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的女人》 第1页 [gl百合] 《王的女人》作者:颜昭晗【完结】 简介: 王曼衍磕磕绊绊地当上了国王,前有内阁虎视眈眈要光荣革命,后有政敌凶相毕露要改朝换代,忽然从天而降一个聪明软萌的妹子,宣称全方位对她负责,发誓全身心对她效忠。不过她很快发现,这个明君忠臣的故事怎么发展得有点脱纲…… 王曼衍:装备给你买了,段位带你上了,甜言蜜语都说了,现在你跟我说你是来搞事的?不管,搞事的也要和我在一起! 双ヤンデレ。he。架空时代,政体大概是二元制君主立宪制。 内容标籤:强强,现代架空,主攻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曼衍,高北菱┃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的国王好像有病 第1章 开膛手杰克 和以往一样,首都嘉安城多云的夜晚,街道上瀰漫着薄薄的雾气。这是春夏之交下过雨后常有的天气。 也和以往一样,他拎起那个分量不轻的公文包,轻轻打开租住公寓的房门。夜色很深,是一层天然的夜行衣,他走下楼梯,注意不发出一点动静,以免把感应灯弄亮。 深吸一口嘉安入夜后冰冷潮湿的空气,他仿佛还能嗅到那萦绕他鼻尖多日不散的淡淡血腥。现在是他的放松时间,也可以说是欢乐时间、心底那头凶兽的屠戮时间——反正都无所谓。 他号称是整个嘉安,甚至整个金楚王国的开膛手杰克。他自己这么认为,媒体在报导上给受害人照片打了厚厚的马赛克后,也这么称唿他的。 那么,今天晚上,又会是哪个孤身的女性遭殃呢?会是在街头徘徊寻找恩客的□□,还是加班晚归的普通白领,或者只是贪玩忘记时间的少女? 他闭上眼睛,站在街头,像条灵敏的猎犬一般在空气中搜寻潜在的受害者。 蹿入鼻尖的味道,就像这座城市一样。闪烁的霓虹也遮掩不了一场雨之后泥土和砂石混合的气味,从古旧的巷子里飘出来腐朽生活的气味,远处嘉安运河泛腥的水味,但缺乏女性身上的脂粉味,只有那种味道才能令他兴奋。 事实上,不要说独自走夜路的女人了,大街上空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开膛手杰克若干世纪后重现,我市已有十二名女性被害》,他默诵着最近报导的标题。看来是这段时间他的「工作」有点太勤快了,以至于人人自危,方入夜就闭门不出。他还试着在城中最繁华的几条街道徘徊,罕有的几个目标都有人作伴,难以下手,甚至因为徘徊不定,他还引起一个巡警的注意。幸亏他一身西装革履,并及时地扮做一个刚下班行色匆匆的职员,才没有遭到盘问。 若被人发现他的公文包里都拎了些什么,那一切就都玩儿完了。 时尽午夜,他还是没有寻找到合适的猎物,难免心情焦躁起来。难道今晚就将一无所获?他以前不是没有经歷过一无所获的狩猎之夜,作为狩猎者,这种情况是必须要接受的。满怀希望地去狩猎,到了天明空手而归,他知道这种滋味有多么讨厌。 他拐入一条小巷,脚步稍稍一顿。 起风了,雾气被吹散,甚至有一点点月光透过厚厚的云层照射下来。他看到小巷中站着一个女人,身影纤瘦,手指间夹着一支香菸,烟雾裊裊升腾,她仰起头,像是在看烟雾,又像是在看苍穹之外无尽的虚空,她的姿态优雅与孤独,令他一时间愣在原地。尽管光线昏暗,看不清她的脸,不知道她的模样、年龄、身份,他只唯一知道一点,接下来她的身份将只有一个,那就是开膛手杰克的受害者。 他悄无声息地接近着猎物。女人还在看着烟雾,像是出神。她连一丁点的防备都没有。 这一回狩猎的难度简直太低了,他心中暗自发笑,这个猎物是如此完美——孤单、弱小、美丽,没有半分必须的防备心。他有时候必须要费两三个小时才能和一个猎物套上近乎,但这个不需要,他只用接近,然后用一招漂亮的擒拿锁喉动作制服她,结束这一切。 他是这么想的,同样也这么做了。不过,今天晚上,一切都有些不一样。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隐没在云层之中。他从未见过这般的黑暗。过了几秒钟,或者几分钟,他的鼻子火辣辣疼着,他这时候意识到他正面朝下趴在湿漉漉的地上,鼻子被压得很疼,大概流血了。 他那颗属于杀人犯的、魔鬼的、冰冷的心第一次品尝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怎么回事?他冲过去的速度很快,这个女人应该没有时间反应过来,他勒住对方脖颈的力度也很大,即使是个男人,也可能会在几秒之内昏厥。不过,他好像根本没有碰到这个女人,就被一股巨大到无法反抗的力量掀翻在地上,仿佛女人身旁还有三个身强力壮、隐形的保镖同时出手。 他想要爬起来,却觉得身体四肢万分沉重,动弹不得,好像有好几个人正死命按着他一样,彻骨的冷意渗入他的骨髓。春夏之交,不应该这么冷的。一股火辣辣的液体顺着脸侧淌到地上,渗入地面潮湿的泥土中,应该是哪里流血了,他努力地抬起眼睛,看到地面的积水已经凝成一层薄冰。 他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语调温柔动听,然而在他听来,却如地狱索命厉鬼的声音。 第2页 「你要杀我吗?是谁派你来的?」 是谁派他来的? 他无法回答。 因为他想要这么做。没有任何人派他来。只是他心里怀着这样的想法,就必定要实现。他听到脚步声离他远了一点,女人捡起了他扔在一边的公文包。可是,女人已经离他有两三米远,依然不做声地、紧紧地按着他的,又是谁?除了这个女人,极目所见,并不见任何人,他也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交谈声,除了吹过小巷的夜风,在没有其他动静了。 他觉得冷,像从地底最深处渗出来的寒意,他相信自己的面色肯定已经冻得发青了,上下牙直打冷战,仿佛自己不是匍匐在水泥和青砖的地面,而是趴在巨大的寒冰之上。他又做了一次努力,试着用冻僵的手肘和膝盖顶住地面站起来,但是这没有丝毫作用。 女人打开了公文包,他听到包盖锁扣啪嗒的轻响。在他打开那个锁扣的时候,通常都是愉悦的,飨宴开始之前,检阅餐具是否就位,总是令人感到快乐。除了现在。女人拉开公文包的拉链,慢慢翻动公文包里的东西。里面有锋利的鱼片刀和折刀,还有一卷胶带,他心里有一份所有杀人工具的清单,清晰明确。 他听到女人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随后,女人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 「你就是这段时间新闻上的开膛手杰克吧。」她的语气温柔中含着笑意。 「没有人派你来杀我,是我想多了。」女人又走到了他的面前,蹲下来,他看到眼前漂亮的皮鞋鞋尖踩过泥土和浅浅的水泊,他还在努力地想要挣脱身上无形的束缚站起来,膝盖已经疼得失去了知觉,浑身的血仿佛也已经凝固。 「我没有义务教你什么杀人的艺术,」女人说,她将菸蒂在地面捻灭,又漫不经心地丢到一旁,「不过,今天晚上我有时间。」 这时候,他想到了自己那十二个猎物,她们中间有年轻貌美的,也有并不年轻也并不美丽的,不过在她们濒死的时刻,都是同样的恐惧和痛苦,令他万分陶醉的痛苦。现在,他可以完全地体会这种感觉了。 他感觉到第一滴雨滴在他的脖颈上。 ……据说,人在将死的时候,能够看到很多本不属于世间的东西。当他侧过头,将脖子拧到极限时,他看到按住他肩膀的,是一只青黑、腐烂的手,死人的手。他眨了眨发酸的眼睛,那不止一只手,很多的手按住他的肩膀、后背和头颅。 许多过往像走马灯一般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在一座小城镇中长大,来到首都,一方面是为了找份收入更高的工作,另一方面是因为在大城市有更多能够被他选中的猎物。 确实,他找到了一份足以餬口的工作,也发现了许多足以令他感到满意的猎物,做案之后,可以不留痕迹地混入人群之中,像一滴水又流进大海,无迹可寻。只是他应该早就想到的,这座人口众多,规模庞大的城市当中,必定有比他更厉害的狩猎者。 第2章 王国特别参贊 王曼衍心情不善地从车后座下车,司机本来殷勤地要替她拉开车门,被她挥手拒绝了。昨天晚上下了一场小雨,地上还有积水,清晨时空气又湿又冷。她将风衣领子竖了起来,依然觉得那种带有死亡余位的寒意从衣物的布料中渗入,抵达皮肤。 案发现场在一条小巷之中,司机正好将车横着停在巷口,把整条巷子堵得严实。本来这种场合少不了一些记者,但是今天这里一个记者、一个不相关的人员都没有。想来附近已经戒严了。 第十三起命案。王曼衍在车上就听到了案情相关的一些汇报,短短两三个月之间,号称当代开膛手杰克的疯子就做了十三起案子,受害人均被开肠破肚,死状可怖,甚至尸检表明,这些受害人被折磨到最后一刻才死去。第十三起案件与之前不同的一点是,死者是男性。 一个气质斯文儒雅的中年男人迎面走向她,他愁眉紧锁,两鬓已经有不少白髮,旁边还有几名身穿西装的保镖跟随。 「陛下。」他微微一躬身,鞠了一个大概五度都不到的躬。 「早上好,首相。」王曼衍冷淡地点头,「我听说你早上有个接见,怎么还亲自来案发现场?」 「这已经是开膛手杰克的第十三起案件了,您都亲自来案发现场了,我想我也得过来看看,」首相苏耀的神色焦灼,「不过我得马上离开,接见时间快到了。」 「现场留的是谁?还是安娅吗?」王曼衍的目光越过保镖那隐藏在西装下又高又结实的肩膀,看到首都警署侦探安娅正站在警戒线内,穿着便装,正在跟旁边人说着什么。 「是安娅,之前这个案子一直在她手里。不过我得走了,还得麻烦您的司机把车挪一下。」苏耀说着,匆忙从王曼衍身边走过去,黑衣保镖紧紧跟随。 苏耀走出去几米,又回过头说:「陛下,今天您的特参应该就就职了,现在也在现场。您如果不满意这个特参的话,请尽快给内阁出报告。」 王曼衍心里一动。 「特参」是「王国特别参贊」的简称。尽管是参贊,但并不从事外交方面的工作,或者是没有国王授意不会参与外交。特参是金楚王国十分特殊的职位,每任仅有一人,直接对国王负责,小到照顾国王起居,大到斡旋君主和内阁之间各类事务,是个带着君主□□时代深刻烙印的官职。和君主世袭制类似,特参更替则与禅让制相像。每任特参可以挑选一人,称作自己的学生,作为继任者。 第3页 特参通常都是君主身边最为亲近的人。出于这种缘故,国王和特参之间通常都纠缠不清,也是金楚王国的传统。 前任特参名叫穆雅贡,两个月前,穆雅贡和前任国王一同失踪,当时很多人怀疑他们是私奔了。前任国王是王曼衍的哥哥,所以王曼衍才继任成为新国王。但是,穆雅贡的继任者,王曼衍还从来没有见过。 如果对特参不满意的话,她可以拟一份报告报经内阁,内阁也可以弹劾特参。不过希望不要如此,她受不了这麻烦。 王曼衍将目光转向安娅,这个据称是首都警察总署最为传奇最为优秀的侦探正在警戒线内跟旁边的人谈话,王曼衍有点不屑地想,安娅那些优秀或者传奇的褒义头衔,实际来源于她的美貌。的确,安娅就算没有化妆,棕色的头髮凌乱地盘起来,几绺垂在她的肩膀上,也显得很美。 死者的尸体已经被拉走,现场只留下几大滩血迹和一个粉笔画出的人形轮廓。 王曼衍听见安娅在对旁边的人说:「……之前给犯罪嫌疑人做过心理画像,我想现在这个心理画像又更充实了。第十三个受害者是唯一的男性,我们会考虑犯罪嫌疑人的同性恋倾向……」 王曼衍在心里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胡扯。安娅给开膛手杰克做的所谓心理画像足够写出一本人物传记了,内容包括开膛手杰克是家乡在偏远城镇,平时沉默寡言,从事体力劳动,身材瘦小却不瘦弱等等,但这些都不能阻止兇手的疯狂作案。 安娅身旁正在聆听她高谈阔论什么犯罪心理画像的人注意到王曼衍了,轻轻拂了安娅的手臂一下,然后向王曼衍走过来。 王曼衍忽然感到惊异,那人即使和美女安娅站在一起,容貌也丝毫不显逊色。这种惊讶的感觉还没有来得及过去,她已经走到了王曼衍的面前,深深鞠躬。 「陛下,我是您的新任特参,穆雅贡的学生,我叫高北菱。」 在此之前,王曼衍想像中的特参,应该是穆雅贡那样的翻版——身材高挑,神情高傲以至于看什么东西都是一副厌恶的表情,手指间夹着一根香菸,吸菸的模样像堕落的天使。 高北菱却完全不同。她看起来年纪不大,穿着北方城市政府机关内最常穿着的具有军服特徵的西装套装,但她看起来并不像个军人或公务人员,反而像个学生。她模样清秀文雅,没有丝毫攻击性,总之她不应该是特参,应该去当文秘。 「你好。」王曼衍不动声色地与高北菱握了握手。她的手很凉,可能是因为天气冷。 「你不是嘉安人吧?」 「不是。我家在长敬,我之前也一直在那里工作。」高北菱用恭敬的语气说。长敬是金楚王国北方最大的工业城市,距离首都嘉安有三百多公里。 「什么时候来的首都?」王曼衍问。 「前天晚上下的火车。」高北菱回答。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有点拘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姑娘,王曼衍心里暗暗判断,穆雅贡在位时整天只知道自己瞎搞乱搞,都没想着带出来一个像样的学生吗? 安娅见她没法插嘴,就转身去询问一个现场勘探人员工作进展情况。王曼衍靠近了高北菱,在她身边站定,轻声问:「你怎么会在兇杀现场?」 「聘任书上和您正式的报到时间是今天下午两点,正好我向首相报到时,他要来兇案现场亲自看看,就顺便把我也带过来了。」高北菱说。 「你刚才听安娅探长跟你说了很多现场的情况,你有什么判断吗?」王曼衍一边问,一边留心别让安娅听到她这种不屑的语气。 「她判断错了。」高北菱平静地说。王曼衍侧头看了她一眼,初见时的那种诧异感又浮了上来。 「这不是开膛手杰克作案的,应该是模仿犯的行为。」高北菱说,「探长的犯罪心理画像很精彩,不过符合画像描述的人,光一个嘉安就保守估计有几百号人,排查的过程中,他还会继续作案。所以犯罪心理画像不能作为破案的方向。」 这个看法,与王曼衍不谋而合——尤其是中伤安娅的部分,于是王曼衍马上对高北菱多出了几分好感。 「你还有什么看法,不妨都说出来。」 「犯罪心理画像其实具有很强的参考价值,不过不能作为破案的依据。包括犯罪心理的创始人也说过,心理画像是门艺术,而不是科学。和歷史上真正的开膛手杰克一样,他只选择女性作为下手对象,而这回的死者是男性,所以,不会是开膛手杰克作案。」高北菱说,「这起案件不应该跟之前的案件合併,应当先排查死者的身份。」 「你和安娅探长谈过你的见解了吗?」王曼衍望着安娅,她正在低头询问一个蹲在地上的痕检员什么问题,侧影显得秀美利落。 「没有。她才是负责这起案件的人。」 王曼衍沉吟了一下。她可以现场命令这个案件的调查权移交到高北菱手里,她是国王,当然有这个权力。不过这么做总显得太过任性,她和她那个混帐的孪生哥哥在这一点上截然不同。 想到王欢衍,她就心乱如麻。王欢衍已经失踪两个月了,和他的特参穆雅贡一起失踪,他们不像是会私奔的人,尽管连篇累牍的报导判断他们就是私奔…… 「陛下?」高北菱柔和的声音把她的思绪又唤了回来。 第4页 「你把安娅叫过来。我要向她下令,这个案子你现在有调查权,不过记得今天下午两点的时候按时报到。」 王曼衍说完,转身大步向巷口停着的轿车走去。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比如说首相苏耀十一点的那场接见。今天亲自前来犯罪现场,也是因为最近连环杀手弄得满城风雨。所以,她本来不应该这么早就见到高北菱的。 第3章 兇手另有其人 下午两点的时候,王曼衍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君主的办公室一向是与奢华享乐划等号的,更何况她的哥哥在位时精心装修过这里。光那个摆在一边的咖啡机,就复杂得令她想起人类的消化系统。她对于咖啡之类的软饮料没有讲究,她哥哥在柜子里准备了十二种用来过滤咖啡的滤纸,在她看来,根本就是脑子进水的行为。这一点,她自认为比她那个骄奢淫逸的混帐哥哥要好得多。 正是因为哥哥的骄奢淫逸,王曼衍才笃信,他干不出私奔这种事。更何况,以她的观察,哥哥和穆雅贡根本就不是什么恋人关系,就算两人多次被小报记者拍到同游出街,亲密交谈之类的照片,加之金楚王国的君主和特参基本都有绯闻(包括同性之间),王曼衍还是相信,她哥哥并不爱穆雅贡。 高北菱还没有来报到,也许是案情有什么棘手的地方把她绊住了?也许是和安娅发生争执,被安娅揍进医院了?王曼衍觉得后者的可能性不太大。 两点十分,王曼衍喝完了一杯咖啡,办公室门被轻轻叩响。 「请进。」她说。 高北菱走进来,她还穿着上午的那身衣服,肘间夹着一个文件夹,额头上布满汗珠,气喘吁吁。 「对不起,我迟到了。」 「迟到了十分钟。」王曼衍看了看墙面上挂着的时钟,「第一天报到就迟到的特参可能要被载入史册。」 「我很抱歉。」高北菱说。 「给你一分钟的时间解释迟到原因。」王曼衍把咖啡杯凑到嘴边,才发现咖啡已经喝完了。 「您上午九点下令让我调查现场,我九点半发出协查通告,十一点确定死者身份,十一点四十五赶到死者家中搜查,一点半从死者家中离开,对嘉安不熟,绕了一条路,一点五十五才到皇宫,等待安全检查和身份核实花了十五分钟,所以,我迟到了十分钟才站在您的面前。」 王曼衍当然不会真的因为高北菱迟到十分钟而生气,她只是觉得高北菱或许胆量很小,看到她脸上出现惊慌失措的样子很有意思,不过高北菱比她想像的更镇定自若一点。 「请坐吧。现场调查有什么结论吗?」王曼衍放下了杯子。 高北菱在桌子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打开了怀中的文件夹。 「死者身上没有携带身份证件,但是口袋里有一张便利店的配送宣传页。我们发出协查通告,联繫到了这家便利店,根据他的体貌特徵,便利店老闆确定死者是他们的一名配送员。我们对死者的住处进行了搜查,」高北菱取出几张列印出来的照片放在办公桌上,王曼衍装作很有兴趣地扫了一眼,照片中大多是妇女首饰或用品,「在他家中发现了大量的兇器,还有之前十二起案件中被害者的遗失的首饰之类。比对死者的指纹和之前案件中提取到的指纹,这些证据基本可以确定,死者就是『开膛手杰克』本人。」 王曼衍抬起眼睛,震惊地看着高北菱一眼。 「开膛手杰克被杀了?」 「而且是以他自己惯用的作案手法被杀的。」高北菱说,「时间有限,调查不出更多有效的信息。现场附近发现了作案兇器和装兇器的公文包,兇器包括一把鱼片刀、一把匕首,不过兇器上没有提取到什么指纹或是有价值的线索,狡猾的兇手对这一点都很敏感。(她将一些血淋淋的照片推了过来)我们只能猜测,杰克是打算继续作案,但又被什么人袭击,并使用他的工具按照他作案手法杀死了他。」 王曼衍没有立刻应声,她现在喜忧参半。在哥哥失踪前的一个月,开膛手杰克做下了两起案子,哥哥失踪之后,在内阁和皇室乱成一团的情况下,她断然选择继位,成为新任国王。那时候她忙于力排众议和对抗各种反对势力,几乎是焦头烂额。而在此期间,开膛手杰克做下了十起案子,严重影响了她在民众心目中的形象。 现在开膛手杰克证实已经死亡,她和首都担惊受怕的居民都能松一口气了,只是杀死杰克的神秘人,恐怕会令大家更为提心弔胆——他会不会比杰克还要嗜血? 「那么这个杀死开膛手杰克的兇手又是谁?」王曼衍自言自语着。 「还在调查中。」高北菱平静地说,她的声音温和中有种抚慰人的力量,「不过以我的猜测,结果不会再往坏的方面发展了。这个杀死开膛手杰克的人,应当是激情作案。他出于某种原因杀死了杰克,可能是杰克冒犯了他,或者只是他单纯想要杀人了,之后不会再连环作案。」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用了开膛手杰克的兇器作案,」高北菱有条不紊地分析着,「如果这是一个要挑战杰克的连环杀手,他不可能不准备自己的工具。至于他的真正身份,我们还需要时间来调查。」 王曼衍抬起头看着高北菱,她发现高北菱也在凝视她。高北菱的眼神温柔中带着忧伤,王曼衍却不知道她是为何而忧伤,或许这就是高北菱看起来毫无攻击性的根源吧。不管怎么样,王曼衍打心底暗自庆幸,她发现她对高北菱比想像中更为满意,这样她至少省去了给内阁打报告要求更换特参,之后再参加无数场听证会议也不一定能换得了的麻烦。 第5页 但是开膛手杰克这件事,她要尽快抽时间和内阁沟通怎么办才好,监测舆论民情是当务之急,稳定人心免不了一定程度的谎言。而她必须得这么做。 「你做得很好,不过调查案子这种事,还是让安娅去做,现在你正式就任王国特参。」王曼衍站起身,向高北菱伸出手。 高北菱也站起身走上前,两人的手隔着办公桌交握着。办公桌很宽,她们彼此都微微向前倾身,高北菱的手还是那样凉,而且感觉没什么力气。虽然作为特参,体能训练是必须的,王曼衍还是担心真的遇到暴徒时,高北菱能不能撑得过一秒钟。 「好了,介绍一下你自己吧。」王曼衍松开了她的手,转身从一旁的柜子中找了个外观不那么容易联想到万恶的享乐主义的杯子,给高北菱倒了一杯水。 「我今年25岁,在长敬出生,也在长敬长大的,之前一直在长敬做着行政的工作,主要是核准社会团体的活动申请,」高北菱说,「穆雅贡是我的老师,不过她很少来看我,大多数时间她都在首都。」 高北菱25岁,比她看起来的模样要年长,王曼衍还以为她刚二十出头。不过这样的话,她们俩的年龄差就小了一些,王曼衍比她大了三岁。 「你以前的工作看起来跟侦破八竿子打不着嘛,」王曼衍说,「不过你好像对这些还挺内行。」 高北菱笑了笑:「只是平时比较感兴趣而已。这次纯属运气好,再说安娅警官也帮了很大的忙。」 王曼衍不置可否,又问道:「你住在哪里?」 高北菱说:「首相为我在首都酒店安排了一间套房,这个您不用担心。」 王曼衍站起身,对高北菱说:「我想你忙了大半天应该挺累了,旁边有休息室,你去休息一会儿,晚上吃完饭咱们再谈。」 高北菱离开了办公室,王曼衍马上拿起电话,让苏耀来她办公室一趟。拨号的同时,她打开电脑显示器,点开一个监控软体的界面。她从监控画面中看到,高北菱走进了隔壁空荡荡的休息室,然后坐到沙发上。 王曼衍以为她至少会玩玩手机,打个电话什么的,因为在高北菱看来,休息室里空无一人。可是高北菱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做。过了一会儿,她侧身趴在沙发扶手上,像是睡着了。直到苏耀叩响王曼衍办公室的门,屏幕中高北菱还是趴在那里。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陛下?」苏耀毕恭毕敬地问。他的恭敬和高北菱的恭敬截然不同,王曼衍觉得苏耀有点笑里藏刀。 「关于开膛手杰克的事情。」 「安娅给我汇报过侦破情况,死者正是开膛手杰克,尸检正在进行。只是这杀死杰克的人……」 「封锁消息。对外就说意外事故导致一名男性死亡,经核查身份发现他是开膛手杰克。」王曼衍挥了挥手,监控画面中,高北菱还是一动不动,她睡着了吗?休息室中空调温度是多少,需不需要为她盖条毯子? 「那么接下来的侦破工作,高小姐还需要参加吗?」苏耀问道。 「不必了,接下来就交给安娅吧。不过我需要定期知道侦破情况。」王曼衍慢慢地说,「特参用来侦破连环杀人案件,总觉得不妥。我对她另有安排。」 我会安排她侦破失踪案件,关于穆雅贡和我哥哥的失踪。王曼衍在心里说。 第4章 失踪之谜 王曼衍独自在属于她的起居室里吃完了晚饭,她没有邀请高北菱共进晚餐,因为觉得和高北菱没有熟悉到那种地步。 她坐在休息室宽大的沙发上,后背靠着软垫,觉得有点倦意,慢慢闭上了眼睛。 从小她就能感觉到她和哥哥王欢衍存在某种奇妙的联繫,似乎就是孪生兄妹间的「心电感应」,虽然她经常当着哥哥的面或者在背后骂她哥哥是混帐废物,但实际上,她并不讨厌哥哥。 在哥哥失踪之后,她就时常做噩梦。梦中的哥哥凌空站在深渊之上,周围是瀰漫的浓雾,她想要大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耳边是唿唿的风声……然后哥哥就慢慢坠落进深渊了,他向王曼衍唿救,王曼衍伸出手,深渊中忽然浮现出一只巨大的眼睛,她的哥哥消失在黑暗之中…… 王曼衍勐地睁开眼睛,冷汗淋漓。她半躺在舒适的沙发上,面前的餐盘中,剩下的汤正在一点点冷却。 已经数不清楚第几次做这个噩梦了,自从哥哥失踪后,隔两三天她就会梦见哥哥坠入深渊,还有深渊中那只深色的巨眼,没有瞳孔和虹膜,或许是大地的眼睛。她想起一句话: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哥哥或许有危险。哥哥或许已经死了。哥哥或许真的和穆雅贡私奔了,只是现在过得很不好。 她走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除了脸侧越发明显的凹陷和剪短的头髮,她总觉得和十年前在高速公路上戴着墨镜飙车的自己没有多大变化。由于脸颊变瘦,她的眼神显得愈发锐利,眉毛扬起,浓妆时美艷中颇具攻击性,现在却显得憔悴不堪。 事实上,除非是非常重要的场合,王曼衍平时并不太注意外表,这点就比她的混帐哥哥好太多了。据她所知,她哥哥有一个专门的化妆师团队,平时还用价格昂贵的护肤品2ks。 她下楼的时候,看到天色已经黑了,带着潮湿泥土气味的薄雾在皇宫花园中瀰漫,可能还要下雨。 第6页 高北菱正坐在皇宫底层等候室的长椅上,双手搭在膝盖上,低着头,模样大概只能用「乖巧」一词形容。她换了浅灰色的衬衣和牛仔裤,文件夹还是夹在肘下。 王曼衍的心情变得好了一点。她招唿高北菱,让对方随她上楼。 这座皇宫初建于三百年前,共有三层,有着石砌瘦削的塔楼和高耸的房顶,还有地下室和若干窄小昏暗的阁楼,中间经歷了约十七次大型修缮和数不清的装修。如今皇宫和现代建筑比起来,它的新风系统和下水系统都显得老旧且设计不佳,天花板低矮压抑,还散发出无论多少空气清新剂都遮挡不住的老旧建筑特有的气味,总之宜居程度不敢恭维。甚至去年一些旅游杂志在评选首都的人文景观时,皇宫已经被踢出了前十的行列。 王曼衍带着高北菱走到三层,迳自推开一扇房门,那里是她哥哥的活动室——毋宁说,是她哥哥的秘密基地。 一路上,高北菱东张西望,显然是对皇宫内部十分好奇,但又一言不发。 王曼衍想起哥哥经常在这间顶层的活动室里,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她小的时候,还经常熘进来,想发现哥哥的秘密。但如同现在一样,房间中只有一张撞球桌和靠墙的一排书柜,书柜里都是老掉牙的连环画册和浪漫小说。 而众所周知,她的哥哥既不爱看这些书,也说不上来撞球的打法有几种。 直到十八岁的时候,王曼衍才发现哥哥的秘密究竟隐藏何处。现在,她就在为高北菱展示。 王曼衍打开书柜的门,将里面的书推到一边,挪开书柜的背板,后面赫然是一截向上的楼梯。 「这个房间连着半个阁楼,以前我不知道,但我哥哥经常会躲到阁楼上去。」王曼衍对高北菱说。 楼梯很低矮,两个躬身走到阁楼上,那里过去应当是储物间,有一扇又细又窄的窗户。阁楼同样窄小压抑,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比办公室那台消化系统咖啡机还要复杂的实验装置,用铁丝和水晶做成,精巧却落满灰尘的星球模型,穿着两个世纪前流行的服装,模样诡异到令人做噩梦的提线木偶,房间中间有张矮桌,堆着好几本皮面带锁扣,至少有一百年歷史的旧书、羽毛笔和墨水瓶,看起来活像是中世纪鍊金术师的房间。 高北菱带着欣羡的目光环视整个房间,赞嘆道:「真美!」 王曼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可能会跟他有共同语言。他喜欢旧东西,但我不喜欢。」 「先王的失踪,和这个房间有关吗?」高北菱用恭敬的口气问,但是她偷偷在打量一旁的星球模型。 「这不至于,我哥又不是在这个鬼地方人间蒸发的,」王曼衍在矮桌前坐下,顺手打开光线昏暗的古董檯灯,想了想又说,「也许有可能。」 她翻出桌子上的一个笔记本,打开递给高北菱。笔记本前后的纸张都被撕干净了,只留下两页纸,上面每一个角落都密密麻麻写着一句话: 警惕!一双眼睛,从下方望着你。 字迹是哥哥的,这个王曼衍可以肯定。至于他是什么时候写的这句话,王曼衍也不太清楚。不过这个地方气氛昏暗压抑,看到纸上被她哥哥神经病一般写满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难免令人心生恐惧。 「我哥哥是在两个多月之前失踪的,那段时间总是下雨。」王曼衍嘆了口气。 一年前,她哥哥王欢衍就迷恋上了四处旅行,有时候还打着去地方视察的幌子,有时候就直接对内阁宣布他是出去玩的。而哥哥失踪之前,独自去了北方边境的一个小游玩,返回首都的那天已经是晚餐时间了,当天又下着大雨。二月份的嘉安城很少下那么大的雨,王曼衍直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雨帘如何挂在窗前,像永远都不会停,拉扯着夜色缓缓沉下。 当时,她和穆雅贡正坐在餐桌前安静地进餐,忽然大门那边传来一阵吵闹声,然后她就看到哥哥披着黑色的雨衣,连帽子都没摘,湿淋淋地快步穿过餐厅,向起居室走去。雨水从衣摆上滴下来,弄湿了刚刚擦干净的地板。 王曼衍叫住他:「你不吃点东西吗?」 哥哥只是摆了摆手,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脚步声踩得很重。王曼衍低声骂了句「毛病」,继续吃饭,穆雅贡站起身,追了上去。 直到晚餐结束,穆雅贡和王欢衍都没有再出现。或许一般人会怀疑他们已经滚了个床单,但王曼衍不会。这个她能肯定。 不过王曼衍还是有点不放心,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她想去哥哥的起居室探望一下,穆雅贡那时候正在楼梯口徘徊,她告诉王曼衍,陛下有些不舒服,想要早点休息,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王曼衍不疑有他,就离开了。 第二天,王欢衍和穆雅贡就一同人间蒸发了。 看起来他们真的很像是私奔了,王曼衍依然坚信,他们没有理由私奔。 在王曼衍讲述这种细枝末节的时候,高北菱打开文件夹,认真地看着她,时不时低头在文件夹中记上几笔,像是学生望着马上要说出考试重点的老师。随后,她垂下头,仔仔细细地翻看着王欢衍留下的笔记本:「陛下,我想先王写下这些字,只是读了太多幻想小说而已。」 王曼衍瞪着她。高北菱看着桌子上那些颇有年头的书,一本一本地摆出来,放在面前。 第7页 「这本叫<冲破黑暗>,是上个世纪一本着名的探险小说,作者笔名叫里帕布莱克,书中难得地详细描述了冥府和地狱的景色,轰动一时;这本叫<大洋上真实的四十五天>,是15世纪最着名的探险家s.b.艾斯比乘船遇到风暴,漂流到荒岛上遇到各种各样魔鬼的奇遇。这本书是恐怖小说,恐怕已经是孤本了,现在出版的大多是三册的合集……」高北菱细声细气地解释,一一翻动这些满是灰尘的旧书,她显得不那么拘谨了,王曼衍忽然心里一动。 她还没有真正见过工作状态中的高北菱。全身心投入工作的她,会显出惊人的果断和干练吗? 「看来你读的书还不少。」过了几秒钟,王曼衍说道。 高北菱只是抬起头,微微对王曼衍一笑。在一室的古旧破烂和灰尘之间,她的笑容美丽惊人。 第5章 秘密情人 夜里果然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混合水汽的冷风从狭长窗户的缝隙内吹进来,房间里的古董散发出陈旧的灰尘味。 「天色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王曼衍站起身,她觉得在这个房间中不会再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了。 高北菱轻轻放下手中的笔记本,又将文件夹捧在怀里,礼貌地和她道别。她鞠躬时,鬓髮垂在面前,王曼衍忽然想伸手为她把头髮拂开。 她轻轻张开手,欲要抬起来,又放下了,指尖正好触及一本旧书皮质的封面。细腻的,表面已经磨损的材质,蒙着薄薄的灰尘,窗外雨声很小,房檐下隐隐能听到水珠低落的声音,像是这座三百年歷史的建筑中隐藏的秘密。 高北菱离开了,她小心翼翼地走下那段隐藏在书柜后面的楼梯,脚步如雨滴一样轻。 王曼衍后悔刚才没有问她,特参为什么要住在附近的酒店,不直接住在她的皇宫中?皇宫又不是缺这一间客房。 那天晚上,王曼衍没有做关于哥哥坠入深渊的噩梦。 她早上起晚了,吃完早饭后,想去办公室看一下关于近段时间开膛手杰克一案的报告,结果发现自己办公室的外间——也就是特参办公室,俗称「秘书室」的房门敞开着。 那一瞬间,王曼衍几乎以为是时光倒流了,回到了哥哥还没有失踪的时候,穆雅贡也还在,她很少关门,每当王曼衍经过这里,都能从敞开的门缝看到穆雅贡在秘书室中,有时站在窗前发呆,有时在办公桌前俯身阅读,手指间经常夹着一根香菸。 她哥哥不吸菸,也不喜欢烟味,但是穆雅贡在他面前抽菸,他却从来没表示反感,甚至他还亲自跑到皇宫附近的百货商场,替穆雅贡买烟。 王曼衍走进去,高北菱正戴着圆片眼镜,坐在秘书室中翻阅材料,看到王曼衍进来,起身鞠了一躬。 「陛下。」 所有的幻象,关于哥哥的,穆雅贡的,过去那些时光的,统统裂开成了碎片。 现在王曼衍才是这个王国唯一的君主,尽管立法权在内阁,她却牢牢掌控着国家的行政权。她会一直掌控着……掌控国家,掌控权力…… 王曼衍闭上眼睛,再度睁开眼睛时,觉得高北菱站在她面前恭敬的模样显得很顺眼。 「你来得很早,在看什么?」王曼衍不经意地问。 「先王失踪时留下的一些东西,包括当时监控视频调取记录,侍卫、清洁工和目击者的笔录。我是一大早从档案室复印出来的。」 除非直接关系人委託,任何人均无权调查皇室成员失踪案,包括首都警署。因此当时只做了一些初步的调查,资料就一直堆在档案室内。 王曼衍当然知道失踪案拖延两个月是什么后果。假如他们不是私奔,而是被胁迫出走或绑架的话,超过72小时,生还机率将大大降低。 「有什么发现?」王曼衍问。 高北菱犹豫了一下,才说:「暂时没有发现破绽,但是有疑点。」 根据记录,王欢衍是在2月18日下午6点10分回到皇宫,没有吃饭,直接去了位于三楼的卧室,穆雅贡和他在一起,但并未进入卧室,而是一直在走廊徘徊,两拨换班的巡逻和清洁工均可证实。 下午6点45分,王曼衍上楼询问哥哥的情况,与穆雅贡简单交谈后,就离开了。直到10点半,最后下班的清洁工证实穆雅贡还在三楼走廊。至此,到深夜的11点整,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深夜11点左右,当时是晚班和夜班侍卫换班的时间,皇宫清洁工已经全部下班了,那天雨很大,侍卫换班在皇宫花园前的岗哨亭中进行,因此大概有两三分钟的时间,皇宫中除了王曼衍、王欢衍和穆雅贡,没有其他人。 皇宫花园中停放的一辆旧车此时启动,车轮捲起雨水,绝尘而去。这辆车是王欢衍的车,不过他很少开——至于驾驶员是谁,又载了谁,已经不得而知。 岗哨亭中的侍卫注意到这辆车开出了皇宫,但他们都认出这是国王的车,王欢衍兄妹也经常会深夜开车外出,因此未加阻拦。只是由于雨势太大,没人看清车里有什么人。 调取途经路口的监控探头,这辆汽车的行驶轨迹正常,没有超速或危险驾驶行为,出了市中心,就再没有踪迹了。 第二天,这辆车被发现停在金楚运河的河畔,被雨水沖刷得光洁锃亮,车内空无一人,没有打斗痕迹,内饰整洁。自那之后,王欢衍和穆雅贡就人间蒸发了。 第8页 「你说的疑点在哪里?」王曼衍问道,从柜子里抓起一把她哥留下来的咖啡豆,扔进消化系统咖啡机中。 「在那辆汽车。如果先王私奔,应该会选择一辆他常开的车,」高北菱说,「这辆车是旧车,还停在停车场的角落里,不太容易开出来,他为什么一定要开这辆车?」 王曼衍没说话,盯着那台咖啡机螺旋如冷凝管的部分,深褐色的液体从其中汩汩流过去…… 「我查阅了先王几辆汽车的资料,只有这辆旧车是汽车机械钥匙解锁,其余轿车配置比较高,都是指纹解锁。」高北菱不慌不忙地说,「我怀疑,那天开车的人并非先王。但这并不绝对,因为这辆旧车同样没有追踪系统,或许是先王不想让其他人追踪到他的位置。」 王曼衍不动声色。她哥哥嫌那辆旧车座椅太硬,加上他另外购置了三辆车,所以王曼衍极少见过哥哥开旧车。 「那么,穆雅贡呢?有线索能表明当时她在车上吗?」王曼衍问。 高北菱沉默了一会儿。 「没有。」 「那你有什么猜测或是推断吗?」王曼衍问。 高北菱沉吟了一会儿:「不好说。但是从现有的线索看起来……他们真的很像是私奔。」 王曼衍笑了,她没想到自己笑出来的声音这么刺耳:「你觉得呢?你相信他们是私奔吗?」 高北菱摇了摇头,她不再恭敬地注视着王曼衍,而是目光转向了窗外,神情显得有些落寞。 「他们没有必要私奔,为什么要私奔?而且我知道,我的老师有一个情人。」 王曼衍略微抬起眉毛。果然,比起听高北菱如何解释哥哥为什么要选择一辆旧车雨夜出行,她还是更喜欢听八卦。 不过,高北菱对穆雅贡的情人也知之甚少。这个人似乎比穆雅贡失踪的谜团还要神秘。高北菱在长敬城的时候,每年穆雅贡会有一两个月去看她,教她一些东西。有时候是一些歷史地理知识,有时候是搏击技巧,有时候是钢琴和作曲,有时候是并不很好的外语。她们在下午的时候时常出城,穆雅贡开车,一直到郊外的山坡上,那里有一座荒废的大院子。 院子里有几棵树龄百年以上的梧桐,树冠遮天蔽日。院子中间有一座平房,所有的窗户都被木板钉死,看起来已经许久没人居住了。穆雅贡嘱咐高北菱在院子中自己呆着,她就推门走进房中。高北菱坐在平房前的台阶上,看着梧桐树叶飘落。过上一两个小时,穆雅贡出来,神色如常,有时候低头点起一根烟,随后带着高北菱回家。 偶尔有几次,平房中有人走出来把两人送到院子的门口。那是个终年都身穿黑袍,身份莫测的男人,个子很高,冬天时还常常戴着兜帽。他不是很年轻,额头和脸颊都有皱纹,眼睛深邃,额前的头髮打着卷,看高北菱时,只是轻轻、不屑地瞥了一眼,随后柔声对穆雅贡说「慢走」,似乎他周身最大的魅力就是神秘了。 高北菱问穆雅贡那人是谁,穆雅贡说那是她的情人,同时警告她必须保密。既然保密,为何又要带着高北菱见她?高北菱想不明白。 高北菱对她的老师存在一种奇异的敬畏心理。穆雅贡不说,高北菱就不会纠缠不休地问,她只是安静地仰头看着穆雅贡,高挑、桀骜不驯、堕天使一般美丽的穆雅贡。 穆雅贡不在长敬的时候,高北菱曾经也驱车去过那个院子,但是房门紧锁着,敲门也无人应声。仿佛只有穆雅贡亲临的时候,男人才会在这里等候。 她的情人是从哪来的,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可能只有穆雅贡一人知道。 高北菱从十二岁到二十四岁,穆雅贡整整与他交往了十二年。 「在我听说老师失踪时候,我第一时间就去了那个院子,里面没有人,而且看起来,很久都没有人住过了,就连房门上的锁都锈坏了,我轻轻一砸,锁就开了。」高北菱说道,「里面就是很久没人住的屋子,什么都没有,地上只有一些木板、砖块,连一张照片,一张字条都没有。我甚至都怀疑,穆雅贡十二年来交往的情人,不过是做梦。」 第6章 蜜桃贝利尼 上午十点的时候,王曼衍召开了一次例行会议,听苏耀啰里啰嗦做完一个全国人口和经济主体发展的报告;中午吃完饭休息了一会儿,又去慰问一所小学;五点终于回到皇宫了,内阁成员贾思齐非要觐见她,讨论议会成立方案。王曼衍知道议会成立将会剥夺君主的权力,不过也懒得跟贾思齐吵架,谈了半个小时就藉故离开了。六点匆忙地吃完晚饭,走到办公室时,发现高北菱依然戴着眼镜,在秘书室中埋头工作。王曼衍一拍脑门,意识到自己今天一天所做的事,其实都可以带着高北菱的。 她似乎还没有完全接受高北菱成为她的特参,就像生活中突然多了一个人,总是有点难以适应。 「还不休息?」王曼衍站在门口问道。 「也不是很晚,就顺便看看还有什么线索。」高北菱站起身,微笑着说。王曼衍早上那种一瞬而逝的感觉又出现了:她觉得高北菱看起来很顺眼,不像安娅、穆雅贡的美丽中带有进攻性,高北菱的美完全是温柔无害的,像渴极之人面前的一杯清水。 王曼衍忽然又有了其他的想法,她说:「你想去酒吧放松一下吗?」 第9页 「酒吧?」高北菱轻声问。 王曼衍经常去运河旁边的一家酒吧,说是酒吧,实际上和清吧差不多。尽管她可以坐在皇宫中就品尝到任何一种酒,她还是喜欢去那里,似乎这已经上升成为缓解一国君主压力的仪式。她甚至相信,酒保肯定知道她的身份特殊——过去是公主,现在是君主,但是他对待王曼衍和对待其他客人没有任何不同,这让王曼衍觉得很自在。 「好。」不等王曼衍说什么,高北菱就答应了。她从衣帽架取下风衣外套穿上,王曼衍回到办公室,从抽屉中随手翻出一个棒球帽扣到头上。目光越过帽檐,她看到高北菱在微笑。 去酒吧的路上是高北菱开车,王曼衍给她指路。高北菱的开车风格倒是让王曼衍有点惊讶,她以为高北菱开车肯定也是温吞吞的,如她的外表一般没有进攻性,但没想到高北菱一上路就不停加速、变道、超车,一般王曼衍从皇宫开到酒吧至少需要二十分钟,高北菱十五分钟就将轿车一头扎入酒吧前停车场的空闲车位。 她告诉王曼衍,长敬城是一座大而空的城市,工厂遍布,彼此距离都很遥远,开车是一种必备技能。她上中学时,家离学校有十三公里的距离,她从十四岁就开始无照驾驶上路,直到四年后才考取驾照。王曼衍暗想,肯定是穆雅贡怂恿她危险驾驶的,穆雅贡开车上路就像一头横冲直撞的怪兽,所以王欢衍就算亲自驾车,也不让穆雅贡碰方向盘。 「以后开车……能不能慢点?」王曼衍解开安全带的时候说。 高北菱侧头望了望她,应该是错觉,王曼衍觉得那一瞥甚是冰冷,犹如杀手的眼神——一定是错觉,因为高北菱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抱歉。」 这家酒吧名叫「秘密」。同样,王曼衍也有一个秘密,她以前都是独自来这里,这是第一次带另一个人来到这里。至于为什么要带高北菱来这里,而不是带安娅、苏耀、或者她共事过的任何一人——大概也是孤独的仪式。 酒吧在一座十九层摩天大楼的顶层。这座大楼本身是商业写字楼,附近形成了一个规模很小的商区。到晚上七八点,很多人都已经下班了,便显得附近十分冷清。王曼衍和高北菱乘坐电梯到了十九层,酒吧门面很不起眼,王曼衍将帽檐压低推门走进去,酒吧内部装潢普通,客人很少。 她们在吧檯前坐下。王曼衍之前在酒吧存了一瓶威士忌,让酒保给她倒了小半杯加冰球,然后她问高北菱:「你能喝烈酒吗?」 当然不能。 高北菱也的确很干脆地回答:「不能。」 王曼衍琢磨着给她点一杯玛格丽特或者干脆不带酒精的果汁,高北菱却对酒保说:「我要贝利尼。」 王曼衍笑了。她问高北菱:「以前去过酒吧?」 高北菱说:「老师带我去过。」 王曼衍伸手触摸着帽檐边缘,两杯酒放在她们的面前,一杯是琥珀色的威士忌,酒吧昏黄的灯光下,色泽有如蜜糖;一杯是细长的香槟杯中盛着的鸡尾酒,或许是加了蜜桃香精,王曼衍觉得桃子的味道就像在鼻端浮动。 酒吧所处的位置很高,王曼衍从窗口望出去,她能看到皇宫在夜色中的轮廓;离皇宫仅仅几百米的地方,是另外一所富丽堂皇的大厦,以白色的大理石装饰,夜间灯火通明,仿佛整座建筑是用冰雪雕刻而成,那便是内阁大厦。两厢比较,仿佛是新与旧的交织,金币与皇冠的较量。君主和内阁……王曼衍想,君主和内阁,时间会替她做出取捨。 「没有其他男生带着你来酒吧吗?」王曼衍问高北菱。高北菱的侧脸很耐看,尤其是低头微笑的时候,她似乎在昏暗的地方总能绽放出惊人的美丽。 「没有。」她说。 王曼衍沉默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老盯着高北菱会显得很猥琐,于是她盯了一会儿墙上的挂画——那是中世纪某个着名画家的油画,当然,是仿品,又盯了一会儿吧檯后面各式各样陈列的酒瓶。 「那……你有男朋友吗?」王曼衍问。酒吧的背景音乐是一首钢琴与小提琴协奏的轻音乐,旋律优美,节奏舒缓甚至于慵懒。 「没有。」高北菱还是这两个字。她轻轻将酒杯凑到嘴边,王曼衍甚至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喝下了酒,「我没有男朋友……但我结婚了,去年十月份结婚的。」 喝到嘴里的威士忌忽然苦涩到难以下咽,钢琴和小提琴的音色变得刺耳无法忍受。王曼衍深吸了一口气,酒很凉,却偏偏能顺着喉管一路灼烧下去,也真是奇怪。 高北菱继续说着:「他也是在长敬城工作,不过因为我来首都了,所以他也来了。我们就住在酒店中。」 实际上,王曼衍并不想听这些。为什么会莫名失落?为什么后悔提起这个话题?本来她以为她的王国特别参贊这么多年,等待的人都是她而已,是她将这种幻象亲自打破…… 从礼貌的角度出发,王曼衍应该稍微问一下高北菱丈夫的基本情况,比如说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以前做什么工作的,脾气怎么样之类,可她不想去问,她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难怪苏耀给高北菱安排的是酒店的套间,而不是住在皇宫的客房中。为什么蜜桃的味道还在鼻尖萦绕呢?那也是别人杯中的蜜桃鸡尾酒。 第10页 她在沉默中喝完了这一杯酒,觉得以后自己还是独自来酒吧比较好,名叫「秘密」的酒吧,就应该一个人来安静地喝完酒,再安静地离开,不带走一片云彩。 王曼衍的心情非常不好,当天晚上回到皇宫后,又做了噩梦,梦见哥哥坠入深渊。这次梦境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除了耳边的风声,她还听到了哥哥的声音。哥哥在梦中对她说「都怪你」,那种怨毒、憎恨的语气,是王曼衍从来都没有听过的。 醒过来后,她觉得心神不定,整个人也心不在焉,不在状态。直到下午的时候,她险些在签署一份文件时出错,被苏耀提醒才改正过来,方恍然大悟。 她是谁?她是王曼衍,金楚王国唯一的君主,掌控着国家的行政权和司法权,尽管立法权在内阁手中,她却可以予以一票否决。之于这个国家,没有谁比她会更重要。 高北菱是谁?是王国特别参贊,穆雅贡的学生和继任者,是为了辅佐她更好地统治这个国家的,是一件工具,是一颗棋子,唯独不能是一个人。所以,一切包含个人感情的投射都是可笑的。 王曼衍差不多有一两天的时间没有再主动理会高北菱。高北菱倒是来找了她两次,一次是要求她批准再度检查王欢衍失踪时驾驶的车辆(已被封存),王曼衍大笔一挥批准了,她不在意那么多,高北菱把那辆车拆了卖废铁都没关系;另一次,是高北菱要求再度进入她哥哥的秘密基地中进行调查,王曼衍大笔二挥批准了,实际上高北菱如果把王欢衍那一屋子的破烂卖废铁了她会更高兴。 除了权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左右她的情绪。王曼衍这么告诉自己,而且她相信自己做到了。 第7章 钻石 王曼衍忙了整整一天,不停地有会议需要召开,需要出席,需要到场,需要讲话,需要动员,需要总结……她真是想不明白,之前哥哥在位时,骄奢淫逸的他是怎么能忍受得了这一切。 下午五点,当她终于可以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好好享受一下忙完之后的悠闲时光时,她很愿意给自己倒一杯酒。不论是缓解压力,还是麻痹情绪,酒精似乎都是极好的一种方式。她探头往秘书室外间的秘书室中瞧了瞧,空无一人,这时候才想起来高北菱应该还在调查那辆汽车或者她哥哥的藏宝室。 王曼衍松了一口气,连她都搞不懂为什么会松一口气。她不得不承认的是,高北菱已经结婚的事实,让她很不高兴。在她的幻想中,有朝一日,她们会并肩面对政界风云,高北菱永远是她得力的、忠实的助手,她们或许彼此保留着秘密,却不会有隔阂。现在,两人之间却突然横亘了一个面貌不清的、可憎的男人,那便是高北菱的丈夫。 正当她站起身来准备找一个适合喝酒的杯子时,办公室门又被敲响了。王曼衍心情恶劣,她记得日程安排上,这个时候是空闲时间,没有任何的访问或者会议。 「陛下,我是安娅,」安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有关开膛手杰克一案,有重要线索需要向您汇报。」 王曼衍想起来她曾经交代过苏耀,她需要知道这个案子的进展情况。她缩回伸向酒杯的手,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并暗自决定,如果安娅所说的线索没有她想像得那么重要,她就用咖啡机砸死安娅。 实际上,王曼衍和安娅的关系还算不错。硬要说友情的话,她们的友情类比塑料花还要更坚固一些,像是钢化塑料花。所以王曼衍平復了一下情绪,说道:「请进。」 安娅如同一阵风一般卷了进来,在她办公桌的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还穿着警署的制服,捲髮乱糟糟地盘起来,用一根签字笔做簪子,像刚经歷过高难度的排查工作。而王曼衍却在想,高北菱坐在这张椅子时,是多么的小心翼翼,轻手轻脚…… 「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一件重要物证。」安娅开门见山地说。 案发现场是一条小巷,旁边有一道排水沟,将各种生活污水排入城市体系庞大的地下污水管道中。不过因为附近已经无人居住,排水沟设在街道尽头的铁栅滤网已经堵塞,许多生活垃圾都淤积在那里,以落叶为多。安娅派人对那里的垃圾进行清理和筛查,发现了一枚菸蒂。 「菸蒂上有兇手的签名?」王曼衍讽刺地问,甚至因为自己的这个冷笑话而笑了起来。 「不是,」安娅说,「是钻石牌香菸的菸蒂。经过排查,包括检查滤嘴的填料和皱纸,与生产厂家联繫后,确定这是钻石香菸,而不是其他仿钻石的产品。」 王曼衍敛了满脸的笑容。 钻石牌香菸,是皇室特供香菸,不对外流通,不做贩卖,通常只用于皇室成员自用和招待国家级贵宾。简而言之,除非国宾赠予或有人偷偷把这种烟偷出去,平民是无法接触到钻石牌烟的。当然,以前也发生过皇宫清洁工偷出去一条钻石香菸,以每包一千元的价格进行售卖时被查获的案例。 王曼衍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问道:「是红钻石还是金钻石?」 红钻石和金钻石区分在于香菸滤嘴的颜色。顾名思义,红钻石的滤嘴是鲜红色,金钻石则是浅黄色。金钻石的产量稍大,用于皇室成员自行消耗,或是招待贵客;红钻石香菸的产量则是极为稀少,甚至要用支来统计。去年一年,红钻石香菸的产量是一百一十二支;今年年初以来,是二十五支。所以,红钻石香菸必定只是特供君主一人。 第11页 安娅望着她,凝重地说道:「是红钻石。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跟你汇报,而且我还要得到你的授权,查明所有红钻石香菸的去处。」 王曼衍在短暂的愣神之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有必要查去处吗?我又不抽菸!红钻石肯定全都是给我哥的,怎么,你觉得我哥是杀人兇手?」 「当然不是怀疑先王。」安娅撩了撩耳侧的头髮,她看起来很着急,「毕竟红钻石的产量这么低,如果这个菸蒂真的这个案子有关,那会极大缩小我们的侦查范围。」 「是的,不过不排除哪个皇宫清洁工把菸蒂随便往一条巷子的水沟里丢,或者我哥一年前一边抽着烟一边经过那里时,把菸头随地乱扔,」王曼衍不耐烦地说,「不过五分钟后我还有个会议,先谈到这里吧。」 「不可能是一年前,这枚菸蒂还很新鲜,据我们痕检员的判断,可能不会超过五天,我们不妨大胆推测,就是在案发时间前后——」安娅争辩着。 「好,那只是我随便说说,你不用当真。不过我四分钟后还有个会议,先谈到这里吧。」 「陛下,我很严肃地跟你说,我怀疑这个案子和先王失踪有关系。」 「没错,我也觉得有关系。不过我三分钟后还有个会议,先谈到这里吧。」 ——事实上,王曼衍接下来并没有什么会议安排。 她只是心烦意乱,想要一个人安静地想会儿事情。 安娅离开之后,她依然觉得思绪像是一团乱麻。钻石牌香菸,红钻石……仿佛在亘古的黑暗中有一点火星闪现,她还没来得及注意到那微弱的光芒,就又回到无边的黑夜之中。 她知道特供的红色钻石香菸是给哥哥的,不过哥哥并不吸菸,也讨厌烟味,所以那些香菸,应该全部是给穆雅贡所享用了。难道杀死开膛手杰克的是穆雅贡吗?倒不是王曼衍怀疑穆雅贡做不到这一点,而是穆雅贡既然在首都嘉安杀人,为什么又不肯露一面? 王曼衍忽然又不想喝酒了,一滴都不想喝。 她在办公室中坐了许久。天色渐渐晚了,天边出现了晚霞,映照室内一片昏暗的金色,像极了金钻石和红钻石排列在一起的颜色。她没有开灯,也没有去餐厅,而是一直坐在原处,想着金钻石和红钻石的香菸,那些香菸一支一支整齐排列在雪白的香菸盒中,没有产品标识,没有条形码……哥哥把它们都给了穆雅贡,因为穆雅贡喜欢吸菸…… 办公室的门却被轻轻推开了,走廊中的灯光照进来,王曼衍抬起眼睛,看到高北菱的身影。室内十分昏暗,逆光之下,她的面庞轮廓却显得很秀气。她走到秘书室,将灯打开。 她今天换了一件浅紫色的竖条纹衬衣外套和一条牛仔裤,怀里抱着文件夹。王曼衍隐隐约约地想,除了第一天见面时她穿着公务人员的制式套装,之后她一直都穿着休闲的衣物。 「陛下,」她看到坐在里间办公室一动不动像尊佛的王曼衍,向她走过来,「您没有吃晚饭吗?」 「没有。」王曼衍说。 「我去餐厅帮您拿点吃的?」 「不用了,你坐下。」王曼衍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顺便帮我把灯打开。」 高北菱将白炽灯开关打开,灯光闪烁了一下,光暗交错的瞬间,王曼衍发现高北菱的身边忽然多出好几个人影——大概三四个,漆黑一团,无法分辨。但随后室内一片明亮,高北菱只是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王曼衍揉了揉眼睛,心想应当是眼花了。 「安娅刚才告诉我,在杰克被杀一案的现场,发现了一个菸头,是红钻石菸头。」王曼衍说。 高北菱的脸色变了。 「红钻石……」 「你应该见过你的老师抽这种烟吧。比外面卖的普通烟稍微细长一些,滤嘴是红色的,还有一个钻石的图案。」王曼衍紧紧地盯着高北菱,生怕漏掉她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 「是的,我见过,」高北菱凝重地说,「我也明白您的意思。是说,难道兇手是我的老师?」 「一个菸头还不足以说明问题。」 高北菱摇了摇头:「我知道红钻石的烟,我的老师很珍惜这种烟,说是这烟是先王送给她的,每年不过生产一百支,烟盒她都随身携带着。」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不再说话。 「喂,」王曼衍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站起来,向办公桌对面的高北菱探过身,目光灼灼,「如果真的是穆雅贡杀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高北菱没有立刻回答,王曼衍依旧盯着她。 「我不知道,陛下。」过了许久,高北菱终于说道。 王曼衍坐回椅子上,后背靠着椅背,抬头望向天花板,两年前这里曾经装修过,但如今天花板已经泛黑变旧了。 「我也不知道。」她轻轻说。想要喝酒的感觉又冒了上来,但她不想像把安娅轰出办公室那样把高北菱也轰出去,一点都不想,她希望高北菱在这里陪伴着,那是一种隐秘的、对于安全感的渴求。 「不介意我喝酒吧?你可以顺便跟我说说你今天的工作情况。」王曼衍起身在柜子里找了一个玻璃杯和一瓶低度数的红酒。这瓶红酒其实是她哥哥放在这里的,不过哥哥对酒精饮料并不感兴趣,所以这瓶酒从来没有开封过。 「我今天检查了那辆车里的情况。」高北菱摊开了文件夹,「没有任何痕迹。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寻常了。」 第12页 高北菱今天将那辆旧车里外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当时在运河河畔发现车辆后,直接用拖车拖回皇宫封存,内部并没有遭到什么破坏。手剎是拉起状态,油箱中油量还余四分之一,档位在空档上,车钥匙遗留在车内,车本身也没有其他故障。车子外壳被雨水沖刷个干净,由于又是停在河边,夜晚暴雨,运河涨潮,将车轮淹没了一半,车轮上除了一点泥沙,什么都没有;车辆内部的前中储物箱、副驾驶坐的手套箱、后备箱中,空空如也,连一般轿车上会准备的擦玻璃抹布、简易的修理工具都没有。 最离谱的是,高北菱用宁海得林对方向盘、安全带插扣、档杆、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位等地方进行检查时,没有发现任何指纹。 「也许是时间间隔太长了,也许是当时这辆车被仔细地打扫过。」高北菱说。 王曼衍喝下了半杯红酒,现在她开始觉得胃有点不舒服。空腹喝酒,酒精极易上头,她感到昏昏沉沉的,关于哥哥的失踪,还有案情之类,已经完全不想再听了。 「你晚上也没有吃过饭吗?」王曼衍问。 高北菱摇了摇头。 「那我们不如去吃点?我看——」王曼衍考虑着她常去的酒吧是否还有提供晚餐的服务。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给您做一点吃的。」高北菱站起身,将文件夹放在桌子上。 「皇宫的厨房到了锁门时间。」王曼衍看了眼时钟,快到七点了,厨师和负责打扫厨房的清洁工已经下班。 「不如去你住的地方如何?我还没有见过你丈夫,似乎有点失礼。」王曼衍也站起来。 高北菱顿了一下,还是微笑地说道:「当然欢迎。」 第8章 姜琦 在下了将近半个月的连阴雨之后,天气终于晴了。入夜后,风还是凉的。王曼衍依然戴着她的棒球帽,两个人没有开车,因为酒店距离皇宫很近,直线距离只有二三百米。 高北菱走起路上轻飘飘的,每迈出一步,脚后跟都似很轻快地踮一下,很有灵性的一种步伐姿势。她们一路上没有怎么交谈,主要是王曼衍喝了点酒,觉得脑袋也轻飘飘的。 高北菱住在酒店的套房中,看得出来她来到首都的这两天都在来回奔波为工作忙碌,房间中还显得稍有些凌乱,两个大行李箱靠墙放着,一个行李箱箱盖是打开的,里面堆着几件女人的衣服。高北菱的丈夫站在门口,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紧张地看向王曼衍。他甚至于不敢跟王曼衍对视,而是直愣愣地看着王曼衍身后的房门,仿佛那扇门突然变得特别好看。 王曼衍顿时大失所望。 高北菱的丈夫有点瘦小,模样还算清秀,但脸上的表情总是呆呆的蠢蠢的,戴着眼镜,眼神显得很呆滞,看起来没有精神。包括他说话的时候,每一句话都像拿到什么机械里重新加工了一遍,说不出的古怪。 他说:「欢迎……陛下。」 他又说:「我去厨房,拿点东西……出来吃。」 断句处很谜,可这男人分明又不是结巴。他转身去了厨房,走路的姿势也十分怪异,像牵线木偶。 高北菱介绍说,她丈夫叫姜琦,以前在长敬是一名工程师。因为她被调到了首都,所以姜琦也就一块儿过来了,目前还没有工作,就先住到这里。从关爱身边工作人员的角度来说,王曼衍应该主动为姜琦介绍一份工作,她却没有开口,她坐在酒店套间的沙发上,连棒球帽都没有取下来。 王曼衍起先是觉得很不甘心,随后又觉得十分愤怒,几乎要按捺不住的愤怒,她想对着高北菱大喊大叫。 这个男人根本就配不上高北菱,高北菱肯定也清楚这一点,为什么要跟他结婚?这个男人很有钱吗?还是有什么王曼衍暂时没有发现的魅力?她没有把这些疑问掷地有声地问出来,只是当她用愤懑的目光看着高北菱时,发现高北菱也在回望她,目光悲哀,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她眼中的内容,如一条黑暗的河瞬间便能将人吞没。王曼衍将目光移开,看着窗外如冰雕般的内阁大厦夜景,那是人间的景色,仿佛距离王曼衍异常遥远。 ——或许,高北菱的眼神中,并不仅仅是悲哀。 姜琦又迈着僵硬古怪的步伐从厨房出来了,端着两碗煮好的速食义大利通心粉和超市买来盒装的蔬菜水果沙拉,轻轻地放在桌子上,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和高北菱倒有几分相像,只是一个大男人这种样子颇让人觉得瞧不起。罐头装番茄肉酱的味道在室内瀰漫着。 他说:「也没什么……好吃的,请陛下不要……嫌弃。」 高北菱看了他一眼,他就转身走到里间了,还轻轻带上门,留给两个人交谈的空间。王曼衍注意到,自始至终,高北菱和姜琦之间都没有互动,与其说他们是夫妻关系,还不如说他们是餐厅服务生和顾客关系。就算没有太多感情基础,结婚半年,也应该不至于成了这个样子吧? 王曼衍意识到,她难得地看人看走了眼。高北菱比她所想要深不可测得多。 要向内阁递交报告,要求换掉这个特参吗?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王曼衍果断地掐掉了。诚然,高北菱深不可测,可是也有趣得多。 如果能先解决掉这个姜琦…… 王曼衍用叉子慢慢地把并不好吃的义大利面往嘴里送。解决掉姜琦,最简单、最不用担心撕破脸的就是给姜琦安排一份外地的工作。距离嘉安六十公里的亳安县城最近要规划修建新的火车站,姜琦以前干过工程,把他派过去应该不错,姜琦在那里工作,就不可能经常回来了。 第13页 于是王曼衍开口道:「要不我帮他找份工作,在亳安火车站如何?」 高北菱愣了一下,她低下头,细声细气地回答:「您的好意领了,但我想还是算了。我们结婚刚半年,不想两地分居。」 ……如果不是刚才王曼衍看到这两个人那无论让任何人都想不到是夫妻关系的互动,她几乎都要相信这话了。 「你应该知道特别参贊是一个怎样的职位,」王曼衍有些不高兴地说,「你又不想跟他两地分居,那你住到皇宫里算了,不过只能你一个人住。当时穆雅贡也是住在皇宫里的。」 她本以为这个赌气的提议也会被高北菱拒绝,没想到高北菱看起来还挺高兴的,她说:「没问题。」 王曼衍放下餐叉。通心粉好像有点煮得过头了,总之味道不敢恭维,可见姜琦的烹饪水平实在不怎么样,她吃了几口就不想再吃了。 「你不用跟他商量一下吗?」 「不用。这是我的事情。」高北菱抬起脸,表情似乎用如释重负来形容甚是恰当。 王曼衍告辞离开,高北菱想要把她送回皇宫,被王曼衍拒绝了。她想要独自一个人待一会儿,这样在想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情时,才不至于被打扰。 夜间嘉安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王曼衍将棒球帽的帽檐压得很低,借着夜色的庇护,没有人知道她就是一国的君主。她忽然奔跑了起来,冷风吸入肺中,胸口隐隐发疼。但这不还不够,她想要把车开出来,想开到城郊空无一人宽阔的马路上飙车。不过自从哥哥失踪之后,皇宫门禁管理就变得严格了很多,虽然作为皇宫的主人,她最终肯定还是能把车的夜间开出来的,但被侍卫询问关心一通,估计会弄得她兴致全无。 王曼衍的脚步又慢了下来。皇宫的大门已经近在咫尺。 高北菱结婚了。这是既成事实,她的身边多了一个男人,一个根本就配不上她的男人。 可他们之间的关系,用怪异已经无法形容了,就算是一块租房搭伙过日子的室友,也不至于搞成这个样子。王曼衍回想着姜琦那呆滞、没有光彩的眼睛,还有僵硬机械的步伐,机械的语气……他根本就不像是个正常人。 王曼衍回头看了一眼和皇宫相邻的,在夜色中流光溢彩的内阁大厦,轻轻嘆了口气,迈入了皇宫大门。 她直到上楼时还在想着高北菱和她丈夫的事情,结果在楼梯上差点摔了一跤。他们用两个行李箱,王曼衍做客的这半个小时,他们连一个眼神交汇,一句言语交流都没有。高北菱那么聪明,她为什么一定要嫁给这个没有感情且自身条件也不怎么样的男人?她和姜琦结婚,到底有什么目的?或者说,能够给她带来怎样的好处? 王曼衍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推断,高北菱城府颇深,看来以后和她打交道需要再换个模式。不过,王曼衍一点都没有产生要疏远高北菱的念头,她倒是很有兴趣知道,高北菱的心里究竟还埋藏多少秘密。应该抽点人手调查一下高北菱在长敬的档案,她是在哪里上的学,上学时成绩怎么样,后来又具体在哪一个部门工作,等等。 在一个世纪以前,金楚王国还没有内阁,特参和君主之间存在人身依附关系,君主完全可以要求特参就地离婚,可惜现在,王曼衍已经没有这个权力了,她只能在高北菱同意的情况下,要求她搬到宫里来住。 关于这件事——也就是搬到宫里,高北菱倒是显得很积极。皇宫里面客房很多,这是因为除了生死未卜的王欢衍和王曼衍的几个远房亲戚——王曼衍曾祖父母辈的兄弟姐妹的后裔,真正的皇室只余王曼衍一个人了,理论上,所有的房间都可以当做客房。 王曼衍为高北菱安排了二层一个房间,这里靠近楼梯。一方面是这个房间的採光条件比较好,离她的办公室和卧室都很近,高北菱如果身手矫健的话,三到五秒钟就可以冲过长长的楼梯。 高北菱把酒店中的一个行李箱搬了过来,就是那个王曼衍见到时敞着口,有几件女人衣服的行李箱。由此可见,她和丈夫的行李果然是各自归放。王曼衍装模作样地想要帮高北菱收拾一下东西,被高北菱谢绝了,于是她也就乐得抱着手臂站在门口,看着高北菱将她行李箱中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 高北菱的行李也很少,除了衣服、化妆品,外加诸如眼镜盒、水杯、充电器之类的日常用品,就没有别的东西了。王曼衍有点奇怪,她怎么不带书?高北菱应该读过很多书,可是她的行李箱里面,一本书都没有。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要问题了,王曼衍回到办公室,看到桌面上的檯历时,发现离每月一度召开的内阁会议又近了。她考虑延缓继续调查哥哥和穆雅贡的失踪案,而着手准备这次内阁会议的材料。 第9章 地平线而来的人 每一次内阁会议,对王曼衍来说都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她父亲在位的时候如此,哥哥在位的时候如此,现在当然也会如此。 内阁正在试图一点点蚕食君主的权力,从三十年前就开始这样,换了若干次首相,直到目前在职的苏耀,每一任首相,连同他们不怀好意的内阁,都极有耐性,慢慢地,像海水侵蚀岩石一般,将权力的触角伸向这座日益古老腐朽的皇宫……王曼衍心里很清楚,每次内阁会议,她的父亲,她的兄长,连同她自己,都在会议桌上用尽一切办法,或者嬉笑,或者婉言,甚至于勃然拍桌,也要严守着皇室最终的底线。 第14页 不知道高北菱对此又有怎样的看法呢? 上午十点的时候,王曼衍刚刚批阅完一份文件,给自己抽出大约半个多小时的空闲时间。恰好在这时,传真机接收到了一份大约十几页的文件,是高北菱在长敬城的档案复印件,王曼衍连忙将这份文件用报纸盖住,仿佛在搞一份至关紧要的间谍工作,又探头往秘书室中看了看—— 空空如也。高北菱这个时间应该还在她哥哥的秘密基地中找寻他失踪的原因。王曼衍还没来得及安排她暂时放下这项工作准备内阁会议,所以高北菱继续调查着这项九成不会有结果的失踪案。 王曼衍将档案从报纸下抽了出来,开始浏览。 高北菱的档案记录非常干净,可以通过任何严格标准的政审。 她中学和大学都是在长敬读的,上学时成绩单的成绩不算非常漂亮,但也不差,学习成绩应当是中上水平;工作之后,每年的考评结果基本都是良好。她没有参加任何政党,没有政治倾向,没有违法犯罪记录(可见她上中学时无照驾驶的行为并没有被查获),只在三年前加入了长敬当地一个学习性质的业余兴趣社团,这让王曼衍感到很高兴——要是她一不小心发现高北菱还是个民主政党的骨干,就会非常尴尬了。 但王曼衍还是想不通一个问题,高北菱为什么要和姜琦结婚。 她喝着满是咖啡渣的咖啡,心想可能哥哥准备十二种咖啡滤纸也是不无道理的,一边看着档案上登记的高北菱的基本信息,一边想着姜琦怪模怪样的神情和动作。信息登记表上贴着高北菱的一寸照片,根据登记时间,这份表格应该是十一年前填写的,那时高北菱才十四岁。照片上的她甚至还对镜头微笑着,可是看起来非常阴郁,这种气质与表情相貌无关。 这才是真正的高北菱吧?王曼衍咽下苦涩的咖啡,温柔和文静都是她的外衣,而当年十四岁的她,应该还不会伪装。 王曼衍站起身,走到三楼她哥哥以前的房间推开门。书柜向一侧打开着,书籍整齐地摆放在一边,高北菱此时应该正在阁楼上。但当王曼衍走上阁楼上却发现,阁楼里空无一人,哥哥堆放在角落的破烂似乎被搬开清点了一番,只有高北菱的文件夹还摊开放在桌子上。 王曼衍走到桌前,看到文件夹里面的白纸上潦草地写着几行字: 1、无暴力痕迹 2、无私奔动机 3、非一同出走(?) 4、神智清醒,有条不紊,非药物控制或癔症 5、一双眼睛,从下方望着你。 可能是因为阁楼上太过昏暗压抑,纸上罗列的这句从她哥哥笔记本上直接摘抄的话,让王曼衍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开始往上蹿。 王曼衍站起身,她忽然听到墙面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随后,就像变魔术一样,高北菱的身影从墙面那边的水晶星球模型之后出现了。王曼衍这时候才发现,在哥哥凌乱堆放的杂物之后,竟然还有一条通道。 「这条通道是通向另一个阁楼,从这个阁楼可以打开皇宫另一侧墙壁上的窗子。我发现窗子下面搭着一个脚手架,应该是之前修缮时留下的。可惜当天晚上下着大雨,时间又过去太长,不然应该还是能找到脚印的。」 王曼衍暂时将内阁会议的事情忘到了脑后:「你是说,我哥哥从这个阁楼里跑出去,从暗道爬到另外一个阁楼,又沿着脚手架爬下去?」 「不,」高北菱说,「先王没有必要走这条路线,他正常下楼,从车库里把车开出来就行。走这条路的,应该是我的老师。」 她指着落满灰尘的水晶星球模型上面几块淡淡的擦痕说:「这些应该是雨衣下摆造成的。我猜测,当时老师穿着先王的雨衣。雨衣没有干,下摆还滴着水,在地板和这些摆设上都留下了痕迹。」 高北菱推测当时的情况大致是,王欢衍没有穿雨衣离开了皇宫,因为开车不需要雨具。过了一段时间,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是一两个小时,总之这个时间不足以晾干一件雨衣。穆雅贡觉得不放心,她来到王欢衍的卧室。王欢衍离开时没有锁门,穆雅贡推开门发现雨衣还在衣帽架上挂着,便知道王欢衍出走或是失踪了。不知道出于怎样的想法,她没有通知侍卫和首都警署,而是穿上王欢衍的雨衣,通过一条非常规道路离开了皇宫——为了不让被皇宫门口值班的侍卫发现。 王曼衍想起高北菱在纸上所写的「非一同出走」。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话题又绕了回来,我哥哥为什么要离开?」王曼衍看着水晶模型喃喃自语,经过处理的水晶表面晶莹剔透,蒙着薄薄的灰尘,当她凑近时,发现水晶表面映出了自己的影子,变形的面容。 高北菱轻轻嘆了一口气,想必她也对此毫无头绪。 王曼衍想要让高北菱暂时先把这项工作放下,准备内阁会议的发言材料,但是又莫名地不想在此时此刻提到工作。于是她又将目光转向了水晶的星球模型,还有模型所遮挡的小门——只能供一个人弯腰通过。 「我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个秘密通道,你是怎么发现的?」王曼衍问道。 「我买了一个强光手电,观察这里时,在地上发现有水滴的痕迹,顺着这个痕迹发现的。」高北菱解释。 第15页 「我倒很想看看那里是什么样子的。」 「一样黑,很狭窄。我想,先王也不喜欢那里。」 高北菱轻轻说,王曼衍却率先向那个黑暗窄小的门走去了。小的时候,哥哥就喜欢在皇宫的各个角落里探险,而她则是偏爱在花园修葺整齐的草坪上玩耍,这条皇宫里究竟有多少偏门暗道,哥哥应该会比她清楚得多。 暗道中黑暗一片,散发出一股木头髮霉和刺鼻的桐油混合的怪味。高北菱快步走上来,打开了手电筒,亮白强光穿过灰尘瀰漫的廊道,王曼衍被骤然出现在面前的,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 她们沿着这条暗道走了一个来回。王曼衍估计这是过去修缮皇宫时,建筑工人留的用来检修房梁的通道,房子修好后,两端入口封死,从此暗无天日,也并没有什么三百年的古旧城堡阁楼暗道的神秘感。她去看了这条道路通向的另一间阁楼和脚手架,均没有什么收穫,最起码穆雅贡不会在这里凿一块碑,详细描述她和王欢衍的出走原因。 原路返回时,王曼衍说:「关了手电筒吧。」 高北菱愣了一下,王曼衍又重复了一遍:「关掉。」 高北菱关掉手电筒,两个人站在一片黑暗中。王曼衍闭上眼睛,黑暗铺天盖地而来,如果哥哥真的已经坠入深渊……她闻到高北菱身上幽幽的香味,好像是最近流行的某种香水,但是在这个地方闻到,那种花木香气和古旧的建筑味道混合起来,却显得十分陌生……她聆听高北菱的唿吸声,却什么都没有听到……黑暗和安静让王曼衍觉得不安,她为什么要让高北菱关掉唯一的光源? 就在王曼衍想再度命令高北菱打开手电的时候,她听到高北菱像自言自语一般地说:「老师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曼衍笑了:「你是她的学生,她也没有向你透露原因?」 高北菱说:「我对她了解得并不见得比您多,毕竟她每年只回长敬一两次,回那里也是为了见她的情人而已。」 「穆雅贡的情人……」王曼衍念着这几个字,感觉自己像念着她本不应该知道的秘密。 穆雅贡的情人,就是高北菱之前业已描述过的黑衣男人充满浪漫的神秘色彩。穆雅贡曾经对她说过说,曾在黎明将至的时候,那时天依然黑着,只在东方微微泛着深蓝,比黑色更冷的蓝。穆雅贡看着这男人从地平线快步走来,黑袍在风中翻飞舞动,仿佛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抛在身后,唯有悲伤同他如影随形,然后他在穆雅贡面前消失了。穆雅贡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身影,手中只握到了冰冷的夜风。 「难道那不是因为做梦了吗?」高北菱问。 穆雅贡望着远处,当时她没有抽菸,侧脸线条显得很柔和,像是西方油画中古典丰腴的美人的面庞。她说:「梦中的他也会消失吗?」 而穆雅贡没有告诉过高北菱他的名字,在穆雅贡失踪后,这个男人也就永远地销声匿迹。 像是被这种唯美而凄凉的描述所诱惑,王曼衍在黑暗中慢慢地向旁边伸手,握住了高北菱的手。 就如高北菱就任那天的握手,她的手很凉,如同被催眠了一般,王曼衍在黑暗中问她:「你爱你的丈夫吗?」 阁楼的通道黑暗、沉闷。没有见证,王曼衍只是听到高北菱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回答,似是梦呓,怕惊扰了亡魂一般。 「不爱。」 第10章 内阁会议 那天之后,王曼衍一直在回想着和高北菱在黑暗的阁楼通道中度过的几分钟,她怀疑自己听到高北菱所说的「不爱」是幻听,她握住高北菱的手,那冰冷柔软的触感是幻觉。只有黑暗和刺鼻的油漆建材味是那么的清晰,宛如所有发生过的和未发生过的故事的烙印。