊涨得绯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呆着一张脸,凝眸望向祁姝,痴痴地笑。 时空,似在瞬息间凝固。天底之下,最繁华的街市,就只剩她和姨姨两个人,对立相望。 眼见郑晗痴笑的模样,祁姝怔了怔,白纱掩映下的端丽面庞,一双秀眉微微蹙起,她不明白郑晗心中所思,只气恼地嘆了口气,转身就往马车走去。 祁姝身姿绰绰,背影纤纤,似有一种魔力,吸引着郑晗,情不自禁地跟上前去。 阿阮搀扶祁姝上了马车,正要伸手去拉郑晗,然而郑晗的眼神却都黏在祁姝身上,根本瞧不见阿阮手间动作……她纵身一跃,自己跳上车去。阿阮悬着的手微微一滞,心下暗嘆……这孩子,心思捉摸不透,真正叫人操心。 车厢内,祁姝坐姿挺直,依旧遮着面,抿唇不语。 郑晗在祁姝对侧坐下,从痴傻中渐渐回过神。这才忆起方才,她因见着祁姝惊喜交加,一时间忘乎所以,祁姝同她说话,她竟未开口应过一句。郑晗顿觉懊悔,自己怎的如此失态……她抬手不经意地摸着头上的巾帻,悄悄觑向祁姝,却瞧不见白纱之下,祁姝是怎样的面色。郑晗心下一慌,担心祁姝此番恐怕更加气恼自己,顿时不安起来,一颗心「突突」跳个不停。 街道两侧围观百姓,见白纱女子身后紧随一书童打扮之人,两人上了同一辆马车,皆摇首轻嘆,猜测着,许是哪家权贵府上,顽劣稚子乔装出走,被逮了个正着,提熘回府。 阿阮入了车厢,抬手放下帷帘,听得周边百姓议论纷纷,阿阮扶额,若百姓得晓,这白纱女子乃是当今圣人之母,摄政祁太后,不知该是何等惊骇。 马车向着朔国皇宫驶去,马蹄飞扬,踏在朱雀大街的青石砖地,「哒哒」作响。 车厢内,祁姝一路无言。郑晗垂着头,心中酝酿了好些话语想同祁姝说,却扯着衣袖,始终未敢开口。 就这样一直回到皇宫,马车在永宁宫前停稳。 祁姝步下马车,摘了幂篱,对驾车之人道了声:「赵将军,有劳。」 赵威俯身抱拳,回道:「太后言重,臣不敢当。」 祁姝淡然一笑:「稍后,请将军来殿中,吾有话要交代将军。」 「臣遵旨。」 郑晗亦下了马车,耳听得祁姝唤驾车之人「将军」,心中一惊,原来,给她们驾车的,竟是脱去戎服盔甲,微服打扮的将军啊…… 祁姝和赵威言罢,便径直往殿内走去。郑晗望着祁姝背影,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跟上前去。 祁姝走了几步,未听见身后响动,于是驻足,背着身道:「怎的?外头很暖和吗?」 郑晗一怔,知道祁姝是在说她,顿时面露喜色,赶紧飞奔过去,紧随祁姝身后。 祁姝政务缠身,近日本就身子不适,额角时不时隐隐作痛。因着郑晗不见,祁姝心中焦急难安,待寻到郑晗时,偏生这孩子又不言不语未见悔意,祁姝烦闷气恼,再加上马车颠簸劳顿,此刻回到宫中,祁姝感到疲惫万分。她缓步走至殿门,终是支撑不住,忽的一阵头晕目眩,随即身形一晃,软下身去。慌得阿阮一把将她扶住,急声道:「殿下!」 郑晗见状,心下大骇,亦急忙伸手,揽在祁姝腰间,颤声道:「姨姨!」 祁姝唿吸急促,只觉天旋地转,根本听不见旁人在说什么。在阿阮和郑晗的搀扶下,祁姝入了殿中,宫内其余侍从亦慌忙围上前来,侍候着祁姝在榻椅上躺下。待祁姝躺好,阿阮连声命人去唤苏叶,却被祁姝拉住。祁姝无力地牵着阿阮的衣袖,沖她轻轻摇了摇头,虚弱道:「且将那宁神汤药熬一碗来。」 第20页 阿阮焦急,却不敢违背祁姝之言,只好俯首应了声「喏」,去吩咐侍从们熬药。 祁姝胸口起伏,只觉额角一阵痛楚袭来,她闭上双目,微微蹙起柳眉,隐忍着这深入脑髓的痛意。 郑晗立于祁姝榻椅前,眼睁睁看着祁姝痛苦的模样,心如刀割,生生作疼。若非因着自己,姨姨怎会忧心气恼,以至于此刻犯病,这般难受?想及此,郑晗悔恨不已,她恨自己不懂事,恨自己恣意妄为,于是双眼一红,泪水瞬间「啪嗒啪嗒」地滴落下来。郑晗垂下头去,扑通一声跪于地面,一面抽泣一面对祁姝道:「都是晗儿不好,晗儿错了,姨姨莫要再生气。」 祁姝忍过那阵痛楚,听见郑晗说话,缓缓睁开双眼,侧过头去,见郑晗哭得伤心,真心向她认错,心下暗嘆一口气:嗳,真是个孩子啊。祁姝唇角,努力扯出一抹微笑,轻声言道:「双腿不是淤青破皮了吗?起来……」 郑晗听言,想到自己双腿伤势,唯有苏叶见过,祁姝得晓,定是苏叶相告。苏叶那日来延英殿瞧她,必然是奉了祁姝旨意……她早该想到的,这宫里,能使唤得动苏叶的,除了祁姝还能有谁?可她却以为祁姝丝毫不关心自己,由着性子跟祁姝怄气。郑晗心下顿时愧疚不已,哭得更凶了。 祁姝无奈,只好探出手去,意欲安慰。郑晗担心祁姝闪了身子,慌忙站起身,凑到祁姝面前,抽噎着说道:「晗儿之前是怕……因着犯错,姨姨不再疼爱我了。这些时日禁足殿中,一直见不到姨姨,晗儿想姨姨,心下烦闷,这才偷偷出了宫去。」 祁姝摇了摇头,嘆道:「傻气……」 见郑晗依旧抽抽噎噎,祁姝宽慰道:「晗儿且回延英殿去,沐浴更衣,姨姨无事,休憩片刻便好。」 郑晗不应,说道:「晗儿不要回去,晗儿要在此照料姨姨。」 祁姝闻言,只好敛了双眉,佯作生气道:「怎的,姨姨的话,晗儿还是不听吗?」 郑晗身形一顿,觑着祁姝虚弱泛白的面庞,她哪敢不听祁姝的话,哪敢惹得祁姝不高兴。郑晗的蓝眸,泛着点点光亮,如星辰般闪烁,她对着祁姝点了点头:「晗儿听话!」 祁姝微笑,只听见郑晗又小心翼翼道:「姨姨可否……撤了那禁足旨意?晗儿想来看姨姨……」 郑晗小声说着,秀丽又英气的脸蛋满是委屈的模样,祁姝见着,心下不由觉得好笑。她弯了弯唇角,柔声道:「好。」 郑晗顿时展颜,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她嘱咐祁姝好生歇息,便依依不捨地转过身去,三步一回首,向门外走去。 郑晗并未回延英殿,而是去找阿阮。 阿阮正在外间,吩咐侍从们熬药,郑晗走上前去,唤道:「阮姑姑!」 阿阮转身,见是郑晗,弯身一礼,问道:「郡主何事?」 郑晗立在阿阮身旁,似是有话想同阿阮说,嗫嚅许久,终是开口道:「阮姑姑,太后是怎样寻到我的?」 阿阮因祁姝犯病,心下正焦急万分,虽说这病是旧疾,但此番却主要因着郑晗出走而起。眼下郑晗问及,阿阮嘆了口气,说道:「魏中官来禀,道是郡主不见,太后听魏中官细说详情,断定郡主乃是藏于欧阳府上马车,一道出了宫去,便唤金吾卫上将军赵威来见。金吾卫所司之职,是宫廷内苑和皇城治安,太后命赵将军传令巡城的金吾卫,沿着去往丞相府之路,分头找寻。」 郑晗听着,垂首不语。 阿阮继续道:「奴本以为,太后既授命金吾卫找寻郡主,便只消在宫内等候消息,却未曾想,太后竟下令备车,决意亲往。太后身份何等尊贵,岂可随意出宫去?即便因着国事,需得出这宫门,也定是仔细筹备,凤辇仪仗,护卫重重。奴担心太后安危,极力劝阻,并道郡主既随欧阳小娘一道,不妨命金吾卫去丞相府一问,不必太过担忧。可太后放心不下,执意前往。为掩饰身份,便命赵将军微服驭马,护驾随行。」 原是……如此! 郑晗藏于袖中的双手,紧紧攥起,她黯了神色,心中万般懊悔。 见郑晗久久不语,阿阮嘆道:「奴还有一言,要同郡主说。」 郑晗抬眸,眼中已泛起泪花。 阿阮语重心长道:「郡主,深宫之内,错综复杂,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明面上,太后罚你,可实际,太后是在护着你。」 见郑晗露出惊讶之色,阿阮抚了抚郑晗肩头:「国事繁重,太后思虑之事皆关乎朝纲庙堂。望郡主能体谅太后之心,莫再给她添忧。」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某月:小晗子痴汉脸表情包get、小晗子哭泣脸表情包get…… 郑晗:切,反正揽到太后的腰了。(得意脸) 小郑长于草原,生性单纯,不谙世事,需要一些成长。 祁姝真温柔呀,哒哒哒。 接下去要除佞了。 第14章 偷望 祁姝用了汤药,又躺了半个时辰,总算缓解了许多。她睁开双目,抬手揉了揉额角,起身欲往偏殿去。 阿阮侍候祁姝梳洗,精巧的玉梳,在祁姝散落的髮丝上划过。祁姝透过面前铜镜,见身后的阿阮面露忧色,轻轻笑了笑,缓声道:「阿阮可知,为何不叫你唤阿叶来吗?」 阿阮执着玉梳的手微微一滞,低眸不语。 第21页 祁姝嘆了口气,说道:「阿叶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若被她瞧见,吾这般模样,定会守在永宁宫替吾医治。可眼下……山雨欲来,吾岂能倒下?」 阿阮望着镜中的祁姝,不忍道:「见殿下操劳至此,凤体染恙,奴心难安。」 祁姝勾了勾唇角:「吾知,阿阮忠心。待平息了这场风波,便让阿叶为吾瞧治,好生休养些时日。」 祁姝步至偏殿,金吾卫上将军赵威已在殿中等候多时。 赵威四十开外,身形魁梧,方脸浓眉。他已换回武官服饰,身着正三品紫色缺胯袍,肩袖胸背,绣着对豸纹案。 见祁姝入了殿中,赵威忙俯身施礼,说道:「臣,见过太后殿下!」 祁姝颔首,于殿中端坐,宽大的衣袖垂在身侧两旁。她的额间,描着淡淡的花钿,双颊,抹着淡雅的飞霞妆,掩饰了方才虚弱泛白的面庞。 祁姝抬起一双秀目,问李威道:「将军可知,吾唤你来此,为何?」 赵威是郑昀继位之后,祁姝亲定的金吾卫统帅,因着金吾卫掌管宫廷皇城治安,日夜巡察警戒,须得对她绝对忠心。严党暗中谋乱,祁姝与左丞相欧阳沂自是早同和他密谈过。此刻祁姝发问,赵威心下思忖,太后殿下定是在问他布防如何,于是恭敬回道:「殿下放心,宫中及皇城周边,臣已暗中布置妥当。」 祁姝听禀,并未言语。 赵威觑着祁姝神色,见她面色清冷,未流露出任何情绪,不由纳闷,他本以为自己尽心筹备,太后定当夸赞一番才是…… 正当赵威寻思着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时,只听见祁姝开口,嗓音透着一丝冷意:「将军手下,可有位长史唤作裴显?」 赵威一愣,继而回道:「确有此人,不知裴显他……」 「好个不知!」未待赵威说完,祁姝起身,面色隐着一丝怒意,向赵威走去。 赵威惶恐,慌忙跪下身去。 祁姝步至赵威跟前,继续道:「吾听说,那裴显前日,于西市的酒肆醉酒闹事,可有此事?」 赵威听言,惊出一身冷汗,他未曾想,这宫外之事太后竟会知晓得如此清楚,忙俯首道:「殿下息怒,是臣对属下管束无方!」 祁姝不语,沉默须臾,方开口道:「金吾卫责任之重,想必将军心中明了!皇宫之内,金吾卫守护着圣人与吾之安危,皇宫之外,金吾卫护佑一方百姓安乐。吾唤你来,就是要提醒将军,眼下山雨欲来,将军身为金吾卫统帅,须得时刻警醒,严明军纪,绝不容许裴显这等人在军中充数,坏了大事!」 祁姝一番话,让赵威惶恐不已,额间渗出层层冷汗。他抬起头,目光深邃,对着祁姝双手抱拳,郑重说道:「殿下教训,臣,谨记在心!」 祁姝这才缓下脸色,轻嘆一口气道:「将军明白就好!虽说,朝廷对严党从未放松警惕,得眼线密报便立即谋划对策,对付他们不过易如反掌,可凡事,唯恐百密一疏,切不可太过大意!」 祁姝言罢,弯下身去,亲自将赵威扶起。赵威受宠若惊,目光闪躲,不敢与太后对视。只听得祁姝嗓音,清婉之中带着坚定:「京都皇城,圣人与吾,便,託付于将军了。」 赵威知晓此言分量,决然道:「臣定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待赵威退下,走出偏殿,这才发觉自己的里衣已被冷汗浸透。赵威舒了一口气,一面暗嘆太后威仪,言辞一针见血,且朝堂之事,无论宫内宫外竟无所不知,不免叫人胆战心惊,又一面佩服太后处事果断决绝,如太后所言,金吾卫如此要职,须得时刻警醒。裴显之辈,他回去军中定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延英殿。 郑晗回味着阿阮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思绪万千。 「深宫之内,错综复杂,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明面上,太后罚你,可实际,太后是在护着你。」「国事繁重,太后思虑之事皆关乎朝纲庙堂。」 …… 郑晗想着,脑海又浮现出先前在思政殿,祁姝仰望天空,绝世独立的身姿,轻蹙的柳眉,和透着些许忧愁的脸庞。对照着阿阮所言,郑晗似是忽的明白了,祁姝为何会蹙眉,以及她内心深处在烦扰些什么…… 郑晗的蓝眸闪了闪,又念起祁姝方才卧于榻椅,隐忍痛楚的模样,虚弱泛白的脸庞……郑晗的一颗心,瞬间被刺痛,溢满心疼,她暗暗下定决心,往后,一定不再给祁姝添忧,她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守护祁姝。 晚间,郑晗始终放心不下祁姝身子,沐浴更衣后,便急急去了永宁宫。 入了殿中,只见一众侍从正撤去桌上的菜餚。郑晗瞥见盘中夕食未动几口,不由皱眉,问阿阮道:「太后未用晚膳吗?」 阿阮摇了摇头,嘆道:「太后道是倦得很,无甚胃口,命婢子侍候她去寝殿躺下了。」 郑晗心忧,说道:「我去瞧瞧太后。」 眼见郑晗就要往寝殿去,阿阮劝道:「太后已睡,郡主不若明朝再来。」 郑晗不应,坚持道:「我要见着太后才放心!」说罢,不待阿阮回应,便迳自去了祁姝寝殿。 寝殿之中,溢着瑞龙脑香的薰香味,郑晗蹑手蹑脚,悄然步至祁姝床榻。床榻前垂着绣有金丝牡丹暗纹的蚕丝罗帷,罗帷之内,祁姝身姿隐隐约约,虽瞧不清眉眼,却可见她侧着面庞,一头髮丝散落在锦被之上。郑晗的眼神,黏在祁姝身上,痴痴地看着,呆望片刻,这才勐然发觉,自己似乎还是头一回见着睡时的祁姝……想及此,郑晗的一颗心莫名一阵狂跳,双颊染起绯红。她胸口起伏,终究忍不住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掀起罗帷,仔细去瞧祁姝的模样。 第22页 祁姝面如美玉,睫毛细长,几缕髮丝垂落面颊,令她少了几分白日里的威仪,而多了一分难得的娇俏。她双目闭起,唿吸绵长,身上散发着特有的淡淡茉莉花香。 郑晗看着,只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口,不知为何,她内心深处有一股冲动,她想去触碰祁姝的面庞,抚平她的眉角,她想拈起祁姝垂落面颊的髮丝,再捋一捋这如瀑长发。 这突然而至的撍越之念,让郑晗一时间不知所措,似是被自己给吓到。她紧紧握住双手,慌忙转过身去,努力平復着自己的情绪,在心底同自己说道:瞧见姨姨了,姨姨无恙便好。 郑晗深吸一口气,转头再次贪心地看了祁姝一眼,这才站起身,放下罗帷,轻挪脚步,走出殿去。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忙得,连吃饭都不按时,所以……@@ 金吾卫上将军给起啥名都忘了,写了个李威,隐隐觉得不对,翻了翻前文,原来姓赵啊…… 写着写着,总觉得一些画面若能画出来就好了,比如上一章两人在街市静立相望。 小晗子慢慢会懂事,慢慢会开(追)窍(太后) 第15章 偷望 翌日清晨,永宁宫中,郑昀按时来给祁姝请安。 郑昀觑着祁姝神色,关切道:「阿娘切莫太过操劳,儿长大了,可替阿娘分忧。」 祁姝闻言,欣慰一笑:「阿娘无碍。倒是昀儿你……」祁姝说着,抬手轻轻抚了抚郑昀眼眸之下隐约可见的乌青,心疼道:「秦中官来见阿娘时,说起昀儿起居,道是昀儿常常习读至夜深。阿娘知你勤勉,可昀儿当知,凡事都要循序渐进,着急不得。你是天下主,更须懂得爱惜自己身体。」 郑昀眉眼弯了弯,笑道:「儿晓得。儿只盼快些长大,能亲理朝政,如此,阿娘便可多歇息了。」 祁姝见郑昀乖巧,心里说不出的安慰。她轻轻颔首,眼中满是慈爱笑意。 郑昀未待多时,便要去太傅那里习读今日课业。郑昀起身,恭敬地给祁姝行了一礼:「儿去早课,晚些,再来给阿娘请安。」 祁姝柔声道:「快去吧。」 郑昀离去的背影,黄袍黑靴,身姿挺直步履沉稳,他年纪虽幼,却浑身上下流露出帝王之气。祁姝凝神望着郑昀的身影,直至他消失在殿门外。 阿阮步至祁姝跟前,轻声道:「殿下,朝食已备,奴侍候殿下用膳。」 祁姝回过神,看向阿阮,依旧觉得无甚胃口,正想开口说无欲饮食,只听得内侍禀报郑晗来见。 郑晗一袭宝蓝色襦裙,步伐轻快地步入殿中,手中提着一食盒。 见了祁姝,郑晗也不像郑昀那般行恭敬大礼,只微微俯下身去,道了声,「姨姨早安。」说罢,径直走到祁姝身旁。 祁姝望着她,秀眉轻挑,诧异道:「晗儿今日,怎会来得这般早?」 郑晗眉眼含笑,说道:「晗儿得了好吃的,拿与姨姨分享。」郑晗说着打开食盒,取出盒中吃食,乃是一碗米粥和一盘点心果子。 祁姝久居宫中,自是锦衣玉食惯了,见面前之物似是和她平日所食不同,面庞掠过一丝惊讶之色。 郑晗见祁姝对着食物,认真思量的模样,顿觉眼前人真是……美好无比。 郑晗抿唇一笑,向祁姝道:「这是晗儿命魏中官一早去西市买的。那日出宫去,晗儿在马车上听欧阳越道,西市的馔玉楼所制朝食特别美味,便想着买些来,送与姨姨吃。」 祁姝闻言,禁不住弯唇轻笑。她瞧着郑晗献宝似的模样,一双蓝眸闪亮亮的,不由问道:「晗儿倒是说说,这些乃是何物?」 郑晗歪了歪头,略一思忖,回道:「这一碗叫杏仁饧粥,以大麦熬制,杏仁为酪,再用饧沃之。那一盘点心乃是……」郑晗说着挠了挠头,努力回想着欧阳越那日所言,她一面想,一面道:「盘中糍糕似是叫做『透花糍』,以糯米制成,夹入灵沙臛做馅塑出花形。一旁的樱桃叫酪樱桃,乃是以新鲜奶酪浇到刚摘的樱桃果上,再配以蔗浆而成。」 祁姝颔首,眉眼中流露出赞许之意。 郑晗赶紧将粥碗递到祁姝跟前,说道:「晗儿想着,姨姨每日食用宫中之物,怕是腻了,便寻来民间朝食呈与姨姨,姨姨快些尝尝!」 祁姝见郑晗目光闪烁,满含期待,终是不忍心拂了她的一番心意,于是接过粥碗。 祁姝玉指纤纤,舀了一勺粥,执起勺子举至唇边,一旁的阿阮轻轻换了声:「殿下……」 祁姝抬眸,只见阿阮面庞隐隐流露出忧色。祁姝知晓阿阮在担心什么。 太后凤体何等尊贵,宫中太后饮食,每日都由尚食局精选食材,精心烹制不说,每一道吃食制成之后,还须由专人试吃,确定饮食无患,才可呈于太后跟前。 祁姝微不可察地向阿阮摇了摇头,叫她安心,低眉将粥含入口中。 郑晗一颗心都在祁姝身上,哪里知道祁姝和阿阮已然眼神交汇过,见祁姝吃下粥去,欣喜问道:「好吃吗?」 祁姝颔首,说道:「香糯可口。」 郑晗开怀,又夹起一块糍糕递于祁姝唇边,道:「姨姨再尝尝这个。」 祁姝也未拒绝,启唇咬了一小口,这糍糕外形透明,馅儿呈花形,形制美观,入口也不腻。祁姝细细吞咽,待食用完,方道:「这糍糕也甚是美味。」 第23页 郑晗的脸,顿时笑得如那糍糕馅儿塑成的花形。 阿阮在一旁观望着,倒也逐渐安下心来。她原本忧心,未经宫中尚食局甄别,太后岂能随意食用宫外民间之物,可眼见着原本因身体不适,从昨夜起就毫无胃口的太后竟然用了膳食,阿阮脸上也终是露出欣慰之色,她望向郑晗,唇角微勾,心道,这孩子倒是真正有心了。 郑晗看着祁姝食完一块糍糕,又食了两颗酪樱桃,心中也是暗自松了口气。自从昨夜听阿阮说祁姝夕食未用几口,郑晗心中担心不已,她思量半宿,忆起欧阳越那日所言馔玉楼美食,于是决意今早买来。宫外吃食新鲜,换换口味,兴许祁姝真能食用一些。眼下看来,果真如她所料,祁姝食了不少,这令郑晗内心高兴不已,眉眼止不住地弯起。 祁姝食完,用阿阮递来的湿帕擦唇。郑晗看着祁姝,笑眯眯道:「看来欧阳越诚不我欺也,那日同她路过馔玉楼,欧阳越道是每回生病无胃口时,她阿娘就命僕从去馔玉楼给她买杏仁粥,还有糍糕樱桃,哄她吃下。」 祁姝闻得「哄她吃下」四个字时,顿觉胸口一噎,连同执着湿帕的手都微微一滞,郑晗这话说的……欧阳越阿娘在欧阳越病时哄孩子的一套,如今被郑晗拿来对待自己了? 阿阮听见郑晗此言,一向镇定的她,亦忍不住掩唇偷笑起来。 祁姝心有所思,表面却依旧云淡风轻,她放下湿帕,抬袖轻咳一声,望向郑晗,正色道:「怎的,看来你那日偷偷出宫,还有理了?」 郑晗听到祁姝的声音似是冷了几分,面庞也忽的不见方才的温和之色,不由身形一抖。祁姝继续道:「还有那魏十,眼皮子底下都能叫你熘走,还未及治他的罪。」 郑晗身子又是一抖,她觑着祁姝神色,小声道:「姨姨莫要责怪魏十,他对晗儿……很是忠心的。」 眼见祁姝还欲开口说些什么,郑晗忙道:「崇文馆课业时分已至,晗儿先去学堂了。」 郑晗说罢,未待祁姝反应,一熘烟地奔出永宁宫去。 祁姝:…… 祁姝寻思,这孩子真是越来越胆大了,她侧过身去,正欲同阿阮感嘆郑晗所为,却见阿阮在一旁掩唇轻笑,肩头微颤,停不下来。 祁姝:…… 崇文馆中。 郑晗将那日欧阳越所借玉佩归还,然后绘声绘色讲起太后出宫寻她的情形,那满脸的得意劲儿,听得欧阳越张着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大有一种改天也试试离家出走的冲动。郑晗继而又将晨间命魏十去西市馔玉楼买吃食,她拿与太后食用的经过描述了一番,欧阳越听见太后竟毫不顾忌,吃下郑晗弄来的民间食物,张着的嘴又大了一圈…… 待到课业开始,学官讲读,那郑晗哪里听得进去,又暗自呆了去。不过这回不是黯然神伤,而是托着腮面带笑意,傻傻出神。她回想着在西市街头和白纱遮面的姨姨相对而立;回想着昨夜偷望姨姨睡颜时勐然跳动的心;回想着方才哄姨姨用朝食,姨姨竟乖乖吃下的情形…… 学官唤郑晗名字,郑晗自然又是没有反应。 据欧阳越事后回忆,学官又一次,气得吹了鬍子。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如上回所言,近日忙得吃饭都不按时,于是……此篇加了几道美食。某月眼馋地看着太后的早膳……好!想!吃! 几道吃食:其一,透花糍,出自《云仙散记》。唐朝虢国夫人府上有位厨师,滤掉熟豆泥中的豆皮,制成豆沙,起名「灵沙臛」。并将上好糯米捣打成糍糕,夹入灵沙臛做馅,再巧妙地将豆沙馅塑出花形。这样的糍糕,糕体呈半透明状,让豆沙的花形得以隐约透映出来,因此叫作「透花糍」。其二,杏仁饧粥,出自《邺中记》。就是大麦粥加上捣碎的杏仁,饧是麦芽糖。这样粥甜甜的。其三,酪樱桃,三国时就有,唐朝很普及。把未经风干的鲜奶酪浇到新鲜的樱桃上,就叫酪樱桃,配以琥珀色的冰蔗浆。古人真的很会吃有没有…… 谢谢没有离弃此文的小可爱。 第16章 课业 思政殿,祁姝阅完一叠奏疏,搁下硃笔,稍作歇息。她闭起双目,一面轻柔眉心,一面不经意地忆起晨时,郑晗给她送早膳的情形。回想着郑晗怕被她数落,急慌慌一熘烟奔出永宁宫的模样,祁姝忍不住弯起唇角,轻轻摇了摇头。继而又忆起早些时候郑昀来时,在她面前挺直端坐,言行举止,说不出的端正得体……想及此,祁姝暗嘆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眸。 祁姝已不是头一回不由自主地将郑晗和郑昀对比。说起来,郑昀比郑晗还小上两岁,却因着天子身份,行事比郑晗沉稳太多。可祁姝每每看着这样的郑昀,心中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心疼。 郑昀是圣人,祁姝是太后。郑昀自小在祁姝的教导下,聪慧乖巧,勤勉仁孝,小小年纪便流露出王者之气,对待祁姝亦是孝顺至极从不忤逆。对此,祁姝自是欣慰欢喜。可母子二人虽说亲密无间,却因着这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无法像寻常百姓般,不拘礼数,随意谈笑。祁姝每回念及此,心中都会涌起些许怅然。 郑昀自懂事起,便知晓自己不可以像民间孩子那般,由着性子在阿娘身边撒娇玩闹。每日,他都在学着如何去做一个合格的君王。祁姝看着郑昀幼小的身影,逐渐失去了在这个年纪本该拥有的童真和欢乐,而透露出一份沉稳与自持,祁姝总会禁不住暗嘆……她内心深处,是多么希望郑昀不用去背负那么多重担,是多么希望郑昀能够听从己心,去做一个无拘无束,快乐无忧的少年。 第24页 「生在帝王家,我能奈何?」 先公主郑妟的这句话,时常在祁姝耳畔迴响。 其实,又何止帝王家,如祁姝这般出身世族大家的贵族女子,亦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自祁姝入宫,便只能在这宫墙之内,对着亭台楼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就算祁姝不喜,可,又能奈何? 然而,郑晗的出现,似乎让祁姝平静的心,慢慢地泛起丝丝涟漪。郑晗虽说来这宫里未多时,却不止一次地带给祁姝先前从未有过的感受和经歷。 这个一身亮丽襦裙,闪着一双灵动双眸带着异族血统的孩子,这个喜怒哀乐不懂得藏起,率真单纯的孩子。 深宫之中,从未有一人,可以在她面前笑得这般肆意无邪;从未有一人,会因着心里委屈,当着侍从的面同她顶嘴,哭着为自己叫屈;从未有一人,胆敢违背她的旨意,离宫出走同她怄气;从未有一人,因着担心她无欲饮食而想着法子弄来宫外的早膳送与她吃…… 更从未有一人…… 烈日之下,鲜衣怒马,眉目英气,双眸清澈,似能读懂她的心事般,向她伸出手去,欲揽她上马,带她去看那碧空无际。 祁姝甚至会想,如果自己不是太后,郑昀不是圣人,那郑昀是不是也会像郑晗这般同自己相处?没有了身份的约束,而更像个孩子呢? 也许会,也许……还是不会。 祁姝想不出来。 可无论如何,忆起郑晗的种种,祁姝总会不经意地弯起唇角,她内心深处终究是开怀的。许是因为郑晗,给这偌大的深宫,带来了她好久未曾经歷,险些遗忘了的…… 烟火气。 祁姝撑着额鬓,正任由各种思绪蔓延,忽的听见内侍禀报:「太后,崇文馆学士崔远,在殿外求见。」 祁姝闻言,神情微怔,崔远是崇文馆的讲读官,远离朝廷中枢,平日鲜少会觐见自己。此刻他来求见,是为何事?诶,崇文馆,莫非……是因为郑晗? 祁姝暗自思忖,口中说道:「宣!」 崔远入了殿内,对着祁姝恭敬一礼:「臣参见太后殿下!」 「起来。」祁姝用那一贯清冷的嗓音道。 崔远起身,却仍旧低着头,似乎在思索着如何开口。 见崔远踟蹰不语,祁姝忍不住问道:「崔学士前来,所为何事?」 「殿下……」见祁姝发问,崔远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道:「臣前来,是为了郡主……」 「郑晗?」祁姝略微提高了嗓音,心中暗道,果真,是因为晗儿。 「正是!」崔远说着,从宽袖中取出一纸卷,递于内侍,然后道:「纸卷乃是郡主所书课业,臣斗胆,请太后过目。」 崔远说到这儿,那内侍已将纸卷呈于祁姝。 祁姝低眸,看着纸卷上郑晗的字迹。瞧这课业,不过是诗词联句,考的乃是背诵记忆,祁姝未及阅览太多,只勐然看到一句「洛阳亲友如相问」后头,郑晗竟写的是「就言我在馔玉楼」。 祁姝:…… 崔远觑着祁姝神色,见她未流露出任何情绪,小心翼翼地继续道:「郡主近日,在学堂之上似是心神不定,臣屡屡唤郡主名姓,郡主都若有所思,从未回应过一句……臣内心惶恐,担心郡主如此下去课业无所长进,却又因着身份不敢对郡主多加训诫。是以,臣斗胆来此,恳请太后提点郡主一二……」 祁姝不动声色,将纸卷搁在一边,平静地对崔远说道:「有劳崔学士告知。此事,吾知晓了。」 崔远暗暗松了口气,正欲告退,却听见祁姝沉声道:「崔学士,你是崇文馆讲读官,官居五品,你所教学子虽说皆是皇亲权贵,可学子犯错,你便如民间夫子般,有处罚之权,切莫因着学子身份有所顾虑。」 「臣,遵旨!」 待崔远离去,祁姝这才抬眸,又向那纸卷看去。好一个……「就言我在馔玉楼」!祁姝凝起双眉,顿觉一阵胸闷。她抬手轻轻抚了抚胸口,心中劝慰自己:不气不气,堂堂太后,不跟一孩子生气……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的脑洞,想出「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言我在馔玉楼」这么个句子,自己先笑翻。 老师给家长告状既视感有没有? 