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食妖汤》 第1章 咸肉烧蹄髈·狐狸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易家的男人是不下厨的。” 大抵来说,像是易久家这种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家族里,多多少少会有些奇奇怪怪的风俗,比如说他邻居老李家,每到冬至日就要喝一坛子用柏子椒花之类的东西酿的酒,味道非常奇特,每每都会让当时还年幼的易久退避三舍。 而易久家的家训却又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奇怪——易家的男人,是不下厨的。 等到他长大以后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易家的男人不下厨,原因当然不是他家的男人做饭难吃。事实上,易家的女人倒是一直以来都有制作黑暗料理的传统,而在易家男人却出乎意料地,有着仿佛从基因里流传下来的好手艺。 当然,这一点除了易久之外,貌似也没有什么人真的相信,毕竟,方圆十里的人都知道,易家的男人从出生到入土,是不沾厨房半点手的。可是在易久的记忆里,在他还很小,小到可以穿着小褂,被姥爷结实地抱在怀里上山的时候,易久的姥爷是下过厨房的。 那是一个有着明晃晃巨大月亮的满月的晚上,易久在床上突兀地醒来,他闻到了一股很香的味道。细细的,小勾子一般勾得人心慌意乱。然后他看到了厨房里透着橘红色的微光。易久跌跌撞撞地跑到厨房,正好看到姥爷正在用几根蜡烛小心翼翼地烧着一顶陶壶——那原先是姥爷自己用来喝茶的茶缸,里头经年泡着经年的粗梗老茶。然而此时此刻,陶壶的盖子却被掀开了一道极细的缝隙,里头飘出的不是易久记忆中的茶水那苦涩的气息,而是某种极香极香的肉味。那是混合了冰糖,酱油和八角,带着微微焦香的味道。在厨房堆积已久的木炭和稻草灰散发出了沉腐气息之中,那肉的味道强烈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易久咕咚咽下口水,他还有些茫然,周公在他的头上点了点,换来了一个有些混沌的小脑袋瓜。 “姥爷。” 他用手扒着门口,困惑地叫道。 姥爷回过头,笑眯眯地伸出手指在嘴唇中间做出了噤声的动作。 易久便很乖地用手捂住了嘴巴,摇摇晃行,像是一只初生的小企鹅一般晃到了姥爷的旁边,然后看着姥爷用长长的竹筷从茶缸里捞出了一小块肉块,搁在茶缸盖子上递给易久。因为小火的久煮,肉块脂肪的部分已经近乎凝冻一般,呈现出半流质的半透明状,饱吸着肉汁而膨胀的肉皮闪着琥珀一般的油光,瘦肉边缘的部分被灼出了淡褐的焦色。大概是因为用长期泡茶用的茶缸进行烹饪的缘故,那肉块在异常诱人的香味中还透着淡淡的茶味。另外还有不知名的果香和甜香——那是用熟透的,连果肉已经变成粉质的海棠擦成茸裹着冰糖碎下小磨芝麻油炒成焦糖的味道。 当然,对于当时的易久来说,他唯一的想法只是这块肉可真好吃,肉块落入舌头的瞬间便化为了粘稠的汁液一般,咕噜噜地滑下喉咙,肉香中混着某种强烈的鲜味在舌头和上颚之间的空隙弥漫开来。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是姥爷最拿手的一道菜,咸鱼烧蹄髈。用的是老家湖中特有的十斤以上的野鱼,用稻草麦麸吸去水分,再一层一层裹上粗盐和茶叶梗后风干制成的咸鱼。那咸鱼极大,所以肉也厚,风干后剥去盐壳,外里及其粗糙焦干,如同老树皮一般泛着丑陋的盐花疙瘩,内里却像是少女血色充足的脸颊一般的胭脂色。姥爷会用一柄小银刀细细地将咸鱼削出粉色的半透明薄卷,然后一层去骨的蹄髈肉加一层细细的咸鱼,用笋干打底,冰糖果泥老酱油加葱姜蒜等作料,搁在陶制的茶缸里头,封紧以后用蜡烛细细地烧上一整天。等到月上中天,便是肉香四溢,水到渠成的时刻。 不过,姥爷的拿手菜,只有他,还有那个……吃过。 当时还年幼的易久如同小鼠一般啧啧吃掉了茶缸盖子里的肉块,转而抬头,继续眼巴巴地看着姥爷,眼光湿漉漉的,如同被兄弟姐妹从妈妈肚皮底下挤开的小奶狗。然而,向来宠溺他的姥爷却带着无奈的笑容拍了拍他的头,另外一只手护住了手中的茶缸。 “不是给你的。” 姥爷小声地说,然后厚棉布抱住了茶缸,迟疑了一下,又从姥姥的蒸笼里摸了两个白面馒头揣在怀里,牵着易久朝着后门走去。 在明亮的月色下,一切都像是撒上了细细的银粉一样闪着光,易久与姥爷手牵着手走过了屋后的菜园,走过了邻居家的大槐树,走过了羊肠一般曲折狭窄的田间小道。在青草和露水那略带腥味的空气中,他们披着星光,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山村后面那黑黝黝的大山。 为什么姥爷会想到带他去那里了?长大以后,易久花了很久的时间,都没有明白这件事情。 记忆中,易久和姥爷走了很久,才抵达目的地——那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无边无际几乎看不到头,更加其妙的是,那湖泊的水面是那样的平静,宛如一大块巨大的镜子静静地摊在山顶之上,月亮大大地倒映在湖面上,仿佛这个世界上忽然有了两个月亮。 而在那明亮的月影之中,却还有着几个隐约的影子,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随风飘来了什么声音,窸窸窣窣的,有点像是女孩儿高兴到了极点的笑,又像是老鼠吃饱喝足之后叽叽喳喳的声音。易久觉得有些害怕,便拽紧了姥爷的袖子不敢过去。在夜色中,易久听到姥爷发出了一声沉闷的笑声,蒲扇般的大手轻柔地落在了他的头发上。 “别做声。” 姥爷带着易久朝着湖边走去,他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之前影影绰绰的影子变得逐渐清晰起来——几只毛茸茸的狐狸——当然,对于当时的易久来说它们看上去更像是尖嘴的土狗,正站在湖边浅水的地方,后脚直立,前爪勾起,抬着头朝着月亮作揖。只不过狐狸的腰身太长,像是人一样直立还是显得滑稽,那毛茸茸如同掸子一般的尾巴不停地在它们屁股后面乱甩,看上去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怖。几个圆溜溜的黑影在它们作揖的同时,不时地被扔向空中又掉回它们的两爪之间,就好像这个时候站在易久面前的不是披着皮毛的畜生,而是周末集市上敲着大花鼓顶着盘子做些粗坯杂技讨生活的艺人一般。 易久睁大了眼睛,诡异的场景让年幼的孩子本能地感到有些害怕,他稍稍往姥爷的背后退了一些,可还是觉得好奇,便从袖子后面探出头,小动物一般向着那几只狐狸张望。一不小心, 踩到了一根树枝,“咔嚓”一声,树枝断裂的声音在这样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明显。 狐狸们猛然停下了所有的举动,齐刷刷地朝着易久和姥爷望过来。它们的眼睛在夜里就像是灯泡一样,亮亮的。 易久紧紧咬住了嘴唇,这下连头也不敢往那边探了,只晓得牢牢环住姥爷的腰,心里充满了惶恐和不安。 “别怕。” 姥爷拍着他的头,带着他朝着湖边走去。 几只狐狸愣愣地举着前爪看着姥爷,然后像是受了惊一般,骤然缩起脖子,飞快地四散跑开。啪啪啪,易久耳边顿时响起了一阵慌乱的踩水的声音,他这才敢抬眼看那些狐狸,却发现那些畜生们早就不见踪影,清澈的湖水里七零八落地掉着几个白色的东西。 “啧啧,倒霉东西。” 姥爷摇着头叹气,松开了易久让他站在岸边等着,自己却趟了水,把狐狸们拉下的东西一个一个捡起来,然后整齐地堆在湖边头凸起的大石头上。 “哎呀……” 这一下,易久借着明亮的月光看清楚了那是啥——几个笑眯眯,咧着嘴的白骷髅头。 易久吓得不轻,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结果踩到一块湿漉漉的石头,砰的一下摔了一个屁墩。 “嘻——” 一声轻笑如同烟云半顺着他的耳郭流过。 这下,易久整个人都呆了,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他姥爷,眼眶里两泡眼泪眼看就要掉下来。 姥爷恰好也在这个时候回过头,目光掠过易久,直直对上了他身后的位置。随后,那老菊花一般皱纹纵横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某种带有默契的苦笑。 “没事莫吓人咯!” 他有些嗔怪地冲着那抱怨道。 “你家孩子胆子真细。” 软软糯糯的声音至易久身后响起来,然后他就被一双软而细白的手给牵起来了。 那是一个穿着红衣服的男孩。苍白的脸上镶嵌着一双透明的,黄色的大眼睛。黑漆漆地长发杂乱无章地披散在他被背上,带着湿漉漉的水汽。他握着易久的那只手也同样泛着潮湿的气息,冰冷而柔软的触感让易久打了一个激灵。 他着迷地看着红衣服的男孩子,直到很久以后他都还记得那个人身上旧旧的红衣服,像是七十年未曾出嫁的女孩儿压在箱底的嫁衣一样,暗红的底子上铺着陈旧的灰,恹恹地几乎可以吸住光。 就跟他的眼神一样。 从男孩的身高和那依稀带着婴儿肥的脸上,他看上去就像是跟易久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一般,可是他脸上却带着一股当时的易久不明白的神气,不像是个孩子,倒像是已经经历过风霜雨雪悲欢离合无数次的老头子一般。 没错,就连他看向姥爷的目光,也像是个老头子看着自己逐渐长大的孩子一般。 易久多多少少感到有些怕,他想要抽手,却被那人给捏紧了。易久眼角忽然瞟到那人另外一只手上捧着的东西——白森森的,咧嘴大笑似的头盖骨。 …… 好吧,这下易久又不敢动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易久的情绪,那孩子僵着脸将易久带到姥爷旁边放好,然后膝盖都没有弯一下地直直一跳,易久什么都没看清,他便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了之前姥爷晾头盖骨的那块大石头上。 因为这个动作,他的脚从红色的衣摆下露了出来。那是两只绣得乱七八糟的绸缎小鞋子,仿佛是满月婴儿穿的那样的大小。□出来的脚背上覆盖着细细的绒毛,爪子在细小的鞋子里紧紧地绷着,可以看出兽类后肢的形状来——这是一双穿着鞋子的,狐狸的后脚。 易久觉得又紧张又好奇,但是姥爷那种如同老友般熟悉的态度,却安抚了小孩子的慌张……更何况,姥爷在那只狐狸做好之后,就举起了手中放着炖蹄髈的茶缸。 狐狸的黄眼睛在月光下亮了一下,但是却并没有露出那种粗俗的垂涎欲滴的表情。他就像是旧时候的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带着一种旧式的循规蹈矩。 “额特地给你做的。” 姥爷说。 “哦。” 狐狸倨傲地点了点头。 易久忽然觉得有些不高兴,姥爷做的蹄髈多好吃啊,他姥姥可烧不出那样好吃的蹄髈,狐狸凭什么表现得这么平淡啊。 想到之前吃到的那一小块肉,他又有点饿了。 姥爷却并没有注意到易久的愤愤不平,他殷勤地揭开了茶缸的盖子。厚厚的陶质容器即便是离了火,也依然会用残留的余热给里头的肉类加温,这种加工是温和的,细致的,将所有酱汁的美味一点一点压入肉质每一个细致的缝隙里头。之前还在茶缸里晃荡的肉质变成了粘稠的胶质,柔和地裹住了每一块滑且软烂的蹄髈肉,将香浓的肉汁锁在了肌肉的丝丝缕缕里头。 清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炖肉特有的香味。 狐狸眨了眨眼睛,将手中的骷髅反转过来,递给了姥爷。姥爷变小心翼翼地将茶缸里的肉倒在了那白白的头盖骨里头——多少年来,每次拜月的时候,狐狸的骷髅头里头总是弥漫着一股美妙的香味。这可真是幸福。 茶缸里头的肉刚好可以盛满一个头盖骨,易久眼巴巴地望着姥爷,姥爷却不看他,而是温和地看着狐狸,然后从怀里摸出了已经被体温捂温的馒头。 “馒头吃不?” “……” 狐狸恶狠狠地瞪了姥爷一眼,然后用双爪捧着堆得慢慢的蹄髈,抿着嘴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啪叽啪叽…… 他咀嚼的声音可真是诱人啊,易久觉得自己馋得都快流口水了。姥爷憨厚地对狐狸笑了笑,然后掰开了一块馒头,在茶缸里头抹了一圈递给了易久。 易久变抓着馒头,坐在石头的底下,跟着狐狸一起啪叽啪叽地吃了起来。 只是馒头只有几口,便被易久囫囵吞下了肚子,易久又眼巴巴地朝着狐狸看去,却发现之前还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已经变了模样。他的鼻子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长,脸上逐渐覆盖起了白色的绒毛,黑乎乎的鼻尖上蹭着油汪汪的肉汁……当然,狐狸看上去也不怎么苦恼,长长的舌头伸出来,一舔鼻头就干净了。 易久被吓到,呆着坐在原地仰头看着狐狸渐渐变形,尖嘴出来之后,黑色的长发里头也竖起了三角形的毛耳朵,尖端有两撮猞猁一般的聪明毛,却是雪花一样的洁白。 吃到最后,狐狸那种旧派人家的斯文气已经消失了,它慌慌张张地埋头吃着,吃完后,易久看见他吐出鲜红的舌头,从骷髅黑洞洞的眼眶伸进去把头盖骨内部舔干净了。 月亮下面,他那一身旧旧的红衣服散乱地从油光水滑的狐狸皮上滑下来,露出了一只小小的红狐狸。 那可真是一只漂亮的狐狸啊,皮毛闪闪发光,尾巴和爪尖都是白的,鼻子黑溜溜,宛如一颗熟透的小荸荠。 姥爷笑眯眯看着狐狸,易久觉得那目光真是温柔,就像是上床前,在舌头底下偷偷藏着的那块冰糖。 狐狸啧啧有声地在易久羡慕的目光下舔干净了最后一点肉汁。 他捧着爪子整理好自己沾了些许油的绒嘴,然后不在意地拽起红衣服的一只袖子擦拭干净了自己的胡须,便又变回了之前那副不讨人喜欢的嘴脸。 他瞪着姥爷手里那个算不上大的茶缸——看上去似乎还有些沮丧。 “好吃吗?” 姥爷收好了茶缸,然后问。 “不好吃。” 狐狸说,语气里带着一些赌气般的意味。 “蹄髈里头的盐就多放了。”脾气一急,狐狸软糯的乡音里带了些真正的狐狸才会发出来的滋滋声。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蓬松的尾巴有些不开心地拍打着石头。 姥爷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苦笑着解释:“老啦,舌头尝不出味道,盐就放多了。” “你以前手艺好些。” 狐狸裹着红衣服,啪嗒一下跳下来。因为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狐狸,那衣服显得格外的大,戏袍一样松松地挂在他身上。 姥爷皱了皱眉头,伸手帮它整理了一下衣领,又抓着它的爪子从袖口里伸出来…… “当年见你都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你吃了我五十年的蹄髈,怎么也不说些好话。” 狐狸撇了撇嘴巴,没做声。 姥爷便苦着脸对狐狸说:“你看,俺都老了,等到这个孩子长大了,你再找他要吃的不成。” 狐狸骤然从姥爷手里抽出爪子,然后像是真正的老妖怪一样,嫌弃地瞪了一眼易久,尖牙从嘴唇边呲出来,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反光。 易久眨了眨眼,忍着眼泪往姥爷背后躲了一步。 “呸。” 狐狸气呼呼地转过身,直立起来用爪子去拨石头上搁着的骷髅头。姥爷伸手想帮忙,被黄眼睛瞪了回来。 努力了几次之后狐狸终于将那几个头盖骨拨在了自己的怀里,有两个头骨掉在了地上,哐当一下磕出了几个坑,松松的下颚掉出来,像是白的月牙。 狐狸气恼极了,它打了一个长长的嗝,松松垮垮的红衣服逐渐被充盈起来。绒毛退去,耳朵缩回了黑黑的头发里头。他又重新变成了易久之前见过的那个男孩。胖胖的手刚好可以拢住那几个头盖骨,这回一个都不会掉下来了。 只是,为什么狐狸不早一些变回来呢?易久很想这么问,他总觉得,大概……是因为狐狸不记得了吧。 “你别生气了吧?” 姥爷有些忐忑地给狐狸赔了小心。 狐狸没理他。 姥爷只好又给它作揖。 “真别生气啦,下一顿我给你烧鸡翅膀吃?” 易久听到姥爷这么说,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姥爷。 山村不比城市,鸡翅膀可以在超市冷柜里买到。乡下想要吃鸡,就必须自己杀,而一只鸡顶多也就两翅膀,烧一顿几次要好几个鸡翅膀,那又是多少只鸡呢…… 易久有些算不清,可是狐狸却明显消了气。 他很庄严地点了点头,说:“要是你没烧,我就把你的脑壳抢过来当酒碗!”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下次来别吓到我家的崽子。不然我也去吓你家的那个……啧。” 想起之前姥爷说的那句让易久烧东西给他吃的话,狐狸又不痛快了。 姥爷又哄了他好几句,不如说下次不带馒头来腻歪他,比如说下次不带外人来见他……狐狸这才心满意足似的,捧起自己带来的头盖骨,又将另外几个抱在怀里,一摇一摆地转过了身,衣服的后摆下面露出了一点点带着白毛的尾巴尖。 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他离开的时候也格外的迅速。微凉的风从婆娑的树影中吹来,狐狸的红衣服在夜色里摆动了一下,随即便像是凋谢的红茶花一样散乱在了树影的暗色之中。 易久和姥爷一起站在原地凝视着狐狸离开的方向,树叶在风中发出了簌簌的声音,投下的影子却仿佛没有怎么动,依然是那样浓重的黑。在树影之外,易久与姥爷站着的地方,月光就显得格外的白。易久抬起头去看姥爷,发现他的脸在那样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姥爷怔怔地看了很久,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弯下腰把空了的陶罐拿了起来随随便便地兜在布里头。他现在看上去又像是一个平凡的老人了,之前那种奇妙的神秘感觉像是雾气一样消散。还是一个孩子的易久感到了一种微妙的安心,于是他打了一个喷嚏,用手扯了扯姥爷的袖子问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孩子的声音里头带着一丝困意,姥爷这才像是大梦初醒一样扭过头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像是来时一样牵起了他的手。 “嗯,回家。” 后来的事情,易久已经记不太清了。他甚至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姥爷从山上回到那个偏僻的村子的。事实上,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明晃晃地把他盖的厚被子给晒热了。 姥姥手里揣着两个鸡蛋,从门后面探出头来,问易久甜酒里要不要放蛋。 易久眨了眨眼睛,有些搞不清那个晚上究竟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自己的一个梦。 不过姥爷在那天之后,表现得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哪怕是姥姥后来又烧穿了一个锅,并且把甜酒冲蛋弄得跟酱油汤一样,姥爷也只是皱着眉头一点一点围着碗沿嗦。 毕竟,易家的男人是不下厨的。 对于姥爷的记忆就此中断。 易久在不久之后被妈妈接回城里上学,然后不久之后,妈妈又哭着带着他回了老家。 因为姥爷不久之后就患了病过世了。 在漫天遍野的锣鼓哭丧中,易久手里拽着一朵白纸做的花,莫名又想起了之前自己的那个梦——姥爷还说了,来年给狐狸烧鸡翅膀吃呢。 说也奇怪,姥爷出殡的那天,家里的鸡被山上窜下来的不知名野兽给通通咬死。偏偏咬死以后又没有吃,不像是觅食,而更像是什么东西在泄愤一样。 第2章 香菇鸡翅炖豆腐·碟湖·上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二十年后的冬天,姥爷再一次出现在了易久的生活中。 “……你姥姥也没办法,那个地方要修路,总不能让老爷子留在地下被人碾。村长那边都打好招呼了,你就回去帮我照看一下,迁坟这种事情还是要男丁过去……” 没有暖气的南方在冬天泛着阴冷的潮气,易久扶了扶眼睛,指尖被冻得冰凉。 母亲在生下易久之后就去了更南方的地方打工。易久幼年的时候都是在姥姥和姥爷的看护下长大。每次跟母亲短暂的会面,都会让他感到疲惫——母亲对于他的感观,大概类似于领养回来又不怎么喜欢的狗那样吧。没法丢掉也不想留在自己身边,便远远地送出去,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 多年未曾联系,记忆中带着尖锐力度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暗沉,嘈杂的背景音里能听到母亲再婚对象的咆哮和小孩子刺耳的尖叫声。 未婚生子的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易久他父亲的名字,而作为独女的她也早就因为易久的缘故而跟姥姥姥爷闹得不可开交。只是易久怎么都没想到,迁坟这样的事情,她依然会任性到不愿意回去。 好像是有东西没有消化一样愣愣在身体里顶着胃,恶心的感觉翻涌上来。 易久垂下眼帘,低声对那边说了一声“好”。得到肯定回复的母亲像是丢掉了什么垃圾一样轻快地挂掉了电话,易久听着话筒里的忙音愣了一会儿之后,才缓缓地将电话放回去,然后转过身回房间里去收拾行李。 他跟主编编了个谎话,阿青的稿子死活没出来,他要去他房间蹲守,原本听到他要请假的主编便立刻收起了气呼呼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忿怒,露出一幅和颜悦色的模样来。得了假条之后易久就毫无愧疚地带着阿青三天前交过来的原稿踏上了回乡的路。 抵达记忆中的山村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潮湿的风从雾气中穿出来,远远地能透过朦胧的水汽看到村里人点的昏黄灯火。因为要迁坟,向来安静的姥姥家被来来往往地人弄得一片嘈杂,几个帮忙的妇女在帮满摆桌,抬眼见到易久站在门口,俱是一愣。 易久天生就瘦弱苍白,大概是因为从小就在湿气氤氲的南方山村里长大,五官也像是浸了水一样,带着些潮湿的柔和。他看上去更像是那种在旧时代长大的,身体不好的小公子——因为身体不好而圏在高大的院墙里头,对着朱红芍药呕出一点血和药汁的那种人。额前的长发垂下来低低的压着眼睛,配着老气沉沉的黑框眼睛和脸上略带恍惚的神色,看着总是有一股不太讨人喜欢的阴沉气来。 就像是此时,他腋下夹着一叠打印稿,另一只手拿着简单的行李站在暮色之中,就连周围的空气好像要比之前沉密了一些似的。 “哎呀,九儿你干木子去了咯,这么晚才到!” 好在姥姥马上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看到易久的时候是好不掩饰的开心。她是个粗鲁而不细心的乡下女人,然而她的大嗓门却像是有什么魔力一样瞬间将沉郁的气氛变得现鲜活起来。易久因为那句“九儿”微微红了脸,舔了几个帮忙的邻居打了一个激灵,拍着脑袋将易久牵进了屋里。 晚餐是烧鸡,姥姥拜托老李家的媳妇做的,味道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易久心不在焉地吃着,听姥姥絮絮叨叨讲迁坟的事情。其实大部分事情都已经被姥姥自己搞定了,只是因为老家所在的地方湿气重,姥爷的棺木很有可能已经腐朽不堪运输,那么迁坟的时候就需要有晚辈来给捡骨,这边叫法是捡金。听到说要捡骨头,易久的筷子顿了顿,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些不安。 旁的人看到易久脸色似乎不太好,连忙又跟他解释了一通,捡骨需要按照辈分从长至幼依次进行,易久应该是孙子辈,倒是不需要多动手,等轮到他的时候怕是只需要捡些零碎到新棺材里头,并不费神。这便是其他人害怕易久嫌沾死人骨头不乐意了。 易久咬着一只鸡翅膀,舌头有些发苦。为了不让人误会,便沉默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只是心里还是有什么地方觉得不稳妥。 当天晚上他像是烙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最后是和着鸡叫声才隐约入睡的。好像是刚刚闭上眼,就被一阵喧天的鞭炮声给吓醒了。也正是因为这样,等到吉时到的时候,易久站在姥爷的墓碑前未免就有些大脑混沌,于是也没注意到村民们是怎么挖开墓地的。 就跟预计的一样,二十年过去了,下葬时候上好的棺材板已经烂得跟发霉豆干一样,轻轻一碰便会哗啦啦地散架。 先下去捡金的是村里的老爷爷,留辈分上来说是易久姥爷的叔父,九十多的老人家颤颤巍巍地下去,没多久发出了一声沙哑的惊叫。 “这是何改咯!!” 围在墓穴旁边的人纷纷探过头去,看清楚了墓坑底下的场景,俱是脸色突变连声惊叫,几个胆小的妇女忙不迭地后退,踩到自己的鞋跟摔了个结实。场面一下子有些鸡飞狗跳起来,易久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他旁边站着的便是姥姥,老人家发现事情不对劲想往前看,可是易久看着那几个吓得脸色惨白的妇女,有意无意地将姥姥挡在了后面,自己往前探过去。 他视力不好,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坑底的泥土黑乎乎的,像是陶瓷土一般有些粘稠,土块之间凌乱地散着腐朽不堪的棺材木板和一些颜色暗淡咸菜般的布料,布料松松垮垮地裹着一些白色的东西。易久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便是姥爷的骸骨了。 不过即便是这样他也花了好一阵子才看清楚让所有人惊叫的东西是什么——是姥爷的头骨。 从眉骨往上,姥爷的头骨被整齐地切掉了一圈,头盖骨,或者说天灵盖的部位,已然不见,只留下了一个碗口大的豁口。残缺的头骨和着墓坑散发出来的淡淡臭味,这场景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背后一阵发凉。 易久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一下,一股喘不上气来的感觉袭来。 奇迹般的,多年前那个如同梦境般的月夜,狐狸赌气对姥爷说的话清晰地从遗忘之野呼啸而来。 “要是你没烧,我就把你的脑壳抢过来当酒碗!” 姥爷是在那个夜晚过后没多久就去世了的。易久觉得当时病重的姥爷应该也没有那个力气再背着人烧鸡翅再带到山上给狐狸吃。 姥爷还欠着狐狸一餐烧鸡翅膀呐。 二十年时光的这头和那头在大家掀开厚而粘稠的封土和腐朽的棺材的瞬间连接在了一起,白色的银粉一样的月光之下蹄髈的香味与狐狸软糯的声音如同某个逐渐清醒的梦境那样,袅袅地从冬天的江南水汽中弥漫开来。 易久本能地觉得在遥远过去的那个月夜姥爷对狐狸的许诺和现在令人手足无措的场面有着联系。 不过,易久并没有时间仔细地去思考这件事情。姥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旁边,而且用比易久短得多的时间就发现了姥爷骸骨的不对劲。 这个在过去几十年里头一直如同石胚一样坚硬而粗狂的女人陡然间崩溃了。 “这是要干什么啊!这是要干什么啊!” 她冲着已经听不见的姥爷的骨头尖叫,推搡着搀扶着她的人,挣扎着要跳下墓坑。眼泪顺着她镶嵌着细密皱纹的眼眶流下来。易久看见了,觉得胸口的地方揪着疼。 他伸出手先要搀扶姥姥,姥姥却已经一把推开了身边的人,气势汹汹地朝着自家走去。怕她做什么傻事,大家又一窝蜂地围着姥姥追,一片混乱中,姥姥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指着姥爷破口大骂。 “叫你们家的男的不能下厨!叫你不下厨!惹得个四脚畜生回来一身滴骚哦!不给你留全尸啊……” 大家围在姥姥身边,目目相觑,都有些傻眼。 易久有些忐忑地走过去把姥姥扶起来,从姥姥的话里头,他隐约察觉到或许姥姥对于姥爷的那些事情并不是一无所知,只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说这样的话,还是让人觉得有些失措。果然,没多久就有好事的长舌妇在易久后面嚼舌头,小声地嘀咕老太太大概是受了惊脑袋不清白了。当然也有别的人,觉得是被什么精怪魇住了,商量着去请神婆过来。易久听着心里烦,冷冷地瞪了过去。因为他身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沉气,这个瞪眼多多少少还是起了作用,几个女人立时便收了口,只是看着易久的目光失了温度。 易久跟村长商量着暂停了迁坟,用粘了金箔的白布盖着墓坑,然后忙活着把已经厥过去的姥姥搀回了家。 等到闹哄哄的一天过去,易久已是疲惫不堪。 李家的人送来了一些安神的药给姥姥,易久便守在厨房里给姥姥熬药汤。二十年过去了,厨房里烧柴火的土灶竟然还留着。易久手忙脚乱了好久,才勉强点着了火。 看着炉膛中橙黄色的火焰,易久又一次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然后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坐的地方,正好是当年姥爷的座位。他下意识地朝着某个角落望去,然后果不其然地在那里看到了姥爷的茶缸。只是茶缸已经多年未曾动过,跟一堆杂物放在一起,灰尘堆得像是一层厚毯子。 这下是真的心神不宁了,易久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但是却又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像是在黑暗中往悬崖走的盲人,你知道有什么不对劲,却拿不准到底什么时候该转头。 被烟灰熏得灰黑的厨房里充满了草药苦涩的气味,易久靠着炉膛的那边脸被烤得很干,就连皮肤都仿佛是紧紧地绷在了骨头上。火光中,他的神色变化莫定。 第3章 香菇鸡翅炖豆腐·碟湖·中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被烟灰熏得灰黑的厨房里充满了草药苦涩的气味,易久靠着炉膛的那边脸被烤得焦干,脑子里闹哄哄地满是各种奇怪的想法,差点误了熬药。 这样手忙脚乱地端了药到姥姥的房间里,才发现老人家已经醒来过来了,半躺在床上,脸色不太好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易久觉得心里难受,脸上却挤出了一个生硬的笑容,凑过去哄:“姥姥,别担心了,村长说之前这样的事情也有的,棺材板塌了,有些骨头就被蛇鼠叼走了,那东西又不能吃,应该就在不远地方,等明天光线好一点了我去找――” “呸。” 姥姥忽然呸了一口,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脸色狠戾地开口,“哄我干吗?就是那四脚畜生干的事!老娘当时就应该上山把它给捉了剥皮!妈了个蛋,真的是作死哦!说了不让下厨房,说了不让下厨房,你姥爷我拦不住勒……招惹些骚毛畜生,死了都跑过来咬我的鸡!你娘老子当时还拦我,说我想多了!呸,那种精怪我还不晓得,说什么要他去还债,还债哪里有全尸都不给你留的道理!作孽,作孽……” 姥姥说到后面愈发激动,神志看着却也愈发不清醒。易久吓得够呛,深怕她高血压又犯了,赶紧哄着念着让姥姥喝药,结果还因为这件事情被骂了个臭头――在姥姥看来,易家的男人真是连厨房的门都不应该进的。 好不容易劝了姥姥睡觉,易久死狗一样爬出房间,脑袋里乱糟糟的。姥姥说话是不清不白,却也从另外一个侧面说明那个晚上的事情或许并不是易久的胡思乱想。 姥姥甚至还告诉他,就在姥爷过世的那个晚上,她梦到了一个红衣男孩子到她家里,说按照赌约取走了东西什么的……也正是因为这个混乱的叙述,让易久下定了决心。 若姥姥真的只是胡思乱想,也说不出狐狸的外貌特征。 只是…… 易久侧耳倾听,确定姥姥是真的睡着了,在院子对着天上圆溜溜的月亮看了半天,接着蹑手蹑脚地重新回到了厨房。 他多少还是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诡异,不过,他自小便在山村里长大,对于有些事情倒也并不会太过于抵触――因为惊扰了黄鼠狼而行为怪异的村民,被逼入墙角时抬爪作揖求一条生路的灰老鼠,甚至是每年荷塘里抓孩子溺水的水鬼…… 易久已经放弃了尝试用科学理论去解释这件事情,那么,现在他能够做的,貌似也只有非科学的方法了。 姥爷欠了狐狸的烧鸡翅,狐狸便偷走了姥爷的头盖骨。如果给它补上鸡翅,是不是能让狐狸把姥爷的头骨还回来呢? 易久一边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有些太过于好笑,一边开始在厨房里收拾起来。鸡翅膀的原料还算是好说,为了招待前来帮忙迁坟的人,宴席上少不了要上全鸡全鸭,易久很不客气地将那几只已经脱好毛的鸡给拆了,取了八只鸡全翅下来。 与白森森的鸡翅膀对视了半响之后,易久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到角落,将之前看到的属于姥爷的陶茶缸给取了出来,用冰冷的井水洗了个干净。不管怎么说,之前姥爷是用这个给狐狸带东西吃的,那么现在依葫芦画瓢也总是没错。 只是接下来易久便遇到了麻烦,陶缸受热慢,加上又不是正经的烹饪用具,贸贸然扔到火里去只怕会裂,可是如今让易久拿着根蜡烛慢慢烧鸡翅也不现实。最重要的是,也正是因为这受热慢,陶缸更适合炖煮脂肪丰富的肉类,柔和的火力将肉类的脂肪一点一点炖化,肉质也在这个过程中吸收了香料和调味料的美妙味道,变得松软滑嫩。可是鸡翅这种东西却并不适合久煮,它吃的就是那骨皮之间的一点活肉。若是久炖,不免皮松肉散,失了美味。这也正是为什么一般来说鸡翅膀得用炸或者烤的,再不济,用大火过油炒,也是一道不错的菜。 易久犹豫再三,最终定了菜单。却并没有先做鸡翅,而是转身又从姥姥之前准备的宴席作料里头偷了几块白豆腐。用布擦去水分,敲了一个鸡蛋裹了蛋液轻轻刷了一层,然后又及小心地在铁锅里倒了今年新打的茶油,将的裹了蛋液的白豆腐下锅炸。 一阵滋啦滋啦的声音响起,豆腐立刻在锅里起了金黄的小裙子,易久心惊胆战,深怕这声音吵醒了姥姥,捉贼一样关了厨房门。回到锅子前,豆腐正好炸成了麦穗似的金黄。易久往灶膛里塞了一把稻草,锅子下的火瞬间大了起来,这是用高温将豆腐里头的油给憋出来,这样做豆腐里头便可以少一些油,吃起来也更松脆些。 等到豆腐炸好,易久又将鸡翅倒了进去。只是鸡翅也是提前做了处理的,用的是竹签,在鸡翅上扎了眼,然后泡了酱油,捞起来的时候又在外层摸了丁点砂糖。可别小看这砂糖,下了油锅之后,空气中便腾起了一股易久熟悉的焦糖味,混着酱油的味道,愈发让人食指大动。这般将鸡翅炸得形状略微缩小,表皮发皱,易久才将鸡翅捞起来,小心翼翼地在鸡翅底下垫了纸巾吸油。 然后是切香菇――当然,这也是姥姥宴席上的材料。只是乡下人嫌弃干香菇贵,用的是自己家弄的鲜香菇。这玩意其实总是被城里的大厨师看不起――吃油也就罢了,还爱出水,又没有干香菇香。放在菜里头,最后总是会将整道菜弄得汁水淋漓。不过放在易久这里,这个特性却正好投了他的想法,每颗香菇去了香菇蒂,表面画十字刀。然后在陶罐里头先放一层豆腐,再将炸好的鸡翅放进去,最后用香菇将整个茶缸塞得满满的,用酱油八角香叶桂皮等材料挑成味汁淋下去,易久这才心满意足地封了茶缸口子,将其埋在了刚才烧灶后留下的草木灰里头。 拨开灰扑扑的灰,依稀还可以看到灰底下闪烁的红色火星。这火的温度比蜡烛大,却比明火小,正和易久的愿。 趁着这个时候,易久又苦着脸,将那几只秃翅膀鸡一只一只地斩成了鸡肉碎――他可不敢让姥姥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发生的当晚就下了厨房。此外还有少了的香菇和豆腐,都要想办法遮掩过去。 等到易久忙完这一切,已经是月上中天。厨房里隐约漂浮着香菇和鸡肉特有的香味,于是赶紧扒开灰将罐子拿出来。易久没开盖,而是直接将茶缸裹在一件旧棉袄里头抱着上了山。 姥姥家没手电,易久用的是个自己临时做的风灯,材料是一个旧的白酒瓶和好不容易搜出来的半根蜡烛。除了能照到自己眼前一尺见方的地方,再远点就黑乎乎的了,照明效果还不如天上的月亮。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易久一手提灯一手抱着一茶缸鸡翅,千辛万苦上了山之后,发现事情好像变得不太顺利。 他站在树和树交叠的影子底下,听着栖息在高高树枝之间某只惊醒的鸟发出了刺耳的叫声,尔后整个世界又回归了安静。 记忆中有湖水的地方是,现在是一片嶙峋古怪的树林。每棵树都有人腰粗细,树皮的鳞片上覆盖着经久雾气浸染而生出的绿苔。断不可能是易久离开村里之后又有人发神经填了湖移植过来的。 透明而冰凉的月光无声地倾倒在树叶之间的间隙里头,易久眯着眼睛,觉得自己有点冷。 山上的湖泊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他抬头看了看月亮,有种冲动就这样掉头回家。这一切简直是傻透了,他对自己说,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或许是他找错地方了呢? 他心中也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他脚下是冬末春初时进山挖笋的人留下来的道路,这种临时性踩出来的羊肠小道比易久之前上山的路还要难走。随着夜色愈深,山里的夜露逐渐加重,淡淡的雾气腾起,将泥土表面润湿,滑得几乎站不住脚。 “哗啦――” 玻璃破碎的声音在寂静而寒冷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响亮。 尽管已经小心再小心,易久还是不小心脚滑了一下,倾倒的瞬间他本能地抱紧了怀中的茶缸,另外一只手抓紧了身边蔓生的蒲草,自制的风灯哗啦一下掉在地上,橘红色的火焰抖动了一下,随即便被潮湿地露水给熄灭了。 易久暗叫了一声倒霉,然后小心翼翼蹲□子,伸手去拨已经滚落在草地的风灯,想把灯罩中的半截蜡烛拿回来。他怀里还有打火机,点燃蜡烛后勉强回家还是可以的,不然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里,他回家很有可能就走岔路掉下什么小悬崖。当地的人管这叫做鬼引路。 没想到就因为易久的这个行为,更加倒霉的事情发生了。易久怎么也没想到风灯掉落的那一团草底下竟然是空的,于是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整个人就生生一坠,十分狼狈地滚到了一个山坡的底下。杂草和灌木丛的树枝噼里啪啦地打在他身上,抽得他生疼,不过也好险有了这些障碍物,易久陀螺般滚了几圈以后便稳下来。 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是检查怀里的茶缸有没有打破。等看到在棉袄的保护下毫无损伤的茶缸之后,易久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便察觉到了自身的狼狈。他的外套破了一个口子,脸上则是被划出了一些小伤痕,火辣辣地疼,最麻烦地还是衣服被打湿了,贴在皮肤上被夜风一吹,十分难过。 “这是的……” 好吧,易久这下是真的承认自己后悔了。 无论怎么样,这样贸贸然跑到山里头来,然后用鸡翅跟狐狸精换回姥爷的头盖骨――这样的故事若是给主编看到,怕是会被叫到办公室里头破口大骂说他脑袋里全部都是幼稚的迷信思想吧。 易久摇了摇头,苦笑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水,准备直接就这样打道回府。然而等他抬起头看清楚周围的景象之后,却是扎扎实实地被吓了一跳。 他掉下来的地方其实说白了,根本说不上是悬崖,充其量是个土坡,而他现在所在地位置,就是一块非常奇怪的,宛如超迷你形的盆地的凹下,边缘是茂密之极的树木,然而这个小盆地的中央却是一块三米见方的平坦空地。月光明晃晃地从空隙间打在空地的中央,使得中央那个半圆带尖的坟头格外显眼。 易久呆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过神,屏着呼吸挪动步子上前看了一下。坟头上面杂草丛生,多少年没有人打理过的光景,坟前的墓碑在风吹雨打之下都已经失去了棱角,更看不清上面的字了。 ――十足的无主孤坟的凄凉场景。 若只是如此,易久大概会随便拜拜然后想办法爬回原路回家。 他实在是冷透了,呼吸的时候几乎可以看到鼻端腾起的白雾。可是,坟头上的那样东西却莫名地让他感到有些在意。那是一个碟子,白底蓝花,边上是旖旎的藻纹,碟子中间用细细的笔画勾了水纹。 这样一个极细致的碟子却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一座荒芜的坟头上,尽管觉得有些不对劲,易久还是情不自禁上前去看了一个究竟。捋开茂盛的荒草之后,还意外地发现了别的东西,几个陶土烧的玩偶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泥浆之中,粗糙的表面上已经覆上了青苔。 只是还是可以看得出,几个玩偶都是三角耳细腰大尾巴,却是狐狸的形状。 第4章 香菇鸡翅炖豆腐·碟湖·下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易久的表情变得古怪了起来,他瞪着那几个玩偶和那诡异的碟子,心底隐约地浮现出了一个荒诞不堪的想法来,然而就像是泊泊溪流的鱼影一般,那想法模模糊糊的成不了型,只是平平给易久增添了一些烦恼。一阵冷风刮过,吹得土坡上方那一圈瘦骨嶙峋的枯树簌簌作响,又因为地形的缘故,原本还只是稍嫌阴森的树木显得好像格外狰狞了一些。一片落叶不知道从那根干枯的树枝上被风捋了下来,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因为雾气而濡湿的盘子中央。一瞬间,易久仿佛看见了一片如镜子般平静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只褐色的扁舟。 “啊……” 因为震惊,易久呵出一口白气,他眨了眨眼,眼前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那碟子依然是碟子,枯叶依然是枯叶。 “吱吱——” 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在草丛中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叫声,易久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也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恍恍惚惚地便摔到了地上,尾椎骨痛得不行,就连手掌根部也因为撑着地面的举动而化出了不少细碎的伤痕。易久愈发觉得眼前这一幕似乎有什么地方是似曾相识的。他接着明亮的月光往地上看去,然后便发现绊住自己的是快白色的岩石……不,或许不是岩石。 易久从泥土里将已经被长期的风霜雨雪风腐蚀得之上下原来二分之一大小,线条已经变成了光环的弧形的“石头”放在眼前仔细观察了起来,然后便发现这玩意竟然也是他熟悉的——这是一个人类的下颚骨。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手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骨头瞬间掉落在了地上。一边觉得非常犹豫,一边又觉得这样任凭某人曾经的下巴跌落在泥土里头多少有些让人觉得过意不去,易久在踟蹰了一会儿之后,犹犹豫豫地从口袋里掏了一张皱巴巴地餐巾纸出来将那骨头包裹了起来,然后放在了衣服最外层的口袋里。 “南无阿弥陀佛。” 他对着“不知名兄”低声说道。 “扑哧——” 恍惚间仿佛又谁在他的耳边轻笑了起来。 “谁?” 易久猛然转身,大喝道。 可是后面除了如同女鬼头发一般乱蓬蓬的野草之外,什么都没有。刚才的轻笑就像是他因为紧张过度而产生的幻觉。 可是…… 还是让人觉得非常在意。 易久想了一会儿,然后有些小心地靠近了坟墓,找到一个避风的位置坐了下来,然后将怀里的茶缸拿了出来。温度已经变得跟人的体温相差无几了。 是不是会有些太凉了呢? 易久这样想着,然后揭开了盖子。 热气腾起的瞬间也带来了浓郁的香味。香菇在茶缸的最上层,因为热气的缘故而溢出了水分,带着菌菇浓烈香味的汁液正好成为了炖煮豆腐的汤汁。易久从脚边掰了两根细树枝,用指甲剥掉外皮之后露出了内里白色的木质内芯,充当了筷子。将已经变小,因为水分而变得滑溜爽口的香菇拨开,露出了中间层的鸡翅。在慢火的炖煮之下鸡翅炸过的外皮微微膨胀,富含胶质的鸡皮里头饱涨着鲜香可口的酱汁。 在这样冰冷的深夜里,这带着热气的鸡翅就像是一个美妙的幻梦一样让人忍不住觉得沉醉。易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鸡翅夹了两只出来放在茶缸的盖子上,供奉到了坟头前。 “狐,狐狸……” 他开口讷讷呼唤着狐狸,却始终觉得有些太怪,几个字以后便闭了嘴,双手合十地在心里念叨:狐狸,狐狸,我给你带了鸡翅膀,那什么……有空你就出来吃吧。 易久在坟头前等了良久,被夜风吹了个透心凉,却始终未能见到记忆中的红衣服的男孩。 果然是蠢毙了…… 这样跟着字迹模糊不清的墓碑大眼瞪小眼了许久之后,易久不免埋怨自己,焉焉地缩回自己之前坐的地方,看着茶缸里剩下的豆腐块和香菇发呆。 只是,鸡翅留下来的,那带着砂糖,八角,酱油和肉类久煮之后的浓香依然是那样的馥郁,简直要把易久的胃撩拨得自个儿活过来。 这样忍了几分钟之后,易久终于还是放弃了,他弓着身子,将一块豆腐夹到了嘴里。 炸过的豆腐外皮充满了孔洞,现在那里头充满了浓厚的汁液,又因为裹了蛋液,带着蛋香且口感柔韧,咬破外皮会后,会感到那些鲜甜的汁液“噗”地一下溢满整个口腔,然后嫩滑丰腴的嫩豆腐滑出来,几乎可以在舌尖上跳舞。 尽管只是一块普普通通地炸豆腐,易久依然在这一口豆腐的滋味中感到了幸福。 唯一的缺陷大概只有不够烫这一点了,鸡翅的胶质微微凝结在豆腐的表面,一方面让包裹豆腐的汤汁更加浓稠,另一方面却有些油腻了。易久扭过头看着坟头前供奉的那几只鸡翅,又看了看了周围毫无动静的草丛,一咬牙,上前捡着干枯没有水分的枯草,捋了好大一捧过来,然后用几块石头在地面上刨出了一个浅浅的土坑,易久将找来的枯枝败叶放在里头,粗壮的在下面,细幼的在上面,积木一样堆成了一个三角形。 因为潮湿,易久点了挺久才把枯草点燃,腾起了老高一层黑烟。不过等了几分钟后,烟子便小了下去,易久又坐回了原地,拿了最粗的一根树枝放在土坑那里压火,再将陶缸放了过去。 不一会儿,易久便听到了一阵吱吱的闷响——豆腐和香菇都已经被烧得咕噜噜滚着圈,香菇浓烈的香味和炸豆腐特有的味道混合到了一起,让人一瞬间就流出了口水。 易久亟不可待地夹了一块豆腐放在嘴巴里,结果烫得他差点没跳起来,不得不傻瓜一般地直吸冷气。可是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豆腐也是真的好吃,沸腾后的汤汁变得更加的浓稠而鲜美了,里头颤巍巍的豆腐也入了味道,吃起来竟然带着一丝鸡翅的肉味,仿佛那并不只是一块裹着蛋液炸过的豆腐,而是鸡肉身上最为甘美最为细嫩的精华。豆腐之后是香菇,鲜香菇因为鸡翅的胶质而周身裹上了一层滑溜溜粘液一般的酱汁,褐色的,柔软的表皮咬开,便露出了里头淡黄色留的香菇肉,浓郁的芬芳瞬间溢满了易久的口腔,那软嫰丰腴的口感几乎会给人一种它会入口即化的感觉,但事实上它却相当的有嚼头,菌菇类特有的肉质结构让它可以最大程度地吸收汤汁,每嚼一下,都会溢出更加鲜美的汁液,温柔地冲洗着每颗味蕾。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在这样寒冷的山野之夜里,微微沸腾而带着热气的食物让易久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安心,身体也逐渐变得温暖了起来。他侧过头去看孤坟前面供奉的鸡翅,鸡翅已经冷了,焦糖色的表皮上结着亮晶晶的肉汁冻。 “如果再不来吃,可就浪费了啊。” 他叹了一口气,扭过头将一块豆腐放在了嘴里。 空气中弥漫着香菇那强烈的香味,燃起的火堆闪耀着温暖的,橘黄色的火焰。 因为吃饱了而逐渐变得迟钝的脑袋里虽然亮起了“不可以睡着”的警告声,可是不知不觉中,易久还是靠着土坟堆闭上了眼睛打起了盹。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成了一个飘渺的影子,守在一个少年的身边。 从黄土地和破旧的房子,以及少年穿的过时衣服来看,梦里的场景发生在过去——或许是是四五十年之前? 易久不能确定。 梦中的少年有着乡村孩子特有的棕黑色的皮肤,像是浸了油的绸子一般在阳光下闪着光。易久看着他灵活,如同小鹿一样在尘土飞扬的村间土路上飞奔,跟同样晒得黑乎乎的伙伴们打闹,精力旺盛得像是春天里的野草。然后有一天少年在上山打猪草的时候,被什么人用野果砸了脑袋。 “干啥?” 少年气呼呼地回头,却看到了从大树后面摇摇晃晃走出来的……狐狸。那是一只娇小的,皮毛火红的狐狸,它就像是人类一样双脚直立,爪子缩在胸前,身上歪歪斜斜地批了一条灰扑扑的抹布,显得滑稽又可笑。偏偏它那张毛茸茸的脸上却显示出了一种特别的严肃来。 “细阿子啊,你看我像什么咯?” 它尖声尖气地用那种充满了狐狸调的声音对少年说道。 少年惨叫了一声,嗷嗷后退着,随手捡了一个石块丢过去。 “妖怪啊——” 他的声音刚落,便见到狐狸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啸,破破烂烂如同咸菜一般的抹布从它身上脱落下来,白色的牙齿难看地从牙床里拱出来,缩在胸前的爪子上也伸出了尖尖的爪子。 这下,它看上去好像与小人书里头那些面目可憎的妖怪更加相似了。 …… 看到眼前的一幕,少年吓得呆了呆,就连明明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境的易久,都觉得有些可怖。奇异的是,那狐狸竟然好像也没有反应过来,它呆呆地站在原地,探出爪子看了看,不可置信一般地眨了眨黄灿灿的眼睛。 易久屏住了呼吸。 他心里紧张得厉害,下意识地站到了少年的面前……虽然并没有什么用。少年恐惧的目光好不遮拦地透过了易久的身体,落在了那只形容古怪的狐狸妖怪身上。 怦怦…… 怦怦…… 怦怦…… 伴随着心跳的鼓噪,瞬间沉寂下来的气氛也越来越紧绷。 忽然间,易久看到狐狸的耳朵直直地竖起来,它抬起爪,捂着脸,尖声尖气地悲愤大喊了一声:“哎呀嘞,该死我哒嘞……” 然后便极其迅速地窜入了茂盛地灌木丛,不见了踪影。 “啪”地一声,易久回过头,这才发现已经吓到脸色惨白的少年因为之前过度的紧张而卸了力,打猪草的篮子掉在了地上。在一片青草之中,之前狐狸用来砸少年的野果子红彤彤地,格外显眼。 易久跟在少年背后,看着他踉踉跄跄回到了家。 这怪诞的经历让少年的父母也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请来了一位穿着奇怪的老人家。没想到听到少年的话之后,老人家却捏着烟袋子,拍着腿大笑了起来。 原来年岁活久了的狐狸到了一定时间,便要换成人形的精怪,只是这其中有最重要的一关,却是需要人言来完成的。它会躲在旮旯弯里偷偷问人它看上去像啥,若是人说它像个人,这一关便是过了。若是人说它看上去像个怪,那它这几百年的修行最后也只能修成个妖怪的模样…… “……怕是看到你年岁轻,特意来哄你罢了。” 老人家留下来几服香灰水,搂了少年父母留下来的两个鸡蛋,笑眯眯地走了。看上去貌似事情已经了了,可是站在一旁的易久却看得清楚,少年听了事情原委之后,脸上透出些忐忑来。 “它怕是修行了蛮久吧……这样好可惜的……” 晚饭的时候,少年忍不住讷讷地对母亲说道,碗里放着为了给他压惊而做的鸡翅膀——只是无一例外地烧糊了。 “可惜个鬼哦,都是害人的东西,你莫瞎想咯。” 只可惜,母亲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少年的不安,而是理所当然地说道。 修行了几百年,好不容易才从狐狸变成人形,却因为他的口误而前功尽弃……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一个旁观者,可是易久却觉得自己仿佛可以明白少年的想法一样。奇怪的愧疚感和负罪感莫名地在年轻孩子清澈如水的心底蔓延。 不是几百天,而是几百年,努力了那么久呐。 少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明晃晃的月光从窗□下来,亮得让人觉得心慌意乱。易久皱着眉头看着少年裹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了好久,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偷偷从床上溜了下去,偷偷摸到了厨房,今天晚上剩下的鸡翅用干荷叶包了揣在怀里。 少年在银色的月光下走向了屋后的大山,而易久跟着他。 眼前的场景似乎有些眼熟……他想,随后发现自己的视线一晃——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和少年竟然已经到了山里。位置正好是白天少年遇到狐狸的地方。 “狐,狐大仙……” 少年双手合十,不太好意思地讷讷自语,接着将怀里的鸡翅拆开,放在了一处平坦的地上。 夏夜的微风漫不经心地吹过树丛,发出了哗啦啦的声音。少年嘴巴张合了几下,黑黝黝的脸上透出了些微的红色来。或许是因为觉得尴尬,他猛然间捂着耳朵,低着头冲着树丛便竹筒倒豆子般的一口气将话说了出来:“狐大仙白天我是吓到了害得你要重新修炼我错了带了鸡翅来给你赔礼你别生气!” 因为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大,所以话音落下之后,整个场面就显得格外寂静了一些。 树丛依然哗啦啦地,不安分地响着,空气中弥漫着非常淡的糊味,那烧焦的鸡翅在月亮之下,莫名地就透出了一股惨淡的气色来。 易久叹了一口气,看着少年傻头傻脑地站在那里,忽然觉得这场景好像也十分的似曾相识。 这样静待了好一会儿,少年放置在草丛中的鸡翅却依然一动不动,无人理睬。少年紧绷的身体渐渐地放松了下来,全身带着一股子死亡的气息,踌躇着开始往回走。 他其实是想了想要不要把鸡翅带回去的,毕竟能有块肉吃实在是不容易,可是想了很久之后,他又觉得自己要是就这样把鸡翅带走了,貌似又没有什么诚意。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纠结,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扑扑簌簌——” 就连易久都听到了,那是什么东西从草丛里钻出来的声音。 “喂,你……” 少年和易久齐齐转身朝着之前的方向跑去,停下脚步的时候正好可以看到一只红狐狸正盘着尾巴端坐在荷叶前面,满眼狐疑地瞪着地上的鸡翅膀发呆。 听到了有人跑步而来的声音,它有些受惊地弹跳起来,不过看到来人是少年之后,原本作死欲跑的它却猛然转了一个方向,朝着少年窜过来。 少年只来得及看到红蓬蓬一团毛猛然扑过来,“啪”地一下倒了地,疼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缓了神,却觉得胸口极重,睁开眼,正好看到那只红狐狸以一种诡异的盘腿的姿势盘坐在了他的胸口。 这一幕正巧也看在了易久的眼里,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捞那只狐狸,无奈他的手便像是空气一样径直穿过了那只狐狸,自然也没办法阻止狐狸直瞪瞪地将黑溜溜的鼻子对上少年的鼻尖。 第5章 香菇炖豆腐·碟湖·尾声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妈了个蛋,就是你这个细阿仔,害死我哒!” 它龇牙裂嘴的露出自己的大白牙,异常狰狞的模样。少年吓得脸色青白,半晌没说出话来。就连易久都急得不行,绕着两者团团转。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忽然间,少年嗓子里爆豆子一般迸出了一连串的“对不起”,许是因为声音大,倒是把狐狸下了个仰倒,滴溜溜伸着腿就从少年胸口摔了下去。 好吧,这下易久也看出来了,这狐狸确确实实是个没有什么道行的精怪。 不过少年却像是不在意这些似的,他憨厚地坐起来,像是做了错事一般小心翼翼地从地上将狐狸扶了起来,还要问一句“没,没事吧……” 气得狐狸尾巴直甩。 “没事你个大头鬼哦!” 然后它张开嘴,亮出白森森的牙,一口朝着少年的手咬了下去。 “呀――” 易久吓了一跳,冲了过去准备阻止,结果不知道怎么的,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一跤。 等他直起身的时候,却发现在周围的场景已经变了―― 还是在一片野地里,只是地点却已经到了一片如镜的湖边。他眨了眨眼睛,看着那平静得几乎不正常的睡眠,脑中愈发觉得晕眩,又觉得这场景眼熟。 不过很快他就被湖边的两个人给吸引了注意力。那是一个极其高大的青年,嘴唇厚,皮肤黝黑,看上去是个地道的,憨厚的庄稼汉,只有一双眼睛极其的黑白分明,引人注意。 他这时候却正可怜兮兮地弓着身子,在一块大石头旁边生了红扑扑一团火,手上还有一根粗竹签,上面串着青蛙麻雀等小食。橘红色的火焰舔着那些细心处理过的野味,无论是那如同蒜瓣一样鼓起,雪白的青蛙肉,还是黄灿灿,开始渗出油来的麻雀,都已经烤到皮微焦肉骨酥香了。 在礁石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一身火红的皮毛,尾巴愈发蓬松,三角形的耳朵高高地竖着,衬得那张毛茸茸的脸愈发趾高气扬。 “还没好啊?你咋那么慢哦!” 它用力地甩了甩皮毛丰厚的尾巴扑着青年汉子的头,声音还是尖声尖气的,傲慢又脾气又坏。 “快好哒,快好哒,你莫扑我咯,掉毛勒……” 青年被扑得抱头鼠窜,十分苦恼地一手捂着头,一手还不忘烤肉串。 听到青年的话,那狐狸气得红毛直竖,把手上一直把玩的一颗骷髅高高抛起,乘着这个空挡便从礁石上跳下来在青年背上踩。 “你说我啥?掉毛个鬼,老子未必会掉毛!” 正在这时候骷髅掉下来,位置却有些偏――直接往火里去了。狐狸伸出爪子便急着去捞,却没想到自己也开始往那里头栽,一篷毛眼看着就要入了火堆。后颈却被青年抓住了。 这场景未免有些好笑,易久这个时候才发现青年看上去,与之前那个少年十分相似――只是五官长开了些。倒是狐狸却好像一直没变一样。 只是看着两者之间的感情,却与之前截然不同,尽管那只狐狸此时正在青年的手中张牙舞爪得厉害。 “放开老子,老子的毛可以抓的哦?” 它抬爪要住挠青年,却因为姿势的缘故够不着,看上去像是一只倒霉的猫崽子一般极其好笑。 青年的想法应该也跟易久一样,他苦笑着把狐狸放下,乘着对方开口发脾气之前,眼明手快地从竹签上取下一坨烧熟的青蛙腿丢到了狐狸那里,然后易久便见到狐狸本能一般地张开嘴一口叼住那块肉。 黄灿灿的眼睛瞬间睁大,随即它又忙不迭地将青蛙腿吐出来,可怜兮兮地用爪子捧着。 青年无奈地笑,从火堆里捡起骷髅,用袖子抹了灰递给狐狸。狐狸瞪了他一眼,却没接。青年也毫不在意,径直将骷髅搁在了狐狸的头上。远远看去,它倒像是带了一顶可笑的白帽子一般。 “给老子记得咯!老子总有一天把你头盖骨割下来当酒碗!” 狐狸这下子是真的气疯了。 “你莫生气咯,”青年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跟我村里的细妹子一样滴,老是发脾……”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易久便看到那狐狸“扑”地一声,整只狐软软地倒在了一捧银色的光粉里头。月光直直地洒在了它的身上,像是纱衣一样笼着它。 青年也下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绕着它转着圈。而就在这个时候,光点忽然散去,出现在原地的却已经不是原来那只皮毛丰美的红狐狸,而是一个皮肤细白,头发乌黑的孩童。 就跟村子里那个被村长碰在掌心的细妹砣一样。 那有着一双黄眼睛的孩童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随后脸色大变,气势汹汹地抓起呆若木鸡的青年就是“嗷呜”一口,一边咬一边呜呜地哭。 “老子跟你是有仇吧!害死我哒!老子是只公滴勒……” …… …… …… 鸡飞狗跳的一幕忽然宛如水面泛起的波纹一样变得模糊起来。易久眨了眨眼睛,不过一个恍惚间,便发现自己所在的时空又一次发生了变换。 他站在了一个四周长满了茂盛树木,中间却是凹下的古怪洼地之中,洼地中间的平坦地面上,有一座圆形的孤坟,孤坟上头,有一个边上细藻纹的碟子。 银色的月亮挂在浓黑的夜幕之上,倒影在碟子聚集的露水之中。 渐渐的,易久看到那碟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化为了一潭平静如镜的湖水。而之前那些卧倒在碟子边上的狐狸玩偶也像是忽然睡醒了一样,激灵灵地站起了身,随手捡起枕在脑袋下面的骷髅,对着月亮开始抛起来。 而在易久已经渐渐熟悉的湖边礁石之上,端坐着一个人细小的声音。它披着红色的旧衣服,头发乱七八糟地披散着,胸口却挂着一顶白色的圆形吊坠。 易久一步一步走过去,看清了那微微凸起的吊坠,正是一个人的头盖骨的模样。 也不知道怎么的,易久在看到那白森森的,挂在狐狸心口位置的骨骸,竟然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战。随即,之前仿佛淋了迷糊的脑袋忽然就清楚了,姥爷,头盖骨,狐狸…… 他忽然清醒了过来,之前他遇到的那个青年――分明就是年轻时候的姥爷。 那么他看到的场景,难道就是姥爷跟狐狸的过去? 易久有些困惑,有些茫然。 眼前所见的东西,真的是真的吗?他是否又是在梦呢? 狐狸在这个时候猛然扭过了头,易久反而吓了一跳。那个孩子乌黑的头发下面,竟然是一张毛茸茸的狐狸脸。它的眼睛细细眯起来,鼻尖耸动了一下。 “我不会还给你的。”似乎知道了易久要说什么,在他开口之前,它就已经尖声尖气地说道,爪子举起来,捂住了胸口的骨头,”他没给俺烧鸡翅膀,俺就是要割了他的头盖骨当酒碗。” 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它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易久皱了皱眉,有些紧张地开口。 “这样子姥爷就没法全尸下葬了……我给你烧了鸡翅膀,作为交换,可以把姥爷的骨头还给我吗?” 他说道,目光落在那块被打磨得很光滑,雪白的头盖骨上面。 不会有什么人把酒碗捂在自己胸口的。 他想这样说,却最终没有开口。 狐狸很生气地摆起了头:“你又不是你姥爷,我才不要吃你的鸡翅膀!你姥爷自己说的,要是被给我烧鸡翅膀就把头盖骨留给我!不给不给就不给!你姥爷身上骨头那么多,我都给你们留了那么多块了,凭什么这么一小块我就留不得!” 狐狸的声音越来越大,尖尖的牙齿露出来,看上去异常的可怕。 可是易久不怕,因为狐狸哭了。 金灿灿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特别特别伤心的样子。 童年时候的记忆忽然间在他的脑袋里变得鲜活了起来,他记得姥爷的葬礼上,那些帮姥爷哭完灵的人们擦干眼泪之后,便笑嘻嘻地坐到了饭桌上面,等着吃葬礼的流水席。 “啊……那些鸡……” 他忽然想到了那些被狐狸咬死的鸡,原本,就是要在葬礼上做席面的。 易久看着月亮下面,那只又不懂礼貌又任性的狐狸,觉得有些难过。 就连姥姥,在姥爷去世了十年之后也可以平静地面对他的去世了,为什么这只倒霉的,跟人类有了牵扯的狐狸在提起姥爷的时候却依然可以伤心到哭泣呢? 他发现自己忽然就没有办法开口再次向狐狸讨要姥爷的头盖骨了。 一种奇妙的情绪溢满了他的胸口,沉甸甸的,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或许易久的沉默又给了狐狸一些压力吧,它抽泣着,气呼呼地向易久呲牙:“反正我就是不给,他是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可是……” 易久为难地开口。 可是如果没有办法全尸下葬的话…… 然后他忽然住了口。 因为他不小心,看到了狐狸的影子。在过于明亮的月光下,那影子显得格外的浓黑,不过,易久却在狐狸的影子旁边,看到了另外的一个影子。那影子的颜色非常非常的淡薄,像是一缕青灰的烟,若是不仔细看,还以为那是云絮的倒影呐。 可是,云絮的倒影却不会是一个人的形状。 那高大而微微驼背的轮廓是年幼时期的易久无比熟悉的,那是姥爷的轮廓。 那抹淡如轻烟的影子宽容地站在狐狸的旁边,然后轻轻地,朝着易久摆了摆手。 易久咽了一口口水,看了看狐狸,它的胸口挂着的那一小块头盖骨。 是姥爷吗? 等到易久再次凝望狐狸的影子的时候,却发现姥爷的轮廓已经消失了。 仿佛一切都是易久的错觉。 可是…… “反正,我就是不给!” 狐狸的尖叫拉回了他的注意力,他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狐狸已经变成了狐狸的原型。它那娇小的,火红的皮毛从旧衣服上拱了出去,然后气势汹汹地冲着易久摆了摆尾巴,箭一样地窜入了黑暗的夜色之中。 易久伸手想要拦住它,身体却重重地一坠。 …… …… “啊……” 刺眼的光线,让易久不得不□出声。 睁开眼睛,看到了覆盖着白霜的草丛。 第6章 锅巴饭芋头肉丸汤·红衣·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金红色的阳光一点一点地将浅浅挂在天边的月亮染成几乎看不到的,半透明的白色,在夜晚看上去茂密而阴森的树叶在光线中沙沙作响,深绿的边缘镶嵌着浅浅的金色。 已经是早晨了。 ……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呢。 易久呆呆地凝视着自己面前布满霜花的杂草,打了一个冷战,然后迟钝地想到。 因为潮湿的缘故,浸染了一夜月色的这个早晨格外的寒冷一些,又是一阵风吹来,易久的呼气在唇鼻边上腾起了一阵白雾。 “好冷。”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鼻尖已经冻到通红,手和脚更是已经没有了自觉。 据说以前饥荒的时候,也有人在冬天里头跑到山里想要求一个活命,却没有想到活活冻死在了里头。想起来村里的老人讲的话,易久不由自主觉得有些后怕,僵硬地撑起身子准备站起来,却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滑了下去。 低下头,一抹恹恹的旧红映入易久的眼帘。 “啊……” 他忍不住低呼出声,然后哆哆嗦嗦地伸手,将滑到脚边的红色旧衣捡起来。晚上结起的霜花已经在逐渐上升的气温中变成了水雾,将整件衣服染得湿湿的,红色也显得更深一些,愈发让人觉得看了不吉利。 易久瞪视着那件衣服,过了好久才平复下怦怦乱跳的心脏。 那衣服的边缘绣着一些花纹,因为年代久远,也已经布满污渍,布料更是如同烂抹布一样,好像用力便会如同纸片一样碎裂开来——实在不是什么好布料,也不知道那只狐狸是从哪里叼来的。 有了些不好的联想,易久的手抖了抖,十分想把衣服扔掉。 即使是听着村里人讲着各种狐仙鬼怪的事情长大,易久还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也会遇到这种没法用科学道理解释的事情。 幼年时候月光下的狐狸和昨天晚上那个眼睛里包含着泪水的男孩子,还有那如同青烟一般的姥爷的轮廓……吹了一夜的夜风,易久发现自己有些混混沌沌的,就连思考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不管怎么样,最终,在山里过了极其狼狈的一夜的他最终还是没有将姥爷的头盖骨弄回来呢。 易久最后也只能做出这样的总结。 他在原地跳了跳,努力让几乎结出冰渣来的关节松快起来,然后笨手笨脚地小口吸气,将地上已经空荡荡的茶缸捡起来。又将还剩余着些许暗红火星的草堆给踩灭了,灰溜溜地走向坟头前准备捡起茶缸盖子回家。 没想到迎接他的,却是一个空荡荡的盖子——原本对方在上面的鸡翅膀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在盘子旁边散落着几根已经啃噬得干干净净的骨头。 易久这下是真的苦笑出声了。 看样子,这下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苦哈哈的在山里头挨了一夜毫无所获,最后还赔了几个鸡翅。只是不晓得究竟是啥动物把鸡翅膀给吃了。地面上还覆盖着浅浅的霜花,若是有动物来,终会留下点痕迹,可是易久仔细看了很久,却发现碟子旁边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或许…… 或许也是狐狸? 易久苦中作乐地想——不然它怎么还这么好心,在临走前还记着给自己加衣服。总不可能是因为姥爷的缘故而对他刮目相看。 易久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捡起茶缸盖子便抬脚准备离开。可是走了两步,他又顿住了。 手里的那件红衣服,实在是有些碍事。 考虑到跟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沾边,又记起姥姥家那一圏咬死的鸡,易久其实并不太想将衣服带回去。犹豫了半天,他的目光落在了风中簌簌作响长满杂草的孤坟上。 将衣服披在了那模糊不清的墓碑上,易久作了一个揖。 也不知道孤坟里葬的究竟是谁,那诡异的碟子和狐狸又是怎么回事,但是既然已经共度了一个夜晚,也没有啥好兄弟好姐妹之类的东西出来吓人,他与它之间倒也算是有缘。 易久心里默默对那位不知名的墓主人道了个谢,这下是真的准备走了。 只是等他手脚并用,艰难地爬上土坡的时候,眼角却好像不小心瞟到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红衣人踮着脚站在墓碑之上,对着他作揖,好像是回礼一般。 易久心跳几乎是一顿,傻傻转头过去望,却只看到墓碑上的红衣在风吹拂之下微微晃着衣摆衣袖。 ……大概是眼花吧。 -------------这是作者很饿很冷的分割线------ 易久一身狼狈地从山里回家,果然迎来了姥姥的连声追问。 他当然不敢说实话,苦哈哈编了个借口,说自己认床失眠,于是天不亮便到村头转悠了。 他天生便长了一张阴沉沉的脸,可怪就怪在,也因为这阴沉沉的模样,他说的话倒是显得格外可信一些似的。 姥姥昨夜吃了药,大早的便醒来,没有太多的精力来与易久计较,只是狐疑地将他上下打量了好久,久到易久全身上下竖起寒毛,才一脸不高兴地放他进了屋,然后哄着他去吃早饭。 易久经过一夜,早就又累又饿,可是等他坐到桌子前面,瞅着案板上略带焦糊味道的米汤和能沤出半斤盐来的咸菜,原本已经干瘪到极点的胃部顿时便抽痛了起来。 姥姥坐在他旁边,殷勤地问:“怎么不吃。” 易久干咽了一口口水,努力僵着脸不要露出苦恼的表情来,然后艰难地端着碗嗦了半碗焦糊的米汤。咸菜他只动了一筷子……结果入口便有一股奇妙的脚臭味冲来,就算咽到了肚子里,易久始终觉得自己的胃里仿佛塞了几只鳞屑疙瘩的香港脚。 姥姥看他吃的并不利索,还在问,易久摇摇头,干巴巴说:“不是很舒服,怕是吹了风吧。” 简单的一句话立刻引来了姥姥的惊慌,老人家连赶带骂地将他推到房间里睡下,然后还给在他身上给多堆了两床被子。 易久先前还觉得姥姥有些小题大做,结果被温暖的棉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之后眼皮一点一点便沉重了起来。 不知不觉中,他沉沉地睡着了。 等到易久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日头已经有些偏西了,微弱的阳光透过窗沿打在地上,框出了一小片倾斜的光晕。安静的气息沉寂地堆积在略显阴暗的房间里头,空气里漂浮着老房子特有的那种潮湿的气味。 易久在被子里磨蹭了一阵子,抗议的却是他的胃。 早餐没吃好,他饿了。 起床以后捞起手机一看,发现果然已经过了饭点……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姥姥在厨房里给易久留了饭,人却不知道去哪里了。易久看着饭桌上已经凉掉的菜,刚才还很饿的肚子奇迹般地沉寂了——一碟干巴巴的炸猪肉丸子,一海碗没油没盐的蒸芋头,外加整整一钵子的米饭。 用筷子夹开一个猪肉丸,易久毫不意外地在肉丸中心看到了肉类没有煮熟的粉色,芋头就更加糟糕了,虽然已经蒸熟了,却没有一点味道,怕是姥姥又一次忘记放调味料了,米饭则是预料中的夹生,吃起来如同沙砾一般咯牙。易久叹了一口气,就算他清楚地知道,这样的饭菜已经是姥姥竭尽全力的成果了,但是与那些冷冰冰的饭菜对视了良久之后,他却始终没有办法下定决心将那些东西放入自己的肚皮。 …… …… 犹豫了半响,易久最终还是决定善待自己一点……虽然说姥姥不许他下厨房,但是既然原材料都是姥姥做的,那么他偷偷加工一下,应该是无妨的吧? 易久在自己心里安慰着自己,探出头看了看外面,见还是没有姥姥的踪影,便他快手快脚地在灶台上重新生了火。 铁锅里放了一勺水,接着将那碗芋头倒进去,用锅铲碾碎。随着稻草在炉膛里冒出愈发明亮的火光,那些芋头很快就化为了咕噜咕噜直冒热气的稠粥。易久咽了一口口水,偷偷摸摸地搭了梯子窜到房檐上。那里挂着一排排已经熏成酱色的咸鱼。 易久用小刀在咸鱼不起眼的地方削下了一些肉碎,搁在了已经已经小火滚开的芋粥里头。那些咸鱼肉是漂亮的粉色,在受热之后,用勺子轻轻一搅拌边碎了,化为了细碎的肉丝,与芋头粘稠而微香的淀粉混合起来。之后是些许胡椒粉,一丁点盐,正好在这个时候易久的目光不小心落在了桌子上那盘半生不熟的炸肉丸子上面,想了想,他又扔了几个肉丸在芋粥里头——在老家,这其实是糊涂粥的做法。 弯下腰,易久塞了几根粗柴火到了灶膛里,火苗立刻就小了下来,只留了一簇橘黄的火舌温柔地舔着黑色的锅底。易久连忙盖上锅盖,在另外一个灶眼上搁上了一个小铁盘,这原先是用来烙饼的,日久天长,黑色的铁盘表面甚至渗透出了温润的油光。他从搪瓷缸里勺了一勺雪白的猪油,磕在了铁盘上。借着炉膛里不大的火,那猪油很快就融化了,厨房里飘起了一股脂肪受热后特有的香味,易久端起姥姥煮的那盆无法下咽的米饭,一勺一勺放在铁盘上,然后用汤勺重重地压紧压平,最后形成了一张圆形的米饼。 米粒跟油脂在高温下发出了吱吱的声音,同时散发出了那种无法形容的美妙的香气。阴沉脸的年轻人站在炉灶前没有形象地拼命咽着口水,觉得自己的胃饿得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不过即便是这样,他也非常耐心地用小火一点一点煎着米饼,直到米饼的底部已经染上了黄灿灿的金色,才在米饼上方那层雪白的米粒上撒上一层切得极细的葱花。 从铁盘上揭下来的米饼——啊,现在已经是锅巴了——底部非常松脆,一直到这个时候也依然吱吱地响着,上面却是受热而变得柔软米粒,因为吸收了多余的油脂,那层米饭每一粒都像是珍珠一样散发着柔和的光似的,配合着那绿森森的葱末,显得格外的诱人。 易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愉快地在锅巴上又刷了一层油辣子——油辣子当然也是自己做的,用的是后院里种的朝天椒,晒干以后粗粗地切了,搁上花生核桃芝麻,一起下小磨麻油小火炸,因为正因为是自己做的,所以油辣子格外的辣,刷在米饭上红汪汪一层。 他也没在意,取了一个小碗,将锅子里的糊涂粥盛了一点出来。 芋头已经差不多都快融化了,只留了以几个大块的芋头,形状模糊地与微微涨开的肉丸混在一起。那肉丸因为下油锅大火炸过,内里的肉依然保留了丰厚而鲜美的肉汁,一口咬下去,异常的鲜美。 到了这个时候,易久已然饿得有些心慌意乱了,也顾不得烫,锅巴沾了点芋头汤,重重地咬下去就是一口。 米饭的焦香,辣子的辣味,芋头的粉香和肉丸子的肉香齐齐在口腔里盘旋。 “呼——” 易久不由自主地,长而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他无比惬意的时候,忽然,一个平板的声音生硬地自厨房的门边响起来—— “我饿了。” …… …… …… “啪”的一声,易久嘴里的锅巴掉在了桌上,他饱受惊吓地扭过头,正好瞥到自家厨房门口下方趴着的那一个红色的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乡下的老房子……厨房的门是可以直接通院子的, 有一次我在烧饭的时候养的猪从猪圈里跑出来了,然后我在做饭,它在我背后把我洗好的白菜全部吃了……orz 第7章 黄焖鸡·阿青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不得不说,易久给那一下吓得够呛,坐在座位上缓了半天,才勉强回过神。 实在是那红色太过于…… 这边易久给吓得动弹不得,那边那个人趴在门口,又是一声平平的“我饿了”。 说完,那个人把下巴搁在了门槛上,一点一点地,便往厨房内挪进来。 啊,这个声音…… 还有这种熟悉的行为方式…… 以及那张熟悉的脸…… 易久哗啦一下站起来,然后死死地蹬着那个下巴和肩膀都贴着脏兮兮的地面,如同蠕虫一样的人,迟疑地喊道。 “阿青?” 虽然以现在的状态来说并看不出,但是被称为阿青的人实际上却是一个相当高大的男青年。他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眼睛细长,嘴唇鲜红,脸却是尸体一般的惨白――如果单从五官上来说倒是那种在如今很吃香的脸,可是那种面无表情的模样却让脸的主人更加适合出现在鬼片场景里头而不是易久老家厨房的门槛上。 因为太过于惊讶,易久非常迟钝地才认出来,这实际上不是什么从井里爬出来的非人类生物,而是他所负责的作者――阿青。 易久迟疑地走过去,拎着他衣服的领子,将阿青从地上提了起来。 阿青像是没有骨头一样软软地靠着墙,非常勉强地站着。 “小九。”他呆愣愣地凝视着易久,他的瞳仁比起正常人来说显得要大一些,也因为如此,他看着别人的时候,总是给人一种似乎很无辜的天真感。 “你怎么来了?” 易久困扰地瞪着他问道。 站直以后可以清楚地看到阿青身上的异样,深红色的棉袄是易久在走之前为了奖励他按时完成稿子而特意买给他的,此时却已经布满了灰尘和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所划过口子,啊,不,比起棉袄来更加让人在意的是阿青的身体,之前被打理的头发散乱了,上面勾着小树枝和什么东西的羽毛,,他手上和脸上遍布着细小的伤口,指尖有着干涸的血迹。 “被打劫了吗?” 易久上下抚摩着阿青□在外面的手掌和脖子,有些不安地问道。 然而以这样一幅凄惨情况出现在易久面前的阿青,却在好几分钟之后,才迟钝地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变成样子?” “饿了。” 阿青说,目光落在了易久的中饭上。 易久噎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头有点疼。 “你饿了?所以……” “没力气,我就爬过来了。” 阿青有气无力地说道,然后用漆黑的瞳孔深深地与易久对视着。 “我饿了。” 他重复道。即使是这样,那张惨白的脸上也依然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若是其他人在这里,大概会因为无法抓到对方情绪而感到困扰吧,不过易久叹了一口气,然后抓着阿青的手,将他安置在了饭桌旁边。 即使是看到了期待已久的食物,阿青也没有显示出过多的喜悦,相反,他安静地坐在桌子旁边,双手放在了大腿上,背脊挺直,视线专注地看着桌上的芋粥。 易久忍住了再次叹气的冲动,将碗往阿青的方向推了推。 “需要我给你重新盛一碗吗?” “不用。” 阿青摇了摇头,双手平平地放在了饭碗的两边,然后弯下了背脊,将脸凑到了碗的上方,如同猫喝水一般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地舔着已经变得温热的芋粥。 从舔舐的频率来看,他确实已经饿了很久了。 易久双手环胸,平淡地想到。对于阿青忽然的到来依然感到有些困扰。 “李阿姨知道你要回来吗?” 等到阿青将碗里的东西舔干净,再度直起背脊之后,易久问道。 “没有。” ……等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那待会我去跟她说。”易久脸色阴沉地说,然后将锅巴推到了阿青的面前,“要吃这个吗?” 阿青点了点头,易久伸手将锅巴拿出来,掰成了一口大小,然后递到了阿青的嘴边,青年毫不犹豫地张开嘴将锅巴一口吞了下去。 没有咀嚼。 易久的手顿了顿,然后将手中的锅巴掰成了更小的面积。 尽管这样的场景多少有些诡异,可是无论是易久还是阿青都已经习惯了。因为从阿青被赶出家门的时候开始就是易久照顾他的―― 看上去似乎与智障有些像,不过阿青实际上应该是轻度的自闭症。 阿青是易久姥姥邻居老李家最小的孩子。全名是李阿青,从漫不经心的名字上来看便可以知道父母情对他的不在意。在出生以后很快就被发现了不正常的地方,易久曾经听姥姥说过李家的媳妇似乎是想要将他淹死的,结果却正好遇到了去淘米的姥姥。 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莫名地觉得这个奇怪的孩子是易家的责任吧?那个不就之后就从村里消失的女人大概是这样想的。 姥姥负责喂养了阿青一段时间,后来就被年纪更小却更有时间的易久代劳了。当然,后来易久回到城里去以后,跟阿青的联系就淡薄了。 直到几年前忽然在家门口看到了已经饿到奄奄一息,简直就像是乞丐一样的阿青,易久才再一次开始担负起这个名为阿青的古怪少年的生活。 “……我饿了,没人给我饭吃。” 还记得当时,面对完全不知所措的易久,徒步走了几百公里路来到陌生城市里的乡下少年阿青是这么说的。 “真是的,无论怎么样都不让人省心嘛……” 易久看着阿青,不由自主地叹气。 知道是在说自己,阿青低着头,抬眼看了易久一眼。 在昏暗的光线下,阿青的脸显示出了一种奇妙的神秘感――那双富有古风而微微上挑的眼角,仿佛哭泣过一般泛着桃红色的眼睑和鲜艳殷丽的嘴唇,细白的皮肤……并不是现在流行的那种美貌,却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以这样的外貌和这样的性格,阿青能够顺利来到易久的面前真是太好了。 易久抚着自己的胸口,诚心诚意地感谢着照拂过阿青的神佛。 阿青眨了眨眼睛,见易久并没有什么反应,便低下了头,继续像是温顺的鸟一样在易久的手心啄着东西吃,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行为给青梅竹马的对方带来了多大的烦恼。 其实,在吃了大部分属于易久的中餐之后,实际上他已经不怎么饿了,可是当易久将锅巴掰成小块喂给他吃的时候,还是会因为想要贴紧对方的手掌而不停地吃下去。 直到被易久伸出手指,用力地将他的额头按住。 “好了,吃饱了就可以了。” 在照顾……或者说饲养了阿青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易久很轻易地就发现了阿青的行为。 当然,对于这样的事情,他只是很单纯地将之归之于阿青自闭症的一种表现。 “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忽然跑回来?” 易久皱着眉头将剩下的锅巴和芋粥混在一起,囫囵地吞到肚子里喂饱了咕咕乱叫的肠胃,然后问道。 …… 阿青却没有回答。 他弓着背,耷拉着脑袋,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他将闭未闭的眼睛。 “阿青!” 易久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伸出手指递到阿青的眼前,然后缓慢地朝着自己的脸部移动。 “看着我。” 他说道。 阿青的视线也跟着他的手指,缓慢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是在睡觉吗?怎么忽然跑回来了?” 易久再一次问道。 如果对上易久的眼睛,就不可以不说话,也不可以假装没听到。 可是如果说出答案,会被骂。 阿青非常困难地运动着自己在冬天而变得无比混沌的脑袋,努力想要找出让易久不会生气的理由。 因为在醒来以后发现易久不见了,所以克服了重重困难(从被子里爬出来)打电话给了易久。然而接电话的人却是非常陌生而讨厌的声音。 声音说易久到家里来了,可是明明就没有。 因为收到的信息和现实的不一致而感到了混乱,阿青在床上滚了很久都没有办法继续睡着,身体很疲倦,脑袋里却盘旋着易久的脸。 房间里明明堆满了易久为他准备的食物,被子上也有易久的气味,却无论如何都不能闭上眼睛。 把易久的内衣拿出来嗅也只会感到更加骚乱。 阿青混沌的脑袋里并没有“依赖感”或者“雏鸟效应”这样高级的词汇,只是单纯地感到在易久不在的地方没有办法安心地入睡而已。 最后,阿青只好循着气味而努力找了过来,只是在县城下车的时候掉了钱包,食物也没有了。走路走到一半的时候便饿得受不了,人也很困,在近乎没有神志的情况下而以诡异的方式来到的家门口。 …… 虽然是非常艰苦的历程,但是说出来一定会被骂。 阿青眨了眨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开口:“我想吃黄焖鸡。” “啊?” “我想吃黄焖鸡,冰箱里没有,你说过我交稿就给我做黄焖鸡的。” 作者有话要说:…… …… …… 不知不觉又写了一个痴汉攻捂脸……虽然看上去超级弱可是实际上是有两根鸡鸡的变态哦…… 扭动…… 第8章 黄焖鸡·狐嫁衣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听到了阿青的回答之后,易久一时之间几乎有点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应该生气还是恼怒。 “拜托,就因为这种事情……” 就因为这种事情而贸贸然地跑回来,你的神经到底有多粗啊? 虽然很想要这样责备对方,话却只说了一半就被易久硬生生地给吞回去了。 毕竟,没有完成承诺的那个人确实是自己——黄焖鸡需要用现宰现杀的新鲜三黄鸡做才好吃。 可是易久真心地讨厌散发着异样臭味的菜市场。 更加讨厌听到禽类临死之前的悲鸣。 所以虽然当时面对着在床上装死耍赖的阿青说出了“交稿就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黄焖鸡哦~!”这样带着诱惑意味的话,在收到稿子之后易久就很装死地把这件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 “不是给你准备了肯德基在冰箱里吗?” 某个编辑非常心虚地改口说道。 不管怎么样,这种为了拿到稿子而随便乱许诺的毛病真心的要改了…… 易久在自己心里十分认真地想到。 “……” 阿青没有说话,而是用比平常人颜色更加浓重的瞳孔直直地注视着易久,明明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却十分奇妙而顺利地表达出了“你说话不算话”这样的委屈感。 “……等回去我再给你做来吃。” 片刻之后,易久率先举起了白旗。 阿青呆呆地看着易久脸上淡淡的无奈,忽而对他绽放出了因为单纯而显得格外刺眼的灿烂笑容。 “好。” 随后他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如同幽灵一般脚不沾地地熟练地朝着易久的房间走去。 “你干吗?” 易久下意识地问道,得到了异常含糊地回答。 “我好困……” 阿青非常理直气壮地走进房间,几乎在跨进房间的同时,他身上的衣服迅速地落在了地上。 脏兮兮的棉袄,外套,牛仔裤…… 等到易久赶到房间的时候,真好可以看到阿青准备把身上最后一件白内裤脱下来。 “等一下!” 易久立刻喝止了阿青的行为。 “……” 阿青扭过头来,无言地凝视着他,那些与他的脸完全不搭调的结实的肌肉在房间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地刺眼。 “这是我的房间……” 易久皱着眉头说。 “嗯。” “你自己也有房间吧?” 因为在易久家呆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阿青也有了一个小小的房间。易久回家时的行李正是堆放在哪里的。虽然说小的时候阿青就经常跑到易久的房间蹭床,但是对于一个已经发育成熟并且有着令人羡慕的体格的青年来说,这样的行为显然是让人不太愉快的。 尤其是在知道阿青冬天深度入眠时喜欢裸睡的怪僻之后,易久就更加不可能让他这样理直气壮地侵占自己的床铺。 “我想睡你的床铺。” 没有想到阿青非常认真地对易久说了自己的理由之后,就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床,非常流畅地用被子将自己裹好了。 被子上残留着易久淡淡的体温,从温暖而柔软的棉布上,传来了易久身体的气味。 阿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种不安的感觉如同落潮时候的潮水一般迅速地退去,只留下了从细胞里弥漫出来的困倦感。他情不自禁地用小腿摩挲着被子,苍白的脸上泛出了满足的酡红。 因为他那过于明显的举动,易久在愣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理由……这明明是我的床吧。” 他想要去掀阿青的被子,没有想到手刚刚伸过去,就被阿青一把抓住,然后贴到了脸颊上。 “没有小九的话,就睡不着。” “喂……” “我想跟小九一起睡觉。” “那是不可能的。” “我可以不□。” 曾经因为酒醉时脱了内裤去爬易久的床,却被狠狠踢下来的某人这一次努力做出了保证。 “跟脱不□没关系!” “可是上一次……” “上次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说不行的,”易久一脸阴沉地看着努力往被子里拱的阿青,努力想要把手从他的手心抽出来,结果阿青却变本加厉地在上面蹭了蹭。“不要任性了!” 他的脸色是真的变得很难看,阿青眨了眨眼睛,默默地放开了手。 然后他紧紧地闭住了眼睛,装出正在睡觉的样子。 “就算是装睡也没用,给我起来睡到你自己的房间去。” “我睡着了。” “睡着的人是不会说话的。” “是梦话。” …… 两人的对话莫名地进入到了幼稚的层面,而就在易久几乎按耐不住烦躁准备以惯来的手段镇压阿青的赖皮的时候,从房门口却传来了姥姥大嗓门的呼唤。 易久脸色变了变,冷冷地看了一眼阿青,无可奈何地朝着房间外走去——同时还习惯性地把阿青随便丢在地上的衣服给收了起来。 姥姥回来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看,不过听到阿青的到来之后,看上去心情还是好了很多。 “这孩子何该又回来哒咯。” 她擦了擦手准备去房间看阿青,被易久拦住了。 一方面是不想让姥姥发现阿青竟然睡在自己的被铺里,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出来的时候看了一眼阿青,发现刚才还在跟他吵架的人竟然在短短几步之间睡着了。 大概是真的觉得很困吧…… 这么一想的话,易久又莫名地觉得心软了。 听到易久的话,姥姥有些讷讷:“青伢子那个毛病还是冒治得好啊?” 姥姥说的毛病,就是阿青每到冬天就必然会开始的昏睡症。 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怎么有人会这么睡,整个冬天可以在床上呆上二十四个小时,偶尔清醒也只是吃东西上厕所。不像是人睡觉,倒像是什么动物在冬眠。等到后来阿青到了城里,易久在最开始发现这个毛病的时候也曾经带他去医院看过,没有想到医院也只是说他在睡觉…… 后来跟易久住久了,还养成了要跟他一起睡的破毛病。 一想到这里,易久便有些不耐烦,搪塞了几句话过去。 不过也幸好是阿青的到来,易久之前做饭的那些事情也就敷衍了过去,姥姥坐在桌子前面给他烤她带回来的小橘子,一边烤一边就说起白天的事情——原来看到易久睡着之后,姥姥就带着人去了村长那里,想要知道姥爷的坟到底是应该怎么迁,结果村里的老人家都不乐意让姥爷就这样没了天顶盖的迁坟,说是对整个村子的运势都不好…… “那该怎么办?” 这下连易久都有些手足无措了。 “呸咯,还能怎么办咯,只能找咯,改几天我去找你四娭毑去,看看能不能把你姥爷的天顶盖从那些个四脚畜生手里头要回来。” 姥姥说道。 听到要请四娭毑,易久的眉头又是皱了皱。 四娭毑是个在乡里颇为有名气的神婆,没事经常弄些个家神上身啊之类的事情,治疗发猛子也是挺有一手的,只是价钱要的贵……而易久是真的不信她的。 他张了张嘴,本想要去劝姥姥,但是话到了嘴边头又吞下去了。做完的狼狈尚且还没有忘记,他这时候轻易也拿不出其他的办法来。 下午的时候,易久便和姥姥一起拿着鸡鸭等生货并了一叠红包到了四娭毑家里。好声好气地哄着她去跟“狐狸”沟通。 好不容易约了时间回家,姥姥倒像是心里放下了一桩事情,易久到底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也因为这样,到了晚上睡觉,易久也是在是睡得不踏实。 阿青占了他的床铺,他便只能委委屈屈换了被褥,睡了阿青原先的那张床。 那张床靠着床,如水的月光顺着窗沿照进来,一床清冷。 易久在床边头站了一会儿,才上去睡了,却总因为那月光想起当年的狐狸和姥爷,脑袋里乱糟糟的。烙饼一般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久,才隐约有了一些睡意,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被子却被什么人给掀开了。床沿微微下压,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阿青,回你自己的床铺去睡。” 易久翻了个身,把被子裹严实,然后熟门熟路含糊地说道。 “嘻嘻……” 耳边传来了如同青烟一般细细碎碎的笑声。那个人不仅没听话,反而直接上了床。 易久只感到自己的身上恍然间重了重,倒像是什么人隔着棉被直接跨坐到了他的腰上一般。 墙那边不知道是什么猫在叫,凄厉得仿佛用刀子刮着喉管。 易久闭着眼睛,混混沌沌地想了一会儿,才茫茫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如果是阿青的话,如果不听话,这个时候早就已经钻他的被窝了,绝对不会这样安安稳稳地跨坐在他身上。 再然后,阿青身上也没有这样的味道——那是用旧了的胭脂和着野兽的腥味,再染上了露草的清冷。虽然不难闻,却也莫名地让人背后有些发凉。 那味道婉转而清晰地浮现在深夜的空气中,与那一声一声细细碎碎的轻笑混在了一起。 然后,一只手,一只又冷,又湿的手,凉凉地贴到了易久的脸上,微微下滑,停在他的嘴角。 易久深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脸色苍白,瞳孔漆黑的男子全身□,只在肩膀上斜斜地披着一件宽大的旧红长袍,朝着易久嘻嘻轻笑。 作者有话要说: 第9章 黄焖鸡·红大人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因为惊吓而睁大的眼睛,瞳孔中映出的男子殷红如血的身影。 “你……” 易久喉咙里挣扎地挤出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单字,然而男子却只是用冰凉的手指在他的嘴唇上轻轻碰触了一下,所有的声音就像是冻结了一样禁锢了。 