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的失忆日常》 第1页 [古装迷情] 《驸马的失忆日常》作者:青山白白【完结】 文案: 顺安公主姜应檀,京城富贵乡娇养出的一朵多情花,媚眼如丝、风流放荡。 怀化大将军傅则,边关黄沙磨出的一把铁血刀,沉默寡言、君子持重。 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却被一道赐婚圣旨硬凑在一处。 一时间,京城掀起轩然大波,所有人都在替傅则惋惜,殊不知这婚事是怀化大将军跪在大殿上,亲自求来的。 - 成婚后分居两地,姜应檀依旧风流快活,差点忘了自己是个有夫之妇。 直至一日,姜应檀恰巧听闻对方在边关养了个外室,随手扔了有市无价的上好胭脂。 心底冷笑:这回可算是让她找着了由头,且等人赃并获,便可和离! 不日,顺安公主便带着大批人马一路闯至边关将军府。 只可惜娇软外室没找着。 反而是那寡言冰山的夫君失忆了! 【小剧场】 傅则失忆后的种种行为,直让姜应檀看傻了眼。 八尺高的傅则,无比依赖地抱着她的大腿,哭道:好黑,则则好怕,想要姐姐哄着睡…… 姜应檀:嘶——有点意思,和离的事儿,再等等。 内容标籤:强强情有独钟天作之合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应檀;傅则┃配角:一堆人┃其它:预收文《我在国子监开食堂》,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驸马失忆后,本宫真香了 立意:婚姻要坦诚 第1章 长公主亲自来边关,傅将军…… 天弘六年,初秋。 宣州处于大齐西北,多日不曾降雨,酷日高悬。往边关临城而去,烈风便会捲起漫天黄土,立于城楼之上远眺,目之所及不过三里地。 临城的城楼下,行人往来寥寥,几个守城小兵正在闲聊。 「听说了么?王员外想把女儿嫁给傅则将军做妾呢!」 「这话可当真?难道他不知将军已尚了公主?」 「怎会不晓得?」起了话头的是个胖子,不屑地「啐」了一口,「当然是想用女儿换荣华富贵喽!」 闻言,周遭一众都不住点头,颇有同感。 「说的也是,那可是傅则将军,正三品的大官儿,便是送女儿去做个外室,也是值了!」 倒有人嗤道:「值什么值!有这等心思,也不看看有没有命去享。傅将军尚的可是顺安长公主,出了名的手段狠辣,便是我等远在这边关,或多或少,也该听了些吧?」 「必然是听说了的,不过除了这些……」胖子杵在那儿挤眉弄眼,有些猥琐样儿,「更耳熟的,难道不是那位的风流名声么!长公主府内养着数不清的面首,如此都不满足,又日日流连欢场、寻欢作乐什么的,这些事儿谁人不知呢。」 「怪不得傅将军来这儿两年,一趟都没回过华京。男人嘛,哪里受得了这些,憋屈啊……」 「一群蠢货,就知道躲懒偷闲!」侧面城楼石梯上,走下来一位身形瘦长的守将,声色俱厉地骂,「只知道嘴碎长舌,没看见有大批人马来了么?」 一众守城小兵当即站直,神色肃穆、目不斜视,倒也有了几分边关士兵的架势,齐齐目眺远方。 只见一里地外,不断扬起大片黄土灰尘,隐约出现车队影子。 随着阵阵马蹄声越发清晰,终于看清来人。 车队扬着数面黑金色旗帜,旗面上金线织就一个张扬肆意的「顺」字。近百人骑着高大骏马,护着一辆镶金嵌玉的紫檀木马车,在城门处缓缓停下。 这些铁骑俱带着黝黑面具,只露出一双双锐利眼眸,腰侧挎刀,往几个外强中干的守城小兵面前一列,血腥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这气势,吓得一干人等腿都软了,只靠手中长矛撑地。 纵是阅歷深些的守将也有些心颤,强撑着上前,尽力稳着声音问:「来者何人,可有文书?」 领头人掏出一块黑铁令牌:「顺安长公主亲临,让路!」 守将扫了一眼令牌,立即拉着腿软的小兵让开中间大道,垂着头单膝跪地,恭敬行礼。 「走!」 领头男子大喝一声,最前列井然有序地开道清路,数百骑兵护着中间的马车,声势浩大地进了临城,重重马蹄扬起尘土,扑了路人一脸。 等车马的动静几不可闻,跪地的小兵们才扶着长矛起身,一边弯腰拍打膝盖上的黄土,一边暗暗以眼神交流。 「长公主亲自来边关,傅将军要惨了!」 - 怀化大将军府前,铁骑护着华贵车架缓缓停下。门房远远瞧见这阵仗,连滚带爬跑去府内通报。 领头的侍卫名为魏十,他扬起右手在空中一挥。而后,便有两队侍卫收敛动静,由不同方向而去,严密围起眼前的府邸。 他利索地翻身下马,走到车架的窗旁,弯腰轻声道:「殿下,到了。」 宽大到可容十人的车内,桌案、柜子等陈设一应俱全,各式物品小巧精緻。靠近车门处,有两位侍女一左一右跪坐着,垂头对向车架最里处的轻薄纱帐后,半遮半掩的一张柔软睡榻。 榻上躺着一位身着金丝海棠锦缎裙的美人,身上盖着一层绵软薄毯。此时睡得正熟,她皎洁如明珠的脸颊上浅浅浮薄红,云鬓微乱,斜斜插着一只红琉璃缠枝金钗。 第2页 听见车外动静,软榻上的美人缓缓睁开一双迷濛眸子。被侍女扶着坐起身后,毫不在意半露的右肩,就慵懒歪靠着雕花桌案,任由侍女服侍重新梳妆。 此时,紧闭的将军府大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内拉开。一位头髮花白的老人,领着府内下人们小步快跑而来,忙不迭跪下行礼。 他们声音太杂乱,吵得姜应檀皱眉,终于回过了神。 她屈起手指叩击车壁,面上妆容画得是明艷动人,语气却冰冷如寒冬:「把人都赶到一处,直接搜人!」 「是。」魏十领命退下。 车外,镇国将军府下人们的唿声越来越弱,姜应檀对此置若恍闻,垂下眼帘任由侍女服侍。 外面是铁骑持刀,不容分辨地围府搜人,车内却是美人懒起梳妆,侍女温软着声音服侍。 约两刻后,白芨和绿萼各捧着一个首饰木盒,跪坐在姜应檀面前。 白芨温声问:「已重新梳过妆发,殿下想用哪套髮钗?」 姜应檀掀开眼皮,葱白手指轻轻在盒子上方拂过,似有若无地触碰各色华美饰品,随意挑了支宝蓝点翠珠钗。 她对着光,举着手中髮钗左右看看,漫不经心地扔回去:「就这套吧。」 「是,婢子为殿下换上。」 姜应檀端坐车内,静等身后白芨服侍完。她右手捏着一柄玉骨扇,左手从车内小柜中捻起张纸,纸张最右侧赫然写着「和离书」三字。 侧耳听车外动静,姜应檀似笑非笑地想。 傅则啊傅则,三年前你敢仗着军功,向天弘帝请旨赐婚,妄想借婚事,保全你忠国公府和西北兵权。 姜应檀沿着摺痕,妥帖放好这份和离书,讽刺地低声笑了。 却在婚后不到三日,便直去边关,两年不曾回华京。 当初公然落她面子,如今还敢在边关养外室,不愧是怀化大将军,胆量极大。 车外,魏十亲自来回禀:「殿下,府中已搜完,现下所有女眷都拘在堂下。」 闻声,姜应檀摇着温凉的玉骨扇,轻笑着起身:「走,去看看这位外室有多娇美,才勾得住傅大将军的魂儿。」 - 外室大多什么路数?无外乎娇软可爱、清纯可怜、艷色惑人之流。 可眼下这些…… 「就搜出来这些?」姜应檀勐地合上扇子,瞪了一眼魏十。 被搜出的女眷,不过就是些粗使丫鬟、年老婆子。 然而,前些日子情报网传来的密件中,白纸黑字写着是位姝色无双的大美人。 「每处都搜过?书房呢?」姜应檀以扇柄敲击手心,斜斜一眼瞪过来,「别告诉本宫,你们不敢搜。」 寻常而言,书房都是大臣府中的重地,尤其是傅则这般朝廷大将,其书房内或许会有机要文件,亦未可知。 搜当朝重臣的书房?别人怕,她却无所谓。 魏十摇头道:「搜了,但房内空无一人,亦无藏人之所。」 姜应檀往前走了一步,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定在了右前方。那处,是被圈在一起的府中奴僕,发着抖跪在那儿,额头紧紧抵着地面。 「啪」的一下,姜应檀甩开手中玉扇,皓腕轻摇,点出其中跪在最前方的老人,一看就是府中管事的。 她倨傲地微抬着下巴,不耐烦地问:「傅则纳的外室呢?」 「什?什么外室?」被揪出来的秦管事心中惶恐又困惑,颤颤巍巍地跪着,抖着声音回,「将军……啊不,是驸马!驸马从未纳过任何女子啊!」 听见回话,姜应檀冷冷扫了对方一眼,见秦管事老实诚恳的模样,心中半分也不信。 早有暗桩传信,每隔十日,会有同一貌美女子在将军府中出现。 今日恰是十日之期,铁骑围府、瓮中捉鳖,人怎么可能失踪? 姜应檀见对方死活坚持同一套说辞,不轻不重的「呵」了一声。她轻摇玉扇,在庭院中慢慢走着,暗暗思索外室的藏身处。 忽然,有稚童脆生生地说道:「是祖父!我听见祖父在说话!」 姜应檀倏地转身,却睹见秦管事不由朝着一个方向偷瞄。顺着目光望去,那处是大堂左侧,围着的是方才搜出来的府中女子与孩童。 有四五个妇人,正将什么紧紧护在身后的样子,皆是焦急不安的神态。 她们见姜应檀望过来,顿时露出讨好又可怜的笑容,彼此之间挤得更严实,仿佛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那些妇人身后出来含含煳煳的声音,就像是被谁强行捂住嘴巴,却又捂不严实。 依旧是刚刚稚童声音,哭喊着:「祖父!我要祖父!」 姜应檀挑眉,下巴往那处点了点。 立刻有侍卫上前,恭声回禀:「是这管事的家中女眷,带着一男童。」 闻言,姜应檀「哦」了一声,微微弯起嘴角。 身侧的白芨见状,偏头低声吩咐:「去把人带来。」 人高马大的铁骑持刀上前,推开周遭哭求的妇人,拎着三岁幼童后脖颈处的衣领,推到秦管事正前方。 姜应檀走到一老一幼的中间,抬起右手掌向上,当即有侍卫将手中刀去了刀鞘,双手奉上。 「殿下饶命!」秦管事见唯一的孙子被揪出,又有冷血刀剑相向,急的整张脸都红了。 姜应檀充耳不闻,她持着刀,不紧不慢地俯下身。虽然刀背向下,刀尖却毫不犹豫地抵在稚童脖颈处,迫使对方随着力道而抬头。 第3页 云髻上的珠翠随着动作轻摇,衬得华服女子芙蓉姝颜,桃花美目中流转着笑意,珠玉都不及其相貌明艷摄人。 稚童尚且不知自己处境,被泛着光的翡翠吸引而渐渐停下哭声,直视姜应檀头顶。一双眼眸刚被眼泪洗过,此时清澈见底,又带着孩童的干净稚气。 懵懂的目光丁点没引起姜应檀的不忍,她甚至开始慢悠悠转着手中刀,左左右右打量这男童。 每动一下,秦管事就禁不住抽气,心中亦紧一分,深怕刀尖多往里一寸。 姜应檀见这稚童停下哭声,忽而目中一闪。 她挪开刀尖,微软着声音哄问:「你可在府中见过其他人?」 稚童痴痴看了几瞬,睁着双眼,疑惑地反问:「什么人?」 「穿着好看的衣裳,带着漂亮髮钗的,」姜应檀含着笑,指了指自己头上,稚童一直盯着的髮钗珠翠,「就像这样的。」 她笑得温柔亲切,如雨后的一缕阳光,让见着的所有人,心头经不住欢喜。便是孩童尚分不清美丑,都也忍不住亲近。 「嗯……」稚童仔细回想着,细嫩白净的胖手纠结在一起,脸上也露着艰难神色。 下一瞬,他就像想到了什么,喜悦地点头:「见过的,好看的姐姐!夜里见到过!」 这个孩子,一看便知是个老实性子,见着什么便说什么,并不会说谎。 姜应檀笑眯眯地偏过头,锋利刀尖又挪回稚童幼嫩的脖颈。 她看着秦管事,语气无比温和:「现在来说说,外室的藏身地点?」 而姜应檀另一只捏着扇柄的素手,指尖点了点稚童那一双清澈干净的眼:「这眸子真好看,日后能不能继续看这大好世间,端看本宫满不满意你的回答。」 闻言,秦管事老泪纵横,那群妇人跌坐在地,早就哭成一片,原本已经止住啼哭的稚童被带着,又扯开了嗓。 周遭下人们抖得越发起劲,甚至有血性大些的,怒髮冲冠地大吼一声,试图冲过来,被侍卫扑倒制伏。 老人不住地磕头,额上很快青红一片,甚至隐隐渗出血丝。 「稚子年幼,胡言乱语,许是看错了!」 「府中确实没有什么美貌女子,殿下饶命啊!」 周围的哭声,吵得姜应檀头疼,她不悦地蹙起眉头,立即有侍卫分散而去,将哭闹的人一一堵嘴。 稚童所言在先,又有快刀架在脖子上威胁,这管事怎么还坚持原先说法? 消息由暗桩传来,均为亲眼所见,绝不会出错。 故而,这管事是死咬着牙不肯吐露实情?不顾亲孙死活? 姜应檀捏着扇柄,看着周遭的场景,心底难得生出一丝不安,觉得事态有些超出掌控。 忽而,怀化大将军府大门方向,传来一道低沉男声。 「长公主手眼通天,何必为难老人稚子。」 第2章 殿下带着数百铁骑远赴边关…… 姜应檀抬头望向声音来处。 有三位男子由大门而入,一前一后闯入侍卫包围。 原本吓得府内下人瑟瑟发抖的铁骑,竟是被迫不断后撤,直至退到姜应檀前方不远处。 走在最前方的男子生得一副好相貌,剑眉薄唇、挺拔鼻樑。他头髮完好束在银冠中,身上的武将盔甲还未卸下,还带着军营里的沙场血气。 正是忠国公次子,正三品怀化大将军,亦是她的驸马,傅则。 紧随其后的,是个面冠如玉的青衣书生,手里把着纸扇,一副风流样,活像哪个天天流连美人堆的高门公子哥。 这是傅则身边最得力的谋士,周一诺。 见人闯到面前,姜应檀只施施然挥手,示意侍卫让出两拨人中间的空地。 她嗤笑一声,水波潋滟的美目眨了眨,眼尾轻轻上挑,不怒而威:「怎么,驸马在边关吃太多沙子,见了本宫都不懂怎么行礼?」 闻言,傅则当即单膝跪下作揖:「微臣傅则,见过长公主殿下。」 周一诺随之而动。 一直架在孩童脖子上的刀,此刻终于挪开,被姜应檀随手掷到一边地上。 「让为国为民的正三品大将军跪着行礼,陛下龙案上必然会增了许多奏摺,俱是来参本宫的。」 「殿下说笑,」傅则垂下眉眼,语调平稳自然,「当年陛下登基后明令下旨,顺安长公主勤王有功,殿下所至之处,一如陛下亲临。微臣跪着行礼遵圣旨,即是理所应当。」 姜应檀扯扯嘴角,不欲与其多言,淡淡道:「起来吧。」 傅则站起身子,挺拔如松般立在原处,语调不咸不淡:「殿下带着数百铁骑远赴边关,就是来抄查府邸的?」 姜应檀听见这话,不由得心里升腾出团火气,挑眉瞥了一眼。 这算什么?还没找他算养外室的帐,这人倒先问起罪! 奈何无故搜查正三品大臣的府邸,折腾一场却「人证物证」全无,此事定会让京中大做文章,免不了要和那些老头掰扯,烦人得很。 故此,还需有个说辞煳弄过去,诸事需从长计议。 昏黄日光下,姜应檀扯开扇子摇着,敷衍道:「不过是熟悉一番驸马住处,家里小事罢了。」 听见如此敷衍的说辞,傅则面上未表露明显情绪,身边的周一诺却是忍俊不笑出声,赶忙遮住下半张脸。 第4页 「这倒有趣得很,」他边笑边说,「将军,刚刚分明听见是来寻人……」 话未说完,就被白芨厉声打断:「放肆!长公主为尊,应称唿为驸马!」 被侍女疾言厉色地训斥,周一诺见傅则并不表态,悻悻地行礼道歉。 「草民知错,望殿下莫怪。」 姜应檀却是笑出声,眸中眼波流转:「倒也没说错,是来寻人的。」 傅则低声问:「寻何人?」 「必然是驸马的心头好呀,可惜藏得太好,」姜应檀慢条斯理着抚着宽大袖子,意味不明地笑笑,「不过尾巴终归会露出来的,是吧?」 眉目间媚意流转,哪怕心里俱是不耐,说出口的话却自带娇媚,尾声依旧勾人,仿佛捏着鹅毛,在心头最深处似有若无地扫过。 傅则神色不变:「殿下说笑了。」 自今日见面到现在,眼前人都是一副水米不进的泥人模样,不恐惧、不愤怒,除去一开始那句还算有些脾气,后面竟是毫无起伏。 姜应檀倏地冷了脸,只觉得有些无趣。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道:「从此刻起,这里被鹰卫接管,一干日常事务交由白芨处理。」 鹰卫,即是带来的这一部分侍卫,由她亲自组建,人人皆是心腹。 「绿萼去收拾地方,本宫乏了。」说完,竟然随心伸了个懒腰。 手抬起来时,宽大衣袖层层叠至手肘,露出白皙的小臂,那光洁滑嫩的皮肤被傍晚余晖照着,还有那头上珠翠衬着脸庞,着实要夺走在场人所有注意。 周一诺原本在内心暗自吐槽,看见这一幕也忍不住屏气。 虽说顺安长公主独断专行,行事风格随心所欲、无视礼教,但这艷丽容貌如明珠,京中人倒真是没夸错。 下一秒,视线被严严实实遮挡住,是傅则往前踏了一步。 他毫不在意被对方夺走府邸,低声应道:「是,一切凭殿下安排。」 周一诺盯着傅则背影,不明所以地扬眉,无缘无故多迈一步作甚。 之后,姜应檀便携一众人离开,独留下白芨一一盘问府中下人。白芨有条不紊地安排活计,领着秦管事离开,走前还规规矩矩欠身行礼。 傅则颔首,方才转过身,只是如往常一般地说道:「走吧,我们去侧院。」 见傅则不搭理他的疑惑目光,周一诺似有所悟,笑了:「好。」 - 晚间,傅则与周一诺移至侧院,准备用暮食。 到底是将军府,一张圆桌上,摆着各色吃食,羊肉汤、炭烤驴肉、蒸白馍……在这边远之地,亦算得上丰富。 不过两人皆是行伍之人,不讲究什么细细品尝箇中滋味。他们闲聊着用完暮食,又洗手净面,见时候还不算晚,便相携在府内漫步消食。 周一诺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与傅则闲聊时,还不忘打量府中新景象。 只见府中每个要紧关卡,皆设有侍卫携剑值守,皆是目不斜视、一脸正直威严。又有一小队侍卫向着傅则一行人迎面走来,退让至一边恭敬行礼,待他们走过才继续前行。 周一诺禁不住点头:「不愧是先帝下旨特批,由长公主亲自遴选、诚国公亲手训练的鹰卫,比军营内的精兵是不相上下,倒能窥见当年率兵勤王的风采。」 身侧的傅则颔首:「殿下治下有方。」 又见原有的下人们提着胆子做事,不復往常散漫模样,十分卖力地清扫府内各处。如果经过侍卫身边,还会不自觉打哆嗦,仔细地干完活,飞快熘走。 周一诺忽的促狭地笑了:「原先老赵他们说什么成家立业,娶个家室什么的,我还不以为然,眼下却明白了些。」 又用胳膊肘不断捣身边傅则,「你这儿来了主母坐镇,府中终于像个样子了。」 傅则没搭理这人,板着的唇角却悄悄弯起。 周一诺眼神贼好,瞧见那抹笑意。 原本是想起方才傅则莫名其妙地挡住视线,又饭后懒散些,随意打趣罢了,并不太认真。眼下望见这难得笑意,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周一诺笑得更欢,锲而不捨道:「刚来便拿走管家权,你非但不恼怒,反而双手奉上,我看你是巴不得,莫不是惧内吧?」 傅则看了他一眼,正色说道:「殿下是殿下,自然都可由她心意。」 看着是正经话,可配上这模样、这语气,看着就是心甘情愿、乐意之至,哪里还像那个冷面无情、不解柔情的铁血将军? 「倘若去了这层,你便硬气了?」 傅则略一扬眉:「家中一切听自己夫人的,难道不应该?」 「就知道你不对劲!瞧这样儿,倒是铁血柔情起来了。」周一诺摇着扇子,小声笑骂。 笑罢,周一诺回过神,不解地问:「原本我以为你对这婚事也不乐意,眼下看却并非如此,那怎么成婚两年,一直没回华京?」 傅则唇边那抹笑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语调淡淡:「婚事非她所愿,乃是陛下与我定下的权宜之计,她本也有钦慕之人,背后缘由便没与她说。」 「况且,我留在这里不回去,她或许能更高兴些。」 听这语气,就知此人是不高兴了。 周一诺悻悻地抿嘴,不再开口。 未等两人转过廊角,靠近一处清幽的假山,便听见有粗使丫鬟在说闲话,隐约听见有「公主」字眼。 第5页 因是出来漫步消食,两人没带任何下人,眼下一前一后停住脚步,未惊动任何人。 「刚刚那侍卫被打的可惨了,四十杖呢!看得我都疼!」 「可不是么。不过那个魏侍卫运气好些,听说是一起领得罚,长公主却额外开恩,只罚了十杖。」 「这怎么了,没见那魏侍卫相貌堂堂、英武不凡么,换成我也不下去狠心重罚呢……」说着,这丫鬟竟是嘻嘻笑了。 另一个人笑骂:「好你个小蹄子,又思什么春呢!」 未等听完,傅则便不吭声地转身离开。 周一诺不断拿眼神去瞟傅则,见对方面色不显,却明显失了刚才的鲜活样儿,一时间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顺安长公主的风流名声,整个大齐有谁不知呢? 回侧院的一路上,两人都未再说话。 等进了侧院的院门,傅则便不咸不淡吩咐,让秦管事并去通传一声主院,要如过往一般,给安排周一诺去客房住。 期间,周一诺眼神示意下人都离开后,凑近桌边的傅则,试探地问:「长公主这次来边关,应是来寻什么人,你……」 傅则「嗯」了一声:「心中大致有数,不用担心。」 不久,白芨便支了人来,领着周一诺离开了。 傅则起身往书房走,书房位于主侧院中间,平日里也没安排什么人,今日倒有一些侍卫值守。 他面无表情地经过侍卫,进了屋内。这里算得上要地,里屋自然不敢安排任何人,此时安静得很。 傅则自行找了一本兵书,坐在桌案后,静下心细细地翻看。 然而烛火燃了一小段,也不曾见他翻过一页。 良久,那本兵书被心烦的主人随意搁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精緻木盒。 傅则放轻手上力道,打开木盒盖。 昏晦烛火下,能够看清盒中物品,盒中铺了层层厚实绸布,上面放着一支小巧却华美的珍珠簪。 第3章 傅则便如此躺了三日,一直…… 自大堂分开后,姜应檀直接入住最舒适宽敞的主屋。 主屋的一应陈设全部更换,眼看着原本朴素大气的房间摇身一变,成了精緻华丽的公主居所。 屋外风声愈发喧嚣,窗户缝漏进来丝丝缕缕的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停。 明明中午还有些热气,晚间屋内颇有些凉寒,边关的气候实在变化得很快。 用过晚膳,又去净房沐浴后,姜应檀便上了床榻准备就寝。 到底是一路舟车劳顿,确实有些疲惫,不消片刻,便迷迷煳煳睡过去。 深夜,她被窗户开开合合的「嘎吱」声吵醒,满脸不高兴地睁眼,想唤个侍女进来。 还未完全清醒时,就看见黑夜中煳着黑影,一道冷白光闪过,她下意识往床榻内一滚,同时踹倒旁边的小桌。 「啪!」上好的瓷杯砸碎在地。 「来人!有刺客!」 那黑影一击不成,反手又是一刀袭来。 姜应檀抄过手边的枕头迎上这一击,对方的弯刀刺入其中,刀尖将将要擦到鼻尖! 对方顺势持刀用力一划,直接破开枕头,鹅毛顿时飘撒到半空中。 几个来回,床榻上的姜应檀不断后退,胡乱摩挲着周边物品。 巡防的侍卫是死光了吗?到现在还没人护驾! 面对堵在面前的刺客,她死死咬牙,拼命回忆屋内陈设,估摸着对方进攻时机,双脚勐蹬床面,闭上双眼,抓起被子视死如归般扑向刺客。 在发力的同一时间,突然听见房门被踹开的声响,又有破空声传来。 这刺客竟还有帮手! 然而,此时姜应檀人已经扑出去,厚实锦被将面前的人蒙了个满头,使她和这人同时被这股力冲着往窗户方向倒去。 半空中,姜应檀只发觉自己腰肢被身下人搂住,倒下去时半点没受伤。 「咚!」的一声,身下人狠狠撞在玉石桌的边缘! 这人应是没忍住痛,闷哼一声,之后便没了动静,应是已经晕过去。 房中来了两个刺客,只解决了其中一人,姜应檀不敢放松,当机立断想往门口跑。 就在下一瞬,白芨披头散髮出现在门口,领着一众侍卫闯入房间。 屋内烛火被重新点亮,姜应檀偏头就看见了右手墙面上,又一个黑衣人被长剑穿过胸口,死死钉在墙面上。 两人闯入房中,最先来的刺客为人所制伏,破空声由此而来。 那身下这个后来者,他是…… 一贯运筹帷幄、机智过人的顺安长公主,当即发觉不对劲的地方。 她抬手掀开锦被,露出一张俊美锐利的脸来。 糟糕,撞晕的人是傅则。 - 片刻后,姜应檀披着宽大的锦缎外袍,靠坐在窗边小榻。 她抬头便能望见床榻,那里正躺着昏迷不醒的傅则,仅存微弱唿吸,头上已经包上白纱止血。 床榻边上站着周一诺,神色焦急地盯着榻上人。 「大夫来了!」 随着喊声,还有马蹄声由远及近,竟是驾着快马直接闯进后宅。 身材高大的侍卫夹着老大夫,赶到屋内床榻前。 一路上魏十已交代了大致伤情,老人家见了病人,稍微平復急促的唿吸便走上前。他看诊动作细緻,拆了白纱,看过脑后伤口,又闭上双目仔细把脉,半晌都没动静。 第6页 姜应檀面上镇定自若,手里那盏茶确是放了又拿、拿了又放,一口都顾不上喝。 终于,徐大夫将傅则的手臂放入被中,起身却不见展颜,只嘆了口气。 周一诺见状,直冲上前拉着徐大夫的胳膊,急急问道:「究竟如何?」 「不好,」徐大夫轻轻摇头,「后脑磕在了要紧位置,此时淤血无法疏通,自然无法清醒。」 「所以能不能救?怎么救?」姜应檀冷声问。 徐大夫沉吟片刻,向秦管事讨了纸笔,边写边道:「老朽写个方子,取药来小火煎一贴,餵了喝下。之后能不能醒,就看……造化了。」 等了半天,只等来一句「看造化」,姜应檀忍不住将手中茶盏砸向桌面,惊得众人齐齐跪下。 她怒极,刚想继续发火,却又顾忌眼前情形紧张,应以傅则安危为重,于是生生按捺下来。 姜应檀深唿一口气,抿着菱唇,半垂着眼帘,指尖频繁敲击着桌案,不做应答。 见状,众人皆不敢随意开口打乱其思绪,一时间屋内静了下来。 仅几瞬功夫,姜应檀便掀开眼皮,坚定道:「现下先如此,如有找不齐的药材只管告知魏十。」 「除此之外,先生不必顾念诸多,且放手一试,」她锐利目光直视徐大夫,「便是用勐药,也必须保住傅则性命。」 「是,老朽谨记。」徐大夫肃颜行礼,便退下了。 接着,姜应檀并不停下,继续有条不紊地吩咐众人各类事务。 令魏十领着心腹继续寻医,寻其他救治之法;鹰卫负责审讯刺客,并将府中下人分开拘起,一一审问。 交代完头两件事,姜应檀目光略偏,看向焦急的周一诺:「明日一早,你去军营帮傅则告假,对外直接藉口本宫身体不适,需傅则亲自照料起居。」 周一诺叩首领命。 「今日之事,若有任何风声流露出去,」说到这儿,她竟是微弯起唇角,目光冷然如腊月寒冬,「诸位便等着扔出去餵狗吧。」 虽然语气轻飘飘的,却让所有人心中一沉,皆道不敢。 交代完一切,姜应檀素手扶着额角,疲惫地摆手:「都下去吧。」 众人齐齐行礼告退,敛声屏气地离开。 待屋内没了动静,姜应檀看向唯一留下的白芨:「绿萼如何?」 今夜是绿萼值夜,遇刺之时,她应是在门外候着,只是未等发声警示,就便已被敲晕。 白芨软声回:「已去看过,人还好,并未受什么伤,只是受了惊吓。至于看守主屋院子的侍卫,五人已亡,其余人重伤,已安排大夫医治了。」 姜应檀嗤道:「刺客倒怜香惜玉,不对女子下手。」 白芨应道:「已经另关起来,会由鹰卫审问。」 忽然,门口传来通报声,竟是周一诺又回来了。 姜应檀挑了挑眉,心中猜到大概:「让他进来吧。」 只见周一诺进屋后,二话不说跪下行礼。他眼睛通红似血,不復往常的一副风流淡定模样。 姜应檀抬手让周一诺起身,开口问:「还有何事?」 周一诺眼中尽是血丝,坚定地磕了个头,「恳请殿下,准许草民参与审问刺客,并盘查府中下人。草民必定竭心尽力,为殿下与驸马查出小人与背后主谋。」 闻言,姜应檀并无任何回应,只平静坐在上首。 周一诺并不慌张,他沉吟着,细细道来:「殿下昨日方到临城,晚间便有刺客行刺。而这处府邸前后有鹰卫围着,府内构造还称得上复杂,若非熟悉这儿的人,不应只惊动部分侍卫,如此顺畅地抵达。」 「必然是府中下人出了问题,有人通风报信,透露府内地图,甚至是直接指路。」 姜应檀依旧不为所动,手指在桌案上轻划。 眼前此人,是傅则身边最得力的谋士,机智聪颖,谋略过人,能力毋庸置疑。而周一诺,作为傅则身边的重要人物,早就被暗网查了底朝天,身份上亦没有问题。 确实是个可用之人。 她面上不显,冷静问:「如何证明你可信?」 周一诺沉声道:「殿下可安排人贴身看守,如若有异动,直接杀了便是。」 姜应檀摇头:「本宫身体不适,傅则留下照料而告假,你又如何藉口?不妥。」 「这非难事,驸马无暇脱身,自然需要有人日日前来,将所发生的军中种种告知。」周一诺却不慌,心中早有打算。 姜应檀扬眉道:「你有把握?」 「如若抓不出里应外合之人,及幕后之人,草民当以人头来见。」 闻言,姜应檀终于颔首:「白芨,带他去寻鹰卫副统领。」 待周一诺离开,里屋空无一人,姜应檀甩了下宽大袖摆,慢慢走到床榻边。 这几年,傅则驻守边关,出了统率西北大军,最关键的作用便是震慑北燕。毕竟当年他率兵大败北燕军队,打得对方胆颤逃窜。 姜应檀看着毫无意识躺在上面的傅则,遇刺后一直蹙着眉,此时仍未舒展,尽藏愁绪。 如今,倘若他挺不过这一关…… 眼下,朝内无人能接管西北军,大齐将又起战事,边关又将陷入危乱。 姜应檀念及此处,倒也不知是哪里生出的怒气,伸出指尖戳对方的鼻尖,恨恨道:「不行,你必须给本宫醒过来!」 第7页 復又想起一遭,越发恼怒:「莫想让本宫顶着你的名头,当个劳什子的寡妇!」 她下手颇用了些力气,顿时,傅则鼻尖上显出一个淡红色月牙印,配着那副冷峻面容,多少有些滑稽。 姜应檀轻咳两声,转身去刚才坐着的窗边小榻上休息。 半晌,徐大夫便端着药,给傅则灌了药,老大夫从药箱中取出针包,抬手施针。 然而却不见功效,老大夫深深嘆气,抹了把老脸,扭头出了房门,继续回去翻医术。 傅则便如此躺了三日,一直不曾清醒。 第4章 呜呜,好黑,则则好怕,姐…… 临城上空堆积着云层,天阴欲雨。 「看天色,晚间要下雨,怕是还会有惊雷,」白芨关好窗,走到净房门前,温声问,「殿下要换个屋子休息么?」 净房中,雾气缭绕,女子半挽髮鬓,靠坐在浴桶里。有细密香汗泌出,沿着娇嫩脸庞缓缓下落,行过高瘦脖颈、小巧锁骨,最后汇入水中。 美人沐浴,艷色动人。 姜应檀正闭目养神,听到白芨询问的声音,并不急着回復。 已经四日,傅则仍未好转,面色白的愈发吓人。 这几日,姜应檀并未离开过主屋。 倒不是因为什么情深意切,悲伤而不肯离。倒也换过屋子,但不知为何总是心神不宁、不得安眠,而在主屋却还能撑头小憩片刻。 反覆多次尝试,俱是如此状况。 她索性令人换了屋内家具物件,在主屋内直接住下。许是傅则安危之于大齐,过于重要,又算是救了她的命,故而放心不下吧。 思及此,姜应檀心下已有决断,淡淡道:「算了,还是在这里吧,也不差这一日。」 「是。」 沐浴出来时,白芨已抱着锦被,在新多出来的一张睡榻上,细心铺好床。旁边床上的傅则,换了干净衣服,应是被擦了身子。 等绞干湿哒哒的一头青丝,姜应檀便挥退侍女。 她靠着睡榻边,就着旁边的昏暗烛火,看了一会暗网呈上的信件,不多时,便感到睏倦而就寝。 直到屋外下起瓢泼大雨。 姜应檀从睡梦中醒来,撑着尚且迷煳的脑子,静静看着窗外。 边关连日酷热,酝酿许久的一场大雨,终归在今夜落下。 下一瞬,又一道紫光闪电噼过,惊雷骤响! 「轰!」 屋内唯一的烛火也被大风吹灭,顿时一片黑暗。 忽然,姜应檀只觉有一道黑影扑来。 这情景与三日前何其相似! 怎么又有刺客? 北燕是疯了!鹰卫是死的吗! 姜应檀大惊,飞快伸手摸向枕底,那里备着一把锋利匕首,并扬声唿喊。 「来人!」 然而,她摸匕首的速度却不及这黑影。 更离谱的是,这黑影完全不似要行刺的模样! 只见这黑影径直扑向她,不断发着抖,把头埋在她怀中,大声哭喊:「打打打雷了!则则好害怕,呜啊啊啊啊!」 姜应檀被扑了个猝不及防,摸匕首的右手亦被箍紧,她下意识勐地挣扎。 腰肢却被抱得更加紧了! 主屋的房门被人从外踹开,忽而涌入一大波人举着烛火的人,前脚踩着后脚扑进来,亦是一脸惊慌失措,却诡异地透着一丝熟练。 借着这些人的烛火、灯笼,姜应檀总算看清了那黑影。 这人一身单衣,满头黑髮披散着,额上帮着层层白纱。 他顶着一张清俊严肃的相貌,却孩子气般鼓着脸,从她怀中自下而上望过来,眼底全是对惊雷闪电的惧怕,和对眼前人的信赖。 这是……傅则? 两人眼神对上,傅则露出一个讨好又稚气的笑,復又瘪了瘪唇角,像是怕被姜应檀嫌弃,眼泪蓄起水,泪汪汪、苦兮兮地瞧过来。 「呜呜,好黑,则则好怕,姐姐别走!」 「则则快六岁,六岁就不会怕啦!则则想要姐姐陪着睡呜呜呜。」 这两句话带着哭腔,尾音略拖着,显得十分绵软可欺。明明是软乎乎的讨好,一点不带恶意和寒气,却激得姜应檀及其他人一个哆嗦。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白芨领着人上来,想把傅则拉开。哪知傅则语气软绵,手上力道却大得很,三四个人一起都拉不开他。 白芨等人不得不顾及对方伤势,不敢使太大的力气,顿时陷入无解的境地。 他们一用力,傅则那泪水便流得更欢快,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傅则泪眼汪汪,望着一直不表态的姜应檀,哽咽道:「姐姐也不要则则了吗?则则会很乖很乖,再也不淘气了,呜呜……」 这人哭归哭,手上力气是丁点不松开的。 姜应檀头疼极了,目光示意白芨先松开手,又令无关人等退出去,着人去请大夫。 有诸多外人在,不能只穿单薄寝衣,她接过白芨手中的大袖套上。 姜应檀望着哭到抽气的傅则,尽力用平静语调问:「你说,你明年六岁?」 「对,对啊。」傅则抽泣声小了些,回答的声音却不復之前的洪亮,莫名透着一股心虚。 「真的六岁?」姜应檀挑眉,语气冷淡,「本宫不喜欢撒谎的孩子。」 闻言,傅则瘪嘴,犹犹豫豫地哼着,最后用刚出生小猫似的气声,不甘不愿地说实话:「好吧,其实刚过了五岁生辰,离六岁还要很久很久。」 第8页 说罢,他又用小心翼翼的眼神,自以为不会被旁人发现,偷偷觑来:「他们都说,长大了就会懂事,更讨人喜欢,小孩子就讨人厌,我不想姐姐讨厌嘛。」 都是些孩童的稚语,姜应檀几乎都没放在心上,注意力都放在「刚过五岁生辰」这一点。 恰好,近日被留宿府中的徐大夫赶到,拎着药箱急匆匆地迈进屋内。 原本情绪已经逐渐稳定的傅则,一见到拎着药箱的大夫,立马鼻子不是眼睛,无比抗拒地叫喊着:「不要大夫!不要大夫!」 如此强烈抵抗的模样,比刚刚哭喊的样子更吓人,传达给屋内诸人的情绪也更为勐烈。 徐大夫先是被一吓,当即察觉到不对劲,缓下声音来哄,却惹得傅则越发愤怒。 只见傅则松开姜应檀的腰,一只手死死拽着外袖,一只手横在身侧,阻挡徐大夫的靠近。 傅则满脸排斥,愤愤道:「不能让大夫看!不然姐姐也会像娘亲一样的!」 诸人好说歹说,千般法子哄了都没用,只好把目光投向姜应檀,盼着她来救场。毕竟,方才傅则听到长公主开口,便立刻听话了。 盯着众人目光,姜应檀无奈地动动被拉住的胳膊,惹得傅则转头来看。 姜应檀迎着对方困惑目光,淡定道:「他可信任的大夫,喊他来是帮你看伤。」 闻言,傅则终于犹豫了,仿若一株幼草摇摆不定:「姐姐信他?」 姜应檀点头:「信。」 傅则咬牙,皱了皱鼻尖,举棋不定许久,最终还是放下横着的手臂,乖巧坐在姜应檀身侧。 见袖摆仍被拽着不放,姜应檀想拽出来,然而手上一动,傅则便警惕地偏头,委屈望过来。那如同望着唯一救命稻草,像是一松开就要崩溃,真挚又直白的眼神,直让姜应檀心中升起些许不适,最后还是由着对方去了。 片刻后,徐大夫检查完伤势,又把了脉,终于长长吁了口气。 「之所以记忆混乱,是因为脑后还有淤血未消,其他都无大碍了。」 徐大夫年近半百,近日一直绷着的脸上透露出一丝笑:「如今醒来,便是脱离了危情,日后好好养着,终会康復的。」 听到这话,姜应檀面色虽柔和些,但还是霜雪未消:「要养多久?」 徐大夫面色迟疑:「这……老叟无法给个确切说法,得了相似病症的,有一月康復,也有一年半载才復原,只能是配合汤药,仔细将养。」 未听到定论,姜应檀心中烦躁得很,又不能把火气撒在脑子不清醒的傅则身上,内心按捺再三,终于冷静下来。 窗外雷雨交加,丝丝凉意扑进屋内,伴着似有若无的湿气。 姜应檀虚拢外袍,喜怒不辨地吩咐:「那便劳烦徐大夫辛苦医治了。」 坐在上首的长公主言语客气,徐大夫却不敢拿乔,拱手行礼:「老叟定当竭尽全力。」 之后,徐大夫随着白芨退下,去外面写方子、煎药。 屋内,一直紧绷着的傅则,见徐大夫离开,终于放松下来,紧跟随而来的,便是浓浓倦意。 傅则打着瞌睡,晕乎乎地晃着脑袋,困意不断涌现。 姜应檀察觉到动静,偏过头看去,就望见傅则哼哼两声,拽着自己的袖子不放开,强撑着不敢睡。 为什么失忆后的傅则,这么黏她?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看不出异常之处,看傅则顶着一张锐利坚毅的冷脸,困得眼泪花都快出来,配着头顶上的白纱布,莫名有些滑稽又可怜。 姜应檀忍不住微微翘起唇角,很快压下去,淡淡道:「去床榻上睡。」 有她开口,傅则顺从的躺回床榻。 因着被拽着衣袖不放,姜应檀不得不来到床边坐下。 「唔……」傅则忍不住揉眼角,不舍地问,「姐姐会离开吗?」 他这模样可怜兮兮的,总藏着丝害怕。 姜应檀回想方才种种,听着屋外断断续续的响雷声,大约有了猜测。 她不怀好意地试探:「怕打雷?」 若没有这一出,那可真是完全想不到,能止北燕稚童的啼哭,大名鼎鼎、铁血坚毅的怀化大将军,内里还藏着怕打雷的小孩性子。 听听,多好笑啊。 乖巧躺着的傅则,却感受不到对方的恶意和轻微嘲讽,不好意思地抿唇。 他的回答,带着全然的信任:「则则怕打雷,求姐姐不要走。」 姜应檀莫名升起一丝快意,眼波流转,潋滟双眸的深处藏着笑意:「好,不走。」 得到准确回答的傅则,用脸颊贴在姜应檀的手背,温顺地蹭了两下,復又躺了回去,不过几息之后,傅则便陷入深眠。 手背被蹭了两下的姜应檀,愣在了原地。恍惚间,她想起幼年,在皇城之中与母后相依为命时,用心养的那只细犬。 那时,先帝独宠贵妃,人人都避着失宠的皇后与顺安公主,不落井下石已是怀有善意。 冰冷宫殿里,她只有温暖的母亲和粘人的细犬。每一夜,姜应檀都会被母亲抱着而眠,深夜惊醒时,乖顺卧在床榻下的细犬,便会凑上来,轻轻蹭过她的手背,给小公主难得的暖意。 后来…… 姜应檀倏地回过神,压下情不自禁翘起的嘴角。 起身想离开时,却察觉衣袖仍被熟睡的傅则拽着,就像拽着命根子一般用力。 第9页 她面无表情脱下外袍,丝毫不心软地离开,完全想不起什么「不走」的承诺。 姜应檀缓步走到门前,冷声吩咐:「去找秦管事过来,本宫有话要问。」 「是。」 第5章 大夫再可怕,则则也要忍住…… 自从怀化大将军府被姜应檀所掌控,府中一众下人都提着脑袋做事,半点不敢怠慢躲懒。 发生行刺一事后,这些下人被捉拿起来,一一关押在后院,并且由鹰卫和周一诺逐个审讯,直至此时,都没有一人被放出来。 鹰卫得了姜应檀的吩咐,拿着令牌去提人。 屋外雷雨大作,凌冽寒风夹着冷雨。 不到半柱香时间,年老的秦管事潦草披着蓑衣,在鹰卫押送下,一路快跑到了主屋。 人被带到跟前,正跪在那儿瑟瑟发抖,双鬓的白髮被雨水沾湿,低着水珠,十分狼狈。 桌案旁坐着的姜应檀,反而不急着开口,只捧着一杯热茶,用茶盖轻轻拨弄茶汤上的粉,慢条斯理地品茶。 直到秦管事哆哆嗦嗦地打着颤儿,她才抿出个笑,微眯着眼问:「你是跟着傅则的老管事了?」 秦管事内心恐慌,强行压稳声调:「是……是的,老奴是忠国公府的下人,一直守在驸马身边照料。」 「他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不敢说样样都清楚,但大半的事情都牢牢记在脑中,不敢懈怠。」秦管事斟酌着用词,小心答覆。 旋即,姜应檀开门见山地问:「五岁生辰前后,傅则的身上可发生了什么大事?」 乍然听闻这句问话,秦管事诧异地抬起些头,不过仍然不敢直视上首之人,且很快收敛惊异的神色。他垂下眉眼,很快回答:「老奴记得,只有驸马五岁生辰前,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驸马的生母,原忠国公夫人去世;二则,前夫人去世不过一月,府上便有了新夫人。」 姜应檀手里捧着茶盏,讽刺地一笑,天下男人还真是一个薄情模样,原配尸骨未寒,就迫不及待娶娇儿。 「前夫人刚去时,傅则是什么样?」 念及往事,秦管家脸上浮起哀色:「驸马幼年聪慧,当时已经记事,一直哭着要夫人回来,对新夫人也极为厌恶,亦曾多次因对新夫人不假辞色,而被国公爷训斥。」 「他可对大夫很是排斥?」 「这……似乎未有此事,」秦管事犹豫了几瞬,一时没开口,思索再三才道出自己想法,「不过驸马生母身子不大好,时时会请太医来府上诊治。每一次看诊,驸马都会陪伴左右。倒是有一件事,老奴记得极为清楚,有一段日子,驸马会紧紧盯着汤药煎制的所有步骤,寸步不离,或许……是有些不信大夫。」 姜应檀不为所动,又问了几句,便挥手让人带秦管事出去,一个人坐在桌案旁静思。 倘若这老管事不曾说谎,那傅则方才对徐大夫的排斥与阻拦,根源便是在原忠国公夫人的身上。而老管事所说的盯着煎药,许是怕有人做什么手脚? 姜应檀不由冷笑一声,搁下手中温热的茶盏。 不论身份权势,皇宫之中暗藏刀光剑影,朝中大臣、普通人家的后宅亦不例外。 能让一个五岁的稚童有这种警惕心思,忠国公府的后宅得多不太平? 微不可闻的「吱嘎」一声,姜应檀下意识望去,是白芨背对着她,轻轻关上屋门。 白芨缓步靠近,温声问:「殿下不如早些休息?」 本就是在睡梦中被惊醒,之后姜应檀又马不停蹄地处理诸多事情,此刻被白芨一问,她脑中紧绷的那根弦放松些许,困意由缓至重,不断袭来。 姜应檀低低「嗯」了一声。 「驸马已然甦醒,殿下可要换个屋子?」白芨停在姜应檀身后,帮她整理微乱的鬓髮。 姜应檀的目光不由挪向内屋,。 床榻之上,傅则睡得正熟,他被重重床幔遮掩,只能瞧得见模煳轮廓,露出来的左手,紧紧抓着姜应檀留下的外袍。 姜应檀的心中,倏地生出一些没来由的烦躁,起身离开桌凳,「就在这屋吧。」 「是。」 于是,白芨重新整理了床铺,服侍着姜应檀上榻,又细心掖好被角。 今夜实在太累,姜应檀阖上双目后,很快沉沉睡去。 - 翌日清晨。 姜应檀迷迷煳煳间醒来,心神还未完全聚拢。 半梦半醒之时,她敏锐捕捉到耳畔轻微的唿吸声,蓦然睁开双眼,快速坐起身,同时摸向枕下的匕首。 甫一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傅则那张俊脸,嘴角大大扬起,眼睛眯成弯弯月牙,笑得灿烂无比。 见此,姜应檀脸上警惕之色略消,摸匕首的手也收了回来。 她记起来了,昨夜傅则被雷声吓醒,因脑后留有淤血,记忆回到了五岁。现在的傅则,就是个少不知事、天真黏人的娃娃,笑成这幅模样也不奇怪。 可是,他为何闲着无事,守在她榻边? 见姜应檀醒来,傅则笑得更欢:「姐姐,你醒啦!」 姜应檀对此无动无衷,甚至还有被吵醒的恼怒,大清早的这又是在闹什么。 她懒散地侧躺回去,右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把玩着自己的发梢,「什么事?」 傅则抿抿唇笑了:「则则睡醒了,但是不可以吵姐姐睡觉,所以就陪着姐姐。」 第10页 说着,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小声补了一句:「姐姐起来后,可以多陪陪则则吗?」 眼前人挂起昨夜那种讨好又乖巧的笑,往日尽是深邃的眸子,此时看来竟是清澈透人,仿佛心如琉璃般透净,永远不会骗人。 姜应檀不自觉中,又把眼前人和幼年养的那细犬联繫到一起,犹记得细犬团团,便是每天守着她醒来,精神抖擞地哈气,等着自己带它出去玩。 她抬眸凝视着傅则一会儿,復又懒懒打了个哈欠,顶着傅则亮晶晶的视线,终于直起身,坐在榻边唤白芨进来。 跟在姜应檀身边久了,白芨深知自己主子何时会醒,早就备好了温水。她与痊癒的绿萼等在廊下,有一句没一句的小声说话,时不时望着天色,暗自揣摩着时辰。 听到里头唤人,她们各自领着三位侍女,端着物件进屋。 「殿下今日起的早些。」绿萼笑得活泼些,手里捧着锦缎帕子。 「嗯。」姜应檀闭着眼附身,往脸颊扑了些温水,伸出的手掌心立刻被放上帕子。 姜应檀用锦缎帕子擦脸,余光扫到候在一边的傅则,对着他扬起下巴,「给他也收拾一下。」 得了吩咐,白芨立刻安排了侍女过去,哪知傅则十分抗拒,似是极不情愿有人碰他。 坐在梳妆檯前,等着绿萼梳髮髻的姜应檀听见动静,挑眉望过去。 傅则原本在不断推拒靠近的侍女,两耳完全听不进侍女温软的哄人话,双眼却一直盯着姜应檀的方向,一见姐姐偏头望向自己,当即委委屈屈地瘪嘴。 「我不要她们,可以姐姐帮我吗?」傅则皱着眉,双手仍挡在前面。 姜应檀余光扫他一眼,便回过头,「要么她们帮你,要么你自己来,本宫讨厌身上糟乱的人。」 想都别想,纵使傅则记忆混乱,只信任自己,那也没有她伺候别人的份。 现在的傅则,虽记忆回到五岁,但脑子还是好用得很,听得出姜应檀的言下之意。他坐在那儿,只纠结了一小会儿,就做出了选择,开始自食其力。 他怕是第一次亲手做这样的事,又不太适应忽然变大的身体、变繁琐的服饰,听着侍女的轻声提示,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把自己打理干净。 等到姜应檀梳好精緻的髮髻,白芨便带着下人,捧着各式各样的朝食进来,布置在外间的桌案上。 临城位于大齐的西北边关,各样食材有限,不比京城长公主府的朝食样式多,但还是在白芨的心灵手巧下,做出了不同花样,甚至还特意照顾年纪变小的傅则,捏了些吸引孩童的糕点。 用膳时,姜应檀不喜说话,因此侍女们只是看着姜应檀的眼神,无声布菜。 傅则身处其中,敏锐察觉到气氛,于是按捺一颗想说话的心,乖乖用膳。 抿下一小口软弱可口的鸡丝粥,姜应檀的视线在傅则手上顿了一瞬,又不动声色地挪开。 幼时的傅则,倒不像高门侯爵养出来的嫡子,半点不娇气。 虽然只有五岁,但能不用勺,碗筷使得还算熟练,不需要侍女额外照顾。而且方才打理他自己时,动作不甚熟练,最终却还能收拾出干净样子。 用完朝食,候在门外许久的徐大夫,在侍女带领下进屋,给傅则把脉看伤。 傅则见了拿着药箱的徐大夫,反应倒是没有昨夜那般大,但还是垮下脸,不断给自己打气。 大夫再可怕,则则也要忍住。 则则乖一点,更乖一些,姐姐就不会讨厌则则,不会像娘亲那般离开。 经过昨夜,傅则深知姜应檀在看诊一事的坚决,倘若他不配合,姐姐怕是要生气。于是,即便心中再排斥,傅则还是勇敢地伸出手,死死闭上眼,如临大敌一般等着徐大夫上前。 见此模样,徐大夫不由一笑,将军以前哪怕受再重的伤,仍是冷着一张脸,任由他来医治,倒是没见过这般模样。 他伸出两指,静心切脉,又帮傅则换了头上纱布,这才来姜应檀跟前回禀。 「一如昨日的诊断?」姜应檀淡淡问道。 徐大夫点头,还是那一套说法,譬如只能静养之类。 对此,姜应檀心中早有准备,倒是并不讶异,让白芨带着徐大夫下去抓药、煎药。 等徐大夫离开的声音渐远,姜应檀才看向坐在一边的傅则,方才还好好的一人,眼眶中又蓄满了眼泪。 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 第6章 哇,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主屋里,傅则正不断用衣袖拭去滚落的泪珠。 他哽咽着问:「我,我是不是要死了,就和……和娘亲一样,呜呜呜……」 不然,为什么老是让他看大夫呢,一定是他要死掉了! 见状,姜应檀一时沉默,不知要说些什么。 说个实在话,傅则因为受伤而回到五岁记忆,可他的声音相貌并不会改变,依旧是二十六岁的成年男子。明明外表是壮硕的八尺男儿,却做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样,着实是好笑又可怜。 姜应檀被这模样逗出一抹笑,早起的恼意全都散了干净。 软榻挨着窗边,有光透进屋内,美人挽着高高的髮髻,上头簪着各式珠钗,耳畔有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晃动,与照进来的清晨阳光相映衬,反出几道晃人心神却不刺目的流光。 第11页 此时的傅则尚且年幼,却莫名被眼前的景象迷住,连眼泪都逐渐停了下来。 哇,姐姐是天底下最最好看的人! 「不哭了?」听见耳边的哭声渐弱,姜应檀理了理鬓边,淡淡地望了傅则一眼。 此言提醒了傅则方才为何而哭,不过已经宣洩过一场情绪,又被姜应檀一直看着,就是心里还有再多的委屈与害怕,此刻也哭不出来。 毕竟,到了明年,则则就是顶天立地的小男子汉,怎么能一直哭哭啼啼呢。 「不哭了,」傅则嘆气,心里十分低落,垂头丧气地趴在桌案,手指头忍不住去扣桌子的一角,「大不了就去陪娘亲嘛。」 姜应檀低头看他,瞧这话说得,就像他一定会死一般,都开始数着日子,准备下地府去陪他娘了。 「好了,本宫不会让你死的。」姜应檀神色淡淡,但语气不容置疑,十分坚决。 无论她与傅则有何恩怨,就是只看傅则在西北边关的声望,看他是横在大齐与北燕之间,作为震慑北燕不敢进犯的旗帜,她也不会让现当下的傅则出任何事。 西北边关若无傅则,大齐境内必要生乱,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北燕也将捲土重来。 身为皇家的长公主,绝不容许边关百姓与大齐的安危受到威胁。 至于以后,若是有忠心耿耿的自己人,可以去替代傅则…… 姜应檀抬起纤细手指,轻轻抚平衣袖上的褶皱,垂下的眼帘里,掩着锋芒毕露的杀机。 那边关重将的位置,也该换个人坐坐了。毕竟,谁会放心一个外人手握重兵呢? 既然傅则不再哭闹,姜应檀顺势换了话题,面色平静,道出一直疑惑的问题:「你就不好奇,为什么自己变这么高,长这么大,又为何出现在陌生地方,身边既无血脉亲人,亦无熟悉的下人?」 「为什么变这么大……唔,一定是兄长想要我快点长大,偷偷趁则则睡觉,餵了什么灵丹妙药!」 「我不喜欢那个家,也不想念什么人,」傅则乖巧地弯起眼眸,「呆在家里会被父亲罚,所以,一定是兄长悄悄把我带来,交给姐姐照顾,只是我睡着了不知道。」 「等兄长把欺负娘亲的坏女人赶跑,就会来接则则回去啦!」 坏女人? 是指忠国公后来娶的夫人,也就是如今忠国公府当家主母? 