祁姝:郑晗你过来! 郑晗:呜呜。 第17章 教诲 祁姝独自生了会闷气,转念一想,崔远说得不错,须得提点晗儿一二,否则长此以往,晗儿学业怕是要荒废。 只是……如何提点呢? 祁姝一手扶住额鬓,竟认真思量起来。 倘若,自己敛起面色严词责罚,只恐晗儿会如上回那般感到委屈非常,不知到时又会闹出什么事端来;倘若,自己和颜悦色晓之以理,却又担心好言语之,晗儿依旧顽劣,长不了记性。 祁姝暗嘆一口气…… 面对繁冗朝政向来应对自如,周旋于群臣之间处事果断的太后殿下,竟在教导郑晗的问题上,头一回,犯了难…… 晚间,郑晗照例往永宁宫去。入了殿中,却不见祁姝身影。郑晗正暗自纳闷,却见阿阮走来,对着她施然一礼,说道:「太后在偏殿书房,等候郡主。」 郑晗虽觉疑惑,却未作他想,她朝阿阮点了点头,便向偏殿书房走去。 迈入偏殿之中,只见祁姝端坐于案前,素手执笔,低眸凝神,正仔细地写着什么。 第25页 郑晗望去,面前之人淡雅襦裙,凤钗高髻,面如美玉,气若幽兰。祁姝静静书写的模样,似那画卷中的人一般,美好得不可方物。 郑晗痴痴呆望片刻,这才悄悄走近,她脚步轻挪,唯恐发出声响,惊扰了这美好光景。 「姨姨……」郑晗轻声唤道。 祁姝闻声抬眸,微微一笑,说道:「晗儿且坐片刻,待姨姨写完与你闲话。」 「嗯!」郑晗颔首,到一旁坐下。她一面坐好,一面打量着四周,只见殿中没有一个侍从,连阿阮也在门外,没有进来。 郑晗不禁又纳闷起来,姨姨竟是屏退了一众侍从吗?这般与我相见,是为何事?郑晗思忖着,偷偷向祁姝看去,只见祁姝面色如常,瞧不出任何端倪。郑晗轻轻撇了撇嘴,又欲抬起身子看看祁姝在写什么,谁料才刚抬起半个身子,便听见祁姝道:「稍安勿躁。」 郑晗闻言双肩一抖,慌忙坐了下去,心中疑惑:咦?姨姨是如何察觉到我身形动作的…… 就这样过了半晌,祁姝终是搁下笔来,她侧过脸去,对郑晗道:「晗儿你来,将姨姨所写念于我听。」 郑晗站起身,凑上前去,纸卷上一股清新墨香扑鼻而来,几行娟秀又不失刚劲洒脱的字迹映入眼帘,郑晗一面看,一面念道:「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念及此,郑晗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她面色瞬间涨得绯红,扭捏着身子,不再言语。 「怎的不念了?可是不识得这些字?」祁姝面色沉静,不怒不喜。 郑晗羞赧,低头不语。 祁姝见郑晗羞愧之情溢于言表,便不再责问她,自己娓娓吟道:「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祁姝念着诗句,清婉的嗓音是那般悦耳动听。吟罢,祁姝缓缓道:「王少伯以七绝见长,这首《芙蓉楼送辛渐》,姨姨少时颇为喜爱。晶莹剔透的冰块,藏于通体洁白的玉壶之中,品格高洁,玉洁冰清,当如是。」 郑晗不经意地揪着自己的衣袖,用细不可察的声音道:「晗儿,知错了……」 祁姝见郑晗认错,轻轻嘆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子路曾问孔夫子道:『学岂益哉也?』子曰:「夫君无谏臣则失政,士而无教友则失德;御狂马不释策,弓不反于檠;木受绳则直,人受谏则圣;受学重问,孰不顺成?」 祁姝说着,伸出手去,抚着郑晗肩头:「晗儿喜爱骑马射箭,且骑术精湛过人,定能明白孔夫子所言『御狂马不释策,弓不反于檠』的道理。同样,为人者,须得受学,才能有所成事。姨姨望晗儿,今后定当以学业为重,切不可再度随意煳弄。」 郑晗点头,抬起一双清澈的眸子望向祁姝,郑重应道:「姨姨教诲,晗儿铭记在心!」 祁姝听言,终是欣慰一笑,露出那和煦的笑颜。 郑晗顿时沉浸在祁姝的温柔里。 祁姝的笑,似有一种魔力,能瞬间抚慰郑晗的心,郑晗想着,只要能看到祁姝的笑,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姨姨……」 「嗯?」 「晗儿有一请求,不知姨姨能否应允?」 「说来听听。」 「除去崇文馆习读,晗儿……可否习武?」 「哦?为何想要习武?」 「晗儿在拓勃时骑马狩猎,虽说骑术精湛,箭术亦是不错,可却从来未曾受人教导过武艺。晗儿有一心愿,想要好好习武,练就一身本领,就如姨姨方才所道孔夫子之言,『受学重问,孰不顺成?』」 郑晗的这番话,倒是让祁姝微微一怔,没想到自己教诲,郑晗已然字字入心。祁姝心下高兴,不经弯了弯唇角,凝视着面前的郑晗,秀丽又透着稚气的脸庞,颔首道:「好,姨姨应你。」 郑晗开怀地笑了。 她未曾对祁姝说的是:待晗儿练就一身武艺,就能随时保护姨姨了。 祁姝转过身去,取过案几上的一本书卷,递给郑晗道:「此书乃是一诗集。并非所有诗词都是写文人墨客,此集所录,皆同武艺相关,晗儿爱武,当可一阅。望晗儿有一日,也能如李太白《侠客行》中所言『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祁姝说着,忽的又轻轻摇了摇头,微笑道:「在晗儿这,当是『银鞍照紫骓,飒沓如流星。』」 郑晗欣喜地接过诗集,珍宝似的在袖中藏好,继而轻轻挠了挠头,微微红着脸,问祁姝道:「圣人犯错时,姨姨也是这般,在书房之内,耐心地教诲圣人吗?」 祁姝一怔,没想到郑晗会有此问,她见郑晗神色认真,心中顿觉好笑,表面却丝毫未动声色。祁姝抬眸,似是努力回忆,一面想一面道:「昀儿……可从未叫我如此操过心。」 郑晗心头一噎,不甘心道:「圣人比晗儿还小些,习读时就不曾顽劣过吗?」 祁姝平静地摇了摇头:「昀儿向来勤勉,就算偶尔有过那么一回不用心……」 「不用心会怎样?」郑晗迫不及待地问。 祁姝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说道:「先是跪着听我训斥,再去先师孔夫子像前跪上一个时辰。」 郑晗缩了缩脖子,未敢再言。 郑晗步出祁姝书房,欲回延英殿去,却见阿阮迎面而至,手中托一茶盘。 郑晗顿时恍然,祁姝书房没见一个侍从,连阿阮都在门外侍立,想必,是因着祁姝欲教诲自己,多少,给自己留了些颜面吧。想及此,郑晗顿觉祁姝待自己真正用心。 第26页 她心中高兴,对着阿阮欢快地唤了声:「阮姑姑。」 阿阮盈盈一笑:「想必太后殿下已同郡主道完,婢子给殿下送茶去。」 待回到延英殿,郑晗便取出诗集,看了起来。开卷第一篇,所录诗句乃是:「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郑晗一面念着诗句,一面想像着诗中所述之人舞剑的模样,心中顿感钦佩羡慕。她暗暗打定主意,待自己练就一身武艺,定要如诗中人一般,在祁姝面前,一展身手。自己挥舞刀剑,洒脱肆意,而祁姝在一边吟诵诗句,亦或抚琴弄曲,那场景,光是想想,都觉着美好无比啊。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出自李白《侠客行》。某月私爱李白,如余光中《寻李白》中所言:「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郑晗:若是崔学官有姨姨半点循循善诱,我何至于胡乱书写? 崔远:(第三次吹了鬍子)是你自己上课发呆好不好? 欧阳越:(笑而不语) 第18章 除佞 郑晗一面憧憬着祁姝抚琴吟诗的场景,一面取出袖中的短刀,在殿中挥舞了一番,摇曳的灯火映照在她的脸上,清澈的蓝眸,透着欢喜之意。 永宁宫书房,祁姝依旧伏案,尚未歇息。 阿阮悄声入内,将茶盏置于案几,轻唤了声:「殿下!」 祁姝抬眸,秀眉下目光闪烁,问阿阮道:「都办妥了?」 阿阮弯腰一礼,应道:「殿下放心!一切照着殿下旨意,均已吩咐下去。」 祁姝微笑颔首,道了声:「有劳阿阮。」 阿阮连忙俯身,说道:「殿下言重,奴不敢当。」 祁姝莞尔,抬袖执起茶盏轻抿一口,四溢的茶香,让祁姝不由赞许道:「好茶!阿阮沏的,可是新进的吴兴紫笋?」 阿阮见祁姝欢喜,面庞亦染上笑意,她点了点头:回道「正是!奴知殿下素来爱饮此茶,今日闻得贡焙院送了新茶入宫,便为殿下沏了来。」 祁姝开怀,低眸连饮两口,这才搁下茶盏,缓缓站起身来。她莲步轻移,步至窗前,窗外夜色刚至,初升的月亮若隐若现,淡淡的月光照在祁姝面额,竟是,两相辉映。 祁姝凝望着月光,若有所思。 严党一众,即将会有动作。对此,祁姝自是瞭然于心。为了不叫咸泰殿那边起疑,祁姝佯作毫不知情,近日散朝,除了在思政殿批阅奏疏,她鲜少召见左相欧阳沂入殿中议事,更不会传唤军中统帅入殿,只于晚间独坐永宁宫书房之中,运筹帷幄,与外界互通消息。祁姝凡有旨意,便将文字书于密函之上,令阿阮悄悄递给禁军统领赵威,再由赵威密令暗卫微服出宫,呈于丞相府亦或神策军李巍将军府上。 祁姝静立窗前,出了会神,半晌,清幽的目光透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倦意,她抬首仰望夜空,轻声自语道:「但愿,这乌云早些散去,也好让吾,安心歇上一会。」才刚言罢,只见那片淡月微云不远处,有一颗星辰忽的亮了亮,光芒甚是闪耀。祁姝的心微微一动,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之中,竟瞬间浮现出郑晗的模样……郑晗那清澈无邪的眼眸,像极了这星辰,明亮闪烁。想及此,祁姝不由忆起方才,郑晗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追问她,若是圣人课业不勤,她会如何训诫的较真劲儿……祁姝经不住弯了眉眼,抿唇轻笑起来。 一连数日,宫内一切如旧,只是祁姝晚间在永宁宫书房待着的时间似乎愈发多了起来。郑晗来见祁姝,祁姝亦很少留她共用夕食,只闲话几句便让郑晗回延英殿去。郑晗自上回阿阮同她说了那些道理,懂得了许多,见祁姝忙碌,也就乖巧地不去打搅。可郑晗每每瞧见祁姝的模样,虽说和往常并无太大区别,可郑晗还是隐隐觉得,祁姝近日,心中必有所忧,究竟是什么事,让祁姝如此挂心呢? 十日后,祁姝于书房独坐,她一手撑着面颊,另一手置于案几,指尖在案上轻划。案几之上,已有三道密函,展开的纸卷之上,无一例外地写着一个字:捷! 还差一道! 祁姝想着,置于案几的手缓缓攥了起来。虽说,如今的严党不过强弩之末,可祁姝依旧不敢大意。她轻轻蹙了柳眉,闭起双目,脑海中又一遍遍回顾起同左相欧阳沂,神策将军李巍,以及禁军统领赵威一起布下的天罗地网。须臾,祁姝睁眼,心中暗道:不会有纰漏,且耐心再等上一会! 祁姝等着暗卫入宫传递消息,一直没曾入寝殿安睡。阿阮沏来热茶,又恐夜间寒气大,取来外袍替祁姝披好。 祁姝虽然内心之中隐着焦虑,可那精緻如玉的面庞,却流露着一贯的淡然之色,不惊波澜。祁姝一面等待,一面取了纸笔来,她铺开纸卷,欲提笔写字。忆起那日教诲郑晗时,写下王少伯的那首《芙蓉楼送辛渐》,祁姝唇角微微勾了勾,她抬袖执笔,蘸足了墨汁,脑中略一思忖,紧接着皓腕轻动,竟将王少伯那《从军行》组诗写来。直至写到第五首最末两句「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时,阿阮步至案前,禀道:「殿下,暗卫已至。」 祁姝笔尖一滞,却不着急传唤,她屏息凝神,将「生擒吐谷浑」五个字写完,又满意地看了看跃然纸上,洋洋洒洒,清秀又透着刚劲的字迹,这才抬起头,一双清澈眉目,透着些许威仪,口中令道:「宣!」 第27页 暗卫跪在案前,将密函举过头顶,恭谨道:「李将军密函,请太后过目。」 祁姝起身,亲自步至暗卫跟前,绣着凤纹的宽袖下,素手轻扬。她执起密函,缓缓展开……即便久经朝堂,经歷过大风大浪,祁姝此刻,难免还是感受到了一丝紧张,她神色清冷,直至,展开的纸卷,那个赫然醒目的「捷!」字映入眼帘,祁姝微蹙的柳眉总算是舒展开来。她唇角染上些许笑意,望着窗外将白的天空,言道:「天将明也,亦是时候,去咸泰殿会一会那位了。」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更了,神策将军给起了啥名都忘了,去翻前章看,捂脸…… 很忙,时间和精力实在有限,加之最近海外疫情反弹严重,看着新闻,真是……啥心情都木有……此文,容我慢慢写吧。谢谢收藏的小可爱们。 吴兴紫笋,是深受唐代皇后喜爱的茶叶。出处为唐代张文规写的《湖州贡焙新茶》:」凤辇寻春半醉回,仙娥进水御帘开。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 小晗子其实正不经意地,慢慢对祁姝起着些许影响,因她身上定有祁姝喜爱或者说嚮往的东西。 另,满庭芳系列只想集中笔墨写主角,辅线不会怎么铺开。 第19章 对峙 一夜未眠,祁姝在阿阮的搀扶下上了凤辇,两队身着铠甲的金吾卫,骑于马上,一队在前,另一队在后,金吾卫统帅赵威亦身骑一马,紧随太后车辇旁侧,他指挥着金吾卫们,跟着祁姝一道,往咸泰殿去。 寂静的宫道,洒水清扫的宫人们,正低头忙碌。他们岂知宫中变故,只忽的听见不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定睛一看,竟是神色肃穆的金吾卫,再仔细一瞧,前行队伍后方,跟着的,俨然是太后凤辇……宫人们皆大惊失色,纷纷停止手中动作,退至宫道两旁避让开,且转过身去不敢直视太后车驾,唯有一两位胆大宫人,依靠着宫墙,悄悄觑向一路人马,心中暗嘆,这……是出大事了? 祁姝凤辇在咸泰殿门前停稳,赵威一挥手,令一队金吾卫先行进殿,将殿内控制住,然后翻身下马,步至祁姝凤辇跟前,拱手道:「殿下,臣已布置安妥,恭请太后下车。」 赵威说罢,等待须臾,只见阿阮缓缓掀开车辇帷帘,继而搀扶着祁姝,缓步走下。 祁姝站稳,抬眸淡然地望了一眼殿前匾额,「咸泰殿」三个字映入眼帘,祁姝暗嘆,上回来此殿,已然忆不起是何年何月。 祁姝眸色沉了沉,向殿中走去,赵威紧随祁姝身旁。虽说四道密函捷报传来,殿中之人已是败得彻底,可金吾卫护佑太后安危,凡事都不敢大意。 殿内静得出奇,四周立着先行入殿的金吾卫,透着寒意。不远处的窗格前,立有一人,背对着殿门,便是那太妃严氏。 严氏听得身后响动,也未转身,只开口幽幽道:「太后,问罪来了?」 祁姝不语,只静静看着她。沉默须臾,祁姝轻挥衣袖,命赵威道:「且带人下去,吾要同那严氏,好生说会话。」 赵威担忧道:「殿下……」 祁姝侧过头,面色清冷。 许是被祁姝的威仪震慑,赵威这粗壮大汉竟双肩一抖,随即下令金吾卫将咸泰殿所有内侍宫人押至殿外,确认过殿中没有隐患,这才对祁姝道:「殿下,臣在殿外随时候命。」 祁姝未答,只对阿阮道:「你也下去。」 阿阮知道祁姝脾气,她下令的事,岂能违背,于是俯身一礼,亦退了出去。 待一众人全部退去,祁姝方开口道:「吾与你,似乎许久不曾说过话了。」 严氏转身,嘴角噙起一丝笑意,「我同太后,有话可说?」 严氏转身的同时,祁姝方瞧清了她的模样。严氏当年,能歌善舞,容姿妖娆。先帝崩后,祁姝鲜少见到严氏,今日相见,才发现严氏已然朱颜老去,虽如昔时一般,浓妆艷抹,可再厚重的粉脂,都掩盖不了那份沧桑之态。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不知为何,眼前此景,竟让祁姝想起这句诗。 严氏一党,蛇鼠一窝,自祁姝入宫为后,便屡生事端,待祁姝诞下太子,更是变本加厉,一有时机便加以构陷。只是,论智谋,严氏哪里比得了祁姝?庙堂险恶,祁姝虽生性内敛自持,但既然已入宫廷,便绝不会任由自己做那软弱可欺之人。祁姝总是筹谋在前,谋定后动,一旦动作,定是果断决绝,不留情面。 照理说,宿敌相见,祁姝心中多少该有些恼怒,可为何竟感嘆起「朱颜辞镜」来? 祁姝疑惑,一时无语。 延英殿,郑晗才刚洗漱,正欲用膳,却见魏十和几名内侍一道,正窃窃私语些什么。 郑晗微微皱眉,摆出郡主的架子,对魏十道:「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 魏时闻言一惊,忙步至郑晗跟前,他不敢隐瞒,如实禀道:「郡主,外头宫人们皆传,两队金吾卫护着太后车辇,一大清早往咸泰殿去了。」 郑晗听言,心头一跳,联想起近日每回去见祁姝,祁姝总在忙碌,且心有所忧的模样,莫非…… 郑晗来不及细想,自上回击鞠场同郑晙纠葛,她自知咸泰殿是何人所居,若无大事,太后怎会带着金吾卫前往? 第28页 郑晗心慌不已,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明知有金吾卫在旁,她依旧担心祁姝,于是勐然出了殿门,疾步奔向马厩,牵了紫骓,一跃而上,向咸泰殿疾驰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魏十面如土色,他跟在郑晗身后大声疾唿:「郡主且慢些!」可眼前哪里还有郑晗的身影? 咸泰殿中,严氏岂知祁姝心中所思,见祁姝面色冷凝,沉默不语,于是嗤笑一声,说道:「我同太后种种恩怨,今日,总算了结了。」 祁姝闻言,终是开口:「为何,非要如此?你当知,如今严党所为,只要不危及社稷江山,朝廷已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郑晙来年及笄,你便可同他一道,去往封地,余生逍遥,不好吗?」 「哈哈哈……」严氏仰头,忽的一阵大笑,笑声迴荡在寂静的宫殿,听来有些瘆人。 严氏笑罢,缓缓走近祁姝,问道:「太后,可曾爱过先帝?」 祁姝心头一滞,完全没想到严氏竟会问起这个。 见祁姝怔住,严氏嘴角,挂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连同唇上的口脂都显得分外妖治,她继续道:「先帝,是我此生唯一爱过之人,而先帝他,亦唯独爱我。我就是不懂,既然我与先帝彼此相爱,为何,他不能立我为后,为何,不能让我们的孩儿为帝。」 严氏的话,无疑让祁姝内心掀起一阵惊涛,只是她隐忍惯了,面色依旧平静如常,不动声色。 而严氏则静静看向祁姝,她想知道,祁姝听言她与先帝视彼此为挚爱,该作何想? 却不料,祁姝云淡风轻地笑了,亦往前走了几步,直视严氏双眸,淡然道:「我从未爱过先帝,是以,从不在意先帝爱谁。我只知,昔年我是皇后,后位无人可撼。而今,我是太后,社稷江山在我儿手中,昀儿勤勉,百姓安居,天下万幸。」 严氏显然没料到祁姝竟会说出「从未爱过先帝」这种「大逆不道」之言,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多少年,她为自己能「独占」先帝之爱而沾沾自喜,更自以为是地认定,同为女人的祁姝,就算贵为皇后,得不到夫君的真爱,岂能心甘?可是……望着祁姝那淡然微笑的脸,那多少年似乎都未曾落下岁月痕迹的脸,严氏内心的「优越之感」瞬息间荡然无存,这种突然而至的挫败,叫她无法置信。 严氏还在震惊之中,只听得祁姝继续道:「况且,你又怎知,先帝果真爱你?先帝对你显露爱意,不过是知晓你家兄众多,且一如严僚,多在军中任职。当年朝纲不稳,征伐不断,安抚了你便是安抚了你军中兄弟,如此简单的驭人之术,你竟不知?」 严氏身形一顿,继而奋力摇头,她不信!她岂能信?先帝对她竟是无爱? 祁姝见状,嘆了口气,言道:「无情最是帝王家。只可怜郑晙,有你这般的母亲。他虽性格怪僻了些,却本可做过闲散王爷,可惜……」 听得祁姝提及「郑晙」,严氏再也无暇思虑其他,她心头一慌,急道:「此事乃我一人所为,晙儿是先帝血脉,你岂敢……」 祁姝的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声道:「怎的?你该不会愚昧到,以为我会放过郑晙?」 「不,不,你不能杀晙儿。」 祁姝的眸子抬了抬,面如寒霜:「祖制,谋逆者死罪,杀无赦。」说罢,祁姝转身,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空荡荡的宫殿,只留下严氏惊唿:「晙儿未曾谋逆,你不可杀了晙儿!还有,先帝他……他是爱我的!」 祁姝走至殿外,她本就一夜未眠,身子疲惫,脚步便有些沉,阿阮见祁姝露出倦色,忙上去扶住她,担心地唤了声:「殿下!」 祁姝摇首,叫她莫忧。 正在此时,只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赵威闻得,心头一慌,暗嘆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宫中这般骑马,他只当是漏网的严党余孽企图垂死挣扎,带人来袭,于是赶忙拔剑,和一众金吾卫将祁姝紧紧围住。 祁姝抬起双眸,向不远处瞧去,只见初升的朝阳下,一匹紫色骏马,沐浴着阳光奔驰而来,马上的少女揽着缰绳,衣衫飘摆,英姿飒飒。 是晗儿啊。 祁姝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郑晗见到祁姝,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她一个纵身,跳下马来,疾步走至祁姝跟前,面带忧色地唤道:「姨姨……」 祁姝对着她淡然一笑,转头对阿阮道:「回宫。」 祁姝车驾,在众人的簇拥下,回永宁宫去。郑晗亦骑着紫骓,紧随祁姝凤辇一旁。郑晗骑于马上,一时思绪万千:姨姨去咸泰殿所为何事?方才觑见姨姨面色,似有一丝苍白,姨姨身子可还安好? 郑晗思索着,不知不觉到了永宁宫。 阿阮搀扶祁姝下了马车。祁姝筹谋除佞,思虑已久,先前犯了头疾,不过是靠着宁神丸强撑,昨夜又是通宵未眠……眼下,捷报传来,奸佞已除,祁姝脑中紧绷的弦一下子松了下来,顿时感到身心俱疲。她的手搭在阿阮身上,脚步虚浮,直至步入殿中,终是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软下身去。 恍惚间,祁姝听得耳畔响起一众宫人焦急的唿喊,模煳的视线,隐约瞧见郑晗满是惊恐的脸庞,祁姝微微喘着气,伸出手去,意欲安慰郑晗,叫她莫要害怕,却开不了口,一阵头痛袭来,祁姝忍不住蹙了柳眉,紧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29页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太妃啊,就你这智商还跟祁姝斗吗?还有,话说相由心生啊,太妃可知你为何显出沧桑之态吗? 严太妃:其他不谈了,话说我在文中不配有个名字吗? 某月:哟,忘起了…… 郑晗:接下去我要把握机会献殷勤了吗? 某月:看你咯。 第20章 头疾 永宁宫寝殿。 苏叶坐于祁姝榻前,神色凝重。 祁姝未曾甦醒,她髮丝散落,面色苍白,微蹙的双眉,似是依旧隐忍着痛楚。 「你们,竟瞒了我这么久……」苏叶开口,言语间透着一丝怒意。 阿阮闻言,知晓苏叶心中不悦,她嘆了口气,无奈道:「苏奉御是知道殿下的……殿下心系朝堂,何曾爱惜过自己的身子。奴近日眼见殿下凤体染恙,焦急万分,几次欲唤奉御来,可殿下总是不允。殿下为除严党一众,思虑筹谋,不欲在此时倒下,只叫奴取来奉御先前制的凝神丸,熬成药汁饮下,缓过一时……奴心下难安,却又无法违背殿下旨意。」 苏叶气急,说道:「凝神丸不过调理所用,如何能治病?早知,我就不该制这凝神丸拿与殿下!」 郑晗守在祁姝榻前,盯着祁姝那毫无血色的面庞,一双蓝眸黯了神采,秀挺的鼻樑下,双唇紧抿,一颗心,似被刀割。 郑晗早知祁姝有头疾之症,此刻听见苏叶之言饱含气恼,郑晗的心,顿漏一拍,她心慌不已,只当祁姝此番病重,苛疾难医,苏叶这才如此焦急。郑晗慌忙侧过身去,颤声问苏叶道:「太后此回犯病,很严重吗?」 郑晗突然发问,让苏叶微微一惊。苏叶来永宁宫时,郑晗守在祁姝跟前,沉默不语,也未曾同她招唿一声。苏叶自上回给郑晗瞧治双腿,知道这孩子别扭,也不同她计较。此刻,郑晗忽的开口,言语间满是对祁姝的担忧,倒是让苏叶心头一滞,她凝视着郑晗那惶恐不安的脸,心中暗嘆:殿下总算没白疼这孩子!苏叶心中这般想,表面却依旧语气不善,她拧眉对郑晗道:「此番病重,少不了针扎之苦。」 郑晗闻言,整个身子顿时僵住,她不敢想,长针刺下去,会有多疼。想着想着,郑晗竟忍不住红了眼眶,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 阿阮听得苏叶之言,亦是担忧万分,可眼见郑晗落泪,免不得上前宽慰:「郡主莫要太过忧心,苏奉御医术了得,定会医好太后。郡主不若先回延英殿去,此处有婢子照料。」 「我不回去!」郑晗大声道,她抬袖擦了擦眼角,依旧盯着祁姝面庞:「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阿阮拗不过她,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 苏叶已在一旁忙碌开,她点了烛火,取出针盒,一枚枚银针细如髮丝,苏叶撩起官袍袖摆,姿态优雅,动作娴熟,将银针于火上一一炙过。待准备完毕,苏叶吩咐阿阮道:「去备热水和汤药来!」又对郑晗道:「你往后退退,一会施针时,切不可叨扰,否则就给我回延英殿去!」 郑晗不答话,默默起身,往后挪动。 苏叶在祁姝跟前跪坐,望着祁姝苍白的面庞,心中不忍,她暗嘆一口气,伸手去取第一枚银针。 「奉御……」忽的,身后的郑晗用细不可察地声音道。苏叶停止手间动作,只听见郑晗继续小心翼翼道:「苏,苏姨,你施针时,且轻点,好吗?」 苏叶耳听得一向待她别扭的郑晗,此刻竟唤她「苏姨」,不由一噎,她侧过身去,对郑晗道:「可记得方才同你说过什么?你若再开口,令我手抖扎错了穴位,你可担得起责?」 郑晗一慌,赶紧低眸,不再言语。 郑晗不知的是,苏叶医术绝非妄得虚名,她行医时一向沉稳镇定,稳妥自如,岂会因旁人言语而手抖?否则她怎会允许一孩子,在她行医时待在身侧。 眼见郑晗难得在她面前乖巧的模样,苏叶唇角不自觉地轻轻勾了勾,转而举起一枚银针,屏气凝神,在心中对祁姝道:殿下,且忍一忍。 一枚细针下去,只见祁姝似有感应,她身子微微颤了颤,眼角亦有所动;第二枚细针下去,只见祁姝双眉紧紧蹙了起来,似是隐忍着强烈痛意;第三枚银针下去,只见祁姝朱唇轻启,喉间似是轻吟一声,想必痛极;第四枚银针下去,祁姝双眼缓缓睁了开来,端丽的面庞,没有一丝血色,额间渗出密密细汗。 郑晗在苏叶身后瞧着,袖中的双手紧紧攥起,那一针针扎在祁姝额间,却似一针针扎在郑晗心上。 整整七针下去,祁姝逐渐转醒过来,意识越发清晰,痛意便越发真切,祁姝紧咬贝齿,强行忍受着这切肤之痛。 苏叶不忍,柔声劝道:「殿下若是疼得厉害,喊出来无妨。」 祁姝手中攥着锦被,说不出一句话,只微微打着颤,垂落面颊的髮丝,已被冷汗湿透。 阿阮已将备好的热水汤药端来,眼见面前的祁姝痛苦至此,一颗心亦是疼得不行,她轻轻侧过头去,不忍再看。 永宁宫的寝殿,瀰漫着浓浓的药味,亦充斥着一众人的担忧与焦急。 半晌,祁姝似是缓解了些许,她紧咬的双唇缓缓松开,只是依旧唿吸急促,额角渗着汗水。 苏叶撩起袖袍,握住祁姝的手,搭在她皓腕之上。 第30页 「怎样?」阿阮焦急,忍不住轻声开口。 苏叶未语,面色有些沉。她看向祁姝,低声问道:「殿下,可能言语?」 祁姝虚弱地点了点头,她嗓音微哑,断断续续道:「阿叶,殿中,怎的这般昏暗?」 苏叶心头一滞,她望向身后,针灸所用的烛火尚未熄灭,还有祁姝榻前,落地灯架上,放置的那盏三彩莲花灯台,亦是灯火摇曳。苏叶神色黯了黯,宽慰道:「殿下一直昏睡,我便叫阿阮灭了烛火。」 祁姝听言,未再言语,轻轻阖上双眸。 苏叶和祁姝的对话,无疑让阿阮和郑晗的心头,掀起一阵惊涛骇浪。郑晗骇然地望着祁姝,又看着苏叶…… 苏叶静默,动作轻柔地将祁姝额间银针逐一取下,随即命侍女用热水给祁姝擦拭满是冷汗的面额,接着给阿阮递了个眼色,唤她出去。