在发现无论怎么样都没有办法发出喊叫之后,易久因为恐慌而挣扎了起来。可是之前还觉得舒适温暖的棉被却像是忽然变成了铁砂一样,变得异常沉重,重量一点一滴地挤压着易久的身体,哪怕是蜷起手指都变得异常的费力。 宛如鬼压床一般,无法动弹也没有办法呼救。看着自己身体之下的人类青年露出了那混合着茫然和惊慌的表情,红衣男子眯起狭长而泛着微蓝的眼睛,像是觉得有趣一般嘻嘻地嗤笑起来。 “哎呀,可别乱动乱叫的,被那帮狗腿子发现了,我可救不了你啦!” 他自顾自地伸出手,像是打包礼物一般,非常轻松地将易久用被子卷起来,然后笑嘻嘻地将他一把扛在了肩膀上。 “唔……” 眼看着男子轻车熟路地将窗子打开,易久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过像是垂死的鱼一般抖动了一□子。 然后得到了隔着被子的轻轻一拍。 “莫绷这么紧咯,不好带你嘞……” 男人的声音是与其艳丽面容不太符合的低沉,沙哑中带着一丝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嘶音。 易久还没有来得及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感到自己的身体一轻――男人已经扛着他一头窜出了窗口,闯入了冰凉而明亮的月色之中。 这个诡异的夜晚静谧得不可思议。 深夜的乡村只有偶尔才会响起的零星的狗吠,还有风吹过草地的沙沙声。易久死死地盯着飞快移动的那一小块地面,银灰色的月光均匀地涂抹在铺着细石头的乡间小路上,小路的两边则是微微摆动的野草。男人跑得很快,易久几乎没有办法看清楚他们所经过的路途,他的脚步是那样轻盈,仿佛是借着夜风在往前飘一样。渐渐的,乡间小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嶙峋的山路。 因为树木的遮挡,光线也变得异常昏暗了起来。 易久开始拼命挣扎,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遇到这样荒谬的事情――他竟然被人从床上绑走了? 作为一个平凡的小说编辑,易久的脑袋里真的没有可以应对这种诡异状况的方案。 这个男人是谁? 他为什么要绑走自己? 为什么他不过在自己嘴唇上点了点就没有办法说话? 为什么他没有办法动? …… 各种可怕不可怕的场景从易久的脑袋里流水一般过了一道。他的心跳快得吓人,脑袋却像是煮糊的麦片粥一样混沌一片。 因为跟男人贴得很近,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浓烈地灌进易久的鼻腔。那种陈旧的,荼蘼花开一般的气味,几乎要让易久呼吸道不到空气。 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晕厥过去的时候,从黑暗的远处忽然传来了让人在意的声音。 “沙沙-沙沙――沙沙――” 这个声音…… 就像是什么大型的动物在踩着草飞速地向两人接近一样。 红衣男人显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易久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绷紧的肌肉,他的步伐卖得更快了,几乎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气氛无声地变得绷紧起来。 尽管男人的步子已经快到不能再快,那个声音却依然变得越来越清晰。 忽然,一星昏暗的黄光摇曳地出现在了易久的视野里。 是有人来救他了吗?易久无暇想太多,再一次挣扎了起来。红衣男人顿时爆发出了恼怒地咒骂:“莫动咯!你未必想要被他们抓到啊?” 他们? 什么他们?什么抓到? 易久愣了一下,而就在此时,摇曳的黄光愈发地接近了他。 他甚至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灯光后面那个模糊的人影…挣扎地微微抬起上身,易久饱含期待地朝着那边望去,然后,瞬间就被自己看到的东西给吓了一跳。 举着灯的人并不是他想的那些熟悉的乡里乡亲,而是一个佝偻着身子,只有上半身的老太婆,脸上的皱纹就像是晒干的橘子一样几乎要凹陷进去,偏偏在细细密密的皱纹之下,两颗豆子眼却像是硬币一样闪闪发光。之前易久看到的摇曳的灯光,正是她手里举着的一顶灯――只是那灯却是细细长长的,几乎比她整个人都还要长上一节,顶端是个不规则的球形,下面拉拉杂杂地挂着四条幡――易久不经意地又看了那灯一眼,心跳忽地一顿。 不,不是幡子…… 那灯上罩着的,分明是片干巴巴的人皮。 易久吓了一跳,这下反而看仔细了。那老太婆竟然也不是只有上半身,而是她正盘着腿。而正载着她疾风一般快速奔跑的,竟然是一只硕大无比,宛如公牛般的黑猫。 那黑猫毛色极深,以至于之前易久甚至把它和夜色混为一谈。 “红大人呃红大人,你到山里干木子咯~”(红大人啊红大人,你到山里干什么啊?) 许是看到快要追上易久两人了,老太婆笑嘻嘻地冲着前面的人唱到,用的是易久不太熟悉的腔调,似歌非歌,似戏非戏。 背着易久的男子却好像根本没察觉老太婆说话的腔调有多古怪一样,竟然还一边跑,一边与老太婆对起来。 “老婆子,我到山里看月亮嘞。” “看月亮怎么还带被窝咯?” “怕冷嘞。” “被窝里怎么还有个人咯?” “国是给我恰滴嘞。”(这是给我吃的呐!) …… 若是易久没在红衣男子的背上,听到这样的对话,怕是只会觉得这是乡里乡亲之间路上遇到的寒暄。可是现实是,现在易久却像是春卷一样被捆在被子里,被一个陌生的红衣男抱着狂奔,而在他们后面,是一只呼呼直叫,口水直流的巨大黑猫和无比邪乎的老太婆在追赶。 听到红衣男人最后的一句话,易久整个人都绷直了。 吃的? 这是什么意思……易久背上渗出了一些冷汗。然而被称为红大人的男人,却像是知道了他的紧张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凑到他耳边轻轻说道:“是骗这个老婆子的啦,我吃了你的鸡翅膀,自然是要救你这一道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易久感到从脸颊处划过的风陡然间变得激烈了起来。 仿佛醉酒一般的失重感陡然间变得更加强烈。他眨了眨眼睛,忽然反应过来,并不是风变大了,而是他和红大人的速度正在加快。厚厚的棉被在风的吹拂下哗啦啦地拍打着易久,他不得不时不时地闭上眼睛。 然而当他的视线再次清晰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视野陡然间变得宽广了起来。从村子里延伸到大山中的小路反射着月光,就像是银色的细线一般,道路两旁的树木在地面上投射出了浓重的影子。老太婆的人皮灯笼和大猫眼睛的反光就像是微弱的星光一样闪烁。即使是低着头,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后山温柔而婉约的曲线,田野和远处的鱼塘在露水的笼罩下暧昧地混成了黛蓝色的雾气。 从易久的嘴里呼出了白色的雾气,他的指尖微微变得冰冷了起来。 “这是……” 红大人飞了起来。 鲜红的衣摆宛如骤然绽放的花,在深黛蓝的夜风中哗哗作响,在袖口和衣摆处挂着的金色的铃铛发出了急促细碎的细微声音,像是星星的碎屑在相互碰撞一般。 尽管并不乏做飞机的经验,但是易久还是因为自己正在经历的事情而感到了紧张。他傻傻地看着逐渐变得细小的景物,因为太过于震惊而发出了愚蠢的低呼。 红大人雪白的脸颊在这一刻仿佛细瓷般散发着朦胧的微光,睫毛在银色的月亮下在眼底投下了浓重的阴影,然而那狭长的眼眶中镶嵌着的眼珠子却如同琉璃珠一般呈现出了透明的烟灰色。 他低着头凝视着易久,轻轻笑了笑,忽然间换了个姿势,将易久从自己的肩膀换到了自己怀里抱着。银色的月光瞬间倾泻到了易久的眼睛里,巨大的月亮仿佛触手可及。 易久诧异而呆滞地看着在荧荧星光之下的月亮。 简直,就像是一伸手就可以碰触到那月亮一般――莫名的,近乎白痴的念头从易久的脑海里划过。 惊讶也好,慌乱也好,因为这无法想象的经历而迸发出来的情感如同雾气一般变得遥远了起来,残留在心中,只有那清晰得仿佛伤口似的惊叹感觉。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 “红大人啊,那个人可恰不得哪~”(那个人可吃不得) 老太婆沙哑的声音鬼火一般幽幽地响起,一抹影子如同黑色的闪电一般骤然间出现在了易久的身侧。 杏黄色如同脸盆大小的巨大猫眼与易久直直相对,而从空中降下来的,则是镰刀般锋利雪白的爪子。 “刷――” 易久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随后身体被什么东西重重地一扯,接着便从红大人的怀里跌落了出去。 从地面上猛然跳起的巨大黑猫勾住了裹住易久的那条被子的一角。在红大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易久已经被黑猫给含在了嘴里,砰然一下落在了地上。 “老婆仔,你这样做有点不够味道哪……” 红大人皱着眉头,漂浮在空中,冷冷地凝视着企图从猫嘴里掏出易久的老太婆,脸色难看极了。 “哎呀呀,这人有用啊,我家姑娘嫁人总要有人做饭啵…” 那老太婆倒是一副好脾气好和蔼的样子对红大人说道,只是手上的动作还是没有停――那只黑猫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含着易久就是不肯松口,口水滴答滴答,几乎浸透了棉被。 易久没有理会红大人和老太婆的对话――他一脸铁青地闻着黑猫口里透出来的腥气,没敢多动弹,黑猫牙齿极利,微微刺过了棉被,抵着易久的胳膊。老太婆几番想把被子从猫嘴巴里扯出来,然后扯了几下之后,黑猫却把易久咬更紧了,喉咙深处呼噜呼噜的,船帆大小的耳朵平平地倒了下去,对着老太太一直胡。 这下,就连红大人都忍不住“关心”了起来。 “老婆仔呃,你说这人有用,我看你家小黑是想要恰了他吧”(恰=吃) 老太婆的脸色这下可不好看了,她高声呵斥了黑猫几番,见还是没作用,干脆从绕到了侧面。易久只感到一双冰凉枯槁的手圈住了他的脚脖子,打了一个激灵的功夫,他整个人便被那瘦巴巴的老太婆拔萝卜一般从被子里扯了出来。 “那还是不得咯……”(那还是不会吧……) 老太婆有些不确定地看了看黑猫,抓紧了手中光溜溜,只穿了一条睡裤,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易久。 “你们……究竟想干吗!” 易久不动声色地想要将挣脱老太婆的手,没想到那手却跟铁箍一样越抓越紧,最后甚至干脆化为了一副黑铁制成的镣铐,牢牢地卡在了易久的脚脖子上。 “细伢子,跟哒我走咯,不得害你嘞!就是叫你去做个饭,你莫紧张咯。”(你跟我走就是了,就是叫你去做饭,你别紧张) 那老太婆扭过头笑眯眯地对易久说,然后不顾他惨白的脸色,自顾自地便手脚并用爬上了了猫背。 易久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竟然就那样被倒挂在猫脖子上的项链上。 他生来寡言,就算是这样,也只是低低闷哼了一声,接着便不怎么乱动了。 老太婆用人皮灯笼的杆子用力地戳了戳黑猫那丰厚如同草丛般的皮毛,嘴里啧啧做声,驱使着它动脚。 黑猫将嚼得稀巴烂的被子吐在地上,不情不愿地转了个身,迈着猫步就要往山林里头走。 情急之下,易久抿了抿嘴,极低声地朝着那诡异的红衣男开口道:“红,红大人……” 这也是逼急了的求救,红大人竟然也接了他这句话,飘飘然从空中落在了黑猫的鼻子前面,也不顾那猫极有兴趣地顶着他看了许久,朝着老太婆作揖道:“这孩子是人类,你这样带起回去怕是会生病……” 这句话说完,易久便感到老太婆的目光阴沉沉落在了他惨白且瘦骨伶仃的脊背上。一时间,他有些发毛,竟然十分恰当地打了个喷嚏。 只见月色下他一张脸已经失了血色,眼底冻得有些发青,这下子竟然显得有些可怜起来。 过了半饷,才听到老太婆哑着嗓子问红大人:“那你说怎么办咯?” “既然如此,我便与你一起回去罢。” 红大人低沉地笑了一声,拱了拱手,紧接着,他那俊美的容颜,鸦黑的长发和那高大的身形俱是化为了一道青烟,转瞬便消散在了夜色里,只留了一件颜色浓郁得几乎可以滴出血来的红衣服飘飘荡荡地在空中直晃……然后落叶一般晃荡着,落在了易久的身上,将他整个人给裹紧了。 第10章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红大人变成的那件衣服一贴上来,易久便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那衣服沉甸甸的,仿佛蕴了水汽在织物的纤维里头一般,带着一股湿润的感觉,内衬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异常细腻,几乎感觉不到布料的纹理。整件衣服就那样熨帖而仔细地贴在易久光裸的肌肤上,仿佛带着点人的体温似的。 这感觉……好像是被什么人用湿润的舌头在颈部舔了一口,这感觉实在让人不自在到了极点。 易久之前已经看了红大人变化的模样,心里原本颇有些惊疑不安,隐隐约约开始怀疑红大人该不会是由衣服变成的精怪,想到那人的气质身形,却又觉得这事情是在有些说不过去。可无论红大人是不是一件旧衣,这般裹着他未免也太过于…… 虽然已经告诫自己不要想太多,易久还是情不自禁地绷起了背脊,不自在地扭了扭,希望那衣服能稍微宽松些。 奇怪再也正是奇怪在这里,他可还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坐在黑猫背脊上,按道理应该根本看不到他的老太婆却发出了十分了然的嘲笑声:“细伢子啊,你莫乱动咯,红大人的衣服,可不是一般人可以穿的呐,就连我那个女,都是想了好久才搞到这件衣服的……” “老太婆,你少说点子话要的不?” 忽然,易久变听到自己脑袋旁边忽然传来了红大人那特有的,低沉而带着微微嘶哑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扭过头,正好与自己肩膀旁边一处衣服的褶皱对上了眼睛——那褶皱在昏暗的人皮灯笼的光线下,竟然正好呈现出了一张模糊的人脸。 易久的心猛然跳动一下,因为惊吓而差点没喘上气来。 从那不太耐烦的语气上听来,红大人像是并不想让老太婆多说什么,可老太婆却像是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在猫背上翻了个身,一边用那鸡爪般的手在猫的颈部那里揉搓,一边喋喋不休地开口道。 “……穿了红大人的衣,可是可以走桃花运的勒!” 她咧着嘴,朝着易久露出了一个阴森森的笑,口气风轻云淡地与易久说了个故事。 ——多少年前山中有一天生地养的食人鬼,生得一副嶙峋骨架,面目狰狞,法力无边,无恶不作,没事便挖人脑浆来下酒,,这般逍遥快活了好多年,这食人鬼却在某日山林里遇到了个极美的书生,从此便招了冤孽,一颗心肝俱投在了美书生的身上,千求万求,只求能跟书生求个情缘。奈何它生得实在可怖,那书生誓死不从,食人鬼一怒之下,便将书生心肝脑肺全给吃了干净,只留了一张完整的人皮,制了一件衣服日夜穿着,从此也算是与那书生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对于山中的精怪来说,一衣一鬼能如此这般,实在是好兆头。待到后来,甚至有传言说披了那衣服,便会有桃花运,那些精怪出嫁的时候,也都要穿一穿“红大人”,求一个喜气。 老太婆说故事说得唾沫横飞,十分尽兴的模样,易久在底下却听得一脸铁青,几乎要呕出来。 若是按照她这个说法,裹着他的……实际上是一张死人皮? 难怪那衣服内衬细腻温暖,仿佛有吸力似的紧紧地贴着他。 易久的脸色惨白,整个人几乎就要僵硬在那里,却偏偏还不能动。他咬着嘴唇,看着得意洋洋的老太婆,虽然没有证据,心里却已经有了推论——她就是要看他这副凄惨样,才特意将这个故事说给他听的。 于是,尽管脸色极其难看,他也只是白了脸,冷淡地撇过了头,好像什么都没听过一般地僵在那里。 就在这个时候—— “……她骗你的。” 红大人在他肩膀上皱出一个无奈的人脸来,有些头痛似的,对他低声说道。 从红大人所处的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易久那血色淡薄的嘴唇,这个倒霉的人类低垂着眼帘,嘴唇闭得紧紧的,看上去有种脆弱的倔强。作为本体的红衣包裹着他那稍显有些过度消瘦的身体,因此红大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感受到纤细的身体深处弥漫出来的细微震颤——是在不安吧? 尽管不安,却依然企图在该死的老太婆面前保持这样无用的骄傲。 发现这一点之后,红大人惊奇地发现自己那颗在漫长的时间里变得老旧不堪,布满厚厚茧子般的心中竟然因为易久而涌出了久违了的怜惜。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会莫名地对易久说出解释的话来吧。 果然,在听到他的话语之后,易久的僵硬的肩膀细微地松弛了下来。 老太婆朝着红大人投来了黏稠的视线,随后便像是知道了什么一般,嘿嘿地发出了那种仿佛不怀好意一般的怪笑。 “哎唷,说都说不得哒?看样子,红大人你是蛮喜欢裹杂嫩崽子哦?”(红大人你是蛮喜欢这个小孩子?) 随即又回头对易久开口道:“那你还是莫信国扎鬼说滴话啦,他最会骗人滴,以前就喜欢把人骗到他那果墓里头恰滴连骨头渣子都不吐勒。”(你还是不要信这个人说的话,他坠毁骗人,以前就喜欢把人骗到他那个墓里头吃得脸骨头渣子都不吐呢。) 老太皮干瘪的嗓音里充满了某种无法形容的恶意,红大人像是已经放弃了一般并没有继续解释,易久却依然保持着放松的姿态。只是垂着眼帘保持着沉默。 “哎哟……” 老太婆像是有些耐不住寂寞,还待说什么,却被红大人突兀地打断了——易久的一只袖子无风自动,下垂的袖口笔直地指向了远方。 “老婆子,那是不是送亲的队伍咯?” 易久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朝着袖口指着的方向望去——黑色的山峦的中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腾起了淡绿色的烟雾,在月光下原本显得清澈而冰冷的空气仿佛燃着鬼火一般扭曲着,如同虚妄的梦境一般,一道细细的莹绿色的细线在山间蜿蜒而缓慢地盘旋而上,就如同一条巨大的蛇的幽灵一般。 黑猫的步子极快,过了几步易久便可以看到那长蛇是由一盏一盏的绿灯笼组成的。只是那灯笼与往常的纸皮灯有所不同,全部都是由极细的竹篾编号的镂空笼子,里头朦朦胧胧聚一团一团发着绿光的飞虫。执灯笼的人皆是灰衣,与山间朦胧的雾气几乎要汇为一体,出了影影约约能看到些面无表情的侧脸,手脚皆是烟雾一般模糊。灯笼队旁边还有一行人,穿着也是极整齐,手中各执乐器等,侧耳倾听,仿佛还可以隐约地听到那边传来的吹拉弹唱的声音。 尽管那边是一拍欢欣鼓舞的光景,易久瞅着还是有点发毛。 “哎哟,鬼崽子怎么就送人哒咯?那我们要快点了!” 就在这时候,老太婆眯着眼睛看清楚了那番景象,拍着自己的大腿发出了懊恼的声音,只见她探出身去,用力地拔了一把黑猫的胡须。黑猫便发出了不情愿的呼呼声,全身地毛炸开,像是弹簧一样朝着那绿光弥漫的诡异山谷狂奔过去。 易久毫无预兆地被黑猫猛然的加速弄得狼狈不堪,在它脖子那处软搓搓的毛堆里滚了半天,弄得满脸都猫毛,直到黑猫猛然停下,才像是个陀螺般被猛地甩出去,接着又被脚上的锁链狠狠一拉,“啪”地一下甩在了地上。 幸好还在半空的时候,他身上的红衣像是蝴蝶一般绽开,在空中多多少少地给他了一些缓冲,让易久的着落不至于“五体投地”。 易久趴在冰冷冷的地板上,还是半响都没有回过神来,疼得只能抽气,这关头却听到红大人极细小的声音。 “莫吭声。” 然后,他便听到几声急促的,尖声尖气的叫声。 “哎哎呀,娭毑呃,你活是才来咯!客人都快到哒,冒得菜恰勒!”(哎呀呀,老婆婆,你怎么才来?客人都快到了,没有菜吃呢。) “是滴嘞,快点想办法咯!” …… 易久还在茫然,肩膀就是一痛。几只瘦骨嶙峋的手用力卡着他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拖起来。头晕脑涨中,易久只看得见说话的人竟然都长着差不多的脸,都是圆眼睛尖鼻子,稍微有些龅牙,倒不是什么难看的面相,只是让人瞅着有些觉得不太舒服。那些人的四肢都极瘦,肚子却涨得如同六月怀胎的妇人一般,豆子眼直直地瞪着易久,眼睛仿佛都在发光。 “娭毑?你还是韵味嘞,搞哒个嫩崽过来开荤哦?”(老婆婆,你还是够意思,弄了个小孩子来开荤?) “看上去还蛮好恰勒!” …… 一边说,那几人还背着手绕着易久转了好多圈,嘴巴里啧啧有声,还有一个干脆凑到易久鼻子前,龅牙嘴里晃着三尺长的口水,就差直接对着易久舔上来了。 看着那些人垂涎欲滴的样子,易久觉得自己心跳有些快,他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肩膀,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来,想要找个机会,看能不能从这帮诡异的人手里逃出去,只是这么一看,便彻底失望了。 易久所在的地方,竟然正是山顶,光秃秃的山头上竟然是一片平地,连棵树都没有,只在山顶的中央有个土堆,旁边摆着一圈石头。而再远一点的地方,就全部都被雾气笼罩了一般,根本看不清东西。易久嘴唇微微动了动,本来是想开口,突然想起了之前红大人说的话,又紧紧闭上了嘴巴,垂了眼帘不做声。果然,接下来便听到那老太婆冲着那几个人大吼起来:“恰你个老鬼勒恰……这是我好不容易从那边请回来滴厨子,恰了他,搞木子饭咯?”(吃你个头啊吃,这是我好不容易从那边请回来的厨子,吃了他,搞什么饭啊?” “哎哟,厨子有木子用咯,你老人咔啊以前冒不是搞哒蛮多厨子回来哒啊?又做不出什么东西来,最后还不是给我们恰哒?送亲滴人马上就要到哒,现在把人用滚水煮了,等到人一到,正好开席,皮又嫩,肉也多汁,我看他骨头也还细,极多好恰…… (厨子有什么用,你以前不是搞了蛮多厨子回来?又做不出什么东西来,最后还不是给我们吃了?送亲的人马上就要到了,现在把人用滚水煮了,等人一到,正好开席,皮又嫩,肉也多汁,我看他的骨头还细,多好吃啊……)” 说着,那人又绕着易久转上了圈子,也不知道他是有什么问题,口水竟然止不住地流,胡须上湿漉漉地淌着口水,看得易久直犯恶心。有听到他说的话,愈发觉得那种阴冷诡异的感觉如同毛虫一般顺着脚后跟爬上来。 易久眯着眼睛看着那几个人,最开始还抱着些希望,那些人能是开玩笑说的——吃人什么的,实在是太过于匪夷所思了。 然而,看了半天,那几个人都是一脸认真,饿得牙根痒似的,更加让易久绷紧神经的,还是那老太婆——她竟然摸着自己下巴,若有所思地思考起了几个人的话来。 “那倒也是的……但是,我之前吃过他做滴鸡翅膀,那还是好吃呐……”她犹犹豫豫地说,眼睛竟然瞅着易久,“红大人,你说是罢?” 易久感到包裹着自己的衣料好似微微僵硬了一下,随后才听到红大人的声音:“你抢了我半只鸡翅膀,我还冒跟你算账滴……” 来来回回中一番斗嘴中,易久倒是终于明白自己怎么遭到这无妄之灾了。 老太婆自称是黄金山中黄家太君,每到月圆之时便会到山里与旧友们联系感情,刚好那天去胡太太家做客时,路过碟湖,瞅着红大人家门口竟然堆了一盘鸡翅膀——一时间没忍住,吃了一个,只觉得味极美。恰好她要嫁女儿,为了撑面子,与胡太太夸了海口要办一桌酒席,吃了这鸡翅,便起了让鸡翅主人来当婚宴厨子的想法。 奈何那天在胡家太太门口的还有红大人,那日死活没找到人,最后只能寻了味道,在晚上将人带出来。 ——她却不知道,那一天之所以只看到红大人,是因为易久正披着那件衣服呐。 易久听着红大人与老太婆说的话,恍如在梦里,别的不说,只觉得这场景实在是诡异。又想起这倒霉事情竟然不过是因为一盘鸡翅膀,已然有些后悔了。 这时候又听到那几个围观的人开口叫嚷:“做的鸡好吃又有什么好咯,这里又冒得鸡。” “是滴咯,这里木子都没有,他能做什么咯……” …… 一番叫嚷之下,黄老太婆竟然还真的好想被打动了,目光愈发闪烁。 “那……现在烧水,还来得及莫?”老太婆忽然开口问。 听到这句话,易久脸色微变,眉头皱起来。他被那几个面目模糊的人牢牢抓着,只能咬着牙往之前自己瞟的那团浓雾看去。打算若是这帮变态真的动手,便干脆顺着山坡滚下去…… “你跟他们说,你可以给它们做黄焖鸡……” 忽然,他的耳边,响起了红大人的声音。 黄焖鸡? 易久有些呆滞,嘴巴却下意识地按着红大人的指示开口了:“黄焖鸡……我,我可以给你们做黄焖鸡。” “鸡?” 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见到那团浓雾之中竟然亮起了无数小灯泡似的眼睛。 “有鸡吃?” “鸡可好吃啦……” …… 声音层层叠叠从浓雾后面传出来,听得见一些细微的骚动。 老太婆却朝着易久只皱眉头。 “跟你讲哒啦,国里冒得鸡勒……”(跟你说了,这里没有鸡……) 易久一滞,又听到红大人在他耳边说:“没关系,你就说你来做,材料……我会帮你想办法。” 他的声音极低,仿佛贴着易久耳朵窜上来似的。易久不自在地打了一个激灵,心里还是觉得又诡异又忐忑,脸上却并没有显示出来多少,只是又按照红大人的说的,与那些人开了口:“我自然有我的办法,做得出黄焖鸡。” 第11章 黄焖鸡·竹中鸡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红大人的声音极为低沉,听得易久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但偏偏他的话莫名其妙便有种可信的感觉。所以尽管易久瞅着这荒山野岭心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底气,嘴巴上却没有泄了底气,直接便对着那满山不知名的精怪们重复了一遍—— “我自然是做得黄焖鸡的。” 黑猫上那老太婆上下打量了易久许久——倒是不知道看的到底是易久身上的红衣服,还是易久本人——皱巴巴的脸上陡然浮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既然如此,便劳烦你哒勒——只是丑话还是要说在前头,要是你冒做出黄焖鸡,老婆子也只好拆哒你滴一身嫩肉子,给人开席勒。”(老婆子也只好拆了你一身骨头,给人开席呢。) 说完,她便大咧咧冲着易久身边那几个人叽叽叫了几声。易久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那两个人给夹着往雾蒙蒙的山坳那边走去。 说来也奇怪,之前易久可是仔细观察过着旁边的景色,看到的无非是光秃秃一片黄土,结果被夹在那两个人之间,还未来得及眨眼,眼前一花,身体一晃,再回神便站在了一件土屋之前。屋内有着几乎一人高的灶台,底下哔哔啵啵不知道烧着什么,灶上有口极大的铁锅,几乎可以装下整个人。屋内灯光昏暗,土墙上凌乱地挂着晒干的大蒜和红辣椒。 这便是厨房了吧。 易久咬着牙,忽视了那几个人从那铁锅上移到自己身上的目光,硬着头皮走到厨房里。仔细观察一下,才发现尽管瞅着貌似像模像样,实际上厨房里却实在是只能用一片狼藉来形容,油盐酱醋倒是有,可是盐罐子有好几十个,醋瓶子里却仅有一圈已经干涸的黑褐色的底,油瓶有新有旧,有的瞅着像是已经炸过东西的猪油,已经呈现出了褐色,有的却是刚开封的茶籽油。切菜的案板上长着一层油腻腻的苔,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卡在上面。 易久战战兢兢握着菜刀柄,拔了半天都未能拔得下来。 正在使劲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背后瞅着自己的目光灼热起来。 “连把菜刀都拿不起,真滴做得饭恰啊?” “是滴咯……还是手撕算哒,我听说他们城里人都不蛮搞运动,肉嫩勒……” …… 那两个人的窃窃私语愈发大声,易久用眼角余光瞟了说话的人一眼,正好见到他从龅牙间滴下来的口水已经有了半尺长。 他的背心便有些汗湿。 这时候便又听到红大人在他耳边说:“你跟他们说,这把刀太钝,切肉不快,王家集东头巷陈家二楼厨房上,有把极好的菜刀,劳烦他们取来。” 王家集? 易久愣了愣,记起这是山那头的一个小村,与自己家离得倒是不远,只是红大人的这话说着,怎么就有些怪呢? 不过,尽管心里满是疑惑,最后易久还是回过头,对着那些对着自己流口水的人做了个揖,有些干巴巴地将红大人吩咐的话重复了一道。 那几个口水滴答的灰衣人听了易久的吩咐,竟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连连点头道:“哎哟,那是滴,那把刀剁了我舅舅滴尾巴,等他跑哒好几米远,血才飚出来嘞……”说完又瞅着易久,“看不出来你国杂人还是蛮里手啊,好咯好咯,我国就克给你取得来咯。”(看不出来你这个人还是蛮专业啊,好咯好咯,我这就去给你取来咯。) 说完他便转身出去,仿佛只是去隔壁拿一把自己忘记的东西一般。 易久之前还怕那些奇怪的人以为自己是在拖延时间,现在终于是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觉得那几个人的行为古怪。正在他疑惑的时候,刚才出去的那个人竟然又大摇大摆地出现了,手里,还拖着一把银光闪闪的菜刀。 “给给给,快点做事咯。” 他极不耐烦地冲着易久喊道。 “呃……” 易久眨了眨眼,好半天才意识到,不过短短几十秒之间,这个贼眉鼠眼的灰衣人竟然从山上去了一趟王家集,还给他带了一把别人家的菜刀来。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便落在了墙上那些乱七八糟的香料和灶台上诡异的调味料,暗想这些东西,恐怕也是别人家厨房里曾经有过的事物吧。 灰衣人把菜刀交给易久,看着这个一脸阴沉沉的人类竟然还没开工,反而一脸沉思,圆圆的眼睛里头立刻亮起了凶光,对他龇牙咧嘴地嚷道:“你又要找木子借口,这把刀够快了啦!” 红大人在易久耳后低低地笑:“刀够不够快,也要试一下啊。” 易久屏住了呼吸,嘴唇就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力一样,竟然就照着红大人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出来,就连那有些低沉的语调,都是一样的。 他微微一愣,脖子后面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愈发强烈。而灰衣人却没计较他的愣神,直接就脾气火爆地蹦跶到了易久前面,亮出了两颗黄黄的板牙,十分不客气的呵斥起来:“那你要何改咯!”【那你要干吗咯?】 鲜红的衣料在无风的房间微微抖动,细密冰凉织物活物一般紧紧贴着易久的皮肤—— 然后,有一只胳膊,一只皮肤惨白的冰冷的胳膊,爬虫一般缓慢地从易久后背的衣料底下爬出来,沿着易久的手臂,滑腻腻地钻出了袖口。 易久咽了一口口水,眼睁睁看着自己手背上那只手掌,细长的手指按着他的手,抓紧了手中菜刀的刀柄。 “你说要何改……” 沙哑的声音,几乎分辨不出究竟是易久发出来的,还是红大人发出来的。 易久在那只手臂的控制下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 唰—— 一抹雪亮的白光之后,鲜艳的血柱高高溅起,在易久微缩的瞳孔里印下了红色。 之前还气势汹汹的灰衣人来来踉踉跄跄倒退了几步,圆圆的小眼睛里头凝结着恐惧,细小的手慌乱地捧着自己的脖子,然而终究是没捧住。 “啪嗒”一声,一个圆滚滚的头掉落在了地上,灰衣人的身体也像是个破麻布袋一般软软倒地。 易久已经彻底僵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刀,那刀上还淌着血,映着昏暗的灯光,刀锋竟然还是雪亮的。 另外一个灰衣人瞅着自己那被砍下了头的同伴,发出了一声急促的尖叫——只是那尖叫竟然是“叽——”的一声,随即便翻身爬下,手脚并用地飞快朝着门口爬去。 然而他游泳般拼命挥动着四肢,半响都没有多前进一步……地上的影子毒蛇一般地探着头,将他的一只脚牢牢地绑着,像是拖牲口一般直直将他拖到了易久的面前。那只从衣料背后长出来的手便又轻柔的攥着易久的手,干净利落地,用菜刀砍下了那人的头。 易久的目光落在了那毫无声息的尸体的脚上,那影子活物一般钻到了地上。易久又顺着影子朝着墙上望去,才发现自己印在墙上的倒影竟然不是他一人的样子,他背后鼓鼓囊囊的,就像是什么人伏趴在他的背上一般。 “红,红大人。” 易久轻轻地叫着红大人的名字,虽然努力想要保持镇定,声音却像是风中的落叶一般扑簌簌抖了起来。 “嘻嘻,都说了,黄焖鸡的材料我来办法,你看,这不就是有了吗!” 红大人笑嘻嘻地说道,衣袖抖了抖,像是在对着易久招手。 “……” 听到红大人漫不经心的话语,易久的嘴唇张合了好几次,好久都没有发出声音。他在大脑里重复了好多遍,才勉强组织出了能够让人听懂的语言。 “这,这种菜,我,我没法做……” 他侧着头,再不敢看地上的尸体,还有那滴溜溜转个不停的圆脑袋。 “扑哧——” 红大人看着他一脸惨白的模样,反而更加开心似的笑出了声。 “这可不是想的那样,你认真看看地上。” 墙上的影子生出一只手,指了指地面。 易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顺着它手指的方向望去——哪里还有什么灰衣人的影子。 光秃秃的地面上,正躺着两只兔子大小的灰毛动物,四肢细长,尾巴无毛,而那滚落在地上的头颅更是真正的鼠头模样,却又比寻常老鼠大上许多,两颗门牙又黄,又长,直直从嘴巴里戳了出来,抵着下唇。 “这是怎么回事?” 易久诧异出声,揉了两遍眼睛,再定睛一看,地上还是那两只是猫非猫,是鼠非鼠的东西。 红大人幻做的衣料亲昵地卷着易久的手,连连示意他去捡地上的东西。 “都说了,这是黄焖鸡的原料。” “可,可是……” 易久怎么看,都不觉得那玩意跟鸡有什么关系。 “这是竹鼠,”红大人只好跟易久解释,“乡里人也叫做是竹中鸡,现在吃正是好时候。” 第12章 黄焖鸡·陵山君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即便是听到了红大人的解释,易久依旧没动。人类青年细瘦的身子微微发着抖,脸色苍白,手中攥紧了沾着血的刀,却始终没办法举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易久其实已经因为惊慌而大脑空白了——明明就在之前还像是个人一样的家伙,竟然莫名其妙变成了所谓的竹鼠。尽管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跟人类相关的特征,可是只要瞅到那灰扑扑的皮毛,易久便恍惚又看到了几张模糊又清晰的,贼眉鼠眼的脸。 怎么可能把刚才还是个人的……做成菜呢? “唉……” 红大人见到易久这样子,十分无奈地笑了起来。 “你们这种人啊……” 在他叹息的同时,地上的黑影如同蚯蚓一般缓慢地扭动变形,最后像是充气了一般,慢慢地,慢慢地凸了起来。 “啊——” 易久的嘴唇间溢出了一丝低呼,然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在他面前,一个黑黝黝的影子缓缓人立起来,那身形竟然与他本人一模一样,只是“它”没有颜色也没有五官,倒像是黑色沥青淋在了一尊以易久为原型雕成的石像上一般。 “胆子这么细,怎么得了啊,你呃……” 从影子那里,传来红大人的声音。 没有等易久反应过来,易久手中的刀便被黑色的影人接了过去。 接着,易久便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它”干净利落地将地上的两只竹鼠拎起来,用沸水烫去了皮毛,又从炉膛里抽了柴火出来,细细地将腋窝后肢处的细毛也烧干净了,然后放在案板上,用跺掉了四只爪子,刀刃微斜,从胸骨处给两只竹鼠开了膛,再将内脏一股脑地用刀刮了出来—— 整个过程实在称得上是行云流水,以至于“它”持刀将处理干净的竹鼠跺成方块的时候,易久不由自主地插了一句话“这玩意肉嫩,稍微剁大块些”。 等到易久再回神的时候,放在他面前的就是一盆带血的鲜肉块,瞅着倒是跟野兔肉有些相像了。 黑影朝着易久拱了拱手,瞬间往后倒下,无声无息地便溶到了地上的影子之中。 “好啦,这下要得了吧。” 红大人温柔地对易久说道。 易久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硬着头皮挪着步子端着那盆肉到了灶台前。 ——总不可能,连做饭都真的让红大人帮他吧。 再加上过了这么一会儿,易久也终于从之前那血腥的一幕中透过了气来,盆内的竹鼠肉脱了原型,看着倒也没那么渗人了。 那巨大的铁锅此时已经被烧地滚烫,底部甚至有点发红,易久用草木灰掩了点火,战战兢兢便准备放油——然而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油瓶上,想了一下还是没敢用。最后还是直接从竹鼠肉里挑了脂肪极厚的部位,用刀将那淡黄色的脂肪片下来,小心翼翼地搁在在了锅子里。 因为是冬季,竹鼠在体内存了厚厚一包脂肪准备过冬,此时倒真的是便宜了易久。吱吱啦啦的声音伴随着动物脂肪受热融化那特有的香味,在昏黄的厨房里腾起来,不多时,锅里就汪起了一小汪金黄色的油汁。 易久看准机会,拍了一球雪白的大蒜并红辣子丢进去,几乎就在瞬间,空气中便漂浮起了浓郁的蒜香味。等到大蒜表皮被煎得微微金黄,易久将沥掉了血水的竹鼠肉倒了进去,同时弯腰,将炉膛里的火拨旺盛了一些。 在哗啦啦的声音中,肉块咕噜噜滚落在泛着蒜香,辣子香的滚油之中,冒起了一阵白烟,不多时,外皮便微微收缩,底下的肉块如同蒜瓣一般微微凸起,变成了诱人的金黄色。易久费力地朝前弯着腰,用一柄破了的锅铲时不时搅动锅中的肉块。因为锅子极大,火也很旺,不多时那竹鼠肉中的血水肉汁都收干了,肉块边缘煸炒出了比金黄稍深的浅褐色,配合着着大蒜辣子看,格外让人垂涎欲滴。又因为受热,皮肉之间的脂肪尽数煸出,只将那肉的外皮烧得愈发焦脆可口。 易久这才从灶台边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调味料中挑出了酱油,盐和些许砂糖。因为是黄焖,所以酱油的量并不多,易久用指头捻了一小撮砂糖,跟酱油和些许清水一起化开,沿着锅沿溜了下去。 锅里瞬间“吱啦”“吱啦”得响得更欢,香味中又添了一道酱香来。 “啊……” 易久忽然瞪着锅子低呼了一声,引来了红大人关切的询问。 “怎么了?” 易久不太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道:“听说……竹鼠的话,里头最好还能放点嫩竹枝……” 话一说完,他就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挑剔了,这时候本是冬天,哪里又有嫩竹枝给他用。没想到红大人听到他的话,却极为轻描淡写地挥了挥袖子,说:“这又有木子难办的咯。”(这又有什么难办的) 易久便看到从自己红色衣料下方的影子逐渐拉长,拉长——最后倒像是爬虫一般沿着厨房门爬了出去。 不过是片刻,那影子弹簧般弹了回来,在地上散落了一捧极细的带叶竹枝,枝叶俱是青翠欲滴,几乎可以掐出青色的竹汁来。 到了这个时候,易久倒是真的对此间发生的种种异事逐渐习惯,再没有之前大惊小怪的感觉了。他咬咬嘴唇,瞅着锅里的竹鼠肉都已经过滚油至金黄色,便又挑从调味料里挑了一瓶瞅着挺贵的花雕酒,咕噜咕噜倒了半瓶到了锅里。 花雕酒到了锅里便愈化为了一锅黏稠浓郁的汁液,翻着珍珠似的水泡,溢出一股浓香。乘着焖煮的这段功夫,易久快手快脚地将竹子洗净丢到锅里。 直到这个时候,易久才小小地松了口气,看着汤汁翻滚之后,又将火埋小了一些,小火细焖起来。 在火苗的舔舐之下,锅中的肉块一点点地缩紧,野味特有的浓香凛冽地在厨房里蔓延,逐渐变得浓稠的汤汁发出了咕咚咕咚的声音,愈发让这一锅“黄焖鸡”诱人起来。果然,没多久,易久便听到了窗外什么东西发出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个模糊的影子扒在门口,吸口水的声音在夜晚寂静的空气里显得异常的清晰。若不是顾及到老太婆嫁女儿,忍不得半点疏忽,它们倒是真的会忍不住冲进来将锅子里的肉吃个一干二净了。 随着门口窗台上的影子愈发的多,易久也愈发紧张起来。 易久瞅着那些有着圆耳朵和尾巴的影子,背心有些冒汗。 “它,它们要是吃出来这是……” 他看着锅子中已经变成美妙的焦糖色的竹鼠肉,心中充满了焦虑。 红大人的影子在地上抖了抖,虽然没有发出声音,可是易久莫名地就觉得他似乎是在无声的笑。 “你倒是想得多……莫担心,这些小畜生,吃不出来的。” 红大人安慰道。 易久听了还是放心不下:“……而且肉也不够。” 末了,易久轻轻地又说了一句。 好吧,这倒是他真心担心的事情了,之前被猫叼着,他也已经见过了所谓的送亲的队伍,那样多的人,偏偏只有这么一小锅肉,如果真的不够吃,那么山上的食材便也只剩下易久他自己了。 易久并没有把话说完,红大人却像是已经知道了他的想法一样,整个人笑得直发抖。 “哎呀哎呀,你就莫想些七里八里的事情了咯,有这么多……够吃啦,”又瞅着易久脸色还是不好,红大人的衣服微微摆动,指着墙角的一包东西道,“……算了,你要是实在担心,就再贴点菜饼子好了。沾点肉汤什么的,这些山里的妖精是真的吃不出来肉不肉的。” 易久上前,将红大人指给他的那包东西掏出来,这才发现竟然是一包面粉。面粉怕也是农民自己磨的,今年刚收的新麦,这一袋子面粉比起易久平时在超市里见到的面粉来要香上许多,有一股麦子特有的麦香味道。 虽然并不太明白红大人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易久总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他还是很老实地掏了一个大点的盆,用了点清水将面粉揉成了一个光滑的面团,然后捏成了手掌大小的面胚,一个一个贴在了铁锅的边缘上。因为锅子大而竹鼠肉少,倒是大大小小贴了不少个。 忙完这一切,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月亮几乎都有些西沉了。易久刚刚歇了一口气,便听到那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的敲锣打鼓的声音。之前还很安静的夜晚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喧闹了起来,而围在厨房旁边的影子更是陷入了骚动。 “开饭哒!开饭哒!” “叽叽——开饭哒勒……” …… 虽然已经有了一些心里准备,看到激动的妖精们,易久的额头上还是沁出了一些薄汗。而恰好这个时候,从厨房门口窜进来了几个或灰或黄的毛东西。易久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排排着队的老鼠并田鼠等啮齿动物,摇摇晃晃人立着,头顶上都顶着一盏盘子。那盘子也是又坏有好,好的看着干干净净,倒像是骨瓷的,坏的无非就是一个破瓷片,有的地方还发了绿色的苔。 “劳烦上菜咯,客人们等不及了勒!” 那些鼠类倒是真心看不出易久的脸色有多差,自顾自地开口嚷着,推推嚷嚷地就让易久上菜。 易久不过是呆愣了半响的功夫,门口就已经源源不断地涌入了好几十只老鼠,就算易久不算是怕老鼠的人,看到眼前这一幕也莫名地想到了某些重口味的片子。 好在红大人在身后轻轻地冲着易久吹了一口气,轻声提醒他说:“莫怕咯,你把饼子沾着肉汤放在盘子上面就是了。” 他的声音虽然低沉,但是在这个时候却显得格外有说服力。易久头脑空白地从锅子里头将麦饼铲下来。靠着铁锅的传热,麦饼已经熟了,贴着铁锅的那一面是金色的,又酥又脆,而另一面因为有锅子中的水蒸气,则是又松又软,还沾着肉汁的香味。易久看着老鼠头顶上的盘子,按大小将饼子撕碎了放上去,那些老鼠田鼠等便心满意足吱吱叫着打个转身,屁颠屁颠地朝着门外跑去上菜。 易久看着眼前的场景,多少放松了一些,然而他胸口中的那口浊气还没有来得及吐干净,事情又发生了变化…… 饼子已经分完了,顶着盘子来要上菜的“侍者”却依然源源不断地涌到厨房里头来。见到易久动作迟疑,就气势汹汹地绕着他的脚脖子转,转得易久毛骨悚然,深怕它们一口咬了自己脚趾头来上菜。 他下意识地铲了一块竹鼠肉想要放到盘子里,手腕却被红色的布料给缠住了。 “红大人?” 易久疑惑地瞪着地上红大人的影子,那影子清晰地冲着易久摇了摇头,然而在他耳边耳语道:“黄焖鸡这道菜,可不能分,分了还怎么吃呢?” 说完,红色的衣袖抖了抖,一盏易久瞅着有些眼熟的盘子竟然落在了他的衣袖里头。 ——白底蓝花,边上是藻纹,中间则是非常细致的水纹。 分明,就是红大人坟头上的那碟子。 易久双手捧着那碟子,不知所措极了。 “你用这盘子将肉全部装上送过去,之后我自然有办法。” 红大人气定神闲地说道,全然没有将那些鼓噪的灰皮畜生放在眼里。 易久虽然不明所以,但是还是乖乖地按照他的吩咐装了肉。不过他刚刚将最后一块竹鼠肉放在盘子里,门口边穿了那极端让人觉得不舒服的苍老声音:“哎哟,或是国慢咯!”(哎哟,怎么怎么慢啊!) 接着便是巨大的猫眼在门口晃了晃,一个佝偻的老太婆腾地一下跳了下来,拄着拐杖站在了厨房门口。她一出现,之前还围着易久团团转的老鼠们便像是中了风一样,发出了刺耳的叽叽叫声,随即痉挛地一把甩掉了头顶上的盘子,蟑螂群一般的四处逃窜。有那吓晕了头的,径直冲向了老太婆,老太婆也不含糊,一个弯腰便将那倒霉的小东西捻了起来,然后在易久目瞪口呆的目光下,一口将其吞了下去。不过分分秒,便只见到一根光秃秃的粉色尾巴在老太婆内凹的嘴巴边上甩了甩,随即跐溜一声被吸到了她的嘴里。 看到眼前这一幕,即便是易久都觉得自己有些想要作呕,红大人的衣服抖了抖,怕也是觉得这一幕不怎么好看吧。 易久捧着盛满肉的盘子,心跳得极快,身体却动不了,只能木偶般傻乎乎地与她对视着。 老太婆吧唧了一下嘴,皱着眉头瞅着易久:“你只做哒这么点啊?那怎么够恰咯?” 说着说着,便又伸出了红舌头在嘴巴上舔了一圈,虽然说是责怪的话,可是易久却莫名地觉得,这老太婆怕是就是想要自己出点纰漏呢。 再联想到刚才的场景,他背后的冷汗愈发地多了。 正在这僵持的时候,反倒是红大人笑盈盈地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哎哟,娭毑呃,你是不晓得勒,我这个盘子有门道,你要是让他把盘子里的肉端出去晒晒月亮,你家上上下下这么多口子,怕是以后都不得挨饿哒。” “真滴啊?” 老太婆还是将信将疑,不过,当她看清楚易久手中的盘子之后,目光一闪,脸色竟然放下来了。 “唉哟,搞半天是你拿哒湖碟来装菜哦!还是了不得勒!” 虽然并不亲近,她还是晓得红大人这碟子是有神通的。晚上若是积了露水在那盘子里头,照照月亮碟子中的水便会化为一片平静的湖面。那……若是里头装着的是黄焖鸡,照照月亮难不成就变成了肉山肉海? 光是这样想着,老太婆嘴里就不由自主地滴了好些口水下来。 红大人在阴影中瞅着她那副姿态,愈发笑得温柔。 老太婆殷切地扯过身子,给易久让了路,让他将碟子中的肉直接端到了宴席上去。易久这才第一次见到婚宴的场面——原本光秃秃的山坡上不知到什么时候竟然起了一栋精巧的二层小楼,雕廊画壁,极尽奢华。在楼的两边吊着好一排灯笼,却偏偏不是红色而是青色,再看里头吃饭的场景,才发现桌面地板乃至新郎官和新娘的衣服竟然都是白的。吃酒的人也不少,有的就跟易久之前看到的一样,是个面目模糊的灰衣人,有的人干脆就是原型——易久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小狐狸盘腿坐着,双爪捧着块饼子吃得直掉渣。这样的人还有许多,有划拳的有尖叫的,虽然瞅着实在诡异,但是易久也不得不承认这宴席办得很热闹。 接过,他刚这么一想…… 那些“人”忽然便停住了声音。 …… 现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刚才还各自调笑的人们全部都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瞪着易久,眼睛在月光之下如同鬼火一般泛着莹莹的绿光。 “……” 易久无声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一步一步,顶着身上无数道灼热的目光,将手中盛满肉的盘子放在了小楼的前面,一块月光充足的地方。 他本来想的也跟老太婆一样,以为这盘子晒了月光之后能将上面的肉块变多。没想到,好久过去了,那肉渐渐地在夜风中放凉了,却始终没有一点变多的意思。 “红大人,国是木子回事咯?” 老太婆阴森森地拄着拐杖,冲着易久的方向问。 易久咬着牙关,也等着红大人的回答。 …… “呵呵……” 他的耳边传来了红大人低沉的笑声。 一个鲜红的影子从易久的衣服上流淌下来,一点点地塑成了个人形——然后,它便双手拢在嘴边,冲着黑漆漆的山坳大喊了一句。 “陵山君,宴已备好,何不来食?” 那嗓音明明并不洪亮,却像是山中古寺的晨钟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回荡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小攻终于要出场orz【史上最没存在感的攻啊】 第13章 黄焖鸡·陵山君2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红大人的声音在微凉的月色之下如同南方的新雪一般簌簌地落在了漆黑的山坳之中。 夜风缓慢地穿过稀薄的水汽,卷起几片树叶敲打在易久的小腿上。 …… 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易久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背后的冷汗几乎要浸透衣服。 在短暂的寂静之后,骑着大猫的老太婆扭曲了满是皱纹的脸,恶狠狠地瞪向了红大人和易久,在她身后,是慌乱逃窜的鼠群。 “红大人,你国就不韵味了那!”(红大人你这就不识抬举了!) 仿佛是从后槽牙里头缓慢挤出来的字句,老太婆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散着荧荧的绿光。她用力捋了一把黑猫的胡子,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了易久―― “既然国么不想做饭,就恰哒算哒!”(既然你这么不想做饭,就干脆吃了算了!) 黑猫呼哧呼哧换了个方向,背脊压得低低的,滴着口水朝着易久一步一步地走来。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白痴也知道,接下来的事情恐怕实在是不太美妙。可是易久却像是木偶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没动――红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用衣服束缚住了他,现在就算是一个手指,都像是陷入了铁铸的模型中一般完全无法动弹。 “莫怕咯。” 红大人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卷舌音和不容易让人察觉的细微的疲倦。 黑猫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易久几乎都可以看到它露出在嘴唇之外的那点点白牙。他死死地咬着牙关,沉默地凝视着那毛蓬蓬的巨兽,对方即将扑过来的瞬间闭上了眼睛。 然后,黑猫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沙沙沙――” 细微的声音,一点一点从浓黑的夜色中湮了出来。 几只瘦不拉几的乌鸦发出了刺耳的鸣叫,跌跌撞撞地从低矮的树林中飞出来,狼狈地逃窜到了暗紫色的夜空之中。 老太婆的瞳孔骤然扩大,顾不上易久,她拽着黑猫的耳朵扭头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沙沙沙――” 那声音愈发地明显,是什么东西摩擦着地上的砂石。 一滴汗,顺着易久的眼睫毛低落下来,将他微微泛着桃色的下眼睑熬得微微刺痛起来。在有些模糊的视线中,易久只看到了某个巨大的黑影,像是潮水一般沙沙地涌来。沿着盘山路,其实还有一对举着绿色灯笼的送亲队伍,但是那如同绿蛇一般的队伍竟然在瞬间就溃散了。黄鼠狼和人立行走的猫咪蛇鼠慌乱地摇晃着灯笼溃散树林之中,却在下一秒猛然湮灭。 “呵呵,都说了,别怕……他来了。” 红大人高大的身影覆盖在了易久单薄的身体上,他将他扯到了自己的怀里,侧着头轻轻在他耳后呢喃。 几乎是在同时,一道巨大的,沉闷的轰鸣划破了黏稠的黑夜,某种极端可怕,几乎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庞大生物,伴随着两道幽蓝如鬼火的火焰,砰然砸在了地面之上。陡然间呼啸的风伴随着腾起的沙石头宛如山崩一样劈头盖脸地朝着山顶上的生物砸去。易久被红大人保护的极好,却依然被一小块迸裂的石子划破了脸颊。 温热的血液划过冰冷的皮肤,并不觉得疼痛,却像是有虫子爬过一样微微的痒。 黏稠的血气在清冷的空气蔓延开来。 耳边是无数动物的惨叫,易久诧异地睁开眼睛,从红大人的肩膀往外望去――只见到了暗红色的,几乎可以吞下月亮的洞口。 啊……不…… 易久眨了眨眼睛,在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之后,因为太过于震惊而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那并不是什么洞口,而是一条蛇的喉咙。一条无比巨大,超乎想象的的蛇。 仅仅只有头部,便像是一座山包一样占据了大部分的视野,之前易久所见的幽蓝火焰,是它那蓝彤彤的眼眸――如同两面巨大的湖泊一样镶嵌在了覆盖着淡褐色鳞片的硕大头颅之上。 “呼……” 巨蛇长大了嘴巴,像是深呼吸一般,将扰乱了视线的浓雾尽然吞噬,易久这才发现它脖子之下的庞大身躯,竟然一圈一圈地,将易久所在的整个山峰一点一点地缠绕了起来。 银色的月光铺撒下来,那巨蛇背部的黑色鳞甲就像是镜子一般反射着光,远远望过去,就像是一道盘旋的神道。 轰―― 巨蛇猛然张开巨大的下颚,一道赤红的肉舌鞭子一般抽出来,几乎是在瞬间便将那些四处逃窜的“人”给卷入了肚子。 之前还无比嚣张的骑猫老太婆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尖叫,惯例地用力拔着黑猫胡子,迫使它勉强地转过身去面对巨蛇。然而黑猫的身子却如同秋天里的落叶一般抖着,身上的毛蓬蓬炸开,喉咙里滚落出惊恐的咕噜声,身体却是完全不受控制地往后一步一步地退着。 “你国杂小畜生!霸点蛮沙!”(你这个小畜生,给点力咯!) 老太婆气急败坏地拍打着黑猫的头,却没想到黑猫竟然猛地抬了后腿,一爪子就将佝偻的老太婆给搓下来。老太婆咕噜噜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才稳住身形,因为受到惊吓,褂子后面猛然抖出了一条黄绒绒的尾巴。等到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再去看黑猫,对方早就已经扑腾到了另一边的林子里,仓惶地逃得老远了。 巨蛇冰冷的目光冷淡地凝视着老太婆和她的宠物之间发生的闹剧,沉寂片刻之后,张开了嘴,打了一个充满了腥臭味味道的嗝。 几个血肉模糊的骨架子从那白塔般尖尖竖起的毒牙缝隙中滚出来,怀里还抱着之前的绿灯笼。灯笼上面月白色的娟纸受不了这般折磨,扑的一声绽开了,便见到一捧碧绿的荧光星星点点地飘散出来――竟然是一丛冬日里的萤火虫。 “啧啧……腐草为萤啊。” 红大人已经换了姿势,斜斜的靠在易久身旁,手里拿了一只小碗,碗里放的……正是易久之前做的黄焖竹鼠。 易久斜眼看着他用手捻着竹鼠肉一口一口漫不经心地吃着,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作何表示。 感受到了易久的目光,红大人依旧是恍若不觉的模样,还有时间从嘴里挑出几根细白的细骨头,指着那灯笼里头的萤火虫跟易久解释:“这天气可没有萤火虫,它这是将枯草做了法术,变出了这些萤火虫。我说嘛,一个黄家老太婆,哪里有那么多排场可讲。” 语气中尽是不屑。老太婆却在这时候听到了红大人的话,也不顾对方嫌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喊着便朝着红大人这边跑来:“红大人呃,你国是要把我往死里整啦!”(红大人你这是要把我往死里整) 随着她的跑动,那蛇竟然也翩翩扭过头来朝着易久望来。 易久的心跳很快,心脏扑腾扑腾撞得他几乎能感到肋骨的疼痛,因为缺氧而微微变得昏暗的视野里,只有那只蛇专注的视线。 “啊……” 他不由自主溢出一声稍显惊慌的低吟,往后退了一步。一道红影闪过,老太婆还没来得及碰到易久,便被骤然间消失了。 或者说,被巨蛇一口给吞了。 …… …… …… 不过转眼间,刚才还喧闹无比的婚宴,化为了狼藉而寂静的坟地。 因为太过于安静,几乎连空气都变得有质量了一般,重重地朝着易久压下来。 他忍着心中的恐惧,低声问了红大人:“这……就是你说的陵山君?” “正是啊。” 红大人不知道怎么地,竟然一步一步朝着旁边走去,像是深怕挨到易久一般。 “你,你认识他?” 易久倒是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他被巨蛇……或者应该说,陵山君的那宛若想要把他吞吃入腹的目光瞪得心中发毛,就连声音都有了微微的颤音。 “我不认识啊。” 没有想到的是……易久得到的却是红大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倒霉的人类青年在一瞬间呆滞若石像,红大人摸着自己的下巴,笑吟吟地瞅着他,缓慢地说出了下半句。 “不过你认识他啦。” “啊?” 易久因为诧异而发出了显得有些愚蠢的单音,但是没有来得及继续询问下去,一道带着血腥味的黑影便重重地侵袭过来。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便被那生物蜷曲的,稍细些的尾巴尖给缠绕起来。红大人却在此时骤然间闪开,连带着包裹着易久的红衣都被他抽了去。 于是易久便落了个异常狼狈的境地,人类的肌肤贴着那坚硬而泛着银屑似的光辉的鳞片,很快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树影黑色的影子摇曳在寂静的山顶之上,易久屏住了呼吸没敢动弹,眼前却已经因为过度的惊讶而涌起了黑雾。 大概,会被吃了吧? 或许是因为被誉为陵山君的巨蛇目光太过于饥渴的缘故,易久的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了这样的想法。 就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一样,在下一秒,陵山君便张开了血盆大口,呼呼喘着气朝着易久贴过来。易久身体猛然一颤,紧紧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代替尖锐的毒牙的,是某种软而粘稠的肉块。易久只感到自己身上一亮,下意识地张开眼睛,便看到了陵山君那红色的舌头颤巍巍地卷过来,淅淅沥沥地淋了他一身粘稠而带着腥味的口水。 易久脸上的血色骤然间消失,到了这个时候,他反倒是希望自己能够像是之前那些妖怪们一样一口气被吞了,也好过现在这样被只巨大的妖怪上上下下舔了个遍。 说实在的,现在他倒是真的有些疑惑:从来没有听说过蛇在吃东西之前还要尝味道的――这样一想,便愈发觉得自己前景不妙起来。陵山君体型极其庞大,舌头更是油桶般粗壮一根,舔舐易久的动作即便是已经放轻了,却还是将他□在外的皮肤摩擦得发红起来,那条勉强覆身的睡裤更是惨不忍睹,被口水染得湿透了,黏黏地贴着大腿,让易久难受到极点。 他强忍着不适,鼓起一丝勇气,挣扎了一下,结果不过探出了半边身子,陵山君就像是知道了他的想法一样,尾巴尖绕着他的腰间用力一捆,径直将他卷在身体中间,愈发紧密起来。 最后,易久呆若木鸡地僵直在了那里,任由那活物一般的巨大舌肉将他棒糖一般舔得湿漉漉,粘糊糊的,动弹不得。若倒是仅仅只有这样倒也罢了,可是不久之后陵山君的舌尖竟然卷起易久的裤子开始往下扯――上下两边口感实在是不一样。易久倒是没想这些,他一听到睡裤皮筋被绷断的声音便像是兔子一样跳了起来,这下是真心忘了恐惧,借着身上的黏液湿滑,想要从蛇尾盘旋的缝隙中挤出去,慌乱中,他忘了自个的裤头还勾在陵山君的舌尖上,这样一动,裤子立马滑落下来,露出两瓣臀肉并雪白的长腿来。 陵山君将带着易久味道的睡裤卷成一团吸了吸,觉得味道不太对,就将睡裤呸了出去,它此时体积太大,肚子又饿,看不清东西,脑袋更是浑浑噩噩,只知道那引得它现了原形,千里迢迢赶过来的极重要的人,正散发着肉体芬芳满地乱跑,身上还因为受了那些该死的小妖怪的惊吓簌簌发着抖,愈发觉得心疼的胸口发酸,便又怜惜地伸舌头去捆它。未曾想,那湿滑舌尖竟然误打误撞滑到了易久两腿之间。易久被那舌肉捅得脚下一软,啪叽一下滑到在了鳞片上,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陵山君扯着一条腿勾了回去,惨白的脸上几乎透出欲死的气息来。 第14章 黄焖鸡·陵山君3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哎呀,陵山君你这样还是不好嘞!” 就在这个时候,易久的耳边意外地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红大人。他侧过头朝着声音发出来的方向望去,正好看到红大人摇摇晃晃飘荡在夜空之中的场景,红色的衣摆像是点缀在枝头的一丛野山红花,衬着红大人愈发显得艳丽的眉眼和黑漆漆的头发。 他清晰而带着苦恼的声音像是一小捧凉水,哗啦一下浇在易久的心头,让陷入惊慌中的人类青年冷静了一些。易久颤抖着呼吸着带着奇异腥甜味道的空气,沉默了一会儿,才细微地抖动着没有血色的嘴唇,想要向红大人求救。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又记起,之前一直保护着自己的红大人是怎么样干净利索,毫不犹豫地从自己的身边抽身而去的。 犹豫了片刻之后,易久最终只是闭紧了嘴巴,看着红大人没有做声。 被光滑而冰冷的鳞片和着蛇类的口水包裹着,易久现在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没有办法去思考这个诡异的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接受到了易久的凝视,红大人像是知道他所想的那些事情一样,对着他露出了略带歉意的苦笑。 “本来我只是想要唤来陵山君的半丝精魂,对付这山上的小妖怪是真的足够了。是我思虑不周,没想到你在这里,竟然把它的原身也唤了过来,这下到好像有点了不得难呢!”(了不得难=没法收场) 陵山君也非常配合红大人说的最后那句话,舌尖从易久两腿之间抽出来,顺着背脊一路舔上去,差点没捋掉易久一把头毛。易久努力地想要拗过身子避开陵山君,红大人却赶紧喝止了:“你莫乱动咯,它在晚上视力不好,靠的是舌头来辨味道,你之前做菜,身上怕是沾了菜的气味,它这是在分辨你到底是啥东西呢。你让它多舔几下,等它认出你了就好了。” 原来虽然陵山君是不同凡类的巨蛇,有些生理特征却是没法改的――比如说嗅觉不靠鼻子,而靠舌头。 易久呆滞了片刻,身体反而比听到这番话之前更加僵硬了。费了好一会功夫,他才勉强出声:“你说它认得我是怎么回事?” 红大人嘴角绽开的笑容短暂的僵住,愣了片刻之后才无奈地点了点头。 “可不是认识吗?不然哪里会有这样的大妖会现原型来救你……”然而他却并不说明陵山君究竟是易久的哪位熟人。 易久还准备问下去,红大人骤然抬高了声音打断了他:“你们两个这幅样子还是不行勒……” 他的目光稍稍扫过了易久□在外的身体,和一副占地盘模样专心舔人的巨蛇,心中暗暗叹气。 “还是要想办法让它回去。” 冬天本就不是蛇该出来的时候,更何况是顶着这么一副巨大的架子,倒也难怪它脑袋不清白。 红大人想到这里,竟然也开始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细长的手指指向了陵山君硕大的身体,“你先想办法喂它点吃的咯,今天月亮好,看看能不能做个场子让它的精魂妖身回到老壳子里头去。 他说得平静,易久却是一惊―― 红大人说的是老家的土话,“场子”其实指的就是祭典,不过比起城市人熟悉的祭典又要更加偏古老一些。一般的祭典无非是图个风调雨顺什么的,送写瓜果烧鸭就算是贡品了。“场子”却是需要献祭的,比如那有人家想要孩子却久久生不出来,求助于神明,便要牵上活牛或者活猪等当场宰杀放血,杀了以后剔下来了血肉也断不能再给其他人吃,而是要埋在神仙庙的地下,算是正儿八经给神明吃了的,此外还有一系列七七八八的活动,易久却是不甚明了。 因为这风俗多少有些太过于野蛮与血腥,再加上活牲口近些年来身价看涨,就易久所知,村子里已经许久没有人做过正儿八经的场子了。 易久不明就里地看着红大人,口中发苦,脸上却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我现在这样……怎么喂它吃的?” 话一说出口,他脑袋里不期然地浮现出了某些恐怖片的场景,然后便开始不由自主地思考自己究竟该卸掉哪只手或脚来换的一条命。结果这边正在纠结,那边便是红大人轻飘飘的声音:“你之前不是还做了一盘黄焖竹鼠吗?” 易久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才发现之前被自己放在湖碟之中的那盘黄焖竹鼠,在之前陵山君搞出来的那一片飞沙走石之中竟然毫发无伤,不仅没有洒落在地或者是沾了石头沙子什么的,相反,它香气宜人放在地上,表面上似乎还能看到些许的热气――不过,原本堆得满满的竹鼠肉却只剩下了原先的一半。 易久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之前红大人拿了一只小碗吃肉的场景,再去看红大人的目光就有了一些古怪。红大人冲着他眨眨眼睛,笑眯眯地回答:“……不吃东西哪里有力气做场子啊。” 说完也不等易久回答,挥了挥袖子,便见到那细蓝藻纹的碟子旁边橡皮泥一般拉伸出了一道歪歪斜斜的黑色影子,也是个人形,蹒跚着从地上捧起了那盘黄焖竹鼠一步一步挪到了陵山君的旁边,隔着那巨大的肉山一般盘旋着的蛇身,颤颤巍巍地递给了易久。 一道厉风呼哧一声划过易久的面前,他刚刚来得及端住碟子,影子便被一根巨大的血红色舌头给卷成了黑色的渣,软绵绵地飘散在了空中。有个碎片跌落在易久旁边,他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小块指甲大小的皮肉,上面还是灰色的细绒毛,下面却是一团模糊的小肉团。 青年觉得一阵恶心,赶紧将它弹开了,结果又在这个时候想起之前陵山君就是这样卷了好多只那个啥到了嘴巴里,然后又淋了他一身口水…… 顿时,易久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手指捏着盘子,指尖都开始发了白。到了这种关头,就算是搞不清红大人到底在搞什么鬼,也诚心诚意地希望能让他成功做了场子让陵山君回去。 也许是因为黄焖竹鼠的味道变得浓烈了,陵山君终于也把舔得干干净净的易久放到了用尾巴圈出来的一小块空地上,无比巨大的蛇头左右摇晃着,舌头闪来闪去,犹疑地寻找着记忆中超级想吃的美食。 只是它目前这个状态,动作就算是再轻柔,也十分让人受不住。 “现在就给它吃吗?” 易久看了看手中那碟竹鼠肉,又看了看陵山君山洞一般的黑喉咙,咽了一口口水,干巴巴地问道。 “你先用手捻一块,慢慢喂给它吃就好啦。” 红大人到像是没注意到食物与食客之间体积的巨大差异,依然十分认真地指导道。 易久擦了一把眼泪额头上的冷汗,强忍着恐惧,按照他说的那样,用手指捻了一块黄焖竹鼠,高举着手臂朝着那呼呼直响,甩得空气中满是妖风乱窜的舌头递过去。 不过是瞬间,陵山君已经找到了目标,将那竹鼠肉一把卷走了――只不过还是因为食物和舌头体积相差过大的缘故,陵山君的舌尖是顺着易久的上半身一路撸上去,最后才勉勉强强地卷起竹鼠肉吃到肚子里去的。 易久身上的粘液好不容易才晾得个半干,这下半边身子又被口水浇了透心凉,他的脸立刻就黑了。不过,对上那蓝莹莹的巨大蛇眼,呆立了片刻之后,他还是吞声忍气地又拈了一坨稍大些的竹鼠肉给陵山君。 巨蛇这次显然已经放轻了动作,结果舌头还是在人类青年白细地手臂上缠了半天才找准位置。 几次下来,不仅易久气急败坏――他几乎又被陵山君的口水给洗了个澡;另一边,吃块肉还吃得无比艰难,只在舌尖上有些味道的陵山君也开始焦躁了。 它用力地凝视着混在模糊视野之中易久的魂光,原本只是散发出微弱荧光的巨大瞳孔仿佛是烈焰一般燃烧出了幽蓝的火焰,几乎将它头部的鳞甲都染成了蓝色,两根如同鹿桠般竖起的透明的角从眼睛后面两片格外大的鳞甲中探出头来。原本给易久特意圈出来的那一小块空地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狭窄,到了最后干脆故技重施,用尾巴一把将易久卷了起来……然后便往嘴里送去。 越是靠近那巨大的蛇嘴,那种混合着香烛气和血腥味道的气味就愈发浓郁,这样的变故让易久陷入了慌乱之中,红大人也是脸色一变,连连对他喊道:“别愣着啦,快点再喂点,不然它就真的要把囫囵吞下去哒!” 易久听着这话,心中愈发叫苦,不过好在生死攸关之际,他倒是爆发出了百分之两百的潜力来,强忍着恐惧,颤抖着按照之前的动作又捻了块肉抵到陵山君的血盆大口之前。 陵山君侧着头看着它,看了半响,吐了舌头出来把易久手上的肉给叼走了。易久心中顿时大松了一口气,然后莫名其妙地就对着陵山君开口道:“……好乖。” 用的是哄小孩儿一般的口气。 话一出口,易久背上的冷汗就下来了,心中大恨自己脑袋抽了风――之前阿青自闭严重的时候,易久常常端了饭去喂他,喂一口便要哄着说一句“好乖”。不过等到阿青再大一点,即便是易久端了猪食给他也会嘻哩呼噜一口吃下,再没有让易久哄过。 易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瞅着陵山君那偏头看人的模样,竟然将多年前的破毛病给带出来了。 只怕是这个晚上惊吓太多,绊了脑壳。 他这样想道。 未曾想,“好乖”两个字出口,竟然像是唤醒了陵山君那所剩无几的神志一般,它将易久放回了地面,“嘭”的一下将脑袋砸在易久脚跟前面,将舌头摊在外面不动了。 …… 易久死死地看了它半天,试探性地将一块肉放在它的舌尖上,便看到那舌头弹簧一般弹回口腔,一口把肉给咽了――易久猛地咳了一下,开始觉得自己的胃部隐隐作痛。 片刻之后,他在陵山君殷切的目光下又放了块肉在它舌头上,眼睁睁看着它飞快地吃了。 一口,然后又是一口。 这样一来二去喂了几个轮回,陵山君身体缓慢地发生了变化。 从那看上去庞大无比的身体里,从里向外散发出萤火虫一般飘忽的光点,轻飘飘地汇集到了它的头部,巨大的头骨开始散发出朦胧的光线,水晶一般剔透,几乎能看得到那粗壮的骨头来。 易久每喂它一口食物,它便乖乖的变小一些。 等到盘子中只剩下最后一块肉,在易久面前的蛇不过是十米左右的长度,背黑而腹黄,鳞片上闪着非常隐秘的斑斓的花纹。它的头变成了一团明亮的光斑,里头影影约约,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变形。 看到这一幕,易久的手骤然间僵在了半空。 变形后的陵山君等了半天间他没动作,便主动将头凑了过来,张开嘴一口咬上了易久的指头,性急地卷走了最后一口黄焖竹鸡。人类青年冰冷的指尖被濡湿而温暖的舌头包裹住,骤然惊醒,尔后猛然打了一个激灵。 他一不小心便对上了陵山君现在的脸,之前笼罩在它头部的那些光芒像是被风吹起的轻纱一样缓缓地向后飞去,露出了微光之下青蓝色宛若透明薄冰一般的瞳孔,白皙到不可思议的皮肤和鲜红的嘴唇。 那是一张人类的脸。 脖子之上是美妙而带着妖异气息的人头,脖子之下却是粗壮无比的蛇身。 “嗬――” 易久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叫,也恰巧在这个时候,听到了红大人的厉声低喝。 “叫它的真名!” 真名? 什么真名? 不是叫陵山君的吗? …… 易久因为茫然和无措而微微睁大了眼睛,脑袋里像是白粥一般混乱空白。 可即便是这样,嘴唇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力一样,自顾自地动了起来。 “……阿青。” 从手中的盘子中,迸发出了白练一般灿烂的月华,在那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白光之中,他听到了自己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第15章 黄焖鸡·拜蛇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光芒落在了地上,便化为了清亮到了极点的水。 只是原先让人感到心情平静,如同镜子一眼平滑的湖面却像是狂风天气中的海面一样疯狂地鼓噪着,一些灰衣人的尸体的碎片在潮水中左右碰撞,暗红色的血水从他们的身体中挤出来,让原本清澈的水逐渐染上黏稠而不吉利的血腥味道来。 易久拼命地挣扎着,想要保持住身体的平衡。然而一个浪头打来,他不由自主地便跌到了湖水之中。像是受惊猛兽一般四处奔窜的水流束缚着他的身体,将他卷入到了更深,更黑的潮水之中去。 月亮清冽的白光变成了一轮暗淡的淡蓝光圈,明明之前还震耳欲聋的水声须臾间消失不见,像是有不知名的手切断了外界所有的音波。 易久张开嘴想要呼救,结果被灌入了一嘴腥甜冰冷的湖水。 意识就像是被狂风碾碎的蝴蝶一样飘飘洒洒散落到了不知名的地方,最后的意识是被水波切碎的光……然后易久的意识便模糊了。 …… …… …… …… “哗啦――” 一捧水劈头盖脸地,朝着易久砸来。 易久打了一个激灵,猛然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早就已经不在那个绮丽而诡异的夜晚。 此时天光明亮,阳光金灿灿地打在他身上,背脊一片温暖。 夏日的蝉鸣吱吱连绵不绝,仿佛薄膜一般包裹着易久身边那过于青翠的山和草地。他眨了眨眼睛,呆愣地看着用荷叶兜了水泼他的人――一个泥鳅般黑乎乎的,光裸着上身的小男孩。 “九陀,你不克山里头看他们拜蛇啊?” 他笑嘻嘻地问易久。 “拜蛇?” 易久下意识地问,然而话说出口才发现那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尖而细,带着软糯的童音。他默默地低头,终于明白了从睁开眼的那一刻开始身体的不适应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现在,只是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孩童,有着营养不良一般的硕大头颅和细瘦的身子。 这是一个叫做九陀的,生活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孩子。 被“黑泥鳅”从水里捞起来,在无比简陋的村里逛了一圈之后,易久得出了这个结论。 这个小小的村庄坐落在山清水秀的群山之间,土壤虽然说不上异常肥沃,却也并不是只能种番薯的山地。然而,被“黑泥鳅”抱着,看到那些用茅草达成的房子之后,易久还是震惊于村庄的贫穷。村里的土径上偶尔有人走过,穿着灰扑扑如同抹布一样的衣服――从款式上来说绝对也不是现代人会穿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莫名的愁苦。看到“黑泥鳅”了,脸上便露出古怪的神色来。易久从他们与“黑泥鳅”的对话上,推断出是这具身体的哥哥。过了一会儿,易久还发现,他们聊天时说的话,其实与自己听到的那些话是有区别的,他们说话的时候是用的一种卷舌音非常重,又快又泼辣的语调,然而传到易久的耳朵里,变会转化为他熟悉的乡音。 于是,他的灵魂是被那神秘的碟子投掷到这个孩童身上来了吗?还是说自己就像是那些无聊的网络小说说的一样,是穿越了?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易久不由自主抱紧了“黑泥鳅”的脖子,心中莫名地涌出一股与自己年龄和脾气都不符合的恐慌来。 “黑泥鳅”并没有在意弟弟的反常,他的脸色闷闷地,在与路人对话之后急匆匆地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看到现在这个身体所住的房子,易久倒是真心觉得自己之前见到的那些茅草房已经算是豪宅了。毕竟,“他”自己的父母所居住的地方,不过是用棕榈叶和茅草搭建起来的一个三角的棚子。就连院子也不过是用几根树枝歪歪斜斜地搭建起来的,贫瘠的小院子里连一只鸡都没有,只在篱笆边上种了几棵瘦骨伶仃的小青菜。 “易久”愣愣的看着自己面前的场景,莫名在心里晓得了,这就是他的家――而那个佝偻着身子蹲在地上发呆的苍老男人,就是“他”的父亲,而在草棚里那个面黄肌瘦的女人是“他”的母亲,此时正在默默拭泪。 “爹,娘,你们这是干木子咯?”(这是干什么) “黑泥鳅”他僵立在门口,战战兢兢地问道。 苍老的男人抬起一只眼,因为贫瘠而显得异常木然的眼睛在接触到易久好奇的打量之后,涌出了薄薄的水光。 然而凝视了片刻之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就那样颓然地低下头,而另一边的妇人却在同事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 “你牙老子冒良心勒!要哒你弟弟克山里做祭品拜蛇勒――” (你老爹没良心,要你弟弟去山里做祭品拜蛇) “黑泥鳅”的手顿时收紧了,掐的易久差点没喘过气来。易久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缺氧,他茫然地凝视着哭泣的妇人和颓废的老男人,还有这具身体的哥哥那惨白的脸色,脑袋里像是蒙了一层雾,几乎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像是做梦一样,他像是个木偶一样被妇人搂在怀里哭,哭得他满脸都是那人的泪水。而后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了一群气势汹汹的人,闹哄哄地将他从妇人和“黑泥鳅”的怀里抢了出去。一时间,大人哭,小孩也在哭,抢人的老头子被“九陀”的母亲在脸上挠了两道杠子,忍不住撒手指着蹲在一旁不说话的男人怒骂起来。 “易嗲,你国就冒得味啦,如果不是实在冒办法,活是会要你家细伢子去山里拜蛇神咯!之前家家户户都是出哒人滴,你家还有两国崽,就莫在这里唧唧歪歪的啦!” (易老爹,你这就不识抬举了,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怎么会让你加小孩子去山里拜蛇神啊?之前家家户户都是出了人的,你家还有两个孩子,就不要在这里唧唧歪歪了!) 易嗲? 这家人,也姓易吗…… 易久身体一颤,恍恍惚惚地想道。 在一片鸡飞狗跳中,易久终究还是被老人带人抢走了。他们给他换上了对于现在这个孩子来说相当奢侈的细布衣服,然后……在袖子和前襟里头,塞满了煮得极扎实的糯米饭团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那种晕眩的,浑浑噩噩的感觉愈发明显了。属于九陀的这个身体非常疲惫而困倦,可是易久咬着牙,没敢睡过去――他发现只要自己放松精神,那么总有那么一会儿,他会恍恍惚惚,如同一个真正的孩童一般认为自己就是村中九陀,而面前的这些人玩得也很开心。 他甚至觉得那些硬邦邦,无盐无油的糯米团子异常的美味,有些想把手伸到袖子里抠一个两个出来吃。不过帮忙塞糯米团子的老妇人很快就发现了他的企图,枯瘦的手重重地打在了易久……不,九陀的手背上。 从手背上传来的刺痛让易久恢复了一些清明,易久瞪着漆黑的眼睛,看着老妇人,直把对方看得背后一凉。 “……难怪要哒你克拜蛇!”(难怪要了你去拜蛇) 老妇人冷冷地转过身,一边嘀咕,一边额外易久背后和胸前挂了两根粗竹筒,竹筒里头显然是装了东西,易久不过稍稍一动便咕噜咕噜响个不停。他身上原本就塞满了扎实的糯米团,身上又挂了极重的竹筒,愈发难受。他本能地想要挣扎一下,结果竹筒端头的塞子里头却因为他的这个动作而涌出了些甜腻的酒气。 甜酒? 易久闻着那味道,觉得有熟悉,又陌生,然后被那老妇人一巴掌扇到头上,痛得眼冒金星。 “你国杂背时鬼勒(你这个背时鬼)!把东西撒出来了我就要你的命!” 老妇人喋喋不休地骂着易久,眼泪就那样莫名其妙地从他的眼眶里涌出来,这一刻他竟然忘记了一切,只觉得心中委屈得难受,咧开嘴就要大哭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之前负责抢人的老头子急匆匆地踱步进来,看到老太婆正在擦易久身上泼洒的甜酒,气急败坏地冲过来骂道:“算哒,算哒,你莫擦啦,快点把人送上克,闻到味道也好,让蛇大仙晓得国就是该它恰滴东西。免得发火,又到村子里恰人。”(你快点把人送上去,免得蛇大仙发货又到村子里吃人)说完便伸出手来蘸着竹筒上溢出的些许甜酒,在易久脸颊上额头上涂了涂,接着,便将易久拎到一个巨大的竹筐子里,让其他几个青壮年抬着往山里送过去。 易久头晕脑胀地蜷缩在竹筐里头,心里有些晓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像是不晓得。他如今只觉得自己是叫九陀,却已经有些想不起自己那个易久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了。 走在半路上还听到了“黑泥鳅”的哭喊―― “姥爷你莫让我弟弟克!蛇会恰了他滴!你莫让我弟弟克……”(姥爷你别让我弟弟去,蛇会吃了他的!你别让我弟弟去……) “黑泥鳅”还伸手去掰竹筐,结果被抬筐子的青年们一脚踢了出去。有个人扯着嗓子自顾自地骂起来:“不克?你未必嫌蛇大仙还冒恰够村子里滴人啊?要是今年不送这个去拜蛇,明个蛇大仙就会到村子里恰人!” 说完也不顾“黑泥鳅”一个半大少年趴在地上嘤嘤地哭,与其他脸色不好的人飞一般地抬着易久走了,沿途还不忘对着山里喊些叽里咕噜的话语,又像是在唱歌,又像是在说话,说的语言倒是稀奇古怪的,易久侧耳听了好久也没听懂,慢慢地竟然就那样睡了过去。 等到再惊醒的时候,天色竟然已经暗下来了。 易久手脚都因为蜷缩在筐子里而麻木,最后还是老头子叫两个人将动弹不得的易久从筐子里取出来。被拎出来的孩子猫崽一样睁着黑溜溜的眼睛望着周围,这里有异常茂密的树丛,扭曲而有粗壮的枝叶相互纠缠成了浓绿的毯子,细细密密地拢在一穴漆黑幽深的庞大山洞口边,明明是夏日,站在洞口却有冷风拂面,空气中有挥散不去的腐臭味道。 几个人此时脸色都不好看,站在洞口前沉默了片刻,互相忘了对反个一眼,便将易久放在了地上,然后推搡着往洞口里塞。 易久还准备挣扎,奈何压着他的都是身形比他大上几倍的青年男子,他那细胳膊细腿还未来得及多挥动记下,便被人强行推到极黑极冰冷的洞口里头。 老人家从竹筐底部抽出一根麻绳,一头捆在易久的身上,另一头捆在了一根粗壮的石柱上。 易久冷冷地看着他。 “九陀呃……”老人家枯槁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用手摸了摸易久的脑袋,“莫怕哈,痛一下子过去了,你被蛇大仙恰哒就不会下地狱受苦,会克天上享福勒。” 易久没做声。他脑袋里依然蒙着薄雾一般,混沌不清,一方面因为这诡异的地方而有些想哭,另一方面却是很冷静,知道这便是所谓的“拜蛇”了,将他困在石头上,也无非是让他乖乖地在这里被所谓的蛇大仙吃罢了。 他乖巧地坐在地上,下巴搁在膝盖上。冷淡地那几个人背着筐子急急忙忙地下山。等到那些人的背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易久便猛地跳起来,开始用力地去掰系在脚上的麻绳。然而老头子系的绳节竟然极紧,易久费了老鼻子力气也没抠动半根麻线。他又在地上摸了半天,末了,拉直了腿终于从洞穴边缘抠了一小块石头来,用力地在粗粗的麻绳上割着。 只是终究是没有什么效果罢了。 明明是在山中,可是这里却是一片诡异的死寂,之前一直回荡在易久耳边的蝉鸣完完全全被从空气中抹去了,就连风吹过树丛的声音都市那样的细微而胆怯,仿佛是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太阳在易久的静默中缓慢下滑,深色的夜幕一点点地沉下来,拢在易久现在所栖身的这具小小的身体上。他的身体的剪影就像是一小滴不小心落在深色布料上的水痕,眼看着就要被黑暗浸染成相同的色调。 “沙沙沙――” 随着夜幕的降临,风中浮现出了细微的声音。 易久猛然直起身,朝着那洞口外面的那团黑暗望去。 “沙沙沙――” 略感熟悉的声音变得愈明显起来,在几乎连风都要停止的恐怖压迫感之中,视线尽头那团昏暗的影子却开始癫狂地抖动起来,同时响起来的还有非常清晰的树木折断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逐渐变得浓厚起来的腥味。 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那是…… 那是巨大而凶猛,如同只有在故事中才会出现的恶鬼或是神话中才会有的庞大怪物,青黑色的鳞片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偏偏却有两对灯笼一般的巨大红眼睛。 易久在看到那玩意的瞬间便像是被光照到的青蛙一样彻底僵住了。 那是一条蛇,一条巨大的蛇。 那蛇如同闪电一般在崎岖的山道上游走,巨大的毒牙搁在嘴边,头上隐约还能见到半透明,如同犄角一般的伪鳞。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怕的生物? 易久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牙齿格格作响的声音,他拼命地控制着自己的脚希望他能往后退一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仿佛就在一瞬间,巨色那庞大如同山峦一样的躯体已经毫不客气地砰然冲向了黑暗而冰冷的洞穴。 “啊――” 那一瞬间在狭小空间里撕裂的狂风夹杂着大量的石屑,将易久摩得血肉模糊,还没有来得及感到恐惧便砰然倒在了地上。 在倒地的瞬间,一个竹筒啪地一下磕在了石头边上,甜酒那特有的甜腻酒香几乎在一瞬间就毛了出来。 …… “哗――” 这是巨蛇在洞穴内转身的时候,鳞片刮擦到洞穴表面而发出的洪亮的摩擦声。 西南有巴国,又有朱卷之国,有黑蛇,青首,食象。 易久保持着倒在地上的姿态,静静地看着用巨蛇水车般大小的眼瞳,脑袋里莫名地就浮现出了这句话。 据说巴国有可以吃像的巨蛇,极大,青首黑身,腹部则是明亮的黄色――就与他面前的这条蛇一模一样。 此时已经入夜,在这个冰冷而可怕的洞穴里,几乎没有一丝光线。那条巨大的蛇的瞳孔却散发出了鬼火一般飘忽的红光,让它看上去更像是从妖魔深渊爬出来的可怕大妖。 蛇类那特有的淡薄透明,宛如湖水般的眼瞳里倒影着极端瘦弱,宛如一颗倒栽着的葱头般的人类孩童――也就是现在易久。 闻到了香甜的酒气,他那凸起在外,异常明显的毒牙上汇集起了透明的口涎,啪嗒,啪嗒地低落在了地上。 易久抱紧了怀中尚且完整的竹筒,战战兢兢,几乎快要哭出来地,用手撑着地,坐着向后蹬了一步,而后是另一步。 巨蛇平静无波地看着他的动作,骤然间吐出舌头向他抽来。易久眼睁睁地瞪着那道与自己越来越近的红芒,大脑一个空白,顺手就扯下了胸前的竹筒,一把朝着巨蛇的口丢了过去。之间那鲜红色舌头瞬间便卷起了竹筒,一把将其抽到了嘴里。 咔嚓―― 只听见一声竹节破裂的声音,巨蛇巴扎了一下嘴,将对于它来说不过是丁点的甜酒咽了下去。 第16章 蜂蜜饭团·阿青?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易久被那蛇专注的目光瞪得遍体生寒,又意外地觉得这人蛇对峙的场面竟然有些莫名地熟悉……尔后脑中就浮现出了陵山君那张呆愣愣的蠢脸来。 他心里蹦出了个莫名的想法,忍着头晕,小心翼翼地对着那蛇喊道:“阿青?” …… …… …… 结果,那蛇听到那个名字之后非但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反而还对着凝神屏息的易久再次扑过来。易久下意识地扯着身后剩下的两桶甜酒接连朝着它砸过去,正好砸到了那蛇的喉咙眼里,那红眼大蛇的动作立刻顿了顿,易久赶紧乘着这个瞬间往后一缩。 他身形瘦小,慌乱中竟然给他缩到了两块山石的夹缝之中,虽然卡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可是也能暂时让他从蛇口中逃得一条小命。 好吧,这样看来阿青是真的没有跟着他一起来。 他苦笑了一声,有些虚弱地想道。 不过说起来也是,如果是阿青的话……也绝对不会对他做出这副垂涎欲滴的模样,只恨不得将他一口吞下去才好。 巨蛇回过神来后便长大了嘴想要将易久给吞下去,奈何它的嘴虽然极大,这两块石头却与洞穴的岩壁卡在了一起,就算是撬也难得撬开。 易久只听见“咔嚓”一声,然后就发现它一张嘴,牙齿正好卡在易久栖身的两块巨石之上,怎么样啃不动。易久被浇了一头粘糊糊的口涎,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那尖锐的白齿离自己的头顶怕是只有半个手掌的距离,便紧紧地蜷缩着甚至愈发往石缝里头钻,哪怕他现在几乎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这般僵持了许久之后,巨蛇终于费力地从石头缝里头把牙给拔了出来,红彤彤的眼珠子一直在石缝外面瞅着易久不离开。它是真的不甘心,愣了半天之后,便将蛇信塞到石缝里头,想要把易久给舔出来。 易久的小腿被那舌尖一卷,差点就这样被拖出去,吓得连气都不会喘了,慌乱中从袖子掏出一个饭团,手腕微用力丢到了蛇信上。 易久并不知道,这饭团正是这蛇最爱的食品之一,先是要用糖水蒸得软糯,然后再混上猪油和糖块一起炒到香甜焦黄,最后里头还要裹上野蜂蜂巢,用力攒成饭团晾凉才行――村里人总是要给蛇神送上最好的食物,免得它有事没事又来吃人。 巨蛇此时此刻尝到了自己的爱物,愈发舔得勤快,易久被舔得心中恶心,干脆忍住肩膀上的疼痛,将袖子里的一兜饭团一股脑地送到了蛇嘴里头。它竟然也摇头晃脑的一口给吞了……然而,易久便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声响。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放了气,呼呼了半天,尔后便听到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碰撞声。 等到声音逐渐安静下去,原本一直孜孜不倦舔着石缝的蛇信便再也没有出现了。不仅如此,就连一直窥视着易久的红眼睛,也消失了。 整个世界再一次回复到了那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易久咽了咽口水,头晕脑胀地在石缝里头蹲了许久。山石林熏,再加上这条石缝实际上已经嵌入到了洞穴的石壁之中,阴冷的气息连绵不绝地传过来。先前因为过度的紧张还不觉得,安静下来以后没多久,他便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两块冰给夹住了,冻得几乎无法动弹。 一时之间他又怕又冷又难受,脑子里虽然还留了一丝清明,大部分理智却已经被身体那个属于四五岁的孩童的恐惧和不适吞没了。 在忍了半天之后,易久战战兢兢地强忍着疼痛,从石缝之间挤了出去。 然后,便被眼前的所见给吓到了…… 只见原本极为宽广的洞穴地面了上,竟然布满了莹白的骨头,在石缝的旁边,堆积成小山大小的半透明的薄膜。易久脸色惨白地伸手摸了摸,发现上面依然有鳞片的痕迹――这竟然是片巨大的蛇皮。 易久倒吸了一口冷气,咬着牙在骨头中走了走,发现那骨头雪白,已经烂得一丝肉都没有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前还气势汹汹的巨蛇竟然在瞬间便化为来的蛇皮白骨? 他愈发觉得这场景诡异,偏偏在此时,他脚边的骨头堆竟然扑簌簌地响了起来。 易久后退了好几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一些骨头,好半天才隐约发现,并不是骨头本身在动,而是那骨头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看着那一小团拱来拱去的白骨动静竟然也越来越小了,易久才伸手抓起手边一根较长的不知道是肋骨还是别的地方的骨头,将那一小块地方的骨头堆挑开,露出了底下的东西来―― 一条细细的小花蛇。 “嘭”的一声,易久手中的骨头落地,他之前绷紧的劲头这才猛然松懈下来,然后才发现自己背后竟然起了一层冷汗。 只不过是一条蛇而已。 一时之间,易久几乎要为自己之前的紧张而感到脸红了。 不过,放松下来之后,他也才发现了那条蛇的不对劲,它的身体极细,大约也就是成年人拇指粗细,头颈部却极粗,隐约能看到几个凸起的疙瘩,下巴夸张地张开着,一直没合上,身体扭曲地在地上翻滚着,尾巴有气无力地抽打着地面。 看样子,之前让易久吓到的骨头,不过是因为这只小家伙在地上乱滚的缘故。 易久看着小花蛇下巴合不上,慢慢地走过去仔细瞅了瞅,才发现它的喉咙眼里正卡着东西,他犹豫了一小会儿,又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那条蛇猛然涨大的头颈,发现里头也是卡了什么软而圆的东西――就比如说,他之前丢出去的饭团。 他瞬间将手抽了回去,胸口砰砰作响,重新望向了石缝边上堆积的蛇皮和地上的蛇骨,发现那蛇皮的颜色和斑纹,分明就是之前攻击自己的那条巨蛇的样子。 可是,他丢向巨蛇的饭团,又怎么会出现在这么一条小花蛇的喉咙里?还把它卡得几乎就要这样死去。 啊,死去…… 易久这时候才回过神,发现在自己发呆的这短短瞬间,小花蛇已经停止了翻滚,只能肚皮朝上地躺在地上,若不是尾尖还在微微抽动,几乎已经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了。 他本能地便伸手抓起了那条小花蛇,一只手拽着它尾巴,另一只手卡在它头颈部涨大的部分,手指圈成一个圈,重重地朝着蛇头的部位捋了过去。 小花蛇的蛇身猛然绷紧,“扑”的一声,在易久的用力下,连续吐出了好几个沾着甜酒,已然涨大了许多倍的糯米饭饭团来。 ……于是,之前给那巨蛇一口给吞掉的甜酒,竟然也是落入到了这小花蛇的肚子里? 易久抓着那条弱得跟根草绳差不多的花蛇,简直要呆住了。 未曾想,那条在易久眼里跟草绳差不多的小花蛇在吐掉了卡在喉咙里的饭团之后,立刻便威风了起来,撑着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瞬间一个扭身跌落在地上,在密布的白骨中拱了拱,闪电般地游到了那团蛇皮之中。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易久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那团皱巴巴的蛇皮在碰到小花蛇的瞬间重新拥有了生命的光辉,巨大而华美的鳞片舒缓地浮现出了油润的光芒,一些朦胧的白光顺着鳞片与鳞片之间的缝隙水一般的流淌着,最后缓慢地沁染到了鳞片之下的皮肤和肌肉之中,随后是地上的白骨,宛如听到了召唤的鼠群,它们咔嚓咔嚓地从地上爬起来涌到了蛇皮之下,顺着熟悉的位置重新排序,咔嚓咔嚓地各自将关节对好然后卡主,蛇腹之下巨大的口子在吞噬掉最后一小块骨头之后如同有生命一般骤然合起,化为了一整块赤黄色的,显眼的完整蛇皮。 易久死死地看着那团蛇皮和满地白骨,几乎一瞬间它们重新变回了那条威风凛凛,庞然不可直视的巨蛇。 对方红色的眼睛像是终于通了电的灯泡一样变得明亮了起来,幽幽地,望向了易久。而在这一刻,他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像是之前那样躲入石缝之中去躲藏了。 