对于傅则「兄长托她照顾」一说,姜应檀很是乐见其成,免得还要再找什么藉口或由头,实在麻烦得很。 屋外有侍卫小声通传,站在两人身侧的绿萼往门口走去,片刻后,她捧了十多封书信回来,恭敬地奉上。 姜应檀见傅则仍在身侧趴着,并不着急取信件来看,「你不出去玩么?」 五岁左右的男童,不都很爱玩耍么? 况且,将军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换成了她带来的手下,这些人都是她亲自挑选出的死士,没有一人存有异心。只要傅则不出府门,受伤的消息便不会外传,可在府内随意玩耍。 闻言,傅则突然抬起下巴,用力摇头:「不,我想陪着姐姐。」 姜应檀微微蹙起眉,傅则小时候未免太黏人了些。 不过,念在他正处于失去生母的时候,又年纪太小,虽不知为何粘着她,但这份患得患失的幼崽心态,倒也不难理解。 然而能不能理解是一回事,她愿不愿意却又是另一码事。 脑海中快速分了利弊,姜应檀随意拿起最顶上的一封信,一边拆开封口,一边漫不经心地吩咐:「绿萼,带他出去,喊魏十进来。你再去看看白芨那边,今日的药煎的如何了。」 「是。」绿萼顺从地行礼。 绿萼将手中信件放在姜应檀手边,极方便取看的地方,才摆出一张灿烂笑脸,哄着傅则出去。 「则则不能留下吗?」傅则那高耸入鬓的眉毛,难过到耷拉下来。 可极好看、极亲切的姐姐,却一直没开口说话,没有答应他留下的请求,显露出的意思十分明显。 他年纪虽小,却能看懂大人言谈举止下暗藏的意思,一点也不木楞。 傅则极不情愿地站起来,随着绿萼离开,走时还一步三回头,明明极度不捨得,仍要不断说服自己乖乖听话,不要添乱。 片刻后,魏十放轻脚步进屋,一丝不苟地行礼。 姜应檀免了他跪,让他站在一边回话。先是问了近日鹰卫情况,得知事情处置妥当。 刺客行刺当夜,所有身亡侍卫的抚恤金都准备妥当,已快马加鞭通知留守京城的同僚,根据生前留下的书信,一一送给身后人。而负责巡逻的侍卫因失职过错,全部受了相应杖刑,府中亦换了新的巡防队伍。 「让你派人去寻得大夫呢?」 提到此事,魏十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属下已派人去寻,但临近城池里的大夫,一听西北军中的徐大夫出手,纷纷出言拒绝,说是若徐大夫束手无策,他们去了也无用。关于徐大夫,属下亦派人查探,报回来的结果,与这些人说的差不多。」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竹筒,递上其中储藏的纸条。 魏十将之奉上,一边补充:「徐大夫为杏林世家出身,确实是西北境内最好的大夫,论医术,比太医院里的寻常太医都要好。他因有报国之志,而投入驸马的西北军,在这一带名声很响。」 第12页 姜应檀展开纸条,里面以蝇头小字写了徐大夫的经歷。 快速阅过,心中便有了大致的判断,姜应檀把纸条扔回魏十的掌心,「罢了,那便再寻专治疑难杂症的,注意藏好尾巴,别露了行踪。」 「是。」 姜应檀点点头,关于魏十的办事能力,还是毋庸置疑的,「那刺客审讯的结果,可出来了?」 「确实审出来些东西,他姓朱,生在临城,做的屠夫生意。五年前,北燕大军来犯,忠国公于战事多次失利,先帝下旨令忠国公丢弃临城,又大军离开前,一些士兵在忠国公默许下抢掠城中百姓的粮食,致使他全家老小饿死,因此对大齐和傅家人深恶痛绝,索性做了北燕的暗桩。」 「此次是有人暗中给他情报,并交予他将军府内的详细地图,指明要来杀主屋里的人。他本以为要杀驸马,哪知屋内只有殿下,动手时便犹豫了。」 听到这里,姜应檀听出些门道,倒是轻笑一声,「原来是个对女子下不去手的,怪不得绿萼能留下一条命,本宫当时也能周旋一二。」 魏十颔首,一板一眼道:「此事非属下的功劳,而是多亏周先生。如非他用了些计谋,攻心为上,让刺客开口说实话,不然即使鹰卫上刑具,那刺客也不惧怕。」 「你倒是老实,丁点不贪功。」姜应檀似笑非笑道。 对这句评语,魏十只默默行礼,不敢多言。 姜应檀接着问道:「府中下人,又审出什么?」 「暂且没有进展,确实圈出了几个有问题的,但都在哭冤。」 「本宫只要结果,生死不论,」姜应檀不喜不怒地拿起手边信件,视线并不落在魏十身上,语气冰冷无比,「揪不出暗桩,要领什么罚,不必本宫多说吧?」 魏十面上绷紧,敛下眉目行礼:「……是。」 接着,姜应檀一边拆情报网送来的信件,一边分心听魏十汇报其余事项,时不时开口问些关键要点。 她粗略看完一封来自京中的信件,忽而笑了,「本宫不在京中,倒是让些小人钻空子,什么污水都泼过来,什么恶臭名头都敢安在本宫头上。」 魏十齣声请示:「可要暗部出面收拾?」 「随他们去,无关紧要的便罢了,左右名声好坏,本宫并不在意,」姜应檀将手中信件潦草折起,随意扔到一边,抚掌笑道,「就是辛苦陛下,不仅得看这些摺子,还要做个出样子来安抚御史台的老顽固,真真辛苦吶。」 自家主子是当今陛下的妹妹,关系亲厚,出言打趣亦无妨,魏十却拎得清自己身份,屏声静气候在一侧。 桌上信件都是鹰卫暗部呈上来的,涵盖朝堂议政、高门后宅小事、各州动向等等,甚至还有来自北燕暗桩传回的消息。 不多时,姜应檀处理完所有呈上来的信件,吩咐了魏十该如何处理。 末了,她垂下眼帘,忽然问道:「北燕那里,还是没消息?」 魏十摇头:「未有任何消息传来。」 姜应檀有些不耐,「这都多久了,派去的人都是死的么?」 「此时干系重大,北燕那位盯得又紧,小心些也是合情合理,万一打草惊蛇……」魏十斟酌着言辞劝道。 「怎么,大齐还怕他不成!」姜应檀用力拍了一下桌案,冷声嗤道,「北燕自诩重礼仪,却敢在热孝期做出那等混帐事,千刀万剐也不为过!老皇帝倒是死得快,真是便宜他了!」 这语气,明显是怒到极点,发了狠。 魏十深知内情,不敢多劝,只能尽力温声道:「此次筹谋已久,殿下且放心,一定能接到人的。」 姜应檀自然也知道急不得,此事得徐徐图之,稳下心神应了一声。 「对了,」她脑中又想起什么,掀开眼帘问,「失踪的外室找到了吗?」 「最近几日,属下带着人又细细搜了府上,仍未找到人,」魏十面色惭愧,「会继续查驸马在城中,是否置办了别苑,或许人会藏在那里。」 对这个结果,姜应檀并不意外,以傅则的手段能力,再加上对临城的熟悉程度,真心想藏个人,并不困难。 就在两人一坐一立,缓声说着话时,屋外传来了吵闹声。 门口忽然有人闯进来,正是刚刚被绿萼带走的傅则。 因为多年勤练武艺,四肢孔武有力,竟是让傅则直接闯过拦人的侍卫,一副惊慌失色的模样,就像有洪水勐兽在身后追赶。 「姐姐救我!」 第7章 还真是个机灵的,看着乖顺…… 凭着蛮力推开守在门口的侍卫后,傅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仓皇扑向内间软榻,直冲着姜应檀的方向。 然而未等他靠近姜应檀,在距离软榻五步远的地方,便被魏十齣手拦下。 被迫停在半路的傅则,扭过头瞪了魏十一眼,目光兇狠极了,像只怒气沖沖的狼崽子。 下一瞬,他收起眼中所有的凶煞气,望向姜应檀的目光又软又委屈。 「有好可怕的坏人在后面追,可以让这位叔叔放开则则吗?」傅则可怜巴巴地展开双臂,「姐姐,想要抱抱……」 姜应檀对此无动于衷,抬手将桌案上的信件拢在一起,并不搭理他。 好端端,府里哪来的坏人? 见姜应檀不信他,傅则脸上瞬间溢满难过,吸吸鼻子,「则则是乖孩子,不会说谎,真的有坏人要拐小孩嘛!」 第13页 门口突然传来通报,侍卫说是周一诺求见,隐约能听见周一诺兴奋的声音。 姜应檀抬眼,见傅则听见周一诺的声音,忽然变得慌张无比,在魏十手下挣扎的小动作更为激烈。 将傅则种种变化收入眼中,姜应檀心中蓦然升起些好奇,莫非,周一诺便是傅则口中的坏人? 原本信任至极的谋士,一转眼就成了乖小孩的坏人,这倒有些意思。 她向魏十略抬手指。 收到姜应檀无声示意,魏十心领神会,松开钳住傅则的双手。 傅则突然被松开,先是一愣,接着转过身挡住姜应檀的视线,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魏十,然后才热情地扑在姜应檀腿边,大咧咧地坐在她脚边木几上,颇为不拘小节,显得两人热乎极了。 被瞪的魏十着实哭笑不得,怎么驸马还有两幅面孔呢! 他无奈地笑着,对着两人拱手行礼,转身去门口接周一诺进来。 姜应檀垂眸,视线落在傅则喜笑颜开的脸上,「方才凶魏十做什么?」 「有吗?才不会!则则是好孩子,不会欺负别人,只有被欺负的份,」傅则一本正经地摇头,挎着脸卖可怜,「兄长不在,只有姐姐能护着我了。」 对于他信手拈来的扮乖,姜应檀全然不会讶异,心中是半分波澜不起,只喊他站起来到旁边坐好。 明明身高八尺,傅则却非要把自己缩成一团,硬是靠在她腿边。坐立行止是一点规矩也没有,既不成个样子,看在眼里也怪异得很。 然而傅则却微微睁大双眼,很是惊喜道:「姐姐看出来则则腿麻,所以特意关心么?」 说罢,他手里扶着软榻边缘,喜滋滋地站起来,到桌案另一边坐得端端正正,甚至似模似样整理了下摆。做完了一切,扭过头去寻姜应檀的双眸,眼里写满了「求夸」。 这幅模样落在刚进门的周一诺眼里,却是有被吓到。将军怎么成这样了! 一大清早,周一诺接到鹰卫密信,说是「驸马昨夜醒了」,他立即快马赶到将军府内,果真在后院的亭子,看到坐在那里休息的傅则。 只见傅则好好地坐在石凳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虽然头上还包着纱布,但看着却是大好,与昔日并无不同。 周一诺由此大喜,失了些平日的分寸,大笑着迎上去,心中激盪不知如何发泄,想来想去只有无言的一个拥抱才能抒发情绪。 哪知之后事情发展出乎预料,傅则丁点也不欣喜,反而十分抗拒,倏地露出厌恶惧怕之色,一把推开他,扯开步子逃向主屋。 留下周一诺站在亭子的石阶上,四顾皆茫然,出于本能追着傅则而去,因着武艺不经而落后几步。 此刻,周一诺愁着眉眼,一丝不苟行礼,又简略叙述了事情的前后经过,时不时拿眼神望着右前方,那儿正坐着满脸无辜的傅则。 听完了大致经过,姜应檀偏过头,见傅则不知所措地坐在那儿,因明白自己怪错了人,颇有些后悔内疚。 姜应檀看傅则坐立不安的样子,略一思索后,只缓声道:「他是你兄长的知己好友,不是坏人。」 关于为何突然情绪失控,为何如此抗拒,为何眼下内疚无比,又克制不住绷紧身体,十分紧张害怕的模样……种种内情,她一概不会过问。 等临城事了,接到要接的人,找出外室,顺理成章和离后,两人便不会再有干系。此时问些内情,也不过是徒增困扰麻烦,大可不必多此一举。 可这落在傅则眼里,却是姐姐特别信任他,明知其中有古怪,亦不多问,免得惹他不开心。 故而,傅则弯了弯眉眼,对姜应檀的话愈发深信不疑,关于周一诺的「身份定位」,顿时便放下防备,面上乖巧打了招唿,眼睛里不经意漏出些嫌弃。 一个刚见面,什么话都不说,就冲上来要抱的兄长挚友,怎么想都不靠谱吧! 周一诺笑着见了礼,摆出惯常那副书生温和姿态,显得十分好亲近。 恰好绿萼和白芨赶来屋内,前者有些惊慌,后者神情急切,手里还能稳稳端着药。 见傅则完好呆在内屋,绿萼心下一松,直接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对着姜应檀告错,说自己没跟紧驸马之类的过错。 绿萼在自述错处,屋内其他人的注意力在集中她那里,无人发现周一诺不着痕迹的小动作,比如时不时暗自打量傅则的一举一动。当绿萼说到一些字眼,而傅则却半点不惊讶、疑惑,周一诺忽有所悟,眼中闪过一丝瞭然之色。 事情经过已然明晰,想必是绿萼先将傅则安置在庭中,自去寻白芨,阴差阳错间,无意跟丢了人。 姜应檀并非是不讲情理的主子,将此事轻拿轻放,让白芨带着傅则去外间喝药。 如此,主屋内间只留了她自己、魏十、绿萼和周一诺。 姜应檀看出周一诺的犹豫,示意绿萼为其讲述傅则现状,自己则端起茶盏,用茶盖轻轻撇去最上层的茶粉,又捻了一块糕点,小口抿着吃下。 之后还要靠周一诺在西北军中打点,才能将傅则失忆的事情瞒得严严实实,此时自然要将病情对其和盘托出。 谁知周一诺听完,面上由喜转悲,期间似乎还有想看好戏的笑意,最终神色却踌躇起来。 半晌,他长嘆一声,「不敢欺瞒殿下,得知驸马转危为安,草民心中十分喜悦,也想配合瞒下去,只是……」 第14页 姜应檀拍去手上糕点残屑,直言问:「西北军中出了什么岔子?」 「是,驸马足足四日未曾露面,徐大夫也一直未归,军中士兵在私下议论纷纷,」周一诺捡了一些事情说了,苦着脸道,「只怕驸马之后定要露个面,才好安定军心,此事必然须驸马配合。」 「故而,若还以驸马自己所说『灵丹妙药』『兄长託付』之类由头,怕是漏洞百出,之后的事也不好办啊。」 说到这里,周一诺忽而转了话题,面上也不再严肃,「方才,草民暗观驸马的一言一行,对周围人『驸马』的称唿丝毫不讶异,亦对陌生的环境与诸人接受极快。再联想驸马幼时十分聪慧,怕是……」 后面想说的话,姜应檀猜到大概,轻笑一声,「怕是他早就猜了个大概,只不过都藏在心底,一字都不往外说,他倒是机灵得很。」 笑罢,姜应檀将话题转回,蹙起眉头,「你的意思是,既然军中各种猜疑都有,索性让他们见到活人,如此便可信了?」 周一诺颔首,缓声道:「正是如此。驸马平日寡言,神情动作十分稳重,这都很好做个样子。再由草民绘制军中将领的画像,教驸马逐一认全,提前做些安排,练习如何应对。过几日,我时不时带几位将领来府上,让驸马与之说一两句话,例如『将军重伤』之类的谣言,应可不攻自破。」 「便这样吧,」姜应檀揉揉眉心,疲惫地唿出一口气,「既然瞒不住,本宫会尽快与驸马说清现况,也好便宜行事。」 - 然而直到晚间入寝前,姜应檀都没找到时机与傅则说话。 上午,原本傅则还活蹦乱跳的,一口闷了药汁后,先是缠在姜应檀身边,各种巧言令色,磨磨蹭蹭不肯走。说笑着,忽然间便歪在一边,他抱着头直喊疼。 经徐大夫一番解释才知,傅则大病初癒,脑后的伤处会间断疼痛发作,须得用上四五天药,情况便会好转。 此时疼痛发作,直疼到傅则白了脸,缩在床榻上不断抖着,额上细细密密出了冷汗。他口中不停在说些呓语,一会儿念着娘亲,一会儿找姐姐。 只有握住姜应檀的手,仿佛才生出几道与疼痛相抗的力气,喊疼的声音轻了许多。 就这样反覆发作,中间偶尔清醒时,歇口气的时间,傅则还会不断和姜应檀说些讨喜话,看到姜应檀被握得有些发红的手,甚至掉出几颗泪珠子,十分愧疚的模样。 姜应檀原本不耐极了,看他可怜且情况兇险才留下,本是想着直接离开。可看傅则清醒时的歉意和眼泪,她心底莫名冒出些道不清的情绪,又听傅则时不时说些好听话,反而觉得留下亦无不可。 不论怎么说,看惯了傅则寡言持重的伪君子模样,眼下这样子倒是新鲜极了,称得上难得的消遣。 就这般反反覆覆,过了许久,傅则才昏昏睡过去。 他一觉睡到晚间,精神头都养了些回来。 待填饱肚子,又捏着鼻子喝完药,傅则便在屋内磨磨蹭蹭,这边摸摸,那边看看,左右是想赖在姜应檀身边,不想走的模样。 傅则是想与姐姐说些话的,可惜对方怎么都不理他,只好找白芨和绿萼说话。时不时又把话头抛给姜应檀,不得回应,他也不气馁。 总有人在眼前晃,直让姜应檀觉着烦人,却不经意察觉出傅则的小心思,譬如总在言辞里埋下些勾子,引得两位侍女说出他想知道的事情。 原来,还真是个机灵的,看着乖顺,小心思却不少。 种种迹象,引得姜应檀暗暗侧目,不由想起白日周一诺所说的话。 忽然被勾引起了兴致,姜应檀冲着傅则招招手,「过来。」 第8章 真的有新娘子了哎!长得又…… 一听到姜应檀招手唤他,傅则立马跑过来,亲亲热热地坐在软榻另一侧。 他眨了下眼,「姐姐唤我,是有什么事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姜应檀手托着腮,盈盈双瞳望着他,「不过是看到有人在扮猪吃老虎,表面乖巧可爱,实则小心思不断。」 霎那间,傅则面上神情滞住了,磕磕巴巴道:「哈哈,是么?姐姐说的是谁呀,则则认不认识呀……」, 姜应檀笑吟吟,「自然是你呀。」 这下,傅则再也笑不出来,觑着姜应檀眼底的冰冷,自觉大事不妙,一时间慌张之色无法遮掩。 到底是个心智五岁的稚童,较之普通孩童,心眼是多一些,可也天生存了一份面对大人的畏惧。被人点破心思后,着实不知要说些什么,是立马认错,还是继续装下去? 而姜应檀的耐心难得很好,饶有兴趣地品鑑完傅则脸上诸多变化,越发觉得有乐趣。 怎么之前没发现呢?傅则心智退化后,未免也太有趣了。 边关偏远,衣食住行不缺,就缺个解闷逗乐的。偏偏此行匆忙,京中长公主府内几个会说话的人,一个都没带过来,没人陪着打发闲暇时光。 当下,姜应檀落在傅则脸上的目光愈加明亮,这可不就是现成的乐子么! 如今的傅则心智退化,总是做出些与先前不同的举动,还一反常态,异常依恋她。 种种异常的举动,现在做的越多、越不合其本性,等傅则日后恢復记忆,脸色必然越发好看。 第15页 不是对她退避三舍么? 不是成婚后不足五日,便只身来边关,再也不回京么? 且待你之后想起这时的举动,想起一次,便要辗转难眠、食不下咽一次! 纵使他恢復后,恼羞成怒要讨说法,她也是有理可依的。左右是你自己送上门,非要粘着赖着,可不关她什么事儿。 如此想着,心态飞快转变,暂且把傅则当成逗乐的猫猫狗狗后,顿时觉得眼前这人顺眼多了。 姜应檀笑意更浓,看他被拆穿后的惊慌心虚,看他束手束脚不知如何是好,看他分明偷摸打量她,还自以为不被人发现。 低咳一声,姜应檀抬手轻拍,唤回傅则的心神,「方才不是话很多,现在怎么哑巴了?」 傅则揪着衣角,吞吞吐吐道:「我以为,姐姐生气了。」 姜应檀不怒反笑,摇摇手指,「发现来了陌生地方,周围人一个都不认识,自己又突然长大,谨慎行事、小心试探,再正常不过。」 「既然你明里暗里,从我的侍女口中套出不少话,」姜应檀将自己面前的糕点盘子推过去,又示意白芨给他倒杯水,「那你说说,究竟探得什么了?」 见姜应檀半点不生气,反而浅笑着交谈,傅则只觉得偌大的喜悦砸中自己,他放松下来,接过姜应檀亲手递过来的糕点,根本捨不得吃,捧在掌心里,珍惜极了。 「其实问到的也不多,」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抿下唇,缓缓道来,「只知道这里是宣州临城,我也不是吃了灵丹妙药而突然长大,可能是受了伤,忘记了许多事。」 姜应檀颔首,「你所猜无误。」 受到鼓励,傅则便不那么没底气,继续道出心中猜想:「白日里,遇到的那位周姓书生,一见到我便喊『将军』,是则则长大后,成了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姜应檀点头肯定,淡道:「确实如此。」 连番猜对,让傅则的底气越来越足,说话时不会再多番犹豫,「哇,原来我长大了,这么厉害啊!」 「哦对,还知道姐姐是公主,则则是驸马!」傅则眼神发亮,「所以,姐姐就是陪则则到老的新娘子吗?」 陪他到老? 当然不可能,她还等着捉到外室,有个正当理由,去陛下跟前求和离旨意呢。 于是,姜应檀笑了笑,没开口。 可她但笑不语的模样,落在傅则眼里,却变成了默许。他立即欣喜起来,也不继续开口了,就坐在那里美滋滋地捧着糕点,对着姜应檀笑。 见状,姜应檀也不去戳破他的美梦,只无声勾了勾唇,视线里掺杂一些不可明道的怜悯。 倘若傅则神智清醒之后,忆起如今这副傻兮兮的模样,想必会百感交集、自毁双目吧。这么想来,她反而更想偏袒着五岁的傅则,如此才会在日后,生出更多的乐趣,不是么? 况且,对于真心待你,满满一颗心只捧给你看的人,纵是她再冷漠无情,再恶劣狠辣,偶尔也会存下些善意嘛。 姜应檀屈起手指,轻敲桌面,十分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既然你猜中大概,有些事也不必再瞒你……」 傅则连忙坐直身体,就像书院里的学子,竖起耳朵,无比认真地听先生讲课一般,仔细把姜应檀接下来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记到心底。 就这样,姜应檀详略不一地说了前因后果、当前形势,又提起白日里周一诺所说的露面一事。要把这些大致交代清楚,也得花上好一番口舌,她时不时便要端起茶盏解渴。 而傅则早已接过侍女倒茶侍奉的活计,小心翼翼把着茶壶侧柄,但凡姜应檀身前的茶杯空了,下一瞬就会立刻体贴补满。 不知何时,屋外天光渐暗,月上梢头,屋内烛火悄悄点起。 片刻后,姜应檀讲完停顿一下,喝口茶润嗓,才淡声问:「可清楚了?」 傅则点点头,「知道,认画像、学言谈举止,不要让别人知道我生病。」 看他神色清明,眼中一丝困惑都无,便知傅则都记到心里。 如此,姜应檀暂且放心一些,淡淡夸了他一两句。 天色已深,更多的话可以放到以后再谈,姜应檀索性吩咐白芨、绿萼去收拾床榻,准备就寝。 哪知临到就寝了,又有意外状况发生。 本来看傅则已经清醒,虽心智退化,但坐立起居并不大碍。那应遵循之前默认的规矩,两人分屋而眠,且理所应当由姜应檀住入主屋。 哪知侍女们刚抱起锦被,就被傅则伸手拦下。 傅则掉过头,疑惑又委屈地问:「为何我和姐姐要分开睡?难道我们吵架了吗?」 他的眼里满是不解,惹得姜应檀一时不知说些什么,白芨和绿萼亦在一旁不停打着眉眼官司。 难道告诉他,你以为的感情好,不过是误会罢了,实则我们是一对表面夫妻,遵循旨意成婚也不过是利益使然,其中没有任何真心真情,更不会有什么「陪你一生」的诺言。 纵使是巧言善辩的顺安长公主,此时碰上傅则湿漉漉的眼神,也没法立刻想出万全的说辞。 可没等她想出由头,傅则却自己圆出一套说辞。 「一定是因为我受伤,姐姐怕睡觉压到则则,怪不得早上姐姐睡在窗边软榻,」傅则恍然大悟,以拳敲击手掌心,又开心快活地望着姜应檀,「姐姐一定特别喜欢则则,才会委屈自己睡在那么小的榻上,也不愿意离开生病的我半步!」 第16页 于此番言论,姜应檀漠然以对,白芨傻眼。 那软榻是前几日搬进来的,比屋内原本的床榻大上许多,以至于躺下就寝时,只会更为舒适。 委屈一谈,从何而来? 莫不是驸马脑子磕坏后,眼睛也不好使了? 而绿萼正抱着锦被微张着口,还没有感嘆出声,手中锦被就被傅则一举抱走。 傅则极为顺手地把锦被抱回床上,恳切道:「则则现在病好了很多,姐姐放心一起睡好了。」 他此番动作行云流水,分毫不拖沓。 直等锦被都铺平在床榻上,白芨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想上前拦住傅则。按照殿下的性子,只怕是不愿与之同榻而眠,还是拦着些比较好,免得殿下见了发怒,局面不好收拾。 没成想,刚往前踏了一步,就接到姜应檀的眼神示意,白芨愣了愣,敛目退回原处。 姜应檀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你怎么会这么想?」 「难道还有别的情形吗?」傅则理所当然地肯定自己,「姐姐这么喜欢我,我也好喜欢姐姐,夫妻感情这么好,肯定每天都睡在一起!所以,不会有其他原因啦!」 姜应檀憋着笑,点头,「嗯,很有道理。」 原先在京中的长公主府内,每到冬日,睡前便会招些俊秀美貌的美人进来暖床铺,男女皆有。当然,并不会做些别的,这些只是因为早些时候受了苦头,体质极度畏寒,又十分怀念幼时被母后揽着同眠,那种安心踏实的感觉。 只不过无论怎么换人,也寻不回记忆力的安心,觉浅易惊醒。 故此,眼下不过是睡在一处罢了,她并不觉得同眠有什么,还省去了找俊美面首的功夫。 直到白芨吹灭内屋大部分的烛火,只留下一两盏微弱烛光,又放下床榻外侧的床帷帐,床榻内顿时陷入昏暗,两人并排躺着准备就此歇下。 姜应檀睡在内侧,她合上眼,沉下唿吸。 就在她昏昏欲睡之时,耳边忽然传来憋笑声。 姜应檀不耐地睁开眼,侧头道:「笑什么,快睡。」 傅则的脸,从被子里冒出,「则则就是开心一下嘛,真的有新娘子了哎!娘亲说的那种,长得又好看、性子又温柔的新娘子!」 好看嘛,倒是大实话。不过,你说性子温柔—— 恐怕京中诸位,听见了都要嗤笑,就是她自己都没法昧着良心说这话。 姜应檀:「……好了,快睡。」 「哦,好嘛。」傅则不情不愿地躺好。 片刻后,又有些细碎的憋笑声传来。 姜应檀冷着脸,重重咳了一声。 顿时,旁边的动静全无,傅则用手捂着嘴,紧紧闭上眼,缩成了鹌鹑模样。 等了许久,再没有别的动静,只听见几不可闻的唿吸声,平缓又规律。 姜应檀翘了翘嘴角,终于睡去。 第9章 姜应檀笑盈盈拍掌,「来者…… 清晨,外面的阳光照进内间,在重重帷帐之下,只晕出些许光亮,使得床帷帐下昏昏暗暗,反倒令人倦意更浓。 姜应檀便是在这样的光线之下醒来,缓缓睁开眼,丝毫不讶异地望进一双干净的眸子。 那双透亮澈净的眸子带着笑,傅则语气轻快:「姐姐,早!」 「嗯。」姜应檀懒懒地应了一声,并不贪恋床榻暖意,不拖泥带水地起了身。 自打前几日,她默许了傅则的说辞,晚间睡在一张床榻上。 或许是身体底子在,傅则并不躲,回回都比她醒得早,然而却不急着早起,乖乖等在一边。故此,每日清晨睡醒,她就会看见傅则趴在一边,笑眯眯地说那天的第一句话,大多是道一句早,他便会将好心情持续一整日。 不过几日的光景,姜应檀已然习惯了早上这幅固定上演的戏码。 等起来梳洗之后,两人又在外间用过早膳,之后则会分为两路。 傅则会去书房,等待周一诺前来,反覆辨认和熟记军中诸位重要将领的相貌、脾性、形势癖好,还要依据周一诺详细列好的提要,提前准备应付军中将领的说辞。不但如此,还会有鹰卫中善伪装的好手,帮他练出一身怀化大将军应有的仪态与气势。 方方面面,力争万无一失,以免在之后不小心露出马脚。 而姜应檀,大部分时候都会在主屋,一一处理好手中事务,协调鹰卫明暗两部的要务。 鹰卫是她一手组建的势力,后来在两代帝王的默许之下,暗中为天子做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收集整个大齐大大小小的情报。因此,鹰卫既是属于她的势力,某种意义上,也为帝王所用。 不过这些都在暗地里进行,仅当今天子、她以及些心腹才知晓。 哪怕有当年率兵勤王的事迹在,也在这几年姜应檀的韬光养晦中,逐渐在他人回忆里逐渐淡忘。 在外人看来,顺安长公主的鹰卫出自封地,主要用途便是为了她欺男霸女、仗势欺人而设立,里头的侍卫不乏长得俊美的,只是姜应檀养面首的掩饰罢了。能存活至今,全凭前后两位帝王的亲情善意与纵容,实在是不值一提的过家家玩意儿。 当年的勤王之功绩,不过是钻了漏子,碰巧而已。 - 随着机关作响,厚重青石门往一旁挪开,露出幽暗的地下石室,半空中腾起些灰尘,在日光照耀下勉强可见。 第17页 长久不见日光的石室之中,每隔十步,于石壁之上设一烛台,以确保石室之内的景象清晰可见。通道两侧分布着牢房,牢房内铺有薄薄一层干草,最里间和最外间各自关押了一个人。 「真是没想到,府内还有私自建立的地牢,」姜应檀掩着口,缓步走下石阶,将周围一切收入眼帘,饶有兴致道,「入口隐蔽,地形复杂,刑具一应俱全……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不愧是名震两国的怀化大将军傅则啊。」 魏十落在她后方,大约两步远,细细解释情况。 此间地牢位于后宅园中的假山之下,位置偏僻,在刚抵达临城那一日的围府中,并未被侍卫发现。之后,那一夜接连发生北燕暗桩行刺、傅则受伤昏迷等事,为确保将军府内的安全,鹰卫再一次将府内搜了个遍,几乎是一寸寸地皮慢慢翻找彻查,这才翻到这个地方。 恰巧,周一诺向姜应檀请命,要参与彻查刺客一案。他眼看着地牢被鹰卫翻出,再多掩饰也无用,索性将其中关节透露出,十分配合的样子。 「据周先生与周围街坊所言,这座府邸存在了许多年,最初是一个临城富商平地而建。不久后,富商家道中落,宅子数次易人,甚至城破之时,还被北燕人所占据,」魏十手里接过烛台,陪着姜应檀在里边细看,「两年前,驸马来到临城驻守,顺手买下当个落脚地。当时,此宅已荒废许久,也是在住进来后,地牢才被驸马所发现,密道亦被封死。」 「根据地牢内多处痕迹,属下斗胆推断,这里最早是那富商藏家私的地方,地方并不大,后来辗转过数人之手,不知是哪几位宅子旧主,将之扩建到如今模样。」 姜应檀意味不明地笑笑,「这么看,临城的水可深得很,差点让本宫都着了道。」 魏十当即要跪下,「遇刺一事,是属下等人失职!」 他膝盖还未触及地面,姜应檀已然抬手示意,「好了,既然已经罚过,就用不着次次请罪。」 「是。」魏十不敢托大,顺势而起。 说到地牢、暗道,倒是激起姜应檀一个想法,她停下脚步问道:「将军府藏有如此隐蔽的地方,说不准那外室就是从这些小道进出,才会次次出现,又不为他人所见,府中可查出其他密道吗?」 魏十拱手:「并未查出,属下亲自查探过,通往府外的密道皆已封死。」 姜应檀继续往最里面的牢房走,「书房内呢?暗探不是说,外室每十日便会在书房内现身?」 魏十摇头:「亦无密道或暗室。」 那倒真是奇了怪了,一个活生生的女子,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最里处,右边的牢房内关押着一位妇人。此人靠坐在牢房正中间的墙壁上,衣衫褴褛,但无妨于遮体,四肢尽是被鞭子抽打出的血痕。她身上狼狈又惨澹,头无力垂下,散落在脸庞前的枯发遮住面容。 姜应檀漫不经心打量她片刻,「这就是你们找出来的暗桩?」 魏十颔首,「就是此人,化名崔罗月,本名不知。我们细查了她的底细,是北燕养出来的暗桩。」 「多年前,西北边军中的百夫长赵汤外出,无意中在城外救下崔氏。她自称家中要卖她去青.楼,无奈之下,出逃来临城。接着,崔氏顺势嫁给赵汤,为其生下一子,倒也夫妻和睦。五年前,父子皆战死在沙场,崔氏成了忠烈之后。她在邻里间苦心经营,名声很好,因此两年前顺利进了府内做下人。」 木制牢门被打开,姜应檀缓步踏进屋内,丝毫不在意糟乱的地面。 有侍卫上前,拨开崔氏的头髮,一左一右将人拉起,再有一人拽着她的头髮,迫使她露出脸庞来。 「到能看出几分早年的相貌,生得不错,」姜应檀打量她的脸,无视那怒极瞪过来的眼,淡道,「怎么查出来的?」 魏十从属下手里接过案卷,恭敬奉上,「原本经过几日排查,仅查出几个有些疑点的人来,种种迹象太过琐碎,并不能确切指向某一人。而严刑拷打之时,她其实并无惧色。万幸,暗中查探了几人府外的住处后,于她家中枯井的小洞内,发现了与北燕往来的书信。」 双手捏着案卷,姜应檀略略扫完其中所写,「书信里写了什么?」 魏十跪下行礼,歉声道:「是属下失职。往来书信用了密语,鹰卫暂时未破解。」 「行了,起来吧,」姜应檀并未发怒,合上手中案卷,视线在崔氏的脸上打转,「倘若能让你们在区区几日,准确无误地破解出密语,大齐也不会多年都拿北燕暗探没辙,慢慢查就是了。」 余光扫到魏十起身,她又问:「据你所言,这人是个骨头硬的?」 魏十点头,脸上颇带着些愧色,「查到书信后,她见事迹败漏,当即咬断了舌头,再不能言。是看守的侍卫失职,未及时察觉歹人意图,只来得及救下此人,失职的侍卫已去领罚。」 「那真是太有意思了,」姜应檀笑盈盈地拍掌,「走吧,来者是客,可得好好招唿呢。」 侍卫们得令,手脚利索地架着人到刑房,将其四肢捆在铁链上,整个人在半空中被迫展开手脚。 站在右侧的刑具架子前,姜应檀从头至尾缓步走过,右手还在一件件刑具之上轻轻划过,半分不介意上面干涸的暗色血迹。 第18页 她偏头望向崔氏的侧脸,语气中带着真诚的歉意,「你看,本宫这些手下,只会些粗陋的『待客之道』,惹得你身上平白多了些血痕,真是太粗暴了。」 「你且安心罢,」姜应檀姝色甚艷的一张脸上,酿出极醇厚的笑意,眨了眨左眼,「口不能言还有手脚,四肢断了还有眼睛。本宫总有办法,让你心甘情愿来谈心的。」 半晌,刑房内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崔氏被人蒙着双眼,浑身发着抖,四肢因为勐烈挣扎而磨出深深血痕,「滴答」声下,断续滴落在地面,与地砖上许多干涸已久的血迹融为一体,为其添上新的颜色。 白芨端着水盆,里头装着温热的水,另一侧的绿萼捧着帕子,两人目不斜视,对刑房内的惨烈情景,皆是视若无睹。 姜应檀将双手浸在盆中,洗出一盆血色,反覆换水后,才取过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干纤纤玉指间的水迹。 她随手扔了帕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你自行收尾吧。」 「属下遵命。」 离开地牢,微热日光洒下,有带着秋日寒意的风卷过身侧,间接带起枯叶。 姜应檀身后跟着两位侍女,七转八绕后,才出了这片假山石。 主僕三人走在府内后院之中,在分岔路口,绿萼本以为主子会直接回主屋,却讶异发现姜应檀脚步一转,直往书房方向去了。 绿萼不敢将心中惊讶表露半分,低眉敛目跟在姜应檀身后,殿下这是要去探望驸马? 待三人走到书房门口,姜应檀打断侍卫行礼,示意他们勿要出声,侧耳听书房内的动静。倒也没什么异常,大多是傅则问,周一诺缓声回答,都是些寻常事。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既不进屋,亦不出声打扰,之后径直离开了。 本以为临城一行,不会出太大岔子,无论是暗中接人,又或是筹谋和离,皆应是顺风顺水,却没想到出了诸多变数。 府内的地牢、暗道,每十日必会出现又消失无影的外室,失忆后心智退化的傅则,西北边军…… 姜应檀眉目沉静,原本艷色惑人的面容冷着,无端透出几分皇家的威严气势。 她想要的结果,必须达成,绝不容许出任何乱子! 第10章 明明脸没变,她竟然觉得…… 临城,怀化大将军府。 街道尽头有马蹄声传来,两匹马并头而行,马上坐着一文一武两名男子,左侧作书生打扮的人,正是风流肆意又不失书卷气的周一诺。 快到府门前,两人翻身下马,相继将手中缰绳扔给迎出来的下人,齐齐走偏门进了府内。 经府门、大堂、曲廊,于衔接前后院的拱门前,两人被鹰卫拦下,详细搜了身后,方才放行, 周一诺与同行之人并肩,带着人往书房去,抬袖掩着口,低声道:「现在整个将军府都由顺安长公主的鹰卫接管,秦将军千万注意些,莫要失礼犯错。」 他刻意压低声音,紧张兮兮的,似乎生怕被旁人听见,还故意避开一路上值守的侍卫。 走在周一诺身边的男子,体态壮硕,身着轻甲,一看便是军中将领,上过战场的那种。 闻言,秦司眼中漏出许多诧异,「就是传言里外强中干的鹰卫?都说这鹰卫是长公主养的私兵,实则里边都是面首,可如今看着……不像啊。」 「哎呦,传言怎么能信呢?」周一诺手里暗戳戳指着目不斜视的侍卫,嗤笑一声,「你且看看这些,像是花拳绣腿吗?」 秦司摇头,老实道:「依我老秦看,是不是面首且不论,能看出都是些练家子,纪律之严明堪比咱们军中,不愧是诚国公亲手训出来的。」 「可不是么,」周一诺苦笑,嘆了声气,「别提了,这些日子长公主身体抱恙,留傅将军在府内陪伴。偏偏长公主规矩多,周某每每来府内商议军中要务,都要被鹰卫折腾到褪去一层皮。幸亏,近日殿下病情好转,允了周某多带些人进府,总有人分担这苦楚。」 提起这茬,秦司脸上带出些羞愧之色,「确要和周先生说句对不住,这几日只有周先生能见到将军的面,秦某等人在军中,太过担忧将军,以致松于对手下人的管束,传出了些不好的谣言。」 「人之常情嘛,任谁都想不出,长公主规矩如此之大,进出之人所限颇多,」周一诺摆手,笑道,「你还是等见了将军,再认错罢!」 復又为难的招手,周一诺附在秦司耳边,轻声道:「与秦将军提前通个气,长公主规矩多,之后见将军时,若是殿下偶尔在旁,可得改口称为驸马才是,以免多生事端啊……」 秦司心领神会地点头,忙谢过周一诺的提点,又说回去后会告知其他将军。 待两人到了书房外,却意外得知傅则尚未过来,于是被侍卫请到书房外间坐下,且说会去主屋通报。 然而这一通报,却是没了后续消息,再问几次,面无表情的侍卫都会说是殿下留人。 别无他法,两人只能安静等着。 期间,周一诺手中茶盏里的茶水,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三盏茶下肚,仍不见傅则身影。秦司在军中多年,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烦躁地在中间空地来回快走,神色焦急地望着房门口。等急了,端起凉掉的茶盏,牛嚼牡丹般灌下肚解渴,让一旁安静坐着的周一诺直唿糟蹋。 第19页 等了许久不见人来,秦司勐地停下步伐,手指着门口,冲着周一诺问:「怎么还没来呢?将军以前可是最看重军务,每次去他帐中都在,从没让老秦这般等过。」 「这有什么,见得多了,周某也就不觉讶异了,」周一诺仿若老僧入定,十分淡然,「秦将军第一次来,以后多遇见几回、多等几次,或许能如周某一样,静下心喝口茶。」 这话说得秦司眉心打结,不敢置信道:「竟是成了惯例吗?回回如此?」 周一诺颔首,自在地捏捏胳膊,「长公主与驸马长年分居两地,小别胜新婚,眼下又生着病,多黏着些驸马罢了,人之常情嘛……」 秦司眉间蹙起深沟,望着周一诺的视线里尽是同情与感激,「前几日辛苦周先生了。」 幸好周一诺倒霉,成了那个每日来见将军的人,换成他老秦,那可真是受不了这漫长的等待。 直到地上铺着的地毯,快被秦司的靴子磨出一个洞来,屋外总算传来些动静,一身玄色衣衫的傅则走进来。 秦司望眼欲穿的眼中蹦出光,连忙走上前,抱拳行礼,「参见将军!」 腰身未完全弯下,就被傅则扶起,头顶上传来的声音一如往常,十分冷淡,「秦将军无需多礼。」 「是!」秦司顺势而起,望着傅则那张脸,欣慰极了,「多日不见将军,老秦这心啊怎么都放不下。」 落在后面的周一诺拱手,懒懒地行礼,嗤笑道:「跟你们说了多少回,是殿下身体抱恙,将军在旁边陪着而已。现在亲眼看到,信了吧?」 「信了信了!」秦司手摸着后脑勺,憨憨笑了,「看将军气色甚好,老秦也就安心了。」 闻言,傅则淡淡点头,并未开口。 偏生这幅寡言模样落在秦司眼里,那真是理所当然极了,将军一直都是这个性子嘛,他们早已习惯。 只顿了一下,秦司又不间断的往下说,细细说着些粗里有细的体己话。而傅则时不时颔首或者应一声,落在秦司脸上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周一诺。 周一诺默不作声地陪在一旁,任由唠叨成婆子的秦司不停说话,接到傅则视线后,右手掐出个手势,传达「做得很好」的意思,又默默比划其他手势。 『聊军务。』 接到示意的傅则轻咳一声,先是引着秦司两人往内间坐下,才不疾不徐道:「军中可有要事?」 秦司的「长篇大论」被打断,立即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微弯着腰,将之铺到桌案上。 瞅着秦司在一旁低着头,傅则总算逮住些空子,悄悄冲着周一诺眨了眨右眼,眼中神情很是得意。 突然,直起身的秦司指着桌上糕点,笑着问:「哎,这是给将军备下的?好吃吗?」 那盘糕点做得精緻,还带着桂花香味,光闻一下,便知道尝到口中有多甜腻。 被忽然问到的傅则,视线落在那盘糕点上一言不发。 周一诺在一旁笑意如常,实则提心弔胆。 不妙,五岁的傅则嗜甜,背书学字时,旁边必须得配上一盘香甜糕点。然而平日里的傅则,口味清淡无比,且最是不喜甜食,军中无人不知。 什么都提前准备好,怎么漏了这处! 偏生秦司那厮,眼睛瞪大如铜铃,反覆在他身上扫过,便是想以手势提示傅则,此时也不好妄动。 夹在两人中间的傅则,淡道:「很好吃。」 甚至伸出手,看架势是往那盘子糕点而去。 周一诺眼前一黑,要遭!秦司之所以被众将领推选,在今日随他来府内见傅则,皆因其粗中有细,最会从微末处发觉异常。 那一瞬,他看见秦司当即变了脸色,狐疑地望着傅则,正想开口说些什么。 未等秦司开口,傅则将整盘端起,放到秦司跟前,「秦将军若喜欢,不妨试试。」 「将军不吃吗?」秦司捏起一块糕点,举在半空中没动。 「这是殿下送来的,我不吃甜腻糕点,放在一旁看着罢了,」傅则的视线落在桌案的纸张上,仿佛这小插曲不值一提,言及此处,掀开眼皮看着秦司,「听闻秦将军早年上战场时,曾贴身带着嫂夫人的髮簪才安心?」 「原来是睹物思人,即便不吃,也要放在一边看着,」周一诺笑得促狭,啧啧两声,「秦将军你可看看咱们将军吧,一旦动心,连拿人打趣都学会了,还和你一样的惧内!」 傅则波澜不惊的眸子瞥了他一眼,直接不理人。 倒是秦司笑了,颇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指着周一诺笑骂道:「你这么大岁数,连个妻妾都没有,哪里知道惧内的乐趣所在?老秦觉着,将军这样好得很!」 军中众人皆知,秦司娶了位霸道的夫人,管着他身边大大小小的事情,平日里说一不二,连战场上兇勐威武的秦司,亦不敢多说一句,于是得了一个惧内的名头。 说罢,秦司一口吞了糕点,又拍去手指尖的碎屑。 傅则神色不动,而周一诺转笑为怒,装模作样地抬手,与秦司扯皮几句。 剎那间,屋内刚刚仿佛凝滞的空气,又重新流通。 - 主屋,姜应檀正靠在软枕上,一手握着话本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往下看,懒散极了。 在一旁服侍的白芨,温声道:「殿下不担心驸马?婢子听魏侍卫说,今日来的秦司将军,可不好应对呢。」 第20页 姜应檀闲闲翻过一页,捏了两颗核桃仁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本宫担心他作甚?」 「姐姐莫信,殿下分明是刀子嘴豆腐心。昨日晚间,殿下拿着文卷,压着驸马就寝前背完呢!」绿萼拿着小锤敲核桃,剥离细碎的壳,笑着告饶,「可不能是婢子偷听,实在是驸马边哭边背,嘴里说的都是关于秦司将军的事。」 闻言,姜应檀神色不变,眼尾勾着红,极轻地扫过去一眼,「你耳朵倒是很灵,在本宫身边呆着屈才,不如去暗部来得好。」 「婢子瞧着也好。」白芨笑道。 绿萼连忙双手奉上剥好的核桃仁,苦兮兮地求饶。 正在主僕三人打趣时,侍卫通传,傅则回来了。 姜应檀不为所动,依旧看着话本,丝毫不在意来人。 然而,她却听见白芨与绿萼的声音里,多了丝不同寻常的敬意,全然不似前几日对着傅则连哄带骗的声音。 似乎察觉到什么,姜应檀将话本子挪开些,目光终于肯落在刚回来的傅则身上,自己亦是一愣。 只见傅则一身玄衣,宽肩窄腰,一张俊脸冷着,双眸深邃悠长,让人猜不出这人在想些什么,通身气势逼人,与初来临城那一日见到的傅则一模一样,再无这几日五岁傅则的影子。 这是……恢復了? 下一刻,她就眼见着那张冷脸消融,眼神顷刻间变得清澈单纯。 傅则瘪了瘪薄唇,哭丧着脸,扑过来告状,「呜呜!今天那个秦将军,也太吓人了!抓着好几个小地方为难则则……」 姜应檀:「……」很好,并没有恢復。 她的手无奈搁在傅则脑袋上,被对方极为自然地蹭蹭,被那力道带着,轻轻摸了两下。 姜应檀听着怀中人的哭诉,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 真是魔怔了,明明脸没变,她竟然觉得五岁的傅则可爱顺眼多了。 顺眼到,似乎在这段时日多宠他一些,也没什么? 第11章 临城一行,本就以阿姐的…… 雕梁画柱的宫殿里,一名女童正抱膝哭泣。 有宫装女子从殿外赶来,提着裙角,身边还带着一个半高男童。她急匆匆奔到女童身边,心疼地拥住她,「小顺安乖,不哭了好不好?」 女童埋在温暖的怀抱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道:「阿…阿姐,顺安好想母后,呜呜……」 「皇后娘娘已经去了,她不会希望你难过,会一直在天上默默关心我们的顺安,」宫装女子拍着女童后背,时不时轻抚顺气,「不哭了,不哭了好不好?」 站在两人旁边的半高男童,眼眶亦是微红,僵直脖子道:「别哭了,以后我和阿姐,还有母妃,我们一起陪你。」 顷刻间,又换了一个场景。 大殿之下,女童已然长成少女,冰冷愤怒地质问:「为何要让阿姐去和亲!」 帝王负手走下高座,厚实的大手想去摸少女的头顶,「朕的女儿中,只有永熙在待嫁之龄。顺安放心,朕不会让你和永熙一样。」 然而少女丝毫不觉安心,心中愈发激愤,抬手拍掉帝王伸来的大手,头也不回地跑走。她不管不顾地奔向宫门口,髮钗散乱,仪态全无,却只看见宫门外已渐渐远去的车架。 少女泪如泉涌,想追上去,却被铁面无情的侍卫拦下,隔着宫门遥遥相望,隐约透过红纱,瞧见身着华贵嫁衣,端正坐在其中,不论她怎么哭唤,都不肯回头的姐姐。 忽而下一瞬,场景再次变换。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前方突然生出光亮,那里站着一位瘦骨如柴的女子,正在拼命奔逃。 姜应檀想上前,唤一声「阿姐」,却口不能言、四肢无法动弹。 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容憔悴的女子扑倒在地,被身后追兵追上,被迫钳住四肢后,硬生生往回拉,脚下拖拽出血迹。 女子一双眼,直勾勾地望过来,惨声道:「顺安,救我!」 「阿姐!」 姜应檀从梦中惊醒,倏地坐起身,大口喘气。 「殿下可是梦魇了,快喝口水顺顺气。」在一旁坐着针线活的白芨急忙丢下手中物件,新倒了一杯茶水递来。 温热茶水递到唇边,姜应檀囫囵喝下两盏,唿吸渐渐平稳,终于摆手喊停。 姜应檀的脑海之中,还有残留着惊惧感,她用葱白指尖轻轻揉着眼尾,「去把魏十喊来。」 近日,魏十身上背着的事务颇多。一方面,要由崔氏入手,彻查北燕派来的暗桩,另一方面,继续暗中查找傅则养的外室,除了这些,还有延请名医、统领鹰卫等一干琐事。因此,大部分时候,他并不在府内,须得花些功夫去寻。 白芨欠身:「是。」走之前,给绿萼使了眼神,让她悉心照料。 主屋廊下摆着竹椅,椅面铺着柔软绵厚的羊毛毯子,方才姜应檀便是在这儿小憩。 秋风萧瑟,院中老树的叶子逐渐枯败,被冷风带着打转儿,轻飘飘地落到地面。 姜应檀半坐半躺在椅上,望着眼前景象,半晌不曾开口。 院中安静,只有风吹过叶片的「沙沙」声。绿萼不敢出声打扰,进屋翻出一张薄毯,放轻了动作,想为姜应檀盖上。 绿萼轻声劝:「殿下,秋日偏凉,多少盖上一些,以免着凉。」 第21页 对此,姜应檀并不抗拒,任由绿萼盖上薄毯,又细心整理好。 「傅则人呢?」姜应檀淡声问道。 「听门房来报,除了周先生,今日从军中来了四位将军,许是要商议的事情多,驸马被留住了。」绿萼指挥着小丫鬟们,将暖炉中的炭火换新,又亲自倒了冷茶,重新换了热茶奉上。 前段日子起,傅则在周一诺的陪伴下,每日与一二位西北军中的将领见面,虽然多次生了些波折,差点露出马脚,但还是顺利过了难关。 抬手接过茶盏,姜应檀小小抿了一口,「短短数日,傅则能同时应对多个人,尚且不露马脚。他的表现,倒真是出乎本宫预料。」 绿萼打量着主子神情,笑嘻嘻道:「多少有周先生看顾着。」 「周一诺此人,智多近妖,谋略出众,可惜不为我所用,」姜应檀嗤笑一声,将周一诺抛之脑后,突然转了话题,垂下眼帘,「你被送到我身边的时候,永熙长公主还未出嫁和亲,还记得她么?」 被突然问起永熙长公主,绿萼斟酌着言辞,「永熙长公主面貌婉约,令人印象最深的确是性子好。犹记得,有一回婢子上错了茶点,永熙长公主非但不责罚,反是温和地叮嘱,说让婢子在殿下身边伺候时,可不要如此粗心。」 「是了,」姜应檀手指轻轻敲打着竹椅,笑了笑,「阿姐一贯待人温和,性子又软又好说话。」 闻言,绿萼先是应和两句,又尽力劝道:「婢子知道殿下思念永熙长公主,但永熙长公主已仙逝多年,又极为疼爱殿下,必不想看殿下哀痛的。」 然而,却没等到姜应檀再开口,绿萼暗自觑着姜应檀的神色,心里一颤,也不再解闷逗趣,只安分地守着炉子。 大约三炷香后,灰尘扑扑的魏十踏入院门,立在廊下静待。 院中各色下人在绿萼示意下,如数退出去。 姜应檀的视线打在魏十脸上,烦躁地问:「阿姐怎么还没有消息!」 魏十抱拳,恭声回禀:「按照日子算,应最迟在前日抵达临城,许是路上为隐藏行踪耽搁了,殿下莫急,属下已派出人手去找。」 「多少人?」 魏十低头道:「此事不宜声张,约十五人,皆是好手。」 「不够,」姜应檀蹙眉,视线越过,望向西北方向的天空,仿佛能跨越千山万水,直直望见北燕帝都,「北燕那位猜疑心重,即使我们派去的人做得天衣无缝,恐还会引起他疑心,定然派人来追。北燕专属于皇帝的云骑一旦出手,便是不死不休,本宫放心不下。」 思来想去,姜应檀无法将近日的心神不定抛之脑后,坚决道:「你多派十人,做好身份,乔装打扮后,直接去北燕的边陲小镇接应。除此以外,再派出去二十人,三两一队,去沿途的山林中搜寻。」 魏十有些举棋不定,犹豫道:「殿下,此次来临城,我们带来的人手不多,属下恐殿下之安危……」 话未说完,便被姜应檀直接打断。 投过来的目光冷然,能刺到人的心里深处,让人经不住胆寒心颤。魏十当即低头,不敢再多言。 姜应檀一字一句道:「你记住,临城一行,本就以阿姐的安危为重,其他都是幌子。」 「……是。」 又商议完其中的细节,说了一些其他事,姜应檀才令魏十退下。 恰好到了用午膳的时候,魏十离开时,守在院外的绿萼进来通报,说是傅则等在院外颇久,因听闻姜应檀在处理正经事,便一直干等着。 