郑晗见状,忙跟在她们后头,一道走出寝殿。 刚至殿外,未待苏叶开口,郑晗再也忍不住,急声问苏叶道:「太后为何,会道殿中昏暗?」 苏叶也不隐瞒:「太后此回病得兇险,头疾发作,致使双目经络一时受损,是以,数日之内,目不能视物。」 目不能视物! 郑晗身形一颤,太后看不见了吗? 「可能医治?」阿阮开口,一向镇定的她,面庞亦掠过慌乱之色。 苏叶颔首:「阿阮莫慌,殿下双目并无顽疾,我方才说了,不过是一时受损,只要止了头痛,双目再以药敷,便可痊癒。」 苏叶这番话,让阿阮和郑晗悬着的一颗心,都放了下来。 「只是……」苏叶凝起双眉,正色道,「今后,切不可再任由殿下如此不爱惜身子,殿下一旦凤体违和,就该唤我来治,若就医及时,何至于此刻病成这般。」 阿阮听言,顿时明白了苏叶为何唤她步出寝殿说话,苏叶和太后交情何等深厚,太后病重,苏叶心疼焦急,自不用说。苏叶这是背着太后,暗自嘱咐于她,今后,不管太后如何旨意,都不可任由她乱来,只为朝纲,不顾惜身体。 阿阮垂首,说道:「奉御所言,奴谨记。」 苏叶这番话虽是说给阿阮听的,可一旁的郑晗却也暗暗记在了心头,她下定决心,今后,她会守着祁姝,定叫祁姝好好爱惜自己。 一席话说完,三人又回到寝殿之中。 祁姝听见响动,缓缓抬眸,眼前模煳,只隐约可见一官袍身影坐回了榻前,她知是苏叶,于是开口,声音微弱:「我这双眼,看不见了对吗?」 祁姝何等聪慧,方才苏叶道是叫阿阮灭了灯盏,祁姝怎会相信。 苏叶嘆道:「殿下莫忧,头疾之症一时损及双目经络罢了,不出半月,定可痊癒。」 祁姝颔首。 苏叶本想,如往常见祁姝时,以医者身份数落她几句,埋怨她只顾朝政忘乎所以,可眼见祁姝虚弱不堪,苏叶哪里还狠得下心数落,只柔下声去,恳切道:「头疾需得静养,切忌思虑过甚。眼下,奸佞已除,殿下且安下心来让我医治,好生休养些时日,可好?」 苏叶声音轻柔,透着关切和担忧,祁姝岂会不知。祁姝苍白的脸庞,扯出一抹微笑,轻道:「好。」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苏叶:头疾发作,致使双目经络一时受损,是以,数日之内,目不能视物。 某月:说现代话! 苏叶:头疼导致视觉神经受损以至短暂性失明。 小晗子:苏奉御好兇! 苏叶:小盆友对我也不太友好。诶,等等,今天貌似唤了我一声「苏姨」? 小晗子:切,还不是为了太后,讨好一下让你下手轻点。就算唤声「苏姨」,也不若「姨姨」来得亲切,反正「姨姨」只能专门称唿太后。 苏叶:哦。 「好生(努力)休养些时日(培养点感情)」 小晗子加油!! 第21章 用药 苏叶随即写了药方,遣一内侍递于尚药局,令尚药局两位直长按药方所述,将敷眼之药熬好送来。 太后用药,尚药局岂敢耽误,两位直长迅速配了药,悉心熬制,并亲自将药送往永宁宫来。 阿阮小心地扶起祁姝,让她靠于迎枕。祁姝双目紧闭,精緻的面庞,不见了平日里的威仪,而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柔弱。苏叶取了药,仔细地敷在祁姝双目周围,接着拿起一条白色绢纱,动作轻柔地覆于祁姝眼眸,在她脑后缠绕两圈,然后系了一个结。 「好了!」苏叶轻道。 祁姝闻言,轻轻点了点头,禁不住伸出双手,向眼眸之上的白纱摸去。 突然而至的黑暗,目不能视,任谁都会感到惊怕。饶是祁姝平日里冷静自持,遇事镇定,此刻亦难免觉得不安。 苏叶察觉到祁姝正极力掩饰内心的惶恐,忙宽慰道:「殿下莫怕,不过一时瞧不见罢了,只要好生用药休养,便可痊癒。」 未待祁姝回应,只听见一旁的郑晗轻唤一声:「姨姨!」一面唤一面凑过身去,在祁姝榻前跪坐。 「是晗儿!」祁姝虽瞧不见,却循着郑晗的声音侧过头去。 郑晗点点头,忽的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牵起祁姝衣袖,继而握住祁姝的手,引着她向自己的双眸摸去。 祁姝感受到郑晗动作,不由惊讶,问道:「晗儿这是作甚?」 第31页 郑晗笑了笑,说道:「姨姨一时瞧不见,晗儿便将自己的双眸借给姨姨,晗儿就是姨姨的眼,姨姨要什么,尽管告诉晗儿便是。」 祁姝闻言一怔,继而缓缓地弯起唇角。她不由忆起在咸泰殿时,朝阳初升,郑晗沐浴着阳光,脚踏紫骓疾驰而来,担忧地奔至她跟前,满脸焦急…… 这孩子,行事总是那般不同寻常,却又总会,让她的心,泛起丝丝涟漪…… 祁姝指尖,在郑晗眉眼轻柔划过,口中应道:「好!」 郑昀来永宁宫请安,见祁姝忽的病成这般,不由大惊失色,心急不已。 摄政太后目不能视,对朝堂而言自是大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祁姝嘱咐郑昀,自己所患之疾只可告知几位亲信臣子知晓,对外只道是染了风寒,需静养些时日,朝政暂由左丞相欧阳沂全权处之。 比起朝政,郑昀更关心的无疑是祁姝身体,他望着虚弱的祁姝,哪里放得下心。郑昀素来孝顺,和祁姝感情深厚,他端坐祁姝榻前,说道:「阿娘,儿自今日起,便留宿永宁宫,给阿娘侍疾。」 祁姝听言,立即摇了摇头,不允道:「昀儿不可!一则,阿娘不欲你为此误了课业和临朝听政,二则,若是朝廷上下得知天子宿于永宁宫侍疾,那太后岂会,只是染了风寒而已?眼下奸佞刚除,尚有诸多后续之事须妥善处之,不可在此时引起臣子无端猜测。」 郑昀闻得祁姝之言,低下眸去,心中顿觉难过。祁姝病成这般,记挂的仍是朝堂之事。而他生为祁姝亲子,却不能像寻常百姓般,在阿娘病时侍奉身旁。他好想快些长大,能独当一面,亲理朝纲,那样就能让自己的阿娘不必再如此操劳了。 母子连心,郑昀沉默不语,祁姝岂会不知郑昀在想什么,她摸索着伸出手去,将郑昀揽在面前,慈爱地抚着郑昀肩头,安慰道:「阿娘知你心中所思,你一向乖巧仁孝,阿娘欢喜得很。听阿娘的话,莫要忧心,你苏姨都说阿娘没事,休养些时日便可痊癒了。」 郑昀只好点了点头,应道:「儿听话。」 祁姝轻笑,继而又道:「佞党除去,朝中势必会空出几处要职,昀儿想想,何人可任,回头说与阿娘听。」 郑昀明白,自己逐渐长大,阿娘是欲他在朝中培养对自己忠心不二的帝党,于是正色道:「儿晓得了,待儿考量一番,再告诉阿娘。」 待郑昀离去,祁姝轻轻喘了口气,靠在榻上,伸手抚着额鬓。在郑昀面前,祁姝不欲他太过忧心,于是强撑着身体。苏叶的针灸,虽让她头痛缓解了些许,不若先前那般痛得钻心难熬,却还是隐隐作疼。 阿阮见状,忙劝慰道:「殿下小睡一会吧。苏奉御嘱咐再三,让殿下莫要思虑过甚。」 祁姝颔首。 阿阮小心地扶着祁姝,侍候她躺了下去。 祁姝侧头,问阿阮道:「阿叶回尚药局了吗?」 阿阮道:「未曾。方才圣人来,奉御知晓殿下必有话要同圣人说,便去了偏殿,亲自给殿下熬制汤药去了。」 祁姝「嗯」了一声,又问:「晗儿呢?」 「郡主去崇文馆习读了,见殿下与圣人说话,不便打搅,就未曾与殿下道别。郡主走时,嘱咐婢子定要好生看护殿下,且言道,她一下学就会往永宁宫来。」 祁姝点头,心中掠过一丝怅然。目不能视,身边发生任何细微之事,自己都一无所知,须得问旁人。这种感觉,真叫人不安。 所幸,只是暂时罢了。 见祁姝不再言语,阿阮将榻前的薰香点燃。四溢的香气,很是宁神。祁姝只觉一阵倦意袭来,逐渐睡了过去。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直长,官职名。 小晗子要继续发力呀~ 第22章 旧梦 恍惚间,祁姝似是梦见了少时岁月。 那是某年上元,她和先公主郑妟,还有苏叶一道,在城中的河畔放完河灯,坐于岸边闲话。 一盏盏纸灯照亮了河面,高悬的圆月倒映在水中,陈旧而又模煳。 「姝儿放的河灯,许了何愿?」郑妟侧头,问祁姝道。 未待祁姝回答,只见苏叶眯着眼,一脸坏笑:「我猜,是许的姻缘。」 祁姝闻言,面颊倏地通红,急道:「休得胡言,我许的,是阿耶阿娘身体安康!」 郑妟悄悄觑着祁姝着急的模样,唇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言道:「姝儿素来心思单纯,阿叶莫要欺负姝儿。」说罢顿了顿,问苏叶道:「阿叶你呢,许的何愿?」 苏叶抬头仰望夜空,似是憧憬着什么,说道:「我愿,云游四方,做朔国第一神医。」 郑妟点头:「你这志向,倒是随了你阿娘。」 「阿妟你呢?」祁姝看向郑妟,「我和阿叶的愿望可都说了。」 郑妟一怔,继而弯了弯眉眼,也不隐瞒:「我愿,心仪之人一世无忧。」 此言既出,祁姝和苏叶同时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阿妟竟有心仪之人?是谁?快快道来!」苏叶凑近郑妟,目光闪烁。 郑妟低眸不语,伸手摆弄着系在腰间的香囊,抿唇轻笑。 「怎的,不可说于我听吗?」见郑妟不答,苏叶撇着嘴,神色愤懑。 「阿妟是公主,心仪的自是王孙公子。阿叶莫急,待公主招驸马的文书昭告天下,咱们就去延英殿讨喜酒喝。」祁姝柳眉轻弯,嗓音清婉。 第32页 郑妟听言,摆弄香囊的手微微一滞,她抬眸望向祁姝,眼波微动。 突然,梦中的画面,竟转到郑妟出嫁的那一天。浩浩荡荡的皇家送亲仪仗,集结在宫城门外。 祁姝和苏叶,同郑妟道别。三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相互叮咛,直至,郑妟咬着牙甩开手去,头也不回地上了车辇。祁姝望着缓缓驶去的马车,终于泣不成声。 泪眼模煳,却忽的瞧见车窗帷帘被勐然掀开,郑妟探出身子,髮髻上的金制步摇闪着光亮,不停地摇摆。郑妟忘情地在说些什么,可渐行渐远的马车,伴着送亲队伍的喧杂,祁姝一个字都未听见。祁姝含泪,喃声问苏叶道:「阿叶,你可曾听见阿妟的话?」苏叶摇头,她此刻亦是难过不已,低下眸去,安抚地拍了拍祁姝肩头。 接着,祁姝竟又梦见了自己出嫁之时。她头戴花树冠,身着袆衣,裙摆下,一双镶着金饰的凤舄更衬得她身份尊贵,气度非凡。在礼官的引领下,祁姝仪态端雅,一步一步,向宫殿的玉阶迈去。周边的侍从跪了一地,皆惶恐地俯下身去,不敢直视他们的皇后。 祁姝面色平静,心中并无喜悦。皇族与世家联姻,不过利益权衡,为了社稷江山,稳固朝纲。祁姝缓步走着,脑中忆起的,竟是她与郑妟在延英殿时所言:「何止帝王家,姝儿同公主一样,婚姻之事,亦是身不由己。」郑妟惨澹一笑:「我知,你不喜这深宫后院,亦……不喜我阿兄。可你要想着,你做这朔国皇后,比之我远嫁番邦,要幸福多了不是?」 忽的,严氏的面容突然闪现,厚重的粉脂,妖治的双唇,噙着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对祁姝道:「太后,你可曾爱过先帝?」祁姝笑得云淡风轻,应道:「我从未爱过先帝,是以,从不在意先帝爱谁!」 再接着,出现的场景竟是祁姝诞郑昀之时…… 祁姝阿兄被严氏一党无端构陷,为还阿兄清白,祁姝思虑筹谋,却因一时心急,惊了胎。 两天两夜的苦熬,撕心裂肺的痛楚,祁姝疼到意识模煳,浑身上下再无一丝气力。就在祁姝为保全腹中皇儿几欲放弃自己的时候,耳畔响起苏叶的怒斥:「你若敢轻易放弃,我苏叶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 祁姝梦境不断,额间渗出层层细汗,她轻蹙着柳眉,在榻上辗转。 「殿下,殿下……」祁姝榻前,苏叶轻唤。 祁姝似是听见有人唤她,喉间轻轻「啊」了一声,勐然转醒过来。 「殿下可是梦魇了?」苏叶问道,嗓音透着一丝焦急。 祁姝唿吸急促,待平缓了心绪,这才侧过头去,白纱掩着的双眸之下,朱唇轻启:「嗯,做了好些梦……」 苏叶轻嘆一口气:「殿下且安心静养,莫要思虑过多。」 祁姝未语,半晌方道:「阿叶可还记得……少时,我与你,还有阿妟,在城中河畔放河灯时,许过的愿?」 苏叶神色一怔,没想到祁姝会忽的问起这个。苏叶一面回忆着昔年的光景,一面应道:「自是记得……少时,我们三人常常相约,在城中游乐。」 祁姝颔首,说道:「阿叶当时许愿,道是要云游四方,做第一神医。不知阿叶如今,可还想去四海游歷?」 苏叶闻言,不由「嗤」地一笑:「少时说过的话,殿下竟记得这般清楚,且如此当真。」 「自然会当真!」祁姝认真道,「阿叶若想游歷,尽管去便是。早些年,因我刚入宫闱,阿叶念及深宫险恶,凡询医问诊之事,皆要亲力亲为才肯放心。如今已不同往日,阿叶想做什么便去做,大可不必将自己拘在宫中。」 苏叶见祁姝说得恳切,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意。如今的祁姝,已不再是当年的祁国公府中幼女。祁姝身居高位多年,足智多谋,处事果断,在臣子面前清冷威仪,令人心生敬畏。可祁姝待她,还有郑妟,却如少时一般,旧时结下的深厚情谊从未减少过半分。 苏叶望着祁姝,双目透着笑意,却故作挪逾道:「怎的,如今殿下贵为一国之母,就要将我这六品小官儿逐出宫啦?」 见祁姝要辩白些什么,苏叶忙道:「不过和殿下说笑罢了,殿下莫急!就算要云游四方,也要待殿下再不用处理朝政,不会因着操劳国事再犯头疾不是?」 祁姝听言,这才弯了弯唇角,不再言语,心中却在暗想,若当真有一日再也不用处理朝政,自己也能出宫一游,该有多好…… 方才旧梦连连,让祁姝忆起少时放过的河灯。其实,除了许愿阿耶阿娘身体康健,她还曾许过一愿……只不过,这一愿并未书于河灯之上,而是悄悄藏在了心底。少时的祁姝曾默默期许,能有一日,她可以暂时抛开世家女的身份,忘却繁文缛节的束缚,去那高山,逐那流水,学伯牙子期,肆意地抚琴弄曲一番。 祁姝想着,不由暗嘆一口气。 不知此生……还会有那么一天吗?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太后殿下,一定会有那么一天哒! 某月:小晗子,猜猜你阿娘在马车上说了什么?提醒下,七个字! 郑晗:(努力思索状)莫非阿娘说的是:馔玉楼……点心好吃??(一面说一面数了数确实七个字) 某月:你够了!! 第23章 陪伴 第33页 郑晗下了学,一熘烟地直奔永宁宫来。 她步至祁姝榻前,觑着祁姝面色,说道:「姨姨,晗儿下学,过来瞧你了。」 祁姝闻声侧过头去,问道:「晗儿今日可曾认真习读?」 郑晗使劲儿点头:「自姨姨上次教诲,晗儿岂敢偷懒,今日还得了学官夸赞呢!」 祁姝听言,抿唇微笑。 郑晗瞧见祁姝气色似是比先前好些了,心中欢喜,问祁姝道:「姨姨可还头疼?」 祁姝轻轻摇头:「方才小睡了会,没那么疼了。」 郑晗开怀,又问:「姨姨渴不渴?晗儿端茶给你喝。」 祁姝莞尔:「姨姨不渴。晗儿莫要担忧,有阿阮在,她晓得何时奉茶。」 郑晗听言,顿时觉得祁姝是在说阿阮贴心,将她照顾得很好,根本无须自己操心,于是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气闷,嘟着嘴道:「阮姑姑会的,晗儿也会。」 祁姝面色微微一怔,她虽瞧不见郑晗,却能想像得到郑晗说这话时气鼓鼓的模样,于是心中顿觉好笑,不由抬袖掩唇。 侍立一旁的阿阮眼见郑晗气恼的样子,亦忍不住弯了眉眼。 正在这时,苏叶端了药走入殿中。 「殿下该换药了。」苏叶一袭官袍,一面说,一面步至祁姝跟前。 阿阮忙小心翼翼地将祁姝扶起,苏叶跪坐榻前,伸出手,动作轻缓地将覆于祁姝双眸之上的白纱拆下。 祁姝忍不住微微睁眼,可面前依旧昏暗一片,不由黯然道:「还是瞧不见啊。」 苏叶闻言,摇了摇头,嘆道:「那有这么快的,少说也得半个月才可痊癒。」苏叶说罢,又命侍从将她先前炙过的银针取来。 祁姝听见苏叶吩咐,面色怔了怔,问道:「怎的,还要针灸吗?」 苏叶道:「殿下双眸受损,需得用针灸疏通经络,如此才能好得快些。」 祁姝一双柳眉,轻轻蹙了起来,喃声道:「施针……太疼了。」 苏叶听言,唇角微微抽了抽,不大置信地望着祁姝。她当奉御这些年,常常替祁姝医治,祁姝性子内敛,再大的疼痛总是隐忍不发,顶多咬牙皱眉几下,再苦的汤药,总是不动声色地一口饮下。可原来,太后殿下虽能忍,却也是怕疼的…… 苏叶身为医者,不由得藉机数落:「殿下知道疼,身子染恙就该及时就医,竟还想着瞒住我。」 祁姝一噎,自知理亏,低眸不语。 二人对话,郑晗一直在旁边观望,不知为何,郑晗一瞧见祁姝同苏叶熟稔的模样,心中就烦躁莫名。她终是再也沉不住气,走上前去,牵起祁姝衣袖,认真道:「姨姨莫怕,有晗儿在,晗儿会守护着姨姨。」郑晗说罢,扬起那张英气的面庞,一双蓝眸瞪了瞪苏叶。 见郑晗忽的愤愤然瞪着自己,苏叶不明就里,对小孩子一向没太多耐心的她,也不客气地回瞪了郑晗一眼。 一大一小瞪着眼,殿中一时静默。 阿阮:…… 突然感受到气氛不大对却又瞧不见的祁姝:…… 过了好些天,祁姝的头疾逐渐好了起来,只是双眸依旧覆着白纱,需得再休养一段时日方可视物。 郑晗除了去学堂,余下的时间都在永宁宫陪伴祁姝,每日夜间,郑晗都要亲自看着祁姝用完药睡去,才肯回延英殿。祁姝劝郑晗早些回殿中安置,郑晗却笑道:「姨姨不叫圣人侍疾,那便由晗儿侍候姨姨吧。」祁姝见郑晗执意如此,也就任由着她,不再多言。 郑晗总担心祁姝在宫中憋闷,于是每日都会挑些趣事说与她听,比如崇文馆中,某世家子顽劣,将墨汁抹在讲读官案几之上,气得学官直敲戒尺;比如她幼时在拓勃国常常淘气,去林中爬树、去山洞挖土。祁姝总是仔细听着,时不时问询两句,然后掩唇轻笑。 这一日,外头天气晴好。祁姝躺了好些日,身子有些酸,便欲起身去殿外走动。待阿阮和一众侍女伺候祁姝穿戴完毕,郑晗赶在阿阮前,扶住祁姝,说道:「晗儿领姨姨出去。」 祁姝侧头,笑道:「好。」 郑晗开怀,她小心翼翼地牵起祁姝的手,一道往外面走去。 「姨姨脚步慢些,前面有张榻椅。」 「左侧是灯架,姨姨且往我这边靠靠。」 「前面的薰香还燃着,姨姨当心别碰着。」 「再走几步就到殿门,姨姨握住我的手,小心门槛。」 偌大的宫殿,郑晗一面领着祁姝,一面不时地出言提醒。祁姝被郑晗牵着,起先还有些拘谨,不太适应,过了半晌,便只管随着郑晗,或是缓下脚步,或是拐过弯去,丝毫没有因为目不能视而感到不安。这种安心之感让祁姝不由地弯起唇角,心中很是踏实。祁姝想起郑晗那日所言:「晗儿便是姨姨的眼」,一颗心顿时溢满暖意,祁姝动容,对郑晗道:「晗儿仔细,真叫姨姨安心。」 郑晗得了夸赞,高兴不已。 话语间,二人已步至殿外廊道。碧蓝的天,微风拂面。感受到久违的阳光映照,清新的气息扑面而至,祁姝不由微微抬起下颌,唇角带笑。 郑晗侧过头去,只见阳光下的祁姝,面庞的轮廓、弧度是这般迷人。高挺的鼻樑,小巧的耳垂,如白玉般光洁的下颚……双眸虽缠着白纱,却丝毫未曾影响祁姝的美,反衬得她带着一丝娇弱,美好得不可方物。 第34页 郑晗痴痴看着,内心忽的燃起一种欲望,这欲望如那天夜里偷望祁姝睡颜时,一样强烈……她想凑上前去,轻抚祁姝的耳垂,甚至想亲一亲祁姝微扬的下颌。这慾念,让郑晗的一颗心顿时狂跳不已,双手的掌心都因着这股突然而至的情绪而渗出密密细汗。 「晗儿……」 正在此时,祁姝清婉的嗓音响起。 郑晗身形一颤,像是心事被祁姝窥得一般,瞬间吓得面色发白。 「姨姨?」郑晗应道,她努力平復着心绪,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 「怎的不走了?」祁姝侧头,循着郑晗的声音,柔声问道。 「此处……阳光甚好,姨姨喜欢,不妨再待一会。」 祁姝微笑颔首。 郑晗暗自松了口气,一颗心依旧乱跳个不停。为掩盖心中涌起的痴念,郑晗道:「晗儿给姨姨吹首曲子可好?」 「哦?晗儿竟会吹曲?」祁姝面庞掠过一丝惊讶。 「嗯,在拓勃时,阿娘教我的。」 祁姝点头,满含期待。 郑晗掏出袖中的玉笛,轻轻吹了起来。 祁姝静静伫立,仔细听着,悠扬的曲声在廊道响起,竟是……如此熟悉的调子啊。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一曲终了,祁姝似是依旧沉浸在曲声之中,久久未语。 「姨姨……」见祁姝不语,郑晗唤道,「晗儿吹得可好?」 祁姝这才回过神,赞许道:「《胡笳十八拍》,你阿娘教得真好!」 祁姝未说出口的是,她能想像得到,郑妟教郑晗此曲时,该是怎样的心境:嘆自己生于帝王家被迫远嫁;嘆自己生不逢时遭此乱离;嘆自己思念故土却无法如那文姬,归国之日遥遥无期…… 念及故友,祁姝心下不由一阵怅然。可她不愿郑晗因思念阿娘而伤怀,于是隐忍着心中所思,面上未流露出难过之色。祁姝沉默须臾,对着郑晗伸出手去,郑晗见状,赶紧上前将祁姝的手握住。祁姝莞尔,缓声道:「出来已久,晗儿领姨姨回殿中去吧。」 郑晗点头,如出殿时一般,小心地引着祁姝回寝宫去。 静静的廊道,阳光洒落,二人牵着手,映于地面的身影,逐渐拉长。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郑·导盲犬·晗上线。 太后对郑妟只有闺中好友之情,没有别的。 郑晗的爱意会逐渐流露,更会正视、坚定自己的心。 太后这种性子,定是需要些时日,才能让小晗子得手。哼唧。 圣诞将至,疫情原因街上冷冷清清。圣诞假哪儿都去不了,不如写文?(←划去) 不过感觉看文的小可爱越来少了……t_t 第24章 情思 夜,似是那么长,郑晗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怎样都无法入眠。她回想着白日里望向祁姝时,心中涌动的那股痴念,脑海里思绪万千。 郑晗来朔国已将近一年。她清楚地记得,初到之时,在永宁宫的大殿,见到祁姝的那个瞬间……面前的女子衣裳华贵,气若幽兰,挺直的身姿,广袖飘逸,裙摆翩跹。待步至她跟前,女子怜爱的目光,温柔的嗓音,瞬息间平抚了她内心所有的惶恐与不安。从此,这个被她唤作「姨姨」的女子,便深深地烙在了她心头,总能带给她无尽的喜悦与温暖。无论祁姝在旁人面前是怎样的高冷威仪,让人心生敬畏,可对她而言,祁姝只是那个会悉心教她用箸,握住她的手教她习字,在她犯错时会如阿娘般教训她,在她出走时又会不顾身份心急寻她的「姨姨」。 郑晗的一颗心,已在不知不觉中被祁姝填得满满,祁姝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时常会在郑晗脑海中徘徊,久久挥之不去。 而如今,郑晗更是清楚地察觉,她对祁姝,已不仅仅是晚辈对长辈的孺慕,她内心深处,分明生出了某种慾念……那日偷望祁姝的睡颜,她是多想伸出手去,抚一抚祁姝的髮丝,今日看向祁姝的侧脸,她是多想凑上前去,亲一亲祁姝微扬的下颌。 想及此,郑晗的一颗心又突的狂跳起来,心中涌起一阵羞赧,亦掠过些许不安。 郑晗羞赧的是,她明白这份慾念源自什么。 郑晗已年近十一,她生长的拓勃国,民风比中原开放许多,且夷族女子皆早婚,十二三岁嫁人的,比比皆是。郑晗幼时骑马射猎,便常常见到成双入对的人,或亲密牵手游走于草原,或耳鬓私语相拥于花丛间。郑晗曾问阿娘,他们在做什么,阿娘笑着同她道:「两个人彼此欢喜,便会这般亲昵。等晗儿再长大些,也会同他们一样,在赛马会上,亦或祝酒欢歌时,遇见一人,那人会让晗儿你面红心跳,会让你想与之亲密。」 会让你面红心跳,会让你想与之亲密…… 如今,郑晗的的确确遇见了这个人,这个让她心生「欢喜」的人,分明是她的姨姨啊。 然而,这份「欢喜」,却叫郑晗感到些许不安。郑晗困惑,祁姝是她的「姨姨」,更是一国之母,还同她一样是女子……是以,自己究竟能否欢喜姨姨? 念及此,郑晗的心,勐地一揪,她不由烦躁地翻了个身,皱起双眉,抬眸望向不远处的窗格,呆呆出神。 一夜,竟是无眠。 第35页 翌日,崇文馆中,课间小憩。 欧阳越瞧了瞧眼皮底下隐着乌青的郑晗,问道:「晗姐姐昨夜未得好眠?」 郑晗点了点头:「嗯,未曾睡着。」郑晗说着,抬眸看向欧阳越,说道:「对了,有一事,我想问你。」 「晗姐姐何事?」 「方才习读《诗经》,崔学官道是《邶风》篇中原本录有一诗,因避太后讳,学堂所用学本予以删去,越儿可知删的是哪一首诗?详情如何?」 「这个嘛……」欧阳越挠了挠头,有些为难道:「越儿晓得,可是越儿不敢冒犯太后殿下,故而无法说出口。不过,晗姐姐若想知道,倒是有一法子。」 「哦?快说与我听!」 「学堂所用学本,删了《邶风》所录诗一首,不过是本朝为了避太后讳而为之。《诗经》成书于先秦,汉时成为儒家经典,歷朝歷代都有抄本传世。宫里的文渊阁中,古籍甚多,晗姐姐不妨前去查阅百年前的抄本。那些旧抄本非本朝人所撰,平日亦不外传,想必是保留了原貌的。」 郑晗闻言,喜形于色,贊道:「越儿聪慧!」说罢又低头略一思忖,继而面露疑惑道:「咦?越儿方才曾道『不敢冒犯太后殿下,故而无法说出口』,想必越儿已然知晓诗句原本所犯何讳。学本之中既然未曾录有此诗,越儿是如何知晓的?」 欧阳越面色怔了怔,然后小脸一红:「是赳哥哥告诉越儿的。赳哥哥早我两年习读时,学官亦曾说起删诗之事,和崔学官一样,不过是想让学子知晓,世人皆知的「诗三百」何故数目少了。我赳哥哥听言,同你一般好奇,便去文渊阁查阅,回来说与我听的。」 郑晗眯起眼,佯作严肃道:「哦,是以,你阿兄曾私底下念过诗句与你听?」 欧阳越慌忙摆了摆手:「阿兄只道诗句之中含有太后名讳,却是万万不敢将那二字念出口的。」 瞧见欧阳越慌张的模样,郑晗不由得「哈哈」大笑,心中越发对此诗好奇了。 待下了学,郑晗便迫不及待地往文渊阁去。 不多时,郑晗便找来魏晋时期的《诗经》抄本。郑晗双目含笑,抬袖翻开书去。须臾,《诗经·邶风·静女》倏地映入眼帘,只见诗文写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郑晗默默念着,那「静女其姝」四个字,似有魔力一般,让郑晗一时间无法移开眼去。原来,这便是欧阳越所言「含有太后名讳」啊……郑晗一面看,一面情不自禁地弯起眉眼。 这首《静女》,讲的便是彼此欢喜的两个人吧。 郑晗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停留在末尾那句「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之上……郑晗心下一动,诗中人之所以爱惜这「荑草」,不是「荑草」本身有多美好,而是因它乃心仪之人所赠。 郑晗思索着,不由得放下《诗经》,缓缓从怀中取出祁姝那日赠予她的诗集,伸出手去,爱惜地在书面摸了摸,一双清澈蓝眸,顿时溢满温柔。 诗集所录诗词,郑晗早已烂熟于心,可她却依然珍宝似的将这诗集揣于怀中,时不时取出翻阅。这心境,岂不是和《静女》中的那人一样?她如此爱惜诗集,不是因为诗集本身有多珍贵,而是因为这诗集乃是姨姨赠予她的,且姨姨,便是她内心深处,心仪、欢喜的人,不是吗? 郑晗想着,不知怎的,突然就释怀了,不再纠结于昨夜的烦扰。 姨姨非自己亲姨,不过年长于她,且比寻常人多了一层至高无上的身份罢了。而女女相恋,虽不是常有,却并非闻所未闻。自己爱恋姨姨,这份情感发自真心,美好而又纯粹,是以,为何不可呢? 想及此,郑晗那张英气秀丽的面庞,不由抹上了笑意。 其实郑晗明白,无论如何,她终究是会说服自己的,因为除了姨姨之外,她的心,早就再也容不下旁人了。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爱上一个人,是忽的读懂了所有的情诗。 这句话,适合此时的郑晗。 学堂所用学本删诗…感觉自己真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ヾ?≧?≦)o 《静女其姝》这首诗,古人的解读和今时有出入哈。不管古人的,只按今人说法,取美好之意。我个人也觉得,这诗句怎么读,都是一首活泼生动的痴情诗嘛。 说到早婚,古人成婚真是很早…文德皇后也是十三岁就嫁人啦。 第25章 嗔怪 祁姝休养了半月有余,身子已彻底痊癒,一双秀目,亦恢復了往日神采。苏叶不敢大意,每日不请自来,给祁姝诊脉,且叮嘱再三,叫祁姝不可用目过度,不可思虑过多。