穆雅贡穿着哥哥的雨衣从那里匆匆穿行而过……事实果真如此吗?穆雅贡和哥哥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国王和特参向来纠缠不清,是金楚王国的传统。王曼衍想,她自己或许也逃脱不了这个王室专属的诅咒。 在她十八岁的时候,金楚王国刚和一个小国建交。该国驻金楚大使馆落成的那一天,她和当时的国王,也就是父亲一同去为大使馆剪彩。大使是个五十多岁、温文儒雅的男人。他有一对儿女,大儿子当年二十三岁,似乎对王曼衍颇有好感,剪彩仪式当天就不停找机会搭讪她,之后更是用尽藉口与她一同出席各项活动,或仅仅是出去兜风喝酒。对于他的邀请,王曼衍大多都没有拒绝,却不是因为想要给这个男孩回应,而是想要见他十六岁的妹妹。 这段算不上恋情的恋情以无疾而终而结束。王曼衍唯一的收穫是她终于发现,她好像更喜欢女孩。只是从那之后到如今,十年已经过去,她却再没有遇到心动的人,无论男女。 本来以为这种心境会持续到下一个十年,下下一个十年,直到她躺在坟墓中,墓碑上也会镌刻「为王国的事业孤身奋斗至死」,只是现在王曼衍有些恐慌地察觉到,似乎感情并不会受到理智控制。 她安排高北菱暂时停止对哥哥和穆雅贡失踪的调查,开始准备内阁会议的发言材料。 内阁会议一般情况下每个月召开一次,日期定在月底或月底前一天。根据议程安排,会议时长也有所不同,议题较少时,半个小时就会结束,议题较多或是需要多方争论定夺时,可能需要三五个小时。由于哥哥的突然失踪,王曼衍在一片混乱中接管了烂摊子,内阁会议暂停了两次,此次召开,必定积攒了不少问题。 第16页 王曼衍准备了一份发言稿,高北菱帮她打出来,她看了几遍,觉得不好,又改来改去。其实这种活应该是由秘书来做,何况王曼衍也有个秘书,就是哥哥以前的秘书。不过王曼衍觉得既然身为君主,总得有点小小的任性的权力。 她喜欢看着高北菱为她工作的样子。 从高北菱搬到皇宫到内阁会议召开,一共是八天的时间,王曼衍注意到,这八天,高北菱的行踪都可以向她报备清楚;换句话说,高北菱没有回过酒店一次,没有和姜琦见过一面。她身体力行地为那天在黑暗中的「不爱」做了最好的註解,却给王曼衍留下了难解的谜团。 既然不爱他,为什么又要嫁给他? 内阁会议按期召开。王曼衍并没有让高北菱参会,而是让哥哥过去的秘书做着其实并没有多大用的会议记录。她这么做并非不信任高北菱,而是有种不可告人、深埋于心的隐秘想法。她怕会被别人发现她对高北菱青眼有加,那会令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国王,又要和特参纠缠不清了。 王曼衍唯一能够坦然承认的挚爱只有权力。 内阁会议在皇宫的会议室中召开,这是自从内阁成立以来就延续将近一个世纪的传统。实际上,内阁大厦的会议室比皇宫的会议室硬体设施要好一百倍,各种多媒体设备一应俱全,还配备了新进口的麦克风阵列,阳光从落地窗照射进来,一派光洁崭新,更符合这个国家蓬勃发展势头的美好祝愿;而皇宫会议室的条件就要差远了,就连古旧的吊灯本身都摇摇欲坠,随时都能上演一出歌剧魅影,但内阁会议必定是在皇宫召开,似乎是金楚王国君权延亘的仪式,不可更改。 正如王曼衍所设想的,这次内阁会议积攒的问题很多。仿佛是两个月没有聚在一起交流的废话的机会,把内阁成员都憋坏了。每个人都在读他们冗长的报告,然后就降低关税、贸易合作、修改几部现有法律的问题开始了无休无止的争论。会议进行两个小时后,还没有商榷出结果,主持人苏耀宣布休息十五分钟。 刚才还在吵闹不休的内阁成员纷纷拿着水杯走出会议室,木质地板被踩得吱吱嘎嘎直响。有的人去洗手间中抽菸,有的人在走廊里踱来踱去,和旁人继续着刚才的讨论,王曼衍也让秘书去给她倒一杯咖啡。刚才的会议让她头疼欲裂,她实际上更想倒一杯威士忌,多加几块冰。不过那样的话,明天的晨报头版恐怕就是「新任国王内阁会议上酩酊大醉,有失国体」了。 秘书端来的咖啡味道果然不错,最起码没有王曼衍自己用咖啡机做出来的咖啡那么丰富的渣子。她端起咖啡凑到嘴边,想像那种苦涩的味道实际是威士忌的酒味。 这天是个晴天,王曼衍转过头,从狭长的窗子望着外面的皇宫花园,草坪在阳光下是翠绿色的,草坪长椅旁边有几棵矮矮的苹果树,春天时开着美丽的白色花朵,但秋天时一个苹果都不结。这时候已经没有苹果花了,长椅上有一些落叶还没来得及被打扫。王曼衍突然发现高北菱正坐在其中的一条长椅上,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真丝长袖长裙,裙摆被风轻轻吹拂,显得很飘逸。高北菱在打电话,她的一手放在耳边。会给谁打电话呢?姜琦?和她工作内容交叉的业务人员?以前的同事朋友? 王曼衍盘算着利用职务之便调取高北菱通话记录的可能性,以目前她对于高北菱的了解,她应该还不至于因此而跟她翻脸。 过了几分钟,去卫生间的、走廊的内阁成员很有默契地纷纷落座,但苏耀还没有宣布会议继续进行。内阁成员贾思齐忽然说道:「陛下,有个问题我想要问您。」 王曼衍将目光从高北菱身上转过来,懒散地看了贾思齐一眼。 贾思齐笑了笑,翻着手上的文件:「您不用那么紧张,现在不是会议时间,我只是非正式地和您聊聊而已。」 王曼衍把咖啡杯放到桌子上,咣的一声轻响。她觉得自己周身没有流露出半点和「紧张」有关的情绪,所以她依然用懒散的语气说:「既然是非正式的,那还是等内阁会议结束后再说吧。」 「不,我觉得现在大家都在这里,这么说正合适,」贾思齐站起身,模样像是要开始辩论,「您为什么能继承王位?」 会场忽然一阵沉默。和旁人交头接耳的人停止了喁语,脸上挂着傻笑的人收敛了表情,正在低头研究文件仿佛文件里面有藏宝图一样的人勐地抬起头。他们有的人看起来很不安,有的人却全然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王曼衍瞥了首相苏耀一眼,他正把那几页薄薄的会议材料翻过来翻过去。 王曼衍不慌不忙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那阁下不妨先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能继承王位?」 「陛下失踪前,没有任何遗……不,手谕,要求您继承皇位。」贾思齐看起来很镇定。王曼衍知道他险些说成了「遗嘱」。难道他认为哥哥已经死亡?这或许是个线索,要跟高北菱说一下。 第11章 意料之外的情况 王曼衍向窗外看了一眼,高北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长椅,只剩下苹果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阳光透过树叶,在草坪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她又将目光落在贾思齐的身上,顺手将咖啡杯轻轻落到杯垫上,正好压在杯垫正中,分毫不差。 第17页 「两个月前,在座各位不是已经为此事争论过了吗?」王曼衍说,「我是先王唯一的亲人,他不告而别,我现在坐在这里,难道有什么问题?」 「您也说先王只是不告而别,」贾思齐刻意忽视了王曼衍前半句,反驳道,「并非是去世,用继承的程序做上王位,怕是不合适吧。」 会议室内一时鸦雀无声。风从敞开的窗户中吹进来,带着新鲜刈过的青草香味的风,吹进来时却又变得悄无声息。 王曼衍挑起一侧的唇角。 「那么阁下认为,如何做才算是合适?」她的语气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恭谨谦虚了,这是她发火的先兆。王曼衍很少发火,即使是现在这个场合,她也觉得并没有必要发火。 「现行法律规定,失踪七年后方可认定为死亡,那时候您才有继承权,」贾思齐说,「在此期间,君主仍然应该是王欢衍陛下。」 说到这里时,贾思齐犹豫了一下,仿佛他说出接下来的话,现场就会瞬间爆炸成为一片火海。所有人应当都心知肚明,事实上确实相差不远。 「皇权暂时由内阁行使,或者……设立参议院。」他说着说着,渐渐没了底气,声音也就小了下去。「参议院」三个字,王曼衍几乎是竖起了耳朵才听见。 所有人——王曼衍,她的秘书,包括首相的十二名内阁成员,外加三五个书记员,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喘息。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有这么长吗?苏耀怎么还不宣布会议继续开始?王曼衍狠狠瞪了苏耀一眼,贾思齐说出这番话,不知是否有苏耀的授意。但这人老奸巨猾、城府极深,定然能够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撇清。 「设立参议院?」王曼衍轻笑了一声,「阁下真是很有胆识,干脆我把这个位子让开,由你来做吧。」 她扬起下颌,冷冰冰地环视着会议室,环视着每一张或呆滞或惊恐或幸灾乐祸的面孔,渐渐的,那些面孔仿佛都变得模煳发白了,像是在黑夜中隔着雾气的灯火……她想起她的父亲和哥哥,他们都要守在这里,即使死去也要停留在这里,那么,在这几十年中,是不是也会有一点温暖弥足珍贵…… 王曼衍站起身,贾思齐的肩膀瑟缩了一下。 「金楚王国能有今日,少不了各位的助力。但是各位心里清楚,金楚王国非是金楚共和国,」她的语气如冰,说这话时,似乎有种莫名的压迫感,窗外的阳光与这间阴暗的会议室像被隔开了好几个世界,「提参议院是什么后果,提内阁僭越是什么后果,你们都不是第一天入职,应当明白。」 她没有再看贾思齐一眼,而是盯着苏耀。苏耀低头专心研究桌上的文件,眉头深锁,眼睛藏在金边眼镜之后,仿佛已经沉浸在文件的世界中了。 「先王失踪,本来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结果。我是他唯一的妹妹,继承先王之位,或代行他的权力,理所应当。」王曼衍说着,又坐了下来,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刚才的话题,在休息时间开开玩笑也有罢了。不过,我并不喜欢这种玩笑,希望我也是最后一次被开这种玩笑。」 依然没有人出声。王曼衍将冷咖啡一饮而尽,转头看着苏耀:「首相,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有这么长吗?我们是不是该开会了?」 苏耀清了清嗓子,抬起头,眼镜片在脸颊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红痕:「休息时间结束,会议继续。下一个议题。」 内阁会议结束后,王曼衍回到起居室,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酒柜,找出一瓶还没开封的威士忌。酒杯不知道被她放到哪了,她翻箱倒柜地找,动作很重。不过酒杯——那个小小的、杯口是方形的玻璃酒杯怎么都找不到。王曼衍索性把酒瓶盖拧开,仰头喝了一口,马上被呛得弯腰咳嗽。 有人轻轻地从她的背后接近,她听见高北菱柔和的声音:「烈酒不要喝得这么急,还是加一点水和冰比较好。」 王曼衍回过头,看到高北菱正穿着那件暗红色的真丝长裙站在她身后,那一瞬间,眼前仿佛出现幻觉,苹果树上落下一片叶子……高北菱变魔术一般不知道从哪取出玻璃杯,近乎于温存般地从她手中接下酒瓶,倒了半杯酒,又从冰箱里翻出冰格,加了两块冰。 「你不喝点吗?」王曼衍问。 「我喝不了。」高北菱将酒杯递到她的手里,笑容有点腼腆。 两个人站在餐桌旁的吧檯边,王曼衍想像自己正身处那家名叫秘密的酒吧之中。高北菱的交握着双手,一只手肘搭在檯面上,含笑望着她,像电视剧中惯常展现家庭主妇魅力的镜头。王曼衍希望她什么都不要问,又希望她能喋喋不休地关心内阁会议上都讨论了些什么,贾思齐又是有多么的让人厌恶……不过高北菱一直安静地等待,看着王曼衍一次次将冰凉的、挂着水珠的酒杯凑到嘴边。 「今天开会中途休息的时候,发生了一点不愉快的事。」王曼衍终于主动开口。 也许是喝了酒,她觉得从头到尾清楚地讲述贾思齐公然挑衅的事情没什么困难,三言两语就能够让高北菱明白。 「贾思齐以前是学生运动的领袖,当过律师,后来才参与政治,」高北菱说,「他的政治主张一向都很激进。」 「他当过律师?我以为他是法盲呢,」王曼衍想起来贾思齐刚当选内阁成员时,简歷上好像确实有在某个律师事务所就职的一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君主立宪都已经满足不了他了,只怕直接革命,实现共和更符合他的政治诉求。」 第18页 高北菱沉默了一会儿。 王曼衍想着两人是否需要换一个话题,高北菱问道:「您真的很讨厌贾思齐吗?」 这个问题,王曼衍不应该直接回答,君主对内阁成员做出个人好恶的评价是忌讳。但她的面前只有高北菱,而且威士忌让她有些飘飘然,思绪都浮在半空中,冷冷俯视着自己的躯壳。王曼衍说:「是的,我很讨厌他。等内阁换届,一定要想办法把他换掉。」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王曼衍觉得头疼,回到卧室中睡觉了。傍晚六七点的时候醒过来,看到红霞满天,尽管头还是蒙的,她却莫名觉得心情挺好,下楼吃饭时,发现高北菱早就等在那里,因此这种好心情得到了延续。 「先王和老师的失踪案,还要继续调查吗?」吃饭的时候,高北菱问道。 「开膛手杰克被杀的案子,你有什么看法?」王曼衍答非所问。 「我怀疑老师是兇手,安娅侦探调查的时候,恐怕也会这么想。只是没有直接的证据。」高北菱思索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回答。 「她潜伏在首都里,有什么用吗?」 这个问题不仅是问高北菱,更是在问王曼衍自己。穆雅贡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会怎么想,会怎么做,王曼衍竟捉摸不透。她知道穆雅贡总是一副慵懒不屑的模样,有的报纸刊登她抽菸时的照片,称之为「堕落的雅典娜」,那些统统都是表面的东西。而实际上,穆雅贡更像令人琢磨不清的谜团。 高北菱垂下眼睛,王曼衍发现她的睫毛很长,轻轻颤着。她说:「我不知道,陛下。」 难道是穆雅贡由于太过特立独行,决定换一种生活方式,于是离开皇宫改头换面,决定当个专杀连环兇手的大侠?难道是她受了什么刺激,出走京城,顺便宰了个人泄愤?或者她只是在离开时,蹲在水沟旁边吸了一支红钻石的香菸,被当成与案发现场有关的物证收集了起来…… 这顿饭在王曼衍漫无边际的猜测之中结束了,接下来的两三天相安无事。内阁会议的召开,给内阁成员增加了不少工作量,王曼衍自己反倒是乐得清闲。五月三号当天,傍晚吃完饭后,王曼衍考虑要不要再去秘密酒吧小酌一杯,苏耀急匆匆地来皇宫要见她。 王曼衍有点不快,同时心中产生种不好的预感。非重大紧急情况,苏耀是不会在休息时间打扰她的。王曼衍在会客室见到苏耀的时候,他正来回踱步,不时用手帕揩着额头的汗,已经焦灼得坐不住了。 他顾不上寒暄,对王曼衍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陛下,贾思齐死了。」 第12章 尘埃 王曼衍坐在轿车的后排座位上时,脑海中不断盘旋着乱糟糟的反问和疑问。怎么会?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高北菱握着方向盘,每一次换挡、转向、变道都很从容,王曼衍从内后视镜中看到高北菱的眼睛,感觉她显得异常镇静;一辆黑色的高档轿车跟在她们后面,那是苏耀的车。王曼衍有点后悔没有和苏耀同乘一辆车了,至少这一路能从他那里了解一些情况。 贾思齐住在首都城郊一处高档小区中,背靠金楚城郊着名的风景区雾积山。据现场传过来的情况来看,贾思齐吃完晚饭后,有夜跑健身的习惯,一开始他只是绕着小区的绿化区域慢跑,后来小区中的跑步爱好者发现后墙的出口有一条土路可以通向雾积山景区。这条路距离景区的正门五公里,位置偏僻,没什么游客,景区建设却做得很好,水泥山路平整宽阔,路灯一应俱全,是个夜跑的绝佳场所。 案发当天,贾思齐照例吃完饭后和一个邻居(男性)一同跑步,从小区后的出口上了雾积山。男邻居有点体力不支,贾思齐跑在他前面,天色没有完全黑下来,路灯还没有亮。山上有点雾,贾思齐把他越落越远,大约前后有五十米的距离。 他们在跑到一处山路转弯的地方时,贾思齐先转了过去,由于山体遮蔽,邻居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只听到那边好像传来一些奇怪的动静。过了两三分钟,男邻居跑过去,发现贾思齐倒在地上,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男人。男邻居没有搞清楚情况,还以为是贾思齐突发什么疾病,碰到另外一个夜跑的人而已。他赶紧上前想要查看,却见那个男人一转身,就消失在山坡的灌木丛中不见了。 与此同时,七点半准时亮的路灯同时亮起,邻居这时候才看清贾思齐身下一大滩血,人似乎已经不行了,急忙报警。 王曼衍到达案发现场的时候,安娅已经下令封锁了整个雾积山景区。王曼衍和苏耀赶到时是晚上九点,距离案发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贾思齐的遗体已被拉走,现场只余下一大滩血和若干粉笔画出的轮廓。 内阁成员贾思齐被害的消息暂时还没有公布,现场只有若干警员和景区的负责人,其余闲杂人等一律禁止接近。安娅正烦躁地在山道上走来走去,查看每一个现场勘查人员的工作情况,不时提出种种意见。她没有化妆,头髮乱糟糟地盘起来,估计也是被从浪漫的晚宴上被拖来了案发现场,在路灯和勘察灯的映照下,显得烦躁而憔悴。 王曼衍瞥了身边的高北菱一眼,和安娅比起来,高北菱在夜色中即使是神色凝重,也美丽得惊人。 安娅向她和苏耀简单报告了初步调查情况。男邻居并没有看到兇手行兇的过程,甚至没有看清楚嫌疑人的体貌特徵,只能确定那是个男性,动作敏捷,偏瘦,身高约一米七,穿黑色的运动衣裤和黑色运动鞋。法医对贾思齐尸体的初步查看断定,他是被对方用一把匕首扎破颈部大动脉,短时间内失血死亡;经过家属辨认,贾思齐的手机、戴的一枚结婚钻戒和衣服口袋中大约几十元的现金不翼而飞。 第19页 「总而言之,从各方面的情况来看,抢劫杀人的可能性比较大。」安娅的语速很快,时不时瞥一眼现场中正忙碌工作的众人,像是在监视他们有没有偷懒。 苏耀和王曼衍对视了一眼。实际上,王曼衍并没有看清楚苏耀那隐藏在金丝眼镜之后的眼神。她觉得有点不安,雾积山上的风太凉了,听说夏天时主峰之巅还会下雪。内阁会议之后,她对高北菱说过她讨厌贾思齐,然后贾思齐就这么死在山上……会是巧合吗?如果不是巧合,难不成是高北菱杀了他?可是案发时间高北菱正和她在皇宫中,根本就没有作案时间…… 王曼衍觉得对于怀疑高北菱杀了贾思齐有点莫名感到愧疚。尽管如此,她依然无法遏制自己胡思乱想,假如是高北菱买凶杀人,假如是…… 「抢劫夜跑的人,似乎有点不合情理。夜跑的人通常身上都不会携带太多财物。」苏耀分析道。 「这个我们还要进一步调查。」安娅的语气有点烦躁,似乎两人只要胆敢再质疑一句,她就会一拳招唿上来。 王曼衍和苏耀对于现场勘查可以说除了离远一点站桩以免添乱之外毫无用处,加上夜间起了风,冷得人牙齿都在打颤,所以他们在二十分钟后默契地都选择离开,这是他们罕有的能达成共同意见的事项了。 王曼衍坐在车里,苏耀站在车门边,两人又交谈了几句。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王曼衍问他。 「虽然这么说显得有点无情,但内阁成员不能缺席。我们需要新的成员。他必须马上就职,甚至可能就职时间比思齐的葬礼时间还要早。」苏耀扶着车门说。 「阁下真的怀疑贾思齐并非是被抢劫杀害的?」 苏耀站直了身体,从镜片下方望着王曼衍说道:「只是凭藉经验随便猜测而已。我曾经担任过嘉安的市长,比较了解这座城市哪个区域更容易发生怎么样的恶性案件。」 他笑了笑,但笑容很勉强,又说:「不过是些经验之谈,没什么参考价值。晚安,陛下。」 他将车门轻轻带上,高北菱发动汽车。王曼衍看着夜色中的积雾山,觉得山峦的轮廓在黑魆魆的夜里显得神秘而恐怖。 「你觉得贾思齐这件事……是不是很意外?」王曼衍对高北菱说。 高北菱开着车,她望着挡风玻璃外前方路面的夜色,说道:「在我家乡那个地方有个传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另一个星球的一粒尘埃。那个星球是死的,没有空气,没有水,没有风,没有任何生命,只有无数的尘埃不断挤压,像中子星那样。人的生或死都是一瞬,就像尘埃,没有什么意义。神对于人类和其他的生命都没有感情,像宇宙看待一粒灰尘。绝对的主宰是宇宙的规律。」 王曼衍看着夜色在车窗之外飞驰。她们离雾积山越来越远。前方路口有红灯,高北菱踩下剎车,将档杆推到空档,但手还是握着档杆。王曼衍往前挪了一点,将手覆在高北菱的手上。她的手背似乎有点温度。绿灯亮着,高北菱推向行车档,反手与王曼衍十指交握,另一只手稳稳扶着方向盘。 「长敬附近都是山和森林,那么多树,那么多山,永远都看不到尽头。那里有座高峰,白天从山脚往上爬,到深夜才能到达山顶,」高北菱继续说着,「站在山峰顶端,抬头看着银河,像是宇宙被撕开一条银色的口子,从口子里看,根本没有尽头,浩渺无边,人就和灰尘一样小。」 「这种思想是北方那边几十年前流行的,」王曼衍有点怀疑她这样拉着高北菱的手是否会影响开车,但目前看起来并没有,「那个地方后来兴建工厂,这种思想是必须被摒弃的。」 「是的,要炼钢、要伐树、要造机器、火车、飞机……必须要让所有人坚信他们不是尘埃,他们才是主宰者。这种人力渺小论被严厉批判,所有宣扬类似思想的出版物禁止发行出版,有的人还被抓起来了。」高北菱轻笑了一下。又是一个路口的红灯,她停下车,两个人的手还握在一块儿,她回过头,王曼衍看见她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心里忽然一动。 国王向来和特参纠缠不清…… 没有感情的神…… 尘埃…… 她凑上前去,但不确定是否真的亲吻上了高北菱的侧脸。她嗅到高北菱身上淡淡的香水气味,那种太过流行以至于变成街香的香水后调是暖而暧昧的蜂蜜味,甜丝丝的。高北菱向后躲了一下,旋即又回过了头,王曼衍从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惊慌,不加掩饰的惊慌。 这可真是新鲜。王曼衍靠到后排宽大的座椅靠背上,觉得自己刚才似乎有一瞬间撕开了高北菱的面具,她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无声笑了起来。 「那么,你对贾思齐的死有什么看法?」眼看道路尽头皇宫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王曼衍又开始了一个话题。 「有点奇怪。抢劫的目的是财物,不是杀人。据目击者的说法,兇手在短短的一两分钟内就刺死了他,似乎一定要杀死他一样。」 高北菱分析的有道理,苏耀提出的质疑也在王曼衍心头盘旋。不像是简单的抢劫杀人,但并不代表贾思齐的被害一定与他在内阁会议上挑衅君权有关。依贾思齐的做事风格,得罪的人或许也不少。这件事情,还是让安娅头疼比较好。 「开膛手杰克被杀的案子,和这个案子,你觉得有什么共同点吗?」王曼衍又随口问道。除了都出了人命,她其实不认为这两个案子有共同点。 第20页 「共同点就是都是命案,都是在一个月之内发生的,您都去亲自看过现场?」高北菱笑了笑,缓缓将车驶入皇宫,在停车场停好。停车场角落里有一辆颜色灰暗的旧车,那就是她哥哥失踪时在河边发现的车辆。 王曼衍只是笑了笑,她没有说话。 她想,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这些案子,是她和高北菱将要共同面对的。 第13章 特别逮捕令 高北菱向王曼衍请了两天假,理由是她想回去看看姜琦的情况。王曼衍心里有点不乐意,但是拒绝又显得太不近人情,只好怏怏不乐地准假。 苏耀忙着组织新任内阁成员的选拔考试,暂时也顾不上来烦她。首相具有内阁成员的选拔权,包括制定选拔标准、核准考试试题等等,君主对于拟选定的内阁成员拥有一票否决权。王曼衍衷心地希望这回选拔的内阁成员可以不具有那么明显的政治倾向,或至少比贾思齐能聪明一点。 贾思齐死亡的真实情况被掩盖了,媒体报导时也只是小心翼翼地提及「突发意外情况不幸身亡」「家属情绪稳定,善后工作正在进行」,实际上民间的流言已经传得离谱了,比如说贾思齐是站错了队或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而死于政治暗杀,就连内阁会议休息时间贾思齐和王曼衍那小小的冲突也不知怎么流传出去,被无限放大,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内阁会议时王曼衍和贾思齐相互扭打,揪头髮之类的全数上演;还有猜测他是被王曼衍失手杀死伪造了现场,甚至有传言他和苏耀关系不正常,死于情感纠葛…… 王曼衍浏览完秘书给她的对于舆情的一些摘要后感到哭笑不得,心想这东西跟厕所读物没什么两样,可以不开心的时候拿出来多读读。 苏耀递交上来的一份报名参与内阁新成员选拔的名单同样可以当成厕所读物。王曼衍没想到现在内阁成员这份工作这么吃香,几乎什么人都来报名,包括政府官员、各界知名人士、无党派人士、无工作人士,甚至连安娅都报名了。估计初期的筛选就是一项大工程,王曼衍想起苏耀雄心壮志说的新内阁成员上岗要比贾思齐的葬礼还要早,心内哂笑。 她坐在办公桌前,上午安娅和她通过电话,汇报了开膛手杰克被杀案和贾思齐被杀案的进展情况。安娅说了很多,总结起来,可以概括为四个字: 没有进展。 所有发现的有用线索都会在调查过程中断。比如开膛手杰克中发现的钻石牌菸蒂,由于去向反而太有指向性,反而导致无法继续查下去;再比如贾思齐被害案,因为考虑到抢劫犯在得手会尽快将财物脱手,近两天安娅派人查遍了嘉安市所有的二手电子商品市场和贵金属市场,以期发现贾思齐被抢走的手机和钻戒,但一无所获。 不仅王曼衍觉得有点失望,安娅的语气听起来更是挫败无比。王曼衍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会不会是侦查的方向有点不太对?」 安娅无奈地说:「开膛手杰克的案子,我们当然也怀疑过是前任特参做的案子,可是,我们总不能对皇宫下搜查令。我看这个案子,八成是要成悬案了。」 王曼衍沉吟了一下。如果是穆雅贡做的案,她当然不介意藉由这个契机,借首都警署的力量把穆雅贡掘地三尺也找出来,再通过她找到哥哥的下落。假设哥哥这时候已经看破红尘出家为僧,找到了又能怎样?王曼衍再把国王的宝座让给哥哥? 她嘆了一口气,对安娅说:「继续查吧。查不出来就按照悬案处理。贾思齐的案子是重点,这个案子可以先放放。」 安娅想了想,在电话那头道:「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王曼衍估计也不是什么让她高兴的话,于是回答:「那就别说了。」 安娅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我们的侦破方向确实有问题,应该不是前任特参作案,如果是现任特参的话——」 王曼衍懒得听她再说什么,直接挂了电话。她想,假设开膛手杰克是穆雅贡杀的,她不怀疑穆雅贡有这样的能力,尽管穆雅贡从来没有在她面前「露两手」。她同样不怀疑在必要的情况下,穆雅贡会杀人,尽管她更猜不透穆雅贡为什么要隐藏在首都中。神秘,这两个字被高北菱用来形容穆雅贡的情人,但在王曼衍看来,形容穆雅贡也是极为合适的。 一想起高北菱,王曼衍习惯性地探头往秘书室里看了一眼,才想起来高北菱跟她请假的事情。 高北菱真的会把这两天的时间用来和姜琦在一起吗?王曼衍深深怀疑这一点。她不快地想,自己居然对一个已婚妇女这么牵肠挂肚,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下午的时候,王国的基础电信运营商派工作人员前来皇宫进行例行的通信网络检查。本来这项检查不是必须的,不过两三年前,王欢衍在位的时候,有次在首都召开国际会议,来访、参观的国宾暴增,竟然导致皇宫网络瘫痪,让王欢衍大失面子,从那之后,网络基础工程的建设就被提到了案头上。 王曼衍忽然想起内阁会议那天,看到高北菱在苹果树下打电话的事情。她找到运营商的工作人员,并以君主的身份要求调取高北菱的通话记录。高北菱选择的通话套餐服务是普通类,没有保密等级,因此很快就被全部调取出来,王曼衍浏览着短短一张通话记录单,有点不可置信。 第21页 高北菱几乎很少打电话。而且通话记录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她经常联繫的人无非都是工作上有业务交集的人,偶尔会拨打几个归属地是长敬城的号码,可能是她父母。王曼衍想起来内阁会议那天是四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四月三十日,她想看看高北菱到底给谁打了电话。 但是单子上的记录十分清晰,一整天高北菱没有拨出或者接到一个电话。这事儿就显得很奇怪,王曼衍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她看到高北菱坐在草坪的长椅上打电话,难道是看错了? 王曼衍虽然觉得不太对,不过不会把这种事放到心上。因为晚饭时间,王曼衍连饭都没吃完,安娅就领着一个更大的麻烦来拜访她了。 王曼衍在餐厅接见安娅,顺便心里吐槽厨师做的水果沙拉越来越难吃。安娅风风火火地推开门席捲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实习警探。她第一句话就是:「陛下,我们搜查了高北菱的住处,高北菱有很大的问题。现在我向您申请对她的特别逮捕令。」 咯嘣一声,王曼衍嚼碎了嘴里的食物。不知道水果沙拉里面为什么会有胡萝蔔,还很硬。她慢条斯理地把东西都咽下去了才说:「特别逮捕令?逮捕谁?」 特别逮捕令,若且唯若君主批准之后,才可执行逮捕。使用特别逮捕令的只有皇室成员和皇室的附庸,特参也在适用行列之内。王曼衍往四处看了看,考虑要不要叫个皇宫侍卫来把安娅和她的同伴给拖走。 「高北菱。」安娅一点没有退却的意思,「我们有证据,她涉嫌伤害她的丈夫姜琦。」 王曼衍哗啦把餐盘一推,咬着牙问道:「怎么回事?」 按照安娅的说法,她在调查案件中有些问题想要询问高北菱(王曼衍心想这两起案件和高北菱没有丝毫关系,安娅一定是无端地怀疑高北菱),得知高北菱不在皇宫后,就来到她和姜琦投宿的首都酒店,并(安娅所说)礼貌地叩响了房门。没有人应门,夫妻二人应该不在房间中。于是安娅申请了搜查令,破门而入。搜查令并非逮捕令,即使是特参的住所,也无需君主的特别批准,于是安娅大概两分钟就拿到了搜查令。 酒店房间里面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没有尸体,没有兇器,没有物证,只有高北菱和姜琦的行李和一些生活用品。这时候有警察在搜查厨房的时候,发现冰箱和橱柜之间的缝隙中,竟然有个人。 安娅将几张拍立得拍摄的现场照片从餐桌对面推过来,王曼衍看了看,那个缝隙中的人正是姜琦,他穿着家居服,抱着膝盖蜷缩在地上,后背紧紧贴着墙,一动不动,眼睛却睁着,神情呆滞,看似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却还有意识。 从照片上来看,黑暗一片的厨房之中,一个人这么一动不动地挤在缝隙里,对外界的刺激没有任何反应,确实是挺诡异的事情。 「所以你们就确定这是高北菱蓄意伤害?」王曼衍不动声色地慢慢将照片看完,实际上内心深感不安。她见姜琦的时候,就觉得这人精神状态有点问题,似乎变成现在这幅样子也不奇怪。但真的和高北菱有关系吗…… 「她的嫌疑最大。」安娅激动地说,「姜琦的情况看起来很不好,我们叫他、推他,他都没有反应,但也没有昏厥。」 王曼衍又把照片拿起来看了看。姜琦的情况看起来并不妙,完全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过照片中看不出来他的身上有任何的伤痕或血迹,衣着也算干净整洁,更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或是嗑药磕嗨了。 「所以你认为是高北菱把他打成这个样子更有可能,还是他吸毒过量更有可能?」王曼衍站起身,准备客气地送客。 「我们已经把姜琦送到医院了,至于是怎么回事,随后医生会诊就能出结果。但我需要特别逮捕令,哪怕能证明高北菱跟这个没有关系。」安娅坚持着。 「我不会批准对高北菱的逮捕令。」王曼衍转身向餐厅外走去,「除非你拿到确凿的证据。」 「陛下,」安娅仍然不肯放弃,她追了过来,「高北菱就职还不到一个月,您难道已经这么信任她了吗?如果您知道,我们认为,杀了开膛手杰克的,很有可能是高北菱呢?」 第14章 鬼影 王曼衍现在意识到一个情况,安娅对高北菱的敌意远远比她所想像的要大。尽管她们共事过短短半天,甚至见面还会颇为亲切地打招唿,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安娅讨厌高北菱,就像上班族周一晚上加班时讨厌老闆的脸。 这种敌意是出于有点神经过敏的侦探对有那么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杀人兇手的嫌疑人,还是出于某种微妙的同僚之间的相互嫉妒,或者兼而有之,王曼衍懒得去弄清楚。 安娅解释道,她申请特别逮捕令要求逮捕高北菱,姜琦的精神状态不正常只是藉口而已,真正的原因,是安娅怀疑高北菱杀了开膛手杰克。王曼衍觉得荒谬,也懒得听安娅的分析。仅凭红钻石香菸的菸蒂和具有作案时间这两点,就判断高北菱可能作案,也可以同样的逻辑判断是王曼衍作案。 轰走安娅和她的同伴之后,王曼衍走向车库,刚才安娅说姜琦已经被送到医院了,那么高北菱得知消息之后,应该也会赶往医院。 关爱下属的家人,似乎也是个值得褒扬的君王应该做的事情,王曼衍发动汽车的时候这么安慰自己。 第22页 离皇宫酒店最近的医院是五十年前皇宫出资兴建的皇家医院,姜琦最有可能被送到这里。王曼衍去找了一圈,结果值班人员告知她并没有今天傍晚时送医的名叫姜琦的病人。王曼衍离开皇家医院,又去离这里五公里远的中心医院,中心医院也同样没有这名病人。王曼衍感觉自己好像被安娅给耍了,这让她的怒气值瞬间暴增,同时作为一国之主,二半夜的开着车满街熘达,见到医院就进去打听有没有个叫姜琦的病人,她非常没有面子。 于是王曼衍将车停在路边,给高北菱打电话。高北菱接起了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安娅跟您说过关于姜琦的事情了是吗……很抱歉,让您费心了。」 「不,这个怪安娅贸然行事。你现在在哪里?」王曼衍侧头夹着手机,又将车打着了火。 「在嘉安郊区的首都医院。」高北菱说,「姜琦没什么事,医生说可能是癔症发作了,不要紧。」 「他还有癔症是吗,」王曼衍重重嘆了口气,实在想不通高北菱为什么会嫁给神神叨叨、话都说不利索、竟然有癔症的姜琦,不过随后又想到这通电话的重点应该不在这里,「为什么会是首都医院?那边离皇宫酒店二十多公里远,如果姜琦真的是有什么急病的话,送到医院恐怕都凉了。」 「是为了拖延时间吧,」高北菱也在嘆气,她说,「陛下,您不用过来探望,时间已经晚了。」 王曼衍挂了电话,她转动方向盘的时候嘴角一边挑了挑。她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向郊区奔去,夜间市区的车辆很少,她一连闯了两个红灯。驾驶室的窗户半开着,温热的夜风吹进来,王曼衍的头髮飞舞着。 她下午把安娅轰出餐厅之前,安娅说:「高北菱就职不到一个月,您就已经这么信任她了吗?」 这话让她很恼火,虽然王曼衍并不愿意承认她因为安娅的一句话就感到恼火。安娅算什么职阶,竟然敢质疑特参? 首都医院虽然名字听起来很霸气,但实际上是一所位于郊外又小又破的医院。首都医院最引以为豪的是将近百分之百的治癒率,因为医院医生一旦发现治疗有难度的病人,都被及时转院了。 王曼衍不费什么劲就找到了二楼住院的姜琦——事实上,她能找到的人远比这有趣多了。高北菱、安娅、以及一帮警员都在病房之中。当王曼衍出现的时候,几个人脸上的表情多少都挺惊讶,除了在病床挺尸的姜琦。尤其是安娅的脸色,精彩得像一幅抽象画。 不过,王曼衍所设想的安娅正在刑讯高北菱之类的可怕幻想并没有发生,安娅没有揪着高北菱的衣领,也没有给她一拳。她甚至敏锐地察觉到,安娅的目光在躲避高北菱,不知道是害怕高北菱还是厌恶到看都不想看她。 「大晚上的,这么热闹。」王曼衍冷冷环视了一圈周围众人,安娅大概觉得此时出现在这里不合时宜,便招唿同行的警员离开了。眨眼之间,病房就只剩下王曼衍和高北菱,以及在床上挺尸的姜琦。 「他怎么样?」王曼衍朝病床扬了一下下颌。 「没什么,挂了点滴,估计明天就能出院了。」可能因为不是在皇宫中,高北菱显得没有那么拘束。她望着王曼衍,忽然笑了起来,笑靥如花。 王曼衍从来没有见高北菱这么笑过,就好像对方打心底因为她的到来而感到高兴一样,这让王曼衍竟然有短暂时间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好。 「姜琦到底是怎么回事?」王曼衍想了很久,终于决定开始一个扫兴的话题。 「可能是癔症导致的休克,也可能是低血糖。」高北菱说,她方才开怀的笑容转瞬即逝,脸上只挂着礼貌的浅笑,「当时我不在家,我在超市里买东西,后来首都警署通知我,说他被送到医院了,我才知道安娅去宾馆里搜查过。」 王曼衍暗暗下定决心一会儿要让医生好好查查姜琦是不是吸毒了。如果是吸毒,就可以把姜琦丢进监狱先稍微关个十年八年的,顺便光明正大要求高北菱离婚了。 尽管王曼衍很想顺便把高北菱捎回皇宫,但理论上来说,高北菱的假期还没有结束。所以她在把能寒暄的话都说完,再赖下去很可能会丢了君主的面子之后,只好恨恨从病房离开了。她下楼找到车子,正准备拉开车门,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陛下请留步。」 王曼衍回过头,一个短髮尖脸,身穿首都警署实习警探制服的年轻女孩缓缓从阴影中走出,站在路灯之下,双手揣进口袋中,显得很随意。王曼衍打量对方半晌才想起来,这是今天下午安娅用特别逮捕令骚扰她的时候,随同的警探。 「你有什么事?」王曼衍冷冷地问。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拦住她,应该不会是索要亲笔签名。 「陛下,我们怀疑特参,是有理有据有节的,」女孩语速很快,不给王曼衍丝毫的反应时间,「我从小就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所以我选择当了警察。我能看到特参的身边有几个黑影子,大约三四个吧,一直在跟着她。那不是偶然,那些影子,应该是受什么控制的。」 王曼衍望向首都医院24小时灯火通明的急救通道,思考首都医院有没有精神科。 「陛下,您可以不相信我,」年轻警探急切地说,她向前迈了一步,「您一定要提防特参,她身边的影子不是普通的东西,都是鬼影。」 第23页 王曼衍拉开车门,坐到驾驶室中,顺便关上了车门。她不会因为一个年轻的,初入职场的女孩有些冒犯的话语而生气,她当然也不会因为那些荒谬的话感到不安。 鬼影。 高北菱身边有三个黑影子,是鬼影,一直跟着她。 受什么控制。 ……首都医院真的没有精神科吗?还是最近首都警署爆发了什么传染性的妄想症? 王曼衍打着了火,汽车发动机引擎轰鸣起的那一剎那,王曼衍骤然想起,有一天傍晚,王曼衍打开办公室的灯的时候,黑暗和光亮交替瞬间,她看到高北菱身边有几个黑影……那难道不是她看错了? 她松开剎车,汽车绝尘而去。从后视镜中,还能看到那女孩依然站在原地,呆呆目送着她。王曼衍回到皇宫中,径直来到了办公室。在她那张办公桌的角落里有一个带锁的小抽屉,她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抽屉,里面是几张撕痕很粗糙的纸。这是从那本她哥哥写满「有一双眼睛从下方望着你」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她的孪生哥哥王欢衍在其中一页纸上写道:雅贡告诉我,她的身边有鬼影。我不太相信,她总是喜欢各种各样的幻想。 王曼衍慢慢将目光移向狭长的玻璃窗。窗外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天鹅绒的窗帘已经褪色。穆雅贡会不会还在她的身边,在高北菱的身边?穆雅贡如果真的如鬼影一般,站在夜色中,默不作声地望着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她? 不管怎样,姜琦的这场闹剧暂时就告一段落了。姜琦出院后,继续住在首都宾馆;高北菱的假期结束,也回到皇宫中工作。安娅不再向王曼衍汇报案情了,不过应该不是因为安娅对王曼衍有什么不满,而是因为贾思齐和杰克的两起案子实在没什么可圈可点的进展。 第15章 新任内阁大臣 苏耀给自己立了一个g,那就是在贾思齐的葬礼之前找到新的内阁成员并让他上岗。但是直到贾思齐的葬礼举办,内阁成员选拔的考试都还没有开始。 王曼衍和苏耀都出席了贾思齐的葬礼。那天正下着大雨,王曼衍穿着黑色的套装和西装裙,从陵园大门走到贾思齐的墓前,小腿上溅得全是泥水。高北菱为她撑着伞,雨水哗哗从伞的边缘流下去,浸湿了高北菱的肩膀。王曼衍想要把她往伞里再拉一拉,但那样两个人就会显得太过亲密——她不想让别人感觉到她会和其他国王一样,「和特参纠缠不清」。 但是,当有机会的时候,王曼衍依然会转过头,望着高北菱。高北菱的神情肃穆,王曼衍没来由地涌上来一股心慌。她真的了解高北菱这个人吗?贾思齐的死,真的跟她没有关系吗? 这种想法一闪而逝,随后王曼衍忍不住嘲笑自己疑神疑鬼。 出席葬礼的人很多,尽管雨势滂沱,到场的人士却不乏政界显要和商界巨鳄,还有不少扛着摄像机和话筒的记者,气氛伤感而凝重。苏耀在贾思齐的葬礼上做了简要的致辞,大意是贾思齐作为内阁的成员之一,学识渊博,思想激进,为国家尽心尽力,工作兢兢业业之类,他的不幸离世,我们所有人都甚为哀伤,但为了王国事业的发展,必须节哀顺变……苏耀手中的演讲稿完全被雨水打湿了,看起来他手掌中托着的不过是两片软绵绵的手帕。王曼衍突然发现,苏耀鬓边的白髮竟然这么多了,至少哥哥还在位的时候,苏耀头髮基本还都是黑的。 王曼衍没有致辞,不过鑑于雨越下越大,在场的人应该还是满意她不做演说的决定的。 她看着工人一铲一铲地将混了雨水的泥土覆在贾思齐的棺木上,泥浆在脚下蔓延,白色的玫瑰和雏菊花瓣在泥水中漂浮。葬礼结束后,王曼衍看到贾思齐的妻子正靠在一个老妇人的肩膀上哭泣。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甚至称不上有多么伤感。她转过头,望着高北菱在雨幕之中被黑色雨伞映衬显得更加苍白的面颊,轻声说道:「我们走吧。」 刚出墓园,两人就被一群被记者团团围住。这些记者大多是地方电视台和娱乐性媒体的,被禁止进入园内拍摄葬礼,所以守在墓园外希望能挖掘出一些值得报导的信息。无数的闪光灯在闪烁,话筒从四面八方戳来。皇宫侍卫帮着王曼衍推开拥挤而来的人群,各式各样的问题却不受阻挡地涌了过来。 「陛下,您认为贾议员的不幸离世和您有关系吗?」 「陛下,据传言贾议员和您向来不和是真实的吗?」 「陛下,您对最近的内阁会议上通过的xx提案有什么看法?」 「陛下,您是不是已经放弃对先王和前任特参的寻找工作了……」 好不容易突围坐到了车上,高北菱顾不上擦一把脸上的雨水,连忙发动了汽车。车子一直开出去几百米,确定那些记者跟不上来了,高北菱才松了一口气。她从后视镜中和后座上的王曼衍对视,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赶紧回去换衣服,都淋湿了。」王曼衍说。 「好。」高北菱轻轻应了一句,专心地开车,车速却不快,车轮刷刷地轧开水泊,和她以往非常刚勐的开车风格不太像。 「你怎么了?」王曼衍随口问。 「关于新任的内阁成员……」高北菱轻轻地说,话到了末尾就低了下去。 王曼衍没有说话,她望着车窗外,大雨洗刷着首都,路边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建筑见证了王国帝制全盛期的辉煌,如今却显出无可救药的颓势。 第24页 对新任内阁成员上心的不止高北菱一个人。贾思齐葬礼之后第三天,经过初筛、復筛,共用1076人参加了内阁成员的选拔考试。考试之前还发生了泄题事件,处理了一大批人,其中还有官居要职的人员,选拔考试不得不仓促延期并使用漏洞百出的备用卷。选拔成绩终于出来的时候,王曼衍深刻怀疑苏耀是否具备组织考试的才能。 本次通过考试选□□了45人,这45人的名单和简歷很快被呈在王曼衍的办公桌上。虽然说这45个人还要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民主测评选拔、举荐等选拔流程,才能最终挑出那一个天之骄子,但实际上,内阁已经对最终任命的人员有了一致的意见,45个人的排列顺序正是这种意见的体现。排名第一的,可以说是内阁的内定成员,只待君主同意即可上岗。 王曼衍揉了揉太阳穴。这份名单中第一个候选人,赫然就是首都警署知名侦探、参与侦破过39起疑难或重大恶性案件、在犯罪心理画像理论上颇有建树、立下斐然功绩、有力打击首都犯罪行为的安娅同志。 王曼衍不希望安娅能够成为新的内阁成员。她有种预感,安娅会是一个比贾思齐还要让她头大的角色。这种想法似乎有些愧对她们的钢化塑料花友情,但事实确实如此。 下过雨之后,天气马上就热了起来,皇宫的中央空调系统开始启动。这皇宫中央空调的设计和安装,着实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大约拆除了数百吨旧天花板,并专门造出一间和皇宫建筑格格不入的房子来安置压缩机,设计师当年用皇宫中央空调系统在国际上还获了一个奖。但每年中央空调启动的时候,都是一场可怕的灾难,出风口会不停地往外喷溅泥水。 王曼衍早上刚来到办公室,就发现办公室桌面、柜子、地板上到处都是灰色的泥点,高北菱正埋头打扫卫生。桌面上,45个内阁候选人名单上,安娅的名字刚好被一团浓墨重彩的污渍给煳住。 「苏耀看好安娅。你觉得呢?」王曼衍对拖地的高北菱说。 「我认为安娅不适合成为内阁成员。」高北菱直起腰,恭敬地回答。 这个观点让王曼衍很高兴,她追问:「为什么?」 高北菱说:「安娅从事的是具体业务方面的工作,通常会更注意细节。内阁成员需要统筹全局,过分注重细节或者某一类团体,容易造成判断偏差。虽然和安娅基本没有共事过,但看起来她做事的风格比较情绪化和艺术化,这些都不适合作为决策人员。」 王曼衍觉得高北菱说得很有道理,连连点头,又欢天喜地地查看了一下名单上的其他人员,第二个候选人是个财阀,和内阁关系太近了,肯定存在利益输送,王曼衍也不希望内阁成员会是他。 果然,高北菱评价道:「手里有过多资本的人不应该再有权利,否则会削弱您的权利,甚至形成政治献金制度。」 王曼衍继续研究名单,高北菱欲言又止了很久,才嗫嚅道:「其实……陛下,我想推荐一个人。」 「你说吧。」 从贾思齐葬礼的那天开始,高北菱似乎就一直在寻找机会和她谈信任内阁成员的事情,不过每次看起来都没有勇气说出口,除了这次。这种小心翼翼的态度让王曼衍十分受用,比起直截了当找她拍桌子m今儿我就要整这个,谁说都不好使!」,王曼衍无疑更喜欢对方谦卑一些。 高北菱说:「长敬的社会事务管理局副局长,黄晓辉。」 王曼衍在名单中找了一下黄晓辉,第十二名,是个比较尴尬的位置。 「他是你老乡?」 「大学的时候曾经是校友,他一直是个精力非常旺盛,很有激情的人。在学校就是风云人物,后来在社会事务管理局,也是做得风生水起。」 王曼衍考虑了一下,社会事务管理局是行政单位,尽管内阁中有专门负责社会事务的大臣,但这个单位并不隶属于内阁,因此负责人一般来说都偏保守一些,起码不会像贾思齐那样敢大胆地提出设立参议院,逼君主让权的要求。从简歷来看,黄晓辉的升迁途径和政绩称得上是中规中矩,和「风生水起」不太搭,不过至少没有什么出格行为。 王曼衍对黄晓辉的身份和经歷暂时觉得满意,但并没有马上就答应高北菱的要求。贾思齐葬礼之后的半个月,内阁和君主召开磋商会议,当苏耀提出要选拔安娅成为新内阁大臣的时候,王曼衍动用了她的一票否决权。 她说:「开膛手杰克和贾思齐被害的案子还是悬案。安娅连这两桩案子都破不了,内阁成员就算了吧。」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苏耀却没表现出太过愕然,他推了推金丝边的眼睛,看着名单上说道:「那我们来看看下一个候选人。」 第16章 午夜之后 新任内阁成员的选拔会议在内阁大厦中举行,并足足持续了两个小时。在君主一次又一次的否决,总共十一次一票否决,甚至有内阁大臣不知道因此是愤慨还是不耐烦而离席之后,终于定夺,由长敬城的社会事务管理局副局长黄晓辉担任新的内阁成员。 君主对此终于投了贊成票。 一场会议中,君主足足否决了十一次,确实是比较罕见的情况,王曼衍都猜到了明天的报纸头条题目估计会是《震惊!国王在一场会议里十一次否决,竟是为了他》。 第25页 黄晓辉,长敬人,现年31岁,长敬社会事务管理局副局长,参加工作的八年来,勤恳认真,在职期间,共受理审核社会事务若干项,行政许可项目若干件。苏耀干巴巴地念完黄晓辉的基本情况和个人经歷,会场此时只剩下六个人了。随后,苏耀安排对黄晓辉的任职通知进行公示,接受民众监督,并宣布散会。 王曼衍没有立刻离席。内阁大厦中宽敞明亮的会议室似乎处处与皇宫那狭小阴暗的房间形成对比,新购置的办公家具散发出木材和板材的味道。很快,高北菱所格外看好的黄晓辉也会坐在这里。王曼衍现在都没有完全想明白她为什么要扶持黄晓辉,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的政治背景比较单纯保守?还是因为这个是高北菱所希望的,她就要想办法满足高北菱的愿望…… 这种想法让王曼衍感到很惶恐。除了对权力,她对其他都没有什么渴望。而现在她发现,对权力的渴望,无非是想要让父亲和哥哥的传统沿袭而已。 她本该无欲无求,那就是她最为强大的铠甲。因此,她不应该爱上高北菱。 王曼衍离开时还在琢磨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已经从内阁大厦走回了皇宫。正门处守卫的侍卫向她躬身行礼,她摆了摆手,大步流星地过去。皇宫主建筑前是花园的草坪,几个喷水的雕塑立在小路旁,低矮的苹果树在风中轻轻摇曳枝条。王曼衍走到草坪上,仰头看着苹果树的树冠,圆顶帽从头髮上滑落,坠到草坪上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曾几何时,高北菱在树下打电话,但她查不到当时的通话记录。这是值得怀疑的破绽吗?这能够说明什么了不得的问题吗? 「陛下!」有人在身后叫她。王曼衍回过头,见安娅正踏上草坪快步向她走过来,如她以往有要案缠身一般神色匆忙。王曼衍很想知道安娅是怎么做到能自由出入皇宫的,后来才想起来大概是四五年前,安娅作为侦探刚刚声名鹊起的时候,哥哥特别给她颁发了一张皇宫通行证,有效期好像是十年,只是之前安娅一直没有滥用出入皇宫的权力而已。 王曼衍暗下决心,通行证一到期,她就收回安娅的这项权力。 「我听说,代替贾议员的人已经选好了,叫黄晓辉。」安娅说。 王曼衍不动声色,心中很惊讶,从会议结束到现在,不过短短半个小时,安娅竟然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不知道是谁泄露的。 安娅继续说:「您之所以这么选择,是不是和高北菱有关系?」 王曼衍弯下腰,从草坪上捡起帽子,说道:「安娅,这段时间来你管得太多了。」 安娅低下头,微微鞠了一躬,捲髮垂在脸颊一侧。但是她并没有转身离开,反而低着头继续说道:「陛下,高北菱就职之后,您变了很多……我总觉得,这样不好。」 王曼衍心里蓦然升起一股烦躁感。她极度讨厌别人评价她的行为,特别是没有明确的指向,「您变了很多」这样的评价,不比「我不希望你出现在我面前」更为具体。安娅是什么身份,凭什么质疑她?如果可以的话,她恨不得当场下一道手谕,将安娅轰出首都,发配到某个边远城镇的基层去。 「你今天没别的什么工作安排吗?」王曼衍咬牙切齿地问。 或许真的是被王曼衍咬牙切齿的气势震慑到,安娅不再说话了。她又鞠了一个躬,转身离开。走出去两步,回过头说:「陛下,我更愿意去查先王和前任特参的失踪案。」 皇室人口的失踪,没有君主的授权,任何人不得擅自调查。之前王曼衍将哥哥和穆雅贡的失踪拜託高北菱调查,也没什么结果。内阁会议召开以来,事务逐渐繁忙,这个事情就被搁置了。 王曼衍说:「你还是把你该做的事情做好吧。」 她暗下决心,如果安娅再敢多说半句话,尤其是让她感到不高兴的话,她会立即、马上、现在,宣布安娅的皇宫出入证件无效,并把她打发到首都之外,任何一个地方都行,只要别让王曼衍再见到她。 安娅扁了扁嘴,悻悻地离开了。王曼衍将帽子重新戴好,当那股无名火逐渐熄灭的时候,她忽然又被一阵恐怖感击中——原来她已经刚愎自用到这种地步。 当天晚上,王曼衍又梦见哥哥坠入深渊。眼睛在大地上张开,像是深谷之中的一道裂缝。她沿着浓雾追逐上去,想要拉住哥哥,高北菱却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王曼衍在梦中望着高北菱,梦中的她容颜是如此清晰而美丽,王曼衍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高北菱伸手,冰冷的手指轻轻地抚摸她的脸,然后高北菱的脸离她越来越近,对方那青灰色的,显出雕像一般美丽的面庞靠近她,还有她和指尖同样冷的嘴唇…… 王曼衍被迷惑住了,她呆立在原地不动,眼睁睁看着哥哥坠入深渊,浓雾从四处瀰漫而来…… 她睁开了眼睛,看到房间发黑的天花板。窗帘没有拉好,一束月光从缝隙中照射进来,穿过敞开的床帏,在被单上投射出一块皎洁的光影。她坐起身,拉开窗帘,望着窗外的夜色,月亮的光芒冷得像冬天清晨溪流的水,泛着蓝色的光芒。刚才梦中的情景歷歷在目,她伸手抚摸着脸侧,仿佛那里确实是被高北菱触碰过一般。 时钟指向凌晨一点,王曼衍躺回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索性再度起床,到起居室中打开酒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个举动会导致她明天因为宿醉而头疼一整天,但现在她管不了这么多。室内太闷,即使中央空调开着,也让她很不舒服,王曼衍打开房门,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一手端着酒杯,准备去皇宫二层小小的露台上透透风。 第26页 月光果然很亮,今晚正好是满月刚过去的一天,月亮如闪闪发亮的银盘挂在深蓝的苍穹之上。露台前挂着一道紫红色的纱质帐幔,在风中摇曳。过了午夜,风已经颇有冷意。王曼衍随手掀开帐幔,看到高北菱也坐在露台摆放的椅子上,正望着天空出神。在月色之下,她的身影轮廓优美清晰而细节朦胧,就像是电影中女演员的剪影。 「这么晚了,还不睡?」王曼衍走过去,在高北菱的对面坐下。 高北菱看着她,莞尔一笑。她在夜色中总是显得美貌惊人,或许是因为她的气质格外适合黑夜。王曼衍特意打量了一下高北菱的四周,只有摆放的几把铁艺椅子和落了灰尘的玻璃茶几,哪有什么鬼影。可见安娅那个年轻同事所说的,不过是无稽之谈。 「您不是也在这里吗?」她轻轻说。 「做了噩梦,睡不着。」王曼衍说着,喝下了一口酒。在如此清雅如银的月色下喝酒,好像是件有点煞风景的事情。 「什么样的梦?」高北菱温柔地问。 「我梦到了我哥哥。」王曼衍一边说,又一边喝下了一口酒。小玻璃杯中的酒液只剩一点点了,混合了冰水,已经失去它原本的风味。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月亮在她们头顶高悬,像是一盏灯,又想一个偷窥者。不远处内阁大厦的灯火已经熄灭,只有楼顶的障碍标志灯在闪烁。酒精开始冲击王曼衍的理智,于是王曼衍又主动开始说话。 她说:「其实我不是那么希望能找到我哥哥。找到他之后应该怎么做呢?是不是我还要退位,再让他重新登基当国王?」 高北菱安静地凝视着她,目光中满是专注。王曼衍觉得受用,她和安娅的聒噪和自以为是多么不一样,高北菱总是这样认真地倾听她。 「我担心她,是出于妹妹的角度;但我从一个国王的角度来说,我不希望还能见到他。」王曼衍重重地将酒杯放在桌面上。 从小都是这样,所有人都在培养哥哥,哪怕她的哥哥再骄奢淫逸、不思进取,都会因为他是太子,而接受最好的教育和政治训练。父亲会见各国政要,或是出席重大场合的时候,总是会把哥哥带上,而王曼衍,作为出生比太子仅仅晚了几分钟的长公主,被冠以的最大希望,不过是行为符合一个公主的行径而已。 没有人夸赞她的政治才能和治国手腕。 没有人对她能让金楚王国蒸蒸日上报以希冀。 没有人提出假设,有一天王曼衍也会成为国王。 王曼衍在苦闷中度过了她的少女时期和青年时期,甚至还差点冲动参加了民主政党。所以,当哥哥失踪的时候,王曼衍不会承认,她的内心有种隐秘的快意,终于报復了父母和兄长的快意。可笑的是,她本身恨透了帝制和皇位继承制度,此刻却因此而成了最大的受益者,然后再作为帝制已臻尾声的守护者。她知道,她只是屈服于权力而已。 王曼衍不知道她有没有将这些想法和高北菱说清楚,酒精令她头昏脑涨,舌尖发木。她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现实,不知道面前是黄澄澄的月亮还是高北菱苍白美丽的脸。最后,是不是真的和梦中一样,高北菱凑上前,冰冷的嘴唇贴在她的面颊上,她也不得而知。王曼衍好像看到很多事情在她面前发生,又好像是做了许多似真似假的梦。 也许是在梦中,高北菱对她轻轻地说:「一双眼睛,从下方望着你。」 梦总有结束的时候,那将会是一个更加黑暗的深渊。 第17章 一支口红 喝醉的第二日,王曼衍头果真疼了一整天,无精打采。最重要的是,想到她在头脑昏沉的时候都和高北菱抱怨的事情,尤其是说的关于哥哥的坏话,就觉得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戒酒。 高北菱待她的态度倒是如以往一般,既没有刻意疏远,也没有过份表达出亲密,这让王曼衍觉得很舒服,同时又感到费解。高北菱内心究竟在想什么,对她而言,王曼衍又是怎样的角色,是一块逃离她乏味婚姻的浮木,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袛形象,或者,只是王曼衍而已,脾气暴躁、又死要面子的王曼衍? 经过几轮走形式的选拔和民主投票后,新内阁成员黄晓辉发表就职演说,正式上岗。王曼衍第一次见到黄晓辉时,微微有点失望。黄晓辉相貌端正,但身材不够高大挺拔,肩膀很窄,以至于显得西装的剪裁很不合身。但是他看起来一脸聪明相,不是那种狡猾精明的模样,而是一种内敛却又时刻保持着机敏的智慧。黄晓辉的话不多,每句话出口之前都斟酌一番。总而言之,王曼衍对黄晓辉暂时算是满意。 黄晓辉就职演说的主题是「务实」,这是个典型的多方都不得罪、老好人式的议题,着眼于具体的业务和工作。他讲话时态度谦虚平和,鲜有激昂的情绪,给民众更多是文质彬彬的观感。 王曼衍还注意到,黄晓辉和高北菱几乎没有互动。诚然,他们见面时会打招唿,不过并不比点头之交的同僚更加热情。黄晓辉看起来并不是高北菱的朋友,高北菱为什么还要推荐他?王曼衍没有兴趣去深想,对她而言,高北菱的社交面越狭窄越好。 五月底的内阁会议兼黄晓辉的聘任仪式波澜不惊地结束了。那天依然下着大雨,和贾思齐葬礼不相上下的雨势。苏耀在内阁大厦中向黄晓辉颁发内阁聘书,佩戴有十二片梧桐叶(象徵十二个内阁大臣)烫金装饰的绶带,黄晓辉简单地说了几句他一定会好好工作不负众望之类的话。随后,一干人又冒雨从内阁大厦前往皇宫的会议室召开内阁会议。 第27页 王曼衍踩过街道的水泊,雨水淋湿了西装外衣的前襟。苏耀举着一把巨大的黑伞追上来,为她遮雨。王曼衍侧过头看苏耀的脸,她想起高北菱打着伞的模样。 这次内阁会议没有什么有争议性的话题,所有的人交流完全是友好地彼此倾倒客套的废话;换言之,整场会议都十分的沉闷无聊。王曼衍发现黄晓辉在尽量不引起她注意的情况下偷偷打量她,不过非政界出身的新内阁大臣大抵如此,第一次看到国王和首相难免瞅个没完,好像是参观一种珍禽异兽。再过上一两个月,新鲜劲过去,他们就会发现其实国王首相跟所有的领导一样,面目可憎。 会议室又暗又潮,散发出一股怪味。王曼衍的衣服湿了一块,贴在皮肤上十分难受。她看着窗外,由于雨势渐大,皇宫花园的草坪上空无一人,长椅上落了几片湿漉漉的树叶。王曼衍想,一个月之前,她真的看到高北菱坐在那里打电话吗?时间太久,曾经发生的事情已经模煳,就像幻觉一般。 这场雨之后,天气一晴,就越来越热了,转眼到了六月,国家的事务暂时还不多,王曼衍大约有两周的时间可以稍微喘口气。安娅可能是因为选拔内阁成员的事情受挫,她手头的两桩兇杀案没有任何进展,自从和王曼衍在皇宫花园中不欢而散之后,就再没有主动来找过王曼衍。高北菱此时又向王曼衍请假,这回是请了五天的假,她想要回长敬看看她的父母。 王曼衍问她:「姜琦也要跟你一起回去吗?」 高北菱犹豫了一下,足足过了几秒钟,她才说:「不,陛下,只有我一个人回去。」 王曼衍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这想法突然得令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她甚至可以想像到当她说出这话时,高北菱会如何表现出惊讶的神情。她合上自己面前一摊已经过了时间节点的文件,说道:「我和你一起去长敬吧。」 高北菱却笑了起来——着实出乎王曼衍的意料。高北菱看起来并不反感王曼衍会出现在她的身边,无论介入她的工作还是生活,高北菱总是那样温柔而礼貌地笑着表示欢迎,没有虚情,似乎也不能称得上是完全的真心。王曼衍感到,高北菱就像一杯水,太过普通且澄澈,没有秘密或不为人知的角落,不知不觉就泼洒了,充溢在所有的空间之中。 而使王曼衍鼓起勇气,下定准备花费一个星期去北方游玩的决心,还有她那个骄奢淫逸的混帐哥哥在冥冥之中给她的勇气。哥哥在失踪之前,一个月通常要出门游玩两三次,穆雅贡又属于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角色,国家事务大多交给内阁处理,内阁越权成了惯例,出现贾思齐那种人物也就不奇怪了。她现在已经做得要比哥哥好太多,偶尔给自己放个假,是理所应当的。 两个人商议了一番,决定将动身时间定在两天后。王曼衍将手头的工作向秘书和苏耀交代了一番,苏耀提出为她安排一至三名保镖随从,王曼衍拒绝了这个提议,因为她认为保镖通常会煞风景。 高北菱告诉她出去旅游的话,首先要收拾行李。王曼衍听取了这条建议,同时也回到自己的起居室中,但是站在房间中央,望着暗紫色天鹅绒的地毯和彩绘的天花板,以及那些古旧笨重的家具,王曼衍又觉得不知道该如何做。在她的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出于单纯的旅游或者散心目的的出行。总是有人替她打点好出行的一切,安排好每一次会见和会议的日程,准备好发言材料和会见外宾时的礼服。 高北菱敲门进入的时候,王曼衍正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威士忌。看到高北菱,她勐然想起自己曾经下定决心要戒酒。 「您还没有收拾行李?」她问。 「没有。」王曼衍暗下决心,喝完这杯酒就一定要戒酒。 「您有行李箱吗?」 行李箱……王曼衍回想起来,这东西应该是有的,就像以前哥哥和父亲出门时,随从及保镖总会带着几个黑色皮质拉杆箱。拉杆箱肯定塞在皇宫的某一个角落,只是她不知道在哪个角落而已。 「我找不到了。」她说。 「那我带您去买吧,顺便再买一些其他需要的东西。」高北菱突然说道。酒精开始发挥作用,王曼衍觉得轻飘飘的,灵魂癫狂地飘在半空中,看着她自己和高北菱站在暗色的地毯上交谈着,像是没有天赋的导演在拍摄情景剧,那场景有些古怪。她点了点头。 王曼衍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高北菱拉着去了首都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街,走进一家家高档百货商场。她戴着棒球帽,那顶式样其实早就过时的帽子显得有些可笑,帽檐压得很低,必须确保没有人能认出来她就是当今的君主,而且还是喝醉的君主。高北菱替她挑选了一个颜色过分鲜艷活泼的行李箱,箱子上有卡通人物的图案;又为她挑选了一副时髦的大墨镜和阔沿草帽。王曼衍跟着她,那杯威士忌让她感觉走在棉花上,周遭的喧闹和琳琅满目像是五彩斑斓的碎片,她追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我是否清楚我自己在做什么? 总之,看着高北菱手臂上挂着的购物袋越来越多,甚至连王曼衍都降尊纡贵地拎了几个袋子后,她们来到了化妆品的专区,几百支口红整齐排在展示架上,像是待出厂的机械零件。高北菱问道:「您需要一支口红吗?」 王曼衍想了想,没有马上给出答案。 第28页 她没有属于自己的口红。皇家御用化妆师自然是有的,在需要化妆的场合,化妆师也会尽责地帮她打理得体。化妆师有一个很大的化妆盒,那里面塞了几十只口红和调色板般的口红盘,如果王曼衍愿意,她可以在嘴唇上画出一道绚丽的彩虹。但是在她的起居室,她的梳妆檯上,并没有口红。 在此之前,她对化妆没有兴趣。那些偏女性化的事物——化妆品、颜色鲜艷的衣服、华美的首饰,总是让她想起母亲,那个面容永远凝固在相片上,随岁月流逝而逐渐发黄的美丽女人。母亲去世得太早,以至于王曼衍脑海中的母亲形象基本存在于幻想之中。 当王曼衍不再想像母亲的模样时,发现高北菱已经专心致志地开始挑选口红了。高北菱很有耐心地旋出每一支口红展品,在手背上划一道试色,又偏着头端详半天,不时摇摇头或点点头,不一会儿手臂上就画了十几道,好像多了许多鲜红或暗红的伤口。王曼衍有些着迷地看着,高北菱为她挑选口红的模样比她埋头拟定材料的样子更美。 因为高北菱此时的认真和专注,全然都是为了王曼衍,纵然只是帮王曼衍挑她很可能不会用的口红而已。 终于,高北菱挑中了一支口红,是种饱和度偏低、带点棕调、看起来毫无进攻性的暗粉色。她将口红递给王曼衍,对她说:「这种颜色一定很适合您。」 王曼衍后悔刚才喝了那么多酒,可是那种迷幻一般的沉醉感令她欲罢不能。她恍惚地想,原来在高北菱的心中,她是这样的温柔内敛吗?高北菱告诉她,这种颜色叫做「豆沙色」。这个颜色的名字并没有让王曼衍感觉到特别惊艷,她只是单纯地喜欢高北菱为她挑选口红的模样,至于最终挑选出的那支口红是什么颜色的,并不重要。 真的是喝醉了。天啊,她竟然那么羡慕姜琦,愿意放弃现有的一切与姜琦交换身份。 她不应该喝那么多酒。尤其是已经下定决心要戒酒的情况下。 她竟然还要和这个人一同出游,去一个北方的城市。王曼衍虽然见过长敬的市长等当地官员,但她从来没有亲自去过那里。 有一瞬间,王曼衍从心底迸发出一个想法:如果能像这样一直和她在一起,看着她,让她带着自己买口红,就算不当国王也没有什么关系。 第18章 北方工业第一城 果不出王曼衍的所料,酒醒之后,她就对醉酒时和高北菱一直、永远在一起的想法嗤之以鼻,觉得这种想法是不现实的,羞耻的,不可告人的,并暗自叮嘱自己以后不要喝酒,就算喝酒也不能有高北菱在场。 但是一块去长敬城的事情,已经是说好的,所以王曼衍还是拖着那个高北菱为她买的花里胡哨的行李箱,那里面塞着她高北菱为她买的看起来比较休闲,最起码不像是要参加会议的换洗衣服和高北菱为她买的易携洗漱用品,戴着高北菱为她买的,在时髦界也不算过时的帽子和墨镜,登上了向北行驶的列车。 长敬已经接近金楚王国的北方边境,曾经只有连绵起伏的山脉和茂密的原始森林,长敬是个人口不过一千的小镇,坐落在山谷之中,重重山峦是那里一道天然的屏障,山脉的走势呈「之」字型,从南向北延伸,一条名叫敬江的水体沿山脉向北流去,并在国境极北形成一个巨大的湖泊,成为和邻国天然的国境线。长久以来,长敬周边还是闭塞神秘的存在,直至一个世纪前,那里发现丰富的林木、煤炭和有色金属资源。 半个世纪之前,第一条翻山越岭通往长敬的铁路修通;次年,盘山公路也开通了,二十年后,穿山隧道打通,长敬从此迎来了了为时十余年的工业鼎盛时代,一场自然灾害险些将整座城市夷为平地,虽然灾后重建工作进行得不错,但再不復当年北方工业第一城的辉煌了,没落至今。 长敬的变迁史并不是金楚王国发展的缩影,这座城市对于整个国家的歷史而言,似乎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和特殊性,哪怕王曼衍知晓城区已经被一座座工厂占据,烟囱林立,到处都是厂房和包浩斯风格的建筑,长敬依然有一种神秘的魅力。 就像高北菱给她的观感。 为什么穆雅贡会挑选高北菱作为学生?如果高北菱也想要有一个学生,她会选择什么人? 列车行驶的时间是三个小时,并不算很长,但王曼衍很久都没有坐过普快列车了。一路上车厢嘈杂无比,几个小孩跑来跑去,各种速食食品和臭味混合瀰漫成让人难以忍受的怪味。王曼衍正襟危坐闭目养神,车厢里很闷,她也不敢摘掉帽子和墨镜,生怕被人认出她的身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她琢磨着一年前不应该那么果断地就否决某个议员提出的,加大对铁路服务行业投入的提案。 当列车广播播报终于到达长敬火车站时,王曼衍松了一口气,她从来没有这样觉得长敬的名字如此动听。她和高北菱下车出站,唿吸着车厢外混合尘土味道的新鲜空气,心情也只稍微变好了一点点而已,她怀疑跟高北菱这次出行的选择是否明智。 她们抵达长敬正是中午。尽管已经到了六月中旬,这座城市的气温还不是很高,空气比首都要干燥一些,远近都是山峦,天气很好,看得清楚裸露的山体,只有极目所见,很远的山坡上,才隐约能看到一些青绿色。高北菱的父亲开车来火车站接应两人。高北菱的父亲和她长得并不相像,有点胖,穿着也很随意。高北菱并没有向他介绍王曼衍,加之王曼衍还没有摘去帽子和墨镜,她父亲可能认为王曼衍只是高北菱的一个普通同事。 第29页 但他寒暄时,王曼衍觉得他有点不太对劲。 他说:「坐车……有点辛苦吧。要是……有机场的话,坐飞机能……快很多。」 为什么高北菱的父亲说话的语气和腔调会和姜琦这么像?这是长敬这边流行的说话方式吗?可是高北菱、黄晓辉这些土生土长的长敬人明明表达都很正常。 王曼衍忽然之间有点害怕。这种害怕是前所未有的,当她在皇宫中时,她知道她是世界的王,她有一千种手段可以一脚把那些试图对她不敬的人踹进地狱,而甚至不需要她动下手指头。可是站在长敬的街头,明明也是在金楚王国的领土上,她却感觉,这里不属于她,她控制不了。 因此,她向高北菱靠近了一些,连她都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促使她下意识做这个动作了。不过,仅仅两秒钟后,王曼衍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很可笑。这里是长敬,不是未经开垦的蛮夷之地,是她的父辈、祖辈留给她的财产和无上荣光。 高北菱家里开的轿车档次一般。直观地说,王曼衍的那辆车可以买十五辆高北菱父亲的车,因此王曼衍预估了一下高北菱家的收入水平,应当是典型的平民阶层。她父亲开起车来一言不发,这是个好习惯。倒是高北菱一路上跟她介绍了不少长敬的着名景点和有名的几种小吃。 王曼衍坐在车上想,哥哥出去旅游的时候,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他是不是孤身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时,也会有种无法掌控全局的恐惧感?当他克服这种恐惧的时候,或许会有一种令他欲罢不能的快乐,直到他失踪之刻来临。 高北菱家住在城西的一处公寓之中,附近有几个巨大的工厂,宛如盘踞在山峦之间的钢铁迷宫,不过现在工厂大多已经停工或搬迁,所以呈现出一种凄凉。 这不是王曼衍第一次去平民的家中,之前搞视察或扶贫工作的时候,她也深入人民群众之中,走进普通人的家中关心他们的生活。那些家庭有装潢奢华的别墅,简洁却别致的公寓,乃至贫困到买不起一件家电的土坯房,其中高北菱的家无疑是最古怪的。 高北菱家中装饰朴素到过份,墙壁粉刷成白色,地面是抹平的青灰色水泥地面,没有吊顶,除了几件必备的家具,连花瓶之类的摆件都没有,简直称之为家徒四壁也不为过。王曼衍暗想,没有听高北菱向她反映过她家境困难,大概因为高北菱父母装修时都比较追求后现代工业极简主义吧。 高北菱的母亲已经在家烧好了饭。她母亲看起来是个很普通的女性,长相同样和高北菱不相象高北菱要比她的父母漂亮得多。母亲比父亲热情一些——这热情也是相比较而言的,招唿着两个人赶紧换鞋落座。 乍一看,满满一桌菜餚桃红柳绿煞是丰盛,王曼衍望向客厅一侧的厨房时,却发现厨房显得冷冰冰的。从敞开的门可以看到,燃气灶和檯面上没有锅碗瓢盆之类的器皿,似乎缺了烟火气。王曼衍不禁怀疑她母亲这是从外面餐馆直接买现成的菜。 她母亲和父亲的说话一样古怪:「你们……终于回来了,这一路……辛苦了。」 不对劲的感觉愈发明显,王曼衍侧头看了高北菱一眼,见她的模样十分自然,似乎并不觉得父母这个样子是不正常的。她的父母也许平时说话就是这种令人难受的方式,难怪她能够接受姜琦成为她的丈夫。 一顿便饭吃得王曼衍如芒在背。不管这些食品是高北菱母亲的作品还是从饭馆中买来煳弄的,都无法和皇宫膳食相比;这倒还罢了,毕竟王曼衍与她那个骄奢淫逸的混帐哥哥不同,对于吃喝并不是非常讲究,她总觉得高北菱父母很怪异,和姜琦一般的怪异。 他们吃饭时,彼此都不交谈一句,只埋头吃饭,也不和王曼衍有任何眼神的交流,像两个程序简陋的机器人。王曼衍郁闷地想,就算高北菱没有向他们介绍自己,他们难道也没有意识到,坐在餐桌对面的,是当今的国王吗?王曼衍虽然不热衷在公众面前露脸,但在各种新闻报导中,少不了她的影像,像高北菱父母这个年纪的人,不至于连新闻都不看吧? 在沉默和尴尬中吃完了一顿午饭,高北菱的父母收拾完碗筷,嘱咐两人好好休息之后,就离开了家。高北菱说,他们要去工厂上班。 王曼衍说:「他们看起来很辛苦。」 高北菱的神色一瞬间显得有些不自然,不过很快她就微笑了起来,和以往的微笑一样,礼貌而没有防备。 