只可惜,面对对方着可怕的外貌,此时的易久脑袋里却只有之前的那根小花蛇。 “原来,你不过是披了别人的皮啊?” 明明知道对方听不懂,他还是忍不住诧异地开口了。 对于他的问话,对方的反应是摇晃着脑袋,打了一个充满了甜酒气息的嗝。 它还在往易久这边凑,易久忍住了后退的冲动,继续与它谈话。 “你不过是一口气多吃了几个饭团便卡得快死了,吃我就更加会卡了。” 他背后沁出了一丝冷汗,脸上却不显,依旧与对方谈判。 那条蛇呆住了,易久看着它,又觉得它似乎能听得懂人话,心中顿时一动。 易久将袖子和前襟里剩下的饭团掏出来,一个一个递给它。 “你还吃这个吧,这个可比人好吃多啦。” 也许是说话之间触到了小花蛇的痛脚,它猛然一抽尾巴,黑旋风一般地将易久面前的饭团席卷一空,然后绕过了他径直朝着洞穴深处冲了进去。 其实易久说得并没有错。 这条小花蛇确实是披了别个的蛇皮――它出壳的时候,双亲之一早就被人类用燃烧的草药和烧热的箭头赶到到了南方,被人斩断成了两截化为了山峦。因为它长得实在有些慢,天长地久的岁月过去了,巴陵上的树木都可以砍下来建房子了,它依然是丁点大的一条。然而它又嘴馋山脚下那些人类做的饭食,便披了山洞里留下的蛇蜕,收拢了以前吃剩的骨头,用法术化为了一条极大的蛇,去山下吓唬人,哄得他们给它东西吃。 只是今天吃了两三筒甜酒,到了半路便有些醉了,一时间没支持得住,竟然在吃饭团的时候变回了原型――直接被卡得快背过气去。 那人类说的话,它其实也能听懂一点,所以愈发觉得丢脸。它觉得生气,想要一口吃掉他,但是看他已经不怕它了,便担心起自己要是把人给直接吞了会卡死。 生气,真生气。 它在自己的窝里转了两圈,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直接把人吞掉,又呼啦啦地爬了回去。 然后便见到那个小小的脏兮兮的家伙蜷缩在石头旁边,已经睡着了的样子。 小花蛇大喜过望地冲过去,将他一口含在嘴巴里,正准备吞下去的时候,它却顿住了――他竟然是甜的! 它却不知道,这实际上是因为它的动作太大,将易久背后背着的最后一筒甜酒给弄破了的缘故。 就像是小孩子第一次吃到糖,总舍不得一口吞下去。 这条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蛇也开始纠结了,这个人舔一舔就可以舔出甜饭团来,再舔一舔还能有甜酒出来,要是一口吞了,是不是有点不合算呢。 作者有话要说:掷地有声,颓货 ,血池子,小m酱谢谢你们的地雷~ 第17章 竹筒甜酒·蛇家的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小花蛇在这边自顾自地纠结了许久,易久躺在地上却是扎扎实实地晕了过去――他的这一天是在是精彩无比,之后与那小花蛇的“马甲”又对峙了许久,精神透支得厉害,睡到半夜里很轻易便因为身上的伤口而发起了烧来。 这个时候小花蛇已经将他身上沾着的甜酒舔干净了,还在犹豫要不要舔完后一口吞了,就发现这个瘦巴巴的人类孩子体温渐渐升高,苍白的脸上腾起了两团不正常的红晕,气息逐渐微弱了下去。小花蛇的尾巴梢微微抖动了一下,整条蛇大惊失色地倒退了好几步――之前它时常披着大蛇的马甲在山林里游走,吓到了不少人。渐渐的,便有人送了孩子上来。只是那些孩子要么是被吓得屎尿横流,污了它干净整洁的窝,被它一气之下丢到了山后头的悬崖去,要么就是被它存起来准备过冬吃,却半夜受凉生病死掉了,最后化为了一摊烂肉。那一次可是让生□洁的小花蛇打扫了半宿才将那死孩子给清理出去…… 这个人哪怕当下再甜再好吃,若是就这样让他死了也只会变成一团臭烘烘的肉,应该及早处理掉。 想到这里,小花蛇便有些急了。它凑过去闻了闻易久身上的味道――还是带着甜酒的香甜味,便又舍不得直接就这么把他丢到后山去了。 它吃了易久那四筒甜酒,此时正是醺醺然的时刻,纠结来纠结去,脑袋愈发不好使。最后只能绕着易久转了几个圈,深刻地思索了半响,犹犹豫豫地低头吐了一颗小指大小的红丸出来,用舌头缠着,抵到了易久的嘴里。 这是一颗说不清是丹药还是内丹的东西,若说有什么很大的作用,也没有,只是不过含之可解百毒百病。说起来还是它的另一个远方亲戚随手抛给它的小玩意儿……那个时候它年纪尚小,游玩时不小心用上牙磕了嘴唇,牙齿中便不由自主地飙出一股毒汁来,差点没毒烂它半个脑袋。那亲戚蹲在半死不活的一条小蛇旁边瞅了半天,最后扭曲着脸将这颗东西给了它,十分嫌弃地走了。 等到小花蛇再长大一些,身体里有了法力,便再没有出现过这般乌龙事件,只是那颗红丸终究是舍不得丢,常年被它搁在舌底,半是玩具半是糖果地含着。如今它模模糊糊感到易久若是这样下去只怕也会不好,大脑一热便想起了这颗红丸,便准备先用这颗东西缓缓易久的病,等到它想好了到底是把他吃掉还是不吃掉好,再做别的打算。 只可惜,易久昏迷中,却是真心没法感受到来自山里妖怪那淳朴的好意。他脑袋晕乎乎的,头疼地几乎要裂开,整个人宛如被火烧燃了一般,难受得几乎要让他死过去。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到一颗冰凉的糖果被人送到了他嘴里,糖果上腾起一股清凉之气,泉水般缓慢地顺着血液流过全身,一点一点地抚慰了他的身体。 于是,易久吧砸吧砸嘴,“咔嚓”一口,人类的好牙口瞬间便咬碎了嘴里的“糖果”,然后将它咽了下去。 …… 小花蛇缠在易久的脖子上,听到那一声响声,看着他喉咙微动,整条蛇都呆滞了。 又过了好半天,它才勉强意识到这惨无妖道事情是真的发生的,梗直了脖子,“啪叽”一声,硬邦邦地摔在了地上。 它到这个时候还有点不死心,急急忙忙用头顶开了易久微凉的嘴唇,屏住呼吸探到易久的口里去看了一圈,发现除了它牙缝里还残留了些许“糖渣”,那东西是真真切切,被易久给直接吞了。 小花蛇只差一点点就直接顺着易久喉管往下爬了……幸好这时候易久觉着自己嘴巴里卡了东西,不轻不重地在它脑门上咬了一口,才让它回复了清醒,嘤嘤嘤嘤地爬出来,盘成一圈,在易久嘴边无声地哭起来。 即便是这时候直接咬破易久的肚皮钻到他胃里头去将那红丸取出来,也已经是碎了的,而且还沾了那人类的内腑汁液,定然不可能再让它含在舌底。一想到这里,它便愈发觉得心中难受,直接爬到易久的脖子上,一点一点收紧了。 脸上刚刚浮现出些许血色的人类孩童在小蛇的动作下微微抽搐起来,嘴里呼呼发出了粗粗的声音,眼睛却是紧紧地闭着,他徒劳无功地虚弱地挥了挥手,眼睫下因为缺氧而溢出一滴晶莹的泪珠来。小花蛇一边看着他从白变成红,又从红色变成青色的脸,心中委屈得要命。就在易久在猛的一个绷紧,身体即将放软的瞬间,小花蛇陡然间松开了尾巴――易久喉咙里迸发出了巨大的咳嗽,咳出了一小块带着丹香的血块来,便又晕了过去。 小花蛇绕着那块血块闻了闻,伸出舌头将其舔干净了。它觉得这人吃了自己的那颗红丸,若是真的就这么掐死了好像也不合算,倒不如让他活着,等它长到可以一口吞一个活人了,它再来吃它。 心理建设了半天,小花蛇才一扭一扭地,饱含心事地回自己的地方睡觉去了。 而易久则是因祸得福,直接在洞穴门口睡到了天亮。因为吃了小花蛇舌下的红丸,身上的伤口逐渐都愈合了,唯一的伤口只剩下脖子上小花蛇留下的那圈勒痕,也是变成了淡淡的粉色,上面隐约还能见到小花蛇鳞片的纹路。 ――于是,当“黑泥鳅”拉着自己满脸泪水的父母,连滚带爬赶了一夜山路终于摸到传说中最为可怕的蛇神洞穴来给自己的弟弟收尸的时候,见到的便是那样令人震惊的场景。纤细的孩童平稳地躺在黑暗可怖的洞穴之前,身下是柔软清翠的草皮,金色的阳光从茂密如毯子的树丛之间打下来,金沙一般覆盖着他的身体…… …… …… …… 易久被他们接回了山下的村子,之前力排众议强行将他选为祭品的几个老人家都被“黑泥鳅”的大嗓门招惹了出来,那些村民也绕着毫发无伤的易久啧啧称奇。 等到易久从梦中醒来,睁着黑亮的目光,用几千年后已经成长的灵魂,注视着人群的时候,他那平静的目光愈发让村民们相信,他是被大蛇神喜爱的异人。 被家人接回家,用并不丰盛的食物饲养了一段时间之后,易久肿痛的喉咙终于渐渐地可以开口说话了。然而与此同时,山村中却开始弥漫出异样而暧昧的气氛。 大家不再唤他那个平凡而质朴的名字“九陀”,见面的时候,总会有人微微弓起背,俯□来唤他作“蛇家的”。 易久最开始的时候,并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称呼,直到某天夜里,有疾风骤雨一般响起的刺耳铜锣声震碎了宁静的空气,他家的栅栏被人啪的一声猛然撞开,几个青年人将他从父母的怀抱里扯出来。在哔哔剥剥想个不停的火把之中,所有人的脸上都弥漫着焦虑和恐慌。 “这是干木子啊?啊?”(这是干什么啊?) 易久听到这个身体的母亲哭了出来,而回答他的却是已经年迈的村长。 “蛇神又来哒,蛇家的要去伺候咯!” 他耷拉着全脸密布的皱纹,阴沉沉地说。 村中的各个角落都被点了火盆,光线却依然幽暗。易久在父母亲的哭泣中被人抱走,然后披上了白色的麻衣,身后挂着甜酒,袖子里揣着饭团,被推到了村口。 他脚上再一次被系上了麻绳,牲口一般栓在了栅栏上,其他人做好这一切,便如同灰老鼠一般急急奔走,钻到了自己家的地窖或者床底下不敢出气。 明明刚才还异常热闹的山村,此时却像是被人扯去了声带,瞬间变成了一片死寂,只有火把人少时候偶尔迸出的火星,会发出细微的“啪啪”声。 端坐在有些冰冷的石头上,这似曾相识的画面几乎要让易久感到讽刺起来。 原来,即便是被家人从蛇穴里接回来,对于村民来说他也早就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从送上山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是“蛇家的”,是已经被归属于那条蛇的物品。 他仰着头看着远方……啊,也不是特别远,那是靠近村子的山头,此时月光正好,可以清晰地看到山头上的树木被猛然压倒的场景。 哗啦啦的,山石在某种庞然大物的碾压下发出了虚弱的呻吟,银色的月光之下,有巨大到不可想象的黑影蜿蜒而来。 奇妙的是,易久却并不感到害怕。 他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条小花蛇的样子,那有些呆愣的样子与记忆中名为阿青的,被他一手养大的青年的脸重合了起来。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已经隐约染上了大蛇特有的腥甜的味道――大概是因为并不是活物,而只是蛇皮的缘故,它的味道要格外重一些。可是比起村里那些人散发出来的气味,易久却觉得这个味道其实显得要干净一些。 “砰……” 伴随着无数声的巨响,腾起的尘土之中,巨大的影子砰然出现在了易久的面前,身形在黄色的火焰中逐渐浮现出了原形。 易久眨了眨眼,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大蛇。 依然是熟悉的老面孔,只是红色的眼睛里闪着愤怒的火焰而已。在看到易久的身形之后,巨蛇猛然停顿了自己的动作,上身直立,巨口张开,呼哧呼哧地吐着蛇信,竟然是一副准备攻击的模样。 …… 唔,任凭谁在睡醒之后,发现自己放在一边准备好好思考如何入嘴的食材竟然自己跑回地里栽好了,也会觉得有些生气的吧。 更何况,这食材还吞了它一颗红丸。 第18章 蜂蜜饭团·蛇家的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小花蛇心中不痛快,见着静静坐在村口石板上的易久便愈发气势汹汹,落地的时候选了个离他格外近的地方,腾起的烟尘恰好扑了他一身。为了增加气势,它还大张了嘴,露出了那长刃一般雪白的毒牙。 可是…… 人类小孩那纤细的身影几乎连动都没有多动弹一下,黑乌乌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它,仿佛要透过它身上这一层大蛇的皮,看到内里它那草绳般的真身一样。 他的眼睛真漂亮。 它莫名地便是一愣,并不算聪明的脑袋里忽然浮现出了奇怪的想法。 在这个时候,易久已经摇晃着这个身体的小短腿,从石头上跳下,一步一步朝着它走来。无论内里的灵魂究竟是多大,从外形上来看他依然只是一个没有发育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营养不良的小孩子而已,在白色的麻衣之下,背负着巨大的盛满甜酒的竹筒的他,就连走路都有点蹒跚的感觉,就像是下一步就会不心摔碎在凉浸浸的夜色中一般。 小花蛇一时之间便忘了不久之前自己还发誓自己要一口给这个讨厌的人类好看,低着头直愣愣地去瞅他。 易久一步一步走到它面前,身后系着的麻绳绷得紧紧的,然后他冲着发呆的大蛇高高举起了手臂,张开了手掌,露出了掌心中一个蜜色的甜糯米饭团子来。 因为这次时间比较紧迫,村里人给易久准备的糯米饭团子就没有之前的做得精致,只是用用融化了的黄糖糖浆裹上蒸熟的糯米,再揉成团子形状。虽然有些简陋,但是那糯米是刚蒸出来的,到了此时还是温热的,微黄而粘稠糖浆包裹着那柔软的米粒,在热力的蒸发下散发出了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的浓郁的甜味。 “滴答――” 小花蛇依然保持着之前怒气冲冲蛇口大张的可怕模样,牙根处却哗啦啦地流下了一地的口涎来,染得它口唇处的细小鳞片水汪汪一片黝蓝。 等听到自己滴口水的声音的时候,它啪的一下瞬间,闭合了嘴,只是这个时候已经有点来不及了,丢脸的事情早就已经印在了易久微带笑意的乌瞳之中。于是,在月色下显得庞大而不可侵犯的巨蛇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呆滞在了那个幼小的孩童的面前。 易久眨了眨眼睛,明明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在现实中几乎无法想象的巨大爬行动物,那面无表情的脸却依然与记忆中某个有些呆的青年重合了。 残留在心底的些许害怕和警张宛如夏日阳光下的薄冰,奇异地融化在了对方那红彤彤的巨大眼眸之中。明明应该感到恐惧的时刻,易久却保持了奇异的平静,他甚至有余力转过身来,将系在自己身上的麻绳解开――怕是被大蛇的出现吓得狠了,村长这一次的死结打得并不是很牢靠。然后又将背上草草系上的甜酒取下来,开了盖子,放到蛇的面前。 那房子一般巨大的蛇头之前是高高昂着的,然而被那甘甜芬芳的气息一吸引,便控制不住地俯下了身来。 而这一幕……在易久身后,看上去似乎空无一人的村庄里忽然响起了非常细微的抽气声。 “你不恰我,以后我就给你吃好吃的。” 易久没有理会村子里那些比风声还要低微的细小声音,他踮起脚,凑到了大蛇那巨大的头颅旁边,对着它轻声地说道。 在对方那清澈的红瞳之中,他看见了自己微微向上翘起的嘴角。 …… …… 那一晚之后,易久跟小花蛇……或者说,众人眼中的蛇神住在了一起。 村里人给他在蛇穴口子那里搭了一个小小的房子,作为“蛇侍”的居所。每隔十天,会有家里人带着食物来给他吃。而给蛇神的祭品――蜂蜜团子,甜酒以及逢年过节时候的牛羊,则是看情况由胆子大的青年人用筐子在天色好的正午送上来。 易久发现自己在这个时空的其他人的眼里,已经彻底的,成为了非人的生物――极少数的时候他甚至不得不被人抬下山,给山下那些看上去似乎是得了怪病的人治病。易久用还在现代的时候积累的常识处理了一些,剩下的也能勉强找出理由来对付过去。 后来,在给小花蛇的贡品里,渐渐地有多了属于他的一份。村民们燃了香,恭敬地拜倒在他的木棚面前,拜蛇,也拜他。 每到这个时候,易久都会安静地躲在简陋的木棚里头,低垂着眼帘,并不回应。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还是说,已经回不去了呢? 最开始的淡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退去了,一段时间的焦躁之后,易久终于渐渐地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情,甚至熄灭了回去的心情。当然,能够这么快速地做到这一点,跟那时不时就要犯病的头痛也有关系。 每一次头痛过后,关于现代的记忆都要淡一点……到了最后,即便是他努力去回想,那些曾经如同霓虹般鲜明而诱人的回忆,也只在他灰白的脑浆中留下了被水洗刷后的淡墨一般的浅淡印记。 易久最开始管那只小花蛇叫“阿青”,只是得到回应的时候少,后来便也不拘泥于称呼了,开心的时候会唤它作“花花”,不开心地时候就叫它“阿蠢”,小花蛇也并不在意,它在意的似乎只有自己的食物――从山里挖出来的野芋用炭火烘软以后,再用石头碾碎,和着碎糖在烧热的石板上烧成芋头粑粑:或者是拔毛破膛以后,在腹腔内塞入野味的肥膘,在火上烤到焦黄的烤小鸟;再不然就是在雪化之前从竹林里挖出的胖头冬笋,保留笋衣,在微黄的嫩笋中间挖个洞,塞上火腿末,再用糯米封住口子,外面裹着泥巴烤到入味的叫花冬笋…… 易久……或者说,九坨,并没有骗这条被他叫做阿青的小花蛇,一年四季,他总有办法给它弄些好吃的。哪怕是最简单的糯米饭团,他也能找到野蜂窝,将蜂蜜剐下来填在饭团里头当馅,再一口一口捏成小块给它吃。那条蛇对他,渐渐的就变得依赖了起来。有的时候,易久甚至会在早上醒来的时候,一脚踢到盘成一卷蜷缩在床脚睡得沉沉的它。还有的时候,打开房门就可以看到摆在台阶下方,被拧碎了全身骨骼的山鸡,华丽的羽毛上浸透了它的口水――倒也勉强能算得上是小花给他的礼物了。冬天的时候,它会非常熟门熟路地将拉着他的衣角,强迫他跟着它一起到蛇穴的深处去住,那里有它整个夏秋季节积攒下来的兽皮和禽毛,虽然是好意,也熏得易久差点晕过去。所以第二年的时候,在易久的暗示下,就有胆大的匠人带着徒弟在那个洞穴里头也修了房子。那一年的冬天,往年冬眠总是被冻得硬邦邦地小花蛇在易久胸前的布口袋里睡得骨头都要酥了,等到春天出来的时候,待他就格外的亲昵了一些…… 日子便这样流水般的过去,等到有一天易久在浓荫碧绿之下的水潭旁边,于一片蝉鸣中猛然回过神,才忽然间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在这里过了很久很久…… 平静的水面上倒映出了他的模样,是一个眉目柔和如远山似的的青年,只在眼睑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桃红,乌黑的长发束成了辫子,用白麻布缠好,规整的从肩膀搭到了胸前。易久瞅着水中的自己,像是恍然间从一场大梦中惊醒般,只觉得那人陌生又茫然,心中无端多了几分惶恐。 他无意中一动,带落了水潭边的小石子落在了水里,那个白衣青年的影子便支离破碎地荡漾开来。 恰好在此时,易久感到自己的手背上一凉,低头去望,正好对上一条细花蛇圆溜溜的豆子眼。 差一点,易久就要将其甩出去,幸好这时候想起来,这便是与他朝夕相处许久了的小花蛇――他好食好水的养了这么多年,它却始终一点儿都没变大,依然就像是他初见时那样大小。只不过初见的时候,小花色纹理斑驳不清,颜色也暗淡,趴在草石之间不动的时候只像是一根快要烂掉的草绳。到了这时候,却是已经是五彩斑斓,每一片鳞片都如同浸了油,闪着温润的光,背上的暗纹在阳光的照射下争执隐隐可以透出点淡薄的金色。 它看到易久正在望它,便熟门熟路地在他掌心翻过身,露出因为饱食以后微微鼓胀的肚子,它那腹部的鳞片也像是被人用笔沾了颜料细细地上过一道色一般,滟滟地透出鲜艳的黄色。 易久看它这个样子,微微愣了一下,但是随后记忆便像是雪花一样扑簌簌落回了他的脑袋,在他来得及思考着究竟是要干吗的时候,就已经不自觉地伸出了食指,将指腹搭在小花蛇肚子鼓起的部分柔和地揉搓了起来。 虽然像是蛇这般灵甲之物口不能鸣,但是易久总觉得他似乎能听到小花蛇嘴巴里因为舒服而溢出的一连串细小的胡噜。也许是被揉得舒服过头了,小花蛇的尾巴自顾自地缠上了易久的手指,细微地摩擦着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易久看着它,嘴角不自觉地便勾出了一个柔和的笑。 此时天光真好,和煦的阳光透过水潭边古树婆娑的枝叶星星点点洒下来,连风里头都染上了让人昏昏欲睡的暖意。一时间世间仿佛一片平安喜乐,让人心里好像窝了一团毛茸茸的酣睡着的小动物一般,几乎连毛孔都因为这舒适而张开了。 就在此时,易久便听到了身后树枝被人踩得哗啦啦直响的声音。一个身材高大的庄稼汉一身狼狈,满身的伤口往外泊泊地流着血,扶着一颗东摇西摆的树杈钻出来。 “九,九坨……” 他喊了一声,整个人便已经支撑不住地倒在了地上。 “……哥?” 到了现在还会叫他“九坨”而不是“蛇家的”的人,也只有那个总是一根筋却又极其爱护家人的“黑泥鳅”了,易久急急地扑过去将他抱在怀里,发现他身上的伤口有鞭伤,还有刀剑砍过的锐利伤口,脚脖子那里,竟然还有几个血糊糊被狗咬过的口子。看到满身是血的哥哥,易久那向来平静的眼眸里顿时染上了惊愕的神色。 “……快,快跑咯……村,村里来了官……要挖蛇仙……还有……你……的胆……去治病……” “黑泥鳅”忽然抽搐了一下,死死地抓住易久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着他说道。 第19章 生离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易久与小花蛇在山间过着算的上是隐居的日子,并不知道月前掌管这一地的守备已经换人。新守备曾经在西疆的军队里干过,人却与铁骨铮铮四个字相差甚远,贪赃枉法暂且不提,还是个阿谀逢迎的钻营之徒,若只是这样还好,他偏偏有因在军里头过了段染血的日子,砍人砍得过了头,便将心头存的那丁点良善尽数丢在了西疆的战场上,平日里行事极为草菅人命,不留半点余地,乃是个小儿夜啼的角色。 他上头的靠山,如今在皇城里头说一不二的“九千岁”因为去势时惨叫过了头,伤了肺腑,到了秋冬季节便总有些胸痛腹痛的小毛病――却也是给底下人供奉金银名药的好机会。如今虽然离那冷天还早,守备却已经早早的留意了――说来也巧,也不知道是谁将山中有神蛇的事情告诉了他,守备的狗头师爷也算是读过几本野书,听人说了那蛇的外貌,扇子束成一束拍了手心,笑道那蛇莫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巴蛇。 山海经里头说,“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 尽管不过是杂书里的无稽之谈,这所谓的巴蛇还是让守备留了心。他直接便派了人入山,准备将蛇捉来,留待冬天献到京城去。只是未曾想,山中几个村庄的人听到他的算盘,连连劝阻,将易久和小花花的事情给满脸阴霾的守备说了好几遍,到了最后,就连入山给人带路的人都没出来一个。 山民们心思纯朴,并不知道恰恰是自己的行为让多少年来一直顺风顺水惯了的守备发了狠,原先只想将蛇捕来,现在却已经打算将那所谓的蛇侍也直接献上去。为了逼人入山带路到蛇穴,他直接捆了村中人施了鞭刑,这其中,就有“黑泥鳅”在内。“黑泥鳅”眼瞅着同村那几个人有点守不住口,又听几个嘴巴不严的官兵们嚷嚷说要将神蛇和“蛇家的”掏心掏胆给人做药,心中大急,拼死找了个机会逃了出来,只为了给易久带口信。然而他刚逃没多远便被追上来的官兵砍了好几刀,接着又在山里头被官兵放的狗咬了几口狠的,伤得实在有些过于严重,等好不容易在山中找到易久,通知他快些逃跑之后,便在易久怀里抽搐着咽了气。 当然,这其中的背景,此时的易久是一无所知的。 他只死死地抱住了那个逐渐冰冷下去的庄稼汉子,胸口疼得几乎要破开来。 “哥……哥……” 易久没甘心地喊了他好几声,对方却已经怎么样都不可能再睁眼看他了,只有那已经变白的嘴角开了裂,有一缕褐红色的死血顺着口子流下来,殷殷地滴在易久手腕上,也已经冷了。小花蛇不明所以地爬上易久的肩膀,茫茫然地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类低垂的眼睫上凝了一滴泪。而那唯一会在送食物上来后在蛇穴门口多逗留一会的黑皮人类,尸身像是块离了太阳的石头一般,渐渐地便变得又冷又硬。 易久抱着他,梗住脖子,冲着天空无声地张开嘴,却因为对方之前留下的信息,甚至连痛苦的喊叫都不能发出来,不,别说喊叫了,就连给“黑泥鳅”,这个在这个时空唯一一个始终将他看做是亲人,关怀并爱护着他的人挖个简单的坟茔来,都是不可能的――在林间盘旋的风从山下吹过来,带来了那隐隐的人类的喧哗,和刺耳的狗叫声。这与寂静大山格格不入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清晰,在山中住了这么久,再怎么样也知道那些人离自己只怕是越来越近了。 低头看了一眼始终茫然,一派天真的小花蛇,易久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死死咬着牙将“黑泥鳅”的尸体背到一处树荫下,用落下的树叶覆盖住。凝视着逐渐消失在枯叶之间的,因为死亡而变得陌生的脸,易久的耳膜中鼓动着血液流过血管的闷响,手指颤抖,用了许久他才勉强取下了束发的白麻绳,一圈一圈,细细地系在了尸体之上的树杈上。 “哥,我晚点来接你……” 强行压下心中沸腾的悲愤和紧张,易久将探头探脑的小花蛇塞到了胸前的布口袋,轻捷而快速地朝着蛇穴奔去。 小花蛇的蛇皮还在那里。别的人不知道,可是易久却是再清楚不过,没了那一身不知道是谁留下来的蛇蜕,小花蛇恐怕连山间的野蛇都敌不过――它被易久养得太好了一些,爱面子又爱漂亮,深怕打斗的时候会让地上的沙石把自己身上的鳞片磨出印子。易久到来之前,它的原身最多能欺负欺负山中野鸡,易久来了以后……它也不过是欺负欺负更大一些野鸡。 只是易久还没有来得及赶到蛇穴,空气中已经弥漫开了烟味和臭味,浓郁的气味几乎要形成实质,巴掌般拍在了易久的口鼻处,几乎能让人直接晕过去。 察觉到异样,易久猛然停下了脚步,凝神看着不远处的树林,茂密浓荫的间隙跳动着不吉利的橘色光芒,还有富有水分的树枝噼里啪啦迸裂的声音,晴朗的天空被一道黑色如活物般的粗大烟柱切割成了两半,大量的鸟雀惊慌的嘶叫,在空中惶恐不安地盘旋。整个山林里都涌动着极度的躁动的气息,易久的脸色也猛然变得苍白起来。 不,不会…… 他强忍着颤抖,屏住呼吸,以前所谓有的慎重一步一步挪到了蛇穴旁的树丛中,接着掩映的树枝朝着黑黝黝的洞口望去。 然而,事情依然按照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呼啸而去。 在山民的带领下官兵在伤痕累累的“黑泥鳅”找到易久之前,就已经赶到了蛇穴。他们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发现堆积在洞中的巨大蛇蜕,只是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想到,在整个山民中口口相传的蛇神的巨大身形都来自于这段死物,而真正的蛇神不过是草绳般大小的小花蛇。那些人沿途已经找过一遍所谓的蛇神了,好不容易翻山越岭来到蛇洞,想象中的巴蛇却依然杳无踪影,只有一段蛇蜕。性情向来暴虐的守备便直接下了命令,在蛇蜕上倒了几桶香油,直接拖出洞口就地烧了,想要以此将那条能给他带来升官发财路的巴蛇给激出来。 易久死死地看着眼前飒飒的火光,身体里每一根血管里头都仿佛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也不知道是因为太过于激动,还是火光过于炙热,在扭曲的空气之后,守备和官兵们的身形如同恶鬼般扭曲地倒映在了青年漆黑的瞳孔之中。 “刷――” 一声破空声响起,易久额头一条,手疾眼快地往前一抓,将将抓住了一根细细的蛇尾巴――小花蛇全身都绷得直直的,嘶嘶吐着蛇信,扭过头来瞪着易久,原本可爱纯真的豆子眼中逐渐浮现出了艳丽的血红,最后如同两颗红宝石般亮了起来。 即使已经因为激烈的心情而几乎无法看清楚眼前的事物,易久依然用颤抖的手,将愤怒的小花蛇一寸一寸地拉回来,强硬地准备将它塞回胸口的布袋。 小花蛇长大了嘴,摆出小而白亮的利齿作势要咬它,易久没有理会,它吐了口口水,气呼呼地钻到了袋子里。 易久一只手捂着胸口,捂着那条柔软的,该死的小东西,心脏跳得几乎要撞碎喉骨,却依然像是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从树丛中退了出去,等到树丛的缝隙中已经看不到官兵们麻色的布衫,他才猛然从肺部呼出一口气,然后像是一头被狼追的绝望的鹿一般,朝着更深,更偏僻的茂密树林中逃窜而去。 他得逃跑,必须要逃跑。 强烈的危机感汹涌地冲刷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那些恶鬼一样的官兵和守备让易久产生了极大的危机感――而事实上,他也是对的。 几乎没多久,易久便听到了树林中隐约传来的狗吠。那些人在烧完了蛇蜕之后依然没等到巴蛇现身,便开始又一轮地搜山。他甚至开始希望自己真的是一头被狼追的鹿――至少,鹿有四条腿,而山林里狼也并不会驱赶成群的猎犬疯狂地围捕猎物。 最开始的几天,情况还没有到太糟糕的地步,尽管小花蛇的蛇蜕被烧了,易久却因为先一步的逃跑而尚有余力。他毕竟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对山中的熟悉远胜于官兵。 然而又过了几日,按道理应该退下去的搜山行为却变得愈发紧迫起来。易久简直不知道那些人是从那里弄来了那么多的狗,那么多的人,群山的宁静被粗暴地撕碎了,几乎每一个山头,都回荡着刺耳而疯狂的狗叫。但凡有一点不对劲的动静,便会有一队一队的人马提着刀和弓箭过去查看。每一队的官兵面前,都有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而后背被鞭打得鲜血淋漓的山民作为向导。 为了躲避鞭打的疼痛,即便是最淳朴的山民也忘记了对蛇神的崇敬,他们几乎已经跟那群喂了药又饿了很久,不停向下滴着口涎的狗一样,找易久和小花蛇的身影已经找得红了眼。 在这样的围捕下,易久迎来了人生中最为狼狈和绝望的时光。他身上满是血,来不及干涸,便又会留下新的伤口。偶尔几次几乎被人抓住却又逃走的侥幸,并没有保佑到他背后和大腿的箭伤。他撕下了半块前襟缠住了伤口,然而疼痛却愈发鲜明地弥漫开来,渐渐的,便有某种极端不祥的腐臭从伤口处弥漫出来。 可是现在的易久,却连揭开布料看看伤口的情况的时间都没有――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群官兵和那些向导会变得跟那群狗一样,陷入疯狂的境地。 ――他并不知道,那个贪婪又残暴的守备,在实际中也已经到了绝境。 声势宏大的围山的消息在周边蔓延开来之后,便渐渐地失去了控制。无数双眼睛盯上了守备,原本只是想要献礼的计划,到了现在却变成了横在守备喉咙前的利刃。如果在这样围山之后守备没有办法变出一条惊世骇俗的巨蛇和一个传说中修炼了许久的蛇侍的话,他就会彻底沦落为一个笑话。 而一个笑话,又怎么能继续呆在他现在的这个位置上来呢? 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守备不得不用了十辈子的凶狠和残忍驱使着官兵和山民,像是一头绝望的豺狼一样红着眼搜寻着易久和小花蛇。 短短几天之内,易久便在这样可怕的围捕中消磨掉了大部分的生命力。他几乎脱了形――那群人并没有留给他任何停下来吃东西的时间,也没有余裕能让他闭上眼睛睡一觉。 为了避免被狗闻道自己的气味,他甚至不得不在冰冷的山溪里爬过整个山头。 可即使是这样,那些人――官兵们,向导们,狗,还有天上飞个不停,只在战场上才会用的鹞子,却依然死死地咬着他,如影随形。 易久的心像是栓了铅坠,冰冷而沉重地压在胸口。 …… …… …… “花花,你的蛇皮被烧了知道吗……你变不成大蛇了,如果你跟着我,被人发现的话,只需要一个锄头,一根竹竿,你就死了……” 他筋疲力竭地坐在山溪变上的石头旁,将恹恹的小花蛇捞了出来――每次在易久几乎要力竭的时候,小花蛇便会吐出一段稀薄的灵涎来喂在易久的嘴里,他才勉勉强强地活下来。小花蛇却也因为这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萎靡了下去。 现在把它丢在地里头,甚至没有人会认出这条歪歪扭扭的小东西是条蛇,哪怕是条烂草绳呢,都比它要体面许多。 “你听我说,你现在只是一条……普通的蛇。”易久用手指抚摩着它黯淡的鳞片,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对着小花蛇说,“你没必要跟着我,跟着我,你只会被人跟着追,这又是何苦呢。” 小花蛇没动,也没做声,它偏着头,用温润的豆子眼瞪着易久。 同样的话,易久已经跟它说过很多很多遍了…… “你看,你现在都不漂亮了。” 知道它最爱漂亮,易久甚至忍下心来,用它最会跳脚的事情来增加说服力。 “快走吧,躲在哪个树洞里也好,缝隙里也好,你看你这么有本事,一定可以跑掉的。” …… “花花,听话,去吧。” …… 易久忍着极度的疲倦,一声一声地哄着它。然而,当他踉跄着往另一边走的时候,手腕却被个凉丝丝的东西给缠住了。 小花蛇奄奄地耷拉着眉眼,身体却死死地缠着易久不松。 一人一蛇,在冰凉的溪水里无声地对峙着。 哗啦啦的溪水打湿了他破烂不堪的裤脚,冲刷着他血肉模糊的脚底,刀子一般将小腿上的伤口冲开,刮着里头的嫩肉。 易久的额头鼓鼓直跳,眼前蒙上了一层斑块状的红翳,那种强烈的,几乎要灭顶的绝望“噗”的一下冲破了易久胸口的那个小小的关口,胀满了全身。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为什么这个该死的小畜生不懂呢。 按照这样的趋势下去,被抓到已经是必然的事情,那些疯狂的人会如何对待他们,即便是傻子都能想象得出来。 他会死,而如果它跟着他,它也会死。 他拼命地想要让它活下去,为什么它就不明白呢? 明明,只需要假装成一条最普通的蛇便可以轻易地活下去,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他去死? 易久狠下心,霍然伸出手,将那条虚弱无力的小笨蛋恶狠狠地丢了出去。 “啪”的一声,小花蛇砸到了溪边的一颗小树杈,挣扎都没挣扎,软趴趴地就掉下去了。 易久站在原地死死地看着它,终于看到它趴在那里,在湿润的泥巴里抽动了一下尾巴,才猛然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走啦,你别跟过来啦!” 他背过身子跟小花蛇说,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胸口好像插了一把刀,一刀一刀戳着它的心。 接过他好不容易才摸着石头过了溪水,还没来得及走上两步,就觉得身后的溪水中好像多了些奇怪的声音。 尽管知道不应该,易久还是情不自禁地回了头―― 有条破草绳还不如的细花蛇姿势僵硬地啪啪拍着水,竭尽全力地朝着他的方向游过来。只是它之前摔太狠,就算想游都游不动,气息奄奄好不容易爬上块石头,转眼间就被溪水哗啦啦地拍到了水里。 眼看着就要被水冲到下游去了,它还在傻乎乎地往易久身边爬。 易久颤抖着嘴唇看着它,脑袋瞬间便空白了,踉踉跄跄地一把扑过去,十分危险地将那条已经快要翻肚皮的蠢蛇从水里捞出来。 …… 一个血糊糊的人,一条湿漉漉的蛇,就这么倒霉地对视着。小花蛇都快被水泡发开了,一接触到易久的手,却还是死性不改地用尾巴去卷他的手腕,只不过脱力以后,就连这个动作都做不好啦。 它总觉得卷不住易久,这个没良心的人类就会把自己给丢了,心中又急又委屈又难过,干脆张开嘴…… “嘶――” 易久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小花蛇死死的咬着他,豆子眼里竟然也有一丝绝望。 就算……就算是这样咬着他,也不准他再把它给丢了。 小花蛇自暴自弃地想道。 被咬的受害者沉默了一会儿,等他想明白它究竟在干什么,几乎被这蠢货气得快吐血。可是,吐血归吐血,嘴巴却自己动了:“你这是死活都要跟着我啦?” 小花蛇耷拉着头,听到他这话,嘴上又用力了几分。 易久看着自己一手的血,终于绝望地放弃了抵抗。 他捏着小花蛇的嘴让它松了口,然后把那根软塌塌的家伙放到了胸口的口袋,又把口袋塞到了中衣内侧,紧靠着心脏的部位。 “算了算了……大不了……就一起死。” 他惨笑着拍着小花蛇,看着逐渐逼近的影影绰绰的人影,踉跄着朝着树林走去…… 第20章 林火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易久和花花在林中逃了十日。 也只逃到了第十日。 那一天易久爬了树,去掏树上的鸟蛋给怀中奄奄一息的小花蛇吃,却被那极有经验的山民一眼瞥到。下一秒,便有箭矢破空而出,狠戾地穿过易久的肩膀,钉在了肩胛骨之间的缝隙中。易久捂着肩膀踉踉跄跄地从树上跌到了地上,来不及疼痛,便像是狗一样爬着往丛林里钻,小花蛇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担心之极地从布袋里爬出来。看到易久肩膀上那绽开的巨大血洞,身体一抖,硬生生地从身体里榨出最后一滴灵涎准备往伤口上滴。然而它才刚刚张开嘴,易久便强忍着剧痛,将手心牢牢攥着的鸟蛋塞到了它的嘴里。 饿得瘪瘪的小花蛇想把鸟蛋吐出去——它知道易久也已经没有东西吃了——易久却像是知道它要干什么一样,轻轻捏了捏它的脖子,它便不由自主地将鸟蛋吞了下去。带着腥味的蛋液完美地抚慰了因为饥饿而绞痛的肠胃,它心里却难受极了。 “嘘……”易久强撑着精神,对着小花蛇眨了眨眼,“你要先吃饱,待会要是真的被人追上了,你才有力气帮我把那些坏蛋赶跑啊。” 他笑眯眯地哄着小花蛇,明明是晴好的天气,阳光撒在他身上却如同冰雪般一点一点让他的身体变得沉重而冰冷。易久闭上了眼睛,然后猛然睁开,微微发黑的视野里出现了大块大块的斑块。他清楚地知道,这具身体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因为极度的疲惫和失血,他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骨骼在皮肤之下发出的咔咔闷响。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迟早会被抓住的。 从易久的心底,清晰地浮现出了这样的想法。暴虐的守备是绝对不会善待让他陷入如此狼狈境地的两者的,如果真的被抓住的话…… 大概会得到比死亡更加可怕的待遇吧。 那些红着眼睛,比豺狼更加疯狂,比鬼更加扭曲的搜山者们的身影幽灵般的在他的心中回荡,某种冰冷而不祥的预感如同涨潮时分的冬季海水,一点点地将人类青年心中微弱地希望湮灭。 “嗷——” 嘶哑的犬吠幽灵般的从灌木丛的另一端弥漫过来,易久打了一个激灵,回过了神。他弹了弹小花蛇的脑袋,看着它不情愿地爬回布袋,才缓慢地放下自己脸上强行挤出来的笑意,耷拉着嘴角凝视这视野尽头的一座小山。 那里…… 那里不知道怎么回事遍布着勒仔树和露兜树,这种带刺的树木在经年的生长之后,将并不算大的山头围成了人迹罕至的“禁地”,只有偶尔需要在自家庭院种上防盗树木的山里人,才会偶尔跑远一点,从山下挖出带兜的树苗带回去种在自家的篱笆旁。 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支撑另一轮的躲藏,在无可奈何之下,易久走投无路地上了那座山。因为久没有人经过,山脚下那些带刺的植物长得几乎有一人高,夹杂着各种各种边缘锐利的野草。易久踉踉跄跄地拨开那些植物,忍痛强行带着小花蛇朝着山顶走去。因为勒仔树霸道,这里甚至没有太多的高大树木,只有低矮的灌木和野草,阳光热辣辣地砸在易久的身上,盐汪汪的汗水渗出来,浸到遍布在皮肤上的划伤里头,不多时,那些血红的伤口便鼓胀绽开,露出了粉色的肉皮。 易久只听到自己的牙齿在颤抖,咯咯作响,他拼命地深呼吸,脑袋却愈发晕眩了。花花爬出来紧紧地攀着他的脖子,吐着蛇信,偏不愿意躲到布口袋里头去。 “我没事。” 他哑着嗓子对担心的小花蛇说,然而话音刚落,他枯瘦的身子晃了两晃,轻飘飘地径直倒在了地上。 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倒下,易久心中大急,然而身体却已经彻底地脱离了他的控制,哪怕是根手指头都动不了。眼睛像是萌上了雾,从易久的角度望过去,一切都像是被稀释了一样逐渐开始褪色…… 啊,只有那些洒落在草丛间的阳光,像是燃烧的蝴蝶,一片一片缓慢地坠落到了青年逐渐黯淡下去的瞳孔之中,一点点地浮现出了艳丽的血色来。 …… 花花,快走—— 易久张开嘴,如同上了岸的与,开阖着,努力想要挤出声音对那条小蠢货说,可是他喉咙里却始终只有细微的咝咝声,胸口如同破风箱一般呼哧呼哧地混响,逐渐地他便觉得自己出气多,进气少了。小花蛇绕着一动不动的易久转了好几圈,尾巴尖在地上拍出了细小的啪啪声。见到易久没法动,它努力在他脸颊边拱了拱,又拱了拱,没拱动他,愈发着急,便窸窸窣窣爬过去,张着嘴梗了半天,却无论如何都没凝成那能救命的灵涎……它愈发伤心,踉踉跄跄爬上易久的颈窝,团成一圈,像是要安慰自己一样将头埋在易久的耳朵后面,吐出蛇信去舔他的耳朵。 一时间整个世界都仿佛变得安静起来——易久死死睁着眼睛,拼命让自己不要昏睡过去。他甚至不能伸手将那只笨蛋捏起来然后扔出去。 快走啊,快走啊笨蛋…… 激烈的情绪几乎要让他的脑袋爆炸了,传递到外界的,却始终只有一声微弱的□。 浑浊而黏稠的微风从那些带刺的植物间隙中吹来,带来了丝丝缕缕的奇异气味。 啊…… 易久一瞬间收紧,绷紧的嘴角处划出一道血痕。 那是,什么东西在燃烧的气味。 片刻之前—— 隔着茂密的带刺灌木,山下聚集着身体已经疲惫精神却诡异亢奋的人群,守备胡子拉杂地凝视着那片灌木——一群狗之前被强行驱赶了过去,不到半刻钟便嗷嗷哀叫着回来了,甚至有一些还因为喂药过多,径直在挥舞的火把下倒地身亡。而那些红了眼的官兵,也吃了苦头,死活不愿意再往前了。 想到这些,守备阴沉沉地咳出一口浓痰,尔后伸手,准备下那个决定——身边的师爷抖得像只鹌鹑,战战巍巍地看着守备扭曲的脸,犹豫了半响终究还是开口道:“大,大人,这放火烧山,可,可是……” “啪”的一声,那瘦巴巴的师爷便被守备一掌拍到了地上,连滚了三个跟头,守备粗哑的吼叫雷鸣般滚落在他头上:“妈了个畜生,不烧山,你未必能把那两只畜生逼出来啊?” 末了他再没理会干咳不已的师爷,对底下的人挥了挥手——便有人赶了一群疲惫不堪的猎犬过来,每一只背上都系着灌了油的猪膀胱。 官兵们毫不留情地将狗赶到树林前,一刀刀砍掉了狗尾巴。那群狗剧痛之下,也顾不得前头有荆棘遍地,一股脑地往里头冲,背上的猪膀胱被植物的刺刮破,哧哧地飚了油来。然后便有人暗自算了时间,等到狗已经窜到林子里头去,在那一路蜿蜒漫上去的油迹上点了火。 最开始尚且还未见到火苗,只有漫天遍野的浓烟,从灌木中熊熊地翻滚而出,不过不多时,便有了绯红的火焰跳跃着出现在了人群的视野之中。 宛如绿野里忽如其来开出了红色的花……稀稀拉拉的火光很快就互相吞噬,弥漫,最后燃成了瑰丽的,几乎要将天空都点燃的巨大火墙。 似乎就连山林都被激怒了一般,不过是眨眼之间,那火焰便流淌成了炙热如地狱的火海,飞扬的火星伴随着黑色的枯叶碎屑金沙般落下,然后被呼啸的旋风席卷着冲向人群。被灼伤的人发出了惨叫,却根本没有人理会,其他人则是被那可怕的热浪拍打着,只能用衣服盖了脸,狼狈之极地连连后退,可即便是这样,还是时不时的有火星落在那些人□在外的皮肤上…… “是蛇神发怒!是蛇神发怒啊!报应——报应啊——不得好死啊——” 就在此时,有已经精神失常的山民骤然间挣脱了官兵的管制,冲着那铺天盖地的大火高声惨叫。 “住嘴!住嘴!” 守备气得跳脚,径直从身边侍卫腰间抽出砍刀,冲过去一刀砍了山民的头,烧热的血花从白花花的喉管中喷溅出来,染了山民旁边的人一头一脸。然而,那刺目的血色,毫无意外地更加刺激了那群连日来饱受折磨,担惊受怕的山民,不过是片刻之间,又有好几个人发了狂,挣脱不开麻绳,便一边发出不成人声的怪笑,一边挟带着官兵一起滚到火海中去,片刻便听到更加凄厉的惨叫从那焦黑的人形中迸发出来。 “蛇神息怒啊——蛇神息怒——” 那些声音是那样的凄厉而绝望,以至于隔着熊熊烈火,在树丛的另一端的易久,都可以远远地听到。 “呵呵……呵呵……” 他垂着眼帘,冰冷地惨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应该还有一章节……唔……我这还没开虐呢为毛大家就已经…… 第21章 死别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鲜红的火焰在燃烧的枝叶中跳跃,黑烟卷着滚烫的旋风,落在人□在外的皮肤上,就如同带着刺的鞭子恶狠狠地抽打过一般泛起了疼痛。 在几乎将一切都笼罩了的大火中,易久榨干了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从地上翻坐起来,然后将小花蛇小心翼翼地捧在自己的胸前,不让那些随风飘散的火星落在那条小蛇宝贝得不得了的鳞片上。 极度的高温让他的头发和眼睫卷曲了起来,皮肤硬邦邦地结成了刺痛着的膜,即使只是简单的,微笑的动作,也会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尽管已经身处在地狱一般的火场,他却意外地保持住了冷静和温和,漆黑的眼睛与小花蛇的豆豆眼对视着,里头充满了宿命般的平静。 小花蛇的身体非常虚弱,焉巴巴地爬在易久手里,身上的鳞片因为高温皱起来,怕是难受得要命。作为一条蛇,它对于高温也远比易久要敏感。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它却连翻个身都没什么力气了。似乎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未来,小花蛇忽然挣扎着往前扭了扭,勉强地将头搁在易久的拇指上,轻轻地蹭了蹭。 感受到自己手指上那细微的触感,易久的身体颤抖了起来,他心有灵犀地俯□子,用自己的干热的脸颊蹭了蹭小花蛇。 心脏在胸口怦怦地跳着,激烈得仿佛要生出翅膀飞出来。 小花蛇那黑乌乌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易久,被温柔地蹭蹭之后,终于心满意足一般地用用尽全力地将用尾巴卷住易久的手指,蜷缩成了一团。 就像是过去与易久相处时,它想要困觉时做的那样。 “好啦,睡吧,很快就会没事的。”易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忍着着那种仿佛要沸腾一般的情绪,颤抖地,将另一只手轻轻地覆盖在了小花蛇蜷缩成一团的身上。 过了一会儿,等他再将手翻开的时候,小花蛇静静地躺在他的手里,身体已经没有任何动静了。 易久捧着小花蛇呆愣了好久,直到一片被烧黑的树叶打着选蝴蝶一般轻飘飘地差点落在他手上,才让他猛然回过神。他伸手一把扯下之前一直挂在胸前的布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小花蛇放了进去。 真奇怪。 小花蛇还活着的时候,睡在这个布袋子里,总是轻飘飘的,让他担心它长不大,可是等它死了,放在这里头,却变得沉甸甸的了。 易久茫然地想,又回想起这小家伙爱漂亮,若是知道自己死了被烧成黑乌乌焦炭一般的一条,定然很生气。 想到这里,他竟然咯咯地笑了笑。 笑出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易久以为自己哭了,结果伸手去摸才发现那上面是血。他的皮被火燎得裂了,无论他是哭是笑,往下淌的都是红色的血。他擦了擦脸――那血刚流下来便结成了褐色的血块,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放着小花蛇的布袋贴肉放到怀里。 无尽的火焰仿佛陷入了狂欢,连绵无尽地跳跃,随着越来越猛烈的旋风逐渐弥漫到了易久的身体上,点燃了他破破烂烂的衣角。易久疼得骤然绷紧,尔后砰然倒地。、 “莫怕。莫怕。” 他将伸手护住自己的胸口,神志不清地对着小花蛇低语着,安慰着它,然后精疲力竭地,像是终于回归到了母亲怀抱的孩子一样蜷缩着被张扬的跳跃的火焰彻底覆盖…… …… 守备燃起的山火,连绵不息地燃了三天。 守备本人被一块迸裂的树皮烫伤了脸,在山火彻底蔓延开来之前下了山,躲过了这场劫难。只是那师爷和当时留守的官兵,却是彻底地被烧成了枯骨。方圆百里内的青山山头全部化为了黑烟,烧死山民动物无数,甚至还波及到了近百亩靠山的农田村庄,然后才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熄灭。 一时间整个地界上都充斥着人们绝望的哭喊和怨气,可以说得上是哀鸿遍野。 到了这个时候,守备已经知道自己要不好了,等到雨停便急吼吼地拉了剩下的人马往易久最后被困的山头跑去,抱了侥幸,只希望能从那满地黑灰里头挖出点蛇骨什么的将功赎罪。 那场熄了山火的救命雨下得极其恐怖,仿佛是天上破了个洞,将漫天银河里的水全部泼到了这片小小的地界里,可同时那场山火也太大,以至于当守备带着人感到山里头的时候,山间的水汽还带着湿热。原本郁郁苍苍遮天盖野的植物全部化为了黑色的灰尘,被雨水一泡便成为了泥泞黏稠的泥浆。人们至今为止还对那场可怕的山火记忆犹新,脚下踩着黑色的烂泥,看着光秃秃的山头,便觉得似乎连空气中都蔓延着尸体烧焦的臭味,几乎让人背过气去。 天上还积着铅灰色的阴云,挤挤挨挨地仿佛要跌到地上来,水汽重得让人喘起来好像连肺里头都积了水,踩着热烘烘的地面愈发难受。然而一行人就这样气喘吁吁地赶到山前的时候,所有人都被眼前见到的一面给唬得有些不敢往前――那积云恰好就在易久呆的那山头上面破了个洞,金灿灿的阳光笔直地打下在半山腰处一处小小如坟茔般凸起的土堆,染得那地方竟然像是铺了金子,闪得有些晃眼。 守备从县衙那里强行牵走的仅有的几只狗忽然打了个抖,尾巴勾到了两腿间“嗷嗷”惨叫着开始往后退。这异样的表现让人群中泛起淡淡的骚动,有些人也浑水摸鱼地开始往后退。守备黑了脸,马鞭握在手里,差一点就往底下人身上抽过去,只是他也知道如今不同往日,到底也没动手,心中愈发别了一口气,气势汹汹地便往那处赶去。凑近了一看,守备的脸便愈发黑了。 那凸起有头有脚,分明就是一个人被烧化后的尸骨――而之前的闪光,不过是因为那人身上铺着的灰竟然是因为温度过高而烧白了的。白灰反光,自然刺眼。 一股热气腾然冲上守备的心头,他怒气冲冲抬起脚,一脚,便将那尸体踢散了。 “大人,这毕竟是他人尸骨,还是……” 跟上来的人见到他这幅模样,忍不住开口劝阻。 “他娘的,都烧成这样子了我踢两脚又怎么样!”守备指着那人破口骂道,“老子未必害怕什么报应啊?” 他骂得口沫横飞,自然就没有注意到对面那些人逐渐变得苍白和惊慌的脸色。 沙沙沙―― 有什么东西从那灰烬中缓慢地爬起来。 “……老子当初杀了多少人,会怕它个鸟长虫……” 沙沙沙―― 黑的是烧焦的皮肉,红的是炙热的血。 “……蛇神个逼,老子烧了它的皮也没看到你们说的蛇神跑出来放个……” “大,大人……” 之前还站在守备面前的人脸色惨白,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脚蹬着地往后跑,嘴巴里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至于他身后的人群,这像是群鹌鹑般一边抖着一边后退。 守备直到这个时候才渐渐发觉事情不对劲,他顺着仆人极度恐惧的目光往后望去―― “咔嚓” 伴随着颈骨断裂的声音,他的视野忽然变得歪斜了,雪亮的毒牙划过,那一捧从脖子断处飚出的鲜血是守备见到的最后的东西。 “啊啊啊啊……” 人群中迸发出了异常凄厉的惨叫来。 “蛇,蛇神啊――” 巨大的黑色妖兽盘着尾巴立在白灰所在的地方,朱红色的眼睛如同尸体的无光泽的瞳孔一般,死气沉沉地凝视着那群恐惧的人类,它那庞大的身体还在飞快地涨大,溃烂的烧焦的皮肤因为这种生长而龟裂地绽开,鲜红色的血从伤口中渗出来,落在地上便腾起一阵恶臭的青烟。尖锐的毒牙像是畸形一般从嘴唇两边直直地拱出来,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毒液。但最可怕的,却是它的鳞片――那些漆黑的鳞片上一点一点地浮现出了血色的纹路,仿佛是有生命一般地变换着,最后慢慢地往外鼓出来,形成了凹凸不平的浮雕似的图案――那是一张有一种面容扭曲,仿佛是在经受这时间极大痛苦的人面来。 无数的人面就这样弥漫了它的全身,黑色的气息从它的每一处鳞片的缝隙处蔓延开来。 有逃之不及的人不小心接触到了那些黑蛇似的黑烟,便骤然发出极为可怖的尖叫,皮肉齐刷刷地烂去,不多时,便只能见到一个血糊隆冬的肉团儿在地上乱跳,跳着跳着,便啪地一声裂开来,汪成一滩腥臭的血水。 第22章 食人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天空中堆积的云层仿佛是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召唤,在在一阵又一阵陡然间变得激烈起来的风中,活物一般鼓噪了起来。那些铅灰色的云朵前所未有地压低在山峦之上,云层不停地变幻出各样的凸起和凹下,像是有什么庞大的生物正在天空之上窥视着人间。一些残留在树梢上的灰霰被风刮得皮啊飘飘悠悠地散落在空中,纷乱的气息与此时在山间此起彼伏地惨叫相互呼应,愈发可怖。 在来时浩浩荡荡的人群如同被狼驱赶的羊群,慌乱不安地聚在一团在山间恐惧地狂奔,走在后面的人群一旦被黑烟缠上,就会在尖叫中化为血水。此时此刻,这里仿佛就像是活生生的地狱,无论是光鲜体面的官员还是被驱赶而来的役夫,乃至那哀哀直叫的瘦犬,皆挟裹在那刺耳尖叫,泪水,血,还有人类在收到极度惊吓时候漏出来的屎尿之中忙乱奔逃,直至被尾随而上的黑烟吞噬。 而在这恶鬼地狱般的哀号中,那巨大的烧焦的黑蛇一点点的膨胀起来,焦黑的皮肤块块落下,底下暗金色的鳞片渐渐地变得坚实牢固起来,在鳞片与鳞片之间,先前崩裂开来的血缝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愈合。仿佛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庞大,它缓慢地舒展着自己异常可怕的身躯,黑蛇一般的烟雾笼罩在它的身体表面,如同细细的毛发一般在风中缓慢地飘荡,它所经过的地方,只有大滩大滩恶臭的血水,偶尔有些尚未被完全吞噬的人,血糊糊地拖着半截身子,倒像是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肠子白花花在脊椎后面堆了一堆,依然锲而不舍地往外面爬着,爬着爬着便一点点化为了枯骨,雪白的指骨直愣愣地插在黑泥之中,最后被黄水融成一滩糊涂的汁液。 便是这样,黑蛇缓慢地在山下转了一圈,等到它身上最后一块焦黑褪去,之前还是惨叫不绝于耳的山头已经回归了寂静——这回是真的,死一般的寂静。 风呜呜地拂过远处的山坳,带来了隐约的呜咽。 黑蛇,也就是那被火烧掉了旧皮囊露出了真身的花花,直着身子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血红的眼睛里这才缓慢地浮现出一些清醒来。 之前那场大火,它记得得并不多,只知道自己在易久掌心是很安心地失去了神志,再次醒来,身体却是极痛,痛到极点的时候还有一个粗嗓门的公鸭嗓自在它门口大喊大叫,叫得它愈发心情不好。它之前隔着树林,远远地嗅到过那人的气味,此时虽然脑袋里混混沌沌,却依旧记起了这人与自己有仇——说起来,那讨厌的人类身上现在还留着它那宝贝蛇皮的味道呢。 它气不过那人实在吵,就偏头去看易久——它此时虽然长大了,视力却跟做那小花蛇时一样十分不好,只能看到个朦朦胧胧的轮廓。所以说,虽然此时的易久尸身都已经烧透了,它却依然傻乎乎地以为对方此时正趴在地上睡觉。 这条蠢货蛇脑袋并不怎么清醒,只知道有人吵易久睡觉是大大的不对,心中戾气顿时无法收拾,这才有了之前的那一幕。等到那些烦人的声音都消失了,它才缓慢地回过神,不过对于忽然变大的身体,它却并没有担心那么多,它早就觉得自己是极厉害的,小时候厉害,长大了自然也是厉害。就连它那个讨人厌的亲戚都曾皱着脸抱怨过,说它若是哪天长成了,定然是极可怕的家伙。 末了,他还摸着它的头叹息过,只希望它永不长大就好。 花花却觉得长大才好……那些讨厌鬼之前不就是欺负它长得小么,那时候它缩在易久怀里,恨得直泌毒液,只希望自己能长大,越大越好,大到能一口吞掉那些该死的家伙给它家易久出气才对。 如今它真长大了,果真就变得很厉害了。 花花觉得很满意。 于是,尽管此时此刻它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地叫嚷,它也只当对方不存在,唯一担心的只有自己离地面有些高,以后易久要是抱不住它了怎么办。 有了这样的担心,它就小心翼翼地用牙勾起守备的尸体,将其放到了“易久”的面前。它心中其实是很得意的,他把那讨厌鬼的头割下来,让他没那么吵了,易久应当是要奖励它的。所以它就摇头晃脑的,就着以前的模式往地上一摊,露出肚皮,等着易久来摸。 可是等了很久,等得它肚皮都凉透了,“易久”依然静静地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它脑袋中那声音叫嚷得愈发凄厉,莫名的,心中便有了一些不好受。 吐出蛇信,它气呼呼地又靠近了一些,尾巴拍在地上啪啪作响,这已经是它极为不满的表现了,偏偏“易久”还是不理它。 它都已经不嫌弃“易久”此时黑乎乎的了,他又凭什么不理它。 花花忽然觉得心中难受得不行,好像有什么极不对头的事情发生了,它却偏偏搞不清楚一样,只有胸口那坨叫做心脏的肉,疼得好像被人死命捏住了一样,怦怦响得厉害。 它身上不由自主地又溢出了一丝又一丝的黑气,鳞片上的人脸齐齐瞥着它,做出了怪相。 【死啦——】 【死透了啦——】 【死啦……】 …… 那声音甚至并没有实质,此时此刻却可以沿着某种特殊的波段,在整个山间回荡。 天空中的云里也像是被这声音牵引了一样,越来越低,越来越黑,下午时分的天色,一转眼便像是午夜一般凝着浓浓的黑。风吹得呜呜直响,远远听上去,竟然十分像是万鬼齐哭。 花花身体抖了抖,它现在离易久这么近,这么近……却闻不到易久的味道。 浓郁的血腥味之中,只有人骨被烧焦的淡淡焦味道。 【呵呵呵,那人早就死啦——】 【死啦……】 …… 那些声音在它的身体里阴冷地笑,满足地看着它心中那一点点小小的希望如同冬季的萤火一般微弱地在风中摇曳,摇曳……只等着它发出那“扑——”的一声,最后轻微地熄灭掉。 花花忍着胸口一阵一阵剧烈的难受,不死心地伸出了舌头,想要将睡着的“易久”拍醒。只是它忘记了,它此时已经长大,早就已经不是那个可以安安心心盘踞在易久胸口的小草绳似的小东西,那鲜红的蛇信子将将碰到易久的尸骨,被大火烧透了的尸体发出了一声脆弱的咔嚓声,扑簌簌地在大妖怪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变成一块一块的碎屑。 花花顿时大惊失色,急急忙忙地伸着脖子去捞那些散开的黑色焦块,却把易久的尸体弄得更细碎了一些。它顿时便有些绝望,胆战心惊地后退了半尺,身上那泛着暗色金纹的鳞片皆在抖动,绞得那上面凸起的人面纷纷发出惨叫,黑洞洞的眼眶中溢出一丝一丝的血线来。 几个人面惨叫着告诉它易久已经死了,它却偏偏不信——它只觉得自己是不小心把易久弄坏了,他家易久那么厉害,就算弄坏了也能好起来。 想到这里,花花便忍下了那种强烈的恐惧,慌乱地绕着被自己弄坏的“易久”转着圈,正好在此时不小心捡到了个黑乎乎的圆东西——却是之前被守备一脚踢飞的易久的头颅。 那已经被烧去了皮肉的头骨上面满是焦痕,□出来的下颚骨微微向上翘着,仿佛就像是那个温柔的易久正在对着它笑一样。某只视力不好的大妖怪眯着眼睛对着它看了半天,才用了这一世全部的小心劲儿,将那头骨衔在口里,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尸体所在的地方。尔后它便满怀期待地将那一处焦尸圏在自己庞大身躯的中间,头靠着里头,可怜巴巴地等着……等着易久能自己把自己修好,然后活过来继续帮它摸肚子。 ……嗯,哪怕摸不成肚子它也不嫌弃,他就对着它笑就好啦。 它现在变得可大可大了,怕是最厉害的山鸡都斗不过它的,等它抓到山里那只极为凶悍的山鸡王,它定然是要在易久醒着的时候放在他面前等夸奖的。花花满心盘算着,瞅着易久黑乎乎的,咧嘴笑的头盖骨,忍着那种仿佛要把它身体整个掏空的极度恐慌慢慢地睡着了…… 梦里有易久看着山一样大的山鸡,笑嘻嘻地对它招手,然后踮着脚去摸它的头。 花花心里顿时高兴极了,然而他面前的易久笑着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眶里却涌出了血泪来,那泪水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它厚重的鳞片上,冷得像是冰一样,几乎要连它的骨骼肌肉全部都冻结在一起。 然后,它便醒过来了。 “易久”依然悄无声息地乱糟糟地堆在它身体中央,天空黑漆漆的,噼里啪啦地往下砸着冰冷的雨滴。 最开始只有几滴雨,随后那雨势瞬间便变得凌厉激烈起来,哗啦啦地劈头盖脸地在这世间泼下漫天冷雨。冰冷的雨水聚在光秃秃的山头上,化为一道道水龙激烈地冲刷着大地。 易久的尸骨也浸泡在雨里,渐渐的便有一些细碎的碎片随着水势顺着缝隙哗啦啦地流走了。 花花陡然间清醒,无声地尖叫着用力蜷紧了自己的身体,慌乱地用舌头去卷那些黑色的碎屑,然而那些碎屑是那样细小,那水流是那样灵敏,无论它怎么努力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渐渐地渗入山顶的黑泥,然后和着泥水往山下流淌而去。而它企图留住尸屑的举动,让它的身体的另一边又出现了缝隙,雨水挟裹着更多的“易久”消失在了黑水之中。 这头身形庞大而惶恐的巨兽绝望地左扑右赶,不顾骨骼咔咔作响,疯狂地将自己圏得越来越小。 它没有手,便不能伸手去拥住那些随水流逝而去的碎屑,它不会说话,便无法发出嚎哭,来抒发心中洪水般的绝望和痛苦,它不会哭,只能睁着模糊的红眼睛,在那黑茫茫的视野中无望地寻找着自己最喜欢的易久的碎片。 它长得这么大,这么大了,却还是一条笨拙的蠢蛇,在这冰冷到骨髓的瓢泼大雨中,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最喜欢的人一点一点地消失。 易久…… 易久易久易久易久易久易久易久易久易久易久易久易久易久易久易久易久易久易久易久易久易久易久易久易久…… 第23章 蛇缘·完结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那道雷光亮起的时候,易久扑了过去。 …… 让我们把时间稍微倒退一点,退到守备一脚将他焦黑的骨骸踢散的那一刻。 那个已经死亡的人类在那个时候吵醒的并不仅仅只有浴火重生的花花,还有他,易久……正确的说,易久的鬼魂。 就像是烟尘一样轻飘飘地从骨骸中漂浮出来之后,易久没有花多久的时间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他的身体变得透明,身上蒙着微白如珍珠一样的光芒。天空之中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拉扯着他,将他一点一点拖拽上了半空。 如果不是那条笨蛋蛇忽然的失控,恐怕在当时还十分浑浑噩噩的易久已经如同已死的鱼一样浑浑噩噩地往上漂浮而去。可是,他却偏偏看到了。他看到了那条又笨又骄傲的小蛇是如何在剧痛中褪去了烧黑的皮肉,一点一点重塑着自己的身体,和着血的肉慢慢在它身上长好,再次现身的小花蛇终于变成了大花蛇,曾经的天真却像是阳光下的冰雪一样无声息地消融了。 他看着它傻乎乎地晾着自己的肚皮,忍着心疼拼命着伸出手,透明的肢体却像是空气一样从它粗糙的身体表面穿了过去。他看到它小心翼翼衔着自己的头,将那堆骨骸当做宝贝一样的卷在自己的身中。他看到瓢泼大雨下,它是如何的狼狈……易久感到心脏闷闷的疼,那样的心酸,以至于眼睫上都结了水光。 所以花花并不知道,在它睁着红眼无声呐喊的那个时候,其实是有人守在它身边,小心翼翼地搂着它的身躯,笨拙而徒劳地企图安抚它的。 他那样的难过,所以,在那道代表天罚的闪电劈下之际,他几乎是无可避免地将自己透明的,单薄的身体覆上了花花宽广的背脊。 “归来兮……” 刺眼的白光亮起,然后是某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仿佛身体忽然被灌入了沉重的水泥,易久伴随着那声呼喊,砰然倒在了一片冰冷的浅浅湖水之中,刹那间砸起了一泼碎银似的水花。 “咳咳咳……” 易久鼻腔进了水,嗓子眼里顿时像是火烧一般的疼,一时间大脑空白,狼狈地半坐在水中捂着嘴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结果他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不知道从哪里又砰然落下一个重物,正好砸在他身边,哗啦啦又盖了他一脸水。易久手忙脚乱抹着脸,被水迷得无比朦胧的视线,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细微的白色光点宛如夏日的萤火虫一般飘飘摇摇从那东西身体里飘散出来,在半空中凝结成了一条模糊卷着尾巴的白蛇幻影,包裹在月色之下的巨蛇身下并无实体的头颅。随后它仰起头,忽然间所有的光华从他身上骤然消失,那条银河一般划过夜空的蛇影便像是灰尘一般扑簌簌地落到了湖水之中不见了踪迹。 只有一个高大的男青年面朝下摊平倒在了深度只到脚踝的湖水之中,黑色的头发乱蓬蓬的,像是浅水边上长着水苔的石头,口鼻处咕噜噜冒出了一串轻盈的水泡。 易久呆了片刻,忽然回过神,大惊失色地站起来,躬身一把抓住男青年的领子将他翻了个身,然而那人却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之前与溺死只有一步之差,顺理成章地以大字型躺在水中,脸色红润,心满意足地打着细小的呼噜。 “阿,阿青……” 易久瞪着那张熟悉的脸,眉眼阴沉沉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了起来。宛如一场极端逼真的大梦惊起,他心中满是回到现实的庆幸,然而那个残忍梦境留给他的疼痛却依然清晰得宛如刚刚发生一般,如此复杂的心绪下,易久瞥见阿青那睡得无比安稳的脸,终于没忍住一脚踢了过去。 “李阿青,你给我起来!” …… …… 易久的声音不稳,隐约带着点无法控制泄露出来的细微哭腔。 只是在他身边,阿青依然睡得深沉,甚至还梦中感觉到了易久的气息,易久踢过去的时候,他侧过身正好一把将他的腿抱住,然后还挺开心地在易久光裸的小腿上蹭了蹭脸。 哗啦啦的夜风吹过,带着荧荧的月光在易久的脸上跳动。 红大人踮着脚站在他身后,用袖子捂住嘴,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易久猛然回头,深深地看着红大人,红大人便笑吟吟地飘过来,攀上了他的肩膀,指着地上的阿青与他说:“我早就跟你说了,它可是认识你的。” “阿青,是一条蛇?陵山君?他与……花花……?” 易久没有理会红大人调笑的目光,他愣愣地看着脚边,注意力重新放回了攀着他小腿,睡得想只吃饱喝足的猪仔一样的阿青身上。 阿青,就是陵山君――这样的认识,直到这个时候才像是薄雾一样慢慢地染入易久的认知之中。 可是,在那个“梦境”中,那条与他相依为命,狼狈又笨拙的花花,也有着跟陵山君相同的巨大身体。这又代表…… 易久忽然有些茫然。 他蹲□子,试探性地抚摸上了阿青的脸颊。虽然在大冬天只穿了睡衣在冷水中睡觉,阿青看上去却好像完全没有被温度所困扰,他沉浸在睡眠之中,皮肤是让人感到有些安心的微温。 唯独让人担心的是……无论如何,都叫不醒。 “他之前现了自己的精魄原型,后来被你哄着一点点缩了回去,还是有些累过头啦。你就莫要在这事情上担心了咯。” 红大人亲切地解释道。 “可是,我不明白。” 易久愣愣地说。 “之前……那是梦?还是,过去?”他低垂着眼帘,“阿青……就是花花对不对。”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语气已经从疑问变成了肯定。自己一手养大的笨蛋人类和自己一手养大的笨蛋蛇――有那么一瞬间,易久对于阿青竟然是蛇,而这条蛇跟很久之前的自己还有难以割舍的缘分这一点感到了别扭。但是很快,别扭就被如同潮水一般涌起的庆幸给淹没了。 还好…… 还好那个让人难过的过去,并不是一切的终结。 红大人绯红色的衣摆浸透了湖水,鲜艳地漂浮在白色的月光之中,听到易久的话之后他抬眼凝视着脸色有些苍白的青年,那微妙的眼神竟然让易久的心微微抽搐了一下。 仿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一样,红大人那如同狐狸般微微上翘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了一抹细小的光芒。但是那光芒消失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易久只来得及看到光芒小时候残留在那微青瞳孔中的淡淡阴翳。 胸口的地方忽然传来了无法呼吸一般的闷痛,好像忽然之间所有的力量都已经消失,易久缓慢地俯□,将沉睡的阿青搂在了怀里。 “阿青就是花花。你说的前缘,就是这个对吧。” 红大人微笑的脸颊上掠过了一丝稀薄的阴影,他眨了眨眼睛,片刻之后才缓慢地开口:“就算是吧……你前世是侍奉巴蛇的蛇侍――因为意外而身亡,陵山君……”他含糊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接口道,“它吃了你的骨骸,灵附于骨,从此它便记住了你的味道,你每一世的转世,它都可以寻味而来,然后守在你的身边……” “每一世?”易久诧异地睁开了眼睛,“为什么?” 面对他的疑问,红大人那略带沙哑的嗓音里头带着不易察觉的黯淡。但是正当易久因此而感到疑惑的时候,红大人脸上却毫无预兆地绽放出了如同盛放夏花般灿烂的笑容。 “好啦好啦,你只要知道你跟他有着割舍不开的缘分就好了。你们易家人……因为血统的缘故,做的菜总能迎来妖物垂涎,有它在你身边守着,你倒是也可以安心过活啦。” 说完,不等易久开口,红大人骤然转身朝着湖岸边漆黑的草丛打了一声清冽的呼哨。 接着,那边有团巨大的黑绒球不情不愿的从草丛中慢悠悠地走出来。易久在瞥见那熟悉的大野兽之后,也忘记了之前的困惑,只觉得心跳不由自主地便快了起来…… 从草丛里走出来的,竟然就是老太婆之前的坐骑,那只巨大无比的黑猫。尽管老太婆已经被一口给吞了,易久想起那时自己是如何狼狈地被叼上山来,还是有些不自在。 黑猫看到易久显然也十分的躁动,黄玉一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翘起的胡子微微向前倾――忽略掉体形的话,它此时与看到猎物的猫咪完全一样。 而它会感兴趣的……也只有易久本人了。 就在易久与那庞然大猫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在他怀里睡得香甜无比的阿青忽然发出了一声甜腻的鼻音,湿漉漉的头就着易久光裸的胸膛蹭了蹭,温热的鼻息让易久打了个寒战。 之前还十分傲慢的黑猫却在此时忽然炸了猫,低声呼了两句。红大人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又打了一声呼哨,它才蓬着尾巴俯□来。红大人拍了拍手,腾然一阵旋风盘起,易久尚且没反应过来,便被那风平平托到了黑猫的背脊上。 “红大人?” 易久猝不及防地倒在黑猫油光水滑的背上,有些慌张地伸手抓住了它的一捧猫毛,黑猫“嗷”了一声抬着后腿就想挠,红大人却在此时皱着眉头,把呼呼大睡的阿青随手扔到了它背上。 黑猫呜咽了一声,垂头丧气地收了爪子。 “天时已晚,易少爷和陵山君,请回吧。” 红大人拢着袖子站在湖水之中,抬头望了望天上那冷玉似的月亮,笑眯眯地对易久说。 “可是……” 易久还想开口,然而呼啸的风声将他所有的话语都掩在了口中。视野间的景物陡然间向后飞快的退去――不过是短短的几秒钟,黑猫便已经载着易久和阿青跃出去很远。风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黑黝黝的山林化为了虚影。 易久诧然回头,只来得及看到那片镜面般的湖水之中红大人鲜艳而模糊的影子,好像快要融化似的渐渐地变得稀薄…… -------- 醒来的时候有明亮的光线透过窗缝射到旧花布料的厚被子上。 “红大人!” 易久口里溢出溢出急促却含糊的呼喊,眼珠子在眼皮之下颤动了一下,随即那双漆黑的眼睛才缓缓地睁开。看着熟悉的灰色屋顶,在某个瞬间,他几乎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抬起头用胳膊在眼睛上压了一会儿,易久才渐渐地从那个绮丽瑰丽的月夜回过神来,然后他便发现胸口好像重得有些不像话。 用力挣了挣,易久才听到自己的被子上方传来了一声含糊的声音。 一张睡眼惺忪的脸探过来,将下巴搁在了易久的胸口。 “……” 易久与他沉默地对视了半天,才忍着隐隐作痛的额头上一跳一跳的疼痛,软声说:“很重,阿青。” 阿青听了他的话之后,便很听话地伸长了修长的手脚,两腿垮在易久的胯边,手撑在他的脖子处,背脊就像是猫咪一样弓了起来,露出了好看的,光裸的腰线。 易久瞅着他肌肉紧实的上身,从被子里伸出头,啪地一下拍在了他的胸口。明明身形比易久大了一圈,阿青还是轻而易举地便被易久这一巴掌拍到了一边――当然,他随后就顺理成章地在被子上滚了一圈,滚到被子边缘便拱背钻到了温热的被子里头。 易久现在睡的这张床极窄,若是睡他一个还好,加上了光长个子不长脑的阿青,便有些精魄。易久只感到自己的背上贴上了一个火热热的胸膛,那怦怦直跳的健康的心跳声几乎要透过阿青胸口的皮肉传到他身上来。 虽然说到了冬天,偷偷摸摸来钻易久被窝这种事情已经不是阿青第一次干了,这个早上的他却显得格外粘人一些――证据就是在易久低声嘟囔着抱怨他,想要起床的时候,阿青快手快脚的八爪鱼一般缠住了他,然后还把那在外面受了冻而显得格外冰冷的脸在他颈部后面蹭了蹭。 易久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又总想着昨天晚上的事情,便没有了耐心,又伸手在阿青身上拍了拍。 “干吗?别老是粘着我,多大了,被姥姥看到了不好。” 到了易久和阿青这个年纪,阿青这种粘人的方式在别人眼里,总是会拢上一层有些暧昧的光。易久想起姥姥有时候看着阿青若有所思的样子,心中就有点慌起来。 阿青没理易久,手反而把他卡得更紧了一些,尔后含含糊糊地从嘴里挤出了一句话:“昨晚上……做了噩梦。” 易久的身体顿时一僵,他急急地一个坐起,扭了身子一把抓住了阿青问:“你记得?昨晚上是梦?” 把阿青抓出来以后却忽然意识到他是个裸的,易久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红晕,赶紧又把他塞回了被窝。 昨天晚上的事情……碟湖里头的事情…… 仿佛上一秒钟还清晰得宛如亲历,到了早上易久想起来,却总觉得那像是个梦一样,一下子便在他脑子里变得模糊了起来。然而就在易九以为那一切都不过是潮湿山村里头一场流曳着朦胧水光的幻梦的时候,阿青的话却像是某种印证,让昨天晚上的一切变得真实了起来。 他的激烈举动,显然让阿青受到了某种程度的惊吓,他伸出一只手来攀住了易九的胳膊,像是要安慰人的小动物一样将头埋在易久的腰部。 “阿九?”明明已经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还是发出了非常含糊的担忧声。 “是什么样的梦境呢?” 易久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情绪,他用手将粘着自己的阿青拨开了一点,然后带着某种奇异的,忐忑的心情继续追问。 “梦到了……” 阿青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 “好像,吃了很多老鼠。” 虽然说他的脸上总是没有太多的表情,可是这一刻,在回忆起那个梦的时候,他依然流露出了让人难以察觉的厌恶感。 …… 易久愣在了原地。好吧,他想他现在错愕的表情一定很蠢。 “只是……梦到这个吗?” 带着微妙的心情,忍不住还是追问了一句。然而易久的问话却让某人再一次想到了不好的东西,阿青孩子气地皱了皱鼻子,语气低落地补充了一句:“还有黄鼠狼,很臭。” …… 好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阿青还是从另外一个方面证明了那个夜晚的真实存在。 易久回想起了昨天晚上,“陵山君”威风凛凛地吃掉了那些山野精怪的场面……至于前世那条骄傲的,笨拙的小花蛇,并没有出现在阿青的回忆里。回想起大雨之下那条痛苦的巨蛇,不知道为什么易久心里浮现出了浅淡的庆幸来。 花花的痛苦,并没有留给阿青。 虽然忘记过去并不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可是易久却觉得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仿佛是被人施了什么魔法一样,昨天晚上的记忆开始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易久皱了皱眉毛,发现能够清晰地记得,只有红大人最后那仿佛要融化的那句话。 还有,在他的记忆变得模糊之前,那句宛如叹息一般的留言。 “勿要再跟我们有牵扯啦,就当一切是梦好了……” 他说的“我们”,指的大概就是那些奇异的精怪吧,只是不知道,红大人究竟又是什么人呢…… 在沉思的时候,忽然感到了拖拽感,易久一低头,才发现阿青竟然又抱着他的腰,已经沉沉地睡着了。阳光暖暖地撒在他的脸上,温暖,柔软,即便是易久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刻抱着他的阿青,看上去非常满足而幸福。 至少,这个笨蛋要比花花,还有那天晚上看到的巨大异类陵山君幸福呢。 易久轻轻地抚摸着阿青的头发,得到了他一声有些含糊的梦话。 “坛子肉,好吃……不吃黄焖鸡了,肉的味道……怪怪的……” 所以说,还是吃出来味道不太对吗? 易久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微笑了起来。 那些隐藏的,人与非人之间的是是非非,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如何,现在的阿青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类。 这样就好了吧。 易久摇了摇头,决定将那个晚上的一切都彻底忘记,就像是红大人说的那样。 不再跟“它们”有牵扯。 作者有话要说:时间实在是太赶太赶了,这种通宵一个晚上忙完工作然后一整天都年会在网吧写文的经历真是一辈子都不想有了。 只能就这样草草的完结掉蛇缘这一节的故事了。 跪地…… 等有空的时候,再来修修吧orz 掷地有声 花卷ni520剪刀手c zhouqi722611血池子颓货贝贝和ihi血池子 谢谢你们的地雷qaq 第24章 后来的事·坛子肉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阿青在易久怀里睡得几乎要流出口水来,温热的鼻息正好喷在易久的腰眼上。脸色阴沉的青年眉心中便起了细纹,他企图把阿青从自己身上剥下去,奈何阿青睡熟了便愈发像是一只四脚的大型章鱼,将易久卡得紧紧的。 “好啦,快起来了,待会姥姥来了。” 易久无奈地戳了戳他的脸,阿青迷迷瞪瞪地转了一个头,含糊道:“姥姥不在家。” 侧耳倾听,果然家里静悄悄的,完全没有任何声息。 等到易久起床之后,才发现阿青确实说的没错。 姥姥给隔壁家留了话,她还在娭毑那里忙着处理姥爷迁坟的事情,一时间顾不上易久和阿青的饭,便拜托了对方来做东西给他们吃。 然而,等到易久好不容易摆脱了八爪鱼一样的睡神阿青(方法是精疲力竭地将被子卷成一卷塞在阿青胳膊之中代替自己),偷偷摸摸起床的时候,日头早就已经开始偏西沉了——乡下人家吃饭向来准时准点,到了这个时候,就连洗好的碗筷都已经放在碗架上沥干了。 易久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老李家厨房,看着他家媳妇尴尬万分地准备重新烧灶给他煮饭,然后赶紧拒绝了。 “我以为你家没人呐,裹扎时候了还冒动静,真滴不好意思……” 李家媳妇因为阿青,这没给对方留饭的事情就愈发让她显得慌乱了许多,额头上甚至都渗出了汗。易久看着她,心中一软,连连摆手。 “冒事,冒事,你莫烧灶啦,给我点东西我自己回去随便弄一下就好。” 因为重新烧灶确实麻烦,李家媳妇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还是听了易久的话,拿了一个巨大的汤碗,将五花肉鸡蛋豆腐干等食物,杂七杂八地弄了好大一堆给了他。 易久脸上的僵笑,等到回到自己家厨房,便立刻垮了下来。 本来他的意思不过是让对方给自己一些包子馒头啥的,先将就着对付一下就好。没想到对方因为心虚,竟然给了这么多菜——这下子就算是他不愿意,也要重新烧火把灶台烧起来。 这般一想,易久便真心有点不想动手了。 没想到他在厨房里对着大碗的食物发愣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门开的吱呀声。阿青脸色惨白,耷拉着眼皮,拖着软绵绵的身子,架在门框上可怜巴巴地喊了他一声。 “阿九。” 说完,他便像是见到主人的土奶狗一样踉踉跄跄走过来,啪地一下倒在桌子上,一边打哈欠,一边愣愣地看着那泛着白色油花的五花肉。 “我饿了。” 看了半响,他便面无表情地说,说完便伸了手去抓。 因为之前也有反应不及时,被阿青偷吃了生牛肉的事情,易久对于这场面已经十分有经验了。阿青刚抬手,就被易久手疾眼快地一巴掌把拍开了。 不过,易久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又惨叫了一声——阿青或许是真没睡醒,易久阻止他去抓冷肉吃,他便顺手捞着易久伸过去的手肘,对着那白白嫩嫩的皮肉一张嘴啃了下去。幸好某人这个时候,还没彻底睡掉了神志,发现咬到的东西貌似不太对劲,便没有用力咬,只是轻轻地用上下齿含着易久的手肘,舌尖微微绷紧,贴着手肘上细微的肌肉起伏,细心地舔了一道。 易久气急败坏地抽出手,便看到一道光溜溜的口水痕,和一排半月形的淡粉色齿痕。 ……果真是极好的牙口。 虽然早就知道到了冬天,阿青因为睡糊涂的缘故,脑袋总是有些不清醒,这一刻易久还是气得胸口发闷,看着那口水痕都不知道是嫌恶好,还是该赞叹自己把阿青养得不错连一颗歪牙齿没有。 阿青被易久叫声吓了一跳,迷迷茫茫地抬起头,脸上的表情终于看上去没那么恍惚了。 “阿九?”他扭过头,看着易久手肘上的痕迹,眨了眨眼睛。 易久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心中微软,觉得这人现在貌似终于清醒了一点,便把手又往他那里凑了凑,硬梆梆地教训起来:“看看你做的好事!” 他无不气恼地说。 阿青眯了眯眼睛,凑近去看。然后易久便感到自己手上又被人湿湿热热地舔了一口。 “阿九,你的手吃起来甜。” 嗯,接着,易久便听到了某人恬不知耻的品尝感想。 只差那么一点点,易久就打算拎着阿青的领子将他直接丢到院子里去了,可是看到那人饿得头晕眼花的样子,又忽然不忍心。 “没事别说这种话……别咬人。” 易久板着脸,在阿青头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逐渐染上金黄之色的阳光中阿青的瞳孔好像有那么一瞬间,如同野兽一般浮现出了紧缩的尖细形状,但是当易久仔细去看的时候,却只看到了那人奶狗一样湿漉漉水汪汪的眼神——他刚睡醒的时候,总是显得格外纯良。 已经成长了的青年,或者说男人,在仰头专注凝望别人的时候,会特别地显示出那张脸鲜明的轮廓,那种刀锋一样艳丽的美貌。 啊,据说白蛇传里头由蛇变成人的白娘娘也格外的美貌,这样说来,好像染上了蛇类妖气的人形生物总是要显得格外美艳一些的感觉。 易久毫无预兆地便想起了自己模糊记忆里,那条被自己养大的草绳般的小花蛇。心尖尖上那团软肉便颤抖了一下。 “我……”阿青打了一个哈欠,可是说话的语气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显得格外的认真,“有的时候,想把阿九吃到肚子里。” “喂……”易久被这种无下限的发言噎得差点背过气去,“都跟你说了,别乱说话!” 虽然知道这家伙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把人吃到肚子里去,这种好像是威胁的话如果被阿青这样的家伙若无其事地讲出来,却总有一种奇怪的糜丽感觉。 易久强行将自己脸上浮现的热意压下去,骂了阿青一句:“如果饿了就说饿了,不要随随便便对别人说‘吃掉你’这样的话。” 他有些悲哀地觉得自己就像是交道幼儿园小孩的家长。阿青斜眼瞥着易久,声音平平地继续说:“阿九是甜的……想把你含在口里吸。” 真是够了…… 总觉得这样下去跟阿青的对话会偏向更加奇怪的方向。易久额头青筋直跳,咬着牙转过身去没理他那些几乎可以够得上是性骚扰的话。 阿青便在桌子上趴下来,下巴架在胳膊肘上,看着面前的碗。 易久不准他吃冷肉,他便也乖乖地没去碰,只是目光灼热地几乎要将海碗看出一个洞来。 易久最后还是用勺子在那一海碗杂七杂八的东西里头翻了翻,翻出了两个剥了壳的白水煮鸡蛋。从开水瓶里头倒了一点热水放在碗里,将白煮蛋放进去烫,又另外拿了一个小碟子,切了细细的香葱头,淋上一些淡酱油,放在白水煮鸡蛋的旁边给阿青沾着吃。 至于海碗里头的东西…… 或许是真的觉得自己的健忘惹了麻烦,李家的媳妇——严格上来说是阿青的后妈,估计是把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掰了过来。因为品种多,所以没样事物都少少的。 五花肉是易久家乡特有的做法,是讲猪五花切成极厚极重,有四个男人拳头那么大的肉块,再放到茶油里头去炸到皮肉缩紧,外面泛起红褐色的皱皮,接着还要将炸过的肉块放在盐里头腌一小段时间吃。这种做法做出来的肉能储藏蛮多时间,又不像是腊肉那样柴,有着鲜肉柔软的口感和略微坚韧的嚼头。当然,这海碗里头堆放的肉已经被切成了麻将大小的块,露出了橙褐色的肉皮和雪白的脂肪,底下是浅棕色的紧实瘦肉。因为潮湿的缘故,易久老家这边乡下过年,总喜欢吃些炸物——豆腐干和腐竹,都是事先过了油的,如今黄灿灿地杂七杂八裹着白色的鸡蛋和淡黄色的冬笋块儿堆积在碗里头。 易久忽然想起来之前阿青迷迷糊糊说说想吃坛子肉,眼前这东西若是不做杂烩烧锅,便是做坛子肉材料了——他斜眼看了一眼阿青,他这时候吞了两个鸡蛋,腮帮子鼓鼓的,目光始终还是停在海碗的五花肉上。 真是的,已经执著到了连觉也不睡的地步也要吃肉了吗?这样想的同时易久无可奈何地苦笑了起来。 他小心地将头探出门外,看着光秃秃的小径并没有姥姥的声影,便转身从橱柜的底下掏出一个腹大而口小的瓷坛。洗干净以后,割下房梁上挂着风干的一坨鲜肥猪肉,在坛子里头擦了一道,然后便放在草木灰微红的细火上边烘着。另一边,他调了一些冰糖汁加酱油,最重要的是还从姥姥自己做的腐乳坛子里头挖了一大勺腐乳出来,用勺子碾碎了与那些汁水和在一起,淋在那些杂烩材料上用手拌匀,挤压入味。 明明还没开始正式烹饪,腐乳和冰糖汁那特有的香味已经在厨房温暖的空气中漂浮开来。本来还算是安静的阿青被撩得有些躁动。他站起身来,尾巴一样跟在易久身后转来转起,只是他却没有尾巴的可爱,长手长脚的,在易久看来十分碍事。 果然,没站几分钟他就又开始打哈欠了,懒得站稳,就趴在易久背后,双手换着他的腰,头埋在易久颈部嗅来嗅去,湿漉漉的温热鼻息打在易久光裸的脖弯处,差点没让易久脚一软跪下去。 “李阿青!你够了没有!” 易久终于忍耐不住某人那异样的缠人,气势汹汹地一个转身,用力捏着阿青脖子后面一处皮肉。这个地方是阿青的死穴,易久一碰他就没了力气,只能像是软体虫一样软绵绵地任由对方摆布。 果然,易久一动手,他就松了了自己的手脚,垂头丧气地被人推搡着出了厨房门,然后一脚揣床上了。 收拾完不听话的宠……不,青梅竹马之后,易久拍着手回到了厨房准备继续做坛子肉。然而,刚刚走进厨房,他变顿住了脚步,视线直直地落在了那不速之客的身上—— 之间那灶台之上,一坨哆哆嗦嗦的黑毛团正哈着气,垂涎欲滴地朝着易久调好味道的肉块伸出爪子去。 眼看着一块肉要入口,易久一个箭步冲上去撩起火钳往那东西的方向抽去,惊起了一声凄凉的惨叫来。 “喵嗷——”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开v了orz结果碰上年底工作忽然出状况,写得超级赶呢…… 今天晚上会把剩余的两章更新赶出来的。 谢谢大家的支持,爱你们。 第25章 坛子肉·猫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那是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看上去体型非常匀称的黑猫。 易久的火钳还举在空中,它便已经极其灵巧地从灶台上溜了下来,明明还没怎么样,那叫声却凄惨得仿佛被人踩了尾巴。 跳下灶台后它便一溜烟地窜到了桌子旁边,抬着一只前脚招财猫一般蹲坐着,看上去并不很胆小的样子。 易久先是瞟了一眼灶台上的碗——目测并没有猫牙印,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再望向黑猫的视线,就带上了一丝无可奈何的柔和。 “真是的……这么咸的东西可不是给你这种小东西吃的。” 即使知道对方可能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还是忍不住无奈地开口对它说道。 出乎意料的是,在听到易久的话之后,那只猫却像是真的能听懂一样,轻轻的“喵”了一声,尾巴尖有些不安地颤抖了一下,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视线依然专注地落在灶台上正在腌制入味的肉上。 啊,这只猫也有着仿佛透明琥珀一般的黄玉色的眼睛呢。 易久忽然发现了这一点。 从那油光水滑的皮毛还有结实的四肢,微微有些下垂的腹部来看,这只猫大概也是什么人家里散养的吧。之前厨房里偶尔也会有野猫溜进来,却从来没有哪只猫有这只猫这样安静和镇定。易久看着它,觉得它倒是比之前那个只知道睡觉和说着下流话的笨蛋要顺眼多了,于是心软地又割了姥姥挂在窗沿边上准备榨油的猪肥肉,捻在指尖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那只猫耸了耸胡子,一口一口叼着肉吃了起来。 易久蹲下来,试探性地伸出手指,摩挲着它两耳之间绒绒的脑门。从黑猫的喉咙里很快就溢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 “啊……” 因为离得很近,所以易久一部小心,便看到了那只猫的白胡子,竟然缺了几根。与其他有着舒展尖端的胡子比起来,那几根断胡茬直愣愣的横在那里,看上去十分突兀。 貌似,昨天晚上那个老太婆的黑猫,就被她拽断了几根胡子? 但是很快易久就因为自己的想法而哑然失笑。他抚摩着黑猫光滑而柔软的被毛,虽然看上去是一只非常精悍的黑猫,不过如果以这样的身体来承载他和阿青的话,恐怕早就已经成为了一张瘪瘪的猫饼了吧? 黑猫没有在意易久短时间内的心理变化,它大口大口地吃着肉,一小块肉从齿缝中掉出来,落在了地上沾上了一些沙土。按道理不会对这种个事情在意的黑猫却在那一刻十分僵硬地愣住了,它郁闷地看着地上的肉,吧唧着嘴,似乎在犹豫究竟是吃还是不吃。 “……还是一直爱干净的猫吗?” 易久看着它反常的行为,心里泛起一抹淡淡的异样,但是考虑到猫这种生物本来就是人类难以理解的,便又释然了。他在橱柜里找了找,将记忆中那个因为不小心磕坏了一角而没再用过的饭碗拿出来,然后在里头堆上了一些未经烹饪后的肉食,放置了黑猫的面前。 不得不承认,黑猫抬着头瞪着眼睛看着他的样子真的相当的可爱。易久没有在它身上投注更多的注意力……他转过身,将已经染上了淡淡褐色的肉块,鸡蛋,炸豆腐干和腐竹还有冬笋一层一层地垒到了已经发烫的坛子里头。 他必须在姥姥回来之前把坛子肉给做好……唔,如果实在是被发现了,就说是李家阿姨那边送过来的好了。易久一边这么想,一边细心地将已经晒得满满的瓷坛封起来——盖上盖子以后,调一碗浓面糊,将盖子和坛身之间的缝隙填满,然后用火烧硬。 这样做是为了封住坛子肉的香味和鲜味,封了口子之后,做出来的肉会更加软糯香浓,肉皮酥烂香滑,入口即化,却又能保持住自己的形状和口感。 这事情说起来貌似挺复杂,其实易久是经常做的,不一会儿功夫便完事。他将罐子封入灶膛,在逐渐变成橘黄色的微弱火焰里头兜了一捧谷糠壳,便见到了柔和的火光。 小火炖肉,易久这边便转了身想要再逗逗猫,然而桌子底下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白碗,哪里还有猫的踪影。 这算是猫去盘空吗? 易久暗自笑了笑,并没太在意,走过去准备将空碗收拾起来。然而,在走近以后,易久却猛然顿住了脚步。 桌子下的那个碗…… 并不是易久之前给猫吃东西的那个。 事实上,那甚至不能说是一个碗——那玩意颜色灰白,只是一个浅浅碟子一样的东西,上面有细微的裂纹——是一片凹弧的骨头。 易久心跳得厉害,愣了半天才小心地捡起那片骨头,仔细观察以后,发现那确确实实,正是一片被削下来的头盖骨。 只不过,在头盖骨的一边,正有一个角,像是被磕坏了一样缺了一块。 而磕坏的地方,与那个碗,一模一样。 “这还真是……” 易久一时之间有些无措。而就在这个时候,像是受到某种奇异的牵引一般,易久下意识地朝着厨房门外望去。他的视线越过了堆积着各种杂物的院子,落在绕着院子而建的矮墙上。 在那里,立着一只黑猫。 因为背光的缘故,易久完全看不清它的面容,但是…… 但是那么小的一只猫,当阳光从它身后射过来的时候,它的影子却像是可以膨胀一般,将整个院子填得满满的。 仿佛是发现了易久注意到了它,那只猫忽然蹲坐在围墙上,两只爪子都收在了胸前,像是人一样,朝着易久作了一个揖。 “呃?” 这诡异的一幕让易久不由自主地低呼出声,朝后退了两步,不过很快,那只猫就扭过身子,摆着尾巴往围墙外面一跳,瞬间从易久的视野里消失了。 在它消失的那一刻,阳光好像忽然清醒了过来,再一次洒满了院子。易久直到这个时候才忽然意识到今天其实是一个非常晴朗的天气,然而当那只黑猫还在的时候,厨房里的光线却是阴天般的阴暗。 这算是妖怪的报恩? 狐狸占了姥爷的头盖骨,以至于姥爷一直因为这个问题没法顺利的下葬。虽然,在易久看来,缺失了头盖骨这件事情,对于姥爷来说大概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吧。想起那个浮现在狐狸身边的浅淡影子,即使是没有任何的对话,易久还是可以肯定,姥爷一定会更加希望自己在死了以后,能够与狐狸在一起。 如果有了这个……大概,可以让已经拖延了许久的迁坟顺利进行下去吧。 易久看着手中的头盖骨,像是快要被灼伤指尖一般,有些动摇地将其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即使知道是好意,还是让人觉得有些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处理。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院门忽然传来姥姥的大嗓门。易久瞟了一眼灶眼,发现里头微红的火光在夕阳的光线中并不显眼,便安心了一些。将那枚头盖骨藏在口袋里,易久硬着头皮出去迎接了姥姥。不过,看到院子里一脸气愤的老人家,易久吓了一跳。 一直把自己打扮的很干净的老人身上此时满是脏污,头发上甚至还有鸡毛。 “发生什么了?” 易久小步跑了过去,将姥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边,差点连冷汗都冒出来了。 “哎呀——气死我哒!” 姥姥显然是气到了,一边拍着自己身上的灰,一边气呼呼地跟易久抱怨起来。 原来是四娭毑—— 这个喜欢装神弄鬼的女人忽悠人的时候,忽然惨叫了一声晕了过去。大家急急忙忙把她放到床上去之后,却发现她竟然被黄大仙附身了,嘴里惨叫着让什么军饶命。在场的几个人觉得古怪,在企图将发疯的四娭毑弄清醒的过程中,却、不小心打开了她的衣柜——结果发现里头竟然整整齐齐叠着一摞老鼠皮和黄鼠狼皮,更可怕的是,她都这把年纪了,衣柜里头竟然还摆着一整套的嫁衣,床铺底下堆满了丧礼上才会用的纸人。可是那些原本披麻戴孝的纸人却被人用拙劣的手段全部画上了眉眼和腮红,身上的衣服也被染了红,明明是敲锣打鼓去奔丧的一套“大乐”人马,全部被涂成了不伦不类的送亲队伍。偏偏影亭和棺材没法乱涂,还混在里头,看上去又滑稽,又可怖。 