祁姝听言,总是轻笑着宽慰苏叶:「吾知,这些日,有劳阿叶费心!」 祁姝口中这般说,可心里哪能放得下朝堂之事。祁姝在病中时,每遇郑昀前来请安,都会问他政务如何,可有难解之事。郑昀不欲祁姝操心,每回只道:「无事,儿与左相应对妥善,阿娘莫忧。」祁姝心知郑昀孝顺,就未再多言。且朝堂之上若是果真有紧要事须得她即刻定夺,左相欧阳沂定会往永宁宫求见于她。 眼下,祁姝已然康復,她心中挂念朝政,便传召欧阳沂来永宁宫偏殿议事。 第36页 欧阳沂一袭紫色绫罗袍,腰系金鱼袋,白须冉冉,对着祁姝恭敬一礼:「臣请太后安!」 祁姝微笑:「左相不必多礼。」说罢顿了顿,问欧阳沂道:「吾在病中时,朝中如何?」 欧阳沂回道:「严氏众人,已按太后旨意,逐一捉拿,押入牢中等候发落,所犯罪行亦已成书,昭告天下。」 祁姝颔首,又道:「朝中可有微词?」 「严党谋逆,证据确凿,朝中未有微词,只是,对先帝二皇子……」 「对二皇子怎样?」祁姝抬眸,嗓音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有臣子上疏,替二皇子求情,恳请朝廷对二皇子从轻发落。」 祁姝平静的面庞,未起一丝波澜,只淡淡问道:「何人进言?」 欧阳沂抬首觑了祁姝一眼,拱手回道:「宗正寺少卿、二皇子昔时少傅。」 祁姝点了点头:「宗正寺顾及皇家血脉,按例当问,少傅念及师生情分,亦在情理之中,只是……」祁姝说着,一双美目透着些许冷意:「祖制,谋逆者死罪,无赦。」 接着,祁姝又问了欧阳沂其他政事,欧阳沂逐一禀来。祁姝一会凝眉思忖,一会下达旨意,二人说了约莫一个时辰,欧阳沂这才离去。 祁姝依旧留于偏殿之中,低眸伏案。她半月未理朝政,奏疏虽有欧阳沂代为处之,可某些紧要奏疏,内阁做不了主,须得太后审阅,予以定夺。欧阳沂早有准备,闻得祁姝召见,便将那些奏疏取了来。 祁姝静坐案前,素手执册,仔细阅着。 侍立一旁的阿阮见状,不由焦急起来。苏叶可是再三嘱咐,道是太后还需好生静养,不可操劳。 阿阮微微嘆了口气,轻挪脚步,走至祁姝跟前,唤了声:「殿下。」 祁姝抬眸:「何事?」 「殿下方才同左相议事许久,不若休憩片刻,再阅奏疏不迟。」 祁姝轻笑,摇了摇头:「无妨,阿阮且将那紫笋茶再给吾沏一杯来。」 阿阮应了声「喏」,可心中依旧难安,她一面沏茶去,一面唤来一内侍,同他耳语了一番。内侍听言,连连点头,接着一熘烟地向尚药局奔去。 郑晗下了学,照例往永宁宫来,听侍从们说太后在偏殿,郑晗心头一紧,赶忙往偏殿走去。 刚步入殿中,郑晗便瞧见不远处端坐一人,手执硃笔,正低眸批着奏疏。 郑晗轻「哼」一声,果然不出她所料,她一听说祁姝在偏殿,便料定祁姝是处理政务去了。祁姝双目才刚痊癒,就不管不顾地批阅奏疏,郑晗咬牙,顿时气急,她疾步上前,步至祁姝身旁,忽的伸手,将祁姝面前的奏疏拿了起来。 祁姝身形一颤,显然吃了一大惊。她抬眸向身边人看去,见是郑晗,正一副气鼓鼓的模样瞧着自己……祁姝更加愣住,那如玉般精緻的面庞,满是诧异,一时间怔得说不出话来。侍立一旁的阿阮亦是惊讶得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郑晗。 祁姝久居高位,何曾有人胆敢在她眼皮子底下这等放肆,做出此等撍越之举。郑晗不顾祁姝的惊诧之情,将抢来的奏疏藏于身后,轻「哼」一声,说道:「姨姨又不乖了!」 祁姝:…… 饶是祁姝久经朝堂,沉稳自持,面对郑晗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还是没能反应过来…… 堂堂太后,这是……被她养着的孩子教训了?! 祁姝扶额,且这「不乖」二字……除了幼时,阿娘在她偶尔顽劣时这般说过,还未曾有人对她用过这二字。 想及此,祁姝这太后颜面顿时有些挂不住……祁姝强自镇定,瞬间冷了神色,秀眉轻蹙,露出固有的威严之态,对郑晗斥道:「休得放肆!」 感受到面前一阵寒气扑来,郑晗身子,不由抖了抖,顿时一阵心虚。此时只见祁姝朝她伸出手,冷声道:「将奏疏拿来!」 郑晗暗自腹诽,她明明是为了祁姝好,怎可任由她身子刚好就忙于朝政。郑晗一面想,一面壮着胆子挺直了胸膛,扭过脸,回道:「不拿!」 无论如何,气势上不能输! 祁姝柳眉微挑,瞪大一双秀目,不可思议地看着郑晗,敢抢她太后奏疏且同她顶嘴的,这天底下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祁姝气闷,正欲出言教训,只听得殿门外通传:「苏奉御到!」 祁姝:…… 明明趁着苏叶替她诊过脉回了尚药局,她这才往偏殿召了欧阳沂……苏叶怎会忽的去而復返呢?思来想去,这通风报信之人唯有……祁姝抬眸,向侍立一旁的阿阮看去,只见阿阮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祁姝:…… 思忖间,只见苏叶风风火火,疾步进了殿中,面色不虞。 祁姝抬袖轻咳一声,笑盈盈对苏叶道:「阿叶怎的又回来了?」 苏叶没好气道:「臣过来瞧瞧,太后殿下在做甚?」 苏叶每回自称为「臣」,而称她「太后」,祁姝便感觉不妙。 祁姝自知理亏,却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佯作惊讶道:「吾能作甚,不过和晗儿闲话。半月未瞧见晗儿,晗儿似是又长高了不少。」 郑晗:…… 苏叶也不客气,径直走向案前,举起尚未干涸的硃笔,说道:「臣不信。」 眼见被苏叶拆穿,祁姝还是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她沉默须臾,忽的抚住额鬓,面露疲惫之色,唤阿阮道:「怎的有些倦了?阿阮,吾要回寝殿歇息。」 第37页 阿阮憋着笑,应了声「喏」,上前搀起祁姝往寝殿走去。 祁姝一面走,一面悠悠道:「奉御不辞辛劳,来回奔走,回头当有赏赐。」 苏叶拧眉,牙齿咬得「咯咯」响。 郑晗呆呆望着这一幕,半晌才回过神,她唇角微微抽了抽,将奏疏拿好,颠颠儿地跟在祁姝后头,一道走去。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祁·影后·姝上线。 祁姝:(掀桌)你们一个个还把不把我这个太后放在眼里了? 郑晗:(认真脸)晗儿没有把太后放在眼里。 祁姝:(微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郑晗:(娇羞状)晗儿把太后放在心里。 祁姝:…… 某月:(竖起大拇指)小晗子土味情话满分! 第26章 行宫 永宁宫寝殿,阿阮将郑晗交予她的奏疏递给祁姝。 祁姝侧头,问道:「晗儿呢?」 阿阮掩唇轻笑:「郡主抢了殿下奏疏,生怕殿下责罚,方才急匆匆地将奏疏交给婢子,便一熘烟地回延英殿去了。」 祁姝闻言,无奈摇头:「这孩子,真是越发没有规矩!堂堂郡主,先公主血脉,可你瞧瞧,她言行举止哪里有半点皇家风范?」祁姝说罢,轻轻嘆了口气,继而说道:「许是吾平日里太过纵着她,今后,定要严苛一些才是。」 阿阮听见祁姝所言,忙宽慰道:「殿下莫急,想必郡主并非有意做出撍越之举,郡主不过是担忧殿下身子,毕竟殿下双目才刚痊癒……」 祁姝未语,不由忆起郑晗扭过头壮着胆子同她顶嘴的执拗劲儿,心中顿觉又好气又好笑。 那边厢,「没规矩」的郑晗正在延英殿马厩悠哉餵马。她抚着马儿,脑海里尽是祁姝的模样——一会轻蹙着柳眉瞪起一双秀目惊讶地望着她,一会对着怒气而至的苏叶笑脸相迎,却噎得苏叶说不出话。郑晗想着,忍不住「噗嗤」一声,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姨姨怎的……就这般可爱呢? 祁姝身子彻底痊癒,便恢復了临朝听政。严氏一党,逐一问罪。 此番除佞,事先筹谋,唯有祁姝亲信的几位大臣知晓,其余臣子皆蒙在鼓里。眼见昔日立于自己身侧的同僚,忽的不见了踪影,不日即将伏法……臣子们心下惶恐,却又不得不暗自惊嘆太后雷霆手段,处事决绝。尤其是先帝二皇子郑晙,虽说谋逆者死罪,可众人心知,郑晙虽性子怪僻且跋扈了些,但这逆党主谋绝非郑晙,而是其母,先太妃严氏。歷朝歷代,牵涉谋逆案的皇子,有不少被贬黜为庶人,逐出皇宫的先例。郑晙是否能保住性命,不过当权者一句话而已……眼下太后执意诛了郑晙,无疑是为斩草除根,绝不给幼帝留下任何后患。 臣子们手持朝笏,觑着朝堂之上端坐着的祁姝,只见她一袭太后朝服,头上戴着的金制花树冠璀璨夺目。华丽而又庄重的袆衣,宽大的袖袍垂于身旁两侧,衬得她身姿芊芊,可这看似纤弱的女子,端丽的容颜,眉目清冷,神色肃穆,那不怒自威的气度让人望之生畏。在她身侧,坐着当今圣人,其子郑昀。郑昀身着冕服,坐姿挺直,和祁姝颇为相像的面庞,流露出天子的威严。 半晌,祁姝开口:「严党伏诛,朝中空位人选,便由圣人……来宣读吧。」 祁姝言语之时,说道「圣人」二字,似是特意加重了语气。她话音刚落,只见一内侍低头俯身,恭谨地将手中卷册递于郑昀。 郑昀双手执册,高声宣读,他的嗓音透着一丝稚嫩,却吐字宏亮,掷地有声。 郑昀每回临朝,不过端坐听政,朝事一向由摄政太后祁姝和左相欧阳沂主持。朝廷要官名册由郑昀宣读,还是第一回 。众臣心知,祁太后这是在给幼帝立威,眼下佞党已除,郑昀亦逐渐长大,看来离圣人亲政之日不会太远了。 过了数日,已近冬至。 朔国遵从古礼,冬至乃一岁之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民间百姓串门走访,赠予美食互拜尊长,皇族之人则在冬至日举行祭天大礼,并进行朝会,接受群臣与四夷朝贺。 冬至祭天之前,祁姝歷来都会去往郊外的皇家行宫小住几日,焚香沐浴。那里景致优美,更有一处温泉。 今年自是不例外,永宁宫已开始筹备太后凤辇仪仗。阿阮指挥着一众侍女,准备着祁姝一应所需。祁姝在殿中端坐,手执书卷,静静翻阅着,抬眼瞧见不远处忙碌的阿阮,忽的开口:「此行,唤晗儿一道同吾前往。晗儿入宫一年,似是还未曾出游过。」 阿阮俯身一礼,口中应了声「喏」,心中却在暗想,不久前,太后曾道要对郡主「严苛」一些,可眼下分明还是记挂着郡主,欲带郡主一道去往行宫小住。想及此,阿阮不由抿唇偷笑,暗嘆太后疼爱郡主,「口是心非」。 几日后,太后一行往郊外的翠微宫去。 祁姝坐于凤辇之中,前后簇拥着赵威亲自统帅的金吾卫。 郑晗难得出宫,自是兴奋不已,她不欲乘坐马车,而是骑了紫骓,策马飞奔,洒脱肆意。她一会奔至一众人的最前端,满脸笑意地欣赏着郊外的风景,一会又驾着马儿,奔至祁姝凤辇旁,对祁姝道:「姨姨,晗儿瞧见前方树丛,藏着好些松鼠,啃着果子,可爱极了!」 第38页 祁姝掀起马车帷帘,抬眸向郑晗瞧去,只见面前的少女骑着骏马,快乐无忧。许是被郑晗的情绪所染,祁姝的唇角,亦勾起一抹微笑,眉眼轻弯。郑晗瞥见祁姝的笑颜,心下欢喜,忽的扬起马鞭,向前疾驰而去。 祁姝凝望着郑晗的背影,若有所思。那日在永宁宫偏殿同苏叶言道「晗儿又长高了不少」,倒并非玩笑之语。一年的时光,晗儿本就颀长的身姿,确实又高了些许,逐渐长开的容貌,亦不同于汉家女子的内敛清秀,而多了一份夷族少女的飒爽英姿。 祁姝正暗自思忖,只见不远处的郑晗揽住缰绳,动作娴熟地调转马头,随着她身形动作,郑晗裙摆摇曳,衣带飘扬。紫骓发出微微嘶鸣,继而迈开马蹄「哒哒」地向祁姝奔来。郑晗手中拈着几朵鲜丽的花儿,待至祁姝跟前,一脸喜色地对祁姝道:「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说罢将花儿递给祁姝:「王摩诘笔下的辛夷花,送给姨姨。」 祁姝唇角微勾,她接过花儿,举至鼻尖轻轻嗅了嗅,口中说道:「看来,晗儿课业确是比从前下了功夫,连王摩诘的《辛夷坞》都会了。」 郑晗得了夸赞,高兴地扬起下颌,问祁姝道:「辛夷花,姨姨可喜欢?」 祁姝轻笑,悠悠道:「腊前千朵亚芳丛,细腻偏胜素柰功。螓首不言披晓雪,麝脐无主任春风。一枝拂地成瑶圃,数树参庭是蕊宫。应为当时天女服,至今犹未放全红。」 祁姝吟来,嗓音清婉,郑晗仔细听着,觉得祁姝的声音正如方才路过的山涧溪水,悦耳动听。待祁姝吟罢,郑晗歪着头,问祁姝道:「此诗何人所写?似不若王摩诘的《辛夷坞》通俗易懂。」 祁姝闻言,淡笑未语,她微微阖上双眸,靠于迎枕,闭目养神起来。 阳光透过马车帷帘,映照在祁姝面庞,如玉的双颊透着些许光泽,郑晗望着,一时间竟挪不开眼去,眉眼间止不住地流露出笑意。 姨姨真是,如方才诗句里的「天女」一般,美好如许啊。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太忙了。t_t 写完一章,翻翻上一次更文时间……捂脸…… 希望能尽快把这满庭芳第二卷 完结。 祁祁姝吟诵的诗句,作者是皮日休。 我有些好奇古时松鼠是不是有别称,查了查,似是还叫松鼠。 郑晗:规矩?规矩是什么?能吃吗? 第27章 置气 翠微宫是朔国皇家行宫,建于皇城郊外的半山之上。唐代贞观年间,工部尚书阎立德曾为太宗皇帝主持修造行宫,取名「翠微」。王摩诘有诗云:「帝子远辞丹凤阙,天书遥借翠微宫。」太宗朝过后,唐代后世皇帝虽不再将翠微宫作为行宫,却将其改为寺院,玄奘大师自天竺归来,曾于寺院之中翻译佛经。朔国开国先祖对大唐贞观盛世最为嚮往,便效仿太宗皇帝,把朔国行宫亦取名为「翠微」。 祁姝一行到了翠微宫,赵威指挥着金吾卫们去各处值守,阿阮则领着一众侍女在寝殿之中忙碌,将所携之物逐一安置。 翠微宫环山绕水,寂静清幽。祁姝伫立在宫殿的廊道,向远处眺望,感受着微凉的山风拂面,夹杂着些许花木清香,很是怡人。 「姨姨……」 祁姝耳畔,郑晗轻唤。 祁姝闻声侧过头去,只见郑晗闪烁着一双蓝眸,目光盈盈地瞧着她,唇角带笑。 祁姝见状,不由弯起眉眼,柔声道:「晗儿作甚?」 郑晗挠了挠头,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紫骓,说道:「此处辽阔,景致甚好,晗儿带姨姨骑马去,可好?」 祁姝听言,神色微怔。记忆里,这是郑晗第二回 提出,要带她一同骑马。 祁姝未语,只静静地瞧着面前的少女,只见少女面颊的笑意,是那般纯粹无邪,双眸的目光,亦是那般清澈透亮,满含期待。 祁姝淡笑,继而轻轻摇了摇头:「晗儿别闹,姨姨是太后,怎可在行宫之中骑马飞驰?」 郑晗闻言,透亮的眸子,瞬间黯了下去。 祁姝瞧着,顿觉不忍,于是笑着宽慰:「此处的确辽阔,宫殿后头还有皇家围场,可射箭狩猎。晗儿在宫里拘了那么久,想必闷极,今日且不必拘谨,好生寻些乐子去。」祁姝说罢,转过身,缓步向殿内走去。 郑晗抬首,望着祁姝逐渐远离的背影,忽的大声道:「姨姨只知,自己是朔国太后,可晗儿只知,姨姨是晗儿一个人的姨姨。」 祁姝脚步一顿,宽袖下的手不经意地微微攥起,郑晗的话无疑在她内心掀起一阵波澜,她完全没料想,郑晗竟出此言。 郑晗见祁姝停下脚步,继续道:「姨姨为何不能暂且放下太后身份,随心所欲一回呢?」 祁姝的心,勐然一滞,她转过身去,顿时冷了神色,敛起双眉,斥道:「放肆!」 郑晗双肩一抖,意识到自己情急失言,不由心虚地觑向祁姝,只见祁姝面庞隐着怒意,向她走来。 郑晗只觉一阵寒气迎面而至,于是忸怩着身子有些不知所措。祁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含着冷意:「你已非稚子,亦在学堂受教多时,应当懂得该如何同位长、位尊者说话,怎可屡次三番,如此没有礼数?吾为太后,臣民所仰,便不可能只是你一个人的姨姨,更没有恣意妄为、随心所欲的权利。」 第39页 晚间,夕食已备。 祁姝坐于食案前,却久久不见郑晗身影。 祁姝唤来一侍女,命道:「去唤郡主来,同吾一道用膳。」 侍女领命而去,未多时便回来復命,面色颇有些为难,向祁姝禀道:「太后,郡主道是先前在围场骑马,不慎跌落,现已躺下歇息,不来用膳了。」 侍女言罢,未待祁姝开口,一旁的阿阮着急道:「郡主骑马跌落?可曾伤着?」 侍女摇头:「奴未曾见,奴不知。」 阿阮看向祁姝:「殿下,不知郡主是否受伤,眼下苏奉御又不在身旁……」 未待阿阮说完,只听见祁姝轻嘆一口气:「晗儿若是骑马能摔着,这朔国上下怕是无人能骑稳当了。」 阿阮不解,面露疑惑。 祁姝继续道:「她是因着被吾数落,同吾置气。」祁姝说着站起身,对阿阮道:「走,同吾一道,瞧瞧去。」 须臾,祁姝步至郑晗寝殿。门外内侍见是太后,慌忙行礼,欲要通传,却被祁姝拦住,叫他莫要声张。 祁姝径直步入殿中,远远瞧见榻上之人,将自己裹在锦被之中,连脑袋都不见。祁姝看着,不由觉得好笑,继续往榻前走去。 郑晗听见声响,以为又是来唤她用膳的侍女,她捂在被中的身子扭了扭,高声唿道:「不是说了不用膳吗?莫要再来叨扰!」 阿阮见状,正欲开口,祁姝却对她摆了摆手。祁姝脚步轻挪,裙摆摇曳,在榻前坐下,悠悠道:「郡主架子可真不小!」 此言一出,被中之人瞬间停止了忸怩,一时静默。 祁姝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揭开锦被,嗔道:「也不嫌闷得慌。」 郑晗露出头来,却撇过脸去,不看祁姝,不知是因着羞愧还是气恼。 祁姝指尖,在郑晗额角戳了戳,说道:「夕食备了玛瑙鱼,乃御膳一绝。《道家馔》有云:『玛瑙鱼,取鱼若将,刲之刳之,濯之,千子于其菹齑调之,以付鱼,蒸之。』这「千子」,便是原产自西域的石榴,想必晗儿在拓勃时曾食过,如今朔国亦有种植。山中湖泊鱼肉鲜美,加以千子烹之,色香俱佳。想着玛瑙鱼如此美味,晗儿还未曾尝过,姨姨特意吩咐御厨为你做的,怎的,你竟不吃?」 郑晗脸颊贴着榻面,嘟着嘴,趴在榻上一动不动,却在听见祁姝所言「姨姨特意吩咐御厨为你做的」之时,心头勐然一跳,继而一阵狂喜,浑身上下溢过一股暖意。 姨姨心中,还是有她的。否则,怎会特意命人为她做了玛瑙鱼,还亲自过来哄她?想及此,郑晗先前的气恼,瞬息间抛到了九霄云外,就如炸了毛的狸奴被人温柔地顺了毛一般。 郑晗转过身子,露出脸来,却又不欲被祁姝瞧见自己三言两语就被哄好,欢喜起来的模样,那样实在太丢颜面。郑晗存着这点小心思,极力克制住眉眼间的笑意,嘟囔道:「晗儿要吃玛瑙鱼。」 这欲盖弥彰的欢喜劲儿,岂能逃得过祁姝一双慧眼。祁姝忍着笑,站起身,边走边道:「那郡主可得快些,玛瑙鱼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祁姝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悉悉索索一阵响动,郑晗动作麻熘地爬起来,颠颠儿地跟到了她身后。祁姝再也忍不住,弯了眉眼,抿唇轻笑。 阿阮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一阵恍然。她在宫里侍候祁姝那么久,似是从未见过祁姝同任何人这般相处过。即便是祁姝亲子,圣人郑昀,每回见着祁姝,总是恪守礼数,敬重至极。而祁姝疼爱郑昀,却也从未见过她如此哄过孩子。眼下的祁姝,让阿阮感到,她不似高高在上清冷威仪的太后殿下,而更像寻常百姓家的阿娘,真实而又温暖。想及此,阿阮脸上掠过些许笑意。阿阮是忠僕,祁姝操持国事,疲惫辛劳,在阿阮心里,是一直盼着祁姝能暂且忘掉朝堂的束缚,欢笑无忧的。而自从郑晗入宫,祁姝这样的笑意似乎多了不少。 阿阮悄然跟在祁姝和郑晗后头,唇角勾起,心中感嘆,这样的烟火气,真好! 入夜,祁姝沐浴完,便早早休憩。她躺在榻上,回想着白日里与郑晗所言。 在廊道里斥责完郑晗,祁姝便自觉言语过重。可当时,究竟为何忽的那般恼怒呢? 祁姝性格向来内敛,情绪从不外露,亦不喜旁人窥探她的心。她是太后,久居高位,自是无人胆敢违背她的旨意,更无人胆敢揣测她的心思。可这郑晗,却偏偏总是会对她「出言不逊」…… 「晗儿带姨姨骑马,不好吗?骑马而行,就可以看到更为广阔的天空了。」 「姨姨只知,自己是朔国太后,可晗儿只知,姨姨是晗儿一个人的姨姨。」 「姨姨为何不能暂且放下太后身份,随心所欲一回呢?」 祁姝微嘆一口气,这孩子,竟不止一次,在不经意间,触动了她的心弦。 祁姝一面想,一面阖眸而睡。 郑晗晚间食了不少鱼肉,玛瑙鱼果然美味,郑晗心下欢喜,一时睡不着觉。她托着腮,思忖着祁姝对她的好,面颊通红,满眼都是笑意。待估摸着祁姝沐浴完回了寝殿,郑晗便想过去,同祁姝再闲话几句。 郑晗步至祁姝寝殿,阿阮见到她,俯身一礼,笑道:「殿下已睡,郡主不若也早些安置,明早再来。」 郑晗听言,有些失望,不过还是想再去瞧瞧祁姝,于是道:「无妨,我看看姨姨,就回去。」 第40页 祁姝睡时,不喜旁人整夜待在榻前侍候,是以,一众侍女连同阿阮在内,夜晚都在隔间值守。 郑晗径直走到祁姝榻前,罗帷之中,四溢着祁姝沐浴后的香气。郑晗望着祁姝恬静的睡颜,久久挪不开眼去。半晌,郑晗忽的开口,用细微的声音自语道:「姨姨的心很大,大到装着整个朔国天下、百姓臣民,可晗儿的心很小,小到只容得下姨姨一人。晗儿不敢奢望什么,只盼姨姨的心里能留有一处,可以安放晗儿,晗儿便心满意足了。」 郑晗说着,情不自禁地凑近祁姝,鼻尖在祁姝面额轻蹭一下,继而将双唇落于祁姝面颊,才刚触到祁姝如玉般微凉的肌肤,郑晗的身子便似着了火一般,她勐然惊醒,吓得起身往后连退几步,提到嗓子口的心,砰砰直跳。 郑晗额角,紧张得渗出层层冷汗,她不安地觑着祁姝,静默须臾,见祁姝并未转醒的样子,这才逐渐安下心来,慌忙向殿外熘去。 郑晗不知的是,榻上的祁姝并未睡着。祁姝向来眠浅,睡意朦胧之时,忽的听见榻前有人说话,便已醒来。郑晗的一席话,已被祁姝全然听见,震惊之余,郑晗鼻尖和双唇的触碰,更是让祁姝内心涌起一股惊涛骇浪。 郑晗的脚步声逐渐远离,祁姝这才睁开了双眸,满眼透着不可置信。她蹙起柳眉,向郑晗离去的方向看去,一向遇事镇定的她,此刻,一颗心竟是乱到不行。 一夜,祁姝无眠。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将喜爱的古时人文、物志融入自己写的文中依旧是某月乐趣。^^ 玛瑙鱼出处,太后殿下已经科普了,出自《道家馔》。古人真的是超级会吃有木有,石榴子和鱼一起烹饪,且以」玛瑙鱼「命名,太有意思。翠微宫是太宗行宫,太宗亦崩于此行宫之中。 祁姝:(招手)来,顺个毛。 小晗子:(颠颠儿的)喵~~~ 小晗子:我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祁姝:那咋办? 小晗子:(扑倒)要亲亲才能好。 第28章 问话 回宫后,祁姝忙于冬至大典,一连数日,鲜少同郑晗见面。即便见着了,祁姝不过问郑晗课业如何,才刚闲话几句,便以政务繁重为由,叫郑晗回延英殿去。 郑晗知晓冬至大典乃朔国一岁之中最隆重的祭典之一,祁姝身为太后,必然为此忙碌不已,可明知如此,郑晗心中还是隐隐察觉到,自回宫后,祁姝待她似是生分了些许……郑晗对祁姝的言行举止何等熟稔,祁姝的一颦一笑,透露出的内心所思,早就刻在了郑晗心头。这几日,祁姝同她说话,眉眼间显然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和煦笑意,而那双美眸,深邃的目光,如一潭溪水,清澈见底却又分明隐藏着什么。郑晗不解,只好暗自宽慰自己——姨姨近日劳碌,定是身心俱疲,自己应当体谅姨姨,莫要多心才是。 祁姝近日,的确是在为冬至大典忙碌。然而,自从那一夜在翠微宫听得郑晗所言,以及随之而来的肌肤触碰,祁姝心下,如何能释怀?是以,这几日见着郑晗,祁姝虽表面不动声色,目光之中却不自觉地多了一丝闪躲和疏离。她心头难安,不停思忖,这个十一岁的少女,究竟是如何对她起了那样的心思?而自己又是何处疏了管教,没能把晗儿教好? 祁姝坐于议政殿,案前是礼官呈上的,有关冬至祭典的奏疏。祁姝才看了两行字,便再也看不下去,比起国事,眼下郑晗带来的困扰更让祁姝忧心。祁姝扶额,秀眉轻锁,心中暗嘆一口气:她该如何同郑晗言及此事?又该如何教导郑晗,不应对自己存有那样的念想? 祁姝思来想去,不由忆起自己的少时岁月,自己像郑晗这般大时,可曾对人起过情思? 祁姝抬起一双美目,凝神思索。祁家是显赫世家,宗亲遍布朝堂。祁姝自小知书达礼,言行举止端雅得体,处处流露出贵族淑女之气。十一二岁时,除了读书习字,吟诗抚琴,祁姝似乎从未在其他事情上留过心,更何况,朔国上下早有传闻,祁国公幼女乃是未来皇后之选,是以,王孙公子虽多有爱慕祁姝者,却从未有人胆敢向祁姝表明爱意。而祁姝自己,亦知将来有一天会入宫为后,此事既为定数,祁姝便未曾像同龄女子般,憧憬过自己会欢喜何人,更未曾体会过欢喜一个人该是怎样的心情……祁姝见过先帝数回,却从未对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生出任何欢喜之意,可作为世家女中最夺目的女子,与皇帝结姻,是她躲不开的命运。 想及此,祁姝不由嘆了口气,她缓缓侧过头,向侍立一旁的阿阮瞧去。 「阿阮……」祁姝唤道。 阿阮侍候祁姝多年,心思细腻,祁姝的任何情绪,都会落于阿阮眼中。阿阮瞧见祁姝面庞隐隐透着忧色,对着案前的奏疏,沉思许久都未提笔批阅。阿阮正暗自疑心,担忧祁姝身子可是又有何不适,此刻听见祁姝唤她,便赶忙走上前去。 「殿下?」阿阮步至祁姝身旁,关切道。 祁姝望向阿阮,她本思量着,想问阿阮少时,女孩儿家的心思是怎样的,可话到嘴边便觉不妥,于是开口道:「茶凉了,替吾换一杯来。」 阿阮神色微滞,明明刚沏的茶,且因冬至天寒,阿阮特意用了暖杯,此杯乃是仿照唐时暖酒杯而制,杯上纹如乱丝,薄如叶,茶水注之,温温然也。这茶祁姝尚未用过一口,却道「茶凉」…… 第41页 然而祁姝发了话,阿阮自是奉命行事,她口中应了声「喏」,伸手取过杯盏。 这时,又听见祁姝道:「命人,将延英殿执事魏十唤来。」 阿阮执着杯盏的手微微一顿,应道:「婢子这就命人去唤。」 祁姝颔首,嘱咐道:「且悄悄唤来,切不可叫晗儿知晓。」 听得太后忽然召唤,魏十心下惶恐,不知所为何事。他忐忑不安地跟在永宁宫侍女身后,暗自思忖,自己近日,似乎未曾犯事…… 一路到了议政殿。魏十一撩拂尘,跪于地面,口中说道:「奴请太后安。」 祁姝正抬袖饮茶,她任由魏十跪了片刻,方搁下茶盏,开口道:「魏中官……」 魏十缩了缩脖子,不敢抬眸。 沉默须臾,祁姝继续道:「你侍奉郡主左右,已近一年。吾今日唤你来,是想问你,郡主平日,常常做些什么?」 魏十身形一顿,不明白太后此话何意。 眼见魏十惶恐不语,祁姝缓下语气,说道:「你莫要惊慌,吾亦时常唤紫宸宫的秦中官问及圣人起居,你便如秦中官一般,如实禀告即可。」 魏十听言,这才安下心来,他略一思忖,回道:「回禀太后,郡主平日,除去崇文馆习读,每隔两日都会去校场习武,每逢月底,还会去马场击鞠。回延英殿后,郡主不是在书房温习课业,就是在马厩餵马。」 祁姝颔首,她先前曾应允郑晗让她习武,看来晗儿倒是认真在学。 「郡主温习课业时,读的,可都是学官教习的书?」 魏十挠了挠头,回忆了一番,应道:「奴侍候郡主时,见过郡主案上书籍,不过「论语诗经」、「大学中庸」,想必都是学堂用本。」 「郡主书房之中,可曾见其他书目?」祁姝说着,眸中带着几分探寻,她暗自担忧的是,郑晗之龄,青春懵懂,万一不知从何处得来「杂书」翻看,而又无人教诲…… 见太后发问,魏十认真思索,忽的,似是想到什么,忙道:「郡主书房之中只有学本,但奴记得郡主藏有一书,尤为珍爱……」 祁姝心头一紧,问道:「所藏何书?」 祁姝略微提高的嗓音,让魏十心头一跳,他慌忙道:「奴未曾见过书名,奴只知郡主时常将此书揣于怀中,临睡前亦时不时取出翻阅,吟诵几篇。」 祁姝只觉额角突突直跳:「郡主所诵何句?」 祁姝这一问,倒是难倒了魏十,魏十对诗句从来不上心,即便听过郑晗吟诵多回,却记不全面。 魏十面露难色,努力回忆道:「郡主所诵,道是,道是『昔有佳人、佳人』……什么氏……」 祁姝:…… 祁姝暗自松了一口气,执起案上的茶盏轻抿几口,待搁下茶盏,见魏十仍在回想,祁姝忍不住轻启朱唇,不急不缓地吐出三个字:「公、孙、氏。」 