「他倒是学乖很多,」姜应檀挑眉笑了,索性除去薄毯,站起身松快一下,「去喊他进来吧,正好一道用午膳。」 得了里头的应允,顷刻便见到傅则负着手,一脸严肃稳重的走进院门。旦瞧见里头没有旁人,他立即卸去伪装,笑嘻嘻地跑过来,又是撒娇又是装委屈。 经了半旬的相处,姜应檀早就习惯了傅则这幅孩子气的黏人模样,甩手走在前头,身后自会跟上一只小尾巴。 午膳菜式多,金鱼髮菜、清炒时蔬、虫草炖乳鸽等等,还有一道合傅则口味的热冬果。用膳时,姜应檀不爱说话,席上只有傅则自顾自地开口,他自问自答间,得姜应檀一个无声颔首,便会十分开心。 他最近胆子大了许多,也不再小心翼翼揣摩姜应檀的脸色。甚至有些时候,仗着姜应檀懒得计较,傅则颇有些得寸进尺。 用完午膳,又看着傅则耷拉一张脸,喝下苦兮兮地药汁,甜腻腻地跑到姜应檀身前求安慰。 这齣戏码每日早晚都会上演,姜应檀惯性抬手默默他的头,动作敷衍极了。 左右两人身上并无其他事,就在屋外廊下,让侍女多添了一把竹椅,一左一右坐着闲谈,多是傅则在开口。 姜应檀单手握着新的话本子,还能一心二用,听傅则讲今日与将领说到的事情,或者是周一诺平日无心中所说,一些有意思或者奇怪的事情,多是临城中的奇闻轶事。 原本姜应檀的心思大部分放在话本子里,忽然听见傅则说了什么,整个人先是一怔,然后立刻抬头问:「你刚说什么?」 正兴致勃勃说着,突然被人打断,傅则愣了愣:「什么?」 姜应檀蹙眉,手指节重重敲击竹椅把手,「你刚刚说到城外流民?」 第22页 「噢噢,原来姐姐是问这事,则则知道呀,」傅则恍然大悟,轻松道,「早上和那几个年纪大的叔叔议事时,说到流民怎么安置,他们吵了好久,才终于拟出法子。我收到周先生的暗语,很自然地肯定他们的法子,没有露马脚哦!」 姜应檀又问:「那此中详细呢?你可知晓?」 傅则赶紧点头:「则则全都记得!他们说,因为北燕今年干旱,收成很不好,他们的朝廷又不愿意救济灾民,于是这些人就一路往大齐来了。」 「你的意思是,」姜应檀眯了眯眼,「流民从北燕而来?」 「是啊,他们是这么说的。」 当即,姜应檀遣人去找魏十,正巧魏十并未离府,很快来到跟前。 人未站定,迎面便听姜应檀噼头盖脸问:「北燕流民,可查了?」 第12章 何至于此啊,驸马。 魏十被急唤而来,本是心中惴惴不安,此时听姜应檀问到流民,心下一松,回道:「回禀殿下,属下疑心过那位会混在其中,已派人去查过,并无人易容,也未找到符合相貌特徵的人。」 见魏十言辞间稍有修饰,姜应檀眼波流转,便知晓他为何遮遮掩掩,耐下性子,让傅则随绿萼在这里先呆着,自己领着魏十,进屋谈事。 魏十本是恭顺跟在姜应檀身后,路过傅则身边时,却意外收到了对方的怒目,侍卫长面上一晒,与拈酸吃醋的傅则拱手,头也不回地进屋。 徒留下傅则在屋外,满脸不开心的剥核桃。 姐姐怎么总是单独拉魏侍卫说话,则则也想一起嘛。 屋内,姜应檀来回踱步,思索道:「本宫总有种预感,阿姐很有可能混在流民中。」 她骤然停下,心烦意乱地敲击玉石桌案,忽而抬头,「不成,本宫要亲自去查看。」 魏十刚想出言相劝,陈述利弊,就被姜应檀挥手打断。 只见姜应檀面上俱是坚决之色,仿佛已经拿定了主意,「我们的人马没有接到人,其中必然是出了岔子,或是北燕皇帝派人追来,阿姐不得不藏在流民中。」 「你们不清楚阿姐的性子,她看似温婉,实则是个孤注一掷的脾性,被逼急了,说不准会做出断尾求生之举。阿姐藏在其中,能不被你们发现,定时有万全的遮掩法子,只有我亲自露面,方可消除她的戒备之心。」 魏十迟疑道:「殿下,这还未是定论啊,万一永熙长公主不在其中……」 姜应檀松开撑在桌面的手,沉吟许久:「另外派出的人手不变,本宫只是一试而已。这些流民的情况你可知?」 魏十点头,细细回禀:「多是因北燕干旱,闹了饥荒,被迫出逃。其中也并非都是北燕人,因为边关前几年战事多,临城周遭的村落多是北燕、大齐不分,故而也有一些大齐子民流入其中。」 「这里是北燕帝都,」魏十取出随身的地图,伸手点出几处要地,「而这几处,是流民出逃最多的地方,一路往临城而来。」 两人正思量着永熙长公主可能在的地方,忽而听见屋外通禀,说是傅则找来了周一诺。 这个时候,傅则找周一诺来做什么?莫非…… 姜应檀与魏十对视一眼,前者坐到榻上,后者前去开门。 只见傅则一手拽着周一诺的袖子,大步跨进来,又亲自把门小心带上后,才凑到姜应檀跟前,邀功一般笑着,「我猜姐姐想问北燕流民的事,所以把周先生找来帮忙,他什么都知道的!」 可怜周一诺,每日上午陪傅则应付军中将领,待众人散去,傅则诸事不管回主院,只留他一人在书房处理诸事。 方才他好不容易喘口气,难得闲下来揣摩近日新得的棋谱,就被冲进门的傅则二话不说拽走。 眼下听了傅则那喜滋滋地邀功声,才明白过来找他是为了什么事。 周一诺无奈地嘆气,自行整理好被拽乱的外衣,又一丝不苟行了礼,这才娓娓道来。 「这事是昨晚斥候来报的,在离临城还有约六十里处,发现了北燕而来的流民,皆是因为饥荒逃难而来。」 周一诺瞅见桌上未收起的地图,在临城西北方向的一处画了圈,「为确保殿下与城中百姓的安危,现下,流民被统一安排到此处,离临城大约二十里,中间是西北军营。」 姜应檀颔首,追问他:「本宫已听闻,这里面有大齐子民?」 「殿下所言不错,」周一诺苦笑,嘆道,「边关早些年战乱,光是临城便几度易主,遑论周遭的村落,亦有许多大齐子民,或逃或被掳到北燕境内。此次北燕受灾的地域,便有大半是在两国交界地带。」 周一诺对着姜应檀拱手:「这也是西北军将人拦在临城外,迟迟拿不定主意的原因,着实是情势复杂,不好妄下决断。」 此言倒是不虚,流民里面大齐人与北燕人混杂,人心不可测。既不好一概而论,或是放入临城,或是逐回北燕,也无法逐一分开。毕竟多年过去,其中的一部分人早就分不清所属,究竟是大齐人还是北燕,亦或是两国子民的后代。 种种缘由下,西北军进退不得,如今将人安置在临城外,是缓兵之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姜应檀略一思索,便知其中关键。她迟疑片刻,飞快权衡利弊,终是问道:「本宫要去见一见他们,你们可有法子?」 第23页 甫一听闻这问题,周一诺与魏十皆是想劝,碍于姜应檀神色之坚决,心知再劝已无用,只好各自想法子。 倒是傅则,坐在姜应檀身边,直愣愣道:「施粥啊,姐姐一同去便是。」 姜应檀心中一动,偏头看他,「施粥?」 傅则一脸被点名的骄傲,狠狠点头:「是啊,他们缺粮食吃,周先生说明日起要给流民送吃的,再安排他们开垦荒田来抵。我娘生前,时不时会为乞丐孤儿施粥,这不是一个道理么?」 「倒是个好法子,」姜应檀将涉及到方方面面都推演一番,最终颔首肯定了这法子,「明日起,府内派人去施粥,本宫一道去。」 周一诺却犹豫,「驸马能留在府中,用得是殿下身体抱恙的藉口,倘若殿下出现在众人面前,那驸马再无法顺理成章留下,得按日子去军中。」 「这有什么,」傅则直勾勾盯着魏十,一副理直气壮又理所当然的模样,「魏侍卫这么厉害,肯定会易容什么的喽?」 被点到的魏十,拱手道:「周先生放心,手下人确实有擅易容之术的。」 他心想驸马怎么突然这么相信他,抬眸后,却与傅则不可置信的小眼神撞了个正着。 傅则忿忿不平地哼了一声,本想让姐姐看看,魏十也不是全知全能,哪成想,易容这种书里的玩意,他也能办到?气煞他也! 魏十:「……」原来是给他找麻烦,以为他办不成?何至于此啊,驸马。 这两人打着眉眼官司,周一诺得知有易容之术,安心许多,闭口不言,只有姜应檀,一直不开口看他们互相交锋。 眼下法子已定,亦无后顾之忧,姜应檀就此拍板:「既如此,明日施粥。到时必得借西北军的人手一用,劳周先生去调派,而本宫这边由魏十安排。」 两人齐齐行礼:「是。」 哪知身边冒出傅则,高举手臂,「则则也要去!」 众人默了片刻,都在想着怎么打消他的念头。 傅则仿佛已经听见众人心声,愤愤道:「你们都去,怎么能留下则则一个人在这里,万一有坏人来呢?」 说着,他还冲着姜应檀眨眼,很是狡黠的模样,「倘若姐姐不带则则去,我就偷偷跟去哦,反正魏侍卫不在府里,没有人比则则力气大哦。」 姜应檀静默,想直接否了他这不切实际的念头,却又听见他变了语气。 「姐姐可以易容,则则也可以啊,辛苦魏侍卫嘛,」傅则不计前嫌地丢了一个笑脸给魏十,转过头又换上一副泪眼汪汪的模样,「呜呜,姐姐要抛弃则则了吗?那则则怎么办呀,我好难过,我不想活了呜呜呜……」 一哭二闹三上吊,这都是和谁学的! 姜应檀无奈扶额,想摆出冷脸叱喝他,可一看那可怜兮兮的模样,下意识又开不了口,总有些心软。 难得得了个笑脸的魏十,抽抽嘴角,驸马这脸变得真快,真不知长大了是否还是如此。 而周一诺双手交握,安静立在一边,死死憋着笑,就等着傅则恢復记忆后,拿出来好好嘲笑他一番。 眼看着傅则不仅哭闹,还胆大包天伸出爪子,抱着她胳膊不断地摇,姜应檀终于受不了,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冷声道:「行了别闹,一同去就是了!」 傅则喜笑颜开,得寸进尺地凑上去,讨好似的又轻摇两下,「姐姐最好了,则则最喜欢姐姐!」 - 翌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临城中的百姓大半还在睡梦中,远郊的流民汇集之处,已经搭起了帐篷。 瑟瑟寒风中,三两面黄肌瘦的人挤在一处,企图留住仅有的暖意。 有一枯瘦妇人,声音有气无力,抱着怀里的孩子低声哄:「今日有人来施粥,虎子别睡,咱们就快有吃的了。」 「我们是北燕人,他们会这么好心?」对面有人嗤道,「都是打发人的罢了。」 又有一圆脸妇人,眼睛盯着最开始说话的枯瘦妇人,幽幽开口:「她不是大齐人吗?那些兵不会连大齐人都不管吧,咱们把她孩子扣下,拿她的粮食吃,再不成……就把这孩子煮了吃。」 周围人被她说到意动,有几个飢肠辘辘的人已经快忍不住,如饿狼一般红了眼,就想要扑上来。 「不,不……」枯瘦妇人抱着孩子,惊慌失措地后退。 然而她背后是一堵风化了的土坡,四面八方都有人在逼近,她无路可退,只能死死抱着自己的孩子,以后背相对,试图护住怀中孩童。 就在她即将遭难的一刻,数块大小适中的石子砸来,一一砸中扑向她的歹人。 枯瘦妇人抬头望去,那是一个衣着干净整洁、身形精壮的男子,气势不凡,长得却很是普通。 只见那男子击退歹人后,又喊了一个小兵来,轻声交代几句,便毫不停留地离开。 被男子喊来的小兵径直走来,厉声警示了心存歹意的众人,又将枯瘦妇人与孩子带去另外一边。 且说直接离开的傅则,他面上不显,心里哼着胡乱编的轻快小调,凑到一相貌普通的侍女旁边。 他戳了戳侍女的胳膊,喜道:「姐姐,我刚刚做了善事哦。」 第13章 我会陪着姐姐,我们一定…… 被傅则戳胳膊的侍女,正是易容后的姜应檀。她站在白芨身侧,做些轻巧的活计,在外人看来,就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侍女罢了。 第24页 听到傅则求赞扬的话,姜应檀不冷不淡看他一眼,「你做什么了?」 傅则手舞足蹈地復现方才景象:「有几个坏人欺负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因为那母子是大齐人,坏人们就想把她的孩子抢走,我拿石子打了那些坏人,又让士兵去将那母子带去别的地方,好好照料。」 闻言,姜应檀轻声夸道:「嗯,做得好。」 然而,她心中深知,傅则帮得了一人,却不能帮所有人。 流民混杂,或穷或富、或男或女、或人多或人少,最关键是夹杂了大齐人和北燕人,两国多年交战,治下的子民亦是互相敌视。若是寻常过日子倒还好,至少能维持面子上的和气,可现下是饥荒。 经歷了灾荒的流民,飢肠辘辘又跋涉千里,很多人早就饿到没有底线,什么离奇的恶事都做得出来,哪里又差这一件呢? 不过,傅则现下只是个五岁孩童,有善心、肯去助人,已是不容易的事,就不必多说些扫兴的话了。 施粥一事,魏十与周一诺两人合力,桌椅与陶碗齐全,米粥提前煮好,尚还温热,只需白芨带着人简单收拾一番,便可开始施粥。 流民原本看到有热粥,纷纷躁动起来,如蝗虫过境一般,想一拥而上抢夺粮食,被手执长矛的士兵一一赶走。 在士兵们的镇压下,总算排成两个队伍,有秩序地上前领走自己那份。 姜应檀为探查身份,力排众议,要亲自施粥。除白芨以外,诸人都以为尊贵娇养出的顺安长公主做不好下人活计,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姜应檀行为举止间极为熟练。 只见她一手提着铁勺,一手接过傅则递来的碗,迅速往半旧陶碗里舀了一勺稀粥,交由长桌前的侍卫,再由侍卫交予来到跟前的流民。 同时,姜应檀还会不着痕迹地打量身形偏瘦弱的人,不论男女之分。 周一诺与魏十站在一处,互相交换了眼神,殿下这是特意练了? 守在姜应檀身后的傅则,帮她递碗,一边将她干活老练的模样刻入眼中。 现下,傅则心智上只是个半大孩子,心中有疑惑,自然而然就问出口。不过他聪慧异常,知道不能暴露身份,故而问得隐晦,声音放得很低。 姜应檀手上不停,余光扫了傅则一眼,倒也没瞒着,「我少时过得并不如意。」 话有些含煳,但足够傅则心领神会。 必然是姐姐少时,在宫中受了欺负,定是被坏人压着做了些苦活,才练得这一手熟练本领。 傅则一旦瞎想起来,神色总是有些丰富。 这幅模样落到姜应檀眼里,大约猜得出他在脑子里上演什么戏码,微微抿唇,漏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任由他去了。 现下,来到临城的流民约两百人,尚还可控,在士兵的带领和镇压下,尚还算是秩序井然。 姜应檀将手上的粥碗底给侍卫,分神想着,阿姐会在里面吗? 她望着这群人,缓缓沉下一口气,间歇时,不漏痕迹地抚过鬓边的木钗。 其实只是一支极为普通的钗子,花样子是一枝半盛开的桂花,花瓣小而细,亏得做钗的人肯花功夫,定是一点一点磨出,故而成品也很精巧。 那是阿姐送给她的七岁生辰里,从描花样子、挑木料,到雕钗、上油,一切都由阿姐亲手所做,半分不假手于他人。 甫一收到,姜应檀便如获至宝,欢喜地收到梳妆匣的最显眼的地方,除了那一年七岁生辰拿出来簪上,其余时候再没有拿出来,生怕有所折损。尤其是阿姐被迫去北燕和亲,姜应檀便把这支钗子收起来,放到梳妆匣最底部,时不时睹物思人,再没有佩戴过一次。 倘若阿姐真的藏在流民之中,碍于某些因有不能贸然出面,那么见到这支木钗,定会知道是姜应檀来了临城,必然想尽办法前来相认。 姜应檀眸色略沉,与身侧的白芨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 只要有人将目光放到姜应檀鬓边的桂花木钗上,就只能是和永熙长公主有关系的,倘若此人不主动前来,也会被眼见的侍卫私下拿住,带到姜应檀的身边。 然而,日头逐渐上移,领粥的流民来了又去,事情却无进展。 因着姜应檀心中急切,此次他们是一大早赶来。现下已是辰初,几乎流民安置之地的所有人,都在姜应檀眼皮子底下过了一遍。 甚至大部分流民已经喝完,想装作没有领到,再来领一碗,也没有一个人展露出异样神色,更没有人偷偷寻到巡逻的士兵。 回府的马车上,姜应檀端坐正中,闭上双目,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左右两侧分别坐着傅则和白芨,白芨是个女子,身形娇小,倒也不觉拥挤。可怜傅则长得高大结实,此时却只能委屈缩成一团,生怕挤到姜应檀。 姜应檀沉着脸不开口,无形之中散开的压迫感,让傅则两人亦不敢随意说话。 就这么一路无言,众人回了府,马车停在了偏门。 不等白芨先行下马车,甚至连马车木凳都没摆好,就见姜应檀如风一般掠过两人,冷脸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眼看着人离开,傅则刚想去追,却被白芨拉住。 白芨跟了姜应檀许多年,深知她家殿下的脾性,温声劝傅则莫要去追,殿下此刻不愿他人在侧,到晚间,殿下便会恢復常态。 第25页 被拉住的傅则,听了如此言论,诧异地睁大眼睛,「难不成你们每次都不陪着,光让姐姐一个人吗?」 他这质问来的又凶又急,惊得白芨一下子愣住。 傅则心中满满都是他的姐姐,也不想听白芨的回答,甩手往前追。 仅仅这么一两句话功夫的耽搁,等傅则追进门的时候,已经不见姜应檀的身影。 虽然心中急迫,但傅则好歹惦记着周一诺耳提面命的话,维持着冷静的模样,言语简洁地问侍卫。 有侍卫一路上指路,傅则绕过曲廊、假山,最终踏入府内一处偏僻院落内,找到了只身一人的姜应檀。 这院子很是偏僻,原本是无人问津的地方,只有府中孩童会来玩耍。院中栽了几棵桂花树,因临城的秋日提前转凉,树上桂花也将开到今年的最末,空中漾起最后一波残余的桂花香。 姜应檀坐在树下,样子并不狼狈,哪怕是穿得侍女规格的普通衣衫,仪态也依旧。她的双手拢着袖子,轻微仰头,静静看着即将枯败落尽的桂花。 明明她的神色淡然,眼中如古潭水般波澜不惊,可傅则莫名从中望出些委屈。 他屏住唿吸,小步小步往前挪,脚踩在枯叶上,生出「咔嚓」的动静,引得姜应檀投来不咸不淡的一眼。 见姜应檀并不发怒斥退,傅则胆子稍大些,快步凑过去坐下,轻轻拉她外袖:「姐姐不要气馁,我们明日、后日,每日都来,一定能遇到姐姐想找的人。」 姜应檀视线重新落回头顶桂树,「你知道我要找人?」 「则则能猜出来哦,」傅则乖巧地摘去姜应檀肩上花屑,软着声音,「姐姐想找的人,可能藏在流民里,而且这个人一定对姐姐很重要。」 他将摘去的花屑,很珍惜地收到掌心,拢在一处。 姜应檀略一偏头,也不看他,淡声问:「你……不问这人是谁?」 傅则笑容更大些,轻轻摇头,「姐姐不说,则则不问。」 然而姜应檀不为所动,转过头盯着傅则的脸,冷声道:「既如此,你跟过来作什么?白芨没和你说,这个时候,本宫只想一个人吗?」 「可是,我觉得姐姐很孤单,」傅则抿唇笑,极为认真的回望她,「我知道,姐姐其实一点也不希望一个人。」 「哼,」姜应檀嗤笑一声,上上下下打量傅则那张坚定的脸,「凭你,也想猜本宫内心想什么?」 傅则皱皱鼻子,不甘道:「才没有,就是能猜到,因为姐姐和我一样啊!如果我的娘亲没有离开,藏在哪里,则则又找不到的话,那我一定很失落很不开心。」 这回,姜应檀扭过头不说话了。 傅则伸出一根手指头,小心翼翼戳姜应檀的胳膊,得到对方不耐烦的一句「作甚」。 语气好兇,然而傅则一点也不怕,纵使对方不回头,他还是一字一句道:「我会陪着姐姐,我们一定可以找到那个人。」 之后,傅则乖乖自己封住嘴巴,安静陪着姜应檀坐在树下,勤勤恳恳地摘花屑。 日头逐渐上移,日光透过树叶,在青砖地上投出斑驳阴影。 「咕——」 第14章 现在我娶了姐姐,那就要…… 周遭只有细微风声,使得傅则腹部传来的声响,显得格外突出。 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思绪,姜应檀看着身侧人微红的脸颊,还有不停躲闪的小眼神。 傅则心虚极了,小声辩解:「今日为了早些出门,吃太少啦,一般不这样。娘亲说过,则则很好养的。」 那湿漉漉的眸子啊,配着躲闪的眼神,惹得姜应檀「噗嗤」一声笑了,「嗯,回去用午膳。」 没有被姐姐嫌弃哎! 傅则立即将不好意思统统抛之脑后,大声附和道:「好!」 回去路上,姜应檀见傅则手里捧着什么,十分珍视的模样,便直接向他问个究竟。 傅则嘻嘻笑了,将合着的双手打开一些,献宝似的给她看。 里头哪里有什么珍奇宝物,只有细碎的花瓣,应是傅则方才从她身上勤勤恳恳摘的碎屑,也不知他为何这么珍惜。 或许这就是孩童的稚气? 似是看出姜应檀不在意的态度,傅则佯装生气,「这些和姐姐有关,就很重要的!我要把它们全部存起来。」 「嗯,存吧。」姜应檀漫不经心道。 傅则哼哼两声,扭头不理她。就这么静静走了一段路,他轻声问:「明日依旧去施粥吗?」 「去。」姜应檀眸色深深,望向天尽头。 - 翌日,日头快到正中,主屋院内传来傅则愤怒的声音。 「为什么不能一起去?明明昨日还陪着姐姐的!」傅则忿忿不平地杵在那儿,直盯着姜应檀看,委屈到要哭出来。 姜应檀神色如常,瞥了他一眼,咽下最后一口鱼片粥后,才悠悠开口:「你若天天去,谁去应付来府中议事的将领?」 傅则眼神一亮,「不是还有周……」 「他们要见的人是你,缺一日就罢了,连着不在又是什么理?」姜应檀走到内间换上侍女衣裳,声音透过放下的帷帘传来,语气带上点哄人的意思,「你乖一些,在府中等本宫回来。」 傅则垂头丧气地坐在桌边,心情低落,「好吧,那姐姐早些回来。」 第26页 之后,等鹰卫中擅易容的手下进来,帮姜应檀仔细做好伪装后,一干人直往偏门去了。 徒留下傅则眼巴巴地望着,明明载着姜应檀的马车还未启程,他却已经很是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书房。 自打西北军中的人逐一见过活生生的傅则,这些武将们就不再赶一大早来府内议事,多是用过午膳后才到府上。只有周一诺勤恳极了,每日一大早就要过来提前安排诸事,此时早就在书房候着。 傅则冷脸进屋,甫一关上门,那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差,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见状,周一诺笑着摇摇纸扇,打趣道:「驸马如此思念殿下?」 「难道不应该吗?」傅则白了他一眼,很是义正辞严,「我既喜欢姐姐,与姐姐又是成了亲、拜过堂的夫妻,自然要时时挂牵才是。」 说罢,傅则十分嫌弃地看着周一诺的摺扇,嘟囔道:「天这么冷,还要拿把扇子,你这人真奇怪。」 无端被嫌弃的周一诺抽了抽嘴角,心想,你这稚童当然不懂其中真意,纸扇可是风流才子的必备之利器,哪里分什么春夏秋冬。 于是,他扇子摇得更欢,打趣道:「驸马年纪不大,对男女之事倒很是了解。」 「年纪小又如何,娘亲早就与我说过,夫妻是要相互扶持,若我日后娶了妻子,必然要十分爱重、护着她。现在我娶得就是姐姐,那就要对她好。」傅则理所应当地说着,一边坐在书房的桌案前,拿起周一诺提前写了应对之策的纸张看。 周一诺听了他这话,以扇掩唇,轻轻笑了声,只留下一道意味深长地眼神,「那周某盼着驸马早日康復,尽快恢復记忆。」 就按着傅则记忆清醒时,一副寡言冷淡的模样,明明对顺安长公主存了些说不明的情谊,却又不敢主动凑上去。而长公主那边,现下看着是对失去记忆的傅则极为纵容,对上原本的傅则可是不假辞色的。 这样的两人撞在一起,那才有好戏看。 当然了,眼下傅大将军心智才五岁,带来的麻烦虽多,但人还是很有趣的。 「别总以为我年纪小,就看不懂你们大人的弯弯绕绕,」傅则斜睨着周一诺,直接点破他的坏心思,「你们再瞒着,我也能猜出来。原先我和姐姐之间的关系很冷淡,是么?」 此番言论有些惊到周一诺,他好奇地问:「驸马如何得知?」 傅则一一细数,「偶尔会听见下人说姐姐治下严,才来的几日,就把府内治理的井井有条。这话里的意思,就是姐姐近日才到的临城,先前怕不是一直分隔两地。」 「再留心各个屋子的摆设。主屋里的一应物件不仅贵重,成色也很新,摆明是刚换上的。」 「书房呢,一应陈设与主屋的样式全然不同,架上摆放的书籍多是兵法、古籍之类,姐姐平日喜欢的是游记、话本,在这里是一本也找不到。自然可知不止分居两日,其中时日还很长,甚至于,这是姐姐头一回来府上。」 傅则洋洋洒洒指出诸多疑点,最终嘆了口气,无奈地摊开手,「我知道你们想瞒着,但破绽也太多了些。」 听完这一大段话的周一诺,脸上露出赞扬,「本以为驸马是来军中歷练,才磨鍊出观察入微的本事,却是周某小瞧了!驸马在幼年时,眼神便已如此敏锐。」 傅则并不因点破疑点而自得,低头看文书,指出一处问了。 周一诺仔细答覆,待傅则颔首表示听懂,才继续道:「既已猜出大半,驸马就不好奇先前是何种形势?」 被问到的傅则头也不抬,语气平静,「姐姐想瞒着,那就瞒着好了。想必,是原先的我做得不够好,那把错处全都改了就成。」 「或许,其中不只是驸马的过错呢?」周一诺斟酌着问。 当年傅则接了赐婚的旨意,多半也是刚接手西北军,为稳定局势,也为了避免树大招风,所以顺水推舟娶了顺安长公主,借皇家之势保全自身与忠国公府。 成婚后不久,傅则便只身一人来边关驻守,众人皆猜测是他受不了顺安长公主,连表面夫妻都做不成。毕竟,顺安长公主名声极差,京城百姓,乃至天下人都知道她风.流成性,在长公主府中豢养俊美面首。 倘若不是在顺安长公主来临城的当日,他无意间窥破傅则的异样举动,譬如无端上前遮挡视线,譬如对长公主到来所暗藏的喜悦,譬如得知魏十被轻拿轻放后的心情骤然失落…… 若没有种种异样在前,即使是善于窥察人心的周一诺,也无法从傅则那张冷脸上窥出一丝一毫的不同来,或许还在与旁人一样,以为傅则对这段因利益而成的亲事浑然不在意。 「你究竟想说什么?」傅则放下手中的纸张,抬头直直望他,眼神锐利如刀。 周一诺犹豫再三,思来想去,还是不应插手傅则私事,于是笑道:「是周某失言了,无论其中有无过错、有何过错,又是哪一方的过错,都是驸马与殿下二人的事情,哪里用外人指手画脚呢?」 傅则装出的威严撑不下去,肩膀一下子垮了,哼道:「我的记忆迟早会恢復,你不想说就不说,不用像哄孩童一样哄我。」 大人嘛,总仗着年纪大些,就不把小孩子放在眼里。 再说了,姐姐能有什么过错?她耳根子那么软,只要稍微撒撒娇,哪怕看出他在故意装可怜,也会半推半就着随他去。所以啊,有过错也一定是原本的他没做好。 第27页 笨死了! 如往常一般,傅则装出一副严肃冷然模样,靠着周一诺的暗中指点和自身的随机应变,顺利度过今日难关。 傅则无事一身轻,议事将领们前脚刚离开府门,他后脚就跑了回去,留周一诺只身在书房干活。 要说他内心最真切的想法,应是拿上木凳,直接坐在偏门等,方才能在第一时间迎回姜应檀。可惜刚刚拎起木凳,就被得知内情的侍卫拦住,只能坐在主屋廊下的竹椅上,眼巴巴地等着姐姐回来。 因今日选在午初去施粥,故而回府的时辰也往后延迟。大约到傍晚时分,日光微弱,才望见姜应檀一行人的身影,在院门外出现。 只见姜应檀一言不发地进屋,面色并没有昨日那般差,仿佛已经坦然接受了今日的结果。 傅则并不贸然跟上,他拦下白芨,无言作询问状,今日也没找到? 白芨幅度极小地摇摇头,追上了姜应檀的步伐。 第15章 这哪里又配得上矜贵显赫…… 连续三日,姜应檀以施粥为藉口,暗中在流民中寻人。 然而,一连亲自去好几日,仍然没有寻到想要找的人,反倒她自己憔悴许多。 知道内情的心腹几人,将这副入魔的模样看在眼里,皆是束手无策。也有人壮着胆子去劝了,譬如一直娴静、知进退的白芨,却并不见成效,反而被叱喝出来。 别无他法,绿萼平日里伺候在一旁,见姜应檀对失忆后的傅则多有包容,私下里求到傅则跟前,想求他出面去劝。哪知话才说出口,就见对方望过来的视线里,满是奇怪之色。 「为何要劝?」傅则不解,满是疑惑地问。 绿萼怔住,忧虑道:「殿下现在这样,是否太过疲惫?」 傅则摇摇头,一字一顿道:「姐姐想做什么,帮她就好,不需要问太多。」 这话一说,绿萼便知道傅则这条路子行不通。凡是殿下要做的事,驸马只会在一旁摇旗吶喊,恨不得亲身上阵,给烧得正旺的柴火堆里,再添上一把柴禾。 至此,众人再无他法,只能看着姜应檀日渐憔悴,连每日的胃口都肉眼可见地变小。 - 天色将晚,星子隐约坠在穹顶之上,晚风吹过,送来一道秋日凉意。 屋内,姜应檀听了禀报,一双微扬的黛眉深深蹙起,「派出去的鹰卫,竟都没找到人?」 「是,鹰卫在来临城的必经之地,各处皆设了探子守着,又派人去山林间搜寻,就是怕永熙长公主因躲避追兵,被迫逃入深山老林里,」魏十说到这里,极为羞愧地抱拳,「无论是哪一边,都没有守到人,是属下无能。」 姜应檀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将这件事来回想了又想。 「假死之事不会出错,人也的确出了北燕帝都。如今,阿姐连着护送的暗卫一起,都没了消息……」姜应檀缓缓将气唿出,面色忽变,「阿姐假死一事,定是被慕容迟发现,他出动云骑了!」 魏十顺着思路往下想,「迫于云骑出手,永熙长公主无法与我们的人联繫。那会不会已经被……」 「不会,你们不了解我阿姐的脾气,」姜应檀直接摇头,冷笑一声,「当年和亲,嫁给北燕那个老东西,她是心甘情愿去的,为的是大齐边关百姓之安宁。然而,当年北燕许下的诺言,一桩桩一件件都没兑现。不过两年安分,又不断扰我大齐边境。」 「慕容迟那个狗皇帝杀父篡位,后来大肆举兵、马踏宣州,甚至放言要陛下的项上人头。」 姜应檀眼中是浓烈到化不开的恨意,「撕毁盟约在先,折辱再后,加上那么多条大齐百姓的性命!」 「阿姐看似温婉,实则最是烈性不过。此次会假死脱身,已是到了不为玉碎宁为瓦全的地步。她或是自己准备,或是从护送的暗卫手里拿兵刃,倘若中途会被抓回去,阿姐必定直接自尽,绝不会再去面对慕容迟那个狗皇帝!」 魏十听到这儿,踌躇几番,还是问:「可殿下怎知,永熙长公主有没有走到绝路呢?」 被问到姜应檀扬眉,笑得明艷极了,嘲道:「慕容迟不是一腔深情,视我阿姐如性命么?若是阿姐出事,他必然悲痛吐血、耽误朝政啊。」 魏十懂了,一颗心暂时安下,「是了,我们安插过去的暗桩,近日无人传密信,想必永熙长公主尚未……尚未被云骑带走。」 他这话顿了一下,不想直言「自尽」二字,而是换了温和些的说法。 对此,姜应檀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神色淡淡。 许是有多年的姐妹情谊在,纵使相隔万里,早在谋划假死之策时,她与阿姐也在无形之中达成共识——倘若假死脱身之计败了,阿姐定不会顺从被带回。 不过,虽然姜应檀在心底做了千万遍的铺垫,却仍然满心相信着阿姐平安归来。 这也是为何她定要亲自施粥,与流民一一见过面,再累也不罢休。 只要有一丝希望,她便不会放弃。 「派出的人不用回撤,」姜应檀沉吟着,为之后做了安排,「若是不走官道、不走山野,又想要掩藏行踪,一路顺利回到大齐,只有跟着流民一条法子。」 「施粥之策,本是明着给阿姐递信,只要她能听闻此事,必定会来。」 姜应檀又问:「粮食呢,从青州调来了么?」 第28页 魏十点头,「已安排人去了,第一批运粮的队伍已经出发,约七日后抵达临城。」 运粮一事,是姜应檀与周一诺商议后定下的。 临城位于大齐西北处,农事上只能自给自足。边军的军饷万万不能动,又想要腾出粮食救济灾民,种种斟酌之后,决定先用将军府的存粮来救济流民。 幸好姜应檀手握青州作为封地,青州富饶,每到收成之时便会储下余粮,以备不时之需。此时调粮,顿时解了临城与西北军的困窘之局。 提及此事,魏十笑道:「临城周围许多田地荒废,矿藏也没有开凿完全,正巧青州每年会多出来粮食,每每都会平白浪费。如今拿出没用的粮食,养些流民去劳作,日后再换些矿铁回青州,称得上稳赚不赔的买卖。」 「不过,也不能让慕容迟占便宜,免得他以为将人往咱们这里赶,即可解决饥荒与灾民的难题,就此坐享其成了!」姜应檀取来纸张,飞速写下一行行字,待墨汁干透后,折好交于魏十。 「你将这密信快马加鞭送至陛下案前,并通晓所有暗部撒出去的暗桩——流民一事,可大作文章。」 两人商议完余下诸事,方才让魏十齣去。 姜应檀累了一日,又马不停蹄地议事,整个人疲惫得很,正想靠在榻上小憩一番。 哪知隔开外间、内间的泥金屏风处,忽而探出一颗脑袋。 傅则双手背在身后,弯腰笑着看向姜应檀。八尺高的人,勉强缩在屏风后面,再配上那份灿烂的笑脸,模样滑稽又有趣,活像一只到处散发热意的金乌。 方才还又累又烦闷的姜应檀,不知为何,心中阴沉沉的乌云散去些,透出些光亮来,显得美人总算喘上口人气儿,从画上活过来一般。 她掀开眼皮,声音懒懒的,还带着些沙哑,「怎么了?」 傅则站直了身体,左手放在背后不肯拿出来,步子一挪三拖,凑到姜应檀跟前。 空气里,突然散出些淡淡的桂花香味,似有若无地飘在鼻尖,像个淘气的狸花猫,藏着躲着不肯让你抓到,又忍不住偷摸凑上来,收起尖锐的指甲,轻轻在你胳膊上碰上一下,想偷摸勾起你的注意。 姜应檀脑海里隐约有了些猜测,唇角逸散出一丝笑意,生生忍住,仿佛她还是那位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顺安长公主。 她刻意控制了视线,丁点都不往傅则身后探去,甚至阖上双目养神,静静等着「狸花猫」自己送上门。 凑过来的傅则傻眼了,本来他在脑海里都勾勒好了场景,会说些什么话,姐姐又会是怎样的神情。怎能想到对方直接闭目养神,仿佛一点都不好奇呢。 他一贯是胆大的,便是直勾勾看着姜应檀也不发憷,此时细细观察对方面色。 只看见艷丽妆容层层遮盖后,掩不住有些发青的眼下、微微蹙起的眉心,还有扑面而来的乏力。可这人要强,撑着通身气势,不愿让旁人瞧见。 若不是傅则不惧怕姜应檀的喜怒无常,不担忧触犯姜应檀的逆鳞,细心观察之后,才能从坚硬石头的缝隙中,隐约窥出她深处埋着的疲惫。 傅则顿时犹豫了,甚至在想,是不是现下不去烦扰姐姐,会更好些? 他不断犹豫时,屋内的桂花香气愈发浓郁,让姜应檀等得逐渐不耐烦起来。 傅则这厮怎么回事,摘个桂花罢了,磨蹭半天不献上来! 姜应檀勐地睁开眼,眼中还带着不满的煞气,正想好好敲打这人。 没成想,就在睁眼那一瞬,鼻尖的桂花味骤浓。 眼前是一只以桂花与软枝编成的花环,样式并不复杂,甚至用她以往挑剔的目光审视,这都算得上简陋。 在外人眼中,这哪里又配得上矜贵显赫的顺安长公主呢? 傅则先是懊恼,低声埋怨了自己,怎么就把姐姐惊醒了! 接着抿出笑,颇有些不好意思,而眼神极为明亮,大大方方道:「我编了花环,送给姐姐!嗯……暂时找不到人,姐姐也不要丧气哦,事情会变顺利的。」 最后没等姜应檀回应,垂下头,又开始埋怨自己,「我编的花环好丑,没有娘亲做的花环好看,要不还是重新做,做一个最好看的才配得上……」 剎那间,那花环的底端被握住,又被轻轻拿走,惹得傅则抬头来看。 姜应檀的神色难得正经又认真,「不,它就是最好的,我只想要这个。」 第16章 檀儿,阿晔,再等等阿姐…… 北燕边境,距离临城约二百里路的小道。 沿途的村落中望不见人影,更看不到裊裊升起的炊烟。大大小小的村落如同沉寂多年、不见天日的朽木,从内而外透出浓浓的死寂气息。 这是通往临城的必经之路,弯曲小道上饥民不绝。他们的眼神黯淡无光,零散分布在道路前后,紧靠最后的力气蹒跚前进。 他们死死盯着路的尽头,那里还望不见城池的虚影,但所有人都在不停默念—— 多走一段路,再多走一会儿,到了临城就能得救。 瘦成皮包骨的女童,被母亲强拉着一步步往前挪。她已经饿到没有知觉,眼瞅着这条逃亡路,长到仿佛永远走不到头,突然情绪崩溃,大哭起来。 「娘,到…到了临城,真的会有东西吃吗?」 「不许哭!」女童母亲强撑出一口气,喝住女童的泪水,「临城会有饭吃,会给我们活干,喜儿再忍一忍,就快到了。」 第29页 妇人半凶半哄地稳住孩子,说罢,偏头看向同行之人,有气无力地问:「妹子,咱们离临城还有多远啊?」 与她们同行的是一名女子,头戴一顶破了洞的旧斗笠,大半张脸都被面纱遮掩,只露出一双好看的杏眼。 她偏过头,看着不远处的破旧界碑,「约是一百多里路,晚间能到的。」 那声音嘶哑又难听,如同被死死掐住脖子的鸟儿,挣扎间挤出的些许气声,刺耳极了。 对此,妇人与女童仿佛已经习惯,面上毫无异色。 喜儿将泪意努力憋回去,仰头朝着斗笠女子,声音如刚出生的猫儿般细弱,「姨姨,喜儿好饿……」 「喜儿乖,明日就有东西吃了。」女子绕到女童身边,牵起女童空着的右手,环顾四周流民,不着痕迹地放了几颗豆子在喜儿的手掌心,悄悄对她眨了眨左眼。 流亡太久,喜儿早就变得很懂事,刚才的失控是因为着实太饿。此时感受到手掌心的豆子,她往左侧娘亲的身上一扑,偷摸将豆子塞到嘴里。 这是姨姨与她约定好的,吃东西一定不能被别人看见,不然会有坏人来抢的。 妇人拥住喜儿,无奈地看了女子一眼,你的存粮也不多,别总宠着喜儿呀。 被妇人以嗔怪的眼神望着,斗笠女子眨眼笑笑,并不多言。 其实如此宠喜儿,皆是不由自主想起了妹妹。阿檀在这个年岁时,也是如此的娇小讨喜。 斗笠女子目眺远方,眼中俱是坚毅之色,仅一瞬的停顿,又继续她辗转万里的逃难路。 檀儿,阿晔,再等等阿姐。 - 临城二十里外,流民的安置营地。 午时初,正是用膳时辰,营地里的人却不多。男子壮丁几乎都看不见,只能瞧见些老弱妇孺,妇人在匆忙搭好的简陋灶台上做着伙食。 营地大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男女老少都有,看着都是奔逃而来的流民。 流民列着队,逐次走进大门旁的木屋里,木屋中站着四名士兵,一男一女坐在长桌后头。其中那名女子,正是易容成寻常侍女的姜应檀,头上依旧簪着那支桂花木钗,跟前放着纸笔。 站着的士兵问,「从何处来?一家几口?」 「津州盐张镇,一起来的是我家老父……」 「……」 士兵负责开口询问,而姜应檀需要做的,是将这些人的身份一一写入户籍册。 待这波人离开,姜应檀才放下细毫毛笔,端起手边清茶,稍稍抿上一口。 从两日前起,她便由施粥转而做起这活计。一则,营地里有妇人做伙食,连着用施粥的法子说不过去;二则,她只想与新的流民见上一面,日日施粥,见的人又多又重复,着实繁琐。 而借着录入户籍的便利,可接触所有刚来到营地的人,乃为上策。 所以,阿姐究竟在哪儿呢? 她可知道了临城的消息? 姜应檀垂着眼帘,盯着自己膝盖发呆,正暗中思索着,未发觉屋内的人都走了。 直到桌案前一道微弱动静,才将她的思绪吸引回来。 桌案后站着一个相貌普通的男子,衣着朴素,手里提着三层的大食盒,笑着极灿烂。 他将木盒放在桌子边角,喜滋滋道:「我来送饭啦!」 此话一出,姜应檀哪里还猜不出这人是谁,整个人放松下来,瞄了他一眼,「这个时辰,你怎么过来了?」 「周先生已与西北军的将士们谈妥当,今后若无要紧事,便在申末酉初来府上议事,」傅则将纸笔收走,又将饭菜取出,妥帖布置在桌案上,「正好,我白天闲在府中,能来给姐姐送午膳。」 姜应檀挑眉,「怕不是你去威逼了周一诺吧?」 「怎会呢!」傅则睁大双眼,故作惊讶不满,「这都是周先生体贴我,觉得则则见不到姐姐,真的好生可怜,所以才自发去调停呢。」 他嘴上这么说着,眼中的得意满的快要溢出来。 姜应檀懒得戳破傅则的小心思,闲闲道:「瞧瞧,本宫手底下的人都学会欺瞒主子了。你看魏十,不仅特意留人帮你易容,还能藏着掖着不透露口信,不如今后他们的俸银都由你给?」 「才没有呢,我不也要靠姐姐嘛,」傅则凑到一边,双手奉上筷箸,露出一个乖巧的笑,「这都是则则一道道挑的,全是姐姐喜欢的菜式。」 说的就像朝廷会亏待三品大将,忠国公府穷困潦倒了似的! 罢了,话都被他说成这样,她还能矫揉造作个什么劲? 姜应檀抿起的嘴角放下,莞尔,「一起吃吧,你不是带了两副碗筷吗?」 「姐姐疼我!」 木屋不远处,几个方才还在屋内的录入吏和士兵围成一圈,边吃边闲聊。 有人咽下口中饭菜,好奇问:「里面这是什么路子,大中午的,还有人从城里跑过来送饭?」 其中不乏消息灵通者,娓娓道来:「听说是顺安长公主身边的侍女,因为识字多,被周军师借来一用。」 「真不愧是公主身边的人,一个午膳而已,就要三层大木盒装,」录入吏啧啧两声,「方才你们闻见味道没,那个香的呦,馋得我口水直流。」 众人听他这么一提,也不禁回想起刚刚与那小厮擦肩而过时,隐约闻到的饭菜香,再望一望自己桌上的一荤一素,顿时嘆了口气。 第30页 其中有一个不起眼的士兵,眼珠子滴熘熘地转了两圈。 - 又到傍晚时分,天光渐暗。 姜应檀在册子上写下最后一笔,丢开细毫毛笔,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营地进出都有规矩,每到酉时三刻,营地便不允许任何流民出入。酉时三刻后来的流民,会被安置在外头的临城帐篷,待翌日一早,依次搜身、登记入册后,才会一一被安排到各个缺口。 姜应檀看着今日最后一批流民被带走,松快了片刻,起身离开。 缓步走到门口的偏僻处,早有一辆马车静静候着,那是她每日往返所用。从外头打量,不过是一辆朴素马车,木料很是一般,像是用了许多年,也看不出是临城中哪户人家所用。这是为避免被人认出,特意抹去了所有能辨识身份的印记。 走到马车边时,鹰卫副统领萧五半坐在车板上,见姜应檀来了,立马放下木凳,恭恭敬敬地送她上车。 掀开帘子,车内虽空间不大,但有小巧的炉子用来煮茶,固定了金丝楠木的低矮桌案,低调中不失奢华,与外表的朴素全然不同。 在车内候着的白芨迎上,扶姜应檀坐下,温声道:「殿下今日劳累了。」 「唔」了一声,姜应檀不再开口,靠在车壁上,将鬓边的木钗摘下把玩片刻,最终收入袖中。 见此,白芨便知今日又是无功而返。 前几日哄也哄了、劝也劝了,用尽法子没有用。她只好在别的事情上,尽力让殿下感到更舒适些,譬如准备温热清茶与可口点心,再铺上厚实的羊毛毯子,或许能一解身上疲乏。 「吁——」 车外,萧五扬起缰绳,催促着马儿迈开蹄子。车旁仅有四个侍卫护送,皆因担心城内还有北燕奸细,此行不宜伸张。 马蹄捲起尘土,逐渐将营地抛在后头。 行过一段路程,驾车的萧五远远瞧见前方零零散散的流民。 那处是个三岔路口,西边通往北燕,东南边是临城。因这些流民人数颇多,中间的路口又有些窄小,三岔路口被牢牢堵死。 路都被堵住,萧五被迫无奈扯起缰绳,刻意放缓了前行速度,机警地将马车停在不远处,示意右前侧的程继前去查探一番。 听见动静,姜应檀目光示意白芨稍微掀起帘子,漫不经心望向前方。 观其架势,似是两拨人起了冲突,在争执接些什么。右边那波领头的是个头戴斗笠的女子,另外一波的领头人则是精壮男子。除此以外,为数不少的人围在他们身边,犹犹豫豫地插着话,像是未下定决心,不知跟着哪一边的人走。 然而,就在程继打马去到流民旁边时,突然生变! 就在众人僵持之时,离程继最近的人群里,有一男子暴起,不过剎那间,扬起大刀砍下马头。 顿时,从切口处蹦出马儿的鲜血,扬在半空中,洒在周遭人的身上和地面上。 程继被迫连着马一同摔下时,他当机立断地脚踩上马背,借力向后翻身,同时在半空中拔刀,落地后警觉地横刀相向。 见事情已然发生,流民们纷纷对视。他们仿佛下定了决心,齐齐盯着马车所在方向,目光贪婪至极,如见了宝贵的猎物。 「沖!把他们绑了换粮食!」 北燕流民杀红了眼,如饿狼一般,扑向马车! 第17章 想杀我,你也配? 只需一人打头阵,大部分意动的流民都跟着沖向马车,徒留三人留在原地,捉拿下先前与之争执的斗笠女子几人,其余人或前或后袭来。 「杀!」 「杀了他们!」 事态变化太快,程继与其他三名侍卫只来得及分散马车前边,四人在前方死死顶住流民。萧五迅速做出判断,用力拉扯缰绳,意图调转方向回营地。 车内,姜应檀手死死抓着车窗边缘的木框,即使车马如何颠簸,她的姿态仍旧不狼狈。坐在一旁的白芨将茶壶、碗碟等所有会伤到人的东西推出马车,方才双手撑在座位上,亦是尽力稳住自己。 姜应檀目光冰冷,语气森然,「很好,敢把注意打到我身上。」 然而未等车头调转,从连续飞来两支羽箭,接连射中拉着马车的两匹马! 马儿感到剧痛,烦躁地胡乱甩着蹄子,让马车颠簸不断,直晃得人头晕眼花。 萧五一手控住缰绳,勐地掀开车帘,伸出手臂,对内大声道:「快出来,马车要翻了!」 不消他说完,姜应檀已经拽着白芨从车内扑出,抓着萧五的胳膊,果断跳下马车,尽力稳住身形。 萧五紧随其后,横刀护两人在身前。 顶在前方的程继等人,早已经与流民战到一处。纵使四人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在这期间专门护送姜应檀,可碍于冲过来的流民仗着人数多,一时之间难以分出胜负。 生死困局逼至眼前,姜应檀没有惊慌失色,反而沉下心神观望战局,将敌我形势尽收眼底。 只看了片刻,姜应檀敏锐察觉了怪异之处。 大多数流民拿的都非精锐兵器,而是逃亡路上防身用的破铜烂铁。他们到了侍卫跟前,看似气势兇勐,实则手脚无力,胳膊颤颤巍巍,连侍卫一刀都挨不住,几个来回便被击倒在地。 却有些人混在其中,拿着锋利刀剑,表面看着灰尘扑扑、面色蜡黄,实则气力十足。这些人武艺称不上非凡,但三两并在一处,彼此配合下,却能与侍卫僵持许久。 第31页 姜应檀讥笑一声,寒声道:「这是哪门子的流民,分明是有宵小之徒趁机作乱!」 战局不断拉近,刀剑相击之声越发清晰,伴着有心之人的叫嚣吶喊,好似姜应檀等人已被逼到绝境。 扑过来的流民人数不少,四名侍卫再如何能拦,也难以避免别有用心之人钻缝隙。有两条漏网之鱼突破重重防线,直逼姜应檀三人而来! 萧五面色沉下,握紧手中刀,准备迎战。 哪知冲来的两人着实狡猾,武艺也算这波人里数一数二的。此二人一前一后,攻势虚虚实实,有一人把握住时机,将将突破萧五的快刀,将粗糙的五指伸向了姜应檀! 那人大喜,喊道:「抓到这娘们了!」 萧五抽出刺入另一人胸口的大刀,急急转身想拦,一声「殿下」死死压在嗓子眼,不敢大喊出声。 就在萧五回身的剎那,他先是望见歹人步伐一顿,紧接着听见「噗」的一声! 那歹人下半身渐渐变软,膝盖以不可逆之势往下跪去,接着仰面朝天倒在一旁,嘴边的狞笑都还未消散。 随着歹人倒下,露出他后面的姜应檀来。 此时的姜应檀,明明是平平无奇一张脸,却全然阻挡不了通身气势。她的眼尾微微上挑,目光极冷,薄唇紧紧抿着,脸颊还划着名歹人喷溅出的些微血迹,活像个没心没肝的修罗。 姜应檀用袖子随意抹开血迹,俯看落在地上的歹人,只轻飘飘的一眼便收回,嗤道:「想杀我,你也配?」 随后,她扫了一眼怔住的萧五,微微抬起下巴,「发什么愣,需要我教你怎么杀人?」 萧五当即回神,提起刀柄,护在姜应檀前面,暗暗咋舌。 因殿下对待手下人并不严苛,十分赏罚分明,且平日里看着娇娇弱弱的,他便误以为殿下多以智谋取胜,并不是能提刀杀敌的狠人。 此刻见了殿下杀人不眨眼的模样,方知昔日结论真是大错特错! 随着日头偏移,天色愈加昏暗,眼前的战局却逐渐明朗。 暴起的流民大多被当场斩杀或敲晕,仅存的歹人不敌身经百战的侍卫,退守着三岔路口不走。由于此处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姜应檀这边无法强行突破,双方就此陷入僵持。 前方一大片地方被清空,姜应檀索性将白芨放在最后,交予一名侍卫护着,自己带着萧五等四人来到前方。 姜应檀审视着这么一帮鱼龙混杂的人,忽而笑了,「谁教唆你们来拦路的?」 闻言,那堆流民立即挤挤攘攘起来,最终推出来一个三角眼的汉子。 「啰啰嗦嗦问什么问!没人教唆!」三角眼不耐烦地瞪视,他昂着脖子,「我们要吃的!还要住的地方!」 姜应檀摩挲着手心,又重复一遍,「就要这些?」 「还有……还有银子!啊,不,是金子!」汉子瞬间把姜应檀看成冤大头,误以为她想迅速解决麻烦,提出的要求愈发过分。 姜应檀见这人得寸进尺,转头看向后边的白芨,乐不可支道:「这傻子还敢跟我玩坐地起价的把戏!快瞧瞧!」 「你什么意思!」三角眼顿时羞愤至极,怒喝一声。 姜应檀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会儿才停下,忽然拉下脸,倨傲道:「想从我这里拿东西?滚。」 这句话让对面所有人躁动起来。 「她这什么意思?是什么都不想给了?」 「那我们怎么办……」 「人家是富贵出生,就是把粮食糟蹋浪费,也不会施捨给咱们的,不如再攻上去一次,我们人多,不怕他们!」这是歹人在故意说些混淆人心的话,意图让他们再度拧成一股绳。 许多人却犹豫了,「可是我们打不过啊。」 两方人马中间的空地上,横躺着十数具尸体,以鲜血铺洒在地面上,就仿佛画出一道道符咒,把他们严严实实镇在原处。 饶是有心之人再如何挑唆,也没有一人敢在往前多踏一步,龟缩在原地。 这期间,被拿住的斗笠女子挣扎着弄出些动静。 两边人隔得有些距离,姜应檀只能看到她面纱微微晃动,再通过女子身旁人的反应,方知她在出言劝导。只可惜说了没几句,就被捂住了嘴,拖到后面。 那些流民与贼寇商议好一会儿,又把方才那个三角眼推出来喊话。 三角眼把话颠来倒去地说,总归就是一个意思,不把粮食给我们,那你们也甭想过去,大家耗着好了! 不等姜应檀开口,萧五就先大笑出声,看他们的眼神像在看一群傻子。 「是你想耗,就能耗下去的?」萧五高高抬起下巴,很有些盛气凌人的意思,「只要晚一刻见不到人,府上便会有人来寻。你们是有多耳背,还没听见后面的马蹄声么,不如猜猜,援兵还有多远?」 一时间,对面所有人都乱了,一闹而散,只顾着自行逃走,呈无可挽回的溃败之势。 见大势已去,隐在其中的歹人终于露出马脚,刀剑高举,将将要砍下一人脑袋示威,想强行胁迫他们留下当马前卒! 正在此时,后方一只锐箭袭来,精准射中此人的手腕。 大刀「哐」的一声落地! 从临城而来的援兵驾着快马,顷刻间赶到岔路口,以不可抵挡的锐势,迅速收拾残局。 第32页 魏十身后带着一人,避开刀剑相向的战局,疾驰到姜应檀身边不远处才停下,把身后之人放下。 那人下马时腿先一软,也不知从哪里憋出来的气力,来不及缓上一缓,就直直扑向姜应檀。 周边侍卫眼神好,看清了来人不敢拦。故而,未等姜应檀反应过来,她便被来人死死抱在怀里,耳边传来傅则止不住的哽咽声。 