「您累了,」她说,「还是去沖个澡休息吧。」 王曼衍在高北菱家的卫生间里沖了个澡,她发现高北菱家里卫生间都是完全用水泥砌的,连一片瓷砖都没有贴,整面墙上因为湿气太重生出很多黑色霉斑,又被高压水枪沖洗过,因此显出斑驳的灰色,很像二十年前的家装风格。只有高北菱的房间看起来能好点,房间的橱柜和桌子上摆放着日用品,床角衣架挂着旧衣服,至少像个人住过的地方。 王曼衍在高北菱的房间中睡了两个小时,她梦见了哥哥,哥哥脸色苍白,穿着一身黑色的类似长袍的衣服,手脚露在外面,都白得吓人。他闭着眼睛,仰面漂浮在一条黑色的河流上,随着河水远去了。 她醒过来之后,开始深深怀疑自己选择和高北菱来长敬是不是脑子进水。高北菱提出带她在市区随便转转,王曼衍想反正也没别的什么事,于是欣然同意。 第30页 作为一个工业城市,长敬城的市区并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景观,除非是个对工业建筑狂热着迷的旅客。马路上车和人都很少,城区显得冰冷而空荡。 高北菱不一会儿就将车开到了市中心的下沉广场。下沉广场呈现出近圆的不规则形状,中心比地面约低了十几米,并非是人工挖掘,而是在二十年前,这里发生过地震并引发山体滑坡,市中心地面塌陷出了一个巨坑。灾后重建则没有对这里进行填埋,而是在简单清理工作后,修建了广场。广场中央是一个彩钢雕塑,一双眼睛,一只眼中下方是蓝色彩钢的水珠造型,象徵流泪;令一只下方则是红色水珠造型,象徵流血,雕塑主体由血泪支撑起来,远看像是这双眼睛正悬浮在半空之中。 王曼衍看着血泪雕塑,心里总觉得有点不舒服。她想起哥哥曾经写下的字句,「一双眼睛,从下方望着你」。 「这个雕塑是为了纪念二十年前的事情。」高北菱站在广场台阶的边缘说。王曼衍望向她,高北菱的头髮被风吹拂起来,她看起来就像站在悬崖的边缘。 二十年前,长敬这一带发生过严重的地质灾害。芮氏7.8级的地震引起山体滑坡和塌方,通往长敬的道路被破坏,地面像纸张一样被揉皱、撕裂、塌陷、扭曲,当时长敬中最大化工厂中储存易燃化工品的容器发生泄露,紧接着引起爆炸和无法控制的城区大火和山火,烧毁数万幢房屋和数百公顷的林木,造成不小损失;震后两天,开始下暴雨,山火被扑灭,但山体滑坡因为大雨而愈发严重,金楚王国几乎调集一切力量强险,最令人揪心的是,震后五天,再度发生余震,敬江由于河床堵截形成的三个堰塞湖决堤,长敬顿时淹没在一片汪洋之中。洪水在半个月之后才退去,瘟疫随之爆发。好在当时已经到十月了,瘟疫一个月之后,一场寒流席捲长敬,遏制了病毒病菌的传播。据不完全统计,在整场灾难中,长敬五十万人口,将近十万人因此丧命。 长敬城的灾后重建花了足足三年时间,才重新安置好灾民,修缮和重建损毁的建筑,慢慢地生活导入正轨,时间埋没了曾经的伤口,生活还是要继续的,不管是人,还是国家。 「地震的那时候,你应该还很小吧。」王曼衍小心地问。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只有七八岁,父亲每天都守在电话旁,关注着救灾和死亡人数统计的情况。电视上播报着灾区的景象,洪水滔天,群山连绵,主持人站在大雨中,披着雨衣,对着话筒和摄像机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 「是啊,那时候我还很小,只记得天天都在下雨,有一天山上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不久后,有一条很大的河从城区里流过去,河边总是有各式各样的东西被冲过来,」高北菱看着远处,下午的时候明明是晴天,王曼衍却觉得太阳照射在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邻居家的女孩还时常带着我偷偷跑出去在河边捡东西,有时候能捡到鞋,捡到坏掉不能用的家具和玩具,捡到锅子和碗。」 说道这里时,高北菱突然神色变得异常恐惧,仿佛是当年恐怖的景象又出现在眼前。 她说,有一天黄昏,好不容易雨停了,她独自又跑到河边——实际上那是洪水形成的泄洪道,她在河边捡到了一个塑料鸭子,于是把玩了半天,不知不觉天黑了。当年幼的高北菱意识到留在这里不安全,她该回去了的时候,她抬起头,看到黑色的河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发亮的眼睛,像是黑色幕布上散乱无数绿色的小灯泡。 那些眼睛盯着她,随着水波又流向远处。她被吓傻了,站在原地。混合泥沙的水沖刷她的脚踝,向她的小腿蔓延,她看着那些眼睛,像直面敞开的地狱之门,直到有一个人拽住她的胳膊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 说道这里时,高北菱又神色如常,她的语气显得很平静:「那是个陌生人,天色太晚没太看清楚,好像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吧。」 王曼衍觉得高北菱没有说实话,或许隐瞒了什么,无论是救了她的那个人,还是满河面的眼睛。只是当她设想一个五岁的女孩夜晚站在山洪形成的河边时,忽然异常心疼高北菱。她向高北菱的方向靠近了一点,衣服已经触及高北菱的肩膀,隔着彼此的衣物,感觉对方的体温。高北菱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那种感情却是真实的。 两个人离开了下沉广场,不知道怎么回事,王曼衍在市区里转了一圈,心情反倒更加不好了。到了晚饭时间,高北菱又带她来到一家据说在长敬很有名气的小吃店里吃了一顿饭,王曼衍觉得也不怎么好吃,而且还险些被一名食客认出她就是国王。她们匆忙地结完帐,逃一般地跑到大街上,彼此对视着,同时又笑了起来。 王曼衍说:「你的老师经常去的那个地方,也带我去看看吧。」 彼时天快黑了,红霞满天,异常美丽。高北菱的脸色发红,不知是否因为夕阳映照的缘故。她微微侧过脸望着王曼衍,说道:「好,我去开车。」 两个人走在街道上,沉默了一会儿,高北菱又说道:「其实,我非常想念我的老师。」 第19章 先知 高北菱开着车,小车像黑夜中嗡嗡作响的怪物,穿过一条条街道。可能赶上了下班时间,路上的车流量渐大,高北菱熟稔地变道、超车,准确选择车流最快的车道。华灯初上,王曼衍望着挡风玻璃之外城市的风景,这座城市的繁华似乎更多掺杂一种冷峻的味道,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只余黑色的影子。 第31页 其实,王曼衍应该比高北菱有资格去评价穆雅贡,毕竟穆雅贡在皇宫中的时间要更长一些。她比王曼衍兄妹年长八岁,年龄差也是一些小报揪住不放的点,认定她和先王的「私奔」定然是由于年龄不被世俗所容。 穆雅贡的除了爱抽菸、有点桀骜不驯之类的缺点,工作和外交能力颇有可圈可点之处,不然王欢衍也不会那么信任她。王欢衍对穆雅贡有种奇怪的包容。简单地说,他绝对不会半夜三更跑到首都街道的某家便利店中去买廉价零食,除非穆雅贡要求,而王欢衍也不止一次被记者偷拍到给穆雅贡买零食或是买烟的照片。这点经常会招致长公主王曼衍的不满,只是王曼衍不会公开表达出来而已。 就像王曼衍也不会告诉别人,她其实完全摸不透穆雅贡,她甚至想像不到穆雅贡是怎么选择学生,又怎么和高北菱口中她的那个神秘情人交往。穆雅贡只应该是一个符号、一个平面的形象而已。 高北菱将车开出了市区,开上了盘山公路,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山路比起城区主干道窄了不少,除了她们,见不到一辆经过的车,路两边的路灯静默站立。长敬的山突兀而险峻,充满一种不平衡的、令人不安恐惧的美感,与之相比,嘉安城郊雾积山景区的山峦就显得太过温柔了。 高北菱将车停到山坡处的临时停车位,带着王曼衍下车,沿着山坡上一条土路走了两百多米,地势变得平缓,但路灯灯光已经照不到这里了。高北菱打开从车上拿的手电筒,王曼衍看到眼前是很大的一片树林,都是梧桐树,在树枝掩映之间,隐约能看到有个院子,院墙很矮,一个助跑就能翻越过去。院墙上生着杂草,估计已经废弃很长时间了。 王曼衍刚才要求来这里看看完全是出于心血来潮,这会儿已经心血退潮了。她相信就算推开院门,来到高北菱所描述的破败宅子之中,也不太可能看到穆雅贡和哥哥正谈笑风生的画面。夜里身在深山老林之中,王曼衍觉得有点害怕。她说:「我们回去吧。」 高北菱点了点头:「好。」 手电筒的灯光照在眼前,树影交错,山下盘山公路的路灯在夜色中安静地亮着,像暗黄色的带子。高北菱轻轻握住了王曼衍的手。和以往的触感一样,冰凉,手指有力。她说:「落叶很多,小心脚下滑。」 两个人准备慢慢地往公路上走,身后院落忽然咣当响了一声,好像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门被人用力推开。王曼衍被吓得险些跳起来,就在那一瞬间,明明是身后有异响,她却看到眼前有个黑影一闪而过,没入夜色中不见了。那黑影曾经离她格外近,几乎是贴着她的鼻尖蹿了过去,王曼衍感觉不到这黑影是否有实体。 高北菱勐地松开她的手,回过头去,显出戒备的姿态。王曼衍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她转身,发现有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们身后约三五米的地方,手中提着一盏矿灯,但矿灯的光线很暗,应该是被拆解改装过。 至于这个男人,看模样大约三四十岁,穿着随意,个子很高,长相普通,没什么让人见之难忘的特徵。王曼衍开始还在想他是不是穆雅贡所谓的神秘情人,但那个男人赶紧解释道:「我是路过的,在这个地方休息一下,不是坏人。你们不要害怕。」 高北菱沉默不语,在矿灯的灯光下,她脸色显得有些复杂。王曼衍看着那个荒废的宅子一眼,觉得宅子很像一座梧桐树下巨大的坟墓,不知道是什么人才会愿意在这种地方休息。 那人见二人不语,于是又说:「我真的不是坏人啊。这样吧,我从另外一条路上走,这样可以了吧。」 他说完,果然又踩着满是落叶的小径,远远地绕开,走了另外一条路。王曼衍看着灯光在树枝间闪烁,也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高北菱这才缓缓地松了口气,她又握住王曼衍的手,王曼衍觉察到高北菱的手心满是冷汗。 高北菱说:「我还以为是打劫的呢,真是吓死我了。这人可能是个去山顶公墓的,忘了时间。」 她告诉王曼衍,当年地震之后,由于死难者太多,市区公墓没有空间了,于是挪到了这边的山顶。很多死难者没有名字,就修建了一块很大的墓碑作为纪念。早几年的时候,还有人过来祭拜,近些年来,祭拜的人越来越少,而忘了时间导致天黑了还没下山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她们说着,一边下了山。高北菱的车还在临时停车位上,雨刷上却被别了一张小卡片。王曼衍随手把那张卡片拿下来,只见上面有几行字: 国家覆灭,会有三个徵兆。 一,重臣遭谋杀 二,君主遭偷袭 三,她在你的面前哭泣 ——先知 字是用红色的马克笔写的,手写的笔画凌乱,有种血淋淋的视觉冲击感。高北菱瞥了一眼,嗤之以鼻:「肯定是刚才那个人放的。最近这种乱发传单的人越来越多。扔了吧,看着心情不好。」 王曼衍将卡片放进自己的口袋中。高北菱简单解释了一下,长敬本来就有敬畏自然的歷史底蕴,兴建工业城市时,这种思想被严厉批判,不过由于近些年的各种天灾人祸,这种理论又逐渐有抬头之势。一些世界末日说、大难临头说渐渐在情绪偏向悲观的市民中流行,并且形成了一套自圆其说的理论体系,至于分发传单手册、像宗教吸收新成员一样发展力量,都让人见怪不怪了。 第32页 高北菱发动汽车的时候,王曼衍还在想那张卡片上看到的几行字。她有种直觉,刚才见到的男人,是有意接近她们的,或许出现在那里的唯一目的目的就是为了将这张卡片递给她。不过王曼衍来到长敬游玩散心的事情,只有苏耀和秘书等少数几个人知情,前来山坡上,更是临时决定,会是谁泄露了她的行踪?从逻辑上来讲,嫌疑人唯有高北菱…… 王曼衍转头看着正在专心开车的高北菱。对方的侧脸线条美丽,看不出和什么阴谋有关。她又开始浮想联翩,重臣遭到谋杀,是指贾思齐的事情吗……君主遭到偷袭,可是她本人并没有受到任何威胁,难道这个君主并不是指她,而是指的哥哥?毕竟当时王欢衍失踪的时候,说王欢衍是遭暗算的论调也有很多。 至于「她在你的面前哭泣」就更显得没头没尾了。「她」是谁?「你」又是谁?想了半天没有结果,王曼衍索性也不想了。她倚靠着副驾驶坐的椅背,侧头望向高北菱,想起哥哥的失踪,于是说道:「喂,我听说我哥哥失踪前去过的那个北方的小镇子离这里不远。」 「确实不远,只有不到一百公里,但是都是山路,开车可能需要三个小时。」高北菱扶着方向盘,眼睛望向前方。 「我想去看看。你不想去的话,我自己想办法。」王曼衍懒懒地说。 高北菱的脸上浮现起温柔的笑意,不是那种不耐烦或者勉强的笑,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温柔:「我怎么能放心您一个人去那里,您想去的话,我肯定会在您的身边。」 「不要老是您来您去的,这又不是正式场合,」王曼衍将车窗玻璃降下来一点,晚风怡人,带着山中特有的气息,「像这种情况,你不必用敬称。」 「明白,陛下。」 王曼衍笑着嘆了口气:「你怎么总是这样。你好像还从来没有反对我的决定,那我问你,在什么情况下,你会反对我的决定?」 高北菱想了一会儿。汽车开过一个路口,前方是绿灯,高北菱没有减速,汽车飞快驶过去,路旁的霓虹灯是一种很难看的粉红色。她说:「在我认为有必要反对您的时候,我会反对的。」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王曼衍没有再追问,汽车开到了高北菱的家中。此时是晚上九点,高北菱的父母已经在卧房休息了,两人简单洗漱了一下,高北菱本来打算将卧室的床让给王曼衍就寝,她去睡沙发,但是在王曼衍的强烈要求下,两人还是并排躺在了卧室那张并不太宽敞的床上。 高北菱身上有种淡淡的香味,不是她平常使用的可称之为街香的香水味,那更像是她自然的体香。是类似于樱桃、玫瑰混合某种水生植物的味道,王曼衍描述不上来,她只觉得,那味道又冷又甜,像零下十度的苹果。 第20章 极北小镇 这一晚,王曼衍有点没休息好。可能是因为换了一个地方导致睡不着,也可能是这个床着实有些狭小,或者更重要的是因为她和高北菱同床共枕。她不知道高北菱是不是同样辗转反侧,只听见高北菱平静的唿吸声,在静谧的夜色中,像平静的海面上轻微的波涛。 她因为和高北菱靠得如此近而激动得几近战慄,随即她意识到她可能是爱上高北菱——至少要比好感的级别要高,甚至用喜欢来形容都显得单薄了,她一想到终究还是没有逃脱国王和特参纠结不清的魔咒,就险些跳起来勐抽自己两巴掌。 顾及到可能会惊扰到高北菱,王曼衍最终只是轻嘆了口气,翻了个身。其实爱上高北菱也没什么不好的,高北菱除了名字显得有点傻和已婚之外,也没什么缺点。她温文尔雅,身家清白,勤奋聪颖,没有不良嗜好…… 首先,应该想办法让她离婚。 其次,还应该想办法让姜琦离首都越远越好。 再次,她要和高北菱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要让高北菱接受她,似乎需要一些努力。 这么想着,王曼衍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王曼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但却是个阴天,窗外显得灰濛濛的。身边空空荡荡的,她坐起身,在高北菱的家中转了一圈,家中空无一人。高北菱的父母可能已经去上班了,高北菱却不知什么缘故而不见踪影。 王曼衍打着哈欠,乘坐公寓里嘎吱作响的电梯下楼。她不喜欢独自呆在高北菱的家里,那个家显得冰冷而简陋,说不上来的怪异感。 楼下小区的道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一条笔直的道路延伸向远处。王曼衍站在路中,向那条道路的尽头望去,明明那条路并不长,她却觉得好像一直看向地平线,也找不到路的尽头。她在原地出神了几分钟,就看到高北菱的身影出现在路的彼端,她手中提着两个饭盒,头髮被风吹起来,在脸侧漂浮。王曼衍忽然想到高北菱转述的,穆雅贡关于她情人的模样。 ……那个人在黎明将要到来时,在地平线上出现,越来越近,然后消失在黑暗的雾气中,伸手去抓,也只不过抓到随着眼泪消逝的夜风。 王曼衍迎了上去,高北菱看起来有些意外。 「您已经醒了?」 王曼衍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想要去握住高北菱的手,又觉得这样难免太过突兀,于是沉默地和高北菱又返回家中。因为前一天晚上两个人已经说好要去北边哥哥失踪前最后去过的小镇,所以高北菱开始动手收拾两人的东西。 第33页 「您想在那边过夜吗?」高北菱问。 王曼衍正坐在客厅里,望着窗外,那里能看得到远处的山脉,山下还有一座工厂,四个矮胖的烟囱格外显眼。 她想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个镇子上,有多少家旅馆?」 高北菱被她问得一愣,回答道:「不太多吧……可能就五家。」 这座小镇本来只是个林场,住着一些伐木工人和他们的家人,本身名字叫做「长敬第二林场」,甚至不够建镇规模。后来在国家大力倡导开发旅游资源的号召下,才修起能供旅游大巴同行的盘山公路和其他基础建设,改名为「极北小镇」,以北方边境的原始森林和冬天雪景作为卖点进行宣传。可能是当地政府的投入还不够大,也可能是这里地理位置实在有些偏僻,总而言之虽然景区宣传铺天盖地,接待游客情况却不容乐观,今年以来,景区接待游客不过两三千人次。 王曼衍知道她的哥哥不论在什么景区过夜,他都会选择在宾馆或是正规的旅舍投宿,绝对不会去当地人家借宿,这是出于安全和身份保密的需要。如果他当时在极北小镇过夜了,也应该会住在宾馆中,那么宾馆的入住记录就会有痕迹;她还知道,哥哥有一张名叫「宋城」的□□件,或许找到当时哥哥入住的房间,也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她们在去极北小镇的路上,王曼衍告诉高北菱自己的想法。高北菱开着车,眼睛望向前方蜿蜒的山路,她说:「如果陛下只是要调查这个的话,其实让我去查就可以了。」 王曼衍没有应声。她现在也有点弄不清楚,究竟是她更想要和高北菱多相处一段时间,还是想把哥哥失踪的秘密查个水落石出。 高北菱的驾驶技术果然很不错,在一侧就是悬崖的盘山路上,转弯处甚至不踩剎车减速,好几次王曼衍都感觉车子要漂移了,心惊肉跳。依照这样的速度,本来三个小时左右的车程,高北菱开了两个小时就到了,赶在中午之前,已经将车停在极北小镇的停车场上。 六月中旬的小镇景色和其他任何一个森林公园都差不多。山上有郁郁葱葱的森林,小溪从一排排特色民宿旁边潺潺流过去,树荫下还带着山中的凉意,远处山峦上,隐约能看到皑皑积雪。镇中主路正在溪边,水畔放着几个饭店准备的烧烤架,不过近期正在严防山火,烧烤架也都弃置不用了。 高北菱当时在长敬工作时的社会事务执行证还没有过期,她在车里换了社会事务局供职时的制服,拿着执行证在镇上的社会管理处轻而易举调取到所有经营者的名单。其中经过正规登记和申请营业许可的旅馆只有五家,另有随时欢迎客人上门的民宿和不正规的黑旅店无从统计。王曼衍认为她哥哥入住的话,肯定是在这五家旅馆之中选择。 这五家旅馆四家就在小镇上,另外还有一家在景区之中,需要走大约一个小时的山路。王曼衍和高北菱先调查了这四家旅馆。根据当地旅馆管理条例,客人的入住记录必须保存半年以上才允许销毁,王欢衍的住宿记录应该还保留着。 走访的过程中,王曼衍发现高北菱好像极其擅长和这类经营者打交道,依靠她那个实际上应该被作废的证件和一身衣服,不费多少力气就弄到了王曼衍所需要了解的信息。然而令她感到失望的是,时间已经到了黄昏,这四家宾馆都跑了一趟,按照在哥哥去小镇游玩的时间计算,并没有一个叫「宋城」的客人入住。 「如果这些记录没有被篡改过的话,先王当时可能是入住景区里的那家宾馆了,」高北菱说,「不过现在已经晚了,上山的话天都黑了,我们明天再去吧。」 王曼衍不置可否。她们坐在小溪边的公共长椅上休息,头顶是一棵茂密的大树。王曼衍有点饿,高北菱去附近的饭店买吃的,王曼衍独自坐在那里,望着眼前流过岩石的泉水,傍晚的风有些凉意,吹拂在皮肤上时,王曼衍觉得很舒服。 她听见在河道的上游有人叫她,但是不叫她的名字,只是没礼貌地喊道:「喂!嘿!就是你!」 她不悦地抬起头,却发现竟然是哥哥穿着一件黑衣服,站在离她不到两米的灌木丛中叫她。王曼衍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树林中突然变得一片黑暗,天这么早就黑了吗?哥哥向她走过来,走了两步,双脚就踩在水中,黑色的溪水。王曼衍看清楚了,她哥哥并不是穿的黑衣服,而是身上洇出大量血迹,将衣服都染成了深色。 王曼衍想要站起身,却动弹不得。高北菱提着保温袋和外卖盒匆匆走到她身边,摇晃着她的肩膀:「陛下,您睡着了吗?快醒醒,会着凉的。」 王曼衍很想对高北菱说,她没有睡着,她的眼睛还大大睁着。但是她发不出声音。她又看向河对面,哥哥站在河水中央,脸色苍白,身体僵直,像一棵树。他慢慢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向她们这个方向指过来。 不要!王曼衍在心中大喊,她死死盯着她孪生哥哥的一举一动,高北菱还在温柔地叫她,可她明明清醒着…… 哥哥空洞的眼神盯着两人,动作机械笨重,仿佛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似的。王曼衍发现,他的枪口并非冲着自己,而是对着高北菱。 她听到哥哥在说话,哥哥的声音真切出现在脑海中,仿佛哥哥就在她的耳边对她讲话一样。可是,王曼衍看到哥哥像尊举着枪的雕像一样站在水中,并没有张口。 第34页 「不要信任她,快离开这里,快来找我,来到我身边。」哥哥说道。 王欢衍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此时高北菱察觉到王曼衍正望着溪水中,她慢慢地转过头,电影中慢放的镜头。王曼衍看到高北菱的侧脸,从她的表情推测,高北菱也能够看到哥哥。王曼衍第一次见到高北菱的眼神变得如此可怕,仿佛恶鬼。周遭变得无比安静,连同水流都没有丝毫的声音,随后哥哥就如一棵枯树般倒在水中…… 王曼衍勐地睁开眼睛,手脚发麻,额头上满是冷汗。高北菱蹲在她的面前,一脸担忧地望着她。太阳还没有落山,山谷中显得很明亮,太阳光穿过树冠,在地上落下斑斑驳驳的影子。面前的溪水也是那么清澈,一切看起来都是安全的。 「您睡着了?」高北菱问,小心翼翼地将手探到她的额头上,为她拭去额头的冷汗。 王曼衍拂开高北菱的手,她望向溪流的上游。刚才短暂的噩梦中,哥哥是从上游走来的。 「我要去第五家宾馆看看,」王曼衍站起身,「我现在就要去。你不用跟着我,我自己去。」 第21章 瀑布宾馆 高北菱不明白王曼衍为什么匆忙做了这个决定,而且是如此的斩钉截铁,不容她辩驳丝毫。王曼衍用只言片语很难向她解释清楚,刚才她做的梦是多么令她心惊肉跳。 高北菱没有兄弟姐妹,所以就算王曼衍详细地把梦境内容讲出来,她也只会感到荒谬而已:王曼衍和哥哥实际上存在心电感应,也许很微弱,也许只是她自己心情紧张产生的幻觉,可是王曼衍在梦中看到哥哥浑身是血,他用枪指着高北菱,他警告王曼衍,然后倒在河水中,尸体像是一大团水草,随波向下游流去…… 王曼衍悚然一惊。尸体,为什么她会认为在梦中看到了哥哥的尸体?莫非潜意识之中,王曼衍确定哥哥已经死了? 她勐地站起身,往水泥路上走去。天色不早,虽然夕阳灿烂,在山坡上渲染了浓烈而明艷的金色,但夜幕也快要降临。山中的夜会比她想像中更为可怖。她要上山,她要去探访第五家宾馆,一种时而笃定时而虚幻的直觉在召唤她,就像梦里哥哥在上游叫她。 「陛下,您怎么了?」高北菱疾走几步追上来,「您发现了什么吗?」 「我要上山。」王曼衍偏执地重复着这句话。 「这时候上山不安全,天就快要黑了。我们不如明天——」高北菱伸手,想要拉住她的手臂。王曼衍把她用力一推,可能比想像中的力道还要用力一些,高北菱一个趔趄站住了。王曼衍回头看她,见她满脸委屈又焦急的神情。不知道是不是受刚才那场噩梦的影响,王曼衍总觉得高北菱这种表情有些虚假,像一个熟练的演员扮演她揣摩过的角色,总有些表演的痕迹。王曼衍转过头,继续向前走。 「您一定要上山的话,我和您一起去。」高北菱追了上来。 王曼衍犹豫了几秒钟,脚步稍稍一滞。她的哥哥仿佛在冥冥之中给她暗示,他的枪口指向清晰明确,他警告自己,不要信任高北菱。为什么不信任高北菱?哥哥不知道,王曼衍自然也不会明白。 王曼衍更搞不懂,自己此时怎么会被一种无比固执的情绪所左右。她并不喜欢她那个混帐哥哥的骄奢淫逸,但是作为她唯一的孪生兄弟,她信任王欢衍,即使是幻想中王欢衍的形象。 「你留在这里,我自己去。」她说。 「您真要这样的话,我需要向首相报备。」高北菱坚持着。 「随便你吧。」 王曼衍说完,她望向上山的路,起初是笔直地沿着山坡的弧度,然后就蜿蜒在树林之中,看不见路的尽头了……她需要静一静,独自一人,好好想想她现在是在干什么,又是想要寻找些什么,是否已经离疯掉不远了。 高北菱没有追上来,王曼衍一直埋头走了十几分钟,梦中的情景在眼前萦绕,哥哥似乎真的就在她耳边说话,他让自己赶紧离开。他为什么让自己不要信任高北菱,他又不认识高北菱……终于王曼衍觉得自己稍微有些平静下来的时候,才停住脚步回头。整条山路前后没有一个人,树荫笼罩头顶,显得有些阴暗。泉水潺潺地留着,山谷深处传来几声婉转的鸟叫。天快黑了,风变得很冷,王曼衍发现自己有些饿,刚才应该吃点东西再上山。 王曼衍终于冷静了下来,理智战胜了梦魇之中的固执,她意识到自己此举是多么的冲动且欠缺考虑。不过现在再调头返回小镇的话,高北菱一定会在心里嘲笑她意气用事,这会严重有损她身为一国之君高大伟岸光明威严智慧的形象。 她嘆了口气,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一步一步地往山上挪。 景点距离小镇有三公里的距离,有一个规模颇大的瀑布,冬天时瀑布会完全结冰,洁白晶莹煞是壮观。但最近还未到丰水季节,更不会结冰,所以没什么看头,游客自然更加稀少。 而她们没有调查到的第五家宾馆,就在离瀑布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山路只有一条,路边也有指示牌,王曼衍并不担心迷路的问题,只是在她的印象中,好像还从来没有独自一人走小路的体验,新鲜感之中有些担忧,想起梦中哥哥的警告,难免沉重起来。瀑布哗啦啦的水声已经能听见了,王曼衍大感振奋。天色已经转暗,天边出现一轮新月,斜斜挂在山头,却显得格外凄冷孤寂。 第35页 王曼衍看到瀑布了,远处的悬崖上,一道水流倾泻而下,颇有气势,在黄昏时,却有种冰冷且无生命的质感。 冰冷,无生命,没有感情…… 没有感情。 神对于人类大多是没有感情的。 当上国王之后,王曼衍才不乏惊讶地发现,她对于权力的渴望,比她所想像的程度犹甚。哥哥假如真的不幸身亡,之于金楚王国的一国之主王曼衍而言,恐怕并不是一件全然的坏事;但哥哥究竟如何身故,她必须要查清楚,这是她作为王欢衍的妹妹所要做的事情。 她气喘吁吁地爬完了这三公里的山路,登上最后一段陡峭的石阶,终于来到了瀑布前,这时天马上就要黑了——实际上,瀑布是在对面山峰的悬崖上,倾入深潭之内。在路边,有一座看起来挺简陋的建筑,被雨淋褪色的门口上有四个手写的字,「瀑布宾馆」。王曼衍决定不管怎么样,查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今晚都要好好在这里休息一下。 宾馆前有一道不透明的玻璃门,应该是自动感应门,但是感应装置已经坏掉,王曼衍在门前傻站了半天,门都没有任何动静,直到她发现把手上挂了一个纸牌:「用力推门」。 王曼衍走进去,穿过一条黑暗的走廊,来到了宾馆大堂。说它是大堂着实有些勉强,因为它实际上和哥哥在阁楼上的那个秘密基地面积差不多大,楼梯旁边是一个简易的柜檯,一个年轻女孩坐在柜檯后面打瞌睡。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大厅里几盏垂挂的白炽灯有气无力亮着,在木条拼贴装饰的墙面和地面投下摇晃的影子。一面墙上有几幅相框,另一面墙上挂了一些编织装饰画,窗户也被厚厚的有民族风情图案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 王曼衍环视了一番,这间宾馆除了又小又破之外,也没什么特点。以王曼衍对她骄奢淫逸的混帐哥哥的了解,这里一定不会是他首选的投宿地点。 「欢迎光临。一个人?」前台女孩打着哈欠坐起来,懒懒地问,倒是把王曼衍吓了一跳。 「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个朋友,一会儿才能来,我等一下他。」王曼衍编了个藉口,绕着大堂走了一圈。装饰的编织画有些霉点,应该是因为这座房子建在水边,空气太潮湿所致。 女孩又趴在柜檯上唿唿大睡,王曼衍在椅子上坐下来,思考下一步要怎么办。她甚至很可笑地还想在这个地方试试能不能聆听或感知到哥哥留给她的线索,果然一无所获。 她站起身,走到柜檯边,敲了敲桌子。 「怎么?」女孩不悦地抬起头,一脸倦色。 「我想看看你们宾馆的入住记录。」 女孩有点惊讶,挑起一边眉毛,随后就露出一点嘲讽的神色,大概她见多了提无理要求的客人,直接光明正大就要求调阅入住记录的客人还不太多。 「你有执法证或者调阅档案的函吗?」她没好气地问。 王曼衍从口袋中掏出两张百元大钞,隔着柜檯塞到女孩手里。女孩愣了一下,才忸怩地说:「这个……直接查这个话,不符合规定……」 王曼衍又塞过去两张钞票。 「这个,这个,要跟我们老闆说一下……」 王曼衍把口袋里剩的一点零钱掏出来,隔着柜檯推过去:「帮个忙。」 大概是王曼衍的眼神十分沉着坚定,容易给人以她不差钱而且身份实际上很高贵的感觉(事实上确实如此),女孩喉咙里咕哝了几句,又四处张望一下,确定她的老闆或什么利益相关人员不会突然地从任何一个异度空间弹射出现,才小声说:「你等一下。」 她从口袋中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柜檯下抽屉的锁,从里面取出来一个白纸订起来很粗糙的本子,递给王曼衍。王曼衍翻开看了看,今年以来的住客记录都登记在册,数量也很少,估计是因为生意冷淡的缘故。但是,其中并没有一个叫做宋城的住客。 莫非哥哥真的转变了理念,当时没有在任何一家宾馆入住?王曼衍翻着手中的本子,心中十分诧异。很快,她又发现了问题。 这个本子太新了。经常摆放在檯面上被使用、被翻阅的登记簿,不可能还是崭新的,没有卷角,没有污渍。 她翻到住宿记录的第一页,第一条记录,也就是今年1月1日住宿的客人签名那里,王曼衍伸手一抹,在洁白的纸上划出一道墨痕,签名是刚刚签的。 王曼衍抬起头,想要质问女孩是不是拿了一个假的登记册煳弄她,却发现女孩已经不知所踪,整个房子寂静空荡,昏暗中,只听见山崖传来瀑布流水的声音。瀑布宾馆可能有问题,久留此地怕是并不安全。王曼衍感到有些不安,她四处张望了一下,旅店之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似乎这时候贸然离开此处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有人吗?」她提高声音问。 除了窗外的山风,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王曼衍走到墙边,墙上挂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相框,其中的照片看起来有新有旧,最旧的照片已经泛黄。第一幅照片是一群人在山上野炊,举着手中的饮料和快餐食品,脸上洋溢着笑容;第二幅照片应该是在长敬地震之后拍摄的,在废墟旁,几个身穿救援制服的人正在建筑垃圾中挖掘;第三幅照片看起来很旧了,可能其歷史比内阁建立还要久远,是两个身穿一百年前流行式样服装的男人,在一棵桦树下合影;第四幅照片则是二三十个人坐在两排长椅上的合照,照片下方写着「地眼成员第十五次活动合影留念」,王曼衍本来只打算瞟一眼,目光却突然被合影人员中间一个微笑的女孩吸引了。 第36页 那是高北菱。 王曼衍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她伸手将玻璃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抹去,仔仔细细看着那个人。确实是高北菱,她的模样,她的笑容和那件暗红色的连衣长裙,王曼衍相信自己不可能认错。高北菱的模样和现在差不多,基本没有化妆,发梢烫成三四年前特别流行的梨花卷式样,对着镜头的模样很温柔。她坐在一个中年男人身旁。王曼衍感觉那中年男人有些面熟,可能在哪里见过。按照排除法,首先不像高北菱的父亲,不知道是什么人。她看了看合影中的其他人,又发现后排角落里有一个老熟人:黄晓辉。 这么看来,高北菱极力推荐黄晓辉成为内阁成员,也就说得过去了。 王曼衍想起自己曾经看过高北菱的档案,高北菱的确加入过长敬当地的一个社团组织,但这社团是兴趣学习的性质,并没有政治倾向。作为当地社团的活动合影,出现在这个深山老林貌似黑店的宾馆墙上有些奇怪,可并不足以说明高北菱就有问题。 王曼衍盯着这张照片许久,不过再找不到第三张熟人面孔了。高北菱在合影中的位置是第一排偏右,那个中年男人则是在正中,他可能是社团的头目或负责人,高北菱在社团中的地位恐怕也不低。 白炽灯管在镜框玻璃上映出一团白影,她的面容也在玻璃上倒映出模煳的轮廓;除此之外,王曼衍忽然发现在她的身后,有一个人正在悄无声息地接近她,每一步都轻柔缓慢,极有耐心的,越发逼近,马上就要贴到王曼衍的后背,同时高高举起右手,手中什么东西在玻璃框的反光中发亮—— 王曼衍一矮身,那人已经将兇器刺出,砰的一声,击中了相框,玻璃哗啦碎了一地,有几片碎玻璃迸到王曼衍的手上和脸上,她几乎感觉不到痛,立刻卧倒在地上,同时从衣服内侧摸出随身携带的手枪,顾不上瞄准,匆忙就开了枪。 王曼衍以前在皇宫靶场上练习过射击,但是在空旷的场地上,穿戴各类护具对着靶子开枪和此时真正,在狭小的空间里对着一个人开枪,却又是另外一种感觉。枪声比王曼衍印象中更为巨大,以至于她有一秒钟怀疑自己耳聋了,后坐力使她的手肘向后重重撞到地板上,疼得她枪险些脱手。 兇手的小腿中弹,倒在地上,兇器——一把闪闪发亮的匕首扔在一旁,抱着腿痛苦呻吟。王曼衍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那是个身穿景区清洁工制服的男人。王曼衍举起枪,考虑是否要再补一枪,突然啪的一声,所有的白炽灯同时熄灭,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王曼衍慢慢退到墙边,后背贴着墙壁,尽可能没有声音地向印象中柜檯的方向移动。黑暗中,只有受伤男人喊疼的声音。她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怀有什么目的,更不清楚对方究竟有多少人。 楼梯的方向传来吱嘎的脚步声,有人下楼。王曼衍举起枪,对准声音的方向,但没有扣动扳机。黑暗中无法瞄准,对方反倒能通过声音和子弹击发瞬间在枪□□出的火花确定她的位置。 要冷静。她对自己说。 对方的脚步听起来不紧不慢,像百无聊赖在这种鬼地方散步一样。王曼衍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觉,来者能在黑暗中看到她。是因为那人戴着红外线夜视仪吗?还是…… 砰的一声巨响,就在王曼衍耳边炸开,她条件反射地往旁边一偏头,惊叫出声。那人手中有枪!王曼衍来不及感受危险来临的巨大恐惧,她对着枪响的方向,连连扣下扳机,击发了三颗或者四颗子弹,她听见玻璃器皿炸碎的巨响,听到木质的家具碎裂的声音,但是没有人痛苦的嘶吼,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打中了什么东西,手腕发麻得厉害,疼得让王曼衍几乎以为腕骨已经碎裂,她将枪从右手挪到左手,警惕地黑暗的每一丝动静。 枪声之后,嗡嗡的余韵犹在耳畔,灰尘满天,呛得王曼衍想要咳嗽,她连忙用左手捂住嘴,以免发出任何可能会被敌人判断出自己位置的声音。她侧耳倾听,没有任何异常的声音,清洁工制服男人的呻吟已经听不见了,不知道是失血过多昏过去还是被流弹再度击中。她只知道,危险仍然没有解除。 第22章 灭口 王曼衍蹲下来,后背贴着墙,又开始缓缓向柜檯的方向移动。她摸到手底下的碎玻璃、木屑碎片和灰尘,然后,指尖碰到了什么硬质的东西,她想已经挨住柜檯了。 宾馆中寂静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甚至又清晰地听到了瀑布的水声,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比天际悬挂的新月更为遥远。她转了一个身,将后背抵住柜檯作为掩体,这样至少能够保证她不会从背后遭受袭击,尽管她不确定正面中枪或是被捅一刀的死相会不会比背后遇袭更好看。 脚步声又响起来了,王曼衍恐惧地屏住唿吸,这回脚步离她极尽,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人离她的距离只有一米左右。脚步声又停了,仿佛是那人也在估量了他和王曼衍彼此之间的距离。 不能出声,王曼衍对自己说。要冷静,要镇定。 王曼衍动作幅度尽量小地活动右手手腕,手指握紧枪柄。哥哥会在暗中凝视她,整个王国都是她的后盾,还有高北菱…… 想到高北菱,王曼衍咬紧了牙关,她举起枪,小心地指向脚步声方向。黑暗中不一定能命中目标,还很可能使她处于不利的境地,因此王曼衍又犹豫起来。 第37页 砰!一声好似足以摧毁世界,瓦解王曼衍所有理智的枪响又在她耳边炸开,对方率先开枪。王曼衍不知道这一枪有没有打中她,如果打中的话,她的半边脸可能已经飞了。她还活着吗?她是不是已经到了一片黑暗,眼前金星直冒,耳边满是嗡嗡杂音的地狱? 王曼衍意识到她正侧躺在地上,枕着令她脸颊感到生疼的木渣碎屑。要继续躺在这里装死,还是想办法反击?她动了动手指,枪不知道丢到哪里了。很好,不会有比这更加糟糕的情况了,她可能很快就会见到贾思齐,还可以向贾思齐解释一番,她确实讨厌他,但是没有想到过贾思齐会被人捅死在景区的山路上,就像她也不会想到自己被人枪杀在景区的宾馆中一样。 离这里不远的玻璃门突然咣的响了一声,随后走廊的方向传来脚步,又重又急,来人是跑着来的。手电光划破黑暗,王曼衍第一反应是举起手臂挡住脸,不过她很快就看清楚举着手电的那个人,是满脸焦灼的高北菱。 「陛下!」她听见高北菱的声音,像天使出现时,手中的光剑驱散死神的使者。她想要出声提醒高北菱,这里还有个人,而且那人手中也有枪,但是此情此景,她反倒什么都说不出来。 高北菱跑过来,小心地将王曼衍扶起来。王曼衍坐在地上,后背依然靠着柜檯,她知道此时自己肯定狼狈无比,因为高北菱满脸都是心疼。她抚摸着王曼衍的脸侧,王曼衍用余光瞥到高北菱的手心全是鲜血。 「……你受伤了?」王曼衍终于哑着嗓子说出了一句。 高北菱笑了,那笑中像是带着眼泪一般,但她的脸颊美丽光洁,没有泪痕。她说:「我没有受伤。陛下,您受伤了,这是您的血。」 「快离开这儿,」王曼衍忽然想起那个开枪的人,挣扎着要站起来,「这里还有人,而且他手中有枪。」 高北菱温柔地安抚她,说道:「现在没事了,一切都很安全。这里只有我们,没有别的人了。」 半个小时之后,王曼衍坐在宾馆门前的椅子上,身上披着高北菱的外衣。她的一边脸颊流血了,可能是倒在地上时,被木屑划伤的,现在她才感觉到伤口一阵一阵的抽痛。高北菱正在她的面前走来走去打电话,王曼衍第一次看到她比较激烈的感情流露。 高北菱和苏耀进行通话,电话中苏耀显得颇为诧异并马上要求对此事进行消息封锁。随后,高北菱又给小镇治安派出所的所长打电话,简要叙述事情经过,要求派值班警员前来宾馆保护她们,所长被吓得半死——小镇近两年来,除了一些游客和商家的消费纠纷,从来没有发生过比国王在景区的宾馆之中险遭枪击更恶性的事件;高北菱经请示王曼衍后,出于保密的需求,越过长敬当地的警署和机构,通知了首都警署,要求他们立即动身,对瀑布宾馆进行仔细的调查和取证。 她本来想叫来一架直升机将王曼衍直接带到长敬的医院中急救,不过事实上王曼衍除了受到惊吓和一些皮外伤,并不到需要急救的地步。她应该感到死里逃生的疲惫,甚至这时候应该找一个舒适的地方睡去,在噩梦中让身体短暂休息一下,不过估计是由于方才交火时肾上腺素过量分泌,她此时反倒难以平静,思绪在脑中翻涌,使她坐立难安。她用君主专线将皇家侍卫的侍卫长从被窝里拖出来,要求他们现在赶往长敬的极北小镇。 保护她们的当地警员马上就到了,但也只有三个人。三人分散开来对宾馆附近进行了简单的搜索,又集中突入宾馆之中搜查了一番,一无所获。袭击国王的亡命之徒才不会乖乖留在原地给他们分发名片。被王曼衍打伤的那名清洁工已经死亡,尸体还留在现场。不过王曼衍击中他腿部的并非致命伤,经初步观察,他是被人割开喉咙死亡的,却不知道是何人所为。 王曼衍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敢偷袭她,还是在她的王国,她的地盘上。惊惧过后,愤怒的情绪压倒了一切。皇家侍卫是直接隶属于君主的军队,只有君主才能够调令,别说是一个持枪歹徒,就是一群,王曼衍也有信心能让他们彻底后悔今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不把这个地方踏平,她就把姓倒过来写。 高北菱终于打完了电话,她走到了王曼衍面前,上弦月早已消失,繁星满天,高北菱携带的手电筒放在王曼衍的脚边,冷白的光自下而上照着高北菱的脸,她的眼睛隐藏在髮际的阴影之下。 「您感觉怎么样了?」她半跪下来,柔声问。 王曼衍看着她。无论什么光源,无论是朦胧的吊灯、明亮的路灯、昏黄的车灯,还是现在这样冰冷尖锐的手电光,好像只要是在夜里,高北菱都会显出令人惊嘆的美丽。 「没什么事。」她嘴硬地说。其实她现在并不是很好,手掌、手腕和脸颊的伤口都很疼。血流了不少,有一部分已经渗入衣领中了。高北菱和前来支援的警员随身携带的物资非常有限,高北菱也不敢贸然进入瀑布宾馆去找一些酒精、纱布之类的医疗用品,生怕破坏了现场,更何况尽管有三名警员的保护,宾馆附近仍然可能还埋伏着一百个手持机关枪的疯子。 「那时候,我不是让你别跟着我了吗?」王曼衍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高北菱没有说话,她在星光之下,半跪在地上仰视她,似乎就已是一千句一万句语言漂亮的回答了。 第38页 王曼衍有种莫名的冲动,她伸手,沾着干涸血迹的指尖触及高北菱的额头,顺着额头而下,是她长长的、微微颤抖的睫毛,冰凉的脸颊和唇角。王曼衍仿佛被蛊惑了,忽而一惊,发现自己此举格外的不合时宜。 她说:「我想起那个卡片上的三句话。」 国家覆灭有三个徵兆。重臣遇害,君主遇袭,她在面前流泪。 高北菱笑了起来:「都是无稽之谈,您不要相信。」 王曼衍看着高北菱的笑容,她慢慢地说:「我当然不相信那三句话,但是我想,这一切,可能从我哥哥的失踪开始,就是有预谋的。我会查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高北菱的神色没有变化,她的眼神却变得飘忽,转而瞟向一旁。但很快,她又专注地凝视着王曼衍,如同王曼衍就是她眼中的一切。王曼衍因为之前的梦魇而对高北菱产生的怀疑感到羞愧。 凌晨一点,首都警署的精英警探和警员乘坐直升机抵达极北小镇,直升机降落在镇上的学校操场,估计大半个镇子的人都被惊醒了。 安娅在任何时候都身先士卒的,尤其是这种情况。王曼衍看到她手持探照灯,急匆匆地从山间台阶奔跑而来,捲髮乱糟糟地飘在脑后,像是冲锋的女战士,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还挺高兴看到她的。 安娅的第一句话不是向王曼衍行礼或是问好,而是责问高北菱:「你是怎么搞的!」 ——这个诘问可以说是没头没尾,不光高北菱,连王曼衍都感觉颇为诧异。不过联繫起安娅对高北菱的敌意,倒也不难理解安娅的借题发挥了。 高北菱没有回答她,其他警探也纷纷到场,对国王王曼衍现在这种满脸是血的狼狈模样都大为诧异。他们很快就进行了简单的分工,检查现场、提取物证,安娅则负责向王曼衍了解当时的情况。她问得很细緻,比如王曼衍大概是什么时候进入宾馆,在里面都逗留过什么地方,逗留了多久,和什么人交谈过,交谈了什么,周围有什么摆设,遭到袭击是什么过程,她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闻到了什么,触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等等等等,王曼衍相信安娅在询问犯罪分子的时候肯定也是这种风格。 安娅对于高北菱放任王曼衍独自一人前往瀑布宾馆很不满,认为这是特参没有履行义务。不过幸好首都警署的侦探对于特参没有工作质询权,所以安娅只能发两句牢骚。 第23章 鲁米诺反应 很快,第一个检查完现场的警员走来向她们汇报情况。他检查完大厅中的尸体,腿部中弹,不过死亡原因却是被锐器割开颈动脉导致的大量失血,根据此人经验判断,兇器很可能是匕首。王曼衍心想,是谁杀了这个人?是那个黑暗中对她开枪的脚步声吗?他又是如何能够在王曼衍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杀死伤者,是为了灭口,还是另有目的? 第二个警员检查完宾馆大堂,向她们进行汇报。墙壁上有弹痕若干。根据现场掉落的弹壳分析,对方使用的可能是目前枪枝市场上不太常见一种大威力枪,此枪总共可以装填14枚子弹。王曼衍翻看着现场照片,在现场勘探灯的光源之下,大堂可以说是狼藉一片。她和对方统共开了六枪或七枪,毁掉了绝大多数的墙壁和家具。当她看到墙上碎裂的镜框时,忽然想到那幅有高北菱和黄晓辉的合影照片。她看着现场拍摄的照片,镶嵌社团合影的相框玻璃碎裂,里面空空如也。 「你看这个相框里,照片怎么不见了?」她指着现场墙壁的照片,问那名警员。 安娅和高北菱同时向她看过来,两个人表情迥然不同。安娅的眼睛一下子就发亮了,像捕猎的狼发现猎物;高北菱的神情在各种各样的光照——探照灯、矿灯、手电筒之下,显得很不自然。 警员挠了挠头:「不知道,陛下。我到现场的时候,这个相框里就是空的。」 「会不会被子弹完全打碎了?」 「相纸不是玻璃,即使是被子弹击中,也会有相纸的碎片。」安娅插嘴。 王曼衍感到难以置信。在她的再三要求下,她亲自进入现场,踩着草草铺设的现场勘察板,来到照片墙之前。 社团合影确实不翼而飞。相框中,地上,都没有相片的踪迹。 「相框背板发白,这里原来有镶嵌照片,只是被人为取走了,」安娅走到王曼衍的身边,她转身叫来了一个警员,「把这个相框的指纹提取了。」 凌晨四点,整个景区都被封锁,宾馆现场的勘探工作还在紧张有序地进行,而东方已经隐隐泛出了鱼肚白。高纬度地区夏天时天亮得特别早,风却比入夜时还要冷。王曼衍已经转移到宾馆的廊下,裹着两件警用大衣,疲惫地来回踱步。 王曼衍脸上的伤口和手上几处不太严重的擦伤已经被包扎完毕,她顾不上体会伤口的疼痛,反正估计看起来模样也很可怖。高北菱神色凝重地陪伴着她,王曼衍有时会偷偷地看高北菱一眼,然后猜测,高北菱究竟在想些什么。 瀑布宾馆的客房在二楼,一共有十七间客房,还有两间放置杂物和换洗用品的库房。警员一一进入每一间客房中检查。或许真的是旅游淡季,没有一间客房里有住客,所有的房间都被打扫过,客房中没有发现什么疑点或者有价值的线索。当警员在检查到最后一间单人客房,房号为217的房间时,照例用鲁米诺试剂对地板和墙面进行检验,发现大面积的潜血反应。 第39页 ——血迹之多,足以说明这个房间发生过大面积的血迹喷溅、飞溅和擦拭。可能有人端着一桶血在房间中过泼血节,可能有人在房间中杀了一头牛。由于鲁米诺试剂与排泄物也能发生反应,还可能是有人在房间中随地大小便。 当然更有可能是这个房间里发生过命案。 所有的警员都打起了精神,安娅上蹿下跳,指挥警员在一切可能被触摸的的地方提取指纹。有经验的现场勘查员根据经验分析,这么大片的血迹,如果是从同一个人身上流下来的,此人极有可能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 现场照片被传回首都警署进行分析,根据血液的形态,可以大致地还原出现场情况,比如伤者(或死者)是在哪个位置受伤,血液是喷溅还是流淌,可能是被什么兇器伤害等等。 警员抬开房间中的床铺,赫然发现床下还有一大块褐色的、边缘不规整的痕迹,约有两个巴掌那么大的污迹,警员提取部分样本,经现场联苯胺试剂检测确认是血迹。根据初步分析,这块血迹应当是从床边顺着床底缝隙渗入的,因此打扫时没有将此处擦拭掉。以这点来推测,受害人很可能是在床边受伤。 安娅下楼向王曼衍汇报了217房间中的情况,王曼衍坐在椅子上,沉默良久,忽然问道:「你们没有找到宾馆的入住记录吗?」 宾馆存档的文书材料已经过初步筛查。去年和前年的入住登记记录、帐簿、进出款项流水记录、消防安全、食品安全检查台帐都在库房中存放着,但今年的入住记录,只有前台女孩用来煳弄王曼衍的赝品,真货不知所踪。 天蒙蒙亮了,天空呈现出太阳将要升起时浅浅的灰蓝,像一种稀有品种的紫罗兰花瓣。高北菱在王曼衍身旁弯腰,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陛下,可能只是一起普通的兇杀案。查一下当地的失踪或报警记录应该就会有线索。」 她很少会在说话时挨王曼衍这么近。不过王曼衍又冷又困,整个人处于疲惫崩溃的边缘,并没有心情去体会这温存的几秒。 「我听说过dna检验比对……」王曼衍说着,声音变得犹豫,好像在讲天方夜谭,等待着他人把她打断一样。没有人打断她,每个人都安静聆听着,天快亮了,有鸟雀欢快地在枝头唱起歌,歌喉曼妙而婉转,是在人间才能听到的歌声,在黑暗的坟墓之中,是没有鸟雀歌唱的。 「通过dna检验,应该能确认这些血迹的身份。」王曼衍终于把一句话说完了。 「检材已经受到了严重污染,」安娅刷刷地往怀中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如果要精确检验的话,恐怕要送到国外实验室,耗费很长时间。而且就算得到dna数据,也要有比对材料。」 「和我进行比对,我愿意提供头髮、血样,或者他们要求提供的一切东西。」王曼衍说。 所有人都望向她,有惊愕的,有疑惑的,有不知所措的,仿佛王曼衍刚刚宣布退位,改王国为共和国一样。 「陛下……」高北菱出声。 「你闭嘴!」安娅向前跨出一步,冷冷地训斥高北菱,转而又看向王曼衍,「陛下,您是想到了什么吗?难道您认为——」 ——认为那些血是失踪先王王欢衍的。王欢衍可能已经死了,在一间简陋的山间宾馆中被不明不白地杀死,尸体不知道在哪,案发现场满是被清洗过的血迹。 不可能,心里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哥哥是从极北小镇离开,回到皇宫的当晚才失踪的。王曼衍亲眼看到哥哥回来,就算哥哥失踪,再跑到极北小镇中送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先比对,你们继续调查,能调查出结果更好。」王曼衍站起身,头晕目眩,一夜未眠的疲惫面目狰狞地袭击了她,高北菱想要上前搀扶,被她冷冷地拂开。 「陛下,这需要很长的时间,还有很高的费用,我们首都警署恐怕很难申请到……」安娅追了上来。 「我可以等。至于费用,算我的私人支出。」王曼衍说着,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山路。 她很快意识到她不应该推开好意想要扶着她的高北菱,接下来的一段山路她走得异常艰难,脑中是各种光怪陆离、扭曲的图形和色块,子弹击碎玻璃的碎片、拍立得照片中房间里大片的鲁米诺试剂在黑暗中显出的淡蓝萤光,梦中哥哥倒在水流中的模样……她恨不得倒头躺在石阶上就唿唿大睡。 高北菱安静地跟在她的身后,什么话都没有说。王曼衍本来想问问她那张合影的事情,不过估计问不出什么,加上她身心俱疲,索性也一言不发。 她们回到了极北小镇。由于小镇已经被封锁,整个镇上看不到一个人,恍如死城。小镇当地的经营户大多闭门不出,等待首都警署成员挨家挨户的询问调查。高北菱依然是利用她狐假虎威的证件,为王曼衍安排了一间住宿条件还说得过去的客房,王曼衍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高北菱嘱咐了她几句,诸如不舒服就赶紧叫她,想吃东西或者喝水就叫她之类的,王曼衍拽住了高北菱的袖子。她想起来,高北菱同样是彻夜未眠。 她说:「你也休息一会儿吧,就在这休息。」 高北菱说:「我坐在沙发上就可以。」 王曼衍坚持着让高北菱也躺在床上,高北菱拗不过她,于是也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躺下,只占了很小的一块空间。王曼衍几乎是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不过睡得很不踏实,总是做噩梦。哥哥、父亲的脸,还有在印象中早已模煳的母亲的模样,轮番在混乱的场景中出现又消失。 第40页 醒来的时候,王曼衍不知道是几点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房间拉着窗帘,她甚至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还因为头顶不是皇宫寝室中看惯了的暗色花纹而感到惊讶。慢慢的,她想起来自己因为作死而差点真的在一间脏兮兮的宾馆中被枪杀,脸颊伤口发烫,一跳一跳地疼着,高北菱不在床上。 王曼衍想要坐起身,却感到躯体异常沉重,内脏都像被掏空了一般。她侧过头,高北菱坐在宾馆房间的椅子上,手肘撑着头,好像睡着了。 她挣扎着挪动了一下,高北菱被惊醒,她走到王曼衍的身边:「陛下,您觉得好点了吗?」 那一瞬间,王曼衍屏住了唿吸。 也许是光线造成的错觉,高北菱的眼神非常可怕,比梦中凝望哥哥的眼神更加可怖,王曼衍以为她会立刻动手杀了自己。但是很快,高北菱就恢復了温柔的神情。 「我去给您拿点东西吃。您不能一下子吃太多,我先帮您端点粥……伤口还疼吗?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或者感觉发烧了,赶紧告诉我。」 王曼衍不喜欢这样被高北菱照顾。享受着她柔和的说话语气是一回事,而虚弱得像个病患一样躺在床上,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她不喜欢这样,因为她逐渐发现,高北菱远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 好在吃了一些东西后,王曼衍觉得身体机能正在慢慢恢復,同时她的大脑也能够正常运转,开始思考之前来不及去想的一些事情。有高北菱和黄晓辉的合影照片,去某个特定的地方寻找哥哥的偏执心理,哥哥和穆雅贡失踪那天晚上的一切所见所闻……她发现不论从哪个问题出发,最后她都会想到高北菱。当她想要全然信任高北菱的时候,高北菱就会显出疑点,当她想要怀疑高北菱时,种种事实又证明高北菱与此毫无关系。 这时候,被她在纠结中时而猜忌时而释怀的高北菱快步走过来,低声告诉她,皇家侍卫队已经抵达极北小镇,侍卫队长想要见她。 皇家侍卫队比首都警署来到这里只晚了几个小时,他们到达时,王曼衍正在休息,因此一直在原地等待她的调令。王曼衍之前信誓旦旦要剷平这个地方,当然只是想想而已,再怎么说,极北小镇也是她的领土。一百年前,金楚王国倒是有位国王因为在狩猎过程中被山民设下的兽夹误伤,而杀了近半个村庄的居民,已经成为暴君的典型事例,被锤了一百年。 所以,皇家侍卫队此行的功能也只能给首都警署打下手,帮忙排查可疑人员而已。尽管侍卫队长对这个安排毫无怨言,但王曼衍知道,他心里一定在骂自己。 第24章 一瓶香水 经过两天的地毯式搜查和挨家挨户的排查,收穫并不容乐观。 金楚王国的自然人经过许可申请和严格的审批,是可以合法持枪的。有一段时间,黑市上枪枝交易泛滥,很多人游走在法律的边缘。比如说,有人的持枪证上,准持有的枪是一把仅供防身的小手枪,但他的家里却拥有一座军火仓库。从枪枝这条线索上想要查出兇手简直是天方夜谭;而从瀑布宾馆的人员上成分上着手调查,则稍显端倪。 瀑布宾馆在当地是一个异类。首先,它坐落在瀑布旁边,尽管游览极北小镇的游客绝大多数都会去看瀑布,但很少会在那里留宿,所以瀑布宾馆肉眼可见地生意清淡,却依然顽强地坚持经营了十年;其次,宾馆的投资人是当地的一个非盈利性质的社团,名叫「地眼」(王曼衍得知这个线索的时候心里一动,心想这样宾馆的墙上出现社团成员的合影也就能解释了);再次,当地人都认为瀑布宾馆有问题。宾馆的工作人员均不是本地人,鬼知道是从哪招聘来的,有当地人想在瀑布宾馆中找个保洁或厨师之类的工作,一概被拒绝,警员们拿着身着清洁工制服死者的照片和王曼衍描述的柜檯女孩的画像,没有人能成功指认他们;最后,当地人没人知道宾馆的老闆是谁。日常负责处理事务的,就是柜檯的女孩和另外一个年轻男孩。 顺着瀑布宾馆的投资人,地眼社团往下追查,也没有什么结果。地眼社团十五年之前在当地还小有名气,近些年早已式微,大概五六年没再组织过社团活动,也没再吸收过新成员。社团负责人是个老头,三年前就已病逝。不过有人反映,主持社团工作的是一个男人,年纪不大,自称是老头的外孙。再深入调查,老头是有一个女儿,十三岁那年就病逝了,不可能有外孙。那男人到底是谁,籍贯哪里,叫什么名字,成了永恆的谜团。 关于这个问题,王曼衍也询问过高北菱。但高北菱一口咬定她参加社团的时候,负责人还是那个已故的老头,近五年她都没再参加过社团活动,所以任何关于社团的事情都是很抱歉无可奉告了。宾馆墙上失踪的那张合影,高北菱坦然承认她以前在社团拍摄过不少类似的合照,不过那并不代表她就要对社团的一切都瞭若指掌,就像拍照时她坐在中间也不代表她就是社团的头目。 地眼社团创立的目的是聚集一群业余爱好者学习研究地理方面的知识,偶尔搞个讲座或什么读书会,不像会开一家黑店搞暗杀的组织。地眼社团这条线索至此宣告中断。 而且,更为重要的问题是,首都警署是维护首都治安的,开膛手杰克和贾思齐被害案两桩大案还没有告破,留在极北小镇会遭到非议;对君主负责的皇家侍卫队在这里揪嫌疑犯,更是名不正言不顺。君主遇袭是严格保密的,这些嘉安人留在这里时间越长,就越容易引发舆情。 第41页 瞻前顾后,王曼衍只好在遇袭之后的第三天,恨恨地要求首都警署和侍卫队返程,她随后也和高北菱返回首都。 返程之前,王曼衍收拾自己的行李,在箱子底下发现了高北菱为她买的那只口红。包装还没有拆。王曼衍拆开口红,鬼使神差地走到卫生间里,对着镜子,在嘴上涂了一圈。颜色很淡,嘴唇看起来只稍稍红润了一点,并不显得突兀,王曼衍想了想,还是用纸巾将口红拭去。 她说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口红是金属质地的盖子,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她想起那天高北菱在商场中替她挑口红的样子,希望解决所有的事情真的就像挑选一只口红那么简单。 回到嘉安后,王曼衍度过了一段非常难受的时光。因为她脸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癒合,如果不慎被记者拍到,估计报纸的头条就会变成《震惊!君主夜半独自匆匆出街,脸上竟然有这个……》,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遮瑕膏成了她的必备品。 苏耀在王曼衍回到首都之后,去探望了她一番,告知她很快一月一度的内阁会议就会召开。这个实际上并不需要苏耀提醒,苏耀对她强调这个,无非就是给王曼衍添堵而已。 王曼衍花了一个星期把堆在案头的工作处理完毕,想起来一件事,把秘书叫过来,甩给秘书一张自己名下的信用卡。 她说:「去商场给我买最贵的香水。」 秘书问道:「香水有很多种类,您是想要自己使用,还是给什么人送礼物呢?」 王曼衍说:「我是想给……」 她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又说不出来了。其实她是想给高北菱买一瓶香水。因为她发现,当时在商场中购物,好像都是刷的高北菱的卡。她不差钱,也不想欠高北菱什么。鑑于高北菱总是用着街香香水,她送高北菱一瓶昂贵的香水,似乎也说得过去。 可是,她并不想昭告全天下,在她心中高北菱非常特殊,独一无二。高北菱已经结婚了,高北菱神秘莫测,她必须要压抑情感,不能给自己添不必要的麻烦。在极北小镇的宾馆中险些丢掉性命,这个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秘书见王曼衍不语,于是又问道:「您有什么偏好的气味?比如檀香、水果味、或是什么花香。」 王曼衍看着窗外,皇宫花园的草坪上,几个园丁正在修剪苹果树过长的枝条。她心里一动。高北菱曾经坐在树下打电话。白色的苹果花,盛开时闻起来并不是苹果的香气,而是类似于蔷薇玫瑰的味道。 「玫瑰,」王曼衍说,「淡淡的玫瑰味。」 秘书当天晚上就把买好的香水和小票呈给了她。王曼衍一看购物小票,哇,确实很贵,想到还要承担一笔不菲的、很可能也是打水漂的dna检测费用,王曼衍那颗冰冷的国王之心隐隐感到疼痛,她琢磨着自己下次开内阁会议的时候是不是要旁敲侧击地要求财政增加君主开支的预算。 这瓶高价香水则是一种淡雅而别致的味道,王曼衍耸着鼻子闻了半天,觉得味道很好闻,不过也分不清什么苹果花香玫瑰花香之类的名堂。她并不打算马上把这瓶香水送给高北菱,而是要挑一个适合送礼的时候,比如说高北菱的生日之类的。 本月的内阁会议已经迫在眉睫,王曼衍大致把之前会议的发言材料改了改,心想足以应付本次会议了。就在会议召开的前一天晚上,她刚吃完晚饭,决定一个人在起居室里晃悠晃悠,看看杂志小报什么的放松一下,最好还能再来一杯加冰的威士忌,安娅又赶过来要求觐见她。 王曼衍还以为是dna鑑定出结果了,结果安娅见到她说的第一句,就是让她耳朵都磨出茧子的话:「高北菱有问题!」 自从上次被王曼衍冷眼以待之后,安娅来找王曼衍都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她让王曼衍观看了一段录像。录像之中,高北菱那个古怪的丈夫姜琦坐在一张长桌的一边,正对着镜头,长桌另一端背对镜头的则是安娅。看场景,这应该是首都警署中的某间询问室。询问室并非讯问室,主要是警方询问一些证人的地方,布置或商务或温馨,没有警用械具,相对比较安静,也能够有效保护目击者或证人的隐私。总之,姜琦坐在这里,安娅侦探问他几个问题,是完全合法合规的。 镜头中,姜琦看起来很正常——正常到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简而言之,他的眼神并不呆滞,说话断句也符合日常习惯,和王曼衍上次在酒店房间中看到的姜琦判若两人。 安娅问:「你结婚了吗?」 姜琦说:「没有。」 安娅拿出高北菱的照片,对着镜头晃了晃,又放到姜琦面前说:「认识这个女人吗?」 姜琦皱着眉头端详照片半天,才说道:「好像有点眼熟。」 安娅追问:「那你认识她吗?」 姜琦说:「不认识。反正名字肯定是叫不上的,估计在哪见过她吧。」 安娅问:「你是哪里人?来嘉安是做什么?」 姜琦回答:「我是长敬人。我来嘉安……我来嘉安……是……」他皱起眉头,敲着脑袋,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安娅再三鼓励,他才有些苦恼地说:「警官,我也不知道我来嘉安是干什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我一觉醒来,我就在嘉安了。」 说道这里,姜琦的身体忽然古怪地坐直了,神色也变了,仿佛方才还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眨眼就成了会说话的机器人。他的语气,也恢復了王曼衍第一次见他那样的古怪。 第42页 「我刚才……开玩笑的。我认识这个人。这是我的……妻子,她叫高北菱。我来……嘉安,是因为她就任……特参。」 「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刚才……是我在……开玩笑。」 录像至此结束,安娅抬头看着王曼衍。 「您不觉得有问题吗?」 「我觉得姜琦确实有问题。」王曼衍摊了摊手,「高北菱好像说过她有癔症是吧?」 「这根本就不是癔症的症状。」安娅变得不耐烦起来,她将载有那段录像的光碟就光碟机中退出来,动作重手重脚,王曼衍真担心她会一拳砸向主机。 「高北菱有问题,这是证据。姜琦被她控制了,用药物,或者别的什么手段,总之是违法的,」安娅说,「首都警署可以据此指控她。」 「那你们就指控吧。」王曼衍嘆了口气,她现在也有点摇摆不清了,高北菱到底有没有问题?如果有问题,究竟是多大的问题?小到把姜琦揍了一顿,揍坏了姜琦的脑子,大到暗藏多少她还没有头绪的阴谋,王曼衍对此一无所知。 「得到您的允许就可以了。」安娅笑起来,明艷动人,洁白的牙齿在灯光下发亮。她小心翼翼地将光碟收到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 「但是如果你们要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必须徵得我的同意。」王曼衍补充,而且心里还加了一句,她永远不可能同意的。 安娅欣然从皇宫离开。这好像是她近十次来找王曼衍以来,第一次没有怒气沖沖地与她告辞。 第25章 内阁公审(一) 第二天,内阁会议正常召开,不巧又是个阴雨天。会议即将开始时,内阁成员鱼贯而入会场,有的人手中拿着还在不断往下滴水的伞,水珠在木质地板上洇开一朵一朵的雨花。 会议内容和天气一样沉闷。苏耀用干巴巴、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读着月度王国发展报告。每个内阁大臣都像是受到了他的感染,在做汇报的时候,催眠效果一个胜过一个。王曼衍偷偷看了眼手錶,会议才进行了半个多小时,她考虑要不要提前宣布散会。 最后一个成员,黄晓辉做完关于近期全国社会活动开展情况和行政许可办理事项的报告后,苏耀例行询问:「还有哪位需要有补充事宜的?」 通常没有。王曼衍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打了个哈欠,打算让秘书再为她倒一杯咖啡。她听到苏耀说:「哦……看来,张川先生有什么问题,请讲。」 张川是王国的司法大臣,管理司法、执法等相关国家暴力机器运行的事务。王曼衍估计他发言无非就是给警察争取更多利益,或者商榷警署机构改革的事情。但是张川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对着王曼衍开始说话时,王曼衍忽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张川作为首都警署的总负责人,同时还是安娅的顶头上司。 张川对王曼衍说:「陛下,特参就任已经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了。虽然现在看起来并不是个弹劾特参的好时机,但为了王国的发展和运行正常,我觉得有必要把这个议题拿到檯面上。」 会场一片嗡嗡的喁喁私语声,埋头研究文件的苏耀抬起头扫视一圈,众人又恢復了安静。王曼衍抱起双臂问道:「你要弹劾我的特参?」 张川说:「还不至于弹劾这么严重。因为根据我的首都警署警员的调查,还没有足够证据证明特参有违法犯罪行为,我们有一些问题需要询问特参。」 「需要询问的话,会后我来安排。」王曼衍生硬地回答,她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侧头看着苏耀,苏耀又低下头研究摆放在桌面的那些无聊至极的文件,王曼衍怀疑苏耀具有某种特异功能,能从冗长枯燥的政府工作报告中读出一本绘声绘色的黄色小说。 「不,怀疑既然已经产生,消除怀疑最好的办法是大家来见证它的消除,」张川不慌不忙地说,模样沉着而老奸巨猾,与贾思齐当时的急于求成迥然不同,「我提议,由首都警署来对特参针对一些案件的情况进行询问,在座各位都是见证。」 王曼衍听懂了张川的意思,怒极反笑道:「你想对我的特参进行内阁公审?」 「内阁公审」是俗称,全名叫「内阁对皇室及其附属成员的公开质询」。皇室成员如果参与犯罪,在有比较确凿的证据之下,内阁可以委託第三方,比如首都警署,对皇室成员进行询问或审问,内阁成员乃至君主均可旁听甚至干预。经过歷史沿革,内阁公审甚至有了陪审团的雏形。 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对王国特参进行内阁公审倒是有过先例,但那是因为君主对特参有不满情绪,内阁也打算弹劾特参,是一场君主和内阁之间的交易。 「不是审问,只是询问,而且——」 「别跟我咬文嚼字!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的特参参与违法犯罪活动,还想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审问她,对她做有罪推定?」王曼衍愤愤然瞪了苏耀一眼,苏耀还在安静地看文件,鬓髮渐白的政客、古旧的会议室,古董桌椅家具,简直像一幅表面和谐底下却暗潮汹涌的讽刺画。她真是腻烦了这些把戏,当内阁发现以她自身为缺口无法攻破时,又转而攻击高北菱。 「并非有罪推定,内阁公审也不是将特参列为嫌疑人,不会损害特参的名誉。」张川态度仍旧平和。 第43页 王曼衍思考现在是不是时候该毫无风度地和张川大吵大闹。她偏袒高北菱,她也要维护身为君主的尊严,但是父亲曾经告诫过哥哥,当国王也好,或者做其他什么职业,都要讲究方法。吵架要在合适的时候吵,是作为威慑,而非沟通的手段。 「陛下,」黄晓辉站起来,态度恭敬地说,「我个人不怀疑特参,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其他方面。但最近社会舆论对特参而言评价有失公允,我认为公开询问特参,不失为一个帮助她扳回一局的好办法。」 作为高北菱有举荐之恩的黄晓辉也支持内阁公审,实在出乎王曼衍的意料。不过她转念一想,这似乎从另一个方面证明内阁公审对高北菱没有坏处,因为至少黄晓辉相信高北菱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王曼衍因此而更不爽了。黄晓辉是不是比她还要了解高北菱?他知晓的关于高北菱的事情,比自己所知道的要多多少? 「什么时候开始?」王曼衍慢慢放松绷紧的腰部和背部肌肉,问张川。 张川笑起来,如他以往经常在电视新闻上出现时露出的官方正式笑容。他说:「我想,再度召集大家一次没有必要,不如就现在吧。」 苏耀宣布休息十五分钟,王曼衍把秘书叫来,让她去请高北菱,顺便再给自己倒一杯咖啡。张川百分之九十九会派安娅来对高北菱进行询问。在全体内阁成员和王曼衍的见证下,安娅对高北菱的敌意会使她的询问咄咄逼人,将首都警署置于不利的地位。王曼衍对于高北菱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她一定可以应付得了安娅。 一杯咖啡被轻轻放在王曼衍的面前,她正想说句「谢谢」,忽然觉得不对,抬起头,看到高北菱正低头对着她微笑,她戴着圆片眼睛,镜片反光,看不到她的眼神。 「哦,」王曼衍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你过来了……秘书跟你说了吗?」 「说过了,是内阁公审的事,可能与姜琦有关。」高北菱在王曼衍身边弯下腰,她的头髮没有如以往那样束起来,而是披散在肩头,有几绺从脸颊旁边垂落。她的脸和王曼衍的脸挨得很近,王曼衍甚至能透过眼镜看到高北菱眼睑上眼影的闪粉。 「你不用担心。这只是走个过场。」王曼衍并不是很有底气地安慰着。 「嗯,我知道。」高北菱说。王曼衍想从她的脸上读出高北菱的真实想法,她会怨恨、会生气吗?不过很可惜,王曼衍并没有读心术。 休息时间还没有结束。王曼衍捧起咖啡杯,咖啡的香味让人有些欲罢不能,但硬要将高北菱形容为一种饮料的话,咖啡是不合适的。她像是一种稀薄的溶液,大致像水,只有细细品味才能尝出味道来。 「说真的,姜琦给你添的麻烦已经很不少了,」王曼衍对高北菱说,「真的不考虑离婚?」 「我会考虑的。」高北菱说,语气就和她答应考虑今天晚饭后在花园中散步一样。 「说好的?」王曼衍笑了。 「说好的。」高北菱也微微笑了一下。 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很快过去,安娅捧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匆匆忙忙赶来,高北菱倒不显得侷促,在事先安排好的座位上坐下来,平视坐在她对面的安娅,但王曼衍总是觉得,高北菱的目光仿佛穿过了安娅,望向无尽的虚空。 「那么,不耽误大家的时间,也不需要寒暄了,」苏耀依然义务充当枯燥乏味的主持人,王曼衍怀疑他转行当主持能把自己饿死,「在座各位彼此都不陌生了,相互介绍免了。现在开始吧。」 安娅清了清嗓子,翻开手中的文件夹。 「高北菱,你知道这次内阁公审是针对什么事吗?」 「不知道。」 「不知道?那我们就一件一件来说。」安娅哗啦啦翻动着几十页文件纸,内阁成员纷纷交头接耳,安娅貌似要指控高北菱的不止一件事。王曼衍有点烦躁,希望安娅不要把某次高北菱进皇宫是先迈左脚这种事单独拎出来。 「你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安娅问。 「去年九月二十八号,到现在半年多了。」 「你和你丈夫的关系好吗?」 「我不明白好的定义是什么。」 「你们多久同房一次?」 「我不想回答。」 王曼衍可以理解高北菱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她也挺遗憾的,因为出于八卦的心理,她还是比较想知道答案。 