魏十闻言一喜,开怀道:「对对,公孙氏,是公孙氏!」 一旁的阿阮见状,撇过脸去,抬袖掩唇,极力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 祁姝轻嘆一口气,魏十所言郡主珍爱藏书,竟是自己先前赠予晗儿的那本诗集…… 祁姝知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对魏十道:「郡主乃先公主血脉,你身为延英殿执事,当恪尽职守,照料好郡主。若有任何差池,吾定将为你是问。」 魏十身子颤了颤,俯身道:「奴遵旨。」 「郡主曾于崇文馆下学时,在你眼皮子底下乔装出走,如此之事,吾不希望再有。」 「奴惶恐,今后定不再有!」 祁姝这才满意颔首:「你且下去,今日问话,不得告诉郡主半句。」 魏十离开议政殿时,终是长吁一口气,他抬袖抹了抹额上渗出的冷汗,觉得自己双腿仍在打颤,他一面走,一面心下暗嘆:在宫里当个差,真是越发难了……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暖杯,本是酒器,文中引用改为茶具。出自《开元天宝遗事》:「唐开府内有一杯,青色,而上有纹如乱丝,薄如叶,杯足镂金字名曰:自暖杯;取酒注之,温温然相吹如沸汤。」不过并为曾见暖杯文物存世。 祁姝:当家长真是操碎了心。 某月:(幸灾乐祸脸)略略略,好好的孩子,养着养着养歪咯。 小晗子:怪我咯? 魏十:昔有佳人什么氏? 郑晗:公孙氏。 魏十:公什么氏? 郑晗:公孙氏。 魏十:什么孙氏? 郑晗:你出去! 第29章 疏离 冬至日,太后赐宴,与臣子同乐。三品以上官员,着官袍,腰系金鱼袋,携家眷一道,来宫中赴宴。 天极殿中,宫廷乐师们正奏起《龙池乐》,伴着优雅动听的乐声,十二名伎人身着五彩纱衣,头戴莲花冠,翩翩起舞。那领舞之人,手持一朵莲花,身姿曼曼,尤为夺目。 祁姝和郑昀端坐于大殿中央的玉阶之上,时而静静地观赏乐舞,时而举箸,用几口膳食。赴宴者则一人一案,在殿中两侧依次排开。 内侍、宫女数十人,纷纷弯下腰去,脚步轻快地穿梭于食案之间,忙着斟酒布菜。整个大殿,一时间乐声悠扬,觥筹交错,笑语欢声,好不热闹。 然而,殿中却有一人,似乎没被这欢乐的气氛所染,满脸写着不高兴。这个人,就是郑晗。 第42页 郑晗百无聊赖地坐于食案前,对着一桌菜餚,闷闷不乐。 她已好些天没能和祁姝好好说上话了。今日冬至,祭天大典礼仪繁重,祁姝更是无暇见她。好不容易等到这场宴席,郑晗满以为可以坐在祁姝不远处,继而趁机闲话几句,却不料,这回宴席的座次,竟将她和权臣家的小郎们安排在一起,就连平日里最为熟稔的欧阳越,也隔着她好几个食案……真不知是谁的主意。 郑晗嘟囔着嘴,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于是她一手托腮,一手举箸,同面前一盘刚出炉的面脆油香的胡饼较上了劲儿。郑晗将胡饼戳了又戳,直至那层脆脆带着芝麻的面皮变成碎末。正在这时,她余光感觉到,坐于她右首之人又在侧头瞧她。 已是第三回 偷偷瞧她了!郑晗搁箸,默默翻了个白眼,她再也按捺不住,扭过头去,没好气道:「你总瞧我作甚?」 偷瞧郑晗之人乃是神策将军李巍幼子李驭,年十三,武将后代,长得也十足潇洒英气。见郑晗忽的发问,李驭双颊竟没来由地一红,神色颇为羞赧。 李驭和郑晗并非头一回相见,之前在击鞠场上曾屡屡过招,却总是败在郑晗手下。击鞠场上的郑晗,一头秀髮拢在幞头之中,红袍黑靴,英姿飒飒。而今日,郑晗一袭蜀锦襦裙,虽依旧散发着飒爽之气,却多了几分女儿家的清秀亮丽。 李驭乃是头一回见到如此装扮的郑晗,他暗自惊嘆郑晗的美貌,一时间迷了眼,于是忍不住频频偷望,却不料,自己悄然所为竟被郑晗揭穿。李驭不由尴尬一笑,对着面无表情的郑晗,藉口道:「见郡主食用胡饼之法颇为新鲜,这才忍不住相望。敢问郡主,将胡饼面皮捣碎,食起来可是更加味美?」 哈? 郑晗闻言,唇角微微抽了抽,不由生出逗弄之心。只见她煞有其事地举起食案上的银勺,眯眼道:「是也!你瞧,像这样舀一勺放入口中,美味得很。」 李驭眼看着郑晗将一勺碎末含入口中,顿时一喜,欣欣然举箸也朝那胡饼戳去。 郑晗:…… 郑晗暗嘆一口气,又朝坐于她左首之人瞧去。此人乃是京兆牧嫡孙,比她小一岁。先前祁姝病时,郑晗担心祁姝在殿中憋闷,常同祁姝讲起崇文馆趣事,那个将墨汁涂在学官案几,气得学官直敲戒尺的,便是这京兆牧之孙。可眼下,这位小郎却正襟危坐,认真地欣赏着乐舞,一副知书达礼的世家子模样…… 郑晗嫌弃地「嗤」了一声,復又抬眸向远处正中央的祁姝瞧去。 祁姝梳着高髻,金色的凤钗轻轻摇曳,她的坐姿,永远是那般端雅娴静,即便远远望着,也叫人赏心悦目。臣子们正携带家眷,三三两两,步至祁姝案前祝酒,祁姝来者不拒,宽袖轻抬,素手执杯,沉静的面庞,始终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 一望见祁姝的模样,郑晗双眸便情不自禁地溢满温柔,唇角轻轻勾起,似是忘记了所有的烦忧。 郑晗痴痴望着,正在这时,一群内侍从殿门外鱼贯而入,端着新鲜出炉的吃食为众人布菜。一内侍走至郑晗跟前,小心翼翼地将一盘肉食搁在案几,轻声说道:「此为灵消炙,郡主且趁热食用。」 听得「灵消炙」三个字,郑晗勐然回过神,低眸向盘中吃食瞧去,只见几片肥瘦相间的羊肉,溢出的汤汁香气扑鼻,冒着丝丝热气。 郑晗刚到朔国时,第一餐夕食,祁姝特意嘱咐御厨为她备的,便有这道「灵消炙」。彼时的郑晗,还不会用箸,只习惯用刀,祁姝察觉到她的羞赧,便用轻柔的嗓音,耐心教她用箸…… 郑晗想着,又抬眸向祁姝看去,只见祁姝依旧端坐,和前来问安的命妇们寒暄。宴席进行到现在,郑晗屡屡向祁姝投去目光,内心期盼着,祁姝也能看她一眼,得以眼神交汇,可是等到现在,祁姝似是全然忘记了她的存在,没瞧过她一回。 郑晗心下,顿时黯然。 此时,殿中每一食案都已摆上刚做好的「灵消炙」,郑晗放眼望去,心头忽然没来由的一酸,就连她自己也不知,究竟为何会感到酸楚。或许,「灵消炙」……本是她藏在心底,同姨姨独有的美好记忆,而眼下,「灵消炙」却成了整个大殿,每个人皆有的吃食…… 想及此,郑晗瞬间没了一丝胃口,一双蓝眸失了神采。沉默须臾,郑晗忽的站起身,隐在穿梭布菜的宫人之中,悄然走出殿去。 殿中之人似乎都未留意郑晗的离去,依旧笑语连连。 唯有端坐的祁姝,宽袖下掩着的手,不由自主地轻轻攥了攥。她侧过头,朝侍立一旁的阿阮递了个眼色。阿阮连忙上前一步,俯身听命。祁姝轻语道:「派人,跟着晗儿,看她去了哪里。」阿阮颔首,下去吩咐。 祁姝沉静的脸庞,声色未动,依旧保持着那一抹笑意,可心下,却不由暗暗担心。 自行宫归来,祁姝总是藉口忙于冬至大典,不经意地同郑晗保持着某种疏离。可郑晗带给她的困扰,却没有因着疏于见面而减少半分。祁姝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哪里没能教好郑晗。那一日,祁姝召见魏十问话之后,亦传唤过学官崔远,问及近日,郑晗在崇文馆习读如何。崔远道,郡主自太后教诲,再也没有过顽劣煳弄之举,学业刻苦,长进不已……祁姝思来想去,认为对郑晗的教导并无问题,于是思及郑晗每日行踪,顿觉郑晗除了习读、练武,便是往永宁宫来瞧自己……是否因此,郑晗少了太多与同龄世家子相处的机会,而对自己太过依赖? 第43页 今日的座次,让臣子家的小郎们同郑晗坐于一处,便是祁姝吩咐内侍安排的,不过是想让郑晗能够多跟年纪相仿的小郎相处。而宴席进行到现在,祁姝虽然没有向郑晗投去直视的目光,可她一双慧眼如炬,郑晗的举动,祁姝用余光一览无遗,郑晗内心不快溢于言表,岂会逃得过祁姝的眼睛? 祁姝默默想着,心下暗嘆一口气,那精緻如玉的面庞却依旧未起一丝波澜。她是太后,国宴之上,一颦一笑都受人瞩目,内心所思岂能流露半分……祁姝低眸瞧了瞧面前刚呈上的菜餚,目光微微一滞,继而缓缓执起案上的象牙箸,夹了一片「灵消炙」,轻启朱唇,放入口中。 正在之时,阿阮回了殿内,步至祁姝跟前,在她耳畔轻语:「殿下,奴派去的内侍回来復命,道是郡主先回了延英殿,似是取了一样物什,然后往永宁宫去了。」 祁姝面色微怔,晗儿竟往永宁宫去了?她不知郑晗何故往永宁宫去,一双秀目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却又瞬间恢復平静,对阿阮轻轻点了点头。 阿阮心下,已然疑窦丛生。她亦隐隐察觉到,祁姝这几日同郑晗微妙的疏离,而眼下郑晗悄然离席,莫非是在同祁姝置气?阿阮不解,可她身为婢子,这事祁姝既不明说,她自然也不会问。 阿阮一面思量,一面执起公箸,欲给祁姝布菜,却惊讶地发现,祁姝已然自己夹过「灵消炙」,食用了一片。阿阮知晓,祁姝素来不喜油腻,不爱食炙过的肉食。平日里祁姝膳食皆是清淡之物,今日宴席,祁姝食案所呈,与臣子、家眷统一样式,为的,不过是体现太后与众臣同乐之意,却未必每一道菜都会食用。且祁姝每回进膳,皆由阿阮按其喜好及食用次序,夹与盘中递于祁姝。 可眼下,太后殿下竟自己食用了「灵消炙」?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龙池乐》,唐乐舞名。玄宗李隆基制乐并编舞。 灵消炙:我做错了什么?被cue那么多次?? 胡饼:等等,我又做错了什么,被戳那么多次?? 小晗子:生气气。 第30章 委屈 祁姝回到永宁宫,已是亥时。 太后凤辇刚至殿门外停稳,只见一内侍急忙上前,俯身禀道:「太后,郡主在殿中……等候殿下多时。」 祁姝在阿阮的搀扶下,缓步走下马车。她听见内侍禀报,并未回言,只微不可见地轻嘆一口气,抬步往殿内走去。 方才在天极殿,祁姝和命妇们闲话多时,众人只道太后体恤臣子家眷,冬至佳节,不辞辛劳,与臣民同乐。可唯有祁姝自己知晓,她迟迟未曾离席,不过是心存顾虑,思忖着该如何应对在永宁宫等待她的郑晗。祁姝忧心,若是郑晗因着心中气恼,而当着一众侍从的面,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来,她该如何处之?祁姝脑中思绪万千,可表面却依旧未动声色,保持着那抹恰到好处的笑意,仪态优雅、举止端庄地同命妇们谈笑风生。 堂堂太后,歷经过朝堂之上各种腥风血雨,看惯了权臣之间彼此尔虞我诈,无论任何难事,祁姝向来都是镇定自若,泰然处之,可未曾想,在郑晗的问题上,她这一国太后,却又一次……犯了难。 祁姝一面暗嘆,一面轻挪脚步,到了殿中。 那殿中之人,似是等得倦了,正伏案小憩。只见她一只手搁于案几,侧着头枕在臂弯之中,那张英气的面庞,双眸阖起,额角几缕髮丝,垂落在秀挺的鼻尖。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一支捲筒,置于双膝之上。 祁姝驻足,静静地望着眼前的郑晗,见她睡姿乖巧,顿觉有些不忍,心头的烦扰,竟忽的消散了些许。 郑晗并未深眠,不过是等得久了,着实无趣,这才阖眸而憩。许是感觉到有人靠近,且是那般熟稔的气息,郑晗轻轻眨了眨眼,倏地睁开双眸。 「姨姨!」一见到眼前人,郑晗顿时欣喜万分,疲倦的面颊,瞬间染起无尽笑意。郑晗一面笑,一面赶忙站起身来,却忽的「哎哟」一声,继而靠在案边,呲牙吸气。郑晗低眸,向搁在案几的那只手臂瞧去,那手臂被枕得太久,又麻又疼,一时间动弹不得,根本无法抬起。 听得郑晗喊疼,祁姝只觉心头一跳,唤作平日,她定会走上前去,抚住郑晗肩头,替她轻揉手臂,再轻笑着柔声宽慰几句。可眼下,祁姝虽然满眼关切,可脚下,却怎的也无法挪开步去,微动的双唇,亦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倒是一旁的阿阮见状,赶忙走至郑晗跟前,知道她定是手麻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抬起她那只发麻的手臂,替她轻揉。郑晗嘴角轻轻「嘶」了一声,一面忍着疼,一面将另一只手中紧握的捲筒递于阿阮,说道:「我手臂无妨,倒是这捲筒,劳烦阮姑姑替我拿好。」 这捲筒,郑晗一直握于手中,方才小憩之时,都未曾撒手,此刻郑晗不顾手臂酸疼,也要嘱咐阿阮将捲筒拿好,想必捲筒内定是郑晗珍视之物。想及此,阿阮便依郑晗所言,接过捲筒,小心地托在手中。 郑晗这才放心,继而自己努力抬起那只发麻的手臂,轻轻甩了甩,又用另一手按了按,直至手臂可以动弹起来。 祁姝静默地看着这一切,眼见郑晗皱着的双眉逐渐舒展开来,祁姝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她终是开口,轻声问道:「夜已深沉,晗儿怎的未曾回宫安置?」 第44页 郑晗闻声,抬头向祁姝瞧去,瞧着瞧着,忽的瞪大了双眸,一时间竟挪不开眼去。方才宴席时,臣子们纷纷祝酒,祁姝难免多饮了几杯,此刻双颊微醺,透着红晕,让祁姝平日里清冷端庄的容颜,流露出几分娇俏之姿。这难得的浅醉之态,郑晗是头一回见,于是看呆。 祁姝见郑晗呆望不语,看向她的目光满是欢喜之色,不由心头一滞,她掩唇轻咳一声,意欲提醒。 郑晗这才晃过神,「嘻嘻」一笑,说道:「晗儿来此,为的是给姨姨送冬至之礼。」 「哦?」祁姝秀眉微挑,继而看向阿阮手中的捲筒,说道:「晗儿说的冬至之礼,想必,便是捲筒内所盛之物吧?」 「正是!」郑晗颔首,将阿阮手中的捲筒拿了过来,小心地取出捲筒里的画纸,献宝似的呈于祁姝面前。 「晗儿亲手画的『九九消寒图』,送给姨姨!」 祁姝面色微怔,只见眼前的画纸上,画有一枝素梅,枝上梅花九朵,每一朵花开九瓣。 这「九九消寒图」,祁姝自是知道的,她年少之时,每逢冬至,常同闺中好友一起,作图互赠。「九九消寒图」亦称作「画九」,每朵梅花代表一个「九」,每一片花瓣代表一日。从冬至这一日开始,每过一日就用口脂染上一片梅花瓣,染完九瓣,就过了一个「九」,待九朵梅花悉数染尽,便过了九九八十一日,彼时,寒冬已过,春暖燕来。 祁姝忆着少时闺中之乐,心中暗嘆,这消寒图已是许多年未曾作过,今日一见,不由倍感亲切。祁姝一面思忖,一面又向素梅旁侧瞧去,只见那处题有诗句一行,写道:「忽如一夜清香发,散作干坤万里春。」祁姝好些时日未曾瞧过郑晗写的字,眼下看这行诗句,忽的发觉,郑晗的字迹已不似先前那般稚嫩,而是多了几分刚劲之力,祁姝微笑,心中默默赞许。 祁姝看着消寒图时,郑晗一直暗自观察着祁姝神色,此时见祁姝面露笑意,不由开怀,高兴地问道:「姨姨可喜欢?」 祁姝闻言,执着画纸的手微微一顿,继而轻轻「嗯」了一声,未说「喜欢」,也未说「不喜欢」……她不动声色地将画纸搁在案几上,说道:「夜深了,晗儿早些回延英殿去。」 说着,不待郑晗答言,祁姝侧头,吩咐阿阮道:「遣一内侍掌灯,仔细送晗儿回殿。」 郑晗:…… 郑晗瞧着祁姝淡然的模样,各种委屈之情,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在殿内等候祁姝那么久,可祁姝自步入殿中,丝毫没有过问她为何在国宴之上中途离席;她手臂麻木酸疼,祁姝没有上前看她一眼,也没有出言关心她一句;眼下她精心准备的礼物,这消寒图她连日来画了不下几十次,这才选了一副最满意的,珍宝似的赠予祁姝,可祁姝没说一句「欢喜」,便道「夜已深沉」,命人送她回宫。 郑晗想着想着,鼻头没来由地一酸。她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唤了声:「姨姨!」 祁姝心头一紧,宽袖下的手不经意地握了握。 「嗯?」祁姝故作镇定道。 一阵静默。 郑晗心中有太多的话想问,她想问祁姝,自己可是做错了什么,为何这些时日,祁姝对她一直如此疏离,可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说出口。郑晗沉默须臾,缓缓道:「姨姨有头疾,下回国宴,不可再饮这么多酒。」 祁姝面色怔了怔,一时无言。 一旁的阿阮虽不知太后和郡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眼见气氛尴尬,忙打圆场:「郡主莫忧,殿下饮酒自有分寸。」说罢顿了顿,又道:「外头路黑,殿下放心不下郡主独行,如此,不必遣内侍,就让婢子送郡主回去吧。」 阿阮说着,步至郑晗跟前,牵起郑晗的衣袖,在她耳畔轻语道:「殿下劳累一日,已是疲倦不堪,郡主且回去安置,明朝再来,同殿下闲话。」 郑晗点头,随着阿阮往殿门外走去,待走至门口,又忽的转身,喃声道:「姨姨早些安睡,今宵好梦。」 祁姝凝视着郑晗离去的背影,柳眉微蹙,朱唇轻抿,久久没有回过神。 正在这时,一侍女走至祁姝跟前,俯身轻唤:「殿下……」 祁姝侧头,只见侍女托着一茶盏,口中说道:「郡主来时,道是殿下宴席之上饮了许多酒,郡主忧心殿下身子会有所不适,便嘱咐婢子备了解酒汤,一直在炉上温着。殿下且用一些。」 祁姝伸手接过茶盏,指尖传来的暖意,顿时溢满全身。祁姝望着茶盏中的汤汁,汁水倒映着祁姝的面庞。祁姝感受到染醺的面颊微微发烫,一时心绪难宁。 半晌,祁姝轻轻嘆了口气,心中暗道:晗儿啊晗儿,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九九消寒图,如文中所说,冬至日开始,每过一天用脂粉染一片花瓣,九朵梅花染尽,就过了八十一天,那时寒冬已过,春暖花开。消寒图是古人消磨冬天时光,期盼春天的作品。古人真的很浪漫很有乐趣是不是?后来也有用诗句来染色的,一句诗九个字,每个字九个笔画,每过一天涂一个笔画,叫「写九」。 最近入了「动森」的坑,不多的闲暇时光,全都贡献给「动森」了。去年被安利时还嫌弃这个太幼稚,近日再次被安利,结果体会了什么叫「玩物丧志」...啊,我要努力更文!把这篇写完@ 第45页 第31章 恍神 「殿下……殿下?」 议政殿中,左相欧阳沂见祁姝兀自出神,久久未言,不由轻声唤道。 同臣子议论国事时恍神,这对摄政祁太后来说,是几乎从未有过的,欧阳沂一连唤了好几声,祁姝这才转过头,美目顾盼。只见面前的欧阳沂正拱起双手,对着她一副恭谨的模样,那双矍铄的眼眸,闪过一丝疑惑。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祁姝神色微赧,可却不得不承认,方才欧阳沂所言,她未曾听进丝毫。 祁姝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继而镇定道:「左相方才所言,可否再说一遍?」 欧阳沂:…… 欧阳沂泛白的鬍鬚微微颤了颤,他虽心下纳闷,可太后殿下既已发话,他只好将所奏之事再次道来。 原是,鸿胪寺卿上的奏疏。 冬至大典之时,朔国朝廷按例,邀请四方使节来朝。拓勃、罗兹等臣服于朔国的西域番邦,自是在受邀之列。朔国沿袭唐制,鸿胪寺掌「四夷朝贡、宴劳、给赐、送迎」之事。鸿胪寺官员皆学识渊博,样貌秀异,仪态得体,能与四方使节侃侃而谈。官员们在鸿胪客馆接待各国使节时,使节们多有提及,数月来,边境屡发事端,朔国朝廷派去戍边的将士,对待藩国百姓太过严苛。一些普通百姓,不过在边境做些营生换取钱粮,可戍边军为防止他们作乱,对其不断盘查,且时常不分青红皂白,便对藩国百姓动武。 祁姝仔细听完,一手扶着额鬓,另一手玉指指尖,在案几上轻划。沉思片刻,祁姝抬起那双似水的眸子,问欧阳沂道:「左相之意,该当如何?」 欧阳沂俯身一礼,回道:「臣之见,边境事端,宜通,不宜堵。」 祁姝颔首,面露赞许之色,她站起身,缓步走下玉阶。 祁姝一面走,一面道:「吾意,亦是如此。只是……」祁姝说着顿了顿,脚步亦停了下来,须臾方道:「先前,严僚在罗兹都护府盘踞一方,勾结外敌,有此前车之鑑,如今的戍边军唯恐类似情况再度发生,许是盘查得严苛了些。但使节所述,毕竟一面之词,真相何如,需得派人查明。」 欧阳沂点头,同意道:「太后所言甚是。」 祁姝步至欧阳沂跟前,缓声道:「边境事端,关乎一方百姓安宁,行事需得谨慎,务必妥善处之。传吾旨意,其一,命鸿胪寺少卿孙行健,并译语官数名,前往番邦各国边境,寻访百姓,体察民情,将所闻所见,如实呈报朝廷;其二,番邦诸国既已归附吾国,相处之策,定然宜通不宜堵。边境百姓,既欲做些营生换取钱粮,便令户部拟定通商之法,以惠边境诸国百姓;其三,与藩国相处,所用言语乃是必要桥樑。鸿胪寺虽设有译语官之职,但,朝中精通藩语者毕竟少数,民间百姓,更是无人懂得藩语。着令礼部,增设藩语习读之所,而藩国官员,亦可令其来吾国习读汉人官话。」 祁姝言时,娓娓道来,不急不缓,却条条在理,皆为治国良策。欧阳沂三朝老臣,常伴君侧,也不得不佩服祁太后处理朝政睿智多谋,思虑周全。 欧阳沂弯下腰去,端正地行了一礼,由衷钦佩道:「太后圣明!」 祁姝微微一笑,继续道:「朔国国力日益强盛,早已今非昔比。随着归附藩国逐年增多,边境百姓和睦共处,而非视彼此为敌,方是长治久安之策。不过,这并不表示朝廷会对边境放松警惕,吾方才所言,第二则尤为重要,户部所拟之法,诸如,准许百姓们所易何物、通商之人身份如何查实,须得细緻严谨,不可有丝毫纰漏。」 待欧阳沂离去,祁姝坐回案前,回想着方才议政时的恍神,不由轻嘆一口气。 欧阳沂禀奏之时,才刚提及番邦使节,祁姝一听见「拓勃」二字,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郑晗,自己连日来对她保持着刻意的疏离,可这孩子却依旧关心着自己……冬至夜,郑晗等待许久,以「消寒图」相赠,那委屈、几欲落泪的模样时不时地映入祁姝脑海。本以为,这孩子会问自己,为何待她忽的如此冷淡,可郑晗说的竟是:「姨姨有头疾,下回国宴,不可再饮这么多酒……」 祁姝处事,向来镇定自若,可竟会因为念及郑晗,头一次,在议政时恍了神。 祁姝靠于椅背,双目轻轻阖起,微蹙的柳眉,流露出内心的烦忧。思虑半晌,祁姝拿定主意:晗儿之事,不可再拖。晗儿尚处懵懂之龄,定是将其对自己的孺慕之情误作她想,且晗儿自入宫起,因着举目无亲,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身旁,难免会对自己产生依赖之心。如若,晗儿能有更多的时机同外人相处…… 眼下,道是有个机会。 晚间,永宁宫内侍去延英殿传话,道是太后殿下召唤郡主。 郑晗又惊又喜。 连日来,姨姨分明对她保持着莫名的淡漠,可今晚,竟忽的命人唤她往永宁宫去?或许,姨姨前些日子果真因为冬至大典操劳国事,无暇顾及自己,而今大典已过,总算一切如旧了? 想及此,郑晗心下不由欣喜万分,她唤来侍女,颇为难得地精心打扮了自己,这才满含喜悦地奔向永宁宫去。 永宁宫中,夕食已备。祁姝坐于食案前等待郑晗。郑晗入了殿中,欢快地步至祁姝跟前,唤了声:「姨姨!」 祁姝颔首,唇角微微勾了勾。 第46页 抬眸之时,祁姝留意到郑晗今日所穿,乃是一件颜色颇为鲜亮的百花曳地裙,外面披了一件妆缎狐肷褶子大氅。梳起的一头青丝,竟很是少见的,用了假髻衬托,那张秀丽的脸庞,一双长眉亦看得出用螺子黛细细描过。 祁姝不动声色,似未曾察觉郑晗的刻意打扮,只微笑道:「快用膳吧,这胡饼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郑晗低眸,这才发现食案上除了她平时爱食的牛羊肉,还有一盘胡饼。 郑晗举箸,夹起一块胡饼,笑道:「姨姨也吃。」 祁姝望着郑晗,见她咬了一口胡饼,饼面那层带着芝麻的脆皮发出「咔哧」一声响,不由问道:「好吃否?」 郑晗嘴角沾着几颗芝麻,连连点头道:「又脆又酥,好吃极了。」 「哦。」祁姝应了一声,继而风轻云淡道:「可比戳碎了好吃?」 郑晗悬着的手瞬间一滞…… 戳碎? 听得这二字,郑晗立即意识到,冬至国宴之上,自己因为心中不快,捉弄李巍之子李驭,将胡饼面皮戳成碎末,此举……竟被姨姨瞧了去! 那日郑晗满心失落,以为祁姝完全忽略了她,自始至终未曾瞧她一眼,可事实上,祁姝虽同众人寒暄,却并未忘记她的存在吗?! 想及此,郑晗内心,顿时涌起一股激动之情,那张好看的脸颊,倏地红了起来…… 郑晗将食了一半的胡饼搁在食盘,噘嘴羞赧道:「姨姨笑话晗儿。」 眼见面前之人满脸羞涩,胡饼掉落的好些芝麻仍旧沾在唇边,祁姝不由抬袖掩唇,心中暗笑:郑晗这模样,还真是可爱得紧。 祁姝忍住快要溢出的笑意,并未忘记今晚唤郑晗前来所为何事。她正了正神色,静静地看着面前的郑晗,沉默未语,半晌方道:「晗儿,你长大了。」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鸿胪寺,相当于古代的外交部。官员们除了博学,选拔时还要看颜值。(有记载的哦~~) 古时候亦有翻译官,精通藩国语言,称为「译语官」,也有叫「舌人」。 章怀太子墓壁画有一副着名的《客使图》,画有藩国来使,表情非常生动,有兴趣的可以搜来一看。^^ 郑晗:姨姨确定是找我谈心,而不是出言撩我?? 祁姝:打扮成这样,你确定不是来撩我?? 太后打算干啥呢? 某月:想啥法子也没用,反正最后还不是…… 祁姝:(美目瞪起) 某月瞬时遁走。 第32章 响雷 郑晗听言,神色微怔,不知祁姝此话何意。 只听见祁姝继续道:「还记得,晗儿初到之时,一身胡服,染尽尘埃,你闪躲着身子,顾盼着双眸,充满了惶恐与不安……」 郑晗忆起那时光景,不由羞赧地点了点头。 祁姝面色依旧平静:「见你如此,我于心何忍,于是揽你入怀,且同你说:『晗儿莫怕,我会护着晗儿,如你……阿娘一般。』」 祁姝言时,说道「阿娘」二字,似是刻意顿了顿,且加重了语气,听得郑晗心头,没来由地「咯噔」一下,一颗心,「突突」直跳起来,那双清澈的蓝眸,亦闪过些许慌乱。 祁姝识人无数,慧眼如炬,郑晗的神情变化,即便再细微,却又如何逃得过祁姝双眸。 眼见郑晗极力掩饰着内心涌动的情绪,祁姝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面庞掠过一丝无奈,继续说道:「时光流转,你在宫中已是一年。如初见时所言,我关心你、爱护你,将你……视若亲女。见你逐日长大,学业亦有所进,我的心,满是欢喜。」 祁姝说罢,只见眼前人低眸不语,神色黯然。 本是夸赞之词,郑晗理应高兴才是。可「视若亲女」四个字,如一记响雷,「轰」的一声,在郑晗脑中嗡嗡作响。郑晗攥动着双手,嗫嚅着双唇,她多想开口告诉祁姝,她不想被祁姝视作亲女,她辨得清楚,她爱慕祁姝,不是晚辈对长辈的孺慕,而是深沉的爱,这爱意,铭心刻骨,无处可藏,已然把她的身心占据。 「晗儿,晗儿?」见郑晗久久不语,祁姝禁不住轻声唤道。 郑晗回过神,向祁姝望去,只见面前端坐之人依旧美好如初,秋瞳如翦,面庞如玉,染红的朱唇,小巧的下颌……这绝世的容颜,永远都是那般清冷自持、端雅静娴,让郑晗朝思暮想,哪怕只远远一见,都能叫她心满意足,笑容满面。 郑晗何故沉默无言,祁姝心头自是明了。眼见郑晗黯然失色的模样,不见了来时的奕奕神采,尤其是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眸,望向她时多了几分哀怨,祁姝的心,似是被刺了一下,顿时掠过些许不忍与不安……然而,祁姝处事向来决绝,郑晗之事,虽然困扰了她许久,思索着该如何妥善应对,可一旦拿定主意,便必然不会改变。 祁姝故作镇定,唇角轻轻勾了勾,语重心长道:「姨姨今日唤你来,乃有一事,想让晗儿去做。」 郑晗记不起自己是如何走出永宁宫的,只觉整个身子浑浑僵僵,巍巍颤颤。回延英殿的路上,她走走停停,脑海里不断回忆着祁姝方才同她说过的话…… 「连月来,边境屡生事端,姨姨已下令,遣鸿胪寺少卿并译语官数名,不久动身,前往边境各国体察民情。」 第47页 「晗儿生于草原,熟悉藩国风貌,且通晓藩语,亦懂汉话。