「呜呜呜,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姐姐和…和娘亲一样,要离开则则了!」傅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喘。 姜应檀有些喘不上气,拍了拍傅则的后背,让他松些力道。 眼泪尚未止住,傅则抽泣着换了姿势,稍微卸去些力道,还是抱着姜应檀不肯放,翻来覆去说着自己的害怕。 先前的大半月时间,姜应檀看傅则聪慧机敏、进退有度,后来扮演成年傅则时似模似样,逐渐忘了这人身体里装着的是个五岁的稚童,此时被抱着不肯放,又见到久违的泪花,才依稀想起傅则刚刚醒来时的状况,。 姜应檀原想发怒,最终还是嘆了口气,任由他这么抱着。余光看见萧五几人将翻倒的马车扶起,重新换了拉车的马,白芨也提前去收拾好车里,站在车边候着。 她这才在傅则耳边哄了几句,说傅则来的匆忙、没有易容,让他去车上再哭。 傅则听话地点头,尚还哽咽着,拉着姜应檀的手,乖乖上了马车。不等车帘被白芨放下,又扑进姜应檀的怀里。 扫到这一幕的程继等人不禁咋舌,驸马这是多爱他们殿下啊,这就急到哭了,还抱着殿下不肯放! 马车周围只有萧五知晓内情,看透诸人来回打眉眼官司,连忙笑着呵斥了几人,让他们好好护着马车周围。 好不容易等傅则情绪稳定,姜应檀也能得了些空闲。 不知怎么地,她忽然记起方才与这些人争执的女子,现在想来,背影似乎与阿姐有些相像。 那会是……阿姐吗? 姜应檀心中一动,立即让白芨掀开车帘,轻声吩咐萧五将人带来。 第18章 你是顺安长公主的人?…… 待人到了跟前,姜应檀才发现来的不止是那名斗笠女子,其身后还紧紧缀着一对母子。 姜应檀站在车板上,看着这女子全身包裹严实,仔仔细细打量半天,缓声问:「你是北燕人?」 斗笠女子垂着头,似是不敢直视上首之人,闻言点头,「是的。」 声音嘶哑刺耳,听在耳朵里十分不适。 姜应檀直接蹙起眉,阿姐有着一把婉转莺啼的好嗓子,并不会是这样的声音。 可她怀抱着心中那一丝微弱的希望,没有放弃,又问:「姓什么?为何低着头,不以真面目示人?」 未等斗笠女子回答,她身边的女童突然开口,「姨姨要带着面纱,不然会吓到旁人的!」 紧接着,妇人畏畏缩缩地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护在斗笠女子身前,抖着声音道:「我…我姓李,这是我妹子,她七岁时害了病,全身长了密密麻麻的红斑,吓人得很!」 姜应檀将这一老一少的话听在耳中,之后又见三人将来歷报得清楚,彼此之间没有矛盾之处,终是心中一涩。 又错了,这女子也不是阿姐。 顿时,多日奔劳的疲惫一拥而上,几乎击垮姜应檀挺直的肩膀。 阿姐,你到底在哪儿呢? 姜应檀站在原处默了片刻,招来萧五简略交代一番,之后便掀开帘子回车内。 因着天色已晚,她又太过疲惫,忘了拿出袖中的桂花木钗,让斗笠女子看上一看,亦不曾发觉她弯腰进车内时,女子身旁的女童正直勾勾盯着她的袖口,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车外,萧五转身望向斗笠女子及李氏母女,略一颔首,「随我来吧。」说罢,萧五在前方引路,带着三人往魏十那边走。 等到了魏十那里,萧五将魏十拉到一边,转达了姜应檀的意思,「殿下吩咐了,与这斗笠女子一道阻止他人犯事的,都不必与那些暴起的流民一般处置,给他们指明去营地的路即可,具体是哪些人让程继给你指。」 「这天也晚了,」萧五打量着天色,又补了一句,「老魏你要么安排个人,把她们送到营地吧?」 魏十懂他的意思,这三人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路上指不定会遇到什么危险。 不过,这不妨碍他打趣同僚,小声揶揄道:「怎么突然这般好心,莫不是瞧上谁了?」 「瞎说什么呢,」萧五拉下脸,推了魏十一把,视线在那母女身上停了一下,语气淡淡,「看着她们,想起我娘了。」 这下魏十知道自己说错话,他是了解萧五情况的。 当年萧五的家乡发了洪灾,一家子人死了大半,最后只剩下萧五母子。萧五的娘带着孩子一路乞讨,啃树皮为生,她甚至割腕给飢.渴的萧五渡血喝。眼瞅着母子二人要饿死在路边时,恰好殿下路过救了他们,给母子一个庇护之所,将萧五纳入鹰卫,日子这才有了盼头。 眼下萧五看着那母女,怕是想起往事,颇有些伤感。 魏十故意撞了撞兄弟的肩膀,语气轻松,「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你还别提,我看那女娃娃,想起我闺女了。这次回京时,你这个做干爹的可得给她多带点好吃的!」 第33页 被这一撞,直把所有伤怀都撞飞,萧五剐了他一眼,好气又好笑,「什么都要干爹买,要你这亲爹作甚?」 「那我不得存些银两,给我家夫人买好看的首饰么!」魏十义正言辞,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你这没家室的人,不懂啊,不懂!」 萧五又瞪他一眼,不理这厮,径直往马车方向走,驾着马车先行回府。 被留下的魏十浑不在意,笑着蹲到女童身边,柔声哄着,「阿叔找个靠谱的弟兄,护送你们去营地,好不好呀?」 女童有些怕生,缩在李氏身后,怯怯地望他。 魏十得有一女,疼得如珠如宝,是习惯了和这个年纪的女娃娃打交道的。见女童有些怕他,也不气馁,不知从哪儿掏出个小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小包松子糖,递给李氏。 对方态度温和,看着又是个有官位的样儿,李氏不敢推辞,接过来给女童吃。 有好吃的糖糖,亲娘又在一侧,女童的胆子大了些,乖乖开口道谢。 「你叫什么呀?」魏十笑眯眯,完全不似对敌时的严肃。 「我叫喜儿。」 「肚子饿不饿,糖糖好吃吗?」 「有糖糖就不饿了,好吃的,谢谢阿叔。」喜儿乖巧极了,一一回答,又道了次谢。 手下人在清理战场,将这些被挑唆的流民和有目的而来的贼寇一一处置,或俘虏或就地格杀。 魏十就趁着这个机会,与女童喜儿搭话,一解多日见不到闺女的思念之情。 事情解决差不多,有一名侍卫小跑过来,附在魏十耳边轻声回禀。魏十这才直起身,摸摸喜儿的头,吩咐一个兄弟送三人去营地。 李氏不敢推辞好意,又得了斗笠女子的暗示,顺水推舟随着侍卫走了。 临行前,魏十见喜儿特别珍惜地吃着糖,不由忆起自家闺女吃糖的豪气样儿,恨不得全部塞到嘴里。他又细心发现喜儿都是一小颗一小颗往嘴里放,每次还要含上好久,捨不得咽下。 魏十不禁心生怜惜,将装了好几种糖的小布袋赠与喜儿。 走了几步,喜儿还一步三回头,望着面善的阿叔,听见阿叔和身边的叔叔们说话。 「魏统领出来办差,怎么随身还带糖?」 魏十看见了回头的喜儿,微笑着挥挥手,淡声回道:「我闺女爱吃各种糖,我就备了些在身上,时不时拿出来吃一颗。」 「哪里是馋糖,魏统领明明是想闺女了啊,」一侧的侍卫感慨颇多,「也不知这次出来,什么时候能回京。」 喜儿她们越走越远,渐渐就听不见魏十他们说话的声音。 送她们的是个娃娃脸的年轻侍卫,名唤钱虎。此人办事是靠谱的,但是话太多,性格也跳脱些。不过这也是魏十挑他出来护送三人的原因所在,人看着讨喜些,既不会吓到喜儿这样的小女童,路上又能闲聊解闷。 一路跋涉来到这里,又遇见晚间一波兵戎相见,斗笠女子还走得动,李氏母女却是早就没了气力,便被钱虎安排坐在马上,这样也能省些力。 钱虎在一旁牵着马绳,笑道:「也是你们运气好,碰上了我们魏统领。他啊,看到你家喜儿,肯定自己想闺女了,所以让我送你们去营地呢!」 李氏拘谨地笑笑,「真是要谢谢那位大人的好心肠。」 话题逐渐打开,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要不说特意选的钱虎呢?钱虎此人话痨得很,说话语气、长相又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不过几个来回,便让场面活络起来,他自己也将三人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突然,乖巧坐在李氏怀里的喜儿举起什么,探身碰了一下斗笠女子的肩膀,软声问:「姨姨,这两个字念什么呀。」 斗笠女子抬手接过,方才看清手中物,这是那位「魏统领」所赠的小布袋。她脚步不停,借着钱虎举着的火把,勉强辨认着布袋边角绣的字迹。 走在马匹另一侧的钱虎却是笑了,无心道:「你们家倒是有趣,姐姐与孩子不识字,妹妹却认识字。」 闻言,李氏面上神色僵了一下,讪讪道:「我爹娘疼惜妹子,送她去认了几个字。」 疼惜幼女嘛,这事儿也不奇怪,故而钱虎并不放在心上,他见斗笠女子许久不说话,以为是她识字不多,尚还认不出布袋上的字迹。 方才魏十赠糖时,钱虎正站在一边,看见了小布袋的样式,此时笑着开口:「那是统一发的,两个字是绣的主家名号……」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道嘶哑刺耳的声音传来,语气颇带着些激动。 「顺安?你是顺安长公主的人?」 正巧在同一刻,钱虎说完了未尽之言,「唤作『顺安』。」 他听见斗笠女子的声线,才终于知道为何此人一路上都不开口,许是声音不太悦耳,便羞于开口罢。 钱虎听出斗笠女子声音里的激动,只当是对方听过自家殿下的名字,至于激动,大抵是平民百姓难得遇见皇亲贵胄,寻常人都是这种样子,故而他并不觉奇怪。 「正是顺安长公主,原来你们北燕人,也知道我们殿下的名号啊。」谈及顺安长公主和北燕,钱虎顺势提起两者有关联的地方。 「要论起来,我朝的永熙长公主,也就是殿下的姐姐,早些年嫁给了你们北燕上一个皇帝,可惜五年前,永熙长公主仙逝在你们北燕的皇宫中了,唉,世事难料啊……」 第34页 就在钱虎长长的唏嘘中,李氏母女似懂非懂、不敢多言,而斗笠女子亦是不再开口。 因戴着破旧的斗笠,又有面纱挡住大半张脸,再加上夜色遮掩,无人能发觉斗笠女子的一双杏眼里,已然盛满了泪水。 檀儿,阿姐的乖檀儿…… 夜幕沉沉,姜暮窈的面纱逐渐沾上泪痕,被晚风一吹,面纱沾湿的地方触碰脸颊,亦带来一丝丝凉意。这一下又一下的冰凉触感,激得姜暮窈一个激灵,将她满腔汹涌的激动尽数压了下去。 不行,她要保持冷静。 从北燕帝都逃亡而来的一路上,经歷的背叛并不少,此时,尚还不知眼前这个钱虎可不可信,须得徐徐图之。 已经度过了这么多的难关,绝不能在这时候功亏一篑! 她要回家,要活着回去见檀儿和阿晔! 姜暮窈生生咽下蹦到嗓子眼的哽咽,又扶了下头顶斗笠,暗自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道:「我们来的路上,听说大齐的顺安长公主在临城,还给我们流民施粥,给我们住的地方,这是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钱虎爽朗笑了,「不仅如此,因为你们人多,光临城的粮食可不够,我们殿下还从自己的封地青州运粮来呢!」 「殿下心肠可真好啊。」仗着夜色深沉,姜暮窈斗笠下的杏眼笑得弯起,暗自揣摩着该如何套话。 第19章 什么?你说之前那个斗笠…… 或许是因为聊到了姜应檀,钱虎言语间愈发活泼起来,虽然仍清晰把控着什么话能说、什么不该说,但总归带上几分真情实意。 姜暮窈顾虑颇多,所以说话时的分寸拿捏很好,每次都不漏痕迹地抛出疑问。换做谁在当场,大抵也只以为她是放开了些拘束,露出对显赫皇家的好奇罢了。 这两人你来我往,大多时候是钱虎在开口说话,姜暮窈开口不多,每次都言简意赅,而马背上的喜儿尚还懵懵懂懂地追问两句,李氏更是听得云里雾里。 从遇袭之处到营地,其中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大约走了大半个时辰,远远地能瞧见前方光亮。 钱虎将一行三人送到营门口的简易帐篷,又寻了专管这一处的士兵,亮出顺安长公主府的令牌,交代他们尽量看顾着些,莫要被人欺辱了去。 将诸事都妥帖安排好,又与李氏三人告别后,钱虎便翻身上马,勐地一夹马腹,赶着回去復命。 望着钱虎远去的背影,姜暮窈多番犹豫,最终还是按捺下来。 短短相处尚不能分辨一人品性,这钱虎看着是亲厚老实,可她遇见的人里,也有那般面上和善、背后捅刀的小人。 亲眼见过随她远嫁和亲的侍女背叛,目睹过一路护送她的暗卫惨死,姜暮窈早就不会轻易相信别人。 营地周边都是土坡矮山,秋日的晚风寒冷冻人,姜暮窈站在帐篷前,望了一会儿钱虎远去的背影,拢了又拢身上单薄的衣服,终是回了帐篷。 托钱虎照料的便利,她与李氏母女被安排在帐篷最里边,那里有个小口透气,却不会冻人,三人挤在一起并不觉寒冷。 姜暮窈取下斗笠,躺在分给自己的一小块地方。一路的逃亡让她放不下戒备心,根本无法安然入眠,于是合上眼睛梳理事情。 据方才钱虎所说的话推断,此处营地看似由西北军与临城官员主导所建,一开始出力的确是檀儿手下的人,再联想从北燕而来的一路上断续听到的传闻,比如有檀儿的侍女在给流民施粥之类。若她猜得没有出错,檀儿确是在给她传讯——阿姐若是扮作流民,大可顺势来临城,我会在这里等阿姐。 既如此,那么檀儿能放出这个消息来,必然在营地中做了些手脚,好让自己一到这里,就能被她认出来。 檀儿会用什么法子呢? 嗯……刚刚钱虎说什么了? 好像是,借人还是识字什么的来着? 姜暮窈出神回想着,觉得侧卧的姿势有些僵,下意识翻了个身。 对!可不就是借识字的人么! 在她问到营地相关事宜的时候,钱虎顺口提了一局,因着人手不够,西北军从檀儿身边借了侍女来,帮着临城录入吏一併为新来到营地的流民录入户籍! 是了,或许就是这个认人的法子,走了光明正大的路子,也不会引起旁人疑心。今日那帮子来挑唆流民的歹人,袭击的不就是顺安长公主府上的侍女么,兴许就是派来暗中寻她的侍女呢? 透过头顶的小口,姜暮窈能望见外面的月亮,忍不住想笑出声。 阿姐的檀儿好聪明,能拿出这么个法子来,就是不知道派来的侍女怎么认人、如何认人,许是需要她出示什么信物?还是凭藉画像、声音? 一想到后者,姜暮窈唇边的笑渐渐消下去,神情也黯淡了。 为了不被一路上追捕的云骑捉到,她狠下心喝了暗卫给的药,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又有李氏母女的相助,才摆脱了紧追不捨的云骑。倘若仅是凭藉相貌与声音,只怕是她站在檀儿身前,也未必会被认出来。 思及此处,姜暮窈一时不知接下来怎么办才好。 忽而,有一只小手戳了戳姜暮窈的腰,是躺在她和李氏中间的喜儿。 姜暮窈轻声问:「喜儿,怎么了?」 黑暗里,传来喜儿细小娇软的声音,「姨姨,喜儿今日终于知道了哦。」 第35页 「知道什么?」姜暮窈又问。 喜儿扭扭身子,凑到姜暮窈身边,故意压低了声音,仿佛是在说什么秘密,「嘻嘻,喜儿今天看到啦,知道了姨姨说的桂花木钗长什么样!」 女童的话语天真可爱,充满了惊喜与喜悦,却让姜暮窈胸腔升腾起一波又一波巨浪,惊讶、喜悦、难以置信种种情绪杂糅在一起! 姜暮窈手指紧紧拽着袖口,声音抖极,不敢置信地问:「什么钗子?在哪儿看见的?」 「就是姨姨给喜儿讲的故事里,姐姐给妹妹做的桂花木钗呀,」喜儿年纪尚小,尚还分辨不出姜暮窈此时的情绪,只觉得姨姨有些奇怪,「喜儿今日看见侍女姐姐的袖口里就有一支木钗,像是半开的桂花,和姨姨说的钗子一模一样呢。」 这桂花钗子是她亲手做给檀儿的生辰礼,被檀儿无比珍惜地收好,不肯让人旁人多碰一下,所以—— 今日那找她去问话的侍女,竟就是檀儿! 终于,姜暮窈眼中的泪水奔涌而出,懊恼极了,明明两人如此近地说了话,她怎能认不出檀儿呢! 帐篷狭小,眼泪一时止不住,姜暮窈惟恐情绪过于激动,引起了帐篷里其他人的疑心,手指尖死死掐着掌心,用尖锐的痛意勉强按捺下情绪。 姜暮窈竭力稳住语气,如往常一般安抚道:「嗯,姨姨知道了,喜儿快睡。」 借着朦胧月光,她在黑暗中坐起身,拿上一边的斗笠,摸索着离开帐篷,想去外边透口气,平復一下翻涌起伏的复杂心绪。 营地周围有士兵值守,姜暮窈向他们问了周遭的环境,往不远处一个小水潭去了。 姜暮窈一心看着眼前的路,一边回想方才士兵所说的方位,不曾发觉在她的身后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偷偷跟了上来。 - 临城城楼下,钱虎手持令牌,顺利进了城门。 等他回到怀化大将军府后,还得马不停蹄地跑去找魏十,回復一下李氏三人的事儿。 鹰卫这次跟来临城的人多,一半人出去办差,剩下的一半留在府中。幸亏傅则买下的府邸够大,平日里使唤的下人不多,因此府内空出的院子足够留下的鹰卫居住。 钱虎径直去了分给魏十与萧五两位正副统领的小院子,却只瞧见了萧五一人,立即猜到魏十定是在主院里与殿下议事呢。 他与萧五见了礼,想着反正自身也闲着,索性就从此处走去主院,说不准还能碰上回来的魏十,也省得来回跑。 府内各个院落的转角处都挂了灯笼,光线虽弱,却也增添了一分朦胧感。钱虎一边欣赏月下景色,一边往主院走去,倒不知怎么了,想起今晚三人中的斗笠女子。 头戴斗笠、面上带纱,朦朦胧胧、半遮半掩,可不就如今夜的月色么! 钱虎就这么胡乱散着思绪,刚过迴廊的一处转角,就与回屋休息的魏十碰在一起。 当即,钱虎抱拳见礼,直说人已平安送到,且叮嘱过营地里的士兵,定不会让那三人受欺负。 对这小子的办事能力,魏十还是十分放心的,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魏统领客气了,您把差事交给我钱虎,那就是信任我,都是应该的!」钱虎摸头笑了。 明日还有事要办,两人都准备回去早些休息,合计了一下回去的路,得到前面岔路口才分开,于是就相携同行一段路。 要不说钱虎是个活泛的人物呢?就这么一段路,他也按捺不下话痨的脾性,挑着各色话头,想与魏十唠嗑。 魏十好笑地瞪他一眼,倒也不见外,顺势闲谈起来。 原本,两人从近日事务谈起,正提到姜应檀的身上,魏十索性也多提点了这小子两句。 不提点倒也罢了,就这么隐晦提了一嘴,立刻让钱虎想起今日晚间,急急冲到临城郊外救下的侍女,还有自家正副统领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尊敬态度。他脑子活络得很,只消转个两三圈,便猜出了个大概。 眼珠子滴熘熘地转了两下,钱虎嬉皮笑脸凑过去,小声道:「今晚上咱们救的那侍女,不会就是殿下吧?不然怎么您和萧统领都那么恭恭敬敬呢。」 魏十禁了,嘿,他就简略说了两句,关于殿下易容半个字没提,怎么还能被这小子猜出来? 感受到魏十散发着杀气的眼神,钱虎连忙讨饶,见魏十对喜儿挺关心,顺口就把话题转到李氏三人身上,笑着感嘆斗笠女子不仅认得字,竟还挺关心他们殿下。 可他不过说了两三句,就见魏十神情忽而严肃,揪着他领口追问好几句后,脸色大变,丢下一句「莫要与旁人说」,转身就往主院方向奔去。 被无端扔下的钱虎愣在原地,把自己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仍是不知魏十怎么就突然激动,怎么都摸不着头脑。 另一头,魏十强忍着激动,也顾不上什么一层层通报,袍角翩飞间,闯到主院正屋的门前,大声求见。 屋内的姜应檀正被傅则缠着,他今日着实被吓到,晚间还起了低烧。此时他刚喝完药,正昏昏欲睡着,一直拽着姜应檀不肯松手。 忽而听见魏十大声求见,傅则心中很是不情愿,可不等姜应檀开口或示意,就懂事地松开姜应檀手腕,依依不捨道,「姐姐早些回来,则则好怕。」 姜应檀是想摆出惯常的冷淡,然而看见傅则脸颊烧得微红,一张俊脸无端多了些弱气,她终归没狠下心,缓声道:「好,一定回来陪你,先睡吧。」 第36页 傅则依恋地望着姜应檀的背影,迷迷煳煳间睡着了。 姐姐有正事要办,我要乖一些,不能打扰她。 她答应则则了,就一定会回来的。 而姜应檀并未察觉身后目光,走到外间等魏十进来。毕竟刚议完事不久,她虽不知魏十所为何事,但大致猜测不是什么要紧事吧? 哪知魏十急匆匆进来,尚来不及行礼,口中所说的言论就把姜应檀震住了。 姜应檀勐地站起,不敢置信道:「什么?你说之前那个斗笠女子就是阿姐!」 第20章 阿姐,我们回家。 黑夜中,姜暮窈前行的步伐不算快,她手边没有火摺子一类的物件,仅仅靠着高悬天际的弯月照亮前路。 营地士兵告诉她的那个水潭并不远,大约往东走了一炷香时间,就看见了泛着月色的水面。 临城周遭少有绿意,此处背风而处,潭边还立着几棵有些年头的胡杨树。 姜暮窈寻了一块还算平整的地面,并不挑剔地上尘土,就此席地而坐。其实,在慢慢走到潭边的这段路上,她已经渐渐平静,汹涌泪意尽数收了回去。 现下,姜暮窈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开始思索起后路。 纵使今日阴差阳错,没有与檀儿相认,日后定还有别的机会。 檀儿易容成侍女,亲自来营地寻人,应该会配一些只有她们姐妹两人知道的物件,比如……那支桂花木钗?大抵是在一旁帮着录入户籍册时,暗中观察谁会显露出不一样的神色。 如果是这样,那么只要她在被问话时,明显对钗子表现出异样,就一定会被檀儿以合适的藉口带走,也不怕打草惊蛇。 想到这里,姜暮窈不禁无声笑起来,只须再忍耐一日,明日的这个时辰就能与檀儿携手相谈罢! 突然,除了夜风吹过的「飒飒」声,她警觉听见了后方传来粗重的唿吸声。 有人来了。 就在那一刻,姜暮窈拍地而起,从怀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双手握住兵器,直直对着来人。 她厉声喝道:「谁!」 难道是慕容迟的云骑追上来了? 来人是个男子,身高七尺,身形不算消瘦。等走进几步,就能看清长相,此人长有一双斜白眼,宽鼻阔嘴,莫名透出些怪异来。 他嘿嘿笑着,一开口说话,更是透出浓腻的猥.琐,「美人,长夜漫漫,何不做些乐事?」 这话里的噁心味,直让姜暮窈感到深深的反胃,心里防备也松开些,只要来的不是云骑,那就仍有转圜之机。 姜暮窈紧握手中匕首,冷道:「你大可再往前试试,看看是你死还是我亡。」 猥.琐男子这才听见她面纱下嘶哑刺耳的声音,兴致顿时消下去一些。原本看她身段窈窕,便猜这斗笠下面定是一副绝色面容,哪成想声音这么难听! 不过他仍没有放弃,阴笑道:「小美人的手碰什么匕首……」 听见这话的姜暮窈笑了,仿佛是听见什么笑话,「你喊我什么?美人?你的美人——」 她的语调骤冷,摘下头上斗笠与面纱,嗤道:「长这样吗?」 「什,什么怪物!」猥.琐男子看清姜暮窈的脸庞,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不断后退,甚至踉跄倒在地上。 月光下,姜暮窈的整张脸遍布红斑,还有狰狞鼓起的肿包遍布其中,一直从下巴蔓延至脖子,不难猜出,她身上也是这幅情形。 姜暮窈厌嫌地瞄了一眼男子,匕首换成单手拿着,「滚。」 猥.琐男子连滚带爬地跑开,头也不敢回,仿佛身后的姜暮窈是什么洪水勐兽一般。 望着男子慌乱跑开的背影,姜暮窈不由苦笑,如今她的脸变成这样,那些故人怕是不仅认不出,还会视她为不详的怪物吧! 她嘆了一口气,重新戴好面纱,手也伸向扔在地上的破旧斗笠。 就在此时,头顶明月被乌云遮住,水潭附近的光线骤然变暗。 黑暗中,那猥.琐男子逃跑时的杂乱动静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就像经验丰富的猎户看见猎物后,那副胜券在握的姿态。 「属下参见,瑶妃娘娘。」 姜暮窈胳膊上骤然激起无数鸡皮疙瘩,脑海中的那根弦勐地拉紧! - 深夜寂静,士兵在营地大门轮流值守,正靠在木桩上打瞌睡。 忽而,从前方出现了一行人骑着快马,疾驰而来,将守营士兵的瞌睡虫赶了个干干净净! 小兵连忙上前,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为首的人戴着面具,其身边的随从夹着马匹往前,火光下露出小兵看过的一张脸来。那是前段日子与周军师一同来营地的魏统领,据说是顺安长公主身边的得力干将。 小兵连忙抱拳行礼,「见过魏统领,不知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魏十抱拳回礼,「昨日鹰卫送了三人过来,与你们打过照面,她们现在何处?」 关于这事,小兵印象颇深,连忙去相应的那处帐篷寻人,最终却只带出来李氏母女两人。 戴着面具的姜应檀蹙起眉,不耐地问:「还有一人呢?」 听出面具下的是一道女声,小兵下意识以为那是鹰卫里的女护卫,咋舌之余,赶忙回道:「那个戴斗笠的女子先前说想去透气,我给她指了附近水潭的方位,许是还没回来。」 第37页 小兵不敢耽误他们的急事,不等魏十问出声,连忙指了路。 一得到确切方位,姜应檀勐地一夹马肚,心急如焚地赶往东边。 不知为何,她心里慌得很,总觉得会发生些不好的预感。 不! 阿姐不会出事,不能出事! 浓厚夜色下,姜应檀骑着骏马,在起伏的黄土旷野上快速前行,她手里的马鞭连连抽打,不断加快速度,身后还缀着一列侍卫。 在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水潭附近时,空中遮住月亮的乌云缓缓飘开,月色重新照亮广阔土地。 就在那一瞬,姜应檀看清了潭边情势——一名身形高壮的男人正钳住女子的双手,似是刚刚发生过争执,两人的脚边掉落着破旧斗笠和一把匕首。 借着明朗月色,姜应檀与那女子的眼睛直直对上。 纵使露出的皮肤不再白皙凝滑,纵使一张脸已是面目全非,姜应檀仍然认出记忆力的那一双杏眼。 那是幼时哭泣时,满盛着温柔、疼惜的一双眼。 那也是答应和亲北燕,即将离开起居多年的宫殿,最后一次拥着自己,曾投过来不舍、依恋与决绝的一双眼。 往事齐齐用上心头,姜应檀浑身颤抖起来,热泪盈眶,明明想要不停地大声唤「阿姐」,却不得不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 不,不能随意开口! 那男子露出的手腕有刺青,看着是慕容迟养的云骑,若她此时开口,便是直接证实阿姐的身份! 姜应檀心知眼前的情势之恶劣,利落地勒住缰绳,与对面两人保持一定距离,同时快速打量周遭环境。眼睁睁看着那云骑绕到姜暮窈身后,一手掐住脖子,一手以利刃 短短几瞬,她脑子完全静了下来,冷冷道:「哪里来的宵小之徒?」 当她开口时,被云骑控制住的姜暮窈旋即认出她的声音,那是先前的侍女,不,是她的檀儿! 姜暮窈双眼一热,但也深知现下情势,不敢过多表露出异样,死死按捺住激动。 男子嗤笑一声,那眼神仿佛洞悉所有,「你是大齐顺安长公主的鹰卫吧?早就听说鹰卫里有女护卫,倒真是头一回见着。」 说着,他脸色忽冷,厉声道:「都追到这里了,还装什么!留下匹快马,你们所有人都退到十丈外,不然我就杀了她!」 见对方把话挑明,姜应檀反而沉住气,「是么,慕容迟的云骑居然只会拿个女人来要挟他人?」 「拿你们北燕人的命,来要挟我们这些大齐人?笑话!要杀就赶紧杀。」姜应檀讥笑一声,语气转冷。 那云骑微微眯眼,从对面人的言辞语气里听不出诈,狐疑道:「你们为何来此?」 「当然是为了把你这个云骑抓回去。」姜应檀不为所动,随意甩着马鞭。 话音未落,姜应檀身后的鹰卫各自散开,将云骑围困在中间。 顿时,男子有些慌了,他不过是提前来临城打探消息的先锋,大批人马还在五百里外,自己的腿上功夫是不错,但也无法硬生生抗下这么多的人。 可他不仅要脱身,还要把瑶妃娘娘带回北燕,根本不是轻易能做到的,除非—— 「你以为她是谁?她是你们送来北燕和亲的永熙公主,你们皇帝的亲姐姐!不想她死就识相退开,若不然就同归于尽好了!」 话刚说完,云骑狠戾地掐住姜暮窈的脖子,下手半分不留情面。 而姜暮窈被掐得整张脸都涨红,唿吸困难间,不忘挣扎看着姜应檀的双眼吗,檀儿,不要退让! 姜应檀咬紧牙关,不断在心里重复,想要赢得这场博弈,只能继续演下去。 有了马头的遮挡,云骑无法看见姜应檀的手掌心被缰绳磨破,只听到她不屑道:「我朝的永熙长公主,早在五年前就病逝在了你们北燕,现在胡乱将一个丑陋女子指认为永熙殿下?堂堂云骑说得话,连三岁小儿都不信了!」 这话说完,周边所有鹰卫心领神会地大笑起来,对着那云骑指指点点。 云骑的脸色顿时变得很好看,对面的人油盐不进,碍于慕容迟的命令又不敢伤了姜暮窈,自身进退两难。他忌惮慕容迟的疯狂,不敢继续掐着姜暮窈。 就在云骑手松开的一瞬,他身前的姜暮窈抓准机会,踢出鞋跟藏着的锋利刀片,用力踩向云骑的右脚,脱离控制后勐地扑向前方! 机会来了! 趴在不远处土坡上的弩手,对准云骑的脑袋射出一箭! 「噗!」 弩.箭以不可抵挡之势插入云骑脑袋,其力道之勐,甚至连箭尾都没入半寸。 看着姜暮窈脱困,姜应檀装出来的冷静全盘消解,她几乎是摔下了马背,跌跌撞撞地奔向趴在地上的姜暮窈。 姜应檀手指尖颤抖着,把姜暮窈扶起,哽咽唤了一声,「阿姐!」 「檀……檀儿?」姜暮窈扑倒时,额头狠狠磕在了坚硬地面上,现下还有些晕。 「是檀儿,」姜应檀后知后觉地掀开脸上的面具,露出底下的真实面容,又哭又笑,「没事了,阿姐,我们回家。」 姜暮窈的头晕没有好转,却不妨碍她认出姜应檀,抬手轻抚姜应檀的脸颊,轻轻笑了,「檀儿别哭,阿姐……阿姐回来了……」 再也不会有绵绵不断的追兵,数日跋涉的疲惫尽数卸下,再加上回到亲人身边的安心,姜暮窈话音未落,就彻底晕了过去。 第38页 姜应檀急声唤道:「阿姐?阿姐!」 见姜暮窈再也没醒来,姜应檀一把抹了脸上眼泪,「来人,回府!」 第21章 她突然生出一丝心虚。…… 子末丑初,怀化大将军府。 主院侧屋,白芨和绿萼亲自捧来干净衣裳,又烧了热水,细心帮姜暮窈清理干净。 「到底怎么说?她身子如何,为何昏迷?」姜应檀坐在床榻边,紧张地看着徐大夫。 徐大夫收回搭在榻上女子手腕的双指,缓声回禀:「应是多日劳累,于心神有损,又气血不足,才会昏睡不醒。这倒没有大碍,老夫写一道安神汤的方子,喝个三五日,平日里再多多注意吃食,不日便会好转。」 姜应檀又问;「那何时会甦醒?」 「殿下请宽心,这是累着了,明日自会甦醒,」徐大夫摸摸山羊鬍,面露难色,「只是这姑娘身体里的毒,已经深入肺腑,怕是难以根治啊。」 姜应檀望着阿姐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庞,亦是束手无策。 之前去找阿姐的路上,魏十就已经做了大致猜测,那脸上的丑陋斑块鼓包,应是鹰卫暗部研制的毒药。此药毒性霸道,一旦服下,此生无解。 不过,眼前这位老大夫医术高超,先前魏十暗中寻来的大夫都不如他,或许,徐大夫能研制出解药呢? 姜应檀压下心中暗藏的无力,摆手,「我让魏十把方子抄给你,于解药之事,老先生尽力即可,若有需要的药材,直接知会他们去找。」 「老夫定竭尽全力。」徐大夫诧异,但不敢多问一句。 徐大夫退下后,魏十又放轻动作进屋,低声回禀了那个被杀云骑的后续。 鹰卫从他身上搜出的零碎物件可以证实,此人不过是众多云骑中出来探听情报的,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只不过按照云骑一贯的行事作风,既然派出了探子出来,只怕有更多人藏在暗地里,恐成大患。 「给周一诺那边提个醒,让他把西北营和流民营地的关口守好,你也派些熟悉云骑的鹰卫去帮他,」姜应檀声音放的很低,怕吵醒熟睡的姜暮窈,「咱们派去盯着营地的人,可有探得什么吗?」 魏十颔首,「他们盯得紧,找出数十个伪装成流民的北燕探子,全都暗中带走了。」 「问出我们想知道的消息,之后一个不留,」姜应檀眼中闪过一丝杀气,话锋一转,「昨日故意挑唆流民,拦住本宫车驾的犯人,审的如何?」 提起这些人,魏十颇为无奈,「此事由营地里的士兵所起,他见您所託的身份是公主侍女,又无意中看到萧五等数个侍卫护送,便把殿下当成了肥羊,与附近的山贼暗中勾结,想发笔横财。」 姜应檀冷笑一声,嗤道:「不知死活的蠢人!你自去找周一诺处理。」 「属下明白。」 「既然找到了阿姐,即日起,本宫不去营地了,后续的事你办妥当,不要被别人看出端倪。」 待魏十退下,屋内再度恢復了安静。 姜应檀守着榻上的姜暮窈,视线仿佛凝在对方的脸上,半步也不肯挪动。期间,白芨从门外进来,给灯台上添了些灯油,又悄声出去了。 不知守了多久,困意渐渐涌上来,姜应檀此刻不愿离开阿姐半步,只握着对方的手,趴靠在床边将就睡了。 - 天光破晓,屋外传来鸟儿的清脆啼叫,伴随着不停拍打翅膀的「扑簌」声。 姜应檀缓缓转醒,感到四肢僵硬无比。由于在床榻边睡了一夜,此时四肢先是没有知觉,渐渐浮上来的是由弱及强的酸麻,轻轻动一下,直让人酸到发颤。 怎么睡在这…… 下一瞬,她立即反应过来,阿姐,昨夜阿姐回来了! 姜应檀瞬间清醒,赶忙去探看床榻上的姜暮窈。不曾想,与对方温柔的视线撞上。 除了每每午夜梦回之时,她已经过了多久,没有再望见过这么一双满载着温柔疼爱的双眸。 外人口中狠辣无道的顺安长公主顿时失了态,眼眶一热,颤着声音唤道:「……阿姐?」 姜暮窈的唇边柔柔勾起一抹笑,摸了摸姜应檀的头顶,「檀儿乖。」 纵使声音再如何嘶哑刺耳,姜应檀听在耳中只觉得犹如天籁。 正巧四肢的酸麻劲儿过了,姜应檀顺势从矮几上离开,坐在床榻外边,头靠着姜暮窈的颈窝,就这么执着手低声私语。 还没说上几句温情话,就听见屋外院子里传来傅则惊慌的哭喊声。 「姐姐呢,姐姐是不是走了?是不是不要我了?」 紧接着是绿萼的哄劝,「驸马莫急,殿下正忙,过会儿就回来了……」 哪知此话非但没有安抚傅则,反倒让他愈发不安,哭得更加凶,喃喃不断地唤着姜应檀的姓名。 「说好不离开则则,说好会回来的呢?」 「骗人,都在骗人!姐姐是骗子,娘亲也是骗子!」 哭闹声渐渐远去,最后传来的是一道极响的关门声。 侧屋内,姜应檀因傅则的哭闹声而分心,愣怔听着,没有注意到自己这幅模样,完完全全落到姜暮窈的眼中。 姜暮窈轻晃两下姜应檀的右手,柔声问:「檀儿,他是在找你,去看看吧。」 「啊?」姜应檀回过神,刚想否认,就看见阿姐那含笑的杏眼,心知此事煳弄不过去。 第39页 毕竟这院子里的殿下,明面上除了她,还会有谁呢? 而且傅则昨天还被吓到发烧,眼下怕是还未康復…… 这么想着,姜应檀拉了床头的银铃。不消多等,白芨与绿萼两人端着水盆等物件进来,伺候两人梳洗。 从昨晚回府起,主院内只留下白芨两人服侍,其余人没有传令,不可踏入主院半步。 皆因在外人眼中,姜暮窈早在五年前就已去世,如今又出现在这世上,着实牵扯了太多秘辛。 只有如白芨二人这般知根知底的贴身侍女,才会知道姜暮窈的真实身份,换做其他人,仅听闻府上来了一位殿下极为看重的贵客。 姜暮窈被白芨从榻上扶着起来,想取放在手边的斗笠和面纱,却摸了个空。 对此,白芨不知其中曲折,时刻关注着阿姐动静的姜应檀心神一转,立即猜出对方在找什么。 她轻声道,「如今院中人少,也都知道内情,阿姐不必顾虑旁人。再者,我已让大夫去研制解药,定让阿姐尽快恢復原本样貌。」 可姜暮窈垂下双眸,惨笑一声,平静道:「檀儿,我知道它没有解药,你不必哄我。从喝下去的那一刻起,我已坦然接受了以这副模样度过残生。」 看着神色淡淡的阿姐,姜应檀脸上满是不忍,然而纵使有医术高超的徐大夫,她内心清楚知道,研制出解药的成算极低。 「好了好了,檀儿都这么大了,可不能哭鼻子。」姜暮窈故意打趣,好让屋内沉重的气氛早些消散。 说着,姜暮窈换上一件素色襦裙,「不过面纱带着容易掉,不如檀儿昨日的面具方便。若是有空,不如给阿姐寻几副面具?」 见姜暮窈执意如此,姜应檀也没法再劝,脸上转而带上了笑意,「都听阿姐的。」 她偏头吩咐,「绿萼,让萧五多送几副面具来。」 无论如何,阿姐终究回到她的身边,但凡能让阿姐更开怀一点、顺心一些,不管大事小事,她姜应檀都心甘情愿去做。 两人简单梳洗打理一番,姜暮窈留在侧屋用早膳,而姜应檀则径直往主屋走去。 穿过院子,姜应檀的脚步停在门前,伸手推了一下,纹丝不动。隔着牢牢紧闭的屋门,她能听见里边含含煳煳的抽泣声,像是有人正蒙在被子里哭。 「傅则,开门。」 屋内隐忍的哭泣声顿住,紧接着是傅则带着怒气的声音,「不开,姐姐骗人!」 姜应檀挑眉,「我怎么骗你了?」 傅则大声质问:「你说要留下来,你说会回来,哪一次做到了?哪一次不是骗我?」 被拒之门外的姜应檀细数过去种种,似乎……每次都没做到。 她突然生出一丝心虚。 不过姜应檀往日霸道惯了,从不迁就任何人,要她主动承认自己哪里做错了,是绝无可能的。 她轻咳一声,再次扬声问:「我只问最后一次,这门你开不开?」 「不!开!」从里边冒出的两个字掷地有声。 「很好,很硬气。」姜应檀展颜笑了,挥手招过绿萼,让她去院外把萧五招来。 萧五本在院外值守,被绿萼悄悄喊进去时,还以为是主子又有什么要紧差事吩咐。 临到了跟前,却见姜应檀侧身让出地方,微微扬起下巴点了点屋门,「把门踹开。」 「啊?」萧五愣住了,着实有些不明所以。 大清早的,殿下和小驸马这是在闹哪一出? 不过,虽然摸不着头脑,萧五的右腿还是很利索地踹门。 「砰!」门后的木栓被硬生生踹断! 姜应檀见目的达成,漫不经心地挥手让萧五离开,自己双手背在身后,「趾高气昂」地进了屋。 她从外间的屏风绕进去,就看见傅则红肿着双眼,一脸呆滞地望过来,神色之复杂,仿佛从未见到如此不讲规矩的对手。 只消片刻愣怔,甫一看见了姜应檀的身影,傅则立即反应过来,掀开身后的被子,又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可怜那被子被他反覆折腾,便是再想帮着傅则挡住来人,也经不住他身高八尺,身形实在有些壮实。傅则手上动作又匆忙了些,只来得及遮住头,遮不住那露出的腿和臀,活像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鹌鹑。 姜应檀真真是好气又好笑,硬生生憋下去,故作淡定,「现在怕了?」 被子里,傅则闷声闷气道:「你不讲道理!」 第22章 欺负一个小孩,好像不太…… 面对傅则的指责,姜应檀寻了木椅坐下,悠闲地撑着下巴,「怎么,你生气后把门堵上,这就讲道理了?」 傅则尚且「年幼」,从没与人这般争辩,一时间落了下风。他左思右想,苦恼地搜罗反驳回去的话语,却遍寻不得。 最后急了,他直接耍赖捶床,「不!反正姐姐骗人。」 姜应檀反问:「哪里骗你?」 这一问正中靶心,直让傅则又变得怒气沖沖,一桩桩地数起姜应檀所做的违背承诺之事。 「那天晚上,你答应我不走,结果呢?醒来就剩一件外袍煳弄!」 姜应檀瞭然,说得是他刚醒时,因打雷而惊惧不已,拉着她的手不肯放,一边喊不要走,最后自己嫌烦,脱了外袍就离开。 她不以为意,摇头道:「那日你又没要我睡在床上,之后不是睡在屋里没走吗?这不算。」 第40页 傅则顿住,锲而不捨道:「这几日你去营地,日日都说早些回来陪我,哪日不是夜里才归?」 哦,这是她用来敷衍傅则的话,不过…… 姜应檀挑眉,「何为早?你没说清楚什么时辰才算『早些』,这也不算。」 接二连三被驳回,傅则愈发着急,勐地掀开蒙头的锦被,愤愤道:「那昨夜呢?你说一定会回来陪我,结果一夜未归,床铺都是凉的!」 「怎么没回来?」姜应檀换了个姿势撑下巴,很是无辜,「不是回府了吗?不是在院子里吗?是睡在主院不算,还是睡在侧屋不算?你也没……」 这话还未说完,就被傅则接了过去,咬牙切齿道:「是!我也没说一定要,睡!在!主!屋!」 说罢,他气急败坏地抖抖被子,又把自己重新蒙上,拒绝面对巧言善辩、歪理不断的姜应檀。 过不了多久,姜应檀听见被子里传来的抽噎声,像是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羊羔,「我……我只是想要人,咳咳!想要人陪……你们都骗人,都……都说话不算话!」 「则则不想……不想一个人……」 他哭得太兇太急,甚至哭到呛出声,接连不断地咳嗽,让姜应檀听在心里莫名有些难受。 确实是把「孩子」逗弄得过了,瞧着又可怜又悲愤。 姜应檀的悠闲姿态是摆不下去了,她坐直身子,正色道:「我有许多事情要做,有时候耽搁了也是常有的,并非故意而为之。」 她这话说出口,自己还颇有些不适,毕竟从未主动哄过人,一番举动做得颇为生硬。 要不是念在过去的日子里,「年幼」傅则坚定把一腔真心捧到跟前,给自己的日子添上几分乐趣,她才懒得这么哄人。 然而不论她说什么,傅则也听不进去半分,哭声不曾停顿,就像个三岁小儿一般无法讲道理。 不对,如今傅则身体里住着的,可不就是一个五岁稚童吗? 到了此刻,姜应檀方才后知后觉,傅则的情况与自身所想有点偏差。 一直以来,失忆后的傅则都十分乖巧、不吵不闹,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会深信不疑。 日子久了,姜应檀想当然地认为,五岁的傅则本就是让人放心的脾性,进退有规矩、举止有分寸,并不需要多加费心与照料。 或许也有惊慌失措的时候,比如昨天误以为她遇险,不会骑马也要跟着魏十急急来寻,然而她稍加安抚后,傅则又会变成自己印象里的懂事模样。 哪有一个五岁稚童,真能比二十而立的男子还要懂事贴心? 真的不会哭、不会闹脾气? 他不过是怕再次被抛下,怕自己像他娘亲一样消失不见,所以再怎么委屈和害怕,也要通通藏起来,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 当年,她对母后不亦是如此吗? 恍惚间,姜应檀意识到,她从不曾正眼看待过眼前的傅则,而是将他看成逗趣解闷的玩.物。 对于玩.物,兴致高了,便随意哄哄,心情不佳,则冷脸无视。若是哪天厌倦了,随时可弃之。 可若是原先冰冷寡言的傅将军,倒也就罢了,两人之间因亲事结了梁子,实属对方活该。对着一个无辜稚童,她便是再睚眦必报的性子,到底也不该如此敷衍了事。 姜应檀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又稍微低下身段「哄」了几句。 无奈傅则两耳一蒙,不论姜应檀说什么也不听,一直抽抽搭搭地不停。 反覆几次后,她最后一点耐心也被磨灭殆尽,心中顿时冒出些火气,冷道:「既然你这么不愿意见到本宫,那以后也不用见。」 说罢,姜应檀甩脸就走,不分一寸的余光给傅则。 左右她冷情冷肺,横行霸道惯了的一个人,从不认错、从不愧疚,能些微缓和语气已经是难得一见,对方还不领情。 谁没事做,上赶着贴别人的冷脸? 可她走了没两步,就被人从身后紧紧箍住。 傅则手上下了死劲,张皇失措地哭求:「我不闹了,不哭了,则则错了!姐姐别走!」 双臂使了下力,却被抱得更紧,姜应檀不再使些无用力气,冷道:「松开。」 耳边是傅则怯怯的声音:「不能松,否则姐姐走了怎么办?」 「你不松?」姜应檀柳眉一竖,就着这个姿势扬声唤人,「把萧五给本宫喊进来!」 几乎是在下一瞬,傅则慢慢松开了手,软声求她:「姐姐我错了,别赶我走好不好?」 说着,手指犹犹豫豫地勾上姜应檀的袖子,轻摇两下。 姜应檀抽出被拽住的衣袖,侧过身督他一眼。 只见傅则鼻子和脸颊通红,眼眶里小心翼翼地噙着泪,睫毛都被眼泪打湿,又开口求:「姐姐不要生气,是则则太任性了……」 要不怎么说姜应檀这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呢? 先前傅则蒙着被子哭,好说歹说都不愿听,惹得姜应檀好不容易生出的善心和愧疚,顷刻间消耗殆尽,只想走人了事,一刀斩断烦心事。 如今,他委委屈屈地拉着,反覆说些自责道歉的话,把所有错处都扒拉到自己名下,反倒让姜应檀心虚了起来,再次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欺负一个小孩,好像不太说得过去。 不过让她去低声下气地道歉,那也是万万不可能。 第41页 姜应檀清了清嗓子,整理自己被拉皱的衣袖,「吃早膳了吗?」 反正不愿再提起方才的事,不如就此翻篇。 顿时,傅则的眼睛都亮了,他胡乱用袖子拭去眼泪,「没有,想和姐姐一起。」 「那就一道用吧,」姜应檀隐去脸上有些不自然的神色,復又挑剔地看他,「瞧瞧你,弄得头髮蓬松、衣裳凌乱,像什么样子。」 傅则抿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姐姐在则则心里太重要,一时就忘记了打理好自己。」 被这些不要银钱般的「甜言蜜语」哄着,姜应檀浑身上下都舒坦了,旋即吩咐绿萼去打些热水来,把这哭花脸的狸花猫好好清理一番。 绿萼眼看着两位主子不再「吵架」,笑盈盈地行礼退下,准备了一干物件进来。 期间,姜应檀品着新煮的清茶,与傅则断断续续地说话。 「低热可退去些?」 「还是有些热的,」傅则老老实实回了,復又好奇发问,「昨夜,姐姐带人回来做客吗?」 「嗯,等会儿用早膳时,你会见到她。」姜应檀顿了顿,尚还不知要如何与傅则交代阿姐身份。 傅则的语气说不出的落寞,「那又要装一下原来的样子了。」 姜应檀无声翘起了嘴角,「不用瞒她。」 她并不会对阿姐瞒着傅则的事,毕竟日后还要相处好些时候,瞒是瞒不住的。 「那今晚,姐姐回来睡吗?」声音由远及近。 里间的帘子被撩起,傅则整齐干净地走出来,有些害羞,却也十分坦然地说出内心想法,「则则怕黑,姐姐不在的话……嗯,有些睡不好,想要姐姐陪我一起。」 姜应檀放下触手温润的玉石茶盏,轻咳一声,「应是回来的。」 傅则立即展露笑颜,「姐姐疼我!」 待到了侧屋,姜暮窈正坐在桌案后头,守着一桌子的丰盛早膳,静静等两人过来。 等姜应檀二人走进屋内,姜暮窈着重看了一眼傅则,轻轻笑了,「这位是?」 不等姜应檀开口,傅则一脸喜气和高兴地搭话:「我叫傅则,是姐姐的驸马,姐姐是则则的新娘子哦。」 话里话外稚气十足,也让姜暮窈凭声音辨认出,此人就是今日哭闹要找檀儿的人。 她语气带笑,「原来你就是檀儿的夫君呀。」 同时,面具下的杏眼不着痕迹望向姜应檀,眼神里写满了「名震北燕的傅则怎会如此」的种种疑问。 姜应檀冲着自己阿姐眨眼,示意她尽管放心,之后必会如实相告。 这两人的眉眼官司打得风生水起,来回好几番,却半分没让傅则瞧见。 一旁的傅则听见姜暮窈认可他的身份,顿时眉眼都带上轻快笑意。他拉着姜应檀坐下后,这才好奇地对着姜暮窈发问—— 「那你是谁呀?」 第23章 姜应檀看似眼神轻飘飘的…… 方方正正的木桌上,摆着各色早膳点心或汤羹,样式丰富、香味扑鼻,然而珍馐在前,却无一人动筷。 众人皆因为傅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陷入了沉默。 白芨与绿萼目光黏在地面,闭紧嘴巴,不敢多发出一点声音。 听清楚傅则所问之事,姜暮窈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姜应檀,摆明要将此事交于她来定夺。而姜应檀与她对视一眼,没有立即给出确切答覆。 傅则察言观色的本事很好,看了一圈人的脸色,敏锐觉察出异样。 他怯怯懦懦地开口,「是则则问错话了吗?那不问了,姐姐莫要烦恼。」 闻言,姜应檀掀开眼皮,淡淡看了傅则一眼,「没什么问错的,这是我阿姐。」 日后还要同在一个屋檐下许久,而且她也不愿轻易改了称唿,傅则聪慧细心,定是瞒不住的。 得了姜应檀的确切回復,傅则心中大定,以手托腮,好奇问:「姐姐的姐姐,嗯,那则则要称唿什么呢?」 几乎同时,姜暮窈看着自家妹妹,低声道:「檀儿,自家人也就罢了,倘若有外人在,不要如此称唿。」 往事已然不可追,寥寥余生,她不想再顶着昔日的名头和枷锁,继续做什么劳什子的永熙长公主。 身上顶着两人的灼灼目光,姜应檀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盏,轻声道:「阿姐,我知你心中所想,不会贸然将你的身份昭告天下,一切仅凭所愿。」 「陛下那里,我会去劝,阿姐无需担忧。」 「眼下,暂得委屈阿姐留在我身边,先顶一个贴身侍女的名头。」 「有什么好委屈呢?」狐狸面具遮盖了大半张脸,姜暮窈的眸中带笑,「檀儿幼时,难道不是阿姐亲自帮你梳髮髻、戴钗环?晚间就寝时,还要哭闹着要阿姐陪呢。」 听完这话,傅则惊嘆极了,忍不住在两人之间来回瞧,原来姐姐小时候也要人陪呀! 姜应檀咳了两声,好端端的,阿姐提这些陈年烂谷子的事情作甚! 得了姜暮窈一声轻笑,姜应檀故作镇定地开口:「既如此,阿姐得给自己想个名字。」 「檀儿身边的侍女,一个唤白芨,一个唤绿萼?」姜暮窈沉吟一番,随意报了个名字,「便唤作蓝茶吧。」 「嗯,那有外人在时,唤作蓝茶,」姜应檀的视线随着与傅则相对,顺畅又自然地开口,「若是私下,你与我一同唤阿姐吧。」 第42页 傅则很是不敢置信,反覆确认了好几遍,之后才冲着姜暮窈,欣喜唤道:「阿姐!」 他不会去问此「阿姐」究竟是何方神圣,在傅则看来,与姐姐共同称唿一人,是姜暮窈对自己难得的亲近,心中欢喜无比,恨不得出去跑上几圈。 姜暮窈看着两人之间的氛围,笑盈盈道:「先用早膳吧。」 - 用完早膳,三人坐在桌边闲谈,等着姜暮窈和傅则的药煎好。虽然相识不久,甚至隔着一副面具,但不知什么缘故,傅则对姜暮窈很是亲切。 不过短短功夫,两人聊得很是投机,反倒冷落了姜应檀。 