「那我们换一个角度。你们有争吵过吗?有过动手吗?」安娅没有继续重复上一个问题。 「没有。」 「如果你的身边出现了更合适的对象,你会考虑离婚吗?」 高北菱往王曼衍这边看了一眼。 很久之后,王曼衍还在回味着高北菱看向她的一眼,她觉得高北菱的一瞥颇有深意。高北菱回答:「会。」 一个内阁大臣打断了她们:「警探,这是内阁公审,不是感情节目,我一点都不关心特参的婚姻生活。」 「好,」安娅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火,还笑眯眯地对那人点了下头,然后转而望着高北菱,「你会催眠术吗?」 「不会。」高北菱冷冷地回答。 「了解精神类药物吗?」 「不了解,没接触过。」 「那么为什么姜琦的行李箱中会有大量的精神类药物?」安娅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随后将那页纸递给坐得离她最近的人,示意众人进行传阅,「我们的人辨认出了其中大部分药物,还有一些没有标籤的药,实验室正在检验成分。我相信不会是淀粉丸,应该至少有两种违禁成分。」 第44页 「这些药大多是苯妥英钠和氯丙嗪,姜琦有癔症,我以为你在搜查我们住宿的酒店时就已经知道了。」高北菱疲倦地说。 第26章 内阁公审(二) 那页纸——就是安娅列出来姜琦行李箱中药物的名单很快就传到了王曼衍的手中,她低头看了看,一大堆外文混杂这她看不懂的化学分子式,于是她只是瞟了几眼,又将这张纸随手扔给了身旁的苏耀。 安娅还在询问高北菱,高北菱显出一些疲态。但王曼衍能够感觉到,高北菱并不是真正因为安娅的问题而感到疲倦,她在小心翼翼地回答每一个问题,生怕被对方抓住话语中的漏洞。她在规避什么?或是说,她在怕什么? 「姜琦有癔症?」 「是的。」 「确诊了吗?」 「有长敬第三医院出具的报告。我以为你们搜完他的行李箱之后会发现这个。」 「我们当然发现了。」安娅冷笑道。又有一名内阁大臣站起来说:「不好意思打断一下,首都警署私自搜查特参的丈夫的行李箱?这么做怕是不符合规定吧?」 「我们没有私自搜查,阁下想要看我们的搜查令,我们会复印一份及时送到府上。」安娅没有去看那名质疑的内阁大臣,只是抬了抬眼皮,看起来好像是眼皮抽搐了,实际上是及时克制住一个将要翻出来的世纪大白眼。她又转头看向高北菱,目光跟看一个犯罪嫌疑人没什么两样,继续问道:「五月三日的晚上,你在干什么?」 五月三日,是贾思齐被害的那天。王曼衍有点不安,这种不安像搁置在心中的铅块,沉沉往下坠着。她以为安娅询问高北菱,是怀疑高北菱通过药物或什么非法手段控制姜琦,但安娅又将话题转向了贾思齐,不知道又与这次内阁公审有什么联繫。 高北菱停顿了一会儿,想了想才说:「那天我没有请假。我一直在宫里,陛下、皇宫侍卫、清洁工都可以为我作证。」 「然后呢?」 「大概到八点、九点的时候,首相通知陛下,说贾思齐大臣被害了。我和陛下就赶往雾积山的现场,是我开的车。在现场大约停留了半个小时,我们又返回。」 她记得很清楚,王曼衍也同样记得很清楚。她们在返回的路上,高北菱告诉她,神对于人类没有感情,生老病死,就像尘埃在风中摇曳,然后她在红绿灯前停下了车,侧过头看着后座上的王曼衍,天地万物在宇宙冷冷的凝视下,显得如此渺小…… 「之后你们回到皇宫,你就没有再外出对吗?」 「是的。」 「那么你知道,姜琦当晚在做什么吗?」 「不知道。我们没有通话。他住在酒店,我住在皇宫中,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安娅似乎就正在等待高北菱这样的答案,她又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纸,在空中晃了两下,王曼衍隐约看到那是一张列印出来的黑白照片。 「贾思齐被杀的时候,目击者看到兇手身穿黑衣黑裤,还有一双黑色的运动鞋。根据我们再详细的询问,目击者回忆起那双运动鞋是知名运动品牌『对勾』的产品,因为这种鞋在鞋面和鞋跟上都会有一个显眼的萤光对勾标志。目击者看到兇手逃跑,天基本黑了,路灯还没有亮,所以萤光标志看起来很明显。」 她站起来,将那张纸高高举起来,好让大家都能够看清楚。 「各位请看,这是我们调取酒店录像,高北菱和她丈夫姜琦第一天入住酒店时,监控拍下来的视频截图。他们正好在监控探头下,所以图像很清晰。可以看到,姜琦当时正是身穿黑色运动衣裤和黑色的对勾牌运动鞋。」 图片果真十分清晰,可能是经过了技术处理,姜琦鞋子的对勾萤光标志也用红色水笔圈了出来。 「您想要说什么?怀疑姜琦是兇手?」高北菱问,「我相信您在嘉安主干道上放一个渔网,一个晚上都可以网到一千个这种打扮的人。」 「当然,我们并不会因为这个就怀疑姜琦是兇手,」安娅对高北菱回以友善的、但看起来让人不怎么舒服的微笑,她又坐下来,拿起另外一张纸,「我们搜遍了姜琦的行李箱和酒店中的角落,都没有发现他第一天住宿在酒店的这一身衣服和鞋。怎么,他觉得这身打扮不吉利,所以想要换身行头?」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姜琦,而要在这里问我,耽误所有人的时间?」高北菱说。 「我们当然要问他,只是从他那里,已经问不到有价值的线索了。」她说,转而彬彬有礼地看向苏耀,「劳驾,首相,我需要播放一段录像,关于我们对姜琦的询问录像。」 「皇宫会议室没有多媒体播放设备,」王曼衍不耐烦地插嘴,打断了她,「安娅,这是内阁公审,不是审判,我不需要你一件一件罗列证据。如果你再这样东拉西扯,我就会提前宣布内阁公审到此为止。」 「好吧,」安娅耸了耸肩,「姜琦的精神状态很不正常,恍恍惚惚的,无法正常表达。如果我能播放这段录像的话,你们会更加同意我这个观点的。抽血化验表明他并没有吸毒或者服用迷幻类药品。」 高北菱冷眼看着安娅,没有说话。她的眼神不再似望向虚空了,王曼衍意识到——此时此刻,她更像是一个捕猎者,观察着与她抢食的对手。 第45页 「在勘探贾思齐被害现场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两个残缺的血脚印,是兇手在匆忙逃跑时留下的,鞋底花纹也验证了是对勾牌运动鞋其中的一款,经我们拿去和鞋厂比对,该运动鞋每一款的鞋底花纹都有细微的不同,这个血脚印,正是姜琦来到嘉安当天所穿的那款鞋。鞋印是40码,姜琦其他鞋子也是40码。鞋厂专门给首都警署出具了一份比对报告,过后我会复印给大家传阅。」 「我可以之后再听您对运动鞋精彩绝伦的分析,但是现在我们能直接说正题吗?」高北菱终于显出了不耐烦的情绪。 安娅笑了,胜利者一般的微笑。王曼衍忽然想要站起来呵斥安娅,并宣布本次内阁公审到此为止,但她站不起来,她发不出声音,就像在梦中眼睁睁看着哥哥坠入山谷时,她也发不出声音一样。 安娅说:「我们对事发地点进行了大规模的地毯式搜索。终于发现在距离案发现场三十余米的灌木丛中,在一棵海桐伸出来的叶子上,发现了半个比较清晰的血指纹——可以说我们的运气真好,我们刚提取完这枚血指纹的五个小时之后,嘉安就开始下雨了。」 高北菱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也许可以勉强将这种神情划分为震惊。王曼衍心里想,你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这些事是你做的吗?她希望高北菱能看她一眼,能够跟她有眼神的交流,但是高北菱始终望着安娅,没有向她这个方向看一眼。 「海桐表面光滑有蜡,指纹很难留下来。」黄晓辉站起来说。 「一看您就没有做过现场侦查工作,先生,」安娅笑眯眯地说,颇有舌战群儒的英勇感,「会后我们可以去找一棵海桐做个试验。」 「总之,我们提取到了这枚指纹,虽然只有一半,但还算清晰。经过比对,与姜琦右手中指的指纹相吻合。姜琦是o型血,贾思齐是ab型血,这枚血指印是ab型血。」安娅从文件夹中又拿出一张纸,高高举在半空,上面赫然是一个被放大处理的、鲜红色的指纹。 室内瞬间鸦雀无声,连苏耀都从连篇累牍的文件中抬起头来,看着安娅举在空中的纸。指纹是红的,像一面旗帜。 原来张川所说的并非只是「简单的询问」,首都警署已经掌握了相当多的证据,所以他们才敢提出内阁公审。 「如果你们认为我的丈夫是杀人犯,你们可以逮捕他,法律没有规定这个还要经过我的同意。」过了几分钟,高北菱才说。她的脸色苍白,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异样。 「我说过,姜琦的精神状态有问题,以他那个样子,恐怕很难独立完成一场兇杀。」安娅坐下来,对高北菱不客气地说。 「您怀疑我协助了他吗?但是当天晚上我一直在皇宫。」 「协助姜琦杀人的不一定是你——尽管很可能是你,而且我们不得不怀疑你对他提供了远程协助。」 高北菱笑了,嘴角微微勾起来,王曼衍觉得高北菱这种笑容显得很邪气,或许是和她戴着眼镜,眼神被压抑隐藏了有关系。她说:「那您就证明吧。」 「皇宫的通信设备是通过一个独立的基站进行交换的,这是处于保密的要求,同时给我们调查案件提供了便利。我们花了不小的力气,调阅了当天这个基站所有收到和发出的信号,与皇宫拨打接听的电话和接受发出的简讯进行比对。这是一项非常浩大的工程,所以我们才刚刚得到结果。」 高北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王曼衍晃了晃脖子,她有种错觉,仿佛高北菱和安娅正在笼子中进行生死的角斗,他们所有人都围在笼子旁边,或担忧或兴奋看着她们,王曼衍心急如焚,却不知道如何插手。她看着大家,有人一脸听到八卦的愉悦,有人神色凝重,黄晓辉的脸色发灰,好像被潮水沖刷过。 「当天有一个信号,接收了三次,发出了三次。根据皇宫中发生过的所有的通话记录,办公电话的、工作人员的、访客的、清洁工和园丁、侍卫的,都与这个信号对不上。换言之,有一个秘密的通讯设备在与外界沟通。」 高北菱说:「我对通信设备的维护不太在行,您问我的话,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安娅挑起了一边眉毛。不过她没有再继续就这个问题纠缠,很快她又哗哗地将文件夹中几页纸翻了过去,另外换了个话题。 「您还记得开膛手杰克的被害案吗?当时我们共事了一个上午,并且还很有收穫,至少查出来了被害者的身份,正是开膛手杰克本尊。」安娅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现场有内阁成员开始交头接耳,大概是搞不懂为什么安娅不就刚才贾思齐被害的案子继续追问下去,而是换了看起来毫无关系的话题。 「我记得。」高北菱生硬地说。 「那您还记得那天晚上您都做了什么吗?」 高北菱坐在那里想了很长时间。王曼衍觉得她不仅是在回忆那天晚上她究竟在干什么,更多是在思考对付安娅这个难缠的对手的对策。 「前一天我刚下火车,那天的白天在嘉安转了一圈,感到有点累。但是七点的时候首相邀请我去内阁大厦,我七点十五到了内阁大厦,和首相只稍微谈了几句,不到七点半我就从内阁大厦中出来了。」 苏耀为什么要在高北菱还没有见到王曼衍的时候把她叫过去,还交谈了几分钟?他们究竟在交谈什么?而这一点,无论是高北菱,还是苏耀,都没有对王曼衍提及过。王曼衍觉得心情变得很不好。 第46页 「是的,我们调阅了酒店大堂的录像。你确实是快到晚上七点的时候从酒店中离开的,但是回到酒店已经快到深夜十二点了。据你所说,你七点半离开的内阁大厦,从大厦到酒店不过四五百米距离,应该不至于走四个半小时吧?」 「您总不能剥夺我晚上在大街上熘达的权利。」高北菱回答。 「你之前不是说已经有点累了?」 「这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高北菱不耐烦起来,「就算我感到累,我也有可能会想在街上转一会儿的。」 「对不起,还得再打断你们一下,」一名内阁大臣站起来,「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开始讨论这个事情,听起来没有意义,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是吗,那很抱歉了,」安娅戴着一点胜利者的笑容,王曼衍怀疑她是不是在单方面宣布胜利,安娅看着高北菱,说道,「今天的内阁公审就到这里吧,我已经问道我想要知道的事情了。很抱歉,特参,刚才冒犯了您。」 「没关系。」高北菱绷着脸说。 「您看起来很累了,要不要抽一支烟放松一下?」 高北菱因为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几秒钟之后才回答道:「谢谢,我不抽菸。」 第27章 玫瑰花香之夜(一) 晚饭之后,高北菱照例来到王曼衍的办公室帮助她收拾文件和资料。王曼衍看着她的身影,想要跟她说很多话,可是一句都说不上来。高北菱的神色如常,平静地将文件一摞摞码好,将暂时不用的文件做好标记,放入文件夹或者档案柜;接下来需要呈阅王曼衍的文件则在桌面摆放整齐。高北菱的额长发垂在肩头上,她很认真地做着手头每一件事情,就像正享受其中,仿佛白天时安娅剑拔弩张、咄咄逼人的内阁公审不过是一场玩笑而已。 王曼衍忽然又想喝酒了。连水或者冰都不加的纯烈酒,她急切地想要体会火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灼烧食管、沖入胃中的感觉。 她想起来自己下定决心要戒酒了,但她很久都没有再喝酒,即使是在长敬的极北小镇中遇袭之后,屡屡被噩梦惊醒,梦见枪声在耳边炸响,梦见哥哥的血溅满宾馆骯脏的客房,她都没有再碰一滴酒。 可是现在她很想喝酒。 她对高北菱说:「我想去喝一杯,你想要喝酒吗?」 高北菱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好像王曼衍刚跟她提议要玩过家家的游戏。不过她很快就回答道:「我去帮您把酒瓶和酒杯拿过来。」 「不,」王曼衍说,她匆忙地站起身,想要去找自己那顶棒球帽,不过又想到帽子还在卧室的衣柜中挂着,实在不愿意再上楼一趟,便将自己扔在办公室沙发的皮包拎了起来,「我想去酒吧。」 「您要去酒吧吗……」高北菱短暂犹豫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微笑道,「好的。」 依旧是高北菱开车,王曼衍坐在副驾上,车窗开了一条缝,风吹拂着王曼衍的头髮。她想喝酒,就像吸血鬼渴望鲜血,她急切地需要酒精进入血管后醺醺然的迷醉。 「喂,今天安娅说的那些事情,」王曼衍转过脸问高北菱,「都不是真的吧?」 高北菱双手扶着方向盘,她说道:「她有她的理由怀疑。」 「贾思齐是谁杀的?」王曼衍问。 「我不知道,陛下。」高北菱还是这样的回答,王曼衍已经可以预料得到。 「安娅说,在贾思齐被害的山坡上,案发现场附近,发现了姜琦的血指印。」王曼衍说,这是令她最感到耿耿于怀的铁证了。什么都可以造假,什么都可以用巧合来辩解,但指纹是不容置疑和否认的证据。 「听到这个的时候,我也感到很惊讶,」高北菱嘆了口气,「姜琦那样的精神状态,怎么可能跑过去杀人?我们都去看过现场,兇手肯定是个思维清晰,身强力壮的人,怎么看姜琦都不像是那种人。」 「可是他的指纹出现在案发现场。」王曼衍本来还想安娅会不会是故意抛出一个假证据诓高北菱,后来觉得在内阁公审那么严肃的场合里,她胆子不至于大到这种地步。 高北菱苦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本来还猜想,会不会是他当时梦游去了案发现场,摸了一手血,又从山坡上离开。但是兇手行兇有目击者,警察也很快就赶到了。这种可能性不太大。」 高北菱虽然语气算得上轻松,但着实透出一种迷惑不解,也许她真的不知道安娅这一通噼头盖脸的指控是怎么回事。王曼衍想,希望如此。她是多么渴望高北菱是单纯无辜的,只是被迫捲入政治和阴谋的漩涡而已。 秘密酒吧和以往一样门可罗雀。她们走进酒吧的时候,只有吧檯角落里四五个年轻人聚在一块喝酒,窃窃私语,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乐池中吉他手正在演奏一首几乎称不上曲子的曲子,王曼衍还以为他正在调试琴弦。酒保依然是对任何事情都爱理不理的厌世脸,所有这些令王曼衍感到熟悉而亲切。 但她想喝酒,她期待着酒精像葡萄糖一样混入血管,越快醉越好。 酒保认出了王曼衍,冷淡地对她点了点头。王曼衍今天没有戴她的棒球帽,酒保应该能很清楚地知道她就是当今一国之君,不过他看王曼衍的眼神和看吧檯后那根柱子的眼神没有任何不同。 「还是一杯威士忌,加两块冰?」酒保问,「您的这位朋友还是喝贝利尼?」 第47页 「我要威士忌混半杯伏特加,多加一块冰。」王曼衍说。 「不,」高北菱打断了她,「太烈了。」 「我就喝这个。记得,半杯伏特加。」王曼衍坚持着。当她坚持一件事的时候,有种特别的气场,仿佛能够压倒一切反对的声音,这应该是身为皇室与生俱来的特长。果然高北菱不再反对,她只是问酒保:「你们有雅间吗?」 或许她只是单纯地担心王曼衍喝醉了会耍酒疯,有损一国之主高大威严的形象。王曼衍想,这是你自找的。 秘密酒吧就像它的名字,有很多秘密的小房间,用来供客人在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中慢慢感受酒精如何麻醉人的中枢神经或者进行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在酒保的指引下,她们来到酒吧后面的一个单独隔间中,那是一间和室风格的房子,推拉门,有海浪波涛图案的屏风,屏风之后是一张榻榻米,灯光惨白,却又很暗,以至于任何事物一旦进入这个房间,都会显出惨澹的颜色。 ——但高北菱不同。只要在夜间,她总会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她是这样地适合黑夜,以至于王曼衍产生一种荒唐的忧愁,高北菱会不会像穆雅贡的那个神秘情人一样,在天将亮的地平线上消失? 她们在榻榻米上坐下。伏特加和威士忌很快就端了过来,高北菱点的是莫吉托,王曼衍很不高兴,她说莫吉托实际上就是薄荷苏打水,没有一点味道。 可是冰镇过的烈酒,同样尝不出什么味道。王曼衍一仰头就喝下去了大半杯。她看着高北菱,将剩了半杯酒的酒杯向她推过去。 「你尝尝。」她说。 高北菱没有拒绝,她喝酒的姿势很熟练,王曼衍觉得高北菱应该并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不胜酒力。 她们可能一起喝了有两杯酒。王曼衍没有刻意去计数。她的头开始感到发晕,灵魂愉快地离开躯壳,在半空飘游,惨白的灯光,或是惨白的月光,同样惨白的,还有高北菱领口袖口之外的皮肤。 「说真的,」王曼衍觉得舌头都有点不听话了似的,但她尽量把自己所要表达的话说清楚,「你为什么要和姜琦结婚?」 「因为别人觉得我需要结婚。我的父母、同事、老师、朋友……身边所有人,他们觉得我要结婚。我不喜欢姜琦,」高北菱将酒杯重重放在矮几上,苦涩地笑了,「我也不喜欢其他人,所以跟谁结婚,似乎都那样了。」 「为什么不再等等呢?喜欢的人可能很快就会出现。」王曼衍伸手将酒杯拿过来,里面没有多少酒了,只剩冰块融化的苦水,她拿起酒瓶又往里面倒了一点,高北菱没有阻拦她。如果高北菱阻拦了,可能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就会不太一样。 「我不愿意用时间去赌。」 「现在你觉得如何呢?」 「我赌输了。」高北菱很平静地说,她凝视着王曼衍的脸。王曼衍觉得自己已经有醉态了,高北菱是不是亦是如此,她判断不来。她坐直身体,慢慢地靠近高北菱。高北菱没有躲避,她美丽的眼睛看着王曼衍,深棕色的瞳孔,像怜悯世人的女神,像渴求生命再多一秒的蜉蝣。王曼衍还在靠近,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酒是牵着她理智的线,理智已经失控,感情主导了一切。天黑了,日神隐匿,酒神手握金苹果在纵声狂笑。 「赌输了?」 「我不应该跟姜琦结婚,」高北菱说,「我只需要等半年,短短半年而已……」 王曼衍站起身,走到高北菱面前,居高临下望着她,然后推了高北菱一把,高北菱倒在榻榻米上,依然大睁着眼睛。王曼衍在高北菱身边跪下来,高北菱握住了王曼衍的手。 「陛下,这样的话,我们就没办法回头了。」高北菱的手冰凉,好像没什么力气。 ……真的不应该喝那么多酒。每次立志要戒酒,都是将要感到后悔的时候。王曼衍想,不如不戒酒了,就学学她那个骄奢淫逸的混蛋兄长,纵情声色享乐。 「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王曼衍这么回答她。 高北菱的皮肤在灯光之下,比雪还要白。屏风上,纸煳的窗户上,到处都是昏黄的影子。 「不需要回头。」王曼衍含混不清地又重复了一遍。她伸手解开了高北菱外衣的扣子。 第28章 玫瑰花香之夜(二) 真的不应该喝那么多酒的。 国王和特参向来会纠缠不清。 高北菱就职不过短短数月…… 是谁在操纵自己?王曼衍想,是情感、是冲动、是酒精,还是隐匿在黑暗之中的恶神?已经到了这一步,她不能收手,也没有退路。 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伸手将自己扔在榻榻米一角的皮包拿过来,在里面翻找了一番,找到秘书那天替她买的香水。 「这个,」她用很低的声音对高北菱说,「本来是要送你的。」 高北菱唇角勾起一点微笑,意义不明的笑。她念出了香水的名字,她是知道这种香水的……王曼衍拆开包装,切割造型设计的香水瓶在灯光下闪耀几近璀璨的光芒。她对着空气喷了一下,好像有一点香味,但那香味旋即又隐匿在了黑暗之中,于是她在高北菱身边坐下来,仔细地将香水喷在高北菱的手腕上。 玫瑰花的香气。 「玫瑰,」高北菱半阖起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在脸颊投下青色的阴影,「玫瑰的香味。还有别的味道,我闻不出来。」 第48页 她睁开眼睛,看着王曼衍:「我喝太多了。」 其实,王曼衍也喝太多了。如果父亲还在,一定会因此而训斥她。但是现在没有人可以训斥她,她就是君主,她主宰这个国家的一切…… 玫瑰香水馥郁的香味袭击了夜色,同样遮掩一切。王曼衍看到灯光由明转暗,是谁在操控灯光开关,还是那仅仅是她的错觉?高北菱的身体冰冷,慢慢变得温热,像冷血动物一般。灯光昏暗,颜色如将入黄昏时西边的天空那样暧昧,灯灭了,一片黑暗,没有一点光源,没有声音。 高北菱或许低低地笑了几声,那声音如此凄凉,以至于王曼衍以为她是幻听了。黑暗中,香水的味道那么明显,或许因为喝得太多,连嗅觉都失灵了?那不是香气,那是臭味、恶臭,或者是沖鼻的血腥味。曾几何时,王曼衍以为自己在地狱中,所以才会闻到这种血腥味。她的不安,她心底理智残存的所有抗议,都淹没在这种气味和黑暗之中了。 疼痛,或者快感,王曼衍分不清楚,那都是梦的一部分,混淆了,模煳了。夜色在旋转,所有的颜色都在旋转,杀人兇手也好,□□也罢,反正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快乐。 不是快乐。 王曼衍并未让自己的动作刻意温柔,高北菱也没有表现出痛苦或是享乐。她那么安静,像一具尸体,从她的表现上来看,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她应该真的是不爱姜琦的,她和姜琦或许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迷幻之中,王曼衍只清楚地记得,高北菱没有吻她,一次都没有。 王曼衍睡着了。她做着令人不安的梦。她看到哥哥和穆雅贡并肩站在一起,两个人都是浑身血污。穆雅贡伤痕累累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红钻石香菸,香菸升腾起的烟雾变成一张痛苦的脸。她想要靠近,两个人却同时快速地向黑暗深处退去,她追着追着,不知不觉跑到一个房间中,是瀑布宾馆那个溅满血的客房。她连忙退出去,发现自己身处悬崖峭壁之上,周遭浓雾被狂风吹散,山谷深处张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地眼。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周身直冒汗,酒劲还没有完全褪去,身体沉重得像是被灌满了水泥,思绪倒是清晰了一些。因此王曼衍猜测时间应该还未天亮。房间中只有一盏小灯亮着,高北菱坐在榻榻米的边缘,背对着她。王曼衍将眼皮掀开一条缝,看着高北菱的背影。她身上套着一件t恤,长发乱糟糟地披在身后,看起来十分消瘦。 高北菱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或者参悟什么人生的哲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高北菱极轻地嘆了口气。那声嘆息,沉沉地烙在王曼衍的心头。高北菱并没有因此感到快乐。 空气中,仿佛还萦绕着香水残存的味道,淡淡的,似停滞在鼻尖,又甜腻得仿佛渗入骨髓之中,这种香味伴随着冰冷的温存和火热的□□贴合的温度,让王曼衍不禁怀疑晚上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做了梦,在梦中跑了马拉松。 过了一会儿,高北菱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随意地将头髮拢起来,随后起身,脚步踯躅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她会去哪呢?王曼衍也慢慢坐起来,捡起扔了一地的衣服套在身上。 ……酒精看起来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干净的手心,修长的手指,应该是擅长于掌控权杖和他人命运的。 王曼衍走在悠长黑暗的走廊上,摇摇晃晃,身体总向着一边的墙倒去。酒劲还没有过去,但她觉得头脑似乎清晰了一些,今晚早些时候的荒唐事,她现在怀疑,只是喝多了做了一场梦,还是就那么真实地发生了。 她想起哥哥和穆雅贡。但最起码王曼衍是知道的,穆雅贡就任近十年,哥哥和穆雅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像是她自己。高北菱就任特参有多长时间?三个月?还是四个月?她们就在一间酒吧的雅间中拥抱……安娅急于证明高北菱具有能够操纵他人的特异能力,无论是通过药物还是通过催眠之类一听就很虚无缥缈的东西。王曼衍扪心自问,她会不会也被高北菱蛊惑了。不,今晚要喝酒的是自己,酒精上头主动的也是自己。 没有人、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控制她,即使是酒精。不过王曼衍因为想得太多而感到疼痛的头此时更加沉重,以至于她无法判断,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到底是将她推向万劫不復的深渊,还是某种幸福的契机。 走廊里亮着昏暗的灯,映照骯脏的壁纸,一团一团的图案像是陌生不祥的图腾,空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王曼衍随意地推开走廊两侧房间的门,有的房间是空的,有的房门则锁着。她终于走到了走廊的尽头,那有一节生锈的简陋屋顶梯,可以通过它攀向屋顶。王曼衍抬头看了看天窗,月光从天窗倾斜而下。 鬼使神差的,王曼衍握住了梯子,开始向上攀爬。 当她的头已经探出天窗的时候,她并没有急于跳到屋顶上,而是维持着站在梯子上的姿势向屋顶望去。屋顶是平的,堆放着一些破旧桌椅之类的杂物,中间有块空地,白天时下过雨,地面还有些潮湿,似乎有雾,不过已经被夏天夜晚的风吹散了。高北菱正站在空地中央,雨后转晴,月亮显得又亮又冷,悬在半空之中,月光照在高北菱的身上,她显得身形纤瘦,手指间夹着一支烟,烟雾裊裊升腾,高北菱仰起头,像是在看烟雾,又像是在看苍穹之外无尽的虚空,她的姿态如此优雅而孤独,以至于王曼衍差点误以为那个站着的身影是穆雅贡。 第49页 好在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穆雅贡已经失踪很长一段时间了,站在屋顶天台上抽菸的,确实是高北菱。 高北菱不会抽菸,至少她在安娅、王曼衍和十二名内阁成员面前说过,她不会抽菸。王曼衍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默不作声地又从梯子上下来,心事重重地沿着走廊返回。当她回到她们喝酒的雅间,嗅到空气中香水残留的香味,这股香味的后味像金属般冷硬,让她联想到了血腥味。她忽然感到害怕,倒在榻榻米上发抖着。刚才看到的一切,不知道是不是也是错觉。她很快又睡着了。 第二天王曼衍醒过来的时候,尽管意识清醒,思维清晰,不过头疼得厉害。高北菱已经穿戴齐整,神色如常,让王曼衍不禁更加怀疑昨晚不过是做了一场异常荒唐的梦。她们很有默契地都对那些事情缄口不提,由高北菱开车,两人在晨曦之中回到皇宫。王曼衍闻到自己一身的酒味,于是回到房间中沖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她觉得那股香水的味道还停留在她的身上和衣物上,似乎已经渗入了她的骨骼。 高北菱还是一如既往地履行着身为特参的职责,既没有向王曼衍提额外的要求,她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没有因为那天晚上喝醉而发生什么质的变化。王曼衍甚至不悦地想,高北菱是否也和别人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以至于才能够如此熟稔地表现出若无其事?她格外地留意着高北菱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发现高北菱有时候会流露出一些忧郁,这让王曼衍觉得很无所适从。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原来她一点都不知道高北菱内心的想法。 六月很快过去,高北菱的丈夫姜琦因为在贾思齐被杀案的案发现场留有重大物证而被传讯,由于证据不足,姜琦又是一副精神状态有障碍的样子,什么都没问出来。根据王国法律规定,传唤、拘传持续的时间不得超过二十四个小时,不得已释放姜琦回到酒店,过上几个小时,又开始新一轮的传讯,如此周而復始。姜琦的这事儿本来应该是严格保密的,不知道怎么流传出去,而且在民间越传越玄乎,「特参丈夫杀人」这样的题目,已经不足以作为吸引人关注的噱头了。 这种事情持续下去,对于高北菱的名誉有害无利,只怕高北菱立刻办理离婚手续,也无济于事。直到七月下旬的时候,案件才初步有了突破。 第29章 暴雨将至 七月中旬的嘉安,气候并不宜人,尤其是暴雨前夕,天虽阴,却又闷又热,大街上虽然不见明晃晃的日光,但一丝风都没有,稍微待一会儿就汗流浃背。所有人都在渴望一场夏雨的来临,王曼衍坐在办公桌前,望着窗外皇宫花园中修葺整齐的草坪时,同样也如此盼望。她觉得很久没有闻到雨后泥土和草地潮湿的味道了,中央空调吹出来的风总带股沉闷而让人不安的怪味。 这段时间,她通常都会一个人坐在这里,有时候看看文件,或者和前来觐见她的人商讨国家大事;百无聊赖的时候,就转头望着窗外。天色显得并不湛蓝,蒙着灰白的云层,雨滴却迟迟不肯降落。 高北菱近日来频繁请假,这个她可以理解,因为高北菱在为了姜琦的事情来回奔走。姜琦被列为贾思齐被害案的重大嫌疑人,但现场除了那半个血指印和姜琦莫名其妙失踪的一身黑色运动服和运动鞋之外,又找不到其他更有力的证据。询问工作同样陷入僵局,姜琦要么是神志清醒的情况下一问三不知,要么就是神志不清,更是一问三不知。讯问工作每次只能持续二十四个小时,之后再次讯问,再次无果,陷入了死循环之中。 对此,有关心此事的市民和人权律师表达强烈不满,认为仅凭一些捕风捉影的证据,就屡次限制没有作案动机和作案能力的癫痫病人姜琦的人身自由,是严重违反人权、严重藐视法律的,长此以往,你国或成最大输家…… 按理说,这事再这么发展下去,以闹剧收场的可能性很大,王曼衍期待着它的落幕。她想得并不复杂,首都警署终于发现姜琦确实不是杀害贾思齐的兇手,他们可以高抬贵手放过姜琦,王曼衍就可以找高北菱好好聊一下离婚的事情。 ……高北菱离婚了,然后呢?王曼衍没有去想。或许她并不需要去想,在离现在并不太久远的君主专制年代,特参人身依附于君主,在那个年代,姜琦就不会出现,王曼衍也不至于有现在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烦心事。 天气预报终于预告七月的某天下午或有一场大暴雨,当天从凌晨开始果然天气就闷得像置身于高压锅之中,过一会儿开始颳风,风里带了些久违的凉意,但直到傍晚时,都不见一滴雨。通常情况下,安娅是不会傍晚时来到皇宫要求觐见王曼衍的,而且还面有得色。 安娅说:「我们对姜琦的审理,啊不,讯问,终于有了起色。」 王曼衍坐在办公桌前,阴天时的破旧木地板散发一股令人讨厌的霉味。她起身将窗子推开,这项工作通常由高北菱来做,但高北菱又因为姜琦被首都警署叫去而请假了,王曼衍只好亲力亲为。 「姜琦承认他杀了贾思齐了?」王曼衍冷冷地问。 「不,」安娅得意地说,「我们找到了兇器。通过潜血反应分析,还有刀刃和尸检报告的伤口比对,确定就是兇器。」 兇器是一把形状类似匕首的水果刀。说起来,这把兇器的发现纯属偶然。雾积山景区有一条排水沟,下游设有过滤网,以防止景区的各种固体垃圾杂物流入当地河流。前段时间景区派人在清洁滤网的时候,发现铁栅之间卡着一把水果刀。景区中有首都警署的侦探长期在此地做勘查和外围工作,听到这条线索,就像猎犬嗅到了邻居家锅里刚端出来的蒸腊肠,迅速将这把刀送去了警署的检验室。 第50页 关于这把刀展开的调查,也发现了不少线索。这种水果刀因为造型比较类似于管制刀具,使用起来危险性较大,在嘉安地区已经停产了,国内只有几个工业城市还在生产并在很小的区域范围内销售,通过对刀的品牌和生产厂家调查,得知这把刀正是长敬当地一家不锈钢厂生产的,且仅在当地销售。尽管无法最终确认是谁购买了这把刀,但这些发现都足以鼓舞人心。 另外,对姜琦新一轮的讯问取得了不少可喜的成果。王曼衍对「可喜的」形容存疑。之前首都警署讯问姜琦不少于十次,每次都是同样的收穫——没有收穫,难道发现了兇器,就能让姜琦乖乖认罪? 对此,安娅只是胸有成竹微笑着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张光碟:「我们换了一名讯问人员。」 光碟中是讯问现场的录像,讯问人员不再是安娅或是其他有经验的侦探,而是一名看起来非常年轻的短髮女孩。王曼衍总觉得这女孩很面熟,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女孩曾经在拦住自己的去路,告诉她高北菱的身边有鬼影跟随,那时王曼衍对此嗤之以鼻。 「她还是实习警探吧?直接进行讯问?流程恐怕不是这样吧。」王曼衍懒洋洋地问。乌云在皇宫花园的上空聚积,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下雨。 「只要对案情有帮助,流程也没有必要这么教条。」安娅说。 她介绍道,这个询问姜琦的实习警探名叫池柠,虽然工作不久,但已展现出强大的工作能力和沟通能力,所以这次才委派她如此重要的任务……总之安娅将池柠吹得天花乱坠,王曼衍只好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让她闭嘴,免得错过讯问录像中的关键部分。 录像被剪辑过。开头就是池柠坐在姜琦的对面,两人看起来已经聊了几句了。王曼衍注意到屏幕左下角,是询问室的大门,门关着,但门口好像放着一堆什么东西,长条状,正好堆在门前,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 姜琦看起来很焦虑——正常人的焦虑。他坐立不安,手上小动作很多,不时又抓耳挠腮,看起来精神状态并不好,但是正常,很像是个一觉醒来莫名其妙成了杀人犯然后又坐在警署询问室中接受调查的普通人的表现。 姜琦不停地在重复一句话:「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不明白!我好像睡一觉醒过来就这个样子了,躺在一个酒店里面,我连怎么到嘉安的都不知道!」 池柠很有耐心地又例行问了他几个问题,随后将高北菱的照片隔着桌子推给他。姜琦看着高北菱的照片,愣了一会儿,才讷讷地说:「上次你们好像也是这么问我……我可能在哪里见过她?」 他抱着脑袋,似乎在冥思苦想,随后像梦呓一般说着颠倒混乱的话语:「我是在一个很空旷的地方见到她的……像是一个很大的厂房,有灯,还是看不清别的地方,旁边是个铁的旋转楼梯……她好像是从楼梯上下来吧,还有很多人也在那里,他们都看着我……」 说到这里时,姜琦的身体忽然一僵,挺直了腰;桌子对面的池柠露出吃惊的神色,却不是因为姜琦的话语而感到吃惊,她盯着询问室的房门(门上镶嵌小块玻璃),仿佛从那看到一头恐龙从走廊踱步过去。不过由于监控设备有死角,王曼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恐龙经过。 姜琦喃喃地说:「也许我有双重人格?这些事情,都是我另一个人格做的?」 池柠的询问技巧显然差了安娅至少两条街。她问道:「你刚才说到的厂房,是个什么地方?现场还有什么人?这个女人当时对你说了什么?」 姜琦低头,过了很久才说:「记不得了。」 「你没有结婚?」 「没有。要是结婚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姜琦抓着头髮,「我一直在设计院里上班,连女朋友都没有,怎么说结就结了?这女的我也不认识啊,名字都叫不上来,见可能是见过,但怎么突然就结婚了?想不通啊。」 池柠或许是福至心灵,问了一句:「你知道现在国家君主和特参都是谁吗?」 姜琦说:「我知道啊,王欢衍嘛,特参是穆雅贡。」 王曼衍抬头看着安娅,安娅似乎也正在等待着王曼衍的疑问。她说;「这就很奇怪了,姜琦像是个正常人的时候,他对自己经歷的记忆停留在一两年前,他以为国王还是先王。反倒是他不正常的时候,就是说他说话语气难受得让人想打他的时候,对于现在发生的事情都记得很准确。」 王曼衍没有理安娅,她看着录像中池柠继续追问一些看起来跟案件毫无关系,并且成功让王曼衍感到烦躁的问题:「你第一次见到照片中这个女人的时候,在场还有什么人?」 姜琦继续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好像还有一个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这些人都听他的,他应该是个领导,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我听到有人叫他a先生……」 话音未落,哐当一声巨响,画面忽然强烈地摇晃了起来,把王曼衍吓了一跳。安娅向她解释道:「当时出了件怪事,室内颳起了狂风,将询问室的门给勐地吹开了,池柠撒在门口的香灰也全部被吹散。」 王曼衍这才意识到,一开始监控画面中门口那堆长条状的东西,是提前洒下的香灰。 「她在询问室里洒香灰干什么?」王曼衍没好气地问。 第51页 第30章 大雷雨 「这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细节,您不用追问那么多。」安娅漫不经心地说。王曼衍继续看着屏幕。怪风过后,画面又恢復了正常,池柠站起身,绕过姜琦将询问室的门关上,她经过姜琦身边的时候,姜琦忽然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袖。 「我看到他(她)来了。」姜琦对池柠说,声音很低。但是监视录像中,整个房间中并没有出现第三人。池柠马上问姜琦:「你看到谁来了?」 姜琦没有马上回答,池柠砰的一声将门关上,在姜琦对面坐下,热切地看着姜琦:「你看到了什么?你听到了什么?或者感觉到什么了?」 姜琦的语气听起来很恍惚:「我拿着刀,从山坡上走下去,又从那里走回去,地上都是草,不会有脚印,天马上就黑了……他(她)没有出现在我的身边,但是我知道,他(她)派了那些人,他们始终都在盯着我……」 「你不想做这样的事情对吗?你拿着刀?你能描述一下当时周围是什么情况吗?有什么人?你在哪里?」池柠焦急地问。 「我在山上。」姜琦说。 「你看到了什么?」 「有人在路上跑步,我看到从山坡下面跑过去。」 「你做了什么?」池柠追问。 「我……我从山坡上下去,我看到起雾了……」 咣,刚才被关好的门又一下子被一股怪力掀开,从录像中看,简直就像是有个人从门外一脚把门踹开的一样。 「然后呢?你又做了什么?」池柠的双手抓着桌子边沿,她看起来很激动,或者是异常紧张,甚至没有去关门,而是继续迫问着姜琦。 姜琦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低下头,仿佛刚刚被通了电,过了几分钟,王曼衍等待得都有些不耐烦了,姜琦抬起头,对池柠说道:「我的……癔症犯了,我要求……医生,或者律师……替我回答问题。」 他又开始像一开始那样怪模怪样地说话了。 「每次他这个样子的时候,我们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我们开过几次专题研讨会商量这个事情,还是倾向于有人在用某种手段操纵姜琦。」安娅关掉显示屏说道,语气听起来也颇为无奈。 王曼衍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会儿,实际上她的脑袋中乱糟糟的,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应该去思考些什么,过了很长时间,她才说道:「明天让池柠来见我。」 安娅告辞后,王曼衍在办公室中兀自静坐了很长时间。天气闷热异常,不过风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隐隐透着湿气和凉意……马上就要下雨了。 王曼衍不知道自己在办公室中坐了多久,天慢慢地黑了,或许是乌云聚集,空气中有一股沉闷的味道。她听到皇宫清洁工下班时离开走廊的脚步声。那阵脚步声远去,过了很久,她又听到有轻柔而缓慢的脚步声接近办公室。门被推开了,走廊的灯光洒进来,在门前投下一块发白的光影。高北菱站在门口,她身穿一件宽松的短袖上衣,手中拿着一个类似于文件夹的东西,显得身影纤瘦异常。 她说:「陛下,您还在办公室里。」 王曼衍脑袋中还盘旋着姜琦坐在询问室中种种异常的景象,她看着高北菱,没有说话。高北菱逆光站在走廊的灯影之下,身影窈窕美丽。王曼衍突然发现自己看不懂这个站在眼前的女人——高北菱不是未成年的天真少女,也不是久经政界的女强人,她游走在各个极端之间,恰到好处地保持着平衡和令人发狂的神秘感。她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她有什么目的?她心里在想什么? 安娅怀疑高北菱控制姜琦杀人。 高北菱的丈夫和父母都有像是被某种手段控制神志的表现。 王曼衍曾经在高北菱的家乡遇袭,袭击者大有不杀王曼衍不罢休的架势,但高北菱出现后袭击者就熘之大吉了。 高北菱说过她不会抽菸,可王曼衍亲眼见到她在楼房天台上吸菸。 这些秘密,似乎无伤大雅,又似乎藏有什么阴谋,和哥哥、穆雅贡的失踪有关系的阴谋。想来想去没什么头绪,王曼衍不由心烦不已。 「陛下?」高北菱又温柔地唿唤她。 「你回来了。」王曼衍疲惫地说。 「对。今天处理了一点姜琦的事情,一直到现在才处理完,还有……」高北菱停顿了一下,「我明天就去和姜琦办理离婚手续。」 「如果仅仅是因为我的原因的话,你没有必要和他离婚。」王曼衍说,她将桌面上的檯灯打开,暖黄却并不明亮的光线洒在书桌上。高北菱显出有些诧异的模样,大概她没想到王曼衍会是如此反应,于是走近了一些。 「有一封您的信,刚刚送达的。」高北菱说着,将怀里那个类似文件夹的东西递给她。 那是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比市面上常见的普通信封要大很多,信封正面贴着十几枚外国邮票,空白的地方写满了外国文字。王曼衍心想无论是外国政府层面的来函或是国际友人的私人信件,都不应该是由高北菱亲自为她送来。她将信封翻到背面,上面赫然是国外一家检验中心的地址。 王曼衍意识到,这是瀑布宾馆中血迹的比对结果出来了。 她看了看信封,封口完好,没有被拆解过的痕迹。于是她不动声色地对高北菱说:「谢谢,你把它放到这里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坐一会儿。」 第52页 高北菱默不作声地看了她几秒钟,或许是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还是转身离开。王曼衍目送高北菱的背影离开,她没有动,也没有着急去拆开信封,她呆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以确定自己真的有勇气去面对在这薄薄的牛皮纸中所封存的内容。 忽然王曼衍的眼前亮了一下——她急忙转过头去看着身后的窗户,暗黑的天幕上裂开一道蛇形的紫光,仿佛是宇宙将遮挡绚烂的帷幕撕开一道口子,轰隆隆沉闷的雷声随后从地平线而至,几秒钟之后,王曼衍听到雨点重重敲打玻璃窗,窗外树枝被狂风吹得哗哗直响。雷雨终于来了。她连忙起身将窗子关好,雨水敲打的声音被拦在玻璃窗之外,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深海之中。 王曼衍从抽屉中找到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拆开。 鑑定报告比王曼衍想像得要厚很多,而且是外语的。王曼衍的外语水平并不很高,开头所说的检材如何提纯、检验、比对的流程中涉及太多专业名词,加上各式各样的基因链图,她看得云里雾里,索性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报告的最后一页是检验结果,写得很清楚:检材a(从宾馆中提取到的血迹样本)和检材b(王曼衍提供的血样),通过str位点分析、线粒体dna遗传关系鑑定及x染色体dna遗传关系鑑定,可认定检材a和检材b来自同一母系及同一父系,具有旁系血缘关系,支持兄妹关系结论。 王曼衍坐在桌前,她像是被这短短的几行字吸引,被一种不可名状的咒语定住,她读了上百遍,确定没有漏掉外语中的任何一个介词或冠词,没有误解任何一个多义名词在文本中的含义。鑑定比对结果就是这个意思,瀑布宾馆中发现的大量血迹和她是有关系的,生物学上比亲属还要亲近的关系——双胞胎。 轰隆隆的雷声在窗外炸响,雨水滂沱,闪电一道一道撕开天幕,在昏暗的办公室中映出各式家具的影子,那台造型复杂的咖啡机像个怪物,让王曼衍感到害怕。她轻轻放下手中的那几页纸,将檯灯关掉。 她记得自己十岁左右的时候,哥哥和她一起在皇宫的草坪上打球,她却已经记不清那时候打的是网球还是棒球,总之他们把一颗球击碎了皇宫一楼的一扇玻璃窗。王曼衍十八岁在国外上大学的时候,哥哥每隔一两个月就会给她写信,但王曼衍当时已经怀有对哥哥太子身份不可名状的嫉妒心理,所以很少回信……二十四岁那年,父亲去世,她和哥哥站在墓园中,天气阴沉,却没有下雨。她的脸上罩着黑纱,轻轻抬起眼睛时就能看到哥哥的肩膀,她发现哥哥个头比她高了十厘米有余。父亲的棺木上放着雏菊和百合的花束,黑色的纱幔在墓碑上飘拂,各种场景歷歷在目,仿佛就是发生在昨天的事。 可是王曼衍知道,哥哥的棺木上不会有白色的花束了。王曼衍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她想不通哥哥为什么会在半夜私自离开皇宫后又死在极北小镇的宾馆中,想不通穆雅贡在整个事件中扮演什么角色,为什么现在还销声匿迹。她伸手在脸颊上抹了一把,指尖冰冷的触感让她大吃一惊。 她竟然流泪了。 这个时候,王曼衍不可遏制地想起了高北菱。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两个人都喝多了,但仅用喝多了就可以否认吗……王曼衍闻了闻自己的手心,没有味道,那股玫瑰香水的气味早已消逝无踪。 第31章 红桦树行动 窗外电闪雷鸣,大雨落在嘉安城之中,像一个人在午夜嚎啕大哭。王曼衍独自一人在办公室中枯坐至凌晨。她想了很多,脑海中仿佛颳起了一阵怎么都止不住的飓风,潜隐在记忆之中的种种往事,统统从回忆之海的深处翻涌而出。 作为王欢衍的血亲,她有预感,哥哥的失踪是不祥的,哥哥或许早已遭遇不测。但在那个时候,鬼迷心窍一般的,她沉迷于初掌权力的恐慌与狂喜之中,竟然在哥哥失踪两个月之后,才让高北菱独自一人着手调查他和穆雅贡的失踪。 失踪72小时之后,失踪人员的人身安全就已堪忧。哥哥在那个下着雨的晚上,驾驶旧车从皇宫离开,在多久之后死在瀑布宾馆中? 谁杀了哥哥?穆雅贡?还是瀑布宾馆中潜隐着的犯罪分子? 王曼衍闭上眼睛,她的眼前出现一幅画面:在瀑布宾馆那阴暗狭窄的房间内,有一个人,或许是穆雅贡的脸、或许是姜琦的脸,也可能是高北菱的脸,对着哥哥挥下刀子,血溅出来了,比想像中还要多很多,整个房间的壁纸、地板、天花板上都是血……王曼衍双手死死按住桌面,她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她不再有亲人了——那些和她可能有远方亲属关系的皇家旁支后裔不算。 她将孤独地行走在世上,孤独地高坐王位,不过每个坐在王位上的人都是孤独的。她必须要考虑好下一步怎么办。 首先,她应该努力将自己沉重的身体抬起来,走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用凉水沖一下她发烫的面颊;然后,她要挪动脚步,走到三楼的寝室中,让自己躺在床上,拉过被子盖住下巴,并在此途中克制着不要去碰酒柜的门,她戒酒了,也不要抽泣出太大的声音。每一个动作都要牵动她所有的运动神经,鼓起最大的勇气。 哥哥迟早会离开她的,就像父母曾经离开她,就像她终究也会告别这个世界。 第53页 接下来,在很长的一段无法安眠的时间内,她要考虑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一般来说,皇室成员遭遇刑事案件,如果是加害者,可以由内阁提起弹劾和诉讼,如果是受害者,法律尚没有明确规定如何处理。皇室成员私奔、失踪这类案件,通常被视作皇家的隐私,除非相关利害人委託,否则各级警署无权私自调查,但皇室成员遇害,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血迹比对检验的结果尽管目前在皇宫中还没有其他人知道,但不确定这个国家的实验室是否能够严格恪守为客户保密的原则,所以她哥哥血溅宾馆的事情迟早会传得路人皆知。在此之前,王曼衍必须要取得先机。哥哥的死因,不能委託安娅调查。她知道安娅肯定会上蹿下跳地得出兇手是高北菱或是高北菱控制的姜琦的结论;不过也不能委託高北菱去调查。王曼衍怀疑高北菱和瀑布宾馆有点说不清的渊源。 她心中的一个声音在问她,你信任高北菱吗? 王曼衍回答这个声音,她不信任高北菱,但她乐意去信任高北菱。因为她爱高北菱。如果她的绝对信任能换来高北菱的坦白,她将会为此感到非常开心。国王和特参向来纠缠不清的诅咒,对她来说,不是无关紧要的威慑,而是一种祝福。 在排除了由首都警署和特参调查此事之后,王曼衍只剩下一个选择,就是她的皇家侍卫队。这支属于她的军队对她忠心耿耿,其中不乏思维敏锐清晰,具有洞察力的人才,尽管他们不是专业查探案件出身,也足以帮助她调查清楚事件的真相,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动用武力,授权来自于至高无上的君主。 王曼衍决定明天早上找侍卫队长谈一谈这件事,并且立即出发前往长敬的极北小镇进行调查。至于高北菱……王曼衍翻了个身,她的下巴蹭在柔软的天鹅绒被面上嘆了口气。如果高北菱辜负了她的恋心和信任,王曼衍不确定自己将会做出什么行为。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阳光灿烂。王曼衍的精神状态和脸色都极度糟糕,以至于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时都被吓了一跳。思前想后,王曼衍找到了高北菱送给自己的那支口红,在嘴唇上稍稍涂了一层,再照镜子,觉得看起来能好一点,但依然显得憔悴不堪。 她的脸色似乎令高北菱也颇感吃惊,高北菱询问她昨天晚上是不是没睡好,王曼衍没有否认。高北菱提议请个医生为她开一些助眠的药物时,王曼衍拒绝了。高北菱没有问她收到的信函中是什么内容,这让王曼衍松了口气,因为她不想再把报告内容重复一遍,再费神去应付对方慎重斟酌之后的安慰了。 高北菱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显得真实而可亲,她的美丽是不具有进攻性的,就连安娅和她站在一起时,都比她更像是犯罪嫌疑人。高北菱怎么会控制姜琦杀人呢?王曼衍觉得因为安娅的一些调查结果就怀疑高北菱显得十分唐突。她提议:「今天要没什么事,就陪我在花园里面走走。」 高北菱说:「抱歉,我今天想向您请假。」 王曼衍问道:「为什么请假?姜琦没有被叫去询问吧。」 高北菱回答:「我想和他回长敬办理离婚手续。」 王曼衍沉默了一会儿。她当然很乐意看到高北菱和姜琦离婚的事实,只是偏偏在这个时候,高北菱提出和姜琦回长敬离婚,这个时间节点未免有些凑巧……她斟酌了一会儿才说:「你没必要现在跟他离婚。首都警署会抓住这一点不放,大做文章 的。过两天再说吧,你安心做你手头的工作。」 高北菱没有辩解什么,亦没有显出什么特别的神色。在她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王曼衍又叫住她:「你刚就职的时候,我委託你调查先王和穆雅贡的失踪,但是这项工作被内阁会议耽搁了。现在你可以继续调查了。至于办公室的日常工作,我让秘书协助我就可以。」 高北菱深深地看了王曼衍一眼,在王曼衍弄清楚她眼神的含义之前,她回答道:「好。 王曼衍把高北菱打发走之后,准备给自己来一杯超级无敌浓郁提神的苦咖啡,秘书又通知她,首都警署的实习警探池柠来访,说是王曼衍召见她。王曼衍心想她并没有要求池柠觐见,后来想到昨天晚上看完池柠询问姜琦的录像之后,随口对安娅说让池柠今天来见她。她心里骂了一句安娅多事,让池柠进来。 池柠一阵风一般捲入她的办公室,踌躇满志地站在地毯中央。 「你询问姜琦,问出了一点结果是吗?」王曼衍问,她将目光投向身旁长形的窗户,昨夜的雨水在玻璃上留下斑驳的痕迹。 「没错。姜琦是在被控制的情况下,潜入雾积山下的小区,跟踪贾思齐一段时间后,在山坡上将他杀死。现场做得很干净,杀人的瞬间正好避开唯一的目击者。所以我认为当时控制姜琦的人应该也在现场,所以才能够根据现场情况随机应变。可惜我当时询问姜琦的过程被多次打断,不然我应该还能问出更多有价值的线索。」 「你说得很有道理,」王曼衍说,「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控制姜琦的人,是用什么方式控制的?」 池柠沉默了一会儿。 王曼衍相信自己在这里听池柠说些有的没的也是浪费时间,她一手拿起专线话筒准备唿叫皇家侍卫队的队长,正想礼貌地对池柠下达逐客令的时候,池柠却上前一步,低下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声音被压得很低:「陛下,我能从您左手边从上往下数第二个抽屉里看到一些东西。」 第54页 王曼衍准备拨动电话转盘的手悬在半空中。池柠说的那个抽屉里面放着实验室送来的比对报告。比对报告的下面,则是从哥哥的笔记上撕下来的纸。 「我看到一间很小的房子,贴着壁纸,窗帘是天鹅绒的,可能是宾馆房间吧。有一个男人倒在床边,到处都是血。」池柠说。 「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你去忙你的事情吧。」王曼衍平静地说。 池柠离开她的办公室后,王曼衍轻轻将话筒扣下,她急促地唿吸了几秒钟,才觉得自己恢復正常,然后她告诉自己那都没什么,不存在预言和天眼,她只是想搞清楚哥哥为什么会血溅宾馆,现在她就要一项一项地解决自己难题列表上的问题。 她重新定下心神,拨号让皇家侍卫队长立刻出现在她的办公室,越快越好。几分钟后,身着制服的侍卫队长匆忙赶到,两个人在办公室内密谈了约一个小时。王曼衍将目前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包括她在瀑布宾馆中遇袭,而在这间宾馆中,还发现她已失踪数月哥哥的大量血迹。她需要若干可靠的人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她哥哥是怎么死的,兇手为什么要杀了她哥哥,穆雅贡现在在哪里,在整个事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王曼衍讲得很细緻,尽量兼顾到所有的细节。但是与高北菱有关的部分,她都刻意地忽略不提。 侍卫队长坐在她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一边点头一边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记着笔记。王曼衍觉得对方魁梧的身材和锐利的目光都能给她带来安全感,她提出派出一支人数不超过五人的调查队前往长敬调查时,侍卫队长经过仔细考虑,列出皇家侍卫队中几个适合侦查的人选。 宋城(王曼衍的哥哥王欢衍冒用的身份证就是他的),为人沉着,思维缜密,拥有博士学位,知识储量丰富,是皇家侍卫中文化水平程度最高的。 柳曦,在就任皇家侍卫之前,曾经在地方警署做过一段时间的警探,有侦查工作的经验。 李安杨,反应迅速敏捷,善于应对各类突发情况。 周一,就任皇家侍卫之前是军队特工,擅长潜藏和跟踪。 侍卫队长将名单递给王曼衍过目,王曼衍思索了一会儿,提笔将周一的名字划去。 「这个人留在嘉安,」王曼衍说,「不要让他去长敬。」 侍卫队长说:「我马上就去安排。这次行动既然是严格保密的,只有你我知道,它应该有个代号吧。」 王曼衍又转头看着窗外,她看到因为一场暴雨显得愈发翠绿的草坪,高北菱正和池柠在草坪上交谈,这个场景实在有理由令人感到诧异。她想起长敬山坡上的树木,似乎有悬铃木和桦树。他记得那些红色的桦树,有一年她过生日的时候,哥哥送了她一幅红桦树皮装饰的抽象画。可惜那幅画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她说:「就叫红桦树行动吧。」 两人谈妥之后,侍卫队长踏着重重的脚步离开办公室,王曼衍发现自己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仿佛刚才敲定这个名单就已经使她筋疲力竭了。 第32章 弹劾报告 在侍卫队长离开后,王曼衍走到窗前,玻璃窗上留下雨水沖刷的痕迹,在草坪上,高北菱和池柠还在交谈着什么。她们的工作没有什么交集,会聊什么事情?相隔太远,王曼衍看不清楚两人的表情,她只觉得从身体语言来看,两个人似乎状态都很放松。这让王曼衍的心情莫名变得不太好,如果不是还有其他的事需要她劳心费力,王曼衍真想一个电话把高北菱叫到她办公室来。 大约半个小时后,被侍卫队长列在纸上的红桦树行动成员身着便装,出现在王曼衍的办公室。除了被王曼衍划去的周一,宋城、柳曦、李安杨三人都已就绪,准备随时听从王曼衍的命令出发。 王曼衍简单地交代了几句注意隐藏身份,注意保密工作,开展侦查工作要讲究方法之类的废话,就地任命宋城为本次行动队长,随后三人与她告辞,这时候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王曼衍又走到窗前看了一眼,草坪上没有人。她委託高北菱调查哥哥和穆雅贡的失踪案,高北菱向首都警署的侦探打听一些线索,从逻辑上来看也是成立的。 不过王曼衍知道,所谓的委託调查失踪案只是个幌子。她知道哥哥已经不明不白地身亡,连尸骨都找不到,穆雅贡想必也凶多吉少,高北菱仅限于皇宫之内的调查,肯定是查不出什么端倪的,正是因为这种原因,王曼衍才能够更好地观察高北菱——这似乎是类似于捉弄这样一种恶劣的行为,不过令王曼衍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恶劣。 王曼衍不希望高北菱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尚有秘密没有被自己所掌控。这种近乎于偏执的占有欲比她对权力的渴望来势更勐,以至于成了深深楔在心中的结。王曼衍突然打了个寒战。她想起哥哥在笔记上重复写了无数遍的那句话,想起了「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王曼衍忙得焦头烂额。一方面是内阁提出的多个涉及民生和行政事务的提案在自上而下的推行中遇到了不小的阻力,需要她从中调解斡旋,另一方面是多个邻国和外交关系友好的国家纷纷来访,王曼衍不停地接待、会谈、商榷……每天都是出席不完的场合,开不完的会,以至于王曼衍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开会真是一件最邪恶的事情。 第55页 高北菱另有任务在身,但她经常会放下手头的工作,陪同王曼衍参与该类活动。从政治地位上来说,特参显得颇为尴尬。涉及到实质的决策,特参显然不像内阁那样具有实权,若负责君主的起居或是安排日程,又有秘书足以代劳。特参仿佛就像君主身边的一件摆设,专用来和君主产生一些绯闻。 王曼衍也不禁思考,金楚王国设立特参职位,究竟有什么作用? 她在和外国的国家领导人握手时还在想着这个问题。她侧过头去看到身后金楚王国的国旗和对方的国旗,眼角余光所见是饱和度极高的蓝白红黄的色块,翻译站在她的身后,高北菱却没有在场。会见结束后,王曼衍觉得十分疲惫,她返回办公室时,发现秘书室中没有人,高北菱很可能还在调查根本没有再行调查价值的失踪案。 王曼衍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站起身踱到窗前。窗外阳光异常灿烂,七月底的天气好到令人难以置信,同样也热得让人无法忍受。她想起自己和哥哥小的时候,也是在太阳暴晒之下,在草地上追逐玩耍,他们并不觉得热,可是转眼之间,王曼衍就孤零零地站在属于君主专属的办公室中,看着阳光一如二十年前照在草坪上。 她想到了什么,于是上三楼,来到了哥哥的专属基地。果然,遮挡密道的书柜位置挪开了。王曼衍走上秘密阁楼,发现高北菱正盘腿坐在地上,仔细地研究那个水晶制的星球模型。王曼衍并没有刻意放轻自己的动作,而高北菱就像是早就知道她会出现在这里一样,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转身向她浅浅鞠了一躬当做致意。王曼衍注意到高北菱依然戴着她的圆片眼镜,穿着宽松到难以称之为正式便装的t恤和短裤,头髮只是草草扎了个马尾,不少长发从脸颊两侧垂下来。 「你经常会来这里吗?」王曼衍问。 「是的。先王在这里留下了一些痕迹,自己查看的话能发现很多。」高北菱说道。 「那你有什么发现吗?不用写报告,口头汇报一下就可以。」 高北菱将目光移到星球模型上。水晶上的灰尘已经被清理干净,在阁楼黯淡的光线之中,显出异样的光芒。王曼衍猜想这些水晶肯定经过什么特殊处理,甚至不是水晶,是猫眼石。普通水晶不会有这么绚丽而斑斓的光。 「这应该是传说中γ-6号星系的模型,无论是恆星的排列还是命名,都是参考了一种比较生僻古老的神话体系,因为传说中,这些神话的人物来自于这个星系。这一类神话也只在小范围内传播,先王既然购置了这个东西,很可能是对这类神话体系产生了兴趣。」高北菱说着,眼睛发亮。王曼衍曾经在内阁公审时看到过高北菱这样的眼神,她觉得高北菱戴着眼镜时,眼神显出与她外表截然不同的邪气,此时在昏暗的房间之中,这种感觉更甚。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这和失踪案有什么关系?」王曼衍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 高北菱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她说:「这个神话,主要在长敬地区传播。」 王曼衍沉默了一会儿,她的脑袋中一些线索正在飞速旋转。小众的、鲜为人知的神话体系、偏远的地区,简陋的宾馆,神秘的社团活动,哥哥在纸上写下的胡言乱语,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些灵感的火花,但这些火花稍纵即逝,她又陷入了迷茫的漫漫黑暗之中。 「对于这种神话体繫着迷可以理解,我小的时候经常能看到为了追寻所谓的神迹倾家荡产,或者干脆疯了的人,」高北菱低头看着水晶的星系模型,大小不一的水晶被用铁丝架高低错落固定着,正中间是一颗硕大的、泛着冰冷蓝光的水晶,「虽然是一种流传的神话,但说是宗教的雏形也不为过。如果先王对它产生了兴趣,去长敬想要看看,也是可以理解的。」 「什么样的神话?有什么神话人物吗?」 高北菱摇了摇头。 「神话人物没有名字,它只代表了一种力量,完全凌驾于人类和自然之上的力量,是宇宙的力量,任何人力在这种绝对力量面前,就像灰尘一样渺小。大概来说,就是这么一种思想。有人管这种神称作邪神,但神袛并不邪恶,就像风将一堆沙子吹散,风也不是邪恶的一样。地球就像这一颗沙子,不值得珍惜。」 「追求这种神话的话,人活着岂不是很无趣?」王曼衍不以为然地说,她发现自己对北方地区流传的各类神话传说知之甚少,看来空闲的时候还要多阅读这方面的书籍。 「并不是这样,」高北菱说着,她低下头微微笑了起来,「既然神的力量这么强大,总会让人忍不住去靠近一点,或许还能借取一点力量,这也是很多人终生的追求。」 王曼衍呆呆望着高北菱,她想要靠近高北菱,想要去握住高北菱的手,用自己的脸颊贴近高北菱的脸颊,可是她做不到。室内的气氛古怪而凝重,就像高北菱的神情,恍惚间像她描述的神话中的邪神,遥远可怕,只存在于模煳的传说之中。 为什么?她仅仅希望把高北菱留在身边,希望高北菱坦诚相对而已,为什么她就算是嘉安唯一的至高无上的君主,还是做不到这一点? 她又意识到,她渴求的并不止这些。她想要完全地占有高北菱的全部。 王曼衍觉得呆在阁楼上,她的一切想法和渴望都被压抑到临界的状态,她没有办法在这里呆下去了,她要离开,立即离开这里。于是她说道:「你继续调查,有什么重大发现再向我汇报。」 第56页 她转身准备走下楼梯,忽然回过头对高北菱说:「我已经有心理准备,我哥哥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但是……当时我们的告别太仓促了,让人觉得不甘心。」 高北菱回答:「事情总会如此,以为只是短暂分别一会儿,没有想到会成为永别。」 王曼衍没有和高北菱继续讨论神话问题或者哥哥的失踪线索,她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 身为一国的君主,尤其是合格的君主,不希望内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事情的君主,必定要首先成为一个敬业的君主。她也知道,高北菱由于姜琦的缘故,在内阁之中和在民间的唿声并不是很高,对于特参的弹劾只会迟到不会缺席,但她没有想到,弹劾不仅没有迟到,甚至还来得这么早。 八月初,一份内阁半数以上通过的弹劾特参报告被送到王曼衍的桌面上。内阁弹劾高北菱的理由如下:一是资质平庸,工作能力不足以担当特别参贊如此重任;二是亲属行为存在重大瑕疵,即姜琦被捲入谋杀案。总而言之,高北菱尽管是穆雅贡的学生,是特参的合法继承人,也依然不是现任特参的最佳人选,根据民主的原则,内阁要求另选特参。 王曼衍把苏耀叫进她的办公室,一边翻看着手中的弹劾报告,一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这就是你们内阁这两个月来的唯一政治成果?」 苏耀坐在沙发上,他的态度很温和,温和到王曼衍更加火大。 「陛下,这并非我们唯一的成果。」 王曼衍翻看着措辞严谨,一股官腔的弹劾报告,冷笑了一声:「增设行政机构和提升铁路运输环境的报告你们拖了三个月还没通过,倒是弹劾报告出来得这么快?」 苏耀扶了扶金丝边的眼镜,不慌不忙地说:「这不是一个概念。」 王曼衍知道两人的交流无法进行下去,苏耀越是平静,她就越是光火,但是冲上前揪着苏耀的领子大喊大叫也会有失一国君主的风度。于是她将寥寥几张的弹劾报告推到一边,说道:「你明明知道我会动用一票否决权。」 苏耀说道:「我预先并不会知道您是会通过还是否决。但是弹劾的决议既然已经产生,一次否决,也不会动摇其他十一名成员的决心。水库运动的时候,您已经成年了,您应该明白内阁做事的风格。」 水库事件是十年前,内阁要求嘉安停止修建水库,保留雾积山景区的事情,该项提议统共被王曼衍的父亲驳回一百三十五次,内阁依然不懈的要求停建,以至于以此为契机,爆发了大规模的学潮和罢工运动,被称之为水库事件。在内阁第一百三十六次提案之后,王曼衍的父亲终于通过了这项提案,工程暂停。水库事件是一个内阁力量由弱转强的转折点,同样意味着君主的权力由强转弱。 王曼衍忽然怀念与安娅交锋的日子了,至少她能命令安娅闭嘴,而不像现在只能对着苏耀生闷气。 「内阁的做事风格我很清楚,不过看起来你们还不清楚我的做事风格。」王曼衍端起咖啡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 第33章 午夜来电 内阁针对特参的弹劾报告让王曼衍心情低落,实际上她并没有必要为此感到情绪低落,因为在她之后漫长的在位过程中,糟心的事情远要比这个还多。 但她还是失眠了。 她回味着苏耀在她办公室里说的话。 「您以为特参是干什么的?贴身秘书吗?那是两个世纪前的概念了。特参必定要给您带来政治上或者经济上的好处,否则特参的存在就是不合理的。」 苏耀有一副温和虚伪的假面,但是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儒雅的面具被暂时摘去了,王曼衍知道他掩藏着野心勃勃的残酷一面,骤然显露出来,令王曼衍感到心惊。 王曼衍躺在床上,她很快就入睡了,也很快就从一个噩梦中惊醒,时钟指向凌晨两点。方才的噩梦似乎提示她有极大的危机临近,她在梦中看到了去世已久的父亲和母亲。父亲已经是个老年人的模样了,母亲却依然年轻美丽,还有哥哥——不,梦中没有哥哥,也没有浓雾和山谷。她坐起来,靠在宫廷寝室柔软舒适的天鹅绒软垫上,不住地喘着粗气,活像是哮喘病犯了。 过了很久,她走下床榻,她想要倒一杯酒,但遗憾地想起来自己已经戒酒。和高北菱在酒吧中度过那个夜晚之后,每当联想到发苦的威士忌,她就会觉得那股微微带着玫瑰气息的香水味还萦绕在鼻尖。 提不上沉迷,似乎饱含着沉沦深渊的好奇与恐惧,这种心情让王曼衍没有直接下楼去敲高北菱的房门,因为她估计高北菱已经熟睡,这时候敲门虽然高北菱会态度良好地给她开门,但内心搞不好已经骂完她的皇室族谱。 她沿着楼梯下去,走廊里只亮着几盏昏暗的廊灯,看起来通道狭窄而阴森,但她对这里太过熟稔,因此不会感到害怕。可是她想了想,她不敢独身去哥哥失踪前消耗过大量时间的秘密基地。她在二层走廊里来回踱步,却不知道应该去哪。或许应该去车库里发动一辆车来个午夜飙车?但那要费心地向值夜班的侍卫解释一番,太麻烦了。 当她路过自己的办公室门口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传真机运作的声音,吱吱嘎嘎列印的声音在静寂的夜里听起来有点恐怖。有人在凌晨两点的时候给她发传真。 第57页 君主办公室使用的传真机有一套特殊的加密装置,只能接收特定号码和机器发来的传真,由君主本人直接授权。王曼衍一边思索着自己给过几个人传真的授权,一边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办公室中的窗户通常不拉窗帘,市中心内阁大厦和其他几座摩天大楼彻夜不眠的灯光映照进来,所以室内比走廊更亮一些,王曼衍很清楚地看到,在办公室的正中间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王曼衍大吃一惊,汗毛倒竖,肾上腺素激增,她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在想要惊叫出声的瞬间,不过眨眼功夫,人影又消失不见了。人影不像是一团烟雾一般消散,而是直接在夜色中消融,就像没有做好的蒙太奇特效。 办公室中央,踩着图案华美的地毯,现在时间是凌晨一点半,这是她的办公室,王国君主的办公室……一切如常。没有可以供人凭空消失的地洞、暗道或者时空穿梭机器,那个黑影本来没有道理出现在这里。 这种事情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皇宫里没有闹鬼的惯例。先王们、政治斗争中死去的女人和重臣自然无数,但他们的鬼魂似乎并不喜欢在皇宫中游荡。小时候哥哥用皇宫闹鬼的故事吓唬过王曼衍,但随着年龄增长,这些鬼故事已经失去了它吓人的效力。 除了在今天晚上。 不,王曼衍并不应该为此感到恐惧,她应该感受到的是领地被入侵的愤怒。这是她的皇宫,她的办公室,没有她的允许,任何人、任何鬼、任何超自然生命体都不应该进入这里。可是为什么她会发抖得厉害,想起刚才见到的那个人影,依然心有余悸?是的,王曼衍意识到了,因为这个事情超出她的认知,所以她感到十分害怕。 王曼衍走到传真机前,顺手将檯灯打开,暖黄的光线洒在桌面上,她四处看了看,所有的东西都在原位,没有被挪动的痕迹。那个人影难道是错觉?唯有已经被冷汗浸透的睡衣贴在后背上,证明刚才一场惊吓不是幻梦。传真机文件出口的纸张托盘上静静躺着几张纸。王曼衍小心地将纸拎起来,第一页第一行有三个小字「红桦树」。