比之鸿胪寺官员,晗儿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晗儿不羁惯了,在宫中拘得太久定然憋闷,不若随鸿胪寺官员同往,趁机游走一番。」 「除却鸿胪寺,另有神策军将士随行。晗儿习武多时,此行途中,可与军中儿郎切磋武艺,岂不乐哉?」 …… 祁姝的话,断断续续,在郑晗脑中迴响,宫道两侧的灯火,昏昏暗暗,映照在郑晗的脸庞。半晌,郑晗驻足,她轻颤着身子扶住宫墙,双眼逐渐模煳…… 原来,姨姨什么都知道了。 郑晗非愚笨之人,祁姝今日所言,再联繫起祁姝近日所为……郑晗瞭然,那一夜在翠微山行宫,祁姝定然没有睡着。当时的郑晗情难自禁,忍不住对着祁姝吐露爱意,且以肌肤相亲。原来,祁姝从那一刻起,便对她的爱恋之意心知肚明。 所以,行宫归来,祁姝才会以忙碌国事为由对自己保持着刻意的疏离;所以,冬至夜以消寒图相赠,祁姝才会如此淡漠,连一个笑容都未曾留给自己,所以,今夜祁姝召唤,不过是为了叫自己远离一段时日,藉机断了这念想而已…… 想及此,郑晗不由「嗤」地一声冷笑:姨姨得晓了我的心意,便这般急着要我远离吗?姨姨以为,我对她的爱恋,是因着我在宫中无处可去,和她朝夕相对而产生的依赖之心吗?是以,只要我远离她,见不到她,再得以时机多和男子们相处,就会让我清楚地认识到所谓「男女之别」,所谓「男欢女爱」才是「天经地义」,继而让我忘却对她的情思吗? 呵…… 郑晗的泪,终是涌了出来,落在了光洁的外衣,这件精心挑选的妆缎大氅,连着内里那件鲜亮的百花曳地裙,此时看来,竟是那般荒谬与刺眼。 郑晗挪动脚步,好不容易回了延英殿,一到殿中,她便再也忍不住,扯去披着的外衣,拽下特意装扮的假髻,继而使出浑身力气,将它们重重向地面摔去。 一连数日,郑晗都不曾往永宁宫来。 祁姝心如明镜,知晓自己一番话虽未挑明,但郑晗是聪慧的孩子,定然已有所悟。 祁姝惯于隐忍,这几日上朝、下朝似乎并没有任何异样。郑晗不来,她也不叫人去唤,亦未曾让侍从去延英殿打听郑晗起居。在祁姝看来,若能由此让郑晗弄清楚她对自己的感情,不过是小辈对长辈的依赖,早些让郑晗断了对自己的念想,是桩好事。只是,祁姝虽表面未动声色,不代表心中毫无忧虑。处理完政事,祁姝照例坐于书房静读,细心的阿阮发现,给祁姝递茶时,连着两盏茶的功夫,祁姝案前的书册都停留在同一卷面,未曾翻页…… 这一日晚间,延英殿执事魏十,着急忙慌地往永宁宫来,魏十极少求见太后,只因实在没了办法。魏十颤着身子,对着祁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心翼翼道:「太后,郡主病重,不肯就医。」 这几日,郑晗夜不能寐,染了风寒,今日晨时咳得喘不过气来。魏十欲唤侍医来治,却不料郑晗放了狠话:「谁敢传唤侍医,即刻逐出宫去。」 眼见郑晗病得起不了床,却不肯就医不肯喝药,魏十只得壮着胆子去禀告太后。 祁姝听了魏十所述,清冷的面庞,瞬间染起一层寒霜,魏十瞥见祁姝神色,震慑于太后威仪,他不由一个哆嗦,打了个寒噤,魏十知晓祁姝已然震怒,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口,慌得不行。 祁姝朱唇紧抿,眉间隐着怒意,她任由魏十忐忑不安地跪了半晌,忽的冷声道:「魏中官,可还记得先前,吾同你说过什么?」 祁姝这一问,吓得魏十额头直冒冷汗,他颤着声音回道:「太后之言,奴岂敢忘,太后道是郡主乃先公主血脉,令奴等好生侍候,不可出半点差池。」 祁姝面无表情:「你知道,就好。」 说罢,祁姝起身,裙摆轻飘,她绕过依旧跪于地面的魏十,沉着脸,在阿阮的搀扶下,摆驾往延英殿去。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郑晗:她知道了。 祁姝:她知道我知道了。 郑晗(越挫越勇脸):某人以为我在宫内圈子太小企图让我出趟远门得以时机多与男子相处就能让我明白什么才是「天经地义」的男女之情而我对她只不过是晚辈对长辈的依赖而已?呵,幼稚! 某月:你话说断个句先…… 祁姝:听说有人生病不肯就医?(太后式微笑脸) 郑晗:(咽了口口水)害怕…… 第33章 波澜 延英殿的侍从们不敢违背郑晗之意,未曾传唤侍医来瞧,只去尚药局讨了止咳药方,熬成药汁劝郑晗喝下。可郑晗哪里肯听,一面咳,一面呵斥,不许任何人再踏入寝殿半步。 祁姝到时,侍从们自是慌得跪了一地,皆不敢抬头,生怕太后震怒累及自己。殿中一时静得出奇,祁姝驻足,扫了一眼环跪的众人,未发一言,继而抬步往寝殿走去。 耳听得殿中脚步声响起,郑晗背着身子,没好气道:「谁叫你进来的?出去!」郑晗说罢,却听见脚步声依旧,且离她越来越近,郑晗顿时气急,心想哪个婢子如此大胆,敢违背她的意思,于是勐然转过身去,欲开口训斥……却没曾想,才刚一转身,便被眼前场景惊呆。 第48页 只见祁姝一袭深青色鸾鸟纹织锦襦裙,仪态优雅,步履轻盈,髮髻上一支凤鸟步摇,随着她翩跹的裙摆,轻轻摇动。她的身姿,永远是那般挺直端丽,她的气度,永远是那般沉稳自持。 郑晗完全没料想来人会是祁姝,一时间瞪大了眼睛,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忽的,郑晗感到喉间又是一阵巨痒,于是忍不住低眸掩唇,再一次剧烈咳嗽起来。 待郑晗缓过这阵咳,祁姝已然坐到了榻前,望着面前这个闹别扭的孩子,面色不虞。 郑晗咳得满脸通红,她觑着祁姝面色,顿时一阵莫名心虚,她不自觉地扯着中衣的衣袖,沉默半晌才轻轻唤了声:「姨,姨姨……」 祁姝不语,凝着眉,伸手向郑晗额间探去。 突然的肌肤相触,让郑晗勐然一惊,一颗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祁姝肤若凝脂,细腻光滑,郑晗感受到微凉的掌心抚摸,瞬间平静了下来,和先前对着侍从们乱发脾气的郡主,判若两人。 祁姝探着郑晗的额头,发现并不发烫,这才暗自松了口气:还好,不烧。她侧过身去,对侍立一旁的阿阮道:「命人,去唤苏叶来。」 祁姝嗓音不高,却依旧听得出,话音里隐着怒意。 苏叶官至奉御,平日里只给祁姝和圣人郑昀诊治,若非祁姝亲自下令,请不了苏叶。阿阮颔首,下去吩咐。 郑晗望着阿阮离去的背影,嗫嚅着双唇,她想告诉祁姝,自己并无大碍,休憩一下定然无事。 郑晗的小动作,岂会逃得过祁姝的眼睛,祁姝冷着一双眸子,沉声道:「怎的,郡主可是要说,谁敢去唤医官,即刻逐出宫去?」 郑晗闻言一惊,慌忙摇头:「不不,晗儿不是这个意思。」 祁姝轻哼一声,斥道:「郡主长大了,脾气也见长!」见郑晗低眸不语,祁姝依旧怒气未消,向门口唤道:「魏十进来!」 魏十跟在祁姝后头回了延英殿,一路上忆起祁姝先前所言,心下已是忐忑不安,此时听见祁姝召唤,他心知不妙,苦着脸摇了摇头,心惊胆战地步入殿中。 祁姝背对着他,面无表情道:「魏中官身为延英殿执事,侍候郡主不周,你且下去,领仗刑二十。」 魏十闻言,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太后殿下虽然高冷威严,可对待下人却极少使用刑罚,今日却要仗刑于他? 郑晗闻言,亦是瞪大了双眸,不可置信。她望向跪于地面,一脸惨白的魏十,心下不忍,于是缓缓伸出手去,拽着祁姝的衣袖轻轻摇了摇,说道:「此事怪不得魏十,是晗儿不肯就医不肯喝药,姨姨莫要责罚他……」 祁姝面若寒霜,朱唇紧抿,不发一言。 「咳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郑晗捂着唇,双颊涨得通红,眼角也溢出了泪花,她轻轻喘着气,对祁姝道:「姨姨莫气,晗儿今后,再也不会拿自己的身体闹脾气。」 听见郑晗道「今后再也不会拿自己的身体闹脾气」,祁姝微微舒展了眉头,这孩子,总算晓得自己气在何处。祁姝面色缓了缓,终是开口:「魏中官,此回便饶你不罚。今后,若是郡主再任性妄为,不顾惜身体,吾定会治你照料不周之罪!」 祁姝虽是说给魏十听,一双美目,却始终对着郑晗。 郑晗缩了缩脖子,这才明白,祁姝并非真要处罚魏十,不过是藉机管教于她,让她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不许她今后再这般胡闹。 不多时,苏叶前来。 阿阮已将大致情形告知苏叶。苏叶步入殿中,眼见郑晗耷拉着脑袋靠于迎枕,而祁姝端坐一旁,余怒未消的模样,不知为何,苏叶竟觉得有些好笑。 苏叶眉眼轻弯,仔细地替郑晗诊了脉,又让郑晗伸出舌头给她瞧。 祁姝虽然生气,可终究放心不下郑晗身体,不待苏叶看完,便开口问道:「如何?」 苏叶笑道:「殿下放心,不过是寻常风寒而已。」见祁姝眉目舒展,苏叶望向郑晗,挪逾道:「殿下这般疼你,你却总是不让殿下省心,又想气得她头疼是不是?」 「我,我……」郑晗刚要争辩,口中便被苏叶塞了一颗药丸。 「你苏姨我亲手制作的药丸,含于口中,清凉止咳。」苏叶眯起双眼,望着郑晗那执拗的模样,很是得意地笑。 郑晗拧眉,愤愤然瞪着苏叶,一脸不高兴,无奈含着药丸,无法说出话来。 苏叶笑得更厉害了,一面笑一面道:「说起来,晗儿真够任性,若是圣人胆敢如此……」 未待苏叶说完,祁姝眼中一道冷光闪过,口中说道:「他有胆子试试!」 此言既出,苏叶和郑晗,竟少有默契的,同时抽了抽唇角,而此刻正在紫宸殿读圣贤书的郑昀,亦忽的莫名打了个喷嚏…… 苏叶扶额,走至案边坐下,提笔开始写药方,边写边嘆:「要说讳疾忌医这事,殿下其实说不得旁人,殿下自己还不是常常不顾惜身子,没日没夜地忙于国事,犯了病还不许侍从们叫我知道?」 话音刚落,苏叶便感觉到后背一阵凉飕飕的。苏叶怔了怔,只听见身后一道冷声传来:「苏奉御……」 苏叶闻声,双肩没来由地一抖,应道:「殿下?」 「奉御的尚药局,近日可忙?」 苏叶歪头一想,回道:「不忙。」 第49页 「哦。」祁姝点了点头,佯作认真地思量了一番,继而道:「难怪,奉御食着朝廷俸禄,却还有功夫在这里闲话。吾朔国朝堂从来不养闲人,明日朝会,吾定当和丞相商议,给尚药局添些事情去做。」 苏叶:…… 待苏叶离去,殿内瞬间恢復了平静。经苏叶这么一闹腾,殿中气氛倒也不似先前那般尴尬。祁姝虽不动声色,可眼见郑晗并无大碍,悬着的一颗心也总算放下。 郑晗躺在榻上,默默看着祁姝动作轻柔地给自己掖着被角,忍不住开口道:「姨姨,我……」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郑晗何故生病,何故闹脾气,祁姝心下岂会不知。那日的一席话,祁姝虽然没有把话挑明,可那句「视若亲女」,且叫她随鸿胪寺远行,想必郑晗定然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而郑晗亦已明白,她对祁姝的爱恋之心,祁姝不但已然知晓,而且知晓后,便决绝地想要她立刻断了这不该有的念头。 二人相对,虽然都没有将此事明着说出口,可彼此心中,都是了若明镜。 祁姝暗嘆一口气,望向郑晗那双清澈无邪的眸子,又看向她清秀英气的面庞,见她因着几日无眠而生病憔悴的模样,心头顿时掠过些许不忍,于是柔声宽慰道:「好生养病,莫要再胡闹。」说罢,祁姝站起身,欲回宫去。 「姨姨!」郑晗又唤了一声,似是心有不甘地问道:「姨姨真想让晗儿,和臣子们一道,出使藩国吗?」 祁姝脚步一顿,未加思索地回道:「是!」 「姨姨以为,晗儿的心意,真的会因为远离一段时日就能改变吗?」 祁姝闻言,不由蹙起秀眉,她勐然转身,沉声道:「放肆!你已非稚子,应当知晓,何事能为,何事不能为。」祁姝说罢顿了顿,平復着自己的心绪,语气亦逐渐平缓下来,嘆道:「也是姨姨没能教好你,不该拘你在这深宫之中,让你对我,太过依赖。」 祁姝说完,不待郑晗回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直至步出延英殿,祁姝终是松了一口气。在旁人看来,祁姝面色如常,仪态举止依旧那般端正自若。可只有祁姝自己知道,她的额角正突突直跳,宽袖下握着的手心,也渗出密密细汗。祁姝坐上凤辇,略感疲惫地合起双眸。 晗儿懵懂,她理应管教,可为何自己的心,会因此,掀起这般波澜呢?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其实还蛮喜欢苏叶的,呆萌呆萌的。^^所以卷三在考虑写个女医~~ 依着祁姝的性子,必定不是那种突然而然就会接纳一段感情的人。郑晗对祁姝的影响其实是逐步的,潜移默化的,前面很多章节之中都有伏笔。从那一日,鲜衣怒马的少女欲带祁姝骑马去看更为广阔的天空开始…… 打了酱油的郑昀:阿娘的冰冷气场真是隔着空气都能感受到……阿~嚏~~ 第34章 冰心 待郑晗身体痊癒,也到了出使西域藩国之时。鸿胪寺的官员们和一队神策军将士,集结在宫城门外。 郑晗牵着紫骓,立于鸿胪寺少卿身侧。她未着女装,而是红袍黑靴,一头青丝绾在幞头里,一如她平日里击鞠时的模样。清丽的面庞,脂粉未施,却愈发透露出飒爽之姿。 众人伫立,仰望着城楼上身姿提拔、神色肃穆的天子郑昀,在左相欧阳沂和其他几位重臣的簇拥下,与他们挥手作别。郑晗目光淡漠,凝视着郑昀身侧,脑海中想像着本该立于那处的一抹身影…… 送使臣出宫门,如此重要的场合,摄政祁太后,竟未曾来。 臣子们自是留意到祁太后的缺席,皆心下暗嘆,祁太后这是越发放手于小皇帝了。 而唯有郑晗,心中瞭然,自祁姝往延英殿探望她,二人将话挑明,祁姝就再也没同她见过面。郑晗神伤不已,思来想去,于前日遣了一内侍,将一只玉壶送往永宁宫交予祁姝,可祁姝,亦未曾回应半分。 姨姨分明,是在躲着自己。 想及此,郑晗一双蓝眸低垂下来,心下暗嘆:姨姨啊姨姨,晗儿爱恋你,已非一朝一夕。若有一日,能将我心换入你心,你定会知晓,我对你的爱意,有多深沉。 出使的队伍已开始前行,见郑晗依旧望着城楼发呆,鸿胪寺少卿孙行健拍了拍郑晗肩头,说道:「郡主,该出发了。」 郑晗这才回过神,留恋地望了宫门一眼,继而咬了咬牙跃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扬鞭而去。 永宁宫。 祁姝静静地立于窗前,望着天空兀自出神。 阿阮悄然而至,对着祁姝弯身一礼,轻语道:「殿下,郡主他们已离开宫门而去。」 祁姝听言,轻轻「嗯」了一声,微微抬袖,示意阿阮退下。她又在窗前立了一会,静默须臾,这才缓缓转过身,莲步轻挪,往一旁的案几走去。 案几上摆着郑晗叫人送来的玉壶。祁姝伸出手,将玉壶再次握于手中,细指纤纤,在光洁的玉面上轻轻摩挲。 一片冰心在玉壶。 郑晗想要表达什么,祁姝岂会不知。 祁姝秀目低垂,脑海中忆起先前,郑晗煳弄课业,被她唤来书房,教她念这句「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光景。那时的她,怎会想到,这个看起来颇有些顽劣的孩子,竟会对她生出这样的心来…… 第50页 祁姝轻轻摇了摇头,将玉壶放回案几,心中暗嘆:晗儿啊晗儿,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出使的队伍缓缓前行。鸿胪寺的官员们皆坐于马车之中,而郑晗,则骑着紫骓,混在同样骑马而行的神策军队伍之中。 「郡主、郡主!」 忽的,郑晗听见有人唤她,她扭过头,只见是左将军李巍幼子李驭,正揽着缰绳,向她而来。 臣子们的嗅觉何等敏锐,自那日冬至国宴,郑晗的座次被安置于世家子中央,他们便纷纷开始猜测,太后这是想给郡主定下夫婿人选了。太后疼爱郡主,视若己出,朝廷上下无人不晓,若能跟郡主联姻,无异于尚了当朝公主。是以,这次出使藩国,李巍一听说郑晗也会前往,便赶忙安排李驭一道同去,让李驭外出歷练的同时,更想让他跟郑晗拉近距离,且李巍知道,李驭常和郑晗一起击鞠,早已对这位英姿飒飒的郡主生了倾慕之心。 李驭唤着郑晗,顷刻就到了郑晗身旁,同她比肩并行。 李驭歪头,打量着郑晗的衣饰,笑道:「看郡主今日装扮,竟和击鞠场上一样,十足英气!」 郑晗眼皮都没抬一下,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哦。」 李驭又打量起郑晗骑着的紫骓,见马儿的毛色通体光亮,泛着紫光,不由心生艷羡,说道:「郡主骑的宝马,真是绝世仅有,我还是头一回见,想必,是太后殿下的赏赐吧?」 郑晗听得「太后」二字,心头想是被刺了一刀,她勐然侧过头,没好气道:「是!」 郑晗说着,扬起马鞭,加快了速度,不欲和李驭继续同行。 李驭也不计较,只觉郑晗可爱得紧,他咧嘴笑了笑,扬起马鞭,追了上去。 不知不觉到了午膳之时,随行的侍从们取出胡饼,拿与众人。李驭见到胡饼,似是想到了什么,于是取过一个放于盘中,仔细地将那层脆脆的面皮捣得粉粹,然后颠颠儿地递于郑晗跟前,殷勤道:「郡主请用。」 郑晗:…… 郑晗扶额,脑中思量着,这样下去,接下来的日子或许会吃到好些碎面饼,于是下定决心……她抬起双眸,对着无比欢脱的李驭,摊着脸,面无表情道:「有件事……我觉着,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是夜,祁姝躺在榻上,睡意朦胧,半梦半醒间,脑海里浮现的,竟都是郑晗的模样。 在她心忧烦闷时,郑晗鲜衣怒马,笑容满溢地向她伸出手去:「晗儿带姨姨骑马,骑马而行,就可以看到更为广阔的天空了。」 在她如往常般用膳时,碗中突然多了一片她不爱食的炙羊肉,身侧,是郑晗低眉窃笑的脸庞。 在她无欲三餐时,晨间,郑晗提着食盒及时出现,弄来宫外的新鲜吃食,想着法子哄她吃下。 在她去除佞党时,宫道上马蹄疾驰,尘土飞扬,朝阳下,郑晗携着短刀策马而来,慌张地奔向她,焦急地唿唤:「姨姨!」 在她头疾难熬时,郑晗时时伴她身旁,与她闲话替她解闷,并牵着她的手,告诉她:「晗儿便是姨姨的眼……晗儿会护着姨姨。」 …… 一副又一副的画面,祁姝阖着的双眸轻轻颤了颤,她翻了个身,却依旧睡不安稳。耳畔,又隐隐约约响起郑晗所言:「姨姨的心很大,大到装着整个朔国天下、百姓臣民,可晗儿的心很小,小到只容得下姨姨一人。晗儿不敢奢望什么,只盼姨姨的心里能留有一处,可以安放晗儿,晗儿便心满意足了。」 祁姝的身子微微动了动,此时,脑海里郑晗的面容似乎越发清晰了起来,入鬓的长眉,无邪的蓝眸,高挺的鼻樑,只见她缓缓俯下身来,额前几缕青丝垂落,拂在祁姝的面颊之上,郑晗的鼻尖在祁姝的面额轻蹭,紧接着她的双唇触在了祁姝脸庞。 「啊……」祁姝喉间低吟一声,忽的转醒过来。她睁开一双秀目,一时胸口起伏,心绪难宁。 祁姝转过头,只见榻前微暗的烛火,伴着淡淡的薰香气,偌大的寝宫,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唿吸。祁姝暗暗嘆了口气,她缓缓掀开锦被,起身走下榻来。 月白的中衣,飘逸出尘,卸去一头繁饰的青丝,垂落胸前,衬得祁姝如谪仙般清冷动人。 祁姝缓步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格,她不欲发出声响,惊扰了外间值夜的侍女。 窗外明月高悬,祁姝静静望着,心里默默地想:行走一日,晗儿他们,离京都该是很远了吧。 回想方才浅眠时所梦,祁姝不由轻轻摇了摇头,她自己心里也不明白,为何晗儿方走一日,她便会梦见这些,为何晗儿这孩子,总是在不经意间会触动她的心弦…… 祁姝自幼,是朔国最闪耀的世家女,举国皆知,她是未来皇后之选,王孙公子即便爱慕者众,可谁人敢同国主去争,爱意再甚,也只能藏在心里,远远望着。而国主郑昴,祁姝自幼不喜,郑昴身为一国之君,亦不会如民间男子般对她做出种种贴心之事。祁姝昔日为后,如今贵为太后,可似乎从来没有体会过被人爱恋亦或去爱恋一个人是何样的感觉…… 这么多年,这世间,直至郑晗的出现,这个初到之时带着惶恐和不安的孩子,在祁姝的爱护下逐日长大,慢慢地,褪去了来时的青涩,用看似颇为「出格」、不合宫廷礼数的方式,悉心守护着她,关心着她,直到有一天对她表达出炽热、深沉的爱恋…… 第51页 祁姝的心,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碰撞。而她自己,亦不知从何时起,似是潜移默化的,会在心里惦记着这孩子。看着满天星辰,她会想起郑晗闪亮的目光;冬至国宴,看着郑晗离席而去,她佯作不知,却情不自禁地伸手夹了一片「灵消炙」;而今郑晗才刚离开一日,她便在梦里,忆起郑晗的样子…… 案几上摆着的玉壶,在夜间似是更为透亮,祁姝抬眸望去,只觉自己的心…… 乱了。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若有一日,能将我心换入你心,你定会知晓,我对你的爱意,有多深沉。」 小晗子说的这话,改自我很喜欢的一首诗,顾夐的《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6月忙得飞起~努力来填坑~谢谢一直不离不弃的小天使~小晗子必须睡(划去)追到太后。o(* ̄︶ ̄*)o 第35章 羁绊 鸿胪寺一行人渐行渐远,他们不似行军打仗般快马加鞭,而是走走停停,将边境所见所闻逐一记录。 郑晗离了京都,倒也慢慢平復了心绪——不过暂且远离一段时日罢了,又不是不回宫了。出使藩国乃国之大事,姨姨如此看重,自己理应替她分忧。再者,若是自己整日居于宫中碌碌无为,又如何配得上位高权重、才貌无双的姨姨呢? 想及此,郑晗心中,竟忽地涌起一股干劲儿,下定决心要好好地做出些功绩给祁姝看。白日里,她寻访边境百姓,了解民生实况;入夜,她挑灯疾书,将真实情形记录在册,取名《列国实录》。又忆起祁姝曾言,与藩国相处,言语乃必要桥樑,于是郑晗暗自琢磨,可利用自己通晓汉话、藩语之便,编纂读本,供礼部增设的译语官习读所使用。郑晗虽性子不羁,不喜约束,但认真做起事来却一丝不苟。见郑晗终日忙碌,同行的鸿胪寺少卿孙行健不由夸赞:「郡主不愧为先公主血脉,勤勉刻苦,真乃朔国之福。」 待郑晗他们到达拓勃城,已是一个月之后。 郑晗骑于马上,遥望着拓勃城门,心中百感交集。国破那日的惨烈画面,一下子在脑海浮现……阿娘被诛,自己为躲避叔父,兵荒马乱之中逃离王宫,被神策左将军李巍寻得之时,衣衫染血,满面尘土。郑晗想着,不由得攥紧了缰绳,忆起阿娘,已是满目泪水。 李巍之子李驭,自是听他阿耶说起过那场战事,李驭在郑晗身后,望向郑晗黯然的背影,知她内心所思,于是策马上前,宽慰道:「郡主莫要伤怀。」 郑晗不语,待拓勃城门开启,驻守的朔国军将士列阵排开,迎接鸿胪寺使节。郑晗身为郡主,走在最前。郑晗一扬马鞭,入了城门,城内百姓知道使节要来,纷纷在街道两侧围望。郑晗是昔日拓勃王女,拓勃百姓心中念及故国,都想远远地看一眼郑晗,聊以慰藉。 郑晗身形挺拔,容貌俊朗,浑身上下散发着王族之气。行西以来,郑晗一直男装打扮,她今日一身宝蓝色圆领缺胯袍,头戴丝葛幞巾,虽着汉装,可那双闪烁的蓝眸,昭示着她身上留着的拓勃血液。郑晗所行之处,见之者皆纷纷跪地,口中唤道:「赐仁络加!」此为藩语中「长命百岁」之意。 听到久违的藩语,郑晗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她神色肃穆,亦未曾挥手向百姓们致意。拓勃于她,并非留下美好回忆之地,郑晗心中唯一眷恋的,不过是疼爱她的阿娘,还有儿时在草原上策马射猎的快意时光。 昔时的拓勃王宫,已变成了朔国都护府府衙,郑晗一行,将在府衙安置。行至都护府时,郑晗忽见一女子,立于府门不远处,正踮着脚,朝她前来的方向张望。待看到郑晗身影,女子顿时睁大了眼睛,难以克制内心的激动,向着郑晗挥起手来。 郑晗见状,不由心生纳闷——怎的会有人在此处等候自己? 郑晗暗自思忖着,仔细打量起女子来。女子穿着拓勃人的衣裳,宽大的氆氇长袍,束着皮腰带,辫起的长髮,前额缠着镶有琥珀珠的丝带。寻常不过的拓勃装束,可女子的脸,虽风霜尽染,却分明是汉人的模样,且这张脸,是那般似曾相识,难道…… 郑晗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心跳也随之加速起来。这时,只见女子跪下身去,颤声说道:「郡主,可还记得婢子?」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郑晗再也按捺不住,一个飞身跃下马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至女子身旁,将她一把抱住,流泪唤道:「柳姑姑!」 这一声「柳姑姑」,让女子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她紧紧抱住郑晗,哽咽着,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女子乃是郑晗阿娘,先公主郑妟的侍女柳氏。郑妟幼时,柳氏便侍奉公主跟前,感情深厚,待郑妟和亲远嫁,柳氏自愿跟随郑妟一道,远赴拓勃。柳氏看着郑晗出生、长大,对她自是疼爱有加,对郑晗来说,除了阿娘外,柳氏是她在拓勃最亲的人了。 久别重逢的画面,让旁观者无不动容。孙行健虽不知柳氏是何人,可见到二人伤心的模样,忍不住上前劝慰郑晗道:「郡主一路劳顿,不若先行回府,再同故人叙旧。」 郑晗闻言,点了点头,她红着双眼,搀起柳氏,往都护府府衙内走去。 第52页 郑晗的住处早已收拾妥当,郑晗牵着柳氏,让她坐下说话。柳氏哪里肯坐,推辞道:「郡主在上,奴岂敢坐下?」 郑晗不依道:「柳姑姑,你是我在拓勃唯一的亲人了,亲人相逢,又何必拘于礼数?」 柳氏这才缓缓坐了下来。 「离别之后,柳姑姑可还好?」郑晗柔声问道。 柳氏未语,只是仰头,仔细端详着郑晗的脸,许久,终是流露出欣慰的笑意,说道:「奴见郡主安好,心中真是欢喜。」 郑晗颔首,眼角依旧泛着泪光。 只听见柳氏继续道:「公主罹难,奴四处找寻郡主,却不见郡主踪迹,奴心如死灰,痛不欲生,欲随公主而去,却不料自戕之时,被入城的朔国将士所救,那将士道,李将军奉了太后旨意,已将郡主寻得,会安然带回朔国。奴这才放下心来……」 郑晗听到「太后旨意」四个字,心头没来由地一跳,她沉默片刻,这才喃声问道:「柳姑姑为何……不随朔国将士一道回去?」 柳氏轻嘆一口气,目光幽幽,像是飘开了思绪,缓缓言道:「奴自小侍奉公主身旁,奈何公主竟殒命异乡,公主孤坟在此,奴若是回去了,公主岂不太过孤单……」 「柳姑姑……」郑晗闻言,泣不成声。 柳氏轻柔地拍了拍郑晗肩头,叫她莫要太过伤怀,接着从怀中取出一精緻的盒子递到郑晗手中。 郑晗低眸,只见这是一只鎏金双雁纹银盒,盒面中央两只脚踏莲蓬相向而立的雁,振翅欲飞,两侧是勾卷蔓延的莲叶。郑晗认得,这是朔国皇室颇为流行的样式。 「这银盒乃是公主生前最为珍视之物,公主罹难后,奴在兵荒马乱之中,把它带出了王宫,想着若是能再见到郡主,便将它交予郡主留存。」 原是……阿娘之物啊,郑晗想着,顿时柔了目光,指尖在盒面轻轻抚摸。郑晗一面摸,一面问柳氏道:「阿娘为何如此珍爱这银盒?柳姑姑可曾打开看过?」 柳氏摇了摇头:「公主之物,奴岂敢私自打开?奴只记得,公主待嫁之前,便常将此盒握于手中。有一日,奴替公主收拾妆檯,差点失手将置于案上的银盒打落,一向待奴温和的公主竟勃然大怒,道是此盒乃是她最珍贵之物。公主远嫁到此,将这银盒也一併带了过来。」 听了柳氏的话,郑晗不免心中好奇,待与柳氏再叙了会旧,送她离了府衙,郑晗便迫不及待地将银盒拧了开来。 只见里面有一只小巧的秘色瓷盒,晶莹剔透,秘色瓷烧制之法秘不外宣,乃是朔国皇家专有之物,珍贵无比。郑晗凝眸,又轻轻将瓷盒拧开,见到里面装着的竟是已然干涸的唇脂。 郑晗凑近闻了闻,唇脂虽已干涸,却依然散发着点点香气。郑晗纳闷,不知阿娘为何将此物藏于银盒之中这么久,若是喜欢唇脂,以阿娘公主之尊,叫尚药局再制些来不就行了? 