好在姜应檀本也不热衷于闲谈,坐在一旁静静听着,暗暗留意傅则的神色。 只见傅则神色自然,无论对姜暮窈的面具,还是嘶哑的声音,他都没有表露任何异色。对于此「阿姐」到底是哪位阿姐,更是半分不好奇,再不提此事,仿佛得了个称唿便心满意足。 姜应檀淡淡挪开了视线。 不一会儿,白芨和绿萼各自端了一碗药,呈到姜暮窈与傅则的面前,体贴地摆了一盘蜜饯在两人中间。 姜暮窈指腹轻触药碗,端起来一饮而尽,喝完后也不拿蜜饯压一下。她神色很是自然,仿佛是个喝惯苦药的病者,看得姜应檀心中一涩。 也不知阿姐在北燕这些年,都遭受过什么虐待。 而另一边的傅则,他瘪了瘪嘴巴,满脸不情愿地端起药碗,犹豫半天都没喝一口。 原本后脑勺的伤口癒合后,徐大夫就停了傅则的药,嘱咐他安心养着即可,让嗜甜的傅则好生松了一口。 哪知昨日受了太多惊吓,傅则断断续续地发起低热,又得和苦涩药汁打交道。 姜应檀在一旁看见他那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暗自发笑,面上倒很是威严,「一滴也不许剩。」 当即,傅则神色变了,仿佛比他手上那碗药汁还要苦涩许多,耷拉着脑袋,畏畏缩缩道:「可它太苦了……」 姜应檀言简意赅道,「喝完。」 听出这两个字里的不容置喙,傅则深深嘆了口气,学着姜暮窈的模样一口闷下。囫囵喝完后,他急匆匆抓起一把蜜饯,忙往嘴巴里扔。 因药汁着实太苦,五官都皱在一处,甚至还逼出他两滴泪,好生可怜。 这幅委屈难过的模样,逗得绿萼拼命憋笑,连一贯稳重的白芨都有一瞬没忍住笑意。 而姜应檀呢,看似眼神轻飘飘的,唇角早已悄悄弯起。 姜暮窈将蜜饯盘子往傅则那边推了推,「慢些吃,无人与你抢呀。」 「谢谢阿姐。」傅则连忙道谢。 院外秋意浓浓,黄叶飘落,送来今年残余的一抹桂花香。 姜应檀静静望着身边的人,恍然间想到,若是陛下也在此处,想必更圆满些。 - 一日日过去,眼看着姜暮窈的精神越来越好,身子也有所好转。 姜应檀安下了心,给远在京城皇宫内的天弘帝写信。寥寥几笔,向他描述接回阿姐的经过,解释为何没法立即回京,禀报流民的相关处置与北燕异动…… 细毫渐渐移到最边上,她停顿了许久,直等到墨汁汇聚于笔端,将要滴落时,復又提笔写了傅则近况,用词极为简略。 落下最后一笔,她将信纸放入不怕水浸的纸封中,以蜡封口,最后印上私章。又将萧五唤进来,吩咐他将信快马加鞭送到陛下案前。 姜应檀缓缓唿出口气,吩咐绿萼准备温水与薰香。 净手时,她缓声问:「傅则如何了?」 绿萼捧着干净的绸帕,「徐大夫来看过,许是低热引出了旧疾,病情反覆不定,现下仍在昏睡。」 姜应檀取过帕子,仔细拭干双手,眸色沉沉。 倘若说阿姐的身子在好转,一直活泼爱动的傅则却是病倒了。 自打那日傅则发了低热,至今未有痊癒之兆,高烧久久不退,伴随着头晕、昏睡等等并发之症,一下子病倒在床。 西北军的一切事宜,一併交于周一诺去打理,再不见其他外人。 倒也有西北军中的人想来探望,譬如那位粗中有细的秦司将军。奈何有周一诺劝着,有碍于姜应檀睚眦必报的名声在外,他们怕无意中得罪了这位手段狠辣的主,于是只托周一诺来探望,聊表众人之意。 「走吧,去看看傅则。」姜应檀抽出双手,往屋外走去。 此处是主院里单独辟出的一间书房,被姜应檀用于处理事务,间或见一见鹰卫暗部。 从此处去傅则所在的正屋,得先在廊下走几步路,待绕过照壁,再从花丛和老树旁穿过,这才到了后面用于起居的正侧屋。 撩开门帘进屋,姜应檀径直往内间去了。 还未走到床榻边,就听见傅则略有些粗.重的唿吸声,还有他口中含煳不清的呓语。 第24章 姜应檀,最是嘴硬心软。…… 姜应檀面上不显,步伐却快了几分,行至床榻前,俯身探向傅则。 床榻上,傅则似是着了梦魇,正不停唤着「娘亲」「姐姐」及「兄长」,放在锦被之上的双手死死拽着被面,偶尔浑身发颤。 姜应檀靠坐在床榻边,手里拿着一本近日新出的话本子。 说是看话本解闷,实则半个字都看不下去,过了半天都不见翻一页,反而时不时就用余光扫去床榻。 第43页 绿萼不断以冰冷井水沾湿帕子,为傅则擦去额上冒出的细汗。 看着傅则已经烧煳涂的模样,姜应檀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人,终归有些心软。不禁忆起他平日耍赖的样子,如今想想,倒也有几分惹人疼。 就这么到了晚间,屋内点上烛火,姜应檀手里的话本才看了不过十多页罢了。她站起身,松了松筋骨,压低了声音吩咐绿萼不必跟着自己,留下照顾傅则。 诸事交代完,这才转身去了侧屋,与姜暮窈一同用晚膳。 - 「檀儿……檀儿?」 姜应檀回过神来,抬眸望向对面,「阿姐唤我?」 可姜暮窈并不开口,用视线点了点某处,眼中带着无奈的笑意。 姜应檀顺着阿姐的视线望去,这才发觉手里的筷箸夹了个空,不但如此,自己还将之送到嘴边,从头至尾都不曾发觉异样。 她面色不变,神色如常地伸出筷箸,夹了些时蔬放到自己碗中,眼神却是半分都不敢去看阿姐的神色。 见状,姜暮窈摇了摇头,柔声嘆道:「你呀,何必每日如此辛苦,风雨无阻地陪我用膳?」 「我想陪着阿姐……」姜应檀头也不抬,筷箸戳着碗内的米饭。 姜暮窈眼中俱是瞭然,「只是想陪着?而不是在担忧我的身子,怕我一时钻了牛角尖,陷入往事寻短见?」 听阿姐点明自己担忧傅则的心思,姜应檀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勐地抬头想反驳,却在对方透彻的眼神里,将说辞尽数咽下去。 近日来,姜应檀秘密吩咐埋在北燕的暗桩再探究竟,无数关于大齐和亲公主、北燕两位皇帝、后宫奇闻的消息,如碎纸片一般呈到姜应檀的案前,她将新整理的文卷翻了又翻,发现了往日未曾发觉的骇人真相。 阿姐和亲时,北燕死了的老皇帝年岁已高,且听信道士谗言,误服丹药致使不能人道,便将所有怒火都撒在了阿姐身上。 老皇帝去后,不知是什么缘故,在新帝慕容迟的筹谋下,对外宣称永熙长公主病逝,后宫却忽然多出个瑶妃娘娘。 哪里是「瑶」?应是姜暮窈的「窈」字才对。 纵使埋在北燕的暗桩势力不够壮大,也足以让姜应檀从寥寥几笔的字里行间,结合阿姐平日无意漏出的只言片语,勉强看出她在北燕两位皇帝手中,究竟遭受了何等对待。 「那些事,还是被你知道了,是吗?」姜暮窈深深嘆了口气,「所以才让白芨寸步不离跟着,自己也一直来陪我用膳?」 姜应檀急忙解释,「阿姐,我不是故意去看的,也不是要监视你,我只是……」 看她如此着急,姜暮窈摇头笑了,「你急什么?阿姐都知道,你这是担心我而已。」 说着,她放下手中筷箸,神情专注,「可是檀儿,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阿姐也不是什么易碎的瓷娃娃。既然如今回到大齐,能再度见到你和阿晔,就已将过去种种抛之脑后,不会做什么寻短见的蠢事。」 「所以,你不必自责与后悔。」 这话说中了姜应檀近日的心结,她就像被戳破谎话的孩童一般心虚,随着放下筷箸。 确实如此,在怒火中烧的同时,姜应檀亦在深深怨恨着自己。 为何不更早在北燕埋入暗桩? 为何不及时发现北燕后宫异样? 为何两年前才得知阿姐仍活着,让她在北燕被活活磋磨至此! 与其同时而来的,是浓浓的后怕和担忧。她怕阿姐纵使回了大齐,依旧被过往的噩梦所惊扰,故而连连往侧屋跑,且吩咐白芨寸步不离地伺候阿姐。 一是阿姐在北燕的旧事,二是傅则反覆的病情,近日来,此两件事一直使姜应檀不得好眠,日日惊醒。 如今听阿姐这般劝导,姜应檀的声音低了下去,「檀儿知道了。」 姜暮窈看得出妹妹还在自责,只是嘴硬不肯说出来,转而揶揄道:「方才,檀儿为何出神啊?怕不是心心念念着病倒的人吧?」 「怎么会!」姜应檀微微睁大双眼,仿佛心虚之人被踩了痛脚。 「是吗?怎么阿姐瞧着,我们檀儿的心思都不在这儿?」姜暮窈轻笑一声,眼中俱是瞭然,「既然如此担心傅则,你不如正屋陪着才好。」 姜应檀很是「不以为然」,嘴硬道:「有什么好陪的,左右吩咐了绿萼留下照顾,我在那儿干看着作甚!」 姜暮窈沉沉唿出一口气,无奈地望着自家妹妹。 在姜应檀生母,即先帝的陆皇后仙逝之后,她一直亲手照料姜应檀长大,对其喜恶、人前人后的性子等等,最是熟悉不过,深知姜应檀那嘴硬心软的「毛病」。 就拿傅则生病这事来说,明明私下担忧得很,然而被人问到之后,姜应檀反而嘴硬起来,话里话外都是她丁点不担心。 姜暮窈边嘆气边摇头,怎么这么多年过去,都没人治治她这「臭脾性」! 左右是自己妹妹,姜暮窈拿捏她的手段还是有些的,单刀直入地问:「你不担心,方才怎会出神许久?」 姜应檀顾左而言他:「那是在思量城外流民如何处置,北燕是否有异动,京城内又有什么跳樑小丑在作乱……」 「顺安。」姜暮窈语气有些硬,像是发怒的前兆。 此二字一出,就像是给姜应檀施了话本中写的定身之术,让她立即闭紧一直说个不停的嘴巴。 第44页 纵是过去再多年,姜应檀也会怕阿姐冷脸。 犹记得幼时犯了错,阿姐便会用这样的语气来训诫她。阿姐不用气急败坏地发怒,只要这么一声语调没有起伏的「顺安」,就会让她再也不敢胡闹。 眼下,即使隔着一副面具,姜应檀仍然能描绘出面具下,阿姐会是什么失望的神情,直让她觉得心里头髮虚。 姜应檀低眉顺眼地坐好,乖乖听训。 见她如此乖顺,姜暮窈哪里还捨得发火,好气又好笑地瞪她一眼,「现在怎得如此乖了?」 姜应檀放轻了声音,如实回道:「檀儿不想让阿姐不快。」 听她的语气里夹杂着的不安,姜暮窈嘆了声气。 与妹妹重逢后算起,已有了些时日。在此期间,她见了传闻中英武不凡的妹夫傅则,听妹妹细緻阐明傅则身上的异样从何而来。 细心聪敏如姜暮窈,自是敏锐察觉了自家妹妹与傅则相处的不妥之处。本想藉此机会提点一二,可见姜应檀此时的神色,又顾虑这是他们夫妻两人之间的事情,自己终究不好多说。 暗自思量许久,姜暮窈缓声问道:「那么,你方才可是在担忧驸马?」 「是。」语气老实极了。 姜暮窈颔首,「既如此,用完晚膳后,就回去陪着他吧。」 怕阿姐再动肝火,姜应檀低声应了。 甫一用完膳,姜暮窈便催人回去。 看着白芨掀开门帘,姜应檀将将要迈出门去,姜暮窈终归还是开了口,「檀儿。」 闻声,姜应檀立即转过身来,笑着问:「阿姐有何事?」 姜暮窈语重心长道:「我见驸马似是藏着心事,倘若他身子好转,你可与他好好聊一聊。」 对此,姜应檀不解其意,但还是应了句,「我知晓了。」 望着姜应檀离去的背影,姜暮窈眼中尽是忧虑。 如今的驸马,心智虽小,但能看得出他极其在意和重视檀儿,而檀儿却对此不以为意,全然忽视了对方眼底的不安。 希望他们夫妻详谈一番后,檀儿能发觉驸马一直深藏的忐忑不安,究竟从何而来,能解开对方的心结。 如此,不论驸马是否恢復记忆,他们日后才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 另一头,姜应檀回到正屋,绕过屏风时,讶异发现傅则竟是清醒了。 他正对屏风趴着,似是在默默等着什么,望见姜应檀回来,黯淡的眸子陡然亮了。 傅则笑盈盈地唤道:「姐姐,你回来了。」 第25章 她偶尔想,若是傅则再也…… 许是白日昏睡良久,傅则的精气神养了些回来,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姜应檀。不过,从嗓音可以听出,他尚还有些气力不足,显然并未完全好转。 姜应檀走到床榻边坐下,「可有好些?」 傅则扬起一抹笑,「已经大好了。」 他的目光中满是依恋,像一只紧紧黏着人不肯走的狸花猫,须得姜应檀一直在他目之所及处,方才安下心。 不论谁在当场,明眼人都能看出,傅则不想让姜应檀担心,故而竭尽全力让自己更精神些、有力些,仿佛这样就会与平时没有差别。 五岁的傅则,是一个懂事到让人有些心疼的孩子。 「嗯,」姜应檀取过楠木矮桌上的话本子,环顾四周,不见绿萼身影,「绿萼呢?」 傅则耐心解释,「我醒来好饿,让绿萼去拿些吃食回来。」 听到此话,姜应檀淡淡颔首,将话本子翻到上回看到的地方,又继续往后细看。此时此刻,她倒不似先前那般心烦,焦躁亦不復存在,指腹摸着书页边缘,慢慢往后翻。 若按照傅则原本的性子,应会安分呆在一旁,紧紧闭着嘴巴,似乎能守着姜应檀便心满意足。 眼下病了好几日,那些往日深藏在心里的孩童稚气,不由自主地冒了上来。 傅则试探着小声与姜应檀说话,其实他心里是忐忑的,或许会被姐姐不冷不淡地责令闭嘴,又或许会和从前一样,从头至尾都是自己说个不停,而姐姐只会偶尔点头或者敷衍应一声。 可这一回,无论他说什么,姐姐都会回上一两句,看不出半分敷衍的意味。 明明正值清冷秋夜,傅则的胸腔里却点起一簇温热的火苗,让他整个人都放松许多,言语间也不会处处顾虑、小心翼翼,再不怕引得对方不满。 傅则欣喜地抿着唇笑了,手脚并用凑到姜应檀身边,就这么你来我往地闲谈着。 过一了会儿,姜应檀余光扫见屏风后,绿萼提着食盒绕进内间。 于是,她从床榻边站起身,催促傅则去用些吃食,自己则拎起话本子,转而坐到床边小榻上去了。 傅则一贯是不乐意旁人近身,因此硬憋着一口气,也要凭自个儿的气力从床上下来,慢慢走到玉石桌边坐好。 等绿萼布置好菜品的这段时间里,傅则趴在桌上,盯着姜应檀看,「姐姐,你不一起用些吗?」 姜应檀头也不抬,翻过一页,「我用过晚膳了。」 「那,姐姐……姐姐待会儿还走么?」这话有些底气不足,却又带上些许期盼。 「这都酉时二刻了,我还能去哪儿?」姜应檀掀开眼皮,督见傅则一脸的忐忑不安,漫不经心地开口,「你一日不曾进食,留些力气用膳。」 第45页 傅则的脸色顿时放了晴,心满意足地扒拉饭。 他如今年纪是不大,确实有些饿得很了,但一直不曾狼吞虎咽,应是世家子弟刻入骨子里的教养仍在,仪态举止很好。 见状,姜应檀不露痕迹地收回目光,神色自然地翻了一页。 用完晚膳,傅则精神头愈发好了些。 哪怕绿萼端来一碗黝黑药汁,竟也没让傅则的兴头消减半分。他昂起头一口气闷下,愣是喝出了壮士饮酒的豪气来,喝到一滴不剩后,还喜滋滋地凑到姜应檀跟前,卖乖讨好。 姜应檀看在眼里,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等两人前后去过净室,或躺或靠在床榻上时,时辰尚不算晚,刚过戌时二刻。 姜应檀睡在外侧,左右闲着无事,索性半靠在床头,想着把白日的话本子看完。 这话本子写的是个侠客与美人的故事,仅薄薄一册,篇幅不算长。 若按往常,她早该在就寝前看完,没曾料想次次都因傅则而分心,偏偏话本写的是环环相扣的破案故事,看到后边,忘了前边,实在不够痛快。 「姐姐……」 身侧传来一声弱弱的轻唤。 姜应檀暗自嘆气,看来今日不宜读书,这侠客与美人一同在江湖破案的故事,怕是得等明日才能看完。 把书随意搁在一边,她侧对着傅则躺下,「怎么了?」 傅则半张脸埋在锦被里,只露出一双明亮双眼,闻言摇摇头,弯眼笑了,「也不知为何,忽然想唤一声姐姐。」 瞧瞧,果然这孩子又开始黏人了。 此时,姜应檀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为何听了傅则这句话,心口处会从内而外地散发暖意,更是被惹得垂眼浅笑。 她忽而想起阿姐不久前地叮嘱,说是傅则有心事,让她去与之好好谈一番。 念及此处,姜应檀稍稍打量了一番傅则脸色,看着尚好。 「可睏倦吗?」她低头问。 傅则摇摇头,笑眯眯道:「只要看着姐姐,则则心里就好开心,怎会睏倦呢?」 许是明月高悬,夜色正好,容易让人卸下心防,又许是阿姐话里所暗藏的担忧,自己也曾发觉过,只是一直不曾挑明。 可如今,在此刻,她莫名涌出些冲动与好奇,忽而想问上一问。 默了几瞬,姜应檀想到先前听到的呓语,轻声问:「你不思念你的兄长吗?」 一听见此话,傅则落寞地耷拉着眼帘,「则则很想念兄长。」 姜应檀又问:「那怎么不央着要回京城?」寻常孩童,都会想赖在血亲身旁吧。 傅则眨了眨眼,神色真挚,「周先生私下阐明了局势,我留在这里,才对临城的百姓、姐姐更好些。兄长也一直教导则则,要学会担当应负的责任,不可临阵退缩,故而再思念,也不能耍性子。」 这一番话说下来,真是井井有条、有理有据,着实不像个五岁稚童能说出的话,可见忠国公府这位世子很会教导孩童。 从那日从昏迷中甦醒,他一直进退有据、处事得体,实则对所有人都暗藏戒备,轻易不曾交心,除了莫名信赖她些…… 不对,还有阿姐,那日傅则初见阿姐,便能相见甚欢,似是不曾设防。 姜应檀颔首,意随心动,忽而问:「你觉得阿姐如何?」 突然被问,傅则愣了半晌,慢慢道:「我也不知为何,见到阿姐就很……很安心,仿佛曾见过她似的。」 听这话中的犹豫,即可得知傅则自己也无法说个所以然。 看着他那双盛满了依赖的眸子,姜应檀忽而问:「那你又为何对我如此信赖?」 这个疑惑由来已久,只是她往常懒得探个究竟。左右对方翻不出她的手掌心,傅则想些什么、为何这般,她丁点也不关心,尽数抛之脑后。 然而这几日,先是傅则误以为她出事,惊惧来找,又有低热时哭闹不休,再添上阿姐意味深长的嘱咐,桩桩件件的堆积,总算在此刻,让她动心思问了出来。 对于此问,傅则半分不苦恼犹豫。他将掩着口的锦被稍稍扯下去一些,毫不犹豫道:「也没有什么缘由,只是初见姐姐时,便觉得很是亲切喜悦,不禁想多多依赖。」 「之后得知我受了伤,实际上年纪已经好大好大,还娶了姐姐做新妇,就越发想亲近、想姐姐每日都能展颜,也——」 说到这里,傅则有些羞涩,又把被子扯上来掩饰,目光左右乱飞,「也想姐姐一直陪着则则。」 眼前人分明五岁心智,却顶着这具年岁二十七的身子做出羞涩神态,说完甚至直接一把拉过锦被,把自己整张脸都遮起来。 姜应檀不禁莞尔,片刻后,眸色里一片深沉。 偶尔,她偶尔也会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傅则就这么保持下去,再无法恢復,也未尝不可。 当年的这桩婚事里,陛下得军权,傅则保门第,对她而言却是弊大于利。 顺安长公主需要的驸马,不是手握重兵、城府深不可测的对手,而是一位全心信任、不会背叛的夫君。 故而,姜应檀一直不喜,乃至于厌恶傅则这位强塞来的驸马。究其根本,是傅则的心思看不透、猜不着,与这样的人一道过日子,姜应檀着实不能心安。 而如今,倘若换成眼前的傅则,一位处处合乎她心意的傀儡夫君,似乎也并无不好? 第46页 譬如用些秘药,让傅则一直停在此时…… 第26章 我哪里生气,又哪里需要…… 想让傅则无法恢復的念头一起,便如野火燎原之势,在姜应檀心中疯狂肆虐。 可几番思量,想到大齐如今的局势、百姓安危,无形之中,仿佛有人给了一记当头棒喝,她顿时从妄念中脱身而出。 脖颈处落下几缕髮丝,姜应檀细细捻着,冷眼盯着一无所知的傅则,终归歇了这个心思。 罢了,倘若傅则出事,北燕必将再度举兵来犯,到时边关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又将大乱。 为成全她的一己私慾,置家国百姓不顾,何至于此? 姜应檀翻身躺下,准备早些歇息,不再去管身边人。 如此看来,傅则仍是要变回深不可测的模样,那她管他如今有什么心事?没得费那么多心血! 左右等他记忆恢復,自己早已掘地三尺,把那失踪至今的外室给揪了出来。到时候去陛下跟前请旨和离,顺理成章地做她风.流快活的顺安长公主,岂不乐哉? 而一旁,等来等去,就是等不来姐姐下一句的傅则急了,一把掀开被子,委屈道:「姐姐难道很厌恶我,不想一直陪着则则吗?」 他嗓子里都带着颤音,许久未曾听见的哭腔蓄势待发,仿佛姜应檀一旦贊同了这想法,他就能立即来一场水漫金山。 最初,姜应檀内心闪过一丝不忍,旋即有数不尽的烦躁涌上来,恶声道:「这世上,没有谁会一直陪着你,本宫也不会。」 此话太直白,可见姜应檀心知傅则听了会哭,依旧狠心说出了口。 本以为傅则听见后立马会哭闹,哪知他反而绽开一抹明朗的笑来,「我知道了,姐姐定是在哪里受了气,所以才会说些气话。」 「我娘亲说过的,好看的女子大多有几分脾气,若是在外边受了气,回来把火撒在夫君身上,其实是暗暗想要夫君来哄哦。」 说着,他支起身子,顺着姜应檀放在锦被外的手臂,慢慢地拍着,仿佛在帮她顺出郁结于心的那团怒气,力道轻的像是抚摸刚出生孩童的娇嫩肌肤。 不仅如此,傅则压低了声音,柔声安抚道:「不生气不生气,则则把坏人都赶跑……」 姜应檀本是心中愤懑,故意挑事,存着大吵一架好消心中郁气的打算,哪里能料到傅则不仅不哭,反倒真的开始哄她。 最奇怪的在于,被这么一下又一下抚着,那些郁结的恼意一层层消解。明明屋内没有安置炭火盆,她浑身上下忽然间暖和起来,如同裹着最柔软的羊毛毯子,舒服地想要闭上眼睛,好陷入安眠。 不过姜应檀到底没忘了傅则在一旁,好声好气地哄着自己,手上动作半分不停,耐心好极了。 她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心底不禁生出惋惜来,惋惜这样的傅则终究是昙花一现,终归会在某一日就此消失不见。 一想到这一茬,姜应檀忍不住睁开双眼看着傅则,看他好脾气地笑,心里想着,他都不知何时会离开,自己现在怄气做什么呢?念在他一直忠心又真诚的份上,给点甜头吃又能如何? 反正……她暂且没有睡意嘛。 而且,阿姐不是还特意嘱咐过,让自己去与傅则好生聊聊,万一阿姐问起,自己答不上来,岂不是要遭? 思绪百转间,姜应檀冷着脸,给自己寻了一个又一个由头,在心底铺垫了一层又一层,方才有了动作。 轻咳一声,她以手掌心撑着床铺,半躺在床头,浓密又长的睫毛微眨,嗤道:「我哪里生气,又哪里需要你来哄?」 傅则见到姜应檀唇边带笑,就知道她不再心存怒意,笑嘻嘻道:「是是是,姐姐没有生气,是则则会错了意。」 要知道,娘亲可是耳提面命过,不要随意落女子的脸,更不要去揭穿她们的心口不一,总得要煳涂一些,日子才过得下去嘛。 「那你还不把手移开?毛手毛脚的,哪里做得来白芨她们的活计。」姜应檀侧头望他,眼波流转中,俱是隐着的笑意,全然不见恼怒烦躁。 傅则从善如流,赶忙收回手,学着姜应檀的模样半靠着,还特意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看着傅则探身而来,专心致志地为自己掖被角,然后又与自己肩并肩靠在一处。 姜应檀暗自想着,他年纪不大,做事倒是体贴又周全,总带着些女子才有的细心,莫非都是已故的忠国公夫人所教? 她心神一动,顺势问道:「你很思念已故的忠国公夫人,是么?」或许,阿姐所说的心结,便是由此而来。 听姜应檀提及自己的娘亲,傅则脸上的笑意滞住,很快恢復过来,「姐姐怎么说这个?」 姜应檀打量着傅则的脸色,「只是听你总把她的话挂在嘴边,时时念着。」 与她幼时何其相似。 遥想母后刚刚离开的那段时日,自己硬撑着口气,不愿在他人跟前落泪,因此被周遭人暗地里嘲讽,说她冷心烂肺,亲生母亲走了都不会掉一滴泪。 她昂着头,把那些人一一教训了个遍,自以为做到母后临终嘱咐的坚强,却在某一日被阿姐戳破心事,大哭不止。 阿姐温声点破,说自己如果不思念先皇后,怎会时时刻刻将先皇后的话记在心中。 「自是很想的,」傅则落寞地低下头,语气也干巴巴的,说着就带上了些哭腔,「可是我知道,虽然在则则记忆中,娘亲才离开不到半年,但按现在的年岁来算,娘亲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则则都长这么大、这么高。」 第47页 说着,他抬起脸,眼眶中蓄着半掉不掉的眼泪,很是坚强地笑道:「娘亲不会希望则则哭,所以则则不能难过,再怎么想念娘亲,都不可以哭出来。」 有风透过窗沿缝隙钻进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烛光打在傅则脸上,反倒让他眼中水光更为显眼。 明明伤心到快要哭出来,眼眶都蓄不住溢出的眼泪,将将要落下时,傅则用袖子狠狠擦着双眼,死犟着不开口。怎奈泪意不止,再怎么不停擦拭,仿佛都擦不干。 最后,傅则像是终于守不住心中那道关卡,扑到姜应檀怀里。 与先前每每哭闹,都得闹得人尽皆知不同,他无声地掉着眼泪,死咬着牙关,不肯发出一点声响。 姜应檀先是有些不知所措,后来恍惚记起当年阿姐是怎么安抚自己的,犹豫地抬起手,在傅则的头顶轻轻拍了两下。 「不哭了。」语气着实有些生硬,毕竟顺安长公主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何曾做过这般安慰人的事情来。 不开口还好,姜应檀这么一开口,傅则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泣,之后便如同洪水溃堤,再也忍不下去,小声抽泣着。 半晌,傅则才逐渐止了眼泪,将对娘亲的思念尽数宣洩出来。 姜应檀拉了一下床帐旁繫着的银铃,吩咐进屋的绿萼去打盆热水来,给傅则净面。 直等傅则脸上斑驳的水痕不再,绿萼微微弯着身退下,两人才重新躺回去说话。 不等姜应檀发问,傅则却是先开口,憨笑着摸了摸后脑勺,红着脸找补,「我……我没有哭得很大声,则则才不是不听话的孩子呢。」 姜应檀不置可否,「嗯。」随你怎么说吧。 见傅则还红着脸,沉浸在方才丢脸的情景中出不来,姜应檀索性开口,淡道:「娘亲、兄长,你都或多或少说到,那忠国公呢?」 傅则急了,恨恨道:「他有什么好提的!」 「因为他娶继室?」姜应檀督见傅则面上的愤愤,心下明了,「他待你娘亲很不好?」 这话是带着些猜测,毕竟当年忠国公夫妇也算是外人眼中的眷侣,门当户对、琴瑟和鸣,任谁见了不说一句夫妻恩爱? 纵使结髮妻子去后,半年不到,忠国公续娶了一位新夫人,外人也只道是忠国公心疼原配留下的两位公子,娶一位主母回来教养孩子、主持中馈。 如今看傅则这副模样,便能猜出几分实情,只怕这对夫妻不是佳侣,实乃怨偶。 傅则语气不善,「自是不好,父亲最是口腹蜜剑、两面三刀、表里不一!」 看他这怒气沖沖的,胡乱说出一堆成语来,只怕是连其中意思都还未学明白,用错许多,可见傅则对忠国公有多怨怼。 姜应檀笑了笑,也不去纠正他用错的词,嘆道:「这么看,你娘亲日子过得不如意,还能和你说那么多夫妻相处之道,足以见她是个心胸宽阔的女子。」 「娘亲自然是很好,与姐姐一般好,」傅则摇头晃脑,「娘亲说了,则则要娶一位两情相悦的妻子,和和美美过日子。如今,这些都已经成真,姐姐是我的妻子啦。」 这段话听他反覆说,直说的旁人耳根子都得起茧。 见他面上满是自在与欢喜,姜应檀那根反骨又躁动不安起来,恶意丛生,就像看傅则垮了脸的模样。 姜应檀挑眉,「呵,谁说我们两情相悦?」 她充满恶意地想,总得让嫩苗经歷些风吹雨打吧? 第27章 傅则:嘻嘻,来哄我吧!…… 只可惜姜应檀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傅则极为淡定,根本没露出震惊、疑惑、悲伤、愤怒等等情绪,仿佛早就知道了两人之间不和睦。 姜应檀蹙眉,莫非是哪个下人嘴碎,平日里透了口风给他? 「唉?难道你们都认为我很愚钝吗?」傅则装模作样地长嘆一声,用极度失望地眼神瞅着姜应檀,不住摇头,「姐姐莫不是还在猜,是什么人透露的吧?」 姜应檀似笑非笑,「难道不是吗?」 「嘻嘻,来哄我吧!姐姐哄哄我,则则就告诉你。」傅则的身子探过来些,挤眉弄眼道,眸中满是期待与神往。 他心里想了什么,全都摆在眉眼之间,教人想装作看不见都难。 姜应檀斜视他一眼,语气淡淡,「那算了,本宫并不在意。」 这下傅则直接傻了眼,呆呆地愣在那儿,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那神情很是夸张,逗得姜应檀唇边微弯,后又飞快压下。她对耳边傅则的哼哼置若罔闻,只一心盯着自己的手指尖瞧。 傅则用了百般花样,都没能赢回姐姐的目光,最终憋着嘴瘫在那里,盯着头顶的床帷帐瞧,丧气极了。 一旁冷眼旁观的姜应檀,余光扫见他这么一副丧家之犬的样儿,挑眉道:「不哄你就不说了?」 如此一句话,当即让傅则振奋起来,冁然而笑。经了这一番,他自知对姜应檀拿乔无用,脑海里可不敢再有「非得姐姐哄才肯说」的念头。 只见傅则翻过身,兴致勃勃地讲起自己是如何发现真相。与跟周一诺谈及此事的情形相比,当下的他手脚并用,说到激动的地方,恨不得将整个过程在姜应檀眼前復现。 就听他从屋内摆设、相处时异样等等有疑点的地方,一一为姜应檀道来,眉目间好不得意。 第48页 洋洋洒洒说完最后一句,傅则怅然地抿抿唇,语气低落,「大抵如此吧,日后姐姐也不必瞒则则了,我都知道的,唉……」 姜应檀哑然失笑,「明明心知肚明,你平日还凑过来作甚?」 「姐姐分明好看又温柔,是天底下最好说话的女子,」傅则翻了个白眼,「哼,之前定是长大的我很笨,连娘子都哄不好,还能做成什么大事,实在是无能又蠢笨,真不知是怎么做了大将军的。」 光看他脸上神色,就知他确实内心极为不满,话里话外都散着一股嫌弃的味道,倘若真能闻出一二来,怕是浓到呛人。 偏偏姜应檀就吃这一套,忍俊不禁地拍手,「是了是了,天下哪里还找得到比我更好说话的女子?此话中听。」 她深觉得傅则此话听着顺耳,心中很是服帖,连对方胆大包天唤自己为「娘子」,姜应檀都不曾发怒,反而眉眼弯弯。 看着姜应檀一展笑颜,傅则满心欢喜,恨不得多说一些蛛丝马迹来,好逗得姐姐再不会烦闷。 他凑近一些,用肩膀抵着她,苦恼道:「不过,很多都是我胡乱猜测。先前问了周先生,他支支吾吾不愿说出其中实情,真是又想瞧热闹,又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烦人得很!」 「姐姐可以告诉则则吗?」傅则扬起纯真质朴的笑意来,眨巴两下眼睛。 姜应檀瞟了一眼,「你真想知道?」 傅则使劲儿点头,「不然则则怎么对症下药呢,娘亲可是说了,哄娘子不能随意敷衍,得谋定而后动!」 姜应檀但笑不语,这位已故的忠国公夫人可真是一位妙人,如若她还在世上,自己或许是想见一见的。 「姐姐说说嘛……」见姜应檀并未恼怒地拉下脸,傅则越发得寸进尺,扯住她寝衣袖子小小拽了几下。 「告诉你无妨,」姜应檀放轻力道,拍开他放肆的手,慵懒地扶着侧颊,「不过,若是你听不懂,本宫是懒得多费口舌的。」 傅则目光迥然,翘首以待。 「真要论一论往事,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姜应檀慢条斯理地换了个姿势,很是悠然自得,眉梢带着不屑,「三年前,你……算了,唤傅二郎罢。」 着实是眼前人与原先的傅则差别太大,直接以「你」来称唿,总是觉得有些怪异,不如将两者分开看待,唤起他的家中排名来。 傅则嬉笑道:「好呀,反正我可不认那个笨笨的自己。」 姜应檀眉目淡然,将往事缓缓道来,「五年前,北燕新帝慕容迟野心勃勃,举兵来犯,而忠国公谋略不足,数度不敌慕容迟,西北战场节节溃败。」 「三年前,忠国公退回京城养伤,傅二郎一力接管西北军,与忠国公世子傅褚合力,大败敌军,平息了多年战事。」 「傅二郎当时不过二十有四,立下战功。回京后,最先碰上的不是赞扬与嘉奖,却是满朝文武的忌惮,」姜应檀说到这里顿住,讥笑一声,「他们放言道,忠国公先前节节败退,傅二郎年纪尚轻,无法担当重任,自是不能执掌西北大军。」 朝堂上那些老东西就像贪婪的饿狼,总想着去别人那里撕扯下新鲜的肉来,可给了他们再多,这些人的胃口都填不饱。 「接着呢?是长大的我大发神威了么?」傅则听得津津有味,倒是不担心自己吃亏,毕竟如今可成了大将军呢! 「大发神威?」姜应檀嗤笑,「不,是胆大包天,打起了本宫的主意。」 如今陛下,当时登基仅仅四年,在朝堂上的根基太弱,急需有人成为他的助力。正巧,傅二郎顶着赫赫战功,却成为众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亦是快无路可走。 之后的一日,傅二郎主动请见天弘帝,君臣相谈两个时辰,期间挥退了所有宦官侍女。待殿门再度打开,随着傅则一併出来的,便是那道赐婚旨意。 听到这里,傅则脸都臭了,「岂可如此作为,娘亲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则则以后要对婚事慎重!」 姜应檀不以为意,「确实慎重,这是他当初唯一能选的路子。」 觉察出姐姐话里的怨气,傅则顾不上生闷气,讨好道:「许是因为暗地里心悦姐姐,才会应下赐婚呢?」 姜应檀满脸愠色,「绝无可能。」 第28章 呸!这是脏了! 玉石桌上,烛火摇曳,映照了一小方天地。 继斩钉截铁的「绝无可能」后,姜应檀撇了撇嘴,不满地哼了一声,「究其根本,是他别无选择!」 「当时天弘帝膝下的皇女尚且年幼,而先帝留下的公主,也就是如今的诸位长公主们,只有本宫在待嫁之龄。」 况且,傅二郎要与天弘帝结为盟友,并以自身婚事来表露诚意,这就註定了他得娶天弘帝所出的公主,又或者是与天弘帝相互拉扯长大,在危难之时率兵勤王的自己。 傅则思来想去,仍是不愿相信,坚定道:「不,则则一定是心悦姐姐,心中是情愿的。」 「心悦?情愿?」姜应檀嗤笑一声,眉目冷然如冰霜,「哪有人对着心悦之人,成婚没几日,就跑到边关吃黄沙?根本就是拿了自己婚事作聘礼,然而心中仍然愤懑不平,故意落我顺安长公主的脸面!」 她姜应檀,从来都不是什么娇养出的深闺女子,纵使天弘帝闭口不谈,自能想通赐婚旨意中的关窍。 第49页 从古至今,有几位皇家公主能作主自己的婚事?大多是盲婚哑嫁,所看重的仅是两人身后的利益与势力。不是为皇家、母族、兄弟笼络朝臣势力,就是如阿姐一般成为和亲公主,去敌国、友邦、蛮荒之地和亲,在远离故土的异乡,就此聊度余生。 而她,作为与天弘帝交情最深的长公主,被多少人明里暗里盯着婚事,以期从中得利。 因而姜应檀早想得清楚明白,左右她已深陷这盘棋局,断了回封地的后路,那就早晚会有嫁人的一天。事已至此,只要傅则不辜负、不背叛,纵是与他凑合过一辈子,亦无不可。 她都放下了身段,可傅则呢? 听到姜应檀不紧不慢说到这里顿住,一直等不到下文的傅则有些着急,小声发问:「是傅二郎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所以姐姐才会这么生气和讨厌他吗?」 停顿住的姜应檀偏头瞧他,见傅则惴惴不安地望过来,唇边勾出一抹讥笑,「不错。」 犹记得大婚夜,新落成的顺安长公主府内,观礼的宾客逐渐散去,府邸各处由喧闹慢慢转为安静。 公主卧房内,红烛高燃,一身盛装的她坐在高榻之上,云鬓凤钗、步摇摇晃,美到不可方物,身侧是白芨与绿萼在侍奉。虽未曾言明,可所有人都在等着招待宾客的傅则回来。 可红烛燃了又燃,姜应檀等来的不是一身酒气的傅则,而是府上一个洒扫婢子,战战兢兢地转述傅则的话。 「驸……驸马说,今日殿下因婚事而操劳,着实疲累,他……他在书房安置即可。」传话的婢子是第一次离姜应檀这般近,她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姜应檀的面容。 彼时,姜应檀听见此话时,顿时怒不可遏地摔了手边瓷瓶,「放肆!傅则想做什么,对着本宫示威吗!」 大婚夜,驸马自顾自去了书房,只传了一句如此敷衍的託辞,这若是传出去,让旁人怎么看待,又怎么嘲笑! 你傅大将军既然用婚事换了西北兵权,以及忠国公府一家老小的平安,何必此时惺惺作态地抗拒! 屋内众人皆屏住唿吸,不敢再触怒姜应檀。 倒是白芨打量着姜应檀的脸色,稍稍劝了些,总算让姜应檀的怒气生生压下。 「罢,由着他去书房,」姜应檀面上仿佛覆了一层霜,眼中厉色隐而不发,「白芨,管好府内人,谁敢多嘴一句……」 白芨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行礼道:「婢子明白。」 当时的姜应檀以为,这不过是两人之间盲婚哑嫁,先前仅在宫中宴席上草草见过一两面,傅则一时间失了主意也不是什么怪事,哪知之后发生的事情着实荒唐! 成婚不到十日,傅则粗略收拾了行李,一来边关就是两年,期间从未回过京城,终归让京城中所有人都看了个天大的笑话。 傅则嫌恶她至此,竟是半分脸面都不给! 这哪里是没了主意,分明主意大得很! 虽说姜应檀幼时受了些苦,但从她八岁起,就被幡然悔悟的承元帝捧在掌心,除了阿姐和亲一事,其他无不顺心如意。而承元帝去后,又有天弘帝纵容,姜应檀本就是最骄纵的性子,没人敢触她霉头,又哪里吃过这般亏! 后来她也想开了些,左右两人都不满于婚事,索性各过各的好了,做一对没有情谊的表面夫妻。 哪知傅则在临城偷养外室,做了和承元帝一般噁心的事来! 知晓此事的那一瞬,姜应檀就像回到自己幼时。当年,承元帝偏宠贵妃,宣称「只想与心爱之人携手余生」,因而冷待厌恶母后与自己,致使母后郁郁而终。偏生母后去了不到半年,承元帝幡然醒悟自己真正爱着是谁,抱着自己痛哭流涕。 于是,听闻傅则养了外室,姜应檀大发雷霆。 呸!这是脏了! 脏了! 越想越气,姜应檀心中那团火气烧得越旺,然而冷冷斜睨,一看到身边人那张冒着憨气的脸,顿时什么怒火都发作不出来。 好歹是一国长公主,跟一五岁稚童有什么好计较的? 姜应檀暗自恨恨骂了原本的傅则一通,翻身背对身后人,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纵使身后人怎么折腾、怎么讨好,都不再理他。 没过多久,身后人不再闹出动静,姜应檀憋着满腔怒火,竟也就这么睡了过去。 而她不知道的是,一直默默注视姜应檀的傅则,见她唿吸平缓,从床尾放轻手脚下了榻。 怕吵醒睡熟的姜应檀,傅则不顾地上寒凉,胡乱穿上袜套就走。 到桌边取纸、研磨,他挥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边写边暗自点头。然后环顾四周,塞在一本姜应檀定不会看的兵书里,像松鼠藏粮一般,寻了一处隐秘的地方,把兵书塞进去。 做完一切,傅则又蹑手蹑脚回到榻边,扔掉脏了的袜套,凝望着姜应檀的睡眼。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夜是最后一回见到姐姐,仿佛明日的他便不再是他。 傅则贪恋地望着姜应檀的眉眼,直至再也撑不住,这才带着憾意入睡。 倘若再也见不到姐姐,岂不是无法道别? 傅二郎啊傅二郎,你若是会回来,得对姐姐好一些。 - 翌日清晨,姜应檀被一声惊唿吵醒。 「你是何人!」 第29章 (入v三合一)傅郎缘何…… 第50页 虽说身边传来的动静有些大,但姜应檀被惊醒后,睁着睡意朦胧的双眸,迷迷煳煳中瞧见是傅则,下意识以为是他着了梦魇。 姜应檀的倦意未消,且并未听清傅则到底惊唿了什么,于是将之抛在脑后,任由自己再度入眠。 她懒懒地翻了个身,「傅则,别闹……」 甫一翻过身,姜应檀正思绪模煳时,只听得傅则声音里带着惊恐和羞愤。 「你究竟是何人,这又是哪儿?莫不是春满楼?」 春满楼,京中权贵爱去的风流场,里边的姑娘个顶个的水灵。 姜应檀倏地睁开双眼,手肘撑着床榻,锐利的视线投向身侧。 不对,五岁的傅则怎么会知道这种地方。 只见傅则缩在角落,满是惊惧地瞪过来,梗着脖子喊道:「你你你,你别过来啊!」 姜应檀若有所思,似乎,五岁孩童的稚气不復存在…… 她的视线在傅则的脸上放肆流连,敏锐睹见傅则耳根通红,仿佛下一瞬要滴出血来,还有他那躲躲闪闪的眼神,一眼都不敢往她这边多看。 姜应檀微微眯眼,顺着傅则先前的目光,看见了自己滑下去的寝衣、露出的一截右肩,还有若隐若现的绯色小衣。 原来如此,只是不知眼前人究竟恢復成什么样了。 心中有了大致猜测,她勾出一抹似有若无地笑来,媚意流转,吐气如兰,「傅郎缘何作如此情态?」 「什么傅郎,哪里来的傅郎!」甫一听见这话,傅则悲愤欲绝,勐捶床榻,「他们怎么连我姓甚名谁都与你说了!就知道那帮浑人灌酒,定是没好事!」 姜应檀笑意不减,声音更软,作出一副想靠过去的姿态,柔声唤:「傅郎……」 「你你你,你别再过来了!」傅则惊慌失色,连连后退,手忙脚乱地拽过被子,挡在两人之间,脸上急迫与哀愁交错,「本公子还未及冠,倘若被兄长知道我来了春满楼——」 傅则打了个哆嗦,大声道:「不行,绝不行!」 他本想狠狠瞪着姜应檀,可一见那裸露的肩膀,就神色极不自然地挪开视线,恶声恶气道:「给本公子记住了,无论谁来问,一概不许说见过我!否则……」 姜应檀眨了眨眼,从容不迫道:「否则如何?」 「否则,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傅则捉急见肘,好不容易憋出这么一句「恶狠狠」的威胁。 如此「恶语」,也只不过让姜应檀轻笑一声,偏头静静打量他一会儿。 被这么一道柔媚多情的眼眸看着,傅则只觉得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舒坦,他拼了命躲避姜应檀的目光,同时不禁暗暗腹诽。 这春满楼的姑娘也太主动了些,胆子也大。不过,长得……确实挺美。 呸! 傅则用力甩头,将那些「龌.龊」想法统统甩干净,恨不得再打自己一巴掌。什么美不美的,他可是要遵循已故娘亲的教诲,做个对今后妻子一心一意的好夫君,哪能因为眼前女子相貌出众就失了心性! 姜应檀姿态懒散,右肩手掌根托着脸颊,左右随意搁在腰处,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她面上带笑,眼里却冷极了,静静看着傅则脸上闪过复杂情绪。 见他的性情与先前大不相同,既没有五岁稚童的纯真可人,也没有身为怀化大将军的稳重,看着有几分少年郎的样子,言语间也很是跳脱。 半晌,姜应檀欣赏够了傅则的变脸,微抬下巴,嗤道:「年纪不大,还会去春满楼喝花酒,忠国公府家教甚严啊。」 「啊?」傅则愣住了。 纵使自己是无意来的春满楼,可总归算是客人吧,怎得眼前这女子说话放肆,也不怕得罪客人? 此时再看她面容与装扮,还有眉眼间不自觉显露的倨傲,自带着一股高位者的气势,全然没有烟花柳巷里的俗.媚气。 傅则勐地醒悟,「这里定不是春满楼,这是哪儿?」 他想将四周看个究竟,却又碍于姜应檀挡在眼前,只能瞧见她背后的小窗与玉石桌,单看那玉石的质地,就知价值不菲。 看着傅则眼中的惧怕、难以置信、迷茫,姜应檀笑了,「怎么,终于想明白了?」 瞧出傅则在暗暗打量四周,怕是他还以为此举做得不漏痕迹,哪知全都落入姜应檀眼中。 她笑意更浓,索性侧开身子,退到床头边半躺着,任由他看个清楚明白。 到底是钟鼎鸣食之家长大的世家子弟,傅则瞧东西的眼力还是在的。 甫一仔细打量周遭物件摆设,傅则就发现了异样。此处的各色摆设,无不精緻昂贵,所用之物的品级明显高于自家国公府,遑论民间的春满楼! 那春满楼虽说被称作销金窟,出入的是达官显贵、富商豪绅,声色犬马、挥金如土,但所用之物亦不能超了品级,很多金贵物件并不会在里面见到。就譬如身下的床榻,观其颜色、质地,便知是由上好楠木所制成,木质软而自有清香,花纹瑰丽精美,仅供宫中所用。 这里绝不是春满楼,眼前之人是皇家的哪一位公主,又或者宗室中哪位得宠的郡主? 想到这里,傅则胸腔里的心勐烈跳动,面色发白,暗暗痛骂那群酒肉朋友。 都是些什么不知轻重的玩意,把他坑害到这样一个地方来! 已是不明不白共度一夜,倘若眼前的女子纠缠,自己丢了名声倒是无甚大碍,左右他早就是众人耳口相传的纨绔子弟,怕就怕连累正在西北军中歷练的兄长。 第51页 思量越久,傅则投向姜应檀的目光里,掺杂的情绪就越多越重。 偏偏他涉世未深,并不会掩藏自己眼中情绪,一干心事在老练狡猾的姜应檀跟前,根本无所遁形。看得她不禁发笑,连暗自聚起的防备心都消去许多。 就瞧见傅则望过内间的物件不够,还伸长了脖子,试图再探一探外间,神情由震惊、惧怕、心虚,最终转为绝望。他多次掀起眼帘,嘴唇微动,但还是几番按捺下。 良久,傅则犹豫着打破了屋内的寂静,旁敲侧击地问:「姑……姑娘,不知这是何处?」 姜应檀懒洋洋地侧趴着,连编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都不会,还想她口中套话? 光长了个子,心眼却少得可怜,全然没有五岁时的谨慎与聪慧, 蠢货。 瞧他所在床榻最里边,拽着锦被挡在两人中间,脸上写满了害怕她过来,还要拼命藏起满腔惧意。 姜应檀心神一动,忽然生出些逗弄人的兴致,转为撑趴在床榻上,媚意流转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傅则。她缓缓往前,掀开阻在两人之间的锦被,就这么一寸寸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直至两人肌肤都快相贴,似有若无的碰触到。 期间,傅则不住往后退去,然而他再怎么用力,也不过是白费功夫,背后紧紧抵着墙面,竟是无处可逃。 他有些结巴,耳根红到惊人,颤声道:「姑娘,你你……你这是在做什么!我是……是被友人诓骗,可不是故意毁你清白的!」 「清白?我不在意这个。」姜应檀低头笑了,俯身贴上他的耳边,话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傅郎昨夜紧紧缠着,甚至不让我早些入睡,怎得今日这般生份?」 傅则僵在那里,紧绷着身子,动也不敢动,生怕会碰到这位姑娘身上的任意一寸肌肤。 对方细微的吐气带着些微的暖意,就这么随着一点一点、一顿一顿地扑在他的耳边。 他腆着笑脸,一字一句斟酌道:「姑娘,若真要傅某担起责任,傅某定然不会推辞,是否……先离得远些,如此着实不便详谈。」 「是么,我觉得这样很好,」姜应檀不理他,不过也不再凑近,声音又软又媚,「你要担起责任?」 傅则心一横,事已至此,他必然脱不了身,只盼着不连累兄长。 于是他大义凛然地应下,正色道:「这是自然。我娘亲说过,女子在这世上诸多不容易,被盯得最紧的就是名声闺誉。倘若我做了什么毁人清誉的事,自是要担起姑娘的一辈子,否则是将你往火坑里推。」 只不过,傅则难免有些痛惜。他原本都想清楚了,就按娘亲所说,娶一个两情相悦的女子,怎知惹出这么一笔煳涂帐,婚事就这么煳里煳涂地交代出去。 他心中滋味并不好受,着实意难平,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罢。 姜应檀退后一些,扬起眉梢,抬眸端量他。 又是耳熟的「娘亲说」,关于这一点,傅则倒是从小到大都未曾变过,不知傅大将军可还会把娘亲挂在嘴边? 念及此处,姜应檀不由忆起这段时日,与五岁傅则之间的相处,心中说不出来的惋惜。 自此,她怕是不会再见到那个五岁的傅则,那个总是来卖乖讨巧的「娃娃」,那个无时无刻都站在她身边,坚定不移的痴儿。 她莫名有些失落,这是许多年都不曾生出的情绪。几乎就是她察觉到变化时,当即冷下心肠,将所有会影响她判断的情绪,尽数压在内心最深处。 姜应檀又凑近了些,听声音带着笑意,「哦,是吗?那傅郎今岁几何?可有婚配?」 「……十六了,不曾婚配。」傅则努力憋着气,仍然抵挡不了鼻尖肆意闯进来的幽香。 这让他觉得浑身都烧了起来,尤其是脸颊和胸腔内,那一波又一波无法断绝的热浪,兇勐扑在自己的全身各处,整个人都被死死钉在那里。 「十六。」姜应檀在唇齿间反覆咂摸这两个字,并没有下言。 傅则小幅度地喘气,声线紧绷,「那,冒昧请问姑娘芳龄?」 男女有别,他与家中继母又不亲近,对于皇家与宗室里的妙龄女子并不熟悉。端看这女子肌肤如玉、相貌艷美,傅则估量着对方正值桃李年华。 皇亲贵胄里二十岁的女子,大多已经出阁,鲜少有还留在家中待嫁的。眼前之人,如若不是锁在深闺的小姐,就只能是已经嫁作人妇。前者备下厚礼,上门下聘提亲便是,后者…… 傅则愁眉苦脸,后者可就棘手多了。 若是寡妇独居,还有迴旋之地,毕竟我朝没有寡妇不能二嫁的明文条律,但若是人家夫婿尚在,自己这就酿成大错了。 姜应檀一眼看出他究竟想问什么,浅笑倩兮,柔弱无骨的双臂一左一右揽着他的脖子,狡黠笑了,「傅郎哪里是在问芳龄,分明是问我是否出嫁,是否丧夫。」 随着手臂扬起,她身上宽松的寝衣袖子滑落,露出光洁滑腻的肌肤来,原本露出一截的右肩领口也没拉上。 傅则的眼神只能往上瞟,半分不敢偏移左右,更不敢低下一寸。 这时,他已经不是耳根通红,就连脸颊都染上薄薄一层绯色,语无伦次道:「姑娘这这……这是作甚!」 姜应檀置若罔闻,只轻佻地勾他下巴,葱白指尖在右颊流连,慵懒道:「我已嫁了人,夫君尚在人世,你待如何呢?」 第52页 仿佛嫌还不够近,她再度凑上去些,又用双手拉下他的脑袋,逼得傅则不得不低下视线。 两人双目相对,双唇离了不过一指距离。 姜应檀眨着勾魂摄魄的眼,娇娆地笑着,一字一顿地唤:「傅,郎?」 可怜傅则,要论此时的心智,不过是一位未尝人事的少年郎,哪里挨得住这么一番挑.逗戏弄,唿吸顿时重了,只能死死闭上双眼,不敢再直视。 听闻对方夫君尚在人世,他心中大乱,一时间失了主意,脑海里除了就是兄长的失望无奈,就是父亲的指责训斥、继母幼弟的讥笑,还有久远回忆中,母亲那一声长长的嘆息。 种种思绪在脑海中胡乱交织,忽然就那一瞬,傅则睁开双眼,视死如归道:「既如此,那我自当一死来成全夫人的清白,府上郎君若仍是气不过,大可随意泄愤!」 看着那坚决模样,姜应檀便知对方是真动了心思,只要自己松开手,傅则就会寻个歪脖子树上吊。 忽然间,姜应檀失了所有的兴致,意兴阑珊地撤远,「不必寻什么死。」 