她松了口气,这是红桦树行动小组发回来的调查报告,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晚才用传真发给她。 报告很薄,双面列印不过两张半白纸,不过调查初期的工作一般来说都比较难以开展,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也很正常,王曼衍当然不指望他们能在这份报告里精准指出哥哥死亡的真相。王曼衍将报告折好,揣到衣服口袋里,关掉檯灯,从办公室里出去。她应该返回卧室去读报告或者睡觉,但鬼使神差的,她走向楼梯旁边高北菱的房间。 高北菱的房门锁着,不过门锁是最简陋的、基本只能充当装饰作用的那种原始锁。王曼衍一般随身带着一把皇宫房门的□□,以备不时之需,这把钥匙可以打开皇宫大多数这种门锁的房门。她悄无声息地用□□将门打开,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这个房间面积不大,窗户却不小,窗帘没有拉,城市通宵不灭的灯光照射进来,勾勒出每一件家具物什的轮廓。高北菱的床上空空荡荡,床单很平整,被子也是叠好的,但是房间里没有人。 王曼衍心里一沉,她的第一反应是,高北菱一定又在哥哥的秘密基地中,那里不知道有什么新大陆可供她发掘,以至于半夜三更还流连忘返,或者是,高北菱有什么秘密在瞒着她?王曼衍走进房间,细心地将房门锁好,站在黑暗的房间中四处环望。高北菱虽然在这里已经居住了数月有余,但是房间中依然干净整洁有如空房。 为了避免高北菱突然回来,王曼衍没有开灯,她走到桌子前,查看着桌子上的用品。几件护肤品和化妆品,旁边放着一个电子书阅读器。王曼衍微笑起来,难怪高北菱搬过来的时候,她还在疑惑高北菱为什么行李中没有带一本书,原来是有这个东西。她按了一下阅读器的开关,屏幕显示高北菱正在读的一本书叫做《古神的传说与研究》。 王曼衍刚将阅读器放回原处,就听到了房间旁边的楼梯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如果不是时至凌晨,万籁俱寂,如果不是楼梯上没有铺设地毯,而是大理石的地面,王曼衍是听不到这脚步声的。有人在下楼,而高北菱的房间就在楼梯旁边,王曼衍冲出房间的话势必会与这人面对面,且走廊里无处藏身。王曼衍的身体反应比意识更快,她打开一旁衣柜的门,躲了进去。幸亏柜子体积足够她把自己塞进去,而且能够透过一点门缝观察到外面的情况。 这是王曼衍这近三十年来最为尴尬的时刻,她在自己家的皇宫里,居然还要委屈到躲在衣柜中隐藏,大气都不敢出。 房门开了,高北菱走进来,将房间的灯打开。她看起来有些疲惫,因此走进房间后立刻将眼镜摘下来,走进卫生间中,似乎是要洗一把脸。王曼衍准备趁她在卫生间时悄悄熘走,刚伸手将衣柜门推开一条缝,高北菱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没有铃声,是振动。王曼衍连忙将衣柜门重新关上,还险些弄出了动静。 王曼衍记得高北菱手机铃声是手机系统自带铃声,非常烂大街的一段电子音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入夜了,她才将铃声调成振动。高北菱马上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接起了电话。 比起电话铃声,王曼衍更好奇有什么人会在凌晨两点给高北菱打电话。因为她很确定一点,如果有人在凌晨给她打电话,除非真的是十万火急关乎国家兴亡,不然王曼衍会打爆此人的狗头。 第58页 高北菱接起电话,来电的应该是熟人,她的语气很平和轻松,像和老朋友聊天一样。 「还是老样子,就是姜琦的事情可能有点麻烦,」她对电话那头轻声说,「内阁可能会因为这个弹劾我,不过我知道,就算姜琦这边不出事,内阁也会找别的理由弹劾我的。」 她走到床边坐下。从这个角度,王曼衍正好能够看到高北菱的侧影,因此屏住唿吸,生怕自己发出一丝半点的动静。高北菱尽管已经卸了妆且一脸倦色,却仍显出疲惫的风情。正如王曼衍一直以来所认为的,高北菱在夜里更为美丽。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高北菱苦笑起来:「我从来都没有办法说服他(她)的,这条路,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我发现现在慢慢开始失控了,那些东西已经不受我的控制,不像以前那么好操控,姜琦的事情不应该发生,首都警署本来从他那里什么都不可能问出来的。」 这番话说得王曼衍一头雾水,她只能从其中提炼出一个信息:高北菱瞒了她很多事。高北菱停顿了一下,脸转向一侧,眼神迷茫:「我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这句话让王曼衍的心莫名被揪住了。她不知道高北菱是什么意思,但对方一副大难将至的样子倒不像装的,难道高北菱罹患绝症?但是看着并不像…… 电话那头或许是劝慰了些什么,高北菱说道:「谢谢你,我还是觉得一年前我在长敬能自在一些,对了,我的老师现在还好吗?」 王曼衍马上竖起耳朵。高北菱提到的「我的老师」莫非是穆雅贡?她知道穆雅贡的下落?不过高北菱可能有很多老师,提到老师也不一定特指穆雅贡。电话那头应当回答「很好」之类,高北菱说了几句嘱咐保重的话就挂了电话,然后她走进卫生间,不一会儿里面就传出了花洒的水声。 王曼衍从衣柜里熘出来,出□□速脱身的考虑,她没有去查看高北菱放在桌子上的手机,而是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同时心里滋生出无数疯狂的想法。 第34章 周一 有的时候,王曼衍也觉得自己疯狂到可怕。从做贼一般熘出高北菱的房间之后,这种想法就不断在壮大成型。也许这些念头早就有了,在她察觉到高北菱可能欺骗她之后,她就一直在想着此类事情。 因此,直到第二天早上的时候,王曼衍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先阅读以下红桦树行动小组给自己发来的报告。 秘书室里空荡荡的,鬼知道高北菱又跑到哪去调查她根本就调查不出结果的失踪案了。王曼衍不知道她在哥哥的秘密基地,或者在皇宫黑暗的阁楼通道中时,会不会还给那个神秘人打电话,在电话里说「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王曼衍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够解答高北菱的这个问题。她总是在想着这件事,所以看报告的时候难免不断走神,另一个原因是报告写得的确了无生趣。 诚如王曼衍所猜测的,三个皇家侍卫的军官并不具备手眼通天的本领,短短的两三天,获得的线索还不如当时首都警署进行一天秘密排查的结果多。他们在报告中汇报导,瀑布宾馆已经关停,当地人反映是发生过一次不大不小的袭击案件,因此「停业整顿」。三个人同时行动可能会引起怀疑,因此由宋城伪装成一个有厌世倾向的游客,住在极北小镇上,每天都要上山四处晃悠,寻找线索;李安杨和柳曦伪装成一对做社会调查的师生,四处向当地人打探消息,分析情报。天气炎热,极北小镇成了避暑的好去处,游客众多,三人实际上完全没必要严密隐藏,因为根本没有当地人注意到他们。 根据初步调查发现,小镇上的人都认为瀑布宾馆的老闆作风和行踪都诡秘异常,肯定「背后有人」。瀑布宾馆的盈利模式也并非是招揽住客下榻,反而经常会有一些奇怪的人在那里集会。当地群众还曾向治安部门举报,怀疑瀑布宾馆组织赌博或吸毒,但几次排查又没什么异样。久而久之,瀑布宾馆闹鬼的传闻也在当地甚嚣尘上。 王曼衍读完了报告,联繫皇家侍卫队长,让侍卫队的成员周一来她办公室报到。本来周一也应该是红桦树行动的成员之一,但王曼衍让他留在嘉安,实际则另有用意。 在等待周一前来的时间里,王曼衍又以君主名义向当地的电信服务运营商去电,要求调取高北菱近一个星期所有的通话记录。刚挂了电话,秘书就告知她周一来了。王曼衍理论上应该见过周一——再之前无数次礼仪活动和阅兵仪式上,但当这个三十岁上下,体形个头都中等,模样平平的男人站在她办公室里时,王曼衍还是思索了一会儿,她到底见过这人没有? 周一似乎有种天赋,无论身旁是怎样的群体,光鲜亮丽的精英也好,平凡庸碌的大众也罢,他都会是人群中最不容易引起注目的那个人,即使和他打过交道,他也没有会让人印象深刻的特质。他最适合隐藏在人海之中。难怪侍卫队长说他适合潜藏和跟踪。 王曼衍与周一闲聊了几句。当然,目的并不是闲聊,王曼衍动用着她二十八年来所有的知识和生活经验来观察和判断着周一,以期考察周一是否足以胜任她接下来将要交付给他的重任。 周一说话很小心,生怕泄露什么一样,不过语气谦恭,令人舒服;同时他反应机敏,对事物的把握极为精准,似乎并没有太深的城府,这从侧面倒能说明他胜任侦查之类的工作。王曼衍随手给周一列了一个名单,上面有五个人名,高北菱是其中之一,另外四人有内阁成员,有皇宫园丁,有首都官员,身份各异,但这四人只是障眼法而已。她要求周一先对这五个人的基本情况展开调查。 第59页 周一离开她办公室之后的一个小时,运营商也将高北菱的通话记录通过传真发送给了她。高北菱的通话记录少得可怜,通话对象也都是需要斡旋工作的各个部门,没有可疑的来电和去电号码——同样,没有发生在凌晨两点的通话记录。 王曼衍冷笑着将通话记录塞进碎纸机,昨天半夜发生一切都是客观存在的现实,她在意识清楚思维清晰的情况下,以不太光彩的方式亲眼见证了有人给高北菱打来电话,她心想难不成还真是活见鬼了。内阁公审的时候,安娅提及到皇宫有可能存在一部秘密的通讯设备,现在看来,安娅确实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把这个质疑抛出去的。关于这个问题,王曼衍不能太急着去调查,否则高北菱可能会产生疑心。 鑑于高北菱一天到晚都神出鬼没的,晚饭时间王曼衍好不容易在餐厅把她截住,提议一起去酒吧。高北菱没有拒绝,尽管她显得有些疲惫,但王曼衍知道,高北菱总是不会拒绝她的,但是却另怀心思。 秘密酒吧一如以往门可罗雀。王曼衍想起来自己存放在这里的那瓶威士忌已经在五月那个疯狂的夜晚燃烧殆尽,于是点了一杯不含酒精的饮料,和高北菱在角落里坐下。 「您不喝酒吗?」高北菱问。 「我戒酒了。」王曼衍喝了一口杯中类似于果汁的饮料,尽是香精的气味,口感十分糟糕,她不由得考虑在这里存放一桶果汁的可能性。 高北菱沉默了一会儿,神色有些忧郁,王曼衍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打量着她。高北菱今天穿了一件领口很大的连衣裙,在灯下呈现出柔和的暗紫色,她白皙的脖颈上戴着一根细细的银链,吊坠随意地搭在锁骨上,却并不显得她衣冠不整,反倒别有风情,王曼衍觉得自己像是窥到了夜色的另一面,觉得神秘,然而永远都触摸不到夜色的深处,像隔了浓浓的水雾,水雾深处那感知不到的未知景色令她发狂。 「是因为那天晚上……」 「不是,」王曼衍赶紧打断了她的话,「我想戒酒,喝酒对身体不好。」 高北菱笑了笑,神情动人。 「我们很久都没有坐在这喝过酒了。最近太忙了,」王曼衍环顾了一下四周,顾客寥寥无几,不知道这家酒吧靠什么盈利,「你也忙着调查我哥哥和穆雅贡的案子。」 高北菱低头思忖了一会儿:「您应该知道,一个失踪半年的失踪案,通常都是凶多吉少的。」 王曼衍说:「我知道。可是就算只有尸体,我也要找到他们。」 高北菱又不说话了。王曼衍慢慢喝光杯子中用香精和色素勾兑出来的饮料,高北菱这时候才说:「需要我向您汇报一下调查的情况吗?」 王曼衍笑着伸出手制止了她:「明天上班时间再说。现在我们是来放松的,不是谈工作的。」她忽然又敛了满面的笑容,凝视着高北菱,仿佛是要看透这漫漫无际的夜色,跋涉过漫长的古神出现之前太古的歷史:「北菱,你有什么烦恼吗?」 这应该是她第一次称唿高北菱的名字。她之前总是避免直唿高北菱,代以「特参」「你」甚至于「餵」之类的称唿。 高北菱的目光躲闪了一下,但她马上回答:「没有。」 「烦恼每个人都会有,」王曼衍用手指摩挲着杯子的边沿,她突然发现自己在昏黄灯光下,指尖形状显得很好看,是惯于掌握权杖的手,「我以前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最烦恼的就是我租的房间隔壁有个人,每天晚上开party都开到很晚,吵得我神经衰弱。」 高北菱安静地看着她。 「你知道,其实我没什么朋友,因为像我这样的人……也不会有什么朋友,」王曼衍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明明喝的是劣质的勾兑果汁,她却觉得像灌下去一杯高度数的鸡尾酒,「我不需要朋友,但我需要一个我能依靠的人,或者能够依靠我的人。」 「能依靠您的人应该很容易找到。」 王曼衍眯起眼睛笑了。 「很少有人需要依靠我,他们不过是要依靠公主,或者依靠国王而已。」 「没有人会纯粹地依靠另外一个人,」高北菱忧郁地说,「金钱、地位、容貌都是附加品。」 「那么你呢?会不会纯粹地依靠另一个人?」王曼衍忽然倾身向前,离高北菱极近,腹部卡住桌沿,脸几乎要伸到了高北菱的脸上,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搭在高北菱的肩膀上,手指触摸到了她的银色颈链,即使紧贴肌肤,也是发凉的。 高北菱没有躲闪,她看着王曼衍,灯影落在她的眼中,似是坠入深渊,没有亮光,亘古都是永夜:「没有过。也许……不会吧。」 王曼衍又慢慢地坐了回去,她心里想,这是你自找的,就像上次在这里一样,她们大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喝酒,但高北菱却和她去了雅间。玫瑰花香水的气味似乎幽幽地飘了过来,王曼衍深吸了一口气,只有勾兑果汁奇怪的气味。 过了整整一个周末,周一才抱着一个档案袋来到王曼衍的办公室。 「您让我调查的这五个人,已经有了初步结果。」 他从档案袋中抽出了三张薄薄的纸,双手递给王曼衍:「这三个人,分别是皇宫清洁工、首都志愿者协会副会长、内阁大厦的后勤司机,没什么可调查的,很平常的人。」 他接着将档案袋剩下的两本厚厚的册子掏出来:「这两个人,一个是内阁成员黄晓辉,一个是现任特参高北菱,都非常可疑。」 第60页 王曼衍正站在咖啡机前给周一倒咖啡,手微微颤了一下,一滴咖啡溅到她的衬衣上。她不动声色地问:「这两个人相比,谁更可疑一些?」 周一迟疑了一下,但回答得很笃定:「高北菱更可疑一些。」 第35章 不存在的双亲 王曼衍走到周一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顺便递给周一一杯咖啡。周一显得态度很谦恭,站起身双手碰过杯子,连连道谢。与此同时,王曼衍瞥了一眼周一的档案册封面,上面用红笔密密麻麻画满了标记。王曼衍想起来以前听说有的侦探在浏览案卷时,认为有疑点的部分,都会在旁边做标记。 「你以前做过侦探?」她随口问。 「私家侦探,做过的时间很短。」周一客气地笑道。王曼衍坐在他对面,心里很平静,就像高北菱只是个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嫌疑人,任由一个半路转行的侦探说着她可能做下的种种罪行。 「先说特参高北菱吧。」周一将厚厚的档案翻开,「我是从她的家庭开始着手的。我发现大概在两年前有一张她参加当地活动的照片,是和父母在一起的。」 王曼衍看着周一递给她的照片黑白影印件,高北菱和父母站在一个广场前,王曼衍见过她的父母,因此对这两人并不很陌生。 「但经过我继续调查,发现在二十年前,长敬发生地震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已经死了。」周一又递给王曼衍一份影印名单,是地震死难者名单部分的截取,高北菱父母的名字被黑框框起,旁边还注有一行小字:有一女高北菱(未成年,五岁)倖存,拟由刘汉卿抚养。 刘汉卿是谁,王曼衍没有听说过,高北菱也从未提及。 王曼衍不动声色地说:「也许是哪里搞错了。」 「没错,我也考虑过也许她父母属于道德感低下的人,想要骗取死难者家属抚恤这一类的,但是这么做没有意义,抚恤是发给家属的,不可能直接发放给死难者本人。」 周一说得有道理,高北菱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冒充死难者既没有好处也没有必要。王曼衍想了想,她当时在长敬见到高北菱的父母时,觉得这两人都很古怪,像姜琦一样古怪。他们说在工厂中上班,可王曼衍也没有亲眼见到他们的工作单位。她想起安娅经常用来形容姜琦的一个词语,被控制。高北菱的父母看起来也像被控制……会被什么控制? 「我看看高北菱父母的照片。」王曼衍想起了什么,忽然说道。 「您是说长敬大地震中身亡的父母,还是高北菱现在的父母?」周一问,「您可以看下这是在死难者档案中,高北菱父母的照片,和她现在所谓父母的照片很不相同,可以认定根本就不是同一人。这也就排除他们诈死了。」 死难者档案中高北菱父母的照片是两张黑白一寸证件照,照片中的人面容清秀,三十出头的模样,尤其是男子,眉眼简直和高北菱一模一样。而王曼衍在长敬亲眼见到的高北菱的父母,却和她长相併不相似。 「这种事情估计会引起内阁很大的兴趣,」周一嘆了口气,「特参的丈夫涉嫌杀人,父母有骗取国家补助的嫌疑,现在报刊杂志最喜欢这类新闻了。」 「就这一个疑点吗?」王曼衍端起咖啡杯,她突然发现手在发抖,不知道一会儿要不要叫个医生来看看为什么自己这么年轻就得了帕金森综合徵。 「我顺着这条线索继续往下追查。我看到上面标註将高北菱交由刘汉卿抚养,我查了一下长敬当地名字叫做刘汉卿且具备抚养条件的人,我觉得最有可能是这个人抚养的高北菱。」周一抽出来几张档案纸,王曼衍潦草地浏览了一遍。 刘汉卿,男,丧偶,三年前病逝,终年77岁,死因是肾脏衰竭。由于独居,他死后近一个星期才被邻居发现,照片上来看这人的面相很是和善。 「你确定是这个人抚养的高北菱吗?」王曼衍皱着眉头问,高北菱应当不会把对她有养育之恩的人弃之不理,她继续往下看着这份资料,后面是刘汉卿一些生前的事迹记录,最醒目的一条是「长敬地眼社团的创建者、负责人」。 王曼衍心中咯噔一下。 「如果说高北菱和这个刘汉卿毫无关系也不太可能,」周一不紧不慢地说,「刘汉卿名下有个民间非盈利性组织社团,叫做『地眼』,高北菱正是地眼的成员,黄晓辉是另外一个有问题的人,他也是地眼的成员。」 「这个我知道。」王曼衍脱口而出。 「您已经知道了吗?」周一抬眼瞟了王曼衍一眼,「我对这个进行社团进行了调查。社团有一个网站,但是已经几年没有更新和维护了。但也不对,通过搜寻引擎快照发现,最近一段时间网站上删除了很多东西。可惜这些删除的东西快照上没有保存。」 「如果到长敬当地翻阅纸质档案,应该会有更多发现。」王曼衍说道,她决定一会儿要把这个加入红桦树行动小组的任务列表中。 「应该是这样,」周一继续说道,语气很懊恼,「我尝试侵入这个网站。一般来说,这种没什么名气的小社团,网站的安全防御都是很薄弱的。但是我用了我所知道的几个方法试图取得伺服器的管理权限,都没有成功。这个网站的安全防御和现在国内的几大门户网站不相上下,这需要大量的财力。」 「我明白你的意思,地眼社团是非盈利性质的,这笔维护费用的来源就说不清了,而且就算刘汉卿很有钱,他也没必要这么做。社团网站里通常不会有太多重要数据的。」王曼衍一口将咖啡杯中的咖啡喝完一半。社团本身不盈利,投资的瀑布宾馆也常年亏损,刘汉卿没有额外收入,这些钱都是从哪来的? 第61页 周一说:「不过在快照中,我发现了网站中一个两年前发布的信息,后来被删除。您可以看一下。」 他递过来一张列印的网页,上面是一则通知,内容如下:12月31日将在本社团旧址举办本年度的临神仪式,请各位成员按时参加。本次仪式总负责人:a;分管负责人:高北菱,李玉倩,黄晓辉。若有疑问,请及时与上述人员联繫。 「负责人员都是指名道姓的,只有总负责人是代号a,会觉得有点奇怪。根据时间推算,这时候刘汉卿已经死亡一年了,肯定不会是刘汉卿,不知道会不会是社团的实际控制人。高北菱和黄晓辉我们都不陌生了,至于李玉倩这个人,我还会再调查。」周一说。 王曼衍勐地站起身,险些掀翻了桌子上的咖啡,周一被她吓了一跳,抬头望着她。她顾不上跟周一解释,大步流星走到电话前,正准备抓起话筒,手又慢慢地放下来。 这是秘密的、私人的调查,不能惊动首都警署,尤其是不能让内阁知道…… 「您怎么了?」周一站起身,显得很紧张。 「没什么。」王曼衍深吸了一口气,她从办公室的窗子看向外面的草地,阳光白花花的,天空碧蓝如洗,正值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草坪上停放着一架割草机,空无一人。她平静下来,走到沙发前坐下来,对周一说,「你刚才说到哪了,继续说。」 「说到李玉倩了。嗯,这个人……」 王曼衍马上就想到了会在凌晨两点给高北菱打电话的那个人。李玉倩听起来像是女孩的名字,她可能是高北菱的朋友,但高北菱从来没有向王曼衍讲过她的朋友,就连她的父母,也极少向王曼衍提及。以至于这一切都给了王曼衍一种错觉,高北菱的世界中,王曼衍占据了绝大一部分,她没有想到,在高北菱踏上首都土地之前的二十五年间,有着怎样的经歷,身边是怎样的人。 「这个人我还需要调查。」周一说。 王曼衍嘱咐了几句让有情况及时告知她的废话之后,就让周一离开了。尽管周一看起来很想跟她描述一下黄晓辉是怎么样显得同样可疑的,但王曼衍不想听。她需要安静地坐在办公室里思索一会儿,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想什么,也许她可以反省一下怎么就会被高北菱温柔美丽的表象迷惑,而忽略了她真正隐藏的目的。 话说回来,高北菱的隐藏目的又会是什么?对她的君主之位没有威胁的话,王曼衍心想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但哥哥的死亡和穆雅贡的失踪,她却必须要查清楚怎么回事。 地眼社团的负责人a,王曼衍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了。上次是在安娅拿给她的录像中,姜琦面对池柠的询问时,呓语般说出的一句话:「好像还有一个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这些人都听他的,他应该是个领导,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我听到有人叫他a先生……」 这个a先生是何方神圣?首都警署在王曼衍遇袭后,在极北小镇针对地眼社团做过一些简要的排查工作,地眼社团的负责人刘汉卿三年前就已经病逝,后来社团就逐渐不再组织活动了,现在看来,并非是不再组织社团活动,而是转入了地下。他们也调查到,社团的实际负责人是一个自称刘汉卿外孙的年轻男人,不过刘汉卿的女儿在十三岁时就已病故,根本不会有外孙。这个神秘得像是有丝分裂出来的外孙,很可能就是a先生。 如此看来,当时姜琦对池柠所说的话,不仅仅是胡言乱语,由此也可以证明,高北菱对她坚称近五年都没有参加社团活动,是一句谎话。 王曼衍坐在办公室中,她思忖了很长时间,她的手指一直悬在电话座机上空,犹豫着是否该给首都警署去电。 第36章 便签纸 王曼衍交代了周一几件事情,就呆坐在座位上,最终放弃了给张川、安娅或者任何一个首都警署的业务人员去电,她只是给红桦树小组发去密函,要求他们调查一个名叫李玉倩的,年龄应当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人。 她中午回卧室睡了一会儿,梦中听到雨水敲打着窗户淅沥沥的声音,醒过来时,发现果真下雨了。秋天很快就要到了。 她坐起身,又想起上午和周一的谈话,忽然很想喝两口烈酒。不过她还是压抑住了自己的渴望,她自恃是执行力和自我控制力很强的人,这是她异乎常人的特质,是她稳坐君主之位的资本。 于是王曼衍迈着不爽的步伐来到办公室,决定给自己倒上一杯超浓咖啡提神的时候,出乎意料地发现高北菱正戴着眼镜,在秘书室中整理资料。 「最近有什么发现吗?」王曼衍随口问道。 高北菱收拾文件夹的动作顿了一下,她似乎斟酌了很长时间,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当时在瀑布宾馆中提取的血样比对结果,是不是已经出来了?」 王曼衍重重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高北菱对她说了很多谎言。无论安娅还是周一,都以各种方式提醒过她,高北菱是不可信任的。 可是王曼衍爱她。这种爱似乎是夜色,酒精,冷雾和神秘主义共同催生的激情,但毋庸置疑的,令王曼衍深陷其中。 「我……」她犹豫了。 高北菱黑色的眼眸凝视着她。王曼衍想到那句话,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第62页 「我……我收到了结果。那些血迹和我有生物学遗传的关系,结合时间地点判断……是属于我哥哥的血迹。」 这番话说出来,其实并没有王曼衍想像得那样困难。 高北菱显出极度震惊的神情,不过王曼衍并不是微表情分析的专家,她不能判断出高北菱是否真的出于惊讶。 「怎么会这样,这恐怕是刑事案件了……」高北菱有点语无伦次,「首都警署和当地警署要介入了,对不对……」 「他们暂时没有必要介入,」王曼衍沉着地说,「我的哥哥已经遇害,但穆雅贡的下落还不清楚,你继续调查。」 高北菱顿了一下,她说:「好。」 她转身走到秘书室,又开始收拾满桌子的档案资料。鬼使神差的,王曼衍跟了上去,她看着高北菱的背影。今天她穿了一件宽松的深黄色休闲t恤,t恤背后印有硕大的卡通头像图案。这种颜色衬得她脸色发暗,其实并不适合她。 王曼衍伸手,环抱住高北菱。 高北菱愣了一下,她的身体一瞬间绷紧,又慢慢放松下来。她没有动,是王曼衍主动退开了——反而是王曼衍手足无措,感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为什么会死在那个小地方……」为了掩饰不该出现的尴尬,王曼衍喃喃地说。 「因为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吧。」高北菱的声音很低,像在吟诵一种神秘的咒语。 枯燥无味的工作很快就消磨掉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傍晚时王曼衍看向窗外,雨已经停了,不过天色依然阴沉,晚上或许还会下雨。 第二天,王曼衍参加了内阁自媒体平台上线的剪彩仪式,这是金楚王国第一个正式上线,面对民众的政府自媒体平台;不巧的是,同一时间,嘉安城郊的卫星城兴建高达105米的标志性摩天大厦将举办郑重的奠基仪式,王曼衍分身乏术,只好派高北菱去参加奠基仪式。 嘉安郊区的卫星城与市区隔了雾积山,往返需要四个多小时,高北菱参加奠基仪式等于要花费一天的时间。 中午一点钟,预计离高北菱参加完活动回到皇宫还有六个小时,周一准时地提着一个不大的箱子出现皇宫,王曼衍带着他来到皇宫二层高北菱的房间。 「您……确定?」在王曼衍使用万能钥匙打开那扇形同虚设的房门之前,周一又问了一遍。 「确定。」王曼衍冷冷地说,可是实际上,她的内心却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波澜不惊——远远没有。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却猜测不出这一切会导致的后果,她甚至十分惧怕高北菱会突然回来,以至于她一直在给和高北菱同行的皇家侍卫队员发送消息,确定他们的行踪。 周一戴上橡胶手套和脚套,走进了高北菱的房间。他并没有贸然地去翻动房间里的东西,而是使用手机对房间进行全方位的拍照。 「如果我把东西弄乱了,可以藉助照片将房间恢復原样。」周一对王曼衍解释道。 王曼衍只是点了点头,她抱起手臂,倚着门框站立。 她藉口今天会有重要的客人来访,而要求清洁工在中午之前全部离开,所以现在皇宫整个建筑的三层楼中,只有她和周一两个人。远处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声音传过来,渺远得像是隔了厚厚的石墙。 周一首先对房间中的衣柜进行了检查。衣柜中没有异样,几十件衣服都整整齐齐地悬挂或是叠好,两三个坤包放在衣柜的角落,周一逐一打开检查,包里只有些购物小票和硬币。而且因为衣柜格外巨大,更显得其中空空荡荡。王曼衍想到自己曾在某天深夜的两点钟躲在这个衣柜里,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尴尬。 「没什么值得怀疑的,都是衣服和包。」周一花了十五分钟将衣柜里里外外翻找了一番后说道。 「在衣柜里安装窃听器可行吗?」王曼衍问。 周一沉吟了一会儿:「不行。衣柜底部没有灰尘,所有的东西都很整洁,高小姐应该是个经常会收拾房间的人,在这里安装窃听器会被她发现的。」 他又检查了一番书桌和抽屉。抽屉中有几份并不太重要的文件,若干文具,两个u盘,还有一个电子书阅读器。周一打开箱子,取出笔记本电脑,将阅读器和u盘中的文件导入他的电脑中。 「初步来看没有储存什么不对劲的东西,过后我会再仔细筛查,看看有没有隐藏的文件。」周一说。 他检查完书桌,又检查了一下梳妆檯。梳妆檯上有一个雕花的木制盒子,里面是一些首饰和化妆品,看起来十分正常,但是周一却把盒子中的东西全部倒出来,翻来覆去地研究着盒子。王曼衍怀疑床垫或者床头柜中另有文章 ,但周一还是执着地和那个盒子较劲。 「有什么发现吗?」王曼衍问。 「这个盒子至少有二十五厘米高,但是里面很浅,最多十五厘米,不知道是不是有暗格。」周一说着,将盒子翻倒过来,脸上露出了微笑。他从箱子中取出塞尺,将其中最薄的钢片插入盒子缝隙中,一番努力后,将盒子底板小心地撬开,果真有一个暗格。 但是暗格中存放的,不过是一大摞便签贴纸,有的看起来时间已经很长,边缘泛黄,顶部涂胶的地方发黑。王曼衍愣了一下,她走了过去。周一正忙着一张一张地给便签纸拍照,王曼衍看到一张便签纸上用潦草的字迹写着:小菱,我今天一大早要去市里开会。冰箱里有饭,记得热了再吃。 第63页 另一张便签纸上,同样的字迹写道:小菱,我今天要去准备仪式,爷爷感冒了,记得买药别买红加绿,对老年人不好。 第三张便签纸则写着:小菱,我今天要去替爷爷开个会,黄晓辉应该会过来还书,你帮忙看一下。 第四张便签纸写道:小菱,我今天中午和你老师去市中心吃饭,下午老地方见。 还有一张纸上面写:小菱,我知道这个安排对于你来说,也许很难接受。我们需要谈一谈,我今天要去市区开会,预计九月十六号回来。为了我们所有人更好的将来,每个人都要做出牺牲。 …… 每一张纸条的字迹看起来都出自一人,开头称唿都是小菱,却没有落款和日期,唯独有一张透露日期的也是「九月十六号」,王曼衍算了算时间,如果这张字条是去年的话,差不多正是高北菱和姜琦结婚之前。 最后一张便签纸,也是所有纸条中看起来最新的一张,上面写着:小菱,你不必害怕,为了我们所有人更好的将来,你必须面对。勇敢一点,我永远在这里支持着你。 王曼衍大致将这厚厚一沓,估计上百张的便签浏览完,周一又小心地将它们装进首饰盒的暗格之中。接下来,对于床铺和床头柜的搜索一无所获,两个人简单商议了几句,将窃听器安装在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后面。王曼衍站在一旁,看着周一小心翼翼地拆下出风口格栅,用蓝丁胶将窃听设备粘在格栅之后,并进行调试。 她扪心自问,确定要这么做吗?如果高北菱发现房间里被安装了窃听器,她又会如何反应?她应当会离开的吧,带着她那个不正常的丈夫,辞去特参职位,回到她的家乡,凋敝的工业城市长敬……如此胡思乱想着,王曼衍忽一转头,看到高北菱的房间中央,站着一个高大的、黑漆漆的人影。 与此同时,大概是三件事同时发生的:周一惊唿一声「什么人」,王曼衍被吓得一哆嗦,她的心里在高喊「不可能」。 房门敞开,门外走廊有一段路是铺设着大理石地砖的,不可能有人走进房间而不被两人察觉。但随后——连一秒钟的反应时间都没有——黑色的人影凭空在房间中消失,就像那天深夜,王曼衍在办公室中所遭遇的一样。 她和周一面面相觑。周一一手还拿着没有固定好的格栅,一手扶着可携式铝梯,大张着嘴,显得很傻。 「刚才……您看到了,应该不是我看花了眼,那里有个人……」周一说。 王曼衍应了一声,语气沉重:「我想以后这种怪事还会越来越多。」 四点钟的时候,周一将高北菱的房间恢復原状,两人又来到了顶层阁楼,王曼衍哥哥的秘密基地之中。周一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最近这段时间,高小姐一直就在这里寻找线索吗?」 王曼衍回答是,周一苦笑起来:「我来恐怕没什么作用了,高小姐已经有充足的时间把所有不利于她的证据销毁或者转移。」 王曼衍不动声色地说:「你如何这么肯定?」 周一站在阁楼中间,他望着那个复杂的水晶星系模型,神情高深莫测:「因为我们已经预设,她是有罪的。」 周一离开皇宫后一个小时,高北菱风尘僕僕地回来了。王曼衍假装自己正在处理一份十万火急的文件,没有和她没话找话。她埋头在一份无聊到应该给撰写者判刑的提升效能的报告中,却在想着高北菱藏在盒子里的便签纸。那个叫她「小菱」的人,必定是她极为珍视的人,此人的语气是如此笃定、专断却又温柔。这人不会是姜琦,应该也不是她的假父母,会是李玉倩吗?会是刘汉卿吗?会是神秘的a吗? 王曼衍揉着太阳穴。她现在搞不清楚,高北菱究竟对她王曼衍是怎样的感情。相比较她那炽热的一厢情愿,倒显得可笑了。 传真机响了,打断了王曼衍的沉思。红桦树小组传来了最新行动报告,李玉倩的身份调查有了初步结果。 第37章 失控的开始 红桦树小组调查效率之低,险些让王曼衍以为他们不是去查一桩重大的君主被害案,而是去旅游度假的。 他们在传送来的报告中对此毫无愧疚(当然,这实际上只是王曼衍的个人感受)地说目前并无实质性的进展。瀑布宾馆无限期停业整顿,他们甚至无从潜入,毕竟他们只是保卫性工作的侍卫,而非特工。王曼衍浏览着报告,越看越生气,她相信如果这桩调查交给高北菱一个人,就可以比他们做得都要好。 可是——偏偏要有个可是,高北菱不可信任。 不过,李玉倩的身份调查倒是取得了结果。考虑到李玉倩和高北菱年纪相仿,可能关系还不错,宋城从高北菱就读过的学校和过去曾经供职的公共事务监管局着手,没想到歪打正着,李玉倩正是长敬地方公共事务监管局的工作人员。换言之,李玉倩曾经和高北菱是同事。 公共事务监管局属于政府公务单位,工作人员的基本情况和履歷都在官网上进行公示。经过查询,宋城很快就得知李玉倩和高北菱同龄,现任公管局办公室职员,工作经歷和升职过程都中规中矩,也没有受到任何奖惩。公示信息中有照片,李玉倩模样清秀,不过也不至于美丽得令人过目难忘,看起来十分普通的一个女孩。宋城离开极北小镇,驱车前往长敬的市级公共事务监管局,根据公示照片认出了李玉倩,并跟踪了她三天。 第64页 根据宋城所提供的报告汇报,公管局内部纪律管理宽松,这三天中李玉倩每天都早退一至二个小时,开车来到长敬市郊的一座老旧大厦中。这座大厦兴建于长敬大地震之后,款项来自于赈灾用款和国际人道主义捐献,用途为商住两用。不过由于年代久远,这里入住率已经很低了。大厦一共有十六层,顶层电梯只有刷卡才能到达,其余楼层则可自由出入。李玉倩每次通过刷卡来到大厦十六层,宋城再无从跟踪。他尝试破解电梯系统或是通过楼梯进入十六层,均以失败告终。 李玉倩在大厦逗留的时间并不长,平均一个小时左右,便独自回家,开车去超市或健身房,生活轨迹与常人无异。初步判断她是单身,独自居住。 宋城此番跟踪并不是非常顺利,为了避免被李玉倩察觉,他甚至到了一天就得换一辆车的地步。宋城在报告中指出,李玉倩具有相当强的反侦察能力,对于一个普通的政府职员来说,拥有这种特质并不寻常。 除了宋城提供的这部分报告比较具有可读性之外,李安杨和柳曦所提供的报告让王曼衍不禁想建议他们给各种故事类杂志投稿。柳曦详细地整理了一番长敬地区流行的神话传说,大抵与高北菱所说的一致,甚至提到了地眼社团曾经在公告中出现的「临神」仪式,该仪式和新年庆典差不多,并没有名字看起来那样神秘。很显然,这些民俗风情的考据并不是王曼衍想要得到的结论。王曼衍愤愤地将报告塞进碎纸机,决定削减红桦树小组的预算款项。 周一在高北菱的房间中安装窃听器后,起初几天,王曼衍除了中央空调出风口古怪的噪音之外,并没有听到一些了不得的动静。除了休息时间,高北菱基本也不会待在房间中,房间铺着地毯,甚至连她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八月底是高北菱二十五周岁的生日。王曼衍本来为高北菱准备的生日礼物是一瓶昂贵的香水,但这件礼物已经在那个威士忌混合伏特加的迷乱之夜提前支出,同时她也不愿因为生日礼物送得太过昂贵或廉价而看到次日类似于《震惊!特参过生日,国王竟送了她这个……》的新闻标题,于是她最终只是为高北菱订做了一个精緻漂亮的生日蛋糕,附送她手写的卡片。 她用黑色的水笔在卡片上写道:致我亲爱的特参,愿我们享受当下,垦化将来,一生之后佳话长存。 蛋糕以白色为主色调,间或点缀一些红的黄的奶油花朵,实际上审美还挺直男的。高北菱在收到这份礼物之后,表现得很惊喜,超出王曼衍预期的惊喜。王曼衍搞不清楚她是否是伪装得如此开心。这份礼物不够用心,也不够昂贵,高北菱完全有理由感到失望。 当天夜晚,大约十一点多的时候,王曼衍又打开了监听设备。她不指望能听到除了出风口噪音之外的声音,但是这一回,她听到了高北菱在打电话。和之前两点多那个神秘来电不同,高北菱的语气很恭敬,像和上级在通话。 高北菱说:「我已经控制不住他们(或者是它们?),很快就会出事,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他们,皇宫的人,还有首都警署的人,都看到了他们……出事的话,首先就会是姜琦……在几个月前,姜琦就已经遇到这种情况,出大事也只是时间问题。」 她停顿了一会儿,也许是在等电话那头的答覆,然后她说:「我认为应该让姜琦赶紧回长敬,趁着现在还没有失控,让姜琦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会尽快和他办理离婚。」 随后,高北菱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王曼衍几乎以为她挂了电话。她听着监听设备耳机中传来底噪的沙沙声,那声音像是一种生物的唿吸。终于高北菱说道:「我不喜欢姜琦,他对我而言和陌生人差不多,去年的时候我已经跟您说明了。但是姜琦没有做错事,他不应该被白白牺牲掉。」 她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我不贊成您的做法。」 高北菱的笃定,通常情况下并不是一锤定音。王曼衍和高北菱共事这几个月,早已意识到高北菱不是决断的人,故而电话那头一定是反驳她的声音。 在只有底噪的长久停顿之后,高北菱重重地嘆了口气。王曼衍第一次听到高北菱如此嘆息,仿佛包含了无尽的凄凉、无奈和悲哀,如这初秋化不开的夜色和掠过树梢的冷风,转瞬即逝。终于,她说:「我明白了,我会照您说的做……我的老师还好吗?请代我向他(她)问好。」 她又一次在神秘电话中提到了她的老师。上次她两点通电话时,与现在打电话的语气截然不同,对方应该不为同一人,结合语境来看,这个「老师」是穆雅贡的可能性很大,看来知道穆雅贡下落的人不止一个。 高北菱挂了电话后,王曼衍思忖了很久,才关掉耳机。她并没有向周一透露这通电话的事情,因为王曼衍也有自己的考量。周一的目的很单纯,就是听从她的命令,找到高北菱的真正目的;安娅的目的也很单纯,就是查明两桩悬案的真相,扳倒高北菱,为她的职业生涯添上漂亮的一笔;苏耀的目的更加单纯,就是削弱君主,强化内阁。 可是高北菱的目的会是什么? 更让王曼衍感到害怕的是,她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了。巩固君权,与内阁抗争,似乎已经不再是她唯一的目标。 高北菱在电话里说,姜琦肯定很快就会出事,果真如此。大约在两三天后,首都酒店的工作人员发现姜琦有足足半个多月都在酒店房间中足不出户,担心出什么事情,于是打开房门后,发现姜琦正蜷缩在房间角落中,房间里堆满了口服葡萄糖的空玻璃瓶。可以判断,在姜琦独居的这段时间里,他甚至连饭都不吃,靠口服葡萄糖来维持生命。幸好经过送医,发现姜琦辟谷的时间并不长,因此除了略微虚弱别无大碍。 第65页 而王曼衍很清楚一点,姜琦出事的事情,总有一个人会跑得比姜琦法律层面的妻子高北菱还快,那就是安娅。 安娅立即对姜琦在酒店的房间展开搜查,结果在床头柜发现了被害前内阁成员贾思齐的手机——千真万确,手机屏幕还是贾思齐和他妻子的合影呢。手机内电话卡不翼而飞,可能已被损毁或丢弃,但是相册、记事本、简讯、通话记录都保留着,对比贾思齐家中手机购□□的序列号,确定是贾思齐的手机。 首都警署的警员(特指安娅)像打了鸡血一般,再度把这个客房进行一番详尽的搜索,听说连天花板都给掀起来了,终于在姜琦的行李箱夹层中发现了贾思齐被害时丢失的钻戒。 事到如今,结合池柠询问姜琦那段气氛诡异的录像,似乎物证已经足够证明姜琦是杀害贾思齐的兇手,但疑点也很多。当安娅得意洋洋地坐在王曼衍办公室的沙发上,品尝着王曼衍兄长的遗物之一咖啡机做出来的超浓咖啡,向她汇报情况时,王曼衍将自己的疑问一一抛出。 「姜琦看起来有癔症,如何能够完成杀人、抢劫、逃跑这一系列过程?」 「你之前已经搜过一边姜琦的住处,当时为什么没有发现贾思齐的手机和戒指?」 「如果说之前姜琦有能力藏匿贾思齐的手机和戒指,为什么现在又要这么轻易地让你们发现他手中有这么明显的罪证?」 安娅说:「这一切还需要调查。但是我们有了证据,姜琦就可以被列为嫌疑人,我们可以对他採取强制措施,进行讯问。」 她们在谈话的时候,高北菱不在办公室中,对于这个消息,她应该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王曼衍想起高北菱那天的电话……姜琦不该被白白牺牲掉…… 牺牲…… 王曼衍想,或许接下来,会变成她和高北菱的一场博弈。 -------------------- 作者有话要说: 高北菱生日是8月23日零点,正好是狮子座和处女座交界的时候 王曼衍生日是11月16日,是天蝎座 第38章 讯问 在姜琦被首都警署的警员带走之后,安娅面对电视台的採访侃侃而谈:「警方现在手里掌握了相当多的证据,这些证据将令现今的特参陷入舆论不利的境地之内。当然,事实如何还是要调查清楚的。」 王曼衍后知后觉地发现安娅接受电视台採访,怒气沖沖地去电:「你为什么要接受电视台的採访?这会极大破坏特参、乃至于皇室的名誉。」 安娅则轻飘飘地回答:「这是我领导安排的。姜琦又不是皇室成员,我相信不会损坏皇室名誉的。民众也需要真相,我们不能什么事情都瞒着。」 王曼衍挂了电话,气得心脏病几欲发作。她当然知道姜琦被捕,或至少被挂上「犯罪嫌疑人」头衔对高北菱意味着什么。那天晚上听到高北菱在电话中提出尽快将姜琦送回长敬,离开首都这个是非之地,是否高北菱预知到了什么?那么如今,姜琦成为杀害贾思齐的嫌疑人,只怕也在高北菱的计算之中。 她想要和高北菱好好谈谈,但是王曼衍清楚地知道高北菱不可能对她毫无保留,高北菱如此澄澈而深沉,像是一杯水,吸引人接近之后,才会发现那水里有着致命的溶质。 王曼衍专门花了一个下午和周一分析了一番现在的情况。高北菱做这一切,一定都是有目的。周一说,一般情况下,结合叫做地眼的神秘社团来看,无非就是一个半宗教性质的组织,想多拉一些信徒而已。但涉及到精神控制以及谋杀,事情或许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周一说道:「您现在打算怎么做呢?」 王曼衍突然想要重复那句高北菱说过很多次的台词了:「我不知道。」 她只想简单地把高北菱留在身边而已,她不介意手段,也不在乎方式。但是为什么她和高北菱中间会要横亘无数桩谋杀案,哥哥的,贾思齐的,乃至于开膛手杰克的,还有那个神秘的神团,已故的刘汉卿,神秘人a,状似普通的李玉倩和黄晓辉…… 「我不想大张旗鼓地调查,这也是我把你请过来的原因。至少现在,我不想和我的特参翻脸。」王曼衍说,她的语气变得阴沉起来,「我记得在一个世纪前,不,可能也就六七十年之前,君主和特参之间还用不着这么转弯抹角的。」 晚上,首都警署来电,对姜琦的讯问将在第二天的上午进行。由于姜琦的身份和精神状态都比较特殊,所以王曼衍可以带着高北菱前去旁听。当然,仅仅是隔着单向玻璃的旁听而已,不得干涉讯问过程。 王曼衍把高北菱叫过来,将首都警署的邀请转述给她。高北菱说:「既然安娅警探都这么说了,我觉得我有必要去。」 她望着王曼衍,那双掩在浓密睫毛和带着闪粉的棕色眼影之下的眼睛显得无比深沉。她说:「我也搞不清楚他们怎么会从姜琦那里搜出来贾思齐的手机和戒指。他们之前明明也把那里搜过好几次,姜琦的精神状态他们都很清楚。我怀疑是有人诬陷。」 王曼衍想了想,安慰道:「你不用担心。你所提出的疑点,别人也会发现,这件事情一定会被调查清楚。」 姜琦被列为抢劫杀害贾思齐的犯罪嫌疑人疑点重重。可是贾思齐被抢走的遗物出现在姜琦的手里,也有条件持有杀死贾思齐的兇器水果刀,这都是千真万确的。首都警署怀疑有人将物证交给姜琦,嫁祸于他。通过调取监控,姜琦在近一个月内基本是足不出户的,不过就在首都警署发现贾思齐手机的前两天,他夜间十点出门,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些饼干和零食。 第66页 便利店的店员对姜琦印象很深,因为姜琦在快打烊的时候来的,言谈举止都看起来怪怪的,「像个机器人,或者被什么控制住了」。他买完东西之后,店员用便利店的塑胶袋(不透明)把他挑选的商品装好,姜琦就离开了,根据街道附近和商家的监控来看,没有异状。 便利店距离首都酒店直线距离不过三五百米,如果姜琦沿城市干道往回走,可能几分钟就能回到酒店,而且这条路监控探头覆盖率相当高,监控盲区路段不足二十米;但是他却选择了另外一条小道,这条路绕了很大一圈,且没有监控,总之当姜琦拎着便利店的袋子返回酒店时,已经是十一点了。这个袋子很大,贾思齐的手机和戒指是否装在袋子里,不得而知。 会不会有人在这条小路上,将贾思齐的遗物交给姜琦?无论出于哪个角度考虑,都是十分匪夷所思的。 「也许我早早跟他离婚会更好一点。」高北菱低声说。 王曼衍嘆了口气,她握住高北菱的手。冰凉的手,可是高北菱的神情却万分平静。王曼衍想要说些什么,或者问些什么,话语到了嘴边,也不过变成一声嘆息而已。 正如王曼衍所料,高北菱的情绪看起来一直都非常平静,哪怕是在她们进入首都警署大门,安娅满脸堆笑地迎接她们时,高北菱也如往常一样,不见丝毫失态的痕迹,如同她们过来参加一个无关紧要的安全生产大动员之类的会议。 讯问室和询问室就完全不一样了,如果说询问室至少还有一点温馨轻松的感觉,讯问室里就只剩理应对犯罪行为产生震慑的压抑了。王曼衍和高北菱在讯问室隔壁的椅子上坐下来,这里和讯问室隔了一块单向玻璃,她们可以看到讯问室中的情景,但是对方看不到她们。即使是在这个地方,也给王曼衍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讯问姜琦的警员,加上记录员,一共有四人,包括安娅、池柠,还有两名王曼衍见过,不过叫不上名字的警员,在姜琦对面一字坐开。王曼衍觉得他们像是面试姜琦,而不是因为一桩恶性抢劫杀人案对他进行审讯。 王曼衍侧头望着高北菱,她凝重地看向单向玻璃背后,讯问室内的景象,双手交握在一起。王曼衍感觉到高北菱的紧张,却又无从分析她的心情。讯问还没有开始,于是王曼衍稍微往高北菱身边挨了一点,低声对她说:「你不用担心。」 高北菱站起身,走到单向玻璃前,王曼衍看着她的背影,不过她并不具备从高北菱的背影猜出她心情的超能力,她只能看着高北菱穿着米色短风衣外套的背影,高北菱不安地在玻璃前踱步,又走回椅子前坐下来。 张川走进来,手里端着两杯咖啡,在王曼衍身边坐下。 「这些都是我们非常有讯问经验的警员,绝对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包庇坏人。」张川说着,看了高北菱一眼,似乎那一眼是别有用意的,不过高北菱没理他。幸亏是张川,王曼衍都担心如果是安娅说出这话,高北菱会不会跟她打起来。 讯问很快就开始了。坐在姜琦对面的男警员颇有技巧地提出了一些状似与案件无关的问题,比如「你平时吃水果是如何削皮」「你有半夜去买宵夜的习惯吗」,姜琦每个问题都回答,但是语调呆板机械,神情呆滞,明显精神状态不太正常。张川拿着一个微型的对讲机不停地问「他到底有没有做过药检,这是清醒的状态吗」,从对讲机另一端传来安娅的一声刻意压低的怒喝「闭嘴」。 张川很有涵养地闭嘴,然后关掉了对讲机。 男警员问了几个问题后,安娅开始询问,这一回,问题就显得犀利很多了,诸如「某年某月某日,你在哪里,是否有人能够证明」,碰上这种问题,姜琦总是一副迷茫的样子,看起来对首都警署的一切指控都一无所知,到了后来,似乎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去,更别说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眼看姜琦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糟糕,安娅的怒火也越来越高涨,隔着单向玻璃,王曼衍觉得这一切都很像一场黑色幽默的闹剧,她应该感到好笑,可是现场的气氛却变得异常怪异,以至于她根本笑不出来。 温度好像骤降了许多度,有什么周身冰冷的「东西」——像某种来自深海或远古的,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庞然巨物熘了进来,但这种感觉来得太过无端,王曼衍只能劝说自己是精神太紧张出现了幻觉。她侧头望了望高北菱,她紧紧地咬着牙,以至于脸颊鼓起了一块,看起来有些古怪;而在讯问室之中,池柠看起来也显得异常不安,她四处张望着,仿佛刚得到消息,讯问室里熘进来一条会飞的蛇一样,张川不得不再次打开对讲机,让池柠专心审讯。 很快,审讯痴呆症患者姜琦的闹剧也变得枯燥无味,尤其是安娅什么都问不出来的情况下,不仅安娅看起来一副想刑讯逼供的样子,就连王曼衍也想找个藉口熘走。就在这时,顶灯发出噼啪的轻微爆炸声,四周顿时一片黑暗,停电了。 王曼衍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大概只是出自本能的,她向旁边伸手,握住了高北菱的手。张川在耳边大声问「怎么回事?」,惶急的脚步声在走廊中响起,一片漆黑,王曼衍什么都看不见,她甚至想不出讽刺首都警署供电设备的话语。 第67页 高北菱的手冰凉得像一块石头,而且在剧烈抽搐。王曼衍怀疑她握住的是一个濒死之人的手。 濒死之人。不祥的脚步逼近,王曼衍感觉有什么东西熘了进来……不是她所处的房间,而是在隔壁,那间讯问室里……她听到了池柠的惊叫声……但是无法确定那是什么东西,甚至无法确定这一切是不是她的幻觉……高北菱的手冷得像块冰…… 灯又重新亮了起来,王曼衍使劲眨了好几下眼睛,才适应了眼前的光线。 第39章 黑暗之典 灯光变成了惨白的颜色,或许是电压的缘故,或许是心理因素。王曼衍放开高北菱的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手心里满是汗。 很冷。不过现在她无法分辨,冷的是室内气温,还是高北菱的手。她低头看了看放在面前的热茶,表面凝着一层薄冰,而当王曼衍的目光越过水杯边缘,透过单向玻璃看到讯问室的景象,她觉得像在看一场剧本奇葩、特效简陋的电影,令人难以置信。 讯问室中,椅子翻倒,姜琦则倒在一旁的地板上,双手紧紧揪着胸口的衣物,仰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王曼衍看不太清楚他的面部表情,不过感觉姜琦应该是双目圆睁。 安娅跳脚大骂,骂的词彙很快就发展到难登大雅之堂的地步。其余警员紧张地急救,许多人匆忙地在讯问室里进进出出,他们在彼此高声交谈,或通过对讲机大喊大叫。王曼衍转过身,她看着高北菱,高北菱也回望着她,深色的眼瞳中没有任何情绪。 不过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高北菱显得很疲惫,几缕额发被汗水打湿粘在额头上,青白色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睫毛在脸颊投下深色的阴影。王曼衍凑近高北菱的耳朵,她轻声地问:「你刚才做了什么?」 高北菱的睫毛翕动了一下。她说:「我什么都没有做,陛下。」 姜琦被急救医生抬走了,安娅神色不善地推门而入,随手解开制服的领带,往门后的衣帽架上一扔,同时目光死死地盯着高北菱,似乎要从高北菱的脸上找出她杀人放火的证据:「已经没有生命体徵了……暂时还没找到致命伤,先送到医院抢救试试看吧。」 「是吗……那真的很遗憾。」王曼衍说。 「作为犯罪嫌疑人的家属,你现在可以跟首都警署提条件。」安娅挑衅地看了高北菱一眼,大有高北菱敢狮子大张口漫天要价她就立刻让高北菱见识国家机器的威力之势,但是高北菱只是疲惫而平静地对高北菱说:「我会全力配合首都警署的。」 王曼衍和高北菱离开首都警署的时候,高北菱看起来心神不宁,她发动车子的时候几次都没有将钥匙插入钥匙孔中。当她的手扶住方向盘时,王曼衍伸手,搭在她的手背上。高北菱的手有了些温度,不像刚才如冰块一般寒冷了。 「无论有什么事,你都可以跟我说。难以解决的问题,或者有什么威胁,你不妨坦白地告诉我,因为你知道……」说到这里时,王曼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街边的景色在迅速向后掠去,皇宫近在咫尺,她不确定是否要这样说,但应该要这么说,她需要主动一点,向高北菱坦明自己的心意,「因为我喜欢你。」 因为我喜欢你。 这句话的效力,或许比我爱你之类的话语更为强烈。她们彼此心知肚明,当身处这个位置,全国报纸的花边新闻一栏都等待挖掘国王和特参那些不得不说的两三事时,一句我喜欢你,应当已经是足够弥足珍贵的承诺了。 国王和特参向来纠缠不清,这是传统,也是诅咒。就连高北菱本人,亦如同诅咒一般。 下午两点十分,从首都警署传来消息,姜琦因肾上腺素激增引发心室震颤,进而心律失常身亡。解剖未发现其他致命外伤和中毒迹象。根据首都警署的监控来看,除了突然断电了几秒钟有点蹊跷之外(事后的电路检修并未发现断电原因),没有任何异常。听到这个消息的高北菱看起来有些沉重,不过也只是「看起来」而已。她脸色发白地点了点头,代表她已经知悉她法律层面的丈夫去世,并用平静到近乎古怪的态度接受了这个现实。 然后,她对王曼衍说:「我需要为姜琦办后事。从现在起我不再是已婚,而是丧偶。」 王曼衍则回答:「节哀顺变。」 可是看着高北菱如此平淡的态度,王曼衍觉得自己的这句安慰更像是戏剧中的台词。 姜琦死亡的翌日,王曼衍坐在办公室里还在想着这事。她觉得无论如何,高北菱都和「寡妇」「丧偶」之类的词语联繫不到一起去。在她看来,高北菱总是遗世而独立的,她不会属于任何人,包括王曼衍自己。 夜晚九点多的时候,王曼衍从监听设备中听到高北菱又在和某个神秘人通话。高北菱说:「我已经按照您的指示做了。」 她等待电话那头讲话,然后她笑了起来,笑声凄凉:「我没有难过,难道是我的语气听起来很难过吗?」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道:「现在是姜琦,下一个就会是我,再下一个就是您了。」 鑑于姜琦的后事办起来会很麻烦很消耗人,王曼衍决定自己暂时先不把高北菱逼得太紧,接下来的几天,高北菱在为姜琦的事情东奔西走时,王曼衍只是坐在办公室里,一边麻木机械地处理着种种公务,一边放空思索人生。 第68页 自从她削减了红桦树行动小组的预算之后,宋城他们发来的报告就更加没营养和可读性了。由于已经过了旅游旺季,极北小镇的游客锐减,李安扬和柳曦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从瀑布宾馆的后门潜入进去。他在宾馆后面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一些废弃的快递包装袋,收件人为李玉倩,这也间接能够证明李玉倩和瀑布宾馆存在一定的联繫。 两人对发现血迹的房间进行了详尽的调查。事实上,当时首都警署就已经将房间仔细地检查过一边,所有的家具都被挪动过,任何有价值的物证都被带走。尽管如此,由于时间紧张,首都警署并没有对房间做详尽的搜查,因此李安扬和柳曦还是发现了一些线索。 被翻开的床板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因此熏得漆黑一片,经过检查,发现木板上有刻痕,是一只眼睛的图案;同样,衣柜背板也有类似的刻痕图案,同样被火熏过。床头柜的抽屉中有一本破旧的酒店指南,里面载有附近景点、饭店、酒店的电话和简单的景区介绍。在最后一页,有原子笔潦草写下的一行字:黑暗之典,20-6-5,152-15-3,144-14-23,51-18-9,43-9-3!!! 李安扬将这句话用相机拍摄下来,随传真发给了王曼衍。王曼衍久久地盯着这句话,这是哥哥的字迹,除非笔迹大师模仿,否则不会弄错。而哥哥写下这一串密码一般的数字,是他们兄妹俩小时候经常玩的一种密码游戏。 他们在上中学的时候,他们经常会在皇宫的会客室里玩一种游戏:随意找一本书,枯燥无味的政府工作报告也好,趣味盎然的小说也好,他们在里面找到明文所需要的字,将页码、行数标出来,用数字的形式交给对方破译。破译本身没有什么难度,只是比较费劲而已。王曼衍还记得她曾经破译过哥哥的一行密码:春天,草地上开了许多花…… 王曼衍相信,在这本遍布污垢和手印的指南册上留下的一行数字,一共是五组,应该只对应五个字,乃是哥哥写给她看的。哥哥在临死之前,或许想要向她传达什么,但是当时他已经没有能力向外界发出求救的信号了,只能通过一种隐晦的方式告知他的妹妹,他唯一的继承人……甚至哥哥不抱她能看到这句话的希望了……他在写下这句话时,心里在想什么?他濒死的时候,又会在想什么?末尾的三个感嘆号触目惊心,是否包含哥哥全部的唿救、面对死亡的愤怒和恐惧? 这五个字,难道是兇手的名字?或者暗示他死亡的真相? 王曼衍火速地联繫了国家文化出版物机关,要求他们找到《黑暗之典》这本书以及面市的一切版次。对方很快答覆:在我国目前文化出版部门备案审批的出版物中,没有名称或别名或包含《黑暗之典》的出版物。这本书很可能是未经过备案的非法出版物。在王曼衍的要求下,对方帮忙联繫了监管部门,调取了近期非法出版物案件,但是在近五年查处的通过非法出版物牟取利益的案件中,也不存在名叫《黑暗之典》的非法出版物。 王曼衍打电话秘密召来周一,两人简要地商议了一番。周一认为《黑暗之典》很可能只是个小范围内传阅的手抄册之类的读物,既然王欢衍将这本书作为密码本,《黑暗之典》则应该与地眼社团,乃至于瀑布宾馆都有一定关系。他答应接下来会帮王曼衍查出《黑暗之典》的下落之后就离开了。 傍晚时,高北菱出现在秘书室里整理文件。她穿着黑色的西服套装。王曼衍见惯了她穿休闲衣物的模样,竟然一时没有认出她来,只觉得高北菱忽然变得有些陌生。 属于她的特参高北菱,礼貌的疏离中带些忧郁;还有那个属于地眼社团,令她感到陌生的,在遥远北方清晨冷雾中的高北菱…… 「姜琦的葬礼打算定在什么时候?」王曼衍回过神,为了掩饰刚才走神的尴尬,她随口问道。 高北菱轻轻嘆了口气:「我不打算给姜琦举办葬礼了。」 王曼衍低下头,看着高北菱从黑色袖口中伸出雪白的手腕。高北菱对她说了很多谎,而这个呢,也会是一个谎言吗? 「那他的父母呢?是什么意见?」王曼衍追问道。 高北菱说:「姜琦没有父母。」 王曼衍不再说话,她的心里涌出一股有点不合时宜的对于姜琦的同情。曾经她将姜琦当做一个可以嫉妒的假想敌,如今发现姜琦只不过是一颗没用的弃子而已,她没有必要去嫉妒,更没有必要非要和姜琦一较高低,仿佛卯足劲打出的一拳却挥在空气之中,王曼衍周身不由升起一股不应该出现的烦躁感。 「在你心里,我算是什么?」王曼衍突然问道。 「您是我的国王,一直如此。」高北菱如此回答她。 第40章 死亡密码 其实,关于高北菱的这个答案,王曼衍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满意不满意。必然会有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对于她来说,高北菱永远是若即若离的,这也是她深深为之痴迷的原因。 她莫名地觉得自己在高北菱面前总是显得有点蠢,却又无可奈何。高北菱本身自然是无可挑剔的,也因此显得格外从容,更加衬托得自己手足无措。 内阁会议即将再度召开,王曼衍又临时把高北菱调回来准备会议方面的一些工作。宪法规定君主有定期向内阁汇报工作的义务,内阁在有限的范围内对汇报有质疑的权利,因此王曼衍还是很重视君主工作汇报这项内容,尤其是对于她这种喜欢面子工程的人来说。 第69页 于是,永远都不会从高北菱这里调查出结果的先王和前任特参失踪案,又被无限期地愆延下去。 于是,高北菱从每天找不见人的状态变成了继续坐在秘书室里与各类文书表格周旋。 秋天已经到了,一场秋雨刚过,气温骤降,王曼衍终于可以和夏天的各种短袖夏装暂时告别;然而短暂的晴天还不至于使花园中树叶和草间的积水干燥,又是另一场轰轰烈烈的冷风过境。某天下午,窗外秋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王曼衍刚刚端起咖啡杯,杯口还没有挨到嘴唇,皇宫值班侍卫就来电,告知她周一来访。 尽管想要继续享受一下咖啡、有高北菱的办公室和秋雨的凉意,王曼衍还是立刻答应在一旁的休息室中接见周一。周一走进来时,穿着一件湿淋淋的风衣,戴着一顶旧得像垃圾般的贝雷帽,没有打伞,衣摆的雨水落在地毯中,洇开一朵朵深色的小花。他看起来很激动——王曼衍很少见周一有这么激动的感情流露。 周一关于神秘的《黑暗之典》的调查,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下有了结果。 起初,他和王曼衍的调查思路一致,在大量地翻阅长敬当地社会文化科技方面的新闻之后,依然没有《黑暗之典》相关的线索。这本书既不是由于种种原因未能面市的出版物,也不是地下流通的禁书小册子。后来周一在整理地眼社团网站的快照截图时,意外发现有一条大约五年前的公告(已被删除)写道:新一版《黑暗之典》已印成,各骨干择期来社团领取。 这本书竟然是地眼社团的内部读物。在五年前,社团的管理还十分松散,社团自行印发的期刊杂志,没有出版刊号的读物满天都是,既不需要办理备案审批手续,也缺乏后期监管。不过囿于社团活动需要报经审批,也从来没有出过性质太恶劣的邪教组织借社团内部读物传播不良言论的事情。 周一曾经备份过高北菱电子书阅读器和u盘中的文件内容,当时他在忙于分析宋城从长敬传回来的报告,时间仓促,一直没有仔细查看过其中的文件内容。考虑到是地眼社团的出版物,高北菱可能会有电子版留存,于是周一将从高北菱那复制过来的文件细细梳理了一遍。 周一递过来一份长长的文件清单,大约有二十几页,与高北菱那寥寥无几的通话记录形成鲜明对比。王曼衍粗略地看了一下,大多是一些宗教文化概论书籍文件,还有一些诗集、通俗小说。其中赫然有一个文件名叫「黑暗之典」,被周一用红笔描了出来。 「她看过的书不少。」王曼衍干涩地说。 「这份文件是加密的,」周一解释道,「不过是基于电子书阅读器运行系统的加密,相对来说很好破解,所以我将它破解出来,并列印下来了。」 周一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取出一沓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列印纸,正是《黑暗之典》,所幸高北菱储存的是pdf格式文件,可以完整地还原出书籍每一页的排版。王曼衍随便地翻看了几页,这似乎是一本奇幻小说,讲述各种奇怪的、王曼衍闻所未闻的神袛形象和祭祀仪式,通篇风格较为阴森低沉,充斥着「黑暗」「迷雾」「沼泽」「远古召唤」之类的字眼。 《黑暗之典》全书约有三至五万字,180页,应该是小开本册子,方便随身携带。周一拿出之前红桦树行动小组发来的报告,其中有酒店指南册上字迹的照片,他抬头看着王曼衍,似乎要说些什么。 「这是非常简单的密码排列,」王曼衍说道,她看着周一的脸,忽然开始猜测起对方的想法,这对于一个高高在上的君主来说不会常有的事,「你是不是已经破译出来了?」 周一点了点头,神情严肃。他拿过茶几一角摆放的供访客使用的信笺和铅笔,缓缓推到王曼衍的面前:「我不太能够确定我的破译一定就是对的,所以我认为您应该亲自来破译。」 王曼衍低下头,盯着眼前信笺洁白的纸面。密码只有五组数字,王曼衍突然希望明文只是哥哥保险箱的密码?。(事实上,在王曼衍就任之后的第一个周末,她就联繫了保险箱的生产厂家将哥哥的遗物保险箱打开,里面只有为数不多的金银首饰和古董) 每一组数字中,第一个数字代表密码明文在密码本中的页数,第二个数字代表密码在该页的行数,第三个数字代表列数。王曼衍拿起铅笔,她翻动纸页的速度很快,周一坐在她的对面静静看着她。王曼衍莫名感到周一坐在她的对面有种安全感,至少能比面对高北菱时来得自然……用不了两分钟,哥哥留下的那句话明文就出现在信笺上: 我死在这里!!! 「这话是什么意思?」王曼衍用轻松的语气说,尽管她的心情比窗外的秋雨更为沉重。她将信笺撕下来,揉成一团,可是休息室里没有碎纸机,所以她就小心地将之撕成碎片,扔到菸灰缸里。 「我们还搞不清楚这几个字是什么时候写的。很可能是先王在宾馆遇害之前,感到有什么危机临近,才写下这句话,」周一谨慎地组织着语言,「写得很乱,应该是仓促写下来的。当时黑暗之典这本书肯定就在他的手边,所以被用作密码本使用。之后这本书有可能被兇手转移或销毁。」 周一提出了一些猜想,王曼衍都觉得有道理,但没有证据坐实——她唯独能确定的一点就是,哥哥确实和地眼社团有一定的联繫,甚至很有可能哥哥早就认识高北菱了,比她认识高北菱还要早。 第70页 王曼衍说自己想要单独安静地消化一下这些信息量,打发周一先行离开了。然后王曼衍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刚倒的那杯咖啡还没有喝,在办公室的桌面上慢慢冷却,沙发十分舒适,令她昏昏欲睡。哥哥留下的密码会是什么意思,「我死在这里」,是的,王曼衍想,我早就知道你死在那间又脏又破的宾馆房间里。 她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唿吸变得平稳顺畅。冷静、缜密……这是她现在所需要的。 我死在这里。 哥哥留下这句话,应当已经没有求救的意愿,他已经明白等待他的唯有死亡。所以他留下这条线索,是警告,还是启示? 我死在这里…… 如果他知道是谁将要杀死他,为什么不直接留下兇手的名字? 我死在这里! 会不会是什么人模仿哥哥的字迹以混淆视听? 我,死在,这里。 哥哥失踪的那天夜晚,下着大雨。他穿着黑色雨衣,匆匆忙忙穿过餐厅上楼,一言不发。最后留在皇宫里的线索只剩下一辆被打扫干净的旧车。 王曼衍半梦半醒间仿佛看到有人推开休息室的门,她以为是周一遗忘了什么物品返回来取,但是她的身体沉重,眼皮也快要抬不起来了。不速之客在休息室里来回踱步,王曼衍忽然惊恐地意识到他不是周一,他向王曼衍休息的沙发走过来,手中有一把闪闪发亮的刀,但是他的面部模煳不清。王曼衍想要大叫在走廊中执勤的侍卫,但是她发现她正身处瀑布宾馆的房间之中。 王曼衍勐地一个激灵,险些从沙发上跳起来。休息中一如往常,安安静静,对面沙发上周一坐过的地方,坐垫有点歪斜;散乱的便签纸、铅笔、列印的《黑暗之典》还原样躺在桌子上。她仿佛从梦中看到了一个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可能,是冥冥之中哥哥给她的提示,或者她终于看到了某些真相……王曼衍急不可耐地站起来,她想要联繫周一,或者联繫任何一个她可以信任的人。 哥哥是死在极北小镇的瀑布宾馆中,他失踪的那天夜晚,回到皇宫的,根本就不是哥哥。 第41章 「私奔」的真相 王曼衍到现在都还记得哥哥失踪的那天夜里,她最后一次见到哥哥。那时他从宫殿的前门匆匆进来,窗外下着雨,他穿着雨衣,那种连帽雨衣设计了一个帽檐,挡住了哥哥的脸。事实上,王曼衍也只是看到一个男人的轮廓而已,她一直都没有想到雨衣下的人不是哥哥,哥哥已经孤独地死在极北小镇中破烂骯脏的宾馆客房中。 王曼衍当时虽然跟哥哥打招唿了,但哥哥只对她摆了摆手,没有说一句话。如果他说了什么,王曼衍一定能够发现端倪。 ……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哥哥,只是一个身形和哥哥相似的男人。他上了楼,去了卧室,雨水一路从他的雨衣上落下,被皇宫的清洁工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留。穆雅贡追了上去…… 穆雅贡一定发现那人不是哥哥,但是她帮那人隐瞒了,紧接着,半夜时,穆雅贡和那男人一同失踪,那男人开着一辆她哥哥的旧车从正门扬长而去,而穆雅贡则是通过皇宫顶层的密道中匆匆离开,高北菱说过穆雅贡离开时还穿着哥哥的雨衣,可见两人其实在楼上并没有逗留多久。王曼衍在吃完晚饭后上楼询问哥哥的情况,穆雅贡告诉她一切都好,之后穆雅贡在三层走廊里逗留到半夜才离开。她为那人隐瞒了一切,争取到他从容脱身的时间。 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哥哥留下的密码,还有他为什么会死在瀑布宾馆。他死在那里,他至死都没有再回到皇宫。 王曼衍的手在颤抖。她从来没有想到会是穆雅贡参演了这一切。穆雅贡是另有苦衷,还是她根本不忠于整个王国? 神秘的情人……高北菱说过,穆雅贡有个消失在地平线上的神秘情人,总是穿着黑衣。高北菱说,那个男人个子很高,哥哥的个子也很高…… 王曼衍走到办公室里,拉开存放关于先王和前任特参失踪案材料的抽屉,她用力过大,抽屉整个被拽了出来,各种文件纸页散落一地,声音之大,使高北菱慌张地从秘书室里跑过来,想要帮她收拾。 「没什么,」王曼衍挥手制止了她,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平静——这是个坏兆头,她的血压飙升,心脏跳得厉害,「好像是老鼠,吓了我一大跳,你记得跟后勤说一下皇宫里该灭鼠了。」 高北菱怔怔地看着王曼衍,高北菱不信皇宫里有老鼠之类的说法,王曼衍看得出来高北菱的怀疑,她的怀疑中掺杂恐惧,还有更加复杂的情感。高北菱不是个心思简单的人,从来都不是。 「快去吧,」王曼衍挤出一个微笑,她自认为这个表情还是挺自然的,「我自己一个人收拾就好。」 高北菱离开了,王曼衍深吸了一口气,她蹲下身慢慢收拾着地上散落的东西。高北菱的调查报告躺在地毯上,王曼衍犹豫了一会儿,才将那份报告捡起来,开始阅读其中的内容。 她认为自己的推断没有破绽。2月18日下午6点10分左右,雨正下得很大,冒充哥哥的男人身着雨衣回到皇宫,匆忙穿过餐厅,回到三楼的卧室,以免被人发现他是个冒牌货。穆雅贡追了上去,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控制或说服了穆雅贡,因此在6点45分,王曼衍上楼查看哥哥情况的时候,穆雅贡安抚了她,劝她离开。穆雅贡一直在皇宫中逗留到深夜11点左右,彼时一辆旧车从皇宫中开出。 第71页 小报记者总是报导先王王欢衍是和穆雅贡「私奔」了,他们有一点没有弄错,穆雅贡确实是「私奔」了,但王欢衍不是私奔,他是被人谋害的。 王曼衍想起高北菱当时对她说的话,高北菱说整桩失踪案都有疑点,疑点就在于那辆汽车。 「如果先王私奔,应该会选择一辆他常开的车,」高北菱当时是这么说的,「这辆车是旧车,还停在停车场的角落里,不太容易开出来,他为什么一定要开这辆车?」 为什么? ——「我查阅了先王几辆汽车的资料,只有这辆旧车是汽车机械钥匙解锁,其余轿车配置比较高,都是指纹解锁。」高北菱在那时就已经替她解答了。 冒牌货当然冒充不了哥哥的指纹,他只能选择一辆不是指纹解锁的车子了。那辆旧车的钥匙放在哪里,连王曼衍都不知道,说不定还是穆雅贡告诉冒牌货的呢。 王曼衍将抽屉收拾好,在办公桌后面慢慢坐下。她把秘书叫来,让秘书给她倒了一杯又浓又热的咖啡,她一口将咖啡喝完,感到好了很多,周遭那种负面的情绪——痛苦、悲伤、怀疑、嫉妒,像阳光下草地上的雾气消散而去。随后她闭上眼睛,思忖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 她出奇得冷静,她的思路令人惊讶得清晰。她不会感到悲痛,在得知哥哥已经死亡的那个夜里,她就已经把她的悲痛挥霍干净了,她只需要去考虑,如何——将计就计。 「我会比我的哥哥更适合掌控权力,我为我在此之前的多愁善感感到羞愧。」她自言自语。 天黑了。王曼衍将电灯打开,在办公室中来回踱步。高北菱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小心翼翼地熘了回来,她这通电话好像是在跟某个行政部门确认一个审批效能的数字;见到王曼衍还在办公室里,高北菱不由吃了一惊。 「陛下,您没有去吃饭吗?」她挂掉电话,不太有把握地问。王曼衍觉得自己并没有流露出来什么不对劲,高北菱却能够敏锐地察觉到山雨欲来之势。 「没有,今天晚上不是很想吃东西,」王曼衍笑道,「怎么,你想要喝一杯吗?」 「不用了,陛下,我还有一点文件没有处理完。」高北菱不太自然地说。 「那些文件先不用着急,你先坐下,我突然有个想法,想跟你聊聊。」 高北菱在王曼衍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神情不安。 「我昨天晚上梦见我哥哥了,他死在瀑布宾馆里面,他在梦里也这么对我说的,」王曼衍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平静一些,甚至于愉悦一些,不过她意识到自己正谈论的话题不适合愉悦,「可是我明明在2月18号吃晚饭的时候见到了他,这是怎么回事,我真是怎么都想不明白。」 「也许是先王当晚离开了皇宫,就动身去了极北小镇。您既然在2月18日见到了他,他的死亡日期就应该在2月18日之后。」高北菱说。 「不,恰恰相反,我认为他的死亡日期在2月18日之前。」王曼衍站起身,抱着双臂开始在办公室来回踱步。 高北菱神色凝重:「您的意思是您见鬼了?」 