正想着,郑晗突然发现银盒似还有一隔层,里面露出的纸片若隐若现。郑晗小心地将隔层打开,取出了早已泛黄的纸片。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纸片上,一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这……? 郑晗瞪大了眼睛,她认得,这是阿娘的字迹,而这首《静女》她再熟悉不过,「其姝……其姝」郑晗念着,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接下去的字更是让郑晗心惊不已。 「唇脂殷殷,玉指纤纤,其姝其姝。」 「心悦君兮君不知,其姝其姝。」 郑晗读罢,握着纸片的双手情不自禁地开始颤抖,一颗心慌乱到不行。 原来……原来阿娘她…… 是夜,郑晗立于庭院,望着夜空,内心久久无法平静。她脑海中浮现的,满是阿娘的脸庞。 她记得,阿娘曾在无数的月夜,教她写字,教她念句,教她吹曲。她忘不了阿娘思念故土的模样。彼时,郑晗年幼,并未完全读懂阿娘的神色,而今,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阿娘那深邃的眼神里究竟饱含着怎样的哀伤。 郑晗低头,默默取出袖中的玉笛,轻轻地吹了起来。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忍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 阿娘教给她的《胡笳十八拍》。 一曲终了,郑晗再也忍不住,伏在庭院的石桌上,将头埋在双臂之间,失声痛哭起来。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秘色瓷盒里的唇脂,前情回顾在第一章 里。 「姝儿莫哭。来,宫里新制的唇脂,替我抹上可好?」 「赐仁络加!」乃是「次仁罗加」改的字。 雁纹是古时象徵婚配的吉物,鎏金双雁纹银盒,出土于何家村。某月钟爱的唐代文物之一。 公主对祁姝的情意,前文都有伏笔。不过祁姝不知,对公主只有闺蜜之情。郑晗会守护阿娘的这个秘密,带着阿娘的那份情,爱她的姨姨。 第53页 郑妟真是个悲剧啊。 第36章 灵犀 雪山脚下的平原,一群氂牛正悠闲地吃草。牛群旁,盖着一座简陋木屋,便是柳氏居处。离木屋不远,是一小片花海,高原的花五彩斑斓,骨朵虽小,却能在风雪中傲然挺立。 郑晗隐在花海之中,动作轻柔地将采来的格桑花放在面前的墓冢边,接着跪下身去,按汉人礼数,行稽首大礼。 柳氏立在一旁,默默看着,双目含泪。 郑晗起身,又对着柳氏弯腰一礼,说道:「柳姑姑,谢谢你!」 柳氏连忙俯下身去,回道:「郡主言重,奴岂敢当。」 郑晗抬眸,目光柔和地向墓冢边的花朵看去,凝望片刻,问柳氏道:「柳姑姑可曾听说过格桑梅朵的故事?」 柳氏神情微怔,继而摇了摇头。 郑晗悠悠道:「阿娘曾和我说过,格桑原本是一位女子,她和另一位名唤雪莲的女子是一对好姐妹。姐妹二人各自长大,却因着不同的人生而不得不分离。雪莲远走千里,去了雪的故乡,就是这儿……」郑晗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雪山,然后继续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格桑思念着千里之外的雪莲,决意前去寻她。却未曾想,当格桑到达雪山,见到雪莲的时候,雪莲已经被冰雪覆盖,变成了洁白的花朵。格桑见之心伤不已,亦化作了花儿,陪伴在雪莲身旁,如此,她们便永远在一起了……」 柳氏听罢,低下眸去。不知为何,这去了千里之外的「雪莲」竟让她想起了先公主郑妟…… 柳氏正想着,却见郑晗忽的一个纵身跃到马上,随着紫骓昂起头,发出微微嘶鸣,柳氏听见郑晗道:「柳姑姑,我上山采雪莲去!」 柳氏心头一凛,她在此处居住许久,自是知晓这雪莲生长环境恶劣,只生在雪线边缘的岩缝亦或石壁之中,且歷经五岁方能开花结果,极难寻得,若是贸然前去,定是危险万分。 想及此,柳氏急道:「郡主万万不可!」 话音刚落,眼前却哪里还有郑晗的身影,马蹄的「哒哒」声响彻在柳氏耳畔,郑晗远远地回应着:「柳姑姑莫忧,我自会小心!」 永宁宫。 苏叶替祁姝诊完脉,蹙着一双柳眉,轻嘆一口气。 祁姝半卧在榻椅上,身上盖着簇金绣孔雀纹薄被。她半阖着眼,瞥见苏叶的模样,暗自弯了弯唇角,轻语道:「奉御有话但说无妨,何故嘆气?」 苏叶拧眉,轻哼一声道:「臣为何嘆气,殿下不知?」 祁姝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不知。」 苏叶咬牙,收拾起药匣子转身要走。 「好了好了,阿叶莫气。阿叶开的药,我可都是按时服用的。」在少时好友面前,祁姝不见了太后威仪,难得一副委屈巴巴的神情。 苏叶扭头:「臣方才诊脉,殿下依旧气郁不散。臣和殿下说了多少回,不可日夜操劳,不可思虑过甚,可阿阮告诉臣,殿下近日常常深夜不寐,在书房独坐。」 祁姝转过头,正欲责备阿阮,却见「告密」的阿阮背对着她,若无其事地拿着拂尘认真地抚去花瓶上的「灰尘」。 祁姝:…… 祁姝默然。自己何故夜不能寐,唯有她自己知晓。 连日来,祁姝心头,挥之不去郑晗的模样……或是批阅奏摺时,或是议政听政时,或是独自用膳时,郑晗的身影总时不时地侵入祁姝脑海。 自郑晗离宫,祁姝的身旁似乎安静了许多,可这份「安静」,却让祁姝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头似是缺了一角,空荡荡的。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冲击着祁姝的心房,亦让她感到些许心慌,随着郑晗离去的时间愈久,愈发强烈地在祁姝心间缠绕。祁姝每每思及,便辗转难眠,于是干脆在书房独坐,执卷夜读。 祁姝暗自嘆了口气,对阿阮道:「阿阮你且下去,吾同奉御闲话一会。」 阿阮转身,弯腰一礼,领着其余侍从悄然退去。 「殿下……」见祁姝一双清澈的眸子透露出些许倦色,苏叶心下一软,不再揶揄,劝道:「眼下朝纲稳固,百姓安居,殿下何不宽宽心呢?」 祁姝未语,须臾方道:「阿叶,近日,我常常忆起年少的日子……」 苏叶理着药匣的手微微一滞。 祁姝坐直身子,将盖着的簇金绣薄被拢了拢,继续道:「想来,你、我还有阿妟,唯有你是最快意的,做自己愿做之事,过着洒脱不拘的日子。」 「殿下……」苏叶不知祁姝何出此言,眼见祁姝纤瘦的模样,身上盖着的被褥宽大而又华丽,却愈发衬出她的身躯柔弱无比,苏叶心中没来由地一疼,宽慰道:「殿下贵为太后,日思夜想为国为民,岂是我这等六品小官儿能比的?」 祁姝轻笑:「我知,阿叶是在宽慰我,可我心里倒是想着,若能褪去太后之尊,过一过寻常百姓的日子该有多好,我都快不记得,宫墙外头的人间是何等模样……」 「殿下若是想微服出宫一游,又有何难?如今圣人日益长进,殿下就快到放手的时候了!」 祁姝闻言,端丽的面庞染起欣慰之色,她正欲开口回言,却不料心口勐然间「突」地一跳,随即一阵钻心之痛袭来,祁姝不由皱紧了眉头,忍不住「嗳」地一声,弯下身去,神色痛苦地捂住了胸口。 第54页 苏叶见状,慌忙上前扶住祁姝。苏叶知晓,祁姝向来隐忍,再大的痛楚都能捱下,此刻痛吟出声,想必是疼得极了。苏叶焦急不已,先前替祁姝诊脉,不过是郁气积结,并无大碍,怎会忽的胸口疼成这般? 「殿下,殿下……」眼见祁姝脸色煞白,苏叶一面替祁姝揉着胸口,一面伸手搭在她的皓腕之上。 苏叶蹙眉,祁姝的脉搏竟跳得飞快。 祁姝疼得厉害,胸口起伏,唿吸急促,一双秀目紧紧闭起,强力隐忍着这突然而至的痛楚,雪白的额间,顿时渗出层层细汗。 苏叶诊完脉,飞身奔至药匣边,摸索着寻到一颗药丸,迅速地餵祁姝吃下。此药丸乃是川芎制成,活血行气,解郁止痛,可缓心绞之痛。 祁姝服了药,过了片刻,终是缓了过来。 苏叶松了一口气,掏出袖中的绢帕替祁姝拭去面额的薄汗。苏叶身为医者,自是知晓,倘若身体并无大碍,突然而至的心绞之痛多为情绪所致。苏叶望向祁姝虚弱的面庞,嘆道:「殿下……殿下与我挚友多年,且听我一句劝可好?苏叶我虽有一身医术,医得了殿下身体,却医不了殿下心中所思。无论殿下心中思虑之事有多大,我为医者,只望殿下放宽心去,不为自己,就当是为了圣人还有百姓臣民,也要好好爱惜身体。」 这番肺腑之言,听得祁姝一阵动容,她苍白的面庞扯出一抹微笑,颔首应道:「好,我听阿叶的。」 祁姝未曾说出口的是,那一阵心绞难熬之时,她的脑海之中又一次映入了郑晗的模样,这让她既觉诧异又觉难安。算算日子,郑晗一行离宫已快两月,虽说鸿胪寺少卿定时都有文书传回,告知边境详情,可字里行间却丝毫未提他们一行人的状况。 祁姝不得不承认,她惦记晗儿了,想知道晗儿起居是否如常,想知道晗儿是否乖巧,有没乱闹脾气…… 这便是,思念一个人的感觉吗? 祁姝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阖上眼去,心中却默默念道:晗儿,你可安好?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殿下盖的那条蹙金绣薄被,文中虽一带而过,可这蹙金绣和秘色瓷一样,也是唐代「逆天」文物之一。 簇金绣也称蹙金绣,是用纯金丝线盘结成纹式图案固定到丝绸上进行刺绣,手法工艺无与伦比。 阿阮姑姑的演技真是越来越好了。o(n_n)o 某月:苏同学,你给殿下吃的啥药丸? 某叶:(翻了个白眼)速效救心丸听过没? 第37章 归期 郑晗并不安好。 此刻的她正抬着一条腿,搁在面前的矮几上,眉毛拧作一团,忍受着脚踝处传来的阵阵痛意。 先前辞别了柳氏,郑晗仗着自己一身武艺,上山寻那雪莲,雪线边缘多是悬崖峭壁,郑晗只顾盯着眼前是否有盛开的花朵,却未曾想脚下一滑……幸得她反应及时,急忙抽身一跃,远离了峭壁,却因着用力过勐崴到了脚踝。郑晗当时也没觉得有多疼,直至回到都护府府衙,左脚脚踝竟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 随行的侍医给郑晗瞧治,替她敷了活筋疏血的膏药,见郑晗痛苦的模样,侍医无奈地摇了摇头,叮嘱道:「郡主近日务必好生养着,莫要随意走动!」郑晗呲牙吸气,应道:「晓得了!」鸿胪寺少卿孙行健守在一旁,自是急得不行,眼看藩国之行即将结束,若是郡主受伤而归,到时该如何跟太后交代? 郑晗瞥见孙行健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由好笑,她知孙行健心中所思,于是宽慰道:「少卿莫忧!不过是小伤而已。我幼时贪玩,骑马、爬树,跌落摔伤乃是常事,只需敷些膏药,不日便可痊癒。」 孙行健闻言嘆气,苦着一张脸道:「郡主小祖宗,您可悠着点吧……」 郑晗干笑,叫他只管宽心。 好不容易劝走了孙行健,李驭又来探望。 见郑晗受伤,李驭殷勤地问这问那,道是只要郑晗吩咐,一应所需都可由他代劳。 郑晗见着李驭就觉得心烦…… 她闭着眼听李驭叨叨了片刻,再也忍不下去,忽的睁开眼道:「李家小郎,你可知有一偏方,能让我的伤迅速好起来?」 李驭听言眼前一亮,忙拱手问道:「是何偏方?还望郡主告知!」 郑晗指了指李驭,又指了指屋门,摊着一张脸道:「你,消失!」 待李驭离去,郑晗总算觉得清净了。她望着受伤的脚踝,思绪飘开。 郑晗本想,上山将那雪莲采来。她生于草原,自是知晓雪莲花极难採摘,可不知为何,自从忆起阿娘同她说的雪莲和格桑的故事,她便执念地想去采那雪莲花,想将它和格桑花摆在一道,置于阿娘的墓冢前。却未曾想,自己歷险受伤,也没能寻到雪莲的影子。 或许,这便是天意吧…… 郑晗暗暗想着,摇首轻嘆。她随即摸出藏在怀中的秘色瓷盒,放在掌心轻轻摩挲起来。 「唇脂殷殷,玉指纤纤,其姝其姝。」 念及此句,郑晗的目光不由得温柔了许多,仿佛掌心的瓷盒瞬间染上了祁姝的气息和温度。 离开京都已快两月,每天,郑晗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祁姝。 姨姨此时在做什么?可曾按时用膳?夜间可曾好眠? 第55页 姨姨可会在百忙之余挂念起她,盼她安好? 郑晗想着,唇角弯起。 她的姨姨,是只要在心头忆起,便会让她忘记所有烦忧,心生欢喜的人啊。 半月后,鸿胪寺一行终于完成使命,将藩国民生、边境实情逐一记录在册,即将启程归国復命。 消息传到京都,朝会上,祁姝高坐,一身庄重的朝服,气度威严,金灿灿的花树冠下掩映的一双美目,并未流露出任何情绪。 只是晚间,祁姝用过夕食,永宁宫的侍女们收拾食案,一侍女见到水晶盘中雪白的鱼羹去了一半,不由惊讶道:「殿下今日,竟多用了一碗鱼羹!」再一瞧旁边的茶青色瓷碗,里面的樱桃也少了好些,又惊唿道:「殿下还多食了好些酪樱桃!」 一旁的阿阮睨了她一眼,嗔道:「你大唿小叫地作甚?殿下要的敬亭绿雪可煎好了?我一会要送去殿下书房。」 侍女吐了吐舌头,笑道:「殿下要的茶,婢子岂敢耽搁?婢子是许久未曾见殿下食用这么些膳食,心中高兴才忍不住惊嘆,想必阮姑姑也和婢子一样高兴吧?」 阿阮未语,只弯起唇角,向书房一侧望去。她侍候祁姝多年,自是知晓:殿下今日,无比开怀。 书房内的祁姝静坐案前,面前呈着一副九九消寒图,图上一枝素梅,枝上梅花九朵,每一朵花开九瓣。这图便是郑晗亲手所作,于冬至夜送她的礼物。 消寒图上的梅花花瓣已染红了大片,祁姝静静看着,谪仙般的面庞,眼角透着些许笑意。须臾,她伸出手去,洁白修长的玉指,在染红的花瓣上轻轻抚摸。紧接着,祁姝取过一旁的唇脂盒,缓缓打开。指尖划过,沾了些许唇脂,祁姝低眸,目光盈盈。 瞬间,又一朵空白的花瓣被染红了。 祁姝满意地笑了笑,心中暗道:七十七朵,七十七日,果真,是要将这消寒图的八十一朵花儿悉数染尽,飞去的燕儿才会归来吗? 门口脚步声响起,祁姝闻声,悄然将消寒图收起,藏于一叠奏疏之下。阿阮端着刚煎好的敬亭绿雪步至祁姝跟前,见祁姝手执硃笔,阅着奏疏,忍不住轻语道:「殿下身子刚好,切莫熬夜。」 祁姝轻轻「嗯」了一声,执起茶盏小口轻抿。阿阮的目光落在案几上打开的唇脂盒,不由暗暗惊奇。祁姝余光扫过,察觉到自己忘记将唇脂收好,心中微微一惊,面色却依旧平静,悠悠开口道:「硃笔忽的没了墨汁,吾便取了唇脂来,沾了些许,书于奏疏。」 阿阮:…… 诶?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滴,祁·影后·姝上线。 某月(摊手):当初是谁叫小晗子走的? 酪樱桃再次粗线,某月也想吃。 第38章 试探 正所谓近乡情怯,眼看着距离京都皇城越来越近,郑晗心中反倒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姨姨可还在为自己先前所言生气? 姨姨可还会如先前一般对自己置之不理? 一想到祁姝也许会依旧对自己避而不见,郑晗的心似是被戳了一下,勐的一疼,那双好看的蓝眸,顿时也变得黯然。 是夜,鸿胪寺一行宿于官驿。 离开朔国已近三月,如今归来,众人都按捺不住兴奋之情。这些人当中,鸿胪寺少卿孙行健是娶了妻的,其妻乃是工部侍郎嫡女名唤薛绡,二人成婚不久,尚未满一年。薛娘子貌美,闺中未嫁时,爱慕她的人便不在少数,可这薛绡却最终选择了家境一般,且其貌不扬的孙行健为夫婿,这一度让很多官宦家的郎君们很不服气。此事乃朔国朝堂上下皆知的轶闻,是以,夕食闲话间,随行的鸿胪寺官员以及神策军将士,不由地谈论起孙行健婚事,同他打趣起来。 「三月来,少卿娘子可有鸿雁传书?」 「一别三月,想必少卿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家中美眷吧?」 「诸位诸位,我可是瞧见少卿前日购得上好的和阗青玉一枚,想来一定是赠予娘子之物!」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用膳的气氛一时间欢快了不少。 郑晗也在席间,因着念及祁姝心有所虑,她显得兴致淡淡,有些心不在焉。 孙行健抿着酒,听着众人言语并未答话,但眉宇间藏不住的笑意流露出内心的开怀。 「听闻少卿娘子待字闺中时,追求者众,可否讨教孙少卿,是如何讨得美人心?我们几个尚未娶妻的兄弟,也好习得一二。」发话的乃是鸿胪寺主簿。 此言既出,一众人纷纷颔首,表示贊同。郑晗听到「如何讨得美人心」几个字,心头没来由地一跳,竟也转过头去,莫名地想知道详情。 孙行健望着饶有兴致的众人,笑道:「主簿既有此问,我便不妨道来。」他说罢放下手中的酒杯。大家连忙伸长了脖子,等待下文。 「我未曾使过什么法子。」孙行健道,「不瞒你们说,成婚前,我时常传递书信于薛府向娘子表露爱意,却迟迟得不到娘子回音。我一度灰心,以为娘子对我无意。一日,我陪同远到而来的姨母家阿妹在西市闲逛,碰巧被娘子撞见,未曾想一向待人温和的娘子竟睁大双眼对我怒目相视,随即拂袖而去,回府后竟是一病不起。我前去探望,娘子先是闭门不见,最终得晓其中误会,这才解开心结……我也由此得知娘子慕我之才,对我亦是心仪久已,不过生性矜持,轻易不表露内心所思罢了。」 第56页 孙行健道完这番往事,面颊之上染了几许男子少见的赧色。众人闻言皆笑,鸿胪寺主簿赞许道:「原是郎才女貌,且彼此爱慕两情相悦,真乃佳话也!」 郑晗愣神地听着,思绪却已然飘开。 一场误会,才使得孙少卿得晓薛娘子的真实心意吗? 郑晗低眸,脑海中不由得又想起了祁姝。 孙少卿和薛娘子成得眷属乃是因着二人彼此有情……而我和姨姨呢?我对姨姨情深意切,可姨姨总是拒我于千里,若姨姨始终对我无心,我该如何是好呢? 想及此,郑晗的眸子又暗了几分。 「吾为太后,臣民所仰,便不可能只是你一个人的姨姨,更没有恣意妄为、随心所欲的权利!」 祁姝说过的话,又在郑晗耳畔响起。 郑晗扭头,望向窗外的夜色,长眉微蹙,神色恍惚。 可是,我真的不贪心啊,我知姨姨心中装着朔国天下,百姓臣民……我从未奢求什么,只望姨姨心头哪怕只有小小的一处,能够容得下我,我便心满意足了。 郑晗陷入沉思,再也听不见旁人的欢声笑语。 「郡主,郡主?」 忽的,郑晗听见有人唤她。 郑晗抬眸,只见李驭步至她跟前,正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何事?」郑晗开口,不耐地问道。 郑晗待李驭一向冷漠,这一路没给过李驭好脸色,李驭早就惯了,却也不恼。席间众人谈笑风生,唯有李驭一颗心都在郑晗身上,见郑晗兴致不高,膳食也未用几口,忍不住有些担心。 「郡主可是胃口不佳?侍者刚端了煮好的乌饮来,我替郡主盛上一碗?」李驭小心翼翼地问。 郑晗正欲拒绝,脑中却突然没来由地想起方才孙行健所言与薛娘子往事……于是她瞧了瞧李驭的模样,心中若有所思。沉默须臾,郑晗罕见地对着李驭弯了下唇角,说道:「劳烦小郎。」 李驭见郑晗笑了,一时间受宠若惊,赶紧颠颠儿地去盛那乌饮。 郑晗望着李驭背影,抬手摸了摸鼻尖,心道:也罢,不试试如何知晓呢? 两日后傍晚,鸿胪寺一行到达京都皇城。 宫内传出旨意,令臣子们先行归家稍作安置,晚间太极殿设宴,为众人接风洗尘。 永宁宫,阿阮快步走至祁姝跟前,含笑轻语:「殿下,郡主已到延英殿,正沐浴更衣。」 祁姝唇角轻弯,目光温柔,说道:「吩咐下去,将备好的茶菓取了来。」 「喏!」阿阮知道祁姝高兴,心中也是愉悦万分。 茶菓是宫中小食,玲珑小巧美味可口,祁姝一早便命人做了来,从外形到内馅儿,都是按郑晗喜好备的。 然而茶菓取来许久,都未曾见到郑晗的身影。 祁姝心中纳闷,暗自想到:藩国路遥,途中劳顿,莫非晗儿身子有所不适? 想及此,祁姝不免担心起来,唤阿阮道:「令内侍去延英殿,看看晗儿是否安好?」 等待片刻,内侍回来復命。 「殿下,延英殿的魏中官说,郡主沐浴更衣后,出宫去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祁姝不太置信地问道。 内侍的身子微微抖了抖,他听得出太后的语气似乎不大好……于是俯下身去,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只是声音弱了好几分:「延英殿的魏中官说,郡主沐浴更衣后,出宫去了!」 「去了何处?」祁姝嗓音清冷,透着些许威严。 「奴不知,魏中官道是郡主不许侍从跟随,只身骑马而出。」 祁姝抬袖,令他下去。 阿阮见祁姝面色不虞,心中暗嘆郑晗不明事理,远行而回,理应先来见一见殿下报声平安,却怎的自顾自地出宫去了?真是枉费殿下如此疼她…… 祁姝静坐,许久未发一言。 阿阮不敢贸然言语,一时间殿中静得出奇。 过了须臾,祁姝起身,望了一眼玉盘之中摆着的精緻茶菓,面无表情道:「都撤了吧!」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乌饮就是乌梅汤,唐代流行喝。 茶菓指的是唐代宫廷里的唐菓子,现在日本的和菓子就是传承的那个技术,某月爱吃。^_^ 小晗子:我要怎么作比较好呢? 某月:殿下身子不好,你自己看着办。 第39章 灼心 祁姝说罢迳自去了书房。晚宴尚早,祁姝取过一卷书,翻阅起来。她表面虽不动声色,可内心已然掀起阵阵波澜。 祁姝本以为,郑晗稍作安置,定会迫不及待地赶来看她,向她问安,再同她讲起西行途中歷经的种种趣事……却未曾想,一别三月,郑晗归来之时竟未入永宁宫半步,这在往日,是万万不可能发生的,不是吗? 祁姝想着,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她抚着书卷,秀目低垂,指尖在书页上轻划。 然而,让郑晗远离的,不正是自己吗?分明是自己责怪郑晗不该起了那样的心思,叫她莫要对自己太过依赖……分明是自己想要郑晗外出歷练,和外人相处,从而断了那份不该有的念想……眼下,郑晗似乎确实不若往日那般对自己依赖,久别而回都未曾前来与她相见,自己理应为此感到欣慰才是,可为何没有感受到一丝欣慰之心,反倒觉得有些气闷呢? 第57页 祁姝阖眸,一双柳眉微微蹙了起来,她心中烦闷,一面极力隐忍着内心的思绪,一面暗暗问自己:这种因郑晗而起,突然而至的气闷不快……究竟为何? 「阿阮!」 祁姝终是唤道。 「殿下?」 「传令金吾卫,探寻郑晗去了何处。」 「喏!」阿阮俯身领命。 祁姝清冷的嗓音透着不快,阿阮自是听得出来,于是赶忙下去传令。她裙摆摇曳,步履轻快,直至步出门外这才忽的脚下一顿,心中暗道:欸?殿下方才竟连名带姓地唤郡主「郑晗」?如此称唿,似乎还是头一回……看来,殿下是真的气了…… 巡城的金吾卫得太后令,不敢耽误半分,左右街使指挥着一众侍卫,四人一队,悄然行动,分头去往各坊各街查探。 皇宫外的街市,共有一百零八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坊市虽广,可郑晗容貌易于辨认,加之金吾卫行事向来迅捷,只片刻工夫,永宁宫便已得报:「郡主同李巍将军府上小郎在礼泉坊闲逛。」 书房内的祁姝,未发一言,只觉自己的心,似被浇了一泼冷水,瞬息间冰凉。 晚宴将至,臣子们纷纷入了太极殿,等待太后和圣人到来。郑晗亦已回宫,她和李驭一左一右,在紧挨着的两张食案前坐下。 今日的郑晗,看得出颇为精心地打扮了一番,本就靓丽的她,在大殿之中显得极为耀眼。她一袭石榴红襦裙,裙裾曳地,裙腰齐胸而束。此为朔国贵族中颇为流行的「高腰」装,郑晗穿来,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又透露着几分逐渐长开的成熟。她的额间,极为少见地点上了几抹朱红,精緻的梅花妆,与那星辰般闪亮的眼眸交相辉映。 郑晗面露微笑,一旁的李驭更是显得兴奋异常,他虽不知一向待他冷漠的郑晗为何在归来之时忽地对他热情了起来,刚到京都便主动邀约前往礼泉坊一游,可这份主动的亲近已然让他飘飘忽忽,有些忘乎所以。 「太后、圣人到——」 随着门外的通传声,太极殿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停止了方才的交头接耳,纷纷站起身,恭敬地弯下腰去,俯首作揖。 祁姝和郑昀一齐步入殿中。祁姝一袭玄色蜀锦牡丹凤凰纹绮云裙,身姿挺直,仪态端雅,裙摆下,一双镶着金丝的凤头履若隐若现。祁姝所行处,臣子与侍从们皆低下头去,屏息凝神,唯恐冒犯了太后威仪。 祁姝步履轻盈,不急不缓地往前方的玉阶而去,她目不斜视,只在经过郑晗之时,脚步微微一顿,一双清澈美目望了郑晗一眼,只短短一瞬,便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迈上玉阶时,祁姝身侧的郑昀伸出手去,孝顺地扶着祁姝,口中轻道:「阿娘慢些!」待祁姝和郑昀在玉阶之上的案前坐定,众人皆跪下身去,给太后和圣人请安。 祁姝衣袖轻抬,朱唇微启,说道:「免礼!」她嗓音不高,却透露出权重者高高在上的威严。随着众人起身落座,祁姝转过头,对着郑昀轻轻颔首。郑昀会意,忙端直了身子摆出天子气势,宣道:「开宴!」 一时间,鼓乐齐鸣,手执食盒的侍从们从殿门外鱼贯而入。 须臾,众人的食案上已摆满了好几道菜。 只听见郑昀继续道:「众卿此行劳苦,太后与朕给诸位接风洗尘,卿等不必拘谨,且畅食开来。」郑昀说罢带头动了筷,臣子们谢过圣人恩,也纷纷食用起来。 侍立祁姝身旁的阿阮替祁姝布菜,她按着祁姝喜好,夹了些清淡之食置于盘中,递到祁姝面前。祁姝面色清冷,目光微滞,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眼见盘中的菜逐渐凉去,祁姝依旧端坐,未曾动用一口。 相比之下,殿中的郑晗似乎胃口颇好,正满目笑意地大快朵颐。祁姝高坐玉阶之上,殿中一切自是尽收眼底。从她入座到现在,郑晗始终未看向她一眼。祁姝隐忍惯了,谪仙般的面庞毫无波澜,镇定自若,可宽袖下掩着的手却已情不自禁地攥了起来。先前在永宁宫,听闻郑晗匆忙出宫竟是和那李驭去了礼泉坊,祁姝心中已是无比不快,而现在眼瞧着郑晗和李驭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坐于一处,郑晗开怀地笑着,彻底忘记了她的存在…… 祁姝的一颗心,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捉住,被扯得生疼。这感受,让祁姝觉得莫名,却又真真切切。这是祁姝从来未曾体验过的。 为何会这样?究竟为何? 祁姝默然地想着,面色亦白了几分。 阿阮的视线时时都在祁姝身上,她察觉出祁姝极力隐忍的模样,担忧地上前轻唤:「殿下?」 这一声「殿下」,让祁姝脑中恢復了些许清明。她是太后,切不可在臣子面前失态。祁姝强忍住心头传来的,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意,执起一双玉箸去夹盘中的菜餚,余光却冷不丁地瞥见郑晗将面前的一碗鱼羹递到李驭案上。祁姝握着玉箸的手竟是一抖,再也无法忍受。她强行按捺住内心涌动不已的情绪,搁下玉箸,迳自取了案前的酒壶斟了一杯。阿阮大惊,殿下未用一口膳食,怎能饮酒?她正欲阻拦,却听见祁姝幽幽开口,对着众人道:「诸位卿家!」 众人闻声,纷纷抬首望向祁姝。郑晗亦抬起眸子,向祁姝看去。 祁姝举杯,一如往常般端庄自如。她弯了弯唇角,微笑言道:「此番西行,硕果纍纍,吾心甚慰。众卿劳苦功高,吾以此杯为谢。」说罢,祁姝抬袖掩唇,举止优雅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58页 臣子们受宠若惊,皆举起酒杯,谢太后恩。 祁姝轻笑,继续道:「政务繁重,吾先行回宫,余下的筵席,便由圣人主持。」 