她退开的那一瞬,傅则浑身一松,大口大口地喘起气,全因方才靠得太近,他只能一直死死憋着。 就在傅则喘气的当口,姜应檀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拉好右肩的领口,径直下了榻。紧接着,她缓步走到梳妆檯旁,取回一把小巧铜镜,掷到傅则身前。 如今局势复杂,临城外的西北军营须得由傅则接手,流民一事还要多加善后,其中最关键的人物就是傅则。他被内外这么多人盯着,必然不能称病太久,须得和先前一般常常露面。 故而,姜应檀只是想逗弄他,实则并不准备瞒下去, 虽然未经徐大夫诊治,但是姜应檀大抵猜出傅则是伤势好转,才会记忆渐渐恢復,这算是个难得的好消息。 都是同一个人,五岁的稚童能做到的事,总不能十六岁的少年郎做不到吧? 姜应檀依靠在床侧,疏懒地把玩秀髮,慢条斯理道:「瞧瞧自己那张脸吧。」 傅则不明所以地取过铜镜,心下犹疑,着实摸不清这位夫人在想些什么。 自己相貌堂堂、英俊潇洒,名声再如何差,出街之时偶尔也会遇上姑娘掉帕子、砸香囊,总不能醉酒昏睡上一晚,就毁了容貌、易了模样吧? 他分神打量铜镜背面的缠枝鸟纹,将之翻了个面,心不在焉地望去,顿时睁大了双眼,胡乱摸着自己的脸颊。 「本公子怎会一夜之间沧桑了!我的光滑肌肤呢?怎得成了这个粗糙模样!」 他惊慌不已,如同扔掉烫手山芋般,把铜镜用力扔到床榻边,恰好落在姜应檀的跟前,自己拽过被子紧紧抱在怀中,张皇地盯着姜应檀。 可姜应檀只是惬意浅笑,一言不发地看着,以眼神示意。 傅则看懂了她的意思,半信半疑地依次抬起四肢,左看右看。 看着肌肉结实的四肢,忽而变修长的双腿,还手掌处厚实的老茧,傅则心中浓浓的惧怕惧怕。 倘若不是镜中之人的相貌仍在,眉眼比自己印象中更浓烈些,他怕是都觉得是换了个人! 如今将种种异样关联在一处,傅则终是后知后觉,提心弔胆地瞧姜应檀的脸色。 只怕自己是像话本中一样,无意中闯入什么鬼怪之地,一夜之间长了诸多岁数,才会有了如此惊人变化。 傅则苦着脸,只不过,话本中都是误入仙境,出来后已过百年,昔日故人皆成了一抔黄土,但他自身相貌仍在。 怎得到了自己身上,就是变得如此「苍老丑陋」呢? 上天未免忒不公了些! 姜应檀悠闲得很,看他那副仓皇模样,逗得姜应檀心情舒畅,眉梢笑意就没下去过,毕竟现成的猴戏谁不乐意看呢? 许是依靠床边太久腰酸,她换了姿势,却在举手之间碰到了一旁繫着的银铃。 清脆的铃声引来傅则的注意,他投向姜应檀的视线,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傅则心一横,手脚并用行至姜应檀不远处,斗着胆子问:「夫人,可还能放傅某回去?」 事已至此,他已不敢奢望对方恢復自己的面容,只求能安然回到大齐,能再次见到大哥变好。 姜应檀微微俯下身,「你想回哪里?」 傅则犹豫片刻,低声道:「想回大齐的京城,忠国公府。」 「那你怕是不能如愿。」姜应檀竖起一根手指,点在傅则的眉心。 余光扫见绿萼领着侍进来,应是听到银铃声,以为里边唤人。之前碍着阿姐刚回来,正院内的侍女仅留下白芨和绿萼,待由鹰卫一一排查后,才又提了些机灵懂事的伺候。 虽是放宽了些,但姜应檀发现阿姐不乐意出现在人前,总是闷在屋子里,所以如非白芨或绿萼去提人,寻常侍女们平日里只会在外院,轻易进不得里边。 姜应檀背在身后的手轻轻一摆,示意绿萼先停在那里。 绿萼不明所以,但仍是领着一众侍女停下,低眉敛目站在原地。 「为何不能放傅某回家去?」傅则挣扎开口,抖着声问。 姜应檀偏了偏头,意味深长道:「你回不去呀。」 而跪坐在床榻上的傅则心肝俱颤,满腔悲意,难道这妖魔当真不肯放人? 第53页 他竟是与兄长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就要从此诀别了么! 傅则忍着悲意,拼命从脑海中搜刮平日里信手拈来的哄人话,想哄骗眼前人,好歹放他回去见一眼兄长。 然而未等他说完,就见眼前之人按在自己眉心的指尖,用力戳了两下。 姜应檀笑意盈盈,「这里是宣州临城。」 「啊?」傅则傻眼了,宣州临城,那可不就是兄长所在的地方。 不再逗他,姜应檀招手唤绿萼过来,低声吩咐:「去将徐大夫、秦管事带来,再让人去西北军营找周一诺。」 「是。」 说罢,她目光一转,落在呆愣的傅则身上,淡道:「起来,听话些。」 傅则心中还怀揣着对妖魔的畏惧,不敢多加造次,更怕惹得对方恼怒,以至于直接去找兄长的麻烦。 因而变得十分乖巧顺从,姜应檀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 半炷香.功夫不到,秦管事就迈着他那老胳膊老腿,一路小跑而来。徐大夫住得稍远些,胜在身子骨壮实,与秦管事前后脚到了正院。 两人并肩候在廊下,等着里边通传。 不需多等,绿萼掀开门帘子出来,先请了徐大夫进去。 徐大夫与秦管事略一致意,跟在绿萼身后进屋。 自打傅则脑后受了伤,徐大夫就一直不曾回到西北军营,而是留在府中。因而他隔三差五要来一趟正院的正侧屋,分别给傅则和姜暮窈看诊,也算是常客,对两边的里屋熟得很。 徐大夫本以为傅则受惊发了烧,即便这两日有所好转,也该是虚弱躺在床榻上。哪知他才一跨进门内,就听见傅则坐在外间桌案旁,敢怒不敢言地瞪着姜应檀。 察觉到门帘被掀起,傅则警觉地抬眸望向徐大夫,闻到空中混入的一股微苦药香。 傅则敏锐发现了对方手上提着木箱子,顿时不满地嚷嚷:「你找个大夫来作甚!」 对于他的抗拒,姜应檀不为所动,慢条斯理用着一碗温热可口的米羹,轻声道:「萧五。」 持刀立于一侧的萧五听见后,立即往前跨了一步,大拇指将跨刀顶出一指,露出底下锋利刀面。 顿时,傅则吵吵嚷嚷的声音尽数堵在喉咙里,不甘心地坐回木凳上,慢腾腾伸出右手,撇嘴小声道:「就知道用武力强行制伏人,半分不讲道理的……」 那嘀咕声尽数送进姜应檀的耳中,她不以为意,舀起一勺米羹递到唇边。 早先以为这少年郎心性的傅则,很是蠢笨,纯真可欺,大抵和先前五岁的傅则一样不喜欢下人,就没多吩咐。倒没成想,傅则只不过是刚醒来时失了主意,看着呆些罢了,实则是个心眼颇多的滑头。 刚才等徐大夫来之前,绿萼为姜应檀梳妆时,不知其中内情,一声「驸马」的称唿让傅则听见。偏偏众人平日里听习惯了,便是姜应檀也不觉得奇怪,只有傅则留了心眼,暗暗观察众人举止。 当即,他明悟了自己并非入了妖魔洞穴,于是趁着姜应檀在里面更衣,问了侍女诸多不起眼的问题,譬如当下是哪一年,又或者是府上有什么大事。 主子发问,侍女哪里敢瞒着,虽然困惑,但仍然一五一十说了。 前后时间紧,侍女只来得及回答其中一部分问题。先说了是天弘年,后说府上最大的事情就是驸马生病。 一贯机敏的傅则哪里还猜不出,在自己身上大致发生了什么! 大抵是自己前段时日受伤,失去部分记忆,床榻上的女子是皇家公主,亦是自己娶的妻子。 于是,姜应檀换好衣裳,从屏风后方一转出来,就看见傅则放松坐在桌旁,笑眯眯唤了一声:「长公主殿下,或者,应唤娘子?夫人?」 姜应檀挑眉,望了一眼四周侍女,大抵明了傅则是如何知晓的,暗自后悔自己看错了此人脾性,一时失策,忘记多交代侍女不许多言。 不过这也没什么大碍,毕竟之后需要傅则继续装出傅大将军的气度,终归是要让他知晓内情。 哪知未等姜应檀说出前因后果,傅则眉目含笑地站起来,准备就此离开,直言要去城外寻哥哥去,晚间再回来叙旧。 姜应檀置若罔闻,眼神示意绿萼,自己施施然坐到桌边,捏着勺子舀米羹。 不过才用了三四勺,傅则就被萧五钳住双手,带回了姜应檀跟前。 「少年郎就是心性不定,做事毛毛躁躁。」姜应檀放下勺子,行至傅则跟前,转眸冷声吩咐,「从今天起,萧五你跟着驸马,他若是踏出这府邸一步,唯你是问。」 萧五行礼,「属下遵命。」 交代完萧五,断了傅则后路,姜应檀这才望向傅则,浅笑倩兮,「无妨,你尽管往院门闯,萧五就当做陪你练武。」 就在这话说完,屋外传来通传,说秦管事与徐大夫一前一后到了。 不知不觉,碗中米羹已用了大半,姜应檀的思绪尽数收回来,放下碗勺,接过绿萼捧着的丝帕压了压嘴角,视线落在徐大夫身上。 此时,徐大夫已经诊过脉,又摸了傅则后脑勺的位置,沉吟片刻,对着姜应檀行礼,「从脉象看,驸马并无大碍,应是伤情有所好转,记忆逐渐恢復,是一桩喜事啊。」 「原先发的高热呢?」 徐大夫拱手,「已是大好了,再吃上一两贴药,便无大碍。」 第54页 姜应檀的脸上不见欣喜之色,淡声问:「他为何没有这段日子的记忆?」 「殿下明鑑,医家于此类病症,尚未有确切记载,老叟不敢妄断。许是自此再也记不起,许是日后偶然记起,皆未可知。」徐大夫面露迟疑之色。 姜应檀眸色沉沉,并不多纠缠,仿佛方才只不过随口一问,挥手让徐大夫退下。 屋内无人多言,傅则认清自己的处境,反而安分许多。待徐大夫诊完脉,他取出桌上食盒内的吃食,丁点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自顾自地用起早膳。 见徐大夫退下,傅则抿着一抹热切的笑容,「这大夫也见过,总能让我见兄长了吧?」 姜应檀不咸不淡地瞟他一眼,「不能。」 傅则立即哭丧了一张脸,不甘道:「究竟为何啊!」 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姜应檀指出方才在外间服侍的侍女,让她们一字一句重述与傅则说的话,听到最后,她大致知晓了傅则拼出的是什么经过。 姜应檀嘲讽一笑,不过知晓了些旁枝末节,便敢直愣愣往外沖,还不如一个孩子谨慎。先前五岁的傅则,可是将种种疑点藏于心中,直至拼出了前因后果,也能沉住气闭口不言。 着实想不到,傅则竟真是越活越蠢笨! 姜应檀招来萧五,低声吩咐几句,就敛了衣袖,径直离开。 「哎,你这就走了?」傅则猝不及防地呛住,勉强顺了气,急急伸手,「不让见兄长,总该让我知道前因后果吧?我甚至都不知道,夫人你究竟是哪一位殿下啊!」 然而,傅则刚探出半个身子,就被萧五拦下。 萧五面色没有分毫变化,淡道:「驸马,这些由属下为您一一解释,请先用完早膳。」 肩膀被人紧紧捏住,傅则就仿佛被点了穴,勾出一道僵硬的笑,声音干瘪,「哈哈哈……劳烦萧统领了。」 - 出了主屋,姜应檀直往侧屋而去。 待走进屋内,就瞧见阿姐手上拿着笔,正站在书案后提笔书写,白芨留在她身边照顾。 看到来人,白芨刚想行礼,就被姜应檀抬手免了礼。 姜暮窈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今日来的有些晚,看来檀儿将阿姐的嘱咐记在心中,昨夜与驸马详细谈过。」 「阿姐都发了怒,檀儿怎么敢不遵从呢?」在姜暮窈跟前时,姜应檀那些架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声音里不自觉带上娇软。 缓步走到姜暮窈面前,随着距离越发近了,姜应檀才看清阿姐并非在练字,而是正画着一幅人像。更确切地说,阿姐画的是一名男子的背影,画中男子身姿俊逸,站在梨花树下,手执三两枝梨花。 提着笔在纸上留下最后一笔后,姜暮窈才将细毫毛笔递给白芨,等着纸上的墨迹吹干。 姜应檀见阿姐大方淡然,似乎并不在意被自己看到这幅画,颔首道:「单看身姿,想必相貌不差,应是个美男子。」 听到这话,姜暮窈眼神带笑地瞪了自家妹妹一眼,怎得都长这么大了,檀儿这喜好相貌出众之人的脾性半点没改。 单说檀儿身边经常看见的人好了。两位贴身侍女中,白芨柔美,绿萼娇俏。鹰卫里呢?魏统领俊逸如烈日,萧副统领清俊如美玉。 哪一个拎出去,不得被人称赞一句好相貌? 这些人聚起来,被外人看在眼里就变了味,怪不得檀儿被传出一些不好的名声,甚至被人口口相传到北燕。 如果不是她深知这位自己一手带大的妹妹,不是一个风.流成性、男女不忌之人,反而是对男女之情极为看重与小心,只怕她也会被外界谣言所惑。 一旁的姜应檀可不知自家阿姐的所思所想,兴致勃勃地问:「阿姐所画何人?若真有这般的男子,须得见一见,不然很是一大憾事啊。」 这话把姜暮窈的思绪尽数拉回,轻声道:「是一位故人。」 窥见阿姐眼中的寂寥之色,姜应檀心下一转,忍住了许多没问出的话。只怕画上男子对阿姐很是重要,看阿姐寂寥之色中,勉强瞧见的思念与情意,许是阿姐的情郎。 倘若这是北燕人,那么阿姐如今回到大齐,两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还有两国之间无法消解的仇恨,自己问了就是惹出阿姐伤心事,平白伤怀。 如若是大齐人,便只能是阿姐和亲之前遇见的。时隔多年,只怕这男子已经有了妻妾,自也是不必再谈。 姜暮窈把纸卷了,交予白芨收好,偏头笑着问:「既然与驸马详谈过,应是驸马身子好转些,怎得早间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提起此事,姜应檀很是无奈,长嘆一声,将此中细节一一说与阿姐知晓。 半晌,姜暮窈听清其中经过,面具下先是传来一声笑,「我在北燕听闻的大齐傅则将军,可是寡言持重之人。不曾想,原来傅将军幼时和少年时,是这样的性子,倒也是很有意思了。」 然后又望着姜应檀,温声问:「按徐大夫所言,岂不是再也见不到那位率真无邪的则则了?」 闻言,姜应檀脸上黯了一瞬,很快平復过来,微微颔首。 「确有些可惜,那孩子性子很好,竟没能好生道别。」姜暮窈嘆了一口气。 姜应檀面色淡淡,「这些是天註定,阿姐不必惋惜。」 听她语气平淡,姜暮窈无奈地望她,「檀儿,虽然你不曾言明,但阿姐能看出你很喜爱那孩子。」 第55页 「是阿姐看错了,」姜应檀偏移视线,转而去取桌上的镇纸,放在手心把玩,若无其事地开口,「不过是个孩童罢了,有什么好可惜。」 说得轻巧,仿佛那孩子的到来,没有在她心上留下一丝痕迹,可姜暮窈深知自家妹妹不过是嘴硬心软,眼下不知道心里怎么难过呢。 就在两人说话时,屋外有侍卫来通传,周一诺赶到府上了。 姜暮窈心下嘆气,摸了摸姜应檀的鬓角,「去办正事吧。」 姜应檀笑着应下。 - 周一诺是快马加鞭赶来的,原本以为是傅则病情加重,一路上心急如焚,生怕傅则有个好歹。 当他靠近正院,远远就能听见傅则中气十足的声音,心下大定,猜想应是傅则病情好转。同时又有些不解,自打驸马成了心智五岁的稚童,从来不曾这般声音洪亮地说话,总觉得里面时不时透出几分跳脱来,十分不像先前的做派。 这种说话的语气太过生机勃勃,既不似原本驸马低哑到有些死气沉沉的声音,又不似小驸马微扬的尾音中,透出的纯真稚气。 许是,数日来的病情大好,喜出望外,因而精气神好了许多? 他毕竟是外男,纵使是姜应檀派人来找,周一诺也只能在正院单独辟出的小书房外候着。等姜应檀派侍卫来传他进去,又或者是等着这位长公主殿下前来,就在这里议事。 只消等了片刻,周一诺就远远看见姜应檀的身影,忙恭敬见礼。 之后,姜应檀屏退所有鹰卫,留周一诺坐在屋内交椅上,将傅则身上的变化,详略得当地说了。 初闻傅则记忆回来些,周一诺大喜过望,「这是大喜事啊!」 他嘴角都快要咧到耳边,顾不上姜应檀还在屋内,激动地在中间来回快速踱步,甚至于「唰」地展开纸扇,不断给自己扇风,好让一瞬间涌上的热意尽快消退。 姜应檀看他深秋还要带着纸扇,不禁哑然失笑,眼前这位周军师是有多执着于外在,每时每刻都得拿把扇子装风流书生。 不过,她的腹诽未完,也没看够周一诺难得的失态,就被他接下来的话给吸引了全部注意。 「巧了不是,正好军中将士们好久不见驸马了!」 第30章 本宫啊,想看他笑不出来…… 听周一诺说到西北军,姜应檀心神一动,「有人耐不住了?」 自大齐开朝以来,西北军一直由傅家人率领,为大齐驻守宣州,抵御外敌。 原先傅家出过数位才华出众的将领,风头一时无人能及,到了如今的忠国公傅长毅,那确实是个庸碌之辈。不过他膝下的傅褚、傅则还算有谋略的将才,给忠国公府挽回了一些颜面。 即使如此,朝中仍有人在觊觎傅家兵权。若只是使些无伤大雅的绊子,暗中往西北军安插他们的自己人,倒也不算什么,歷朝歷代从来不缺权力倾轧。 怕就怕有些奸佞小人,暗中与北燕相互勾结,妄想对西北军这道横在两国之间,作为大齐抵御北燕强兵的最坚实防线,于最要紧关头造成致命一击。 耳边传来姜应檀的问话,周一诺停下踱步,收起扇子后,先是行礼,「殿下莫怪,草民一时情急失态了。」 姜应檀摆了摆手,「无妨。」 见姜应檀并不发怒,周一诺暗自松了口气,脸上带着愁绪,「殿下所料不错,有人按捺不住要生事。」 「说起来,这还是多年前忠国公执掌西北军时,留下的烂摊子。三年来,驸马明里暗里清理掉一部分有不臣之心的贼人,但仍有些藏在暗处的漏网之鱼。」 对此,姜应檀不置可否,终归是忠国公给了旁人可乘之机,傅则劳心劳力地收拾烂摊子,顶多算功过相抵,再说了,鹰卫这几年也没少在暗地里帮衬一把,多少让傅则喘口气。 周一诺回到交椅上坐下,「自上月算起,驸马已是许久不去军中露面,仅会与军中将领相见,加上不知从哪儿传出的小道消息,有说驸马病重的,有说殿下是来接管西北军的……让寻常士兵们很是困惑不安,军中人心浮动啊。」 在一旁伺候的绿萼,守着小巧的炉子,为两人端上热茶。 姜应檀用茶盖轻轻撇去茶粉,淡淡问:「所以,你想让傅则去西北军一趟?」 周一诺谢过绿萼,端着茶盏,并不急着饮,笑道:「原先小驸马到底年幼些,连骑术都不曾接触,更何谈武艺?装一装言谈举止不难,去了军中怕是要露馅。」 「如今驸马心智已然十六岁,定然会比小驸马做事更稳妥,且草民先前听驸马少时武艺出众,可不就是天助我也!」 听到周一诺猜测十六岁的傅则「做事稳妥」「武艺出众」,姜应檀不由想起今早的情形。 论性子,眼下的傅则跳脱、沉不住气,仅仅听见一些细枝末节,就敢冲动行事。 论武艺,他在萧五手下只怕最多走三十招,而鹰卫中最普通的侍卫,比如当时送阿姐去营地的钱虎,也能与萧五对上百招才落败。因此,十六岁傅则的武艺到底如何,不辩自明。 于是,听到周一诺的猜测,姜应檀稍稍扬眉,啜饮一口清茶,意味深长地笑了,「只怕变数颇多。」 闻言,周一诺有些不知何意,又不敢随意回话。 他规规矩矩坐在那里,眼看着姜应檀低声吩咐了绿萼什么,之后绿萼便退下出去。之后,姜应檀并不开口,自己也只能安静呆着。直等到绿萼回来,朝着姜应檀微微点头,才听到坐在上首的姜应檀再度开口。 第56页 姜应檀唇边带笑,眼中尽是玩味,「走吧,总要让你亲眼见一见的。」 周一诺面上不显,心中愈发惴惴不安,难不成是驸马真出了事?明明刚才还中气十足的啊! - 去见傅则的一路上,周一诺低着头,目不斜视地跟在姜应檀身后,畅通无阻地进了内院。 待靠近傅则,他才隐约明悟姜应檀那句「变数颇多」是什么意思。 周一诺看着不远处,那个满脸愤愤不平、怨气十足,被萧五不断击倒在地的傅则,他连一贯的风流书生都装不下去,终是傻了眼。 这是十六岁的傅则? 看那壮实的身板,气势汹汹冲上去,被萧五风轻云淡撂倒,这武艺未免太差了吧! 姜应檀偏过身子,轻笑一声,「人也见到了,这样的傅大将军,周先生可还满意否?」 周一诺脸上清白交加,勉强压下情绪,苦笑道:「殿下既然能带周某进来,必然有了对策,还望不吝赐教,解西北军营的困局。」 对此,姜应檀不着急答覆他,而是往前走了几步,引起傅则与萧五的注意。 「参见殿下。」萧五抱拳行礼。 而傅则被撂倒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就这样还能冲着姜应檀笑,活脱脱没心没肺的模样,喘着气叫唤:「呦,夫人。」 苦着脸的周一诺顿时诧异望了一眼傅则,又下意识暗中打量姜应檀的脸色。 一瞬间,冲进周一诺脑海里的,是初见姜应檀的情景。 那一日对方嚣张地围府搜人,所有规矩礼仪出错的,无一不被带下去重罚。即便是手握重兵、无人不礼待几分的傅则到了她跟前,也会被侍女呵斥礼数不周,一丝不苟行跪礼。 也就是这些时日,见自己办事妥帖、忠心耿耿,这位殿下才在前不久免去繁重礼节,算是当成了半个自己人。 十六岁的少年郎未免胆子太大了些,在这位喜怒不定的殿下面前还敢没大没小的,全然没有规矩,怕是要被责罚。 出乎周一诺预料的是,姜应檀并未发怒,甚至未曾计较称唿,语气平和地问:「驸马身子尚未痊癒,怎得过起了招?」 闻言,萧五刚想跪下告罪,就见躺在地上的傅则翻身而起,一手把他托住。 接着,傅则腆着笑脸,望向姜应檀,「是我见萧副统领武艺高强,讨教几招,不关他的事。况且,哪有人比我更清楚自己的身子?不过是发了低热,活动几下手脚,发了汗好得更快些。」 姜应檀对此不多做纠缠,私心很是认可萧五做事的分寸,否则也不会让他去守着傅则。 她负手站在原地,「前因后果,要做什么,你都清楚了?」 「清楚清楚,萧副统领讲得详细,」傅则拍去身上的灰后,才凑到姜应檀身边,「至于要做什么,不就是装一装样子?可太容易了。」 他嘴角的笑根本停不下来,「我现在成了怀化大将军,正三品的高官,还是接替了老头,直接执掌了西北军。」 说到这里,傅则笑容淡了些。他想到本应是文武双全的兄长接手西北军,然而现在兄长战场上受了伤,只能留在京中修养,偏生自己还不能回京探望。 不过傅则只是失态一瞬而已,在场大多数人都未曾察觉。 他很快又扬起了嘴角,喜滋滋地说完:「这种美梦我从前都不敢做的,可别是拿假话来诓我吧?」 「是真的,」姜应檀浅笑,神态亲切,「你过几日还得去西北军营,在众位将士面前露个面。」 乍一听此事,傅则根本不像常人那般惶恐不安,反而展露出跃跃欲试的姿态,「这个好!我还没试过,在这么多人面前,摆一摆大将军的威风呢。」 看着傅则喜不自禁的模样,姜应檀笑得更温和,轻轻颔首,「看你兴致颇高,甚好。」 她的目光越过跟前的傅则,投到不远处的萧五身上,淡道:「萧五,五日后,本宫要见到的是傅将军,你可明白?」 萧五行礼,「属下明白。」 接着,她转身看向一旁,「周一诺,他没有这段日子的记忆,你把先前教过的,再教一遍,直至他牢牢记在心里。」 「草民领命。」周一诺弯腰拱手,余光同情地扫了一眼傅则。 自己这边多是记忆画像、练行为举止,按原先小驸马学会的速度看,这对傅则而言,并非难事。 让铁面无私的萧副统领来教授武艺,短短时日做到与人对练不露马脚,只怕这位过于跳脱的少年驸马,得吃一番大苦头了。 而原本乐呵呵的傅则,看着姜应檀这么一番吩咐,喜悦莫名消下去些,心中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有什么超出自己掌控的事要发生。 未等他回过神,就见姜应檀往自己这边,不紧不慢地走了两步,停在跟前。 姜应檀身形高挑,但在高大的傅则面前,仍是矮了三四寸,不过这对姜应檀由内而外散发的高位者气势无损,大多人到他跟前,不自觉在心中矮了一头。 她抬起手,力道温柔地拍拍傅则的领口,莞尔道:「想要有所得,便须得用什么来换。接下来几日,驸马须得好好努力才是。」 说罢,姜应檀径直离开,只留给傅则一个窈窕背影,最后传来的声音极为冷硬,「五日后,傅则哪里出了错,你们两个提头来见。」 第57页 周一诺只觉得背后一凉,连忙和萧五齐声应道:「是!」 被留下的傅则傻了眼,看着远去的姜应檀,尚还不知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直起身的周一诺,靠了过来,和傅则肩抵着肩,语重心长道:「驸马,千万坚持住。」 他想到小驸马那仿佛永远流不尽的泪花,又小声补了一句,「都是十六岁的少年郎了,可不能和小姑娘一般哭哭啼啼。」 立在一侧的萧五,似乎被周一诺的话勾起什么回忆,轻咳一声。 而傅则呢,对此哑口无言,心中越发不安。 - 另一边,姜应檀带着绿萼回了小书房,看到了恭敬候在廊下的魏十,微微点了下巴,免去对方行礼。 小书房中,方才的小炭炉还在角落燃着,逸散出丝丝热意。绿萼为之换上新炭,帮姜应檀和魏十各自沏了茶后,安静退到一边垂手站着。 姜应檀取抬手伸向桌案上一堆文卷,一一拿起来细看,听魏十言辞简略得当地说了大致情况。 两人处理了些要紧事后,屋内紧张的氛围转而一松。 姜应檀提笔在文卷上写批覆,眉眼间带着藏不住的笑意,仿佛今日心情极为不错。 一旁的魏十打量着主子脸色,笑着开口:「今日的殿下,是遇见什么趣事吗?」 姜应檀的手腕顿在半空,思索片刻,含笑道:「碰到一个爱笑的人罢了。」 魏十是刚才到的小书房,并不知府中变故,疑惑问:「殿下是喜爱看此人露出笑颜?」 「不,」姜应檀略一挑眉,玩味地提起嘴角,「本宫啊,想看他笑不出来。」 对此,魏十不解其意,见姜应檀不欲多说,也就识相地闭上嘴。 姜应檀但笑不语,復又低头提笔。 不出半日,小书房外传来了动静,是萧五那边派侍卫来请,说驸马病了。 「这就病了?」姜应檀哼了一声,扶着绿萼的手臂起身,「走,去看看又有什么猴戏。」 第31章 傅则心中大定,娘子果真…… 虽然原先傅则在府中设了练武场,但姜应檀担心他性情连着大变的事,被一些嘴巴不牢的下人传出去,也担心仍有北燕奸细混在其中,于是让萧五直接在正院的空地中,与傅则对练。 姜应檀等一众人往内院而去,前往正屋的一路上,院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丁点人声。 正屋廊下,萧五抱着刀依靠在墙上,见姜应檀来了,苦笑道:「殿下,是属下失职。」 姜应檀以眼神示意,让萧五不必急着领罚。她心中有了隐约揣测,只怕是傅则使了些损招,又或者是蛮不讲理地耍赖。 十六岁的傅则颇有些胡搅蛮缠的性子,虽然萧五对他不会手下留情,但若是傅则真的撒泼打滚、油盐不进,估摸着萧五也拿他没辙。 身旁的绿萼上前一步,为姜应檀掀开门帘。 就在姜应檀刚刚跨入门槛的时候,里边突然传来了动静。 连续不断的呻.吟声,伴随着夹杂的唿痛呓语,听着是很惨烈,仿佛里边的人在遭受什么剧烈痛苦,然而声音中气十足,顿时给人带来了违和感,显然里边人是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才故意开始装痛的。 姜应檀嗤笑一声,径直走到内间的床榻前,盯着床上正缩成一团,背对着自己「哭嚎」的傅则。 似乎是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知道姜应檀亲自来了,傅则更加用力地哀嚎起来,如同下一瞬就要一命呜唿。 姜应檀不准备坐下,泰然自若地站在那儿,笑吟吟问:「呦,病了?」 榻上之人的哭嚎一顿,傅则动作迟缓地翻过身,掀开袖子给姜应檀看伤处,苦兮兮回:「萧副统领下手实在太重,我这身上全都是青.紫,着实是一块完好的地方都寻不出来。」 「依你所想,应当如何呢?」姜应檀似笑非笑,「萧五办事不力,不如就在外边搁上长凳,罚一百杖?」 傅则来了精神,一骨碌坐起身时,还不忘装出一副疼到龇牙咧嘴的模样,「唉,萧副统领是好心办坏事,责罚确实不必了。」 他说话时的神态很是诚恳,仿佛不藏一丝私心,兴致勃勃道:「若要我说,不如就将用来练武的时辰减少些。左右我是个将军,坐镇中军大帐即可,哪里用得着亲自与人交手呢?」 闻言,姜应檀笑意不改,温声问:「还有别的吗?」 跪坐在床上的傅则,听着姜应檀温和的语气,心下不由惴惴不安。他暗中打量姜应檀的神色,揣摩对方内心在想什么。可惜姜应檀神色自然,他察觉不出一分一毫的异样。 怎得忽然这么好说话了?明明早先还交代萧五和周一诺,倘若自己出了错,要他们两人提头来见。 莫非是看见自己伤得太重,娘子心软了? 是了,或许她就是那种溺爱人的性子,情深不能自已,因此她下不去狠手,只能威逼其他人。甚至当时只留下背影,也是因为不得不狠心,怕被自己看见她的失态与泪水。 他借着衣衫和被子的遮掩,在自己后腰狠狠拧上一把,挤出几滴眼泪,故作坚强地擦拭眼角,「没……没别的了。」 傅则只听得姜应檀一声嘆息,往床榻边靠近些,伸出柔荑,在自己肩膀上轻拍两下。 「不必瞒着,你是本宫的驸马,本宫自是要站在你这边的。」姜应檀语气柔和,眉目带着痛惜。 第58页 见了她这神态,傅则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抹了一把泪,皱着眉托起额角,「细细想来,倒还有一桩小事。周先生总是板着脸,教导的时候也很是严苛,我伤势尚未痊癒,被折腾得头好痛。若娘子愿意的话,可否出面与之说说情?」 「说情不难,」姜应檀颔首,嫣然一笑,「还有吗?」 瞅见姜应檀这般纵容,傅则心中大定,娘子果真深爱自己! 于是,他轻咳一声,矜持道:「其实我从未来过临城,听兄长说,临城地处西北宣州,别有一番风土人情……」 「长久困在府中,少年郎憋不住也是寻常事。」姜应檀很是认同。 顿时,傅则忍不住希冀,滔滔不绝道:「还想给兄长写信……」 「……」 半晌,在姜应檀和煦的目光下,傅则终于道出所有想法,期间半分不带停歇,一口气说到最后,乃至尾音刚落,他就忍不住咳了起来。 哪怕咳得有些狼狈,亦遮不住傅则发亮的眼神。 干咳许久,不见姜应檀亲手端来茶盏顺气,亦没感受到她轻轻拍自己后背,诸多怪异之处被傅则忽略。他兴高采烈地掰起手指,将方才所说的要求一一数了个遍,确认没有任何一处遗漏,才颇有些意犹未尽地放下手。 傅则咧开嘴笑着,再度装出矜持的模样,「辛劳娘子了,相公感激不已。」 到了此刻,姜应檀的神情总算变了,不再是一直端着的笑脸,挑眉道:「就这些?没有遗漏?」 傅则连忙点头,「没了没了。」 嘿嘿,娘子还特意再度确认他是否有遗漏,可见情深不可移。 唉,要说那萧副统领和周先生也是的,自己旁敲侧击一番与娘子的感情,皆是闭口不言。想来,一则因着娘子长公主的身份,不敢妄言,二来定是艷羡他与娘子的情深意浓,嫉妒不已的同时,羞于出口罢! 脑海里不知转了多少圈,傅则连痛都忘记喊,只顾着甜滋滋地笑。 「如此,现在可以出去继续练武了?」姜应檀意味深长地笑了。 「当然,」傅则立即翻身而起,看他生龙活虎那样儿,仿佛刚刚哀嚎惨叫的不是他一般,「要不先去街上逛一逛?我可想亲眼瞧一瞧兄长说的风土人情了!」 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去西北军营一事干系重大,容不得拒绝,但总得给自己讨些好处。 如今那么多要求都被满足,傅则自然也就不必再装,顺从地跟在姜应檀身后出去,甚至愉悦地吹起了口哨。 然而,他这口哨只吹到一半,就在萧五勐烈地出招下,戛然而止。 被撂倒在地的傅则,头颅被死死压在地面,想稍稍抬起不点都不能。他勉力睁大双眼,目之所及,只能看到姜应檀的裙摆。 廊下,姜应檀坐在竹椅上,吩咐绿萼去端些茶水点心来,竟是不准备离开,想在这里久坐了。 余光扫见傅则竭力将视线往这里探,姜应檀对着萧五略一摆手,对方心领神会地松开些。 如此一来,傅则总算能扭过头,把姜应檀的模样尽数收入眼中。 傅则有些懵,「不是要出去逛一逛,不是减去一些练武的时辰吗?」 姜应檀腰肢微弯,手肘撑着膝盖,单手托住脸颊,反问:「本宫何时应下了?」 傅则愣了一瞬,连连追问:「周先生那儿呢?给兄长写信呢?还有……」 他挑了些最要紧的出来,气都不带喘地说完,最后以希冀的眼神望向姜应檀。 「这些啊……」姜应檀顿了一下,瞧见傅则眼睛里的光后,眉眼带上不怀好意的笑,「都未曾应下,又何谈兑现?」 初听到姜应檀的话,傅则如同被雷噼一般,喃喃道:「什么?可你方才明明……」 说到这里,傅则那张一直没带停的嘴巴,在此刻闭上了,终于反应过来。 方才在屋内一直是自己在说,姜应檀不过是应和几句,在恰当的时候做出相应神情,却从未有一句是斩钉截铁允诺的,就连最初提到责罚萧五,之后也是不了了之。 傅则心中大恨,怪自己看她笑颜明媚,双眸清澈动人,便在无意中忽略了众多疑点,生生被对方哄骗了去! 娘子未免太过狡诈! 暗自好一番捶胸顿足,他愤愤开口:「既然你本就不乐意答应,那刚刚在屋内,与我周旋许久又是为何?岂不是白费了功夫!」 闻言,姜应檀悠闲地直起身,从绿萼呈上的玉盘里,随意拈起一块点心,慢条斯理地用完,这才开口解答傅则的疑惑。 「因为很有趣啊,」姜应檀拍去手心碎屑,眉眼弯弯,「有很多人厌恶蠢人,本宫却不这么认为。看有些人耍小聪明,蠢而不自知,可太有趣了。」 倘若换成原先五岁的傅则,相处至今,她喜欢那孩子的聪明谨慎、纯真质朴。 姜应檀心中拎得很清,那孩子走都走了,她可不会爱屋及乌,将多日相处生出的心软,一分不差地挪到眼前人身上,自然是将对方当成个乐子,解一解心中烦闷。 傅则傻了眼,讷讷道:「娘子,我们不是情深义重、情比金坚的夫妻么?」 听到这儿,姜应檀倏地笑了,提起裙摆走到他跟前,弯下腰俯看他,「情深义重的夫妻?少年郎,别想太多了。」 「我与你不过是奉旨成婚,婚后各过各的日子,哪里能算情深义重?」她说着,又想起一直未曾抓到的外室,冷哼一声,「再说了,你可是在边关偷偷养了外室,可算不得情比金坚。」 第59页 姜应檀直起身,负着双手,冷硬道:「以后,敢再喊一声『娘子』或者『夫人』,就多练一个时辰!」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去问萧五,本宫日后不想再听见什么胡言乱语。」 傅则还想问些什么,就被姜应檀毫不留情的话,狠狠堵上嘴,继续迎接萧五不留情面的攻势。 他身上不断受到击打,带来实实在在痛楚的同时,心中悲痛不已。 为了因着利益交换而牺牲的亲事,为了自己茫茫然不可知的未来,更为了偷养外室,愧对娘亲故去前嘱咐的自己! 傅则悲愤的同时,只想拽着未曾失忆的自己,狠狠骂上一句。 不过几年光景,怎得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是脏了啊! 第32章 呵,有些人就是学不乖。…… 到了晚膳时分,姜应檀正往姜暮窈所在的侧屋走。 途径院子中央时,并未瞧见傅则与萧五的身影。姜应檀略一思索,猜测傅则是被带去周一诺那儿。 身边的绿萼上前一步,轻声问:「晚上就寝,可需为驸马单独准备屋子?」 这倒是提醒了姜应檀,先前傅则心智只有五岁,自己顺着他的孩子气,与之歇在一处,不过是平白多了个暖被窝的,无伤大雅。 如今这位可不是五岁稚童,而是一位年方十六的少年郎,多少也通晓一些人事,倘若仍是睡在一处…… 沉吟中的姜应檀,耳朵里听见了阿姐在唤她。 她当即回过神,抬眸瞧见了站在石阶上的姜暮窈,正在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 姜应檀对着阿姐扬起一抹笑,同时微微侧过头,对着绿萼压低了声音:「把正屋耳房收拾出来。」 「婢子明白。」绿萼避着姜暮窈的视线,飞快眨了眨右眼。 之后,绿萼向着姜暮窈恭敬行了礼,这才寻了个藉口,默默退下。 姜应檀神色如常地走上前,与姜暮窈携手进屋,一左一右坐在软榻上闲谈,等着白芨传晚膳。 「怎得不喊驸马一道来用晚膳?」姜暮窈手搭在桌上,不经意问起傅则。 姜应檀眉眼淡淡,「他心性不定,檀儿不想让他过来,省得冲撞了阿姐。」 「哪里就能冲撞了?」姜暮窈嗔怪道,一边轻拍自家妹妹的手腕,「到底是一家人,迟早都是要见的,怎得如此见外?」 姜应檀轻咳一声,含煳应了。 关于自己与傅则的婚事,一直没与阿姐说明白。先前五岁的傅则黏她黏得紧,更是让阿姐误以为自己与傅则是两情相悦。 不过,要是真让她直愣愣跑来与阿姐道出实情,姜应檀是不敢的。毕竟她曾经对阿姐发过誓,日后定要选个合自己心意的夫君,莫要像阿姐一般牺牲自己的婚事。 倘若让阿姐得知,自己与傅则的婚事不过是一桩利益互换,只怕阿姐非得恼了她去。回京后,怕是还得把成了大齐君主的天弘帝揪下龙椅,好生训斥一番。 不论是英明神武的天弘帝,还是雷厉风行的顺安长公主,都得在阿姐冷脸下装乖。 姜应檀暗自嘆气,算了,还是徐徐而图之。 左右那外室跑不掉,之后只要把傅则推出来承担罪名,自己便也就平安无事。 正当晚膳一道道摆到桌上时,消停不下来的傅则来了。 没瞧见屋门有傅则的身影,就先听见他大唿小叫的声音,「殿下呢!殿下在哪儿?」 听见这吵嚷的声音越发近,姜应檀面不改色顶住阿姐投来的目光,向守门的侍女挥手,示意他们不必拦着。 如此,傅则咋咋唿唿地跑进屋,甫一进屋就盯住了姜应檀的所在,快步而来。 待到了跟前,看见了姜应檀镇定自若的姿态,傅则倒是不敢再咋唿,飞速收了「神通」,老实下来。 他余光扫见姜应檀身边坐着的人,轻车熟路地打招唿:「见过这位姑娘,不知傅某该如何称唿?」 姜暮窈被他这一声「姑娘」逗乐,眸中带笑与姜应檀对视一眼,见对方默不作声,便知自家妹妹的态度。 她又看向傅则,轻声细语道:「我名唤蓝茶,檀儿唤我阿姐,你与她一般称唿便是。」 听见姜暮窈嘶哑难听的声音,傅则未有异色,反而颇为亲热地唤了一声:「阿姐!」 恬然坐在一旁的姜应檀,耳中听到这一声情真意切的唤,睃了他一眼。 该说不愧是同一人吗?眼前情景仿佛多日前的重现。 无论是五岁,还是十六岁,傅则都不去探究此「阿姐」是哪一位姐姐,更是闭口不提姜暮窈的面具。 正想着,就见傅则一转脸上神色,凑到姜暮窈身边,极为自然地诉苦:「阿姐,你快管管殿下吧。」 姜暮窈轻笑一声,「檀儿做了什么?」 「刚刚我想回屋休息,就看到绿萼在卷床上铺盖,尽数搁到了耳房中……」傅则面上摆出愁苦样儿,说话时藏一半露一半,明显是意有所指。 姜暮窈头一回听见这事,疑惑地瞅了一眼姜应檀,「檀儿是要与你分榻而眠?」 「唉,阿姐可不要怪殿下,」傅则哭丧着脸,幽幽嘆了一口气,「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恼了殿下,全然都是我的不是。」 「就像殿下不让我唤『娘子』,唉,可见我犯了大错,才会让殿下如此生气。」 一直不作声的姜应檀,掀开眼帘,喜怒不辨地望向傅则。 第60页 倒是很会说话,他翻来覆去说得是自己哪里错了,可细细听着,总觉得他欲言又止,着实是一位宁愿自己受委屈,也要包容坏脾气夫人的好夫君。 本以为经过了白天的折腾,傅则怎么也该安分一些吧? 呵,有些人就是学不乖。 在场之人可没有蠢笨的,姜暮窈听出他言下之意,玩味道:「那你是想要我出面,帮你劝一劝檀儿?」 「怎敢劳烦阿姐呢……」傅则一边婉拒,一边暗地里向着姜应檀扬起眉毛,得意极了。 姜应檀将他这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尽收眼底,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阿姐轻捏,她安抚地摩挲两下阿姐的掌心,以作回应。 顶着众人意味不明的视线,姜应檀盈盈一笑,「原来驸马有这么多的委屈,倒是本宫平日忽略了你。」 傅则连忙摆手,「怎敢怎敢……」 「既如此,驸马搬回来好了,」姜应檀稳稳坐着,意味深长地眨眼,「只要驸马不后悔就好。」 傅则被她这一眨眼,直弄得心中一虚,讪讪笑了两声。 许是被姜应檀的「威胁」给镇住,一直到用完晚膳,傅则都很是安分,不敢再折腾出什么么蛾子。 - 就寝时分,傅则揣着手,坐在窗边软榻上,明面上盯着绿萼整理床铺,暗地里不住地觑着姜应檀的脸色。 看着姜应檀神色自若地翻着话本子,他与姜暮窈诉苦时有多得意,此时就有多惴惴不安。 不过,无论再怎么慌张,傅则心中也没有半分悔意。 白日里,他被姜应檀和萧五口中的「养外室」给惊到,对成了负心汉的自己很是痛恨,若不是怕痛,他定是要狠狠给自己两巴掌。 什么脏心烂肺的玩意儿,毁他清誉,着实可恨! 在口诛笔伐的同时,傅则忆起幼时娘亲说过的话。 犹记得那年炎炎夏日,屋外酷日高悬,娘亲与自己一道挤在竹榻上,被自己缠着说书来听。 娘亲似乎是讲了一个女子对她的夫君逐渐失望的故事,语气轻轻柔柔,仿佛只是在讲别人编出来的话本,而非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蒲扇带起一缕缕凉风,听完了的则则懵懂问:「那怎么才能看出自己的娘子,是真的伤心,还是有点恼呢?」 娘亲摸了摸自己的额角,愣怔一会儿,细声道:「倘若女子真对夫君失望,定会毫不留情地离去。从此对着负心郎时,女子心中必然波澜不惊,如同一口枯井,何谈什么爱恨。」 实在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眼下的傅则只记得夏日炎热,还有娘亲手指的冰凉。 如娘亲所言,殿下尚还存着怒意,也会坏着心眼逗自己取乐,想必是尚未到爱恨断绝、心如枯木的时候,心中仍留有情谊。 既如此,原先的他做错在先,在痛彻思过的同时,也当多哄一哄夫人,挽回夫妻之间的情分才是。 不知不觉中,傅则所有心神都沉在往事之中,直至被绿萼的声音拉回了神。 屋内,绿萼躬身来到姜应檀身边,低声回禀床铺已经整好。 闻言,姜应檀合上手中话本,在幽幽烛光下转头看来,笑吟吟道:「驸马,不如安寝吧?」 摇曳烛火下,美人卸去白日里的艷色华装,身着一件单薄寝衣,露出的肌肤如玉,还带着沐浴后的水汽。 她弯起了眉眼,隔着烛光望来,明眸中流转光亮,朱唇上隐含笑意,姝颜与挽着一头乌髮的碧玉簪子相映衬,端的是一副窈窕动人的模样。 傅则瞧在眼里,耳根渐渐染上绯色,心中不由自主生出几分侷促。 他从未亲近过任何女子,如今却要与相识不足一日的夫人同榻,委实有些慌张。 另一边,姜应檀已经卸去头上碧玉簪,自顾自躺在床榻后,凤眼扫过来,「驸马怎愣在了那儿?」 闻言,傅则清清嗓子,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实则同手同脚上了榻,躺在了最里侧。 床帷帐被绿萼轻轻放下,随着烛火被逐一吹灭,屋内慢慢陷入了黑暗。 傅则耳边是另一人轻微的唿吸,鼻尖似有若无缠着女子身上的香气,只让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翻来覆去都无法陷入安眠,最后只能笔直躺在那儿。 黑幽幽的帷帐内,傅则在心底嘆了一声又一声的气。 眼下都不知道该如何追夫人,只能如此胡乱出招,怎么平时就不去买些专写男女情.爱的话本子,从不去探究女子会喜爱何物呢? 唉,他可是从小洁身自好,身边是一个丫鬟都不留的。头一回身边躺着一位娇滴滴的女子,着实令人烦恼又甜蜜。 傍晚听得萧副统领一番话,勉强记下七七八八,好不容易才理出个头绪。 喜的是,自己与夫人是得了当今陛下的旨意成婚,想必是神仙眷侣,着实艷羡他人,情谊深厚到陛下都忍不住下旨赐婚。 悲的是,自己身为镇守边关的将军,护百姓安宁,夫人是一国长公主,守社稷安定,皆不能困守儿女私情。 为了大齐的黎民百姓,婚后来不及温.存,他便得奔赴边关,夫妻分隔两地,苦了夫人独守京中。 更痛心,自己昏了头脑,不知廉耻,竟在边关养什么的外室。 他大胆揣测,许是见着了与夫人相似的女子,藉此一解相思之情,最后迷途知返,将那女子送得远远的,才致使夫人遍寻不得。 第61页 过往种种,皆是他负了夫人的一腔真心。 负荆请罪的路上,不论再难捱,他都要坚持下去,重新赢得夫人欢心,也让夫人早日松口,允许自己再唤一声娘子。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到一些轻微的声响。细细分辨后,听出是身边人在小幅度地挪动,衣物摩擦被面所发出的动静。 下一瞬,傅则怀中靠入一具温软身躯,带着一缕缕清淡香气。 他只觉得浑身一麻,头皮都要炸开。 「夫君,你从前都是抱着阿檀睡的。」 她如是说道。 第33章 只求殿下早日消气。 伸手不见五指的帷帐内,傅则怀中贴着一位娇媚美人。 他感受到对方侧枕着自己胳膊,手柔柔搭在自己胸口,两人唿吸相互纠缠。 少年郎一股热意涌上脑袋,手足无措地拥着,心脏剧烈跳动,让他连大口吸气都不敢。 本应是你侬我侬之时,傅则却觉得手足无措,下意识想往后退,或者把怀中人扔出去。 然而事到临头,他迟疑了。 夫人好不容易亲近自己,若是就这么拒绝,岂不是又伤一次夫人的心? 不,不可如此。 傅则最后关头稳住心神,继续僵着身体,任由对方靠着,结巴道:「是么?」 「不仅如此呢……」姜应檀尾音拖长,指尖缓缓往上,最终触碰到傅则裸露在外的锁骨,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又时不时摩挲两下。 傅则只觉得那片肌肤都不属于自己,莫名变得滚烫,还有一丝丝的痒。 明明内心在拼命地唿喊,让他不要继续问,可就是不知哪里来的好奇,他忍不住想顺着姜应檀往下说。 傅则声音都抖了,「还……还有什么?」 姜应檀手脚也不安分起来。她的手臂灵活地绕过傅则的肩膀,仗着对方动弹不得,肆无忌惮地双手交叉,握住傅则的后脖颈。 「还有很多,比如总要抱着你,不然就要生气,比如总想让我说些好听话,每日都要哄哄你……」她轻笑一声,欲言又止,「也有些别的,你还要听吗?」 傅则只觉得姜应檀靠在自己左半边身子上,不轻不重地压着,有带着沐浴后湿气的髮丝钻进自己衣领里。 女子的嘴唇与自己的耳廓保持着很微妙的距离,既靠得很近,又总隔着薄薄一层纸张的距离,随着对方檀口开开合合,总让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又被触碰到,似有若无,勾人心魂。 而吐字唿吸间,又有湿热气打在耳朵上,一下又一下,一次又一次。 傅则如今只是一位青葱少年郎,哪里经得住女子这般撩拨逗弄,只觉得肝胆俱颤,尽力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 仗着夜色遮掩,他憋气到整张脸通红,也只有自己知晓,不会被姜应檀察觉。 直至察觉到姜应檀似是累了,将脸颊靠在自己肩窝中,用小巧的鼻尖轻轻蹭了两下他的脖子。 傅则终于忍不下去,用极轻的力道托着姜应檀的脑后,将她送回原来躺着的位置,这才重重倒在床铺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姜应檀暗自发笑,故意恼道:「怎么,你莫非觉得我在诓你?」一边呵斥,还一边支起半边身子,推了推傅则的胸口。 说句公道话,她可没有故意诓骗傅则,仅是拿了些「则则」做过的事情,稍稍描上几笔而已。 左右他们都是同一人,把这些帐都算在一个人身上,不是很理所当然嘛。 「自然不是!」傅则下意识否定,碍着身边之人,不敢疾言厉色,很是自觉地放轻了声音,「只是失去了记忆,一时还未适应。」 黑暗中,姜应檀勾起一某冷笑,「哦?你今日先后听了秦管事和萧五的话,没想起来什么吗?」 傅则的语气很实诚,「秦管事有些啰嗦,却仅说了些皮毛,几乎没听出什么有用的来。萧副统领说话很言简意赅,倒能帮我拼凑出前尘往事来。」 闻言,姜应檀心中一动,淡道:「哦?你且说一说,我看有没有错漏。」 她暗暗想,想必傅则今日折腾的么蛾子,又是和阿姐诉苦,又是要搬回内间同眠,大抵就是由他口中的前尘往事而起。 倒要看看,这十六岁少年郎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紧张如傅则,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分辨姜应檀的语气,也察觉不出对方的前后态度差别之大,只盼着自己早些说完,好快些让姜应檀离远些。 只要是夫人自己愿意撤开,如此就算不得他薄情,亦不会再度令她伤心。 因此,傅则把脑中想到的都说了出来,丁点不敢隐瞒。 末了,悲意与悔意齐齐涌上他的心头,便是连原先的窘迫都忘光。 他一骨碌坐起来,双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慢慢执起姜应檀的手腕,情真意切道:「殿下,过往种种,皆是我的过错。」 「日后定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求殿下早日消气。」 手腕忽然被捉住的姜应檀,听完傅则一番声情并茂的言论,难得哑然。 纵使她想了多种可能,也许傅则记起什么,意有所图,又或者少年郎知慕少艾,情难自禁……可万万没想到,那些旧事在傅则的眼里,竟是如此模样,着实出人意料。 一时间,七窍玲珑如姜应檀,尚也不知作何种回应,颇有些迟疑。 第62页 是将计就计,借着傅则与西北军的关系,将西北军摸个底朝天? 还是就此说个清楚明白,省得日后还要多应付一个傅则,麻烦得很。 偏偏这时,传来傅则犹豫的声音,「殿下,不相信这是我的心里话吗?」 姜应檀没作答,既是不知怎么回,亦是不想回。 男人嘴里的话,能有几分真情真意?多是拿来哄哄女子罢了,当不得真的。 紧接着,傅则的声音坚定许多,掷地有声:「只要殿下肯原谅傅某,我愿为殿下马前卒,为殿下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这番慷慨言论,丁点没有压下声音,咋唿到姜应檀微微蹙眉,也让她勐地下定决心。 对方自愿递过来的快刀利刃,不用白不用,再者说,如果这时候就和傅则说个清楚明白,两人之间的异样必会让阿姐看到。 到时候,她可不好与阿姐解释,平白添了烦恼。 等到外室揪出来,这来临城的最后一件事了结,届时傅则这把刀已经废了,无论对方是否记忆找回,都好将之甩开。 至于同床而眠,还有日后的逢场作戏……呵,不过是多了个解闷玩意儿,以及寒夜里暖床铺的「炉子」,反正她是不在意的。 想通之后,姜应檀坦然许多,不仅没把右手手腕从傅则的双掌中抽出,而是灵巧转了一圈,就势反握住傅则的一只手掌,用力将人扯过来。 傅则被对方忽然的使劲,打了个猝不及防,等扑到姜应檀身边,才回过了神。 