「不,恰恰相反,这个世界上没有鬼,不要受什么民间神话的影响,」王曼衍笑了,她走近高北菱,将双手搭在高北菱的肩膀上,手指缓缓用力,感受到高北菱的肌肉在她的掌控下变得紧张,「现实一点吧,北菱,我认为2月18号晚上,回到皇宫的并不是我的哥哥,而是一个诈骗犯、杀人犯。」 「您说的有可能。」高北菱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回答。 「你之前一直在调查这个事情,恐怕会比我更早地得出结论吧?」王曼衍松开高北菱的肩膀,她坐到高北菱身边的桌面上,微微欠身,居高临下地盯着高北菱的脸。然后她从办公室桌面上拿起烟盒——装着红钻石香菸的烟盒——打开,递到高北菱的面前。 高北菱抬头看着她,脸色发灰。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可能是想说什么,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最后,高北菱从烟盒里拿出一根香菸衔在嘴上,王曼衍掏出打火机为她点火,高北菱低下头将香菸凑到火焰上点燃,动作无比娴熟。 王曼衍终于见到高北菱的另外一种神情。 不再是一种谨慎的惊惶或是深沉的忧伤,在王曼衍面前用熟稔的动作吞云吐雾的,仿佛是一个久经沙场却异常沧桑的女人。 「如果您认为我的工作做得不够好,您可以弹劾我。内阁也会乐于见到这样的结果,我本人没有任何怨言。」高北菱冷静地说。 「不,我不会弹劾你,你是我的特参,而且我说过,我喜欢你,这种喜欢代表信任,」王曼衍说,她依然紧紧盯着高北菱的眼睛,「但是对我说实话吧,这对你我都没什么坏处……不要撒谎,对我说实话。」 高北菱一口接一口的吸菸。她把一支红钻石香菸吸完了,将菸头在菸灰缸中碾灭,却沉默不语。王曼衍觉得很难用几个词语或一句话来形容高北菱的神情,但是终于,高北菱抬头与她对视,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她的眼睛幽邃有如亘古的暗夜。 「请给我一点时间准备一下,陛下,我之后……会对您坦白。关于我的老师,地眼社团,还有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一切。」 「你需要多长时间?」 「一个小时。」 「好吧,我想我应该给你这样的信任,」王曼衍耸了耸肩,她从桌面上下来,继续在办公室里开始踱步,「你可以梳理一下思路,必要的话,做个ppt也没有问题。」 第72页 高北菱站起身,走出了办公室,她的脚步声在走廊中渐渐远去。王曼衍打开了高北菱房间中的监听器,虽然她认为高北菱不太可能会回到她的房间。 -------------------- 作者有话要说: 诈尸代表没忘记这个坑 女王开始黑化辣 ps,作者菌的单位最近在排查兼职情况,因为作者菌合同期满,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就解约了,所以本文不会入v,不过作者会填完哒 第42章 逃离 大概五分钟后,王曼衍从监听器中听到房间门被打开的声音,高北菱似乎很急切地在房间中翻找什么东西,然后她又匆匆忙忙地离开房间,一两分钟后,房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王曼衍意识到了什么,她马上拿起电话命令皇宫侍卫,守好皇宫所有出口,坚决不能让高北菱离开皇宫。 与此同时,王曼衍起身向皇宫三层走去,但是三层空空如也,走廊里只有一个清洁工正用机械的动作给地板打蜡。王曼衍走过去问道:「你刚才看到特参经过这里吗?」 清洁工抬起头,神情古怪呆滞,眼神空洞:「没……有,陛下。」 王曼衍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清洁工的语气和姜琦一模一样。她顾不上那么多,推开那个清洁工,快步走到哥哥曾经的活动室前,推了推门——当然,门是从里面锁着的,而且因为王曼衍上楼太急,没有带钥匙。她本来想要一脚将门锁踹掉,但想了想没必要一定和自己过不去,于是又下楼返回办公室取了一趟钥匙。 哥哥的活动室里空空如也,但书柜被挪开了,显出书柜后的螺旋向秘密房间延伸的楼道。王曼衍从楼梯冲了上去,只见哥哥的阁楼房间里,星球模型和各类杂物被挪开,但桌面上放着一个手机——高北菱的手机。 王曼衍拿起手机,手机没有设置锁屏密码,她按亮电源键,显出正在编辑的文本界面。 王:很抱歉,此时此刻我必须要离开您。我没有勇气面对您,也没有勇气继续和您共事,更没有勇气对您坦白我所犯下的一切罪行。我记得您曾经告诉过我,希望我们享受当下,垦化将来,一生之后佳话长存,这句话我将永远记得。我多么渴望这一切能够成真,在皇宫中和您共事的日子是我会铭记至生命尽头的美好时光。但由于我年幼时一个错误的抉择,我已经不再有真诚面对您的权利。今后我不会再出现在嘉安,也不会再与您相见。我不祈望您能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只愿您永远安好。高北菱留。 王曼衍放下手机,她将目光转向水晶星系模型后的通道。没必要去追了,高北菱应当已经走远,走过阁楼房顶漆黑的通道,顺着脚手架爬了下去,离开皇宫,没入嘉安城的茫茫人海,然后乘坐火车或是随便什么交通工具离开这里——就像在2月那个凄冷的雨夜,穆雅贡从皇宫中离开一样。 王曼衍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抓起话机开始部署,她要求封锁嘉安城各个出口,所有的火车站、汽车站、飞机场开始排查乘客,城市干道戒严,一旦发现有可疑人员,尤其是与皇室成员有关联的,要立即越过内阁向她汇报。 她的命令还没有完全下达,苏耀就致电:「陛下,您这是要干什么?抓逃犯吗?」 「宪法没有规定我的命令要向内阁解释。」王曼衍冷若冰霜地说。这是她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对苏耀说话,苏耀在电话那头沉默半晌,然后说:「好的,陛下。」 王曼衍现在发现对内阁强硬起来并没有什么坏处,她的坚决反而使得苏耀退让了。 一个小时后,皇宫侍卫向王曼衍汇报,他们未在皇宫各个出口看到高北菱,王曼衍挥手让他们巡逻去了;紧接着,排查和封锁路段的交巡警告知她已查获了29名酒驾人员、18起非法营运车辆、26名逃票人员、14名携带违禁品乘坐交通工具乘客,甚至还抓获了一名通缉犯,其中没有任何与高北菱有关的线索。 对此,王曼衍虽然感到挫败,但并没有太过惊讶。她怀疑高北菱具有做特工的质素,她贸然派人去追,定然会一无所获。 晚上九点钟,王曼衍解除了戒严,之后她立刻给宋城打去电话:「你们不要再跟踪李玉倩了,立刻秘密逮捕她,带到嘉安来,不要打草惊蛇。一切由我来协调,但必须保密。」 挂掉电话后,王曼衍坐在办公桌前思忖了一会儿,把周一叫过来。 周一在十分钟之后就匆忙赶了过来,身上穿着条纹睡衣,脚上套了一双皮鞋,看起来滑稽可笑。王曼衍兀自奇怪周一怎么这么早就休息了,再一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她意识到自己连晚饭都没吃,于是又给皇宫后勤打电话,让给她送点便饭过来。 王曼衍简要说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和她接下来的打算,她说:「我已经下令秘密逮捕李玉倩,黄晓辉这边,我不知道是要逮捕他还是先按兵不动。」 周一皱着眉头问:「您今天晚上戒严和排查,是用的什么理由?」 王曼衍说:「我说『保密』。」 「保密的理由最容易引起猜疑,但是您和特参向来关系良好,不至于会让黄晓辉警觉,」周一沉吟着,「至于地眼社团,他们内部骨干肯定相互联繫,高北菱和李玉倩先后失踪,黄晓辉倒有可能会猜测到什么。」 「听你的意思,还是要逮捕黄晓辉?」王曼衍问道。秘书给她端进来三明治和咖啡,看起来像是厨房用今天剩下的食材边角料给她凑活做了一点饭,不过王曼衍不在乎这么多,她似乎进入到某种奇异的工作状态中,周身充斥着紧张和兴奋,她甚至并没有感到飢饿。 第73页 「我认为不用急于逮捕黄晓辉,但绝对不能拖得太长时间。而且,逮捕黄晓辉意味着地眼社团中其他人会察觉到问题,尤其是……那个代号为a的负责人。想想姜琦,他肯定会採取相应措施。」周一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等待王曼衍把正在咀嚼的食物咽下去。 「这个我会处理好,逮捕黄晓辉,但是我尽量让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个意外事故,我来协调。」王曼衍喝了一口咖啡,她以前很少一边毫无形象地吃东西一边和他人谈话,但现在她觉得这是无关痛痒的细节,炮火纷飞的战场上不会有人在意自己的吃相是否足够高雅,「高北菱离开得很突然,她肯定没携带什么行李,你跟我去她的房间中看看。」 高北菱的房间中一切都保持着原样。衣服整整齐齐挂在衣柜里,床铺收拾得干净整洁,就连那个藏着便签纸的匣子也好端端放在书桌上。王曼衍有种错觉,高北菱还住在皇宫里,而且随时都会回来,看到她和周一正在房间里像两个侦探一样翻翻找找,定然会露出惊愕的神情。 「她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带走。」周一说。 「那在她逃走之前,为什么还要回房间一趟?」王曼衍抱起双臂。 周一又将房间仔细翻查了一番。衣服、坤包、电子书阅读器、日用化妆品,都好好地放在原位,甚至就连那一沓便签纸也都还在首饰匣的暗格中。周一在检查完床垫下面之后,直起腰对王曼衍说:「有可能她带走或销毁的东西,我们上次来检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 「那又会是什么东西呢?」王曼衍自言自语,「那一定是对她而言非常重要的东西,所以她才会冒险回来取。」 夜渐渐深了,考虑到加班对于寻找高北菱毫无裨益,王曼衍大慈大悲地放周一回家睡觉去了。她在高北菱的房间中来回踱步,就像是要寻找高北菱曾经存在于这里的幻影一般。终于,王曼衍坐在床上,然后慢慢躺了下去。 她似乎闻到织物清洗过的味道,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瀰漫着幽香,但是她无法分清,那是洗衣粉的香气,还是高北菱身上香水的气息。王曼衍闭上眼睛,她的心中冒出了一个令她感到恐惧的诘问:高北菱,她真的曾经存在过吗? 很快,王曼衍就用一种冷硬如寒流的决心驱散了这种无端的怀疑。她心想,这是你自找的。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无论是和她在酒吧的雅间里一杯一杯地喝烈酒,还是现在连告别都没有的逃离。 王曼衍醒过来的时候,一时间搞不清楚在什么地方,她眨了眨眼睛,又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高北菱的床上睡着了。天已经微微亮了,窗帘没有拉,熹微的晨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王曼衍坐起身,她踱到窗前,看着窗外皇宫花园的草地。 秋天的清晨已经有了些凉意,王曼衍在这个时候格外感到寒冷,比一月份的时候还要冷。 第43章 刑讯逼供 王曼衍没有再躺下休息,她洗漱之后,下楼去餐厅慢吞吞地吃完了饭,也许昨天晚上并没有休息好,但在喝过一杯咖啡之后,她觉得自己的思路很清晰,反应异常敏捷。 高北菱的身影始终在她的脑中盘旋,她的父母,她的丈夫,她的家乡,还有她本人,像是国土北境绵延不绝的原始森林,神秘且危险,又虚无缥缈得令王曼衍怀疑是否真正存在。 她想起来,按照日程安排,今天她要向内阁汇报日常工作。需要取消这项议程吗?王曼衍不假思索地否定了这种想法,作为现今的君主,她向来重视君主的工作汇报。 王曼衍走到秘书室里,看到桌面上放着一份文件,正是高北菱之前拟好的汇报材料,只是还没有拿给她过目。王曼衍粗略浏览了一番,高北菱写得大致没问题,个别用词和语句稍事调整就可以了。王曼衍点点头,拿起铅笔开始修改起来。 上午九点,王曼衍的化妆师准时到达为她进行一番「外在的修饰」。 「您昨晚好像没有睡好,黑圆圈有点重,我得用遮瑕给您遮一下。」化妆师说。 「麻烦你了,可能是最近天气变化,有点不适应吧。」王曼衍客气地回答。化妆师认真地为她化好了眼影和眉毛,用的时间比以往稍微长一点,而这个过程几乎让王曼衍不耐烦到打瞌睡的地步。之后化妆师用沾了粉质腮红的化妆刷在她的脸颊上清扫。 「怎么今天不见特参?」化妆师突然问道。 王曼衍睁开眼睛,她看到化妆镜中的自己,化妆师大胆地使用了亮闪闪的金棕色眼影,但是却不突兀,眼线强调了眼尾上扬的走向,显得她的眼神异常有攻击性。 王曼衍说:「特参的丈夫前段时间出了事,她回长敬处理这些事了。」 化妆师应了一声,她拿出口红盘,用唇刷蘸取了大红和紫红两种颜色的唇膏,将它们混合成一种深红色。王曼衍突然想到了高北菱送她的那支唇膏,那种颜色叫豆沙色,高北菱说过。 「我想用豆沙色的口红。」王曼衍说。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试图对化妆品的选用上对化妆师提出要求。 化妆师挑剔地看了看她没有完成的妆容,否决道:「陛下,您的妆今天整体都比较明亮的,如果不用大红或者深红会显得嘴唇没有颜色,气色很差。您今天汇报工作电视台也会拍摄镜头,妆浓一点才好看。」 第74页 「那好吧,就按照你说的来。」王曼衍又觉得刚才的冲动有点可笑。 她顶着一脸「再瞅就nen死你」的妆汇报完了无聊至极的日常工作。内阁成员随意地提了几个不疼不痒的问题,王曼衍一一作答,内阁对此表示满意。毕竟他们都不想一出会议室大门就被皇家侍卫拖走。 王曼衍刻意多瞟了黄晓辉几眼,不过黄晓辉神色如常,看来他尚不知道高北菱的变故。不过地眼社团的活动已不很频繁,或许黄晓辉、李玉倩和高北菱之间的联繫已没有她想像的紧密。那么她在瀑布宾馆中遇袭的事情又该如何解释? 会后已经过了午饭时间,王曼衍坐到餐厅里,厨房准备的菜色凉透了,又被加热了一下,风味大失。她刚坐下来,电话又来了,是宋城打来的。 宋城说:「我们已经秘密逮捕的李玉倩,目前我们暂时在长敬的皇家军队办事处,他们的负责人很靠谱,为我们提供了很多便利。」 「很好,」王曼衍表示满意,「抓紧时间审讯,问清楚她所知道关于地眼社团和高北菱的一切事情。对了,这件事没有别人知道吧?」 「没有。办事处的负责人略微知道一点,但他不知道红桦树行动的事情,也不知道我们带来的人是什么身份。」 「那就好,审讯出结果立刻向我汇报。」王曼衍说,觉得宋城办事比安娅要靠谱多了。 吃完饭后,王曼衍在皇宫花园中散步,焦急地等待着宋城的回电。她刚在秋风之中不再青绿的草坪上转了一圈,便看见安娅风风火火地从门岗那边出示证件进入,猜测安娅是来追问她昨天晚上排查和戒严的事情,连忙通过一侧的楼梯上了楼,一路小跑到办公室,嘱咐秘书如果安娅来找她,就说她不在。 王曼衍跑到三楼哥哥的活动室,仔细地把门反锁好,确定不会有安娅之类的来打扰她,然后她在撞球桌上坐下来,此时离她联繫宋城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难道李玉倩真的掌握了这么多秘密,以至于一个小时都没有交代完?王曼衍不耐地在室内转了几个圈,她回想着高北菱曾经坐在这里,认真翻阅哥哥留下的书籍和笔迹的模样,她还记得高北菱那件难看的黄色上衣。 又是一个小时之后,王曼衍非常暴躁地坐在办公桌前开始处理工作。不过她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如此暴躁,是因为宋城还没有给她回復,还是因为秘书刚刚告诉她,安娅临走前说「我还会再回来的」。 在下午三点的时候,宋城的电话终于来了。 「李玉倩什么都不肯说,她的嘴很紧,我们问不出来,」宋城一板一眼地汇报,「之前我们认为她可能受到类似于特工的训练是有依据的,她具有丰富的反侦察经验,我们——」 王曼衍气炸了,对着电话大吼:「你们花了两个小时就只知道李玉倩能去当特工吗!你们这群饭桶!时间拖得越长就会越有麻烦!姜琦死在审讯室里,所有知情的人都会死掉!你们难道不会刑讯逼供吗!」 宋城说:「现在刑讯逼供是不允许的,所取得的证据不会被採信——」 「不会被陪审团採信,但我会採信!你不要忘了红桦树行动的目的!」王曼衍继续大喊,「马上,给我问出来她知道的一切,不然我革了你们的职!」 挂掉电话,王曼衍仍气喘吁吁地生了半天闷气,想不通宋城看着挺精明干练的样子,怎么办事这么差劲。又过了一会儿,她觉得平静了一些,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 李玉倩应该是高北菱的好朋友,最起码她们关系应该不错。王曼衍想,当高北菱得知她在刑讯逼供李玉倩的时候,是否会向她得知高北菱心怀叵测,而感到一种恐惧的战慄? 王曼衍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度过了一个下午。为了打发时间,她开始巡视皇宫中的每一个房间,尽管她对这里的每一个房间都熟悉至极。当班的清洁工以为君主对打扫的工作有所不满,战战兢兢地跟在王曼衍身后,王曼衍挥手让她去一边休息。 其实,整座皇宫和极北小镇的瀑布宾馆又有什么区别呢?一个客房接着一个客房,一个骯脏的秘密被另一桩丑闻所掩盖。最后王曼衍挑中了三层角落里的一个小房间。那里没有窗户,本来是当做仓库,不过只堆放了一点杂物,她需要尽快把这些杂物清理掉,然后将这个房间进行改造。 晚饭时间,宋城给王曼衍打来了电话:「我们尽可能的多问到了一些信息,它可能并不足以让您感到满意。我会尽快将第一手材料派李安杨送到您那里去。」 「好的,注意安全,注意保密。」王曼衍说。 「还有一件事需要向您汇报,」宋城的语气变得迟疑,「我认为我们需要将李玉倩紧急送医。再拖下去,办事处的人会怀疑的。」 「她快死了吗?」王曼衍的声音像铁一样生硬,不带丝毫感情。 「现在还没有,但拖下去的话她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我相信你们能区分开刑讯和谋杀。既然她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那就秘密押解她回首都,你们只需要有一个人留在长敬,」王曼衍冷冷地说,「皇家监狱还能安顿下至少一个人,反正你们也要给我送来所谓的第一手材料。」 「当然,我会照办的。」宋城说。 「我希望明早之前见到你们。」 第75页 「我会的,陛下。」 王曼衍挂掉电话,坐在椅子上,长长出了一口气。先是李玉倩,然后就是黄晓辉。但逮捕这两人的难度不同,李玉倩是政府职员,黄晓辉却是内阁成员。贾思齐的死就引发了轩然大波,黄晓辉的失踪也定然会令她十分头疼。 这时候,秘书进来对她说,安娅来了,想要见她。王曼衍正想让人把安娅轰出去,又转念一想,见一见她也无所谓。 安娅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正是池柠。王曼衍很想拍桌发火,因为她记得皇宫的自由出入权只授予了安娅一人。 王曼衍以为安娅要问她戒严的事情,但是安娅的开场白却是:「贾思齐的死,姜琦不是真正的兇手。」 「真稀奇,高北菱在几个月前就这么说了。」王曼衍说,她瞥了一眼池柠,见池柠满脸惊恐的神色,好像王曼衍突然间毁容了一样。 「我是得到了证据才这么说的,我们找到了当时把贾思齐手机给姜琦的人。」安娅开始洋洋得意地罗列着证据,但她只能证明有人用拙劣的手段嫁祸姜琦,依然无法得知幕后指使人。王曼衍觉得今晚的时间被安娅浪费了不少,准备将两人统统轰出她的办公室。 不过,王曼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她说道:「安娅,你先出去,我和池柠聊两句。」 第44章 地眼社团 安娅不太情愿地离开了,她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把门关上,就好像她期待着王曼衍会突然改变主意,叫她留下来旁听池柠和王曼衍的谈话一样。 但是安娅最终还是走了出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池柠局促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王曼衍端起手中的茶杯,不过思绪却飘到宋城跟她汇报的关于李玉倩的事情上去了。 「你现在还能从我这个抽屉中看到什么吗?」王曼衍拍了拍装哥哥失踪材料的那个抽屉。 池柠摇了摇头,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好像看到一个人在黑暗的房间里……是个女人。」 尽管她尽量让语气显得飘渺虚幻,王曼衍丝毫不会为之所动,只冷笑了一下,又换了个话题:「跟我谈谈高北菱吧。说说你认为的高北菱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关系,今天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说什么都可以。」 池柠思忖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看到高北菱的身边跟着……一些人,像是亡魂,非常高大的身影,在晚上时看得最清楚,在白天时几乎都看不见了。那些影子总是很忠诚地跟随着她。」 「你天生就有这样的能力吗?」王曼衍问。 「是的,天生的,我弟弟也有,但是他很早就死了……」池柠低下头,忽然像下定决心一样,又抬起头看着王曼衍,「有一天,我和安娅侦探来皇宫的时候,我留在花园中等她。在那里我见到了高北菱特参,她也是这么问我的,问我是不是有这些能力,接着,她就问我愿不愿意当她的学生,成为特参的继任者。」 王曼衍内心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高北菱曾经物色池柠作为学生?如果高北菱不再担任特参,特参一职将会由池柠接替,不过王曼衍想像不到池柠成为特参是一种什么情景。 「我当时太惊讶了,没有丝毫心理准备,于是就拒绝了,」池柠继续说道,「那时候,我注意到她身边黑色的亡灵,像她的保镖,但是在扭曲变形,就像一个人突然变成了一棵伸出很多枝桠的树,枝条还在不停摆动,看起来非常令人害怕。」 「鬼魂会变形吗?」王曼衍问。 「不会,至少我从来没见过。所以我想,特参身旁的或许不是鬼魂,而是更古老、更神秘的东西。特参的家乡在长敬,那边有类似的传闻,或许……」 「当你见到的黑影在变形的时候,高北菱是什么样的状态?」 「她看起来非常紧张、虚弱,她似乎要控制住那些东西,但是已经控制不住了。」池柠笃定地说。 *** 天刚蒙蒙亮,宋城就打来了电话。 「我不知道您是否还在休息,陛下。」他在电话那头说。 「我起来一会儿了,有什么事快说吧。」 王曼衍说的是实话,她确实已经醒过来好一阵子,并且一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她想着池柠昨天说过的话,还有曾经幻觉见到又凭空消失的黑影……不,那不是幻觉,她和周一一起都看到了。池柠说不是鬼魂,是更古老、更神秘的东西,是高北菱说过的没有感情的神吗?那么,哥哥是不是也已经献祭给了这些神? 「我认为您有必要来首都医院一趟,李玉倩的情况不好。」宋城说。 王曼衍算了算时间,日程上的安排还来得及,于是她便答应了,正准备穿上外套出发,想起了已经没有高北菱为她开车,只好随便叫了皇宫侍卫队中一个刚换班的侍卫陪同,开车前往首都医院。 李玉倩在单人重症监护病房里,正在昏迷状态,李安杨和柳曦守在床边。王曼衍只大致看了一眼,可能是只剩半条命的缘故,李玉倩并没有她想像中长得好看,她的一边脸颊肿起来一块,嘴唇发青,头髮乱糟糟的,除此之外脸上并没有什么伤痕。 宋城把王曼衍拉出病房,将一个小包裹交给她。 「我们从李玉倩这里问来的情况都在这里写着,至于她的情况……」宋城回过头,担忧地看了看病房门,「我们很久都没有刑讯逼供过了,可能下手有点重。」 第76页 「主要上在哪?」王曼衍问。 宋城没有回答。 「你们如何对医生解释呢?医生问她怎么会受伤,你们要怎么说?」王曼衍换了个话题,又问。 「这个我们会妥善处理的,陛下。但是之后又该怎么办?」 王曼衍抬起头,她看着宋城的眼睛。 宋城的鬓边还没有出现白髮,但是也不算很年轻了,至少比起她十几岁的时候,宋城刚进皇家侍卫队时年轻了。那时候宋城还像是个学生,现在早就褪尽了书卷气,显得深不可测。 「如果必要的话,灭口。」王曼衍说。 宋城微微抬起头,他看着王曼衍,但眼睛很快就垂了下去。 「明白,陛下。」 王曼衍一直等到回到皇宫之后才试图去拆开那个包裹。这个东西很显然被红桦树行动小组的成员当做珍宝一般保护着。王曼衍撕了半天的胶带和防水布,才从里面拽出来薄薄的几张纸……沾满血点的纸。 突然之间,王曼衍意识到,在她毫无情感地对宋城说出「灭口」两字的时候,她没有意识到,李玉倩是高北菱的朋友。 李玉倩已经消失一天一夜了,如果不尽快将此事解决,李玉倩的失踪很有可能会发酵成为轩然大波。但至少,就现在而言,王曼衍最应该做的是把这几页纸仔细地阅读一遍。 纸上写的应该是一份「认罪书」,而且很有可能是经过宋城誊抄后,李玉倩签字的。整段话没头没尾的,看得王曼衍十分困难。 「我叫李玉倩,是长敬社会事务局的职员,以前是高北菱的同事。在地眼社团中,我们也是同事,我和她的关系很好。地眼社团对外是一个针对地质方面知识交流学习的非盈利社团,实际上并非如此。地眼社团的负责人以前是刘长卿,但是他已经去世了,现在的负责人,我们都管他叫做『a先生』,他是什么人,真名叫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我想高北菱也不清楚。我和她关系很好,不过高北菱更接近a先生一些,她可能知道更多我所不知道的秘密。 「在长敬地区,一直流传着一种神话,有一个神袛,通常称之为古神,沉睡在极北的森林之中,它的形象和本质超乎人类的想像,凡是接近的都会发疯。地眼社团自从被刘长卿接手之后,便开始探索这种神袛,我怀疑刘长卿的死和这个事情也有关系。他死后,a先生下令不准再对这种神进行探索,我相信他实际上在进行另外一个计划,他称之为普罗米修斯计划,他似乎想要盗取神袛的力量为己所用。如何才能做到呢?我并不很清楚。也许他疯了吧。 「后来我们发现他并不是异想天开,真的有一些像鬼影一样的东西开始能够被他所控制,看起来就像是他的保镖一样。甚至,他还能够短暂地控制其他人的思想。毫无思想准备的人和意志脆弱的人最容易被控制。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甚至更早的事了吧,但是从那时候起,我觉得不是a控制了神秘力量,而是神秘力量控制了a,他变得让我感到害怕。 「没错,高北菱也会这项能力,而且她控制鬼影和他人的能力恐怕不在a之下,或许是因为她的思维和意志使她更适合接近这些神秘的东西。但我不得不说,整个社团中的核心人物,除了a之外,并不是高北菱,而是前任特参穆雅贡。 「关于穆雅贡和先王失踪的事情,我并不是非常清楚……但我知道他们不是私奔,因为就在今年2月下旬,应该是先王失踪的那段时间,有一天我去了瀑布宾馆,穆雅贡和a正在房间内密谈,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有穆雅贡一个人和a,坐在房间里,一直在说话。过了一会儿,地眼社团的成员陆续都来齐了,瀑布宾馆的大堂被挤得满满的。高北菱是最后一个来的,她阴沉着脸,身后跟着姜琦。这时,a从房间里走出来,他说:『你们与小菱告别吧,她很快回去首都就任特参。』 「当时穆雅贡也从房间中走出来的,一边吸着烟,失魂落魄的样子。大家都沉默着,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一直到三四月份,高北菱启程去了首都之后,我还在瀑布宾馆见过穆雅贡,她应该一直都在长敬地区,甚至就在瀑布宾馆中。后来听说首都又接连出了好几件对特参不利的事情,为了避免麻烦,我也再没有去过瀑布宾馆。 「至于高北菱和姜琦的事情……姜琦肯定不会是高北菱的丈夫,他最多算是被高北菱控制的傀儡之类。他是被社团吸纳进来的新成员,因为没有什么家人,当然是个被控制的好对象。至于说嫁给他,这是a安排的,高北菱并不愿意。a做了她很多工作,高北菱私下也跟我抱怨过她根本就不愿意和姜琦结婚,假结婚也不愿意。但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她没有办法。 「最后高北菱还是跟姜琦结婚了,甚至连结婚仪式都没有。那应该是去年十月份的事了吧。第二年二月份,就是我刚才说的,有一天穆雅贡突然出现在瀑布宾馆,接着高北菱就接替了穆雅贡。在首都时,有时候半夜高北菱会给我打电话,说说她的工作,还有抱怨她越来越控制不住姜琦和那些黑影了,古神的力量正在反噬她自身……至于你们问为什么查不出通话记录,那很简单,高北菱有两部手机,两部外观一模一样,她平时都用一部手机进行日常通话,另外一部手机只和地眼中的人联络。 「我不知道先王当时发生了什么,我和所有的普通民众一样,只知道先王失踪,而不知道他为什么失踪,是否还活着。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我也不知道,我并不社团中的核心成员,高北菱是,但她和我属于私人关系较好,这方面的情况她并不会随意对我透露;至于地眼社团中的其他人,我并不知道他们全部都有谁,我只能尽量地把我知道的说出来。名单附后。以上供词均是真实的,没有隐瞒。李玉倩」 第77页 王曼衍看完这份供词,又翻出后面附着的地眼社团的名单看了看,她自言自语道:「她并没有完全说实话。」 第45章 巷影 「我认为,她没有完全说实话。」 周一说这话的时候,那份沾着血点的供词正放在他的膝盖上。他把这份「口供」来回读了半个多小时。 王曼衍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茶几上摆得乱七八糟,各种文书资料堆了一河滩,中间放着周一的笔记本电脑,高北菱用来给王曼衍留下临别赠言的手机被拆开、解剖、搜索了任何可能存在的存储内容之后又拼装起来。 她坐不住,她必须要在房间中走来走去,最好能让她再喝几口酒。要吸菸吗?她不吸菸,不过既然穆雅贡和高北菱都吸菸的话,或许吸菸的滋味并不坏。 「我也认为她没有说实话。」王曼衍暴躁地重复。 「但是李玉倩告诉了我们很多事情,」周一抬起头,眼睛在深陷的眼窝中发亮,「这些信息已经多到超乎我的想像。」 「你有什么计划吗?」 「我更想知道您的计划,陛下,您可以派出一支精锐的皇家侍卫军队到长敬去剿灭这个社团所有势力,高北菱无论躲藏在什么地方都没有用。」周一说。 「不,我想没这么简单。这个社团必定还有我不了解的内情,至于高北菱,会是我计划中的一环。我现在必须要逼她露面,毕竟还没有太多人知道我的特参已经不辞而别。这太丢人了。」王曼衍耸耸肩膀,好像她并不是真的为这件事感到丢人,她只是觉得挺可笑。 周一抬头凝神想了一会儿:「陛下,您真觉得这是万全的计策吗?整件事情中,高北菱并不是关键,而且她太难捉摸,根本就难以利用。她接近您是有目的的,您不能对她容情,必要的话,您要狠下心杀了她。」 王曼衍挥手打断了他:「我有我自己的计划。」 「您的计划很冒险!李玉倩说的古神,还有鬼影,我们都已经见过。看看姜琦,就知道高北菱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至于负责人a,必然更加危险,先王被谋杀的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您是国王,不能像侦探一样只能悄悄调查。为什么不派出一支军队开过去,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周一很少发表这么一大通长篇大论,王曼衍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坐在沙发上思忖了一会儿。 「我肯定会这样做的,」她看着周一,又像是透过周一那张瘦削、疲惫的脸看到高北菱侧过头抽菸的模样,只是现在,谁知道高北菱躲藏在哪个鬼地方,「但不是现在。」 天快黑的时候,红桦树的人又打来了电话,但这回打电话的不是宋城,而是李安杨。 「陛下,事情不好了,宋城和柳曦以涉嫌绑架、虐待被首都警署的人逮捕,」李安杨沉着地说,「还有,李玉倩死了。」 「怎么回事?」王曼衍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半个小时后,王曼衍坐在首都警署的会客室里,一边思忖着如何面对一会儿安娅咄咄逼人的质询,一边暗自生闷气。 她一直以为宋城、李安杨和柳曦办事是非常靠谱的,但没想到这三个人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不,王曼衍暗自内疚,这也怪她太过自信,她竟然没有想到首都医院的医生在治疗李玉倩时会怀疑宋城三人,认为他们绑架并严重伤害李玉倩,便悄悄报了警;她更没想到安娅对此事非常重视(安娅对破坏王曼衍计划的嗅觉就像猎犬一样灵,王曼衍想),立刻派遣警探到场逮捕宋城和柳曦,李安杨及时翻窗逃跑了,才逃过一劫。 会客室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张川,安娅得意洋洋地跟在他身后。 「这件事非常复杂。」张川坐在王曼衍的对面,愁眉紧锁,斟酌着用词。安娅站在张川旁边,活像保镖一样。 「是啊,复杂到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王曼衍回敬。 「哦,其实事情也没那么复杂——我们接到首都医院医生的报警,说有一名男子送来一名受重伤的患者,当时患者在昏迷状态,初步诊断肺部、后背遭受重击,四肢上也有一些挫伤等锐物造成的伤口。医生怀疑这名女子是被绑架后遭受伤害的,于是报了警。我们赶到时,有两名男子正守在这名女患者的病房门口,我们便逮捕了他们。」张川拖着官腔介绍,安娅在张川身后不停翻白眼,似乎非常不耐烦,想要篡夺张川的案情介绍权。 王曼衍沉吟了一下。张川说的情况和李安杨所说的倒是能对上。 「我们逮捕了两个人,但据说现场还有个男子翻窗,我们没有追上他,不确定他是否与案情有关系。」安娅插嘴。 「我知道情况了。刚才我也得知消息,这两个人是我侍卫队的军官,」王曼衍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回忆宋城和柳曦的简歷是否提到他们有反侦察能力,「我确定他们和绑架之类的事情没有关系,他们一定也做了解释吧?」 「他们说他们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在一座废弃仓库发现这名女子的,出于人道主义救援目的将她送去医院,」安娅哼了一声,明显是不相信这套说辞,「可惜正在我们逮捕嫌疑人的时候,这名女子的病情突然恶化,并导致死亡。」 「那贵警署可以考虑改变一下工作方法。我的人肯定不会捲入这种恶性案件中,你们一定要查清——」 第78页 安娅打断了王曼衍的话:「我更倾向认为,受害人不是因为病情恶化死亡,而是和姜琦一样,是被谋杀的。」 「不,安娅,别胡说,」张川连忙否认,「安娅,你先出去,我单独和陛下谈一会儿。」 安娅转身离开了会客室,王曼衍盯着张川,然后她站起身拿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风衣外套:「我想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我的人你必须释放,他们是无辜的。那姑娘的事,我很遗憾,不过查清楚兇手是你们的事。」 「陛下。」张川叫住她,明显是还要说点什么,但王曼衍什么都不想听,她从安娅面前挤过去,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 「我们很抱歉,陛下,」稍晚一些的时候,宋城在王曼衍的办公室里,诚恳地向她道歉,「首都警署刚刚释放我和柳曦。」 随后宋城向她描述了一番李玉倩病情恶化死亡时的情景,与姜琦在审讯室的突然死亡情况很像——走廊突然电压不稳,电灯闪烁,气温骤降,之后断电了五秒钟左右,然后恢復供电,李玉倩已经没有了唿吸。 「和姜琦死时的情况一样?」王曼衍喃喃自语,「难道高北菱还留在首都,没有回长敬?」 宋城和柳曦交换着目光。 柳曦斟酌地说:「陛下,我认为高北菱不可能出现在那种地方。首都警署当时已经冲进了走廊,她如果在附近,肯定会被人发现。」 「陛下目前并未公布高北菱失踪的消息,即使有目击者看到她,或许也不会觉得不妥。」宋城反驳。 「但是安娅会拿这个做文章 !如果高北菱在医院,李玉倩又不明不白地死了,安娅不可能提都不提高北菱的!」柳曦说,王曼衍觉得柳曦有时候脑袋比宋城要清楚,不由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如果医院里不是高北菱杀死李玉倩,又会是谁做的?恰巧是在警察逮捕宋城的时候,目的必然是为了杀人灭口…… 黄晓辉。 王曼衍心里一颤。黄晓辉是内阁成员,他负责的社会事务和张川负责的业务有很多交集,抓捕行动他事先得知情况也很有可能。最重要的是,黄晓辉是地眼的骨干成员,他知道李玉倩和皇家侍卫队扯到一起意味着什么。 「我们不能再晚一步了。」王曼衍说,她站起身,「准备逮捕黄晓辉。」 把宋城和柳曦打发走之后,已经是深夜了。王曼衍在办公室里一刻也待不住了。这个巨大的办公室散发出陈腐、阴谋和死亡的气味。她匆忙找到一顶帽子戴上,去车库里开了一辆车,直奔她常去的酒吧。 在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王曼衍看到路边有个女子匆匆走过去,她的身影走进一条黑暗的小巷就不见了,王曼衍觉得那个女人身影很像高北菱。她不顾前方还是红灯,突然一脚油门,车压过人行道和双黄线,逆行了一段,追了上去。 那条巷子很窄,车开不进去,王曼衍将车横在巷口,下车追过去。小巷弯弯曲曲,连路灯都没有,湿漉漉的石板路面瀰漫着一层冰冷的雾气。王曼衍有时候觉得前方好像出现一个女子影影绰绰的身影,长发被风轻轻吹拂着,当她追上去却又发现什么都没有。 终于,王曼衍停住了脚步,她站在幽深的巷子中,感觉两侧的建筑物仿佛向她挤压而来。 王曼衍想明白了。 其实,她很喜欢高北菱。比她想像中更为喜欢。 但对于王曼衍而言,「喜欢」或者「爱」都并不是一种令她感到积极向上的情绪,那更像是一种将她从内部腐蚀、灼烧的渴望。 第46章 高北菱归来 王曼衍从门外走进办公室,脱掉沾满寒气的毛呢大衣,顺手挂在衣帽架上。 安娅正坐在沙发上,低头盯着手中的笔记本,看到王曼衍进来,连忙站起身。 「坐,不用客气。」王曼衍沖她点点头。 这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了,秋雨寒冷渗人,风将淋湿的黄叶从枝头吹落到地上,皇宫花园中一派衰败的景色。 「我是来向您汇报关于黄晓辉议员失踪案的调查情况的。」安娅说。 「之前秘书跟我通报过,」王曼衍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嘆了口气,「这个岗位是不是被诅咒了,先是贾思齐,现在又是黄晓辉。」 安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勉强打起精神,开始汇报她的调查结果:「黄晓辉是只身来到嘉安的,独居在内阁附近的一处公寓里。他是因为两次无故缺席内阁会议,才被发现失踪的。实际上他失踪的时间可能会更长,我们姑且把这个时间延长到一个月左右。他居住的公寓周边监控较为完备,经过我们调查,在10月11日那天深夜12时左右,有一辆没有牌照的汽车在公寓前撞倒了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两个黑衣男子将这个男人抬到了车上。被撞倒的男人从身高体型上判断,很可能是黄晓辉。当晚没有接到关于车祸的报警,也没有医院收治相关伤员。这是一条线索,如果成立,足以证明黄晓辉是被绑架了。」 王曼衍一边听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她的心脏砰砰直跳,但是她不是因为安娅调查黄晓辉失踪案而感到不安,与之相反,她正在期待着一些什么事情的发生。 渴望发生的事情、或者是不太好的事情…… 安娅差不多把目前调查的情况说完了,她哗啦啦地翻动着笔记本:「关于上个月发生的无名女子在首都医院死亡的案件,我们警方已经发出协查通告,尽快确定该女子的身份。根据我们收到的回覆,我认为——」 第79页 「这件事不是我督办,」王曼衍挥手打断了,「你和张川汇报吧。」 打发走安娅之后,王曼衍给周一打去了电话:「现在我们还有多少□□?」 「还有很多,陛下,我们不会滥用药物,」周一的声音在话筒中挤压失真显得有些奇怪,「经过我们的实验,极微量的□□即可抑制中枢神经,隔绝人体与他们所谓『古神』的联繫。乙醇也可以做到,但需要很大的剂量,这样通常人也就醉了,会对大脑语言系统产生不好的影响,搞得我们问不到太多信息。」 「很好,尽量不要滥用□□,如果我再次大量订购这类精神药物,会引起我的营养师怀疑。你知道,堵住太多人的嘴不是件容易的事。」王曼衍称赞了周一的办事能力,然后嘱咐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黄晓辉所知道的情报比李玉倩更多,而且王曼衍颇有先见之明地让周一干预了宋城的审讯,以免再捅出类似于李玉倩的篓子。但是,黄晓辉的供词是断续的,每个段落并不具备逻辑连贯性,需要王曼衍进行推理和甄别。这种事比较适合安娅去做,不过很可惜,安娅并不能加入这项令人身心愉快的工作。 王曼衍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咖啡,她想出去走一走,不过窗外正下着雨。于是她退而求其次,开始下楼,沿着一楼的餐厅、会客大厅,上了楼梯,又从二层和三层狭窄的走廊里走过去。 三层角落里的房间已经打扫完毕,一些家具被安放了进去,并重新装修和粉刷,由于房间没有窗户,所以重新安装了新风系统,尽管如此,房间中还是有股涂料刺鼻的气味。 王曼衍从房间里退出来,她又下楼去了办公室。在推开门之前,王曼衍突然顿住了。 很不一样。她现在感觉和平时有极大的不同。就像在此之前,她隐约预感到,今晚要发生什么一样。窗外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下一场降水可能就是雪了——但是在走廊中,被一侧的房间隔开,那声音听起来就遥远了许多。 王曼衍终于按下门把手,把房门打开。房屋中间有两个漆黑高大的身影,转瞬消失,像溶解在空气之中。不过今天对于王曼衍的刺激并不止如此,因为王曼衍看到高北菱正坐在办公室中间的沙发上,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外套,衬得脸色苍白。 王曼衍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高北菱坐在沙发上,看到她打开了门,便侧身站了起来。王曼衍发现高北菱又戴上了她那个傻气的圆片眼睛,大衣里面衬衣的扣子一直扣到衣领最上面的一颗,嘴唇和脸颊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你回来了,」王曼衍轻声说,「要喝咖啡吗?」 高北菱犹豫了一下,抿了抿嘴。王曼衍注意到她袖子外面露出的指尖也是惨白的。 「谢谢。」她说。 王曼衍走到咖啡机前,她很镇静,就好像这个时刻非常稀松平常,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你是怎么进来的,还是通过三层的那个秘密通道?」王曼衍问,她把咖啡给高北菱递过去,手没有发抖,一切如常,她认为自己表现得非常完美。 「不。我现在并没有被通缉,所以我是从大门经过身份核实直接进来的。」高北菱接过咖啡,低头喝了一口。 王曼衍走到椅子前坐下,高北菱也在沙发上坐下,两个人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到窗外的雨点急促敲打玻璃窗的声音,冷气从窗缝间渗透进来。 「您知道我今天来拜访您的目的。」高北菱在喝了半杯咖啡之后,终于打破了沉默。 「我不知道。自从你上次从皇宫落荒而逃之后,我就没有想到还会见你出现在这个地方。」王曼衍说。 高北菱似乎觉得有点尴尬,她又不说话了。王曼衍尽量表现得不动声色,她看着高北菱。这段时间里,高北菱过得很不好,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一点。除了脸色发白,她还注意到高北菱时不时流露出一种神经质的不安,而且她的头髮变长了,发梢缺乏打理,看起来乱糟糟的。 终于,王曼衍决定大慈大悲打破沉默。她开口道:「我能猜到你为什么要来。你想问我李玉倩和黄晓辉的事情对吗?」 高北菱站起身,王曼衍差点以为她是要冲过来揍她。但高北菱只是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一份报纸,走过来放在她的办公桌上。王曼衍瞟了一眼,上面是首都警署发出的协查通告,大致是一无名女子在首都医院内因重伤抢救无效死亡,请知情的市民积极提供相关线索……配图是李玉倩在医院病床上的照片,头髮散乱,脸色发青,一边脸肿了起来,估计连她亲妈都认不出来。 王曼衍翻了翻报头,是嘉安当地的报纸。 「你没有回长敬吗?」王曼衍问。 「我一直留在嘉安。」高北菱说,不过她的重点显然不在这里,「玉倩知道的事情并不多,她不应该……不应该被杀。」 「她知道的已经够多了。」王曼衍说,「做得也够多了。」 「先是李玉倩,然后是黄晓辉,我知道很快就轮到我。不,已经轮到我了。」高北菱垂下眼睛。 王曼衍笑了:「你觉得我会杀了你,就像我杀了李玉倩一样?」 「我相信您会。」 王曼衍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高北菱面前,伸手抚上高北菱的脸颊。这个动作或许显得轻薄,高北菱微微瑟缩了一下,不过没有后退。王曼衍的手指在高北菱的脸侧游移,她甚至能感觉到高北菱皮肤下的血管,蓝色的静脉血管,细密如网的毛细血管,它们隐藏在皮肤组织下。 第80页 王曼衍摘下了高北菱的眼镜,将它随手扔到了桌面上。她的桌面已经乱成了一团糟,不在意再多一副眼镜。在此期间,高北菱一动不动,像一具偶人,但是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她在紧张,或者和王曼衍一样——在期待着什么。 「你说得很可笑,我为什么要杀你?」王曼衍慢慢凑近高北菱的耳边。如果此情此景出现在一部电影中,也许所有的观众都会认为下一秒钟王曼衍会吻上去,不过王曼衍只是冷冷地退开了。她转过身,背对着高北菱,用一种商榷般的口气说道:「情报交换,怎么样?用一个问题回答一个问题。」 「可以。」高北菱说。 「穆雅贡现在在哪里?」王曼衍转过身,逼视高北菱的眼睛。 高北菱的神色流露出一点难以遮挡的哀痛:「她死了。」 「死了?怎么回事?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王曼衍问。她回想起红桦树行动小组向她提供的李玉倩和黄晓辉的供词,两人均称至少在高北菱任职之后,还见过穆雅贡——活的穆雅贡,当然。 「大概在我离开您一周之后的事。我猜是心脏病,自从先王死后,她的心脏就一直不太好,」高北菱说,「突然死的,在那之前她和疯了差不过,a先生一直把她关在地下室里,发现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高北菱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要把刚才说过的话遗忘掉,然后她问道:「黄晓辉现在安全吗?」 「很安全。而且,很抱歉,我必须要用他的安全来威胁你,免得你太不配合。」王曼衍说,紧接着问,「我哥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高北菱沉默了,王曼衍有点捉摸不透她的态度。无论是李玉倩、黄晓辉还是高北菱,他们口中的a先生都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物,即使是高北菱,也不可能完全了解a的每一步行动。 终于,高北菱说道:「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我也不会再问您别的问题了。」 第47章 身立黑暗 王曼衍笑了。她自认为自己的笑容很温柔,不过她转身面对高北菱的时候,她没有漏看高北菱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 「你以为这场交易中,我们还能平等地坐在圆桌两端吗?」王曼衍轻声问。 「我不知道先王是怎么死的,」高北菱坚持说,她尽量地保持着冷静和不动声色,「对这一切我并不知道,穆雅贡可能知情,但是她已经死了。」 王曼衍并没有因为这个回答而感到满意。根据李玉倩和黄晓辉的供词,高北菱或许并没有参与谋杀先王,但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好吧。如果你一定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今天我们的交易到此结束。我想休息一会儿。」王曼衍绕到办公桌后坐下来,揉了揉太阳穴。是情绪波动的作用吗?她现在头疼得厉害,有一些想法正叫嚣着要求她付诸实施。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不是时候。 「你愿意让我走?」高北菱问,她似乎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开始皱眉。 「走?你想要去哪?我的特参。」王曼衍抬起头,直直盯着她。恐惧的情绪从高北菱的脸上慢慢升起,然后充斥她此时的神情,这种神情随后变成了茫然——被药物控制的茫然。高北菱向后退去,她想要跑,因为她有一个明显的转身的动作,她一只手不自然地开始抽搐,额头渗出汗珠。王曼衍把这一切看得这样清楚,就像高北菱此时此刻所有的惊慌、狼狈构成了一顿足以餍足的大餐。 「特参应该一直留在皇宫里,因为特参这个职位本来就是为皇宫而设立的,你还能去哪呢?」王曼衍用一种电视演讲的语气说,她的头忽然不疼了,「你会发现那些鬼影无法再出现你的身边了,因为你刚才喝的咖啡里有苯巴比妥,也许剂量稍微大了一点,你现在应该已经失去意识吧。」 ——剂量确实大了一点。王曼衍的后半句话,高北菱甚至没有听到,她的身体像被一颗没有力量的子弹击中一样,倒在了地毯上,头髮散开,遮住了她苍白的脸。王曼衍走到她的身边俯视着她,感觉高北菱此时像是躺在祭坛上献祭的修女。 「关于我们所谓召唤出来的鬼影,实际上是古神的一种形象在人间的投射,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关于这种形象投射的力量,无论是物理上的力量,还是精神力量,还有大量的潜力可以挖掘。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越试图得到这种力量,就越有可能丧失理智导致疯狂和自杀,因此有时候必须要用药物来切断和古神的这种联繫。目前可知的是一些治疗癔症的药物比较有效,比如苯妥英钠、氯丙嗪等,另外还有一种特效药,就是苯巴比妥,不过这种药物相对难以获得,所以我们不太常用。 「这些鬼影有什么用?也许会有更大的用处,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只能把它当做保镖。在这方面,a先生说过我做得还不错。不过他也评价过穆雅贡、高北菱做得都不错。不错,他总是这么说。 「至于控制他人,就像高北菱控制姜琦那样,则是这种与古神联繫的副作用,起初我们都不太清楚它的原理,但是在a先生做过人体试验之后,我们大致可以得知,控制者在某些时刻扮演了古神的角色,而被控制者只是失去理智的正常人。 「最重要的一点,贾思齐是我杀死的,更准确地说,是我控制姜琦杀死的。高北菱对此完全知情,贾思齐的死是我们计划中的一环。那天傍晚的时候我控制着姜琦,开车来到了贾思齐的住处附近,利用我在社会管理局时的工作证件混进小区。起初我打算是派姜琦潜入贾思齐家中动手的,但天黑之后,贾思齐和同伴一块去雾积山景区中夜跑,这给我们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第81页 「在我的控制之下,姜琦的动作非常灵活麻利,他在山坡的灌木丛中跟踪着贾思齐,并伺机从山坡上绕到了贾思齐夜跑道路的前方,并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刺死了贾思齐,抢走他的财物,尽量将这一切伪装成抢劫杀人事件。随后他还是从山坡的灌木丛中离开,但是留下了一些痕迹,就是安娅侦探发现的血迹。 「至于为什么要杀贾思齐,这是高北菱决定的。我们当时更需要将一名内阁成员作为我们的傀儡,不一定非要除掉他,而让社团中的人填补空缺。但是高北菱决定杀贾思齐。要知道在地眼社团中,高北菱的意见通常会很受重视。她决定杀了贾思齐,并且说:『这是最可行的,因为王讨厌他。』 「但是杀掉贾思齐后,虽然在高北菱的斡旋下,我取而代之成为内阁成员,我们的麻烦依然不断。为了尽快甩掉首都警署的死咬不放,在a先生的指示下,我控制姜琦在晚上离开宾馆,在没有监控的小巷中,将贾思齐的遗物交给姜琦,这些东西会在将来的某一天被首都警署搜出来。高北菱是知情的,但她反对这么做,至少她的态度是摇摆不定的。我不能说是她对姜琦产生了感情,她更多是不希望姜琦因为这些事情被我们出卖。 「总而言之,贾思齐的死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是为了能让我成为内阁成员,更好地执行a先生的指令。 「你一定要知道我们这么做的目的吗?我说不清楚……真正的目的,可能连高北菱都说不清楚,你得去问a先生。 「我承认是我杀了贾思齐,但先王的死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高北菱和穆雅贡应该知道,她们和a先生的关系一直不一般。a先生和穆雅贡有点像情侣,可能也并不是情侣,现实情况不允许他们结合。他们一定存在很深的情谊。」 王曼衍读着黄晓辉提供的供词,在「古神」和「鬼影」这几个词语上画了圈。姜琦的行李箱里也有治疗癔症的药物,安娅对姜琦行李箱搜查和内阁公审时,几乎逼近了真相,但是被她给打断了。这可真可笑,王曼衍此前无法理解高北菱为什么要「嫁」给姜琦这个各方面都配不上她的人,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应该更加同情姜琦才对。 「陛下,大概从一个小时前您就在研究黄晓辉的供词,我不想打扰您,但我想冒昧知道您的下一步计划。」周一坐在王曼衍对面的沙发上,咳嗽了一声。 王曼衍抬头,茫然地盯了周一一会儿,然后问:「有什么办法能让刚装修好不通风的房间味道快速散掉?」 周一也向她一样茫然地望过来,两人对视几秒钟,周一清清嗓子:「我是说,您认为黄晓辉是否还有剩余价值?我去看过他,宋城这次做得很隐蔽,尽量发生上回像李玉倩那样的事情,您知道,黄晓辉的身份不一般,大家都很小心。但是现在也许黄晓辉已经把有用的信息都交代得差不多了,也许我们应该把他处理掉?」 「不,黄晓辉仍然能作为诱饵,」王曼衍梦呓般地说,「说实在的,在这个时候,什么地眼社团,a先生,古神之类的,好像都离我很远一样……」 「您需要休息。」周一说。 「我不需要,我休息得已经够多了。」王曼衍说,「黄晓辉失踪了,内阁又缺了一个人,苏耀肯定会尽快要召开会议,临时选拔一个人负责黄晓辉的事务。」 「而且这人很可能就是上次惜败给黄晓辉的侦探安娅。」周一补充。 「随便吧,内阁的事我已经懒得去管,安娅进内阁也好,让她领略一下办公室工作有多么烦人,省得她每天都像个精力过剩的警察,搞她的犯罪心理艺术。」王曼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王曼衍允许周一在她的办公室里逗留了半个小时,之后就把周一轰走了。黄晓辉的供词堆在案头,对比李玉倩那份血迹斑斑又薄得可怜的供词,黄晓辉所交代的情况差不多已经可以交付出版社出一本书了,书名应该叫《我那可悲的一生》。 负责审讯黄晓辉的宋城说,黄晓辉几乎是非常痛快地就交代了一切,这和李玉倩那烈士一般的顽强(或是愚蠢?王曼衍想)的抵抗如此不同。可能是因为黄晓辉作为中层领导,早早就领悟到了合作与少吃苦的重要性。所以高北菱宁愿选择李玉倩作为朋友,而与黄晓辉仅保持同事的关系。 王曼衍哗啦啦地把供词翻到黄晓辉谈及高北菱的那一页,果不其然,「我与高北菱的私人关系一般。在个人生活上,我们并不是朋友,我无法回答她有过几个男朋友,和姜琦是否上过床之类的问题。」 高北菱和王曼衍一样,都厌恶官僚。可是王曼衍如今坐在这里,正是因为她是官僚,她的父亲、哥哥统统都是官僚。官僚使她成为官僚。 王曼衍站起身,她向三楼拐角处那个没有窗户的房间走去。没有窗户的房间如何通风呢?她在想这个问题,一直在想,直到她打开了门上包括密码锁在内的五把重锁时还在思索这个问题。 房间里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高北菱正坐在墙角,双手抱着小腿,将下巴放在膝盖上,长发一直垂到她的脚踝。王曼衍推门进入的时候,高北菱抬起头,似乎非常奇怪地看了王曼衍一眼,好像她到现在都没有弄懂,事情是怎么发生到这种地步的。 新风系统一直在尽职尽责地运转,实际上,房间中装修板材的气味没有那么剧烈。 第82页 第48章 幻想的情人 王曼衍走到高北菱的对面坐下。她在那里放了一把带有软衬的扶手椅。她可以坐在椅子上观察着高北菱的举动和神情。而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通过这种角度来观察高北菱。 高北菱看起来非常茫然——不正常的茫然,好像倍受刺激之后暂时出现的失智状态。王曼衍回想起所谓的古神会使人理智慢慢消失的说法,感到有些不安。必须要切断高北菱和古神的联繫,哪怕高北菱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太久。 这是你自找的。王曼衍心中的一个声音说,那个声音沉浸在黑暗的雾气中,带着报復和嫉妒的恶意,高北菱是君主的特参,应该全身心都属于我,她的背叛意味着你要让她生不如死;但是王曼衍心中另外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不断地提醒,你已经爱上了高北菱,你要拯救她,将她从深渊中拉出来,不要让她像哥哥一样,被黑暗中的巨眼吞噬。 她在此之前,心中已经酝酿了无数个计划。地眼社团虽然对她的统治产生威胁,但目前来看,这种威胁还不算大。高北菱主动出局,地眼社团的a先生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把高北菱当做弃子。高北菱可以想见的命运悲惨:不是被a先生灭口,就是被王曼衍处决。 可能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到目前为止,高北菱对王曼衍的态度都很配合,甚至过分平和地接受了她将面对的命运,这让王曼衍有些奇怪。 「你感觉怎么样?」王曼衍不再思考这些事情,她平静地问。 「我感觉不太好。」高北菱摇了摇头。 「是苯巴比妥的作用吗?」 「好像是。在此之前,我没有用过麻醉用品。」高北菱说着,调整一下姿势,双手抬起来,小臂交叠,手腕上挂着锁链。她苍白的脸隐没在漆黑的髮丝之后,她抬头看了一眼王曼衍,很快又垂下眼睛,眼睛下面有着明显的黑眼圈;尽管如此,在王曼衍看来,她依然很美。 「现在愿意和我聊一些事吗?」王曼衍用温和的语气问。 「聊什么?地眼社团吗?」高北菱苦涩地笑了,「如果您愿意听的话,我会跟您讲。但是李玉倩和黄晓辉可能都对您交代过,我担心您会听腻。」 「是吗,你在离开皇宫的时候可从来没有担心过我的想法。」王曼衍冷冷地说。 「不,我担心过。」高北菱坚持。 王曼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命令道:「就说说你的事情吧。」 这是高北菱第一次对王曼衍讲述她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经歷。王曼衍相信她说的大多都是真的,因为高北菱已经没有必要再对她隐瞒。 高北菱出生在长敬,她的父母都是当地工厂的工人。当年长敬工业化搞得如火如荼,工厂效益很好,她的家境也相对殷实,本来会像普通人一样度过安稳平淡的一生。 然而在她五岁那年,长敬发生了大地震,她的父母死在地震中。志愿者将年幼的高北菱从废墟中救出,转移到一个条件并不比集中营好多少的难民营中。也许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也许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作用,对于那段生活,高北菱说不出太多细节,她只牢牢记着一件事: 地震发生后的一个星期,由于连日暴雨和余震,长敬地区水体敬江由于河床堵截形成的堰塞湖决堤,一条宽阔的河流从市区中心流过,泄洪道淹没了大半个长敬城,河流上漂浮着尸体、垃圾和各种生活用品,高北菱经常和难民营中年龄相仿的几个孩子去河边玩耍,捡一些东西。 有一天黄昏,雨停了,夕阳余韵照在水面上,高北菱又在河边玩耍,那天她在河边逗留了太久,天渐渐黑了。当高北菱意识到她该回去的时候,她抬头看着河面,发现在夜幕缓缓落下的黑色的河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绿色的眼睛。 这是高北菱第一次接触到「古神」投射到世间的形象,那意味着灾难、瘟疫和死亡。 高北菱被吓傻了,站在原地。河水温柔地上涨,泥沙沖刷着她的脚踝和小腿,死神的手抓住了她,而她动弹不得,眼睛死死地盯着河面的那些眼睛——然后,一双有力的手臂抓住了她,将她拖到岸边。高北菱回过头,刚刚救了她的人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那男孩有一头乱糟糟的捲髮和一双阴鸷的眼睛。 「你看到那些东西了吗?」男孩问她。 「我看到水上有很多眼睛。」高北菱回答。 「那是古神。」男孩说。 「什么?」 「跟我走。」男孩抓住了高北菱的手。 这个男孩就是后来地眼社团的负责人,a先生,当年他十六岁。高北菱跟随男孩回到难民营,她看着眼前男孩的背影,然后二十年的光阴匆匆流过。 灾后重建工作中,高北菱被长敬的一个官员刘汉卿收养,a先生那时尚未成年,刘汉卿也是a先生的监护人。在余下的若干年中,高北菱和a先生存在一种特殊的关系,这种关系或许是兄妹感情、上下级关系、友谊与朦胧的情愫混合发酵的产物,却更有可能是高北菱的一厢情愿。 长敬的灾后重建工作进展一直不甚顺利,城市被毁得差不多了,很多人选择背井离乡,去其他地方谋求生路,其中包括穆雅贡——a先生的高中同学——选择去嘉安的军校读书。 高北菱十二岁那年,二十三岁的穆雅贡毕业回到长敬。之后十二年,a先生和穆雅贡极其克制地相互爱慕彼此,现实的种种因素阻挠两人的结合。刘汉卿去世后,a先生接手了地眼社团的事务,高北菱与a成为上下级,她渐渐和穆雅贡的关系变得热络起来。 第83页 本身半死不活的地眼社团在a先生接管下转型成一个充斥神秘主义的组织。社团总部被拆迁后,a先生选择在长敬郊外的一处院落内办公,就是高北菱曾经和王曼衍去看过的那个废弃的院子。穆雅贡每个周末会开车带高北菱去那里,a先生正是高北菱曾经提过的穆雅贡的秘密情人,年长的、神秘的、消失在风中和黎明之前的、身穿黑衣的情人。 「在你的心中,穆雅贡的情人会在天亮的时候,消失在地平线上对吗?」王曼衍打断了高北菱的讲述,平静问道。 「也可能是在幻想中,我的情人会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高北菱说。她终于抬起眼睛,与王曼衍对视着。与她那呆滞狼狈的外貌不同,高北菱的眼神显得宁静从容,她并没有失去理智,也没有慌乱到不知所措。高北菱比王曼衍想像得要更坚韧,王曼衍真希望高北菱永远能让她感到惊喜。 「那么你的情人又会是谁呢?」王曼衍问。 高北菱挪开了目光,又不说话了。过了很久,她站起来,双手抓着套在她手腕上的锁链,就像她担心锁链会因为摇晃和撞击发出悦耳的碰撞声一样。王曼衍猜测高北菱暗恋过a先生,这是她从高北菱珍藏的那一沓便签纸中得出的结论。 「你感觉到累的话,可以坐在那边的沙发上。」王曼衍说,「讲讲穆雅贡任职特参之后的事吧。」 高北菱慢慢地挪到沙发前坐下来。她的动作似乎有点不太协调,王曼衍不太清楚那是药物使用的后遗症还是镣铐的缘故。 「穆雅贡的老师是她曾经在军事学院的教官,因此她很早就知道自己会接替特参的岗位,在我十七岁那年,当时的特参不幸身亡,穆雅贡准备去嘉安任职。动身前,她和a先生商讨之后,决定让我成为穆雅贡的学生。」高北菱说,这个情况王曼衍判断是属实的,穆雅贡之前的特参是个军人,同时也是王曼衍父亲的密友,因为一场车祸而英年早逝。 穆雅贡虽然离开了长敬,但依然和地眼社团保持着紧密的联繫,这种思想甚至影响到了先王王欢衍,使王欢衍逐渐沉迷于古神的传说。 王曼衍可以断言,哥哥在秘密活动室中研究的星系模型、阅读的书籍,留下的笔记,应当都是穆雅贡的功劳。地眼社团可能在千方百计地拉拢、利用哥哥。所以,哥哥出现在长敬郊区的极北小镇也就不奇怪了。 地眼社团前期的发展和扩张速度有些过快,引起了当地相关机构的注意。高北菱二十一岁的时候,a先生被以传播邪教思想理论拘留一个月。出狱后,社团活动渐渐转入地下,甚至斥巨资购买了安全系数极高的网际网路伺服器以躲避监视和跟踪。再之后,a先生将社团总部搬迁至距离长敬市区一百余公里外极北小镇的瀑布宾馆中。 「我哥哥经常会去瀑布宾馆吗?」王曼衍打断高北菱的话,问道。 「两年里,我大概有六七次在瀑布宾馆见到先王,不知道这种频率算不算经常。」高北菱回答。 「对于一国的君主来说,算是经常了。」王曼衍下定结论。 高北菱垂下头,她不说话了,好像变得很疲惫。室内一时十分安静,只有通风口机器运作的低鸣声。王曼衍提议让高北菱在沙发上躺一会儿,然后到走到壁炉前(壁炉是电力的),将温度调高,从床上抱来一床毛毯盖到高北菱身上。 几分钟后,王曼衍脱掉外套,也挤上沙发,两人和衣躺在一起,沙发有点小,她们紧紧挨着。王曼衍稍微伸手,便碰到高北菱手腕上的锁链,被体温已经暖热了。 「北菱。」她说。 「怎么?」高北菱侧过脸,半边脸被室内昏暗的灯光映亮。 「我怎么会喜欢你?」王曼衍低声问。 「不知道。但是我在地眼社团的时候,很多同事都不喜欢我。」高北菱说。 「这很正常,因为你是特参的继承人,你是领袖之一。领导总是不被人喜欢。跟我谈谈a先生吧。」王曼衍说,她跟高北菱挨得太近了,这种距离甚至连王曼衍都觉得有些不自在,但高北菱也仅仅是翕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 「他应该去做指挥官。他会是个优秀的指挥官的,而我不一样,我更适合做副官。」高北菱嘆了口气。 「我真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那个a先生。」王曼衍说。 「您见过他的。还记得我们在长敬郊区山上的那个院子外面见到那个男人吗?那就是a先生。」高北菱一口气说完,她的语气仿佛带了几分讥诮。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补充的几点设定: 一是金楚王国的科技水平不是很高。民生和基建水平大概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水准,通信水平稍微高一点,大概是2000年左右的水平。军事水平很低,大概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水平,军队的航空摩托机械化系统初具雏形。(然而还会大搞封建迷信) 二是长敬的设定有点参考东北地区一些二线重工业城市。但是长敬是□□导致的衰落。 三是关于年龄。(现在)高北菱25岁,王曼衍28岁,王欢衍和王曼衍同岁不过27岁就挂了,安娅27岁,穆雅贡36岁,a先生36岁,黄晓辉32岁,李玉倩24岁,周一35岁,宋城37岁。 四是古神的设定,基本就是克苏鲁的设定== 五是国家的政体,其实有点bug,因为科技已经有上世纪九十年代水平,军事也有二战前水平的话,二元制君主立宪的政体相对生产力来说已经有点落后的,所以就只能尽量设定内阁比较强势,君主力量比较弱鸡,君主努力想争取更多的权力。要是我们国王再加把劲,说不定会成为新的元首呢【踹飞 第84页 第49章 稀盐酸 王曼衍愣了好一会,她回想着和高北菱一同回长敬的事情,然而那些往事都已经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才发生的。没落的工业城市夜空的星河,夏季山里的树荫和溪流。高北菱带王曼衍去了那座废弃的宅院……然后王曼衍想起来了,她在那个院子里见到了一个男人,当时高北菱显得有点紧张,不过王曼衍并没有在意。 她们当时下山之后,发现车上别了一张小卡片。 国家覆灭,会有三个徵兆。 一,重臣遭谋杀 二,君主遭偷袭 三,她在你的面前哭泣 ——先知 a先生在威胁她,而在那个时候,王曼衍还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回事,当时她还不知道哥哥已经死于非命了。长敬夜晚的风带着泥土和树叶的味道,多么冰冷的温柔。 现在,在这个狭小秘密的牢房中,在昏暗的灯光下,王曼衍凝视着高北菱的脸,她是那么苍白而疲惫,可是她的脸上没有泪痕,她的眼中也没有包含泪水。王曼衍忽然一惊,她想,高北菱会不会也只是古神投射到人间的一个形象。 「那就是a先生吗,似乎长得很普通,我对他没什么印象。」王曼衍说。 「他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没有他,我活不到现在。」高北菱的语气悲哀。 「对于你来说,我又算什么?」王曼衍问。 高北菱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慢慢闭上眼睛,睫毛在脸颊上投射出阴影。这种问题,高北菱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她,也许永远都不会回答她。 「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会再从这里逃出去吗?」王曼衍换了个话题又问。 高北菱勐地睁开了眼睛,她说:「我能逃到哪去呢?先王死了,我的老师死了,玉倩也死了……我现在也只不过是在这个地方等死而已。我切断了和古神的联繫,我不会再与地眼社团的其他人主动联繫,古神迟早会找到我,我活不了太久了,陛下,我还能去哪……」 「活不了太久?」王曼衍重复了一遍,她感觉每个字、每个字都是从她的牙缝中挤出来的。 半个小时后,王曼衍坐在她的办公室里,盯着一桌面散乱的文件发呆。 现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她似乎骚扰谁都有点说不过去,所以只能坐在这里,缓慢地折磨自己的内心。 假如高北菱死了,国家的几个喉舌媒体会联合发出一份沉痛的讣告,她自己会撰写一份情真意切的悼词,可能会在高北菱的葬礼上当众宣读。高北菱没有学生,即没有合法的特参继承人,她和内阁都会重新物色合适的特参。可能是池柠吧,尽管假设事情必须发生到这一地步,王曼衍更愿意从皇家侍卫队中给自己挑出一个人,周一之类的……王曼衍按住太阳穴,那里疼得像是要爆炸了。不能再想了,她不能假想高北菱死后的一切事情。 她不希望高北菱死去,她并没有做错什么。爱上高北菱不是她的错。 「您一定想要知道先王死亡的真相,我可以告诉您,虽然我没有亲眼所见,但事实也相差不远。」她和高北菱躺在沙发上时,高北菱轻轻地告诉她,「您或许会以为是因为先王和地眼社团中的什么人发生争执之后被杀死的,并不是这样的。先王是被古神杀死的。」 古神。王曼衍想到哥哥的那个水晶星系的模型,他看的那些书籍,他重复写下的那一句话。有一双眼睛,有一双深渊中的眼睛。凝视。死神的凝视,爱人的凝视。 痛苦、欢乐。和高北菱在酒吧中度过的荒唐的夜晚。玫瑰香水的气味。渐渐熄灭的灯。 「一旦与古神产生联繫,就像是与地狱定下了契约,我们永远都不可能逃开的,」高北菱用温柔平静的语气对她解释,「但是我们也不可能真正掌控古神的力量,所以这是一个慢性自杀的过程。我们要么选择不断接近古神,最后疯掉,要么就是选择离开古神,被古神杀死。」 「你是说,我哥哥选择了后者?」 「没错。先王不仅切断了与古神的联繫,而且拼命在寻找一种方法,能够躲开古神。穆雅贡可能给他提供了一些帮助,最后他回到了极北小镇的瀑布宾馆,死在那里。」高北菱说,「您想想,当时房间中的鲁米诺反应,整个房间都有血,简直像有个人提着一桶血在到处乱泼,如果您谘询一下安娅侦探,就知道一刀捅在动脉上并不会造成这样的血迹喷溅痕迹……」 「你也会这样死去?」王曼衍想像着某天她走进这间狭小的牢房时,只看到满房间的血迹和高北菱残缺不全的尸首的景象。 「我想是的。」 「那会是什么时候?」 「可能已经快了。我听见古神在逼近我的声音。」高北菱说着,又闭上眼睛。 「为什么你现在要告诉我这些?」 「起初,我也不太确定先王的死因。我不能贸然地给您提供错误的信息,」高北菱好像已经说得很疲惫了,声音渐渐低下去,「当我们离开古神之后,起先古神诱惑我们再度皈依,然后是疾声厉色的警告,最后是死亡的威胁。我想我快要死了,有的事情必须要告诉您,否则我会后悔。」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高北菱的眼中并没有泪水。似乎在某个变故的转折之后,她就再也不会哭泣了。 王曼衍放下捂着脸的手,她从回忆中挣扎出来,看着自己的办公室。角落里的咖啡机。柜子上一些花里胡哨的摆设,那都是哥哥留下来的。 第85页 高北菱会死。可能就在最近。她会去救高北菱吗? 她已经不想再和咖啡了,她只想喝点水,没有任何味道的水。