易久听到这里,已经逐渐意识到,这个四娭毑的遭遇,怕是跟自己昨天上的事情不无关系。 心跳渐渐地便有些加速。 “那怎么有把你搞得国杂样饭咯?”【那又怎么把你弄成这个样子】 迟疑了一下,易久终于还是没忍住,装作不在意地问出了口。 姥姥便愈发气愤起来——大家看到那些东西实在恶心,便做主想要把它们清出屋子,哪里知道手才刚刚碰到那些乱七八糟倒伏在一起的纸人,里头,却活生生地窜出一群滴着血的半残老鼠来。 所有人都被这群老鼠吓了个仰倒,老鼠跑到院子里,慌不择路地窜了鸡笼,又把鸡笼给弄翻…… 等到听到纸人里头窜出了老鼠,易久便是真真确定了,恐怕,昨天晚上的那个老太婆,就是那个所谓的四娭毑了。 至于为什么是滴着血的残疾老鼠? 唔……易久陡然间想起早上醒来,阿青苦着脸与自己说的那个恶梦,忽然就觉得又好笑,又同情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表示我快要晕倒了…… 第26章 坛子肉·在变态的路上越走越远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姥姥在四娭毑那里被吓了个够呛,等到换好衣服之后,便用手捂着胸口,嚷嚷着心口痛。 动静之大,几乎连隔壁家都惊动了。 易久只好很无奈地守在她床边,看着她吃了惯常要吃的药慢慢睡去,才蹑手蹑脚地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下呆。 天色渐渐地已经暗了,看着逐渐染上淡紫色的院子,易久觉得非常的茫然。他侧头看了一眼厨房,灶膛里燃着微弱的火,散发出橘子似的橙光——这里是姥姥的家,对于易久来说,才是他真正可以得到安稳的地方。 易久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枚头盖骨,细细地在掌心摩挲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 姥姥年纪大了,再这样奔波下去,或许真的会出什么意外。他将那摸上去和看上去都与真人骨头一致的东西举起来,放在眼前透着光看了一下,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完全没有办法把它与那只破碗联系起来。 那么就这样罢,无论如何,既然是……猫的好意,就先用着吧。 易久想了一会儿,觉得白日里和晚间见着的那只猫,都没有什么恶意的样子,便在心里暗暗地说服着自己。 ——于是刚刚说再不与异类接触的自己,却又反悔了呢。 易久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瞥到了一个犹犹豫豫地黑影貌似在厨房里乱动,吓了一跳,跑过去看的时候,正好望见阿青捏着火钳,一脸认真地企图从灰烬中将瓷坛捞出来。 睡醒之后便准备跑到厨房偷吃吗? 易久简直要为某人这种幼稚的行为鼓掌了。 “还真是难得,冬眠了竟然还知道跑出来吃东西。” 他走近阿青,阿青便自动地到了一边,然后将位置留给了易久。 即使是递火钳的行为,都坦然得让人无法直视。 易久无奈地在阿青期待的目光下将坛子夹出来,然后便捉贼心虚地侧耳听了听姥姥房间里的动静。确定那里头没有声息,才极为小心的指使着阿青拿了两个小碗放在桌上,然后他自己用小刀的刀背轻轻地敲开了已经变成黑色的面糊。 打开盖子之后,肉类特有的香味伴随着极热的蒸汽腾然而起,那香味是如此浓郁,几乎连鼻子都要灼伤。被炸过之后的五花肉经过长时间的煨煮,变成了非常漂亮的红亮颜色,用筷子夹起一坨,那软糯的表皮便在浅褐色的几乎要化开的凝脂之上,布丁一般微微颤动。 阿青的眼睛仿佛一下子就明亮了起来,即便是在昏暗的室内,易久也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凝视着筷子的炙热目光。 易久忽然有了恶趣味的念头,他笑眯眯地将筷子停在阿青嘴唇前几厘米的位置,然后在阿青张嘴想吃的时候陡然抽开。 阿青每次都毫不迟疑地乖乖张嘴,却次次咬空。 易久脸上浮现出了浅淡的笑意,结果就在这个时候,阿青忽然猛地一伸脖子,一口便将易久筷子上的肉咬在了口里——接着易久便听到了他嘶嘶的抽气声。 啊,因为刚刚才从火里捞出来,所以每一块肉都非常非常的烫。 原本只是心血来潮地想要捉弄一下这个看上去好像少根筋的家伙,但是很快易久便发现阿青竟然宁愿被烫得抽气也不愿意将肉吐出来,顿时急了。 “喂……阿青!” 他急急忙忙地将手放到阿青面前,然后就看到他喉头一动,一口将滚烫的肉吞了下楼去。 …… 真是…… 易久死死地拧着眉头,又生气又急——为什么忽然会产生那样愚蠢的念头,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难道不会觉得烫吗?” 他用手掰着阿青的嘴,急急忙忙地责备道。 “舌头伸出来,有没有哪里疼。” 阿青乖乖地伸了舌头,用手指着舌尖处一处发红的燎泡,含糊不清地回答:“这里疼。” 易久郁闷地皱起了眉头。 “简直要拿你没办法了……”他找了一瓶麻油,用筷子头沾了一些敷在了被烫伤的地方,“会痛好几天的,看你怎么办。” “阿九帮我舔舔就好了。” 即使是变成了大舌头,也依然可以面无表情地说出这样的话。 小时候走路总是跌跌撞撞的阿青,身上永远带着各种各样的伤口,那个时候的易久并没有像是现在这样阴沉,还是会抱着因为没有什么表情而显得格外可怜的阿青,在他的伤口上印下口水印,然后说着“舔舔痛痛就飞走了”这种如今光是想起来就想要晕倒的话。 ——在孩童时代尚且可以说得上是可爱的言论,由一个已经有着一身结实肌肉的白痴男青年来讲,只会让他看上去像是变态而已。 易久黑了脸,伸手捂住了阿青伸着舌头凑过来的脸。 “阿青!” 他严厉地喝止了对方用舌头舔他手心的举动。 “阿九的手心,也是甜的。” 阿青含糊地对他说道。 ——这种性格究竟是天生的,还是他的教育出了问题呢?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易久都忍不住被这个问题所困扰。 作者有话要说:我会说我已经完全搞不清我自己在写什么了吗? 第27章 坛子肉·阿蛇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总觉得如果再这样下去,你会变成相当……奇怪的人呢。” 易久低声地叹息了一声,十分谨慎地斟酌着,用了“奇怪”两个字来形容某个不自觉就会说出相当无下限言语的某人。 阿青并没有因为易久的评论而感到任何的动摇,他将自己的脸颊覆在易久的手中,然后十分坦然地开口:“反正,阿九会养我。” ……那种笃定的口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真是相当地令人火大。 “都说了不要说奇怪的话!” 一边努力维持着镇定,另一方面,还是不由自主地有微弱的热意染上了易久的耳朵。 阿青抬起眼睛,用跟普通人比起来,仿佛透明一样的瞳孔潮湿地凝视着他。 “阿九,不养我?” …… 简直就像是犯规一样,明明还是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却意外地给人一种泫然欲泣的感觉。 易久再一次叹气,然后用筷子夹起一块颤巍巍的坛子肉,塞入了阿青的嘴巴。 “吃饭,笨蛋。”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已经到了适口温度的坛子肉,正好是最美味的时候。仿佛快要融化一样的脂肪油而不腻,细致得宛如高汤凝冻一般,在接触到舌头的温度之后便化开释放出特有的香味,在煨制过程中吸饱了调味汁的瘦肉也在咀嚼中散开,挤出了香甜而浓郁的肉汁。 阿青一口咽下肉块,非常幸福地眯了眯眼睛。 “反正,我知道,阿九会养我的。” 也许是那块肉给了他什么错误的暗示,在咽下肉块之后,他还不忘补充。他的视线就像是蛛丝一样粘稠地粘在易久的身上。 “好啦好啦,就养你好哒啦!” 简直就像是被打败了,易久只能非常无奈地揉了揉阿青的头无奈地嘟囔道。 “碰——” 门在这个时候忽然被大声地推开,易久愕然回头,却发现站在门口地却是姥姥。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表情就像是笼了纱一般。有那么一瞬间易久几乎以为她是在生气的,不过紧接着传递到耳边的声音却是跟以往一样的慈祥:“九伢子?青坨你也在啊?” 然后她缓步走了进来,在看到桌上的食物之后声音一下子高亢起来:“你又做饭哒——” 易久有些慌张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本能地说出了自己之前想好的借口:“冒勒,是李姨送过来滴。” 说完便有些后悔。 说实在的这个借口实在有些太过于脆弱了——厨房里还弥漫着烧火时候特有的烟气,灶膛里尚有朦胧的火光。 早知道就早些把现场处理掉就好了……易久暗自在心里懊恼,忍不住瞪了一脸无辜,正在坛子里头掏已经烧入味的冬笋和鸡蛋吃的阿青。 “李姨滴啊……”姥姥显然不信的,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她瞟了一眼阿青,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皱着眉道,“你冒做饭就好咯,我跟你讲哒,易家人是下不得厨的,你莫招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你四娭毑不就是搞滴一身骚啊……”想起了白天的所见,姥姥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易久讨好地拿着盘子给姥姥盛了菜,可是姥姥却并没有动筷子。 她坐在凳子上,用一种奇妙的专注的目光凝视着易久和阿青,因为年老而呈现出浑浊灰色的眼睛在昏黄的光下闪烁着某种无法用语言难以来形容的意味。 此时天色已晚,烧火时候冒出的烟子气就像是纱一样笼罩在房间里。 忽如其来的沉默,让空气陡然间变得紧绷而沉重起来。易久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周围,发现四下里一片静谧,只有炉膛里偶尔柴火烧的细小迸裂声。 “你莫以为我是啰嗦,九伢子啊……你是不晓得勒……”姥姥忽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指,示意易久和阿青坐在了一边,然后自顾自地开口,“我嫁过来,就被易娭毑叫过去,说哒好多好多遍,就是不让易家滴男人下厨房克做饭,做出来的东西,容易招祸……” 这样的话,在过去的时候已经被耳提面命好多次了,易久皱了皱眉头,不知道姥姥为什么忽然之间又开始重复这件事。 姥姥佝偻着身子,忽然抬头对上了易久的视线。 “我晓得你又在想,我活改又要跟你说这些,你以为我蛮喜欢啰里啰嗦滴跟你讲这些吧?实在是你……” 老人家的声音忽然哑了下去,半响,才闷闷道:“你很像个人。”她又看向了阿青,“他也很……九伢子,我跟你讲,你长滴特别像是易家二姑嗲嗲,我就是担心你会跟他一样勒……他国杂人好,但是没事就喜欢乱做东西在后山喂,后来就惹了一个恰(吃)人滴恶鬼到家里来。那时候,二姑奶奶是易家大房滴大小姐勒,那时候我们国里好多年冒得国(这么)风光滴喜事哒。结果,办喜事滴当天,那杂(个)鬼跑到屋里来,把办喜事滴人全部给恰噶哒(把办喜事的人全部给吃了),就连二姑奶奶都被他吞哒一条腿,二姑嗲嗲照顾她照顾哒一辈子,都冒站起来过。” 说完,她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又看了阿青一眼,眉心中掐起了深深的皱纹。 到了最后,她也没有那个勇气告诉易久,阿青也长得很像一个人——故事中那个在婚礼当天被食人鬼吞了一条腿,一辈子都靠着二姑嗲嗲照顾的新娘,也就是阿青姥爷的二姑奶奶。 那个女人留给后人的只有一个被血染红的剪纸般的印象,黏稠的,浓重的,泛着黑红的腥气。人们只知道她小名阿蛇,是一个……美丽到甚至可以灼烧他人视线的女人。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别人在提起她的时候依然会不自觉地放低声音,仿佛一不小心便会将那癫狂而贪婪的灵魂从黄泉里头惊醒一般。阿蛇嫁入易家的时候,姥姥还只是一个挂着鼻涕连话都说不清的小丫头,但是她依然记得那个人在嫁人时不小心从红盖头下露出来的半张脸,浓重的红唇和惨白的脸,在看到那个被人绑在牛背上不断挣扎的易家三房仅剩的小少爷——她的丈夫的时候,本应该感到羞辱的阿蛇,却立刻露出了仿佛要对方吞噬一般的欢欣笑容。 她从未见过那样可怕的表情,就好像是已经饿了几千年的饿鬼终于找到了能让它得到满足的食物,或者是在地狱里呆了极久的魔,终于抓到了通往人间的蜘蛛丝…… 那种可怖的,仿佛要把当时的小少爷整个人合着骨血一口吞掉的极度喜悦的笑容,让当时还是一个小丫头的姥姥大声嚎哭起来。那种恐怖的感觉,甚至让她对于之后发生在祠堂的惨剧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印象。 比起那些死掉的人来,还有只出现在大人惊恐言语中的食人鬼,还是阿蛇的那个笑容,更加可怕。 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姥姥以为自己终于已经忘记了过去发生的事情。 可是,那个几乎已经被融化在漫长的记忆之河中的笑容,却在刚才的那一瞬间,在姥姥的视野里苏醒。 在易久并没有注意到的时刻,听到了对方“我会养你”的承诺之后,看上去总是表情混沌,一幅睡不醒模样的阿青,在他看不到的角度,露出了与当年阿蛇一模一样的笑容来。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身体不舒服加上过年事多,更新咳咳咳……而且要保证质量的话,更新大概会有点慢吧,希望大家见谅orz 请叫爷闪闪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2-0514:57:40 豹子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02-0509:02:04 无所不能的空空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2-0322:25:42 阿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2-0314:54:56 夜弦更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2-0212:19:21 掷地有声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2-0211:55:25 掷地有声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2-0211:54:10 閃閃惹人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2-0122:30:50 温酒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2-0121:15:09 不是抖s就是抖m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2-0121:07:17 夜雨神烦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2-0118:39:43 麦麦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1-3115:56:25 小光头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1-3100:21:16 掷地有声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1-3015:58:48 花卷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1-3005:03:48 ni520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1-2900:34:40 剪刀手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1-2312:42:38 祺祺乖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1-2307:01:52 谢谢你们的地雷qaq 第28章 金锁·过去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姥爷的葬礼,在易久交出那枚头盖骨之后终于顺利地进行了。 虽然姥姥很明显的,并没有真正地相信那枚被易久刻意捏上泥巴印子的头盖骨就是姥爷的天灵盖。 但是,在易久紧张到几乎竖起汗毛的沉寂中,她依然任由其他人默认了这件事情。 或许她也知道,有一些事情是不能强求的吧。 姥爷移坟的那一天,山里下起了南方冬季并不罕见的蒙蒙冬雨,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在冰冷的雨雾之中显得格外的空洞。易久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被雨沁湿而变得如同泥巴一般粘稠湿滑的枯叶中,在狭窄的山道中艰难地朝着姥爷的新坟走去。 新选择的坟地位于半山腰一处开阔的地方,背后没被挖坏的野草丛中横着一支有着鲜艳颜色的映山红。 在浅灰色的背景下,那喜庆的鲜红颜色就像是滴在白纸上的血一样,显得格外突兀。 走在前面撒金纸的人一眼看到了那花,急匆匆地便往前准备将它拔下来,却被姥姥喝止了。 “就让它在那里吧。给我做个伴。” 姥姥面无表情地看着姥爷的骨骸被放入底下,填上梯形的封土,末了,才幽幽地说道。站在一旁的易久听到姥姥的话,心中忽然一空,走上前去正准备安慰她,姥姥却已经率先往姥爷的坟前拜了下去。 “姥姥……”易久有些难受,但是,这难受是如此莫名,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一直昏昏欲睡的阿青在今天却有着异乎寻常的清醒。他用手搂着易久的肩膀,另一只手悄悄地指向了姥爷坟旁边另一处空地。 “为什么,那里空了。” 他小声地文。 易久的目光瞬间黯淡了下来,他看了看姥姥,沉默了半天才缓缓开口回答:“那里是给姥姥预留的地方。” “预留?” “嗯,等姥姥也……她就会葬在这里,跟姥爷作伴。” 易久简单到解释道,没有想到阿青抓住他的手却一下子收紧了。他疑惑地扭头看了阿青一眼,却只看到对方认真的侧脸,绷劲的下颚有着异常优美的线条,浓密的睫毛微微下垂的,挡住了那个人的视线…… 虽然有鞭炮,有人念往生咒,有偶尔响起的哭声。 但是这一次的迁坟在易久的印象中却是无比安静的,那连绵不绝的冬雨像是某种不知名的罩子,盖住了这个小小山头上发生的一切。以至于很久以后易久想起那一天来,脑海里始终只有墓地旁鲜艳的映山红,姥姥瘦小而佝偻的背影,还有阿青那个剪影般的侧影。 等到一切完毕,从山上下来之后,易久便开始帮阿青和自己收拾起了行李。他们第二天要坐车赶到镇里,再在那里转车回城——易久的手机上已经有了好几个未接电话,后缀是主编。 结果,正在易久帮着阿青叠衣服的时候,听到了奇怪的话。 “我也要。” 阿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将头搭在易久的肩膀上,非常认真地低声说道。 “什么?” “那种墓地,我也要。” 面对茫然的易久,阿青慢条斯理地重复。易久的眉头一瞬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他严厉地瞪了一脸执着的男青年一眼,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忍住怒气低声喝道:“你到底在说什么?那是墓地,不是糖果!” “等阿九死了,我也要在你旁边躺着。”阿青完全无视了易久的怒气,用率真的表情认真地规划了起来。 “不要像今天的墓地那样,隔得那么远……”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我要,紧贴着阿九,埋下去。” “你……” “我最喜欢,阿九了。”阿青贴近了易久,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死了,我也要跟阿九,在一起。” …… 朦胧的细雨带来了宛如雾气般的潮气,顺着老房子的缝隙爬进来。空气中泛着雨天里特有的潮湿的气味,易久咋了眨眼,终于缓慢地消化完了他说的话。 大概是那个家伙脸上的表情太过于认真的缘故,本应该狠狠教训一顿对方的易久,却莫名地感到了一些啼笑皆非。 “……说了多少次了,不要说奇怪的话。”易久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那个人严肃过头而紧绷的脸颊,“现在就开始考虑这些事情未免也太早了吧!而且,如果是你先去世怎么办?你要在棺材里吵着跟一个老头子埋在一起吗?” 易久无奈地开起了玩笑,企图将空气中弥漫的那种奇怪气氛冲淡,可是他的手却被某人死死的抓住了。阿青用双手抓住了易久的那只手腕,如同宠物一般在他的掌心磨蹭着。 “我才不会比阿九先死。” 他脸颊上泛起甜蜜的笑意。 “我和阿九,是要在一起的嘛。所以,我死的时候,阿九也会跟我一起的。” 那个人的声音中泛着毋庸置疑的喜悦,好像那种事情,是早就已经确定了一样。 易久的喉咙里像是哽了东西一样,好久都没说得出话来,他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皱起,在一小会儿沉默之后,便非常利索地转移了话题。 “总觉得应该让你去写恐怖系小说的。”他拿起床边几件没有叠好的衣服用力地丢到了阿青的脸上,急急地说道,“衣服自己叠好!快点,明天我们还要去赶车。” 随后就快步地走出了阿青的房间。关上房门,直到那个人仿佛真的有温度一样的视线消失在门板的后面,他才猛然将憋在肺部的那口气猛地吐出来,心脏扑扑乱跳,仿佛有无数暗色的鸦在振翅而飞。 ……刚才的阿青,好奇怪。 易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鼓噪的心跳。 就算是宠爱阿青的他也不得不承认,在刚才的那一瞬间,阿青看上去,很可怕。 那种专注的目光,就好像要把他整个人吞噬掉一样。 “搞什么嘛……” 抬起一只手挡在眼睛前面,易久喃喃说道。 那种仿佛被什么野兽盯住的感觉,真是太奇怪了……那个家伙,明明就是个笨蛋而已…… “九伢子?你怎么了咯?” 就在易久努力说服自己的时候,姥姥端着一盆金灿灿的橘子,十分担心到站在窗口,在外面才瞅着他。 易久赶紧过去打开了窗户,对着她强行挤出一个干笑。 “姥姥,冒事勒,刚才有些累哒。” …… 姥姥紧紧皱着的眉头却并没有因为易久蹩脚地解释而有任何舒展。 “你怕是刚从青坨的房间里出来的吧?”她问。 易久顿时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晓得你跟他从小玩到大,感情还是好……但是你和他毕竟有国(这么)大了,有些事勒,你跟他分开点子就分开点子……” 姥姥艰难地寻找着措辞,跟易久说道。 事实上,从那天晚上看到阿青的笑容,她便一直觉得有些心慌。 明明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为什么好像在忽然之间,就变得有些陌生了?那个昏昏欲睡,几乎和白开水一样没有任何攻击感的人,却与记忆中的阿蛇越来越像,越来越像…… “你莫担心咯,他就是说了些怪话,怕是今天去了姥爷那里,脑袋又不清白了!”刚才确实还是在因为阿青而感到心神不宁,易久在听到姥姥的话之后,却条件反射地开口帮他解释起来,“说了些要跟我埋在一起的话,我懒得理他勒。” 埋在一起…… “我要跟你埋在一起!你要是先死我就自杀,我要是比你先死,我死前就杀了你跟我一起入土。反正我就要跟你在一起!” 已经过去了那么,那么多年了……可是那个含着笑意,甜滋滋的声音却清晰得好像就在昨天才响起在姥姥的耳边。 是啊,那个人,在二姑嗲嗲重病的时候,不就是那样瘫在床上,笑盈盈地这样一边与他喂药,一边同他说话的吗? 阿青,刚才竟然也说了这样的话! 心神不宁了整整一天,那天晚上,在看着另一边的灯黑了之后。姥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翻来覆去了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披着衣服重新爬起来,颤巍巍地来到了房间一角的旧衣柜前。 她犹豫着,从衣柜底部抽出一个已经褪色的木盒来。 打开木盒的时候,姥姥粗壮的手指一直发着抖——这个盒子,还是当初易娭毑交给她的。 那个时候的易娭毑究竟还说了什么呢? 姥姥发现自己竟然一点都记不清了,她知道那个骨瘦如柴的女人一直抓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跟她说。 ——“要是有一天阿蛇回来,你记得给二姑爷爷带上这个。” 姥姥咽了一口唾沫,将木盒里放着的红布包拿了出来。红布早就已经褪色,因为年代久远,布料脆得稍微一碰就破。而这样郑重其事地抱在里头的东西,其实,不过是一枚旧时候女儿家才会戴的金锁。 只是…… 在看清楚那枚刻着粗糙蛇纹的金锁的瞬间,姥姥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 明明应该是黯淡灰暗,已经氧化的金锁,这一刻却像是它刚刚被打出来的一样,在姥姥的掌心熠熠生辉。 作者有话要说:唔,阿青渐渐地开始找回自己的过去了呢…… 第29章 前世二周目·阿蛇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第二天,当拖着阿青往晨雾阑珊的乡间小路走去的时候,姥姥忽然赶上来,往易久的手里塞了一个东西。 他诧异地打开看,发现那是一个包裹在红布中的金锁。 因为时代远久,有些鎏金的部分褪了色,露出了底下铜色的底胎来,金锁上面系着的红绳却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明明都已经磨得表面有些发毛,却依然留有鲜艳的殷红色。 尽管看得出是个老物件,易久也不得不承认那枚金锁依然非常漂亮,唯一奇怪的是上面刻着的浮雕龙失去了角,瞅着更像是一条蛇的模样。 “这干木子?”包裹着金锁的红布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供养过,散发着淡淡的寺庙里才会有的线香。易久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脸色明显不太好看的姥姥问道。 “给你……给你保平安的。” 姥姥干巴巴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易久总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似乎有意无意地往阿青那边看了一眼。老人家说完,便颤颤巍巍地靠近易久,从他手里拿过金锁便要往他脖子上套。 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躲了过去。 “我到了城里自己戴咯。” 易久说。 姥姥却显得异常地坚持,她又往阿青那边望了一眼,发现原本昏昏欲睡的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清醒了过来,站在离易久一两步的地方,皱着眉毛瞪着姥姥——或者说,姥姥手上的金锁。“那你给我现在就戴起,这是给你保平安的!” 姥姥立刻强行抓起红绳,颤抖着手给一脸困惑的易久系上了金锁。 说来也奇怪,那上面看上去平凡无奇的红绳缠上易久脖子之后,映衬着那因为不见天日而显得格外白皙的皮肤,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艳丽来。不过拇指大小的金色正好落在锁骨之间的微凹处的下方,因为易久不自觉的躲闪,滴溜溜地转了个圈。 阿青凝视着易久被拉开的领口,瞳孔不易察觉地微缩了一下。只是这个时候,姥姥和易久都没有观察到他那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的表情。姥姥是因为看到那枚金锁挂上了易久的脖子而终于松了一口气,易久…… 易久则是因为怀念。 明明是从未见过的小东西,却像是好像已经挂在他脖子上很久了一样,就连那些被摩挲出来的光亮痕迹,都显得如自身肌肤般的情切。 呼啦啦…… 易久不由自主地用手捻起那枚小东西,在心底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微微地,扑扇了一下。 “阿九。” 这个时候,阿青忽然走了过来。姥姥陡然间转了个身,挡在了易久的身前。阿青便在离姥姥还有几步的地方呆愣愣地站住了。 “姥姥?” 易久皱起眉头,奇怪地上前,姥姥才像是恍然大悟一样,干巴巴地咳了几声。可即便是这样,那种尴尬的气氛却依然像是潮湿地雾气一般弥漫在这个冬日的早晨,湿漉漉地贴着肌肤,泛着冷意。 阿青咋了眨眼,慢条斯理地越过姥姥,对上易久的视线。 “时间,到了。” 他示意。 易久打了一个机灵,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然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还有几分钟,从村里通往镇上的公车就要到了。而如果错过了,就要等到下午,考虑到还要转车到城里…… “姥姥,我走哒,再不走就迟噶哒!” 易久立刻慌了神,顾不得理会姥姥在这个早上的奇妙反应,抓起阿青的手便急急忙忙地朝着小路跑去。 姥姥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在看到不小心滑出领口的金锁后顿住了话头,最后远远地站在雾气弥漫的路口,对着易久喊了一句:“莫把那个摘下来那!那是给你保平安的——” 真是奇怪,一直到坐在公车的座位上气喘如牛的时候,易久却始终好像能够听到那句话的语音。易久低着头,将额头靠在油腻的后座上,喘着粗气。一抹金色就这样从领口滑出来,他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没扣好口子,让金锁掉了出来。 这是,给他保平安的么? 明明就像是给小女孩戴来当定情信物的样子…… 就好像是刻意宣示着自己的存在一样,金色的部件在空中滴溜溜地转着圈,闪着微弱的光芒。 那条奇怪的蛇盘绕在云形的外壳上,易久无意间瞟了一眼,却意外地发现那玩意底部好像刻了什么字。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易久皱着眉头,努力辨认着那一排细小的字。拜托,该不会真的是定情物吧…… 就在易久苦笑着这么想的时候,旁边的阿青却忽然发出了奇怪的抱怨声。 “好臭……” “臭是当然的啦,这是乡下嘛。” 他并没有在意阿青的抱怨,乡下开往镇子里的公车上挤满了要去集市或者探亲的农民,因此不可避免的,肮脏的地面上会堆满各种各样的乡下特产,从新鲜的带着肥料的蔬菜,到抬着脖子沉默打量着众人的活鸭还有焦躁的母鸡……各种各样的气味弥漫着为了保暖而密封着窗子的车厢内,气味不太好闻自然是正常的。 “你脖子上的东西,臭死了。” 阿青脸色不好地瞪着易久掌心的金锁,看上去好像非常想把它直接丢出窗外的样子。 “啊?” 易久困扰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将金锁放在鼻子前面闻了闻。除了非常淡的金属特有的味道之外,只有被刚才红布包裹时所染上的线香而已。 虽然知道阿青的鼻子一直比眼睛好使,但是这么淡的味道,吵吵嚷嚷地抱怨着臭也未免太奇怪了一点吧。 再联系到姥姥和阿青之间忽然变得诡异的关系,易久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好像从那个迷离的梦境中脱离出来之后,周围的人都变得有些奇怪起来了。 是因为跟异类打交道的缘故吗……易久忽然感到了淡淡的不安。 “那个东西……”在有节奏地上下起伏的座位后面,忽然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易久最开始并未意识到那是对方在跟自己说话,直到一直干枯如同腐朽树枝的手颤抖地从后面伸过来,易久才受惊吓地猛然回神。 易久吃惊地凝视着手的主人——那是坐在阿青后座的老人。 啊,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易久甚至无法用“老人”这个词来形容他,他更像是一团皱着的人皮,佝偻而缩小地团在椅子上,头发雪白,却已经稀疏到几乎盖不住头皮,底下是一张布满了老人斑而显得表情斑驳不清的脸。 “那个东西……” 老人完全没有在意易久吃惊的目光,就像是孩子一样,拼命地伸着手,想要抓住那枚金锁的样子。 “哎呀呀,太祖娭毑,又搞木子搞咯!” 坐在老人旁边的是一个有些憔悴的妇女,严格说起来也可以用老太婆形容,可是因为跟身边那位的对比,她那张布满细细皱纹的脸却显得年轻了起来。妇女粗鲁地拍打着老人的手,然后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易久道歉:“这是我太祖娭毑,一百多了勒,脑子不清白,看到什么都想要,你莫在意哦!” 原来是一个百岁老人啊…… 易久释然地笑了笑,却不小心对上了老人浑浊如同蛋清一般的眼睛。 那里头闪着某种让人不安的光。 “那是恰人鬼滴东西!你还冒恰得够亏啊!你想把我们都害死是吧!你果咋光头鬼!” 她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尖叫,盯着腐肉的乌鸦般死死地瞪着易久,同时发狂一般地用力拍打着座椅。 因为声响巨大,一时间整个车厢的人注意力都放在了易久这里。老人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激动,身边的妇女虽然拼命地想要按住她,但是那枯树枝般的身体里却迸发出了巨大的力量。 就在易久百般躲闪的瞬间,老人忽然推开了妇女,直直伸着上半身就往易久这边扑来,未经修剪的剪指甲划过他的脸,瞬间便有鲜红的血涌出来。 “滚开!” 一声冰冷的声音陡然炸开。 易久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看到那丧尸般的老妪被人猛地掀翻,碰地一下甩落在地上。 “阿青!” 他厉声喝道,大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因为看到他受伤,阿青竟然也跟着发疯,竟然把一个老人家给甩到了地上!顾不上别的,易久一把推开直愣愣站在座位上的阿青,径直扑倒走廊去看那个百岁老妪的状况。 老人此时正傻傻地瘫坐在地上,完全没有理会拼命询问身体问题的亲戚和易久。她的目光就像是被黏在了不远处站着的阿青身上,就连眼珠子都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微微颤动。 “你冒事吧?喂……” 易久背上满是冷汗,周围嘈杂的人生一时间都化为了模糊的背景音。也正是因为这样,老妪那从嗓子深处爆发出来的惨叫,对于他来说是格外的清晰,宛若刀子一般,狠狠地割着他的听觉神经。 “阿蛇,阿蛇你又回来哒!我不是故意滴!你饶了我!阿蛇,你莫过来,我自己去死,我自己去死,你莫过来……” 然而这癫狂的话,却全部是直直对着阿青说的。 老人一边惨叫,一边手脚并用地往后爬去,周围的人要么站起来开始看热闹,要么企图帮忙扶一把,一时之间狭窄的车厢内简直乱成了一团。 而易久却在此时下意识地顺着老妪恐惧地目光朝着阿青望去,却只看到了那个人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就好像内部零件已经完全坏掉的机器人一样。 阿蛇? 明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却像是有人轻轻在他心里拨动了一根扯着神经的弦。身体里好像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侵蚀了一样,空洞地泛着无实质的恐惧。易久清晰地感觉到,随着老人一声又一声地重复着呼唤着“阿蛇”的名字,自己的背上泛起了一层冰冷的鸡皮疙瘩。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握住了自己脖子间挂着的金锁。 是因为被体温捂热了的缘故吗?小小的金锁在易久冰冷的手心中泛着微温。 “碰——” 就在这时,脸上传来的清晰的疼痛。 易久捂着脸颊惊讶地回头,才发现打人的竟然是已经被吓得语无伦次,明显已经失控的老人。 “都是你,都是你,你老老实实跟哒阿蛇拜堂不就好哒,你以为你到庙里克就可以逃得过啊!果咋背时鬼!都是你害滴!害滴阿蛇来害我们!还把恰人鬼从山里逗出来,恰了我们好多人!你或该到现在都不放过我们咯!救命啊……”老人说着说着便又糊涂了一些,啪啪地在易久身上拍打着,“你或该要跟那杂鬼搞细细咯!你晓不晓得那是恰人滴鬼哦!害得阿蛇发哒神经!把我们害死哒勒!” 易久被那个老人打得头晕脑胀,隔着棉袄却依然感到了剧烈的疼痛,却因为对方的年纪而始终无法还手。老人的亲戚更是急得差点没哭出来,拼命地压着发疯的老人家,也被她在脸上挠了几道口子,立刻就流了血。 就在极度的混乱中,易久发现自己的视线竟然有些倾斜。 “阿九——”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的耳边骤然响起了阿青焦急的呼喊。随后,身体便重重地砰然摔在椅子上。阿青的脸微微扭曲,朝着他扑过来…… “砰——” 车子剧烈的晃动,直到这个时候易久才意识到自己视线的倾斜是有原因的…… 破裂的车窗发出了清脆的响声,随后整个车厢砰然向一侧倒去。 车祸。 在被黑暗夺去神智的那个瞬间,易久忽然莫名地侧了侧头。 碎裂的玻璃,扭曲的钢筋,四处溅起的鲜血之中,仿佛,有一角红色的布料飘然从窗口闪过。 从村里开往镇上需要驶过一段盘山路,而那一天司机因为车厢后部的喧闹分了神,终于撞上了迎面驶来的货车。 随即,整车便在巨大的冲撞力下,径直滚下了山崖。 第30章 二周目·一愚和尚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仿佛细絮一般的霉味。房檐极低,朽烂掉的梁子上面盖着稀稀拉拉的茅草,窗子是用一块简陋的木板拼出来的,即便是张开来房间里也暗得宛如阴天的傍晚一样,只有茅草缝隙中漏出丝丝光线来。 一个女人直挺挺地仰面躺在用泥巴和木板搭成的床上,身下是一层泛着灰的稻草,身下的淌出暗红色的血,身体却已经渐渐冰冷了下去。 易久逐渐从车祸所带来的晕眩中清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睛看到的场景,便是这个模样。 他被放置在那个女人的身边,身体衰弱到几乎连手指头都都不了,就连眼睛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雾,朦朦胧胧地几乎看不清东西。他极冷,身体似乎是□在外面的,微风轻轻的拂过,却几乎将他整个人的热量都一概带走了。 最开始的时候易久还以为自己是在车祸中被什么村民救了,但是逐渐地便体会到了某些奇怪的不对劲――他分明已经清醒了过来,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 如果只是单纯的麻痹倒还是好……可是就在他震惊的时候,却发现这个身体的视野正在晃动。 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走过来,用一块粗糙的破布裹住了易久。 他的脖子不由自主地往后耷拉,因为疼,喉咙里迸发出了一阵细细的哭泣,听上去像是没有足月的野猫在叫。 女人皱了皱眉头,转头对着房间另一边的一个更老一些的女人嘟囔了两句。 “果杂伢子叫都叫不出来,看样子是真的活不了……”有些不耐烦的话语里,隐约地透出了几分淡到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怜悯。 老女人走了过来,粗鲁地将易久从女人温暖的怀抱中扯了过来,像是看刚出生的猪仔一样将他提起来,用力摇晃着那短短的,泛着丑陋粉色的胳膊。 ……那是细小到不可思议的手。 易久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老女人手中,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肢体。如果可以他会想要掐一掐自己的大腿,然而这具陌生的身体所有的反应不过是几声音量稍微更大一些的抽泣。 强烈的不安和异样感像是不停落下的雪花一样逐渐积压在胸口,变得沉重了起来。 这不是他的身体。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老女人已经草率地从地上拖过一个毛糙的草篮,然后将易久丢了进去,一块粗布盖在篮子上,很快就隔绝了易久视线中那个女人满脸褶皱的脸。 “那又冒得办法,就算是他命苦啵,娘老子死哒,伢老子也死哒,易家三房家里死得连人都冒得哒,未必你会养他啊?除非是易家大房……算了算了,那更加不可能……早点跟他娘老子一起埋了,下次投个好胎才是好事勒!” 从篮子外面传来了老女人满不在乎的声音。 在理解了对方话语中的信息之后,易久瞬间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并不是不紧张的……在旧时候的农村,不健康又有先天缺陷,没有人愿意收养的孩子下场往往就是跟父母一起活埋。 如果这是穿越的话,恐怕他就是穿越到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身上了。 放在几天前,面对这样诡异的情况,易久一定会像是普通人一样陷入慌乱,可是在经过了那个梦幻般的夜晚,还有那个如同朝露一样在阳光下消失的诡异绮梦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可以淡定地接受自己再一次来到了不属于他的世界这样的事情。 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死了的话,或许自己就可以回去了? 他的脑海里,甚至还飘过了这样奇怪的想法。也正是因为这样,在短暂的混乱之后,易久强迫自己忽视掉了内心的恐惧。然而与逐渐变得淡定的易久相比,这个身体却像是感受到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样,开始爆发出了以虚弱身体几乎无法发出的剧烈哭号。 …… 嗓子和眼睛的疼痛让易久几乎无法忍耐,但是无论他如何尝试,似乎“自己”始终都是不为所动的。 为什么没有办法操纵自己的身体呢?易久咬着牙开始思考这其中的问题,而另一边,年轻女人皱着眉头嗫嚅着:“那我们就这样把他埋掉啊?” “你怕啊?” “还是不好吧……”“那就先捂着鼻子憋死算哒咯?” …… 在现实社会中几乎无法想象的对话依然在继续着。似乎并不忍心就这样将刚出生的婴儿活埋,带着恻隐之心的女人采取了另外一种方法――她冰冷的手捂住了婴儿幼嫩的口鼻。 很快,根本没有进行任何有效挣扎的易久便感到了呼吸的困难。 视野很快就变得扭曲和倾斜起来,一滴冰冷的水落在了他的脸上,易久以为那是眼泪,然而却并不是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阴了下来,外面下起了雨,一滴雨从茅草屋顶的间隙中漏了下来。 捂住他口鼻的女人,在发抖。在易久逐渐变得模糊的意识里飘过了这样没有任何意义的认知。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年轻女人之所以会发抖,是因为他的眼睛。 明明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婴儿,因为天生体弱而周身泛着潮红,快要被捂死的时候却像是已经明白了一切一样直直地看着她,那过于黑白分明的眼睛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 女人感受着掌心逐渐变得微弱下去的动静,狂烈跳动的心跳终于一点一点地降了下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本应该是杳无人烟的门口却突兀地迸出了一个异常沙哑的声音。 “阿弥陀佛……你们要是不想要那个孩子,不如就化缘化给我好了。” 门被推开了。寒冷而潮湿的风卷着雨水流入阴暗的房间,浑浊的空气里漫出淡淡的线香。 女人猛然松开了手,惊慌地扭过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门口穿着破烂蓑衣的光头老人。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自己想要捂死一个小孩的事情显然让屋内的两个女人乱了阵脚,她们将易久栖身的婴儿拢在身后,警惕地看着那个忽然出现的……和尚。 那是一个很老的和尚,皮肤皱皱的,又因为是逆着光而看不清眉眼。只是从他身上那破烂到掉草的蓑衣和手中已经缺了几角的钵盂来看,这个落魄的家伙不过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游方和尚罢了。 老女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她冲过去将老和尚推搡出了门沿外。 “冒得点规矩!老子告诉你你莫讲些七里八里的怪话……”她嘴巴里骂骂咧咧的,那个一脸风尘的老和尚却像是根本没有在意一样,依然伸着脖子往放里头望。 等到老女人骂得歇气了,才缓缓开口道:“这位施主是好意,不过你们既然不想要这个孩子,何苦为了他沾了杀孽……不如将他化给贫僧吧。” 说完,他便伸出手,将那钵盂摊在了女人面前,面色坦然。 “那杂鬼崽子早就被闷死哒,你果杂和尚有味啊?未必现在的和尚化缘还要死人啊?” 老女人外强中干地说道。 “那个孩子没有死。” 未曾想,和尚斩钉截铁地这样说。 “那你……” 女人还准备说什么,这下却被和尚拦住了。 “若是没有死,就请你将那个孩子化给我吧。” 对上老和尚深邃的视线,老女人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扭过头没好气地冲着年轻女人咆哮起来:“这是来个哒鬼!你把那杂鬼拿出来给他看看,这是稀奇哦,还要死孩子……”她的话还没说完,年轻女人的怀里骤然间响起了一声幼猫似的呜咽。 是那个孩子的声音…… 易久再次醒来,就是在老和尚的钵盂里头。 刚出生的孩子是那样的小,那样的脆弱,粉色的身体底下垫着那块盖篮子的粗布,远看上去也不过是一团生肉罢了。 他艰难地想要抬起头,然而这个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只会不顾嗓子的疼痛和身体的虚弱,不停地发出细小的哭泣声。 老和尚拉开破旧的蓑衣,将易久捂在了自己的怀里。 隔着滴滴答答的雨声,易久纸来得及听到老和尚有些苍老的声音。 “……我与这个孩子前世有一场缘分,这一世是来帮他渡劫的。这位大嫂,就请你不要担心了。” 缘分…… 易久愈发在意那人的说话,只是身体却不听使唤,硬邦邦冷冰冰的钵盂是如此难受,这个身体便只会哭,哭到最后整个人几乎要背过气去。易久难受得只想撞墙,却始终没办法控制身体的举动。这样虚弱地熬了一段时间,也不知道究竟过去多久,眼前终于亮了一些――却是老和尚已经走到了山上一处早就已经废弃的庙里头,将易久取了出来。 他将易久搂在怀里,老年人苍老的眼睛与婴儿懵懂的目光对视着,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都是孽债啊!”他说,随后易久感到自己的额头上被人轻轻地点了点,“你是被钵盂带过来的,以后,便叫一愚好了。” 易久束缚在婴儿脆弱的身体里,若不是因为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差点就没对他翻白眼。 一盂?一愚…… 这个名字真是蠢透了。 只是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这个名字竟然在“他”之后的人生中,竟然跟了“他”那么久。 而一愚这个名字本身,或许也是老和尚对他最初也是最后的期盼吧。 作者有话要说: “那又冒得办法,就算是他命苦啵,娘老子死哒,伢老子也死哒,易家三房家里死得连人都冒得哒,未必你会养他啊?除非是易家大房……早点跟他娘老子一起埋了,下次投个好胎才是好事勒!” ―― 那又没有办法,就算是他命苦吧,娘死了,爹也死了,易家三房家里死得连人都没有了,未必你还养他啊?除非是易家大房……早点跟他娘一起埋了,下次投个好胎才是好事。 “那杂鬼崽子早就被闷死哒,你果杂和尚有味啊?未必现在的和尚化缘还要死人啊?” ―― 那个小孩子早就被闷死了,你这个和尚太奇怪了!难道现在的和尚化缘还要死人啊? “这是来个哒鬼!你把那杂鬼拿出来给他看看,这是稀奇哦,还要死孩子……” ―― 真是来鬼了!你把那个死小孩拿出来给他看看,真是稀奇哦,还要死孩子…… ----------------------------------------------- 大家新年快乐! 这一章是过度章节,稍微有点闷,本来是希望码更多的但是好困就……咳咳还是分成两章发好了。 以及这一世的易久是个和尚啦~而花花这一世的形象也跟之前的蠢货大不相同! 终于能写我最喜欢的变态鬼畜独占疯犬攻了~太开心了~ 第31章 大修完毕·食人鬼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冬天寂寥的冷风从破庙门口干枯的树杈间吹过,白冷冷的日光惨淡地从灰色的云间漏下来,落在树杈上一只缩头缩脑的乌鸦身上。 易久看着门外凄凉的景色,叹了一口气,许久了才咬着牙裹了裹身上单薄的僧衣,慢吞吞地走出。他颤颤巍巍踩着老树凸起的树根,往山下望去,之间之前还清晰可见的县城已经被一层灰色的阴云拢住,显然天气是十分不好。 乌鸦孤零零在树枝上瞪着易久,哇哇大叫了几声,声音沙哑。易久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后才笨拙地朝着乌鸦伸出一只手,掌心是一小捧掰碎了的淡黄色豆渣窝头。树根上染着清晨未曾散去的霜,滑溜溜地站不住脚,于是他踩着那树根的场面就显得格外危险了起来。那乌鸦慢腾腾地拍打着翅膀挪过来准备吃食,结果就在此时,庙口炸开了一声粗鲁的吼声。 “一愚,师傅教你克山底下送豆腐,你磨蹭个鬼啊!” 公鸭嗓子配上那惊天动地的大嗓门,易久一个不小心就啪的一下就直直地摔倒在地。乌鸦受到了惊吓,陡然间蓬起全身黑羽,刷拉拉一个展翅便化为了灰色天际上的小小黑点,转瞬便不见了。 易久睁着眼,看着天空中灰白的云,默默地感受着从背部和尾椎处传来的疼痛,在心底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妈蛋…… 他心中暗骂了一句。没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害他摔跤的人已经一摇一摆地走近。那也是一个和尚,不过光溜溜的头皮上已经长了一层微青的绒毛,身上是一声与易久有些相似的破僧衣,身形瞅着倒是比他要高大许多,黄黄的盘子一般扁平的脸上是两只眼皮有些耷拉的三角眼。 啧,讨厌的家伙。 易久在认出那个人之后无声地在心底咒骂了一声,然后才干巴巴挤出一句:“一痴师弟……” 来的人是一愚的师弟,但是年龄却别一愚要大上许多——当年的老和尚在收养了一愚……也就是易久之后,便在村子后面半山腰上的破庙里停驻下来。他虽然是个半路和尚,可是画得了符水,又很能念一些经,有他在出殡的时候也有人念往生咒。村里人尽管没有多欢迎他,却也没有将老和尚赶跑,等到易久好不容易能走路的时候,还有人捐钱给破庙里已经腐朽不堪的菩萨捐了金身。眼看着这处无人问津的村庙渐渐有了人气,后来村里几个孤儿或者是无人想要看管的孩子,便被族里的人送到了山上当了和尚,只是与靠天养靠地养的老和尚和一愚不同,这些人送上来之后,每年村里还会送上一些油盐米面作为给养,虽然那些发灰的陈年米面和结块的黑盐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却也足够这些被易久称为师弟的人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了。 易久倒是真想按照小说的套路,借着穿越人士的光辉来好好整治这些讨嫌鬼一番。无奈他这回穿的壳子实在不太好——被米汤养大的孩子身体怎么样也好不了,天生便比这些农家的泥腿子要瘦弱上许多,再加上他身为城市人几十载,就算是来阴的,也实在比不过这些已经在市井间混熟了的家伙们。 于是乎到了最后,他便凄凄凉凉地落得个被孤立的下场。幸好老和尚还算清明,对这个被他叫做一愚的孩子十分厚道。总之还是让易久跌跌撞撞长到这么大。 只是每次遇到这些师弟们,易久虽然不至于落到下风,却吃一些小亏来。 果然,面对一愚的招呼,那人脸颊抖了抖,露出了个嫌恶的表情来。 “师兄,师傅可是说了,当天的豆腐要是不能早点送到村子里去,过了夜可就废了。易大爷可不想我们这些出家人,吃得可精细呢,要是不早点把豆腐送过去,今年的香油钱到不了岸,明年大伙可是要去吃西北风咯。”说完他还装模作样地将手搭在额头上,抬头看了看天,“师兄,不是我说你,你看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在这磨蹭——每天就想着喂你那群养不熟的鸟,那些个扁毛畜生可没见到多亲近你,白白浪费了那点粮食……” 后面的话,便说的有些难听起来。 易久听得火冒三丈,真想跳起来将那人一拳揍倒。然后他才刚往前走了两步,见者一痴那比自己大腿还要粗壮的胳膊,还是皱着眉头停了下来。 “……师傅昨天就说了,让你去不是么。” 他冷冷瞅着一痴说道。 村庙里没啥出产,只有每年冬雪下来的时候做的雪豆腐极为不错。 与别处不同,雪豆腐用的水正是那一年的初雪,加当年的黄豆,再用一口小石磨来磨才行。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极麻烦,普通人家用驴推的大磨推出来的豆浆远不如这口小磨细腻,可小磨却只能用人力来推,在加上雪豆腐做法特别——不加水,豆子是和为融化的白雪一起倒入磨眼,磨起来就格外费力一些。不过,做出来的豆腐也极为特别,细腻,嫩滑且不说,因为用了极冷的雪水,无一丝豆腥味,颜色也是如雪如玉,入口恰似一勺白云,鲜滑味美到了极点。也正因为这样,老和尚每年冬天,都会做两缸上好的豆腐送到山下的易家大房那边去,对方收了豆腐,总会给些“豆腐钱”,却比豆腐实际价格要高上许多——这便是庙里众人接下来一年的伙食费了。 一痴现在说的,便是这件事。 只是昨天易久便已经已经顶了他那好吃懒做的三师弟,在冰天雪地的磨坊里头推了一夜的磨,好不容易才按时把豆腐做出来。老和尚入了冬就犯了风湿,只能成天裹着被子缩在床上动不得,知道易久累个不行,将自己偷藏起来的豆渣窝窝掰了半个给他,又叫了一痴进来,吩咐他今天送豆腐去山下给易家大爷,再将香油钱要回来。 然而没想到一痴当着老和尚的面答应得好好的,一出门就翻脸不认人。易久瞅着一痴那公猪一样的脸,后槽牙都开始痒了,却不知道自己这番情态落在对方那人眼里又是另外一番风情。 易久这次穿的壳子生得体弱,每日没有油水的青菜豆腐,竟然也吃出一副窈窕的姿态来。此时寒风凛冽,吹得他少年的脸庞没有了血色,然而别的人没有血色就只能说一脸菜色,易久脸上没了血色,巴掌脸便像是瓷器一样雪白,透出一股说不出来的脆弱与纤细,映衬得眼眸愈黑,薄唇愈红。 尤其是在着天地一片苍茫的灰色的背景中,易久那张新雪似的脸就格外地勾人视线。 再加上此时他微蹙眉,染了墨似的眼睛细长如柳叶,至下而上冷冷看着一痴——这浑人却陡然间觉得心中有什么地方变得痒痒起来,就连师弟的冷眉冷眼都凭空添上了一抹说不出道不明的媚色。 ——一痴比易久现在的身体要年长许多,早就已经知道了那男女之事,年纪轻轻火气本来就重,到了庙里头窝了这么久,本来就已经积了一些不好的想法在脑袋里,这时候陡然间见到易久的模样,那些想法就如同干柴遇上了烈火,呼啦啦地燃起来。 不过片刻,一痴就已经变了脸色,拢着手笑嘻嘻往易久这边凑过来。 “那是咯,我去也行……”他靠得有些近,身上那油腻腻的味道让易久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未曾想一痴竟然也恬着脸又贴过来了,“只是你看这天可冷,要不师兄你先给师弟我暖暖手,我也好上路……” 说着,他也不顾易久一副吃了苍蝇的恶心表情,兜着手就把那黑乎乎的手掌往易久的手腕摸过去。 若是易久真是跟他这身体一般年纪,怕是也就由着一痴这样摸下去了。奈何他里子是个成年人,就算再不清白,也能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毕竟这山上破庙里头蹲着这么多血气方刚又靠天吃天靠地吃地的少年郎,这种事情实在算不上罕见。 就连跟易久同屋的某个师弟, 也曾经不小心着了道,被几个师兄拖到后山林子里抠了屎眼…… 易久一想到这些,瞅着一痴那肥厚的手掌,只觉得比癞蛤蟆还恶心一些,胸口堵得慌。 一抬手,他便啪的一下将一痴的手打开了。 “你……” 一痴的脸扭曲得厉害,易久已经借着这个机会,身子一侧便往他身后溜过去。 “我去送豆腐好了。” 易久强行压抑着火气,声音低沉地说道。 这些人…… 一旦起了龌龊的心思,后面的事情便不太好说。易久苦闷地看了看自己的小细胳膊,想到师傅还在病床上,尽管心中已是怒火滔天,面上却还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实在是不愿意,但是情势如此,他也只能先暂避一下。 一痴只捏到易久一截手腕,入手冰凉柔软,皮肤细嫩简直像是刚点好的豆腐,不过是这番愣了愣神的功夫,他还待去抓易久,却见到自己师弟已经手脚利索地背起庙门口沉重的豆腐桶,摇摇晃晃地往山下走。 他摸着自己的下巴想了片刻。 熟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愚无父无母,仅有一个老得快要断了气的师傅还在庙里头挨日子,就以为下山去送了两桶豆腐,回来他就奈何不了他了吗? 一痴这样想到,心中大定。吐了口唾沫在地上,随后嘿嘿冷笑了几声,重新笼着手往里温暖的厢房走去。 同样的道理,一痴能想到,易久就更加清楚。 等到走到看不到庙的地方,他便卸了扁担,站在山道上回头,目光微冷。 想到师傅那张和善的脸,他又忍不住叹了气,终究按捺下心中某些不太好言说的想法,默默往山下走去。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过半路,铅灰色的天空便向下落起了白雪。 通往山下的路崎岖而陡峭,雪花在落在地面上的最开始并不会积累起来,而是会化为冰冷的雪水,这让石头砌成的道路变得如同淋了油一般湿滑。 易久在心中将一痴八辈子祖宗咒骂了十遍,还是得皱着眉头,极为小心地向下走了一段路,最后终究是因为太难站住脚而踟蹰地停了下来。 究竟是应该继续往下走还是打转回去呢?如果回去的话大概又要面对是一痴那张不怀好意的脸…… 就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寂静的雪野之中忽然传来了非常微弱,却也让人不由在意的声音。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易久陡然间绷紧了神经。 那是什么柔韧的东西被撕裂开来,混合着令人有些作呕的濡湿口水声。 是野兽咀嚼猎物的声音啊。 雪花簌簌堆积在地面上,愈发显得雪中山林的寂静,然而那声音却像是有生命一样连绵不绝地在瘦弱和尚的周围流淌着。 易久深深地吸了,有些紧张地四处搜寻着声音的来源。然而阴暗的鸀色树林在白色粉末似的的雪花之中却显得格外模糊。不过,因为下雪而变得冰冷和洁净的空气中,有着不容忽视的,渀佛还带着热度一般的淡淡铁锈味。 不详的预感如同燃烧的湿柴火所发出的浓黑烟尘一般,弥漫在易久的心头。 然后,忽然之间……那声音停了。 取而代之地是…… “唰——唰——唰——” 是什么人踩在薄薄积雪上,逐步朝着一愚而来的声音。 一愚骤然间睁大了眼睛。 在灰色和白色交错的山道上,不知何时竟然浮现出了一个浓艳的红色身影。 就像是白色雪地里滴上了血滴一般显眼。 明明道路已经湿滑到了极点,那个人的脚步却十分轻快,宛如踩在平整而干燥的榉木地板上一样。渀佛就是在眨眼间,那个身影已经来到了一愚的面前。 “啊……” 在看清楚来人的瞬间,易久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泄出来的低呼。 在年轻和尚骤然缩紧的瞳孔中,浮现出了超乎人类想象的美丽人影。简直就像是从话本里头走下来的狐仙一样,对方有着乌黑的长发,颜色与一愚饲养的乌鸦一样,浓黑到像是化不开似的,一双眼角微微向上翘起的桃花眼,眼睑出泛着桃花花瓣似的微红,瞳孔深黑,却像是汪着一滩水,只稍稍向着易久望过来,便是波光流动。 若是普通人见到这样的绝色美人,就算是觉得诡异也会忍不住感到有些心动罢……然而易久却只感到全身的寒毛倒竖,只恨不能转身逃窜。 这个人……不是人。 几乎是看到那个人影的瞬间,便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一般,易久的心中清晰地闪现出这样的认识。 来人肩膀上披着一件鲜艳的红衣,似乎是因为瞅见易久戒备的模样,掩着脸的衣袖徐徐放了下来,冲着他露出了个笑来。他的嘴也是极好看的,只是嘴唇上这时候沾满了新鲜的血,淌出显眼的红色,让那两颗伸出嘴唇的尖牙愈发洁白。 “哟,国是哪里来的和尚哦,看上克蛮嫩滴那!” 他嘻嘻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如何动作地几乎是瞬间便与易久面贴面地靠上了。隔得那般近,一瞬间他身上那浓烈的血气腾然灌满了易久的鼻尖。 易久下意识地便屏住了呼吸,心脏砰然跳动,极度的紧张之下,几乎要碎裂开来。他紧闭嘴唇,暗自狠咬了一下舌尖,刺痛之后终于清醒了许多——然后便看到了那人敞开的衣襟下平平坦坦的胸脯,还有胸脯上那飞溅的,乌红的血迹。 这般美貌的一个人,竟然是个男的。 不仅是个男的,还是……还是一个男的妖怪。 易久看到那个人的尖牙和满身血迹,自然就想到了之前那个诡异的声音,头皮一阵发紧。 “我,我自然是山上来的。” 易久抿嘴,挤出了干枯的声音。 “山上……”红衣人皱了皱眉头,随机又冲着他露出了个欢心鼓舞的笑容来,“哎呀,算哒,不晓得那是哪个,你来得正好,我刚恰哒一个打猎滴,哎哟勒,那杂肉太紧哒,恰滴我胃都不舒服哒,你国杂细阿子,脑花肯定又热又嫩,我恰哒正好消消食。” 说完,他便一伸手,直直朝着易久光溜溜的天灵盖刺下来,那如春笋般洁白纤细的手指上瞬间弹出几根钢叉般的骨刺,在黯淡的天光下闪出五道白光。 易久本能地想躲,然而他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完全不能动。 难道在真要死了…… 一时之间,他脑海中只身下这样简单的一句话。 …… …… …… 洁白的雪花簌簌地落下来…… 妖怪手上还残留着之前吃人留下来的一滴血,顺着骨刺滑下来,凝在指尖,最后滴到了易久的头上。 血滴顺着他的脸廓滑下来,恰好滑过紧闭的颤抖的眼角,鲜红的血迹这般望去,倒像是一摸泪痕。 易久吞下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睁开了眼睛,却正好望见那刚吃了一个人的妖怪将手停顿在自己头上,一脸奇怪地打量自己的模样。 “你国杂和尚真滴怪,我都要把你恰哒,你国该叫都不叫一声咯。” 妖怪一脸挫败地问。 “我叫不出。” 易久勉强地动了动嘴唇,干巴巴地对他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哟,国是哪里来的和尚哦,看上克蛮嫩滴那! ---这是哪里来的和尚,看上去蛮嫩的啊 “哎呀,算哒,不晓得那是哪个,你来得正好,我刚恰哒一个打猎滴,哎哟勒,那杂肉太紧哒,恰滴我胃都不舒服哒,你国杂细阿子,脑花肯定又热又嫩,我恰哒正好消消食。” ----哎呀,算了,不晓得那是哪个,你来得正好,我刚吃了一个打猎的,哎哟,那个人的肉太紧了,刺得我胃都不舒服了,你这个小孩子,脑子一定又热又嫩,我吃了正好消消食 ------------------------ 重点醒目 ——介于之前已经写的部分实在是不满意到了极点所以重新开始修文了orz 但是v章节竟然不能锁定所以我只能逐章替换…… 大家要看的话可以等我全部修完毕……也可以看前面标有大修字样的新章节。 orz 第32章 大修完毕·香榧豆腐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红衣妖怪愣住了。漆黑的瞳孔中隐约浮现出一道橄榄状的金色。 一愚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对上那人陡然间没有一丝表情的脸,干涩地咽了一口口水,如同木偶一般麻木地僵立在原地,傻傻地与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瞳孔对视着。 灰色的风混着雪花落在他的身上,融化的同时带走了热量,或许是因为冷,或许是因为恐惧,指尖逐渐泛起麻木。 会被妖怪杀死的。 ――这样的想法同时回荡在一愚和易久的脑海中。 然而,过了许久,妖怪却并没有如同他们所设想的那样,用尖锐的指甲抠破年轻和尚泛青的脑门,吸吮带着热度的脑浆。相反,他如同打量怪物一样凝视一愚好久,最后“扑哧”一声,露出了艳丽的笑容。 宛如春日花开。 一瞬间,易久感到一愚的呼吸变得有些紊乱。 妖怪的冰冷的指尖轻轻地抵着和尚的头皮,像是逗弄动物似地,顺着头骨的轮廓轻轻地划了一个圈。那奇异的触感让从未与人有过亲密接触的一愚从尾椎开始,向上泛起一阵让人忍不住哆嗦的寒战来。 “你说…” 它伸出柔软而湿润的舌尖,灵活地舔舐着那染血的嘴唇。 一愚的视线像是被牵引了一样,落在了那妖怪嘴角扬起的笑容上。 “我真滴漂亮啊?”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个染着人血的吃人的妖怪,这一刻它的笑颜却像是个孩子一样,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洋洋。 “漂亮。” 一愚咬了咬嘴唇,如此回答道。 这个妖怪会吃人,多么可怕,多么邪恶的家伙……可是一愚却完全没有办法对它产生一丝一毫的恶感。 他甚至觉得这样对他炫耀的它,竟然还有一丝丝的可爱。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那可怖的妖怪竟然是听到了什么好话似的,忽然用袖子捂住嘴,弓着身子,泄露出咯咯的愉快笑声来。 “你还是里手勒,我就说我长得好看是吧?” 如同展示新衣服一样,红衣妖怪在一愚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陡然间扯下了自己身上堪堪裹身的红衣,白晃晃地身子乍然□在了和尚的视线之中。 腾的一下,易久便感到了和尚的脸颊像是被火烧一样变得通红。 “你,你,你……” 他惊慌得都结巴了,下意识地后退,然后便一个脚步不稳,重重地仰倒,砰然摔倒在了石阶之上。从背部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的视野顿时一黑。 一愚大口大口地吸气,视线却也因此而又一次与那如同银鱼般白条条的身体对上。 刹那间心跳如雷。 那吃人的妖怪却好像还嫌他不够惶恐不够惊慌一样,笑容灿烂地张开手,手肘挽着红衣一捧,在涨红了脸的和尚面前□裸转了个圈。 “喂,我问你话勒,你发什么呆咯!” 寒冷而凌厉山风吹过,它披散黑色的长发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那白皙的脖子和身体上,阴沉的冬雪之中,翩翩如乱舞之蝶。 易久也不知道一愚发了什么疯,他凝视着妖怪半响,忽然不顾疼痛地跳了起来,然后一把脱下了破旧的僧衣,扑过去披在了妖怪的身上。 面对妖怪奇异的视线和腾然伸出嘴唇,像是细小匕首一样尖锐的利齿,他就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一样,哆嗦着嘴唇开口道:“天,天……天气冷,你莫受寒了。” 说完这句话,易久才感到一愚的额头处麻麻痒痒的,片刻后,便有一丝温暖的血线蜿蜒下来。 原来是他扑过来的姿势那样凶横,虽然并不觉得这个瘦小的人类会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吃人鬼的手指却在条件反射下猛然变长,无意间擦过那个慌乱和尚的额头,划破了那一处的血肉。 滴答…… 滴答…… 滴答…… 那血顺着一愚因为寒冷而泛青的脸颊留下来,与先前那道已经变黑的血痕混在一起,凝在下巴上,然后,落在妖怪伸出的手指上。 妖怪看似轻松,实际上却十分用力地揽着一愚瘦巴巴的的背脊,笑眯眯地将沾了血的那根手指往嘴间一抹,随后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了个满意的表情来。 “哎呀勒,这可怎么办勒……” 他好玩一样皱着眉头对自己怀里的人类说,“你尝起来味道不错勒,可是你讲滴话我好喜欢的,这下子我都舍不得抠你的脑浆,恰哒你了。可是我还是想恰点带汤带水的啊……” 虽然那妖怪语态天真,可是听着那貌似开玩笑的话,易久却紧张得整个人都快绷断了。与傻乎乎的一愚不同,这一刻他深刻地感觉到了从面前的妖怪身上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 必须要逃跑…… 尽管已经在脑海中大喊了,然而一愚却完全没有感受到易久的警告,相反,他只会抬着头傻傻地凝视着吃人妖怪那艳丽的容颜,脑浆几乎成了浆糊,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刚才背的是什么咯?” 忽然,妖怪笑嘻嘻地问。 “我,我……”一愚结巴了半天,木楞楞地开口道,“我背的是豆腐。” “豆腐能恰不咯?” “能……” “那你就给我恰豆腐好了。” “啊?” 妖怪睁大了眼睛看着一脸错愕的和尚,忽然笑了出来。 “我还冒恰过豆腐勒。你把豆腐给我试点味吧,那我就不吃你好了。” 它说。 于是易久就带着诧异而茫然的心情,呆滞地看着一愚手忙脚乱地从背篓里头取出一缸豆腐,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递到了妖怪的面前。 揭开盖子,那颤巍巍,洁白如新雪般的白豆腐便出现在了妖怪的视野之中。易久在这一刻紧张得心都要停跳了,一愚却是诚惶诚恐――担心的事情与易久想的完全是南辕北辙。 “没,没有调料,你等我生,生火……” 他原本是想说让他生火将豆腐煮熟再给它吃的。他知道这次的豆腐做得好,虽然荒山野岭无油无盐,但是这豆腐细滑柔嫩,就算只是用白水煮出来,也是很好吃的――其实就算是在庙里,平日里大伙吃豆腐,也不过是在清水煮开的豆腐里撒上些盐花而已。 结果一愚的话还未说完,看上去妖异又嗜血的红衣妖怪却已经抢先从他手中捧过放豆腐的缸子,然后有些笨拙地将其高高举起,粗鲁地将头凑过去沿着缸口咕噜咕噜吞了起来。 这下,一愚,还有正在担心的易久,都彻底傻眼了。 那妖怪囫囵往自己口中倒了几块白豆腐,忽然又皱着眉头将缸子放了下来,转头对着呆滞的一愚娇声抱怨道:“我还以为有蛮好吃勒,搞半天是冒得点味……” 说完,它径直伸手,将一愚一把扯了过去。在和尚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到底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它猛然低下头,那闪着白光的利齿一口咬向了年轻人类细细的手腕。 “嘶――” 猛然袭来的疼痛让一愚溢出一丝低呼,随后那疼到近乎麻木的伤口处潺潺流出一股温热的液体来。 新鲜的血液在冰冷的空气中几乎能腾起薄薄的雾气,落在豆腐缸里头。在那碎开的豆腐之间溢开,被水稀释成粉色的血与洁白的豆腐交缠在一起,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 可是红衣妖显然对这新鲜的调料十分满意,比起人类来说要灵活很多的舌头顺着嘴唇滚了一圈,随后它便举起一缸子豆腐,抬头如牛饮水般呼噜噜一口气将它们吞了个干净。 “啪――” 豆腐缸落在山路的石头上,碎成了无数碎块。 妖怪拍了拍手,一脸不高兴地瞥了几乎僵直的一愚,十分失望地说:“还是不好恰,唉,你滴血倒是甜,要是你不会这么讲话就好哒,我恰你也恰得开心一些……”它纠结地用一种让人全身发毛的视线将一愚光裸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体从上到下看了个仔仔细细,看得一愚身体里的易久几乎都要炸毛,才叹了一口气,十分不耐烦地将和尚披在它身上的僧衣草草扯下,粗鲁地丢了回去。 “算哒,算你今天走好运咯,我就不恰你哒。”它说。一愚被衣服兜头罩了个严实,正手忙脚乱找衣领的时候,陡然间发觉那妖怪的声音竟然好像有点远了。 忽然间,一愚发现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人捏了一下似的,涨涨得泛起一股说不出来的着急来。 他猛然将衣服从自己身上拉下来,但是视野之中除了那飘荡的雪花和空寂的小径,什么都没有了。 就好像那个美艳而妖异的妖怪,不过是他在寒冷山道上做的一个虚妄之梦一样。 “喂――” 易久听到这个笨拙的和尚极端惶然地开口,然后半截卡住。 是啦,他根本不知道如何称呼那位妖怪。他呆呆地在山道上站了半天…… “……豆,豆腐很好吃的!我下次给你做好吃的豆腐啊!” 一愚完全没有察觉到身体里另外一个灵魂的疑惑,忽然将手拢在嘴边冲着雪中若隐若现的群山大喊道。 “好吃的豆腐”几个字在山中回荡了好几遍,然后便随着无尽落下的絮白寂寥地沉在了层层积雪之中。 从一愚的心里,传来了强烈的,宛如在胸口破了洞一般的空虚感……易久感受着一愚的情绪,仿佛是宿命一样的不安逐渐地开始弥漫。 但是一愚当然是不知道易久的设想的,他甚至没有心思去思考自己为何会如此失常。在几乎能把人的骨髓冻上的寒风中站了好久,都没有得到那只可怕妖怪的一点回应之后,他才垂头丧气地穿好衣服,捡起剩下的那缸豆腐一步一步往山下挪去。 因为路上的这番遭遇,他其实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等到他终于背着剩下的豆腐站在易家大宅温暖却阴暗的厨房的时候,天色已经暗得几乎能见到星光了。 “我,我是来送豆腐的。” 虽然之前老和尚已经跟易家人打了招呼,但是看到眉头紧锁,如同螳螂般勾着手的厨下女佣,易久还是可以感受到一愚淡淡的紧张。 到不是因为怕见生人,而是……这个胖乎乎,三角眼的女人那张刻薄脸上的表情,实在是有些怕人。 “说哒今天来今天来,老爷子还说今天晚上恰点八宝豆腐,你倒是好,正好错过晚饭,现在菜都已经送到上面去了,你才把豆腐送过来,有屁用哦,过了夜这豆腐未必还能恰啊?你们山上怎么这么搞,真滴要不得……” 虽然只是一个女佣,她责骂一愚的气势却十分可怕。因为错过了晚饭食材而被责骂的女人正好将满腔的怒气倾泻给了一愚。 “对,对不起。” 小和尚瘦小的身体几乎都要缩成一团,低着头再一次重复着从入门开始就不停重复的话语。 “一点诚意都冒的,真滴是,晚就晚哒,还少送哒豆腐。以前你家那个老滴送豆腐过来都是两缸那,怎么这回就变成一缸咯?哪有送东西送单个的啊?有病吧……” 细密的汗珠浮现在一愚冰冷的额头上。 其实平时乡下人送东西,只要不是送七送三这种数,大家是真的不在意单双的,但是女佣今天就是刁难人的,真的拿单数双数来说事,一愚也完全没有口才去反驳他。 被凶神恶煞的女人连连责骂了这么久,就连他自己都变得惶恐起来。 “不,不是的……”他赶紧解释起来,“是送的两缸,只是……” “只是木子哦?” “我在路上遇到了妖怪,它讲它想吃点带汤带水的,我就把一缸豆腐给它吃了。” 一愚鼓着勇气将事情说出来,未曾想,那佣人听了他的话,脸上的横肉扭了扭,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来。 “哈哈哈哈,这是要笑死我哦,还给妖怪恰豆腐……”她竖着一根手指头,用力戳了一愚一把,声音中充满了仿佛长着刺的恶意,“你要是讲你不小心吧豆腐打哒我还信点子,你说你把豆腐给妖怪吃……哈哈哈……” 一大串粗鲁刺耳的笑声之后,她骤然间一口收起了脸上所有舒展的肌肉,冲着一愚露出了恶鬼一样的表情。 “还晓得撒谎了,山上那家庙看样子是去不得勒。” 她双手叉腰,傲慢地抽动着嘴角。 听到她的话,一愚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眨了眨眼――然后,就眼睁睁看着女佣将那缸豆腐一脚踢翻。 “哗啦――” 洁白的豆腐散落在地面上,碎成满地柔雪。 “你,你这是……” 一愚腾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女佣,结果不仅没有得到她的解释,反而被她一把推在肩膀上,踉踉跄跄地跌倒了厨房门外。 “今年冒收到山里的豆腐。” 女仆板着脸,对着一愚冷然说道。 “可是说好了今年豆腐钱……” 一愚急急说道,老和尚之前就说过,跟易家老爷是做好了今年香油钱就并在豆腐钱里头一起给,免得老人家身体不好还跑一趟。 “冒收到就是冒收到,反正老爷子是恰不到豆腐,不久等于冒收到啊,你自己晚了时间,少了一缸豆腐还撒谎说是给妖怪恰噶哒,未必还有脸跑到这里要豆腐钱啊。” 女佣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话,然后不等一愚反口,又推了他一把,接着便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门关上之后,听着一愚怦怦锤门的声音,女佣才眯着眼睛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钱,笑嘻嘻地将其放到了自己的内兜里头――今个是易家那位“小姐”的生辰,家里的仆人都被派到前面准备宴席去了,这后面的小厨房就只剩了被吩咐来收豆腐的她,而这笔钱自然也给了女佣,让她转交给送豆腐来的和尚。 之前的刁难说白了,不过是女佣见一愚年纪小,借题发挥,为的不过也是为了让她能昧下这笔钱而已。 可是,这边,是女佣为了贪财而做出的套套,那边,却是小和尚为了自己的过错而真心实意的伤心。 弄丢了两缸豆腐,却一分钱没拿到的一愚心里又是懊恼又是难过,满心都是怪自己应该多带一缸豆腐下山给妖怪吃,这样低着头跟着领他出去的小丫头心不在焉地走,再抬头,却发现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而他正站在一处偏僻的地界,俨然是走丢了。 一愚着急地找出路,没想到走来走去过了半天,原本还有些熟悉的路彻底变得不熟悉,彻底迷了路。他现在正困在个花木葱茏,十分精致的花园里,一步一景的细致布局做园子挺好,放在眼前却让一愚十分懊恼。 无论怎么样,都找不到出路。 一愚又扯着嗓子对着夜色中朦胧的花草喊了好几声,回应他的却始终只有风吹草间勾出的细密沙沙声而已。 从山上到山下,走了许久山路的和尚终于支撑不住地靠着墙一屁股坐了下来。 冷,且饿,腹中轰鸣如雷,空空肠子许久没填充,便纠结得搅在一起,疼得一愚并易久两眼发了黑,某个小和尚又想起没带钱回去该如何跟老和尚解释,又想着该如何从贪婪暴虐的师弟手中抠一点补给给重病的老人家吃药,心思愈发沉重。 那么多的忧愁和现实的负担,一颗一颗石头似的压在少年稚嫩的心上,压出一缕缕沉重的黑血来。 他努力咬着唇,鼻子发酸。 可别哭,哭了就真丢脸了。一愚在心底轻轻对自己说了一声,然后眼眶里便啪嗒一声坠下了一滴滚烫的泪珠。 啪嗒,啪嗒,啪嗒。 好象是拦着眼泪的那道闸坏了口子,到了最后一愚终于压抑不住,抱着腿,将头埋在瘦骨嶙峋的膝盖上,抽着肩膀细细地哭出来。 然而,就在他伤心的时刻,从他上方忽然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声音。 “你哭什么?” 那声音又细又微弱,一愚最开始甚至没听到,直到一个东西啪地一下砸在他脑门上,才恍恍然回过了神。 一颗拇指大小的金锁滚在他手边,在月色下泛着微光。 易久在看见那东西的瞬间胸口猛然一紧,而一愚这也摸着脑袋茫然地抬起了头。 在他上方不知道何时竟然开了一扇窗,一个面如白纸的小孩裹着一床绿色带花的绣被依靠在雕花窗前,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一愚也愣住了。 他可没见过这样难看的小孩――瘦得皮包骨头,几乎跟个骷髅样,眼睛却极大,瞳孔颜色浅淡,印着月光看过来,不像是人眼,倒像是玉雕人像那冷冰冰的眼睛一样,嘴唇的颜色也淡得几乎看不到,几丝头发从他脸颊处钻出来,看颜色也是营养不良似的泛着黄。 “你?哭?什?么。” 见到一愚没回答他的话,小孩像是人偶一般无表情地张开嘴,一字一句重复地问道。 第33章 大修完毕·干炸豆腐圆子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一愚怔怔看着他,对上那个孩子颜色浅淡的眼眸,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然后才发现他呆的这地方实际上是一处厢房的外墙,雕花的窗口处透出了隐约的火光,抖动的光晕印在那诡异的小孩面无表情的脸上,愈发显得他整个人像是一具被工匠做坏了的木偶一般,冷冰冰,硬邦邦,就连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里都好像多了些什么似的。一愚莫名地有些窘迫,脸颊上徐徐染上了些许热度,他连忙用手卷着袖口胡乱在脸上扒拉两下,擦了擦眼泪,哆嗦着嘴唇挤出了一句:“我没有哭。” 然而他下巴上还凝着未曾擦净的泪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与他那句话形成了十分反差。一愚立刻便认识到了这点,脸上呼啦啦腾起一片窘迫的红。 那小孩得了他僵硬的一句话,神色未变,竟然连眼角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依旧是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目光专注,落在一愚身上,就像是有实质一般,戳得人皮肤微微的刺痛。易久立刻就感到一愚就着靠墙抬头的姿势,一点一点地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 “你在伤心什么。” 沉默了片刻之后,小孩忽然将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一愚被那诡异如妖魅般迅速灵巧的动作吓了一跳,一霎那僵住了,眼睁睁地便看着那人以一种极其惊险的方式爬出窗子,一只手紧紧捏着窗沿,另一只手却是往自己的脸上探了过来。 他的这个动作不免使得他身上那条绣被从肩膀上滑落了下去,露出了底下素色的绸缎里衣来,那衣服看得出是极好的料子做的,簌簌抖落出来如同一抹月华,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映衬那衣袖之下伸出的手腕愈发显得像是枯槁的朽木。 一阵微弱的夜风吹过,有那么一瞬间,易久甚至以为他会听到那人手臂处传来的“吱吱”断裂声,顿时感到一阵心悸。 “你,你干什么。” 冰冷的风声中,易久听到一愚的声音虚弱地传了出来,再然后,下巴被一个冰冷又干燥的东西,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那个孩子,伸手把一愚下巴处的那滴泪珠给抹了。 “你莫哭咯。”他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年轻小和尚那宛如见到鬼魅一般的表情,像是个被人操纵的木偶一样干巴巴地开口对他说道。 一愚听到那有些沙哑的细弱声音,只觉得全身上下说不出的不自在。偏偏那孩子却如同得了个什么极其珍贵的宝物一样,不仅做了那奇怪的举动,整个人还像是连眼珠子都不会动一样地死死看着他。 “你哭起来,我胸口就痛。” 对上一愚看怪物似的目光,那个孩子忽然抓起和尚的一只手,贴到自己那干瘪淡薄的胸口处,一字一句地说道。 …… “大小姐!你干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从窗口那边传来了一个女人惊慌的叫声。 大小姐? 易久这才发现那个小孩头上扎着的确确实实是小女孩的发髻,而毫无疑问,易久发现的事情,一愚也发现了。 “你,你……” 一愚像是被蜂蜇了一样跳起来,一个惊慌便顾不上别的,连忙将自己的手从怪孩子胸口处抽出来。而未曾想那小孩看着极其瘦弱,好像风一吹就会倒在地上碎成几片干瘪的柴火片,手上的力气却说不出的大。一愚这样抽手,一时间竟然完全没抽得出去,反而是他牢牢卡着和尚的手腕,被他这么一带,整个人就径直从窗口栽了下去。这时候,就算是已经被小孩是个女孩的事情骇得全身发抖,一愚却已经条件反射地一个伸手,就将他连人带被子,一把揽在了怀里。而他自己也因为这个动作,万分狼狈地倒在了地上。 那骷髅似的怪孩子正好将他当了褥子,躺在了他的胸脯上。 “你没事吧!” 一愚从疼痛中回过神便急急忙忙地问,结果一睁眼便看到小孩子散开的衣襟处露出的一抹苍白病态的肌肤。 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愚已经自顾自地抬起手,一把推在了那位“大小姐”的肩膀处,下意识地便想与“她”拉开距离。 然而,他刚作出这个动作,便感到胸前一紧,接着耳边便是“刺啦――”一声。 胸口凉飕飕的,灌了满怀的冷风。 易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低头,顺着一愚的视线,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小姐手中牢牢抓着的破布――还有他身上那件被撕掉了前襟的破僧衣。 某个倒霉和尚倒吸了一口冷气,而始作俑者却还是那张面具脸,十分镇定地将已经撕烂的布条放了回去,然后随手将滑落的被子捞起来,将自己和身下呆滞的和尚裹好了。 一个女人面无人色地从窗口弹出头来,从衣服上来看,显然是照顾人的仆妇,她看着那位“大小姐”和莫名出现在偏房后窗底下的光头小和尚,声音都开始发抖了。 “小姐这是哪里来的坏……” 那位“小姐”抬头瞥了她一眼,女仆后半截的声音忽然就卡住了。 一愚连滚带爬地蹬着脚倒退着拱出了被子,连连冲着窗口处的女人摆手,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我,我不是起坏心的人,我是来送豆腐然后迷路了,然后她忽然出来我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因为太过于惊恐,明明是很清楚的事情却被他说得无比混乱,到了最后,他眼眶竟然有些发热,焦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那仆妇却并没有理会他颠三倒四地解释,她一眼瞅到一愚慌乱中敞开的衣服,立刻就捂着脸偏过了头去。一愚顺着她目光低头一望,看见自己在寒风中起了鸡皮疙瘩的淡薄胸口,窘出了满脸血色,又赶紧手忙脚乱地拢起了前襟。只是那僧衣原本就破旧不堪,之后被那位奇异的小姐撕开了之后几个补丁的夹层扑簌簌就散了,被他粗手粗脚的一拉,原本还有些许形状的衣服渐渐地便往布条发展了。 在这一片混乱的时候,那瘦弱到了极点的小姐自顾自地拍了拍身上的灰,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慢慢踱到一愚的面前。看见和尚裸在外面的胸口和因为冰冷而立起的淡色□,眼瞳中一抹光闪了闪,伸手就将自己身上披着的被子往一愚怀中一堆,自己只穿着单衣,快手快脚地顺着窗又爬了回去。 “小,小,小姐你能动了……” 那仆妇呆呆地看着“她”冲入房间,傻乎乎地问。 “小姐”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像是小兽一般凶猛地朝着偏房的床上扑过去,一头栽到那剩下的两床棉被之间,不由自主地打着摆子。不过是撤了被子的片刻而已,“她”那原本就如同白纸般苍白的脸上已经腾起了一抹青气,就算是裹着被子,牙齿也依然咯咯地敲击起来。 “把那个人,叫进来。” 就算是这样,她的眼睛依然死死地瞪着窗外,然后用力地冲着那仆妇喊道。 仆妇脸色变幻莫测,眼中满是惶恐,但是在“她”的注视下,终于还是慌乱地从门口出去,绕到了后面将裹着被子,走不得也留不得,同样是慌乱无比的和尚带到了房间里。 这里是远离前院的偏房,外面瞅着只是普通,里头却点了沉香,格局周正,影影绰绰的烛光下其他家具一概隐在了阴影之中,唯独靠墙一张黄花梨的拔步床格外显眼。 那拔步床极大,愈发显得内里那个裹着被的人纤细渺小,此时“她”的脸色倒是比之前仆妇出去的时候好一些了,看到一愚被推搡着进了门,宛如玻璃珠般的眼珠子微微颤了一下,好似野兽般反了一线光出来。 “小姐,人,人带来了。” 仆妇向来就怕这个怪物似的“大小姐”,此时一不小心瞥到她脸上的异相,更是慌了手脚,手心后背全是冷汗,心中大悔为了那丰厚的月钱跑来照顾这小怪物来。她看到“小姐”好似对这倒霉和尚十分感兴趣,一时间也顾不得别的,连忙扭着他往小姐那边送过去。 “……我真不是坏人,我迷路了,然后才碰到她的……” 一愚还在拼命地解释,却没察觉自己不知不觉就到了拔步床的里间。“小姐”的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身上,见他靠近了,霍然抬起上身往外一探,细瘦的双手铁箍一般卡着一愚的腰,将他一把拖倒在了床上。 仆妇发出了一声低呼,“她”斜睨了她一眼,向来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骤然绽放出一抹笑容来。 那笑容嗜血又艳丽,不过片刻就消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在那张说不上好看的脸上一样。可是仆妇却还是被骇得全身僵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易家这位唯一的“大小姐”一个翻身跨坐在倒霉和尚的身上,用自己的体重压制了那人想要起身的动作。 厚厚地被子覆盖了上去,将他和那惶恐万分的和尚一把拢住。 “你,你干什么……” 被子里头传出了几声极其悲惨又含糊的惨叫,片刻之后便有一只枯瘦的手从被子里头探出来,将一堆破烂布料随意丢到了地上。 “咕咚――” 仆妇咽下一口唾沫,一个腿软坐在了地上。 “小,小姐这要不得啊,你这是要干什么哦!国杂人你就带哒他上床,老爷子知道哒腿都会打断我的啊!” 她声音里已然带了一丝哭腔,整个人都木了,只能哆嗦着看着被褥里挣扎着冒出了一个光头――一愚脸色都已经变了,□的肩膀证明他上身都已经光了,胸口上压着一个人头,却是那位小姐脸靠着他的前胸,八爪鱼一样地缠在了他身上。 “这是干什么,这位小姐你……救,救命……” 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过于匪夷所思,他几乎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能语无伦次地向着身边的仆妇求救。 第34章 大修完毕·小攻以最挫的姿态出场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只是他那虚弱的求救声注定是无用的。易家的仆妇哪个不知道这位“大小姐”是个行事怪异暴虐的小怪物,又加上此时的“小姐”正目光灼灼地往她望过来,那淡色的瞳孔看上去让那小小的人瞅着倒像是圈地盘的凶兽一般,说不出的恐怖。 见仆妇只敢缩在角落不作声,易久愈发感到了一愚这小和尚的惶恐和着急——他身上的衣服早就在被子里被那位小怪物似的孩子扒了干净,光裸裸的上身背后靠着绵绸舒适的被褥,前胸却是严实密缝地与那一位紧贴着。若只是这样还罢了,偏偏这时候“小姐”竟然又扭了扭身子,十分赶紧利落地一个伸手——竟然是准备把自己身上那仅存的一件单衣给脱下来。 一愚贴着那人微凉的肌肤,此时三魂已经被吓掉了七魄,若不是个光头,恐怕根根头发都要倒竖起来。 “这不行,这不行勒,我,我,我是个男的啊,小姐你这样做不行的……” 一时间脑袋便像是浆糊一样咕噜噜冒着泡,和尚眼里急出了一泡眼泪,语无伦次地对着那面无表情的怪异小姐大喊。先前手还是死死地推着“她”的肩膀让“她”不要蛇一样缠着自己,这时候却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一把就抓住了那人想要脱衣服的手。“她”无表情地看着一愚涨红的脸,仿佛被人抓着去洗澡的猫一般拼命挣扎,上衣松松地散开了许多,那瘦而突出的肩膀都露了出来。一愚一个情急,便一个翻身,将那瘦小的身体翻压在了自己身下。 易小姐抬头看着他,忽然就像是个松了发条的娃娃似的不动了。“她”极瘦,眼睛就显得格外的大,此时定定地凝视着他,竟然显出一丝温顺来。一愚松了一口气,然而随即便感到了身边仆妇那惶恐到了极点的视线——他这才猛然发现,他正按着那位小姐的胸,压在她身上没动——这场景瞅着,倒比之前还要再难堪上十倍。 反应过来之后一愚嘴唇都哆嗦了,张口结舌地对着那个古怪的小孩连连开口:“你,你这样做不对。” 他想起这人之前那番一场豪放的举动,脸红得简直要直接烧起来。 “男,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做,不对。” 这个小姐身形细瘦,看着不怎么健康的样子,但是估摸着也有十来岁——在乡下已经是可以嫁人的年龄了。一愚虽然是在山上的庙里长大的,但也知道这个年纪的女子再怎么也不能跟个男的如此亲密。 “……” “小姐”还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没吭声。被那异常清澈的眼眸死死凝视着,一愚愈发觉得脸上的热度在升温,心里却又有点小小的松动,开始怀疑这孩子是不是个疯的……不然怎么他都已经羞得快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了,她却还这般镇定,倒像是她个姑娘家把个和尚强拉上床扒了衣服这件事,是她惯做的一样。 “男女真的授受不亲,你家里人要是知道了会打你的。” 一愚额头上沁出了一层汗,心跳得胸口都开始闷痛了,他扭头看那仆妇,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仆妇已经缩手缩脚地跑到了墙边头,苦着脸像是在犹豫是出门还是留在房里。看到连家中下人都是这副模样,和尚愈发惶恐,脑子都已经成了一片浆糊,只连连不断地的朝着那个面无表情的“小姐”说着男女授受不亲的话来。 结果,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感到身下那人竟然挣扎着张开了两条腿蹬掉了裤子,然后像是行那周公之礼一样,灵活地将腿圈上了他的腰。 ……和尚打了个激灵,因为太过于不敢置信,顿时就傻了。 “小姐”那张不好看的脸上骤然露出了一个甜丝丝的笑容,“她”抓着那呆滞和尚的手,牵着他直接就往自己的□按过去。 别说是一愚,就连一直呆在他身体里哭笑不得看好戏的易久,在这时候都像是被雷劈过一样轰隆隆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你哪能,哪能这样搞……” 一愚被“她”吓得过份,眼眶骤然一热,一个没注意,眼泪哗啦啦便涌了出来。 他拼命抽着手,然后“小姐”却没放过他,死死地卡着他手腕往“她”两腿间那团软肉上送。 