惊慌失措间,他勉力撑起自己上半身,还得小心留神,万不能扯到姜应檀的头髮。 方才好不容易被心中激昂沖淡的紧张侷促,以更加汹涌的气势反扑上心头,心跳骤然凌乱。 傅则支支吾吾,踌躇许久都不知还要说些什么。 是夫人觉得,自己刚刚说得不够真诚?还是自己的承诺不够重? 未等他想出所以然,就感受脖颈旁边忽如其来的触感。 昏暗一片的帷帐下,两人之间隔着锦被,而他身.下的姜应檀悄然伸手,顺着修长的脖子,一路往上。 姜应檀躺在那里,胸腔中的心跳得平缓,唿吸亦没有半分错乱。 她捏着傅则的下巴,手上颇用了些力道,最后淡淡开口:「傅则,倘若让我得知,你敢背叛……」 傅则先是面上一喜,接着心中倏地紧张,小心吸气。 「只要敢背叛一次,本宫定会让你尝尝万劫不復的滋味。」姜应檀说完之后,指腹间又加了两分力,狠狠捏了一会儿,才收回左手。 而她身上的傅则,乐成了一个傻子,连连说着「不敢」,喜不自惊到忘记撤开,也忘了那些促局不安。 姜应檀嫌他碍事,冷道:「傻愣着作甚,今夜不准备安歇?」 闻言,傅则恍然惊醒,飞速撤回了自己的手掌,反正躺好。 感到身上的压力一松,姜应檀随意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就此入眠。 然而,身后幽幽传来傅则的声音。 他像是有些羞涩,吞吞吐吐地说道:「那……那今夜,还要抱着睡吗?」 姜应檀心中一梗,恍惚想起这是自己用来逗他的话,什么「夫君」,什么「从前都是抱着阿檀睡的」之类。 对此,她哑口无言,那不过是玩笑话,怎么还被傅则记在心上了。 姜应檀闭上眼,「你这几日还未熟悉,先不必了。」 「哦……」傅则很是乖巧地躺好,说不上来心中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惋惜。 应是松了口气吧,毕竟是突然多出来的夫人。 想着,傅则心思动了,乐滋滋开口:「既然殿下都原谅我了,那我是不是可以改一改对殿下的称唿,譬如……」 譬如娘子,又或者阿檀之类…… 姜应檀被吵得有些心烦,「『殿下』或者『夫人』,你敢唤别的,明日萧五那里,就多练一个时辰。」 依着与周一诺商议的章程,五日后,她会与傅则一同去西北军营。 先前为了瞒着傅则受伤,用的是自己身体抱恙,着傅则在身边照顾。在外人眼里,这是证实两人夫妻情深,倘若傅则直喊「殿下」,确实有些生分。 傅则对于不能唤「娘子」和「阿檀」,着实很惋惜,猜想是夫人尚未完全原谅,心中还有些芥蒂。 他暗中给自己鼓舞士气一番,须得更加努力,早日让夫人松口。 安静不到一炷香,帷帐中又传来傅则的声音,「夫人……」 「你不睡就滚出去!」姜应檀一再被扰了困意,怒而起身,揪着手边的枕头,直接砸到傅则身上,「去外边跪着!」 傅则连忙告饶,「这就睡,这就睡,再不胡乱说话了,夫人莫要生气。」 他一边服软,一边恭恭敬敬地捉了枕头,帮姜应檀放到原处,又哄着她重新躺下。 被这么切切实实哄了一番,姜应檀心中的恼意渐消。 临入眠前,想到先前稚气可人的傅则,她颇有些感嘆,随口问:「也不知你这十一年都怎么过的,怎与五岁的性子截然不同?」 帷帐内静了一会儿,良久才听见傅则笑出声,「许是有什么奇遇,才养成如今这番混不吝的性子罢。」 时候也不早了,姜应檀本就是随口问得,并没有放在心上,勉强听完傅则的回覆后,便放任了思绪,就此陷入安眠。 第63页 她不知,自己的随口一问,却让傅则难以入眠,愣在那里想了好久的往事。 半晌,他无声嗤笑,不再放任自己被过往拉扯。 黑夜里,傅则左手撑着床铺,半坐起身,探向姜应檀。 他并未做什么逾越的举动,只是给她掖了掖被子,復又躺下睡去。 - 接下来的五日,傅则在萧五和周一诺这两边转悠。 说不上他有多么刻苦努力,但旁人也能看出是用了心思的,时常身上带着青紫。 就这么一日復一日,很快便到了众人去西北军营的日子。 第34章 夫人今日无比貌美。 卯末辰初,将军府的大门外列了六十余名鹰卫,皆戴着黝黑面具,腰侧跨刀,牵着马匹的缰绳静候。 大门外,恰是众多鹰卫的正中间,停了一辆镶金嵌玉的紫檀木马车。 街道中寂静一片,无一人交头接耳,仅有骏马偶尔打个喷嚏。 不多时,将军府厚重的大门被拉开,从里边走出一行人。 为首的正是姜应檀,身着一袭暗金色的宫装,头上佩戴了一整套的头面,无不华美精緻,透出皇家之显赫尊贵。 落后她半步的是一身铠甲的傅则,面色冷淡,眉眼间尽是坚毅。 两人身后跟着的,便是绿萼、魏十、萧五等人。 姜应檀行至车架前,扶着傅则的手臂,踩着木脚蹬,缓步上了马车。 人已到齐,领头的魏十一扬马鞭,「走!」 六十余人的队伍缓缓动了。 马车内,绿萼轻车熟路地支了小炉子,为姜应檀烹茶,一边还能开口与她解闷。 绿萼手上不停,挑了一块品色上佳的茶饼,「殿下可不知,今早看到驸马那一身打扮,再加上漠然的脸色,婢子还以为驸马的记忆已经皆数找回呢!」 「是吗?」姜应檀进了马车就卸去方才的气势,正惫懒地歪躺在小榻上,掩着口打了个哈欠。 木质的车窗并未关严实,此时被风吹开一个小缝,恰巧能让姜应檀瞥见马车外的傅则。 只见傅则骑在高大骏马之上,单手扯着缰绳,一脸冷肃之色,活脱脱就是原先不苟言笑的傅大将军。 姜应檀百无聊赖地盯着他看,想起刚才绿萼的感嘆,却是低笑出声。 「装模作样。」 今早,唤侍女进屋内伺候的时辰晚了些,故而没让绿萼看见傅则早先的无赖样。 堂堂一个八尺高的男儿,躲在被中不肯起身,嘴里还不停嘟囔:「什么军营,什么大将军,不去了!不做了!」 他这五日练武,日日练到精疲力尽,每一触到床铺后,倒头便睡。 姜应檀先一步坐起来,正靠在床头醒神,闻言,冷哼一声,「要么起来,要么抱着你的铺盖,滚去耳房。」 话语刚落,傅则倏地睁开眼,垮着脸起身梳洗,完全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还自以为她听不见,小声嘀咕,「别想分榻而眠,哼。」 思绪迴转,马车外的傅则似乎察觉了有人在盯着他,敏锐地转头看来。 他见是姜应檀后,想展露一个灿烂笑容,却又碍于身处众人视线内,不能轻举妄动。毕竟,倘若换成原先那个寡言冷漠的将军,脸上可是一贯没什么喜色,更别提咧开嘴笑。 脑海里将周一诺的叮嘱过了好几遍,傅则勉强维持住脸上神色,对着姜应檀微一颔首,之后便扭过了头。 见状,马车内的姜应檀挑眉,这少年郎难得有了长进,竟知道克制为何物? 然而,姜应檀刚想吩咐绿萼将窗户合上,却忽然见到傅则夹着马肚,靠近了窗户,似是有话要说。 在队伍途径转角的那一瞬,姜应檀与傅则对视上,看他借着周遭的遮挡,冲着自己飞快眨了眨左眼,压低声音:「夫人今日无比貌美。」 他面上仍旧是那副古板样儿,任是哪位外人见着了,只要听不见这轻佻的言语,必会误以为傅大将军在说正事呢。 说罢,傅则立刻威严正经地坐好,手中拉着缰绳,驾着马儿往前走。 马车内,姜应檀先是愣住,回过神来后,低低嗤笑一声,「油嘴滑舌。」 「绿萼,把窗户带上,省得傅则总弄出些有的没的。」姜应檀收回了视线,接过绿萼奉上的茶盏。 绿萼得令后,当即去到小窗边,将窗户合上,扭头笑道:「驸马这是心里眼里,满满都是殿下呢!」 姜应檀抿了一口茶水,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烦人得很。」 「可在婢子看来,殿下心中很是欢喜呀。」绿萼笑嘻嘻道,还学着傅则方才的模样,飞快眨了眨左眼。 到底是从小跟在姜应檀身边的,把言语行止间的尺寸拿捏很好,眼下逗得姜应檀忍俊不禁,凤眼轻飘飘瞪了一眼过来。 笑够了,姜应檀清了清嗓子,闭目道:「好了,本宫歇一会儿,让他们无事莫吵。」 「是。」绿萼敛下眉目,静静跪坐一旁。 - 西北大营的营门处,一众将领簇拥着周一诺在门口列开,为首的几位将军神色自若,然而后边的校尉们脸上带着紧张,显然是对姜应檀狠厉的手段有所耳闻。 这些人或是镇定静候,或是窃窃私语,都在等着多日不曾来军中的傅则,以及大齐最有权势的顺安长公主。 就在此时,远方扬起阵阵尘土,亦有马蹄声传来。 第64页 众人目眺远处,望见了整齐列队的鹰卫。随着来人越发靠近,继而看到被护在中间的华贵马车,以及驾马护在马车旁的傅则。 秦司等一众出入过将军府的将军,先前多次见过傅则,倒也并不惊讶欣喜,甚至对傅则护在马车旁一事习以为常。 其余一直守在军中的将领,仿佛滚烫油锅里渐进了水,剎那间炸开锅,接二连三昂起脖子,去盯着傅则看。 「是将军吧?老胡我没看走眼吧?」 「哎呦,是将军!活的将军!」 「我就说将军没事儿,到底是哪个滚犊子扯将军病重?」 就在众人交头接耳时,车队来到跟前,缓缓停住,诸位鹰卫纷纷下马,静候在一侧。 西北大营一方,打头的周一诺轻咳一声,给身边几位将领递了眼色,不多时,后面抑制不住心中激动的将士们纷纷静下来,恢復了原先纪律严明的架势。 就此,两方人马各自占据一边,皆是闭口不言,大眼瞪小眼,隐隐有对峙之势。 忽然,列在前方的鹰卫逐一退至两侧,让出中间的大道来。 大道尽头,雍容华贵的女子缓步而来,繁琐却不累赘的髮饰,衬得她眉目如画、秀靥娇.艷。 她闭口不言时,自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威严气势,令西北军营的众人不敢直视。 而傅则一直护在她的身侧,明明离得不远不近,但彼此眉眼间的流转,能窥出两人关系之亲近。 到了约十步之遥时,周一诺利索地弯了膝盖,准备跪下。 身后的将士们应是提前知会过,又有天弘帝的「如朕亲临,跪礼相迎」的旨意在前,纷纷随着周一诺而动。 等他们膝盖即将触碰到地面时,姜应檀不紧不慢地出声:「众位将士请起,诸位浴血沙场,护我大齐边疆,本宫万万受不起此礼。」 周一诺心领神会,出面与姜应檀好一番客套话拉扯,最后领着身后一众人以军中礼节相对。 站在他们身边的傅则面上不显,心里嗤道,看看,好虚伪的官场人。 然而等这边折腾完,傅则发现众人的目光,忽然放到了自己身上。 秦司将军欣喜地跨了半步出来,「将军身子可大好了?多日不见,莫不是忘记我们姓甚名谁吧?」 傅则:……该死,这人叫什么来着? 第35章 英明神武的傅则将军,沉…… 西北大营外,双方人马各占一边。 秦司本是随口一问,然而久久未听见傅则应答,因而,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望向了傅则。 缘何傅将军沉默如此之久,莫不是其中真的有什么变故? 盯着众人的目光,傅则心里焦急万分,紧张到后槽牙都绷紧,面上还得维持住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他拼命回忆周一诺让他记住的几幅画像,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秦司脸上的细节,高鼻樑、浓眉大眼…… 倒是看着有些眼熟,定在画像中见过,可到底名字叫什么来着? 一旁,周一诺不免为傅则揪心,想偷偷做手势提醒,但碍着周围一堆人盯着,只能遗憾作罢,盼望着傅则快些想起来秦司的名字。 而姜应檀的视线也移了过去,淡淡望着傅则,与之对视一眼。 恰在此时,有一阵风吹来,将姜应檀的金步摇与鬓边头髮相勾连。她抬手整理步摇时,左手小指很自然地擦过右边眉毛。 傅则心神一动,注意到秦司右边浓眉的尾端,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半晌没得到回应,秦司脸上的笑意略有凝滞,微微眯起眼,「莫不是傅将军尚未痊癒,又或者伤到了哪里?不会真把我们都忘……」 「秦司将军,不知你方才在问什么?」千钧一髮之际,傅则准确唤出秦司的姓名,面色如常,「我有些走神,实在对不住。」 秦司的话停住,而他身侧的周一诺的心稳妥落回原处,藏在袖中握成拳头的手,渐渐松开。 周一诺笑着打趣:「老秦啊,你看吧,果然傅将军不知是心里揣着什么事,晃了神,没留意你问了什么呢!」 「谁说不是呢?」秦司亦是爽朗一笑,还记得和傅则打个哈哈,「老秦我就是随口一问,开玩笑呢,将军不必挂怀。」 闻言,傅则略一颔首,把这件事轻飘飘地揭过去,似乎对此并不放在心上。 无人知晓,他负在身后的手掌里,攒了一层薄薄湿意,心跳得极快,暗中吐出一口气。 太险了,如果不是夫人相助,今日怕是要出纰漏。 又是一番寒暄后,多数鹰卫留在营外待命,众人簇拥着姜应檀等人往营地中走。 一路上,周一诺为姜应檀一一介绍军营各处,最后在练武场停下,邀她上了高台。 只见空地之上,数千将士正在一起操演,或两两对打,或训练阵型,无不孔武有力,洪亮的吶喊声响彻天扉。 姜应檀一眼扫过他们,抚掌赞许道:「有此等士气昂然的将士们守在边关,我大齐又有何惧?大善。」 「今日殿下见到的,还只是一部分将士,」周一诺微微躬身,抬手遥指西北大营的东南方向,「此时并无战事,大部分士兵会去南边开垦良田,为之种上谷物,这样年復一年的耕种、收粮,军中早已不愁军粮供给。」 「确是个好法子,傅家人下了心血。」姜应檀点了点头。 第65页 临城卡在大齐和北燕的中间,是北燕攻下大齐的第一道难关,因此驻守此地的西北军一兵一卒皆可不少。而每年供给数万人的口粮并非易事,一年復一年,所耗甚多。 亏得傅家人祖上下了狠心,耗尽数代人的心血,将周围的荒地逐渐开垦成良田,方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听得自家祖先被夸,傅则心中得意极了,口中还要一再谦虚,「殿下谬赞。」 周一诺见状,当即不漏痕迹地用眼神示意,让傅则小心再小心,千万别露出什么破绽,免得被军中的有心人窥见。 而姜应檀并不搭理傅则,仅以眼神示意周一诺,再由周一诺转而提醒秦司。 紧接着,秦司大步跨出,一手抽出旁边的令旗。 台下操演的士兵们,刚刚在见到傅则身影后,心中顿生激昂之情,但能继续一丝不苟地对练,手脚半分不停。且等此刻秦司手执令旗,在空中以特定的手势挥舞两下,众人才整齐划一地停下对练,手中扶着各色武器,单膝跪下,齐声吶喊。 「参见将军!」 「参见顺安长公主!」 等尾音散去,姜应檀这才不慌不忙地上前,扬声说了几句安抚军心的话来。大致意思是,陛下远在京中,无法亲至临城,故而派我来替他犒劳众位将士,将士们多年守边关劳累了。 姜应檀本只是来走一个过场,未让手下人预先拟出篇文章,故而只说了些场面话。 底下将士们却很是实在,听见有肉吃、有新的冬衣穿,更是会多发一月俸银,他们已是心满意足,纷纷称赞天弘帝的仁德。 紧接着就轮到了傅则,他倒是省事些,用不着长篇大论,将周一诺提前拟的话背出来,就让士兵们无比振奋。 一旁的姜应檀负手而立,将他们前后神情的变化纳入眼中。她开口时,将士们多是敬畏;傅则开口时,他们的眼睛显然更为明亮,满满都是信赖与敬重,仿佛在看着他们心里的信仰与不败神明。 由此,对于傅则在军中声望之高,姜应檀又有了新的一层认知,眸色略深。 待秦司再次挥舞令旗,底下的将士们才继续操演,之后无人往台上多望一眼。 就这么粗略转了一圈,周一诺引着姜应檀往中军大帐的方向走去。 此时,诸位将领不似初见面时的拘谨,落在后面慢慢走着。而姜应檀、傅则等人乐得领先其他人几步,双方维持了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离得远了,周一诺总算能松口气,掩着口轻声道:「多谢殿下体恤。」 无需他说完,姜应檀能猜出他指的是称谓一事。一月前初见面时,她以称唿傅则为「驸马」还是「将军」,好生让周一诺吃了个挂落。 她哼笑一声,视线落在周遭的寻常将士身上,「怎么,顺安长公主在你们的认知里,就是不讲情面、霸道横行的人?」 「他们敬重傅则,本应以军中称谓为先,而不是什么『驸马』的虚名。」 未等周一诺回话,姜应檀轻声道:「长公主的排场风头,在那些贪官奸佞身上耍耍便已足够,对着这些浴血沙场的将士,哪里能轻易折辱呢?」 听了她语气平淡,周一诺心中却有触动,刚想称赞几句,哪知又被人抢了话头。 傅则迫不及待地开口,明明僵着一张脸,却压低了声音,说着最谄媚的夸赞:「殿下仁德慈爱,对寻常士兵也能爱之敬之,气节之高,实乃傅某今生之罕见……」 看他还想说个没完,姜应檀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要到中军大帐了,且批好这层皮,否则定让你有苦头吃。」 原本,周一诺明里暗里示意傅则收敛,对方都当做耳旁风,气得他内心郁结。眼下,他眼睁睁看着傅则闭了嘴,重新把自己装回寡言持重的「傅将军」外壳里,不禁啼笑皆非。 一年前的周一诺,可万万想不到,友人竟能怕夫人怕成这样。 中军大帐就在眼前,值守在帐外的士兵见了傅则,立即躬身行礼。 「参见将军!」 「嗯。」傅则淡淡应了一声,就能让两位士兵面上带着喜色。 傅则与姜应檀分别在上首坐下,待诸位将领在下首一一落座。 因着姜应檀来军中,借的是替天弘帝而来的名义,回去后须得写一封奏报,呈至天弘帝御案前,乃至会在朝堂上说与各位朝臣听。故而众人谈起军中近况时,大多是喜忧参半,说将士们刻苦操练,日夜警惕北燕来犯,又道西北苦寒,军中生活不易。 这都是他们应付京中来使的惯用招数,往日多有和稀泥,言语间怎么舒坦怎么来,只求无功无过。 不过,这次来的是姜应檀,一位手握青州封地的实权长公主,又与陛下关系亲近。 因而将领们言语间带着尊重,更说不得什么粗话,每每开口之前,他们须得在腹中先过几遍,才可斟酌道出。 期间,傅则一直在旁边稳稳坐着,只有听到周一诺提前点名的事情时,才会开口简略说两句,多是切中要点之处。 这幅少言的样子,诸位将领已是见怪不怪,甚至见傅则以精简言辞,道出其中错漏之处,他们还会以敬爱的眼神望向傅则。 不愧是他们英明神武的傅则将军,沉稳又可靠! 姜应檀留神听着,还示意魏十逐一记下,可以说是给足了西北将领们的面子。 第66页 说到流民营地时,姜应檀一改只听不回的架势,而傅则静静凝望她,眼眸深处藏着欣赏。 关于流民营地的事情,姜应檀一直隐在幕后。除了最开始的施粥、借调人手,一干决策皆交于周一诺拿主意,后来等青州的粮食运到后,她更是让明面上的鹰卫撤出营地,仅暗中留了些人监视流民,将一些有不臣之心的歹人揪出。 此时既然说到了,她就多问几句,就着周一诺方才所言,点出几处详细问了。 周一诺略一拱手,有详有略地答完。 这些流民来到临城后,只要肯动手干活,吃穿是不用愁的。身强力壮者,会去开垦荒田、挖矿;老弱妇残则会留在营地内,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没有一个人闲着。偷奸耍滑之人,或是躲懒、或是使心眼,皆被驻守在营地的西北军士兵拿下,所犯之事恶劣者,直接赶出营地。 他们都是吃过苦的,今时今日能过上自给自足的日子,哪里还有什么异心? 纵然有一些心怀不轨者,想在其中散播些流言,不出一日就会被告发到营地主事那里,又或者被姜应檀安插在其中的鹰卫暗探,悄无声息地处理掉。 姜应檀端坐着,「营地内的供给,可还足够?」 周一诺浅笑,「刚开始有些不足,尤其是粮食这块,多亏殿下出手相助,现在已是足够。」 一开始,不论是器具还是粮食,大多是短缺的。器具方面,由临城府衙出面,向相邻的城池求助,购入大量的器具;粮食方面,则先挪用西北军营攒下的余粮,后有青州运来大量粮食,顿时解了燃眉之急。 「哪里有本宫什么功劳,不过是在商言商,周先生言重。」姜应檀眉眼淡淡,并不接周一诺的话茬。 她让青州出粮,一可清理陈粮,二为寻阿姐,三者,后续流民所产粮食、所造器械、所挖矿石,有三成会运回青州,全然是稳赚不赔的买卖,算不得什么功劳善心。 周一诺却是摇头,「倘若没有殿下往京中寄了奏摺,只怕西北军又要被人记上一笔过错。」 第36章 殿下这是宠着驸马呢。 实话实说,无论是临城府衙,还是西北军,哪一方愿意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还收拾不完呢。 之所以腾出大力气来收治流民,全因边关情势太复杂,着实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一则,流民一概关在城门外,指不定这些人饿红了眼,加上有心之人在其中搅浑水,恐怕会直接引起冲突。 二则,这里面混杂了大齐人与北燕人,即便想分开对待,恐怕里面一些百姓根本就说不清是哪一国人,何谈分开? 故而,临城府衙和西北军确实是硬着头皮顶上,倘若没有姜应檀相助粮食和银钱,光凭他们两方根本撑不过半月,更不会有今日欣欣向荣之态势。 而周一诺口中所说的奏摺,则是另一件事了。 周一诺嘆了口气,言语间颇有些心酸,「流民一事,虽说为大齐添了善待子民的名声,但终归是西北军和临城府衙先斩后奏、越权而行,若非殿下在朝中打点,只怕弹劾奏摺已经堆满御案,此时监察御史也抵达临城了。」 早在辗转而来的流民增多之时,周一诺模仿傅则的字迹,写了一封奏报送往京城,将诸事尽数上禀天弘帝。 可此举再怎么展露西北军营的坦荡,又哪里防得住小人? 多的是些奸佞无视奏报,直接出面弹劾,或是暗中使些手段,将奏报一压再压,许就不会上达天听的时候。 而姜应檀一早通过鹰位暗部,快马加鞭将此事呈到天弘帝的案前,又光明正大从青州运粮、运银钱。她摆明了要入局,之后自会有天弘帝及京中势力帮忙斡旋。 眼下,见周一诺再三谢过,姜应檀坦然道:「此计本就是收揽民心,彰显大齐国威,待事态平息后,可在临城之外,为流民再设一些村镇。」 她话里留了些余地,但也足够在场的人听出其中深意,纷纷打起了眉眼官司,各有想法。 莫非是朝廷要与北燕开战? 众人对此神色不一,有战意高昂者,有忧心忡忡者,也有犹豫不决者,不知道主战还是主和。 无论他们怎么想,上首的姜应檀神色自若,浑不在意自己引起多大波澜。 姜应檀淡道:「流民一事暂且如此,近日北燕可有异动?」 提起此事,周一诺不免变得严肃,「先前殿下点出的云骑汇集之处,派出去的斥候已经找到,只是晚了一步,人去无踪影。」 「是吗?」姜应檀右手搭在桌案上,抬眸望去,「本宫怎么听闻,那些云骑尚留在城外二百里处,一直未曾离开?」 周一诺一时顿住,并未立即作答,他对面坐着的秦司却是开了口。 秦司清清嗓子,忧道:「北燕云骑是隶属于他们皇帝的私兵,一直停在临城外,只怕北燕所图不小。」 姜应檀轻笑一声,意有所指道:「不日前,从北燕国都驶出了一辆马车,听说里边坐着北燕端王慕容青,直往临城而来。」 闻言,众位将领失态站起,周一诺深深皱眉,「眼下既无战事,对方也未传出派遣使者的消息,怎会无端让北燕端王来临城?」 面对众人的灼灼目光,姜应檀慢条斯理地拉好衣袖,站起了身,「北燕人的心思,本宫怎么猜得着?诸位慢慢商议,尽早议出应对之策。」 第67页 「再说,这些都是你们西北军的军务,本宫若是插手,可就犯忌讳了。」 说罢,她似是有些疲倦,揉了两下额角,「本宫乏了。」 下首一干人等心如火烤,又没法逼着姜应檀留下,只得用目光催促傅则多说几句。 然而不论他们的视线有多直白,传递的情绪有多浓烈,傅则一概视之不见,反而随姜应檀起身,准备亲自送她去大帐休息。 众将领:色令智昏啊! 姜应檀瞟了一眼周一诺,哼道:「周先生,带路吧。」 「是。」周一诺暗自苦笑,顶着诸位将领迫人的目光,起身为之引路。 中军大帐本是傅则在军中的起居之处,因为用作议事之所,姜应檀不便直接歇在后边,故而为之重新收拾出一处帐篷。 路上,身后不再跟着心思各异的将领,傅则稍微松快许多。虽然还装着一副正经模样,但显然四肢都放松下来,不再一直紧绷着。 姜应檀目光扫过三三两两的士兵,压低了声音问:「找出来了吗?」 自来了西北大营,就隐在姜应檀后面的魏十,悄悄上前两步,「有三人神色有异,属下已派鹰卫去盯着了。」 「去查。本宫倒要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敢做出欺君叛国之事。」姜应檀面色冷极了,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一旁引路的周一诺,听了这一来一回的话,哪里猜不出大概。 他不由心酸道:「殿下,您想撒网捕鱼,好歹提前知会一声吧?」 姜应檀不以为然,「左右端王人都没到,你提前一日知晓此事,又能如何?说不定会打草惊蛇,让军中叛徒生出警觉,反倒不美。」 傅则惯是奉姜应檀的话为圭臬,附和道:「可不是吗?这种事越少人知晓越好,周先生何必不甘?」 闻言,周一诺狠狠地瞪了傅则一眼,此人失去记忆后,他算是看明白傅则的本性了,左右是殿下说什么都对! 「殿下所言有理,」周一诺无奈应下,提起了另一茬,「那可否告知草民,端王此行为何而来?」 姜应檀不轻不重地扫了他一眼,转而远眺北方,闭口不言。 北燕的端王,慕容青,是北燕皇帝慕容迟的同母兄弟,两人感情深厚。他来临城的目的之一,只怕是冲着阿姐来的。 于他们而言,那日来流民营地,探听阿姐情报的云骑失去踪迹,便可猜测阿姐或许还活着。虽然尚不是十足的把握,但只要有一分成算,疯了的慕容迟绝不会放过。 他自己出不了国都,可不就派最亲近的弟弟慕容青来临城,不然云骑为何迟迟不离去? 姜应檀眸色晦涩,在心中推演各种情形,忽然察觉手被人握住,不由望了过去。 擅自握住她手的傅则,对着姜应檀微微点头,「或许只是遣了端王做使臣,想与我大齐恢復邦交,又或者是想要刺探军情,妄想再度开战……种种皆未可知,未必就是冲着那位来的。」 听他隐晦提及阿姐,姜应檀就知他对阿姐的身份猜了大概。一时不知,是该说他猜得准,还是猜得太快,总归自己本就不准备瞒着,猜出来了也无妨。 倒是看傅则一副瞭然于胸的神色,便知他定不是现下的灵机一动,许是在先前的五日内猜出,只不过一直藏在心中不说。 姜应檀细细打量他两眼,心中嗤想,见他不把猜测出的真相宣之于口,反而深埋心中的行事风格,与先前五岁傅则倒有几分相似,总算能看出一丝两者之间的关联。 说话间,几人来到了专门为姜应檀收拾出的大帐。 入了帐,绿萼有条不紊地指挥人再拾掇一番,桩桩件件都按照姜应檀的喜好来布置。 姜应檀寻了一张交椅坐下,支着下巴问:「行了,你们速速回去吧,光是端王一事,今日就有你们耗的。」 不同于周一诺急着离开,傅则有些依依不捨,「反正我去了,也就是点点头,用不着说什么真知灼见,不如让我留下陪夫人?」 姜应檀睏倦到打了个哈欠,闲闲看他,「嗯?」 「好吧,我去就是了!」傅则最怕她隐含威胁的笑,几乎是立刻服软,长吁短嘆,「唉,如果不是夫人叮嘱,我何必抛下如花美眷,去陪一群糙壮汉子呢?」 周一诺扫了一眼自己的胳膊,不满地瞪过去。 瞧这话说得! 什么糙壮汉子,是他这细胳膊细腿不够瘦弱,还是面容不够俊俏? 姜应檀凤眼斜睨,故作威严道:「那些人的画像、姓甚名谁,以及对各类要事如何应对,可记熟了?」 仗着帐中都是自己人,外边守着营帐的皆是鹰卫,傅则卸去所有伪装,嬉皮笑脸道:「铭记于心,哪里敢忘?」 姜应檀不由瞥了他一眼,他把今早差点忘记秦司姓名,险些捅出篓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傅则不退反进,得寸进尺道:「殿下,我若等会儿去中军大帐议事,芝麻大点的错都没有犯,那回来了可有赏?」 「再说吧。」姜应檀又打了个哈欠,只差没直接甩手把人赶走。 傅则见好就收,「夫人没有拒绝,我就当答应了啊。」 说罢,他扯着周一诺往外走,步伐飞快,生怕听到姜应檀冷冷的婉拒。 姜应檀到底是没出声,懒懒靠在椅背上,目光随着傅则而去,从一开一合的帐帘缝隙内,看到傅则飞速挂上漠然的神色。 第68页 忙活完了的绿萼,缓步走到姜应檀背后,力道适中地揉捏起肩膀,笑道:「殿下这是宠着驸马呢。」 「是你看错了。」姜应檀收回目光,阖上双目小憩。 绿萼但笑不语,明明殿下最厌烦有人谈条件,方才不还是默许了驸马的话? 她们殿下啊,最是嘴硬心软了。 - 或许因为姜应檀抛出的消息太重要,又或者西北军中积压的事务太多,傅则一去许久未归。 姜应檀乐得清闲,亦觉得耳边少了一个聒噪的鸟儿,自己很是松快。 与平日里在府中一般,她和魏十、萧五一同处理鹰卫的事情,让人快马加鞭将端王的事情送至京城,好让天弘帝提前做出应对。 处理完这些,她又挑了几件鹰卫内务,拿出来详细商讨后,逐一定下了章程。 随后,姜应檀悠闲品起了茶,用着绿萼带来的糕点。 直到未时二刻,傅则从帐门外进来。 他兴致盎然道:「夫人,去看比武吧!」 第37章 夫人,着实受了许多苦!…… 姜应檀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哪里来的比武?」 进了帐,就现原形的傅则喜笑颜开跑过来,「军中本就时常比武切磋,今个儿不是鹰卫来了么,许是对彼此的名声有所耳闻,钦慕已久,故而在练武场空出块地方,让他们去切磋呢。」 「钦慕已久?」姜应檀半点不信,哼笑一声,「说不准是因为什么别的起了口角。」 傅则凑过来拉她,「管他们是因为什么呢,总之有好戏瞧、有热闹看,我不得赶紧来请夫人同赏嘛。」 姜应檀睃了他一眼,「稳重持几的傅将军可不会这么喜形于色,也不会任由他们这般胡来吧?」 「这不关我事的啊!」傅则连忙撇清干系,「刚刚有小兵来报,我本也想装装样子,让两边人以和为贵,但是周一诺都示意我应下此事,那我只能是顺水推舟嘛。」 听听他这话,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仿佛别人瞧不出他眼中的兴致盎然。 恰在这时,帐门外传来通报,魏十求见。 姜应檀放下手中的杂记,让侍卫放人进来,一边示意傅则先耐着性子坐下。 风尘僕僕的魏十进来后,先是行礼,紧接着请罪,「魏十治下不严,致使手下人与西北将士起了口角,进而演变成斗殴,特来向殿下告罪。」 「哦?」姜应檀稍稍拖长了尾音,看了傅则一眼后,才直视魏十,「说罢,究竟是因为什么事?」 魏十一五一十地道来:「不敢欺瞒殿下,是因殿下与驸马而起。」 「在军中呆久了的老兵,多少口头上不太干净,议论起殿下与驸马的亲事。恰巧被路过的鹰卫听去一些。鹰卫见这些小兵肆意污衊殿下名声,心中一时气不过,便起了冲突。」 「竟是如此?」姜应檀转而盯着傅则,似笑非笑,「倒是没听驸马提起。」 傅则讪笑两声,赶忙讨饶,「先前我没留神听,只知道是发生了口角,转而去比武论高低,哪知还存着这一层缘由。再者说了,世上之事人人说来都不同,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也是说不准的。」 「不过,」傅则拉拉姜应檀的衣角,讨好地笑笑,「只要有公正严明的夫人在,定是能辨出谁是谁非的。」 闻言,姜应檀诧异地瞟他一眼,「你从哪里听来的瞎话?」 傅则顿时傻了眼,什么瞎话? 见他一副呆愣模样,姜应檀唇角微微翘起,「难道他们不知道,顺安长公主最是不讲理、最是喜怒无常吗?」 跪在一边的魏十,不由在心中长吁短嘆起来。 他就说别让那帮臭小子意气用事,殿下心中想些什么,听闻来龙去脉后会怎么做,哪是他们能摸准心思的! 魏十冷汗连连,傅则亦是心虚起来,气短地赔笑。 见状,姜应檀慢悠悠站起了身,笑盈盈道:「不过他们选的这个比武的法子,倒是别致又有用,谁家有理、谁家没理,打一场就是了,也省去本宫去辨什么是是非非,着实烦人。」 「那……夫人是想去看看?」傅则随之站起,小心翼翼问。 「现成的热闹,为何不看?」姜应檀挑眉,又让魏十起来,「走,瞧瞧是哪边的人会赢。魏十,倘若鹰卫输了……」 她尾音略略拖长,显然是意有所指。 魏十心中苦笑,面上还得做足了架势,「倘若鹰卫不敌西北士兵,必是平日里疏忽练武,不堪为殿下做事。回去后,属下定将他们好好磨练一番。」 「就这么办吧。」姜应檀甩袖,率先迈出了步子。 - 西北大营的练武场在东边,与姜应檀的大帐之间隔了几段路,因而由傅则在一旁引路。 姜应檀看他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淡道:「你这认路的本事不差。」 这话说得不咸不淡,即可觉得是在夸人,也可认为是隐而不发,在暗指对方的把柄。 听在傅则耳中,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夸赞,因着人在帐外,有诸多人明里暗里瞧着,他不好太过喜形于色。 于是,傅则轻咳一声,压低了声音,「走一遍就记得了,多谢夫人夸赞。」 姜应檀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不由莫名看他一眼,自己分明是意有所指,想刺探他是否记起了什么,怎得傅则便能意会成自己在夸他? 第69页 不过姜应檀也懒得多费口舌,看清此人还是那个鲁莽、不设防的少年郎,便也足够了。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行人穿过大半的营帐,来到了人头攒动的练武场。 场上,左右两侧各占据了一方人马,左边是精神抖擞的一干将士,右边则是气宇轩昂的数十鹰卫,两方人隐隐成对峙之势。 正中间,不知从哪儿搬来了台子,秦司满脸含笑地站在上边,似是在平衡两边人。在他身后,原本应在中军大帐内议事的将领们,大半都坐在那里,他们脸上或是严肃、或是轻松,神态不一。 周一诺眼尖,远远地瞅见姜应檀与傅则相携而来,他急忙迎上去,刚想飞速说一下原委,就被姜应檀抬手止住。 姜应檀神色悠闲,隐隐含笑,「此事来龙去脉,本宫已然知晓。」 周一诺心中惴惴不安,生怕因为那些老兵的话,眼前的祖宗要在西北军营大发雷霆,那脾气上来了,这里谁能拦得住我行我素的顺安长公主。 可是,看殿下的神色,似是并不放在心上,许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从大局而言,今日是殿下借着天弘帝的名头来军营,身后又站着皇家、诚国公陆家、谈家和青州,若是她手下的鹰卫,与西北军营的将士起了冲突,闹得两边都心中郁结,反倒不美。 他暗自点头,许是殿下心情好,并不想闹出什么事端来。 不过,周一诺的想法终归是太美好,完全没有料到姜应檀接下来的所作所为,非但不是来止住干戈,反倒是嫌热闹不够大,纡尊降贵来添上一把柴禾! 由于姜应檀一行人的到来,原本颇有些吵闹的练武场,在剎那间安静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两边人马都不知该如何是好,皆是不安地望过来。 却见姜应檀负手上了高台,紧接着扬声道:「今日,大家生出比武心思,如此乐事,本宫怎可扫了你们的兴致?」 此话听得底下人纷纷困惑,难道这位传闻中兇残跋扈的顺安长公主,竟是不准备追究? 许是仗着人多,又看姜应檀姿态亲切,有西北军营的将士混在其中,大声问:「难道殿下不恼怒吗?」 「恼怒?因为你们说的一些浑话吗?」姜应檀毫不在意地笑笑,「世间的传言和名声,都是人云亦云出来的。天下谁没一张嘴巴,倘若本宫要一一追究过去,岂不是要去堵住悠悠众口?」 无论他人相信与否,此话确实是她的肺腑之言。 常言道言语伤人,可她姜应檀却认为,言语再如何伤人心,都比不过实实在在地捅刀子与迫害。 因而,虽说她这人颇有些睚眦必报,但多是针对一些落到实处的行为,而对那些众说纷纭的糟乱名声,她是丁点都不放在心上。 若是某一日,她心情颇佳,甚至会坐在春满楼里,笑听他们给自己安上的名声。 兇狠残暴、风.流放.盪……那群人颠来倒去地说着,总也只是重复的几个词,很是无趣。 练武场中,安静护在姜应檀身侧的傅则,不由抬眸凝望她,从中品出许多不同的情绪。 他看着自己这位夫人,忆起这几日自己旁敲侧击出的一些事,想到那些外人对她的恶意中伤,不禁心中愤愤。 夫人贵为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哪一样不出众? 论容貌,美若天仙,即便是九天仙女见了,亦是掩面而走; 论脾性,善良温柔,又不缺乏一分爽朗亲切,夫妻相处时还存着三分小性子,最是可爱不过。 外头传出来的糟乱名声,定是他们无比妒忌夫人,才传出这些浑话来,好让自己心中得个畅快与自在,真真是可恨的小人行径。 傅则这般想着,望着姜应檀的双眸之中,不由带上了许多的心疼与怜惜。 夫人,着实受了许多苦! 而当下的其他人,听到姜应檀言语间无比随意,观她姿态亦是大方,直让那些说了浑话的人一晒。 他们不知是为自己的所言而羞愧,还是坚定不移地守住自己的想法,一时间心中纷乱,不知该说些什么。 紧接着,就听到姜应檀话锋一转,「不过,今日之事无法就此善了。」 这话一出,瞬间给在场所有人心中敲了警钟,人人自危。 难道这位殿下,仍然是要追究? 第38章 好夫人,你疼疼我吧 一时间,场上鸦雀无声,人人都怕这把刀落在了自己头上。 姜应檀忽略众人意味不一的视线,正色道:「今日之事,本宫虽不在意,但也不能辜负手下人的赤胆忠心。故而,你们这场比武须得继续。」 「孰是孰非,皆由最后胜出者来定,你们可认?」 双方人对视一眼,齐声喊道:「认!」 「很好,」姜应檀微微一笑,施施然下了高台,望向候在一侧的秦司,「接下来的事,便交由秦将军了。」 秦司连忙抱拳,「是。」 而傅则从头至尾,只淡然补了一句:「比武切磋,点到为止。」 秦司再次行礼,「老秦晓得!」 待后边的将领纷纷让出位置,自去了别的地方带着,又有绿萼着人从里到外清理一番后,姜应檀这才与傅则一道入座,占据了正中间最好的席位。 落座后,傅则见左右无人,上半身微微倾斜,压低了声音:「夫人,我方才那话说得,是不是很从容不迫,又大将之风?」 第70页 姜应他斜斜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装得挺像。」 和原先那个古板的傅则,真真是如出一辙! 傅则却是心中暗喜,放开了些胆子,巧言卖好道:「我就说这种热闹,夫人定会喜欢的。」 「嗯?你倒是挺会揣摩本宫心思,」姜应檀闲闲地睨了他一眼,将这一茬揭了过去,「比武开始了,安分点。」 此话一出,傅则哪里还敢造次,立马端正坐了回去,一丝不苟地装起大将军的风范来。 殊不知,他这一近一远间的低声私语,落在了周遭将领眼中,实打实颠覆了他们过往的印象。 谁说傅将军与顺安长公主分居两地,是因为夫妻感情不睦的? 真得让那些说瞎话的人亲眼瞧瞧,将军看着和平日一般无二,但时不时就凑到长公主身边说话,片刻都分离不得的样子,分明是极为爱重这位妻子。 再说那位殿下,方才一番话说得很是大气,极为合他们这些武将的性子。眼下瞧着,也没有对将军有任何不满,一直是笑意盈盈地倾听,很是纵容的模样,哪里又是传闻中的不闻不问、冷眼相待了? 传言误人啊! 他们收回目光时,与同僚的目光在半空中不期而遇,彼此眸中写满了感嘆。 诸位将领心中的所思所想,姜应檀与傅则是不得而知了,两人正直视场内。 比武规则是秦司和魏十一併定下的,双方各自派人上场,只比拳脚,败者退下,胜者守擂,端看最终是哪一方留下,便算哪边人赢了。 又因这里到底是西北军的大营,留在营内的将士多达三万人,而今日来此的鹰卫不过六十余人,所以额外定下一个规矩,双方上场人数不得多于十人。 临到要开打,周一诺受众人之託,腆着脸皮来了姜应檀这儿。 「殿下有所不知,西北军内时常有这种比武的事,按照惯例,在场的将领须得添些彩头,」周一诺笑得坦荡,姿态亦是落落大方,「故而,须得殿下与将军出个彩头。」 姜应檀初听闻这个事儿,倒是生出些好奇,「既然人在西北大营,应是按你们的惯例走,就是不知都添些什么?」 提及这个,傅则是熟的,先前他认画像认得累了,就会让周一诺说些军中趣事,其中就谈到了比武的彩头。 傅则轻咳一声,淡道:「军中比武的彩头,只是添份喜气,无需什么贵重物件,几两银子、一件称手兵器……皆是有的。」 闻言,姜应檀颔首,刚想说个什么彩头,就看见傅则冲着周一诺挤眉弄眼。 周一诺看懂傅则的暗示,嘆了口气,顺他的意思问:「咳,这彩头,殿下与将军是同出一份呢?还是分开来?」 见周一诺丝毫不差地说出自己的意思,傅则心中大定,一双眼直盯着姜应檀。 他就差没直接说,我与夫人是夫妻一体,定然是一份彩头足以。 傅则这么想着,心中喜不自禁,一边乐滋滋地品着夫妻情深,一边得意于自己的勤俭节约,懂得持家。 哪知,姜应檀理所当然道:「自然要分开,此乃西北军与鹰卫的公事,牵扯什么私情。」 听得这么斩钉截铁一番话,傅则内心仿若天打雷噼,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殿下言之有理」的样子,着实苦不堪言。 「殿下,所言……甚是。」傅则强忍下不甘,一字一顿说完。 姜应檀怎会看不出傅则与周一诺的眉眼官司,瞧见傅则吃闷亏的样,她就觉得很是愉悦,招了绿萼来。 「去取一百两黄金,聊作添头吧。」 绿萼神色如常,应声而退。 对于姜应檀轻飘飘拿出的一百两黄金,周一诺不禁咋舌。 这位殿下的私库未免太过惊人,早就听闻青州富饶,倒真没想过能富裕至此,实在惊人。 而傅则先是傻了眼,很快回过神,不由暗暗觉得肉疼,同时下定决心。 夫人看着是不会过日子,日后还须得他来持家才是,否则不出十年,顺安长公主府和怀化大将军府的家底,定会被夫人挥霍一空。 无论主位的几人怎么想,这个消息传到前边,直让众人惊嘆,更是点燃了他们的熊熊胜负之心。 只能赢,不许输! 「咚!」 「咚!」 「咚!」 随着三声击鼓声,比武正式开始了。 西北军一方走出一位高大结实的汉子,四肢修长有力,率先站到了空地中央;鹰卫一方,出来的是个面脸带笑的青年人,比他的对手略矮些。 护在姜应檀身后的魏十见状,轻声道:「这是钱虎,先前就是派他去送的那位主子去营地,后来也多亏了他,属下才能及时告知殿下那位的下落。」 听魏十这么一说,姜应檀依稀回想起当时情景,笑道:「倒是个机灵人,不知拳脚功夫如何?」 魏十细细说来:「殿下别看他身高七尺多,看着气势上弱于对手,实则他的拳脚功夫在此行的鹰卫中,算得上不错了。」 刚巧,一声响亮的鼓声后,第一场开始了。 看着场上两人的你来我往,瞥见姜应檀脸上的兴致正浓郁,魏十十分上道,结合场上形势,为姜应檀婉婉道来。 「殿下请看,钱虎的拳脚,胜在一个灵巧有力,虽一时落了下风,但不过是暗中寻找对方破绽。而西北军这位将士,看似拳拳生风、气势逼人,实际上多有落空,一招一式都被钱虎带着走,是落在下风的……」 第71页 魏十就这么一场又一场地讲下来,直说得口干舌燥,得了姜应檀赏下的一杯茶。 他接过绿萼递来的茶盏,轻声道谢,接着一饮而尽,顿时解了渴。就在这时,他忽然察觉到左侧而来的一道迫人视线。 魏十下意识偏头看去,与傅则直勾勾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他不禁流露出询问之意。 哪知傅则谨慎地扫了左右两眼,见周遭人都盯着场上看后,他狠狠朝着自己瞪了一眼,弄得魏十摸不着头脑。 驸马突然瞪他做什么,莫非是嫌他太吵? 直至魏十顺着傅则幽怨的视线,落在专心致志盯着场上的姜应檀身上,方恍然大悟,连忙朝着傅则比了个请罪的姿势。 原是驸马吃了醋,罪过罪过! 达成目的的傅则在心中颔首,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正襟危坐地望向场中,耳边忽然传来姜应檀压低的声音。 「好端端的,你又去为难魏十作甚?」 傅则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只见姜应檀仍维持原先的样子,视线半分未曾偏移过来。 几乎是一瞬间,傅则福至心灵,猜测夫人这是要大庭广众之下,偷偷摸摸地打情骂俏。他暗自喜悦,也学着姜应檀的模样坐着,目不斜视,仅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话。 「我只是羡慕他,能时刻与夫人说话,为夫人讲场中形势,」傅则语气里不禁带上一丝抱怨,更多的是委屈,「倘若我记忆尚在,那么为夫人细细讲述的人便会是我了。」 闻言,姜应檀神色都不带动的,从齿缝间溢出一声「哼」,眸色深沉。 倘若你记忆尚在,恐怕此时已是相看两眼,哪里还有什么细细道来? 不过,她心中所想并不为傅则所知。 傅则除了听到那声「哼」,久久听不到姜应檀之后再开口,心中顿时感伤起来。 他可真是个蠢笨脑子,好好地看着比武,尽说些什么坏兴致的话来! 瞧,这不就惹得夫人心中悲伤,难过到说不出话么! 思及此处,傅则一改方才的幽怨样,故意挑出新的话由头,「夫人,我今日在中军大帐议事,什么错漏都没出,周一诺可以为我作证的。」 他这话没说完,不过也足够让姜应檀听出他的未尽之意。 早先他自顾自地放话,如若他议事时不出任何纰漏,便要回来要赏赐,这是「讨债」来了。 姜应檀声音里带上一丝笑意,纹丝不动坐着,「怎得,来与本宫谈条件了?本宫可没应下你的话。」 傅则早有防备,仗着周围人不往这里瞧,故意凑近了些,软下声音道:「好夫人,你疼疼我吧,我这些日子吃了许多苦……就疼疼我吧。」 这一声又一声的求,直让姜应檀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凤眸冷冷瞪他。 「坐回去。」 没脸没皮的玩意儿,真不知忠国公是怎么教养子孙的! 「那你可应了吗?」傅则眼睛滴熘熘转着,一边讨好,一边还要留意四周,又是一番「低声下气」的哄,「夫人心肠最好了,就应了我这次,仔细心疼些我罢!」 瞧瞧,这说起讨好话的样子,和五岁的样子真是如出一辙! 姜应檀觉得耳边低低的声音,无比烦人,余光斜扫过去,没好气道:「本宫应了,你先坐回去,这像什么样子!」 得偿所愿地傅则,立即端正坐好,维持表面严肃的同时,还不忘递来一句讨好:「殿下果真心软又善良!」 得了便宜,嘴巴自是甜得很。 姜应檀哼笑一声,不愿搭理他这信手拈来的话,转而问:「说吧,想要什么?」 傅则清清嗓子,正声道:「想要夫人腾出一日,陪我去街上走一走。」 听到这个要求,姜应檀不由怔住。 本以为他会说些别的,比如回京城,比如给兄长寄一封家书,比如不再把他困在府中……没成想,他想要求的,是让自己陪他去逛一逛临城的街道。 长久听不见回答,傅则有些急了,声音既轻又急。 「殿下不愿吗?」 第39章 真是一位容易轻信于人的…… 姜应檀被这一声拉回了神,视线依旧落在正激烈搏斗的场上。 良久,她轻声道:「你不想给远在京城的兄长,去一封家书吗?」 傅则不敢露出笑意,怕被别人看出异样,声音里透着坦荡,「听他们说,先前五岁的我不过停留一月,换成了眼下的我,怕是也不会例外。」 「既然最终都会离开,何必给兄长去一封信,平白惹他担忧呢?还是罢了。」 看着场中你来我往,拳脚比试热火朝天,场边的傅则故作轻松,「殿下若是心疼我,便应了出去玩一日的请求吧。」 他不能做出委屈的神色来,却敢明目张胆地拉姜应檀的手。 即便是有心之人见了,也不过嘆一句傅则这对夫妻感情深厚,大庭广众下,也要黏煳在一起,谁又能会猜到内情? 姜应檀感觉自己袖摆被轻轻拉扯两下,咂摸出傅则的意思。 他这是在卖乖讨好呢。 「坐回去,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姜应檀扯回自己的衣袖,「不就是出去游玩一日,应了你便是。」 如此,傅则心满意足地坐好,认真看起场上比武。 此时双方已经比到末场,双方各出了九人,还剩下一个名额。站在场上的是鹰卫一方的人,但身上挂了彩,想必是撑不到下一轮。 第72页 因此,双方都在激烈商量着,最后一人得出个什么样的,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傅则本在安稳看着,哪知西北将士们忽而将目光投了过来。 一魁梧男子被推出来,冲着傅则的方向扬声道:「将军,我们想请您下场!」 这打了傅则一个猝不及防,一时间愣住,斟酌着不知怎么回復。 姜应檀很是镇定,偏头问:「你们军中比武,不曾限制阶职?」 一直呆在旁边的周一诺,本想就一言不发混到结束,此刻不得不开口,拱手道:「西北军平日纪律严明,但是私下确实是不分身份高低,亲如兄弟。」 他接下来这句压得极低,「以往切磋,将军偶尔也会下场。」 换言之,今日傅则找不出个合情合理的由头,就必须要如以前那般下场。 傅则清咳,试图挽回局面,「倘若我亲自下场,对鹰卫而言,岂非不公。」 闻言,周遭有将领出来起闹,「这有何妨,且请他们最厉害的拳脚好手出来,咱们堂堂正正比上一场!」 姜应檀与魏十对视一眼,见对方微微点头。 她不由暗暗讥笑一声,北燕收买的奸细着实太心急,早上刚露出马脚,如今又要来伺机刺探。 也罢,终归是要把这些蛀虫搁在外边,让他们再快活几日,露出更多马脚,才能在日后将之一网打尽。 姜应檀心中略一思量,眉梢带起一抹笑,「那今日,得见驸马在场上的风姿了。」 此话一出,在一旁惴惴不安的傅则便听懂,夫人这是一锤子定音,明着让他出手。 傅则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还能维持最后一分镇定,「不知,鹰卫是哪位上场呢?」 姜应檀眼神示意,当即身边有一人站出,不卑不亢地行礼,「属下定不负殿下期望。」 此人不是萧五又是谁! 见到萧五出列,傅则只觉得天都要塌了,脑中浮现的全是这五日以来,自己是如何被萧五翻来覆去揍的场景,偏偏面上要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艰难地颔首,「原来是萧副统领。」 