她在寻找自己的杯子的时候,突然回忆起自己曾经冒出的一个念头,那时她觉得高北菱像一杯水,不过现在,她认为高北菱更像是1%的稀盐酸。 外观上,气味上,高北菱像是所有温和安静如水般的女孩子一样普通。若浅尝辄止,也是水淡淡的味道,只有有心如王曼衍,才品出其中细微的酸涩和咸味。王曼衍或许觉得高北菱是有味道的,然而当王曼衍大口饮下,才惊觉高北菱已经从唇舌,到喉管,到胃肠,慢慢腐蚀她的躯体…… 次日一清早,王曼衍把周一叫到她的办公室,说道:「我认为我有必要和a先生谈谈。」 周一对此表示同意。他说:「我们现在决定一下调拨哪里的军队。我认为需要从首都直接调拨去一名指挥官,参谋长也行。至于地眼社团有多少火力,只需要当地进行一个简单的摸排。」 「军队?参谋长?」王曼衍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 「当然,如果社团的抵抗力量并不太强的话,我们也不需要参谋站,作战参谋就可以。」周一补充。 「不不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打算现在就出动军队剿灭社团,我只想和他们的负责人谈谈,友好、私下地谈谈。」王曼衍解释。 周一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谈谈?您确定这个决定……明智吗?」 「我现在还不想算我哥哥的帐,还有他们瞎搞封建迷信的事情,」王曼衍一摆手,「但是我要跟a先生谈谈,如何能彻底躲开古神,如果躲不开,高北菱就会死。」 周一半天没说话,王曼衍看了他一眼,发现周一正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盯着她。她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等高北菱这边的事解决了,再说社团的事情。」 「您这么做有点荒谬了,陛下,您是国王,您需要做与您身份相适合的事情。」周一严肃地说,「您不能把高北菱看得这么重,这回给内阁可乘之机。」 王曼衍抬头看着周一,几乎是讽刺地,她说:「那么你认为我应该如何做?」 「高北菱和黄晓辉没有利用价值之后,立刻处决。不论是公开处决还是秘密处决,决定权都在您这里,之后只需要查清楚社团的剩余成员就行。这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周一说。 「非常简单的事情……」王曼衍重复着。 「红桦树行动小组成立的初衷是为了调查先王死因的真相,现在我们已经逼近真相了,我们应该採取行动,而不是又转到其他的目标去。」周一提高了嗓门,这是他第一次和王曼衍发生争执。 「红桦树行动听从的是我而不是你,如果你有意见,你可以退出!我会有办法让你闭嘴!」王曼衍愤怒地一拍桌子。 周一不说话了。王曼衍本来还想要交代他一些工作,不过现在她的脑中乱成一团,什么指挥谋略都想不起来,只好匆忙把周一轰出了他的办公室。周一不配合併不会阻挡她的脚步,王曼衍现在可以考虑联繫一下宋城。 现在事情就这么定了,她要救高北菱,即使这将会成为她的死因。 --------------------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应该会更新高北菱视角的番外(大概) 第50章 高北菱的番外之misery(一) 一年一度的临神仪式结束后,我从瀑布宾馆沿山路返回极北小镇,准备开车回长敬。在极北小镇中那个设施简陋的停车场,我意外看见了穆雅贡和一个男人正站在一辆黑色的旧车边交谈。穆雅贡的指间夹了一根香菸。 穆雅贡也看到了我,她朝我挥手,我便走过去。 「陛下,这是我的学生,叫高北菱,」她对那个男人说,然后她转向我,眼影的闪粉在冬日阳光下熠熠生辉,「北菱,你知道这是谁。」 我深深对那个男人鞠了一躬:「陛下。」 在此之前,我没有和他交谈过,但经常会在各类新闻中见到他,他正是国王王欢衍。 王欢衍很温和,不过面色有些憔悴,可能是没有休息好。我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因为他参加了本年度新年的临神仪式,是以古神的拥趸的身份来参加的,而非是国王。他对我点了点头,又偏过头对穆雅贡低声说了几句话,两人就上车了。穆雅贡摇下驾驶室的车窗,对我说道:「我要去嘉安,陛下最近身体不太舒服。社团里和a先生那边,你要多操心。」 她发动了汽车,轮胎碾过停车场地面的细石子,扬起一阵尘土。我心里很恼火,因为这段时间穆雅贡一直在嘉安履行特参的职责,社团这边我承担的工作较多,她这话好像是在暗示我之前无所事事一样。 我并不是独自回长敬的,我把李玉倩顺路捎了回去。李玉倩坐在车上与我闲聊,她总是显得那么活泼而快乐,我喜欢和她聊天。但我们很少会聊社团的事情。这一路,李玉倩都兴致勃勃地对我讲她最近阅读的一本言情小说。她喜欢霸道的主角,她说,雷厉风行,干脆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十分羡慕李玉倩,至少她还能有做梦的机会。而我,我的人生已经完全被腐蚀锈坏了,因为我在五岁的时候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我不清楚,如果当时我不如此选择的话,我是否还能活到现在。 第86页 这时候是一月份,冰雪未融,寒冬统治着整座灰色的长敬。 我回到长敬的住处,那里有一张矮桌,摆着十几个人的遗像。每张照片都很小,嵌在一个个相框中。其中有两张照片是我的父母。我对他们的记忆已经被时光沖淡,可是他们在泛黄的照片中笑容多么温和亲切。他们都说我与我父亲长得像,我想确实如此。 姜琦坐在客厅里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双目无神。我径直从他身边走去,就好像姜琦是客厅里摆设的一个家具。我有时候会涌现对姜琦的同情,然而那同情很快就转移成对我自身一种自怨自艾的情绪。我几乎要对全世界哭诉,我不爱姜琦,但那有什么用呢?我还是得「嫁」给他。 ——a先生这么安排的。他们说。所以我得接受。 ——「为了我们所有人更好的将来,每个人都要做出牺牲」,a先生是这么对我说的。所以我得接受。 没有婚礼,没有婚纱,没有结婚戒指,姜琦像出现在我生命中的突发事件,他就这样成为了我的丈夫。我应该有理由去恨a先生,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用来消磨情绪的波动了。这可能是与古神产生联繫的副作用。我在睡梦中看到黑暗的海底上升浮出水面,现出衰败的城市、宫殿遗蹟和神像,那个地方似乎隐藏在遥远的史前。而当我看到青黑色的鬼影迎向我的时候,我能够听到古神的低语。 在我卧室的桌子上,a先生已经为我留下了便条:小菱,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我不知道他指代的是什么,是指临神仪式之前的准备,还是忍受姜琦的日子。我随手打开梳妆匣的暗格,把纸条扔了进去。 那就是普罗米修斯计划了。这个名字是a先生起的,为什么不叫潘多拉计划呢?他在我们的心里种下了魔鬼,用我们的生命和血肉小心地供奉着恶魔。恶魔为我们所用,终将反噬于我们。 我一直认为,最先会被古神反噬的应该是a先生、穆雅贡、我或者黄晓辉。不过结果却大出我所料。 日子过得并不太平。二月份下旬的时候,可能是16号或17号,王欢衍又来了长敬一次,他这回是孤身前来,看起来情况更糟糕了。当然我并没有亲眼见到他出现在长敬或极北小镇中,只是后来a先生告知我,王欢衍当时状况不太好,像生了很重的病,他说古神要杀了他,他请求a先生救他。a先生将他安排在瀑布宾馆的217房间中,随后命令宾馆中其他人员全部离开。 二月十七号的上午,a先生给我打电话,让我立刻赶到瀑布宾馆。我当时正在长敬的社会事务所上班,接到电话后,甚至顾不上请假,就急匆匆开着车赶去了极北小镇。 我在中午之前赶到,宾馆的大堂和餐厅中没有其他人,只有a先生在瀑布宾馆大厅里来回踱步,他见到我,对我说:「国王要不行了,他躲在这里……他怎么能躲在这里呢?古神迟早会找到他。」 我不明就里,但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起先我们决定试图和古神沟通,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尝试让思绪进入到黑暗的意识深处,我唿唤、安抚古神,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下午,我到国王王欢衍入住的房间217室看了一眼。他坐在桌前,正神经质地翻看手中的一本《黑暗之典》——那是几年前社团印发的读物。他的脸苍白得吓人。我发现有两个黑色的鬼影在他身边徘徊,我想那是使王欢衍感到不安的原因,便试图将这些鬼影驱赶开。 我将房间内的灯打开,在电灯闪烁的剎那,我看到房间中挤满了黑色的鬼影,甚至有的影子已经被挤成了扁扁的形状,贴在角落里,我浑身鸡皮疙瘩骤起,眨眼的瞬间,我的眼前出现一条宽阔骯脏的河道,水面漂浮着无数的绿色眼睛。 幼年的梦魇出现在眼前,我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将217房间门重重关上。 我和a先生在楼下宾馆大堂内交谈了一番。 「国王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感觉自己在古神的传说中陷入太深了,想要切断和古神的联繫。古神不可能这样放过他,他预感自己马上就会死了。」a先生如是回答我。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以为我能救他,可是我根本救不了他!我们怎么能跟古神对抗呢?」a先生烦躁地来回踱步。我想到a先生在主持临神仪式的时候是多么从容而优雅,与此时他颓唐的样子相比较,令人沮丧。 「我们不能让他死在瀑布宾馆,否则地眼社团会被注意到。」我说。 「来不及了,就算我们把他送走,还能送到哪里去?」 我不说话了。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二十年以来,我一直都听从着a先生,我想我爱他,在神袛的影响之下,这种爱应当已经超出了情爱的范畴。 终于,a先生停止了绕室疾走,他站在我的面前,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但却没有看我的眼睛,而是垂下眼帘,盯着地板:「听着,小菱,你是我花了二十年打造的最完美的棋子。你有权继承特参,你有丈夫有家庭,有体面的工作,还有一份完美的履歷,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控你。穆雅贡和王欢衍都会退出舞台,接下来,该轮到你了……」 我看着他,觉得浑身发冷。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那么温暖,令我溺死在古神的传说里,泥泞的海底沼泽之中。 「我不明白。」我说。 第87页 「哦,我已经有一个计划了,」他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比他的咬牙切齿还令人不寒而慄,「我现在不能给穆雅贡打电话,既然国王背叛了古神,古神要制裁他,我们就要支持古神的决定,这是天意。小菱,你很快就能就任特参了。我们的人会逐渐渗入内阁,甚至推翻国王,我们会见证歷史,歷史是我们来创造的。」 在此之前,a先生曾向我暗示过类似的想法,当他真正对我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他的目的时,我依然感到震惊和恐惧。 2月17号的中午到下午,我们两人将宾馆后门封死,一直守着宾馆的正门。不论任何人出入,都只能通过正门。恐怖的是,在入夜之后,我们就听到二层走廊不断传来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而是仿佛有许许多多人在走廊里来回走动。那些人踩得木制地板嘎吱直响,即使是宾馆入住人数最多的时候,恐怕也没有这么多人。 大约在午夜十二点左右,我们俩同时听见二楼的角落传来巨大的撞击声音,好像有一台挖掘机正在走廊里粗暴地施工。伴随着木板、玻璃碎裂的巨响,是一个男人悽厉的惨叫声。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想要往楼上冲去,a先生将我拉住。 「别上去,古神可能在那里。」他说。 我一声不吭,但我或许没有意识到,我正在轻微发抖。a先生嘆息了一声,他将我抱在怀中。 「很快就结束了。我们会开始新的一天,小菱,你要坚强。」 我们两人直到天亮的时候才上楼查看。走廊里没有异状,当推开217房间的房门时,我看到了一片血海的地狱。满墙满地都是血,王欢衍倒在床边,被血煳满的脸上,是极度痛苦的神情。他的眼睛不见了,这是我上前查看尸体时发现的,至于是否缺失了其他器官,我不得而知。我没有太多时间进行尸检了。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2月18号所有发生的事情。我和a先生用床单被罩将王欢衍的尸体包裹起来,抬到瀑布宾馆的瀑布水潭景点之后,扔下了悬崖。那是山谷中裂开的一道缝隙,之后便是长敬北部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山谷中瀰漫着雾气,我看着王欢衍的尸体从岩壁跌落下去,恍惚间看到深渊之中张开一双巨大的、没有瞳孔和虹膜的眼睛,那是真正的地眼…… 之后我对217房间进行彻底的清洗。房间中所有沾血的东西都拿到室外烧毁,地板和墙壁用清水进行沖洗。a先生没有参与清洁的工作,他做了一件极度大胆的事情,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驱车前往嘉安,然后冒充王欢衍进了皇宫。并且他成功了。 我猜他可能在混入皇宫后和穆雅贡进行了一番长谈,在那期间,我独自一人在令人心生惧怕的瀑布宾馆中,一遍遍沖洗着217房间中的血迹,一边思考着我的将来,地眼社团的将来。一切都是未知数,我只能确定的一点是,从那时起,我就已经与幸福绝缘了。 第51章 高北菱的番外之misery(二) 2月19日,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从楼上下来,趴在大堂登记柜檯上,睡着了。壁炉中的火苗灭了,我感觉很冷,但却沉沉地坠入昏睡中。 我大概睡了半个小时,a先生和穆雅贡一同回来了。a先生的双眼通红,像整整熬了一夜;穆雅贡似乎淋了雨,头髮湿湿地贴在脸侧,一副不安的样子。 a先生说他很累,就上楼去睡觉了,穆雅贡帮着我把壁炉重新点着,然后在我身边坐下,烘烤着她淋湿的外衣。 我们看着火苗,谁也没有说话。一直到天已经大亮了,穆雅贡才说道:「陛下的尸体,你们真的扔到悬崖底下了?」 我说:「是的。」 穆雅贡长长嘆了一口气。她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很显然她要对我说些什么,但那些话最终没有出口,而变成了嘆息。她从口袋里翻出一盒没有拆过的红钻石香菸,她正准备要将烟盒打开,忽然又顿住了动作。 她把香菸塞给我,然后说道:「北菱,很快你就要去皇宫报导了。我现在已经不再是特参,已经没有资格享用皇室特供的东西。」 我不解地看着她,穆雅贡躲避着我的目光。她和a先生都在躲避我的目光,我突然觉得我就像临神仪式上献给古神的祭品,多么圣洁、高尚,又是多么悽惨、众叛亲离。 「陛下既然已经死了,大家很快就会发现他失踪了,和我一块儿失踪的,」穆雅贡说,「陛下有继承人,就是他的妹妹。即使他没有立遗嘱,以我对公主的了解,她必定会登基成为国王。接下来,你要和首相联繫,就任成为新的特参。」 「我不想去。」我坐在炉火前,打了个寒颤。 「不,你必须去。现在已经成了这种情况,我选择了和a先生回来,就已经再回不去皇宫了,你必须去,这是你的责任。」穆雅贡强硬地对我说,「你没有休息好吗?我建议你去睡一会儿,我得去洗个澡,我昨晚淋了雨,可能会感冒。」 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事已经明确了,我将成为祭品,独自跋涉在黑暗泥泞的世界里。那天之后,我就回了长敬,开始收拾我的行李。 2月20号,我带着姜琦返回瀑布宾馆,地眼社团中的其他人陆陆续续都来到这里,就好像这个鬼地方在开一个什么商会一样。a先生在大堂里招唿大家,穆雅贡有时候也会出现在大堂,指间夹着一根烟,但是她已经不再吸红钻石品牌的香菸了。 第88页 a先生对地眼社团中的其他成员说:「你们与小菱告别吧,她很快会去首都就任特参。」 大家像是送别註定成为烈士的战士一样与我辞别。我不记得和多少人握过手,脸上挂着虚假的笑容。李玉倩、黄晓辉……他们说了什么,或者鼓励了我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很不喜欢那种感觉,大家围着我,好像我是一种稀有的、马上就会灭绝的动物一样。 王欢衍的妹妹——王曼衍是在二月底即位的。发现王欢衍失踪时候,王曼衍几乎是立刻就掌握了国家大权。那段时间皇宫的情况想必动盪不安,远在瀑布宾馆的我对此并不知情。穆雅贡在抓紧时间——我是说,在古神和内疚摧毁她的理智之前——履行她作为我的老师最后的职责。 穆雅贡对我说:「你的君主是王曼衍,那并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角色,她和她哥哥不一样,她有一种很矛盾的气质。」 在那个时候,我才开始关注王曼衍。成为新国王之前,她很少出现在各类新闻报导中。我翻看着报纸上王曼衍的照片,她长得和她哥哥很相像,不过正如穆雅贡所说,气质却又截然不同。 我在瀑布宾馆逗留了一个月,直到四月份的时候,王国的内阁首相才给我打来电话,通知我启程前往嘉安就任特参。 为了这番赴任,我做了一番准备,其中包括准备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手机,准备一个手机用于工作上的联繫和社交,另一个手机仅用于与地眼社团中的社团联繫。 临行时,a先生给我写了最后一张便签纸,贴在我的行李箱上:小菱,你不必害怕,为了我们所有人更好的将来,你必须面对。勇敢一点,我永远在这里支持着你。 对于他给我留下的这句话,我一向是持嗤之以鼻的态度。我害怕吗?我胆怯吗?不,我只是觉得绝望而已。 从来没有人能真正看透我,包括我自己。 就这样,我带着被我通过精神控制的姜琦,提着行李箱,登上了开往嘉安的火车。 我喜爱嘉安。在我的印象中,长敬是冬季的铅灰色,嘉安却是初春下过雨的淡蓝色,尽管那时候发生开膛手杰克连环杀人的案子,淡蓝色的烟雨中似乎瀰漫着阵阵血腥,但是与古神那宏大无尽的恐怖相比,我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特别不安。 抵达嘉安后,我并没有马上见到王曼衍,而是先去了内阁大厦,与首相苏耀见面,甚至我在踏上苏耀办公室的地毯之前,连行李箱都还没有放下。 苏耀经常出现在各类新闻画面和报纸时讯配图中,他是一个外表看起来——只是看起来,很儒雅的男人。他似乎对于我能够成为特参有些不太满意,因为我没有任何政治和财阀背景。我们坐在一起,他让秘书给我端来了一杯茶,然后他问了问我年龄、家乡、学歷之类无关紧要的问题。 我隐约地察觉到苏耀想要拉拢我为内阁效命。说来真是可笑,特参这个岗位是完全依赖于君主的,内阁竟然想要拉拢我。我假装没有听懂他的暗示。苏耀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紧追不捨,他为我和姜琦安排好了酒店。我当时神情恍惚,昏昏沉沉,当苏耀对我说「您和丈夫可以住在首都酒店」时,我一句疑问几乎要脱口而出。 「我哪里来的丈夫?」 晚上七点,疲惫不堪的我离开了内阁大厦。我不想马上回到酒店,于是沿着嘉安城的街道缓缓走着。天已经黑了,路上的行人很少,我那时还不知道是因为开膛手杰克的缘故。我记得那天夜里,街道上瀰漫着薄薄的雾气,空气冰冷潮湿,这让我因为疲劳而产生偏头痛缓解了很多。 我走了很远很远,我在想着古神的事。我集中注意力,两个鬼影霎时出现在我的身边,我放松了精神,那些鬼影又倏然消失。如今我已经能很自如地操纵它们,可这种得心应手不会持续很长时间。我会被反噬。 那天返回酒店后,几乎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内阁为我安排的报到时间是第三天的下午两点。第二天我有一整天的空闲时间。入夜之后,我把姜琦锁到客房,依然选择在街头闲逛。我一边走一边兀自想着很多事,想着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想着王欢衍死时满屋的血迹。他是怎么死的?古神会怎么杀死他?血,滑腻的血,到处都是血……如果我对古神心生恐惧,也会走和王欢衍一样的道路…… 我在一条偏僻的小巷中停下了脚步,鬼使神差地,我从口袋中摸出了穆雅贡给我的那盒红钻石香菸。我撕开标籤,取出一支烟,衔在嘴边点燃。 我并没有吸菸的习惯。穆雅贡尽管吸菸成瘾,但她不贊成我吸菸。现在,情况却又不一样了。我深深吸了一口烟,将烟雾吐在深蓝的夜色之中。我心神不宁,一直在想着王欢衍死时的景象。 血。大量的血。山谷,悬崖。大地的眼睛。死亡,遥远,神秘。摇晃的星空,河面的眼睛。我抬起头,隔着烟雾看着天空,微风摇动着树梢。 用比较易懂的说法,应该叫做「压力过大」。 此时,我敏锐地感觉到有人在接近,那不是一个匆匆路过的陌生人,他的身上有种令我感到危险的气息。我集中精神,鬼影霎时出现在我的身边。 我的第一反应是,王欢衍的事情败露了,a先生为了灭口,或者苏耀认为我不具备存在的价值而派人暗杀。我利用鬼影在来人发难之前将他制服。他随身携带了一个公文包,我抬起手,吸了一口烟,我发现红钻石香菸的味道不坏,难怪穆雅贡这么喜欢吸菸;然后我俯身捡起公文包。 第89页 「你要杀我吗?是谁派你来的?」我温和地问他。如果是苏耀派他的来的,我会考虑留住他的性命,如果是a先生派来的,我可能会和a先生翻脸。 在打开公文包后,我愣了一下,里面是锋利的鱼片刀和折刀。我突然明白了过来,甚至还笑了一声。我的心神被恶魔占领,我不具备人的情感,我就是古神的投影,我就是杀人的魔鬼——「你就是这段时间新闻上的开膛手杰克吧。」我轻轻地说。 你看,在我成为恶魔的时候,连我站在路边抽根烟都会碰上另一个恶魔。 「没有人派你来杀我,是我想多了。」我走到他的面前,任凭体内那个属于恶魔的灵魂在扭曲膨胀,最后将我取而代之,我看着紧紧按住这个人的两个青黑色的鬼影,恶魔在我心中咆哮,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我没有义务教你什么杀人的艺术,不过,今天晚上我有时间。」 我蹲下身,将折刀拾起来,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另一手漫不经心地将菸头在地面碾灭,随手扔进路边的水沟。 有一滴雨落在我的脸颊上。 那也有可能是一滴泪,一滴属于一个父母死于地震,从此走上不归路的小女孩的眼泪。 第52章 高北菱的番外之misery(三) 「我真搞不懂你会做出这种事。在就任报到前一天杀人?我不能理解。」a先生在电话那头说。 「古神已经影响我的心智,或者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看来我被古神折磨疯之后会变成一个杀人狂魔。」我说。我的外套上沾了一点血,我已经将它塞进酒店的洗衣机里,要是有机会的话,这件衣服还是需要处理掉。 a先生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先不说这些了。你杀那个人的时候,做得干净吗?」 「我想应该没问题。大多数情况下动手的是鬼影,而不是我。」我回忆了一下离开小巷时那所有跟血有关的景象,「下雨了,很多痕迹会被沖洗掉。」 「好吧,你要坚定一点,不要这么容易产生奇怪的念头,更不能亲自动手杀人,」a先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我看我需要派个人过去协助你,不能是穆雅贡,她的身份太特殊了,黄晓辉怎么样?」 「我不需要。」我垂头丧气地说。 「黄晓辉会尽快抵达嘉安。」a先生挂了电话。 我颓然地把电话放在桌面上,然后环视着我下榻的这间酒店客房。壁纸和地毯在我和姜琦入住之前都被打扫过,显得很干净,但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就会看到大片血迹在我眼前蔓延开。古神在我耳边低语,我快要失去理智了吗?但我不能在此时此刻失控。 我站起身,从呆坐沙发的姜琦身边把行李箱拖过来,从里面找出一瓶苯妥英钠片。 我的气质中有一种疯狂,那是自毁的倾向。我会很快被毁掉。在那个漫长痛苦的夜晚,我试图摒弃古神的唿唤。 次日清早,我刚起床不久,一个陌生号码跟我联繫。电话那头是个女人,她自我介绍她是首都警署的侦探,名叫安娅(「您也许听过我的名字,我去年出版了好几本关于刑侦的书籍」),她得知我即将就任特参,正巧现在有一个案发现场,想要邀请我过去看看。 邀请别人去兇杀现场总显得有点不对劲,但我还是去了,因为苏耀也在那里。在白天时,我来到昨晚杀人的小巷,但是并没有接近第一现场。我心里产生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一时间我也不清楚这人是被谁杀死的。天色发阴,太阳却努力地想要从云层后面钻出来。我一阵阵晕眩。 就像我一直以来的预感。 我在这一天会见到在此一生对我最重要的人。我的新主人。新上任的国王王曼衍亲自来到案发现场,并与苏耀简单地交谈了几句。于是,我提前五个小时见到了王曼衍。 很难说我对王曼衍第一眼有什么非常特别的印象。诚如我之前所言,那段时间我都是神思恍惚的,只觉得她的长相和照片中没有太大区别,举止和谈吐似乎比她哥哥更加有锋芒。 我和安娅花费了一上午调查清楚开膛手杰克的身份,搜查了他的住处。下午两点多一点了,我才匆忙赶到皇宫正式报到。 就这样,我成为了君主的特参。 我当然也听说过,君主总是会跟特参之间纠葛不清。对此我倒没有产生过什么期待。我所背负的一切对于我而言,沉重到令我无暇顾及其他。 我以为我会像一具行尸走肉那样履行我的职责,替我、替a先生、替穆雅贡赎罪,机械地完成每一个a先生对我发出的命令。在我对未来种种绝望的设想中,我唯独没有想到,王曼衍会想要拯救我。 她凭什么能够拯救我?她不知道我经歷过什么,又做了什么,可是她却给予我最大程度的信任。她竟然异想天开地希望我能调查清楚王欢衍和穆雅贡失踪的事情,然而当我坐在她的对面,我又应该如何告诉她,她的哥哥已经成为了古神的祭品? 王曼衍带我去酒吧,那家名叫「秘密」的酒吧,似乎在暗示我。她带我出席内阁的各种会议,还有各种公共活动。她在我的面前,从来不会刻意保留什么。王曼衍像是一个活在日光下的人,这与隐藏在黑暗之中的我多么不同。明知道会被阳光灼伤,我依然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她。 她见过姜琦。我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来,她发现姜琦很奇怪,有点不对劲。我希望她发现我身上不对劲的地方多了去了,希望她尽快知道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 第90页 我很难界定我对王曼衍的感情,就像我也说不清楚我和a先生的关系。君臣、朋友,或者,是比这感情还要真挚而深厚的…… 接下来发生了很多事情:王曼衍要求我搬到皇宫,然后就是贾思齐冒犯了王曼衍,黄晓辉杀死贾思齐。我不喜欢黄晓辉,更是对他操纵姜琦杀死了贾思齐而感到心寒,不过我依然向王曼衍推荐黄晓辉接替了贾思齐的位置。我隐隐地感觉到,这是我最后一次毫无保留地听从a先生的命令。 黄晓辉顺利成为了内阁成员,我想其中少不了我的推波助澜。王曼衍为什么这么信任我?我不值得她信任。我无法拒绝她,特参本身就无法拒绝君主,我更是无法拒绝她所对我表现出的好感和温柔。 黄晓辉就任后的几天,我们进行了一次私人谈话。 黄晓辉问我:「你通过什么手段博得了君主的信任?」 我说:「我也不知道。」 黄晓辉笑道:「我得向你多学习。我也需要尽快取得首相的信任。」 我没有说出的是,我取得王曼衍信任的方法,正是我不求她的信任。 在王曼衍的提议下,我们一起回了一趟我的家乡长敬。我可能已经对她产生了比好感要更甚一些的情感,不然我不会和她一同逛商场,为她买了一支口红。只是当时我还没有想明白,口红又能代表什么。 长敬三日游简直是一趟糟糕的惊魂之旅。我不得不通过地眼社团中的同事提前找了两个傀儡装成我的父母;我和王曼衍在a先生曾经办公的院子里见到a先生在那里闲逛,当时我的心砰砰直跳,生怕a先生会点破一些什么秘密。后来我们又去了瀑布宾馆,噩梦发生的地方。 王曼衍在宾馆中遭到偷袭,我做梦都没有想到a先生会埋伏在那里,并且异想天开到试图刺杀君主。我及时地赶到了瀑布宾馆,王曼衍正躲在大堂服务台的后面,她受了伤,脸上有血。在看到她脸上血的剎那,我突然想到王欢衍坠入深渊的尸体。 有人说,爱总是会包裹成为另一种情感。比如怜悯、憧憬或是痛苦。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些情绪会和爱相混淆。那么,我扪心自问,我对于王曼衍,到底是爱,还是怜悯之类的感情?我区分不清。 王曼衍回到首都后,我和a先生在电话中爆发了一场争吵。 「就算你把她杀了,下一步怎么做,你想好了吗?」我问。 「我没想到,可你一到嘉安就杀了人,那时候你想好下一步了吗?」他反驳。 「王曼衍不一样,她是国王!」 「对你来说,他们有什么区别,难道王曼衍在你心里更特殊一些吗?」 ……王曼衍在我的心里更特殊一些。 确实如此吗? 紧接着这场灾难旅行的就是安娅针对我的内阁公审。我倒是非常惊讶,在这段时间里,安娅调查出了不少东西。她罗列出了一些证据,试图说服内阁成员相信贾思齐的死与姜琦有关系,但是她无法取得最关键的证据:毕竟姜琦具有行为障碍。 令我不安的是,关于开膛手杰克的死,安娅似乎也怀疑到了我这里。如果不是王曼衍蛮横地打断,或许我会显出更多破绽。但这事到此也就打住了,我并没有失去太多的城池。我还可以苟存于世,享受着为数不多的,我和王曼衍在一起的时间。 嘉安离古神那么遥远。在王曼衍的身边,似乎我不用靠药物,也可以远离古神一般。只是我心里很清楚,这一切不过都是饮鸩止渴。我们之间不会有好的结果,止步于此应该会是更好的选择。 可是,我却选择了和她去酒吧中喝烈酒。那是我自找的,酒精隔绝了我与古神,使我在黑暗的深渊越坠越深,万劫不復。我自己选择毁掉我自己,反正最后不是被古神毁掉、被a先生毁掉,就是被王曼衍毁掉。都无所谓。 在那个夜晚,我的睡梦中没有古神,只有玫瑰味的香水。在最深的幻觉中,我闻到了血腥味,在地狱中才会闻到的血腥味。 荒唐之后,我很快就醒了过来,天沉沉地黑着,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酒精让我的偏头痛变得很严重,我像个游魂一样离开了那个瀰漫着香水气息的房间,从长而狭窄的走廊飘荡过去。我从一截生锈的梯子爬上了天台,发现嘉安刚下过雨,空气中瀰漫着湿冷的水雾,就像是我杀人的那个夜晚。 我抬起头凝视夜空,凝视着我自己的心。我点燃了一支烟,放在我的嘴边。 事已至此,我无法再回头。 我并不因为我们一块度过一个飘散着玫瑰花香味的夜晚而后悔。在这二十多年来,我想,我所后悔的只有我因为a先生的命令而煳里煳涂地嫁给姜琦。如果我抗拒了他的命令,只需要再等待半年,我就能遇到我所爱的人。 第53章 古神的诅咒 「该说的都说完了,没有什么补充的就散会吧。」王曼衍合上笔记本,站起身。 她沿着内阁大厦的走廊刚走出去没几步,苏耀从身后叫住了她。 「陛下,很久没有见特参了。」苏耀说。 「她生病了,回长敬去休养。」王曼衍冷冰冰地说。 「回长敬了吗?嘉安的医疗设备应该会比那里更好一些。」苏耀说着,刻意加快了脚步,跟王曼衍并肩而行。 「她想回那里。」王曼衍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的司机在大厦外面等着她,她挥了挥手,准备上车离开内阁大厦。 第91页 「陛下,」苏耀在她的身后说,「您有没有察觉到,最近嘉安的天气总是特别阴沉?尤其是,总有乌云像在皇宫上盘旋一样。您看是不是要联繫一下气象部门——」 王曼衍没有等苏耀说完,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就上了车。 皇宫离内阁大厦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即便如此,她也要乘车往返,这似乎很像是她那个骄奢淫逸的哥哥的风格。 王曼衍下车时,感受到席捲而来的冷风迫不及待从她的袖口和衣领钻了进去。冬天到了,分明是上午,天气却阴沉得像世界末日。从皇宫花园吹过去的风,再不是夏天的薰风或是秋天的凉风,那种凛冽的寒意,像高北菱所说的……古神逼近的步伐…… 王曼衍快步上楼,推开那扇一直被紧缩的小门。高北菱坐在床沿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王曼衍的动作很重,高北菱却置若罔闻,依然安静地坐在那里,甚至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不知道怎么回事,王曼衍有种感觉,高北菱并没有在看那本书,她仿佛是在一片虚无之间,通过某种看不见的媒介在交流。 半个月了。距离她把高北菱关在这间皇宫的牢笼之中已经半个月了。这里似乎是一个粗糙的掩体,将高北菱和地眼社团、□□、古神、死亡和阴谋隔绝开来。被剪去恶魔黑色羽翼的高北菱出乎意料的平静,那种平静很可能是绝望的另一种包装方式,她看似顺从地接受了加诸于她身上一切可悲的命运。 高北菱会死,就在近日。高北菱一直这么认为的,她每天都似乎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所消耗。 红桦树行动小组解散,王曼衍知道周一对她的种种举动已经怀有不满的情绪,但那又能够影响些什么呢?她自己有一个初步、仅有雏形的计划:她宣称高北菱生病了,回到长敬的家乡休养,某一天她会得知高北菱的死讯,她可以昭告天下,特参死了,高北菱死了,因为高北菱生前没有学生,所以王曼衍也不会再保留特参的职位。 然后她就可以一直把高北菱关在这个牢笼之中。她希望能在高北菱被古神杀死之前……彻底摧毁她。 只是,当王曼衍脱下外衣,坐到床沿高北菱的身旁时,心里不知怎么就浮现出一阵无边无际的悲哀。她想要拯救高北菱,她渴求自己能够拯救高北菱。 「在看什么书?」王曼衍问。她凑近高北菱,嗅到高北菱身上那股玫瑰香水的气味。她要求高北菱使用这瓶香水,于是整间狭小的、没有窗的牢笼中都瀰漫着玫瑰的气味。被撕碎、碾压的玫瑰的尸体……王曼衍确实也觉得,香水的后味仿佛血腥味。 她看到高北菱手中那本书的封皮,是最近出版的一部评价不高的青春言情小说,是她带给高北菱的。 「小说罢了。」高北菱说。 「好看吗?」王曼衍问。 「不好看。」 这时,两个人之间瀰漫着静默的气氛。过了一会儿,高北菱合上手中的书,茫然地环顾一番:「这么快吗?已经到了晚上吗?」 房间内只有昏黄的灯光。没有窗,门又总是被好几重锁牢牢地锁住。高北菱通常都在看书或发呆,所以她逐渐会颠倒对于昼夜的概念。 王曼衍没有回答。高北菱却把书放到床头柜上,然后脱下衬衣,里面贴身穿着棉质短袖,躺到了床上。王曼衍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高北菱眼睛睁得大大的,望向天花板。她的长髮在枕头上散开,在灯光下显出光泽,像是某种凋谢的花瓣。 王曼衍坐在床沿上,没有动作。高北菱安静地躺着,过了一会儿,又似是疲倦了般闭上眼睛,睫毛在脸颊上透出阴影,乍一看好像她的黑眼圈格外重。无论如何,在王曼衍看来,高北菱都散发出一股强烈的行将就木的气息。 这般绝望的情绪很容易就能感染到王曼衍。不过对于王曼衍来说,她更多感受到的不是悲伤,而是疯狂。在这几天里,只要王曼衍愿意,她们就会做。高北菱从来都是不拒绝也不迎合,就仿佛陪君主上床也是特参正常的业务之一。 这种感觉并不像王曼衍所想像得那么好,以至于到了后来,王曼衍凝视高北菱渗出汗珠、似乎意乱情迷的脸时,她觉得那都是高北菱所表演出来的。她始终都没有看透高北菱的内心,高北菱早就把她的灵魂献祭给了魔鬼。 是悲伤吗?是绝望吗?是毁灭吗?所有的负面情绪,伴随着从古神那里偷窃而来的力量,不仅侵蚀着高北菱的身体,而且在一点一点玷污她的灵魂。 王曼衍忽然生出无比怜惜的情绪。她伸手抚着高北菱垂在床单上的长髮,柔声说道:「现在是上午,离天黑还有很长的时间。」 高北菱依然闭着眼睛,但是唇畔浮现出一点笑意:「是啊,应该还没有到晚上。古神还没有来,我知道,现在天还亮着。」 「如果古神来了,我能感觉到吗?」王曼衍问。 虽然这么问,但王曼衍心中很明白,她能感觉到。所谓古神,那种无孔不入的、强大的、可怖的鬼影,总能够产生不容小觑的影响,曾经她就在午夜的办公室里,看到高大的鬼影。 而在最近的这段时间,这些鬼怪的造访,似乎越来越频繁了。王曼衍经常会在半夜听到走廊中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各种奇怪的声响,当她鼓起勇气来到走廊中查看时,却发现那里空无一物。近日以来,皇宫的清洁工也会聚在一起议论,说宫中闹鬼,以讹传讹,关于宫中闹鬼的消息反倒越传越离谱。 第92页 「您不是已经感觉到了吗?」高北菱睁开眼睛,温和地望着王曼衍微笑。 王曼衍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高北菱的反问,于是也长久保持着沉默。她想到几乎就是在一个月之前,高北菱还不是这样的。如果她不去深入调查地眼社团,如果她没有纵容宋城他们杀死李玉倩,是不是还能拖延一些彼此看似正常的时光…… 突然之间,没有经过任何的思考,仿佛出自某种本能,王曼衍脱口而出:「我能救你吗?」 高北菱回答道:「王,您并不能救我,您只能拯救您自己。」 「如果我想要救你呢?」王曼衍坚持问道。 高北菱不说话了,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古怪,好像在拼命地咬着牙,以忍住一些会爆发而出的情绪一般。过了很久,高北菱才低声说:「您救不了我,没有人能救我……但是,您为什么要这样做?您没必要这么做。」 王曼衍为什么想要救她?答案太过简单,简单得以至于说出来都没有了重量。因为王曼衍爱她,所以想要救她。 王曼衍站起身,她抓起衣帽架上挂着的大衣套上:「煽情的话我也不愿意再多说了,总之我会想办法的。」 她离开了这个房间,走廊中豁然开朗,连空气似乎都变得清新很多。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中,坐在椅子上思忖了一会儿。 高北菱的下场可能会和哥哥一样,不明不白地惨死。如果找到地眼社团的其他人,比如说a先生,怕是难以破解所谓古神的诅咒,a先生也是眼睁睁看着哥哥和穆雅贡死去而毫无办法。 高北菱曾经告诉过她,穆雅贡到了后来就疯了,a先生把她关在地下室中,穆雅贡不明不白地死去,被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已经僵硬了。但是王曼衍和a先生不同,穆雅贡也和高北菱不同。 但王曼衍依然琢磨不出用什么办法能够拯救高北菱,即使高北菱躲到天涯海角,古神也能找得到她。 除非,和古神做交易…… 王曼衍思索着一切的可能,但始终毫无头绪。 下午的时候,门卫岗亭给王曼衍打来电话,说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男子一定要见他。一般情况下,这种人都会被皇家侍卫直接赶走,但这人请求无论王曼衍接见他与否,都要把一张便笺递给王曼衍。 几分钟后,这张便笺被送到了王曼衍的桌上,王曼衍大吃一惊。 便笺上只潦草地用黑色水笔写了几行字: 国家覆灭,会有三个徵兆。 一,重臣遭谋杀 二,君主遭偷袭 三,她在你的面前哭泣 ——a 王曼衍抓起电话,打给皇宫侍卫:「让这个人进来,准备一下会谈室。我要见他,但不要让太多人知道。」 第54章 andiesterne 十几分钟后,王曼衍走进会客室,看到一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等待。 他是a先生吗?王曼衍不相信a先生竟敢只身前来嘉安,在她的宫中觐见她。王曼衍打量着沙发上的男人,皱起了眉头。 曾经和高北菱去长敬时,她曾在荒废的宅子外见过a先生,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也忘了a先生长什么样子。 王曼衍在男人对面沙发坐下来,男人笨拙地起身行礼。王曼衍看着他手脚不协调的样子,心里暗自嗤笑。 男人的动作极其古怪,如牵线木偶一般,这人并非是a先生,而是a先生所操控的傀儡。看来这位地眼社团的头目还是没有勇气过来见她,莫非a先生在原计划崩盘之后,另有打算? 既然如此,王曼衍也没有和傀儡交谈的必要了。她站起身,准备去把侍卫叫进来将这个男人轰走,男人却开口了。 「陛下想救……她吗?」男人开口,语气古怪,「如果不救,她就会像先王……和前任特参一样。」 王曼衍知道她哥哥死得很惨,穆雅贡可是。 如果她什么都不做,高北菱也会那样。 王曼衍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她一时不太确定自己是留下来听听a先生的传话员会说些什么,还是推门出去,叫侍卫进来把这人扔出皇宫。 a先生不管派来傀儡与否,对于王曼衍而言,都不是特别糟糕的信号。这说明躲在幕后的地眼社团实际控制人终于浮出了水面,他已经不能再于暗处与王曼衍角力。 「如果我想救她,你是要跟我做交易?」王曼衍问道,「用一些什么虚无缥缈的传说,来换黄晓辉的命?」 「不……黄晓辉对我……而言,并不具备与您交易的……价值,」男人用机械的语调说,「您如果……真的愿意见我,就来长敬,就来瀑布宾馆吧。」 王曼衍没有说话。 男人继续如念书一般说:「您可以杀了我,我迟早也会死。高北菱对我而言,也非常重要,如果能救她,我也愿意救她。」 他站起身,用一种奇怪的姿势走到王曼衍面前。王曼衍瞪着他,似乎也为这具傀儡如此失礼而感到有些吃惊。过了一会儿,王曼衍意识到他可能是想出门。 王曼衍从门旁边让开,看着他慢慢地走到走廊里,还没有走过转弯处,忽然一阵冷风从尽头刮来,灯光一明一灭闪动着;不出几秒,周遭恢復了正常,那个男人已经栽倒在地上。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宫中的侍从奔跑上前去查看他的情况。 王曼衍站在原地没有动,她觉得那个男人八成已经死了。 第93页 这样想着,她的心中涌起一阵恼怒的情绪。a先生过来找她说是「谈谈」,可并没有什么诚意,甚至还有点像挑衅她一样。 *** 「他真的那样说了?」 高北菱倚靠在窗口,长发披散在她的肩膀上,映衬得脸色苍白。 「我有必要再去一趟瀑布宾馆,但不一定是最近。」王曼衍说着,握住高北菱的手,她觉得高北菱的手像冰块一样冷。 房间内的温度明明很高…… 「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很不放心,」王曼衍说,「但如果带你去长敬,可能也不是最好的选择。」 高北菱笑了起来,那笑容带些讽刺:「那可能是个圈套。」 「如果我不去长敬会怎么样呢?」 「过几天我可能就会死去,a先生也会死,只要有人再仰仗古神的力量,最终都会死去。但是不要紧,这是我们自愿的选择。」高北菱温柔地说。 王曼衍勐地扑上前去,攥住高北菱的下巴,逼迫高北菱望着她。高北菱的眼中无悲无喜,甚至连一点惊慌失措都寻不到,王曼衍觉得所有光落到高北菱的眼中,都会消失无踪。 「你想死吗?你这么渴望能死去?」王曼衍咬牙切齿地问她。 「当然不是,」高北菱平静地说,「我只是觉得,陛下,我不能再让您陷入危险。如果我死去,就能够让您的生活和以前一样,即使去死,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坐起身,仰头望着天花板上镶嵌的一盏灯:「我在五岁那年就应该死去了。可是一眨眼,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我不会让你死。」王曼衍站起身,理了理被弄乱的头髮。 她知道高北菱不信任她。事实上,就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真的能从古神手中拯救高北菱。 ……可她想这样做。王曼衍心知肚明,她想要拯救高北菱。 「我知道您的心意,尽管我并不配,」高北菱闭上眼睛笑了,「我会努力活下去。不过,您不能一直把我关在这里,我需要做点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王曼衍说,「之前的一切,也许是你没有选择。现在不一样,我会替你做出选择。」 她说出这番话,感到自己很霸气。不过看高北菱还是那般冷淡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她觉得高北菱真的是不相信她能够力挽狂澜。 于是,几乎就是在同时,王曼衍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长敬,去见a先生。她不会像a先生那样,只敢派出傀儡传话,她敢于孤身去瀑布宾馆。为了高北菱,她当然敢。 *** 作为一国君主,编造出一些理由独身前往边陲地区并不算非常容易的事,不过王曼衍还是做到了。 她几乎算是微服私访的,毕竟她这次去长敬的原因不值得被大肆宣扬……而且好像还会给她带来危险。 她依然把高北菱安置在皇宫中,并派几名信得过的皇家侍卫看守她。王曼衍很怀疑高北菱是否能够策反这几名侍卫,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对高北菱却又怀有一种惊人的信任。 王曼衍独自登上北上的火车。为了避免被认出来,她利用大檐帽、围巾将脸遮了个严实。尽管如此,刚一上车,她就有种被跟踪的感觉。 其实那只是难以确定的一种直觉。王曼衍一路好几次停下脚步四处张望,但无法发现跟踪她的人。不过话说回来,存心要跟踪她的人也不会蠢到被发现。 她坐在火车靠窗的座位上,那种被跟踪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 她假意站起身整理行李,四处环顾。车厢中的人很多,包厢的门开开关关,总有人在进出,闹哄哄的,依然无法找到是谁在跟踪她。王曼衍不禁深刻思考当时改善铁路运输的转向经费都上哪去了,看来回来有必要召集内阁开一次专题会议,她怀疑有人贪污。 火车刚驶出嘉安市区,就下雪了。起先是如雨滴般小小的雪粒,不多时就成了大片大片的飞雪,伴随着冬日凛冽的寒风,沿着铁道纷纷扬扬铺洒而去,火车向北方疾驰着,不多时驶入山区,山丘、道路、森林已被覆盖了一层白雪。 王曼衍推开包厢门,在狭窄过道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抹去玻璃窗上凝结的雾气,看向窗外。 王曼衍一直在想高北菱,初见时她的笑容,还有现在她苍白憔悴的笑容。其实早在她第一次见到高北菱之前,一切事情就都已经开始发生了,她只是个迟出场的演员而已。 但是如何才能救高北菱?a先生会给她提供一些怎样的信息?这一次去瀑布宾馆,有可能也会是一个圈套。古神若需要祭祀,王曼衍自然是祭品,不过她没有听高北菱说过献祭的事情,哥哥的死也不是因为;看起来,更有可能是a先生想要和她达成某项交易。 火车行进重复单调的噪音与窗外千篇一律的雪景令王曼衍感到倦意袭来,冷风从没有关严的窗户缝隙中吹进来,她倚靠着车窗,将脸埋在臂弯中睡着了。 朦胧之中,她看到哥哥,在夏日温暖的午后,盘腿坐在皇宫阁楼他的秘密房间的撞球桌上,翻看着一本本的旧书。看到王曼衍过来,哥哥缓慢地从书中抬起头,他的脸色惨白,满脸都是血污。阳光迅速后退,黑夜降临,一条水势汹涌的大河从身边涌了过去。 「你决定了吗?」哥哥在问她。 「我后悔我接近古神,但我不后悔……我爱穆雅贡。」哥哥又说。 第94页 王曼衍想反驳,不,哥哥不爱穆雅贡,穆雅贡只是特参而已,他们的关系确实不错,但哥哥不爱她……哥哥不应该爱她。 梦中,王曼衍看到夜空放晴,无数的星星浮现,她试图找到自己所熟悉的北极星和猎户星座,却一无所获,那像是另一个时空的古怪的星系,像是哥哥放在储藏室中用水晶做的星系模型。 王曼衍忽然醒了过来,感到风从她的衣领中灌了进去,非常冷。手麻了,这使她觉得思维迟钝,她怔愣着起身,发现火车停靠在一个小站点,站台上覆盖着茫茫的白雪,再向远眺望,也只有白雪覆盖的地平线。 王曼衍听到站台上有人在议论,大雪影响了火车运行,火车可能要在这个站点停很长一段时间。天色不是很早,她不知道能不能赶在第二天顺利到达长敬,内心不免有些着急。 早知道就不乘坐火车了。 两个头上裹着围巾的女人从她所在的这节车厢下了车,去站台的摊贩那里买东西。王曼衍盯着那两人,总觉得她们的身形十分眼熟。 她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现在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有被跟踪的感觉了。 第55章 安娅同行 王曼衍想明白之后咬牙切齿,不过她还是尽量让自己的动作变轻一点,从车上熘下去,走到那两个女人身后,伸手往其中一人肩膀上勐地一拍。 那人惊唿一声,险些跳了起来。她脸上裹着的围巾滑落,雪花落到她的面颊上。 这两个人正是安娅和池柠。 几分钟后,三人又坐回火车的包厢之中,池柠仔细地锁好包厢的门,确认不会有人突然打扰或在门外偷听。 火车不知道要停靠多久,窗外大雪纷飞,天色也暗了下来。王曼衍因为这种恶劣天气产生了许多忧郁孤独的情绪,所以此时此刻见到安娅坐在她的对面,倒也没那么反感了。 「你们一直在跟踪我?」王曼衍在包厢中依然拿出身为君主的派头,「还有,安娅你不是最近一直在应聘内阁成员?怎么还有心情出来?」 「我们没有跟踪您,」安娅辩解道,虽然对于王曼衍而言,她的辩解力基本等同于零,「我们只是去调查一桩案子。」 「去长敬调查高北菱的事情?」王曼衍挑起眉毛。 尽管王曼衍是一副不屑无谓的态度,但她内心暗自吃惊。安娅为什么会想要跟踪她去长敬?她是不是已经从侧面调查出来很多有价值的线索?难道是宋城他们……不可能,红桦树行动的成员是皇家侍卫队员,直接听命于王曼衍的,不可能对安娅透露任何信息 「其实是从黄晓辉的失踪开始查起,我这边确实在池柠的帮助下获得了一些线索,这都指向了长敬本地的一个社团组织,但其中的关系还是很复杂的。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去长敬一趟。」安娅说。 王曼衍转头看向车窗外。雪花飘落,她却想起夏天时的风雨,暖湿的空气,积水的潮湿的天台地板,长敬沉积在地下的广场,高北菱穿着深红色的连衣裙从皇宫花园草坪上走过的样子。 「我也要去长敬,」王曼衍最后说,「如果你也要去,那就一起去吧。」 安娅顿时喜形于色。 「但是这一趟可能会有很多危险,池柠就不要去了。等到火车通了,池柠就坐返程的火车回嘉安。」王曼衍继续说。 她知道安娅和池柠对于这个安排都很不满意,不过她们没有反驳的余地,因为这是君主的命令。 即使是微服私访,君主也依然是君主。 王曼衍又将目光投向了窗外,这一路她可以好好问一下安娅,她都调查出一些什么,综合两人所知的信息,应该她还会有所收穫。 只是,王曼衍对于安娅的业务能力十分惊讶,毕竟在此前她的认知中,安娅也就是搞搞什么犯罪心理侧写骗点经费而已……莫非她对安娅的能力低估了?想到此处,王曼衍有点忐忑,毕竟安娅一直专心致志地跟高北菱作对,而高北菱所做的事情,有那么好几桩都是不值得到处夸耀的。 包厢中生着暖气,十分闷热。安娅站起身,将车窗打开一条缝隙。寒冷的北风伴随着大片雪花立刻涌入进来,有一片雪花落到王曼衍的手心中,瞬时就化成水珠。 王曼衍低下头,看着那片雪花出神。 嘉安,也下雪了吗? *** 下雪了。 即使房间中没有窗户,高北菱也能感觉到,仿佛是她的听力突然之间变得异常敏锐,能够听到最细微的雪花飘落地面的声音一般。 她穿上毛衣和外套,然后走到紧锁的房门旁边。 门上一共有五道锁,但王曼衍离开嘉安之前,必定将钥匙交给了宫中信得过的侍从。简而言之,这扇门并不足以关住她。 不过就现在而言,高北菱哪都不想去。她只想找一扇能够看到外面风景的窗口,看一看雪……那就足够了。 几分钟后,一个一脸呆滞的清洁工将房门打开了,高北菱便从黑暗且空无一人的走廊走了过去。 她的头髮晕,身体摇晃。在此之前,她一直通过口服苯妥英钠的方式试图切断和古神的联繫,如果再度操纵他人,这种联繫需要重新被建立,而通过这次建立联繫,高北菱感觉到古神铺天盖地的怒意。 古神要找到她,然后杀了她。 高北菱慢慢地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推开窗子。 第95页 果真下雪了。雪花和冷风一同扑到她苍白的面颊之上,天空呈现出微微发亮的深蓝色。长敬的冬天也会下雪,铺天盖地的雪花,似乎没有嘉安这般凄凉。 高北菱一直觉得王曼衍将她关在房间中是为了杀掉她,或是对她的某种惩罚。高北菱不觉得这十分令人难以忍受,她接受了,就像接受命运加诸于她身上的一切痛击。只是她没有想到,王曼衍竟然会想要救她。 迄今为止,地眼社团中都没有能够完成救赎的,王曼衍凭什么救她? 高北菱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她的手上沾过血……她不相信王曼衍能够救她。 尽管在内心之中,有一个最深最恳切的微弱声音,一遍遍提示着,她爱王曼衍。 她任由风雪铺面而来,思索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姜琦死了,李玉倩死了,穆雅贡死了,黄晓辉至今下落不明,a先生和她一样自身难保,王曼衍又能做什么呢? *** 火车一直到半夜才重新启动,在那之前,池柠已经下车,乘坐返回嘉安的火车了。 安娅很不能理解为什么王曼衍一定要让池柠回去,王曼衍跟她解释了至少三遍,这一趟去长敬有可能会遇到危险,她不想让更多人涉险,再说池柠也没必要掺和到这件事情里来。 安娅不明白为什么王曼衍会在长敬遇到危险,所以她格外好奇王曼衍去长敬的目的是什么;王曼衍反问她去长敬是为什么,安娅又说不清楚,只是再度询问王曼衍的目的……总之两个人弯弯绕绕掰扯了大半天,安娅果然就是去跟踪她的吧。 王曼衍抱着手臂坐在窗边生闷气。车窗外黑漆漆的,只有偶尔有灯光的地方,才能隐约看到积雪反射的微光。 她有点后悔把池柠赶走了。她应该留下池柠,把安娅赶回嘉安才对,至少池柠没有这么烦人。 安娅一直想从她嘴里套出来王曼衍为什么要去长敬,她到底了解多少信息;王曼衍当然也想从安娅那里获知同样的信息。说来说去,无非是彼此打太极,于是王曼衍只能不耐烦地命令安娅闭嘴。安娅闭嘴的后果就是,她自己也得闭嘴。 本来火车抵达长敬应该是第二日凌晨,由于途中下雪延误,所以快到中午的时候才到达。长敬也下了雪,车站上积雪重重,走出车站后,到处是积雪和冰,步履维艰。两人在车站附近的宾馆中下榻,王曼衍坐了一夜火车,累得要命,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王曼衍一转头,看到一个女人正坐在窗前,认真看着手中的一本书,差点以为那是高北菱。缓过神来,才想起来是安娅。 安娅看那本书看得入迷,没有注意到王曼衍已经醒了过来。王曼衍盯了半天,忽然发现安娅看得书是她随身装在包里的,从高北菱的电子书阅读器上发现,被周一列印下来的小册子《黑暗之典》。 王曼衍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来,冲到窗前,噼手将书夺了下来。 安娅很无辜地抬头看她:「我看这个是从您的包里掉出来的……」 王曼衍真的烦死安娅了,她觉得自己在火车上答应与安娅同行真的是脑子进水。她现在就想去找a先生,不管是谈判还是干脆打一架,都比现在跟安娅待在一间狭窄的宾馆房间中更好。 不过天色已经黑了,外面还在下雪,还是算了吧。 第56章 雪城 第二天清晨,雪变小了,空气中瀰漫着苍白的雾气,飘散细小的雪花。 安娅一大早就起床,(据她自己说)她要去长敬的社会事务局调查一些情况,并热情地邀请王曼衍同去。 理所当然的,王曼衍拒绝了。 安娅走后,王曼衍觉得心情变好了一点,她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琢磨着难道安娅不是专程跟踪她的,而确实是有正经的工作要做?她怀疑安娅还在调查李玉倩的死和黄晓辉的失踪。 作为内阁唿声极高的候选人之一,安娅居然还亲自前去一线办案,这种敬业的精神真是可圈可点。王曼衍思索了一会儿,又犯起愁来。长敬离极北小镇还有不远的一段距离,现在大雪封山,她该如何去? 王曼衍早上吃了一点宾馆提供的早餐,她觉得那种劣质的餐食简直是在残害她的肠胃,也不知道她骄奢淫逸的哥哥到底是有什么劲头整天往这边跑;吃完饭后,她去了火车站,但车站的工作人员客气地告诉她,他们不售卖汽车票;在工作人员的指示下,王曼衍涉雪走了半个小时到达长敬的汽车站,但又被告知,雪下得太大,前往极北小镇的客运车辆已经全部停运了。 总之王曼衍一直折腾到快中午还一无所获,她站在长敬下沉广场边上,看着那积着白雪的流泪雕塑,觉得直冒火。 作为一国君主,搞得这么狼狈,天底下岂有这样的道理……如果高北菱在这里,不,哪怕是安娅在这里,都能够帮她搞定这种事情。 王曼衍考虑要不要回到宾馆,然后拉下脸拜託安娅帮她想办法。但这也不算是特别好的选择,安娅肯定会问个没完没了,她为什么要去极北小镇,她有什么目的,有什么需求,要见什么人,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没有最烦人,只有更烦人。 王曼衍当然也可以利用君主的身份命令她闭嘴。 现在租一辆车开到极北小镇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大雪天开车,还是在不熟悉的山区,王曼衍对自己的车技没有这么大的自信,万一不小心翻到悬崖底下就比较……乌龙了。 第96页 王曼衍在市区里转了两圈,无计可施。有几名黑车司机愿意拉她去极北小镇,不过王曼衍从来没有搭乘过类似的交通工具,对他们所开的价格不太有把握,更是担心自身的人身安全,于是统统谢绝了,并且琢磨着回到嘉安后要求内阁进行一次客运市场的专项整治活动。 她在下沉广场的边缘找到一个长椅,用手套拂去上面的雪,然后坐下来。 雪停了,只有风吹过的时候,带起一些温柔的雪粒,脸被风吹得发疼。太阳从云后探出半张脸来,也是没有温度的,世界明晃晃得发亮。 高北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就是在这里度过了。二十年前地震时,那条堰塞湖决堤造成的河流,应该就是从她脚下流淌过去,还有高北菱所描述的,水面上无数发亮的绿眼睛。 冥冥之中,王曼衍仿佛听到她的哥哥问她:「你也想要和我一样,亲近古神吗?」 当然不是。王曼衍回答她的哥哥,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怎么会亲近所谓的古神?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是为了高北菱对吧?你爱她,觉得她是一个温柔、聪慧的存在,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假如高北菱也是古神的化身,是古神用来诱惑你的呢?哥哥的声音在王曼衍意识深处的黑暗之中诡异却清楚。 你这么说我,难道你自己就做得很好吗? 哥哥苦笑着,王曼衍从来没有想过她哥哥会发出这般苦涩的笑声……看来最近确实是太累了,压力太大,以至于出现这种奇怪的幻觉。哥哥告诉她,他做的并不好,他后悔了,所以他一定要在王曼衍后悔之前劝阻她。 王曼衍无言以对。她站起身,踩着厚厚的积雪向广场中央走去。 不,高北菱不会是古神的化身。高北菱或许软弱,或许邪恶,但王曼衍爱她,爱是盲目的,仅有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王曼衍在下午的时候回到了宾馆房间中休息。雪水把靴子弄得泥泞不堪,她考虑要不要去叫个人帮她擦一下,但显然这里不是在皇宫,没有专人伺候她的起居。她有点后悔没有带着一支军队踏平极北小镇,但事已至此,她也无计可施。 长敬位置靠北,天黑得很早,过了下午三点钟,便迈入漫长的黄昏。安娅也是在这时候风风火火赶了回来,胳膊底下夹着一大沓纸张以至于王曼衍怀疑她是不是洗劫了一家复印店,捲髮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双颊通红,甫进入温暖的室内,发梢上挂着水珠,可见她奔波了一天。 王曼衍不想理她。安娅看起来也不想理她。她对王曼衍打了个招唿,就开始整理她洗劫的那些纸,似乎要从中提炼出一些非常秘密、非常意义重大的信息,比如明天开奖的彩票号码。 就在天色即将变黑时,有人敲响了宾馆房间的门。 「客房服务吗?」安娅大声问道。 门外没有人回答。过了几秒钟,敲门声又响起来了。安娅又问了一声,还是没有回答。她不耐烦了,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敲门的果真是个捧着托盘的宾馆服务员,托盘里放着一张小卡片。服务员沉默地走进来,越过安娅,将小卡片递给王曼衍,之后转身关门离开。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安娅和王曼衍两个人几乎都没反应过来。 王曼衍低头看了看卡片,上面写着:明天上午九点,宾馆门外广场,车牌号xxx。 安娅抓起大衣披到身上,拉开房门追了出去。 「你干什么?」王曼衍连忙也追出去。 「那个人有问题!」安娅顾不上多说,走廊里早已是空空入也,墙上的壁灯一明一暗,墙皮和地毯骯脏不堪,看起来还有几分阴森。 王曼衍想说安娅发什么神经,不过那个服务员看起来确实问题还挺大的……王曼衍追在安娅身后跑了几步,从走廊尽头敞开的窗子吹过来的冷风差点把她打出原形,王曼衍意识到自己没有穿外套。 她反身回房间穿好大衣把房门锁好,这会儿功夫安娅已经追到了楼下。 天一黑,除了路灯孤零零亮着,大街上几乎就看不见几个人,马路上的雪被车轧实了,又上冻了,跟镜子一样,连车都看不到。 安娅停住脚步,脚腕陷入到积雪之中。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早跑不见了。」 王曼衍说:「他是宾馆里的服务员,自然不会往外面跑。」 安娅嘆了口气:「就算找到也没有用,你看他的神智就不太对劲,和姜琦差不多……是吧。」 王曼衍总觉得安娅在暗自讽刺高北菱,不过她也不想跟安娅吵架,于是转身准备上楼,安娅却叫住了她:「陛下,你来这里,是为了高北菱吧。」 周遭除了风声,没有一个人。安娅这声「陛下」,似乎无比清晰,又含混不清,被风吹散了,没有留下半分踪迹。 「是的。」王曼衍言简意赅。 「即使是我这样的局外人,也会觉得您就这样来到长敬是很愚——很危险的行为。」安娅说。她的长髮被风吹起来,在肩头拂动着。 「那么,你又是怎么看高北菱的呢?我感觉到你对高北菱总是有种敌意。」王曼衍想要结束这个话题,毕竟长敬冬夜下过雪的室外真的特别冷。 「我第一次见到高北菱的时候,是在一个兇杀案的现场,是一个男人被杀了,事后才知道那个男人是在嘉安连环作案的开膛手杰克。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着高北菱,就有一种直觉,尽管再觉得荒谬,她好像……就是兇手,但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安娅抬头看着夜空,神色有些凝重。 第97页 王曼衍也随她的目光看向天空。雪后的夜空呈现出浓硫酸铜溶液一般深沉的深蓝色,只隐约看到几颗特别明亮的星,看不到星河与星座。 「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我能感觉到,高北菱和姜琦一样,是被某种力量所操纵的。高北菱与姜琦所不同的是,她有更多的自主意识,她想要反抗这种力量。不过没有用,她已经做了不想做的事情,所以她依然是兇手。」安娅说。 王曼衍点点头,依然出神地望着夜空。假如她和高北菱在一个遥远的未知的星系中,在太空极寒的真空□□同死去,化作被巨大星体所吸引的漂浮物,是不是不失为一个更好的选择…… 「我和您不同的是,我并不同情高北菱,陛下,」安娅继续说,「我知道您在怨恨我,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王曼衍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安娅,我没有怨恨你。」 安娅笑了一声,听起来她对王曼衍这样的回答并不十分信服。她换了个话题又问道:「那么陛下,您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为了帮高北菱脱罪吗?」 王曼衍还没来得及说话,安娅转头直直地望着她,安娅那双眼睛与高北菱是这样不同;安娅一字一顿地问:「还是为了帮陛下您脱罪?」 王曼衍说:「不,我是为了拯救她,也是为了拯救我自己。」 第57章 追尾 王曼衍回到宾馆房间中的时候,就暗自下了决定,无论这一趟去极北小镇多么兇险,她都不能让安娅陪同。 这倒也不是说王曼衍有多么信任自己的能力,而是她一直在告诫自己,她要尝试在某些时候独当一面,克服一切困难,藐视所有恐惧,比如说现在。 结果,第二天早上,王曼衍一睁开眼睛,已经快八点了,房间中空空如也,安娅早就不知所踪,可能又去什么社会事务局进行调查了。 她匆忙洗漱完毕,简单吃了点东西,赶在九点前下楼。 又下雪了。空气冷得像一块铁,早餐所喝下的温暖的茶从口中哈出一团团白气,昨夜道路上被铲干净的路面又重新被白雪覆盖。王曼衍果然看到在宾馆前的停车场上停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车轮上挂着雪链,车窗开着,没有熄火。她定睛去看,车牌号与昨晚服务生送来的小卡片上所写一致。 王曼衍走过去,面包车驾驶座上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副驾驶上坐着的男人王曼衍倒是有几分面熟。 她忽然觉得脸上的血被抽干了一样。那是a先生,千真万确,不是傀儡,不是被操纵的人,就是a先生本尊。 a先生看到她,拉开车门从车上跳下来。 「很久没见了,陛下。」他说着,浅浅鞠了一躬。 王曼衍点了点头:「我们现在出发去极北小镇吗?」 a先生说:「当然可以现在出发。我只是有点意外,您竟然是只身前来的,没有带任何侍卫或者僕从,我以为和您同行的那位女士也会来呢。」 「她和我只是顺路。」王曼衍干巴巴地说。 她仔细瞧着a先生,试图从a先生的脸上找寻出一些会被高北菱喜欢的特质。高北菱所迷恋的男人,必定有某种长处,比如智慧、城府,或是温柔。但是很奇怪,王曼衍觉得她在a先生的身上看不到这些特质,兴许细细来看,a先生是有几分俊朗,属于仪表堂堂的男人,不过又不至于好看到能令所有人都一见钟情。 雪花从两人之间飘落,王曼衍却兀自产生一些不合时宜的遐想。 她想起高北菱曾经说过,a先生救过她,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们都像亲人一般。a先生会给高北菱写纸条,而高北菱把那些纸条当做宝贝一般珍藏起来。太肉麻了,简直令王曼衍感到噁心。 她心事重重地做到面包车后排,汽车发动了,a先生将车窗摇起来,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年轻男人发动了汽车,车轮在厚厚的积雪上碾压出一道发亮的车辙。 *** 高北菱穿着大衣,从皇宫走了出去。 刚一踏出温暖的室内,迎面而来刺骨的寒风令她哆嗦了一下。她没有想到现在竟然已经这么冷了。 皇宫离内阁大厦并不远,只是由于路面的积雪太厚,她每走一步都感到异常艰难。 天色黑透了,哪怕是在首都的市中心,行人也很少。她走到路边建筑物的阴影中,那是路灯照射不到的黑暗角落,高北菱觉得自己像是黑夜之中的鬼魂。 古神此时这样沉睡,所以越是这样的时候,高北菱就会觉得越发清醒。她要趁着这可贵的,理智尚存的时间里,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也只能这样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嘉安寒冷的空气。雪花、凝结、北风,比起嘉安春天雨后的午夜,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对于她而言,活着已经变成一件需要勇气、艰难的事情,比起她在雪地上艰难跋涉,她宁愿蜷缩的黑暗狭小的房间中静静等死。 总之,尽管有些困难,高北菱还是成功走到了内阁大厦。 有人引导着她上楼、穿过走廊、乘坐电梯,最后来到一间办公室。高北菱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间办公室了。 苏耀的办公室。 苏耀坐在办公桌前,显出疲惫的样子,但仍然起身迎接高北菱,请她在沙发上坐下。 ——一切就如高北菱入职前的那天晚上一样。 第98页 「你已经很久没有出现,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苏耀问。 「麻烦倒称不上。只是确实可能不能很好履行特参的职责,即使内阁提出弹劾,我也不会为自己辩解。」高北菱说。 「你的脸色很差劲。」苏耀关切地说,高北菱分不清他语气中的关切有几分是真心实意——大概是零分。 「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 「那就长话短说吧,」苏耀摘下眼镜,目光灼灼地望着高北菱,「陛下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你是她的特参,而且陛下一直对你的态度非同一般,」苏耀脸上关切的神情消失了,换成了冰冷的笑,「你一定知道她去了哪里,去干什么,对不对?是跟先王有关吗?是和前任特参,你的老师穆雅贡有关对吗?」 「这是陛下的事情,哪怕我是特参,也不好过问。」高北菱依然平静地说。 「看来你和内阁是不愿意合作了。」苏耀嘆了口气。 「恰恰相反,首相,我愿意与内阁合作,但前提是不与君主作对,」高北菱呈现出一种十分官方的假笑,「难道您认为内阁与君主是对立的?」 「当然不是。」苏耀也同样回以礼貌的微笑。 两人又不咸不淡地寒暄几句,高北菱起身准备离开。她的心里大致有了把握,内阁掌握的信息很有限,并不足以对王曼衍造成致命伤害,除非是安娅…… 高北菱的唿吸忽然一滞。水面的绿眼睛,挤压在一起的黑色鬼魂,坠入悬崖迷雾之中的尸体,是古神,古神醒过来了,古神要找到她……王曼衍去了长敬,王曼衍见到a先生,而她却留在嘉安……地眼,地眼睁开了,要吃人,而且已经吃了王曼衍的哥哥……苏耀什么都不知道,但安娅知道,安娅一定会调查的,安娅会成为新的内阁成员,安娅会向苏耀汇报一切……古神,死亡,她快死了…… 高北菱摔倒在地上,她神志不清,格外痛苦,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抑制住自己大喊大叫的冲动。有一双手将她抱起来,苏耀走过来将她扶到沙发上休息,一只柔软的手探到她的额头,而与之相比,高北菱越发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冰凉。 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正发生着的,高北菱听到苏耀问她:「特参,你就快要死了对吗?」 *** 面包车从长敬市区开出去的时候,基本还算顺利,速度也算是汽车应有的速度;但出了市区,开到了山路上,由于积雪极厚,可以说是举步维艰,加上风雪遮挡视线,总之一切就显得格外艰难。 整条路上连一个行人、一辆车都没有,周遭尽是白雪皑皑的世界,甚至路旁光秃秃的树枝上连一只飞鸟都看不到。这般冷清荒凉,令王曼衍心生恐惧。 开车的小伙子对地形很熟,尽管如此,行驶的速度依然很慢。上一次王曼衍去极北小镇的时候,是高北菱开车,也开了两个多小时,不知道能不能在天黑前赶到目的地。 王曼衍嘆息了一声,随后就注意到有一辆黑色的轿车一直不远不近跟随着他们。她不太清楚那辆轿车是恰好跟他们顺路,还是就是在跟踪。很显然,司机也从后视镜中发现了那辆黑色轿车,因为他悄悄地对a先生说了句什么。 a先生说:「不用管它,专心开车。」 快到中午的时候,黑色的车依然在跟着他们。a先生解释道,那辆轿车不一定是跟踪他们的,因为从长敬市区到极北小镇只有这一条路,所以那辆车可能只是和他们的目的地相同而已。 话音刚落,前方突然从山坡上掉落下来一个黑色的东西,定睛去看,是一根被积雪压断的树枝;司机紧急踩了一脚剎车,面包车往前滑行了一段距离,并发出咯噔咯噔的震动;然而车还没有停稳,车尾就被勐地撞上,咣的一声巨响险些把王曼衍给吓傻。 由于紧急剎车,后车没有防备,追尾了。幸亏这个地方相对较为开阔,两辆车才没有因为刮蹭翻下悬崖,尽管如此,王曼衍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司机下车去查看情况。王曼衍本来并不想下车,但当她从车窗看到那辆追尾的黑色轿车驾驶室出来的人是安娅时,就再也坐不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一路盯梢盯过来的人居然是安娅? 她瞥向a先生,觉得现在的情况有点说不清楚了。她明明是只身前往,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而且鼓起了最大的勇气;但这次追尾导致安娅暴露在a先生面前,a先生肯定会认为安娅是王曼衍秘密派遣跟踪的……天地良心,真不是。 