一愚被骇得整个人都都不了,只觉得手心那团东西火热得几乎要将他的手灼伤。 等一下…… 为什么,这个小姐的腿间,会有男人才有的玩意? 过了好久,一愚才万分迟钝地回过神来。悚然抬头,正好对上“小姐”的视线。 她……现在该说,他,冲着一愚微微点了点头,沙哑地开口道:“我是男的。” 末了一把搂住了呆若木鸡的一愚,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蹭了蹭。 “你身上,很暖和。”他说,“我到了冬天,就冻得动不了,贴着你,就可以动了。你抱抱我,好不好。”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平板的声音里头却有一丝说不清的可怜来。 ------ 易家的大小姐,实际上是一位少爷。 这事情,全家上下都知道,只是全家上下都要装作自己不知道。 易家大老爷只是在村里出生的,后来便被当时的老太爷带了出去,据说是在山下的城里安的家。等长到十几岁,便顺从了流行,跟着城里的人出去跑船,跑着跑着,便有了自己的船。听说后来还帮着洋人运货,很是赚了一些钱回来。然而跑船跑到易老爷这样,多多少少手上都有一些事情是不能外人道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损了阴德,娶了如花似玉好几个姨太太,却始终没有办法生下一个站得住的儿子继香火,连续几子都是天生痴呆,不到一岁便去了。易老爷吃药烧香,折腾到近六十岁,才在一偶遇的道士那里得了天机——却是说他命中天生就无子,是个享尽荣华,断子绝孙的命。 易老爷急得当场就吐了一口血,后来使劲全身解数,终于央了那道士给了自己一个生儿子的法子。中间种种不必多提,只知道最后是道士捉了个无来生无去世的游魂,塞在当时已有晕的填房肚子里,最后终于是生了个儿子。 然而这儿子出生时尚且说得上正常,渐渐长大了,便愈发显示出一些与替他人不一样的地方来。首先,是他不会哭,也不会笑,脸上常年没有一丝表情,就算是街头艺人受伤的人偶,都比他要有人气一些。再来,就是他身体上的缺陷了,体弱多病,一年倒有半年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好不容易养到能走路能说话了,身体却渐渐垮下去,眼见着又要不行了。 易老爷将根独苗看得如珠似宝,面对此情此景,怎么能不焦急。最后千辛万苦地又找了那个道士来,那道士也二丈摸不着头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当是天罚。易老爷命中无子,却偏偏强行要了个孩子过来,老天爷察觉了,自然要将这孩子收回去。只是面对易老爷的千金酬谢,他当然不能直截了当地将事情说出来,最后用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却是要让易老爷从此将儿子当女儿,以女装避过天罚来。 旧时候若是家里男丁身体不好,将其当作女孩子养的法子早就有了。可是同样的法子到了易老爷这边,却又有些不同。说是当女儿养,就是彻彻底底地把这孩子当成女儿,不仅小时候要穿女装,佣人皆叫小姐,长大后也不能娶妻,只能嫁人,以求彻头彻尾地瞒过老天爷。 最后,还额外加了一个馊主意,让易老爷的儿子,当然,现在得说是女儿了,去山上去找条大蛇来当干妈。为的是让老天爷以为易老爷的孩子,不过是条母蛇而已。 易老爷最开始被这破主义起得跳脚,然而眼看着儿子一天天衰弱下去,最后也只能应了道士的话,对外说是儿子早死,但还有一个妹子活着。因为是个女娃,便叫做易二娘,小名阿蛇。 说来也奇怪,这样当成女子来养,易阿蛇虽然身体还是极差,却慢慢还是长大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拜了蛇做干娘,他七里八里的多了许多奇怪的毛病,其中一条尤为让人苦恼:只要过了立冬,他便开始嚷着冷,渐渐的整个人便被冻得不能动,只能躺在床上睡觉,像是冬眠一般不吃不喝地睡过一个冬天。 这却是实实在在地无法可想了,易老爷无奈之下,也只能每到冬天就将儿子……或者说女儿挪到后厢房,让他裹着被子睡到来年开春再醒来。 一转眼多少年便这样过去了,未曾想,今天小和尚无意间误入厢房后面的花园,那细细的哭声竟然将本因沉睡不起的的阿蛇吵醒了。 他生来,就跟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觉得欢喜的,他只是觉得平常的,其他人觉得哀苦的,他也不以为意,有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怕是个石头做的人。偏偏今天听到那人压抑又微弱的哭声,他却终于明白自己胸口的那团跳动的肉是软的,是活的——不过是一声哭泣而已,他却觉得胸口像是被人猛得锤了一拳似的,心疼得心都要裂开了。 阿蛇天生就是怪癖,暴戾如小野兽般的孩子,他觉得那哭声哭得他整个人难受得要命,恨不得伸出舌头去将那个哭泣的人卷在口里狠狠地舔上几口,又想要将他一口吃到肚子里去,让他再也不离开自己。他没有意识到这些想法是多么奇怪,拼了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勉强裹着被子去了窗边。 然而,低下头与那个人视线接触的瞬间,他便呆住了。 那和尚抬头与他相望,不过一眼,他却像是已经等了许多许多年一样。明明从未相见,却熟悉得仿佛已经将那个人柔和的轮廓在心中抚摸了千遍万遍。 宛如在心中瞬间开了一捧柔软的花,光是被那个年幼又稚嫩的和尚看上一眼,他就觉得有无尽的喜悦潺潺流出来,溢满他身体的每个角落,那一到冬天便僵硬如石的身体忽然变得柔软了起来,那无时无刻充斥在他身体里,万年寂寞般的寒冷如薄冰般融化了下去。 这喜悦让他又欢乐,又惶恐,几乎连话都忘记了说,他只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要与那个人诉说,然而他探出身去,对那个人开口之后,却只能笨拙到了极点地挤出那么一句话: “你哭起来,我胸口就痛。” 作者有话要说:ni520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1-2900:34:40 花卷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1-3005:03:48 掷地有声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1-3015:58:48 小光头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01-3100:21:16 麦麦扔了一个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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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又是羞,又是急,惶恐得眼泪哇哇得往外冒,然而也不知道怎么的阿蛇竟然就凭着他这番挣扎,将一愚的裤子给蹭了下来。也不知道这年纪轻轻的小怪物究竟是故意还是无意,他那光滑的大腿竟然正好抵着和尚身上那孽物,磨磨蹭蹭之间,某个倒霉的年轻和尚发现自己胯间竟然涌起了一股热流,那小鸟儿被大腿给蹭出了些许的火气来。 阿蛇明明感觉到了腿上那逐渐硬起来的玩意,竟然还抬起头,冲着一愚勾了勾嘴角。 轰隆―― 仿佛脑袋里炸开了一道雷,被这事吓得过了头,一愚身上忽然冒出一股劲,大脑空白中,他猛然一定膝盖就将阿蛇瘦巴巴的身体给踢歪道了一边,自己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连滚带爬地跳了下来。 阿蛇猝不及防地从他身上滚下去,后脑勺“砰”地一下撞到了床边头那雕花的框,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他低低地闷哼一声,手还伸直了往一愚的方向抓,身体却已经软了下去,淡色的瞳孔定定地凝视着和尚那瞬间变得惨白的脸,片刻之后目光便涣散了。 …… …… …… “小,小姐!” 这忽如齐来的变故让房间里剩下的两人都变了脸色,仆妇惨叫一声朝着床上扑去,将阿蛇的身体抱过来,惊恐中之觉得这小怪物身体冰凉,竟然已经不动了。 女人瞬间就愣了在了原地,喉咙里“嗬嗬”低吼了两声之后,抖着手,老鹰扑小鸡一般一个箭步冲回来,一把抓住了一愚,嘴巴里已经大声地叫嚷了出来。 “――杀,杀人啦!大小姐被杀啦!” ……在女人那凄厉的惨叫中,一愚抱着被子站在房间中央,已经彻底地傻了。 他甚至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在一片混乱中,被粗壮的家丁们绑上手,压着肩膀被拎到主屋的。 夜色已深,被修葺得极为讲究的南方院落里微弱地漂浮着食物和酒淡淡的气息――今日实际上是阿蛇的生日,易家大老爷自然是要大办。 尽管之前那道士就曾经说过,阿蛇这个孩子乃是罪魂出生,天生便比旁人要过得艰难一些,尤其是他那生辰八字算出来也好,命里有道坎,若是过不去这条命恐怕就交代了,只是若是过去了……等到阿蛇成年魂魄稳固,他身上的贵气可是成龙形的。 只是尽管道士是这么说了,易老爷前些年也乖乖地按照他说的做,可?眼看着阿蛇虽然身体不好却一天一天稳定了下来,心里头那根喜欢炫耀的筋便开始痒痒起来。等到今年实在是忍不住,还是在村里给“二小姐”办了酒席。 只是好歹他脑袋里还有那道士的话,虽然说是生辰,却并没有让阿蛇出现在众人面前,只有他自个儿在前面与人往来。怕吵着命根子似的儿子,他还特意将宴席设在了前院,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正在酒桌上与相熟的人喝酒,然后就看着自己的老管家面色灰黄地勾着身子溜过来,附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骤然间听到消息,易老爷喉咙里卡着一口上好的桂花稠酒,一口气没上得来,差点就那样晕死过去。 几个姨娘立刻花容失色,鸭子似的扁扁叫了两声,裹着旗袍一个一个袅袅地跑了过去,敲背的敲背,按人中的按人中,总算是把易老爷给救了回来。 只是被这么一闹,之前还喧嚣万分的饭厅瞬间化为寂静,零星有筷子碰碗时轻轻的声音,宾客们咧嘴嘴巴对着桌子对面并不熟悉的人呵呵直笑,目光却微妙而满怀揣测地地落在了易老爷的身上。 易老爷对上那些人的视线,打了个抖,瞬间就清醒了过来。他暗自将喉咙里那团血给咽了,面上恢复了平静,急切却并算不上匆忙地往后边走去。临走之前,甚至还有余力抖着手给吃得满面通红的宾客们给敬了酒。 只是他胸中那口邪火却一点都没消去,等到他步履匆忙赶到后院主屋,看见一愚,这股火便呼啦啦顺着他的背一直烧到了眉心。 一愚这个时候的样子,也确实让人无话可说――他还光着上身(衣服早在阿蛇裹着他在被子里的时候便被一把扯开丢在了地上,脸色苍白,一双眼睛低垂着,目光惊恐,年轻人因为抽条和营养不良而凸起得厉害的背脊此时就像是虾米一样佝偻地弯的。 “他没事吧?他到底怎么了……”一愚含着泪,像是没注意到其他人看着他如同死人般的目光,依然神经质地在询问着阿蛇的事,直到易老爷大跨步地走进房间,那火辣辣的目光如同鞭子一样恶狠狠地抽打在他的身上。 “对,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从和尚的嘴唇间溢出了虚弱而满怀痛苦的抱歉。 然而在他身体里看着事情发展的易久,却在看到那个人的目光之后缩紧了心脏,强烈的不安让他差点炸毛,那根本就不是来讲道理的人会有的视线,而是准备杀人的人才会有的视线。他真想让一愚马上闭嘴,毫无疑问,易老爷误会了什么,而这个时候他那无力的道歉,只会让对方作实自己的想法,愈发让人误会了。 易久的想法毫无疑问是正确的,易老爷确实想歪了一些事情―― 和尚衣冠不整,就连裤带子都已经被解散了。 哪怕这个倒霉的光头有着幼羊一般纯良的眼睛,纤弱得仿佛一把能拗断的小身板,也禁不住易老爷觉得他是个想要做“脏事情”的登徒子。 光是听着那一声一声的道歉,易老爷就觉得邪火哗啦啦烧得他眼前一片血红,这个年轻时跑了多少年船的壮老头子冲上前去,恶狠狠地一脚,径直就踹上了一愚的背心。 “砰”的一下,和尚瘦小的身子宛若炮弹般弹起,撞在两边的红木椅子上,压散了一地木渣。 易久疼得差点没晕过去,他可以感到从自己口腔里淌出来的鲜血,铁锈味中,舌边头卡着一颗碎掉的牙,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当然,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正是一愚的感受。 只是与始终置身事外的易久不同,一愚心里此时却比被踢了这一脚更疼一些……他是真的以为,自己竟然在无意间,把那个古怪却异常粘人的小家伙给弄死了。 就像之前说的那样,一愚是个正儿八经,几乎是从那些旧话本上走出来的模范和尚一样的家伙,心软且善。骤然间发觉自己竟然造了杀孽,此时心中悔恨交杂,仿佛有滚油顺着心间一路浇了下去,痛苦得只希望易老爷能再踢一脚,直接将他踢死好偿命。 也正因为这样,当易老爷直接从墙上将那架着的砍刀抽出来,血红地瞪着一双眼一步一步朝着一愚走过来的时候,他丝毫没有反抗。反而还半咳了一口血,颤颤巍巍地从地上坐起来,双手合十地给易老爷行了个礼,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便将那细而白的脖子低下去,露在了易老爷的刀下。 这却是仍他处置的意思了。只是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一愚到底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将头底下来等着那剧烈的疼痛,眼泪却还是禁不住地从眼眶里涌出来,一滴一滴凝在鼻尖上,然后落在了地上。 “阿弥陀佛你个鸟勒!”易老爷暴怒,红着眼睛大喊了一声,“畜生!”随后便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刀,眼看着,就要直接给一愚放血。 一愚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头往地上猛的一磕,径直闭了眼。 “啪嗒……” 一团冰凉柔软的东西,重重地落在他的背上。 他的呼吸一滞。 “啊,蛇,蛇……啊啊啊……” “白,白姑姑!” “这是怎么搞的……” …… 耳边传来了嘈杂的喧闹声,因为受惊过度,就连那些人慌张的言语,都像是漂浮在虚幻的雾气之上的。 过了好久,一愚才勉勉强强回过神,发现自己并未被砍头……他有些慌张地想要抬头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后知后觉地感到了自己背上的那团沉重的东西,竟然活物一般地动了动。 粗糙的鳞片刮着他光裸的皮肤,微微地痒。一愚下意识地偏了偏头,然后…… 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白蛇头盘着脖子,优雅地伸到了和尚面无血色的脸颊旁边,在与那惊诧的眼睛对上的瞬间,如同打招呼一般对他“嘶嘶”吐了吐血红的信子。 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没错,就在易老爷准备砍人的那个瞬间,从房梁上竟然掉了一团东西下来……而那团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一条盘着身子的白蛇。 第36章 大修完毕·煮鸡蛋和拐小孩未果的受君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白,白姑姑……” 似乎是要回应那些人类带着颤抖的呼唤,那条满身酒气的奇异大蛇抬起了上半身,缓慢地环视了周围一圈,最后,竟然像是知道什么似的,与还保持着高举大刀,呆立在原地的易老爷对视了。 “啪——” 刀子猛然从易老爷的手中落了下来。 那条蛇吐了吐信子,仿佛是满意一样,点了点头后便又缓慢地在一愚的背上盘成一圈,再没有理会周围的人的大呼小叫。 而有了它在一愚背上,所有人都僵持在了一旁,怎么都不敢上前动这个可恶和尚的一根汗毛。 而他们之所以会这样,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白姑姑”是一条蛇,而且还是一条不太一般的白蛇。 那位道士之前让易家“小姐”拜了山上一条大蛇做干娘,而白姑姑,正是这条蛇的尊称。也是因为它的缘故,易家这位少爷才有了“阿蛇”这个小名。 谁都说不出白姑姑究竟在山上呆了多久了,只知道村里最老的老人,小时候因为捅了蜂窝被野蜂追,最后还是逃到白姑姑栖身的那棵柳树下面,才逃过一劫。 这么多年来,它似乎始终就是那么大,通人性到了几乎让人觉得可怖的地步。 自从阿蛇拜了它做干娘,每逢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有人在月下给它供上未同圈过的小公鸡和桂花稠酒等物。它倒也像是知道这事,晚上便会趁着月明而来,吃得肚圆,便醉醺醺地在阿蛇床头盘着身子睡上一宿,天亮便会静悄悄地回山上。 这条蛇通体雪白,又有灵性,自从阿蛇拜了它做干娘身体便渐渐好转,倒像是被它保佑了一般。易老爷跑船的人,本身便极信这个,愈发觉得白姑姑是条护家保平安的家神蛇,对它极为恭敬。 如今他虽然心中满是愤怒,只想把这个倒霉和尚给生生撕碎才好,白姑姑却忽然落下来……倒像是在护着他一般,最后只能撤了刀。 顺风顺水了一世的易老爷因为这事憋得几乎要吐血,只拿着凸起的红眼睛,死死地瞪着一愚,牙齿间咯咯作响。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小碎步的脚步声,而后穿着灰袍的管家像是老鼠一般哧溜溜地提着袍子跑进来,嘴里直喊:“老爷,老爷,小姐只是晕过去了,没大碍,没大碍!江老头子看过了,冒事勒!” 因为太过于激动,他一下子土话,一下子官话的嚷嚷了起来。 “没,没事?” 一愚颤抖了一下,勉强抬起头朝着管家望去,正好看到管家领着一个颤巍巍的老头儿在易老爷面前。耳边传来了老头子沙哑的诊断来。 却是说阿蛇真心没事,不过是体弱又被磕了头,一时间没上得了气来罢了。 消化完这个信息,一愚整个人便像是被抽了骨头,砰然地倒在了地上。 直到这个时候,被易老爷踢的背心和之前撞上椅子传来的疼痛才鲜活地在他冰冷的身体里跳跃起来。 而一条蛇趴在自己身上的恐惧,也迟来地复苏。然而还没有来得及绷紧身体,白姑姑倒像是知道一愚的想法似的,已经非常优雅地从他身上爬了下来,然后头也不回地在众目睽睽之下顺着墙角游了出去,雪白的身体很快就隐没在了门外郁郁葱葱的花木之中。 就好象她刚才落下来,不过是因为喝多了酒,稳不住身子一般。 一愚依然朝着它消失的方向望,身体却在这个时候被粗暴地拎起来。他扭过头,正好对上易大爷黑如锅底的脸。 “啪——” 一愚的脸被狠狠扇向了一边。 嘴巴里之前便有的伤口顿时又裂开来,一口血没忍得住,噗了出来。 那血迹挂在和尚苍白异常的脸上,显得他格外可怜起来,于是易老爷准备扇的第二个耳光,便顿在了空中。 “你以为你这就算了吧?跑到老子的家里来,搞得我崽伢子晕过去了,会冒事吧?” 易老爷咬着后槽牙怒喝。 一愚身体抖了一下,抬起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嘴唇微动,过了好半天才微弱地开口:“我,我没起坏心,是,是他忽然跑起过来让我,让我上他的床,我,我觉得这样要不得……” 直到这个时候,一愚才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跟易老爷解释。 易久在心底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随后脸颊剧痛。 易老爷之前顿住的那个巴掌,在一愚的解释之后还是落了下来。 “你,你国杂畜生!还有脸将是我家阿蛇喊你上床啊?他那个人,娘老子都近不得身的,会叫你国杂鬼崽子跑到他床上去?你当我是宝吧?” 怒骂中,易老爷只差一点就又要去捡地上的刀,给这个胡说八道的家伙放放血了。只是管家和他身边几个亲近的仆人立刻就扑上去,牢牢地卡住了他的手。 “老爷呃,要不得,要不得!” “白姑姑刚才保了他!搞不得勒!” …… 说的,却又都是刚才白蛇护他的那件事情。 只是一愚被那两个耳光抽得快去了半条命,牙齿松动不说,耳朵却是嗡嗡作响到了现在,想要去听那些人说话什么的,却是不能了。 一愚昏沉沉的,又被易老爷踢了几脚。几个家丁跑上来把他重新捆好,拖破麻袋一般将他拖到了柴房,一把丢了进去。 咔嚓—— 沉重的落锁声在昏暗冰冷的冬夜响起。 一愚佝偻着身子缩在角落干呕了半天,才勉强回了神。一方惨白的月光从狭小的窗口漏到他的身上,靛青的夜色之中少年因为那带着潮气的刺骨寒冷而微微颤抖着。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若是其他人,恐怕这个时候已经嗔怪起了惹出这一切的阿蛇来,可是一愚却没有这样的想法。虽然在房间里的时候被那人古怪的行为吓得够呛,但是一想到他那双专注的眼睛,胸口便没了火气,只剩下淡淡的无奈。 这便是无妄之灾了罢,然后他便又有些担心自己会牵连到山上庙里的诸位,心中焦急,想要站起来却牵动了腹部的肌肉,瞬间疼得抽了一口冷气,死肉一般摔在了地上。再想爬起来,手脚却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了。这毕竟是潮湿的,南方的冬天,没有了上衣躺在泛着湿气的地板上,没多久和尚的脸色便像是死人一样逐渐笼上了一层不吉利的青色。再然后,思维如同落在了浓粥之中一般咕噜噜地没了形状。他整个人晕晕沉沉的,呼吸微弱了下去。冷得过了头,就连骨头都仿佛不是自己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中忽然浮现那个孩子苍白的脸,恍恍惚惚中,那人逐渐变了形状,化为了一条草绳一般的小花蛇,盘在他掌心专注地望着他。 一愚心中骤然一痛,打了个激灵,猛然从那恍惚中清醒了过来。 脚趾头处痒痒的,他下意识地低头,几团小小的灰毛受惊一般地散开,露出了他那被啃掉了一块肉的脚趾头。血流了一地,他却因为太冷而完全未能察觉到这点。 “走,走开——” 一愚受惊地弹了一下腿,那几只老鼠便叽叽喳喳地跑了几步,竟然也不怕人,扭头睁着豆子似的眼睛,奇怪地瞪着他看,尖嘴边上还染着他的血,眼中竟然有饥渴之意。 他咽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溢出一声压抑着恐惧的低呼来。 易久骇然锁在一愚体内,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只老鼠左顾右盼了一番,窸窸窣窣的,又有几只从柴堆的缝隙里头钻出来,在幽暗的光线下,那群老鼠的眼睛反射着微弱的光,竟然显出了几番狰狞。 一愚的心跳得很快。 他的身体疼得厉害,易久很清楚地感觉到了他身体的火热——他在发烧。因为被绑着,他就连捡起柴火丢向那几只虎视眈眈的老鼠都做不到。 就在易久不知所措的时候,一愚却做出了他意料之外的举动…… 他蹭着粗糙的柴堆,小口小口吸着冷气,勉强地从地上坐了起来,然后就依着柴堆,嘴唇微动: “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 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怛垤哆,唵。伽啰伐哆,伽啰伐哆; 伽诃伐哆;啰伽伐哆,啰伽伐哆,娑婆诃……” 他开始念起了白衣观音咒。 低沉沙哑的念经声漂浮在昏暗而冰冷的房间里头,却并未让那群老鼠走远。它们窸窸窣窣地,试探着靠近了一愚,然后被他的微动给吓走。 这场面说不出的滑稽,又说不出的凄凉。 “噗嗤……” 就在这个时候,明明是封闭的柴房内,不知道从哪里竟然传来了一声嗤笑。 一愚诧异地睁开眼睛,茫然四顾。 “在上面勒,你是国瞎子哦……” 伴随着仿佛是在责怪着什么的声音,一滴热油啪地一下,落在了一愚的头上。 一愚顺着那声音猛然抬起头,然后,便见到了那个华美的身影。 白天山道里,让和尚失了方寸的艳丽的食人鬼身披一件宽大的娟纱金丝绣花长袍,一手撑着头,另一手拿着只烧鸡,笑嘻嘻地侧躺在柴房黑黝黝的房梁上,正低着头冲着他笑。 第37章 大修完毕·煎豆腐·又送了一个蛋的小攻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啊,是他…… 一愚仰着头,世界好像在这一刻,忽然停滞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人慢条斯理地从手中的烧鸡上撕下一口鸡肉,好像一下子就忘记了如何去思考。 那件薄而华美的长袍之是食人鬼那如玉器一般莹润的身躯,两条白森森的腿从桃红色的绢纱之下伸出来,一只脚踩在房梁上,另一只脚则垂下来无聊地晃荡着,足尖上还挂着一只水绿色莲花纹的绣鞋。 若是其他男人,穿着红衣配着绿鞋,只怕会是不伦不类,引人发笑。然而那妖怪生得实在太好,明明是这样古怪的装扮在他穿来,满满都是说不清道不尽的妖娆美妙。 只看得年轻又稚嫩的和尚满面通红,心跳如鼓,不知今夕何年。 “噗――你傻了吧你!” 食人鬼见到一愚发呆,掩着嘴笑了出来,然后顺手将手中那吃剩的半只烧鸡往低下一扔,不偏不倚正好砸入一愚的怀中。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从哪里找来这样好的烧鸡,皮焦,肉嫩,被烧得金黄的鸡皮竟然是酥脆的,跌在一愚的怀里溅起汪汪的油花,喷香四溢。 易久馋得恨不得能扑上去舔上两口,然而一愚却像是根本没在意自己腹内轰鸣如雷响,咽着口水手忙脚乱将烧鸡接稳了,然后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着,往那妖怪的方向递过去。 “你,你的烧鸡。” 这却是以为,这鸡是食人妖未能拿稳,不小心掉下来了。 对方愕然地看着一愚微微颤抖的手指,眨了眨眼睛,之后忽然笑了起来。 “好久冒看到过你这样的哈宝了,噗哧――” 他歪着头,晃了晃脚尖,笑起来的样子非常美丽――当然也只有一愚这样想。在易久看来,那人微笑时候露出的犬齿和指甲间干涸的血迹,只会让人冷汗淋漓,心脏都要因为那看不出意味的奇妙笑容而抽紧了。 一愚对上他的笑脸,心跳像是顿时停跳了一拍,脑袋里混混沌沌,下意识地便低下了头。然而随后他的耳边便传来了什么东西轻轻落下的声音,食人妖弯□子,偏着头将脸抵到了和尚的面前。 “你低木子头咯,未必我不好看啊?” 他说。 一愚顿时便觉得自己的脑袋烧得更厉害了,手都抖了起来,半响才朦朦胧胧地开口小声说: “好,好看。” 食人妖顿时喜笑颜看,捏着一愚的手腕,强迫他将手中的烧鸡递到了嘴唇前面。 “我最喜欢你说话,哄滴人好开心!唉……就是蠢哒点――国杂烧鸡就是给你恰滴勒。” “啊……” 一愚好半天才明白他的话,混乱地愣在了原地,一边是心中欢喜,另一边却是为难,被烧出酡红的脸顿时皱做一团。 “我,我不能吃肉。” …… 一句话落下,柴房陡然陷入寂静。 空气中浮现出某种无形的,可怕的压力。 食人妖陡然间收敛了脸上那灿烂如春花般的笑容,面无表情地看着一愚,野兽般的瞳孔缩紧凝成一点干涸血迹般的殷红,目光定定地落在了不知所措的和尚的脸上。 红色的薄纱衣摆垂在他纤细的脚腕边上,明明没有一丝风,却不安地微微飘动了起来。 “……” 一愚干咽了一口口水,见到他忽然没了笑脸,顿时便有绝望铺天盖地而来,只恨自己为什么口快,竟然将这话直接就说了出来。 “……不能吃肉啊。” 过了好久,食人妖才冷淡地开了口,长长的,雪白的牙齿直接抵上了鲜红的唇瓣。 “那怎么办勒,我现在好伤心滴。”说着,他便伸出手,轻轻地,捏住了一愚的下巴。他离一愚是这样近,以至于他一开口,便可以清楚地闻到从他嘴里吐出的那浓重的铁锈味,“我看到你被那些人抓到国里来,还怕你被饿死哒,特意给你拿了鸡来吃……你却跟我说你不恰肉――你说,是不是好伤我滴心咯。” 一愚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貌似颤抖着,点了点头。 妖怪伸出比人类要长许多的舌头,舔着自己的嘴角,然后猛然将一愚往自己的怀里拉了过来。一愚身体虚弱,一瞬间,便跌落在了妖怪的臂弯之中。脸颊贴着他那冰冷的光滑的胸口皮肤,和尚的胸口瞬间就燃了一团火,混乱中,自然也没有看见在他脖子上方,食人鬼的下颚如同脱臼般落了下来,露出了里头狰狞的口器和一排尖锐雪白的利齿,分叉的舌头低落着吱吱作响的口水,眼看着就要一口咬上年轻人类那细细的,泛着新鲜血气的脖子。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柴房的门却忽然发出了刺耳的“吱呀”声。 一愚猛然扭头,正好看见那明明已经上了大锁的门缓慢地打开,露出了门外幽深的夜色。两团惨淡的白灯笼摇曳在半空之中,颤巍巍从远到近…… “搞木子搞!” 食人鬼瞬间收敛了那狰狞的脸色,朝着门口的方向啐了一口,松开了手。 一愚便傻乎乎地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听到门口传来一声黯淡的叹息声。 “红伢子,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随着声音的响起,灯笼停到在了柴房的门口。 “白姨,你来哒……” 食人鬼讷讷地低声招呼了一声。 直到这个时候,一愚才勉强看清楚灯笼后面竟然是有人的。提着灯笼的是两个身着灰色皮袄的瘦小老头儿,愁眉苦脸,低垂着眼皮木着脸,简直像是两个风干了的皮人偶,而中间站着的,却是一个袅袅婷婷的白衣女子。 一愚也不知道怎么的,明明那人就在门口,却像是拢了一层雾在她脸上,这样近的距离,竟然也看不清她的脸。只有那双漆黑的眼眸格外清晰,映着灯笼里的白光,像是在睫毛上凝了一层月光似的。 像是注意到了一愚的打量,白衣女子忽然转过头来,对上了他的视线。 “一愚师傅。” 她盈盈福了福身,给他行了个礼。这样的作态,莫名地便让一愚瞬间紧张了起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就顺口跟着食人鬼一起喊了一声:“白,白姨。” 说也奇怪,被称呼为白姨的女子听到他这声简简单单的招呼,倒像是丈母娘见到了新上门的女婿,一瞬间气息就变得柔和起来,笑弯了一双眼。 “哎,哎呀……叫什么白姨咯……” 她脸上的神色愈发松快,虽然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那股亲近之意却是怎么都挡不住的,弄得一愚十分忐忑,拼命在脑袋里搜刮着过去的记忆,看是不是自己之前与这位夫人有过什么交往。 然而他短短的人生,倒是有大半的岁月都是在山上国的,又怎么可能与这样妇人相交。 “啧――” 食人鬼冷眼瞟着他那手足无措的样子,鼻子里情不自禁地挤出了一声冷哼――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瞅着这蠢和尚对别人发愣,就觉得不爽。 白衣女子又转头看了看披红戴绿的食人鬼,相对于对一愚的客气亲近,她对食人鬼却没什么好脸色,格外不客气地冲着他摆了摆手。 “红伢子,说好了你不来这边吃东西,免得大家每天都搞得你死我活的没意思。今天晚上还是我妹子办酒,你跑到这边来怕是不怎么给我面子啊。” 她脸上挂着优雅的笑容说,边说边走近一愚,伸手便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就像是不经意一般地站在了一愚的前面,而后斜眼瞥了一眼嚣张的食人鬼,道。 “我,我又不是来这里恰东西滴……”说也奇怪,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任性妄为的食人鬼对上女子的指责,竟然破天荒地有些畏缩,就连解释听上去,都多了一丝虚弱,“我,我就是看到国好有味的和尚,想看看他到底是要干什么,冒注意就跟哒过来!”【我就是看到个好有意思的和尚……没注意就跟了过来】。 说完,他又想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一伸手便指向了呆站在女子身后的和尚,挑高了眉毛说:“这个人哄着我吃了一坛子好难恰滴豆腐,我都没做声,你毛事不要老是说我此人要的波?” “豆腐?你会吃豆腐?” 白姨用袖子掩口,轻声笑了起来。那轻盈的笑声让一愚愈发地不自在了。 “那……你跑起过来看他,未必还是好心咯?”她低声笑道,“我怎么不晓得你这个吃人鬼竟然还有这样好的心肠啊?” 吃人鬼抬了抬下巴,皱着眉头瞪了那茫然不知所措的和尚一眼,冷眼道:“他国杂臭和尚最会说话哄人开心了,我看他好玩不行啊!而且,他下午可是跟我说了滴,他会做好吃的东西给我恰,不然我就拿他来当下酒菜!” ――这下,到是一愚呆住了。 原来之前在山道上他对他喊得那番话,竟然还是被他听到了吗? 想到这里,一愚的脸上就有些发红。 以至于白姨微微皱了眉头回头向他询问,是不是真的有这回事的时候,他傻里傻气地点了点头。 却完全忘记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下酒菜的约定。 只是,作为一个人类的一愚并不知道,就是因为他默认的这件事情,差点让他真的成为红大人肚子里的食物。 与人类之间定下的那些可以轻易反悔的约定不懂,妖怪们定下的约定是必须要遵守的,哪怕最后的结局甚至是约定双方都不愿意看到的,可是,约定就是约定。 就连食人鬼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不小心随口胡诌的话,竟然会被这傻乎乎的傻和尚给承认了。 一时间,他胸口忽然涌上一股古怪的滋味,说不出酸甜苦辣,却莫名得让他舌根有点发酸。虽然说之前他还在寻思这把这不给他面子的小和尚给吃了…… 这和尚,哄人哄得可开心。 他又想起他涨红了脸说他“好看”的模样,呆呆傻傻的,只差没有在嘴角流下一点口水来的样子。真是个傻和尚。这样想着,食人鬼却不知道自己的嘴边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这边白姨却是急急拉着一愚的手,眉头紧锁地开口再三确认:“……你真的跟他说你要喂他吃东西,不然就把自己给他吃?” 一愚见着她嘴角凌厉线条,恍恍惚惚间从那个绮丽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心中逐渐反应过来,事情貌似有些不太妙。然而他刚想开口,却不小心又对上了食人鬼斜斜向他撇来的眼刀,顿时那句话如同石子般瞬间卡在了喉咙间。 咬着牙,一愚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就是传说中的鬼迷心窍,犹豫着,点了点头。 “哎呀,你,你这是……” 白姨气得柳眉倒竖――影影绰绰间,额头脸颊上竟然浮现出了薄薄的片片银鳞。 一愚猝不及防瞅见她这副模样,禁不住吓了一跳,猛得将手从她手中抽出来后退了一步。 “……” 白姨像是立刻就察觉到了他的惊惧,不过是偏偏头的时间,再去看她,只见肤如凝脂,美目顾盼,哪里有刚才那副奇异的样貌的影子。 “唉……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她苦笑道,伸手指了指食人鬼,没好气地开口说道,“那个……可是食人鬼,觉得好吃的东西没有别的,就只有那活生生,白嫩嫩的人肉啊!你这不是赶着要要到他肚子里去,祭他的五脏庙么……” 第38章 大修完毕·白姑姑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一愚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白姨凝神看了他半天,忽然又松懈了脸上的神色,低声冲他说:“罢了罢了……” 一愚不知道她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白姨却已经对上了食人鬼。 “红伢子,废话我也懒得多说了,这个人……”她指了指和尚,“我家妹子说了,谁都不要就要他――说不定将来的姑爷,也就这么定了。要是就这样让你把他吃了,我家阿蛇哪里,我也说不过去。” 姑爷? 这话落在一愚的耳朵里,他心中顿时就卷起了汹涌澎湃的惊浪。他原先还以为这是他的哪位故人,现在却觉得她怕是把自己错认成什么人了。 “白,白姨,我……” 我是和尚,娶不得亲的。 他是真心想这么说,然而话还没有说出口,脚趾头忽然一痛――一低头,正好看到一左一右两只老得毛都快掉光的老鼠站在他脚边。 对上一愚的目光之后,那老鼠竟然还十分有灵性地冲着他摆了摆手。 一愚的话,立刻就噎住了。 食人鬼冷眼看着白姨,撅了撅嘴,却并没有立刻就回答她的话,而是双手环胸,十分苦恼似皱起了眉头,装出一副夸张的神色: “哎呀,这不好罢……我现在还蛮饿滴……” 一边说,一边朝着一愚看来,看不成心思的目光就像是小刷子一般,仿佛恨不得能将一愚裸在外面的皮肉给刷下来一层一样。 “我可以给你一百只鸡,一只鸭,一了百了,你看这样要的不?” 白姨又说。 食人鬼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说:“我不吃鸡,也不吃鸭。扁毛畜生太塞牙,还难得吐毛勒!”――他的态度坦荡,神色坦然得倒像是之前他吃的那玩意不是鸡一样。 …… 沉默了片刻之后,白姨微笑着抬起眼,眼瞳里却隐含着怒气:“那就两头牛,五只羊。” “哎呀……牛皮太老懒得咬,羊肉太骚不好恰。”他目光微闪,却还是笑嘻嘻地回绝了白姨。 …… 一愚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们两个一来一往将价码抬到一个女童,一个男童的地步。 听到白姨可以送他两个小孩,就算是刻意抬杠,食人鬼吸了吸口水,一时之间,也差点就答应了。 看到他脸上浮现出迟疑的神色,这边的一愚却没有丝毫的高兴,只有满怀的紧张。 难道,为了能够让他活命,就要牺牲掉两个小孩子吗? 终于,他忍不住开口,急急忙忙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我,我给你做东西吃!” 他对食人鬼说道。 那异常明亮的眼眸,如同养在薄胎玉器中的黑棋子,明澈坦荡到让那无心无血无泪的食人鬼,都感到内心微微一动的地步。 而一愚的话音刚落,便立刻接到了白姨责备的目光。他咬了咬嘴唇,十分不好意思地解释起来: “我不是故意……反,反正人固有一死……我的意思是……要,要是他觉得不好吃,我,我……” 迎着那凌厉的视线,还有一旁食人鬼那毫不掩饰的垂涎目光,一愚愈发觉得开口说话真是一件难事,说着说着,便结巴了起来。 食人鬼听到他准备开口应承自己,心中一喜,差点没绷住脸皮,流出口水来。 那毕竟是又细又嫩的少年……吃起来,吃起来定然是,是极为美味的。 就在这个时候,白姨忽然开口道:“要是做的东西不好吃,红伢子就吃掉一愚好了!” 咦…… 一愚忍不住回头,犹疑地望着她,之前还为了让他不至于落入食人鬼之口,在讨价还价的白姨,为什么忽然之间又改口了? 然而她态度的奇怪转变,却并没有让食人鬼起疑――尽管他如今有了人形,也能说人话,他毕竟也只是一个在山野之中自由自在化形长大的食人妖怪罢了。 如今白姨忽然同意了他的话,食人鬼心中只充满了洋洋得意――白姨竟然也给他服了软。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恨不得能冲回山上,跟那些大大小小的妖怪们好好炫耀一番。自然,白姨朝着一愚微微颔首的细微动作,也被他大而化之地忽略了过去。 美丽的女人嘴角边浮起了笑意。 她拍了拍手,然后便又有两人从门外悄然进来,手中捧着一件灰不溜秋的暗纹菱花格的大衣。 “哎呀呀,说了这么久的话,倒忘了你还没衣服穿呢。” 她说完,就示意那两人把衣服给一愚披上。结果等那两人走近了,一愚却被他们两个的脸给吓了一跳――那皱巴巴的脸皮连着那愁眉苦脸的神色――与之前给白姨打灯笼的那两个人,竟然是一模一样的。 他们利落地将衣服披在了僵硬的一愚身上。那衣服也极为奇异,远看倒像是质料极好的绸缎,披在身上才发觉竟然是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皮子,内里冰凉服帖,外面则是极漂亮的菱花暗纹,摸上去又有隐约的凹凸不平的感觉。剪裁也是极简单的,却莫名的很合身。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一愚总觉得自己披上这衣服,因为发烧而沉重不堪的身体竟然轻松了许多。 “穿好了,就跟我来罢。” 白姨含笑看着一愚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服,似乎是极满意。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笑声嘟囔了一句,因为声音低,并未落入一愚的耳朵。 “我,我们去哪里?那个,易老爷要是看不到我……” 一愚有些不安地嗫嚅道,生怕自己又给这位好心的白姨给添了麻烦,尤其是他总觉得白姨是认错了人,然而等他开口讷讷解释之后,白姨却只是淡笑着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可没认错人,我家妹子见到你就喜欢上你啦!若是不信,你待会可以自己去见她。” 说完,她牵起一愚的手径直往外走去,那冰冷滑腻的手掌让年轻的和尚不由自主得打了个激灵,身体好像也不似他自己的一般,傻傻便抬腿跟在了夫人身后。 然后,他的另外一只手就被拉住了。 回过头,之见食人鬼自红色绣袍之下伸出一只手指,亲密地勾住了一愚的小指。从绝美的脸庞上浮现出来的艳丽的笑容让一愚瞬间又呆住,不知所措到了极点。那妖怪瞧见和尚傻乎乎的样子,狡黠地冲着他眨了眨眼睛。 “哎呀,白姨你这是去哪里咯,之前不是说好了要让这和尚给我做饭恰滴那!” 他含笑说道。 白姨冷眼瞟了一眼食人鬼,冷然颔首:“在柴房里又怎么让他给你做饭咯,当然是到我家里去才行。” “……当真?”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到这话食人鬼竟然路出了张口结舌的模样。一愚诧异地偷偷打量着他,便见着他噌的一下跳过来,一把攀住了一愚的胳膊,喜滋滋地冲着白姨喊道:“哎呀,国就不好意思了啦!” 然后一愚便感到自己身上一轻似的,再晃神的时候人已经出了柴房。 此时已经月上中天,原本萦绕在易家大宅的喧嚣全然不见,只有一片黛青色的起伏屋檐,寂静得让人有些惊慌。柴房门口是一狭小细长的院落,此时正停着两顶竹滑――两根细长的毛竹架着软椅,是有钱人走山路时的代步工具。 竹子的两端都点着白色的灯,背竹滑的人,也跟之前一愚见到的一样,皆是皱皮灰衣的愁苦老人,肩上扛着约有壮年人小腿粗细的毛竹,整个背都佝偻了下下去。中间的软椅瞅着倒是精致,铺着柔软的不知道什么动物的毛皮,椅子下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脚踏。 白姨这时候已经坐在了其中一架竹滑上,看到一愚出来,便点了点下巴,示意他坐到另外一架竹滑上去。一愚看了看那些老头,踟蹰得几乎要掉下来泪来――却不知道易久已经在他身体里翻起了白眼。这和尚到底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孩子,并没有注意到那些老人的灰袍低下,露出来的那几根肉粉色的,光秃秃的老鼠尾巴。 “哎呀,在磨蹭什么咯!” 食人鬼在和尚旁边看他不动,极为不耐烦地将他一推,就推到了竹滑上面。 一愚低声叫了一声,随后视线便被一片殷红拢住,脚边像是落下了一朵过了花期而整朵坠落的红山茶。食人鬼抱着膝盖,轻轻巧巧地坐在了他脚边的脚踏之上。 “开路咯!” 他笑嘻嘻地抬脚,直接踢了踢前面的灰袍老人。 哗啦啦―― 一瞬间,仿佛有狂风吹起。 一愚被那狂烈的风吹迷了眼,耳边恍惚间响起了食人鬼嘻嘻的笑声。好不容易缓过起来,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那短短一瞬间就离开了易家的大宅,置身于一片影影绰绰的黑色树林之中。银色的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将冰冷的光线铺在这一行于山脊间行走的古怪队伍之上。 在深紫色的月夜之下,两个竹滑点着八盏白色的灯。之前佝偻着背脊,仿佛走两步就要摇摇欲坠的老人们健步如飞,口中衔着灯笼,蹦跳奔跑之间连烛火都不曾摇晃一下。 一愚傻愣愣地看着周围的景色发呆,忽然感到自己的裤腿好像被人拉了一下。 低下头,正好对上食人鬼微笑的脸庞。 “看――” 此时竹滑正好经过一个小小的池塘,此夜无风,那冰冷而平静的水面就像是镜子一样将他们所有的人的影子倒映在其中。 一愚顺着食人鬼白生生的指尖往睡眠望去,正好看到前面那架竹滑上……盘着一条雪白的白蛇。 “这,这……” 顿时,这个倒霉和尚的脸上血色尽失。 不仅仅是白姨在水面上变了形,就连那抬竹滑的老人也皆数现行,不是别的,正是八只巨大无比的灰老鼠,那尖嘴之上,还衔着灯笼呢。 作者有话要说:……额,虽然有一条故事主线但是之前在文案上也说了,妖汤的每个故事算是可以独立的来看的啦…… 觉得不耐烦的jms可以到第三卷龙王娶亲再来看,第二卷鬼嫁衣是前世的故事,主角是一愚。 下一章上菜 第39章 大修完毕·脱裤子了!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几乎是下意识的,一愚的目光就朝着水面上属于红大人的那块地方望过去,只可惜,就像是要跟他作对似的,月亮就偏偏在此时躲到了灰色的夜云之中,在瞬间阴暗下来的瞬间,一愚只来得及瞅到水面上,自己的脚边似乎有一团惨白的皮肉掠过――红大人到底是没有人一愚看到自己的真面目。 可即便是这样,这水面与现实之中截然不同的场景,还是成功的让这个年轻而又稚嫩的和尚给吓到了。 “哎――” 一愚那情不自禁的低呼,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明显。 灰袍老人脚步轻轻一顿,但是紧接着白姨在前面的竹滑上面轻声地笑了一声,老人……或者说灰老鼠们变立刻耸起肩膀,愈发卖力地朝着前面奔跑。 “你莫怕咯,我又不得害你!” 白姨悠然自得地扭头冲着一愚说道,倒像是没见到他被骇得满脸苍白一般――一愚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对方……白姨的扭头可还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扭头,她整张脸都已经反转了过来,白皙的脖子柔软修长,蜿蜒地从那精致的袖口中探出来,淡色的鳞片细密地覆盖在她的肌肤之上。 或许是已经被看破的缘故,一愚的视线有些模糊,等到他擦擦眼睛再去往白姨的时候,哪里还有之前那个美艳妇人的模样,那带着矜持微笑的脸,分明不过是镶嵌在一颗巨大蛇头上的面具而已。 一瞬间,和尚背上立起层层汗毛,也是他天生木讷,这一刻竟然没有马上哭出来,唯独嘴唇哆嗦,脸色难看到了吓人的地步。 几个老人也在奔跑中渐渐露了原型,覆满绒毛的尖嘴上叼着灯笼,呵呵从喉咙里发出了低沉而不怀好意的笑声,红红的眼睛转了转,斜着瞄着一愚,目光可怖。 在这之前,红大人倒是镇定,笑嘻嘻用手托着下巴看着一愚被那几只妖怪吓得够呛。 这和尚实在是个好玩的玩意儿…… 他想是这么想,可真的到了这时候,他看着和尚那惨白的脸,心中却又是微微一动。也不知道怎么,不由自主便伸手拔下一根头发,化为一根粗黑的长鞭劈头盖脑地朝着那几只老鼠抽去。 “看路要的吧!莫在这里七里八里!” 未曾想,他法力所化的鞭子才刚刚落在那几只老鼠身上,它们竟然齐齐从腰间断裂开来。灰色的衣料瞬间破碎,在空中就变回了几张破叶子。老鼠本身也裂为了喷腥的碎肉,啪啪落在了地上。 一愚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这样倒栽葱一样从瞬间倒地的竹滑上滚了下去。眼看着自个儿与那硬板板陡峭不堪的山路来个面对面的相撞,倒霉和尚下意识地便闭上了眼睛,却在此时感到腰间被人猛得一拉,朝着一方拖去。 可与此同时,却偏偏又有人伸手卷住他的手腕,朝着相反的方向直直拽去,这一拖一拽,疼得一愚险些背过气去。 等到睁开眼睛,才发现不是别的而是一根雪白蛇尾,而拉住他手腕的,是红大人鲜红的衣带。 竹滑已成碎片,凄凉地散落在这荒山野地之间,而那几只老鼠也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月明星稀,哗啦啦的冷风刮着黑色树荫的树梢,发出一片令人不安的声音,如同石块一般压着一愚的心。 …… 沉默了片刻,白姨装作十分诧异地样子开了口。 “唉哟,红伢子你脾气就有蛮暴哪!你这是干木子咯?” 说着,她便示意红大人放手。 “你抓着我家姑爷不放手干什么……” 红大人挑高了眉毛,收敛了脸上那满不在乎的嬉笑神情,红唇间利齿愈发尖锐。 “白姨,要放手也是你放吧――要是我真的放手啦,你还不会带着国杂细和尚跑到不晓得哪里去哦?搞哒你家老鼠崽子来扮式样,是想死吧?” 说完,他便冷笑着将落在自己脚边的一块老鼠肉嫌恶地踢到了一边:“要是我刚才冒反应得过来,这时候你怕是早就带着他走远了,哪里还记得我咯。” 早在落地的瞬间,红大人便发现了不对。他虽然用鞭子抽了那几只老鼠……可力道却并不重,远不可能让那几只老鼠瞬间碎裂。再联想到之前白姨对一愚的维护,他心中自然有了断定,是白姨想要抢走一愚,才会使出这么个拙略的戏法。 食人鬼尽管表面上总是要维护自己一副笑嘻嘻的轻薄模样,实际上,作为一只天生天养,以食人为生的食人鬼,他脾气可还真说不上有多好,想到白姨做的这些小手段,胸口自然而然便涌起一股怒气,渐渐的便有些维持不住原型。 一愚细细地抽了一声气,眼瞅着勾着自己手腕的那抹红衣带竟然逐渐变成了黏稠而又腥臭的东西……倒有点像是没剥干净血肉的蹄筋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来,湿哒哒的触感让人恶心得没法忍。 然而,倒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和尚这一声小小的抽气,却让差点失控的食人鬼猛地回过了神。 他骤然扭过头,没让和尚瞅着他已经逐渐化为原型的脸。 白姨轻声笑了两句,对着一瞬间的气氛变换浑然不觉,施施然朝着食人鬼点了点下巴,尾巴尖却还是紧紧勾着一愚没放:“哎呀,你这就想多了!这些老鼠……”她冷漠地扫了那些已然碎裂的尸体,淡淡说道,“不过是个跑腿的,如今我们都到地方了,自然让它们尘归尘,土归土嘛。” 呃…… 听到白姨的话,被两人纷争弄得紧张不堪的一愚忍不住睁开眼睛朝着白姨看去。 到了地方?这是指…… 白姨对上一愚疑惑的视线,捂嘴笑了笑,伸手指向了前方:“我家妹子怕是在等哒勒……” 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一愚诧异地看到,在枝叶掩映的山路尽头,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山洞。宛如一张大口,嗖嗖往外吐着冷气。 这山洞……之前就在那里的吗? 一愚不由自主地恍惚了一下,自然而然,就没有注意到食人鬼瞬间就变了脸色。 顾不上同白姨抢一愚,他一把收回了衣带,直直往后退了好几步,然后才脸色极差地瞪向一派悠然的白衣蛇尾的妇人。 “这,这……” “这就是我家啦。” 白姨一边说,一边用尾巴稳稳将一愚拉到自己的身边,舌头上顶着的面具嘴巴那儿裂出了条缝,一条蛇信咝咝从中吐出,语气间隐隐约约带了一丝得意上来。 一愚困惑地在白姨和食人鬼之间来回望着,丝毫不明白为什么食人鬼竟然会露出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过这样一来,他一不小心又对上了白姨那张诡异的人脸面具,打了激灵,背上冒起一层白毛汗,立刻就低头双手合十,十分小心地在心中念起了经。 他当然是不知道食人鬼为什么如此失态――因为他看不见。 在他眼里,山路尽头不过是一座山洞罢了,可是,在食人鬼眼里,那没有障眼法的山洞,却分明是一条盘山巨蛇张开的血盆大口。 白姨像是吃准了他不敢入内一般,一只手抓着他想要的“食物”,一只手在身侧轻轻地打着拍子,面具上眼睛的部位被挖了洞,透出荧荧的绿光,那目光中,都带着得意的意味。 古语有云,白蛇居处有灵泉,饮之,可长生。 食人鬼早就知道白蛇所在的居所,有灵泉可喝。只是天下白蛇何其多,真正能有办法在自己窝里种下灵泉的,却只有罕罕几位――白姨长生,早在食人鬼还是个没有灵志的怪物的时候,便已经是极为有名的“老妖怪”。食人鬼便总觉得,或许她的老窝里,便有传说中的长生泉。只是奇怪的是,他来到这山里上上下下已经找了许多道,却发现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知道白蛇究竟住在哪里。 这也就是为什么,之前他听到白姨说要请他去“家里”的时候,会如此兴奋的缘故。 只是未曾想,现在他终于是找到白蛇居所,却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找不到这里的缘故……所谓的白蛇居所,竟然是在一条巨蛇的腹中。 食人鬼心中十分犹豫,脸上神色变幻莫测,很自然地就引起一愚的注意。和尚诧然凝视着食人鬼――因为心情不好,他额头上有两根狰狞的鬼角生了出来。 可和尚还是觉得食人鬼是那般好看,以至于他脸上的犹豫都让人觉得心中难过。 “你,你还好吧。” 他战战兢兢地小声问道,并不知道正是因为自己这句话,让食人鬼瞬间下定了决心。 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他偏偏就不想在这个嬉皮能肉的蠢和尚面前露出点胆怯模样来。 “我好嘞!”他忍不住甩了白姨一付眼刀,有看见对方已经将一愚整个身子都掩在了自己身后,心知自己已经讨不了什么好,便十分不耐地整了整自己的衣摆,做出浑然不在意地模样朝着那“山洞”走去。 和尚在他身后,奇怪地瞅着他,情不自禁地,就往前跟了两步。 “莫急咯。” 白姨冰凉的手覆上他的手背,在他耳边轻声说。 一愚咽了咽口水,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 白姨发出了不明意味的笑声,弯腰从地上捡起两根竹滑碎裂时崩开的竹枝,顺手朝着前方扔了过去。 一阵微风吹过,一愚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睁眼的时候,就看到那两根竹枝所在的地方,立着两个极为消瘦的青衣侍女。 跟老鼠化为的老人一样,侍女也是一模一样,脸色蜡黄,没有什么表情。白姨在她们手中轻轻点了两下,就见到两盏灯笼朦朦直她们掌中亮起来,照亮了前往山洞的道路。 “这里路不好走勒,小心莫绊啦。” 她轻飘飘地冲着一愚说道,然后便驱赶着侍女们走到了两人前面。 也不知道她是否是故意这样说的,因为她这厢话音落下,那边就响起了一阵山石滚落的声音。 ――原来是之前走在前面的食人鬼,不知怎么地就消失在了山道边上。 “呃……他……” 和尚猛然睁大了眼睛,正好看到白姨将目光从那边收回来。 “啧,要甩脱那种玩意,我又用得着做别的啵。” 或许是一愚惊恐的目光太过于明显,白姨偏过头来望着他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写到预定情节好郁闷…… 可能也许maybe有二更…… 【以及我终于回归了orz……断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最近身体不好加上事情多,一不小心就耽误了呢,还在坚持等的jms真的很感谢,爱你们】 第40章 大修完毕·生蛇胆·小攻的怀抱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年轻的和尚陡然间见到白姨露出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凌厉面目,心中又十分焦急那个红衣吃人鬼的安危,脸色立刻就变得惨白,乌黑的瞳仁里盛满了担忧。 “他他他……他不会死吧?” 他结巴了半天,也顾不上害怕,抓着白姨的袖口急急忙忙地问道。 白姨微微蹙眉,脸上一抹厉色一掠而过,却立马又在脸上堆出亲切笑容,顺势反手抓住了一愚的手,笑眯眯地说道:“它本来就是个死鬼,怎么可能还再死一次咯……哎哟,我们进去说话咯,我家里还有人等你勒!” “可,可是……” 一愚还待说什么,然而白姨手腕微微用劲,他眼前随即便是一花,口中的话咕噜噜地滚回了他的肚子。 等到他好不容易回过神,喘着气睁开眼睛,才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到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这,这,这里……”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景色,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不过是眨眼之前,他还与白姨立于黑漆漆光秃秃的嶙峋山道之上,没想到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片光亮柔和的天地。 夜,还是那样漆黑的夜。只是挂在天空之上的月亮却比之前明亮了许多,宛如银灯一样悬挂在四周合抱山峦之上,那叠起的山石无一不奇而丑,一愚眯着眼睛瞟了一眼,背上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像是被猛兽盯住了一般感到一股森凛之感。他战战兢兢往后看了一眼,又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原来他身后的山峦之上,还有一个月亮。 天空中竟然有两颗月亮! 难怪这里竟然是如此明亮。 白姨偏着头看着他,仿佛好笑一样地抿了抿快要裂到耳下的嘴,牵着和尚继续往前走去,绕过一座青苔斑驳的石壁,两人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阿弥陀佛……” 看清楚眼前的一切之后,一愚终于忘记了自己一直牵肠挂肚的食人鬼,双手合十地低头念了一声佛号。 原来,在这奇峰怪石之间,竟然有一片小小的,平静的湖水。 当然,若只是这样,一愚也不会因为太过于震惊而念起了佛号,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那湖水中间竟然凭水而生了一颗巨大的花树。此时明明是凛然冬季,花树上的花却开得无比灿烂,每一朵都有人脸大小,色白且香,更重要的是,花朵中心无时无刻泌着香甜可口的花蜜,等到花蜜多得盛不住了,那些透明的液体便滴滴答答从花瓣的缝隙中滴落至湖中。在月光的照射下,那些花露便宛如一条又一条细细的银丝,整棵树便像是一道闪亮的瀑布…… 这样的景观,实在不像是人间。 白姨却对这场景见怪不怪,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玉杯,走到湖边盛了一杯湖水,然后转身回到呆愣愣的小和尚身边,将杯子递到了他的嘴边。 “没有木子好东西,你怕是累了罢,喝口水先。” 她这样说道。 一愚下意识地便张口咽下白姨递过来的水,然后立刻就发现,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水,而是某种甜而醇厚,微微粘稠的液体…… 杯中的液体就像是淡牛奶一样,半透明的白色中透着乳黄,散发出淡淡的酒香。 “这是我们这里的花间稠酒,等我妹子来了还有好的给你喝。” 白姨就这那只杯子,将剩下的稠酒一口而尽,十分温柔地解释道。 “这,这湖里……全部都是酒?” 和尚惊叹道。 “不是酒难道还能是别的啊……” “这,这里太奇怪了吧!”一愚忍不住脱口而出,望向那个古怪的夫人,没想到对于他的疑问,白姨却也同样地路出了奇怪的表情,就好像这一切都不过是和尚自己的大惊小怪一样。 “这里,这里还有两个月亮!” 一愚咬了咬嘴唇,干巴巴地继续说。 “月亮?哪里来的两个月亮……” 白蛇变作的夫人先前还有些茫然的样子,但是等顺着一愚的指尖望向天空,立刻又放松了下来。 她嗔怪地瞟了和尚一眼,随后脸上忽然泛起一抹淡笑,指着月亮笑道:“那哪里是月亮咯!那是我家妹子勒!” 就像是已经听到了白姨的话一样,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月亮”颤动了一下,随后竟然一路沿着山峦黛青的轮廓蜿蜒而下,仿佛是漂浮在空中的两盏巨大的灯笼。 随着“月亮”越来越近,空气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浮起淡淡的铁锈味,那味道和山间被夜露浸得冰凉的草木的味道,还有从湖面上飘来的甜美的稠酒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化为了一阵阵愈发猛烈的风吹向一愚。 一愚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一条巨大的蛇从黑暗中慢慢地向他游来。 出乎意料的是,随着它的接近,它的身体就像是缩水了一样渐渐地开始变小…… “噗”的一声细微的轻响。 风停了。 原本如山般巨大的身体最后化为了一个细小的人形,因为站立不稳,而跌倒到了一愚的前面。 “是你!” 在看到那个人枯瘦的面容的瞬间,一愚脸色大变地后退了几步,然后也同样狼狈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 那孩子苍白的瘦小脸庞从枯黄散乱的乱发后面探出来,比正常人要大上很多的瞳仁死死地瞪着一愚―― 阿蛇! 真的是阿蛇! 明明已经晕死过去的那位易家小姐,竟然又一次出现在了一愚的前面! 和尚心中陡然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绝望,惊惧,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按道理,看到因为自己的过错而晕死过去的人,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可是,一愚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中毫无喜悦。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孩子竟然真的出现了,而且……他竟然还是由一条巨蛇变化而成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和尚无意识地用手撑着地,往后退了两步。未曾想那个小小的人竟然像是装了弹簧一样猛然往前一扑,细细地胳膊铁箍一样紧紧地环住了和尚的腿。 他扬起那样面无表情的脸,笔直而专注地凝视着一愚。 “我,我好想你。” 他一字一句,缓慢地说道。 与冰冷的外貌不同的是,这一刻的阿蛇确实是无比喜悦的。 他紧紧地抱着这个总是用惊恐目光看着自己的人类和尚,因为过度的喜悦而变得更加无法约束自己的本性。 他想要把这个和尚一口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 当然,这种想法与饥饿无关,纯粹只是……纯粹只是一种本能。 想要束缚这个人类。 想要把这人类彻彻底底,每一根头发,每一滴骨血,都完全占为己有。 这样黑暗而激烈的情绪,在这之前从未出现过。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一旦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在过去漫长岁月中如同石块一样的身体就像是遇到了热水的冰块一样,几乎就要这样融化掉一样。 然而,满心欢喜的阿蛇当然是不知道的,他此时贪婪的目光,还有那无法控制探出嘴唇的利齿,还有缓慢浮现在脸颊上的鳞片,只会让原本就十分害怕他的一愚愈发感到心中恐惧而已。 一个满心欢喜,一个心中恐惧。 完全没有任何沟通的两个人眼看着就要陷入僵局…… 白姨不动声色地走上前,用力将阿蛇逐渐快要变成蛇尾的后腿踢了踢。 然后拎起瑟瑟发抖的一愚,将他安置到了湖边离阿蛇几丈远的石块上。 “干娘!他是我的!” 阿蛇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气势汹汹差点与白姨动了手。 “闭嘴!你见到你家老公就这样滴啊!怎么嫁得出去咯!” 白姨恶狠狠吼道。 “嫁人”这一句话落在阿蛇耳中,立刻就让他清醒了不少。瘦小的孩子立马收敛起了自己外放如野兽的气势,十分矜持地踩着小碎步躲到了白姨的后面。 同样的,听到嫁人的事情,一愚背上的冷汗也下来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余裕去看阿蛇的衣服,才发现对方果然穿着女装。 明明……明明就是个男孩…… 一愚无法克制地想起之前在床上,阿蛇两腿间的…… 和尚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雪上加上的是,下一秒钟他就看到白姨转过身来,对他说:“哎呀,不好意思勒,这就是我家妹子……虽然说年纪小了点,但是对你是一片真心,自从见了你那一面,喜得连魂魄都跑出来变作了原型,只等着与你成亲勒!” 和尚这下是彻底地傻眼了。 “与,与我成亲?我,我是和尚……” 一愚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异常窘迫地说道。白姨却偏不接他的话茬,只拼命推搡着阿蛇往他身上靠。也许是因为之前行为有些过火,阿蛇一直低着头,十分害羞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只偶尔偷偷抬头,用那种小刷子一样的目光看他。 仿佛像是背心上有许多指甲在抠,一愚简直想要就这样直接哭出来,踉跄着往后躲了两步,然后差点一脚踩到湖水之中去。 看到他这副模样,就算是白姨再装傻下去,也终究是变了脸色。 “一愚师父,你莫敬酒不吃吃罚酒咯。”她脸上还是带着笑,可是语气却已经冷了下来,然后便伸手将阿蛇一把拖出来,直直地往他面前一推。 “你怕是嫌我家阿蛇年纪小还是怎么咯,你莫看他现在看上去不好看,其实是因为他还没张开,等大了就好看了……” 阿蛇听到连白姨也说自己不好看,巴掌大的脸上立刻又去了几分血色。 “我,我会变好看的。” 他忍不住往一愚的方向走了两步,有些忧心地保证起来。 跟好看什么的,没关系…… “你,你也莫担心我生不了崽子……我,我会法术的……” 跟生崽子也没关系…… “我也不要你聘礼……” …… 阿蛇说了好长一通话。 如果他真的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少女,哪怕是铁石心肠的男人在听到这样委屈求全的话之后,怎么样也得心软。 然而他却是个妖怪。 而且,现在还顶着一个瘦巴巴瘦骨伶仃的躯壳。 再然后,他一贯没有什么表情,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肌肉都没动一下,宛若是一具骷髅在与人学舌一般,偏偏他还说地认真,给人的感觉,就是一愚怎么样,都会与他成亲一样。 一愚眨了眨眼睛,热乎乎的眼泪终于没忍住,流了下来。 “你,你是个伢子啊……还是……一个妖怪……呜呜呜……我不要跟你成亲……” 他抽抽噎噎地说。 白姨拧起了眉头,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开了口:“伢子怎么了?从小到大不都是当妹子养的!你要是真的喜欢妹子,到时候变一个就是了!” 说完就恨铁不成钢地一把拍向阿蛇――他自从听到了“我不要跟你成亲”这句话后,便因为打击过大而黑了眼睛,眼看着差点又要变回原形――然后跑回山上往土里一钻嘤嘤哭个痛快。 然而这时候被白姨一打,他好歹还是忍住了,听到白姨说要变妹子,就生怕和尚反悔,立刻屏息念了个咒。 不过转眼之间,和尚眼前便出现了一个…… 一个同样瘦巴巴,干柴火似的小姑娘。 ――说句实在话,还不如阿蛇之前好看呢。 一愚抽噎得太厉害,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指着阿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继续摇头。 “我,我……我不要……” 泪眼迷蒙中,他看着面前干巴巴妖怪小孩,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一句:“就,就算我真的要跟妖怪在一起……我,我还不如跟吃人鬼在一起……呜呜呜……” 他的话音落下的瞬间,山间立刻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隆声。 一阵激烈的风猛然从岩石之间刮了过去,吹得世间一片遮天蔽日乱石起飞。 一愚迷了眼睛,再睁开眼就发现自己面前立着一颗巨大黝黑的蛇头,红彤彤的蛇信一把卷起他,竟然是想要把他一口吞下去的样子。 “你是我的!” “我的!” “我的!” 从空中,从水中,从山间……从这世间的一切事物中砰然响起了可怕的轰鸣。 一愚梗直了脖子,心中只来得及暗道一声阿弥陀佛,就紧紧闭上了眼睛,只等着暴怒的妖怪将他一口吞下。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阵腥风刮了过来。 一愚身上陡然一轻,接着就砰然掉到了硬邦邦的地上,疼得眼前一黑。 “哎哟哟,白姨呃,你这就不地道咯……你哄起我说跟我打赌,搞半天是要把我的东西骗起过来给你家小辈吃哦!” 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响了起来,字里行间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一愚踉踉跄跄地扶着肩膀站了起来,果然,在大蛇的面前,站着一个他熟悉的红色身影。 “你,你没事!” 和尚的心中立刻就像是开起了小花,满心都是欢喜。 阿蛇偏过头,巨大无比的眼睛荧荧地看了一愚一眼,一愚张了张口,后面那句“真是太好了”就没敢说出口。 食人鬼根本没理会蛇妖与和尚之间的波涛汹涌,他只叉着手,狠狠瞪着被之前阿蛇化形的妖风吹乱了头发的白姨,面貌凶狠,只等着来报仇雪恨―― 他之前确确实实,是被白姨使了法术,被一把推下了山崖。 “哎呀,你又冒得事,开个玩笑也要不得啊。” 白姨小心翼翼将地上的面具拼回脸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幻化成之前那个美妇人的模样,回过头来与食人鬼说话。 语气中可真没有什么歉意。 “那是冒事咯……”食人鬼咬牙切齿得捏了捏拳头,又看着自己面前呆愣愣的巨蛇,恨得忍不住伸出了牙。 白姨其实说的也不算错,作为食人鬼,就算是真的被推下了山崖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只是他现在用的这身体被摔的七零八落,害得他忍着山底下暗淡的月亮光找了半天,才勉强把心肝脾胃肺捡齐塞好,而且之前他十分喜欢的那件红衣服,也破破烂烂的染上了许多污垢,几乎不能用了。 这对于食人鬼来说可是一件痛恨不已的事情,当然,他心中也是真的认为白姨是为了抢他到了嘴的食物,才会这样做的。 “你们这种家伙,看样子是真的要办蛮地搞才会老实!” 食人鬼也学着白姨的样子,不阴不阳地笑嘻嘻地开口,身上却渐渐地开始变形,头上有角,背上也开始慢慢地冒出如同钢针一般的黑毛。 可是,面对自己眼皮子底下嚣张不已的食人鬼,阿蛇竟然毫无反应。 它一动不动地看着一愚,心中难过极了,简直想要就这样死过去才好…… 它竟然在自己可喜欢可喜欢的这个人面前变成了蛇! 它竟然还没忍住自己心中冒着的那黑色的火,想要将那香喷喷的和尚吞到肚子里去! 怎么办,这下子就算是作为妖怪的它也知道,一愚定然是会讨厌它的! 这下,是真的嫁不出去了…… 阿蛇的痛苦和哀伤,却根本没有被和尚接收到。毕竟,这个时候的它,只是一条庞大而可怕,最主要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蛇! 一愚这个时候,正被这巨型的冷血动物看得遍体发毛,几乎又要哭出来。 白姨瞅着眼前的一切,忽然觉得头都开始痛了起来。 “莫生气,莫生气!” 她脸上骤然亮起春花般鲜艳的明媚笑容,然后就伸手,以不容拒绝的力道一手抓住了已经逐渐开始呈现出青紫色,并且额上长角,口中长起利刃般利齿的食人鬼。 “都说了是玩笑嘛……不是说让我家姑爷给你做饭吃,做得不好吃你再去吃他作为替代嘛!在这件事情了难之前,我家不会动手的勒!” 一愚站在一边,眼角只来得及看到一抹白影向他袭来,然后他整个人,就贴上了食人鬼的脸…… 冰冷的,没有任何弹性,如同死人一般的肌肤。 和尚打了一个激灵,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了白姨的声音: “那么,现在就让他给你做个菜让你试试味道,怎么样?” 第41章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阿蛇低着头没理白姑姑。 他知道蛇胆是好的――换了别人怕是连蛇尾巴都碰不到就被白姑姑给拍死了,可是好归好――这样鲜血巴拉的,让他舍不得易久吃下这样的东西。 他的犹豫被白姑姑看在眼里,这个向来宠爱他的长辈也不由自主地同他翻了个白眼,有心想骂人,但却又看到了阿蛇抱着易久的模样。 那样小心翼翼,仿佛把自己的心儿肝儿都放在了那个人的身上一般。 她松懈了脸上的神色,低声冲他说:“罢了罢了……”拍了拍手,就看到白衣妇人的裙摆里头唧唧挤出两只灰色的小老鼠来。两只老鼠都东倒西歪的,一只手里捧着个细长颈大肚皮的白瓷酒瓶,另一只头上顶着个青花的细白酒盏。它们跑到阿蛇面前,手忙脚乱地帮他倒上了酒。阿蛇在那清澄的酒液里头洗干净了蛇胆,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易久的口里。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白衣妇人在一旁笑着说,若是易久因为烧糊涂了嘴唇张不开,就让阿蛇用嘴含着蛇胆给他送到喉咙里去。 阿蛇光是听着,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了。 怎么能,怎么能那样做呢…… 阿蛇红着脸想,若是真的要那样,他,他一定…… 他的心跳愈发的快了,连指尖都是颤抖的。 要是真的面临那样的窘境,他一定会选个稳妥的方式――然后他脑海中就浮现出自己含着蛇胆去亲易久的画面。 明明还什么都没发生,他整个人却烫得能煎饼了。 然而易久终究是没有张不开嘴,他含着蛇胆片刻,就将其咽了下去――就像是知道这是救命的东西似的。 阿蛇暗自松了一口气,心中又隐隐约约,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失落里。 不过在这时候,易久迷迷糊糊总,将含阿蛇的指尖错认为可以吃的,竟然用嘴唇含住了他的手指。 阿蛇怔怔地看着他的手指放在易久红润的嘴唇上,一下子就僵住了。 软的,热的……呼啦啦一下,阿蛇脸变得通红,从指尖弥漫上来的温度几乎要让他完全燃烧起来。 他那样呆若木鸡,好像马上就要从耳朵里冒出白色水汽的样子,让一旁的两只老鼠都嘻嘻直笑,叽叽叫着在地上滚了个圈。 然后它们被阿蛇恼羞成怒地一把拍了回去。 白衣妇人也是笑的,只是不那么明显,她叉腰过来看了一看易久,看到他的脸色从吞下蛇胆之后顿时好了许多,也多多少少地松了一口气。 “哎呀,这么小你就晓得疼老公啦……”她打趣道。 “……"阿蛇没作声,只在齿缝间漏出一些嘶嘶声,偏生白姑姑却真听得懂。 “好咯,没事的咯,白姑姑跟你担保,到了明天早上你老公就没事啦。” “……” “是和尚又怎么样咯,和尚未必就当不得姑爷了啊?” “……” “你放心咯,我未必会让你找不到相公啊?这个小家伙肯定能跟你在一起,你就放心。” …… 她笑了好久,哄得阿蛇全身上下都变了个通红的模样,才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转身离去。 只留了阿蛇有些手足无措地继续抱着易久呆在那里。 明明是冷得透风的柴房,偏偏被某个傻而愣的家伙活生生弄出了些粉色的气息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阿蛇抱着自己的“相公”泛着粉色的绮思,那边却是他老爹易老爷气得肝疼。 南风冬天里的天气冷且潮,寒气嗖嗖地顺着窗缝往里头钻,往常易老爷晚上总是要搂着姨娘们睡的,今天却因为这事破天荒地一个人呆在老房里头就着二两黄酒叹着气,然后就不知不觉靠着床睡了过去。 他梦到了一个白衣的妇人。 那妇人生的极美,却偏偏看不清脸,坐在他家中堂的上座同他说话。 易老爷明明不知道她是何人,偏偏在梦里却对她极为敬畏。厅堂里不知道是白天黑夜,乌沉沉的,空气中带着点一样的腥甜的味道。 易老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趴在了地上,膝盖疼极了。 “哎呀勒,你今天可是闯了祸了勒。” 他听到那女人对她说,然后自己的嘴巴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样,竟然在之后自己动了起来:“白姑姑,我知道错了嘞,求你救命咯。” “那就真的说不好了,你家阿蛇命中注定要嫁人的,那个小师傅与他在一起是命里就定好的事情,要是小师傅死了,怕是你家阿蛇也活不了啦。”她道。 “阿蛇怎么,怎么就活不了咯……” 易老爷又听到自己说。 “活不了就活不了,你见过鱼离了水,树离了土还能活得么?白天那个小师傅就是你家阿蛇的水和土,你要是不让他们两个在一起,怕是真的要断子绝孙勒!” “求白姑姑……” 易老爷心中愈发的惶恐起来,被断子绝孙那四个字吓得浑身乱颤,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虽然他到底是不爱那个丑陋的哑巴,可是那毕竟是他现在唯一的儿子。他挣下了那样打的一片家业,要是真的断子绝孙了,又有什么趣味呢?那些过继来的黑心肝的亲戚的孩子们,会在他百年之后依然给他的坟上供,年节里头会给他留下一份饭食吗? 易老爷跑船跑了这么多年,做了那样多的黑心的事情,不免总是揣测着其他人的心思――越想越觉得心凉。 哪怕是阿蛇那样不讨他喜欢,他也不能就这样死了。 被称为白姑姑的白衣夫人用手支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看着易老爷变了脸色,然后才慢慢地说:“我是见到你逢年过节给我的礼数没有缺,现在才来点醒你,你家那位小师傅跟你家阿蛇是天生注定的一对,你千万要记得把他留着,留在你儿子旁边,他的命才会好,他的命好了,你的家宅才会忘。” 易老爷这时候尚在梦中,恍恍惚惚间甚至不太明白白姑姑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会唯唯诺诺地点头。 这时候他忽然不小心瞄到白姑姑的裙摆,却见到那裙摆地下竟然一摆一摆的,是根了鳞片莹白的蛇尾巴。 他猛然打了一个机灵――为什么这个人竟然会有个蛇尾巴? 刚这么一想,他就感觉到自己胸口骤然一痛,却是那白姑姑挥舞着蛇尾一把抽到了他的胸口。 “看什么看咯!” 只见白姑姑站了起来,身上的衣衫件件退去,化为了银色的鳞片。一条巨大的白蛇盘踞在椅子上,冲着易老爷吐了吐舌头。 易老爷吓得差点晕过去,胸口顿时一闷,哇地一声,竟然吐了一口血出来,随后就一咕噜从床上滚到了地上。 他的头在硬邦邦的地上摔了一摔,老头子闷哼一声,拉翻了一旁的矮几,顿时噼里啪啦甩了一地碎瓷渣。 几个守夜的丫头听到了赶紧冲入门来,正好看到自家老爷一巴掌按到地上的瓷器碎片上,血流了一地,痛得嗷嗷直叫。 “蛇,有蛇……” 直到他家姨娘跑过来,心疼的用烟灰给易老爷止了血,又费心安抚了好一阵子,他才慢慢细细地回过神来,那不过是个梦。 不过如果是梦的话,胸口的疼痛却又是那样的分明――易老爷这样跟姨娘说了,姨娘原先也以为不过是个普通的梦,然而把易老爷的衣服卷起来看的时候,两个人都惊呆了。 易老爷的胸口上,竟然有一道明晃晃的抽过的痕迹,黑中泛着紫,难怪他要吐血了。 这下,就连姨娘都觉得背后有点发毛。 第42章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虽然白姑姑托梦这件事情从里头到外头都透着一股邪性,可是易老爷毕竟是跑过船的人,不顾姨太太攀在他臂弯里头娇滴滴吓软了腿,呼喝着睡眼朦胧的下人们去柴房把易久放出来。然而开了门后才发现地上躺的人多了那么一个――小和尚面色红润气息平稳,虽然是个晕的,瞅着却像是睡得正是香的时候,而他家那位大小姐佝偻着背死死抱着他,烧得脸都有些发紫了。 几个人吓得呆了,赶紧去找人把阿蛇和易久给背了出来,结果放在床上的时候发现阿蛇虽然已经烧的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手劲却极大,几个老妈子花了老大的力气,阿蛇还是死死地缠着易久,细长的骷髅一样的手指尖尖地戳到了易久的肉里头去。老妈子们怕掰坏了小姐的手指头担责任,试了两次就不肯再试了,最后当着易老爷的黑脸把易久和阿蛇一同塞到了被窝里头。 所以易久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阿蛇的床上,床上铺着厚厚的褥子,软得让易久不习惯。他身上裹着一床棉被,看着厚,棉花却像是许久没有弹过了,吸收了空气中的潮气硬邦邦湿漉漉地罩在他的身上。他的胸口像是压着秤砣――偏过头去看,正好看到阿蛇的脸搁在他的颈弯里头,尖尖的下巴戳着他的肉,脸已经烧得起皮。 易久的头还是有点疼的,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摸一摸阿蛇,却发现自己身体还是如同在柴房里头一样被那个古怪的小家伙牢牢的束缚着。或许是因为察觉到了易久的举动,明明已经虚弱成那样的人竟然挣扎着伸手又将他往自己那薄薄的胸膛里头一掖。 易久被他卡得抽了一口气,终于缓慢地回过了神。 这里是暗暗的一个小的房间,空气里飘着古怪的浓厚的气味,熏香,中药和炉火中烧着的炭的气味。糊着厚纸的窗沉闷地掩着,隐约才能透出一些熹微的光导房间里头来。一个瘦小的身影背对着易久坐在床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咳咳……” 易久刚想开口,结果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连串的咳嗽。 那个人大了一个激灵,终于醒过来,伸头往易久这边看了看。 “哎呦,醒了啊。” 她说道,声音脆生生的。这还是个年纪很小的小姑娘,易久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觉得她最多也不过是十二三岁,却已经梳了头,身上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褂子,十分典型的丫头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 易久嗓子哑得不行,说话都发着抖。 小丫头赶紧递了水过来,易久却因为被阿蛇给抱着,连手都伸不出来。 “你别动,别动……”丫头小心翼翼地往易久嘴里喂了一口水,然后将自己的大名三丫告诉了他,再然后才慢腾腾将前因后果说了一番。 “……听说你是山上白姑姑的孙儿,特意托胎来给我家老爷报恩的呀?那你怎么不能让我家小姐赶紧退烧?白老倌白天里过来看过,说他烧得太厉害了要是再拖几天脑子会变傻勒。” 三丫显然十分担心自己家这位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小姐,顺着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传言对易久说。 易久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那个所谓的白姑姑的侄子说的是自己。他用脸贴了贴阿蛇的头,烫得让人心慌,顿时从那种混沌中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会傻?没给他弄点药?怎么这里只有你?易老爷……” 易久用力扯开了阿蛇的胳膊,好容易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把抓住了三丫的袖子急急地问道。然而三丫却傻乎乎的,半天说不到重点来。这时候阿蛇又感觉到了易久离开了,□了一声,慢腾腾挪过来又用手搂住了他的腰,本来他就瘦得像是骷髅,现在在高烧中显得脸上更加没有肉了,易久心惊胆战往他鼻子底下摸了摸,确定了那一丁点微弱的呼吸才多少有了点底。然后他才发现这房间里头安静得吓人。 易久之前伺候过老和尚,那个落魄的山上野和尚病了的时候身边都围着他们这群徒弟在伺候,然而阿蛇都已经是易家的大小姐了,病成现在这个样子,房间里头竟然只有一个傻乎乎啥都不懂的丫头。而易久自己――这个之前还被关进柴房的和尚也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与阿蛇卷在一起,好像也没有人真正地在乎过一般。 三丫抽了抽鼻涕,在易久的指挥下将水端了过去,看着他用手指沾了沾水,将阿蛇裂开的嘴唇涂湿润了。 实际上,刚到房间里头的时候,这里还是有挺多仆人的,然而阿蛇抱着易久死活不撒手的样子确实难看――他病了以后比往常还要难看许多,易老爷看得简直肝疼。下人们明面上没有做声,可是易老爷还是觉得他们在背后或许是在说闲话――阿蛇本来就已经是因为体弱多病而不得不男扮女装了,现在还没长开,竟然就抱着个男人,还是个和尚不松手,以后若是真的长大了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姨太太这时候又笑眯眯地在老爷身边“安慰”着他,撩拔得易老爷愈发火气大,胸口的伤口也是火烧似的痛,于是就将所有的事物都交给了姨太太料理,自己跑到榻上抚着胸口请人看病去了。 说起来也是好笑,易老爷精明了一辈子却没发现他那位好生养好脾气的姨太太最恨的便是阿蛇这位叫做小姐的少爷了……她巴不得他去死勒。于是乎呼啦啦一团混乱之后,真正留在房间里伺候人的,也只有三丫这样的半大丫头了。 只是这些弯弯绕绕,却并不是易久现在会想的事情了,他抱着阿蛇没敢松手,又想哄着阿蛇喝点水。 然而那个骷髅一样的磨人的小混蛋似乎把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了他搂着易久腰的手上了,嘴唇是半点都不肯张开。这样冷的天气,这样冷的被子,易久抱着阿蛇却觉得像是抱了一团火。 他急了。 “不是有人看过吗?总开了药吧?你们难道就让他这样烧?”他恨恨说。 “有药,都煮好了,可是大小姐不肯张嘴,喂不下去的。” 三丫并不怕易久,皱着眉头不开心地嘟囔,眼睛瞟着易久手中的水碗。 连碗水都喂不进,药就更加不可能了。 易久皱了眉头,他很少这样发怒过。 “喂不喂得进是我的事,药先端过来!” 他的声音有点大,让三丫立刻就红了眼眶。她低着头转身把药端了过来,黑漆漆一大碗,闻着就觉得舌头发苦。 易久也沉默着将药端了过来,一手端碗,另一手轻轻拍了拍阿蛇的脸颊。 “阿蛇?阿蛇……起来吃药,不吃药不得好……” 三丫虽然因为易久之前行为觉得不高兴,这个时候却不由自主地竖着耳朵听他喊人。 她觉得这个小师傅喊大小姐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怎么说呢……甜的,软的…… 三丫觉得听着挺让人脸红的。 果然,这样喊了两声之后,之前已经因为发烧如同石头般根本与外界没反应的阿蛇竟然真的“阿啊”叫了两声,眼睛还是睁不开,头却已经开始往易久这里望了。 易久叹了一口气,将碗放回给三丫,自己半坐着,拿了一个调羹给阿蛇喂药,然而总归是喂一口吐一半。 三丫抽了抽嘴角,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我都说了,喂不进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卡在了喉咙――原来易久把她手中的碗拿了过去,自己吞了一口药,然后俯身将嘴对准了阿蛇半张的唇。 第43章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用嘴喂药是那些小说电影中喜欢用的桥段。 可是易久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大概是因为阿蛇真的太小了罢——易久隔着衣服都能摸到他背后面尖尖的肩胛骨,小猫似的,轻得好像能用一只手抱起来。 易久与他嘴唇相对,一点旖旎的滋味都没有。倒是三丫在一旁轻轻地惊呼了一声,引来了易久的一个斜视。 他懒得与这样笨笨的小丫头多计较。心中无愧,脸上自然也坦荡荡的,反倒是让三丫觉得自己好像想多了。 有过来一会儿,三丫就听到易久开口问。 “怎么没有配点蜜水?” 其实是一碗药下去,易久看到阿蛇昏迷中也苦得脸都皱了起来,顿时觉得心中十分的不快活,他向三丫讨水, 结果没想到这个丫头脸上忽然浮现出一股奇怪的神色来。 “蜜水?” 她推三阻四了半天,才慢腾腾拿着一个空的茶壶出门了。易久抱着阿蛇在被窝里等了好久,才看到她绷着脸推门进来,手里拿着的却是一碗茶水。 “只,只有这个了。” 三丫稍稍有些被床上这个面黄肌瘦的少年和尚给吓到——那人看到他手中的茶水,眉头拧在了一起,眼睛亮亮的,似乎是十分生气的样子。 “茶是解药性的,怎么能给他送这个过来。” 易久的声音有点硬,简直不敢相信阿蛇这样的小少爷竟然喝完药连碗蜜水都没得喝。 “唷,你倒是觉得蜜水多容易弄来似的,”三丫被易久一激,想起这个家伙之前还是被锁在柴房里的人,怎么忽然就能对她这样说话来了,顿时心中就有了一点气,说话间也就变得不太客气起来。“老爷他病啦,灶上说热水供不过来,这碗茶还是我偷偷匀过来的呢,要是被秋姨娘知道了,我的腿都会被打断。” “秋姨娘?” 易久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疑惑地问了一句。 他以为三丫会继续说下去,没想到三丫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接下来就不怎么开口了。易久好半天才模模糊糊从她嘴巴里撬出了一个大概来—— 原来这个秋姨娘就是之前一直陪着易老爷的那个得宠的姨娘,在床第上很是有一些手段,总觉得自己能够生下儿子来,自然就看阿蛇不太顺眼。易老爷这边一病,那边秋姨娘就特“好心”地将阿蛇管了起来,她平时在这里作威作福惯了,大厨房灶上的人早就听她的了,看到三丫去讨蜜水,自然推三阻四,不肯让人如愿。 听到这些话,易久自然是生气的,他没说话,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就沉寂了下来。三丫不安地往他那里看了一眼,见到那人黑黑的眉毛和眼睛,像是月亮在水波上照了一照,闪过一抹光又黯淡了下去。 那和尚的眼角有些向上挑,微微发红,像是贴了桃花在眼睑上。 不知道什么的,三丫忽然注意到了这一点,然后想起自家娭毑说的话,这样的人命不好,容易招烂桃花。 “唉……算了。” 忽然,易久叹了一口气,松了绷紧的肩膀。三丫没敢回话,只撑着一张倔强的脸,看易久接下来怎么办。 “那你们准备了阿蛇晚上吃的东西么?”她听到易久又问。 “不,不是还没醒么,”三丫讷讷地说,“还睡着也不知道啥时候醒,晚上能吃什么啊?”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易久没做声,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反正水壶里头有煮鸡蛋,要是小姐真的醒来,就给他剥一个吃呗。” 实际上就还是没有做任何东西给阿蛇吃。 易久听到三丫的回话,心中大概明白了阿蛇在这里究竟是怎么样过活的,心中愈发对他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心疼来。 易老爷那样的爹,只看着面子却从来不管事,还有那样的姨娘,那样不管事的老妈子——真心难怪他每天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在这样大的宅子里头当个哑巴乞丐似的疯跑。 也多少能够理解他总是有煮鸡蛋——怕是大家总是敷衍了事,随便煮了几个鸡蛋就将他打发了吧。这样养出来的孩子自然是不好看,不讨喜的,放在易老爷面前也只会让他愈发厌恶这样的儿子。 易久算是难得的脾气好的人,在想清楚之后也觉得十分不平。 恰巧在此时阿蛇忽然皱了眉头,发出可怜巴巴一声□,双手如同鸡爪一样牢牢抓着易久腰间的布料,脸贴在他的腹部蹭了蹭。 易久脸上严肃的表情逐渐收拢,换做一种说不出的神色来。 也不能这样下去……他想,伸手一根一根掰开阿蛇的指头,勉勉强强地从床上钻了出来——之所以说是“勉强”,是因为阿蛇抓得紧,最后易久是脱了自己的外套给他抱在怀里才脱身的。 吃了那碗药,阿蛇的烧终于算是退下去了一些。他手中抱着易久那件脏兮兮的外衫,将脸往那布料里头一埋,似乎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气息渐渐安稳下来。 三丫红着脸从哥哥那里借了一套粗布衣服过来给易久穿上,易久也没有多说话,嘱咐她看好阿蛇就往门外走去。 “哎,你到哪里去?” 小丫头心惊胆战地问他。 “找人。” 易久说。 他问了不少人,慢慢摸索到了易老爷住的堂屋。下人们都被少年脸上那种彻骨冰冷的神色吓到了,觉得这不久前才关到柴房里头的少年和尚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凛然气,让人禁不住感到有些害怕。 这一年冬天太冷,院子里之前是种了花木的,这时候已经全部都枯死了,一些雪落在灰色的叶子上面,有穿堂风呜呜地在院子中心打着转。 易久没能进去,几个老妈子好歹是门口把他给拦住了,粗鲁地推搡着他,让他滚回去。 能在这边当差的都是有油水的,几个人都吃得十分膀大腰圆,易久见自己确实没法绕过她们,只能叹一口气,一弯腰在地上用泥巴石头和着脏兮兮的残雪捏了个雪球,一抬手往黑沉沉的窗沿抛去。 说来也巧,这时候易老爷正因为在床上躺得气闷了,嚷嚷着让秋姨娘扶他到了床边,就着暗淡的天光看账册。易久丢出去的雪球正好隔着棉纸的窗,啪的一声砸在他耳边。老头子手一抖,一卷账册正好掉砚台里头,黑漆漆浸染了一大片。 “搞木子鬼哦!” 他气得将账册捏成一卷在桌上猛敲了一下,未干的几滴墨飞溅出来正好落在一旁秋姨娘的脸上,她“嗷”了一声,被易老爷一把推开了。 老头子气势汹汹抱着账册踢开了房门,正想破口大骂,却正好见到了门口被几个老妈子往外拖的易久。那样熟悉的脸落在他的眼里,不知道怎么的,易老爷就觉得自己胸口好像又隐隐作痛起来。 有白姑姑托梦在先,就算易老爷这时候十分想要唤人来把这个讨人嫌的和尚拖出去打一场,他也只能忍住。 “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啊?是活的不耐烦了想死是吧?妈了个蛋老子之前冒把你砍死是看在那个小兔崽子在那里发神经,你未必以为我真的怕杀哒你?现在竟然还跑到我门口来发宝气了,你他妈……” 易老爷到底脾气不好,还是指着易久骂了起来,他这么多年来跑船身上自然有一股暴虐的模样,先前还记得推搡易久的几个老妈子连带着被骂了一顿,吓得瑟瑟发抖差点跪在递上去。 易久垂着头,默不作声地听着老头子沙哑的咆哮,一只手在大腿旁边轻轻地拍着拍子,等到对方喊得额头上汗都出来了,他才抬起头来与他对视——易老爷就哑了。 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头那漆黑的眼眸有一种让人说不上来的神色。 “你儿子没饭吃了。” 他的声音轻轻脆脆的,像是细白瓷在地上摔出了响儿,回荡在着冰冷冷,湿乎乎的空气中。 “他喝完药,连碗温水漱口都没有,只有冷茶——还是丫头好不容易从别的地方讨来的。灶上的人说,热水只供你这里,他那里用不着。” 