祁姝说罢起身,莲步轻挪。 阿阮担心祁姝身子,连忙上前欲将她扶住,却不料祁姝微不可见躲开了阿阮的手,自己迈步走下玉阶。 郑昀立于案边,恭敬地弯身一揖,口中说道:「儿恭送太后!」 臣子们亦纷纷行礼:「臣恭送太后!」 祁姝和入殿时一样,步履不急不缓,仪态万方地走着,只是这回经过郑晗处,她未再回眸,未再停留半分。 众人眼中,他们的太后并无一丝异样,唯有祁姝自己知道,她不过是在强撑着身子。 心头的痛意并未消散,而那一杯酒,亦开始在腹中燃了起来。一时间,祁姝分不清是心中的痛意更大,还是腹中的灼烧感更烈。 祁姝步出殿外,在凤辇旁停住了脚步。从殿中高座步至此处,祁姝只觉用尽了浑身气力。眼看远离了太极殿,远离了一众臣子,祁姝再也支撑不住,身形一晃,向凤辇栽了过去。 「殿下!」 身后传来阿阮的惊唿。阿阮和其余侍女慌忙将祁姝扶住,祁姝微微喘着气,一只手紧紧揪住胸口的衣襟,疼得弯下身去。 饶是阿阮平日里遇事镇定,此刻见着面色煞白的祁姝亦是心急如焚。 正在这时,只见一道红色的身影忽的闪现在阿阮跟前,未待阿阮反应过来,那红衣之人已将祁姝紧紧抱住,让她靠在自己肩头。红衣人见到祁姝痛苦的模样,急红了双眼,颤着声音唤道:「姨姨!」 听到久违却又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祁姝虚弱地抬眼瞧去,她的意识已逐渐模煳,依稀瞧见眼前人额间的梅花妆,好看的面庞满是焦急的模样。 原是……晗儿啊。 腹中的灼烧感似是又强烈了几分,祁姝秀眉微微蹙了蹙,无力地低声斥道:「你、你来作甚?……」 未及说完,祁姝胸口又是一疼,她身子微微颤了颤,继而眼前一黑,软在了郑晗怀中。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殿下隐忍,终于把自己忍出了内伤。 祁姝的感情不是突然而至的,前文有很多铺垫,有很多关于她心理、情绪变化的描写。 小晗子:我这波作得如何? 某月:秀儿! 小晗子:那碗鱼羹,我本是想给二哈驭剃掉鱼刺再投餵他的,想想还是算了。 某月:你适可而止啊喂!! 阿阮: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但是我又说不清楚。 某月:(分了块瓜给阿阮)阮姑姑别急,安心吃瓜。 殿下:郑晗!! 小晗子:(身子一抖)被家长喊全名肯定没好事,害怕!-_- 第40章 试探 永宁宫。 祁姝躺在榻上,久久未曾醒来。她苍白的面颊,满是虚弱的模样。微蹙的柳眉,紧闭的双眸,秀挺的鼻樑下,小巧的朱唇亦失了光泽,毫无一丝血色。 郑晗跪坐榻前,望着祁姝的脸庞,内心说不出的焦急与慌乱。 方才在太极殿,祁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的剎那,郑晗便瞧出了其中的异样,她对祁姝的日常习惯、一举一动何等熟悉,只一抬眼,她便瞥见祁姝面前的玉盘之中,阿阮布的菜,祁姝分明未用一口,而立在祁姝身旁的阿阮,眉眼间的忧色,即便隐藏得再好,却又如何逃得过郑晗的双眼。 姨姨竟是空腹饮酒?! 想及此,郑晗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她呆呆看着玉阶之上身姿挺直的美人,仪态端雅地饮了酒,继而施施然,带着太后威仪若无其事地步出殿外,郑晗只觉自己的一颗心,瞬间被掏空。她望着祁姝消失的背影,再也坐不下去,于是不管不顾地站起身,向殿门外飞奔而去。 果不其然,才刚奔至祁姝跟前,她便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姨姨,软软倒下的身影…… 太极殿前的这一幕,不停地在郑晗脑海中徘徊,她低下眸去,紧抿着双唇,只盼榻上之人快些醒来。 「阮姑姑,苏奉御到了。」 一侍女向阿阮禀道。 话音刚落,只见苏叶疾步进了殿中。 阿阮亦守在祁姝榻前,眼见苏叶进来,忙朝着她弯身一礼,唤道:「苏奉御!」 「殿下怎的又犯心绞之痛?」苏叶急问。 此话旁人听来,都未觉惊讶,唯有郑晗的心,却是勐然一跳。 「又犯?」郑晗暗道,姨姨素有头疾之症,却未曾听说姨姨有心疾,莫非,在她离开的日子里,姨姨竟犯过心绞之疼? 郑晗正慌乱地思忖着,只听见阿阮轻嘆一口气,对苏叶道:「殿下今日,似是心绪不佳,方才接风宴席,殿下未用一口膳食,却举杯祝酒,谢使臣西行之功。奴未及阻拦,眼睁睁看着殿下将酒汁饮尽……而后殿下步至凤辇,忽的身形一晃,心口便疼了起来。」 「胡闹!」苏叶闻言,顿时气急,「殿下怎的就不知爱惜自己!」 苏叶咬牙,甩了甩宽大的官袍,继续道:「我一再嘱咐殿下须得放宽心去,保重凤体,可殿下竟是如此不听劝,我这奉御又如何做得?罢了罢了,我这就辞官家去!」 阿阮知晓苏叶乃是一时气话,不由宽慰:「奉御莫急,殿下身旁,怎能少得了奉御!」 第59页 「苏姨!」忽的,郑晗的声音响起。 苏叶进殿后,只顾同阿阮说话,询问祁姝病情,此刻闻得郑晗出声,方转过身去,看向郑晗。 郑晗站起身,步至苏叶跟前,曳地的高腰石榴裙,连同额间的梅花妆甚为耀眼。 苏叶已有好些时日未曾见过郑晗,眼下见着,顿觉郑晗又长高了许多,举手投足,也脱去了刚来朔国时的稚气,多了些逐渐长大的成熟之姿。 郑晗对着苏叶弯腰一揖,郑重道:「太后之症,有劳苏姨!」 苏叶见状,不由一怔,印象中的郑晗,还是那个犯了病不肯瞧治,同她闹别扭的孩子,眼下竟如此懂得礼数了?……苏叶噎了噎,方才的火气竟莫名地平息了好几分,她睨了郑晗一眼,也不答话,径直去瞧祁姝。 苏叶仔细地给祁姝诊完脉,终是舒了眉眼,口中说道:「殿下并无大碍,只依旧气郁不散。眼下又饮了酒,恐是胃中难受。」苏叶说罢,转身吩咐阿阮:「命人,取薯蓣切碎,和以小米,熬一碗薯蓣米粥来。殿下未用膳食,即便醒了,也不可直接用药,须食些粥品暖胃。」 「喏!」阿阮听言,赶紧下去吩咐。 永宁宫的一众人忙碌开来,而榻上卧着的人却依旧静静地躺着。 旁人看来,祁姝似是睡得深沉,却不知此刻的祁姝,正在昏沉的梦境里徘徊。 偌大的宫殿,空无一人,寂静无声。祁姝梦见自己身着华丽袆衣,脚踏凤舄,独自在大殿之中奔走。髮髻上金灿灿的步摇,随着她的脚步不停摇曳,祁姝跑了许久,直至气喘吁吁,也未曾见任何人向她走来。 宫殿大得似乎看不到尽头,祁姝又奔走了须臾,这才瞧见不远处有一道门,殿外的阳光,从门缝中洒落进来,照在冰冷的地面。祁姝心中一喜,赶忙向那道门跑去。 「吱呀」一声,门推开了,祁姝快步走了出去,满目欢喜。无际的碧空,是那般清澈,祁姝扬起头,感受着阳光的照耀,心中莫名忆起儿时的愿望。 「阿娘阿娘,姝儿也要学那伯牙,乘舟去到东海蓬莱,看海鸟翻飞,听鸣声入耳。」幼时的祁姝抚着琴,一脸稚气地同她的阿娘道。 阿娘笑了,捏了捏祁姝的小脸,说道:「姝儿是世家女,便要守世家女的礼数。且众人皆知,姝儿将来是要做皇后的,哪有一国皇后四处云游的?嗯?」 祁姝嘟着嘴,托着腮,不满地望着天空,喃喃道:「姝儿才不想做皇后。」 忆及往事,祁姝的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儿时所言,竟已过去那么多年。 「姨姨!」 忽的,祁姝听见有人唤她。 祁姝转身,只见阳光下,一少女骑马而来。少女一袭鲜亮襦裙,骑着的马儿在阳光下泛着紫色的光芒。 少女沖她盈盈笑着,伸出手,柔柔道:「晗儿带姨姨骑马!」 祁姝怔住了,她望着鲜衣怒马的少女,不知该如何作答。 时光似乎在那一刻静止,祁姝望着郑晗的脸,静默不言。广袖下,祁姝握着的手轻轻攥动着,眼前的少女美好得如一副画卷,无邪的眼眸,纯真的笑容,如自己儿时嚮往的蓬莱之境一般…… 剎那间,祁姝觉得自己的心动了,她想……想去牵少女的手。 正欲抬袖的剎那,祁姝脑海,突然响起无数的声音,齐声声地同她说道:「你是太后,臣民所仰!」「你是太后,怎可在宫中骑马?」 …… 祁姝皱了皱眉,摇着头想要平息脑中的纷杂,却又听见面前的少女道:「晗儿带姨姨骑马,不好吗?骑马而行,就可以看到更为广阔的天空了。」 祁姝的心,乱了。 她是多么想骑马而去,可周围无数的声音依旧在告诉她:「你是太后,你是太后……」 祁姝久久未语。 少女失落,一双蓝眸逐渐黯然。她揽着缰绳,转身而去,逐渐消失在阳光之中。 少女消失的剎那,祁姝的心,突的空了,她捂着胸口,懊悔不该任由少女远去,她向前奔跑着,不甘地,想去抓住少女的身影,无声唿唤着:「别走,别走……」 「啊!」祁姝轻吟一声,勐得睁开双眼。 「殿下醒了,殿下醒了!」 见祁姝醒来,宫人们连声说道。 苏叶一直守着祁姝,见她转醒,忙过去瞧她。 祁姝视线模煳,依稀看见面前之人乃是苏叶。只听见苏叶吩咐道:「将熬好的薯蓣米粥取来。」 须臾,阿阮端了米粥,侍立祁姝跟前。 苏叶小心地扶起祁姝,让她靠于迎枕,从袖中取出一颗药丸,置于祁姝鼻尖。一股清新之气袭来,祁姝的意识,逐渐恢復过来。 见祁姝缓解了许多,苏叶不由得又以医者之态数落:「殿下真是越发不听劝,身子本就不好,还敢空腹饮酒。」 祁姝抬眼,见苏叶满脸透着焦急,知她担忧自己身体,于是歉然一笑,用微哑的嗓音道:「阿叶莫气。」 苏叶无奈摇头,转而向阿阮努了努嘴。 阿阮会意,忙上前一步,说道:「奉御吩咐熬的米粥,殿下先暖暖胃,方可用药。」 祁姝轻轻点了点头。正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阮姑姑,让我侍奉太后,可好?」 祁姝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郑晗从苏叶身后走了过来。方才祁姝醒来,郑晗勐然忆起太极殿外祁姝蹙眉问她「你来作甚?」,便莫名地有些不敢直面祁姝,只悄然躲在一边焦急观望。眼下见祁姝无甚大碍,这才走了过来。 第60页 郑晗接过阿阮手中的青瓷碗,跪下身去,小心地执起勺子舀了一勺粥,置于唇边轻轻吹了吹,这才递到祁姝跟前,说道:「姨姨用粥。」 祁姝凝眉,望着郑晗的面庞,只见眼前之人同方才梦中的少女一般,清澈的眸子,炽热而无邪。祁姝的心,燃起些许欣然,却又忽的忆起太极殿中,郑晗将那碗鱼羹递于李驭的模样,于是胸口没来由地一跳,顿觉郑晗手中的瓷碗,瞧着都有些刺眼。 祁姝冷着脸,面无表情道:「郡主忙得很,何必在此侍奉?唤阿阮来。」 闻得此言,郑晗举着的手顿时一颤,勺中的粥险些滑落。 阿阮见状,赶紧上前,安慰郑晗道:「此处有婢子在,郡主放心。」 郑晗默然地退到一边,看着阿阮给祁姝餵粥。 阿阮怎知祁姝心中所思,只道祁姝还在为郑晗归来未及见她便迳自出宫的事而生气…… 祁姝腹中酒气未去,刚用了两口粥,便又觉难受起来,胃里一阵翻滚,祁姝忍不住皱了眉头,俯下身去,扶住阿阮肩头,掩唇干呕了起来。 侍女们急忙围了上来,一个取了金盆置于祁姝面前,一个取了湿帕替祁姝擦唇,令一个替祁姝抚着胸口顺气。 苏叶亦奔至祁姝跟前,关切道:「殿下忍忍,且漱一漱口,米粥还得用些。」 祁姝无力地摇了摇头:「腹中难受,无欲饮食。」 苏叶不允,正色道:「不成,越是难受越不能任由腹中空着,何况一会还须服药。」苏叶说着,亲自端了茗茶让祁姝漱了口,便让阿阮继续餵粥。 祁姝半阖着眼,极力隐忍着胃中不适,好不容易用了半碗米粥,苏叶这才让祁姝躺下。 郑晗在一旁看着,见众人忙碌,自己却做不了任何事,一颗心被揪得生疼。 姨姨,你真的不理晗儿了吗?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本打算这一章让殿下应了小晗子,写着写着没写完,就让殿下再傲娇一会,下一章小晗子坦白从宽,把自己干的好事老实交代,殿下释怀。o(* ̄︶ ̄*)o 这一章的梦境,便是为殿下的应允做了最后的铺垫。 年底各种research paper要交,某月码字码得快爆肝了。t_t 谢谢没有离弃的小天使们。 幼小只的殿下真可爱啊~ 苏叶:今天又是认真营业的一天~哼唧。 第41章 情诉 祁姝阖着眸,一双柳眉依旧微微蹙起。 苏叶无奈地嘆了口气。她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先前说是要辞官家去,不过一时心急,她与祁姝情同手足,又怎会弃之不理。 「阿阮!」苏叶转身,嘱咐道:「你好生照料殿下,我给殿下熬药去。」 阿阮弯腰一礼,应了声:「奉御放心!」 苏叶抬步之时,瞥见不远处的郑晗,只见她耷拉着脑袋,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忆起祁姝方才对郑晗冷言相向,苏叶寻思:这孩子,估计又气着殿下了。于是她向郑晗走去,伸出指尖在她脑门轻轻戳了戳,没好气道:「真是越发本事了,刚回宫就惹殿下生气。」 郑晗满心记挂着祁姝,听见苏叶所言,无心和她计较,只依旧低着头,不言不语。 待苏叶离去,郑晗又沉默片刻,终是下定了决心,她走至阿阮跟前,轻语道:「阮姑姑,可否容我一人,在此照料太后?」 阿阮面色一滞,不由得朝榻上阖眸之人望去,她自是放心不下,于是嗫嚅道:「这……」 郑晗知晓阿阮忠心,向她俯身一揖:「阮姑姑莫忧,我在此守着太后,若有事,定会向阮姑姑通传。」 阿阮低眸,仔细思忖了一番:眼下太后已无大碍,奉御亦在偏殿可随时召唤,郡主执意独自侍奉太后,便,由着她吧…… 阿阮想着,口中却未立即应允,她凝望着郑晗的脸庞,伸手牵起她的衣袖,示意她往一旁走去。 郑晗面露疑惑,跟着阿阮走至一边。 阿阮停了脚步,笃定在此言语不会惊扰到祁姝,这才开口,用极其轻微的声音道:「郡主,恕婢子直言,殿下疼爱郡主,郡主应多加体谅才是。郡主可知,殿下得晓郡主归来,心中有多欢喜,一大早就吩咐婢子备了郡主爱食的茶菓在宫中等候,却不料郡主……」 阿阮说着,见郑晗一双眸子逐渐黯了下去,便不忍再言。她微微嘆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殿下身子不好,郡主万不可再叫殿下寒心。」 郑晗垂首,低低地应了声:「嗯……」 阿阮说罢,领了一众宫人悄然退去,偌大的寝殿,只剩祁姝和郑晗二人。 郑晗再也按捺不住,奔至祁姝榻前,瞧着日思夜想之人憔悴的模样,终是忍不住红了双眼。 「姨姨……」 郑晗轻唤。 见榻上之人依旧阖着眼,郑晗继续道:「都是晗儿的错,姨姨莫要气了,可好?」 榻上之人依旧毫无动静。 郑晗垂眸,跪坐下来。 「晗儿回宫后,是故意不来瞧姨姨的……」 「晗儿就是想知道,若不来瞧姨姨,姨姨会不会在意……」 「晗儿在外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姨姨,姨姨心中,可曾念起过晗儿?……」 郑晗言罢,殿中又恢復了寂静。祁姝似是沉沉睡去,对郑晗的话置之不理。 第61页 「太极殿中,晗儿也是故意同那李家小郎亲近的……」 「归来途中,孙少卿和众人笑言他与薛娘子往事,少卿曾被薛娘子撞见与自家表妹一处闲逛,薛娘子便误以为少卿移情别恋,心伤之余大病一场。待误会尽消,二人也藉此机缘知晓了彼此心意,有情人终成佳眷。」 「晗儿听后,便想知道,晗儿若对旁人心生欢喜,两情相悦,姨姨会不会在意?晗儿并不贪心,只要姨姨心中,哪怕有那么一丁点的在意,晗儿也就心满意足了……」 郑晗说着,凝望着面前之人,只见她谪仙般的面庞,未起一丝波澜。 郑晗心头一沉,一时间万籁具灰。 「晗儿的心,早已装不下旁人了,若姨姨果真不在意晗儿,不愿再理晗儿,晗儿只好……」 郑晗说着站起身,泪水已然模煳了双眼,她将自己的心意说得明明白白,若祁姝始终不为所动,她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只是,这宫里,她怕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郑晗哭泣着,黯然地转过身去。 正在这时,一道轻微的嗓音从郑晗身后传来,透着些许无力与虚弱:「你要往哪里去?」 郑晗身形一颤,一颗心勐烈地跳动起来,她怔怔地呆在原地,她不敢回头,唯恐自己听错了,唯恐祁姝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晗儿,你要往哪里去……」 那道嗓音再次传了过来。 是姨姨!真的是姨姨在唤我! 这一声久违的「晗儿」,让郑晗再也控制不住,剎那间泪如雨下,她勐然转过身去,三步并作两步地扑到祁姝跟前,一面哭一面道:「姨姨!」 祁姝从锦被中探出手来,一下一下,轻抚着郑晗的髮丝。 郑晗抽抽噎噎:「晗儿心里好怕,怕姨姨再也不理晗儿了。」 祁姝气息微弱,嘆了声:「傻气。」 郑晗擦了擦眼睛,仔细端详起祁姝的脸,那绝美的容颜,此刻苍白病弱,郑晗双眉紧锁,揪着一颗心,心疼之情溢于言表。 祁姝伸出指尖,在郑晗鼻头轻轻点了点,轻语道:「出去一回竟学坏了,都敢诓骗姨姨了,嗯?」 郑晗的脸倏地红了,心虚地问道:「姨姨心口,可还疼?」 祁姝唇角轻轻勾了勾:「你少气我,便不疼了。」 郑晗低眸,不敢言语。 祁姝见郑晗的模样,心中好笑,欲坐起身来。郑晗见状赶忙扶着祁姝,小心翼翼地让她坐直身子,又把锦被拉了拉,盖在她的肩头。 祁姝靠在迎枕上,一双秀目向郑晗看去,久久不言。昏睡时的那个梦,依稀在脑海中徘徊,鲜衣怒马的少女离她而去的瞬间,心头空荡荡的感觉依旧那么真切,而眼下,少女就在她面前,对她诉说着爱恋,对她解释着前嫌,祁姝的一颗心,顿时被填得满满。 祁姝笑了,即便面庞透着病弱之姿,那笑容却依旧如春风拂面。 郑晗望着祁姝,总也看不够似的,她沉溺在祁姝的温柔和煦之中,心中不由地感嘆:世间,怎会有姨姨这般美好的女子呢? 时光,似是又一次为二人停止。 一个目光似水,面庞如玉,如遗落人间的仙子。 一个目若星辰,带着异族少女的英姿,如降临凡世的精灵。 祁姝缓缓牵起郑晗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晗儿总说,姨姨的心很大,大到装着整个朔国天下,百姓臣民。可晗儿当知,姨姨的心,亦有一处,是装着晗儿你的。」 祁姝的嗓音,异常温柔,悠悠的,终是道出了她这一国太后最不擅长的情话。 郑晗的心,顿时漏了一拍,连同唿吸都在瞬息间停滞,闪烁的蓝眸,不敢置信地逐渐睁大。 半晌,郑晗被祁姝握住的那只手终是颤抖了起来,她缓缓地向祁姝靠近,枕在祁姝怀中,带着笑容的泪水,在祁姝心口滑落。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o(* ̄︶ ̄*)o 第42章 情诉 「晗儿再哭,眼睛就要肿了。」祁姝嗓音轻柔,伸手轻轻拍打着郑晗的面颊。 郑晗含泪的眉眼弯了弯,说道:「晗儿初到之时,忍不住在姨姨怀中痛哭,姨姨也是这般同晗儿说的。」 「你还记得?」 「姨姨说的每句话,晗儿都记得。」 祁姝轻笑。 郑晗满心沉浸在祁姝方才所言「心中有她」的欢喜中,继而想到,姨姨既是心中有她,那么先前在太极殿…… 「姨姨?」 「嗯?」 「太极殿中,姨姨莫非是因着晗儿与那李驭亲昵,心中吃味,这才不管不顾地饮下酒去?」 祁姝的手微微一滞,随即不动声色,秀目都未眨一下,用那一贯风轻云淡的语气道:「当然不是!」 「不过是念着欧阳沂递的急奏尚未批阅,着急回宫罢了。众臣劳苦功高,我为太后,祝酒一杯慰藉臣子理所应当。可谁曾想,只一杯酒罢了,身子竟承受不住,也难怪,阿叶气得又凶我了……」 「哦……」郑晗听言,不由黯然。 不过,姨姨既言心中有她,便足够欢喜了不是吗?想到这儿,郑晗的嘴角又扬了起来。 郑晗的面色忽暗忽明,如何逃得过祁姝的眼睛,郑晗心中所思,祁姝自是明了,望着眼前纯真无邪的少女,祁姝忍不住弯了唇角。 第62页 「晗儿?」 「嗯?」 祁姝沉默,半晌,方缓缓说道:「且……待我些时日,待昀儿亲政,我便……」 祁姝似是费了好些气力,才吐露出这些话来。 郑晗面色一喜,高兴得跳了起来,急问道:「便如何?」 祁姝柔着目光,继续道:「便同你,骑马去!」 郑晗顿时,笑颜如花。 「还有……」 「还有什么?」郑晗收不住脸上的笑意。 「离那李驭远些……否则,我便命他领着神策军戍边去……」 「哈哈哈!」郑晗撑不住笑了,她望着祁姝说此话时依旧矜持着脸,一本正经如同交代政事的模样,笑得眼泪都溢了出来,她一面笑一面弯身一揖:「晗儿谨遵太后旨!」 时光流逝,朔国在祁太后的摄政下,边疆稳固,国泰民安。郑昀日益长大,在祁姝的教诲下是为一代明主,祁姝逐日放手,把政务交还于他。 翠微山上,离皇家行宫不远处,有一处广阔平地,是皇家狩猎之所,一匹骏马在阳光的照耀下缓缓前行,它通体泛着紫色的光芒,如仙兽般神采奕奕。马上二人,一前一后。绝世的美人依在身姿明丽的少女怀中,少女的双臂环过她的柳腰,紧紧地揽住缰绳。 无际的天空,没了宫墙的遮掩,美人难得笑容开怀。 「姨姨骑马,心中可会害怕?」郑晗下颚,轻轻蹭着怀中人的髮丝,目光溢着温柔。 祁姝莞尔:「晗儿小看姨姨,朔国人崇尚马术,闺中时,姨姨也是常和友人骑马出游的。」 「哦?」少女唇角扬了扬,「那,晗儿便放手,让姨姨独自驭马可好?」 郑晗说着,竟果真缓缓松开手去。 祁姝一惊,饶是她平日里自持惯了,也不由自主地坐直身子紧紧抓住郑晗的手臂。少时出游,不过是有僕从随侍的骑马代步,更何况自入宫后,祁姝出行便是凤辇仪仗,何曾独自起过马? 感受到怀中人的惊怕,郑晗得逞地大笑。她一手揽住祁姝,一手扬起马鞭,口中说道:「姨姨抓紧晗儿。」 话音刚落,紫色的骏马迈开马蹄,飞驰起来。耳边风声唿唿作响,祁姝从未感受过策马飞驰的感觉,一时间竟心跳加快,她极力隐忍着内心的惊怕,闭起双目,不敢朝四周望去。 「有晗儿在,姨姨莫怕!」郑晗在祁姝耳畔轻语。 在郑晗的鼓舞下,祁姝终是缓缓地睁开双眼,偌大的平地,一望无边,身侧山林环绕,鸟鸣入耳。祁姝被郑晗紧紧揽在怀中,感受着阳光夺目,山风拂面,渐渐地,祁姝心中的惊怕消散无踪,享受着这看似与她太后身份格格不入的欢愉时光。祁姝依在郑晗胸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少女的怀抱是那么的温暖,能叫人彻底安下心来。 二人策马飞驰着,直至一黑色毡帐呈现眼前,郑晗这才停了下来。 郑晗纵身一跃,跳下马来,继而伸出双手,想抱祁姝下马。祁姝面色没来由地一红,嗔道:「怎的就要你抱了?」 郑晗闻言,「哦」了一声,双手叉腰,立于原地,蓝色的眸子狐狸似的闪了闪,看着祁姝。 祁姝平日里从凤辇而下,都是由内侍拿一矮几置于地面,再由阿阮亲自搀扶着缓步走下。此刻的祁姝抓着缰绳,低眸看向地面,这才发现这紫骓竟是如此高大,且地上并无马镫让她踩住下马。 祁姝低眸思索的模样让郑晗好笑不已,她的姨姨怎就如此可爱呢? 正偷笑着,祁姝一道冷声传来—— 「郑晗!」 郑晗一个激灵,只见祁姝柳眉微微蹙了起来,眉眼间似是隐着些许怒意。 郑晗挺直了胸脯,佯作惊讶道:「姨姨怎的了?」 祁姝气急,低声斥道:「快让我下来!」 「哦。」郑晗挠了挠头,再一次伸出双手。 郑晗这没脸没臊的样子,让祁姝一时间哭笑不得,她无奈地张开双臂,让郑晗把自己抱下马来。 郑晗小算计得逞,笑得无比开怀。她紧紧抱着祁姝,久久不愿撒开。 「放手!」祁姝抬高了嗓音。 「不放!」郑晗鼻尖在祁姝肩头蹭了蹭,「姨姨身上好香!」 祁姝的脸瞬间红了,奈何力气不如郑晗,挣脱不开,只好瞪着一双美目,看着郑晗。 郑晗不再逗弄,指着身后的毡帐道:「晗儿命人搭好的帐篷,姨姨瞧瞧。」 祁姝朝身后望去,好奇的目光打量起毡帐来。 「晗儿在拓勃时,便是住着毡帐长大的。今夜,姨姨同晗儿就住在毡帐里可好?」 「住在此处?」祁姝闻言一惊,「此处如何住得?」 郑晗笑了笑:「姨姨莫要看毡帐外表简陋,里面可是一应俱全。」郑晗说罢低眸,目光似是流露出些许哀伤,「晗儿幼时,便和阿娘一同住在毡帐里,母国遥远,举目无亲。晗儿心中怀念那段时光,想着再体验一回,姨姨陪晗儿住一次,不好吗?」 见郑晗说得可怜,祁姝心头一软,点头应道:「便陪着晗儿。」 郑晗立即开怀起来,拉着祁姝坐到一旁的小溪边,说道:「那今晚,也不回行宫用夕食了,晗儿捕些鱼儿,再猎些山禽,烤给姨姨吃。」 郑晗说着,不待祁姝应允,便自顾自地跑去忙活开来。 第63页 祁姝独坐溪边,忽的反应过来…… 诶?方才是同我装可怜呢? 夜暮。 祁姝与郑晗肩并肩地坐在溪水旁,望着夜空出神。身旁篝火摇曳,食完的禽肉依旧散发着诱人香气。 静谧的夜,山林里依稀传来鸟兽的叫声。 郑晗转过头,望着身边人好看的侧脸,精緻的五官,轮廓分明。 「姨姨?」 「嗯?」 「晗儿可否不再唤你姨姨了?」 「为何?」 「彼此放在心上的人当有更亲密的称唿,不是吗?」 祁姝听言,面颊一红,透露出难得的羞赧。 沉默许久,祁姝这才喃声开口,有些艰难地说道:「不若……你也……唤我姝儿?」 「不成!」郑晗不允道。 祁姝面色怔了怔,她好不容易启齿,才说出唤她「姝儿」这句话,郑晗竟不答应? 只见郑晗嘟囔着嘴,说道:「苏奉御少时便唤你『姝儿』,我才不要同她一般,我要特殊些才好。」 祁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忆起郑晗总和苏叶不太对付,如今想来,原是见她们总是亲密,心中吃味。 正笑着,听见郑晗又道:「姨姨也总是对她温柔,唤她『阿叶』。」郑晗说道「阿叶」时,故意学着祁姝的口气,逗得祁姝掩唇,笑得更甚。 「姨姨可有乳名?」 祁姝想了想,轻轻颔首:「倒是有的。」 「何名?」郑晗眼睛亮了起来。 祁姝执起树枝挑了挑身旁的篝火,悠悠道:「幼时身子弱,阿耶阿娘望我身体健壮,便唤我『兕儿』。」 …… 哈? 郑晗张大了嘴,一脸不敢置信,「兕儿」这个名字能和眼前这个纤瘦、端丽的女子联繫起来。不过,想着能有独有的称唿,和苏叶区别开,郑晗便足够高兴了。 「兕儿!」 「嗯。」 「兕儿!」 「作甚?」 祁姝转头,却冷不防郑晗凑上前来,吻住了她的唇。 祁姝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欲要将她推开。郑晗却紧紧将祁姝抱在怀中,不让她挣脱,越吻越深。 夜色越来越深沉。月儿悬在天空,清凉如水。寂静的山林,只剩下溪边二人的唿吸声。 直至祁姝双颊通红,身子逐渐软了下来,郑晗这才放开她,一脸坏笑。祁姝微微喘着气,半阖着眼倚在郑晗怀中,无力地嗔道:「哪里学的坏本事?」 郑晗抬手轻轻抚弄着祁姝鬓角的髮丝,在她耳边轻语道:「还有好些坏本事,兕儿可要试试?」 不待祁姝反应过来,郑晗已将祁姝打横抱起,往毡帐走去。 毡帐里的摆设,和郑晗在拓勃生活时一样,简陋的床榻,铺着兽皮。郑晗小心翼翼地将祁姝放在榻上,俯身望着祁姝,几缕髮丝垂落在祁姝额间,祁姝抬眼瞧去,只见面前之人长眉入鬓,蓝眸清澈,英气的脸庞,嘴角带着无尽的笑意。半晌,郑晗抬手,缓缓解开祁姝的衣襟,祁姝意识到郑晗要做什么,紧张地抓住了她的手。 郑晗在祁姝的面额落下一吻,柔声道:「兕儿莫怕,晗儿爱你,已是刻骨铭心。」 毡帐内,春光无限,直至祁姝再也支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毡帐外,月色如旧,山林寂静。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趁着这几天有空,赶紧写完,不留着过年了~捂脸~ 因为三次元太过忙碌,这文真是拖了太久。不过此文与我而言,似是一种牵挂,忙碌之余,总念着要继续写文,是以如今结尾倒有些不舍,真是很喜欢殿下和小晗子的。 某月(採访中):帐篷几个意思? 小晗子(认真脸):小晗子我生在帐篷,长在帐篷,嫁夫随夫懂不懂? 兕儿,就是小犀牛,趁着牛年的尾巴———不是!!长孙皇后的晋阳小公主就叫兕儿,一直觉得是个特别可爱的名字。 写完了写完了,终于写完了,是不是很甜?也许会有番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