不过,王曼衍转念又一想,她是一国君主,a先生算什么?无非就是个社团负责人、邪教头子而已,她没有必要对a先生解释什么,也没有必要去考虑a先生的想法。于是她抱起双臂,继续非常淡定地坐在车上。 第58章 重返瀑布宾馆 两辆车追尾的情况似乎并不严重,但安娅却和司机争执了起来。要说是为了车损的情况吵架,貌似也不像,因为安娅不停往面包车这个方向看过来。 王曼衍坐在后排,只能看到a先生的后脑勺。他并不以为意,依然优哉游哉地靠在车座上,好像刚才不是出现在追尾事故,而是司机进行一次无关紧要的检修。王曼衍猜不透他的想法,于是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安娅为什么会和司机争执?安娅并不像是会因为车追尾了(还是她全责)就在马路上纠缠不休的人。王曼衍摇下车窗,探出头看了一眼,安娅也看到了她。四目相对,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安娅的肩头已经堆了一层雪。 第99页 随后安娅不再说什么,又坐回了小轿车里,发动了车子。 王曼衍不由怀疑安娅是故意追尾的,为了确认王曼衍的安全,确认她是否还有生命迹象。尽管这么想,王曼衍内心还是觉得安娅多此一举。 很快,司机也上车发动了车子。a先生问他怎么样,他说追尾不严重,后保险槓稍微有点凹进去而已。总而言之还是先办正事,修车的事过后再说。 王曼衍从车窗向后看去,面包车缓缓行驶出去几十米了,那辆黑色轿车还停在雪地上,不知道安娅在考虑些什么,她是否还要继续一路跟上来。 天色渐渐阴沉了下去,好像是起雾了。司机将雾灯打开,光线穿透发白的空气,两侧山体上的树枝像是鬼影一般在风中摇晃。她再度朝后方望去,只有雾蒙蒙、能见度很低的山路,看不到是否有车跟着他们。王曼衍不知道安娅现在的状况,稍微有点担心。 赶在天黑且有另外一场暴风雪来袭之前,面包车终于开到了极北小镇。 极北小镇原先就是旅游度假性质的小镇,由于冬天气候恶劣,加上交通受阻,现在几乎成了空城。面包车从小镇中心的干道上开过去,连一个人都没有见到,就连道路两边的商铺,基本也全都打烊了。 从极北小镇到瀑布宾馆还有三公里的山路,这段路必须要步行。 「我们尽快出发吧,尽量在天黑之前赶到瀑布宾馆。」a先生如是说。 王曼衍快疯了。 下着雪,且路上也已经积了厚厚的雪,刮着寒风,整个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的山路,连半个脚印都没有,可见此前还没有来过。这与夏天时沿着山道悠闲从极北小镇散步到瀑布宾馆,是截然不同的。 「临神仪式时,这里都会是这样,」a先生笑着对王曼衍说,「看起来又是风又是雪,路非常难走。但是如果真的走过去,发现也就那样。」 王曼衍说:「那就麻烦你带路吧。」 山路已经被积雪覆盖了,只有落光了叶子的桦树一棵一棵沉默立在那里。王曼衍分不清雪是否已经停了,因为当风吹过的时候,总是会有细微的雪粒从她身旁掠过去。 或许比之寒冷,王曼衍更不愿意走这三公里的山路的原因是,恐惧。 恐惧什么呢?是恐惧a先生和那名司机会在一个僻静的地方突然一刀捅死她,然后将她埋尸这里,如哥哥那样,多少年都不会被发现尸体,还是恐惧古神会在这里突然显灵,并且告诉她不要试着去救高北菱,反正高北菱都会死的。 高北菱在下着雪的冬天,踩着厚厚的积雪前去瀑布宾馆,又会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她跟在a先生和那名司机的身后,低头看着山路,踩着他们的脚印,一步步往前走。山路并不陡峭,由于是刚下的雪,也没有上冻,所以还不算很滑。她一边走着,一边担忧着渐渐沉下去的天色,却胡思乱想起来。 王曼衍曾经最为挚爱的只有权力。但爱上高北菱,却好像是一个瞬间的事情。是哪个瞬间?是高北菱对她说的那句话,或者某一个笑容,王曼衍就突然爱上她了? 树林深处传来奇怪的声音,不像是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也不是勐兽从其中走过踩踏积雪的噪声,王曼衍觉得那声音更像深海之中的水声。 起先,王曼衍觉得是瀑布宾馆附近瀑布的声音。但是走到瀑布宾馆之前,借着一盏昏暗的路灯,王曼衍发现瀑布整个已经被冻住了。一大块冰从悬崖顶端流泻下来,有的地方在闪着微光,仿佛是自天上随手掷下来的一把冰剑,在将要入夜的暮色之中,格外壮观,也格外令人恐惧。 她忘记了寒冷,驻足在原地抬头看了一会儿。很快,王曼衍又意识到,那深海之中的,如同暗流一般的水声,又是从哪来的? 一直到他们走进瀑布宾馆,这古怪的声音都伴随着王曼衍。 瀑布宾馆亮着灯,可能是宾馆中正生着火,所以异常暖和。刚一走进室内,王曼衍就觉得头髮上的冰晶全部融化了,水珠从发梢滴落。 瀑布宾馆在今年夏天的时候发生了一次并不愉快的针对君主的刺杀活动,之后被首都警署调查了一番,当时的情况就比较一片狼藉,之后的大部分时间也处于停业整顿的状态。不过过了这几个月,看起来瀑布宾馆已经休整得差不多了,宾馆大堂也被重新装修过,至少还像是个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宾馆的样子。 「赶路辛苦了,请先休息一下吧。」a先生温和地对她说。在经歷了恶劣天气的长途跋涉后,他的话十分令人受用。王曼衍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穆雅贡和高北菱都会爱上a先生。 他有种能够蛊惑人心的气质。 王曼衍坐在大堂的壁炉前休息,a先生去为她安排晚饭和住宿的房间。温暖的火使她昏昏欲睡,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被冻到发木的手脚开始一点点恢復知觉,她却在想刚才在山坡树林中听到的古怪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那是古神。」哥哥的声音自她的意识深处响起。 「你听到古神的召唤了吗?」哥哥又问她。 在今年夏天的时候,那时王曼衍还不知道哥哥的死讯,她就在瀑布宾馆附近听到了哥哥的声音,还看到了哥哥满身是血的幻象。可是哥哥已经死了,她为什么还能和他交流? 「古神早就已经开始召唤你了。」哥哥为她解答。 第100页 王曼衍问,她又该怎么办?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现在坐在瀑布宾馆之中,古神在黑暗寒冷的树林中不知道倒腾什么玩意儿,她该怎么办? 「快跑……」哥哥的声音越发虚弱,「快逃……」 王曼衍勐地醒过来,盯着壁炉中噼里啪啦燃烧的木柴发呆。室内空空荡荡,莫名令人心生害怕。窗外天已经黑透了,就算是要逃,王曼衍又能逃到哪里? 宾馆的门又被人用力咣当一声推开,王曼衍被吓了一跳,她转过头,看到头上、肩膀上满是雪花的、模样颇为狼狈的安娅闯了进来,与她面面相觑。 *** 高北菱离开内阁大厦的时候已经快到半夜了。她在苏耀的办公室里晕倒,这不是个多么令人愉悦的事情。她告诉苏耀她只是低血糖有点不舒服而已,但她非常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晕倒。 她有很多天没有服用苯妥英钠了。 她又重新建立起了和古神的某种联繫。即使这意味着这会加速她自身的灭亡。 苏耀有点慌,大概他认为高北菱会死在内阁大厦。特参死在内阁大厦里,对于内阁而言并不是喜闻乐见的事情。所以当高北菱要离开的时候,他还是同意了,并亲自将高北菱送到内阁大厦的门口。 高北菱走在嘉安入夜的寒风之中,这寒意比起长敬的雪,似乎还太柔和了一些。她的头很疼,颤抖着的手从口袋中摸出香菸,在湿冷的空气中点燃。高北菱半阖起眼睛,仿佛看到从极北小镇到瀑布宾馆的山路上满是积雪,古神的某种意志在树林中游曳。 看来一切都该结束了,以a先生的安排,王曼衍现在也该已经到达瀑布宾馆了。 高北菱回到皇宫,径直走向了车库。 乘坐火车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开车过去的话,只要路上不耽误时间,应该可以。高北菱走到车库,看着停放的几辆车,犹豫了一会儿。 她能开的车只有一辆,就是那辆不需要指纹识别的、机械打火的旧车,先王失踪时所开的那辆车。如果现在出发,兴许明天就能赶到瀑布宾馆。 还来得及……在她死之前,她还能够做到…… 她走到那辆旧车之前,凝视着自己在车窗玻璃上的倒影,憔悴到连她自己几乎都认不出自己了。她此刻最想做的就是回到王曼衍为她打造的那间牢房中,蜷缩到床上静静等死。 可是,现在不一样。 王曼衍要拯救她,她也想要拯救王曼衍。她不在乎会死。高北菱吸完了最后一口烟,将菸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就像是她第一次来到嘉安,在小巷中杀人之前,所做的那样。 第59章 217房间 a先生对安娅的到来甚至连一点点应有的惊讶都没有,就好像他早就料到安娅会风尘僕僕、满身都是积雪和泥水赶到瀑布宾馆一样。 瀑布宾馆里还有两三个人,为a先生、安娅和王曼衍准备了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餐。三人坐在同一张桌子边,各怀心事,彼此沉默地吃着东西,谁也没有说话。 吃下去一些东西,王曼衍觉得好多了。此时此刻,她才越发感觉到这个鬼地方越发令人害怕。深海的水声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汩汩不绝,即使捂上耳朵也无济于事;除此之外,她总觉得有人影从房间的角落熘过去。 「那是古神在欢迎你来了。」静默之中,她听到哥哥宛如幻听一般的声音。 王曼衍要求住进哥哥死去的217房间,而且是单独一人住进去。安娅对这个安排有点不满意,毕竟她认为她跋山涉水跟到了这里,租了一辆车跟踪了好几个小时,路上还追尾了一次,她是有权知道更多信息的。 不过王曼衍现在顾不了这么多。她需要跟a先生谈谈,不仅仅是谈高北菱,还有她的哥哥和穆雅贡。 她走到217房间中,甫一开门,就愣住了。 房间中的灯亮着,很快王曼衍就意识到那不是灯光,是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夏天午后温暖的阳光。窗前摆着两把圈椅,她的哥哥和穆雅贡面对面坐在那里,哥哥手中捧着一本书正在看,穆雅贡的左手指尖夹着香菸,转头望着窗外山间夏季的景色。过了一会儿,哥哥抬起头,望向穆雅贡,穆雅贡也回以对视,夏风从敞开一半的窗子吹进来,带着草木的香气,两人的气氛暧昧却有种闲适的醺然,几乎令人昏昏欲睡。 王曼衍眨眨眼睛,幻觉发生了变化。圈椅上坐着的是她自己和高北菱,她穿着夏天时最喜欢的那件便服,高北菱穿着她深红色的连衣裙,高北菱在吸菸,那姿势几乎和穆雅贡一模一样。王曼衍觉得自己几乎都要被眼前的幻觉所迷惑了,可一切都消失了。 冰冷、黑暗、阴森的房间,窗外是唿啸的寒风与大片大片的雪花。 她原本打算在房间中休息几分钟就下楼去找a先生,可是她太累了,她刚坐到椅子上,就斜倚着椅子扶手睡着了。 「陛下。」她听到有人在唿唤她。 那声音是这样的熟悉且亲切,王曼衍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看到高北菱正半跪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握着她的手,仰头满脸担忧地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王曼衍惊讶不已。 「我知道您去了长敬,非常担心您,所以连夜开车就赶来了。」高北菱说。 王曼衍看向窗外,果真天已经大亮了。 「怎么……」她心下迷茫,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高北菱却温柔地示意她,与她牵着手走下楼。宾馆大堂明亮整洁,却空无一人。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甚至已经全部化了,满山遍野的青翠颜色,远处瀑布哗哗的水声传来,格外悦耳动听,甚至于连空气都是明媚温暖的,十分舒服。 第101页 王曼衍又转头去看高北菱。她发现高北菱应该是在见她之前精心地化过妆,眉眼格外好看动人。 「他们……别人都去哪了?」王曼衍问。 「不管他们了,我们回去吧。」高北菱说。 「古神?我是来与古神谈判的对吧?我来的时候一路都在下雪,可是古神——」王曼衍四处看了看,好像正盼望着某个角落里闪现一个怪物并做出它是古神的自我介绍。 「哪里有什么古神,您是做梦了吧?现在是五月份,怎么可能下雪。」高北菱笑着说。 王曼衍怔住了。她突然发现高北菱正穿着她那件深红色的连衣裙。现在是夏天,是五月份,她和高北菱去了一趟长敬,然后去了极北小镇,又去了瀑布宾馆。她是不是在宾馆房间中睡着了,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面,她和高北菱都遭遇了危险? 高北菱拉着她的手,高北菱的手很温暖。王曼衍被她牵着往宾馆外走,但是哪里不对劲,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门外的草坪上,有一个女人正在那里散步。她抬头看到王曼衍和高北菱,就快步走过来,似乎有话要与王曼衍说。那个女人很漂亮,长长的、有些凌乱的捲髮披散在肩头。王曼衍觉得那女人很熟悉,仿佛以前就认识她一样。可是她是谁?她要说什么吗?任凭王曼衍使劲去想,都无法想出来。 「陛下,您怎么了?」高北菱问她。 「不,没什么。」王曼衍说,定了定心神。她任由高北菱牵着她的手,从宾馆中走了出去。夏日阳光正好,风吹过来,带着清凉潮湿的味道,一切都那么美好。 可是王曼衍十分疑惑,她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 安娅吃完饭之后一直留在餐厅中,搓着冻红的指尖。 她知道这顿饭有问题。所以在吃饭的时候,她始终盯着a先生的动作,她只吃a先生动的食品。 不过似乎是她多虑了,因为a先生的目标的王曼衍,所以即使安娅在餐厅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她所能体会到的也只是食物在肠胃中慢慢消化,而没有丝毫中毒或者昏厥的迹象。 夜色渐深,估计十点左右的时候,a先生穿着衬衣和羊毛衫走到餐厅里,在安娅对面坐下。 「怎么还没有去休息?」他礼貌地笑着问。 「现在还不到休息的时间。」安娅说。 犯罪心理侧写。微表情观察。罪犯通常会做的一些小动作。但是现在没有用,她仔细观察着a先生,却觉得从对方身上无法提炼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那么,安娅小姐,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明天您可以离开这里吗?瀑布已经上冻了,现在并不是游览观光的最好时节。」a先生笑眯眯地说。 安娅倒是诧异了起来:「你认识我?」 「今年夏天,瀑布宾馆被停业整顿,是与首都警署有关,我自然认识你,只是你没有见过我而已。」a先生点了一支烟,将烟盒递给安娅,被安娅摆手拒绝。 「但是你放心,我现在没有空找你的麻烦。我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陛下这方面的问题,具体比较复杂,不方便解释。」a先生继续说。 「那些我不关心。但是贾思齐的死、姜琦的死、李玉倩的死、黄晓辉的失踪,甚至包括先王和前任特参穆雅贡,以及现任特参高北菱的失踪,阁下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吧?陛下只身前来这里,也和这些有关,我说得没错吧?」安娅冷笑道。 「你说得自然没错,我无权阻止你的好奇,但是如果好奇心实在太过旺盛的话,我们就没有办法好好谈话了。」a先生说完,起身准备离开餐厅。 安娅叫住他:「你是要做对陛下不利的事情吗?」 a先生停住脚步,他似乎思忖了一下,然后回过头看着安娅,脸上的表情几乎称得上狰狞:「如果是陛下自愿的呢?」 不等安娅回答,他就快步走开了,身影消失在餐厅外漆黑的门廊之中,看起来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也不会在意安娅怎么回应。 安娅这次毫不犹豫地站起身,不过她没有去追a先生,而是上了二楼,敲响了217的房门。她几乎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是个别地方还是没有想通,她想要问问王曼衍。尽管王曼衍不给她好脸,但安娅相信,王曼衍还是能透露一些有用的信息。 案件调查了大半年,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安娅相信马上就会有结果。尽管这间宾馆阴气沉沉,好像潜藏着许多危险,令人感到格外不舒服。安娅给自己打着气,再坚持一下,再勇敢机敏一点,这半年多的工作,都会有结果的。 安娅敲了敲门,门后没有任何回应。她用力又敲敲门,还是没有回应。王曼衍不在房间中吗?还是睡得太熟了?难道是,已经遭遇了不测…… 安娅后退几步,琢磨着是否要将这扇门撞开,结果撞到一个人身上,把她吓了一跳。a先生正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大串钥匙。 「我打开门看看,陛下可能出事了。」a先生焦急地说,不过安娅总觉得他的焦急是装出来的。 a先生找出217的钥匙将房门打开,安娅看到房间中亮着一盏壁灯,光线昏暗,王曼衍坐在靠窗的一张圈椅上,低着头一动不动,好像睡得很熟。 安娅心里一紧,就在房门打开的瞬间,她看到王曼衍的身边好像有几个青黑色的影子,但那影子又不像是人影,像一棵棵延展着长长触手的怪树,眨眼之间,那些幻觉就又消失了。 第102页 如果池柠也在这里,她应该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安娅这样想着,走到王曼衍面前,蹲下来,想要轻轻将她唤醒。 在看到王曼衍的瞬间,安娅惊恐地后退了半步,坐到了地毯上。 王曼衍的脸色发青,分明是已经死去了的模样。 第60章 心里的声音 高北菱扶着方向盘,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着。路面有积雪,很快就会上冻,随时可能封路。路灯孤寂地亮着,天色黑得近乎于不透明,仿佛从远古时代开始,这个地方就再也没有过光照。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但不能太着急,以免集中生乱……高北菱熟练地加速、换挡,她一点都感觉不到疲惫和虚弱,但是她的头正一跳一跳地疼。 她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服药了。古神的意志慢慢侵入她的神经,但她还足够保持冷静。 正是因为如此,她能够感受到王曼衍遇到了危险。 她努力使自己保持着冷静。 她总是能使自己保持冷静。曾经她是用对自己命运无穷无尽的喟嘆与悲哀来面对古神,但现在又不一样了。 「坚持住。」她低声喃喃,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冥冥之间、堕落无尽黑夜、生死不明的王曼衍。 * 安娅的手伸向腰间。被外衣盖住的地方,她携带了一把□□。不过就现在情况来看,即使是能够将a先生一枪毙命,对于扭转局势也无济于事。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我去赶紧打急救电话!」a先生夸张地捶胸顿足,然后匆忙转身离开房间去拨打急救电话,他重重的脚步在走廊中响起,好像整座瀑布宾馆都随之摇动起来。安娅觉得就a先生这种演技估计在三流演艺学校里都会被逐出校门。 不过安娅还是觉得不太对劲。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好像都不符合逻辑。 现在这种情况,很容易就会让她想到是a先生在晚餐中动了手脚,王曼衍死于中毒。但是如果a先生是为了杀王曼衍,何必如此大费周折?从长敬到极北小镇,再到瀑布宾馆的这一段路上,他真要杀王曼衍的话,王曼衍估计已经死几十次了。 莫非是a先生是个特别讲究仪式感的人,一定要在指定的地点、指定的时间,以指定的方式杀死王曼衍? 这个时候,安娅倒是来不及想,王曼衍的死,对于整个国家都意味着什么。她只是尚未从震惊和疑惑中回过神,却犯了现场勘查的大忌:她伸手去试探王曼衍脖子上脉搏。 王曼衍的皮肤是温热的,尽管她的脸色确实难看,脖颈处的血管却在微微跳动。她没有死。安娅还没来得及高兴,随即又疑惑起来,王曼衍怎么会陷入这样的昏迷?她的脸色这么可怖,是摄入了什么药品吗? 「陛下,陛下。」安娅轻轻摇动着王曼衍的身体。 王曼衍没有反应。 安娅站起身,琢磨着要不要去弄点凉水什么的过来。就在此时,可能是电路出现了问题,室内的灯光突然变得昏暗,一明一暗地闪动着。 安娅犹豫是否要出去查看情况,房门勐地被推开,a先生慌里慌张地沖了进来。 这回他的慌张不是装出来的。 「别出声!」a先生拽着安娅的手,将她拉到房间的角落里,后背抵着墙蹲下来。灯光还在闪动着,若不是光线微弱,安娅怀疑自己都要被闪瞎了。她不解地看着a先生,a先生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a先生好像在躲着什么,匆忙逃窜躲避到这里的。若非217已经是走廊的尽头,他避无可避,不然他看起来也并不愿意跟安娅共处一室。 不过很快安娅就知道他在躲着什么了——大概知道。走廊里响起一阵刺耳、沉重的噪音,仿佛是一个庞然巨物拖曳着金属重物从走廊缓缓走过去,而且越来越接近这间位于走廊尽头的217房间。 那声音如此沉重,安娅觉得自己只在重型机械的施工现场听过这样的动静。但是如果百吨级的重型设备真的出现在这里,只怕连这小小的瀑布宾馆二层都会被压垮。 声音逐渐近了。安娅心下惴惴不安,又不敢去问a先生。a先生蹲在她的身旁,王曼衍感觉到他正在轻微发抖,在昏暗、闪动着的灯光下,他的脸色简直比昏迷中的王曼衍还要难看。 随着声音缓慢碾压而来,安娅觉得头颅剧痛,仿佛有根电钻在脑中搅动。什么声音涌入她的脑海,她所听不懂的语言,自很远的地方而来……深海、水面、影子、眼睛、发亮的绿色的东西……深渊、雾气,还有浑身是血的尸体……痛苦、悲伤、绝望,那一定是高北菱所经歷的一切,她并不太清楚,但她已被捲入其中…… 她伸手从腰间握住了枪柄,但是安娅也不确定,她拔枪是为了防身,还是为了摆脱痛苦而举枪自尽…… 啪嗒一声,所有的灯全部熄灭,世界只剩下漆黑一片。在黑暗之中,安娅听到王曼衍那个方向传来哗啦一声,好像是圈椅翻倒了。 安娅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走廊的噪音消失了,窗外狂风的声音听得十分清楚,玻璃窗被吹得咯吱咯吱直响。灯光再度闪烁,不过一两秒钟又回归黑暗,仅凭方才的亮光,安娅看到,王曼衍直挺挺地站起身,以殭尸一般古怪僵硬的动作向门外走去。 尽管还不太明白是怎么情况,但安娅本能地想到,不能让王曼衍出去。 第103页 她不顾a先生的阻拦,站起身抢上前一步,拦住了王曼衍。 灯光闪烁了一下,借着一瞬即逝的光明,安娅看到王曼衍双眼紧闭,脸色发青,她抓住王曼衍的肩膀想把她按住,王曼衍却一伸手推开了她,力气大得出奇。 哗的一声,仿佛大脑中勐地涌入许许多多的信息,那种感觉像被一颗子弹击中,但痛苦远远不会因为被击中而结束。安娅跪倒地上,双手抓住胸口,大口地喘息着。 她听到了很多人的声音,有哭喊,有哀嚎。其中有她所熟悉的声音,比如先王王欢衍的声音,前任特参穆雅贡的声音,他们焦急地喊着什么,从声音中,安娅能够感受到他们的痛苦。但是那声音又是从哪传来的?不是门外,不是天上,不是地下,就像从她的脑中迸发而出。 王曼衍在向门外走去,她的手已经搭上了门把……如果她打开门,这个房间会怎么样,会成为地狱吗…… * 王曼衍怀着一种奇怪的感觉走到瀑布宾馆外的草坪上,阳光格外温暖,从树叶的空隙之间落下来,像碎金子一般。远处泉水和瀑布的水声很悦耳,王曼衍站在草坪上,她想要多在这个地方驻留一会儿。 「怎么了,陛下?」高北菱笑着望向她。她的面容在阳光下如此美丽,甚至于王曼衍都觉得她的脸颊在发亮。 「……没事。」她说。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高北菱牵起她的手,继续沿着瀑布宾馆后面一条偏僻的山路走去,不过那山路也是鲜花洋溢、阳光明媚的,她步履轻盈,走在乱石交错的小路上,一点都不觉得吃力。 可是王曼衍总是感觉有哪里不太对。路旁的树林,交错混杂的灌木丛中站着一个女孩,王曼衍觉得她很眼熟。是叫李玉倩吗?不过,李玉倩又是谁?她莫名觉得这名字也很熟,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认识这个李玉倩的。 大概,是无关紧要的人吧。 路边的树梢上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是黄晓辉。王曼衍想起他是新任命的内阁成员,王曼衍跟他不熟。奇怪的是,人怎么能站在树梢上? 那都也不重要了。 高北菱依旧拉着她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走着,王曼衍感到微微有些吃力,可能是正在爬山。沿着小路绕过山崖,从瀑布之前走过去,就一直在悬崖的边缘行走,道路很窄,一侧是山壁,阳光斜斜地照过来。王曼衍朝悬崖下看了看,只有浓重的云雾,远处山峰耸立,再往北边就过了国境线,到达北方的邻国了。 高北菱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了。」她说。 「什么?」王曼衍心中疑惑。 「今天,在今天,我的愿望终于能够实现……古神需要血肉,作为临神仪式前最佳的祭品……」高北菱喃喃道。 「你在说什么?」王曼衍浑身发冷。北风忽然卷了起来,阳光瞬间消失,天色一下子就黑了。王曼衍身形不稳,站在悬崖峭壁的边缘摇摇欲坠。风雪迎面扑到她的脸上,仿佛刀割一般。原本站在她身边,盈盈笑着的高北菱,忽然就消失了。王曼衍站在悬崖上,茫然四望,凛冽的风吹得她浑身发抖。 她伸手抓住身后冰冷的石壁,低头看向深渊,从迷雾之中有一具尸体缓缓漂浮上来,那具尸体浑身是血,四肢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是她的哥哥。 王曼衍后背挨住石壁。在哥哥之后的深渊中,还有无穷无尽、数不清的尸体从雾气中漂浮而出。他们在浓雾和风雪之中发出悽惨的哭号。王曼衍听到了哥哥和穆雅贡的声音。 然而,在这些可怖的声音之中,王曼衍又听到了高北菱的声音。不是刚才阳光正盛时高北菱那甜腻的语气,她的声音从浓雾之外、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焦灼:「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就来。」 * 「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就来。」 在无尽的可怖的噪音之中,安娅听到了高北菱的声音。她的声音仿佛十分着急,甚至连话语末尾的语气都是不稳的,好像是在危急关头,努力地将这句话从口中说出去一样。 一切又恢復了平静,王曼衍的身影晃了一下,倒在了地上。灯光闪烁几下,忽然亮了起来,恢復了正常。 安娅站起身,她的衣服在地毯上沾了不少尘土,手心里满是冷汗。 第61章 临神仪式(一) 安娅走到王曼衍身边,缓缓蹲下去,探了探王曼衍的脖颈和鼻息。王曼衍微微有些急促地唿吸着,好像正在做什么噩梦一般。 她和a先生一道将王曼衍抬到床上躺下,随后安娅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a先生满头都是汗,却顾不上去擦掉。 「刚才是什么动静?是你雇的装修队非要半夜施工吗?」安娅检查了一下王曼衍的情况,认为她不会立刻就死,便询问a先生。 「刚才是古神来了。」a先生低声说,「他一定是来找小菱的。」 安娅心里一动。又是古神。起初她以为所谓古神不过是这群狂信者用来杀人或矇骗的幌子,但是刚才她也确实见识到了一些比较……令人难以忍受的景象。 「不会错的,我不会听错,那是小菱的声音,我听到她的声音了,」a先生絮絮念着,「她已经切断了和古神的联繫,怎么又……难道她还嫌她死的不够快吗……」 「高北菱会死?」安娅用沙哑的声音问。 第104页 前期她努力搜集、寻找的证据似乎已经串了起来,环环相扣,但安娅稍微一个晃神,脑中又只剩下碎片一样破碎的信息。这一年真是不平安的一年,好像有谁在这样跟她感嘆。刚才房间中,她又千真万确听到了那可怖的、仿佛是来自于深渊的声音。 「王曼衍没有告诉你吗?」a先生不屑地说,「你不是已经调查过地眼社团吗?」 「我并没有对地眼社团进行深入调查,」安娅耐心地说,「陛下也阻止我继续调查。我想是为了保护高北菱的缘故。」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她脱口而出的。 明明像是一句抱怨,但这样的场合併不适合抱怨,尤其是面对着a先生。 a先生苦笑道:「即使调查清楚了,又有什么用?调查清楚是我们杀了先王,杀了贾思齐,杀了姜琦,把我们全部判死刑吗?说不定早在我们被枪决之前,古神已经杀了我们。」 安娅问:「古神就是你们供奉的神袛吧,他为什么要杀了你们?」 a先生解释:「古神是我们可以感知到的,我们可以从它的身上汲取到一些常人所没有的力量。但是越是接近古神,就越有可能会变得疯狂,当彻底疯掉之后,就是将灵魂献祭给了古神。为了避免疯狂,有人会切断与古神的联繫,于是出于报復,古神会杀掉他。先王正是这样死的。」 「所以这个房间里,当时有那么强烈的鲁米诺反应,也就可以解释了。只是所谓的古神,究竟是什么样的形态?是一个杀人机器?池柠曾经告诉过我,她在高北菱身边看到有像大树一样触鬚的鬼影,难不成是一种怪兽?」安娅暗想。 「前任特参穆雅贡倒是没有背叛古神,但最后她疯了,然后死了。先王的死加速了她发疯……这样的结果不是我所乐意见到的,但我也没有办法。」a先生的语气变得沉重了起来。 「明知道结果不是疯就是死,为什么还要信奉古神?」安娅不解地问。 a先生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说道:「祭品通常已经会有了觉悟。我们早就做好准备,会面对现在的结局。」 安娅不想再问什么了,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么多。」 a先生一言不发,拉开了217的房门走出去,却又在门口回过头,脸上带着残忍的快意:「先王就是死在这个房间里,我真是一刻都不想多呆。我本来也不应该对你说这么多事,不过让太过好奇的人在死前保持好奇心是不人道的,我不想这么做。」 「你要在这里杀了我?」安娅挑了挑眉毛。 a先生没有回答,他哐的一声关上门。很快一切都恢復了静寂。 安娅看着床上躺着的王曼衍,她的脸色依然差劲,差劲到安娅想要问她一句,你所做的这一切,都值得吗? 她走到窗前,窗外的天空漆黑得像涂抹了墨汁。她眯起眼睛,从窗口能够看到宾馆前的空地,那里有一盏小小的路灯在风雪之中仍然顽强地亮着。雪花大片大片落下。 安娅嘆息了一声。她不明白为什么信奉古神只会落得悲惨的下场,古神却仍然有这么多信徒,她也不明白王曼衍为什么会喜欢高北菱……王曼衍明明很清楚高北菱的这点破事。 统统不明白。即使是用犯罪心理侧写的理论也解释不清,毕竟那些理论是她发表出去骗稿费和获得知名度的……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一地步,高北菱不知所踪,王曼衍又昏迷不醒,她为什么还会跑过来蹚浑水? 她走到床边坐下来,看着王曼衍发青的脸色。她在床沿爬下来,疲惫立刻袭来。死亡和危机暂时远去,夜色很深,她陷入并不甜美的梦中。先王王欢衍对她很欣赏,王曼衍刚即位的时候似乎也很欣赏她,不过高北菱出现之后,一切又都改变了。 很奇怪,会被怎样的人所吸引,她一点规律都摸不到……安娅本来并不曾设想,她会喜欢王曼衍,喜欢到这种疯狂的地步,居然一路跟踪,追到了这个鬼地方…… 但到此为止了吧。无论之前她对王曼衍怀着怎样的情感,或许比仰慕进一步,又不足以到爱慕,都只能到此为止了。 * 只能到此为止了。 高北菱从车上跳下来,看着眼前被厚厚白雪覆盖的山路。车已经开不动了,只能停在这里。余下的路,她必须徒步过去。 什么时候才能赶到瀑布宾馆? 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王曼衍? 什么时候,才能……死去…… 连续驾车已经使她赶到十分疲惫,前方又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寒风刺骨,她冻得哆嗦,不确定自己在赶到瀑布宾馆之前,是否就已经冻死在路上了。高北菱从口袋中摸索出一根红钻石的香菸,点燃凑到嘴边吸了一口。她觉得冷气争先恐后地挤压入她的肺中,五脏六腑都冻得发疼。 可是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高北菱艰难地跋涉在雪中。风雪茫茫,夜色深沉,她的手中拿着一支小小的手电筒,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点萤火,基本没什么用。 两个鬼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前方,在黑夜之中为她引着路,以免走失了方向。脚踝陷入厚厚的积雪之中,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深夜里赶路,有可能会被冻死,变成一具路倒,尸体会被白雪覆盖,不知多久之后才会被人发现。高北菱见过这样的尸体,那时候她怀着同情的心态去看着冻死的尸体时,就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她也会这样…… 第105页 古神在树林深处发出沉睡的呓语,如同深海之中水流的声响。高北菱连续开了六个多小时的车,此时却不觉得疲惫。 鬼影前行地飞快,高北菱必须要努力追赶,才不至于跟丢。她行进飞快,头髮在风雪之中散开飞舞,眼睛灼灼发亮,脸上血色全无。或许正是因为已经下定了决心,她的脚步变得轻盈起来,从山路和深林之间穿梭而过,带起积雪簌簌的声响,宛如野兽穿行。这样的她,比那些黑色的鬼影,更像是鬼。 她本来已经决议赴死,但王曼衍说过要拯救她,有人在乎她,有人要拯救她。 这样就完全不同了。高北菱这样想,觉得心下像是有暖流流过一般。风雪依然勐烈,但这不足以阻挡她。高北菱想明白了a先生要耍什么把戏,他想要借临神仪式的机会,将王曼衍作为新的信徒献祭给古神,这样为他拖延更久的时间,就像他曾经献祭先王,王曼衍的哥哥王欢衍一样。 a先生总是说「为了你,为了我们,为了所有人」,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总把别人推到前方的胆小鬼罢了。而自己曾经爱过这个人,高北菱却没有时间懊悔或者悲哀。她要抢在a先生之前赶到瀑布宾馆。 临神仪式马上要开始,不仅是为了王曼衍,也是为了a先生。 * 王曼衍站在悬崖边缘,惶惑地四处张望。 其实从刚才开始,她就隐隐意识到这里是幻境之中。甚至她能听到安娅和高北菱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唿唤她。 可是如何才能逃脱这可怕的幻境?她尝试拍打自己的面颊、拧大腿,也确实感到了疼痛,但她仍然站在悬崖边缘,看着黑暗的深渊中缓慢浮现而出的尸体。她不知所措,甚至开始认真考虑举身跃入深渊之中,以摆脱现在的情况。 尽管这样的联想有些不合时宜,但王曼衍还是觉得那些尸体像是某种仪仗队,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或是别的什么存在要从深渊之中浮现而出。 而她,本能地对那个即将要浮现出来的东西感到无比的害怕。 她本来豪情壮志地还想要拯救高北菱,结果却莫名地陷入这样的境地,实在有些讽刺。她后背紧靠冰冷的山壁,在风雪之中,喃喃道:「北菱……」 第62章 临神仪式(二) 王曼衍看着深渊中的浓雾,还有漂浮而上的尸体。她又抬头望向天空,天空也是昏暗的,阴云仿佛已经笼罩这个世界。从云层之中飘落而下的,起先她以为是大片的雪花,后来她又感觉那像是纸张、木材或是尸骨焚烧之后的灰烬。 到底该怎么办? 「不需要犹豫了,没什么可犹豫的。」一个声音倏然响起,王曼衍吃惊地看去,高北菱轻飘飘地浮于半空之中,身穿一件黑色的衣裙,头髮散开在风中飞舞,脸色苍白,恍如祭台之上鲜血流尽的祭品。 她记得高北菱的这幅模样。怎么会忘记?在她逮捕李玉倩、黄晓辉后逼迫高北菱现身,高北菱果然出现在她的皇宫之中,然后王曼衍用一点药物使她昏迷,将她囚禁在皇宫里…… 「跳下去吧。」高北菱的声音带着回音,她的头髮不受重力作用地向上飞起。 不,王曼衍在心里说。她本能厌恶那个深渊,她不能跳下去。 「为什么不能跳下去?这是你赎罪的机会,在你伤害我之前,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站在这里?」高北菱继续说。 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王曼衍的内心想,但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用掌心抵住身后的石壁,那里又冰又滑,她的腿发软,风雪太大,她快要支撑不住了,她马上就会掉下去。 「你没有想过伤害我吗?」幻境中的高北菱眯起眼睛,声音听起来异常危险,「你杀害我的朋友,把我关在皇宫里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要伤害我?」 王曼衍一时语塞,她只能不断在心里重复着一句话,对不起,对不起。与此同时,一些破碎的、毫无关联的信息又涌入她的脑海。哥哥不断在笔记本上重复写的那句话,一双眼睛,从下方望着你……那个星系的模型……关于古老的古神的传说…… 她好像想明白了一些什么东西,那只是倏然闪过的灵感。漂浮在半空的高北菱恨恨地看着她,王曼衍从来没有见过高北菱这样的神情。 「既然感到抱歉,那么你就去死吧。」 但随着这句话音落下,高北菱的身影却消失了。哥哥的模样取而代之,他同样浮在半空中,半闭着眼睛,好似溺水濒死的人。 王欢衍却什么都没有说,他似乎根本就看不到他的妹妹正身处险境,只是低头看着深渊。王曼衍也低下头,在浓雾之后仿佛出现了什么东西……王曼衍过了很久才辨认出来,那好像是一只眼睛,毋宁说,是没有生命质感的、没有瞳孔和虹膜,只是形状像眼睛一样的东西。 「哥哥,救救我。」王曼衍在风中说道。 「你是谁?」哥哥没有看她,但是他的声音却清清楚楚传到了王曼衍的耳中,「你是谁?你是高北菱吗?」 王曼衍没有明白,哥哥为什么要问她是不是高北菱? 风雪越发大了。 * 安娅醒过来的时候,看了看窗外,依然是一片漆黑,墙上挂着的时钟显示时间是早上六点。 王曼衍依然在床上昏睡,安娅探了探她的唿吸,还好没死。 第106页 她走下楼,在大堂、餐厅、后厨、客房等地方都转了一圈,发现整个宾馆空无一人。她又跑到宾馆门口,雪下得比昨天晚上已经小多了,路灯还亮着,照出灯下一个凄凉的光圈。安娅依照现场勘查的经验检查了一番房前,发现道路上有几行足迹向着瀑布宾馆之后的深山去了。 足迹已被雪覆盖了一部分,尚不算深。这帮人应该才走不久。安娅通过观察,判断这行人应该有三个,看足迹的大小,应当都是成年男性。安娅推断这三人除了a先生,同来的司机,还有一名男子。 这么一大早,这三个人赶着去山里打猎吗? 安娅有心循着这些足迹彻底被雪覆盖之前跟上去一探究竟,不过王曼衍还昏迷不醒,她这么做并不合适。思前想后,安娅也不管自己是跟踪王曼衍来到这里,到时候要向民众解释一大堆无法解释的事情,便拿出手机联繫首都警署,要求他们立即使用直升机出动警力。 但是手机上却没有信号。 明明上次来到瀑布宾馆调查的时候,通讯工具还都能正常使用的。看来这帮人不是破坏了通信基站,就是屏蔽了信号。 安娅虽然不太清楚王曼衍这次来到瀑布宾馆的目的是什么,但她能感觉到地眼社团中的这群人绝对是做了非常完备的准备,尽管她更不清楚这帮孙子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高北菱现在到底在哪? 安娅一边想着和高北菱有关的事,一边就听到了宾馆前方黑暗的道路中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她定睛去看,见一个人影自熹微的光线和黑色的雾气之中显现,慢慢靠近。那个人影走得很快,仿佛鬼魂一般,似乎瞬间就到了路灯之下,在安娅的面前。 安娅吓了一跳。来者是高北菱,更准确地说,是脸色发白、双眼充血、披头散髮,看起来像是赶了一整晚路的高北菱。 安娅从未见过高北菱这般狼狈的模样,一瞬间她几乎以为高北菱已经在雪夜里悲惨地死去,此时出现在她面前的不过是高北菱的尸体。 高北菱看着她,用一种陌生的眼神,仿佛从来都没有见过安娅一样。然后她轻飘飘地从安娅身边走过,进了宾馆大堂。 安娅在雪地上愣了半晌,也没想清楚现在这是什么样的情况。王曼衍是冲着高北菱来的,那高北菱这是…… 她折回宾馆,见高北菱正坐在大厅的炉火前休息,她走上前去,见高北菱的发梢上的霜雪融化,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你要喝点水,吃点东西吗?」安娅问。 「……谢谢。」高北菱低声说,嗓音沙哑。 安娅走到厨房里,用电热水器烧了一壶水,倒进马克杯里,又打开橱柜,找了一些饼干放进盘子里,给高北菱端去。高北菱接过来,慢慢吃着,安娅注意到她的指尖发青,像是肢体坏死的样子。 她坐在高北菱的对面,看着高北菱吃东西,但是她自己一点胃口都没有。安娅手支着下巴,转头看着窗外,玻璃窗上蒙着一层水汽,外面一片黑漆漆的,室内的灯光在窗户上投下朦胧的光影。安娅兀自出神,她自然是搞不懂王曼衍为什么会只身来到这个鬼地方,她更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还要一路跟踪过来。 吃了一点东西后,高北菱看起来情况好多了。安娅问她:「你感觉好点了吗?」 高北菱没有回答她,而是四处看了看,周边都是一片漆黑,和冰冷的、飘落着的雪花。高北菱问:「陛下还在楼上休息吗?怎么这里就你一个人?」 「是的,但是陛下情况不太好。」安娅将这两天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刚说到王曼衍在房间中莫名其妙昏迷,高北菱就脸色大变,勐地站起身,险些把椅子给弄翻。安娅见高北菱紧咬着牙,全然不见刚才放松的样子。 「他竟然提前开始了临神仪式……」高北菱说着,仿佛刚刚听说安娅就任成了新国王一样,显出无比震撼的模样。 「临神仪式?」安娅问。 她听说过临神仪式。在前期调查地眼社团的过程中,她通过种种渠道了解得知,临神仪式是这个社团一年一度组织的盛大活动,似乎有着不寻常的意义。 「临神仪式是在每年12月17号举行,类似于新年仪式,是用来祭祀古神,庆祝新年的。」高北菱一边说一边匆忙地走到餐厅的吧檯下,打开柜子蹲下身翻找什么东西。 「可是现在还不到17号,今天才15号。」安娅不解地说。 「所以说他提前启动了临神仪式。」高北菱从吧檯后面站起身,右手拿着一把锋利的刀,可能是用来片肉的,刀刃上闪着寒光,安娅吓了一跳。 「那你说的提前启动……这个仪式,他有什么作用?」 「他不是有没有作用的问题,他是那种很特别的……」高北菱说着,向黑暗的窗外望了一眼,雪花静静飘落,「他是想要活下去吧,尽量牺牲更少的人,让大家都活下去。」 高北菱将刀用餐巾裹好揣在腰间,然后对安娅说:「我现在要赶过去,你和我一起去吧。」 「可是陛下还在楼上,再说你要去哪?」 高北菱没有马上回答安娅,她向着通向二楼的楼梯处看了一眼,在昏暗的灯光之下,安娅觉得她的神情充满了哀伤,但那种悲伤转瞬即逝,随即高北菱的神情就变得冰冷了起来。 「祭坛就在瀑布的附近。他们举行临神仪式,我不能缺席。至于陛下,我相信他们一会儿会把陛下带过去的,你留在宾馆里,可能会跟他们发生正面冲突,所以你还是跟我一起行动。」高北菱解释的这几句,安娅没太听明白,她只从中提炼出一个信息:还会有人在这种鬼天气来到瀑布宾馆,而且他们会把王曼衍也带到祭坛。 第107页 安娅脱口而出:「a先生是想用王曼衍来代替你进行仪式,对吧?」 高北菱脸上浮现了一个很难看的微笑。她说:「我一直很讨厌你的洞察力,安娅。」 第63章 临神仪式(三) 安娅很怀疑高北菱现在是否还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她总隐隐感到高北菱可能已经被冻得神志不正常了,包括她自己也开始不正常了。 她看着靴子尖端陷入雪里,高北菱走在她前方约两三米的地方,背影纤瘦,长发在风中飞舞着。她居然会冒着生命危险,跟高北菱走到被大雪覆盖的山坡上,绕过结冰了、随时有可能坠入万丈深渊的悬崖瀑布,而留下王曼衍一个人在宾馆中? 天色渐渐亮了,东方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泛着灰白的蓝色,那颜色悬挂在山坡及远处的森林上空,像是梦境之中褪了色又清洗干净的幕布,安娅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凄清的颜色。 山路并不好走,尤其是下过雪之后,周遭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辨认不出原本的道路,就连之前的脚印也被雪覆盖得不仔细辨认根本就看不出来。不过高北菱应当对此处甚是熟稔,轻车熟路地带着安娅绕过一棵棵积了雪的书,从山坡走下去。安娅大致通过启明星的方向判断她们是往东北方向走了很长一段路。看山势的走向,大约前方是个悬崖。 又走了一段路,前方巨石耸立,遮挡视线,但远处开阔一览无余,应当是山脉至此截止,她们已经走到了国境线,再向北就是邻国的森林和湖泊。 高北菱领着安娅在一块积满白雪的灌木丛簇拥的巨石后蹲下,她说:「到了。」 安娅从石头后面的缝隙张望,见果真是悬崖,但前方有一块空地,距离巨石所遮挡的地方有两三米远,空地中央被搭了一个类似于农村下乡送温暖文艺表演的简陋台子,台子周遭有柱子,上面缠着许多彩色丝帛;台子中间的地板上还堆放着一些杂物。几个人站在台子的边缘,一边抽菸一边等待什么。安娅眯起眼睛辨认了一番,她认出了a先生、那个司机,还有两三个男人她没有见过。 她正要询问,高北菱却示意她噤声。随后高北菱附在她的耳边低声说:「安娅,拜託你一件事。你就一直呆在这里,无论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出声,好吗?」 安娅看着高北菱,她觉得高北菱正在交代遗言。风从悬崖另外一头吹过来,安娅戴着围巾,那风也直往围巾里钻。高北菱似乎穿得很单薄,难道高北菱感觉不到冷吗? 台子旁边等待的几个男人尽管在抽菸、低声交谈,安娅却能察觉的他们之间瀰漫的一种焦虑的气氛。 「你答应我。」高北菱沙哑着嗓音说。 安娅慢慢点头:「好,我答应你。」 高北菱也点了点头。安娅看着她,她感觉高北菱好像已经下定了赴死的决心。那为什么高北菱要把她带到这个鬼地方?一会儿让她参观一场具有民族特色地域风格的别开生面的临神仪式吗?还是让她看着高北菱是如何惨死在这个地方,好让她能够一五一十地向在宾馆里挺尸的王曼衍汇报? 好吧,如果王曼衍也能活着的话…… 高北菱挪到离安娅稍远的一块巨石后坐下来,然后从腰间拿出她携带的餐刀,割破手腕。她的血从皮肤滴落下来,落到地面的积雪之中。安娅看到红色的血渗入白色的雪,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些血仿佛瞬间就变成了无色透明的一般,雪地一如鲜血滴落之前洁白无瑕。 安娅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便听到台子那边传来一阵动静,又有几个人从山路上走过来,应当都是地眼社团的成员,其中一人似乎还背着一个人。 安娅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人背着的正是在宾馆中昏迷不醒的王曼衍。 a先生迎过去,与那几个人进行交谈。a先生问:「宾馆中没有其他人了吗?应该还有一个从嘉安来的警探。」 对方说:「已经检查过了,宾馆里并没有其他人。」 a先生沉吟着没有搭腔。安娅躲在巨石之后,大气也不敢出。她听得出a先生的弦外之音,后来的这几个人去宾馆中把王曼衍带过来,如果安娅当时还在宾馆,他们一定会把她灭口的。现在安娅不在宾馆,如果不是时间紧急,a先生估计这会儿还要追杀她 高北菱早就知道这些吧?毕竟她是地眼社团的核心成员。 安娅看向高北菱,似乎是期待着与高北菱对视,然后高北菱告诉她,她的猜测没错一般。但她紧接着就愕然发现,高北菱已经倚着那块巨石,头低垂到胸前,头髮散乱,脸色发黑,好像已经死去了。 那副样子,和在宾馆中陷入深度昏迷的王曼衍一模一样。看情况,应该是高北菱主动使自己进入这种假死状态。 ……对于所谓的临神仪式而言,这有什么作用吗? 安娅用手捂住嘴,尽量让自己不发出半点声音。风声尖啸,吹起高北菱的头髮。安娅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觉得十分凄凉。 不过她觉得自己更凄凉。 她将目光又转向台子那边,台子中间摆放起一把椅子,几个人将昏迷不醒的王曼衍安置在椅子上,又将一个类似于权杖的东西塞到她手中。王曼衍一点力气都没有,于是那支权杖便横放在她的膝头。 a先生仰头看着天空,雪花不断飘落在他的脸颊上。安娅从石头后面窥视着a先生的一举一动,但他只是那样仰着脸。天色已经大亮,远处雾气瀰漫,天空阴沉,安娅觉得a先生似乎在伤感着什么。 第108页 「要开始了吧?」有人提醒他。 a先生似乎勐然回过神:「开始。」 他们将缠绕在台子周围柱子上长条状的彩布解开,绕着柱子将台子一圈一圈地包围起来。之后,又在柱子顶端放上火盆点着。空中飘着雪,风又很大,按理说火盆是很难烧着的,不知道他们在火盆中添加了什么助燃剂,火盆烧得很旺。做完这一切,几人从台子上退出来,只留王曼衍在台上,彩布犹如屏风一般将台上遮挡,看不太真切。 几个人围绕着台子开始缓慢转圈,同时吟诵着什么,大约是一种祭拜神灵的仪式,如果配合特别的氛围,可能还显得挺神圣的,只是此时安娅躲在巨石后面,冻得直发抖,觉得此时此刻缺乏神性气氛,这帮人看起来倒有几分可笑。 突然之间,随着一声巨大的爆裂声,几个火盆全部腾起黑烟,火焰立即熄灭,王曼衍也从椅子上滑落,摔倒在地上。这种变故将祭台周遭的几个人惊呆了,愣了半晌,安娅听到了a先生绝望的声音:「失败了!怎么……怎么会失败?」 * 王曼衍艰难地站在悬崖边缘,她马上就要支撑不住了。 深渊之中,许许多多尸体随着黑色的雾气漂浮上来,他们围着王曼衍,伸出青灰腐烂的双手,似乎要将王曼衍拖入无底深渊。 亡灵们哭喊着,他们在重复互换着王曼衍的名字,但当王曼衍仔细分辨,她却发现那些亡魂不断唿喊的是「北菱」。 王曼衍焦急地想喊,她不是高北菱!可是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看到了哥哥和穆雅贡,他们木然的脸漂浮在雾气与灰烬一般的雪花之中,他们也在唿唤着高北菱的名字。王曼衍支撑不住了,她的体力已经透支,她的双手麻木,腿一点感觉都没有。她马上就要栽倒坠落…… 有几滴温暖的液体落到了王曼衍的脸上,她抬起头,看到身穿大衣的高北菱宛如一只蝴蝶般从天而降,翩然地落到她的身边。 时间仿佛陡然停止了。 高北菱站在她的身旁,像鬼魅,又像幻影。王曼衍记不清楚她们究竟有多久没有相见了,仿佛是过了很久很久,但高北菱此时头髮散乱,脸色发青的模样,她却又觉得格外熟悉。 「我来了,陛下,」高北菱飘荡在她的面前,她伸手握住王曼衍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有力,「抱歉来晚了,但是现在,一切都应该结束了。」 「还没有结束,」王曼衍说,不知道怎么的,她的眼眶发酸,但是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还没有结束,我没有救得了你,还需要你来救我……」 「你肯来到这里,已经做得足够好了。」高北菱微笑着说,「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吧。」 她牵住王曼衍的手,两人向悬崖之上漂浮而去,将深渊和尸体留在身后。 「我会救你。」王曼衍对高北菱重复。 「您已经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高北菱问,她的长髮在脑后飞舞,她的脸色依旧难看,但在王曼衍看来,高北菱的面容美丽动人。 「我明白了,a先生是想蒙蔽古神,让我来充当你,献祭给古神,换取你的平安,对吗?」王曼衍说,「所以那些鬼魂,他们都对着我叫你的名字。他的计划构思很好,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都不会有什么牺牲……最节约成本,对不对?」 「对我而言那是最糟糕的方法。」高北菱依然在笑。 她们飞到了悬崖顶部,王曼衍看到那里有一个微微发着光的平台,而另一个自己正歪倒在平台中间的一把椅子上,一动不动。 「好了,您该醒来了,否则安娅会很着急的。」高北菱说。 王曼衍还想再说些什么,或者,至少她应该做点什么,但是当她回过头,除了那个台子和半死不活的「自己」,世界一片茫然,雾气迷濛,早已不见了高北菱的踪影。 第64章 香水的气味 王曼衍向着「自己」走过去,然后不受控制的,像是挤过了一个狭窄的管道,她被某种力量推向「自己」,融为一体。 她起先是觉得冷,仿佛坠入一个冰湖,窒息与寒冷一同袭来,然后是周身疼痛,每一块肌肉都叫嚣着酸疼,胸口尤其疼得厉害。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王曼衍才发现自己是趴在地上,之所以胸口疼痛是因为她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正压在胸口下面,硌得生疼。 此时王曼衍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她刚才好像是死了,高北菱带着她从濒死的幻境中走了出来,她又活了。她听到了风雪唿啸的声音,感受到疼痛和寒冷。也是在这样生者的喧嚣之中,她所感到奇怪的是,她能够听到有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绝望嘆息:「失败了,果然没有办法骗过古神……」 王曼衍艰难地支撑着想要坐起身,这时她发现自己手中所持的是一个类似于金属权杖一般的东西,上面雕刻着复杂的纹路,权杖顶端是某种她叫不出名字动物的头骨,镶嵌着红色的宝石做装饰,看起来十分诡异。 不过,她那个骄奢淫逸的哥哥应该会喜欢这类东西。 哥哥…… 她抬起头,见自己正身处山顶,峭壁边缘。天空阴沉,雾气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哥哥已经葬身于雾气之后了,她看到了哥哥的尸体。 王曼衍一松手,将那权杖扔到地上,咣当一声重响,倒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待再回过神,她发现a先生快步走过来,脸色阴沉。 第109页 「高北菱是不是来了?」a先生说道,「你知道什么,对不对?这个计划,本来不可能失败的。」 王曼衍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a先生在对她说话。她努力地站起身,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但她尽力使自己站稳,并拿出作为一国之君的派头来。 可是她说不出话,无论是正面回答a先生的问题,还是讽刺几句,她什么都不出来。 她只是偏过头,看着悬崖远处的雾气,那雾气仿佛一直要瀰漫世界的尽头。她想像着哥哥已经腐烂殆尽的尸体就在这雾气之后,即使雾气散去,她也寻找不到哥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王曼衍出神地看着浓雾,然后低声说:「高北菱会没事吗?」 * 高北菱沿着石壁飞速奔跑,风雪从耳边唿啸而过。 古神已经近在咫尺,只是她看不到,听不到……古神离她很近,她已经感觉到古神愤怒的咆哮了,像是史前野兽的咆哮。 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她会死的。 高北菱寻到峭壁上一处稍微能落脚的地方停下来,然后望着茫茫的雾气,还有天空中不断飘落下来像是纸灰一般的灰色雪花。 其实死亡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再说……她杀了那么多人,还间接害死了李玉倩,她应该去死。这个道理,高北菱很早以前就想通了。 只是在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内心仍然有不舍。 如果在她五岁那年没有遇到a先生,她的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如果她没有遇到王曼衍,她也会心甘情愿成为古神的祭品,就像她的老师穆雅贡那样。 穆雅贡死在地下室,尸体被掩埋在瀑布宾馆的附近,连一块石碑都没有;先王死在宾馆狭小的房间中,尸体被扔入悬崖之下的深渊,被没有瞳孔和虹膜的地眼吞噬;而她的灵魂将在这里被古神所撕裂,她的尸体则孤零零地留在悬崖边上的巨石之后。每个人死去都是这样渺小。 许许多多黑色的亡灵从她身边唿啸而过,她始终站在那里,像是一棵树一般等待着天罚的降临。 人在死前总是容易回忆更多的事情,她不停地开始在想王曼衍。记忆是碎片,被连缀成了一张张难以挣脱的网。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更多地想起和王曼衍相处的种种细节。 穆雅贡曾经告诉过她,王曼衍有一种很矛盾的气质。她已经概括不出王曼衍是个怎样的人,她只记得她和王曼衍在那个瀰漫着酒气和香水味的夜晚,在酒吧某个黑暗骯脏的房间中纠缠,还有刚下过雨后带着湿气的冷雾,夏天的阳光,秋天的雨水…… 天空中突然出现几颗古怪的恆星,闪烁着明亮、却不祥的光芒。星系,遥远的古神。她从来没有见过古神的模样,即使是在梦境中、在小说描述中出现的眼睛,也不过是古神真容的冰山一角。 高北菱仰望着恆星,带着仰慕与恐惧。 先王也是在这样的景象之中死去的。a先生深知他们的命运,所以他想用王曼衍代替高北菱来迎接死亡,这样可以暂时拯救地眼社团中的所有人,之后他们可以安生至少几个月。但这么做无异于饮鸩止渴。古神还会再来的。 高北菱从大衣口袋中摸出一个东西,是王曼衍曾经送给她的香水。她从来没有告诉过王曼衍,她其实很喜欢这份礼物,只因为这是王曼衍送给她的。 ——有着她和王曼衍共处的烙印。只是如此。 但这话她又觉得说不出口,直到现在,也是深埋于心底的。 「我心甘情愿被王曼衍囚禁。」她是这么想的。然后她松开手,香水坠入到无底深渊之中。 古神来了。恆星的光芒熄灭,天空变得黑压压一片,耳边除了亡灵的哭喊咆哮,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有一千一万把刀子刺入了她的皮肤,她的理智崩毁丧失,她面对着永夜大声哭嚎,和那些鬼魂一样,没有人听到……然后她就随着那瓶渺小的香水一同坠落黑暗之中。 * 王曼衍站在祭台上,与a先生对峙着。风雪越发大了,王曼衍不确定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安娅在哪?就算安娅已经被害,也应该有尸体吧。 高北菱将她带出了幻境,王曼衍怀疑高北菱可能已经从皇宫中逃了出来,来到这个地方。既然高北菱代替了她,高北菱就有可能会死去。这是王曼衍最不愿意接受的现实。 她突然闻到空气中飘来一股香气,像是玫瑰。不是鲜花,而是玫瑰花的香水。 但是这个地方不可能有香水的。 这味道又是如此熟悉…… 「你怎么了?」a先生问她。几个地眼社团的成员走上来,将祭台周围柱子上缠绕的彩布解开,a先生挥手阻止了他们的举动。 「高北菱在哪里?」王曼衍咬着牙问。 「这不是应该我问你吗?」a先生皱眉说,「高北菱在哪里,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陛下。」 「她现在就在这里。」王曼衍觉得腿一阵阵发软,甚至随时都有可能会倒下。于是她弯腰捡起了权杖,当做拐杖握在手中,勉力撑在手中。 a先生冷笑起来:「陛下,既然你已经醒了过来,说明一定是高北菱替代了你……她会死,她宁可自己死,也要换取你活着。」 王曼衍自然是明白的。不过此时此刻,与a先生在这里吵架是极为不明智的,而且她觉得她自己和高北菱的之间的事情,没必要让a先生知道。 第110页 地眼社团的人问a先生:「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a先生狠狠地看了王曼衍一眼,好像现在这种局面都是她造成的一般。随后a先生说:「雪大了,这个地方恐怕再待不下去,我们走吧。」 那名成员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是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临神仪式失败,社团中的人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王曼衍并不打算跟随他们一道离开。她沿着祭台走到了边缘,俯视着悬崖,只能看到浓浓的雾气。与幻境之中的所见十分相像,不同的是,此处的雾气是苍白的,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就连刚才那阵玫瑰花香水的气味都消失了,好像是幻觉一般。 她站在悬崖边等待了好一会儿,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先王的遗体就是从这里扔下去的。」 王曼衍勐地回过头,a先生站在她的身后,其余社团成员已经离开,祭台这边只余他们两人。a先生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王曼衍感到他可能也离疯不远了。 「我哥哥死在这里……是的,我想明白了。」王曼衍低声说,「只是我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信仰古神,是穆雅贡的缘故吧?他爱穆雅贡,尽管穆雅贡比他大了很多岁,他还是爱她。」 a先生说:「穆雅贡爱的是我,我也爱她。」 王曼衍看着浓雾,她突然间想明白了,醍醐灌顶一般,大彻大悟,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权杖,权杖顶端的头骨黑洞洞的眼眶仿佛正嘲讽着她。 「我明白了。」王曼衍低声说。 「你明白了什么?」 「高北菱曾经告诉过我,古神对人类没有感情,就像人对于蚂蚁,风对于尘土。那么,古神为什么又会因为人类的背叛而感到愤怒呢?那不过是你们臆想出来的感情而已。你们与古神建立联繫,然后接近古神,疯掉,背叛古神,躲避古神,所有的这一切古神都不会介意。」 a先生沉默了半晌,然后有些激动地反驳道:「不,先王就是被古神杀死的!」 王曼衍说:「他不是被古神所杀,他是被心里的古神所杀。他相信自己会死,所有人的都相信他会死,他就死了。」 她转过身,面对着a先生,语气坚定:「我相信高北菱不会死。」 她举起权杖,镀金的表面在风雪之中依然耀眼夺目,a先生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王曼衍说:「这是地眼社团的信物,对不对?用祭品的血来清洗它,以免古神会动怒。但是这些实际都是没必要的,因为古神从来都没有在意你们这群人!」 王曼衍说罢,转身,用力将权杖抛向了悬崖。与巨大、深不可测的山谷相比,权杖小得可怜,它迅速地消失在浓雾之后,甚至连一点回声都没有。 第65章 再见 a先生的脸色变了。 其实很久以来,王曼衍对于a先生的印象,都是这厮仿佛戴了假面具一般,脸上总挂着一种皮笑肉不笑仿佛一切尽在计算之中的礼貌表情,令人不爽。 她倒是第一次见a先生这般脸色铁青、惊慌失措,不知道先恐惧还是先发火的神情,觉得新鲜。 a先生三两步奔到悬崖边,那金属的权杖早就坠入无底的深渊,除了浓雾和雪,什么都看不到,他喃喃地念了几句「完了」,又转向王曼衍,咬牙切齿。 「你竟敢把临神仪式的圣物扔到悬崖下……你竟然敢!」 王曼衍冷静地说:「我把它扔下去,古神也并没有责怪我,对不对?有什么天罚吗?没有。因为古神根本就不在意你们,古神甚至根本就不存在!」 a先生的神情彻底变了,好像他刚得到可靠情报,王曼衍是他的杀父仇人一般。他的脸上忽然又出现了笑容,比一切狰狞的怒容显得更加可怕。 他向王曼衍走过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两三米,a先生走到王曼衍身边,再将她推下悬崖……所有这一切事情如果发生,也不过就几秒钟。王曼衍睁大眼睛,看着这个男人向自己走过来,哥哥的面容从眼前一闪而过,她忽然想明白了,夏天的时候她在瀑布宾馆中遇袭。那个时候,a先生就已经想要杀死她了。 杀死她,国内的政治形势必将混乱,内阁也将强势起来,内阁成员有地眼社团的人,对于社团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a先生离王曼衍越来越近。她想要转身逃跑,但动弹不得。她知道a先生一定会下手杀了她的,a先生恨她。他的计划完备,却因为高北菱而最终失败。 因为高北菱是她,是王曼衍的人。 砰的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开,王曼衍吓了一大跳,身形不稳,急忙扶住身旁的祭台,却见a先生身形一晃,像被人轻轻打了一拳——但随即就身体倾倒,向后一翻掉入悬崖下,只在地面结了冰的积雪上留下两滴血迹。 王曼衍惊疑不定,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安娅站在一块巨石后面,双手举着枪正对这边,枪口尚冒烟,英姿飒爽,威风凛凛,跟拍电影一样。 「你怎么在这里?」王曼衍问。 安娅吹了吹枪口,收起了枪。 「高北菱带我来的,她也在这里,但是现在情况不太好。」她说着从巨石那边跳过来,不成想石头上太滑摔了一跤。 王曼衍又回头看了瀰漫着雾气的深渊一眼,觉得这深渊更像是能够吞噬一切的巨口,随后她按照安娅的指点来到巨石之后,看到高北菱了无生气的躯体正倒在雪地上。 第111页 王曼衍走上前,托起高北菱的头,将她身体从雪地上半抬起来。她好像已经死了,王曼衍去探她的唿吸,但手早就已经冻僵,高北菱的皮肤也是冰冷的,她一时判断不来眼前的人是死是活。 她已经死了么?高北菱总说她会死的。像她、a先生,还有自己哥哥这类笃信古神的人,最终死于并非那来自遥远星系、传说之中的古神,更像是烙印于心中的古神。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个结局。她想要救高北菱,也没有救成,首都里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回去难免还要跟内阁的人相互扯皮……但那些事情,已经变得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陛下,现在该怎么办?」安娅问她。 高北菱的躯体太沉了。王曼衍调整了一下姿势,坐在雪地上,让高北菱靠在她的怀中。高北菱的长髮遮住了脸,雪花飘落,挂在她的发梢上。安娅蹲在一边,担忧地看着她,估计是怕王曼衍会随时崩溃发疯。 王曼衍觉得好笑,她怎么会发疯,她有什么好发疯的? 安娅又陪她在风雪之中挨了一会儿冻,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说:「那个,陛下,她好像已经死了。」 王曼衍低头,撩开高北菱的长髮,看着她青黑的死人的脸色,过了很久,才嘆息一声:「她已经死了啊。」 她终究还是没有救得了高北菱。 诚如高北菱所说的,高北菱爱她,但在那之前,高北菱已经将灵魂出卖给了古神。 安娅又问了一遍:「陛下,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按照王曼衍的设想,应该是有一架直升机过来接应她们,顺便再将高北菱的遗体带回嘉安。但是此地的通信设备已经都被破坏了,她们暂时还无法与外界联繫。这下情况就很尴尬了。 「我们先下山,不然一会儿风雪再大起来,我们也会冻死在这里。」安娅说。 王曼衍茫然地点头:「好。」 她将怀中的高北菱放下来,依然倚着那块巨石。雪花很快就将高北菱覆盖住一层,王曼衍被安娅拉走时,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高北菱一眼,觉得她只像是倚靠着巨石睡着了。悲伤和疲惫已经在寒风中变得迟钝,王曼衍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有怎样的心情。 「再见。」她说。连声音都没有,只像是一种呢喃,旋即淹没与风雪之中。 还会再见的。她想。 * 在黑暗、濒临死亡之中,即使是救命稻草,必也会奋力去抓住。 高北菱在深渊底伸手乱抓,忽然握住一个什么东西,尽管看不到,她还是立即就辨认出来,那是临神仪式所用的圣物权杖。它怎么会出现在深渊之中? 来不及想那么多,高北菱拼尽全力,双手抓紧了权杖,忽然又觉得身体变得轻盈,向上漂浮而去,周遭的黑暗也在迅速退去,她看到了浓雾瀰漫,洁白的雪花从天空飘洒而下。 高北菱又惊又喜:「古神已经离开了……」 为什么古神会离开?她还没有死,难道是古神放过了她?不可能,古神对人是没有感情的…… 忽然之间,高北菱看到a先生自她身边出现。 「好久不见了,小菱。」a先生对她说。 「你怎么在这里?」高北菱很是吃惊。 「大概是为了救你吧。古神需要一个祭品,本来是你,我想用王曼衍来矇骗古神代替你,但你又不愿意这么做,所以只能我来替代你了。」a先生苦笑。 他微微转过脸去,高北菱看到他的太阳穴上有一个尚在流血的枪洞,心下一惊,但是五味杂陈,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上来。 她又想起五岁时,在那河上看到的无数绿色的眼睛。 「要说再见了吗?」高北菱问。 a先生嗯了一声:「虽然说与你道别有些不舍,但至少又能再见到穆雅贡了,取捨之间,总会有点好处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高北菱的眼前越来越亮,光芒逐渐变得晃眼了。a先生说:「我们该说再见了,还有什么话就快说吧,以后再没机会了。」 高北菱知晓分别的时候到了,她的身体向上飘去,可a先生却又坠向黑暗,两人渐渐远去,她只来得及问a先生道:「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你的真名到底是什么?」 a先生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对我来说,到底叫什么已经无所谓了。再见了,小菱,我和穆雅贡会在深渊中等你的。」 光芒如千万把利剑刺入高北菱的身体,她惶惑地抬头去看,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 苏耀说:「陛下消失的这几天去了哪里,作为我个人自然是无权过问的。但是内阁会议上,若有内阁成员提出,陛下也不可迴避。」 王曼衍站在自己的办公室中,目光却盯着哥哥在世时置办的那个如消化系统一般复杂的咖啡机,神色淡然。她说:「我知道了。」 苏耀抓起帽子离开她的办公室,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问道:「如果特参辞职,她未指定学生,新的特参是谁,还请陛下定夺。」 王曼衍不耐烦起来:「这个我会决定的。」 其实王曼衍完全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不在焉。前红桦树行动小组的周一给她发来信息,在王曼衍和安娅离开极北小镇后,从首都调集人员前往瀑布宾馆之后的悬崖上,意图将高北菱的尸体带回嘉安重新安葬,但是那群人将整个山头搜了个遍,都没有发现高北菱的尸体。 第112页 是地眼社团的人已经先一步将她转移了吗?但是目前来看,地眼社团的几名领袖和骨干成员死亡的死亡,羁押的羁押,其他人应该没有这样的行动力。 王曼衍站起身,她从走廊来到了三层,曾经囚禁高北菱的地方。最近时常会出现幻觉,好像高北菱还在这间小屋中一样,但王曼衍也知道那不过是幻觉。 一切到了这种地步,并非是结束,反而是另一种痛苦的开始。万事如此。 高北菱曾经考虑池柠当她的学生,王曼衍恐怕也该考虑让池柠就任新的特参了,不过就总是感觉有些古怪,好像除了高北菱,没有任何人能够胜任这个职位。 她在小屋里坐了一会儿,又胡思乱想了不少事情。觉得时间不早了才下楼。本想直接去餐厅,想了想又折回办公室,却见秘书室中的灯开着,其中有人。 王曼衍倚着门框,心脏砰砰直跳,有好一阵子忘了应该怎么唿吸。她看到了秘书室中的人,疑心是在做梦,但即使是另外一场幻境,她也希望永远沉溺其中。 高北菱自桌上摊开的文件抬起头,从秘书室中望向站在门外的高北菱。她脸上戴着圆框眼镜,看向王曼衍时,却是带着笑意的。 「陛下,」她说,「我回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王的女人完结啦~作者菌自己先撒个花~ 感谢读者小天使们的一直支持,鞠躬~~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