他继续说,看着面前的老人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你让我这样的人同他睡在一起,房间里却只放了一个丫头,其他人影子都没见到。要是我真的有什么歹心,他就算是九条命的猫也得完蛋。” 风声忽然地响了了起来,枯树扑簌簌地落下一些白灰似的雪子。有仆妇因为这忽然冰冷下来的气氛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踩在地上嘎子嘎子响了几声,便不敢动了。 易久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睃了易老爷后面的人一眼,秋姨娘脸上还缀着几滴墨,黑痣一般,看上去十分可笑。然而她却像是不知道这些似的,依然露出了一副怯怯缩缩的模样,俏脸上没有了一丝血色。 “老爷你莫听这个小崽子乱说,阿蛇那里我都安排好了的,才不会出这样的事情……” 易老爷呼哧呼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骤然一个转身,啪的一声将女人一巴掌拍翻在了地上。 那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去你娘的鬼,叫你照顾阿蛇照顾得别人都告上了门你还在这里当我傻子吧……” 接下来就是一团混乱。 秋姨娘虽然百般求饶,最后还是被打得脸肿了,呜呜哭着被人拖回了房间。 易久垂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鸡飞狗跳,也没有帮腔,却也没有求情,站在黑漆漆的门框边上,像是霜地上印出来的一个淡青色的影子。老头子闹腾了一番,看到他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莫名地就觉得有些没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累了,伸手示意人扶他——却没有人来,几个下人都慌了手脚,而姨娘也被他自己打回了房间。他觉得没意思,又讷讷地缩回了手,对易久开口问。 “一愚。” 易久干巴巴地回他。 易老爷觉得自己的胸口疼得更厉害了。 说来也奇怪,若是其他人来说这件事情,易老爷觉得自己大概是不会信的,他宠爱那个姨娘,爱她的讨巧和奉承,偶尔也真心觉得她大概是真的能生出好一点的儿子的——而不是像是阿蛇那样丑陋的,带不出去的骷髅模样。 但是当少年出现在他面前,那样面无表情,绷着神经同他说,那个不讨他喜欢的儿子竟然连饭都吃不上,水都喝不到的时候,他却有一种直觉——这个人没骗他。 说起来,大概还是白姑姑的那个梦有作用吧,易老爷皱了皱眉头想,目光落在了易久被冻得有些发青的脸上。 那个梦让他醒来以后将易久放了出来,甚至还让他跟阿蛇睡到了一块。之前是因为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处理这个小和尚,现在来看他,却觉得比秋姨娘那样的人要妥帖许多。 易老爷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就冲易久挤出了一个不太好的笑容来。 “你还满照顾我家阿蛇啊?" “……” 易久没开口,他警惕地抬眼看了易老爷一眼,然后往后退了一步,没想到却被易老爷一把抓住了胳膊硬是拗到了他面前。 老头子伸手掰过易久的脑袋,看着他青青的头皮上并没有香疤,顿时感到更加满意起来。 “一愚师傅啊,你在我家搞了这么多事情来……”易老爷笑道,“还是要赔点东西来吧?” 第44章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易久身上有什么东西可以赔给人家呢? 当然什么都没有。 他刚刚出生就差点被人给弄死,是师傅带着他到了山上用米糠水和野菜根熬出来的糊糊,那样勉强而侥幸地将他养大了。在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曾经幻想过自己能够跟那些已经记忆模糊的小说里头说的那样开了金手指,过上更好一点的生活――然而当然是没有的。 他苦哈哈地在寺院里熬到现在,现在这一刻,甚至连身上的衣服都不是他的。 所以,当易老爷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结果就已经注定了。他头上没有香疤,自然也不是脱离了俗世的人,这样的半大小子,若是到人市上卖也能换回一头驴子。而易家大小姐的价值,自然不只那一头驴子 “……” 易久沉默了。 易老爷眯缝着浑浊的眼睛看他,像是想要村里想要吃鸡的狗似的。他看着之前还气息凌厉的少年在他面前好像忽然就变得薄了,脆了,那样一张俏生生的慢慢地泛出青青的白,眼睛里带着一丝茫然的神色来。 易老爷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痒,看到这样的易久,他心中终于生出了一些愉快来,觉得之前被少年逼问的狼狈哗啦啦地顺着北风吹走了。 他便捏着下巴又同他说:“你想好啊,我记得你们庙里头好像老是要跑到我这里要香油钱的啊。” …… 易久骤然抬头,冷冷地看着老头子,下巴的线条绷得紧紧的。易老爷捏着下巴上两撇稀疏的胡子,他现在心中有了底气,看到别人露出这样为难的困苦的表情,那种阴暗的愉快就像是发酵一样膨胀起来。 “好。” 过了半天,易久才慢慢的,好像虚空中有一只无形的手似的,慢慢的,慢慢地低下了头。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哑地回答了一句。 易久就这样将自己卖了出去。 说来也奇怪,这边易老爷唤人来,叫人拿了卖身契给易久按上了鲜红的手印,那边就有人跑来传话,说是高烧不退的大小姐竟然醒了过来――现在正在房间里大吵大闹,发了疯似的发脾气。 易老爷听到这些回话,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又撇了在一旁捧着新作的下人服的易久一眼。 他觉得白姑姑说的到底是有道理的,恐怕这个小和尚与自己那个丑八怪一样的儿子确实是有缘的罢。 现在他哄着对方当了自己家的下人,那个该死的小兔崽子再怎么样也能消停一点……这样一想易老爷自然就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当下,易久就被赶到了阿蛇所在的院落,去伺候那个正在发着疯的人了。 之前他来这里的时候把那些伺候人的人们吓狠了,这时候他已经签了卖身契,身上那种凛凛的气息虽然还在,他们却已经觉得他与他们是一样的人,这时候一个两个的,捂着嘴在他背后影影绰绰地笑。 仆人们是见识过阿蛇以前发脾气的模样的,就跟他那古怪的恶心人的外貌一样,他真的发疯起来,就像是不通人性的野兽,哧哧喘着气,有人伸手想要去捆他就会被一口咬掉一块肉。 他们等着看易久被那样的家伙折磨呢。 果然,易久沉着脸刚刚回到院子门口,就听到里头咚咚一片响,三丫衣服被扯破了,一边抽着鼻子一边守着门,另外几个老妈子站得远远的,指着院子窃窃私语。 易久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站住,敲了呆愣愣像是傻掉的三丫一下。 “发生什么了?” 易久问。 三丫立刻回过头,看到易久眼眶瞬间就红了。 “哎,你,你到底去哪里啊?!” 她急急忙忙地抓住了易久的袖子。 原来易久走了不久之后,阿蛇终于醒了过来――他一醒来,自然就发现自己怀里抱着的根本就不是易久本人,而是他的一件破衣服。 阿蛇在房间里转了一圈,那样焦黑泛黄的脸,这时候竟然露出了没有血色的模样来。三丫看着心惊,哄了他两句,然而得到的却是几道野兽似的深深的抓横。阿蛇是一个哑巴,而哑巴想要说的事情根本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红着眼眶啊啊哑叫了好半天,三丫才勉强猜出他是要找易久――这下才是真的犯难了,易久走的时候急,并没有把行踪交代得太清楚,所以这下三丫是打心眼里不知道易久究竟去了哪里,也没有办法安抚阿蛇,支支吾吾的模样恐怕点燃了阿蛇之前的某些回忆,只见他喉咙里咳出了一口血,随后就不顾自己才从昏迷中醒来就要往门外冲。理所当然的,他就被人给拦住了。这下就像是捅了马蜂窝,这个丑陋而孱弱的小怪物忽然间就开始发起疯了,不仅砸了屋子里的摆设,见到大门被人合力关上了以后他竟然又往墙上撞,简直像是要把墙给撞开好出去似的。 这样的情景在之前易久被捆起来的时候也发生过,几个老妈子都知道阿蛇的厉害,当机立断地扯着三丫出来了,只把外面的院子们给堵了,任由阿蛇张着嘴在里头发狂。 ……易久听到三丫说阿蛇又开始发疯,脸色比之前变得更加难看了,一下也没停顿地就越过她想要往院子里走。 “哎,小姐他还在……” 三丫看到易久毫无准备地就去开门,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情不自禁地想要开口提醒。 “没事。” 易久说,心里有点酸涩。 他打开门,就见到一点和着泥的野草团子砸过来。他没躲。 阿蛇身体不好,身体虚弱成那样,捏的团子砸过来之在易久的外袍上落了一点泥浆,连痛都没让人感到痛就滚落了下来。 易久抬眼往院中望去,见到阿蛇大半个身体都露在衣服外面,赤脚站在院子中间傻呆呆地看着他。 简直就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真的是易久似的,他那张瘦巴巴的丑陋的脸扭曲了几下,随即便有亮晶晶的东西在眼眶里闪了闪。 …… 阿蛇张开了嘴,易久觉得他大概是想要喊些什么的,然而他什么都没喊出来的。易久看着他狼狈到了极点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直到这个时候阿蛇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用泥巴团子砸了最喜欢的那个人,瞬间他就像是被雷劈中一般,心儿肝儿都变得冷恻恻的,简直想要把自己杀掉一遍。他赶紧摊开手把手里还剩的脏玩意儿丢掉,可是易久已经朝着他走了过来。 阿蛇发着抖,看着易久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将他那脏兮兮的手拿起来捧在手心。 易久的手是冰凉的,手指非常的修长,因为营养不良指甲盖是不健康的白色,而且是柔软的。 阿蛇觉得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被那白皙的皮肤衬托得像是一只发了霉的鸡爪子。 他窘迫急了,甚至想要把自己身上这丑陋的部件给砍掉才好。 “你怎么就这样出来了。” 易久没有注意到阿蛇的僵硬,他往那个小东西的手上哈了一口气,然后用袖口将他手上的泥土给擦了一些下去。他注意到阿蛇在发抖,以为他是冻的,便张开手臂将对方整个人给搂在了怀里抱起来往房内走去。 “你这脾气不像话。” 一边走,他一边头痛地在阿蛇的耳边说。 “砸了东西就砸了东西,发脾气就发脾气,为了发个脾气还赤脚什么都不穿跑到院子里去,真的生病了倒霉的还不是你自己……傻啊?” 阿蛇的耳朵红彤彤,像是小猫似的将手小心翼翼地搭在易久的肩膀上,下巴贴着他的脖子。 走到房间里的时候,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易久还是因为眼前的一切而倒吸了一口冷气。能够被砸烂的东西都被砸烂的,地上白喳喳地掉了一地瓷器的碎片,碎掉的茶杯死尸一般翻着肚皮倒在狼藉的家具里头,茶水蔓出来,亮晶晶地反射着屋外的微光。 “这可真是……” 易久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阿蛇听到他的叹气,觉得自己房间这样至又让人头痛了,心中无端弥漫起一股强烈的羞恼来。他僵硬着想要从易久的怀抱里下来,尽管对方那温暖的身体几乎已经快要让他身体融化了似的舒适。可是他还是想要勉强地在易久面前收拾出一角能见人的地方。 不过他才刚刚动了一动,就被易久在屁股上拍了一拍。 “别乱动。”易久凝神躲着地上的瓷器碎片,小心绕过了那些可能会扎伤脚的碎瓷,分明没有注意到怀中的小坏孩子一瞬间又涨红了脸,被人扇屁股扇出一身酥麻。 他被易久放到了软和的床上。 厚厚的被子被掀起来,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给卷了个严实。 易久眨了眨眼睛,看着被窝里头只露出一个头满脸通红的阿蛇,破天荒地觉得这孩子好像也没有初见的时候那般丑了。 “你之前是在找我?” 他问。 阿蛇迟疑而害羞地,慢腾腾地点了点头。 “找不到我所以发脾气了?” 阿蛇又点了头。 “为什么?” 阿蛇这下就没动作了。 易久忍住了叹气,伸手拨开了耷拉在阿蛇额头上的头发,然后在那里发现了大块的淤血,想来是之前撞墙给撞的。 “天……”他惊叹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那看着十分触目惊心的淤血,“你难道就不疼么?” 阿蛇一眨不眨地看着易久的动作,之前还没有什么表情,这下却被易久一问问红了眼睛。 疼死了。 他十分后知后觉地觉得了一丝委屈。 他以为自己是睡在易久的怀里呢,闻着那样好闻的气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睡了个安稳,然而醒来以后他却只看到了易久的衣服。 那种深深的,仿佛是万年寒冰一样的绝望几乎瞬间就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他当然会发疯。 只是这些,易久都不会知道。 易久只是觉得阿蛇露出这样可怜的模样,竟然让他心里升起无限的怜爱来。之前还想稍微让阿蛇不要总是那样情绪化的,这下全部都被他忘光光。他呼前喊后的让人收拾起了房间,自己拿了药油来帮阿蛇擦头。 药油熏得狠,一会儿易久就看到阿蛇哗啦哗啦往外面淌眼泪――却死活不闭上眼睛,只死死地望着易久,就好像他一闭上眼睛,易久就会跑开一样。 易久简直都要被这个小笨蛋气得笑起来。 他喊了三丫一声,让她洗了一张冰帕子过来搭在了阿蛇的眼睛上。 “好啦,我又不会跑。” 他苦笑着对阿蛇说。 “你不知道我被你爹买给你了么。” 第45章 (有修改)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阿蛇愣愣地看着易久,像是过了好半天才明白他究竟说了什么一样,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他猛的从床上跳起来,精神得简直不像是一个病人,径直就要往房间外面跑。 易久不知道他怎么忽然间竟然这样发了疯,下了一跳,身体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一样猛然伸手,将那个瘦骨伶仃的小混蛋一把捞到了怀里。 “你病着呢,乱跑什么!” 一急,易久说话就忘记了客气,语气十分严厉。随即他就感到自己的怀里某人身体陡然间僵住了――倒是十分可怜。阿蛇愣愣抽了抽鼻子,看着易久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抱着的不是个小少爷,而是条好不容易找着窝的赖皮狗。 想到这里,他又在心里轻轻呸了自己一下:倒是真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对着阿蛇就想到了狗。 明明是个少爷…… 阿蛇黑漆漆的瞳孔对着易久,十分仔细的,一点一滴将少年脸上最细微的变化刻印在自己的心理。他很快就发现易久实际上根本就没有生气,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脸忽然又开始发起热。 某个小哑巴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是被他家阿久那样温柔而又不嫌弃的,温柔的拥抱着的。 “哎呀,你怎么发抖了。” 易久几乎算得上是被下一跳。 他赶紧将阿蛇搂紧了一点,然后用力地往床上塞。 阿蛇将头埋在他的颈部,在不易察觉的时候深深地吸着那人身上淡淡的香味,骷髅似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两坨熏熏然的酡红。 易久当然不知道他之所以变成这副模样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用厚被子将阿蛇整个人裹成了一条花卷,他还不放心的低头用额头碰了碰阿蛇。 阿蛇大了一个好大的激灵,眼眶红红的。 他伸手,颤巍巍地举在半空,然后手舞足蹈地像是想要跟易久说些什么。 易久歪着头看了好半天,才勉勉强强明白这家伙为什么会这么激动――他简直快要把易老爷恨死了,那样的人怎么能将易久买下来呢? 然后又问易老爷究竟花了多少钱来买易久。某个倒霉和尚实在没想到这个小家伙竟然在这种地方变得格外精明起来,皱着眉头过了半天才勉强告诉他是三十个钱,放在村里正好能买一只猪仔――还是易老爷做客气的搞才给了这么多的。 果不其然,阿蛇就被易久这便宜得要命的身价给气了个半死。 他比划着,又挣扎着想出门去把易久的身契要回来(当然,这个只是易久猜的)。易久头痛得要命,捏着某人小胳膊小腿把他放床上了。 “行啦。”他颇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心理不感动是假的,另一方面却又有些隐隐约约的尴尬。 谁能想到他就值两只猪仔呢。 “你这是在着急我,我知道了好吧。” 他又说,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阿蛇的脸颊,手感不太好,怕是以后要用心给他养点肉出来――他在心里暗暗想道。 阿蛇直直地看着他,虽然还是丑,那红着脸幸福得好像在发抖的模样却还是让易久觉得有些可爱。 “没事的,”他说,“反正我也没什么好地方去,就在这里跟你在一起好了。” 易久想到了山上那些让人厌恶的师兄弟们,胸口顿时有些发闷。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和尚,但是他能够凭借着一己之力带着几个孩子在山上建起那座庙,易久也知道恐怕根本轮不到自己来担心他。反倒是阿蛇……易久对上这孩子的眼睛,就觉得自己就像是着了魔一样,总是忍不住对他感到心软。 恐怕还是因为觉得像花花的缘故吧。 易久想。 阿蛇听到他这话,这时候忽然砰地一下又跳了起来。 猝不及防间,易久便让他从自己的腋下跳了下去,看着他猴子一般到了五斗柜的后面,伸手掏了半天竟然从柜子后面掏了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出来,然后献宝一样递给了易久。 易久被那上面的灰尘熏得打了好几个喷嚏,他皱着眉头将阿蛇一把抱起往床上扔,然后又用被子将他整个人卷好。 简直是又气又无奈。 他怕他又着凉。 阿蛇还是跟之前一样,一被易久碰到,就像是软了骨头一样变得格外听话。这次他总算没有又跳出被子了,只是他的眼睛却始终是闪亮地看着易久,视线在那个布包和易久身上来回转动,灼热到让人感到有些不太好意思。 易久忍住了叹息,指着布包轻声问道:“这是给我的?” 阿蛇在被子里拼命点头,小小的下巴陷在棉被里。 易久就伸手揭开了布包,里头是一些零碎玩意,已经发黑的银币,一小截成色不太好的玉烟嘴,镀金的铜簪子…… 最后是一块没完成的襁褓,绣线都已经变色了,绣的是一蚯蚓似的玩意――却也没绣完,看得出来那人绣到最后已经没有了耐性,只零零散散地随便钉了两针就任由那线头散在那里。 可是就是在一副襁褓,却被阿蛇放在了布包里,和其他的“珍藏”放在了一起。 看里头的东西都是女用的,而襁褓更是……恐怕这些东西就是阿蛇的母亲留下来给他的吧。易久忍不住问了一声,得到了阿蛇茫然的点头。 这个家伙根本就不知道母亲这两个字究竟代表着什么…… 易久伸手抚摸着那已经褪色的刺绣,心里忽然有些酸酸的。 “怎么把这东西给我……” 他把里头的零零碎碎规整了一番,重新包好想要递给阿蛇,没想到阿蛇却忽然又伸手出来把布包掀开了,然后拿着那根镀金的铜簪子――它看着实在是这些玩意里头最光鲜亮丽的一个――他把它往易久的手里塞过去。易久不肯收,他就探起身来拼命想要把它放到易久的头上。 易久被他戳了几下头皮,又气又有些羞恼,一把扯下了阿蛇手里的东西随手塞到了自己的荷包里头。 看到这一幕,阿蛇也不管易久这样一个野和尚拿着别人的同心结鸳鸯花的簪子是多奇怪,终于像是什么小动物一样咕噜噜滚回了被子,心满意足地拉着易久的手点了点头。 易久“哎”了一声,这才明白,阿蛇竟然是要把这些东西给自己。 他有些心慌地摆手:“我不要,你自己收着就好啊。这些可是贵重的东西。” 既然是母亲留给阿蛇的,再怎么样意义也不一样。至少,易久是这么想的,虽然阿蛇明显不是。几番推脱下来,这样小的家伙竟然还发了脾气。 易久虽然觉得实在是不妥当,但是还是叹着气收下了――然而最后还是当着阿蛇的面将布包放回了原来的位置,说是让阿蛇代为保管,小哑巴这才觉得心满意足。 他抱着被子,冲着易久又开始比划――说的却是他觉得自己这点玩意儿总要比三十个大钱来得有值钱,这时候易久总该是属于他的了吧。 只可惜,这时候易久正忙着头痛,并没有注意到某个哑巴少年的算盘。 不过头痛归头痛,易久还是要承认,如果说之前他对于自己竟然成为了别人的奴仆而感到了一丝郁闷的话,现在这种困扰的心情已经全然消失了――他知道在这里的并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所谓的“主子”,那是他现代人的灵魂所无法理解的。现在出现在他身边的,是一个纤弱而坦诚,如同动物一般的孩子。而在这个时代,在这样大的府邸里头,真正能够照顾他的只有会一直在他身边的“仆人”了。 易久回头看着阿蛇,他期期艾艾地看着易久,身上是厚厚的被子,只有一张瘦而小的脸露在外面,下巴尖尖,眼睛始终凝视着他,热切而充满渴望。 易久对他笑了笑,仿佛忽然之间能够理解这个小哑巴究竟在担心什么了一般。 “我不会离开,你睡。” 他说。 冬天的黑影子抹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头,落雪沙沙。 阿蛇眨了眨眼睛,慢慢从被子底下伸出手,轻轻地牵住了易久的袖子,而易久没有拒绝。 第46章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至那一天起,易久成为了阿蛇的仆人。 说来也奇怪,往年总是体弱多病的阿蛇在易久到来之后竟然破天荒地变得健康了许多,而证据就是那样一场高烧,竟然在第二天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每当阿蛇看到易久的时候,脸上总是要有些泛红,倒是让易久担心了一段时间。 不过总的来说,易久来之后,他便渐渐的健康了一些,脸上有了一些肉,精神气看着也好了许多,不过一小段时间,竟然还长高了些许,走路也没那样摇摇晃晃了。 对于阿蛇身体上的变化,易老爷十分骄傲,他总觉得是这件事情做得挺当机立断,十分有自己当年还跑船时候的气魄,再看易久的时候就没有那样苛刻,另外又补了点米面差人送上了山——也算是告知了老和尚一声。 易久后来就收到了老和尚给他捎来的半张草纸,上面写着“随缘”两个字,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别有天机的指点,反正易久也走不开身,只能自己理解老和尚这是让他随遇而安了。 说实在的,阿蛇身体上的变化,易久丝毫不觉得是自己的缘故——啊,严格说起来还是他的缘故,只是与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情毫无关联,真正的原因,是易久来了以后就借着秋姨娘还在失宠中,自己掌管了阿蛇的小厨房。 他对于如何为奴为婢毫无头绪也没有一点兴趣,但是心中却有个念头,要把某个傻了吧唧的小哑巴养好点,所以他开始用最简单的方式来做到这点——他开始饲养他。 之前的厨娘实际上也收过秋姨娘的好处费,加上阿蛇这样的个性,眼看着实在是没有什么巴结的前途,做的东西十分敷衍。事实上,正是知道了那人给阿蛇做的东西究竟是怎么样的,易久才忍不住火冒三丈地抢过了小厨房的掌勺权利。要知道,在阿蛇大病初愈的那个早上,那厨娘竟然敷衍地煮了一碗清汤稀水的白粥过来。面对易久的质问,厨娘面色忿忿地开口:“但凡是大病后哪有吃大油大肉的,这可是为了大小姐好……” 易久看着清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垂着眼帘没作声。 厨娘自顾自说了半天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斜眼看到易久刚刚长出头发,茸茸的青头皮,心中又有了点底气,发横说:“你要是觉得不满意,那你自己来做啊。我家小姐长得不好,肠胃那样弱,我看你做出什么不是稀粥的东西来来给他吃不坏肚子!” 易久听到这话,挑高了眉头朝她看了一眼,脸上一朵稍纵即逝的冷笑。 “好啊。” 他说。那样的模样,倒叫厨娘一时之间心有不安了起来。 那天易久做的东西说白了都是最简单的——在厨娘之前煮的粥里头加了一把白米,将那一锅粥煮得细白稠软。 厨娘叉着手在一边面带不屑,暗自讽刺他就这点本事。易久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拿了一个生鸡蛋,用井水洗干净以后再用软布擦干净水分,随后便在厨娘不解的目光之下将鸡蛋放到了白粥里头,盖上锅盖,用小火焖上。 另一边他起了一口锅,到了半缸子水进去,大火烧旺。中间个放上蒸架,架子上却是一口空碗。 厨娘冷眼看着易久忙乎,愈发觉得不屑,正要出言讽刺的时候,门口传来了三丫细声细气的声音:“我回来了。” 说罢一推门,伴随着冷风就见到那丫头两颊冻得通红的进来了,手中拎着一串用草绳穿着的小鲫鱼,每条不过巴掌大小,却胜在新鲜,这时候还在蹦跶。 “哎,这是?” 厨娘诧异地看着那个小丫头。三丫却没理会她,直接走到了易久面前,有些粗鲁地将鱼扔到了他的面前。 “喏,你的鱼。刚从湖里头捞上来,鱼师傅说今天就这么点啦,全在这里了。” 易久点了点头,捡起那串鱼检查了一下,发现鳞片都很细密,肉质也非常紧实,就觉得挺满意的。 俗话说得好,““冬鲫夏鲤””,这个时候的小鲫鱼真是最美味的时候,为了过冬而储存的脂肪让它的肉质肥美而鲜嫩,冬天的水质纯净,会让鲫鱼褪去那种廉价的土腥味,留下了那洁白鱼肉特有的鲜味。在进厨房之前易久便用言语激得啦厨娘拿了要食材的对牌出来,然后塞给了三丫,让她去了村里头惯常给易宅送鱼的渔夫那里要鲫鱼。冬天天气冷鲫鱼不容易咬钩,能有这么多是实在是出乎易久的意外。 “你怎么到外面去……” 厨娘本以为易久无非是要病人惯常吃的食物,粥啊鸡啊啥的,实在没想到他竟然要了这么一串不起眼的小鲫鱼过来。 易久对上她的视线,笑了一声,恍若不觉地开口问道:“不是你之前说的,我想做什么都可以么?” 那肥女人一撇嘴,立刻哑了口。 倒是三丫在一旁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她倒是看这好吃懒做的婆娘不顺眼许久了。厨娘翻起三白眼,立刻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刚想开口削她,易久又一次打断了。 他让三丫过去帮忙将那些小鲫鱼去了鳞腮和鳞片,接着又用清水漂了好几遍,等到一串鱼都变得清洁无比,一丝血水都不见才住了手。然后他拿起蒸锅的盖子,在厨娘觉得他简直是匪夷所思的目光下,将那几条鱼一条一条钉在上面。 最后,在挂起的鱼腹中间,易久还各自塞好了一坨已经用刀背拍散的姜块。 等做完这些,那一大锅水正好烧开。 易久将蒸锅锅盖盖上,那些鲫鱼的位置恰好抵在了空碗的上方。 这下就连三丫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拉了拉易久的衣袖问他:“这究竟是干什么……” “做一碗面而已。” 易久回答。就像是他说的那样,他接着就将蒸锅里头烧开的水盛出来,另外下了一碗过水面。 这种面没有面汤,只是在水里滚熟而已,实在是简陋不已,看得厨房里另外两个人都皱眉不已。不过易久还是很淡然,将面条放在了一个青花碗里头,放了点盐花,又放了几滴麻油。 一切都刚刚好,等到这时候,厨房里的人就看一闻到蒸锅里头的鲫鱼发出了香味。因为小鲫鱼是刚捞上来而且肉质清洁,最重要的是,易久已经去掉了所有的血丝,这蒸好的鱼竟然连一点点腥味都没有,只有一种鱼特有的新鲜的味道。 易久让三丫过去直直地将锅盖抬起来——底下钉着的几条鱼都已经熟了,鱼肉的汁液在大火的蒸汽下一滴一滴汇集到底下的空碗里头。易久用筷子轻而易举得剥掉了小鲫鱼身上的鱼皮,扔在一边,这下就可以看到里头已经变得雪白的鱼肉,易久不过是用筷子尖轻轻往下一划,那鱼肉顺着肌肉的纹理一条一条地掉在了碗里头,只留下了半透明的骨架在空中。 易久只取了小鲫鱼背上一点细刺都没有的肉,就端着碗让三丫头放下了锅盖。这时候他的碗中已经有了小半碗鱼汤,那是纯粹被蒸出来的鲜汁,里头的鱼肉似雪,似银,热气腾腾的,十分诱人。 他将那一碗清澄鲜香的汤汁和着鱼肉淋在了之前准备好的细面条上面,另外准备了一个小碟子,里头放上一点儿挤了橘子汁的香醋和一些姜丝。 “唉哟……说得那么厉害,搞半天就做了这个出来哦。” 厨娘看着易久费尽心思竟然只做了这样一碗清汤白水似的面条,眉梢一跳,脸上带上了喜色,显然是觉得易久这下是正儿八经砸了脚。 易久也笑笑地看着她,将白粥里的鸡蛋捞出来,剥了壳放在面碗里头。 三丫看看他又看看厨娘,其实心理也觉得这下易久是熟了。她觉得有些不爽,又觉得这时候若是自己也开口奚落易久好像有些不太好,便转身拿碗想要帮忙把白粥盛上。 结果却被易久阻止了。 “那粥不用盛过去了……”他说,若无其事地看着碗中那个平淡无奇的鸡蛋,“本来就只是用来煮鸡蛋用的。” 这其实是在那个世界,易久的姥爷曾经告诉过他的方法。 白米是最滋养不过的东西,但若是病后只吃白粥却会营养不足,这个时候只需要将鸡蛋带壳放入白粥煮,鸡蛋就可以吸收米粥中的养分,变得养人不腻……大概,就是这样。易久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里头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医学道理了,但是以往他生病的时候,姥爷总是会让姥姥煮这样一个鸡蛋来给他吃。用白米粥煮出来的鸡蛋,确实要比以往吃的更加细嫩一些。 第47章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白米是最滋养不过的东西,但若是病后只吃白粥却会营养不足,这个时候只需要将鸡蛋带壳放入白粥煮,鸡蛋就可以吸收米粥中的养分……大概,就是这样的说法了。易久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里头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医学道理了,但是以往他生病的时候,姥爷总是会让姥姥煮这样一个鸡蛋来给他吃。用白米粥煮出来的鸡蛋,确实要比以往吃的更加细嫩一些。 他想起了阿蛇之前给他的那几个鸡蛋――没有什么证据,但是易久还是有一种莫名的直觉,或许阿蛇确实是挺喜欢蛋一类的食物的吧。 “这种败家子的吃法真是折福哦!那可是白米粥嘞!你怕是觉得自己得了那个小哑巴的喜欢就觉得不得了了罢,真是碰了你的卵……” 厨娘十分不服气,指着易久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六,嘴巴里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这样一不小心,就将自己心里想的话都完全说了出来。 小哑巴…… 听到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当着别人的面说“阿蛇”是个小哑巴,易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了,瞬间就心头火起,胸口的心跳重得吓人。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厨娘,那视线就像是铅坠子,沉沉的,少年那眉目清秀的脸上泛起的冷笑,也增加了一丝刀锋似的讥讽。 “那有怎么样,我就想这样败家子的喂他――说到底他也是你们家的大少爷,就算是吃金吃银,也是应该的。”他往前走了一步,眼睛里仿佛有暗色的火焰在燃烧,“这之前我就已经问过管事的妈妈了,阿蛇每个月起码有三百个钱的伙食费,此外还有额外的月例,但是我看到的却是你们每天清汤寡水地随便给他吃一口,穿的也稀烂的。我倒是真的想要问问,你这么心疼那点子白米粥到底是为了阿蛇还是会为了你们自己哦?” 也许是那团在血管中涌动的热气的缘故吧,紧接着,易久就直接将这几天自己旁敲侧击从阿蛇还有其他人口中问出的那些底细,一条一条,一字一句慢慢地同这个厨娘说了。 说到最后,厨娘的脸就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变得格外难看。 她都不知道面前这个少年仔怎么会打听得那样清楚,就连她只煮白水鸡蛋给阿蛇吃是因为可以在烧水的时候同时煮鸡蛋,可以多抱一捆柴回家这种事情都能猜出来,顿时又惊又怒,腮颊被烧得滚烫。 “哎哟,哎哟,”她砰的一下挪动着巨大的屁股,猛然坐在了地上哭天喊地,“这是碰了什么鬼哦,我在这里做了这么久的事情,从来没犯过一点错,现在倒叫一个小粒子(小鬼)跑起来教训哦!真是碰哒你的鬼嘞!你要是这么夹多利多(斤斤计较)大不了以后厨房的事情都给你,都给你好吧?老娘一根指头都不得碰你的!” 她发起狠来,又望了一眼易久手里端着的面条,心中觉得这样的玩意儿阿蛇那个傻子肯定不得吃,到时候还不是要来求她做饭。也真是因为这样,她就当作易久和阿蛇的面发了狠誓。 面对撒泼的女人,易久的反应也十分直接――他微笑的点了点头,那笑容凉得像是揣了一窝冰渣子往厨娘的心窝里头倒。 然后他就用一个托盘将面条和调味料放在里头一起端了出去,出门前回头冲着厨娘笑道:“那就是说好了啊,这个指头怕是也包括脚趾头在里头啊。你最好连厨房的门都不要进。” 说完,也没有理会厨娘在身后的大呼小叫,径直朝着阿蛇的房间走去。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身后有人磨磨蹭蹭拖着脚步,再回头就看到三丫那个小丫头就像是跟着娘的鸡崽子似的跟在了他后面。一边走,还一边不时回头看看厨房。易久暗自觉得有些好笑,觉得她只差没有再扑腾几下翅膀。而那小丫头再看易久的目光,就已经多了些崇拜。 “哎,你还蛮厉害的啦!”她忍不住叽叽咕咕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个鬼这样狼狈咧……但是你做的这个面万一小姐不吃怎么办?” 大概是因为这时候多多少少将易久当成了自己人,三丫终于也为他担心了一回。 易久暗自觉得有些蛋疼,但还是忍着叹气,闷闷地说了一句:“总会吃完的。” 到了阿蛇房间,易久一眼就看到房间中间的阿蛇,小脚光光的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幸好因为之前被易久说过一次,这一次他总算记得在自己身上裹好了杯子,一条石松色的苏绫被面,竟然将他的脸衬的好像白了一些。 看到易久进来,他的一下子就抬起了头,这样分别了一个早上而已,那目光却让人觉得好像他与易久已经生离死别了好多世一样。 易久忍不住猜测阿蛇这怕是饿了,叹一口气便开始哄他:“你怎么又下来了?不是说了你病还没好……”一边说一边放了手中的托盘,然后往阿蛇那边走去。还没有到他面前,就见到某个哑巴径直张开手,满心欢喜地等易久抱。 易久的手本来都已经伸出去了,看到那孩子仰着脸只差没摇尾巴的模样,忍不住又收回手,轻轻地在那细瘦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脸上故意做出绷紧的模样来对他说:“被子都掉下来了……都已经抱了你多少次了!真是的,自己上床去。” 阿蛇抬头呆了半响,有些深受打击的模样。 …… 过了好半天,他才垂头丧气地捡起之前从肩膀上滑落下来的被子,慢慢拖着步子往床上走去。窗口处插着一只梅花,因为日子久了枝干有些下垂,这个冬天久违的阳光就透过那弯弯往下的枝干投射在阿蛇小小的瘦瘦的驮着一床被子的背上。 易久莫名就觉得阿蛇那焉焉的模样与那瓶缺了水的花有些相像,都是十分丧气一样……却总让他觉得胸口有点泛软。 他跑上去捡起阿蛇快要拖在地上的被子,在对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从背后带被子连人一起抱起来。 阿蛇喉咙里挤出一声很短很短的叫声,哑哑的像是烧了嗓子的乌鸦在叫,他转过头来,发现抱着自己的人竟然是易久,整张脸瞬间就变得深冬了起来。那样乌沉沉的眼瞳,像是被清泉水浸透的黑琉璃珠一样在那张瘦瘦的脸上亮着光。 他忍不住又叫了一声,这一回轻一些了,还是难听,声音里却满是开心。 易久冲着他挤挤眼睛,笑了笑,某个小孩顿时又红了脸颊。那样强烈的开心……他有些不太好意思掉开了眼睛,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个不停,视线却落不到实处。 红色的梅花在窗边,阳光透过来,每一片花瓣都像是火,像是珊瑚珠,美不胜收。 “笨蛋。” 他听到易久在他耳边轻轻的,带着娇宠一般的声音。他颤抖着伸手过来,从易久的颈根后面抱住了对方。 简直就像是被黏住了,阿蛇还是忍不住抬头去看易久,少年的脸像是成熟的桃子,透着粉红,茸茸的映着金色的阳光。 让人想要咬一口。 这样想的瞬间,阿蛇就红着脸低下了头,靠着自己的胳膊将下巴轻轻地埋在少年的颈窝旁边,这动作他做得轻柔,以至于易久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但是跟着易久过来的三丫却远远地站在了门口,一只脚踩在门槛上,看着房间里头那两个人,十分没有理由地觉得手足无措起来。 尽管没有任何原因,但是三丫却总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好像不太适合就这样进去似的。 等到易久在那头将阿蛇安置好了,她才一边吐舌头一边蹑手蹑脚地跟了进去,帮忙将一张小桌子架在床榻旁边,然后将易久带来的托盘放在了那两人的手边。 易久便抬头冲着她倒了一声谢。 他脸上的笑意尚未完全褪去,显得眉目都非常温和,瞳孔里仿佛流转着光,脸颊是一抹桃色的晕红。 尽管还未长开,但是三丫头还是在那一瞬间,感到了自己心口好像忽然落了一口气似的。 这个和尚确实长得蛮好看。 她这样想到。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似乎后颈有些发毛。 扭过头,三丫恰好与尚在易久怀里的阿蛇对上了视线。 一瞬间,她僵住了身体。 在那个哑巴少爷的脸上的再不是之前展露出来的无害和天真,他的眼睛鬼气森森地瞪着三丫,那样黑的眼睛,黑蛇眼珠子像是能吸光,没有血色的脸,嘴唇泛着不健康的白色,只在内部露出一线猩红。 发现了三丫也在看自己,阿蛇忽然对她笑了笑,露出了白森森的牙。 三丫忽然间想起小时候在山里打猪草然后被那条陡然间垂下树的九步倒盯上的感觉――那样的爬虫也有阿蛇这样可怕的眼睛。 “怎么了?” 发现小丫头的不对劲,易久纳闷地看了她一眼。三丫白着脸一个踉跄往后走了一步,闷闷说道。 之前的那个凝视简直就像是她的幻觉,可是这个时候,她却根本不敢抬头去看阿蛇。 之前还好像是泛着鬼气的时间骤然间解冻,阿蛇啪地一下拍了一下被子,指着小桌上的食物啊啊叫了两声,倒像是个饿坏了的孩子似的。 “没,没事。” 易久不明就里地瞟了她几眼,最后注意力还是被阿蛇个吸引了过去。 他用筷子将面条盘在勺子里,弄一点汤汁一点鱼肉――鱼肉会沾上一点香醋,然后这样一口一口地给他喂。这样喂了几口之后,阿蛇忽然挥了挥手,然后从易久的手里拿过了碗,竟然开始自己吃起来。 他吃得挺急,简直可以说得上是狼吞虎咽,以至于易久忍不住连说了几次“慢点吃”。不过,尽管这样嘱咐了,眨眼工夫,那样一碗面就已经空了。 作者有话要说:……史上写得最肉麻的一章orz…… 赶榜单大概bug会比较多,希望大家见谅哈~ 第448章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我从来没见过大小姐吃东西吃得那么多。” “啊?” 难得冬日午后,阴沉了好久好久的天气忽然变得晴朗起来,那些铅灰色的积云被冰冷却清爽的风吹开了,露出了冰蓝色的天空。几只麻雀缩着脖子蹲在光秃秃的树枝上面,互相取暖。 气氛安稳而闲适。 易久烧了一点热水,在一个盆子里头慢吞吞地洗着碗。双手浸在久违的热水里头,那种温暖慢慢弥漫上来,几乎让他有些昏昏欲睡。 也正是因为这样,听到三丫的话的时候他差点没有反应过来。 三丫蹲在一边,捧着之前易久熬的粥一口一口幸福地沿着碗沿嗦着――虽然在厨娘那里放下话说煮了鸡蛋的白粥是不要的。但是在这个年代,一锅用白米和糖熬好的稠粥怎么样都不可能就这样扔掉。 因为那厨娘被易久用一碗鲫鱼面打了脸,咬着嘴唇啪啪跑到主屋那里哭诉去了,看着厨房里没有别人,易久就自作主张地将那锅粥和三丫一起分吃了。 他还把锅子里剩下的那几条鱼也给了三丫,这个部分的刺有些多,易久担心阿蛇大概不会吐刺,所以只用了脊椎两边的部分,现在那里的鱼还是有很多地方吃的。 直到吃到了易久为阿蛇做的这份蒸鱼,这个丫头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向来挑嘴的大小姐阿蛇会这么喜欢吃那一碗面――或许也并不是单纯因为那碗面是易久做的缘故。 那样简单的一条鱼,却异常鲜美嫩滑,沾着挤了酸橘子的香醋和姜丝吃,肉里头带着微妙的肉甜味,保存了所有鲜味的鱼肉隐隐约约竟然有点螃蟹的味道。 “唉,要是你早点来怕是大小姐还不会变成这样啦――我之前就听说啦,大小姐不爱吃东西,所以才生的瘦。那个时候老爷还请了大夫来看他呢,大夫也说他不吃东西会活不下去,”三丫异常感慨地说,整个肺腑都被那又甜又绵软的白粥和余味悠长的鱼肉填满了似的,“……可是大小姐还是一点儿都不爱吃东西,秋姨娘就跟老爷说怕是要硬灌就好。所以那个时候每天都派了人来灌……” “灌?” 易久猛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头对着三丫问道。 他下意识地对那个字感到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对上他的眼睛,三丫抱着碗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才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呃,是啊,灌。我倒是没有见过啦,不过那个时候听说这边好多人都被咬了,因为要用筷子撬开大小姐的嘴然后用勺子往嘴巴里挖东西……” “啪”的一声,易久手里的碗掉到了水中,溅起一个水花。 三丫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他。 气氛有些凝重。 易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水中捡起碗慢慢喜好,然后用干布擦干净。 这样缓了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里能这样……你们老爷也让他们这样对阿蛇?” “那个,这不是没办法么,”三丫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易久,平心而论,她觉得现在的易久看上去好像正在生气似的。 反正又跟他没关系,为什么要露出那么难受的样子啊。 三丫头心中暗自纳闷,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听我娘说,后来老爷不喜欢大小姐也是因为这样了,好像说是老爷自己去喂了几次饭,也被大小姐给咬了……而且硬灌东西,其实大小姐也是不吃的。白天给他灌下去的东西也会偷偷吐掉,把好多人都气死了,然后秋姨娘又说那没办法啦,大概是阿蛇不愿意吃大厨房的饭,就又派了人做了小厨房单独给阿蛇做饭吃。” 又是秋姨娘…… 这个人的名字让易久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他朦朦胧胧想起那天去易老爷的屋子时候,被一巴掌打在地上的那个女人。 到现在为止,他记得只有那个人鲜红的嘴唇和看似十分柔弱的身段――很显然,阿蛇作为易家唯一的大少爷,却过着这样窘迫而潦倒的生活,跟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是分不开的。 与阿蛇的相遇明明只有这么几天,但是只要一想到他竟然曾经在那些人手里受了那么多苦,易久就觉得自己心里隐隐作痛。 这种奇妙的,好像牵挂着谁的心情已经久违了…… 无法控制的,易久再一次从那因为穿越而变得模糊的记忆里,找出了那条如同破草绳一般的小花蛇的身影。 而三丫还在他的耳边说着阿蛇的故事。 一个不好看的,不讨人喜欢的小哑巴。 母亲是个肤浅而不负责任的女子,早早的死了;父亲是个好面子而又市侩的跑船帮子,因为他的存在而深感羞辱;一个野心勃勃看似好人的姨娘,只恨不得他早点去死;一帮逄高踩低的仆人,几个收了“卖卖钱”的奶妈子…… 他跌跌撞撞,饥寒交迫的长大了。 然后变成了后来易久见到的那个古怪而渗人的小哑巴。 “真是的……” 易久看着窗外的小麻雀,那样瘦小地蜷缩成一坨。 他低声抱怨了一声,却没有向困惑的三丫解释什么。他站起来给了那些麻雀一把粗谷,看着它们顾不得怕人,叽叽喳喳跳下来在地上啄着。 “哎呀,这个让她看到了要骂的。” 三丫捧着脸叫起来,口中的那个“她”自然指的就是厨娘。 “没事的。”易久冲着她笑了笑,脸上的神色淡淡的,“反正她不是也说了以后自己再也不来碰厨房一个指头了吧。这个地方到时候我来管就好。” 他的表情看上去甚至还挺平和的,但是三丫却觉得这个和尚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一些。 难道是因为大小姐的事情? 三丫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好看的,会做饭的和尚明明才来这里几天,却会想要为了那个不受宠也不知道能够活多久的大少爷来跟秋姨娘他们对抗。 但是,在这样困惑的同时,她想起了阿蛇之前看自己的目光。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北风呼呼地吹起来,树枝在院子里头哗啦啦地响成了一片。那几只麻雀吃饱了谷子,叽叽咕咕地又跳着飞走了。阳光暗淡了下来。 又要变冷了啊。 三丫想…… …… …… …… 就像是在之前说的那样。 后来易久真的开始掌管起了阿蛇的小厨房。当然,厨娘当然不是因为自己之前发的誓言,就那样乖乖地丢掉了手中的肥差的。她先是跑到秋姨娘那里哭诉了一番,接着这番哭诉就到了易老爷那里。 而对此,易久做的反击却简单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他将厨娘之前给阿蛇准备的菜拿了出来,然后自己也做了一份饭菜,两者一起放在了易老爷的面前。 厨娘做的是白水煮鸡蛋,一些发干的馒头,最后是一份已经回锅蒸了好多遍,从主屋那边撤下来的腊味碟子。 而易久做的是一碗麻油鸡饭。 作者有话要说:弱弱地说一句…… 那个…… 因为我这个榜单期间,一直到星期天才知道自己竟然上了榜单orz【之前申请了但是到了星期五的时候我到了两点多钟还没看到站短就以为自己没上榜】 然后,周末我一直在忙着买车啊上牌照这样的杂事,实际上星期二的时候才算是彻底忙完。 这两天虽然我拼了命的赶但是我估计两万字还是有点够呛,而我上一次就因为字数不足而被编辑关了小黑屋qaq这一次如果还是因为这个事情而关小黑屋大概会被编辑一生黑吧…… 总而言之解释了这么多,我想说的是,如果我今天晚上真的赶不完榜单,差的字数【大概是六千到七千左右】我会用之前写的旧版本放上来代替一下,避免因为更新字数不足而进小黑屋。 然后明天晚上之前我会将这部分替换成新文,字数肯定还会再多一点这样。 特此说明一下, 对于这个乌龙我真的表示十万十万分的抱歉,希望大家能够原谅我qaq。 第49章 总算全部替换完毕QAQ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而易久做的是一碗酱鸭脯蒸饭。 用的是今年新打好的新米,将里头残留的碎谷和小石子用镊子全部挑掉,留下的只有那一粒一粒晶莹剔透的米粒,在光下看每一粒米上面甚至还泛着油润的光。 三丫傻了眼,呆呆地看着易久纳闷地问道:“怎,怎么这里还有这么好的米啊。” 易久笑了笑,没告诉她这其实是厨娘私藏起来的米,只不过是被他找出来罢了。 将米淘洗干净以后还要换上清澄的井水,泡上半会,等到米粒吸收了水分,变得略微涨大之后再用纱布将多余的水分完全挤干。接着,易久在这样处理好的米里头滴上了麻油,放了点盐,用手拌匀。 “这是干啥啊?我见过腌肉,腌鱼的,还没有见过什么人跑来腌大米的。” 三丫好奇地看着他的举动,愈发觉得这个和尚现在的举动有些奇怪。 易久回头瞟了她一眼,默默指着墙角的壁橱,让三丫过去把那些洗干净的碗筷移开——然后在那后面翻出了用荷叶包裹好的一架酱鸭,这当然也是厨娘扣了阿蛇平时的用度来弄来的私藏。之前易久放碗筷的时候就闻到了那种酱鸭特有的咸香,这样仔细一翻,果然在那里。 解开荷叶,将酱鸭胸肉的部分拆下来,用刀背拍拍散后用滚水烫一遍,然后捞出来,将那如同上好红木一般泛着油光的酱色肉脯切成黄豆大小的肉丁。 易久取了一口平时用来煲汤用的砂锅,先用米汤漂洗一边,用火烘干里头的水分。锅里放上已经处理好的白米,稍微加了点水便放到火上敞开锅盖去烧。很快锅子里就有雪白的米汤像是浪花一样翻滚起来,再过一会儿,米汤略干的时候,在饭的中心用筷子掏出一个洞,将之前烫过酱鸭肉的水倒进去,最后的步骤是把肉脯均匀地铺在雪白的米饭上,上面盖上一片干荷叶,盖上锅盖后还要在锅盖上又放上一块重石,灶口塞上一束扎好的稻草继续烧。 这样烧出来的鸭脯饭,香,鲜,味醇却一点儿都不油腻,每一粒晶莹剔透的米粒都浸透了酱鸭的鲜味,蓬松,软糯,入味,即使撇掉那些肉脯都可以让人一口气将白米饭吃个精光。酱鸭本身也在米饭的蒸汽中褪去了大部分咸味,鸭子的酱香和肉香却完整地保留在了那些美妙的红色肉丝之中。 易老爷碰都没有碰厨娘做的东西,反倒是将易久做的那一砂锅酱鸭脯蒸饭吃得干干净净,就连荷叶上沾着的些许米粒,他都用勺子刮下来一口抿了。 随着易老爷满足的一个饱嗝,易久将那可恶的厨娘踢出去自己开始掌管小厨房的事情自然也就尘埃落定了。 唯一的变数恐怕就是易老爷到了后来,甚至想将他带到自己那边去,无奈他才刚开一个口,就见到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儿子像是青天白日里头没有影子的魂魄一样出现在了门框后面,吊死鬼一样的脸,嘴唇却是猩红,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易老爷骤然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坟墓上哇哇叫的黑鸦,或者是盘旋在死人腹部的蛇,那样没有人气的眼睛。他心里猛然一震,背心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时候就听见易久低声喊了阿蛇出来。 那哑巴慢吞吞地走过来,身上穿着一件琥珀色拼竹青的织锦外袍,看着倒是好像没有之前那样了奄奄一息了。可是那孩子看人的目光还是让易老爷觉得不舒服。他没有跟自己的父亲行礼,只站在易久后面,露出半张脸默默的看着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宛如罩了一个纸糊的面具。 堂屋里头的年久失修,有风从开了缝的门板那里溜进来,地上一片灰阴的影子。 老爷看着阿蛇一只手紧紧地牵着易久的衣袖,手指白森森地直插在破旧的衣料之中,莫名地打消了让易久跟他过去的念头。 那种些微的不吉利的感觉,甚至让易老爷连话都懒得同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说。随便敷衍了两句就带着人走了。 看着那个发福的身影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易久和三丫一起关了院子门,将那些探头探脑的仆妇们的目光挡在了外面,然后不约而同地同时松了一口气。 直到这个时候,易久才发觉自己只有在跟阿蛇和三丫在一起的时候才是彻底放松的。 阿蛇嗒嗒踩着步子跑过来,像是小尾巴一样跟在易久的身边,一只手还是攀着他的袖子。 “怎么了?” 易久低头问,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顶。 阿蛇的头发非常软,像是某种小而萌的动物。 其实应该让阿蛇跟易老爷更加亲近一点的,从现实的角度来看的话。但是易久的嘴唇微动,想起了刚才易老爷看着阿蛇时候那种明显的不耐烦和厌恶,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阿蛇看着不太开心的样子,眼睛只瞅着易老爷吃完饭后给剩下的那口锅子。 他嗓子是哑的,易久搞了半天也没明白那口黑黝黝的砂锅是怎么又碍着他了。偏偏他这边关切的模样不知道哪里又触动了阿蛇的某些心事,这时候他忽然又要起脸来,怎么样都不肯像是之前那样用身体语言来表示自己的意愿。易久多问了两句,他就干脆把脸埋在易久腰窝那个地方,用脸在他侧腰磨磨蹭蹭好半天都不肯露出脸来。 这样难搞的小混蛋…… 没错,若是在别的地方遇到这样讨嫌又别扭的死小孩,易久怕是早就不耐烦了,但是唯独对阿蛇他有着十二万分的耐心。 他伸手将还在发着诡异脾气的阿蛇一把抱了起来,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的面对面。 “喂,你再这样我可不喜欢你啦。” 阿蛇陡然间变了脸色。 然后也顾不得别的,终于艰难地将自己的那点不满表示了出来——搞半天竟然是在不满那点饭竟然全部被易老爷吃光了。 易久瞬间哑然失笑,伸出一只手指在阿蛇的嘴角点了点:“好啦,好啦,我知道了……真是个馋猫。” 他不知道,这时候他说话的声音软得好像能拧出温热的蜜水来……以至于站在一边的三丫不由自主地觉得后槽牙有些发酸。 不过最后易久也没有重新给阿蛇做那道酱鸭脯蒸饭,理由是用白米做出来的其实是不好吃的,正儿八经要做这道菜,得要用糯米——然而阿蛇大小姐身体那样虚弱,恐怕压根就没法克化糯米蒸饭这样的东西。 阿蛇听到易久的解释,知道易老爷吃的不过是他做出来的二流菜式,顿时心满意足,确定了自己才是这个少年心目中最重要的那位,便也顾不上别的。那副知足常乐的模样竟然让易久产生了某种错觉,顿时对他的心疼又多了几分。 简直就像是着了魔一般。 易久就是想对这个不好看的哑巴少爷好。 而最明显的表现大概就是之后他给阿蛇做的那些饭菜了吧…… 比如说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来给阿蛇配饭吃的笋丝汤。 看着不过是清汤白水,飘着笋丝火腿丝的一碗汤罢了,实际上做起来却要花上整整两天的功夫。 第一天首先要用敲碎猪的大骨和软骨以及不带一丝肥膘的瘦肉,闷在糊了黄泥的砂锅里头熬上一整天,直到整个汤色都变成乳白,再将所有的渣滓都捞出来——然后,放在冰冷的室外,等那猪骨汤里的油脂全部都漂浮上来化为凝固的猪油壳,再用竹勺将那些油脂刮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透明如同玉髓般的汤汁。 接着再要杀一只小母鸡,去了爪子和内脏,在腹腔里搁上牛肉末和苹果泥团成的丸子,用纱布一起裹好以后再放到之前去了油的猪骨汤里头用搓得极紧的茅草辫来烧,这样的茅草辫火极小,却能烧很久,取的就是这小火慢熬的功夫。 等到小母鸡都被炖得骨头酥烂了,就拎着纱布将它捞起来弃之不用,留下的只有那锅汤。因为用的是小火慢工,这锅汤汤头丝毫不混。 接着还是同样的做法,要再将这汤放在外面冻凝,将所有的油脂全部都刮掉以后,剩下的就是一锅微黄香浓的底汤了。 若是做普通的底汤,到了这一步易久大致上也就罢手了——因为在煲汤的同时还需要有人不停得捞掉汤面上的些许浮末,实在是累人。(顺便一说,后来秋姨娘总是想办法要将人插到厨房里头来,易久便笑嘻嘻地让那人来做这个功夫,熬不了几日那人便要叫苦连天地跑掉)。 不过因为要做的是笋丝汤,这时候还要再将汤重新烧到沸腾,然后取两个鸡蛋,去掉蛋黄,只取蛋清,蛋清里加上三滴烧酒后略拌匀,然后一边搅拌,一边将蛋清慢慢地“划”到汤里头。 这是要让蛋清在受热凝固的同时,将汤汁里头剩余的那些细小浑浊的渣滓包裹起来,等到蛋清烧老之后就可以用漏勺捞起来,剩下的汤可以说是极鲜美,极清澈。不过这也是最难的一道工序,若是搅拌得稍微过快点,那蛋清就全部散到汤汁里头去,只留一碗混混沌沌的蛋花汤在锅里,若是手头略慢,蛋清在凝固的同时又没法将杂质全部包裹好,汤汁便多少不够清澈。 三丫只不过在一旁学了几次,便觉得手腕痛到不行,再看易久,只觉得他真是脑子有病,没事做饭那样精致。 她冷眼观察了那么久,心里明镜似的清楚:明明那位大小姐只要是吃易久做的东西,哪怕是屎恐怕都会欢欣鼓舞地吃下去。 只不过易久却总是觉得阿蛇之前在那些黑心厨娘手里吃太多苦,不免老是想着给他吃最好的罢了…… 而在烧好底汤的这天中午,易久一般就会拎着锄头出去,在后山那片压着雪的竹林里头寻寻觅觅。回来的时候,手上就有了一小篮子还带着泥的冬笋。 新鲜的冬笋再大,剥壳以后也不过拳头大小,笋肉上带着极淡极淡的微黄,远远瞅着真是可爱。易久在竹林里选了老竹子劈了一些薄薄的竹片过来,这时候正好用来切笋丝——为的是不让这玩意沾上定点铁具的腥气。 也亏得这样刚刨出来的笋子足够的嫩,几乎没有一丝粗纤在里头。易久就靠着这几片竹片将笋子切成那样一小捧细而白的丝。 这样切出来的笋丝要先在烧开的清水里过一遍,然后再清清爽爽地放到熬好的底汤里头,同时放进去的是切得跟笋丝一般粗细的火腿丝——也正是这火腿丝给汤里头增加了咸味,却是被易久当盐来用了。 这样一碗汤真心算得上是美味至极,有着笋丝的清爽脆嫩,火腿的咸香,猪骨汤的醇鲜浓厚,鸡汤的鲜甜,一口下去简直让人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了。 后来这汤的做法不知道怎么的,又流传到了易老爷那边的大厨房——不过据说总没有易久做的好吃。 三丫有一次忍不住偷偷问了易久究竟怎么回事,恰好那天易久就着盐水毛豆,在阿蛇的撒娇耍赖下灌了两小杯谷酒入肚,不免话就有些收不住。 “……还能怎么样,不过是懒得像我这样费工夫了。舍不得用精肉和猪骨头去熬第一道底汤,用了带肥膘的肉,那汤里头再怎么样也会带上肥膘气,怎么清爽得起来。第二道汤的鸡没去爪子和鸡头内脏等污秽之物,汤里头自然又有了腥臭气,那苹果泥他们怕是觉得用得怪,也去了罢?实际上就靠着那玩意来软化肉质,将牛肉的鲜味散到汤里又可以收掉牛肉的膻味。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偏偏将牛肉丸子塞到母鸡肚子里?”易久眯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炉灶中的火,“还有那蛋清里头滴的白酒,这可是我的秘诀——” 他伸出一只手指,在三丫和阿蛇的鼻子上各点了一下。 “鸡蛋里放白酒,受热的时候,就会变得更蓬松,以前我是怎么用一个鸡蛋炒出一碗炒鸡蛋来的?就是用这个方法……咳咳,扯远了扯远了,反正,这样做了以后,蛋清用来裹杂质自然更好。而且,那几滴白酒还可以将汤里最后那点腥躁味给去了。还有,还有那笋丝,是一定要用竹刀来切的,不然也会沾上味道……而且,竹刀切的笋丝啊,表面瞅着看不出来,实际上表面积上有许多凹凸不平,这样切出来的笋丝更容易入味,可是若不是用刚挖出来的笋,哪里可能用竹刀就可以切丝……大厨房的那些人啊,偷懒偷成那样,做出来的汤怎么可能好吃……” 三丫听着易久一条一条说出自己做汤的秘籍,几乎是当机立断就觉得这玩意听了没用——像是她这样的人家,怕是一辈子都吃不到这样讲究的东西。 然而她刚想开口笑易久一个野和尚竟然也吃得那样讲究,就看到阿蛇挨挨蹭蹭地越坐越靠近易久,眼睛就像是控制不住似的,一会儿就要往少年那边瞟一眼。 简直就像是要腻死人。 有的时候三丫真心觉得,或许他家的这位大小姐压根就不在乎那碗汤好不好喝,只要易久肯为他这样用心做饭,自然就会让他欢欣鼓舞了。 也许是三丫的视线落在易久身上太久了吧,阿蛇忽然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那种冰冷冷的感觉,顿时让三丫打了一个激灵,她立刻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火塘里的红薯,假装不存在。 易大小姐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窥视他家的易久—— 三丫忍不住用余光瞟了易久一眼,少年的头发已经长了起来,雪白的脸上因为酒气而染上了淡淡的红色,眼睛湿润,唇红齿白。 实在是很好看的一个人。 只是三丫却总是在内心深处对他有一种微妙的担心。阿蛇看着易久的目光有的时候让人觉得有些害怕,而易久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也许是因为他被迷惑住了吧。 阿蛇的外表,瘦弱,细小,丑陋,同时他还是个哑巴。 三丫无法理解为什么易久对易大小姐这样的人报以这样强烈的关爱,而易久却知道,他至始至终都是一个有着现代人灵魂的人,所以在遇到阿蛇这样的“弱者”的时候,他会毫不吝啬地贡献出自己的关爱。 他给阿蛇做的那些食物,竹笋汤,黄焖鸡,熏鱼,雪豆蹄髈……每一道菜看上去都是极普通的菜色,到了易久这里就会变得格外不一样一些。 当然,他也不是总是要做像是笋丝汤这样的复杂的菜色的,偶尔也有普通却美味到不可思议的东西。 每当天气晴好的时候,易久会抓着三丫和阿蛇一起跑到厨房剥核桃。 灶膛里头永远煨着各种汤和食物,暖洋洋的十分舒服,远比阿蛇那个冰冷潮湿的卧房来得让人愉快。最重要的是,厨房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做。易久并没有像是对待主人那样对待阿蛇——有的时候他对阿蛇的态度甚至跟三丫差不太多。就好像要他帮忙剥核桃的时候,从来没有让他剥少一点。 也正是因为这样,三丫没少被阿蛇阴森森地瞪。 秋天收的核桃壳很硬,要用一个小锤子在一边轻轻地敲碎,然后将带着褐色薄衣的核桃脑拣出来,最后用开水稍微烫一下之后,缩着手指忍着烫将那恼人的薄衣剥开,最后把米白色的核桃仁弄出来放在小碗里头。 这个玩意实在费神,往往一整天下来,也不过剥一小碗干净的核桃仁出来。然后还要煮大枣,等到枣子软了以后切开,把核去掉,再用勺子将红枣皮上的软肉刮下来到另外一个小碗里头——这样的轻松的活当然总是要落在阿蛇的身上的。 最后再用那种不过脸盆大小的小石磨,把核桃,泡好的糯米和刮好的红枣泥放在里头一起磨成淡褐色的核桃浆。 做出来的核桃浆要用那种小小的,石头做的小吊锅架在火上慢慢熬,不时地撇掉浮沫。 这期间,易久会在火里头放上玉米山芋等零食,一只手搅拌着核桃浆,另外一只手却总是搂着阿蛇的肩膀,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两人讲着那些他勉强从模糊记忆力挖出来的故事。 三丫往往听不完故事,就会趴在一边睡着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她就会看到阿蛇耍着赖,在床边抱着易久的手,被哄着吃下那又甜,又软,又香口的核桃酪。 类似的甜品还有很多,用芝麻和白米做出来的芝麻米浆,又或者是山果洗干净以后在里头塞上糖核桃瓜子花生,外面裹着冰糖在室外冻成脆甜糖壳——三丫听易久说,这叫糖葫芦。 小姑娘倒是不太爱吃那个,那层薄薄的糖衣总是会不小心划破她的上颚。 她爱吃易久用雪梨和银耳一起炖出来的雪梨羹,还有那用老南瓜碾成泥,和着糯米粉捏出饼子来,再去用小火煎熟的南瓜饼,外面是脆的,泛着油香,咬一口里头是黄灿灿的馅,烫得要命,同时又软糯得要命,咬一口舌头上全是老南瓜特有的那种甘甜…… 除了这些,每日还有别的小食。 最讨阿蛇喜欢的,是易久给他额外做的凉拌鸡丝。 那是易久看着阿蛇吃着冬日里头连绵不断的肉菜吃得怏怏的,才特意给做出来的菜。先要在结实的厚罐头里头泡上绿豆,然后把罐头放到灶台旁边热乎乎的地方捂着,这样过好几天,才能收获一小篮子发白的绿豆芽。可就算是这样,也是冬天里十分罕见的素菜了,接着要把鸡胸脯肉腌制入味以后蒸熟,再用木槌锤松以后撕成肉丝,拌着之前洗好的绿豆芽和特意给阿蛇摊的鸡蛋饼切成的丝,淋着蒜汁和香醋一起吃。 阿蛇有的时候不爱吃饭,易久就会拜托三丫用面粉伴着鸡蛋液,转着锅子烫出一张又一张薄薄的鸡蛋饼出来,然后让阿蛇卷着豆芽鸡丝吃…… 反正,易久算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来养着阿蛇。 久而久之,就连在一旁总是蹭吃的三丫,在见到外院的娘老子的时候,都被人拉着手咋咋呼呼惊呼了好一会儿……却说是又高了,白了,胖了。 那一年的时间像是过得格外快一些,至少在三丫的记忆中是这样的。 等她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好容易辞别了父母亲回到阿蛇的院子里,再仔细看一看那个记忆中的丑陋少爷的时候,才猛然发现,好像在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那人竟然长得好像没那么难看了。 原本瘦得好像一阵风都可以吹倒的身形挺拔了许多许多,脸也变白了好多——尽管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依然不能算是一个好看的孩子,但是至少其他人在看到他的时候,不会总觉得这是一具裹着人皮的骷髅架子了。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这一年正月,易老爷在请族人吃家酒的时候,第一次想要让易家的这位“大小姐”出去给大家见个面。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易久正和阿蛇趴在桌上描红。 大概是因为易老爷年轻的时候是以跑船为生,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唯一的儿子到了这个年纪了却完全没有启蒙是一件很大不了的事情。这其中当然也有秋姨娘的一些功劳。 虽然知道在这样的地方和这样的年代,一个人从出生到死去那天甚至可能连一个字都不认识也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但是易久还是不能忍受。 他认得的简体字在这么多年的重生里头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但是,老和尚却是一个认识字的人。他有教过易久抄写经书,所以现在易久竟然也能写一笔还不错的小楷——然后易久就硬着头皮,用一本白衣观音咒作为启蒙,开始教阿蛇认字。 于是还是个小孩子的阿蛇从此对那个从未见面的老和尚恨得牙痒…… 他不爱练字,不过最终还是乖乖地有听易久的教导。 一方面是因为,那个人就是易久。 而另一方面是,在练字的时候,易久会把不够高的阿蛇抱在自己的怀里,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 温暖的感觉透过棉衣从背后传来,易久手指松松地握着他的手腕,指尖冻得有些发白,阿蛇却觉得自己手腕的那一处皮肤热得发了烧。 偶尔写错了笔画,易久便会偏过头来跟他说——某个小哑巴顿时就觉得自己变得暖洋洋的,软酥酥的,骨头心头都化了蜜汁在里头。 有的时候,阿蛇躺在易久为他张罗来的厚厚的垫被之中,抱着易久给他弄的汤婆子,身边是易久瘦瘦的身体,鼻子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香味,那种檀香似的体香,常常会有一种错觉——好像在易久来之前,他根本就是做着一个漫长的,灰色的梦的鬼。 他几乎都有点想不出在易久来之前,自己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对那个所谓的“父亲”压根没有一点儿感觉,在听到易老爷终于愿意让他出去见人的消息之后,他也一点儿都没有觉得高兴。 “……哎,这是好事,干吗苦着脸。” 反倒是易久看上去更高兴一些,他拍拍阿蛇的肩膀,脸上带着笑容。 阿蛇凝神静气地将对方的每一次碰触深深地刻印在自己的脑海里,表面上却还是勉强地分出心思来对三丫头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又亲亲热热地扭头将脸靠在易久的肩膀上,做出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来。 明明面前就是纸和笔,他却一定要拉过易久的手,伸着指头在他的掌心写字。 “我才不要去,我害怕那些人” 他写道,虽然他打心眼里就没觉得那些人与那些被他踩死的小虫子有什么分别。 不过他本能地知道若是装出这幅可怜巴巴的模样来,自然有易久来心疼。 易久原本就怕痒,被他这样轻轻地挠着手心,顿时就觉得一阵酥麻从背后直升起来,搞了好半天才勉强辨认出阿蛇写的那句话。 就像是阿蛇早就预感到的那样,他立刻就觉得胸口软软地泛着酸。 “有什么好害怕的啊,不过就是出去吃顿饭么……你父亲也是想要让你认认人,等你以后撑家业的时候才好办事啊……” 他有些费力地哄着阿蛇,用手搂着那个已经不那么咯手的小孩,却不知道后者正满足地贴着他细白的脖颈,每个毛孔都恨不得张开来吸吮他身上的气息——然后在他见不到的地方,用粘稠而贪婪的目光斜睨着他。 烛光暗暗地照着他没有血色的脸,有一丁点光在那黑黑的眼珠里闪着,像是猛兽牙齿上的一点光。 三丫不小心瞄到了,顿时受惊地低下了头。 “老爷说了,让易师傅好好打理一下,大小姐这回要见的客人多,别出什么篓子。” 她心惊胆战地打断了阿蛇对易久的腻歪,干巴巴地说道。 实际上一旦易老爷开了口,又哪里会有阿蛇来拒绝的理由,哪怕他真心不愿意去,绑在牛背上也要去的——在三丫这边,她是真正地完全搞不懂易久哪里有那样多余的功夫来哄着阿蛇。 果不其然,没多久她便又收到了阿蛇那种阴森森的瞪视,加上话已经送过来了,便立刻找了一个借口退了出来。 即便是已经走出房门好久了,她背上始终带着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寒意。 在房门的另一边,易久依然好脾气地哄着阿蛇——毕竟还是当他是个孩子哩。 阿蛇在少年的身上磨蹭够了,像是妖精般吸饱了精气一般,精神了许多之后,才流露出委委屈屈地模样答应了。 不过后来易久拿了今年新作的衣服(阿蛇确实比之前要高了许多),来让他换上的时候,他偏偏又闹了那种身体有缺陷的小孩才有资格去闹的脾气。 阿蛇在床上打着滚,用手指在易久背后画着字,先是说衣服丑,他不穿。 易久就说衣服是新作的,与他之前穿的完全不一样,怎么又会丑。 阿蛇继续撒泼,只说不信,最后拿住了易久的话头,说是让易久穿给他看,若是好看他才要穿。 这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易久被这破小孩闹的头痛。 虽然这要求毫无道理可言,可既然前文说了,阿蛇扮可怜已经扮出了经验,加上他的经历这本来就能让他发些无道理的脾气,易久自然也说他不过……到了最后,他还是不得不在哑巴那挤出来的眼泪里头败下阵来,愁眉苦脸地上床拢了帐子,哆哆嗦嗦换下了衣服,将阿蛇新作的一家酱红色如意纹的外套套在身上给阿蛇看看式样。 幸好旧时候的衣服都做得宽大,易久本身也不过是个瘦巴巴的少年,身形算得上是纤细,总算是能勉强套上——只是前襟合不拢,在阿蛇面露出一道白白的胸脯来,胸前两颗淡红色乳珠也因为冷而立起来,侧身间有意无意地便会露出来。 那一刻阿蛇到底没掩饰得住,那样火辣辣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黏在了那里移不开。 易久倒是没往歪处想,只是单纯因为这不合身的衣服而躁得脸颊通红,一只手捂着胸一只手只按着阿蛇的脸,嘟嘟囔囔道“看什么看”…… 结果没多久他就觉得自己的掌心竟然有一抹湿润,再拿开手的时候,就对上了一手猩红。 易久差点吓得背过气去,这样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阿蛇直愣愣地瞪着眼睛,鼻子底下挂了两管鼻血,哗啦啦地流呢。 第50章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那一天的阿蛇被易久取笑了很久,直到某人气得屁股一撅躲到被子里去也没有停。 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向来阿蛇便是一副少年僵尸的模样,难得在易久面前露出这样小孩子的情态,如此偶尔露出一点窘迫来,便愈发惹得易久忍不住想要去笑。 阿蛇在黑暗的被子里用手背捂着自己的鼻子,气得简直想要掉眼泪。 丢脸到这种程度,简直想要直接把这样的自己给咬死。一想到自己丢脸的样子被易久看到,小孩那纤细的身体便因为极度的紧绷而微微颤抖了起来。但是在同时……及时是闭上眼睛在黑暗的环境里头,之前不小心看到的,属于易久的白皙皮肤和粉色的j□j就像是无法移走的画片一样,依然灼烧般地浮现在阿蛇的脑海里头。 想要碰触。 想要无比接近地碰触他。 那种仿佛熔岩般在内心深处弥漫的昏暗欲望让阿蛇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焦躁。 对于易久来说自己只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孩”,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如果是一个弱势的“小孩”,几乎可以轻而易举就得到少年的关爱——想到这里阿蛇在黑暗中露出了一个露出犬齿的笑容,但是很快又绷紧了脸——但是,他要的绝对不仅仅是这样的关爱。 他想要,他想要的东西…… “好啦,你该不是真的生气了吧。” 被子被易久掀开,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 阿蛇发了一个抖,然后抬头往易久望去,他已经换上了自己原本的衣服,此时正半坐在床上,一只手上是温柔的湿毛巾。 对上阿蛇的视线之后,易久冲着他微微一笑,然后用湿毛巾帮他擦了擦脸。 “鼻血弄得到处都是,到时候又要被三丫她念了。” 易久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阿蛇愣了愣,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 对不起。 他做了一个手势。 易久噗嗤一下又笑了出来。 “笨蛋。”他点了点阿蛇的鼻子,将自己之前试穿的衣服叠好放在了床边。 “那么说好了,不许耍赖,乖乖地换新衣服然后乖乖地去吃酒……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可是……你总要面对这样的事情的啦。” 易久说,伸手摸了摸阿蛇的头发。 阿蛇伸长了脖子,转头将脸靠到了易久的手上,然后蹭了蹭,终于算是答应了……尽管并不明确,可是当他隐约察觉到自己现在需要的不是别的而是力量的时候,为了迎合那些讨厌的人而去吃年饭好像也不是那么的难以接受了。 于是到了除夕那天,主屋那边就派了人来接阿蛇过去。 因为对外来说他还是所谓的“大小姐”,并没有穿男孩的衣服,易久给他重新扎了头发——镜子里的小孩顶多只能说是看着精神不错,跟可爱两个字却实在是搭不上边了。 易久轻轻地摸了摸阿蛇的头发,也因此而提起了心。 他总觉得易老爷怕是对阿蛇的感觉十分复杂——一方面这是他易家现在唯一的男丁,另一方面阿蛇无论是外貌还是个性都不讨人喜欢,偏偏又还是一个哑巴,如果易老爷有的选的话,这样的一个小孩怕是早就赶到外面去随便找个人养着就算了的。 如今到了阿蛇终于跟众人见面的紧要关头,易久不免有些患得患失。面对前来接阿蛇去宴席的管家,竟然脑子一抽,说了一句:“我……可以跟着他去吗?” 来人是一个瘦巴巴的老头子,嘴唇上两撇小胡子,瞅着就不太像是个好人。 听到易久这话,牵着阿蛇的手不免有些用劲,脚上的步子一顿,顺溜溜回了个身,皮笑肉不笑地说:“那里有这样的规矩。” 其他的,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易久话一说出口就知道自己是孟浪了,咬了咬嘴唇,只能忍住忧心退下来。反倒是一旁的阿蛇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易久一抬眼就看到阿蛇黑沉沉的眼睛里闪着的那一抹光,也不知道怎么的,心头忽然一跳,抢先开口安抚了阿蛇。说的是他若是好好表现,就给他做他喜欢吃的卷饼啥的…… 阿蛇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没啥人气一样的眼睛深深地看着紧张的易久,那样子倒真不太像是个小孩。就连管家看到他那样子,都莫名觉得心中不安。 “走啦,走啦。” 他不太客气地推了阿蛇一下,易久气得捏紧了拳头,表面上却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容,冲着管家欠了欠身。只拜托管家好生照顾阿蛇。 如此这般,磨蹭了好一会儿,阿蛇才被管家带走。 易久都不知道自己是魔怔了还是怎么的,竟然又跟到了门口怔怔看了好一会儿,才叹一口气,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厨房。 三丫搬了一张小几子坐在灶旁边,正借着火光剥花生,见到易久来了她连忙站起来,给易久让了一个位置。易久连忙摆手,只表示自己心里有事坐不下,背着手在小小的厨房里转了好几个圈圈,晃得三丫都开始眼晕。 “你坐下吧,哪能有事呢。” 三丫只好安慰易久,易久对她做出了一个苦笑。 “可不是,只是我心里总觉得有不安定。而且阿蛇那性格……”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阿蛇看那管家的眼睛,话头戛然而止。三丫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易久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阿蛇那时候看管家的模样,就像是在看那种死人似的。 易久不由自主觉得自己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后又觉得自己竟然这样想阿蛇,内心谴责了自己一番。 最后他还是按照三丫说的,搬了一张小几子坐在那里跟她一起剥花生——这是预备做花生酪的。大夫说阿蛇血气不足,吃这个最好。 外面的风哗啦啦地吹,有的时候易久忍不住竖起耳朵去听,总觉得自己似乎影影约约能听到前面宴席的声音,偏偏三丫却总说她什么都没说到。 “不会有事的啦……” 她看着易久忧心忡忡的模样,真想说就算是亲娘都不见得这样紧张一个人,但是最后还是没敢说出口,只能小声敷衍道。 就在这个时候,厨房的门忽然被人打开了,来人一张青白的脸,急急地往里头伸着脖子,喊着“易久,易久给我出来,老爷叫你过去!” 三丫被那人的声音吓得一盘剥好的花生差点掉到地上,那人那样着急,又叫的是易久,怕是真的那位大小姐又弄出了什么事情来。反倒是易久……他的胸口也在砰砰乱跳,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定感——这事情总算是来了。 他快步跟着来人往主屋出去,一路走一路听,终于放下了心—— 总算不是阿蛇那边捅了篓子,而是另外一件棘手的事才叫他过去的。 说来这事情还要落在易老爷身上。 这一年除夕除了请了乡里乡亲还有一干亲戚,前两天家里还来了贵客——这位贵客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易老爷跑船的时候拜的大哥。这位大哥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大过年的竟然带着自己的独子领着一条船孤零零地北上,恰好路过此地,被易老爷好说歹说地留下来一起过个年。 这一留就留出了事故来。 这年头,跑江湖的人长命的实在少,像是易老爷这样早早抽身到乡里当个乡绅的都算是运气极好的,而他大哥这样年纪竟然还能完好无缺地领着人在湖上河上跑船,只能说这位大爷实在是个极了不得的人物……说了这么多,真正要说的却是这样了不得的人物,在吃喝穿上未免就有些讲究起来。 易老爷倒是也知趣,知道自己乡下这些厨子若是到了南边,只怕是烧火都要被嫌粗手粗脚,便硬着头皮让秋姨娘过去服侍,结果闹了不少笑话出来。如此这般,那位大哥到了易老爷这里还好,那位自小在南边长大的小少爷却是是在吃不消,两天也不过进了点薄粥罢了,其他的餐食竟然是一点而没碰,让易老爷深感不安,也总算知道为什么那个竟然瘦得皮包骨头的模样。 如此到了除夕年饭的时候,易老爷发现大哥连带着那位小少爷还是吃不进饭,真心着急之下见到阿蛇,陡然间想起这个儿子房里有个做饭极厉害的厨子,心下一动,竟然叫人来唤易久,只希望至少能做出点饭菜让那位船大哥和少爷能稍微吃点东西进去。 这差事说起来实在有些不讨好,主屋那边厨房里的人大多都是秋姨娘那边的人,若是易久真的做出好东西来怕是又要结仇,而若是易久没法做出让人满意的食物,只怕易老爷又要挑鼻子挑眼睛,要知道现在易久还有身契在易家…… 可易久一听到不是阿蛇出事,心里已经松了一口气,尽管知道这事情棘手,也并没有露出一副苦相来,反而是对那人摆摆手,只说自己尽力。他态度不卑不亢,配着那白雪似的脸与黑黑的眼睛,自有一番神气在。那仆人忍不住在心理嘀咕一句,难怪那位“大小姐”一刻都离不得这还俗的和尚,待他又和蔼了一些。 这个除夕晚上冷的厉害,南方的雪潮潮在地上铺了一层,竟然也冻硬了。易久只能低着头极小心地走,不久就看到主屋后面的大厨房,极高的屋檐,不隔间一个大通间过去,两个大烟囱里腾着白皑皑的烟气,远望看着整个厨房就像是拢在雾里,杏黄色的光从窗沿里透出来,抖抖簌簌,与那下锅油花爆开还有仆妇间相互呼喝的声音搅合在一起,一派极热闹的气象。等易久到了门口,那人声愈发嘈杂起来——却在他推门的瞬间猛然沉寂下去。 锅子里还烧着热水,咕噜噜只喘气,厨房内的人头上都是一层细密的汗,却全都用那看着异物一般的眼神看着门口那位俏生生的少年郎,没做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看着像是领头的人擦着手过来问道:“这就是那个易小师傅啦?” 说话时眼睛却没看易久,反而盯着领着他来的那人。 那人干笑两声,轻轻推了易久肩膀一把,说道:“可不就是,老爷说他做菜做得精致,怕是能对那位的胃口嘞。” 话音刚落下,便有人“扑哧”一下轻蔑地笑出来。 “这样的细伢子,能做得什么菜咯。” 之前还寂静的厨房因为这句话一瞬间又沸腾起来了,说的却全是一些不太好听的话。 易老爷派来的人脸都有些发青了,急得差点扯着嗓子吼,却被易久拉住了。 “说好了是材料任我选,做四个菜上去就好对罢?” 这是之前那人告诉他的。 那人点点头。 易久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倒像是一股清新的梅香,让混沌沌的空气都冷冽了许多一般。 “那就好。” 他说道,气定神闲的模样,厨房里其他人竟然也觉得有些没意思。打发了领他来的仆人,易久就这样慢慢踱步进去,人群自然而然地让了一条路,很轻易就让他看清楚那一摞一摞新鲜不新鲜的食材。 鸡鸭鱼肉倒是十足充足,却没有多少新鲜的菜。 易久微微皱了皱眉头,伸手翻开一只放了血的鸡,底下是另一颗死不瞑目的猪头。 “就这些?” 腆着肚子的大师傅站在桌子一侧,斜眼撇着易久,慢吞吞说道:“倒是有稀罕的,怕小师傅你不敢做。” 说完,他挥挥手,便有仆妇腾腾跑到屋外,竟然从雪堆里挖出一只虾篓。 大师傅是真没说错,这确实是稀罕的东西——这样冰天雪地的时节,竟然还有鲜虾在。 易久也忍不住惊奇起来,伸手捻着虾须捞出来一只,发现这虾子是常见的青虾,难得却是各个饱满肥大,眼活肉紧。 原来这是底下有人特意讨好易老爷,特意用蛋清和豆面在温水中养了这么久,竟然也真让他养了这么一篓难得鲜虾过来讨个彩头。 这样一篓虾在夏天倒是真不值得几个钱,但是在这样的大冬天的,价值可是在不菲,而且就这么一篓,做坏了就算是神仙也变不来多的。再加上易老爷特意吩咐了,那位南方来的小少爷吃不得辣,更恨油烟,愈发让站灶多年的大师傅也觉得不好下手:在他看来,虾子无非就是那几种做法,带卵的雌虾用来蒸蛋(然则这篓虾能活到现在已经实属不易,又怎么可能有虾卵),再不然就是把头和尾剪了,放上大蒜叶子和干辣椒爆炒,或者是开大油,把鲜虾用滚油活炸,炸到那一层虾壳都变得脆酥酥,再跟豆瓣酱和辣椒一起烧…… 可是,这些做法却都是又辣又油的下饭菜的做法,自然不可能投那位小少爷的胃口。 大师傅正觉得抓脑壳呢,见到易久过来了,心中一喜,自然而然就想把这烫手山芋丢给他。 没想到易久眉头都没皱一下,笑一下,便说:“虾子啊……那我就先做这个好了。” 大师傅忍不住又提醒了两句,偏偏易久倒像是真的十拿九稳了一样,只说先做个简单的就好,到是让大师傅平白觉得没劲,挥手叫了自己两个小徒弟过来给易久打下手。 这边他的气还没匀了,那边就听到易久开口就让那小徒弟弄五斤粗盐来。 老头子吓了一跳,指着他颤声说:“你这是要把人给齁死罢!” 易久连忙摆手,又指挥起另外一个小徒弟,将虾子从篓子捞出来——然后用干布一点一点地擦干净,说是要一滴水都不能有。 一番行为下来,别说是大师傅了,厨房里所有人都觉得这位师傅的所做作为简直是匪夷所思,怕是脑壳已经绊坏了。幸好易久有一副好皮相,又加上之前他擅做菜的名声在,最后大家还是按他说的办了。 唯一的例外就是大师傅,心疼死那五斤盐,只差没跳起来。 易久只好安慰他说只是借用一下——只要那虾子擦得够干,绝对坏不了他的盐。听到他这番话,一旁一脸纳闷的小徒弟手上愈发勤快,深怕多了一滴水坏了盐而被师傅骂。 总算易久要的东西都算不上复杂,一会儿工夫虾也擦干了,盐也到了易久手里,他便选了一口铁锅,擦干净后用大火烧得锅底通红,接着便放了一些花椒和八角等香料,和着那五斤粗盐一起下锅——然后开始干炒起了盐。 从来都只见到过人炒菜炒饭,却少见这样炒盐的,一时之间竟然有不少人都围了过去。 因为底下火大,不多时盐里头的一点水分竟然全部都炒干,易久伸手沾了一滴水滴到锅里,只听到一声“啪”的脆响,就知道火候到了。 他用锅铲在滚烫的盐堆里挖了一个洞出来,接着将那已经擦干净水分的虾子一只一只平码在盐上面,再用盐盖好。 盖上锅盖,数着脉搏默等了几分钟后,易久快手快脚地用长竹筷子将盐堆里的虾子夹出来,放在早就准备好垫着干竹枝的盘子上。 只见那虾周身通红,表皮上点缀着几颗晶莹的盐粒,平躺在盘子上,看上去简单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野趣。 “这就行啦?” 也许是做这份盐焗虾的过程太简单,自然有人有些不敢相信,十分怀疑地开口问道。 易久眨了眨眼,往一旁让了让,然后对着大师傅点点头:“既然是要给贵客吃的,麻烦大师傅试一下味。” 那师傅原本就好奇得不得了,听到易久这样说,自然而然就做出派头,伸手拈了一只最小的虾来吃。 结果不吃不知道,一吃他倒是真心吓一跳——实在是美味。 这虾子盐焗得十分到位,外壳酥脆得咔嚓咔嚓响,几乎都不用剥壳,内里却还保留着虾肉特有的紧实,因为未曾粘水,那虾子的肉汁被紧紧地锁在虾肉之中,随着咀嚼挤压出来,带着一种奇异鲜香,配合着渗入虾壳的恰到好处的盐味,简直可以说将虾子的原汁原味完整地保留下来了。 “好!” 大师傅一时之间忘了旁边还有人,猛然一拍大腿叫了一声好,倒是吓了大伙一跳。 易久在一旁看着他那模样,心中愈发安定。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超级忙……更新缓慢希望大家见谅orz 第51章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这么随随便便搞几下也好吃啊?” 有人在一旁窃窃私语,还是有几分不相信。实在是易久做这道菜的时候瞅着太过于气定神闲,不过一把粗盐一份活虾,感觉上倒像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似的。 易久听了,只是微笑不语。 没错,这道盐焗虾看着确实简单,工序简直可以说是简之又简,取材也耗不了多少钱。奈何,他心中有数,这道菜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最简单的菜,往往是最难的。 这道盐焗虾,难点一在炒盐,二在焗虾的火候上。粗盐要合着花椒炒到极高的温度,却要保留花椒的香味,同时不至于因为过热而产生焦苦的味道,实在是一个很难把握的度。而焗虾的火候更是微妙,这虾子若是焗的时间不够,便是夹生的,绝对倒胃口,而若是稍微焗久了那么一点,虾肉中间的鲜汁被烤干,肉就会结成一团干巴巴地死肉黏在壳上,也是大失风味。 不过,虽然他没有说话,在厨房里站灶了那么久的大师傅却是知道易久这一手实实在漂亮,粗着嗓子把那多嘴多舌的人骂了一顿,转过头来,对易久的态度自然好了不少。 手艺得到了承认之后,易久接下来的工作就变得简单了许多。有大师傅在厨房,其他人也不敢对他阴奉阳违,但凡是他想要的食材,该沥水的沥水,该切片的切片,该切丁的切丁……自然给易久省下了不少的功夫。 易老爷的那位贵客要求吃得清淡,正好阿蛇因为身体不好,易久往往都要想一些清淡的吃食来哄着他吃。于是乎那边要求的四道菜对于他来说正好对了路子。 一道盐焗虾之后,是一道嫩鲫鱼塞肉饼,一份豆芽鸡丝卷饼,最后拆了一颗白菜,取了里头嫩黄的菜心和着鲜切的猪梅肉做了一碗菜心肉丝年糕汤过去。 其中嫩鲫鱼赛肉饼是用四两左右的小鲫鱼,去鳞开腔之后掏掉内脏,用温的黄酒搓掉那层黒膜之后,在用削尖的竹签在鲫鱼内侧均匀地刺上许多细孔,然后用纱布搽干净,在鱼的腹腔内塞上肥瘦相间的猪肉糜,肉糜里还要淋上绞好的姜汁。这样处理好鲫鱼之后,用一口烧得极热的铁锅,里头稍微刷一层油之后放入塞肉鲫鱼两面煎熟,最后放上易久在小厨房的时候做的存货,一口用冬菇萝卜黄豆等熬好的素高汤。小火慢炖到鱼汤雪白之后,再用纱布滤去浮油,放到黑沙坛里头。 而菜心肉丝年糕汤做法就要简单好多,唯一难弄的不过是荤高汤……这却是易久做到最后有些烦了,随便应付的缘故。 这几道菜都是快手菜——易老爷这样不通俗物的人,自然没想过这样快要开席了才把易久叫过去,还让他这样短短时间内就要做上四道菜是是一件多么让人为难的事情。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材料简单,这四道菜真吃起来,懂行的人自然知道里头的门道。 这不,几道菜上席之前,易久一看到送菜的丫头竟然端着托盘就走,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喊住了对方,额外又让她配上个小碗,单独的碟子和调羹各一副送上去。 结果又对上那丫头满脸不解,易久只得苦笑,指着那三道菜给她说道:“鲫鱼赛肉饼这道菜是只喝汤的,到时候你记得给他把汤布上,菜心肉丝年糕汤是不喝汤只吃年糕,所以要额外配个碟子,那鸡丝卷饼倒是要饼子和内馅一起吃,但是既然对方是贵客,你得先给他把卷饼卷好了,用葱白系个结漂漂亮亮地送上去才好……” 一番话,惹得厨房里其他人连连咋舌,这有肉有鱼的菜竟然是喝汤的,而带着汤水的菜心肉丝年糕汤竟然只吃年糕? 其实倒是怪不得厨房里众人觉得易久这样吩咐简直是匪夷所思,易老爷虽然说小有余财,说到底不过是一个跑船的,回乡之后左右请的人都是乡里乡亲,多少年都在湖边头苦哈哈地熬日子的穷苦人,哪里知道吃个饭而已还有这样的讲究。 易久也不多说,对着丫头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她可是记清楚了。说起来也奇怪,这样一个俊俏的少年若是板起脸来,竟然有十分的气势在,那丫头下意思地点头说自己清楚了,然后才魂不守舍地端着盘子去了外面。 手上的事情一完,易久闲下来就意识到了大厨房里气氛确实不太对,众人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眼光实在让人不舒服。他苦笑一声,给大师傅道了一声歉就要走,没想到这时候却有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迎了过来,假惺惺笑着拉住易久不放人。 这人是秋姨娘手下的一个远方亲戚,在厨房管着一些锅碗瓢盆的,倒是有点体面。他年少时也曾经在外面消磨过一段时间,自诩是在外面见过一点大世面的人,这时候见到易久做的菜材料简单,没有鱼翅熊掌,又急着要离开厨房,便觉得他必然是心里发虚,送上去的菜绝对不上那位贵客的胃口才想要早点抽身。想到姨娘之前在这个少年郎手里吃下的亏,他便打定了主意,要给易久一个难看。 其他人对着一位知根知底,自然也猜到他的想法,不过易久确实在这里没毫无根基,其他人也说不上一定要来帮他的忙,便任凭他在那里对易久拉拉扯扯的。 易久几乎要被他那露骨的行为惹的发脾气,眉梢眼角都带上了薄怒。那人毫不在意地一把甩开了那人的手。袖子在空中一甩,噼啪一声,这声音在厨房里头竟然显得格外的响亮。 厨房里安静了一霎。 那人黑着一张脸,挑着老鼠须似的细眉毛,斜着眼睛瞪住了易久,腮帮子扯得歪歪的,露出一点牙龈和黄牙齿来。 “嘿哟,你调子蛮高拉……” 说话时,他语气一下子就不客气了,嘴一块就把自己心中对易久的那点思量噼里啪啦甩了出来,简直就像是已经吃定了易久送上去的菜是要被打回来似的。 易久冰冷冷地与他对视了一眼,随即就像是看到脏东西似的移开了目光。他一句话都没说,不屑于说。与这样的人争论实在是太让人觉得膈应……他却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态度,简直比跳起来与那人对骂还要让人容易生气。 眼看着气氛一瞬间就嫌恶起来,大师傅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面子上硬邦邦撑除了一个笑脸来,快步走上前挡在了易久和那人中间,嘴里自然是挑打圆场的话来说。 结果秋姨娘那亲戚还在不依不饶,跳着脚在那边冷嘲热讽:“倒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和尚哦,搞得自己好像是名厨子一样,到时候看菜撤回来怕是连猪都不要吃哦。” 这话说得就有点过了,大师傅连忙说:“哎哟,哪里会咯,易伢子的手艺我刚尝过,好得很勒。” “啊!”那人一时间舌头顺了,说话也愈发不顾忌,“那菜要是不撤回来我把这锅给吃了。” 他指的是灶台上一口正烧着水的锅子,脸上还做出了怪模样。 众人见他那副样子,有一些人便起哄叫了好,惹得他愈发得意。 易久瞥了他一眼,忽然冷笑了一声,说道:“那好。” 两个字而已,刚才还闹哄哄的厨房好像又安静了一下。大师傅在心里连连叹气,只觉得这孩子真心不晓得服软。在大师傅看来,易久一个刚入门不久的新人却偏偏要对上这种家里有些小关系又睚眦必报的小管事,实在是没必要,而且性子也未免太清高,惹得厨房里其他人也觉得不痛快。 他这样想,行动中自然就带出了一点这样的意思来,易久也能察觉。 阿蛇明明是这家里的少爷,却连厨房的人都可以瞧不起他那边出来的人…… 首先浮现在易久脑海中的,却是对阿蛇的担心,除此之外他实在是难得跟这些人计较。想当然,他这个样子惹得那小管事愈发跳脚。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厨房的门嘎吱一声开了,合着冬天里刺骨寒风进来的,是之前那个去送菜的丫头。 “哎呀,易久是吧?” 她一张脸被风吹得都白了,却完全顾不上取暖,站在门边头就往里头喊易久的名字。 这下,所有人都忍不住朝这边看过来了。 易久愣了愣,略意外地走过去。 那丫头想起宴席上老爷特意叫她过去问的话,只觉得胸口扑通扑通的,见到易久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只殷勤极了地对他说道:“哎呀,幸好你之前先说了一声该吃什么,不然我估计还得丢垢。老爷和客人尝了你做的菜,都说好吃,现在要你去堂里说话呢。”说完,她看着易久又觉得自己该是卖个好,又额外补充道,“那个客人带的小孩子我见到了,说是之前啥都不吃的,刚才在桌上抱着盘子吃你做的那几道菜,快要把老爷喜死了,现在叫你过去,肯定是有赏的。” 她自觉自己这个好卖得巧妙,却没想到自己的话音一落下,厨房里立刻就降了温似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古里古怪地对上了易久后面的那个人。 只见秋姨娘那亲戚一张脸涨得通红,一双眼珠子几乎都要鼓出来似的瞪着她,倒吓了她一跳。 易久落落大方地扭过头去,笑眯眯地瞅着他,温柔地说道:“哎呀,这可不好办。” 他学着那人之前的模样,指着那口烧着水的锅。 “这玩意吃起来怕是有点硌牙嘞,要我给你弄点水配着吃?” 作者有话要说:其中嫩鲫鱼赛肉饼是用四两左右的小鲫鱼,去鳞开腔之后掏掉内脏,用温的黄酒搓掉那层黒膜之后,在用削尖的竹签在鲫鱼内侧均匀地刺上许多细孔,然后用纱布搽干净,在鱼的腹腔内塞上肥瘦相间的猪肉糜,肉糜里还要淋上绞好的姜汁。这样处理好鲫鱼之后,用一口烧得极热的铁锅,里头稍微刷一层油之后放入塞肉鲫鱼两面煎熟,最后放上易久在小厨房的时候做的存货,一口用冬菇萝卜黄豆等熬好的素高汤。小火慢炖到鱼汤雪白之后,再用纱布滤去浮油,放到黑沙坛里头。 貌似抽了……发一个备份…… 第52章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那小管事的脸一瞬间涨成了酱红色,恶狠狠地瞪了易久许久,一甩袖子往侧边去了,看着竟然是要将当做没发生过一样。其他人看看这个又看看哪个,虽然都觉得那人实在是有些太没担当,一想到秋姨娘却也都闭了嘴。 霎时厨房里的气氛又变得古怪了起来,那前来叫易久的丫头额头上起了一层细汗,心中大喊晦气,本以为是个轻省的差事,又能与当家少爷房里得宠的人搭上关系,她才过来的,哪里晓得竟然碰到了秋姨娘那边的人与易久置气。现在她是喊人也不是,不喊也不是――要知道易家的老爷还在宴席上等着呢。 好在易久只是望了那故作镇定的小管事一眼,眼睛里带着一种好笑似的似的神气,随后就回头冲着丫头点了点头,让她带他去前面说话。 丫头忙不迭地带着他走了,留□后一干人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因为小管事还在厨房里,一伙人便都装作自己什么都见到一样,话题只往今天的菜色上转。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到了最后大家还是一不留神就说起了易久来。 有那等无聊的好事之徒刻意讨好,便着重拿了阿蛇对易久的不同来说:“听说倒是一日都离不得嘞,之前还以为是管个厨房罢了,倒是不知道房里的事情也归他管。那个‘小姐’对着他简直是对了个里格朗(情人)一样嘞……” 他这么一说,便另外有人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我到时听说这位易伢子之前可是在庙里头呆过的……” 话音拖得长长的,两个人互相一眨眼,意味深长地齐齐笑了几声。 这样的事情在那时的乡下并不罕见。其中正儿八经搞同性恋的少,多的不过是打流的一些闲汉娶不到媳妇难以抒发兽性罢了。在那个时候,若是有那种无儿女傍身的孤寡老人,也常常要小心被人半夜闯到家里行那等事情。也正是因为这样,寺庙里常常有师兄弟相互抒发的情况甚至还算得上普通,众人说到易久也是从庙里出来的人,自然又会往那方面想了。 “做事做事!在这里扯什么闲谈!” 大师傅倒是对易久有些好感,毕竟是个挺干净漂亮的少年郎,手上功夫也不弱,这时候他便忍不住咳嗽一声,扯起嗓子吼了两句,把众人哄散,终归是没有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 易久倒是不知道自己那副白净的模样和曾经是和尚的身世在背后被嚼舌根。这时候的他正站在易家大宅的正厅里头给易老爷磕头。 除夕的夜晚是喧闹的。 酒,肉,还有人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像是薄雾一样蒙蒙拢在昏黄的大厅里。男人们在敬酒,闹哄哄的吵得人头痛。易老爷和他的贵客坐在最上头的主席里头,而阿蛇坐在了易老爷的右手边。人群遮掩之下,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易老爷让了一个厨师跑了过来。 倒是易久一走进去就感受到了灼热的目光,他转过头去,看到了阿蛇。或许是因为人多的缘故,平时还不觉得,这时候一看到他裹在厚厚的棉袄之中,易久便觉得阿蛇格外的小。他悄悄地对阿蛇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立刻就看到阿蛇的脸变得明亮了起来。 再看看阿蛇坐的位置,易久终于放下了心。能让阿蛇坐在老爷的旁边,这终归是对他的地位的一种承认。 “见过老爷。” 磕完头,易久便自己站了起来,低着头垂手站在了一边。 易老爷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眉头,他可没说让他站起来。然而还没有等易老爷开口说话,那位贵客带来的小公子便伸着头看着易久询问道:“哎,你就是那个做饭的人?” 他的口音带着一些软糯的南方腔调。这是个被养得很好的少年,看上去大概也就是十二三岁,却比阿蛇瞅着体面太多。他长着一张秀气的少女似的脸,然而都说男生女相是福气。眼睛圆而黑,嘴唇却有些发白,怕是因为挑食而有些营养不良……是那种养得很好以至于有些天真的纨绔一样的孩子。 果然他一开口易老爷就只得不做声了。 易久沉默了一下才慢慢开口说:“是的。” 他却不知道他这么一说,一旁的阿蛇瞳孔就骤然收紧了。只是阿蛇这时候实在不是大家注意的焦点,易久又是对这那位小少爷的,自然就没有人看到他的脸色一瞬间就变得险恶了起来。 那位小少爷嘻嘻笑着,冲着坐在另外一个脸有些长的中年男人撒娇道:“我总算找到个人做饭能入口了,阿爸我们带着他走好伐?” 这一下就连易久都傻了眼。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位少爷竟然能当着主人家的面就说出这样没大没小的话来,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才是个好的。 “胡闹。” 幸好那人微皱着眉头,将儿子呵斥了下去,随后又跟易老爷道了歉,只说没管教好小孩之类的客套话。 但是在听着这样的话易久一颗提到胸口的心却慢慢放了下来,显然就像是他之前想的那样,易老爷这位好友的儿子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孩子,见到好的就自然而然地想要带走罢了,他家大人是怎么样都不可能就这样儿戏地说带走一个人就带走一个人的。 没想到,这边易久才松了一口气,那边却听见桌子对面一声刺耳的脆响――竟然是阿蛇把桌子上的碗碟给打了。 阿蛇之前光是听到那家小孩说的要把易久带走,眼前就涌起一阵血红来,恨得简直心头滴血,若不是这时候骤然间腿上手臂一阵火燎似的疼痛,只怕当场就要冲上去把那位小少爷活活掐死在他爹面前。幸而在他因为疼痛而浑身僵硬的短短瞬间,这件事情已经被打发了过去,不过等他回过神来还是觉得胸口气的胀痛,这样一不小心就顺手把东西给砸了。 因为声音比较响,大伙儿一时间都停了交谈往阿蛇这边望过来。场面一时之间竟然显得有些冷。 在一旁的易老爷瞬间脸色就不好看了起来,他当然知道阿蛇为什么要发脾气――这不那小兔崽子还直愣愣地狠盯着自己家贵客在看呢。一时之间易老爷简直气得七窍生烟,一万个后悔竟然让这上不得台面的小哑巴到正席来。 易久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了一声不好,瞬间就脱口而出:“岁岁平安。”他这样说了,旁边自然有凑趣的人就顺着他的口风,挥挥手说了几句类似的吉祥话,顿时大家就都松快起来,回个头便继续去拼酒了――多多少少算是解了围。 眼看着堂屋里回到了之前的喧闹状态,易久才将自己嗓子眼里的那口气慢慢地呼出来,心脏跳得极快。 未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易久才觉得阿蛇总算是过了这一关,一个小丫头蹑手蹑脚地端着簸箕和扫把跑到阿蛇那边去扫地下的碎片,却被阿蛇一脚踢到了肩膀。 一个不小心那丫头就跌坐在了地上,手撑在地上被一块碎瓷片划到了,掌心顿时哗啦啦的流血,看着实在可怖。 这下别说是易老爷了,就连易久都忍不住气得额头上青筋直跳。 “这是干吗呢?收拾个地板还能扎到‘小姐’?” 易老爷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着话,这样说道。毕竟乡里乡亲,亲朋好友这时候还在堂屋里吃着酒,他之前才让阿蛇在他们面前亮了相这时候无论如何也要把事情给圆过去。 只可惜了那一手血的小丫头,两泡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许久,却还要被管事一巴掌打在脸上送了出去。 易久抬眼看向阿蛇,这位还像是没事人一样端坐在桌位上,只当易老爷那张锅底一样的黑脸是空气。 易久气得后槽牙都咬疼了。 其他人不知道看不出那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究竟是在想什么,易久却清清楚楚地看得出来,这还是在撒气呢。 就这样,阿蛇好不容易在易家其他人面前过了明路,眼看着情形要好些了,一餐饭的时候就又惹毛了易老爷。 易老爷横着眼睛忍到汤上来,只让阿蛇多少算是吃完了年饭就找了个借口让这个让阿蛇回去了,而之前说好的要给易久的赏也完全丢到了一边。 这自然是让人觉得不痛快的。 从热热闹闹的堂屋回房的时候,易久和阿蛇都没有说话。 天气这样冷,地上结了霜,走着实在是滑。阿蛇没小心在下阶梯的时候摔了一下,若是往常早就有易久牵着了,这回他却只是冷冷看着手指都没伸一下。说来也奇怪,本来阿蛇都要跌到地上了去了,易久没动他晃了晃,最后竟然也站稳了。 顿时两人之间气氛就更冷了一些。 并不算长的一段路,易久和阿蛇却走了许久。 三丫在院子里留了灯,等着阿蛇两人回来。 然而等真看到了阿蛇和易久推了门,她还是忍不住皱了眉头奇怪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阿蛇骤然间瞪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就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易久在一旁看着他那副模样眉头就皱得更紧了。他拢着袖子把们和尚,堂屋那边远远的似乎有嬉笑的声音传来,被风一吹又像是消失了。 三丫头偷偷看了看易久绷劲的脸,又看了看阿蛇,不自觉地干咽了一口唾沫。 屋里是死一样的寂静,偶尔只有灯花爆时发出一点稀薄的“啪啪”声。 就算是傻子这时候也能猜出来情况有些不对,只是阿蛇竟然会跟易久闹矛盾,却是三丫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的事情。她简直头头大如斗,彻底傻眼了。 “哎……那个……灶上还有糯米藕,少爷你吃点?还是易哥之前特意给你准备的呢?” 过了半响三丫头才勉强想出个话头来。 她倒是没说谎,这糯米藕是易久之前怕阿蛇在宴席上被人欺负又或者是不习惯,到时候吃不饱而特意给他留的小食。三丫头这样说是想要让阿蛇能晓得易久的好――要知道也只有易久才会这样里里外外啥都替他给想好了。 结果易久和阿蛇还是没做声,两人之间的低气压简直能让人头疼,三丫说完就飞快地跑到厨房去,把蒸笼里的糯米藕切了片给端了过来。 这是易久好容易才找来的隔年藕。要是在腊月前这也不稀罕,深秋到冬前荷花败去莲蓬也都采完了,淤泥也没封上正是挖藕的时候,可过了冬这隔年藕就格外难找了。要知道到了腊月间那淤泥简直比冰还冷,挖藕人往往也都回乡过年早就不开工了。偏偏糯米藕却一定要用这深埋在冬天淤泥里头的隔年藕才能做得好吃――冬前的新藕太脆,只有冬后的藕才有那种特俗的粉甜。 隔年藕找来之后只洗干净外皮的污泥,随后要切开两头,用新煮的糯米一点一点填进去。这种粉甜的藕孔洞往往细小,一次怕是也只能填上五六粒米,填完之后还要用筷子捅扎实,说起来这事情简单,做起来却实在耗时。等到好不容易才填满一节藕,还要将之前切开的“盖子”用竹签扎回去,最后用竹篾放到滚水上一寸的位置不停歇地蒸一下午,直到整节藕都被蒸透蒸粉。 这时候藕皮会自然翘起,露出底下粉色的内芯来。吃的时候要用竹篾将外面翘起的藕皮剥去,再用蘸水的细竹片切成片淡粉色配雪白的薄片。 这种糯米藕瞅着一点调料都不加,吃起来却极甜极香,莲藕特有的甜味会一点一点渗透到晶莹的糯米之中去。吃起来那藕是粉嫩的,米是香糯的,味道极为清甜。其他人做糯米藕往往用水煮煮,因为法子简单,却不知道这样水煮只会让莲藕丝毫没有半点味道,吃起来味道同嚼蜡,自然是要淋上什么红糖桂花之类的东西添味。这样的东西不过吃一两片就腻得人舌头发苦,远不是蒸出来的糯米藕可以比的。 只这样一点,就看得出易久对阿蛇实在是上心。 然而,这样一碟极诱人的糯米藕放到阿蛇面前,他却连动都没有动,依然绷着脸还在跟易久发脾气。 三丫额头上汗都出来了。 “这糯米藕可好吃了,我吃得舌头快咬下来了呢,你尝尝吧……” 她忍不住劝说道。 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话,也不知道哪里戳到了阿蛇,只见他一挥手,“啪”地一下又把盘子给砸了。 糯米藕和盘子的碎片散落了一地,三丫头整个人都僵住了,半响没会过神来。 …… “你满意了?” 沉默了许久之后,易久忽然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阿蛇说道。 “……” “我倒是不知道你竟然这么厉害――踢完小丫头之后还要来找三丫的麻烦,好威风啊。” 他胸口涨得发疼――被阿蛇气的,说出来的话是格外的不客气。 三丫原本就被吓到了,再听到易久这样同阿蛇说话,自觉不好,赶紧讷讷开口:“没,没什么……” “你到底在发什么脾气?不过是那人的一句戏言而已,值得你这样同人发脾气――发脾气就算了,你偏偏只找那些啥都不能做的小丫头撒气,真心不觉得害臊吗?” 阿蛇还是那个样子,一动不动坐着连眼神都没有给易久一个。虽然,暗地里他的拳头却已经是攒到关节发白了。 易久仿佛又看到了之前那位小丫头满手血的模样,对阿蛇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简直失望透顶。 “我之前总觉得你志气高心底也不错,实在不晓得你是这样欺软怕硬的人,你好歹也是个男孩子,这样欺负人真是太让我觉得看不起你了,这样我还不如就跟着那位小少爷走了才好,免得在这里看你欺负人。” 他的话音刚落,阿蛇便骤然间抬起头,眼睛仿佛是要滴血似的望着易久。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人闹脾气了…… 第53章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阿蛇从来没有见到过易久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他那样喜欢的少年远远地站在那里责备地望着他,简直要将阿蛇心肝都扯出来似的难受。 一时之间阿蛇眼前都是红的。他感到的恐惧和难过是那样强烈,洪水一样铺天盖地而来,将他那个勉力维持的小世界给毁灭了。 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若是不是一个哑巴这时候他尚且可以嘶吼出来――事情根本就不是那样的。 然而现实是他只发出了一声细微的,锈蚀的门轴推门时候发出的那种哑音,转瞬就消失在了他那紧绷的无用的声带后面。 他真想流泪,可就连眼睛都是干巴巴的。 真是绝望。 只是他不知道,其实易久在说出那些话之后立马就觉得有些后悔了。阿蛇的反应几乎没有一点逃过他的眼睛。 怕是被伤了心吧…… 易久立刻就心软了,然而视线触及到地上的糯米藕和在一旁拼命想要把自己当空气的三丫,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之前被阿蛇推到地上那个小丫头满手血的样子。 易久也觉得很是难过。 在他心中阿蛇虽然是一个脾气古怪的孩子,心地却并不坏,可是今天阿蛇做的那些事情,实在是让他觉得心寒。 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一直觉得阿蛇的与众不同,是否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易久轻轻地摇了摇头,决定不要再继续想下去。 他叹息了一声,细声对阿蛇说道:“那我先下去了。” 然后就转身走了。 他本来以为阿蛇会想办法让他别走的,毕竟他是那样的依恋他,易久甚至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若是阿蛇让他停下来,他大概也就会留下来跟他讲些道理。 毕竟到了这个地步,阿蛇总该知道自己做的不对。 然而现实是,直到易久回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回来过的房间,阿蛇始终只是坐在凳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易久的离去。 因为这样,易久最终也只能叹息一声――他觉得阿蛇还是在赌气。 简直不知道该拿那个人怎么办才好。 莫名的,他感受到了一种仿佛为人父母才有的彷徨和无措。 而房间的另一边,三丫看着闹僵的两人简直头都大了。尤其是在易久离开之后,阿蛇瞬间就像是刺猬一样,但凡三丫想要靠近一点都会被他恶狠狠地瞪上一眼。就连三丫头想要上前来帮他洗漱都不行(这在之前都是易久负责阿蛇的洗漱的)。 最后无奈之下,三丫只能苦着脸给阿蛇打了热水,放在房间的一角,随后就被阿蛇赶了出去。 大不了第二天早上再来收拾好了。 三丫只能苦中作乐地想。 毕竟在她看来,这两个人好成这样如胶似漆的模样,就算一时之间闹了什么矛盾,终归也闹不了多久的。 但是她却并不知道,房间里的阿蛇之所以动都不动,实际上是因为他根本就动不了。 知道那一盆热水的角落里慢慢变得冰凉,阿蛇拆勉勉强强地吸了一口气,踉跄着扶着墙慢慢回自己的床上。 若是往常,这个时候易久早就已经帮他准备好了汤婆子,把被窝弄得暖烘烘的。要是运气好,他甚至能抱着易久的脖子在床上一起睡上一觉。 只是这个时候迎接的只有冰冷的被子,和安静得仿佛像是坟墓一样的房间。 阿蛇咬着牙放下了帐子,然后在黑暗中极慢极慢地退下了自己的裤子。 一股淡淡的腥气腾然涌了出来。 阿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牙关咬得紧紧的,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积攒起足够的力气,伸手摸向小腿。 又是一阵剧痛袭来。 但是他还是摸到了自己小腿上的东西,在肌肉和皮肤之间,一道一道菱形的棱起。 有几个地方已经破了皮,流了血出来,阿蛇摸索到了那里,指尖碰触到了硬邦邦的一片。 他的肌肉一下子就绷紧了。 在许多人看来,宴席上的那一幕是他故意在撒气,可是实际上,不过是因为那个丫头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碰到了他的腿。在疼痛之下他才不由自主地踢了那个丫头。 若是平常的疼痛他自然可以解释,可是…… 阿蛇稍稍撩开了一些帐子,借着微弱的星光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腿。 一层细细的鳞片从他的皮肤底下透了出来,只有最厚实的几片才从皮肉里头长了出来,弄了他一腿的血。 疼。 真心疼。 便是阿蛇知道自己甚至连喊一声痛都不可以。 就算是懵懂如他,也知道正常的人身上可长这样子的东西。会长这样的东西的人,只能是妖怪。 可是他身上明明白白地就长着一层鳞片,骗不了人。 他不敢给易久看到自己身上的这东西,他怕他被吓跑了――正常人才不会愿意跟一个妖怪似的东西在一起,更何况他自己长得这样难看,又是一个哑巴。 就连三丫都比他好上许多。 阿蛇看着自己腿上那青黑青黑的鳞片,绝望地想。 所以易久做了糯米藕,竟然先给那个丫头吃。阿蛇嫉妒得简直要发狂,却连那丫头指头都没碰上一下,还是被易久给说了。 易久定然是快要不喜欢自己了。 阿蛇全身都快冻硬了,才慢吞吞把腿收回来,用铁板似的被子把自己裹上。 他把头埋在黑暗的被窝里,然后伸手抱住了床上另外的一个枕头。那是易久之前带过来的。阿蛇把鼻子压在了那被摩得茸茸的,旧旧的粗麻布面料上,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样就可以闻到那人留下来的些许馨香来。 若是易久真的被吓走了,只怕他之后也就只能这样闻着他的枕头睡觉了――阿蛇越想越悲凉,破天荒地压在那枕头上面嘤嘤哭了一整子。 只是他嗓子哑,就连哭的声音都极难听,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过了一会儿便止住了,他可怕把易久惹过来。 房间里又变得寂静了。 可是该怎么办呢?阿蛇小心翼翼摸着自己腿上那层莫名就长了出来的鳞片,愁肠百结地想,实在是想不出易久若是离他而去,他该怎么活下去。 于是又过了一会儿,就看见帐子被扯开,一个脸白得跟纸一样的小孩钻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点了一盏灯,然后从柜子里摸出一把锈出绿的铜茶针来接着微弱的灯光一点一点地把腿上的皮撩开来,再将鳞片抠出来扯断。 不一会儿他腿上便是鲜血淋漓。 第54章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阿蛇痛得全身发抖,眼前一阵一阵地飘着黑烟,几乎就要这样晕过去。 偏偏这时候却听到窗沿上有人扯着细细的嗓子“嘻嘻”笑了两声,倒是把阿蛇混沌的神智瞬间就拉了回来。 他担心有人就这样见到了他的异样,活生生咬着牙站起来,往那窗边一靠,倒想看看究竟是谁在外面。未曾想,透过窗沿往外望去,视野里却并没有活人――倒是有两只耷拉着胡子,肥头肥脑,宛如半只猫咪大小的大老鼠在那里。 其中一只用爪子捧着个宴席上未曾吃干净的鸡爪,一边啃着白生生一根骨头一边笑嘻嘻地同它那同伴说话:“……还是好笑勒,白姑姑家的细伢子今天开始怕是要蜕皮。” “怎么这么小就蜕皮了咯,”另外一只体型稍小一些的老鼠呼吸耸动了一下,语气竟然略微惊讶,“怕是要把家里人吓死哦,到时候你跟白姑姑说一声咯,让它要点人过来把蜕下来的皮赶紧弄走,不然到时候人家家里看到床上铺着人皮,怕是又要以为是蛇吃人啦。” 另一只老鼠道:“可不是,蜕了人皮就显真身啦,白姑姑家这个被人喂得好,怕是长得有蛮大叻。” 说完,又抱着鸡爪吸溜了一口,光秃秃的尾巴在身后甩了甩,将头往一边凑了凑道:“就是这个伢子怕是脑子傻乎乎的,你是没看到他在房子里干什么――还在把新长出来的鳞片往外面扯嘞,怕是以为这样就能瞒过去。” 老鼠的同伴抖了抖,胡子都翘起来了:“啊?扯鳞片啊?那不痛得人死啊?怎么这么蠢咯,就算他把鳞都扯完了该蜕皮还是要蜕皮啦,那可是他真身。” “可不是么,那里能这样咯。” “不过,也难怪咯,他房里不是来了个长得几好的少年仔吗?我看是白姑姑家这个舍不得他,不想蜕皮嘞。” “哪又有什么办法咯……不过他也是蠢,要是真舍不得,在这里扯什么鳞片咯,找点去找人吸点精气撒,他房里那个少年仔正好没做大人的,搞点子他的人精涂在身上就就冒事了嘛。” “说是这么说,还是治标不治本啵,这蜕皮肯定还是要蜕的咯,你说的那个真的是个走歪门的事,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要弄人家的东西来涂身上,你怕人家愿意……” “那说不定就是愿意的咯。那家伙露了原型怕是有蛮怕人,可是底下那东西好用啊…” 说完,两只老鼠愣了愣,竟然呼哧呼哧又猥琐的笑了起来。 阿蛇原本听得入神,这时候却忽然间像是被火燎了尾巴,砰一下掀了窗子。 他下意识便想伸手去拽那两只该死的老鼠,未曾想最后却是自己整个人脸朝下的往那边直直地倒了下去,胸口一下子砸在了窗沿,震掉了许多湿漉漉带着水珠儿的冰棱。 两只老鼠竖着尾巴跳起来,互看一眼,惨叫一声“妈呀”,四爪扒着地眼看就要逃。阿蛇顿时极了,也顾不上身上哪哪都疼,一门心思就要抓那老鼠――然后他就觉得自己身体仿佛自动动了起来,脖子一伸,嘴里吐出一道长长的舌头,四根尖牙嗤地一下便冒出了牙床,直接飙了一道银亮的液体出去落在老鼠身上。 其中一只老鼠被那液体劈头淋了一下,只来得及“吱――”一声惨叫,眼珠子直直崩了出来,倒在地上就蹬腿了。 另外一只稍微贪心些,逃跑的时候还背着它那没吃完的鸡爪呢,这下倒好,那液体只在它皮毛上沾了两滴,却也在片刻之间就烂到了肉里,疼得它立刻就团成灰扑扑一团毛在地上惨叫着滚来滚去。 阿蛇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呆愣愣地在窗外发了一小会儿呆。 惨白的月光落下来,他慢慢地转过头去,才发现搭在窗沿上的是一根人腿粗的尾巴。 他立刻吸了一口气,低头往自己的影子上望去。 雪白的地面上只有根光溜溜的灰影,却已经全然不是人的样子了。 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蛇差点没喊出声。 他其实向来是哑惯了的,没想到这么一想,嘴里竟然也嘶嘶地发出了一些声音。更奇的是,地上那好不容易留了一条命的老鼠竟然在这个时候强撑着趴在了地上,对着阿蛇磕起头来。 “白,白少爷呃……你,你这是回了真身嘞。” 它确实是活了好些年了,不然也听不懂阿蛇的话。 不过阿蛇这时候却顾不上这小灰皮儿,他默默回头往窗子里头望去,只见到地上流了一些暗红色的血迹,一个小人软趴趴地瘫在地上,已经没有了人形,衣服还在身上,身体却只有一张皮囊在那里,像是个布口袋似的。 冰凉的空气中还残留着些许铁锈味,阿蛇忍不住嗅了嗅,结果舌头又跑了出来。 他恨得牙痒。 那老鼠见到他这幅着急得样子,更怕了,赶紧一边磕头又一边跟他说像是他这样的人蛇乃是成了精的母蛇跟人生下来的异种,长大了自然是要蜕皮成蛇的,如今这样倒是没有什么。 只是它却不知道阿蛇却已经是痴了――他只是个小哑巴就已经觉得跟易久在一起已经是难得极了,若他还是个妖怪,只怕易久这回真的要不理他的。 话又说回来,他混混沌沌便蜕了人皮成了个蛇妖,这时候却只顾得上易久的想法会是怎么样,反倒没怎么在意自己忽然就变妖怪了。 怕是根本就不懂这是人是妖的区别吧。 那肥老鼠瑟瑟发抖地趴在地上,心里只把那白姑姑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时候忽然就见到一颗硕大的蛇头搁在了他的面前,嘶嘶问道一件事,它该如何变回人形。 老鼠无法,只能苦着脸把那个馊主意又拿出来讲了一遍――让阿蛇去找一个没做过大人――也就是还没跟女人同过房的童男子,取了他的□涂在身上,在把蜕下来的人皮穿回去,那□黏在人皮和它真身之间,也能勉强保持十天个把月的人形。 阿蛇晃了晃头,略觉得这主意怕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可他这不是着急么。慌乱之间,他缓缓摇晃着身子,就这样自然而然地顺着墙缝就溜到了易久的窗子底下。 灰老鼠爬上去帮它把窗子推开了一条缝,搓着爪子往里头瞟了一眼,急急忙忙地开口道:“唉,好事,那个少年仔睡得沉嘞,你进来咯。” 阿蛇的原型实在是生得有点大,足有两人头脚连起来那样长,这样盘在地上只需要直起上半身,想要进屋简直轻而易举。 可是事到如今,他却偏偏又踟蹰起来。 他把头搁在窗沿上,红色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望着墙边头那小而窄的床铺。 他每日都要从上到下偷偷看上好多遍的少年正团成一小团缩在被子里头睡得正沉。 阿蛇忍不住又吐了吐舌头,仿佛这样就可以闻到从房间里头流泻出来的属于那少年的芳香一样。不过他却不知道他这样子实在把老鼠吓了个够呛,它见到阿蛇一句话不说呆呆立在窗口痴看,骤然想起白姑姑家这伢子人形也不过是个小孩――怕是根本就不懂这些吧! 老鼠立刻就觉得自己窥到了真相,赶紧趴在了阿蛇的耳边,讨好的将这个那个的法子全部给他说了一遍。 老鼠这样的玩意儿,实在是哪里都去得,厨房里固然是个好地方,那夫妻床底呆得自然也不差。尤其像是阿蛇逮住的这只,活了老长的时日了,堪称是见多识广,怕是普通的少年郎都没得它晓得的事情多。 这样叽叽咕咕一阵子之后,阿蛇都听得呆了。 那,那里能这样对待易久呢…… 心中好像有个声音在同他说话,但是,那声音愈发的微弱。 他傻傻地望着易久的背影,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老鼠疼得两眼发晕,见阿蛇还是痴痴的,心中恨得嗲血,面上还是极殷勤,急急忙忙道:“小少爷你怕是不知道,你要是不搞这些法子,怕是取不得精水出来嘞……”它伸出一只爪子指了指阿蛇,“你现在冒得人形,还是要跟个蛇样子去跟那个少年仔搞,肯定还是要用点方法啵。” 说完,它赶紧怂恿阿蛇按照它的方法,先把易久迷了神再说。 阿蛇被它吵得头疼,头晕脑胀地就慢慢爬到了房间里头,而后在易久的床脚盘了几圈,用粗糙的床脚那凸起的部分搓了搓自己的腹部,刮下了一些蛋白色的粘液。 那液体很快就散发出了幽幽的香味。 原本睡得沉沉的易久怕是也闻到了着香味,在睡梦中含糊地低吟了一身,烦躁地翻了一个身。 阿蛇在床底下立刻就打了一个机灵,鬼使神差地就顺着床脚爬到了易久的床上。 那被窝被易久睡得热烘烘的,热气中带着少年的气味――香得让阿蛇想把他一口吞掉。 黑暗中易久的皮肤又细又滑,阿蛇自发地就使上了那老鼠之前说的那些,从衣摆底下爬了进去。鳞片贴着易久的皮肉,阿蛇只觉得心头有燃融了的蜡油在滴。 易久被阿蛇冷冰冰的身子一激,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磨磨蹭蹭只往旁边躲。若是平常这时候他该醒了,这天晚上却闻着阿蛇先前弄出来的香味,沉甸甸地死活睁不开眼。 且不说这个,他身上冷了起来,脸上却发着烧。阿蛇从他松垮垮的领口探出头来,将头搁在少年的肩膀上看了他一会儿,觉得天下再没有什么比少年那发红的眼眶和染了胭脂似的嘴唇更好看的了。 这样想着,莫名的他脑海里就出现了那老鼠同他说的那样多的事情――只是那主角竟然都变成了他和易久在做那样的事情…… 然后,阿蛇□的某面鳞片就被膨起的两根东西给顶开了,而他的尾巴尖,也不由自主地从易久并起的膝盖中间挤了进去,再进去…… 第55章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第二天,易久起床的时候,脸色有点怪。 他伸手往被子里按了按,略有些潮,却没有湿。 回想起昨晚那场……春梦,易久细瓷似的脸颊上平白染上了些朱红色。 这可真是……怎么说呢…… 他呆愣愣的,盘腿拥着被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目光飘移地停留在那粗布的被面上,总觉得脸热辣辣的。尽管破了天也没有人会知道昨晚他究竟梦到了什么,他还是无端感到了有些说不出羞耻。 实在是…… 实在是那样的梦,太逼真而淫靡了。 直到现在,他的后腰依然酸得发胀。又过了一会儿,他听着外面开始有了响动,终于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准备下床,却是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在地上。 竟然是腿软。 他便不可抑止地又想起昨晚那个梦境了,黑的蛇和白花花的肉体,绷紧了的腿,最后他却不得不曲着膝盖与那长虫揉成了一团。 “怎么又想起这个了……” 易久撑着床沿好不容易站稳了,被冷气吹得打了一个激灵,猛然回过神来,愈发觉得不自在。 好在这个时候他的窗户忽然被人敲了敲,却是三丫的声音在窗户低下传了过来。 “易哥,你起了没?” 易久醒了醒神,赶紧披了衣服把窗子支开,纳闷道:“起了,怎么了,有事?” 虽然说这里的人总是要比少爷小姐们起得早,可现在这会儿天还是漆黑的,三丫却跑过来问他起床没。易久的神经立刻就绷了起来,下意识地就想问是不是阿蛇那里有什么不对。 结果果然就像是他想的那样,三丫脸白惨惨地压低了声音同他说道:“刚才烧火的刘娭毑起夜,在小姐的窗子后面发现了这个叻——” 她伸手把一团东西放在易久手里,易久低头一看,发现是湿漉漉的一团毛巾,脏兮兮的,乍一看只觉得是抹了地的抹布,可是若是仔细一看—— “怎么有这么多的血?!” 易久立刻就慌了神,那毛巾上暗褐的一团一团,的确就是血迹。 三丫也是六神无主的模样,声音都开始发抖了。 “不知道叻,刘娭毑怕是小姐他之前跟你发脾气做了蠢事,在门口喊了小姐好几声他都没应,门口也被堵住,她叫我赶紧来叫你。” 易久皱着眉头直接就披着衣服出了门。三丫一看他一身素麻的单衣就有些急,急忙喊他把厚衣服穿上,易久却浑然没听,就这样直接吹着风跑到了阿蛇的房间门口,正好看到刘娭毑也是在那里团团转。 见到易久就像是见到主骨心一样地迎了上来:“哎哟,易伢子你终于来哒……”一边说一边又压低了声音,“刚才小姐在房间里应了我一声,打手势说是冒事哒。我觉得还是不对,你赶紧进去看一下咯。” 易久听到阿蛇还能应声,都已经提到嗓子眼里头的心这才放下了一些,赶紧又走到紧闭的房门前,轻轻喊了阿蛇的名字,也不说那团沾血的毛巾的事情,只说觉得后半夜忽然降温,不知道房间里的炉子还点着没。 结果他这边刚一说话,就听到房间里头噼里啪啦一连串的闷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似的。易久立刻就着急了:“阿蛇你给我开……咳咳咳……” 他本来就因为着急而拉紧了嗓子,结果话说到一般嘴巴里忽然进了风,骤然间便控制不住地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咳嗽。 阿蛇在房间里转了好多全,在门板上敲了两下,简直纠结得滴出水来,显然是着急易久却又不想开门。 隔着门板众人都仿佛能看到门里头那位小祖宗急得团团转的模样。 易久还扶着胸口喘不上气来说话,三丫已经皱着眉头冲着里头喊道:“那你开门啊,易哥他衣服都没穿的在们外头呢,再被风吹一会儿该病了。” 还别说,整个晚上就她这句话最有用。听到易久没穿衣服就站在自己的门外头,阿蛇那边立刻就开了门。 易久赶紧进去了,而三丫和刘娭毑才刚迈步呢,那门“砰”的一下又关了。 …… 冷风中站了一会儿,刘娭毑还准备往房间里走,被三丫给拦住了。 “走啦走啦,易哥进去了就冒事了咯。” 她板着脸说道,往窗内望了一眼,只见到蜡烛点了起来,两人影子影影绰绰在窗子上抖动,便放了心连扯带拉地把刘娭毑给赶回去了。 反正,在她看来,无论家里这位“小姐”多么麻烦,到了易久手里也得听话,弄不出什么麻烦来。 至于那沾了血的毛巾…… 也自然有易久去烦恼。 三丫自顾自地想。 而在房间里头的易久也正如她所想的那样,因为面前的小混蛋而烦恼得头疼。 桌上点着蜡烛,只剩下小半截了,桔黄的灯火摇摇晃晃的,照得易久眼前发晕。 阿蛇孤伶伶光着脚站在床铺前面,每晚易久都要他穿上的绒布衣服只套了裤子在身上,还是反的,上身裸着,肩头罩着半截被子,一脸诚惶诚恐地瞪大了眼睛呆呆看着易久。 烛光昏暗,愈发显得他那张瘦巴巴的脸色白如纸,一副快要吓晕的模样。 易久原本是真生气的,这时候对上这副模样的死小孩,忽然间就没了脾气。 过了半响,他指着蜡烛干巴巴地开口道:“怎么不罩在玻璃罩里?到时候进了风就被吹灭了到时候又要重新点。” 阿蛇讷讷地咬着唇,指了指蜡烛旁边。 易久这才看到旁边就是玻璃罩,显然是阿蛇之前匆忙间去帮易久开门没来得及呢……所以,易久这话就显得有些蠢。 他不由觉得有些尴尬,与阿蛇大眼对小眼对视了片刻,终于是把那孩子一张从白色看成红色。 片刻之后他叹了口气,将衣服裹了裹,率先往阿蛇那边走了过去,轻轻拉住他的手。 “发在发我脾气呢?” 他问。 阿蛇被他碰到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弹簧一样蹦了一下,显然是想跳开,最后却又软绵绵地贴了过来,将头埋在易久的怀里不动。 露出来的耳垂却红得几乎滴血。 “我都没发脾气,你倒是……唉……” 易久被他这模样哄得胸口发软,苦笑着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阿蛇的背和腰,看着像是在安抚人,实际上他却是多了一个心眼,小心地检查着阿蛇的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伤口。然而摸了一圈之后之后他只觉得那孩子瘦骨伶仃的身子被他摸得发抖,腿脚手臂却是皮肉光滑并没有什么伤。 然而阿蛇的反应却实在怪得很,加上之前三丫拿过来的那沾血的毛巾实在太过于触目惊心,易久怎么样都没法放下心来,忍不住还是开口问了阿蛇那沾血毛巾的事情。 话一出口易久就感到阿蛇整个人又绷紧了,伸着胳膊搂着易久没放手,头埋得更深了却不说话,显然是由什么事情还瞒着他呢。 恰好在此时易久正好看到阿蛇脖子后面一点暗红,先前光线暗着还觉得是痣,这时候易久鬼使神差伸手在那里一抹,才发现那竟然是干掉的血迹。 易久心头一跳,把阿蛇推开了些,沾着血的指头放在他面前问道:“这是什么……你的上衣呢?” 之前进来的时候易久其实就觉得阿蛇这样光着上半身裤子也没穿好的模样有些怪,先前还以为是他在床里头睡热了脱了衣服,配上着血迹里头的意味却全然不一样了。 易久问完就看到阿蛇一双黑漆漆眼睛里闪过惶恐,顿时愈发觉得不妙,立刻将阿蛇推开了,跑到窗口去摸了一圈——没有什么人翻进来的痕迹,又同样的去查了门口,还是一切正常。 尽管这样,他还是怕,忍不住掰着阿蛇肩膀一字一句问道:“你房间里今天晚上就你一个人罢?没有坏人进来吧?!” 阿蛇拼命地摇着头,心中暗想,若是真有坏人……只怕坏的那个也只是他自己呢。 毕竟这晚上正儿八经做了坏事的人,可不是别人。 一边想着他就忍不住往易久的身上望去。 他来这边来得急,衣服都没怎么穿好,露出了大半胸脯在外面…… 阿蛇看着看着视线就有些移不开,想起自己之前做的那些事情,忽然鼻子一酸——又是两管鼻血落下来了。 他顿时臊得要命,捂着脸躲着易久,却不知道对方见到他的鼻血才松了口气。 小孩子火气旺,流点鼻血实在算不上什么事情,然后他又想起自己之前的想法,顿时觉得自己真是…… 一时之间易久都不知道该说自己什么好了。 怕还是昨天晚上那个梦给害的,让他总忍不住想这些事。 易久觉得自己把阿蛇这样的小孩往那样的污秽事情上想,真是有些不太应该,看着他的目光也有些飘移——尔后就见到了草草被阿蛇塞在被子底下的那件上衣。 该不是用衣服擦了鼻血吧…… 易久想着就下意识地伸手把衣服抽出来。没想到这样一个动作却像是踩了阿蛇的尾巴,刚才还害羞着的小孩嗷嗷嗷叫着就扑上来,红着鼻子拼了命不让易久够那衣服。 “哎,哎干吗啊,就是点鼻血吧?没什么……” 易久苦笑着躲着他,刚想说完那句话,之间就触到了一些湿滑的液体。 他的动作顿时一僵。 再仔细看了看那件衣服,见到那绒布上除了些许血迹之外,更多的却是满满的那个啥——沾了他一手。 “呃,这,这可真是……” 易久半响没找得出话来应对这样的情况,那边阿蛇瞅着易久手上的东西,扯着嗓子“嗷”了一声,猛然在原地蹲下了。 他简直想去死。 其实今天晚上他还是挺幸运的。 在易久床上缠绵了一夜之后他很快弄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回了人形,然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脑子里却烙着之前的场景,简直能让人发烧。 就这样阿蛇抱着被子想着想着,就感到自己人形的这具身子底下也起来了。 最后射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易久的脸。 然而那种飘飘然的余韵还没过去呢,就听到刘婆子在门外喊他,阿蛇陡然间回到现实,顿时发现自己被子里湿漉漉一片,简直是一片狼藉。 阿蛇立刻就慌了。 怎么自己就变成这样了呢?万一易久知道了自己变成这样该怎么办呢…… 他心慌意乱,忙着用衣服去擦那该死的玩意,还没回过神来,刘婆子的声音没了,易久来他门口了。 再然后…… 再然后就这样了。 阿蛇又是心虚又是害臊又是恼怒,乱七八糟的情绪一股脑冲上来,简直能让他脑袋都烧坏。 本来他就觉得这时见到易久有些不太对——他见着那人心就开始狂跳,一身血就分了两股,一股往脸上冲一股往下/身冲——反正都是不太好见人的模样。 偏偏最后最尴尬的东西却被易久抓个正着…… 阿蛇真是想哭。 第56章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阿蛇的模样实在太过于可怜……可怜到易久拈着他那衣服,没忍住笑了出来。 阿蛇便愈发消沉起来。 易久简直没法形容这会儿的心情,他把受伤的衣服扔到一边,拿了被子到了阿蛇身边给他披上了。 阿蛇还是蘑菇一样蹲在那里,头埋在膝盖上不肯抬头。 没办法之下,易久只好啊伸手连被子带人把他给搂住了。 “这不是好事么。”他忍住笑轻轻安慰道,“从今个起你可就做大人了。” 阿蛇听到他这话,用手在他背后慢慢划道:什么是做大人? 反而让易久一时之间找不到话来同他解释,只能搜肠刮肚想一些还在现代时候生理课上的知识,干巴巴地复述了一遍…… 渐渐的他就找回了状态,总算是从那种尴尬到不行的境地中脱离了出来。 阿蛇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瞟了一眼易久,他平日里总是观察着少年,易久那略有些僵硬的脸色刚入他眼里他就知道对方恐怕是真不喜欢讲这些事情,便也就顺着易久的话头强忍着扭捏,做出一副懵懂模样来。 总而言之,这两人一人有心,一人有意,总算是把这档子事给掩过去了。 唯独一件事情出乎了易久的意外:他本来以为不过是早起遗口精而已——有男孩的家庭总要遇到这样的时刻的。于他来说实在不算是个大事,却没想早起天亮之后,他才刚刚把事情的原委跟刘娭毑等人说清楚,就见到几个园子里负责粗活的下人都两眼都放出了光,喜不自胜的模样让人侧目。 又过了一些时候,就见到易老爷那边派来的人,青灰布的衣衫上面露出贼亮贼亮的两只眼睛,将折腾了一早上的阿蛇从上到下看了一个遍。 阿蛇脚上踩着火炉,正苦着脸一口一口喝易久给他煮的姜茶,见到那人的模样便捏紧了茶杯,一副很想就这样把滚烫的姜茶泼在那人脸上的模样。 简直是让人悬着的心没法落下来。 易久在一旁冷眼看着,阿蛇的指尖微微发白,他就立刻知道这死小孩究竟在想什么,劈手就把阿蛇手里的杯子拿了过去。 阿蛇便有些委屈地嘟了嘟嘴——还是被易久白了一眼。 还别说,以他那焦干的脸做出这幅撒娇的样子,实在是不怎么美观。 被易老爷赶过来的那仆人只稍微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移开了目光,心中暗道:倒是难怪老爷实在不喜欢这个儿子呢。 当然,易久根本就没这么觉得的,相反,他还觉得阿蛇终于能露出一些孩童的模样,实在是让人欣慰。 转头他便苦笑着邀那浑然不知自己竟然逃过一劫的下人到厨房去说话。 奈何对方却死活不肯,只微微侧过身避过了阿蛇的目光,一只手扯着易久的袖子,轻声问他早上阿蛇泻出来的那滩玩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 易久顿时就傻了眼,对方却依然不依不饶地死命追问着,声音有些大了——怕被阿蛇听到,易久也只能板着脸冷冷回他。 挺浓的,没啥气味,略有些沾手,量……也挺正常的。 表面上他倒是挺镇定,结果脸上还是渐渐的红了。 而另一边,阿蛇蹲在火炉之上看着易久同那人说话,眼神阴冷冷的,像是只小野兽,当然啦,若是易久的目光瞟过来了,他便立刻放柔自己的表情装作懵懂无辜的模样,软绵绵的样子简直能让宠着他的易久心里滴出水。 好不容易送走了那难缠的下人,易久才慢慢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阿蛇的头。 “不高兴啦。” 他问。 阿蛇抬眼看着他,忽然伸手摸上了他的脸,被那冰冷的手一摸,易久那热烘烘的脸便格外显得发烧。 阿蛇就继续那样软绵绵地笑起来。 …… 三丫在门口看着那两人,抬着一只脚,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踩进去。好悬过了一会儿易久就看到了她,纳闷地开口问道:“又有什么事情么?” 三丫这才如释重负地开口道:“主屋那边送了条青鱼过来叻,说是给‘小姐’补一下,”她的声音略微小了一些,“那个鱼太大啦,还是易哥你来搞好恰些。” 原来之前易老爷派人过来,不仅仅只是问阿蛇的状况,竟然还真的送了两尾极大的青鱼过来。 易久先前还不晓得三丫说的“太大”是什么意思,等到了厨房看到那一条拎起来怕是有人高的鱼,才彻底傻了眼。 “怎么搞这么大阵势咯……” 他不小心便嘀咕出了声。 这可不是在现代,激素加饲料,挖个池子爱把鱼养多大养多大。 现在这里的鱼都是野的,这大冬天的,能这么大的鱼真是极为难得的。 更何况,这还是条青鱼。 青鱼平时总是沉在水底的,吃的多是些螺蛳蚌壳之类的玩意,本身就比草鱼等品种长得慢些,再加上它的肉更细腻鲜嫩一些,价格自然也就偏贵。 听话听音,易久自然知道这条鱼送过来是要给阿蛇补什么,只是向来就不讨易老爷喜欢的阿蛇,怎么忽然就得了这么一条鱼?这里头的门道,易久是真没搞得坨清。 三丫对这些也是十分茫然,最后反而是被叫来帮忙的刘娭毑讷讷出了声:“‘小姐’现在能做大人,最喜的怕就是易老爷了叻,等过了年结了亲,怕是明年就能有小孩子出生,要是个孙子易老爷可就真的会喜死哒……” 介于三丫就在旁边,刘娭毑其实说得挺隐晦,可是内里的意思确实是清清白白。 易老爷不喜欢有残疾的儿子,而是儿子总归是能生孙子的——那不也是他易家的血脉吗。 话说到这份上,该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 只是有些寒心。 易久不知觉地往门口看了一眼,忽然间有些庆幸阿蛇没在厨房。 回头正好对上刘娭毑和三丫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着他。 “干吗?” 易久吓了一跳,问道。 “那个……这鱼还做么?” 三丫问。 易久这才知道自己的情绪表现得多明显。确实,想通了某些事情之后,他再见着那青鱼,就觉得有些烦躁了起来。 不过话是这么说…… “做,当然做。” 易久挽着袖子,板着脸说道。 毕竟也是阿蛇长大成人的日子,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这样想着,易久目光在那青鱼的脑袋上停留了片刻,忽然定了主意。 “把鱼头先割了吧。” 他说。 他准备做道费工夫的菜,干烧鱼头。 青鱼的脑袋其实不算大,平常的五斤十斤的鱼头也就那么大,没什么吃头。可是今天这鱼却比普通青鱼大上许多,那鱼头足有海碗大小,却正好是做干烧的好料。 鱼头砍下来后血水哗哗的,易久抠了鱼鳃,然后用白酒从鱼鳃处灌进去,把血污全部冲干净。 若是普通的做法,这时候就该点灶起火了。易久却没那么做——他找了麻绳把那两片鱼头挂了起来。 而且,还不是挂在厨房,而是挂在房子后面那呼呼直吹风的夹道里头。 还别说,青天白日的,夹道里平白多了两片大鱼头,还真是挺吓人。 “这,这怕是不好吧?主屋那边来人可是要从那边走。” 刘娭毑十分不安,小声说道,深怕出事。 易久忍不住撇了撇嘴,面上却露出了一个笑容道:“干烧鱼头要好吃,最重要的就是鱼头要沥得干,那夹道里头风最大,没办法,只能挂那里。” 当然,能恶心恶心主屋那边来的人就更好了。 易久好歹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然后他又准备了整整一叠干纱布,塞在鱼鳃和鱼口处吸掉鱼头内部的湿气。这纱布还不是只塞一次就可以的,每个一两个小时就把旧的纱布抽出来,换上新的。 这样弄上整整一天,鱼头才算是处理好。 麻烦得人头痛。 刘娭毑痛心疾首,忍不住就在旁边叨叨,只说易久这样真是糟蹋东西。 最后连三丫都忍不住想翻白眼——本来就是因为那青鱼太大才叫她来帮忙的,哪里晓得她这样麻烦。 为了给她找点事情做,易久只好又打发她去把青鱼剩下来的鱼身给切了。做什么呢……熏鱼。 这条青鱼实在是大得有点过了份,之前切鱼头的时候易久就看了一下切口处的鱼肉,那鱼肉纤维极粗,显然肉质也粗了。 做清蒸鱼肯定是不可能的,红烧也嫌粗,最好是能剔下肉来做鱼丸,可是易久瞅了瞅三丫又看了看刘娭毑,最后还是放弃了——好吃的鱼丸得用木棍结结实实锤出来,这房里一个老太太一个小丫头片子,没哪个有那个力气抡木棍。 就连易久自己也觉得搞不来。 反倒是做这熏鱼简单,而且也能存得久,做好以后各处分一点其他的存在坛子里,怕是能吃到开春。 最重要的是,熏鱼不是要切鱼肉么——好歹能让刘娭毑住嘴…… 青鱼的鱼身从腹部破开之后,将鱼杂一股脑地掏出来。然后用要用拇指将鱼腹内的那一层黑膜给搓干净。做到这一步之后,易久就把剩下的事情丢给刘娭毑和三丫了,将那鱼身切成手掌厚,两指头宽的鱼块。 然后按照老规矩,切好的鱼块一律用冲掉血水之后放到纱布上沥干。 接着准备一口大锅,里头放上茶油,烧热以后把干干净净的鱼块扔进去炸到四面金黄,再捞起来一旁把油滗干净。 看着工序并不难,但是因为那鱼要炸的漂亮,温度就要高,这样一次顶多也就炸个两三块。 尽管三丫和刘娭毑手脚不停,把鱼全部炸完也很是需要一段时间。 而那边三丫和刘娭毑还在切着鱼,这边易久自己也没闲着,他把另外一口灶也烧上了,锅子里是他平日里炖的清高汤,烧开之后,易久拎着糖罐子就直接翻了过来。 刘娭毑侧头正好见着他这动作,立刻就“嗷”了一声,把三丫吓了一跳。 “哎哟,哎哟,你罐子翻了叻!” 刘娭毑大惊,指着那罐子叫道。 易久看着一罐子糖都到了锅里,才慢条斯理用根长棍子搅拌起来:“我知道叻。就是要这么多糖的。“ 易久说道。 其实按道理,这糖要放到锅里的水都化不开的程度才算好,但是想想这里毕竟不是江浙一带,易久也就减了分量——不过还是把阿蛇那罐子粗糖给倒空了。 等到糖都化得差不多了,易久又往里头放了些酱油,看着那高汤便成了挺漂亮的淡褐色就住了手。 三丫和刘娭毑都忍不住往他这边看,满头雾水的样子。 易久只好又跟她们解释,这是在做熏鱼的调料呢。 那两人还是不怎么信,直到易久又拍了姜和桂皮八角等大料进去,眼看着加了汤的高汤渐渐变得浓稠,就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出来,刘娭毑才讷讷道:“那是有蛮香……” 却还是觉得这加了糖的汤不象话。 新熬出来的调料颜色是焦糖色的,色并不重——易久总觉得就算是吃熏鱼,还是要讲究色面,所以他酱油并没多放,可那略微粘稠的调料汁味道还是好得惊人,甜,鲜,咸交织在一起,配合着香料的气息,味道十分丰富协调。 调料做好之后,易久用了小碗,一碗一碗装了许多碗,然后放到了屋子外头,碗边用雪围着。 因为每碗的调料汁并不多,等到刘娭毑和三丫头第一锅炸鱼出了锅,那边的调料也都已经变得冰凉。 易久用筷子拣了一块炸鱼过来,自己先尝了一口,外面是极酥脆的,炸得很透,内里的鱼肉却还是雪白滚烫。他这才点了点头,将剩下的炸鱼浸到冰冷的调味汁里头。 只听到一声吱吱的响声,炸鱼浸在汁水里头,外皮反而变得更脆了。 易久等了一会儿,将浸好的鱼拣出来放在小碟子上,冲着三丫招了招手。 “尝尝。” 他说。 三丫用筷子夹了一团鱼肉放在口中,立刻就睁大了眼睛。 “好吃。” 她叹道。 怎么会不好吃呢,说是熏鱼,却跟她平时吃过的那些干巴巴全然没有水分的干熏鱼完全不同。炸过的新鲜鱼块没有丝毫的腥味,只有鱼头特有的鲜甜,若是做其他菜只会是败笔的纤维,在这个时候却提供了结实而弹牙的口感。鱼块的表面脆脆的,因为直接从高温状态浸到了冰冷的酱汁里头,还有一种酥脆的质感,那鱼皮浸透了酱汁,只要一咀嚼,就可以感受到那种甜而鲜的汁水从鱼头的纤维里头渗透出来。 这熏鱼并没有在酱料里头浸太久,因此就连盐味都是刚刚好,空口吃简直太好。 三丫没忍住,吃了第一口之后就直接把剩下的全部塞在了口里,鼓鼓囊嚼了好久才咽下去。 “易哥,这个好吃叻!” 就算是之前已经说过一遍,她还是忍不住又重复了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请给勤劳的我一点掌声…… 以及这文终于回归到美食文的行列了……orz…… 第57章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这天的午饭,阿蛇院子里的人就都吃到了易久做的熏鱼。 这样重油重味的东西,哪里会有人不喜欢。 平时怎么样都有些寂寥冷清的院子一时之间竟然是一片欢声笑语。 易久跟阿蛇的饭摆在屋里,小方桌上摆着一圈小碟子,盛着两色的腌雪里蕻,翠绿的那种是新腌的,很香,味道却是淡淡的,盐味不重,黄褐色的那种是老咸菜了,咸味要重一些,可是仔细尝尝却会尝到那咸味里头特有的鲜味。雪里蕻都被切得碎碎的,用香油分别炒干,里头还扮了炸枯了的猪油渣碎。都可以听到厨房那边传来的声音。还有一碟里头放的是炸响铃儿,被炸得金黄的豆腐衣里头填着干萝卜碎和肥肉做的馅,旁边放着的是香菇蒸的厚百页丝。另外还有用小陶罐煨好的汤,里头只放了两只去了皮的鸭子腿,配着冬笋和姜片,汤汁极清澈。当然,桌子正中央放着的就是易久做的那一道熏鱼。 阿蛇平时都爱勺几口汤在米饭里把饭粒泡软了吃,今天却没有动那道汤,而是让三丫烧了一碗浓茶水直接淋在饭上,然后挖了一勺雪里蕻在碗里头拌着吃了。 当然,熏鱼也没放过,一筷子两筷子,一下子一盘子的熏鱼就去了一半。 倒是难怪阿蛇要用茶水拌饭吃,熏鱼太咸,饭里头再放鸭子汤味道就重了。 易久平时可不让他这样吃饭,怕伤了胃,今天却是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白天里的事情让阿蛇这时候看着还有些怏怏的,宛如被霜打过的小白菜。 而且…… 毕竟又让其他人吃了自己做的菜,易久可头痛万一阿蛇又跟之前那样闹起来了可怎么办。 结果阿蛇竟然什么脾气都没发,只捧着碗一口一口吃得很专心。 易久忍不住往他那里看,不小心将视线落在阿蛇还一片稚气的脸上,忽然有些微微出神。 为了遗/精的事情,又是派人来又是送鱼的,庆祝成这样,还真是……荒诞又可悲。 就在这个时候阿蛇忽然抬过头来,乌黑的眼睛直直地对上易久。 那目光竟然像是成人般充满了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意味在―― “阿蛇?” 易久忍不住眨了眨眼,他面前的小孩还是那样懵懂而稚气。 刚才只是错觉吧…… 易久便这样想道。 “怎么了?不爱吃。” 他有些紧张地把盘子往对面推了推。 阿蛇忽然拉起易久的手,在他掌心慢慢写。 ――你今天总是看我呢。 易久对他笑了笑。 “这不是怕你发脾气么。” 他点了点那盘熏鱼。 “三丫他们今天可都是吃到了我做的菜,我还以为你会发脾气呢。” 易久说。 没想到阿蛇却忽然直起了身子,脸绷得紧紧的。 ――我以后不会发脾气了。 他的手指冰凉冰凉的,触到易久的掌心,实在是痒得很。 ――你说过的,从今天起我是大人了。以后我不再乱发脾气了。你做的菜,你想给谁吃就给谁吃咯。 易久抬眼看着他绷得紧紧的模样,顿时心肠都要给他这番话给激得融化了。 “傻了吧。” 他忍不住说。 “你以为我爱得做菜,今天这是看到那鱼真的是太大了,不分点给别人,就给你吃,你估计要吃到明年去。”他把阿蛇平时喜欢吃的炸响铃放到他的门口,然后把那孩子碗里已经盛不下的熏鱼夹到了自己碗里,一口给吃了,“晚上我给你做干烧鱼头吃――只给你一个人的。你中午就别吃多了。” 话音刚刚落下,易久就看到阿蛇瞬间就精神了起来,还是有些发黄的细软的头发乱蓬蓬地堆在头上,干巴巴的颧骨上泛着红色,眼睛却是亮的。对上易久视线的时候,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弯起来,露出了小而尖的犬齿。 就像是被人施舍了骨头的小狗。 易久简直想叹气。 阿蛇立刻就像是极为不好意思似的咬了咬嘴唇,怕是自己那样的笑容太过显眼。 好吧。 总归还是个小孩子,就算是稍微宠一下也不碍事。 易久就听到自己心里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叹息似的。 …… 然后那天晚上他就按照自己说的那样,只给阿蛇做了干烧的鱼头。 还是烧得很热的铁锅,先把姜用刀背拍成蓉,放在纱布里头拧成一团,在锅底擦一圈。然后放上一勺油,等到冒泡之后搁入大量干姜和葱白打的结。等到姜葱的味道全部被煸入到油里头去之后,还要放上些许花椒和桂皮等香料,只等一会儿便锅里所有的东西全部都撩出来,再把已经在风口吹了一天的鱼头取下来放到油锅里半煎鱼半炸的弄着,灶膛里头塞的也不是木柴,而是松松绑着的稻草辫。这样一来,那火瞬间就腾得极高,就连厨房里的温度好像都瞬间高了不少。 易久眼睛都不敢从锅子里的鱼头上移开,因为这看着不过就是个炸鱼头的工序,十分简单,实际上却是鱼头好吃不好吃的关键。 油温要高,最好是能高到把鱼头的骨头都炸到酥。 但是油温高了,一不小心就会把外面彻底炸焦,那可就真的是没法入口了。所以易久必须极小心,估摸着差不多了变把鱼头完全夹到半空中降温,同时滗掉鱼头中多余的油分,这样过一会儿再把鱼头放下去炸一道。 等到那硕大一个鱼头彻底被炸酥炸透之后,易久便将它放到了早就准备好的砂锅之中。砂锅中放的不是别的,而是上好的五花肉片和火腿丁干笋端,然厚再灌入新烧好的鸡高汤,大火烧滚之后盖上盖子直接搁在小泥炉上面用小火煨上。 等到晚上揭开锅盖之后,就可以看到那一锅粘稠翻滚的鱼头锅。 那鱼头把高汤的鲜美,五花肉的丰腴,火腿的鲜咸全部都吸收了,配合着爽脆的笋干真是美味到极点。易久这次甚至连自己都没有尝味,而是把筷子递给了阿蛇,示意他吃第一口。没想到阿蛇却直接用筷子揭了鱼眼后面的脸颊肉,趁着易久没注意就直接塞他嘴巴里了。 那一小块肉本身就可以说是鱼头身上味道最好的一块肉,加上易久这次做的鱼头实在入味,那软嫩咸香的一小块肉让易久不由地笑了笑。 “吃你的吧。” 他把鱼头身上另外一块脸颊肉塞到了阿蛇的嘴里。 阿蛇就像是被挠了脑门的猫咪一样眯了眯眼睛,简直满足得能呼噜出来。 这真的是很好吃的一道菜。 在酥而入味的外皮之下是幼嫩软滑的鱼肉,随便夹起一小块鱼骨,便可以吮吸出里头已经跟高汤融为一体的半凝固的脑髓,那厚厚的鱼唇更是入味,夹起来的时候甚至逗变成了半透明,在筷子间微微颤动,放入口中以后就像是会融化一样,一瞬间就会滑入喉咙。 那样大的一锅鱼头,最后竟然全部都被阿蛇吃得光光的。 易久差点没被吓着――吃撑了的阿蛇肚子都挺了起来,路都快走不动了,只能躺在床上直哼哼,撒着娇让易久帮他一下一下摸肚皮,不多时就呼噜呼噜地窝在床铺的一角睡着了。 只是他哪怕睡着了也还伸手拽着易久的袖口,易久想抽出来,便见到他脸上露出一副极为惶恐的模样。 易久就没办法的又心软了,只能扭曲这身子歇歇地在阿蛇身边靠着。不就就觉得肩膀麻了,一股凉沁沁的感觉慢慢从胳膊那边侵过来。 真是不舒服。 可是最后易久也没有移开,他就那样不舒服地靠着身边小小的散发着热量的身体,把手搁在慢慢起伏的肚皮上暖着。 烛光把房间照得影影绰绰的,床帐放下来,从缝隙里漏出一道黄黄的晃晃的光。 易久低头看着阿蛇稚气的脸庞,心中顿时觉得一片安稳,不一会儿眼皮就觉得有些沉重。 然而就是这个时候,三丫蹑手蹑脚地跑过来,掀开帐子同他小声说:“易哥,易老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达成!!!! 球更多留言qaq 【想吃鱼头了orz】 第58章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易老爷这么晚了将易久叫过去当然没有什么好事。 实际上甚至可以说是坏事――是山上庙里头来了人。 易久被带到了大厨房的侧门,在那里见着久违了的师弟。被油烟熏得乌黑的门框旁边站着的那个人,脸一如既往的满脸横人,耷拉着的眉眼,身上披着一件敝旧的僧衣,远看就像是裹着抹布的直立的一头肥猪。 只是这头肥猪如今见到易久却没有记忆中熟悉的趾高气扬,他卑微地同大厨房里的人搭着话,却没有人耐烦理他。见到易久也没有认出面前的人就是自己以往欺负惯了的师兄,反而还挤着脸笑咪咪地同他问好。 易久莫名觉得丢脸,只能压低了声音对他喊了一声:“一痴师弟。” 一痴脸上的笑容便被那呼呼吹着的北风给冻在了脸上。 易久不耐烦应付他,十分直截了当地就在门口开始问他为什么这样晚还要过来,一痴这才缓缓回过神来,面前这个极漂亮的少年竟然就是那个瘦巴巴的芦苇杆似的师兄。也不知道怎么的,他莫名地就觉得自己在对方面前就像是土坷垃似的,平白低到了地底下去。 “喂,到底怎么了?” 易久绷着脸横了他一眼,眉头不知不觉地就皱了起来。 能够让易老爷开口把他领出来,一痴肯定不是过来看着他发呆的。果然,下一秒一痴就讷讷说了来意,竟然是老和尚白日里算出自己怕是快要去了,让一痴下来领易久回去看他一眼。 易久的脸瞬间就白了。 而这边易老爷对老和尚还是有些尊敬的,加上易久养着阿蛇养的确实好,就难得的大度了一回给易久批了假。易久立刻就准备扯着一痴会山上,没想到一痴却抱着门框战战兢兢地指了指天:“师,师兄呃,这天都黑透了嘞!” “那又怎么样?” 易久硬邦邦地回道。 他知道天黑了山道怕是不好走,可是山上师傅都快要去了,这死胖子竟然还有闲心害怕天黑?! 若不是这还是在大厨房的侧门口,他都想抡起拳头揍人了。 不过这次反而是领易久过来的那人开了口给一痴解围道:“哎哟,易伢子你怕是不晓得嘞,现在山上有鬼!” “有鬼?” 易久顿时觉得心头一跳。 “是的叻!”一痴浑身的肥肉都颤了起来,“现在晚上进山的人好多都冒回来了,白天去找就只找得到骨头。先前怕是有老虎,但是老虎哪里能把人吃得那么干净咯――后来刘大胆他们几个还跑到山上来求了符,说是白天打猎的时候在林子里看到了红衣的鬼在恰人心肺……” 虽然知道一痴说的怕是有些夸张,但是易久还是忍不住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他可是记得自己下山的时候遇到的那个红衣鬼的,只是没想到它竟然就真的安顿在山道的两侧没动身了。 一痴的意思时候到了天亮两人一起走,可是易久定了定神想了想,觉得老和尚既然说自己怕是要走了,恐怕这时间就是真的算好了的,怎么样他都没法安下心来等,于是还是要立刻就上山回去。 一痴死皮赖脸坚决不肯,其他人也都在劝也没用。 最后,易久干脆撇下了一痴,自己找厨房借了一只公鸡就准备回去。三丫在外面听到消息,急得脸都白了,赶紧跑过来跟着别人劝。 “没事的叻。” 易久只好举了举手中的公鸡给她看。 那只鸡有着大大小小怕是二三十只“嫔妃”,飞起来能到房檐,厨房里养的那只狗平时见了它都要绕着走,这时候在易久怀里却是乖乖的,成人巴掌打的鸡冠都耷拉了下来,鸡脚上捆着一圈红绳,另一端系在了易久的手腕上。 “走夜路的时候前面走只公鸡,就好比白昼行路,你刚才也听到了,那鬼怪只有在晚上才吃人,我让公鸡开路没事的。” “可是……” 三丫自然知道这个方法,可是总觉得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太让人安心,只能苦着脸把阿蛇拿出来挡:“万一易小姐白天要找你呢……” 易久愣了愣,斟酌了一下才慢慢开口回应道:“你就照实跟他说罢,我不过是去山上看看我师傅,厨房里有我之前做的熏鱼,炉子上还有汤,你哄着他先吃吧。” 这边一说完,他怀里那只鸡就嗷嗷嗷嗷叫了起来,易久想了一会儿又拿了一把柴刀塞在腰间,对三丫挥挥手:“这下真的没事啦。” 他说。 三丫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还想说说什么,旁边一痴却扯着嗓子尖利地对易久喊着话:“诶,真的有鬼,有鬼,你要是在山上被吃掉了就莫怪别人啦!” 易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做声,弯了弯身子从侧门那边出去了。 他是真的怕极了自己赶不上见老和尚最后一面。 却不知道自己冲入到夜色中的背影仿佛已经被那黑暗吞没了一般。 冬天的山野是黑色的。 浓重的黑色。 易久手上除了鸡还有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笼,这还是他出侧门的时候被看门的老头儿强行塞在手中的。光很暗淡,只能照在脚尖前面小小的一团。 公鸡缩着脖子在前面走着。 在山道两边偶尔可以听到什么东西在沙沙地响着,那是残留的积雪从蓬松的树枝上掉下来时发出的声音。南方的山里,即使是在这样寒冷的冬天植物依然是绿的,只是那绿色都被冻得发了乌,透着一股凉飕飕的潮湿的气息。 不知名的野鸟在易久路过的时候会因为惊吓而沙哑地叫两声,地面上罩着薄薄的雪,易久必须全神贯注地盯着脚底才不至于滑倒。 他甚至还看到了一痴走下来时的脚印,因为山道上也只有他下来的脚印,上面蒙着一层铅白色的霜――那人显然是早就下了山来,却在镇子里逗留了好一阵子才去了易府。 想到这里易久就觉得心头一股无名火起――虽然很快那火气就被呼呼吹着的山风给冻没了。 在这样黑漆漆的夜晚里走路是很难东想西想的,因为冷啊。 易久带来的鸡在走了一段路之后终于忍受不住了,叫都没有叫的直接蹲在了地上,无奈之下他只好把公鸡揣在了自己的怀里。 他机械地迈着步子,很快就对周围的事情麻木了,山道仿佛永远都是连绵不绝,永远都爬不到尽头。 难怪大家都不愿意在晚上上山了。 易久忍不住又诅咒了一番现在还缩在易家大宅的一痴,恨他竟然拖延到了现在。 一步,两步,三步…… 易久背后冒出来的细汗都被冻结在了衣服上,他忍不住顿住了脚步抬起头,发现就在上头不远处传来了一星橙黄色的灯光。 是到了吗? 少年的心瞬间跳跃了起来,有些劳累的身体里平白出现了一股力气。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之前还安安静静缩在易久怀里的公鸡却像是发了疯一样忽然惨叫了起来。 易久吓了一跳,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只鸡就扑腾着翅膀炮弹一样从他的怀里飞了出去―― 然后,“噗”的一声,砰然掉在了地上。 易久僵硬地抬起手,把灯笼居高。 满是霜痕的地面上一道鲜红的血迹,公鸡的鸡头咕噜咕噜滚了好几圈,在易久脚边的台阶上停了下来。 那鸡脖子上的端口参差不齐,连红色的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 易久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然后闭了闭眼睛。 脑袋却还是乱糟糟的,恐惧感宛如活蛇一样顺着他的脚后跟爬了上来。 “呵呵。” 有人轻轻地笑了笑。 “谁――” 易久努力想维持镇定,然而出口的声音却还是破了音,在寒冷的空气里发着颤。 接着他就见着之前还在山道上头,被他以为是寺门口挂着的风灯的那光抖动了一下,飘飘地往下滑了过来。 那鬼裹着鲜红的血一样的衣服飘飘遥遥地垫着脚尖儿晃荡到了易久的跟前,手头提着一盏八角宫灯,光线便从那灯里头射了出来,照着红大人的半边脸,一边脸光线明亮,那另半边脸隐在黑暗中,却因为那异样的渗人的白皮肤而透出一丝蓝蓝子色来。 乌黑的头发散乱地披在那鬼的肩头,他的脸笑眯眯的,像是只翘嘴的狐狸。 “是你。” 易久略往后退了一步,认出了他。 “唉哟,认出我来哒?” 红衣鬼笑着说道,两根长长的獠牙从鲜红的嘴唇中刺了出来,他舔着自己的舌头看着易久,舌头上仿佛还带着血。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稍微有点卡…… 嗯,果然日更这种事情就不应该说出口,说出口就达不到了orz 宫灯夜昙扔了一个地雷 洒淇扔了一个手榴弹 lll扔了一个地雷 骗子蠢萌绝逼是真爱扔了一个地雷 海兰纱扔了一个地雷 云原弥月扔了一个地雷 谢谢大家的手榴弹和地雷,爱你们=3= 第59章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易久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宫灯里烛光惨淡地摇晃着,落在地上的鸡头上,那玩意而瞪着乌黑的眼睛,这时候竟然就像是正看着易久一样。 易久用力咬了一口舌尖,刺痛迫使他多多少少清醒了一些,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鸡头上收回来,对上笑嘻嘻的红衣鬼。 “你想要干什么?” 易久听到自己冷静地问。 红衣鬼半晌没说话,依旧是笑嘻嘻地看着他――只是嘴巴里却发出了响亮的吸口水的声音。 易久便那样站在寒风之后,眼睁睁地看着红衣鬼的舌头越伸越长,最后竟然是长长的一条晃荡着挂在了胸前,唾液顺着舌头滴答滴答落在了地上,瞅着竟然有一丝诡异的暗红色。 风从它的方向朝着易久这边吹过来,带来了一股腥臭的味道。 易久反射性地想要咽口水,喉咙却干涩得要命。 树林在小道的两边沙沙地响着,死去的鸡尸很快就在地上冻硬了。 或许是感受到了易久紧张的情绪,红衣鬼偏了偏头,骤然往前踏了一步。 易久仿佛听到自己神经绷断的声音,他想也不想地就往后一腿,而后一个踩空就往后面摔去。若是有其他人在这里看着他这个时候的样子,怕是会觉得有些好笑――他就像是个皮球似的在阶梯上滚了好几圈,好半天才勉强在一个平台处稳住了。 好在就算在这个时候,他还是本能地护住了脑袋,虽然身上满是擦伤,疼得他整个人青筋都崩出来了,却还是能保持住一丝清明,没就这样晕过去。 “啪啪啪――” 台阶的上方,传来了稀稀拉拉几声拍手的声音。 易久拼命地吸着气,抬头往上一看,就见到红衣鬼蹲在了台阶上,嘴巴里叼着羽毛凌乱的鸡,血糊丝拉地嚼着,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看着易久。 它是那样美的样子,如画般的眉眼,即便做出这样可怖的事情,脸上却弥漫着一股让人汗毛凛凛的天真。 灯笼里的光自下而上的落在它身上,整个场面这时候看着真是说不出的阴森可怕。 对上易久的视线之后,红衣鬼笑得愈发开心,指着他开口道:“哎哟,这个好玩,你再滚一个看看好叻!” 说罢,易久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出他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就感到胸口仿若被一块冰坨猛然一撞,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大力带着又往阶梯下滚去。 红衣鬼俨然是极喜欢这样的游戏的,这样重复了几次之后,纵使易久努力护着自己的头脸,却还是被摔得血流满面如同个血葫芦般落在地上。 易久的喉咙里弥漫着血的味道。他的脸依偎着胳膊――那胳膊先前还能感觉到疼,这时候却已经没有感觉了――一半的鼻子抵着木木的胳膊肉,险些让他喘不上气来。可是这时候,他却连移开自己脖子的力气都没有。 他徒然地睁着肿胀的眼睛,看着自己鼻尖处一块脏污的地面,听着自己从胸腔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一只穿着红绣鞋的脚慢吞吞地点了过来,只有脚尖挨着地,后脚跟却是悬空的。 绣鞋已经脏了,鞋面上一朵银莲花,绣线被黑红色的污渍给盖住。 然后是青白白的脚背和青白白的脚腕,泛着淡淡的紫色,那是尸体的颜色。 有着尸体颜色脚腕的男鬼笑意盈盈地端着扑簌的灯,俯□来看着地上已经是进气多呼气少的少年,舌头卷起来,在脸上舔了两下。 “我最喜欢恰这样的肉啦,”它说,“骨髓都摔出来渗到肉里头,最有味哒……” 话音还未落下,它已经伸出手,指尖乌黑,往易久身上挠去。 说时迟那时快,易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那样大的力气,他猛然弹起来,用肩膀重重地撞向红衣鬼的手,一把就将那摇摇晃晃地灯笼撞落在鬼怪那身红袍上。 片刻之间,那棉纸糊的灯笼变烧燃起来,金黄色的火焰滕然而起,瞬间就卷住了鬼怪的外衣。 红衣鬼出乎易久意料地发出了一声凄厉地惨叫,尖叫着往后跳去。 易久一击之后便已脱力,被剧痛压制得只能不停地深呼吸,视线一片模糊――但即使是这样,他也可以迷迷糊糊看出红衣鬼的狼狈。 明明只是外袍被燃了而已,那鬼怪却像是被什么法器打击到了要害一般,尖叫连绵不绝,身形踉跄,嶙峋鬼爪疯狂地扑打着身上的火焰,偏偏那火焰也十分奇怪,点着衣服以后就像是遇到了油线一样,燃烧得十分旺盛,被红衣鬼发狂似的扑打却越燃越大,片刻之后便席卷了它全身。 那可怕的叫声就从那团火焰中凄厉地传出来,宛如锥子一般刺在易久的耳朵里。 本来就十分虚弱的他一时没忍住,噗的一声从口里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易久挣扎地抬着头,看着踉踉跄跄在台阶上挣扎的鬼怪,满心都是疑惑。 不过是火焰而已…… 说真的,在最开始的时候易久甚至没有想过要把灯笼扑到红衣鬼的身上。他只是不甘心自己就这样被吃人的妖怪如同牲畜一样吃掉了。他更加没有想到,看上去妖邪可怕的红衣鬼竟然会如此害怕火焰,简直就是遇火即死的架势。 但是,话又说回来…… 易久喘着粗气慢慢地在地上爬着,只想离那鬼远一点。 火都燃了这么久了,红衣鬼也叫得十分凄惨,偏偏它身上那件衣服却一点都没有变色,它本人在火焰中更是毫发无损的模样。唯一的变化大概只有一项,那就是之前那红艳艳的外衣上,此时竟然缓缓地浮现出了一些奇异的花纹。 易久扶着自己的头看了好久,才恍惚地觉得那似乎……似乎是蛇身上的鳞片? 而且,也不知道怎么的,易久非常诧异地发现自己竟然觉得那鳞片的花纹竟然好像有些眼熟。 又过了一会儿,红衣鬼的身形被烧得逐渐变得佝偻了起来,皮皱肉焦地蜷缩下去,可是……那衣服依然是没变,蛇鳞似的花纹更加明显,同时还从那块儿溢出一股特殊的臭味来。 就像是有一只小手偷偷在内心极深处轻轻一勾,一股思绪比闪电还快地从脑海里掠了过去。 是什么时候,也闻到过这样的味道…… 易久只觉得自己的眼皮突突跳着,眼珠子仿佛都要因为那疼痛从眼眶里掉出去,有心思考,脑袋却如同浆糊一样越来越模糊。 他还待多想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身体还是愈发沉重了,热乎乎的血从他深处各处流出来,带来爬虫似的麻痒,而他的视野也一点一点地黑了下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而看到了错觉,恍惚中竟然看到红衣鬼的人形彻底变成了黑色的粉末,而那件鲜红的外袍却在火焰中不停地延展,延展,再延展,表皮清晰而巨大的蛇鳞倒映着金黄色的火光,然后整件衣服就在这火光中化为了一条巨大无比的蛇蜕……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年好! 第60章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黑暗中漂浮着檀香的味道,那味道刺鼻而又熏人,在浓烈的香味中混合着让人头晕脑胀的烟子的味道--劣质的檀香。 易久醒过来的第一个知觉,便是闻到了这熟悉的香味。 他的眼睛是肿的,眼眶高高地肿了起来,像是两只炙热和滚烫的大桃子一样压在他的眼球上面。 身下是梆硬的木板床,一床破烂而又潮湿的被子盖在他的身上。 易久觉得自己每呼吸一口就像是在从鼻孔玩外面喷着火,手和脚却是冰凉的,然后他便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发了烧。 不过,能够躺在床上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烧或许也不是一件太过于糟糕的事情……回想起自己与红衣鬼打了个照面的情形,易久不得不说自己实在是有很好的运气在。也正是因为这样,这劣质的檀香竟然让他对这个破败的山庙产生了一些难得的亲切感来。 伤口在他的身体表面热辣辣地疼着,他醒过来没过一会儿,就听到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呼吸沉重地慢慢地挪到了他的床边。一只干燥而冰凉的手盖在了他的额头上。 “冤孽勒。” 对方声音沙哑,气息无比虚弱。 易久的身体一颤,艰难地嗫嚅着自己的嘴唇道:“师父。” 来人正是之前收养了易久的那位老和尚,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师弟口里仿佛马上就要归西的这位老头子这回竟然如有神助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尽管面如金纸,还是勉强能走几步了。 “师父……你……救……” 易久摸索着摸到了老和尚的手,一时之间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情绪。 “是的咧,我叫你师弟们把你从山上抬上来的。 易久眼睛睁不开,自然也就看不到自己的师父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是有多难看--老头子其实早就感觉到了自己大限将至,甚至都已经做好准备归西了。结果就在这个骨节眼上,竟然无端做了一个梦,梦里就是易久和红衣鬼…… 等到他睁开眼睛,他就知道自己怕是先不能死了。 当务之急是强行将不情愿的几个弟子赶了出去,几个人都极为不乐意,只当是老和尚病到深处糊涂发了癔症。然而,没想到的时候,最后真的被他们从雪地里把已经快要半死的易久给拖了回来――同时,还带回了易久昏迷前看到的那条东西,一张大到可怕的蛇蜕。 此时便是由他们将和尚搀到了易久的床边,若是说之前他们总觉得这个干巴巴的小老头儿不过是一个烂好人,这时候也要对他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这时候听到师父说起了他们,按照正常状态一定要好好夸赞自己一番的几个人都脸色惨白,连连摆手道没什么,说完就一个一个找了借口溜了出去。为什么呢?原因其实挺简单的――那条蛇蜕此时正像是灰扑扑的破衣服一样,被团成了一团仍在易久的床边。 那条蛇皮实在是大得然人觉得可怕,而且第一次碰到的时候,摸着竟然是温热的,带着一股奇妙的腥臭味……而且,它还这样好巧不巧地出现在易久的身边;本来都要挂了的师父更是莫名其妙地就做了梦让人把易久带回来…… 一连串的事件连起来,师兄弟们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若是易久知晓了这帮人的心理想法,恐怕会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一下这群人的直觉还是蛮准的。只可惜这时候他浑身剧痛无比,实在顾不上辨别房内师兄弟们那微微发抖的声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眼看着大家一溜烟地跑了,已经因为病痛枯瘦如木乃伊一般的老和尚反而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干咳了两声,慢慢挪到窗边捋了一团雪团成球盖在易久的眼睛上,过了片刻之后,易久眼睛的肿胀果然要好了很多可以睁眼了。而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床脚的那条蛇蜕。 “不……不是梦啊……” 易久艰难地撑起身子,木愣愣地看着那团灰扑扑的东西,半晌才干涩地开口说道。 “是啊。” 和尚也叹气道,伸手将蛇蜕拿到了行动不便的易久的面前。 “你还认得它啵?” 他问。 易久垂着头,没回话。 他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摩挲着那蛇蜕,心里无端生出一些奇异的怀念来。 “我……”他沉吟,“或许,是知道它的。” 他自觉自己态度冷静,但片刻之后眼眶却熬熬地疼起来,然后才知道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涌了一些泪光。 熟悉的花纹。 他困难地举起手,指尖落在蛇皮之上。 “我,我以为……” 易久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在颤抖。 “我以为,它已经被烧掉了。” 他说。 他认出了这是什么――这是花花曾经用来伪装自己的那条蛇皮。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段时间的故事。 那段与花花在一起的时光。 没有想到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没有忘记。 蛇皮上有非常不明显的被火烧的痕迹,但是已经被不知名的动物的皮给补上了。 易久看着那些痕迹,心里酸楚莫名。 “真是……真是没有想到。” 他语无伦次地对着沉默的老和尚说,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那种又怀念又难过的情绪就像是玻璃渣一样在他的心里划出一道一道伤感和痛苦的痕迹。 老和尚浑浊的眼睛凝视着自己徒弟那显得有些稚气的脸,叹气。 “这蛇皮是个宝贝……” 他用异常平淡的语气,将自己梦里的事情一件一件慢慢地讲给易久听。 因为是个宝贝,所以哪怕是用火旺旺地烧了那么久,始终没有损伤,然后它因为主人的离开而被遗忘在了灰暗的泥地里。 又过了许久,它在一次一次雨水的冲刷里被带到了无主的荒地,然后被某个被水冲垮的乱葬岗里的骨骸勾住。 天长地久地与那人骨放在一起,它自然而然地就吸取了一些灵气,渐渐地与骨骸长到了一起――最后,变成了一个天生地养的怪物。 “……也正是因为曾经被火烧过,所以可真是怕火,这玩意。” 到了最后,老和尚嘘嘘松了一口气,指着蛇蜕对易久说。 也好在易久却是运气不错,那样误打误撞地歪着却正好戳中了食人鬼的l死穴。这时候它被火烧得奄奄一息,也只能化为原型躺在易久的指尖之下。 易久愣怔了好半天,才将老和尚所说的事情消化完毕,他呆呆地看着老和尚,见着对他点了点头。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老和尚承认,“我欠人人情,只好带你一程……这是个邪物,趁着这时候它还弱着,把它给烧了罢。” 和尚说完,伸手去拿蛇皮。 纵使蛇皮之前是花花极重要的谋生道具,在这么多年杀人吃人的过程中恐怕也确实变成了个极不好的东西――可是,当老和尚来抓它的时候,易久却条件反射性地将蛇皮扯了回来。 “一定要烧么。” 他干巴巴地问道,心里好像被人挖了一块似的十分疼痛。 舍不得。 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情,可是这个时候,他知道自己是舍不得将这块蛇皮烧掉的。 毕竟,这曾经是花花的依靠。 或者说,那段岁月在时隔多年之后留给少年易久的唯一一点念想。 哪怕这念想现在是邪恶的,可怕的,应该烧死的…… 可那总归是念想。一想到那条如同破草绳一样的小花蛇,易久拽着蛇皮的手就不由自主地越拽越紧。老和尚还待劝他几句,不经意间一低头,正好瞅着一缕鲜红从蛇皮的褶皱上滚落下来。原来蛇皮上还残留着鳞片,那鳞片边缘生得十分尖锐,这样被易久一握,就在掌心刻出了几道口子来。 也是易久这时候心神激荡,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双手刺痛,伤口极深,血自然流得十分吓人。 老和尚看着他掌心伤口,从肺腑间憋出一声长而重浊的叹息来。 “冤孽啊,冤孽勒……” 他喃喃重复道,带着一丝不忍,然后哆哆嗦嗦地用破旧的袈裟给易久擦手。 四处漏风的厢房里空气冷得像冰,潮湿得宛若好像要从半空中下一阵雨夹雪来。 袈裟粗糙地摩擦着易久的手,片刻后,那血淋淋的伤口展了出来。 老和尚的视线略过那伤口――从掌心的部分斜斜得划到了手掌侧,小指根下收的口――他的目光凌然一闪,呼吸骤然沉重了起来。 “哎哟……” 他低呼了一声,把易久的手掌抓得更近了一些。 易久的姻缘线被这道伤口给包圆了。 第61章 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这真是……” 干瘪而枯瘦的老人在易久的身边长久地沉默,然后叹气。那花白的眉毛因为蹙眉而紧紧地并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似乎有些可笑的八字。 易久微微动了一下手掌,刺痛直到这个时候才缓慢地顺着神经爬到他的身体里。 伤口的边缘是白的,那是切开的人的皮肤,底下是红红的肉,豁开来,在少年洁白的手掌上开出了一道暗红色而狭窄的口子。 夜晚尚未过去,风呜呜地乱吹,似乎可以将窗外的黑暗都吹到人的心里来。 易久因为老和尚的表现而不由自主地感到了某种不安。 “师父……” 他低声喊了一句,然而话尚未说出口就被对方打断了。 “手掌侧边,小指头下面有道线,是应你姻缘的。”和尚涩涩地开口,“先前你小的时候,那条线被我用墨给勾掉了,没想到你才下山这么会儿就长出来了……” 他看着易久手上的伤痕,长长的口子非常诡异地在掌侧的部分向上挑了一下,像是钩子一样将那道并不明显的痕迹给围住。 “若是我猜得不错,你手上这个口子就算是好了,也会留个疤――你这个掌纹就成了‘困桃花’……” “困桃花?是什么意思?” 易久忍不住问道。 老和尚的表情变得略微古怪了一些,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在你之前,我也就见过一次困桃花,那是个乡里的妇人,困的桃花是她丈夫……” 说到这里,他不自觉地垂下了眼帘。 “后来那妇人的男人因为她生了崽,觉得她喜欢那崽子更甚于他,就杀了自己的亲生孩子……最后将那妇人活活折磨死了。这种掌纹是应着命的,若不是前世有因果,这一世也断不至于如此,困桃花困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对苦命人。求不得,舍不得,断不了……” 空气中的寒冷仿佛可以将人的声音都消弭掉。 老和尚干巴巴说完,两人便都沉默了。 易久将手翻了过来,遮住了伤口。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有什么神通,但老和尚的未尽之意,他却觉得自己完全听懂了。 易久手里的蛇皮就在时候,非常缓慢地蠕动了一下,一道蚯蚓似的血线从蛇皮之下渗出来,活物似的悉悉索索往床下溜去…… 老和尚眼皮都没有抬,往自己手中吐了口唾沫,一把掐住了那道血线。 令人惊奇的是,那血线一入他手,就不停抽动,最后,活生生在易久的眼前化为了一条仅有拇指粗细,周身赤红的小蛇。 “现在怕是我也没法杀了它。”老和尚耷拉着眼角,沙哑道,“这玩意与你有渊源,好在它现在也不过是个没脚的畜生,困桃花就困桃花罢,我带你这一程,原本你就没那个命去应因缘的。” 怕是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程度,老和尚反而也豁然开朗,竟然还开口安慰了易久一番。 当然,易久这时候也没心思去回他―― 少年呆愣在床上,正看着老和尚手里的红蛇发呆。 除了颜色不一样,这条蛇的神态竟然与他记忆中的花花一模一样。 “花花!” 心情激荡之下,易久忍不住喊出了声,不过,喊出来之后,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花花早就已经死了,面前的这个,这个…… “你莫被迷了魂勒,这玩意是借得那条皮的形,实际上还是个邪物。” 老和尚开口道,然后又像是极为不放心地看了易久一眼,最后伸手就将易久膝盖上的蛇皮拿过来,然后用脚尖将床边唯一的炭盆给勾了过来,径直将蛇皮撕扯成了巴掌大的碎片扔到了鲜红的炭里头。 说来也是真的奇怪,这蛇皮这次竟然完全就没了之前的神异,遇到火之后就像是正常的蛇蜕一样,慢慢变焦,变黑,随后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来。 老和尚态度坦然,而易久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在场的三个生物中,是和尚手里的那条红蛇反应得最为激烈。 在蛇皮燃烧的时候,它疯狂地扭动了起来,细长的舌头丝丝在空气中抽动。易久咬着下唇,沉默地看着它纤细的身形几乎在空中扭成麻花。 这不是花花,只不过是个妖怪借了形…… 老和尚先前说的话还徘徊在易久的耳边,可是看着红蛇痛苦欲死的模样,易久还是无法控制地觉得一丝心痛从胸口的部分弥漫开来。 他感到自己的牙齿咬着口颊内部的一小块肉,刺痛的感觉让他勉强能够保持住表面上的平淡的样子。 可是,真的与花花太像,太像…… 易久这件房里的炭盆火力并不大,偏偏蛇皮却又大得可怕,老和尚慢条斯理地烧着蛇皮,金色和红色的火焰给他愁苦的面颊上打了一层光,那光亮与幽暗中的脸让这个老人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鬼魂,看不出而那浓烈到几乎要让人窒息的,臭味在空气中徘徊不去。 时间在这个时候慢得简直让人绝望。 但是,最终易久还是保持了沉默,睁大着眼睛,看和尚将所有的蛇皮都烧光了。在这过程中,红蛇的挣扎变得越来越微弱……但是,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这并不是因为它适应了这种痛苦,而是因为它的身体已经无力支撑它的挣扎了。 鲜艳的红色从它的身上褪去,易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无比熟悉,无比亲切的暗淡花纹从浓烈的红色底下浮现出来。 “哦哦哦――” 忽然,公鸡粗哑的声音骤然划破了这散发着恶臭的宁静。 易久骤然回头,看到窗沿的缝隙里透出一丝白光。 天亮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和尚烧完了最后一片蛇皮。 他将一动不动,如同一条烂草绳一样的红蛇放到了易久的掌心。 “它现在没法害人了,”和尚面如金纸,仿佛下一秒就会咽气,然而他的眼睛却亮得可怕,“你就这样带着它好了……这是你的命,谁也没办法。” 第62章 天略微更亮了一些。 老和尚在床上喘着气,呼噜呼噜的声音从他的胸腔里头挤出来,像是那里有个破风箱。 “你回去罢,那条蛇你好生带着。它与你有一段孽缘,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怕也是为了应上这段冤孽。这世上的事情,都是有头,有尾,有因,有果。”他指着易久道,“你就当是你前世欠了它罢了。” 他对易久说,叹着气。 “它与我……究竟有何孽缘?” 易久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忍住问道。 他早就察觉到老和尚并不是普通人,但从刚才老和尚说的话来看,怕是老和尚知道的比他还要多。 什么叫孽缘? 什么叫“带你一程”? …… 一时之间,易久整个人都变得乱糟糟的,满脑子都是疑问。 但是,话问出口后,老和尚却并未回答易久。而是伸手轻轻地拍了拍的肩膀道:“时候到了,你自然也就知道了。” 以往易久在书里看到高人们对主角说这样故作玄虚的话,倒是觉得没什么问题。但是当他自个儿真真怯怯被这样敷衍一番,才知道心中是多憋闷。 然而,老和尚这一晚上实在是不轻松,这个时候瞅着,脸色难看得简直像个死人一般。 话音落下之后,他便往后躺下,双眼紧闭,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似的。 易久看着衰老而疲惫的老人,犹豫了半响,终究是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而且,他莫名有种直觉,就算自己真的问了,怕是也得不到回答。 过了半会,老和尚忽然睁开眼睛,盯着易久,让易久回到山下去。 其实易久是想要在老和尚这里多待一晚的,老和尚却只是摇头。 一晚之间他仿佛比之前瘦的更加严重了一些,暗淡的天光透过窗子射在他脸上,让老和尚的脸呈现出一种宛若木雕佛像般的似笑非笑出来。 “你带着那东西在我这里才是要我的命勒!” 有了老和尚这句话,易久也只能茫茫然地被赶了回去,怀里揣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小蛇。 天色越是亮,那条蛇就越是不动弹了。 天冷,路上结着霜,易久走得慢,才走到半路,天便已经变成了鸭蛋壳般的青色。 易久慢慢在路上走着,心中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怅惘。 他觉得而有些昏昏然,不明白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然而另一方面,胸口的布袋子里沉沉的――那条食人鬼变成的红色正躺在那里,重量其实是不重的,可是就那么丁点的重量,竟然也像是快重石似的把易久飘乎乎的魂儿压在了那里。 走了几步之后,易久总觉的不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怀里的那条蛇。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鳞片之后,易久心中陡然一惊,发现它竟然就这样一点儿声息都没了。易久赶忙将小红蛇掏出来死命抖了两抖。 那条蛇颜色在阳光之下显出了一种干涸了的血污似的红色,小红蛇眼眶里嵌着的那红宝石似的眼睛闪了闪,愣愣与易久对视了片刻。 骤然间它张开嘴,弯过头来一口咬在易久的指头上。 易久的手一抖,瞬间,他的手指上便沁出两颗血珠来。小红蛇这才慢吞吞地用尾巴卷着他的手腕,小小的一颗头靠在易久的指头上,张嘴舔了两舔,将易久指头上的血珠舔到了肚子里。然后又不动了。 易久的心儿跳的很快很快。 他看着那条蛇血红的眼睛,心中再确切不过,这条蛇,原身乃是最可怕不过的妖怪。 按道理来说,这样喝人血的玩意儿,实在是应该丢掉的--更妥帖的方法,是捡起石头将这长虫碾成肉泥才好。 可是偏偏易久瞅着小红色那副懒洋洋,有气无力的模样,眼前却总是浮现起另外一只与它极为相似的小花蛇的模样来。 “你若是再这样,我可要给你点苦头吃了。” 易久板着脸,将伤了的手指含在了嘴里。 他有心想要震慑一番,没想到话说出口之后,音调却不由自主软了一些。 红衣鬼幻化而成的那条蛇恹恹地冷冷地瞅着他,半天之后,垂下头继续开始装死--只是易久却不知道它究竟是真的快要死了,还是只是单纯的被冻成这样的。 --对着这条酷似小花蛇的红色,他天生心就要软许多。 就像是对着花花一般,心中一半是愧疚,一般是心疼。明明知道这玩意只是借了小花的一张皮,然而…… 易久呆立在原地,猛地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脸颊上传来的刺痛和着北风带来的寒冷,让他从那纷纷扰扰的思绪中回过了神。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后硬起心肠将小红色打了个结,不顾那小长虫愤怒的目光,径直把它扔到了随身带的破布口袋里,拎在手上带到了山下。 若是到了山下这蛇活生生冻死了,那就好了。而若是没有冻死,那就养着罢了。反正如今它蛇皮都被烧了,恐怕也翻不出大风浪。 易久在心中暗自安慰着自己道。 就这样一半纠结一半忐忑,心儿七上八下地回到了山下。 尚未到易家大宅,他便看远远看到路口竟然有个小小的身影石头似的楞在那里。 视线触及到那个小小的身影之后,易久差点没敢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尚在犹疑之中,那身影便急急朝着他冲过来――一张焦黄的消瘦的脸,几单薄的骨架子……不是阿蛇又是谁? 若是说起来,阿蛇现在朝着易久奔过来的样子可真是不好看。他本就生的不好看,跑起来因为步子迈得急,背脊一耸一耸的,背后过长的衣摆啪啪地打着小腿,偏生他那眼睛极亮,目光直直地钉在易久身上,远远看上去,他简直就像是一只见到主人后情绪激动的柴狗。 纵然满腔热情,终归有些好笑,是要被人敷衍地一脚踢开才好的。 恐怕连阿蛇自己也知道这点,跑到易久身前两三步的时候,他就猛然停住了脚步,不说话,只抬起一张在寒风中冻得发青的脸,直愣愣地看着易久。 四下里十分安静,只有风吹过路边野草发出的沙沙声。 先前也说过,阿蛇生得不好看,又瘦,所以显得眼睛格外的大。 此时他仰头这样直直地看着人,便让那本来就大的眼睛显得格外的大了一些――他的瞳孔本身就极黑,眼白中泛着森冷的青,专注砍人的时候,竟然有一种宛若野兽般的可怕来。 就算是易久骤然对上那孩子专注的目光,也忍不住觉得胸口一跳。 但是随后少年和尚却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对着阿蛇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阿蛇,你怎么跑来了。” 他一边苦笑着说,一边往前走了两步,蹲下来,把站在那里的阿蛇往自己怀里搂了搂。 只不过是一个晚上的功夫,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易久却觉得阿蛇好像比之前大了一些,当然也瘦了一些。易久将阿蛇抱入怀中之后,很快就发现这小可怜鬼竟然只批了单衣就出来了。 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路口这里等了易久多久,触手可及的肌肤就像是死人一样冰得让人打战。 这下,易久心中刚才还在的些微快活一瞬间就被惊恼给占据了。 “怎么这么冰?你穿这么少竟然也跑出来挨冻!“ 也因为阿蛇全身上下是在是太冰凉,一时之间易久被吓的连语气都重了几分。 虽然他这是打心眼里为了阿蛇担心,可是这带着几丝恼意的话语落在阿蛇的耳朵里,却正好戳中了他的死穴,一时间简直要从胸口涌出血来。 阿蛇还记得自己发现易久不见了的时候,那种宛若将心肝都放入油锅里煎的恐慌。 自他出生以来,他便是这样冷冷冰冰地过着,偏生却在这个时候遇到了易久――温柔的,暖和的,像是热汤一样能让他全身上下都暖起来的易久。 只不过短短一段时间的相处,阿蛇就发现,自己宁愿丢了手脚,也不愿意与易久分开。 偏偏这一次易久走得急,并未与他告别――哪怕三丫好说歹说易久会回来,阿蛇还是肝胆俱裂,简直要裂开一般的惊恐焦急起来。 而这一次,易久说的这几句略带恼意的话语,就像是火星子似的,一下子就将阿蛇心中的愤苦忧愁给点燃了。 易久这边还没反应过来,胸口就被人捶了两拳,只是这两拳头捶得轻轻的,却是捶人的那人临时又收了力。 再低头,易久就见到阿蛇面无表情的脸上流出两道清亮的泪水来。 四目相对片刻之后…… “阿蛇?” 易久又是吓了一跳。 阿蛇哭起来也是无声无息的,没有什么表情,可是偏偏就这幅样子,格外让易久心疼。 “你哭什么哭啊……” 易久只觉得自己头皮都快麻了,赶紧伏身将扭动个不停的阿蛇搂得更紧了一些。然而像是阿蛇这样的孩子总归是要别扭一些的――先前易久语气重了,让阿蛇忍不住哭了出来,这时候他语气放软了,这边阿蛇却更觉得自己丢脸得要命,他可没想到自己竟然又在易久面前露出这幅哭哭啼啼的模样,只想赶紧从易久面前溜走。 然而易久的怀抱偏偏又暖又温柔,阿蛇小小的心就像是被扯成了两半,陷入了纠结之中――一半是羞愤欲死只想溜走,一半是亲亲热热只想与易久撒娇。 矛盾中,阿蛇简直要爆炸了,正好易久那白白的脖子就凑在他嘴边,阿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凑在易久脖子上咬了一口。 易久被阿蛇咬地哀叫了一声,身体一抖松开了阿蛇,手里的布袋一张开手,一下落在了地上。 一个布袋子就那样啪一声摔了下去,片刻之后,一拱一拱地开始往边上爬去。 易久和阿蛇几乎是同时伸出脚踩在了布袋子上。不过易久踩的是口袋口,阿蛇踩的却是口袋中间。 一看到阿蛇脚印子的地方,易久就觉得自己胸口一紧。顿时顾不上别的直接冲过去将布袋子捡起来,然后心惊胆战地打开了口袋往里望去。 好在,预想中的血肉模糊没有出现,小红蛇几乎被冻成冰棍,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破草绳一样地被易久捡了出来。 阿蛇视线一落在那条蛇身上,呼吸顿时就重了。 也就他是个哑巴,不然这时候该是尖叫出声了:倒不是怕蛇,而是怕这蛇伤到易久。 两滴眼泪还黏在他的脸颊上,阿蛇立刻就伸手想要将小红蛇从易久手上拍下去,结果却出乎意料的被易久给躲了过去。 “没事,没事的。” 易久这里是想岔了,真以为是阿蛇怕蛇。他将小红蛇举高了一些,赶紧安抚起阿蛇来。 阿蛇满心都是易久手里那条看着就不坏好意的蛇,惶恐中喉咙里竟然发出了野兽一般呼噜呼噜的声音,倒是让易久不由自主的一愣。 乘着这眨眼的功夫,阿蛇猛然间一跳,白森森两排牙,咬了那条蛇一口。 说起来,食人鬼变成的那条蛇先前的一口气其实已经去了半口,布袋子里冻了这般久只差一点儿就要冻僵成死蛇,不然之前易久那样折腾它也不会只是装死。这时候倒是被某个死小孩这一口咬得把那吐出去的半口气又抽了回来。 只见小红蛇猛然张开嘴,弹簧一样挑起头,眼看着就要一口回咬回去,电光火石之间是易久伸手猛地卡住了小蛇的颈部。红蛇的身体在他手里大力扭动了几下,好半天才慢慢又软下去。 易久拿捏着分寸,满身的冷汗这才慢慢得滑下来。 “阿蛇!” 他气得有些狠了,一时之间竟然大脑空白,只能断然喝一声。 阿蛇倔强地抿着嘴,嘴角有一线血丝滑下来。 易久只得又伸手掐他的下巴,让他张口与他看。 阿蛇见到易久忍不住又关心他,立刻又神气活现将自己尖尖一口白牙显给易久看,同时伸手指了指小红蛇的尾巴――那里有个明显的血印子。明显他就是在同易久显摆他可没受伤,口里的血是小红蛇的。 若不是易久神经早就锻炼出来了,这时候面对这小孩怕是得晕过去。 “阿蛇……你……你……” 他又气又急,赶忙从路边草尖上团了一小团干净的白雪塞在阿蛇的口里示意他洗赶紧口里的蛇血,另一边又捏着已然快死掉的小红蛇来看。 阿蛇咬得它几乎见骨,鲜血淋漓一道伤口简直可怕。它软绵绵耷拉在易久手里,模样异常可怜,倒是又让易久忍不住心中一软。 罢了罢了,养起来吧。 本来易久还说让这破蛇自身自灭,奈何这般都到了村口了,小红蛇还是没有死,还被个人给咬了一口,实在是倒霉透顶。易久心里本就纠结,这时候也下定了结论。 至少要等到小红蛇尾巴上的伤养好才行。 他这样想着,实际上已经决定将红蛇养起来了。 虽然对此,阿蛇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满意。 第63章 易久并未注意到阿蛇的不满……或者说他注意到了,却更加担心阿蛇那身冰冷的。 在他来看阿蛇这样的身体单薄的小孩本就不应该在这样的天气偷偷溜出来,更加不应该在这里等他这么久,如果生病的话恐怕又是极麻烦的事情。 偏生这时候阿蛇鼻子里钻了一股冷风,鬼使神差地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易久愈发着急,好像自己想的那些预感马上就要成了真。 他伸出手盖在阿蛇的额头上,然后顺着背脊捏了捏他衣服底下的肉,手心摸到的地方都是冰凉。 “是冷么?有不舒服的地方么?” 易久急急道,阿蛇还愣着脖子同他生气,却不知道对方把这赌气的模样视作是不舒服的征兆。 易久将蛇塞到布袋里挂在腰间,腾出手来就一把将阿蛇抱在怀里,急匆匆地往易家大宅那里跑。 果然,后厨房一侧的小门被人从内里打开了。 易久溜进去,往阿蛇院子里跑,还没到门口就见到布帘子掀开来,三丫一张焦急的连从帘子后面露出来,见着怀里还抱着阿蛇的易久顿时露出了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来。 “谢天谢地,易哥你总算回来哒!” 三丫也急匆匆跑出来,伸手想把他怀里的阿蛇接过去,结果阿蛇双手勾着易久的脖子,她抱了两下还是没抱动。 平时的时候易久都三丫向来温和,这时候脸色却不好看。 他越过三丫往屋内走去,来到火桶旁边,脚尖勾过一张椅子带到那温暖的炭火边,才松手将阿蛇放下来。 三丫讷讷地跟过来,瞅瞅生闷气的阿蛇又瞅瞅易久,没敢说话。 “拿被子来。然后给阿蛇拿厚棉袄来。” 易久没回头看三丫,干巴巴地吩咐道。 然后他蹲下来把阿蛇鞋子并袜子都拖了下来,摸了摸果然是潮的。 南方的冬天虽然气温并不比北方低,这潮气却是实实在在让人觉得难熬的。尤其是之前地上还下了霜,沁到鞋底被人身上的热气一烘就化为水,不用多久鞋子和袜子就会变得湿漉漉的,冰冷难熬。 人说寒从脚起,这样是最容易生病的。 易久摸着那潮乎乎的鞋子就知道阿蛇怕是已经在外面逗留了许久,回头再看三丫头,再怎么样深呼吸都觉得额头气得一跳一跳的疼。 “易哥……” 三丫胆战心惊拿了干衣服过来,对上易久的视线,脸瞬间苦了。 “你怎么能由着阿蛇这样乱来?”易久终究没忍住,硬邦邦道,“年纪这样小跑出去竟然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连衣服都没穿好……” “小姐是瞒着我们跑出去的……” 三丫脸上满是委屈。 阿蛇这个事情说来倒是真不怪她,易久不见之后,阿蛇可是大吵大闹过好一段时间,最后甚至连易老爷都被惊动了。过来看了一眼之后,差点没被阿蛇给抓伤。易老爷便十分没好气,差点撩起棍子要打人,最后还是姨娘们假惺惺劝了许久才劝下了,然后老头子给下了死命,让阿蛇好好呆在房子里反省,不然打断腿。 而这边易老爷刚走,那边三丫就心惊胆战发现阿蛇竟然偷偷跑了出去。三丫既不敢惊动易老爷,怕惊动了将阿蛇找回来一顿暴打,又担心跑出去的阿蛇被野兽给叼走了……偷偷摸摸出去找了好几回也没找到阿蛇,易久抱着阿蛇回来之前,三丫差点就急得去找易老爷央求他找人了。 …… 听闻事情的来龙去脉,易久的脸都黑了下来。 他伸手轻轻打了三丫的掌心一下,冷脸道哪怕是被打阿蛇的安危也才是最重要的,哪能因为一点小事就隐瞒这样大的事情。 因为他最后的语气变软了,三丫被这么打了一下之后反而像是放松了许多,伸手揉了揉眼角,带着鼻音说要去帮忙熬一点驱寒的姜汤然后就退下了。 易久叫住她,让她还烧好水,说待会怕是要给阿蛇泡澡。 回过头来易久再看阿蛇的神情,可不是对三丫那样温和了。 “偷跑是吧?” 易久气过头,反而露了一个冷笑来。 阿蛇裹着被子坐在火桶旁边,脸颊被旺盛的炉火熏出了一层浅浅的红色,看着易久满脸恼怒的模样,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然后从被子里伸手轻轻地勾着易久的手指头晃了晃。 尽管没说话,但是对于阿蛇来说,这恐怕也是难得一见的示弱了。 偏易久却没吃这一套,他甩开了阿蛇的手,然后捞起他横在膝盖上,扬手在阿蛇屁股上打过去。 “你以为没事乱跑是好玩的事情么?都已经是冬天了,万一被野狗给盯上你跑都跑不掉!” 易久越说越气,忍不住又往阿蛇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 乡下不比其他地方,冬天里吃的东西可少,山上时不时会窜些野兽下来,没事还有那野狗在外面游荡――与现代社会中的野狗不同,这里的野狗虽然说起来也是狗,却比普通的狗凶太多了,饿到极致的时候莫说是小孩子,连青年人都会扑上来吃,十分的危险。 阿蛇在易久打他屁股的初始还是有被吓到,勾起脖子想要跳起来,最后却忍住了,老老实实趴在易久膝盖上不动。 等到易久略微消气了,把他翻回来,才见着他眼睛里两汪没忍住的眼泪。 死小孩第一次被打屁股,还是在易久手里……若说痛反倒是次要的,最难堪却是另外一些不为外人道的东西来。 也因为这番强忍着眼泪的倔强模样,瞅着有一种格外让人觉得心软的神气在。 易久又觉得自己的恼怒像是冰块掉到三伏天被太阳晒滚烫的石板上,须臾就连点水印子都留不下来了。 他用袖子给阿蛇擦了擦脸,强行板着脸同他脸对脸地说话。 “知道错了么?” 阿蛇咬着嘴唇,用力点头。 “下次还敢不敢了?” 阿蛇习惯性点头,最后总算反应过来,拼命摇头。 易久把火桶变上烘得暖暖的被褥拿过来把阿蛇裹好,然后抱着他往椅子上放,最后勒令他将脚达在火桶边上的木架子烤火,才松缓了脸上的表情。 “我去销假,待会三丫烧好水了晚上给你洗澡――你要听话。” 这便是宣告这番教训过去了。 结果他这样站起来准备走的时候,阿蛇还是跳起来双手勾着他脖子,将嘴唇贴在他脸颊上啄了一口。 易久略一愣神,阿蛇已经回到原位老老实实地烤火,然后仰头讨好地瞅着他。 这样肉麻的撒娇手段,阿蛇其实做得格外生硬……然而易久却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一瞬间就化为了水,脸上板着的表情再也扛不住,对阿蛇弯了弯嘴角。 出了门,易久便找了老管家销了假。 随后又急匆匆地往回赶。他还在担心之前阿蛇打的那个喷嚏,害怕他生了风寒。 幸好三丫灶上之前就备了水,先只要加把柴火再烧热些就好。不多时阿蛇的洗澡水就备好了。 然而易久刚掀帘子进到阿蛇房间里,就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 只见刚才还乖乖巧巧的阿蛇手里正拿着个布袋子,准备往火桶里头扔。那布袋里头尚有东西被热气烘得左滚右滚。 阿蛇烧的东西,自然就是易久之前挂在腰间的小红蛇。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他那装着小红蛇的布袋子就掉到了阿蛇这里,被阿蛇瞅见之后,当机立断就准备将其毁尸灭迹。 易久纵然觉得小红蛇万般诡异,之前也有犹豫要不要将它弄死,这时候却是在无法眼睁睁看着阿蛇直接将小红蛇丢到火里。赶紧冲上来将布袋子抢到了手里。 “阿蛇!你怎么……”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斥责的话,这边阿蛇就已经跳下凳子牢牢地抱住了易久的腰,将脸靠在他的腹部嘤嘤哽咽起来。 你是不是喜欢它不喜欢我了。 一边哽噎着,阿蛇一边伸手在易久手心悲伤写道。 易久愣了愣,再仔细看阿蛇那般凄楚的样子,误以为这便是小孩子的争宠。 在易久看来,阿蛇多年来被人忽视,父亲不慈继母也心怀鬼胎,从未被好好照顾过,未免有些小心翼翼诚惶诚恐,这时候为了一条蛇惶恐哭泣,恐怕也是担心易久的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的缘故。 这样一想,他便也说不出重话来,只能软软的哄着。 “就当它是个宠物吧,我哪里能喜欢它不喜欢你呢,我最喜欢的就是阿蛇啊。”易久刻意放软了话尾,好声好气地同阿蛇说。 阿蛇掩着脸,没敢让易久看到自己强行挤出来的两滴眼泪已经干了的事情,埋着头不吭声。 易久又哄了他许久,为了说服阿蛇,他还将布袋子解开将小红蛇捞出来晃了晃。 “看,这条蛇的颜色是不是很好看啊。我们就一起养着它好不好啊?” 易久说。 完全不知道自己这番话,让原本就极端讨厌小红蛇的阿蛇眼中露出了冷意来。 他打量着小红蛇那一身血红的鳞片,想起自己有的那一身灰扑扑的鳞片,心中好像是有人浇了一桶冰水在那里。 原来就算是易久这样温柔的人,也是喜欢好看的蛇的啊。 阿蛇十分伤心地想。 但是他看着易久为了一条蛇这样耐心的哄他,还是强行掩下内心的那股暴虐的情绪,对着易久露出了个伪装得极好的浅笑。 易久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又被迫答应同阿蛇一起洗澡,然后还立了保证喜欢他要比喜欢那条小红蛇多才好。 小红蛇的事情大概就这样揭过去了……至少易久是这样以为的。 他有些随便地将小红蛇放在一个废弃不用的雕花香笼里,随意给了两条鸡肉进去算是食物。掀着盖子,易久用手戳了戳那条蛇,小红蛇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蜷缩成了一圈,瞅着不太精神,但是易久也没有心思多管它,直接关了盖子,想了想又在盖子上反压了一个茶缸子。 也正是此时,易久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立马抓过三丫问阿蛇是否有吃东西。 得到的答案也是预料之中,阿蛇之前一直在吵闹,竟然是一点东西都没吃。 易久叹了口气,没有理三丫脸上那像是漏了气一般的干笑,转头进了小厨房。 第64章 小厨房里烧着灶,秸秆在灶膛里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声音。 冬天的天黑得早,这个时候屋内的光线已经略微有些暗了。厨房里的一切就跟易久离开时一样,墙角黑压压地堆着已经晾好的柴火和秸秆,再上面是用竹篓装着的干货,已经被熏得黑乎乎的屋檐下面挂着一排腊鱼和腊肉。 厨房里空气热烘烘的,灶膛里燃着的火焰在灰暗的砖墙上打下了影影绰绰的影子。 易久探头看了看一旁的柜子,上面摆着之前阿蛇没肯吃的食物:肥厚油腻的蒸扣肉,半生不熟的米饭,此外还有一碗鸭子汤。 那扣肉切得怕是有人手掌厚,偏偏还没蒸透,肉本身也选得不好,一大块肥肉并着一细条瘦肉,冻在暗褐色的厚厚油脂里头,看着就没有什么胃口。 易久又试了试鸭子汤,发现倒是比肉和饭都好些,煨得十分入味,只是也因为煨得太透,那只鸭子七零八落地散落在碗底,肉丝糜烂,骨肉脱离,十分不好看,半点滋味都没有。若是易久来做,定然是要将鸭子汤里头的残渣全部捞去,再另外下新鲜的肉料才行。只是大厨房那边送来的菜,总归是不可能像是易久这样上心。 易久伸手把扣肉放到了一边不看,只取了鸭子汤,然后问三丫还有没有鲜肉。 三丫见到易久肯同她说话,立刻高兴了许多的样子,急匆匆跑到大厨房那边要肉,片刻后回来,脸却是有些苦。 “他们说早先备了一些猪肉,给小姐做了扣肉用掉了,倒是鸭子还有半只……”说完便有些不自在的将剩下的那半只鸭子拿到了案板上。 那鸭子说是有半只,实际上脖子并着翅膀都已经被人砍了去,只身下一只肥腿还剩了点肉在那里。 易久撇了撇嘴角,没吭声。 这鸭子说是差倒也不差,可是若说好……自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像是易家这样的人家最讲究的就是上桌的菜要整头整尾,这样才是好菜,像这种平白无故少了半截的鸭子,就算易久再怎么不熟悉后宅的事情,也知道怕是被哪个厨房里的仆妇偷了嘴。 “易哥,是不是不够啊?” 三丫自觉自己今天做的事情就没有一件事情是顺顺利利的,脸上苦得几乎可以滴下黄连水来。 易久叹了一口气,他实在不是那种对着小丫头发脾气的人。 “也不是不够……小厨房这里还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吃的么?” 他懒得去跟大厨房的人磨叽,慢吞吞走到那放着干货的篓子前面翻检,想要找出一些能用的食物来。 腊肉腊鱼倒也不是不可以吃,可是要做得好吃六,可要费时间,易久一想到阿蛇已经那么久没有吃东西了,自然也不可能做那些费时间的菜。 “就是你看的那些……还有干鱼,芋头……”三丫跑到易久面前帮着他掀开篓子上盖的油布,同时认真地回响想,“啊……对了,我爹今天早上挖到了一截笋给送了过来。” 三丫说道。 “笋?”易久吃了一惊,这个时候送过来的,可不是普通的笋,而是极为难得的冬笋了。 “哎呀,可难得了,也是鬼使神差才挖了这一棵咧,后来我爹在旁边还找了好久,发现其他的笋子都还没长起。”三丫讨好的将笋拿过来,却发现并不大,顶多就是半截手臂那样长,圆圆胖胖的,瞅着挺可爱――却着实算不上大颗。 易久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一些,他掂量着手中笋子的重量,入手就知道这笋子刨掉笋衣大概也剩不了多少。 再看看案板上同样没有多少的鸭子…… 易久心中大概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给我拿些灰面出来,再从缸子里弄点酸菜。” 他指挥着三丫道。 灰面其实就是面粉,易久只要了两把就说够了,然后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水瓢,一边在碗里搅拌着面粉一边慢慢细细地往里头倒水。带着淡淡褐色的面粉一下子就变成了大约黄豆大小的面粉疙瘩,接着易久便慢慢地揉了个面团出来。 因为之前的工序,这个面团格外的柔软,易久摸着外面挺光滑了,搁了一块布放在面团上面让它醒面。自己则是抽空到了灶台前点了火,将鸭子汤滤掉渣滓搁在锅子里热着。另外还开了一口锅,里头放的是清水。从缸子里捞出来的酸菜要用水洗一下,然后拧干,最后切成碎末。同样切成碎末的还有那一颗白白胖胖的冬笋――就跟易久设想的一样,笋子去了笋衣之后,也不过小半个拳头大小。 当然,这个工作是给三丫做的,易久做的事情要稍微再麻烦一些――他扯掉了鸭子表面上的那层皮,用刀尖顺着骨头划了几道,很快就将鸭腿和鸭腹上那略带油脂的鸭肉给取了下来。 这样带着脂肪的鸭肉剁成茸之后非常细腻,而易久伸手捻了一下之后,又在里头加了个蛋清和些许白胡椒,用筷子搅打上劲。 做完这些之后,那边的面团也已经醒好了。接下来的工序倒是简单,只消将面团和着之前用剩的鸡蛋黄再揉一遍,再用擀面棍将其擀成很薄很薄的面片,稍微用刀切成方形之后,就是一张一张比纸稍厚一些的馄饨皮了。那带着淡黄色的馄饨皮十分柔软,捻起一张来,甚至会像是丝绸一样在指尖微微晃动。 而这时候,之前备好的清水已经在咕咚咕咚的开锅了。易久只用竹筷在自己做好的鸭肉茸上面一点,接着用手捧着混沌皮在筷子尖上一捏,不过片刻一只又一只带着长长“纱裙”的馄饨就做好了。 这种馄饨入锅之后,熟的极快,只消在水里滚上两滚,肉馅儿就会变白,身后的“纱裙”也会变成半透明。也就是这时候,便要全部捞起来了。 易久备了一只碗,里头放了点虾皮和葱末,接着冲入已经热好的鸭子汤,最后将馄饨放进去。之间那一只一只馄饨裙裾飘飘地漂浮在浅褐色的鸭子汤里头,雪白的表皮上面点缀着几星碧绿的葱末。 烫过馄饨的水这时候也变成了浅浅的白色,易久便将之前备好的酸菜末和笋丁放了进去,烧滚之后,放点香油和盐就算是好了。 三丫在一旁闻着那酸菜散发出来的酸香,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 “怎么搞两碗汤水的东西咯?” 她忍不住问。 易久将两个碗放在托盘里,正准备往阿蛇房间里送,听到她的提问也只是笑笑没说话。 到了房间里,阿蛇刚好洗完澡,见到易久来了,差点连鞋子都没穿就要跳下床来撒娇。好在跳下来的瞬间接触到了易久的目光,小小的身子颤了颤,终于想起来把厚棉鞋给穿上,啪嗒啪嗒迈着步子坐在了餐桌前。 而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三丫才知道易久为什么要做那碗笋子汤。 像是人如果饿上一餐两餐,恐怕会饿得烧心,见到食物便要扑上去,但是饿过这个点了,反而就完全打不开胃口,就算吃的放在眼前,也没什么吃东西的欲望。 而阿蛇从易久离开就一口饭没吃,平时又是一个极挑食的人,竟然就真的不想吃东西……然后,便被易久哄着,一口一口喂了半碗笋子汤进去。 先不说别的,虽然小,可是三丫她爹送来的冬笋在这个时节可确实是好东西。刚出土的笋,脆嫩到不可思议,里头一丝筋都没有,吃起来简直像是水梨一般脆嫩多汁,带着一股笋子特有的清香却没有一丁点儿涩味。也因为足够嫩,这笋子只消跟酸菜煮上一煮,自然就带上了酸菜浓郁的酸香味,吃到人口里真是又脆,又嫩,又鲜,十分可口。 同时那酸菜在腌制的时候,总要扔几个红辣子到里头去,这时候汤里自然就带上了些许辣味,吃起来额头上不由自主就会沁出一层薄汗。 半碗热气腾腾的酸菜笋子汤下去之后,别说阿蛇了,就连一旁看着的三丫都觉得自己在不停的咽口水。 易久看着阿蛇吃得专注,伸手摸了摸馄饨碗的温度,发现已经十分适口了,便换了汤勺开始给阿蛇喂馄饨。 之前还一副恹恹不想吃饭的小鬼,在尝到那馄饨之后瞬间就睁大的眼睛。 明明是常见的食物,为什么吃起来味道如此不一样? 阿蛇觉得自己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馄饨。 这碗用鸭腿肉做馅的馄饨,皮十分柔滑,到了嘴里简直跟蒸蛋一般,几乎不用嚼就能滑到喉咙里,而只要咬开那薄薄的皮,裹着鲜汁的肉馅便会落在唇齿之间,让人吃了一口便忍不住吃下一个,哪怕嘴唇已经被汤汁烫得有些发红。 一碗馄饨一碗汤吃下肚,即便是向来脸色不太好看的阿蛇,鼻头和嘴唇也都变得红通通的,看上去竟然有了几分可爱的模样。 易久含笑看着阿蛇意犹未尽地将汤也喝尽了,才伸手摸了摸阿蛇的小肚子。 “饱了么。” 他笑道。 阿蛇抬起头,没做声,眼神中却透出一股渴望。 易久沉吟了一会儿之后,才逗弄地对他摇了摇头:“没了。” …… 阿蛇一下子没绷住,十分委屈地嘟了嘟嘴。总算是露出了一些小孩子特有的稚气来。 看到他这个样子,易久也不忍心继续捉弄他,只得搂了搂他,放软音调道:“谁叫你之前不吃东西,要是让你放开肚皮吃,晚上怕是肚子也会不舒服。我可告诉你,哪怕是明天你也得给我慢慢吃东西才行。” 阿蛇还想撒娇,将头拱在易久怀里如同小狗似的蹭个不停,蹭得易久痒得不行,笑得两眼都是眼泪。 片刻之后反应过来,抓着衣服的前襟大喊:“唉哟,怎么你嘴上一点油全蹭我衣服上来了。” 这下,阿蛇脸上也勾起了一个笑来,十分得意的样子。 三丫慢慢收拾着桌上的空碗,瞅空看了那两个腻歪在一起的人,一边觉得阿蛇总算是像一个小孩了,另一方面却觉得心头有些古怪。 明明是三个人都在房间里,可偏偏易久和阿蛇在一起的时候,她就觉得自个儿好像根本不存在一般,甚至,她最好根本不在这儿才好。 那股说不出来的憋闷像是无形的鞭子一般抽打着三丫赶紧端着空碗回到了厨房。 她靠着灶膛,捧着脸发了一会儿呆,觉得自己大脑空空好像什么都没想,又好像有很多事情盘旋在心头,乱糟糟的。 灶膛里的秸秆“噼啪”一声,跳了个火星落在她手背上,她才抖了一抖回过了神。 “我这是在干吗呢……” 三丫嘀咕着站起来,慢慢收拾着厨房。 之前易久做的那碗鸭肉茸还有一点儿剩,大约半个核桃的大小。 她就有些为难,想着是不是该煮着吃掉……偏偏锅里却没水了,再烧又费柴。 若说是扔掉,又十分可惜…… 就在这时易久恰好回了厨房,因为之前与阿蛇的一番嬉闹,脸颊都是桃红色的,眼睛里也宛若有星子一般,闪闪发亮。 三丫对上他脸上那尚未来得及收敛的笑容,也不知道为什么,脸上莫名就有些发热。 “易哥,这个可怎么办啊……” 她恍了一会儿神,才醒过来,拿着碗恍恍惚惚地问。 易久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也觉得若是丢掉可惜,再烧水吃了也麻烦。想起自己房间的香笼里还有一只半死不活的小花蛇,易久便拿过碗回了房间,将香笼找了出来。 打开盖子一看,小红蛇还是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盘在那里,之前放在笼子里的两条鸡肉却已经被吃掉了。 易久忍不住戳了戳它,道:“喂,没事吧?” 小红蛇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满眼厌恶。 易久嘴角抽了抽,用勺子将鸭肉茸刮在一起放在了小红蛇的嘴边。 “吃么?” 小红蛇吐了吐信子,头转过来盯着鸭肉茸看了许久。 易久瞅着它,只觉得它全身上下溢满怪异。明明还只是条蛇,举止行为却十足地像个人――或者说,像食人鬼。 尤其是这幅傲慢的模样。 “不吃我就收走了啊。” 易久冷言道。 正当他准备撤走勺子的时候,小红色却长大了嘴,差点将勺子也整个地吞到了肚子里。 而也几乎是在同时,阿蛇久等易久不到,直接来到了他房间找他。 推开门的瞬间,阿蛇便见到易久正拿着勺子,跟喂自己一样温柔地喂着那条蛇吃东西。 第65章 易久听到声音,一回头就看到阿蛇像是僵尸一般,站在门口死死地看着自己。 明明也没什么事情,偏偏阿蛇那异常灼热的目光就是会让易久莫名的觉得有些心慌。 他不自觉地放下手中的勺子,又将整个香笼往旁边推了推。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阿蛇面前刻意做出了一副不怎么在意小红蛇的模样来。然而,这样的举动落在阿蛇的眼里,却更像是某种掩饰。 阿蛇只觉得自己的心口瞬间就凉了。 他站在那里,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呼吸,然后砰砰踩着地过来,站在桌子旁边梗着脖子看着香笼里那条血红的小蛇。 小红蛇被那带着杀气的目光死死盯着,一瞬间竟然就从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状态变得精神了起来,它示威一般地抬起上身,嘴里不停地吐出一小节蛇信。 气氛一时之间十分沉郁。 易久当机立断拿了一件旧衣服,将香笼一把盖住,随后上抱住了阿蛇。 “阿蛇,怎么了?” 他放缓了声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同他说话。但即使是这样,他依然可以感觉到阿蛇在他怀里的那一丝丝战栗――因为那极度的憎恨和厌恶。 偏偏即使到了这个地步,阿蛇也只是那样看着,双手在两腿旁边捏紧,指甲陷入掌心带来剧烈的疼痛。 若是可以,他可以将那条恶心的小红蛇活生生地吞到肚子里…… 易久无法知道的事情是,阿蛇轻而易举就可以听得懂小红蛇在那香笼里同他说的话。 【呵……想要发脾气的话就尽管发脾气呗……一条哑巴蛇竟然也敢这么张扬地在人眼皮底子底下溜达,倒是不怕你化了原型么。哎呀,我可忘了你那副皮囊可真是难看,大概也只有你旁边这蠢货会哄着你罢。】 小红蛇嘶嘶叫着,讥讽着阿蛇。 话说回来,它被人烧了外衣,几乎已无法力,只能栖身于这幅小蛇的躯壳……若是其他妖物,落到小红蛇这般地步怕是连斗嘴的心思都没有。 可偏偏食人鬼却并不是一般的妖物,它是个脑子有些奇怪的妖物。 本来它就不大在乎自己的妖力(说起来它那一身妖力本来也就是自己生长的,并不怎么让它在意),甚至也不大在乎自己的姓名……它本身就是莫名其妙出现在这大地上,又这样莫名成了许多年食人鬼的。若说起来,这时候它被困在这小小的香笼里,瞅着个细皮嫩肉的小和尚跟个未化形的妖孽在一起,竟然还觉得颇有趣味,也因为这样,逗弄起那妖孽来就格外放肆一些。 “阿蛇,阿蛇你怎么了?” 这边易久抱着阿蛇,见他许久没动,顿时有些心惊,赶忙蹲下来,伸手捧着阿蛇的脸迫使他与他面对着面。 阿蛇暗自吞下之前自己因为咬牙太过用力而咬出的一口血,慢慢地将实现从那不停叫嚷的小红蛇身上回转过来看着易久。 易久的脸离得与他那么近,就连对方那轻轻的呼吸都可以感觉得到。 烛光从易久的身后投射过来,染得他脸颊上那一层极细的绒毛也带上了光,阿蛇的喉头动了动,莫名地想起了夏日里那水分充足,柔软而甜蜜的水蜜桃。 他忽然就有些渴,却不是因为缺水。 “怎么额头这么烫?难道是发烧了么?” 易久是真的有些担心了,他摸了摸阿蛇的额头,与之前的冰冷不同,这次他摸到的却是一手滚烫。 少年的手略带一点冰凉,碰到阿蛇之后,竟然让阿蛇那宛若沸腾一般的怒气慢慢的降下下来。阿蛇没有避开易久的手,而是扭头在易久的掌心蹭了蹭,然后故作娇弱地往易久的怀里倒去。 他知道自己生得难看……不仅仅是人身生得难看,蛇身也难看。越是如此,他就越是不能在易久面前乱发脾气,他本来就这样不好看了,老是发脾气,日久天长就算是易久这样好心的人也会讨厌他的。 阿蛇毕竟是在大宅院里游荡了那么久的小孩,想起自家那些或失宠或得宠的姨娘,无师自通地便有了另外的心眼。 而效果果然是好的。 易久一见到他这幅不舒服的模样,早把那什么小红蛇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易久喊了三丫过来,在阿蛇房里又加了一炉炭,又重新烧了姜汤。然后便急急忙忙带着阿蛇回阿蛇自己的房间,现实扒掉了外衣,再是用药酒将阿蛇的背心和肚脐,手心脚心都擦了一遍,直到这几处的皮肤都开始泛红才住手。 等到阿蛇皱着眉头喝了姜汤之后,小孩的额头上就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易久凑过来,微凉的额头贴着他的额头,这才略微放心地放松下了肩膀。 “出汗就好了,今天晚上先捂一捂,若是明天还有发热,可就要吃药了。” 易久说完就准备去拿些药材做不时之需,只是刚准备离开床铺,衣摆就被抓住了。回头一看,阿蛇惨兮兮地从被褥里伸出了一只手来抓着易久的衣服,黑黝黝的瞳孔上面像是蒙着一层水的壳。 易久十分为难,他并不想跟阿蛇一起睡……不像是现代,这毕竟是旧时候,仆人与小主子睡在一起不像话。 他并不想因为这个事情被易老爷那边的人提起来说东说西的。 也就是在这拉扯中,易久无意间瞥到了阿蛇现在的神态,他死死地盯着易久,就像是极端饥渴的猛兽盯着让自己垂涎欲滴的,唯一的食物一般。 易久背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是随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种可怕的目光就消失了。在易久面前的,只有阿蛇那双可怜巴巴,看着无比孤独的眼睛。 “怎么了?唉,我可真不能跟你一起睡……你可是大孩子了啊。” 跟阿蛇在一起这么久,怎么样两个人之间也有了一些默契。阿蛇的指头都没有动,易久就知道了他的想法,顿时为难起来。 只是易久当然不知道,与阿蛇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不仅仅是他对阿蛇有了了解,阿蛇对他更是了解得透彻――光是听到他话尾那略带犹豫的语气,他就知道易久对着生病的自己已经心软了。 想到这儿,阿蛇便在不估计别的,撒着泼儿要让易久同他一起睡觉。 最后易久终于是被他给闹得烦得不行,不得已脱了外衣,爬到被子里来跟阿蛇躺在了一起。阿蛇一等到易久进到被窝里来,阿蛇就像是八爪鱼一样贴上来。 还别说,阿蛇的被褥确实要比易久自己的要舒服许多,而发烧中的小孩子那身体更像是滚烫的小炉子,暖融融地烘着易久的背。 虽然理智上易久还想着等阿蛇睡了自己定然要爬起来,身体却在这热气中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晕了。 阿蛇这个时候用指尖在易久背上划起了字。 (你喜欢我么。) “嗯……当然喜欢你……你要是乖点就好了。”易久含糊地说道。 (要是我变漂亮了,你会更加喜欢我么) “好啦好啦,你变变漂亮了就更喜欢你……睡觉……” 易久困倦中甚至快要分不出阿蛇究竟在他背后划了些什么字,只能挣扎着留出一丝清明敷衍了阿蛇过去,再过一会儿,等阿蛇没别的动静了,少年的呼吸也渐渐地变得平稳……他睡着了。 阿蛇没睡。 他珍惜地看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易久的脸,目光若有实质一般的摩挲着少年那绢子一般白皙的脸和未熟殷桃般粉红的嘴唇。 心跳如鼓擂。 窗子外面有极暗淡的光射进来,为了空气流通,床帐在睡前只拉了一半。而在这被拉开的半张鹅黄帐子之下,一个消瘦如骷髅鬼怪般的孩童正小心翼翼的将脸凑到熟睡少年的嘴边,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将少年那略干燥的红唇舔上亮晶晶的水迹。 而若是有人能见到这一幕,定然会吓得腿软――因为那孩童的舌尖与正常人全然不同,细长细长的,顶端分叉,恰似蛇信一般。 第66章 “噗嗤――” 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声人耳所听不见的嗤笑。 偏偏这声笑落在阿蛇耳朵里,却像是惊天巨雷一般。 【谁?】 阿蛇猛然从床上谈起,身体一缩一抖,竟然宛如条活蛇般从床上滑了下来,行动之间异常轻巧,熟睡的易久明明与他同榻而眠,竟然也丝毫未曾被惊动。 更加可怖的是,他呵斥的声音也不全然不是人声,喉舌之间只有嘶嘶作响,却是蛇语。 那声嗤笑的主人面对此情此景,全然没有任何异样之色,或者说……也没有人能从一条红色的蛇脸上看出异样之色来吧。 没错,发出笑声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那条在易久手里奄奄一息,宛若快死的小红蛇。也不知道它是如何从香笼里逃出来的,这时候正盘成一卷,从窗户的缝隙中爬了进来悠悠然地瞪着如临大敌的阿蛇。那对小小的红色蛇瞳宛如鬼火一样在暗淡的光纤反射出莹莹的红光,瞅着异常诡异莫测。 【呵,这可真是好笑啊,我见着啥了……一条丑八怪蛇竟然在舔你家那个小和尚的嘴巴?怎么了?你是想吃了他么?】 小红蛇声音中满是调笑之声。 它看看床上熟睡的易久,又看了看在地上的阿蛇――后者的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了半透明的暗淡灰色鳞片。 【给我从这个地方滚出去】 阿蛇冷冷地说道。 语气阴森,漆黑的眼睛里有金色的竖瞳在灼灼生辉,宛若妖魔,浑然不见丝毫孩童的幼稚天真。 此时正是午夜时分。 不知不觉中,一直在屋外呼啸的寒风停了下来。周围一片宁静。 冬天的月亮罕见地从厚厚的云层后面露了出来,将匀净冰凉的光线投射在大地上。 而月光也透过了窗子,在阿蛇的房间里留下了一片倾斜的白光。 阿蛇和食人鬼那漆黑的影子在白光中落下了投影。 一条巨大的蛇影,和一个窈窕的人影。 蛇影属于尚且是个孩童形态的阿蛇,而人影属于盘在床沿上的食人鬼。 小红蛇,不,应该说是食人鬼在喉咙里低低的“呵”了一声。 【哟,赶人了么?害怕我留在这里,你家小和尚就喜欢我不喜欢你了么。倒是也难怪,我可还真没见过哪条蛇在化形前这样丑的,我现在这副样子虽然说也不怎么让人满意吧……还是比你好看多了。就算是当宠物,人不也喜欢好看一些的动物么?你现在这副样子,只怕以后还会变得愈发难看,到时候你家和尚,可还真不一定想留你在身边。】 食人鬼一点一点见着阿蛇因为自己的话语而变得铁青的脸色,心情愈发愉快起来。 【闭嘴!】 阿蛇愤怒之下精神愈发亢奋,皮肤上迸发出剧烈的疼痛,一些鳞片逐渐在皮肤之下成形。 食人鬼摆了摆头,若无其事开口道【你这样激动,就不怕待会变成蛇形又变不回去么?】 阿蛇一愣,呆在了原地。 食人鬼见到他听了自己的话,心中暗喜这小蛇天真愚蠢,话语却愈发放得轻柔。 【你这样不好看,别人还说不得么?】 【阿久才不会嫌弃我!】 阿蛇嘶嘶喊道,身体微微颤抖。 食人鬼故意用别有意思的目光在他那骷髅一般干瘦的脸上和偶尔浮现在皮肤外面的灰色鳞片上停留了许久,直到阿蛇忍无可忍变了脸色,才慢吞吞道;【好吧,那你就这样一直丑着好了,本来我可是想要来跟你做个交易,如今看来倒是也没有什么必要了?】 说罢,它就故作矜持地,只准备往外面爬去。 好在爬到一半,就感到它那身体被人牢牢地抓住了。 阿蛇一手捏住小红蛇,脸色铁青地问:【什么交易?】 食人鬼两只血红的蛇眼闪了闪,若不是还是蛇形,只怕要笑出声来。 它用尾巴尖指了指墙上的投影,示意阿蛇去看―― 指尖那墙上那属于食人鬼的影子竟然影影绰绰建浮现出了些许暗淡的颜色。 食人鬼在阿蛇掌心扭了扭身子,那影子也随之晃了晃,在暗淡的月光下逐渐显露出细致的模样来,肤白胜雪,眉目如画,一双浓丽黑眸视若无情又有情,在黑沉沉的乱发直线显露出一种格外的妩媚来。 那个几乎可以说是绝色的美人,恰好就是食人鬼尚未被烧掉外衣前的样子。 “它”对上阿蛇木楞的视线,鲜红的嘴角顿时向上勾起露出了个旖旎的浅笑,随后又沉如了黑色的影子之中。 不过晃眼的功夫,当阿蛇再往墙上望去,那里就只有平凡无奇的影子在了。 【这是什么?】 阿蛇手上又增加了几分力气,一双白白的獠牙闪着毒液从他的嘴角露出来。 【是我之前的样子,】食人鬼像是浑然不觉阿蛇的威胁,慢吞吞的开口道,【那是我的美人皮,用起来再方便不过,就算是骷髅披上去也能瞬间成红颜……你说,若是你变成了这样漂亮的样子,你家这位小和尚,哪里还能喜欢上别人呢……】 不得不说食人鬼吃了那样多的人,哄人的功夫哪里是寻常人能够招架得住的,它刻意放缓了语调,给阿蛇描绘的那番场景简直能让年轻的小孩陷到迷梦中去。 变得漂亮…… 变得漂亮的话,怕是阿久就舍不得离开他了吧。 也不会随处捡些比他好看的宠物来养。 甚至……如果是之前那影子中的模样…… 一时间,阿蛇脑中满是绮思。 过了好久,阿蛇才哑着嗓子开口:【你说的这个美人皮在哪里?】 【被烧了,】小红蛇无可奈何地说道,随即便感到阿蛇掌心的力量一收,差点将它心肝肺都捏出来,【不过烧了就烧了吧,再做一张也容易呢……】 食人鬼眼见着阿蛇同自己想的一样上钩,心中愉悦,甚至没在意阿蛇之前的冒犯――等它拿回美人皮回了人形,多得是法子来对付着小畜生。 【说起来这玩意也不难做,这世上人那么多,你瞅着那人哪里长得好看,便将他那块地方的皮肉挖下来,到时候一起在肚里里融成整张,自然最后就成了好看的美人皮。披在身上别提多美了……】 【那个人会死。】阿蛇讷讷道。 【人总归会死的……而且,你总归是要吃人的啊,你可是个妖怪。】 食人鬼浑不在意地说道,随后偷偷用眼角瞥着阿蛇,只待他心动,便准备跟在他身后去吃些残肢碎肉…… 易久之前给它准备的那一勺鸭肉泥好吃归好吃,可喂不饱一个食人鬼。更加没法让它脱力虚弱的状态。 现在它也只能哄着这傻瓜妖怪去吃点人肉了。 没想到,阿蛇在哪儿天人交战了许久,最后竟然抓着小红蛇哧溜一下从窗缝里溜了出去―― 然后回到了易久的房间,把食人鬼变得那条小红蛇扔到了冰冷的香笼里头锁上了。 食人鬼顿时傻了眼,怎么都没想到为何面前这个蠢货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对于他的疑问,阿蛇的回答几乎让它吐出一口血来…… 【我只想吃阿久做的菜。】 说完,就将食人鬼一条蛇丢冰冷的地上转身离开了。 食人鬼瞅着阿蛇已然不算是人的形态,缓缓的吸了一口气,倒是也没有露出焦急的模样。 呵……他总归,是会想要那张美人皮的…… 食人鬼十分确定这一点。 话说另一头,阿蛇回到自己房间后便急急忙忙地往自己床上冲,带来了一丝冷意。 易久的睫毛微微颤抖,只差一点儿就要醒来。阿蛇便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麻着胆子在易久的耳垂上亲了亲。 说起来也奇怪,之前还有些不安稳的易久瞬间就又睡沉了。阿蛇心中十分得意,将头靠在了易久的肩膀处。只是这一时半会之间,他还是没法像是易久那样睡去。 之前在食人鬼面前他可以表现得冷静,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个儿的心跳有多快。 变得漂亮…… 阿蛇想起自己平日里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那样丑,那样可怖,恐怕也只有易久才会这样温柔的待他吧。 如果他真的变得漂亮了,易久会不会更加喜欢他呢? 这样的年头,只怕是在自己的脑袋里想一想,阿蛇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醺醺然,心中十分甜蜜。 不不不,吃人毕竟是不好的事情,若是让阿久发现了,他可要讨厌自己了。 另一方面,易久发现他是个妖怪的恐惧感,多多少少让阿蛇冷静了一些。 【阿久,阿久你会一直喜欢我对不对……无论我长成什么样……】 心中不安,哪怕知道易久还在沉睡中,阿蛇终究忍不住又凑到易久耳边用他根本不可能听懂的语调说道。 …… 睡去的易久沉默不语,并未给他任何的答案。 第67章 阿蛇蜷缩在易久怀里沉沉地睡去。 他很难得的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红烛闪烁,火星哔哔剥剥在布置成金红色的喜堂里闪烁。烈酒,食物的香气夹杂着人声的喧嚣,轻纱一般笼罩在他的面前。 浑浑噩噩之间,阿蛇被人猛地推了一把。他愤怒的回过头,看到的却是秋姨娘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脸颊被扑上惨白的粉,一张嘴却涂成了血红。 “唉哟,我家少爷可真是欢喜得傻了啊?看我干吗?还不快去牵你家新娘子?” 秋姨娘鲜红的嘴唇在阿蛇的眼前一张一合。 周围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无数的人冲着他发出声音,而那些声音仿佛都漂浮在空中,落不到他的耳朵里。 过了好久阿蛇才浑沌地朝着他们指的方向走,门口那里慢慢细细走过来一个人。身形如同青竹一样高挑而瘦,走动的时候,鲜红的盖头边缘缀着金色的流苏,一摇一摇地抖动。 阿蛇眨了眨眼睛,死死地看着他。 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身后远去,只不过是看着那个人一眼,阿蛇心里就无端生起了千万分的喜悦。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也没听清楚,只能不受控制的傻傻的看着那个人笑。 终于到了最后,众人将他和那个人带到了房间。 熟悉的阿蛇自己的房间,只是所有的幔帐都换成了喜庆的红色。 门被人掩上了,两团烛火在案桌两边团出两团光晕。阿蛇忍了许久,终于掀开了那人的盖头。 那是易久。 阿蛇觉得自己心中的欢喜几乎要变成花朵开出来。 易久比他记忆中的更大一些,有着极英俊的眉眼,他抬着头,带着一丝苦笑凝视着阿蛇。 “我先帮你更衣。” 他说,然后扶着阿蛇到了镜子前面。 接着阿蛇就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那是一个多么熟悉的美人,目光流转,肤色塞雪,发鬓如鸦。 那是曾经出现在他手中的美人幻相。而就是在此时,他感到易久凑到了他的耳边,同他轻轻地说道―― “阿蛇,我就是爱你这幅好相貌。” …… 阿蛇从喉咙里迸发出一声极沙哑的惨叫,如同被钓上来的活鱼一般猛然跳起,随后直直地摔在了床边的地板上。 “哎呀,小姐你怎么了咯?!” 三丫听到动静,急急忙忙地跑进来,一看阿蛇的模样就急出了汗。一边对着外面大喊“易哥”一边冲上来想将阿蛇扶起。 然而这时候阿蛇却在无意间碰到了自己的脸,人类的皮肤上头覆盖着细密的鳞片。他从床上跌下来之后便保持着伏地的模样,竟然万幸地没让三丫头见到他如今这非人的模样。 思及到自己脸上的异样,极度慌乱间阿蛇猛然拍开了三丫的手,自个儿死命地将脸靠在了地上,只恨不得能钻到地里头去才好。 阿蛇全身颤抖,想要三丫避开却无法说话,拼了命也只能发出了嗬嗬的干哑嚎叫。绝望中他伏爬在地,落在旁人眼里,宛如一个漆黑的蜷缩的鬼影。 “小姐?” 三丫傻了眼,呆呆地看着伏爬在地上颤抖不已的阿蛇。 真吓人。她想。 三丫觉得自己腿有些软。 也幸亏在这个时候,听到她喊叫声的易久急急忙忙地跑到了房间里。一看到阿蛇的模样,易久就冲了过去。 他准备将阿蛇抱上床,然而阿蛇却听到他的声音之后宛如遇到了什么野兽一般,颤抖得更加厉害。易久的手只碰了他一碰,他喉咙里便发出一声迭一声的干嚎,声音沙哑,落在易久耳朵里,就像是被刀挂了耳膜一样,连心都痛了起来。 “阿蛇!” 就算是易久向来冷静,这时候也慌了,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阿蛇,歇斯底里,就像是即将被杀死的小兽。 “阿蛇,是我,是我啊……” 他抱着拼命将头埋在胳膊里的阿蛇,一声一声地同他说道。 阿蛇自胳膊后面露出一双眼睛,极度激动的缘故,眼白上都有了血丝,眼皮都已经红了。 他当然知道那是易久,可是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异常绝望。 即便是隔着睡衣他也可以感觉到脸上的鳞片,冰冷而细密的覆盖在他脸上。回想起昨晚他脸上那并不明显的麻痒,阿蛇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直到那个地方鲜血淋漓。 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察觉,更惊恐于让易久看到自己的异状。 “阿蛇,你怎么了?” 易久在一旁心焦不已,阿蛇的情绪仿佛也感染到了他,一丝恐惧爬上他的背脊。 “阿蛇,阿蛇……” 终于,易久没忍住伸手碰到了阿蛇的脑袋,希望让阿蛇能够看到自己。但是也正是因为这个小小的举动,阿蛇整个人就像是崩裂了一般,发出了一声宛若野兽般的嚎叫。 易久一时间呆住了。 而阿蛇身体里仿佛像是有东西炸裂开来,一股强大的,瀑布一般的力量瞬间充盈了他的四肢,他的身体。不过是极短的一瞬间,阿蛇掩着脸从地上跳了起来直直冲到了床上,然后一把掀开了被子将自己整个人牢牢地包裹了起来。 “哎呀――” 之前还旁观着他的三丫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叫。 原因十分简单,阿蛇窜入床上的动作真是太快了,快到几乎让人都无法看清,只有一道影子……而普通人,真的可以做到这一点么? 疑惑爬上了三丫和易久的心头。 不过不同的是,对比三丫的疑心,易久却更要担心阿蛇的身体一些。他顾不上思考其他的,而是跑到了床边。原本想要继续询问阿蛇的状况,然而看着床上鼓了一个小包的被子,易久的目光变幻,沉默许久之后才慢慢地坐在了床边,伸手在被子外面轻轻的抚摸起来。 “阿蛇,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就说出来,没有什么问题的,我是易久啊,你知道的……” 随着他的抚摸,“被子”那明显的颤抖渐渐地平缓了下来。易久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背心一片冰冷,却已经被汗弄湿了。 而另一方面,在被子里的阿蛇状况却并没有那么好。 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双手死死地扣着被子,几乎是用尽一切力量祈祷着什么人,或者什么力量能够将他脸上的鳞片弄掉。眼泪合着嘴唇上流出来的血迹将被子里弄得潮潮的。 说来也奇怪,渐渐地,他竟然又一次感到了自己脸颊上的麻痒。 阿蛇一边抽搐,一边摸向了自己的脸,手指碰到脸颊上那层鳞片的时候,大片大片的细鳞竟然脱落了下来,露出了底层新生的嫩肉。 眼泪流在那些嫩肉上,带来丝丝疼痛,可阿蛇却一点都没有察觉似的笑了出来,内心溢满了狂喜。 他的鳞片终于掉了。 而当易久终于哄得阿蛇从被子里露出头之后,少年整个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阿蛇脸颊上,颧骨上皆是恐怖的桃红色嫩肉,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烧伤之后结疤,又将疤活活扯掉了一样。 “天啊,怎么会这样?” 易久这次当机立断,直接冲了出去找人叫医生来。 他不在,阿蛇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不顾自己脸上的可怕模样,直接将三丫推了出去,然后掀开了自己的衣服,将身上,腿上的大片鳞片剥了下来,跟被子里的那些一起丢到了窗户后面。 “呵呵……” 紧张中,他仿佛听到了熟悉的嗤笑,然而当他回过头仔细打量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 易久很快就带了大夫过来,只是,理所当然的,这村子里的大夫也完全不知所以。只说是脱皮,然而也不明白为何昨日晚上还好好的,到了第二天竟然变得如此严重,最后只能留下一些薄荷膏祛湿排毒散方,灰溜溜的走了。 结果,吃了那大夫的药之后,尚未到晚上,阿蛇便发起了高烧来。 实际上这事情变成这样,一来是阿蛇茫茫然间便强行将自己的原型的皮给蜕了,对于蛇来说,那层鳞片好比人的皮肤,若是强行褪去,与人用到将自个儿皮剥下来也差不到哪里去,自然是大伤元气。 二来就是大夫留的那些排毒的方子,里头有几味药是蛇最怕的,给原本就极虚弱的阿蛇灌下去之后,简直是雪上加霜。 这么一晚上的功夫,易久就见着自个儿好不容易养得稍微好些的小孩倒了下去,形销骨立,躺在被子里简直是呼气多,进气少了。 就连易老爷都被阿蛇这场大病给惹了过来。原本是要以易久不周打板子的,可说来也神,这阿蛇都已经昏迷了过去,易久一离开他床边便哭闹不休,眼泪没了,便要从口鼻中涌出一些鲜血来,看着离那棺材盒子只差半脚路的样子。 易老爷纵然十分不爱阿蛇这个丑陋无用的儿子,可也耐不住阿蛇偏偏就是他唯一的儿子,也不能就这样让他死了。无奈之下,只能容许了易久继续在阿蛇房间里伺候……而院子里就放着一口干木板拼的棺材板,直接点名了是给易久的。 若是阿蛇真的去了,易久也能用得上它――这便是易老爷的原话。 先不说易老爷蛮狠的吼骂,秋姨娘强行掩饰的喜色,又或者是三丫的担心绝望……这些,都被易久统统摒弃在了自己的知觉之外。 他整颗心都落在了昏迷不醒的阿蛇身上,白天黑夜,一步都不敢离的守着,哪怕是阿蛇的呼吸略快了一些,易久也能立刻知晓。 也恰是这份专注,过了几天之后,阿蛇竟然也勉勉强强稳住了呼吸,高热也退了下去…… 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第68章 阿蛇在床上无声无息地躺了许久。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的过,元宵也过了。那一天易久端了汤圆过来,虽然知道阿蛇没法吃,却还是用勺子沾了点桂花水涂在那干枯的嘴唇上。远远地可以听到主屋那边传来了喧闹的声音,鞭炮闷闷地响着,热闹得不得了。 三丫忐忑不安地跑出去又跑回来,一张脸像是死人一样变得惨白。她告诉易久,秋姨娘得偿所愿的怀了孕,整个易家大宅都在庆祝这件事情。易久愣了愣,他有些没转过弯来,却也在这个时候看到了三丫眼里抑制不住的恐惧。 他非常恍惚地明白了过来,若是易老爷真的如愿以偿有了孩子……哪怕是个女儿呢,也比阿蛇这样昏迷不醒的哑巴要好。等到那个小孩真的出生了,怕是易老爷也不会放太大的心思在阿蛇身上了。 知道了这一点之后,等到一段时间后,主屋那边连大夫都叫得不情不愿,易久也不意外。 说起来,就算是叫了大夫过来,怕是也没有什么用。先后也换了好几个,最开始易老爷还着急的时候甚至还派船请了西洋那边的医生过来,却也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蛇就只是那样躺着,呼吸微弱,无声无息。易久在床边搭了一个小榻,平时起居几乎是半步不离阿蛇——就算是这样,有的时候他也会莫名的神经紧绷,将头靠在阿蛇那单薄的胸脯上细心倾听,直到听到那比正常人要缓慢得多的心跳声之后才会松一口气。 有的时候,易久会觉得这日子简直就跟噩梦一样。偶尔几次易久甚至做了梦,梦里阿蛇快快活活地跟着他,被养得越发白净,身量也高了。然而梦中惊醒过来,再看床上,却是阿蛇那消瘦到让人觉得可怕的躯壳。 这天晚上,易久又做了那个梦。 只是梦里的阿蛇又跟以往不一样。他长大了,五官张开后竟然是一张极美丽的脸,长长的睫毛下面是淡青色仿若透明的瞳孔,宛若一片湖水。 【阿久,我好痛。】 梦里的他张合着嘴唇,易久没有听到他说话,却莫名的可以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他心疼极了,上前搂住阿蛇,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背脊——就像是阿蛇还小的时候做的那样。 然而也真是这个时候易久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的脚背被什么黏稠而冰冷的东西打湿了,淡淡的腥味扑鼻而来。 易久慢慢的低下头,见到的是一根粗壮的蛇尾。 阿蛇的衣襟敞开,露出了结实的腹部——以及自腹部之下覆盖着鳞片的蛇身。 那蛇身上鳞片斑驳,鲜血淋漓流下,逐渐染红了地面。 易久猛然张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在黑暗中直接站起来,几步便跑到了阿蛇的床边,先开被褥伸手往阿蛇的腿部摸去。 被褥里略有些潮湿,易久本以为是汗,然后手拿出来之后才发现他的手上满是鲜血。 点燃灯火后易久掀开被子去看,只见阿蛇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不满了皲裂,鲜血正是从裂缝中流出来的。 易久的呼吸一瞬间便变得极为凌乱,大脑一片空白。 完全没耽搁,他径直披了外依旧想出门去找医生——就在他即将推开房门的瞬间。 一个细细摸摸的声音像是钩子一样,让他不自觉地顿住了动作。 “哎呀,这可活是搞咯,”那声音非常尖细,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儿,“白姑姑的伢子蜕皮也蜕了蛮久了吧?” “那肯定的啵,它之前的皮都没长好就蜕皮,哪里有这样搞的嘛。” 另外一个同样尖细的声音说道。 “唉……我觉得怕是不得好了勒。这么久了皮都没蜕下来,估计要闷死在里头。” “那是……也是白姑姑出了门,不然去找苗娭毑要条尾巴炖哒恰(吃)了,不就冒事哒……” 那声音刚说完,就听到另外一“人”紧张得声音都变了。 “嘘——你是不要命了吧,竟然还敢把苗娭毑放在嘴边,万一把她惹得来哒就玩了个蛋勒!” 这样说完之后,那两人的对话一时之间就小了下去。 苗娭毑? 易久听得入神,不由自主地就往窗边凑了凑,不小心之间,碰到了窗沿,发出了一声“嘎吱”声。 这声音若是在白天可以说是细微到了极点,在这样一个万籁俱静的夜里,却响得像是炸雷一般。 只听到窗边顿时传来两声“扑通”声,易久连忙推开窗子往外望去,想要知道究竟是谁在说话,然而窗外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若要说有什么不对劲的,唯有墙边花丛那有黄皮子一闪,树叶簌簌抖动,几秒钟过去以后也恢复了正常。 易久忍不住皱了眉头,他知道刚才花丛里闪过去的是什么,无非就是黄鼠狼一类的东西。在乡下这玩意可说不上少,哪怕是在花园里见到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只是刚才那对话又是谁呢? 只从阿蛇生病之后,秋姨娘拿腔作势恨不得连粗使都一概从阿蛇院子里去掉。阿蛇这病房也被下人们觉得晦气,除了三丫和易久,就算是丫头仆妇都不会跑到窗子外面来。 易久在窗口那里望了很久很久,打了一个激灵后猛然抬起身。 睁开眼睛,房间里闪着朝阳的淡金光芒,而易久发现自己正披着一件衣服,趴在阿蛇的床边睡着。 他做了一个梦中梦。 易久愣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掀开了阿蛇的被子,然后挽了阿蛇的裤子仔细观察。小孩子一双腿瘦得宛如芦苇棒,却并没有他后来在梦里见着的那可怕皲裂。 易久这才放了心,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觉得胸口憋闷,仿佛有什么重石沉甸甸地压在上面一样。 向苗娭毑要条尾巴炖汤? 不过是做梦而已,可是易久却觉得自己仿佛魔障了一样,一整天下来,脑子里全部都是梦里那“人”说的一番话。 这说法真是相当荒谬,可是易久心中却有个声音在不停叫嚷,好像那真的是阿蛇醒来的灵药一般。 这样恍恍惚惚的模样,就算是三丫都看出来易久的不对劲。 待到日落了,三丫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了。 “易哥,你怎么了?今天一整天瞅着都可怪了……” 易久这时正拎着一块热毛巾,架着阿蛇给他擦身。听到三丫的文化之后,连反应都没有反应过来,径直说道:“我在想苗娭毑的……” “啊,原来你也晓得苗娭毑啊?!” 没想到,三丫那惊讶的话语中竟然说明了一件事情,苗娭毑是真的存在的。 易久骤然回头,盯着三丫急急问道:“苗娭毑是怎么回事?” 三丫咬着嘴唇,含糊道:“我晓得你心急小姐勒……但是,苗娭毑那里都是不好的人去的,我娘老子跟我说过,千万别去她那里,她会害死人的……” 原来苗娭毑是村里一个疯婆子,头发黄黄的,身形佝偻,平日里还要用个罩子将自己的脸全部遮起来,村里的人本来是想要赶她走的,结果她后来不晓得从哪里学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巫术,晓得喊魂,也晓得看八字,甚至平日里那家妇人勾人肚子大了,也能到她那里讨点药。而她要的酬劳也十分实在,只要是新鲜的鱼就行,说起来还是方便了许多人做不该做的事情。 就这样,苗娭毑在村口一颗空心歪脖子树里头住下了。 到底不是什么正经人,村里但凡有点家底的,都不愿意家里人同那苗娭毑接触。 也正是因为这样,就算阿蛇病得几乎快死了,三丫也没在易久面前提过苗娭毑的名字。 易久竭力想要稳住自己的心神,可是听了三丫的话之后,他却无论如何都想让苗娭毑来试试。毕竟昨日里那个梦太过怪异……而且,梦里的阿蛇,那饱含痛苦的声音也让易久十分痛心。 第70章 三丫的话并不能打消易久去找苗娭毑的念头。 无论再怎么无稽之谈,易久依然对自己的那个梦十分在意。他看着床上几乎是个活死人的阿蛇,面色哀愁。 与三丫不一样,易久对阿蛇倾注了几乎是自己全部的心力,对于现在几乎是走投无路的他来说,苗娭毑什么的已经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然而,易久不管怎么担心,这时候在这个世上的身份却只是一个下人。最终他也只能拜托易老爷那边去请苗娭毑——却是被斩钉截铁的回绝了。 来回话的那人似笑非笑看着易久,眉目之间隐约有些秋姨娘的影子。 易久沉默地听着他那番夹枪带棒的话语,便确定了这人怕也是秋姨娘搂进来的什么亲戚。 至于为什么不请人……原因说起来也还真简单,那苗娭毑平日里总要接触些女人们的不干净的事情,秋姨娘怕易久搭上了那老妖怪的线来使坏,坠了她那千金般重要的肚子。 易久也因此被那新来的小管事骂了个臭头,待到那人离开,就连在一旁偷听的三丫都白了脸。 “易哥,你听我说,真不能请,”她苦着脸不停地劝,“那苗娭毑哪里会救人咯,不害人就好了。现在你要是惹上了她,到时候那边万一有个什么事情,你跳到黄河去洗不清。还有,还有……我娘说过,她觉得那苗娭毑……怕不是人……” 易久原本还在出神,这时候听到三丫的话反而没忍住笑了出来。 “不是人,难道还是妖怪么。” 三丫本能地想要开口,话到了口边,又咽了下去。 易久叹了一口气,然后对她说:“你去把缸里养的那条鱼拿过给给我。” 按照份例,阿蛇这位“大小姐”每隔一周便应该有条鲜鱼,然而这段时间秋姨娘怀孕之后,那鱼便要多隔一段时间才会送。 易久总觉得或许哪天阿蛇会醒,就让人把鱼吃了,厨房的水缸里总是要就一条活鱼在那里,用鸡蛋清和绿豆面养着——等阿蛇醒来吃。 这时候他却顾不上那么多了。 三丫一听他的话,吓得脸更白了,连说话都带上了一些结巴。 “易,易哥你,你要鱼干吗……”随后她忍不住攀住了他的袖子,压低了声音急急道,“你难道是要偷跑出去?那,那可是要被打死的……” 三丫眼圈都红了,看着易久的模样说不出的可怜。 易久偏过头去,没看三丫,沉着嗓子又说了一遍:“你先去把鱼拿给我。”旁的却是不肯多说。 他照顾阿蛇已经这么久了,在阿蛇病倒之后整个院子的人心都散了,只易久一个人天长地久的守在这里,不知不觉中,大家便都下意识地将他当成了主骨心,三丫自然也不例外。 这时候虽然满心都是不赞同,当易久真心沉下脸来吩咐她做事,三丫哪怕心里再不愿意,却还是直觉地听了他的话,从厨房里捞了那条鱼出来,搓了两截草绳穿过了鱼鳃提到了易久那边。 易久拿了鱼之后也没有废话,只让三丫自己回房去。 这倒是正儿八经要让三丫撇开关系了,以防到时候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主屋那边的人来害了三丫。 中间的门道不用说出口,三丫也知道,顿时两行眼泪就下来了。易久沉默了半响,最终还是啥都没说,偷偷往厨房的后门走。 结果却还是运气不好。 原本后门那儿根本没人管,这时候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堵了个满身酒气的闲汉在那里,见到易久来了,已经喝得通红的眼睛贼溜溜地转了两圈,死活不肯让易久过。 其实他也不过是秋姨娘一个极远房的亲戚,听着那位拐弯抹角扯上了关系的表妹如今发达了,便厚着脸上门要了一个差事……秋姨娘与他隔得远,自然也就不知道为何这样的汉子竟然连寻常差事都得不了——这人喜欢与男人搞,尤其是那等将将长大的少年。 平日里见到了总要油嘴滑舌揩点油,虽然无大恶,却也在他自己的地头臭了名声。只得投奔秋姨娘。 这时候他瞅见易久,一颗被酒糊得搞不陀清的脑壳顿时就像是燃了火。 别说易久是没有管事的口令在的,就算这时候他是接了差事要出门办事,恐怕这闲汉也要想法设法刁难一番。 实在是易久生得太对这闲汉的胃口。易久头发还没长长,这时候拿了一个棕色的头巾绑在脑袋上,身上穿着件旧绿的褂子,这样的打扮若是其他人来,恐怕瞅着就只能是跟腌坏了的旧咸菜,可落在易久身上,便觉得他皮肤白皙得如同那细瓷一般,让人想要伸手在他脸上手上掐上几把才好。 易久被闲汉那□裸的目光看得只皱眉头,只想转身就走。可是想起阿蛇,他只能生生忍住,好生好气地同他恳求道:“……我只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 闲汉本来还想继续否了他的,这时候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滴溜溜一转,竟然放软的语调同易久说:“哎呀,我这差事也是好不容易得来的,上面可说好了,若是有人私自出去了就打断我的腿,这门,你还真不能出。” “这……” 易久咬了咬嘴唇,面色暗淡。也正是这时候,闲汉忽然上前牵着他一只手,笑道:“我倒是知道边上有个墙洞,要是你从那里钻出去,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说完,他忍不住又在易久的手上摩挲了两下。 易久只觉得全身都不舒服,可因为心急又心虚,竟然也没有差距到不对劲,只跟在那闲汉后头往那所谓的“墙洞”走去,结果是越走越偏僻,最后那地方被层层灌木掩盖,连半点人生都没有了。 易久住了脚,干巴巴地开口道:“这……未免也太远了点,我还是回去吧。” 他说完就准备走,还是被闲汉拉住了。 那闲汉笑嘻嘻指着一处被树丛掩盖的地方说道:“哎呀,别走啊,这不就是了么,只是我平日里来得少,被树给掩了,你扒开那些叶子就看得到了。 易久这才脸色一松,蹲下来准备去拨那些叶子。 未曾想,他这样背对着闲汉一躬身,腰肢就被两只手牢牢的搂了。 “哎哟,哎哟,我的个乖乖……” 那闲汉如同野猪似的只哼哼,自背后把易久抱起,脸贴在易久屁股上又是蹭又是舔。 易久大惊,扭过身子只往闲汉腿间一踢,好歹脱了身。 然而还未来得及松口气,抬头就见着那人双眼通红地朝着他扑来。 若说起来,这闲汉平日里也没多大胆子,奈何他自到了秋姨娘这里,为掩饰已经是许久未沾过人,只能借酒消愁,这天便是喝多了,原本就旺盛的邪念配上易久的那一脚,又痛又急之间,原本三分的胆子顿时化为了十分,脑子里也只有邪念没有清明,看上去不像是人,倒像是春日里发了情的野兽一般吓人。 易久见着他不对经,想都没想扭头便跑,那闲汉便在后面追着。他身材高大,一步抵得易久两步,几乎转眼间就到了易久后面。 易久慌不择路,吓得大脑几乎是空白。 一个不小心,便绊住了树根,径直往前倒去。 他这一下摔得极重,额头恰好碰上块石头,还没来得急觉得痛,整个人便已经晕了过去。 第71章 “不——” 易久自一片黑暗中叫着醒来。 他身上还残留着那种巨大的恐怖,双手乱挥着企图躲避那个恶心的闲汉。然而挥舞了几下最后手却是敲在了实实在在的木板上。易久怔了怔神,又过了片刻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身上还盖着一层后的提花被子,此时已经被他掀得翻到了墙角。 房间的小几上燃着蜡烛,底部已经被融蜡给堆满了,上头的烛光扑朔,在房间里铺上蒙蒙一层抖动的微光。只是那光也奇怪,普通烛光总是暖的,此时的光却泛着青,照得人脸色惨绿,平白多了几分阴森来。 易久皱着眉头准备下床,只是略微一动便觉得头疼的厉害。他捂着额头在那块摸了摸,皮肤却是平滑的,半点伤口都没有。白天里与那闲汉周旋的事情影影绰绰的,想起来便头疼得更加厉害,倒像是在梦里发生的事情似的。 易久无奈又只能在床上捧着头坐了许久,但凡想上一点儿事便头疼,脑袋里晕晕乎乎,好像有人在他耳朵眼里灌了搅稀的豆腐脑,唯独却有一件事情被他牢牢地记着——要带着鱼去给阿蛇弄些药回来。 只是去哪儿弄,找谁弄,他晃了晃脑袋,发现整个人又晕乎了过去。 但只是想到阿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易久就觉得自己好像多了一丝清明,他强撑着掀开了被子往床下一站,顿时被那刻骨的冷意激得打了一个激灵。[.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说起来,这种水乡的冬天总是又潮又冷十分难熬,但易久困在这里这么久,其实说来也快习惯了。 这天晚上却觉得这股子冷意实在是让人消受不得,好像是有细细的用冰萃过的针头夹在空气里,朝着人骨髓里刺的那种冷,易久哆哆嗦嗦地裹了被子,晃晃地走到小几前,手在那烛火上拢了拢,想要汲取些暖意,可真的把手搁在那儿,易久却莫名觉得身上更冷了一些。 明明房间里半点风都没有,那蜡烛上的一点烛光却摇摇摆摆的,一副马上就要熄灭的样子。 “有,有人吗?” 易久实在是冷得不行,不由得唤起了三丫,却发现外面一点反应都没有…… 可不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么,这房间外头简直静得可怕。 易久慢慢咽下一口唾沫,一只手裹着被子,一只手抓起烛台,满腹疑问地推开了房门。 只见整个易家大宅里点缀着点点烛火,光却也是绿的,一点声响都没。 空气里弥漫着一层雾气似的青烟,然而那烟却只在人小腿高度飘着,整个大宅寒浸浸的,宛若这宅子它自个儿也死了一般。 “究竟是……怎么了……” 这时候,哪怕头还晕着易久也觉得不对了。(.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他挨个儿房间敲了门,然而房间里东西都在,人却一个都没有。三丫房间里还放着做了一半的针线,倒像是在易久敲门的前一会儿还在房间里似的。而且这房里没人倒也罢了,然而每个房间里却又都燃着蜡烛,有的两根有的三根,同样是绿惨惨的光。 易久越是走越是不对劲,背后渐渐地冒出了一些冷汗来。 “呵呵……” 正在这个时候,他背后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一声嬉笑。 这嬉笑又轻又软,放在平日里怕是连听都难得听到,这一刻却响得像是有了回音,易久的头皮都快炸了,整个人在原地跳了一条,呼啦一下举起蜡烛,朝着那声音发出来的暗处喝了一声“谁?!” …… 四下里偏偏又静了下来。 易久站在回廊之上,手持烛台,心中无端升起一阵寒意。 而偏偏这时不知何处有风吹来,搅动着地上那蒙蒙的雾气,隐隐约约地,带来一丝细细的声音。 “咚——” “咚——” “咚——” …… 易久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听着那声音竟然情不自禁地便朝着那边走去。 方向竟然是向着他的小厨房,这样走着走着,声音越来越大。 远远地,可以看到小厨房内灯火通明,惨绿的光线从窗缝门缝里透出来,说不出的怪异。 待到易久战战兢兢地推开门,恰好见着一白衣女人背对着他,正在灶台前,一只手拿着砍刀,另一只手按着案板上一只看不出原型,正在拼命挣扎的玩意儿。 “咚——” 那砍刀刀刃一瞬间砍掉了那玩意的头,剁在了菜板之上。 一颗灰溜溜的头从菜板上直直地跌倒旁边一个桶子里,整个灶台鲜血横流。 而易久之前听着的声音,正是这砍刀与菜板剁在一起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易久这样走来也过了不少时间,中间咚咚声可从未停过。易久便朝着那筒子里望去,之间里头灰灰的一坨一坨的玩意儿,竟然快要满了。 听着门开,那白衣女人轻笑了一声,也不回头,却开口对易久道。 “易哥来哒?” 听着声音……与三丫是一模一样的。 只是,三丫有这么高么? 易久扶着门框,脑中晕得不行,手中烛火扑扑簌簌,已如微星,瞅着便像是快灭了的样子。 “哎哟,易哥,这可不行啊,你得看好你的灯。” 白衣女人还是背对着易久,身体平平往后退了许多步,好象是在眨眼前就到了易久门口。冰冰冷冷一只手,直接按在了易久的手腕上。 “时间也有点紧,苗娭毑那里等得急了……” 苗娭毑? 易久晃晃头,忽然想起来他确实得去苗娭毑那里,只是……还是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鱼……” 过了半天他恍恍惚惚地对那女人说道。 “噗哧。” 那人只发出了一声又轻又软的笑声来。 “莫担心这个咯,这回可是给苗娭毑带了好东西,鱼又算什么?” 说完她便拉着易久直直往前走,路过灶台的时候,顺手便捞起了那个桶子。 易久接着手中微弱的烛光有意无意地往那边探了探,待看清楚里头究竟是什么之后,吓得心跳漏了那么一拍。 只见那桶子里挤挤挨挨的,堆着无数颗翻着眼睛嘴巴大张的老鼠头。 易久倒抽了一口冷气,再往那白衣女人另外一只手看过去,果然她手上还提着另外一桶,里头放着的是已经去了皮,光秃秃肉粉色的老鼠身子。 只是,这时候易久却顾不上因为那女人手里的东西而害怕了。 他害怕的是别的东西,那女人的手。 明明她两只手各提着东西正顺顺当当地往前走着,然而,她身上偏偏还有另外一只手,正死死地抓着易久的手腕勒…… 第73章 香葱油酥饼 易久被骇了一跳,一颗心扑通扑通在‘胸’腔子里狂跳,背后根根汗‘毛’都立了起来,整个人就由着那猫在他脚边慢悠悠晃了两三圈,如同只被蛇盯上的青蛙一般半晌没能动一下。txt小说下载。更多最新章节访问:щw.。 倒也怪不得他胆子小——实在是那猫有些骇人。 若是在平常,这样一只又‘肥’又软的白猫儿只会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可爱,偏偏易久遇上的这只却有种说不出的‘阴’森气息。它倒是真白真‘肥’,但那白是死人寿衣一样的白,‘肥’也是溺死鬼肿胀肚皮那样的‘肥’。‘毛’上有股淡淡的腐烂的味道,擦着易久的脚脖子,竟然是冰凉凉湿漉漉的感觉。 “哎哟。” 易久听到那蜘蛛‘女’在前面低低喊了一声,听起来倒像是刚发现这猫一样。 “这不是白公子么……可是巧了。” ‘女’人的声音表面像是腻着猪油和糖,乍一听倒是亲亲热热的。然而易久只略一抬眼,便对上了她那眯起的桃‘花’眼,那双眼睛里瞳孔缩得像是针尖那样细,与易久的对视之间,透过来的是实实在在的警告。 易久脖子一僵,干干咽下一口唾沫,舌头底下那黏糊糊的珠子无端透出了丁点儿腥味,幸好随后就被他舌头上的八角味给盖过去了。 那被唤作白公子的猫像是没听到蜘蛛‘女’说话一样,依旧那样转着圈儿盯着易久看了许久。 这大宅‘门’口的灯笼光线昏暗,照得人眼‘花’。易久只觉得那猫眼睛像是有鬼火在烧,盯久了,愈发让人心慌意‘乱’。 “喵呜呜……这是啥玩意儿……我闻着咋这么香呢。” 忽然,那‘肥’白大猫居然开了口。 刚开口还带着一股猫叫的音,到了后面竟然是一口流利的土话。 易久便又被吓了一次,而这时那蜘蛛‘女’有意无意地往他前面站了站,恰好把那白猫给挡住了。 “哎……白公子你鼻子怎么这下就不灵了勒,香什么香啊……再香有我桶子里的东西香?”那‘女’人晃了晃手中血淋淋的桶子,补充道,“这家伙是我的侄子,做得一手好菜,我特意带他来给娭毑祝寿呐! 易久屏息看着‘女’人在说话的同时,身后的衣摆下面徐徐伸出一只细长的白手,在他面前轻轻地摆了摆手。 他身上冷汗冒得厉害,死命地咬住了口里含着的八角,更加不敢出声。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info 那只猫从蜘蛛‘女’‘腿’边探出来头来,又看了一眼易久。 “我怎么觉得闻起来像是童子魂……” 它话音未落,蜘蛛‘女’娇笑了一声,连忙从桶子里抓了一颗老鼠头递到白公子面前。 “唉哟你怎么今天这么夹多利多咯。说哒是来做饭滴我未必还会骗公子你啊?!” 她笑嘻嘻的,声音里七分娇,三分装出来的恼……就连易久知道她是个多可怕的蜘蛛,也被她这几句话说得骨头有些软。 白公子的黄眼睛亮晶晶的,只盯着蜘蛛‘女’掌心那还往下滴着血的老鼠头,然后嫌弃地摇了摇头。 “这种东西怎么入得了口咯。” 蜘蛛‘女’脸僵了僵。 片刻后手伸到了怀里,也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掏出了一个冒着热气的油纸包。 一阵风吹来,易久便闻到了那油纸包上传来了一股他熟悉的味道……葱香,油香,面香,芝麻香。 这,这不是他之前做过的香葱油酥烧饼吗? 易久认出来那油纸包里放的是啥之后,整个人就有点呆。 易久做的香葱油酥烧饼与乡下惯常用的方法可不同。 因为是水乡,太‘潮’湿,这边的人做面点做得多,烧饼一类却少,就算做,也做得有些漫不经心——就比如说熬葱油,大多数人家里也就将葱随便洗洗,扔到锅里炸得发焦便成了。 易久却要将火盆边上养着的那盆葱细细料理才行:先要将葱切成极细的葱丝,再将油在小铜锅里烧得极热,之后再淋到葱丝上面。这样料理的葱丝不会焦,黄橙橙的油窝窝里只有细草似的一汪绿,看着颜‘色’就可爱。接着再将这葱油封到小细白瓷的坛子里,放在灶台旁边就炭火的余温徐徐烘上十天半个月。 这样做出来的葱油颜‘色’极为鲜亮,滋味馥郁,满满都是葱香,却还一点儿让人生厌的油烟子气都没有。 再去用滚水烫个面团,殇在一边。这头将葱油过滤,和着鲜切的水葱细末并面粉一起团成金黄点翠的油酥一团,末了还要且上一指‘肥’膘‘肉’,且成小方丁用小火煎着,只煎得那‘肥’膘缩成金黄焦脆的一小撮油渣,才捞起来。烫面团放最外,葱油团放里头,金黄油香的面团上用拇指按个小窝窝,将油渣放进去团好。 随后就是做饼的例行流程了,擀成面片后折上几折,再擀再折……切成巴掌大小松松的面片,刷上厚厚一层芝麻,贴到抹掉灰的灶膛里头。 只用炭烘不到一刻钟,就能看着那面片喜气洋洋地鼓起,面上也染上金黄,香得令人‘腿’发软。 那烘出来的香葱油酥咬一口,先是觉得脆——那外皮脆得简直嘎啦作响;其次是香,葱油渗着面香,再配着烤熟的芝麻,咬一口喷香扑鼻;再其次是酥,所谓油酥饼,内里自然是叠着十几层柔软细韧的面层,面层之间又点缀着香脆可口的油渣。嚼一口油渣,内里香喷喷的猪油滋滋地冒出来,渗到饼皮里头,热乎乎地能吃得人头皮都炸开来。 也就是易久如今管着阿蛇的小厨房才能这样奢侈,吃得起这样的香葱油酥烧饼…… 易久也是偶尔才会做一次,想着若是阿蛇醒了,喝粥喝得胃酸能吃点别的开胃。 然而这怪异的蜘蛛‘女’究竟是何时从他那儿偷了烧饼去? 这烧饼整个乡下恐怕也只有他会做——怎么都不可能认错的。 易久这头还在纳闷,那头白公子闻着烧饼的味儿,终于像是满意了一些。 指尖它“吭哧”一声将那烧饼叼到了一边,用爪子拨开油纸,嘎吱嘎吱嚼下了肚,然后慢悠悠地跺步到了一边团了起来。 “唉……我这随便说两句你就说我夹多利多……你是不晓得我是为了你好勒。”或许是因为吃了烧饼十分心满意足,白公子看上去比之前要显得和蔼多了,它瞥了易久一眼,然后开口,“你侄子闻着真滴好好恰(吃),你看好他,娭毑今天客人多,有的时候不小心就把人给叼走恰噶哒。” 蜘蛛‘女’用手抚了抚长发,笑盈盈拉着易久给白公子道了个万福。 “晓得哒晓得哒,谢谢你咯。” 她说完,一只手死死抓着易久,飞快地从‘门’缝里钻进大院。 又过了几道错综复杂的角‘门’长廊等地,她终于在一处拐角处站好了,这才伸手抚着‘胸’口,一脸惨白地开口:“真滴是背运嘞,进‘门’就遇到锅咋(这个)鬼,害得我放在宝瓶里好不容易留下来的烧饼都没得恰。” “可是,我的烧饼……” “哎哟,你下次可要做一炉给我压惊勒。” ‘女’人说。 易久不明所以地望了她一眼,得到了一个风情万种却又‘阴’气森森的白眼。 “你是不晓得它的厉害,”‘女’人放松了肩膀,慢吞吞带着易久在廊下的影子里走,“那是苗娭毑养的老猫,吃你们这里‘妇’人打下来的婴儿胎长大的……” 也许是易久青青白白的脸‘色’让她觉得有趣,她忽然凑到他耳边细细地讲起了这白公子的效用。 先是要将一窝纯黑的猫崽子放在骨灰坛子里,不给水食。这猫本来就是吃‘肉’的小凶兽,饿急了自然就开始吃自个儿的兄弟姐妹。等到它将其他猫仔都吃得干干净净,‘毛’就变白了,便就将这剩下的小猫塞到一根细竹棍里头,吃的是人胎盘和未出世的婴孩,这样喂上几年之后,再破开竹棍。那猫因为骨‘肉’极柔软,先前已经长得很胖了,竹棍一破,就像是棉‘花’球似的摊成很大的一团……而偏偏它还能原样缩成细细长长的一条—— “你们人类的‘妇’人来找苗娭毑下胎,它就叫白公子钻进去……将那人胎叼出来给吃了……” 易久听得脸‘色’愈发难看,不由自主地扶着墙,下一刻就要吐出来了。 ‘女’人抱着自己的手肘笑眯眯地看着易久,忽然开口:“你可莫吐,若是让这里的人知道你是个人,怕是十个你都没法出去——白姑姑那作孽巴沙的干儿子怕是得干死在‘床’上。” …… 沉默了片刻,易久咬着嘴‘唇’直起腰,慢慢跟在‘女’人的身后。 在回廊的另一边,有吹拉弹唱的声音。在‘门’外时易久听得影影绰绰的,只觉得内里极热闹,如今在墙下听得分明了,才发现那所谓的吹拉弹唱实在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听得别说让人开心了,只怕只能让人‘尿’急。 倒也不知道这位苗娭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请来了这样可怕的戏班子。 易久努力不去想之前蜘蛛‘女’同他说的那些恶心事,只能将注意力投注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就在这个时候,‘女’人忽然猛地一拉易久,指着个小‘门’‘洞’说道:“到了,接下来你家那条小蛇活不活得了命,就看你的了。” 易久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那‘女’人在背后猛地一推,身体直直地就朝着那黑‘洞’‘洞’的‘门’‘洞’倒了下去。 第72章 冰凉的月光越过‘门’框,将‘女’人的影子印在地上。[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求书小说网.qiushu]-..- 易久头晕得厉害,却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女’人那与身形全然不配的影子逐渐发生的变化。 ——在地面上哪里有什么‘女’人,只有一只一人高,肢节修长的巨大蜘蛛。 易久吓了一跳,骤然抬起头,眼睛里映出了夜‘色’中诡异的那一幕。 那‘女’人白森森的手腕早已经变形,刚‘毛’直愣愣地从褐‘色’的硬皮上伸出来,背也佝偻了下来,肚子鼓鼓的,却已经是‘毛’茸茸的蜘蛛模样了。 而易久自己那只被牢牢卡着的手上却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在反光…… 那是一束粘稠的蜘蛛丝。 “嘶——” 易久从牙缝里吸了一口气。 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拿着凉水从少年的头顶缓缓注下,易久背上的衣服早就湿透了,浸着冷汗,双‘腿’略有些发软,若不是那“‘女’人”拖着他,他几乎就要那样跪倒在地上了。 那‘女’人用力扯了一把易久一把,黑黝黝的虫身上依旧长着一张俏生生的,糯米粉团一般的白脸,看着易久的样子,笑盈盈的,嘴角和眼底都带着一丝有趣似的玩味。 “哎哟,倒是忘记了这时候你能看到我的样子。” 她晃了晃前肢,易久见着她的肢端是极为尖锐的钩子一样的器具,上面还挂着之前的桶子。 那些老鼠头在她的动作之下,在桶子里带血带汁的滚动着,砰砰敲着桶壁。 易久听着,‘胸’口一堵,差点就那样呕出来。 到了这步田地,他已经连惊叫都没了力气,唯有直愣愣地看着那蜘蛛美人,脑袋里像是有钻子在吱吱作响,脑仁胀得天灵盖生生的疼。(.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你莫害怕咯,”‘女’人笑嘻嘻地说道,“我要是要吃你,哪里还会等到现在……” “……” 过了一会儿,她见易久还不做声,总算收敛了一些脸上的笑,凑过来用一只爪子支起易久的下巴,冷冷道。 “是白姑姑说她干儿子怕是有难,让我来跑这样一趟……那伢子叫什么来着,阿蛇?” 听到“阿蛇”两个字,易久飘逸在身体之外的魂魄立刻就归了位。 “阿蛇!你,你是来救阿蛇的?对,对了,我之前就是想要出去……” 易久恍恍惚惚的,脑袋里出现了一些片段,却一点都不连贯。 唯一清楚的记得的,只有他要去村头找那个诡异的老娭毑,看看能不能让她救一救日渐衰弱的阿蛇。 一急之间,他手中烛火又颤了两下,唬得那‘女’人急急忙忙罩到了易久的面前。 “我的个天嘞,怎么就被嗬成这个样范啊……这个蜡烛就莫灭掉了啦,不然苗娭毑都救不了你。” ‘女’人双手勾住了易久的肩膀,紧张地看着易久手中的烛火。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的螯肢在地上轻轻地弹了弹,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嗯,这玩意不能就这样让你拿了,还是得收好点。” 说完,她嘴里忽然吐出一口唾沫来。 易久下意识地一躲,那口唾沫就正好落在他手中那颤颤巍巍的蜡烛上。 一股甜腻‘逼’人的香气腾然升起,易久的视线晃了晃,再低头,手中的蜡烛却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拇指大的玛瑙珠,外面裹着一层半旧不旧的薄膜,‘摸’着还有些粘手。 那‘女’人让易久将琉璃珠珠含在了舌头底下。 虽然她身为蜘蛛却又长着人脸,然而易久被那阵香气一熏,不知道怎么的,奇异地忘了害怕和恐惧,反而觉得她好像天经地义就应该是这幅模样一般。听着她的嘱咐,易久便也照做了。 那人面蜘蛛还嫌不够,支愣着细长的几条长‘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从窗台上戳起几颗八角扔在了易久的怀里。 “要是待会有人说你身上有人的气味来嗅你,你要记得把八角嚼碎了吐气,千万‘摸’让那些小崽子闻到你嘴里那玩意的味道。” 她殷切地说道。 易久点了点头,片刻后问道:“你说,你是来帮我救阿蛇的,是要怎么救……” “就是去找苗娭毑啵。” 人脸蜘蛛说道。 “当然咯,你要是个人跑起过去找她,可能还真没什么用,但是待会你要是跟着我去找苗娭毑,是肯定能把那个细伢子救到,不过,你要记得听我的话。” 易久点头。 做梦似的跟着‘女’人走出了易家大宅,步入了那‘阴’森的夜‘色’之中。 月亮又亮又大的挂在易久的头顶,他慢慢走过乡间的小道。 在村子里的房屋沉默且破败,毫无声息,简直就像是‘乱’葬岗一般惹人心焦。 黑暗之中,只有‘女’人手中的桶子里“砰砰”的响声。 就连脚步声都没有呢…… 易久脑袋里模糊地飘过这个想法,隐约间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仔细想来脑袋里却像是灌了浆糊一般。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间易久被那蜘蛛‘女’扯了一下。 “到了。” 对方笑道。 易久却只看到片漆黑……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再睁开眼,却是吓了一跳。 原来就在他几步远的地方,竟然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宅院。 那宅院‘门’口挂着一排朱红‘色’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晃动,灯笼的表面用金笔写着“苗”字。也不知道是燃了什么玩意,一排灯笼都极为明亮,红绸子透出来的光,简直把‘门’前那一小块地都照得通红。 灯后面是一扇漆着红漆,钉着黄铜纽的气派木‘门’,两边放着青灰的石狮子,狮子口中衔着莲‘花’球,而‘门’口是一扇影壁,壁上攀援着青翠‘欲’滴的不知名爬藤,绿得滴油的叶子间隙中开着鲜红的‘花’,那‘花’瓣和叶子的下方,是‘精’雕细琢的石头浮雕,易久瞥了一眼,隐约间觉得那雕得可能是只石猫。 夜风吹来,影壁后面便传来一阵热热闹闹的喧闹声,叽叽喳喳的,好不快活。 易久眯了眯眼,总觉得眼前的房子有些眼熟,眼熟得透出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不吉利来。他不由地站住,然而身体却被蜘蛛‘女’拽着往‘门’内走去。 “唉——” 易久不知觉低呼出声。 “嘘——” 蜘蛛‘女’赶紧嘘道,“莫张口,小心它们闻到你的气味。” 易久满腹疑问还未说出口,脚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有‘毛’茸茸的触感传来。 低下头,一只软绵绵的球状大白猫正对着他呼哧呼哧哼着。 第74章 “哎呀——” 易久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还没有来得及惊慌就发现自己眼前一晃,来到了一处人声鼎沸的厅堂。[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info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大块青砖砌得平平整整一块地,立柱暗红,胡乱裹着破了洞的,缀着蛛丝的白幡,未成型的壁虎和老鼠被吓得乱窜,一不小心便把藏在褶皱里的细小白骨头踢出来,滴溜溜滚一地,白幡之后的墙壁暗暗的,隐约只能见着一些褪了色的壁画,别的倒看不清,几个地狱里受苦的鬼面却异常狰狞。这厅堂说不出的奇怪,里头却挤满了离奇古怪各色人等,半空中有黑漆漆的铁索垂下来,拉着粗如儿臂的红烛,明明亮亮燃着火,烛光却泛着绿,再看那蜡烛,只外面是红纸,里头的蜡却是白的——若是老人家在这里便能认出这是阴亲用的喜烛,易久却并不明了。之前还只是影影绰绰听那么一耳朵的吹拉弹唱此时骤然变得响亮,破铜锣鼓喧天宛若雷雨正盛之时,简直像是无数只小爪子齐齐挠着骨膜,只打算将人的脑浆子从耳朵眼里抠出来——偏偏听众们倒还特捧场,待到□□,便举起爪子前肢纷纷拍掌叫好,也不知道那不在调上的戏文究竟哪里有好可叫。唢呐并着铜锣哐哐铛铛乱响一齐,就连烛火都在哗啦啦抖个不停,易久一阵头晕,抬眼努力去看厅堂中众人,也只看到他们青青白白的脸上画上去似的狂喜和五官下面一阵一阵扭个不停的黑影。空气中漂浮着古怪的甜腥味,动物的骚气和肉味,浓厚得宛若挤坏了的西洋人的铁管颜料,各种颜色混在一起形成浑浊粘稠的一团。 易久下意识便想要往后退,结果差点后脑勺却砰得一下撞到了冰冷的石壁,再回头,一瞬之前他进来的那根门洞早就已经不见,取而代之地只有一面画满地狱图的墙。绿色的烛影打过来,画上的脸仿佛都在冲着易久笑。 这下是真的将易久给吓到了,他直直往后蹬了好几步,避开了那画上的脸,却不小心挤到了人堆里,踩到了一根软软的中间带骨的细长肉条,直接就被绊倒在地。 他倒是因为紧张过度咬住了牙关,尾椎骨摔得几乎裂开都没吭声。然而耳边却在瞬时炸开了一声尖叫——“哎哟,我的尾巴!” 那喧闹骤然如泡沫般在破裂,化为了一团死似的寂静落下来。(.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易久只感觉到身边的人哗啦啦忽然让开了,厅堂中空出了块地,中间便是易久。厅堂里明明连扇窗都没有,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风,依旧吹得烛光只抖。那些齐刷刷站在厅里的人都看不清脸,落了水的画似的,只有隐约一排起伏的影子在那,只在头脸处有小灯泡似的眼睛在亮着,闪着细小的,不怀好意的光。 站在易久旁边的是个勾着背的三角脸汉子,眼距极开,双手捧着身后一条裁成细条的暗绿色厚襟冲着易久直嚷嚷。 易久这么一受惊,呼吸便略重了一些,那人忽然将脖子探过来,一张尖脸几乎抵到易久的鼻尖处晃了晃。 “咦,这是什么味儿?怎么闻着挺香?” 易久骤然想起之前那女人交代他的话,赶紧将已经含得快没味道的八角嚼了嚼,只是紧张得过了头,竟然没注意咬到了舌头,一口血迸出来,又被他抿着唇吮进喉咙里。 “滚开。” 易久干巴巴地低声道。 借着那疼痛,他总算是稍微清醒了一些,随后腿脚无力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是不安又是好奇地望周围扫了一眼,发现自己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被那挤挤挨挨的人群让出了一条空空的小道,而在小道的尽头便是整个厅堂的主座,远远地便能看到一个小小的老太太佝偻着身子盘腿坐在一极大极旧的倭罗呢垫子上,一只白猫躺在她的膝盖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用淡而空洞的瞳孔凝视着易久。在老太太的另一边坐着个细长的人影,头是勾下来的,背却直挺挺的,像是有木棍支在那里似的,神色倒是看不清,而与那个人影对着坐的竟然是个熟人……白得发青的脸,鲜红的咧开的嘴唇,笑得极开心的那个女人……正是之前带他来的那蜘蛛女。 她又是何时坐在这里的?易久一样就看到她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好几个破盘子破碗,里头断了头的老鼠已经吃了一半,露出了细细的骨架子。 她牙缝里也还塞着一道血红的肉丝,说话时便能看到那肉丝在白牙之间轻轻晃动。 一股凉浸浸的汗意慢慢顺着易久的背脊往下爬过去。 “哎,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这孩子……” 这时候,蜘蛛女就像是浑然不觉易久此时状况有些不太妙,若无其事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说道。 “你……” 易久还没开口,就见到她忽然站起身来,周围挨得稍近一点的人便呼啦啦往外散开好远。然而蜘蛛女只是在座位上同那老太太福了福,道:“苗娭毑,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哒那个会做菜的侄子——今天是您的好日子,我带他来搭把手。” 话音才落下,有人在一旁冷笑了一声。 “唉哟做什么菜咯……我看这伢子长得好,吃起来怕是味道好,朱姐你也莫费那个劲了,直接送他过来给苗娭毑试个味道就行哒!” 然后才发现是蜘蛛女对面那细长人影在说话。 从易久的角度,只能看着那人乱蓬蓬黑发下干枯的脸,嘴唇也是红的,像是涂了胭脂。 蜘蛛女——或者说朱姐——又用手掩住了脸嘻嘻的笑起来:“花娭毑你这是港(讲)滴什么话咯,这样吓小孩子——我晓得酒席今天是你办的,带我侄子过来也不是跟你打擂台嘞,就是他一直想来苗娭毑这里见见世面,在那里哭啊,汗啊,求起我带他过来,我也是冒得办法。” 那抱猫的老人听到自己的名字,眉毛才抬了抬,阴冷地朝着易久的方向望了一眼。 “我个老太婆有什么好见的咯,朱妹子你又在这里调什么口味咯(开玩笑)。” 蜘蛛女笑得花枝乱颤。 直接爬过来,攀起易久的一只手将他往前拖。 “我这个侄子做饭真的好恰,听说苗娭毑你爱恰又大方,想着做饭做好了能从你这里讨点东西勒。” 她说。 细长人影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冷笑:“这种细伢子那里晓得做我们的菜咯。” 易久愈发僵硬。 他已经见到了主席上摆着的那几个破碟子破碗里放着的是什么——几个小小的圆滚滚的蛋,蛋壳上已经有裂缝,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往外爬,除此之外还有一盘子蠕动的白虫子。 那细长人影看到易久在看桌上的菜,倒是十分自得地指点起来。 “这种细伢子怕是知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罢?” 她伸出一根已经烂的淌水的指头在碗边上敲了敲。 “这是……” “是壁虎的幼崽吧。”易久硬着头皮抢了话头…… 倒不是这个时候他有了什么争强好胜的心,实在是刚才他舌头底下那颗黏糊糊的珠子里头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有细细的声音传给他听。是蜘蛛女,她倒是显得轻松,只说这个时候若是不压那人一头,易久这个做菜的侄子怕是要变成做成菜的侄子,至于救阿蛇的一条命更是别想。 无奈之下,易久也只能踩那人一脚。 “……刚出生的壁虎吃起来很脆,骨头嘎吱香,下酒倒是不错。外面的人老说吃什么老鼠崽子是‘三吱’,其实这个壁虎幼崽才是真的‘三吱’。”易久顿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只是你现在这个做法不对,说是说这玩意要吃越小越好的,你这刚出壳的壁虎崽子倒是嫩了,却没味道的,真要吃得好吃,要在出壳之后就捻起到泡椒水里腌几天才入味。” 也许是开头开的好,之后一段话也变得顺顺当当的了。 “这盘虫子我看着……应该是蚯蚓吧?只是看着色挺白,应该不是土里养的,是米糠里养的吧?”他麻着胆子往前靠了靠,又嗅了一下那盘白蚯蚓,“嗯,就是米糠里养的白蚯蚓,这盘养的挺好的,不过也不能就这样吃,蚯蚓的肠子有土味,这时候你就得先把蚯蚓去头去尾,挤掉内脏,然后用烧开的清鸡汤去烫一下,这样吃口才脆,配酒吃也好……” 那细长人影身上都快烂光了,易久倒是没看出她究竟是什么脸色。反正苗娭毑在闹起来之前开了口。 “这伢子是不错——” 她还是那副怂拉着眉眼,死洋拉气的样子。 “那今天的酒席就让这个伢子来办咯。” 她说,然后伸手拍了拍膝上的白猫。 易久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还不可一世的细长人影忽然尖叫起来:“苗娭毑,求你——” 那声音凄楚,喉咙喊得猛了,掉了块黑烂的舌头下来。 再然后易久就看到那白猫晃晃悠悠站起来,叼着那人影的颈部朝着阴影处拖去。若说那人影怎么说也有个人形,比白猫要大赏几圈,到了白猫嘴里竟然一点都挣脱不开,待被拖到角落里,那猫便一只脚踩着人影的额头,俯下头去吭哧吭哧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