无论傅则有多么的不愿意,他还是除去了身上盔甲,仅着一身劲衣准备上场。 临离开前,傅则还是有些惴惴,顾及着周遭人,他特意凑近许多,附在姜应檀耳边,轻声道:「如若我输了……」 听得他这么一番情真意切的倾诉,姜应檀耳边一热的同时,难得生出些许久未有的坏心思来。 她轻笑一声,「本宫信你。」 顿时,傅则心中一热,忽然战意高昂起来。 连他都不相信自己能在萧五手中获胜,可夫人却能对此坚信不疑。 自娘亲去后,从没有人对他这般满心信任过。哪怕是兄长,对自己曾经放言要在国子监监试夺得魁首,也不过是一笑了之,眼中藏着的有感嘆、好笑、骄傲、愧疚,但没有信任。 之前的几日,虽是在萧五手下吃了亏,但他也摸清了对方的路数,还是有几分胜算的! 如此想着,傅则挪开了些距离,直勾勾地盯着姜应檀,坚定认真道:「我定将彩头赢下,尽数奉与夫人,方不愧对卿卿。」 说罢,傅则挺直腰板,头也不回地上了场。 他们是凑近说话的,声音轻到仅两人之间可清晰听见。 落在周遭将领眼中,便是将军与长公主私语了些什么,再然后,将军一脸心中早有成算地下场。 诸位将领面面相觑,莫非是将军与长公主私下达成了什么共识,要让一让鹰卫?毕竟来者是客,且西北军这边理亏啊! 初冬的寒风瑟瑟,傅则与萧五分别占据空地两侧。冷风吹起两人的衣角,无端生出几分高手对决之时剑拔弩张的气氛,直让场下的众人心都揪起,生怕错过两人的一招一式,更担忧自己那一方的人落败。 周一诺守在姜应檀身边,看这位殿下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禁问:「殿下不好奇最终谁胜谁负吗?」 前些日子,他偶尔也撞见过傅则受训。当前的傅则对武艺倒不是一窍不通,好说也有忠国府安排老手去教授武艺,但放到身经百战的萧五跟前,就有些不够用了。故而周一诺经常见到的,是傅则被萧五反覆踹倒在地,从未胜过。 姜应檀兴致缺缺,「有什么可好奇的,傅将军久经沙场,倘若不敌一个小小鹰卫,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听得此言,诸位将领心中大定,看来将军是不会轻易相让,凭其一身本领,赢下比武岂不是轻而易举! 而周一诺则是心领神会,看来殿下暗中作了安排,萧副统领必然会装模作样地输掉。 周遭人各自不一的想法,皆是藏在心中和眉眼间,并未波及到对峙的两位。 傅则怀着夫人的信任,内心激昂无比,右脚稍稍后撤蓄力,试图寻一个好的时机,或是一击即中,或是占据上风。 对面的萧五满心无奈,光瞧着傅则摆出架势来,再用警惕的眼神盯着自己,却迟迟不肯上前开打。 驸马啊,那里就用摆这么多花架子,左右这一场,他是必输无疑啊! 久久等不到傅则动手,就看着他一副沉稳淡定的样子杵在那儿,萧五嘆了口气,索性自己先出手,当即就几个快步,右手握拳。 傅则一直绷着那根弦,几乎是萧五脚下动的那一瞬,他就飞速做出了判断,正面迎上。 第73页 到底也是交了五日的手,傅则对萧五的路数熟记于心,而萧五更知道自己需要怎么不动声色地露出破绽,方能不让旁人生疑地输给傅则。 只见场上搏斗无比激烈,你来我往,拳拳到肉,好不精彩! 围观的众人屏住唿吸,脸上神色随着战局而变,时而惊唿,时而紧张,时而胜意浓烈。 场下,姜应檀百无聊赖地看着,仅在傅则的脸上,瞧出了一丝乐趣。 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只怕是还没猜出实情,想要凭着一腔热血打赢萧五。 真是一位容易轻信于人的少年郎啊! 姜应檀被逗乐之余,忽然不知从哪儿生出的不安,又或者可以称之为心虚。许是先前的坏心眼都使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地方,今次却是落在一位赤忱的少年郎身上,如此这般故意作弄别人的真心,总归是一件不那么光彩的事。 如果在傅则上场前,她就与之说清楚,这只是做一场戏,是赴一场必胜之局,而非说些含煳不清的话,故意激起傅则的好胜心来,那他就不会有这么认真的样子。 恍然间,姜应檀耳边响起阿姐的声音。 「檀儿,人的真心很珍贵,是经不得作弄的。」 不知为何,姜应檀回想起阿姐曾经说过的话来,心下有些不安。 她这算……作弄傅则的真心吗? 姜应檀蹙起眉,不想去承认,却压抑不住内心一道不容置疑的声音,虽然弱小,但无比坚决。 「算的。」 「你不该这么对一位真心待你、不掺杂利益的人。」 几乎是这道想法升起之时,姜应檀下意识将它压到心底最深处。 她是矜贵的顺安长公主,戏弄一下他人又如何,反正在京中也没少做这些事,换成傅则,怎么就不成了? 自然是可以的!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次又一次的强调,姜应檀终于压下了那道异样的想法,又变回以前没心没肺的样子,似乎所有事情都不曾被她放在心中,仿佛谁都不曾在她严丝合缝的心口撬出一寸缝隙来。 因她脑海思绪纷乱,落在场上的目光是虚的,并没有及时发觉已经分出了胜负。 直到场下众人齐声唿喊「将军」,一波波的声音才将姜应檀拉回了神。 她定睛瞧着场内,只见傅则立于正中,唿吸间带出几不可见的白气,而萧五做出一副惜败模样,站在旁边。 就在姜应檀望过去的一剎那,傅则敏锐捕捉到这道视线,遥遥与之对视。 他明明已经喜不自禁,却还要顾忌场合,装作宠辱不惊的淡然模样,可唇角努力憋着笑意,拘谨地朝着姜应檀,微微点头致意。 傅则似乎在无言地邀功,眸中写满了—— 夫人你瞧!我没有辜负你的信任! 透过高大沉稳的身躯,姜应檀仿佛望见了里边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刚被压到内心深处的心虚,悄悄冒出了头。 第40章 姜应檀,戏耍人有意思吗…… 被这么一道赤忱目光盯着,姜应檀不由偏开视线,并未回应傅则。 而看见姜应檀迴避视线的傅则,先是一愣,后瞧见自己满身大汗的样子,恍然大悟。 是了,夫人定是瞧自己一身臭汗,所以才偏开了视线。 傅则心中甜滋滋地想,别人只在乎胜负输赢,只有夫人在意他是否舒服服帖。 这么想着,一待秦司宣布了胜负,傅则遥遥对着姜应檀颔首后,他当即拉着萧五一同去大帐,准备好生清理一番,再去姜应檀那里。 另一头,未瞧见傅则立马凑到跟前,姜应檀心中闪过一丝诧异,将那股子心虚沖淡了些。 索性这场比武有了最后的结果,姜应檀并不准备多留,起身回了为她专门备着的大帐,准备等傅则回来,即可打道回府。 然而,她在大帐中坐了没多久,还在暗暗盘算西北军中的卖国贼当如何处置,时不时思绪偏移到自己曾对傅则使出的百般作弄,想着日后稍微对他好一些。 就在此时,大帐被人一手掀开,傅则面色沉沉,迈着大步进了帐。 他径直冲到姜应檀的跟前,冷脸挥退了绿萼等一干婢女。 期间,姜应檀镇定自若地坐在原处,等着看傅则究竟想做什么。 等帐中诸人都退下,傅则噼头盖脸就是一句:「是你让萧五故意让着我的?」 这语气着实太沖,几乎就是在明晃晃地问责。 当即,姜应檀蹙起了眉,最先感受到的是浓浓的不悦,「你是来问我的罪?怎么,难道这场比武不应如此吗?」 随后,她心中生出些异样情绪,垂下了眼帘。 闻言,傅则眼中写满了不敢置信,「竟真是你的意思,而非萧五擅作主张!」 他的一双眸子里写了太多情绪,抛开其中的受伤、震惊不谈,其中一抹不可忽视的失望,狠狠刺痛了姜应檀的眼睛。 姜应檀倨傲地扬起下巴,哪怕是她坐在那里,平白矮了傅则许多,那股骄横的气势依旧一分不减。 「当时的情势下,你不下场也得下!既如此,又不能暴露你失去记忆与武艺的事情,自然要让最熟悉你的萧五去做个搭子,此事有什么好谈的!」 好一个避重就轻! 傅则不怒反笑,「是,此番却是合情合理,傅某心服口服。」 第74页 「我只想问一件事,既然是一个布好的局,为何当时不说明白,为何要故意做出一副坚信不疑的模样?」 傅则顿了一下,语气显而易见地低落下去,「姜应檀,戏耍人有意思吗?」 说罢,他似是一个字也不想听,扭头走了。 徒留下姜应檀一人坐在原处,怄气地不看他。 - 回程之时,天色已黑。 走出西北大营时,绿萼、魏十等人无一不察觉了两位主子之间的异样气氛。 只见姜应檀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吩咐将车门、木窗全数关上,一丝缝隙都不许露。 另一头收拾干净的傅则,面色沉沉,迳自上了马匹,不像来时那般紧随在侧,反而直接去了最前头,只留给众人一个后脑勺。 绿萼是贴身侍奉的侍女,给魏十和萧五留了个眼神后,随着姜应檀上了马车。 车外的正副统领面面相觑,心中再多疑惑只能押后,先传令下去,启程回府。 路上,魏十给萧五使了个眼色,两人故意落到了队伍最末,与前边人留出些空档。 身边没有旁人,魏十打开天窗说亮话,开门见山地问:「殿下与驸马这是怎么了?」 萧五本不想掺和,没曾想这位同僚太过没脸没皮,怕他闹出什么笑话来,只能陪他落在最后。 此时听见魏十发问,萧五淡淡道:「不是和往常一样。」 魏十立马哼了一声,不满道:「这能叫一样?」 他拿着马鞭的手遥指最前方,「且说驸马吧,比武后,去了一趟殿下的营帐,出来之后脸色就不对。刚刚犒赏将士的席面上,除了最开始把今日比武的彩头拿出来,给大傢伙添上几道菜,之后全程冷着脸,一眼也不看殿下。」 说着,他又用瞟向马车所在,「再看咱们殿下,面上看着笑意盈盈,实则看得我老魏心头一凉。自打来临城,你什么时候见过殿下这般怒气沖沖的样子?」 然而,纵使魏十把事情掰扯到这么详细,萧五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淡定样,「你想多了。」 这把魏十气到了,语气顿时加重了些,「老萧,咱们做兄弟这么长时间了,谁还不清楚谁?」 「比武分出胜负之后,驸马拉着你去大帐,你们私下到底说了什么?」 萧五看他这幅不依不饶的模样,嘆了口气,「你操这么多心作甚?说到底,还是殿下的私事。」 魏十一脸不认同,正色道:「做属下的,就应当为主子分忧。倘若殿下还似在京城那般万事不放在心上,倒也就罢了,可你自己瞧瞧,殿下明明上了心。」 「上一次,殿下如此恼怒,还是宗室里面有顽劣子弟嘴上没把门,将殿下生母拿出来编排,说些不着五六的浑话,后来发生了什么,不用我再与你说吧?」 提及此事,萧五心中一紧。 这是一年前的事了,驸马久居边关不归,殿下又在养精蓄锐,藏起自己的所有锋芒。京中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的浑话,说「殿下肖母,不得夫君欢喜」,这种都算是很客气的说法了。 那些宗室子弟靠着皇家养,一个个不求上进,自以为高枕无忧,故而私下品行大多不太好,难得出一二好苗子,大多数纨绔子都参与进这场闲话中。 诸多闲言碎语传到殿下耳中,当下的脸色不分喜怒,过了没几日,那些宗室子弟无一不倒了霉。 废黜、夺爵位都算轻的,其中一小半人因私吞良田、圈地奴役百姓等罪名,直接入了牢狱。 半月后,午门下,一颗颗人头落地,蹦出的血液经久未曾消去。哪怕行人只是路过,也要被那浓厚的血腥味逼到作呕。 眼下被魏十这么一说,萧五犹豫一番,还是将与傅则的对话皆数告知魏十,末了还补上自己的揣测,许是殿下那作弄人的性子又冒出来,惹得驸马在生殿下的气。 如此一掰扯,魏十懂了大概,胸有成竹地拍大腿。 「原来如此,此事不难办,找人劝一劝殿下就是。」 萧五疑惑地望过来,「殿下的性子你难道不知?」哪里是个经得住旁人劝的。 魏十意有所值地笑了,「我们劝不得,不还有一位能劝嘛……」 顿时,萧五懂了他的意思,摇摇头,「可行,就是你得夹紧尾巴,别让殿下察觉是你在其中掺和。」 「放心,我晓得!」魏十爽朗应了一声。 两人扬起马鞭,追上大部队。 萧五眼睁睁看着魏十招来钱虎,与他这般那般地交代完,才一本正经的护着马车。 - 等马车停在将军府大门口,姜应檀慢慢从马车内出来时,已瞧不见傅则的身影。 她眼神扫向候在一旁的魏十,一言不发。 魏十很是上道,猜出姜应檀的心思,恭声回禀:「驸马方才自行入府了。」 闻言,姜应檀脸上喜怒不变,手负在背后,缓步从大门进府。 从府门到主院的一路上,姜应檀都不曾说过一个字,众人随之沉默。 回到主院,姜应檀沉着脸,将魏十和萧五提到小书房,商议近日的事情。她着重点出两件事——一是北燕端王来临城,如何应对;二则是西北军中叛徒,如何处置。 三人秉烛商议了近一个时辰,才草草拟出了几个章程,等着呈往京中,交由天弘帝过目。 第75页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通报,说是白芨求见。 现下能让白芨来找,必然是与姜暮窈相关,因而姜应檀立即站起身,与魏十和萧五最后交代几句,又耗了些时刻。 之后,她带着绿萼先一步离开了小书房。 待见着了绿萼,姜应檀也不着急问,直往侧屋去了。 转过了影壁,她才用余光扫了一眼白芨,「阿姐有何事?」 白芨摇摇头,「未曾与婢子说。」 姜应檀点头,并不多问,索性等之后见着了姜暮窈的面,便知究竟。 然而不等她靠近侧屋,远远就听到了傅则的声音。 可姜应檀还未分辨清楚里边到底在说什么,只听得傅则的声音忽然一顿。 随后,侧屋的门帘被人一把掀开,换了一身常服的傅则从里头出来,经过姜应檀身边时,他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像是眼中根本没有她这个人。 姜应檀脚步不顿,偏头望着白芨。 看见主子的目光扫来,白芨知道她在问什么,立即摇头。 于是,姜应檀眸色更冷。 他出息了,特意寻白芨不在的时候,悄悄来找阿姐告状了! 第41章 姜应檀悟了。 姜应檀并未将傅则来告状的事情放心上,如往常一般进了屋,就见姜暮窈坐在桌案前,神色不明。 「不知阿姐找我来有何事?」姜应檀笑盈盈地坐下。 姜暮窈抬眸看她,忽然嘆了口气,「不是碰见驸马了吗,以你的聪慧,哪里需要问出口呢。」 闻言,姜应檀神色不变,「能不能猜中是一码事,该不该问阿姐又是另一回事。只要阿姐开口问,我必然不会有半分隐瞒。」 「如果是阿姐想训责什么,我也当恭敬听着。」 听得自家妹妹仍是犟着,姜暮窈嘆口气,拉过她的手轻轻抚着,「我哪里是要训你?你就是这么个性子,阿姐怎会不知道。」 「只是檀儿,你不能总将人的真心真情随意揉搓,扔到了地上不算,还等上去踩个几脚,这终归是不好的。」 姜暮窈说到这里,忍不住将人拉到软榻上,细细说话。 「先前,驸马的心智还停在五岁时,我曾见过你们之间的相处,本就隐晦提过几句,想着你这性子能收敛几分,至少不要伤到真心对你好的人。」 姜应檀由着阿姐动作,顺从地依着她坐下,垂着眼帘,一句话也不说。 看她如此一番任你说教的模样,姜暮窈再多的话都说不下去,长嘆一声。 「檀儿,阿姐不想你后悔。」 姜应檀眼睫动了动,「没什么好后悔的。」 姜暮窈抬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妹妹的鬓边,「阿姐希望檀儿身边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一生护着你、陪着你、宠着你,这些驸马做得很好。因此。阿姐没法看着他对你寒了心,所以才做了那多管闲事的恶人。」 感受着头顶上温柔的触碰,姜应檀强撑着的一副冷心肠,忍不住软了,嘟囔道:「他有什么好的,就知道来阿姐这里告恶状。」 听得此言,姜暮窈反倒是轻笑一声,「他哪里是来告恶状的?阿姐听下来,驸马对你百般护着呢。」 姜应檀微微睁大双眸,讶异到说不出话。 「怎么,不信?」姜暮窈无奈地戳了两下自家妹妹的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是我支开了白芨,去让人喊驸马来说话的。而他来这儿之后,无论我怎么说,他都是闭口不谈今日之事,只说会解决好此事,不让我烦忧。」 这一番话,打了姜应檀个措手不及,与她心中所想完全不同,不禁怔住,无言中觉得自己胸腔的某一处,小小跳动了一下。。 在她的设想中,驸马应是来阿姐这大吐苦水,再把她所做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 哪成想,私下的傅则是这般模样! 姜暮窈按捺不住,又戳了两下姜应檀的额头,「你啊,成天把其他人往坏了想,竖起一堵又一堵的高墙,防着所有人,不让他们有可乘之机。」 原本严严实实藏在心中的念头,被阿姐直接戳破,使得姜应檀不知如何是好,低低咳嗽一声。 姜应檀小声道:「宫中、京中,不都是些别有用心之人。先前阿姐又不在,我不得立起来,做个威风的顺安长公主,不然怎么保住陛下和其他人呢。」 此话说得姜暮窈一阵唏嘘,改戳为揉,力道适中地拍拍自家妹妹的后背。 姜应檀不愿看阿姐因往事而烦忧,故意说了些旁的趣事,好让她开怀些。 一时不察,姜暮窈被逗乐,片刻后才又念起姜应檀和傅则不和之事,故意冷下脸,让姜应檀将其中曲折都一一道来,不许有任何隐瞒。 姜应檀哪里想得到还能绕回来,头大得很,「阿姐,魏十派来的人,不该早与你说了吗?」 隔着面具,只瞧见姜暮窈有些惊讶,「怎么猜出的?」 「今日之事,既然不是傅则捅到阿姐跟前,必然只剩下魏十,」姜应檀恨恨说道,不满地哼了一声,瞅见姜暮窈的担忧之色,笑了,「好了,阿姐不必担忧,我不责怪他便是了。」 之后,姜应檀拗不过自家阿姐,将此事详细说了。 半晌,听完事情始末的姜暮窈,不满道:「你也太胡来了,总这么戏弄驸马,他能不恼吗?」 姜应檀面色讪讪,仍是嘴硬,「谁让他这么好骗……」 第76页 闻言,姜暮窈眼前浮现了方才的傅则,满脸真挚地安抚自己,仿佛一点委屈都没受。她心中都生出一股子气愤,说着就要把姜应檀赶去正屋,还催促她好好哄一哄傅则,莫要再伤了别人的心。 一贯风光的顺安长公主,也就是在姜暮窈这里,才能尝到被人「驱逐」出屋的滋味,一时间好气又好笑,同时,那股子几次三番被按下的心虚冒出了头。 姜应檀无奈道:「知道了,阿姐早些歇息。」 姜暮窈瞪她,「赶紧去哄人!」 - 虽说应下了阿姐的嘱咐,加之听到傅则在背后维护后,内心生出些许触动,让姜应檀终归服了些软,决定去「哄」一下傅则,但临到阵前,她又不知要如何做。 看着绿萼在前头提着灯笼,脚下的路被一寸寸照亮,又念起有一个生着气还要维护自己的人,正在屋内等着,姜应檀的心中难得有了一分暖意。 似乎,终于有了一个人,会不离不弃地等在那儿。 哪怕她再怎么耍性子、作弄他,那人不会轻言离开。 姜应檀的唇角悄悄翘起,踏着月色,穿过迴廊,回到了正屋。 进屋前,萧五急匆匆从院外快步靠近,一见到姜应檀的面,就说有事禀报。 听完萧五一番话,姜应檀愣了愣,许久才挥手,让萧五退下,自己转身望向屋内。 屋内未曾点灯,静悄悄的,似乎回来的人早就睡下。 如此,姜应檀并不恼,反而带出一丝笑意,背着手迈入屋内,径直往里间去了,暗自盘算着要怎么与傅则说话。 哪知到了床榻跟前,只见榻上仅留下外侧的被褥,傅则常睡的里边直接空空荡荡,能瞧见床板! 姜应檀见状,挑起眉毛,喜怒不辩地吩咐绿萼去寻人,自己就这么坐在床榻边,等着绿萼来回禀。 片刻后,绿萼低眉敛目地回来,轻声道:「驸马去耳房歇下了。」 「耳房?」姜应檀眸中不见怒色,似是被这一出给逗乐,「他倒是很乖觉,不用人赶,自己就去了耳房,也不知先前哭着求着不要分榻而眠的人是谁!」 他在阿姐跟前装乖,不说自己坏话,回来了就自顾自生闷气。倘若换做常人,应是在自己这儿卖乖,背地里找阿姐诉苦才是。 真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姜应檀站起了身,笑道:「走,去见一见我们这位驸马。」 总归都是主子之间的事,绿萼不敢多言,跟在姜应檀身后。 待到了耳房,就看见狭窄的小榻上,被褥铺得潦草,有人正委委屈屈地缩在那里。 听见动静,那人警觉地转过头,眸中一片清醒之色,不是傅则又是谁? 可一看到姜应檀的脸,傅则飞速扭过头,很是不满的哼了一声。 背对着姜应檀,傅则愤愤道:「此处简陋,怎能让尊贵的顺安长公主来这儿呢,没得委屈了您,又要戏弄起人来!」 换做往常有人敢这么说话,姜应檀早就冷下了脸,将人丢给鹰卫教训。 眼下听得傅则一番话,姜应檀却是不知为何,生不出半分怒意,反而品尝到一些别致的趣味来。 她挥退绿萼,缓步上前,施施然坐在榻边,「驸马身高八尺,都安然呆在此处,本宫又有什么来不得?」 傅则是故意那般说话,本就打着呛到姜应檀后,让她自行离去的注意,哪里能猜到她根本不按常理行事,不但不发怒,更是凑近了坐下说话。 感受到背后姜应檀投来的视线,听得她一两句好声好气的话,傅则不由心中一软,又不禁回想种种被戏弄的事,还有事后自己的羞愤,当即狠下心。 他纹丝不动地背对着,硬声道:「殿下这是作甚,觉得戏弄傅某不过瘾,还要再来上几次吗!」 昏暗屋内未曾点灯,紧靠着纸窗透进来的月色照亮一方天地,因而姜应檀只能瞧见个大概。 虽是如此,她还是看清了傅则紧绷着的后背,以及不知何时攥紧的拳头,像是自己真说些伤人的话,他就能以此抵抗。 或者……傅则不过是在与他自己勉励抵抗,只要她说些好听的话,就能使之溃不成军。 就在那一瞬,姜应檀忽然有些懂了阿姐说的感受,难得怀了几分柔情。 现在的傅则,真的很好,是不应当被辜负,也不该被错过的。是她少时最想要的那种相守一生的人,也是她懂事后最欣赏的人。 姜应檀不禁扪心自问,过去的月余,她一点也没有被失去记忆后的傅则打动吗? 当然有,因为平心而论,傅则是这么些年来,少数不怀抱着任何利益私心,坦然对她好的人。 好到了,姜应檀下意识将人推远,不断给自己找一个又一个的理由去接受,不断抗拒着沉沦进难得的暖意,不想重蹈覆辙。 可她真的要因为那些往事、旧人以及不可知的今后,就一次又一次的推远这么一颗真心吗? 哪怕只有这一回,哪怕只有一月的时光,她就不能放纵自己一次吗? 寂静一片的屋内,姜应檀看着傅则的背影,看着他倔强不肯回头的样子,突然明悟。 什么放纵一次? 顺安长公主从来都是霸道的性子,看中的任何人和物,都得圈到怀里来,谁都不许抢。 眼前的傅则,就是她现在最想抓住的人,一个除了母后、阿姐、陛下之外,难得对她好的人。 第77页 她想要那份暖意,牢牢握在手中,再也不会离开。 至于什么赐婚,什么外室,什么失忆?且都往后搁置吧,总得有法子解决的! 况且,姜应檀想起不久前萧五悄悄禀报的事情,不禁翘起了嘴角。 只怕那什么劳什子的外室,都是个幌子。 想通了的姜应檀心中一片畅快,拍了拍傅则的胳膊,惹得对方忍不住抖了抖。 她轻快道:「别恼了,是我不对,往后不对你做这些事了。」 闻言,傅则不敢置信的扭过头,失声道:「你说什么?」 「本宫说,今日是我不对,之后不会了,」姜应檀俯身去看他,嘴角噙着笑意,「怎的,你不信?」 两人间的距离忽然被拉进,傅则生出许多的不适应,一时间都忘记了恼怒,好不容易才想起来,「你又在骗我?」 姜应檀又凑近些,吐气如兰,「骗你做什么,不会了。」 哪怕同榻而眠好几日,傅则都还未适应姜应檀如此靠近,耳根悄悄红了起来,「你定是在诓我!」 「不信算了,总归日后你便知道了。」姜应檀嗤笑一声,直起身来,忽然扔下一句砸醒傅则的话。 「你那外室找到了。」 第42章 外室在这儿。 姜应檀突如其来一句话,惊得傅则直挺挺坐起来,愕然道:「什么,找到了?」 看他这一副模样,姜应檀恍惚间想起来,在眼前十六岁的傅则心中,那位外室是何种存在。 犹记得那日帐中,傅则情真意切地自陈罪过,说他定是因为一时思念自己,故而在边关寻了一位容貌相似的女子,聊以一解相思之情。 念及此处,她又回想方才萧五来报的事情,不由哼笑一声。 倒是让他误打误撞,猜中一半。 见姜应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再也不多说一字,傅则心中愈发着急。既顾不着再生闷气,也想不起反覆确认姜应檀所说的「今后再也不会」,是不是另一齣戏弄人的把戏。 他忍不住去扯姜应檀的衣袖,拉回对方的注意。 傅则尽力稳固声线,轻咳一声,「那……准备如何处置这外室?」 听得傅则所问,姜应檀嘴角微翘,意味深长道:「思来想去,不如留着好了。」 「怎么能留着!」傅则震惊,下意识反驳,接着软下语气,「此事是我原先做得不对,是我有负于你,你……不必强装大度与贤惠,直接处置了便是。」 说着,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苦着脸道:「只一事,闹成这般都是我煳涂,殿下可随意责罚,但望殿下留她条性命。」 姜应檀横眉,倏地冷下脸,「怎么,在你心里,我就是草菅人命之人?」 傅则自觉失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苦笑道:「是我说错了话,误会了殿下,傅某在此赔罪了。」 传入耳中的,是一声声的殿下,直让姜应檀哪哪儿都不舒坦。 先前,他不是使劲浑身解数,也要将称唿从「殿下」改成「夫人」的嘛,怎的现在半字不提了? 不过,先前也确实是自己逗弄太过,再好脾气的也会生出恼艺来,既然自己如今想亲近些,忍他一些小性子也无妨。 姜应檀哼道:「罢了,反正天下人都这般看我,哪里多你这一个?」 这话让傅则无端有些心虚,不敢直视她的眼眸。 明明是后退一步的话语,听到他耳中,不知为何总能咂摸出一股子女儿家的嗔怪来。 仿佛她不在意天下人这般看她,但只不许他误解了去。 随后,傅则就见姜应檀站起来,垂下眼帘看自己,眉眼带着促狭的笑,「走吧,去瞧瞧你那外室。」 「啊?」傅则猝不及防地睁大双眼,捉摸不透对方在想什么。 寻常人家,若是撞见夫君偷偷养了外室,闹一场就算轻的,怎么还能如此和颜悦色地说要一起去探望? 这……是哪门子的路数? 莫非是,想当着自己的面处置了外室,以儆效尤? 傅则心下惴惴,又忍不住跟着姜应檀离开。 出了耳房,又离了正屋,姜应檀头也不回地走在前头,径直往院外走去。 傅则缀在她后头,不敢多言。 等离院门越来越近,就看见守在主院门口的萧五站出来,对着两人行了一礼,十分尽责地引路。 傅则本以为他们会往大堂走去,哪知是径直往府中书房所在的方位走去。 他暗暗蹙眉,难道姜应檀把外室带到了书房,这不合常理啊。 一般人家处置外室,大部分都是在大堂,并不担心被人瞧见。全因左右都是家里的下人,约束严一些,没有人敢传闲话。若是家中人多,又要些脸面,带到院子里,或者丢在后宅柴房,这也都是有的。 可二话不说,拎到了书房,这算怎么一回事? 傅则百思不解,自觉在此事上,自己是亏欠姜应檀的,因而不敢多问一句,只跟着他们往书房走。 将军府的书房是单独辟出的一个小院子,临近主院,若是如他们一般徒步走过去,都耗不了一炷香时间便到了。 书房外有鹰卫守着,远远瞧见姜应檀一行人来了,恭敬行礼。 「参见殿下,参见驸马!」 姜应檀抬手免了礼,侧过身对着傅则,似笑非笑道:「既然来了,不如驸马亲自去见一见外室?」 第78页 她语气温和,全然没有恼怒或者怨恨,听得傅则费解又不安,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过事已至此,容不得他推拒,傅则讪笑一声,越过姜应檀,先一步进了书房。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书房内点着烛火,却空无一人。 自打六日前傅则醒来,便是在书房接受周一诺的教导,自认不是个安分的人,趁机将书房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对这一处的构造也算熟记于心。 他在里边转了一圈,把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都翻了,甚至将帐子都掀开看过,也没瞧见什么女子的身影。 满头雾水的傅则走到门口,无奈地看向姜应檀,「殿下,此处无人。」 从傅则进屋后,姜应檀就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此时莞尔,「你再好好瞧一瞧,那外室是在的。」 闻言,傅则只觉得脑子都涨大了,转身将屋内摆设悉数收入眼帘,用目光一寸寸地翻找后,仍然无果。 傅则又转过身来,嘆了口气,「恕傅某眼拙,确实没瞧出什么藏人之处,亦未听到屋内有他人动静,还请殿下指点迷津。」 谁家处置外室是这般的? 既然抓到了人,带到跟前来,该问责问责、该哭闹哭闹,没得玩小孩子的把戏,藏起来让人找算哪一出! 就在傅则满心苦闷中,姜应檀坦然地越过去,走到书架前,与萧五对视一眼。 看萧五点了点头,姜应檀便知自己找的没错,稍稍俯下身,拍了拍书架底部的一个木箱。 「外室在这儿。」 傅则的眉头皱在了一处,不敢置信道:「殿下,这木箱哪里装得下一个人来?纵使是个娇弱女子,那也塞不进去吧,总不能是练了话本上的什么缩骨之法。」 说着,傅则不禁忆起白日里被戏弄的事情,愤愤然道:「莫不是殿下又在戏弄傅某?方才那些话都是诳人的!」 看傅则急到质问自己,姜应檀丁点怒气没有,无辜地眨了眨眼,「戏弄你作甚,你若不信,自己来亲眼瞧瞧便是。」 被此话一激,见姜应檀坚持那套说辞,傅则抿了抿唇。他深知自己去留不由自己做主,若是姜应檀想继续戏耍下去,自己也只能照单全收。 于是,傅则僵着一张俊脸,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伸手就准备将木箱子打开,好快些结束这一出无聊的闹剧。 哪知,他手伸到了一半,却被女子的胳膊拦在半道。 傅则不禁恼怒,瞪了过去,「殿下这是何意!」 姜应檀不把他的怒意放在心上,狡黠地用手指点着自己下巴,轻快道:「若是外室在里边,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傅则扭过头,「傅某已是任由殿下揉搓,哪里差口头定下什么约定。」 头刚扭过去,就被女子柔软的双手捧住。明明对方没用什么力道,傅则仍是忍不住随之而动,转回去与姜应檀对视。 姜应檀凑近许多,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他,「好不好?」 两人离得太近,傅则那耳根又不由自己所愿地红起来,他迴避了姜应檀的视线,嘴唇抿得愈发紧。 「好不好?」姜应檀没有半分不耐烦,带着笑意重复,像在哄一个不听话的稚童。 被这么难得的好言好语哄着,傅则心中有再多的恼怒,在此刻也不禁消散,只余下浓浓的无奈。 这是姜应檀第一次哄他 最终,他缴械投降,眼睫微眨,声音很轻,「好。」 得到了满意的回覆,姜应檀志得意满地离远些,伸出手掌来。 「一,你不许再喊什么『殿下』,听着怪刺耳。」 傅则皱皱鼻子,愤愤地想,明明先前是你不乐意,如今却要我改了。 不过,他还是点了头。 「二,你必须搬回来,再不能轻易离开。」 听到这儿,傅则生出一股子荒谬感来,心中亦有了不切实的想法。 她是在,挽留他? 傅则抬头,一双眸子似乎能蹦出亮光来,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尽数吞进去。 烛光下,他瞧见姜应檀心满意足的笑脸,用目光催促自己快些打开箱子。 美人姝颜昳丽,双眸明亮如星辰,在那里面,傅则头一回看出些不可明说的情谊来。 他在暗暗嘆了口气。罢了,就算她仍是在戏耍自己,他也能心甘情愿地认下。 木箱上的铜锁已经被人用外力凿开,虚虚搭在那里,根本就是形同虚设。待修长手指灵巧将其抽开,扬臂掀开,露出里边的物件来。 傅则甫一望过去,人就愣在那里。 旁边的姜应檀也是头一回见着,其中大致的物件,只在去耳房找傅则前,听萧五粗略提了一下。当时,她最初觉得不敢置信,后来因相信萧五的品行,绝不是那等信口雌黄的人,终究是信了六七分。 如今,她亲自瞧见里边的一堆木头块,还有那一块雕着自己容颜的木头,以及底下垫着着女子衣衫,放在一边的明黄色圣旨。 姜应檀只觉得胸膛上那颗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落下,反扑而来的是厚重到化不开的复杂情绪。 竟然,傅则的心中真的藏着自己。 虽不知他何时上了心,为何任由谣言四起,又为何迟迟不肯回来,但姜应檀整个人都忍不住暖和起来。 看着眼前十六岁的傅则瞠目结舌地愣在一边,姜应檀眉眼都带着笑意,只觉得这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如此快意的时刻。 第79页 哪怕是自己手握鹰卫,将权势握在手中,哪怕是看着陛下登基……都未曾如此开怀! 姜应檀轻咳一声,语带调笑:「原来,驸马在边关,是这么消解相思之情的。」 闻言,傅则手忙脚乱地盖上木箱,再也不只是耳根红到滴血。 他整张脸都红透了。 第43章 唉,夫人总是口不对心,…… 书房内,听着姜应檀略带调笑的话语,傅则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谁能知道原先的自己是怎么想的,竟在书房内弄出这么一套物件来! 瞧着傅则那副无地自容的模样,姜应檀唇角就没放下来过,好生欣赏一番后,才慢条斯理地寻了一张椅子坐下。 她以手背支着下巴,「不如驸马亲自装好,让我瞧瞧这『外室』到底长得如何?」 看她到现在还要打趣自己,傅则讷讷道:「真看啊?」 「为什么不看?」姜应檀挑眉,「这好说也废了驸马很多工夫才做出来的,不仔细瞧上一眼,岂不是可惜?」 说着,她凤眸一瞪,「快点。」 傅则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把木箱抱到房中空地,把里头的零碎小件都拿出来端详一番后,这才下手开始拼装。 虽然这木偶做得仔细,又是如今的傅则头一回碰见,但因其中手艺很是熟悉,和他平日里做的一些小玩意很相似,想必箱中物件确实都是出于他自己的手,故而未有太多滞涩,仅花了一小段工夫就拼完了。 一直盯着傅则动手的姜应檀,看木偶拼出来,兴致勃勃地指挥,「放在窗边椅子上,就坐在那儿。」 傅则嘆了口气,终是听她的话,把木偶放好。 接下来,便要给这木偶穿衣,这回傅则确实是手足无措了。 毕竟只是一位年方二八的少年郎,哪里晓得女子衣服该怎么穿,偏生木箱中的衣服准备得齐全,穿到木偶身上极为繁琐。 傅则头都大了,笨拙地拿出来,一件件胡乱往上套,耳边还尽是姜应檀的声音。一会儿说穿得不对,一会儿说衣领斜了,总之在她眼中,毛病多得很。 最终,傅则在这喋喋不休的声音里,甩手不干,「要不自己来穿好了。」 他直挺挺站在那儿,双手抱胸,臭着一张脸。 若是要较起真,那这副模样可说不上好看,姿态很是冷硬,偏偏落到姜应檀眼中,说不出的有趣。 「好端端生的哪门子气?」姜应檀按着桌案起身,睨了他一眼,眉眼尽是笑意,「好了好了,知道你是个不近女色、洁身自好的少年郎,自是不晓得女儿家的衣裳怎么穿。」 这话掰开来都有理可循,语气也寻常,但傅则听着,总觉得这人在打趣自己,一时耳朵通红。 傅则视线乱飞,小声嘟囔:「好儿郎当然要为了妻子洁身自好,你怎么老拿这事取笑人。」 他声音压低了些,却不妨碍姜应檀听仔细。 入耳这么一句话,姜应檀「噗嗤」笑了,又拿那种一点也不凶的目光瞪他。 虽说在平日里,姜应檀是个万事不用自己亲手做的矜贵长公主,穿衣都有人伺候,但还是手上速度很快,就将木偶身上的衣服整理好。 完工之后,她倒退几步,笑道:「好了,来瞧瞧你那『外室』的完整模样吧。」 傅则这才「不情不愿」地将头扭过来,飞快扫了一眼,眼神却顿在那里。 无他,这木偶的五官做得太细,单看还好,配上一身华服,与眼前活生生的姜应檀也别无二致了。 一旁的姜应檀亦是在端详,良久,才挪开视线,「驸马倒是心细。」 其实心细二字都不能概括傅则的用心,这五官栩栩如生,不难猜想做这东西的人,定是把自己的容颜印入心底最深处,方才能做出这般逼真的木偶来。 姜应檀不免有些迟疑,她与傅则拢共也没见几面,真的有人可以凭藉寥寥数面,就将另一人的相貌记得如此深吗? 况且,她着实想不通,傅则这份浓烈的情谊究竟是从何而来,仅因着他娘亲故去前的教诲,所以对赐婚的妻子也能情深至此? 听见姜应檀淡淡的夸赞,傅则回过了神,犹豫几番后,还是下定了决心问道:「所以,『外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姜应檀看了他一眼,示意去一旁坐下谈。 烛火摇曳,两人相对而坐,桌案中间是暖和的热水,不远处是那个精緻的木偶。 姜应檀缓缓道来:「三个月之前,我手下人传密信,说你在边关养了一个外室。平日你都在西北大营,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但每逢十日回府住的一晚,会在深夜流连书房。」 「那手下人就是无意中从书房的纸窗上,瞧见了一位女子的背影,之后他每日蹲守,确认无误后,将消息传回京城。」 傅则没忍住,惊疑道:「你派人盯我?」 被他这么一打岔,姜应檀才发现自己透露出这一点。然而她被戳破后不慌不忙,挑眉望过去。 「怎么,不能吗?」 傅则心里想着,倒也不是不行,或许这就是夫人传达关心与情意的方式呢,就是那种嘴上不说,暗地里打听自己是否吃得好、睡得饱……毕竟分隔两地,相思甚苦,这般也是情有可原嘛! 于是,他面上讪讪,轻咳一声,「好歹打声招唿。」 第80页 姜应檀瞟了他一眼,隐约猜出他心中所想,并不打算将事情真相戳穿。 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是一直想寻他错处,好一举和离吧。 倘若是先前的状况也就罢了,有赐婚和外室两件事横在两人中间,使她觉得如鲠在喉,恨不得早日和离。如今,既然知晓傅则或许早存有情意在,且她自己又想着顺水推舟,那么就不能将实情全盘托出。 如此思量着,姜应檀神色平淡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是如何发现的。 「来临城后,这位外室却遍寻不得。本是怀疑你把人藏得太深,然而萧五带着手下人仔细查找,寻不出这个一个人,仿佛这个人是凭空出现。」 「后来回顾种种迹象,既然想着,外室仅在书房露过背影,就去将几幅不同时日留下的画像找来,萧五察觉画中人四肢很是僵硬,不似活人。于是趁着众人去西北大营,他派了人留下,将这书房翻了个底朝天,原本是想找出个密室,没成想找到了箱子。」 傅则哑口无言,半晌才讷讷道:「那,你先前为什么不直接搜书房啊?」 听得此问,姜应檀并不作答。 一开始是思路错了,都将注意放在了府外,之后又出了流民逃难、与阿姐相认等等事情。期间五岁的傅则还出了许多意外,于是暂且把外室一事往后搁置,直到前几日得空,才又将之拾起来。 这些没什么不好对傅则说的,只是终归说来无趣得很,而且事情已经了结,不如不谈。 姜应檀摸着茶盏外沿,眸中印着烛火,「一时忽略吧。」 「原来如此,不过也很正常,寻常人哪里想得到会是木偶呢,」傅则一笑了之,又后知后觉到一件事,不经咋舌,「我这好歹也是正三品大将的书房,你们说搜就搜啊!」 姜应檀不以为然,「那也是府中书房,我去不得?」 「自是去得,哪里能拦夫人啊!」傅则赔笑。 姜应檀哼笑一声,站起来往外走,「好了,天色不早,回去歇着吧。」 行至门前,她忽然记起那木偶,转头笑道:「你把那玩意收起来,免得被旁人瞧见。」 傅则连忙点头,往木偶所在的窗边去了。他的手刚搭上那木偶,就听见姜应檀悠悠然补了一句。 「手脚利索点,明日还得出府呢。」 「嗯?还要去西北大营啊?」傅则扭头望她,苦着一张脸,眼中尽是希冀。 能不能别再让他装什么沉稳持重,这也太折磨人了! 真的是,这短短几年自己怎么就成了这副性子,着实烦人。 哪知姜应檀先是疑惑,后露出一抹笑来,就这么看着他一言不发。 傅则蹙起了眉,忽然那一瞬福至心灵,喜道:「是要应了约定,出府游玩一日吗?」 姜应檀哼道:「不然呢?本宫到底也是个信守承诺之人。」 「那是,夫人一诺千金,最是重承诺!」傅则嬉皮笑脸地恭维几句,后来不自觉回忆白日的来龙去脉,讶异地睁大双眼,「那时你知道我必然会赢,是故意答应我那些条件吗!」 姜应檀转过身,没搭理他。 想通之后的傅则眉笑眼开,拖长了尾音感嘆:「哎呀,夫人真是用情至深啊!」 姜应檀头也不回,「收拾你的东西去,再多说一句废话,本宫就把你嘴巴缝起来。」 瞧瞧,这可不就是恼羞成怒! 傅则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将那木偶小心拆下,尽数在箱中一一摆好,之后把木箱放回了原处。 唉,夫人总是口不对心,真让人烦恼。 第44章 他这话说得,很是埋汰傅…… 一回到主院,傅则就把自己的被褥从耳房抱回里间。他心想着明日要出府游玩,故而早早拉着姜应檀歇下。 翌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傅则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姜应檀起来,急吼吼地想窜出去。 姜应檀拉住他,「这么心急做什么,外边的小摊都没开。」 傅则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眼中是挡不住的光亮,「想到要和夫人出去玩,就一刻也等不了了!」 「不急着一时半会,」姜应檀懒散地躺回去,向着傅则招手,「来,再陪我睡会儿。」 美色在前,傅则原本坚定的信念被动摇,轻咳一声,乖乖回去陪着。 等姜应檀歇够了,两人起来收拾好后,就一起去姜暮窈那里用早膳,这也是这段时日以来的惯例。 用膳时,姜应檀一贯是不出声,就听着傅则和阿姐闲聊,时不时点头或摇头就行,十分省事。 临到桌上三人都放下了碗筷,姜应檀给傅则使了个眼神,没有说话。 傅则先是一愣,接着就懂了姜应檀的所想,稍微整理一番措辞,就开口邀姜暮窈一同出去。 姜暮窈心细如髮,方才用膳时就察觉了傅则的兴奋劲儿,看他那坐不住的模样,定然是记挂着什么事情。 如今听他相邀,姜暮窈顿了顿,唯一能被人瞧见的眸中流露出犹豫之色,仿佛下一瞬就要出言婉拒。 傅则当即道:「阿姐在府中闷了许久,总是要出去透个气的。况且,我兄长总与我提起临城的风土人情,说这儿的百姓朴实可爱,值得好好瞧一瞧,方不虚此行。」 这一番话说下来,也不知勾起姜暮窈什么回忆,愣怔许久,终于颔首应了邀。 第81页 瞧着姜暮窈被傅则说动,姜应檀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留了个疑问。 昨日去西北大营,她也曾邀了阿姐一道去,算是出去散散心,结果被阿姐丝毫不犹豫地拒绝。 怎的这次换成了傅则,阿姐就能点头答应了呢? 如此想来,阿姐对傅则总是不由自主纵容几分,原先五岁的傅则也曾流露出异样的亲近来。若说是因为两人先前认识,可是眼前的少年郎对待阿姐时却很是寻常,不似旧识。 此时思来想去,捉摸不清其中曲折,姜应檀索性将之抛在脑后。毕竟,阿姐将傅则的劝听进去几分,这也算是件有利无害的幸事。 于是,一行人就此成行,预备着收拾齐全就可出府。 临到这时,姜应檀又抛给了傅则一个难题,要不要易容。 按她的想法,城中还不知有多少北燕安插的奸细,她与傅则的相貌怕是早被他们记得清清楚楚,若是不易容就出门,只怕要生出事端。 不过,与傅则也打了近两月的交道,她深知傅则本身不算是喜欢被拘着的性子,如今瞧他顺眼,便也乐意给对方选择的机会。 姜应檀给出了另一条路,「若是不易容,那你得时时装出不苟言笑的稳重模样。」 这道难题确实让傅则有些举棋不定,犹豫许久,才做出了决定。 傅则嘆气,「那还是易个容吧,我不想与夫人出去玩,还要装样子。」 他这话说得,很是埋汰傅大将军。 不过,既然他主动选了前一条路,姜应檀就不再耽搁,让萧五找来上次去流民营地时为自己易容的鹰卫,帮着一众人都遮掩了原本的样貌。 只有姜暮窈拒绝了此举,换了一副稀松平常的面具戴上。 - 临城是大齐西北边,位置是偏远些,虽不及京城的车水马龙,但自有一番风土人情。 到了众人出府的时辰,临城街道两边的铺子都开了张,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傅则手握兄长的指点,虽然没有切身来过这儿,但能把一些不错的店铺点出,直接带着众人一家家逛过去。 当然,并非一直这么顺畅,全因十六岁的傅则与现下差了些年岁,或是战乱、或是经营不善,众人好几次遇见店家已经易人,或者残留破旧屋子的情形,引人不禁唏嘘人世无常。 虽是如此,也没有打击到傅则半点的兴致。他很快又提起了精神,带着姜应檀往下一家走去。 「嗯,这只钗子好看,很是配夫人的容貌,买了!」 「夫人你瞧这些人偶,一个个做得小巧可爱,要不我买来送你吧?」 「什么,这些只要一百文钱,着实是物廉价美啊,买了!」 …… 走了大半天,也不见傅则的兴致有任何消退的迹象,仿佛他能一直这么热情洋溢地玩下去。 姜应檀倒是还好,心中早就做了准备,于是并不觉得厌烦,就这么懒懒散散地缀在他旁边,听傅则一直说个没完。 而其他人就各有不同了。姜暮窈摆明是在认真听傅则说话,视线一直流连在各色小东西上,碰上喜欢的还会出手买下。跟在后头的白芨和绿萼,也是一直兴致勃勃的样子。而护在一侧的萧五等人,只觉得无所事事,不过是些小玩意,哪里就需要这般详细的介绍,太浪费口舌。 瞧着是用午膳的时辰,姜应檀也觉得走了许久,累意颇为浓,便拉住了傅则,准备找临城最好的酒楼,先填饱肚子再说其他。 眼下,他们正在一家首饰铺子里。听到姜应檀想走,傅则连忙放下手中的银钗,扭头想紧跟姜应檀的步子。 就在他匆匆忙忙往外闯时,与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擦肩而过,未曾留意到对方眸中一闪而过的诧异与惊喜。 就在他们挑了酒楼,坐在最上等的隔间内,众人闲谈正欢之时,忽而听见门外有伙计敲门。 萧五自觉开门出去,站在门口与小二说话。 虽说他们压低了声音,但架不住这酒楼地方小,里边人能依稀听清楚他们说的话,大约是有其他客人认出他们之中有旧友,故而想来拜会,又怕认错人,所以托伙计送来一张信笺。 闻得此言,姜应檀佁然不动,等着萧五将信笺呈上来。 周遭的其他人忍不住偷偷打量傅则的脸色。 这屋内中大部分的人,大多在京中、北燕皇宫中过日子,来临城不过一月多的光景,哪里就能生出个什么旧友来。若真这么一位旧友,只能是一直呆在临城的傅则,只是不知道对方是如何认出的。 等萧五将信笺带回来,那薄薄一小张纸在众人手里走了个遍,直接使他们的猜测成了真,还真是看破了傅则的乔装,所以想来拜会的。 见白芨等人看破不说破,只拿视线在傅则身上扫过,都是不敢多说的样子,姜应檀反倒是笑了。 「这么一句写将军立功的诗句,算是明着点出你的身份,」她抿了一口临城特色的饮子,面上分不出喜怒,「看着字体娟丽秀美,应是女子所写。」 傅则只觉得后脖子一凉,赶忙撇清干系,「我是不认得什么女子的!」 嘴上这么说,他那颗心却是高高悬起。 好不容易那劳什子的外室没了,怎么还窜出来一个活生生的女子来。 傅则啊傅则,你来临城不是为了镇守边关,而是来拈花惹草的吧! 第82页 真是太不像个样子了,无耻! 傅则脸上陪着笑,坚决表示自己不认识什么信笺上的主人,试图煳弄过去。 然而姜应檀不搭理他这套说辞,像是忽然间来了兴致,直接令萧五不必拦着,让那女子来了便是。 对此,傅则有苦说不出,一边埋怨那个「伪君子」的自己,一边还得小心翼翼打量姜应檀的脸色。 许是那头的人一直等着消息,伙计去传话没隔多久,就听得门外有人敲门。 萧五一直守在门边,听到动静,将门打开,放人进来。 进来的是一主一仆,看着都是二八年华左右。为首的姑娘生得一副好相貌,眉眼秀丽,放在京城中也算得上中上之姿,在边关自然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佳人。 只见那姑娘进来后,柔柔行了个礼,对姜应檀和傅则的称唿是一点也没出错,可见她将众人身份猜了个大概,也算有些机敏心思。 傅则着实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他只好装成那副寡言沉稳的傅大将军,神色淡淡地喊人起来。 「你有何事?」 那姑娘起来后,先是浅浅一笑,之后檀口微启,「是奼儿自作主张,过来叨扰到将军和殿下,还望恕罪。先前听闻傅将军身体不适,奼儿心下难安,总想着去将军府探望,又碍于男主之防不能前往。」 「今日无意中瞧见将军的玉佩,便认出了将军的身份,冒昧打扰。」 这姑娘语气很是亲近,一双眸中含着秋水,盈盈望向傅则。她说话声音柔柔弱弱的,像是一直不会咬人的兔子。 姜应檀不为所动,姜暮窈垂下眼眸不言,一旁候着的白芨和绿萼飞速对视一眼,之后低着头装不存在。 听着是没什么,可这女子每次喊「将军」二字时,不知为何总要勾起尾音,有些欲语还休的味道在,似要让所有在场之人将其中蕴含的情谊,清清楚楚瞧个明白。 傅则已是手足无措,甚至不知道眼前之人到底是什么来歷,还得装着一副八方不动的样子,平静颔首。 他强耐着性子,与这女子来回说了些场面上的话,最后将人送出去时,整个人都快要倒下,全然没了先前的精气神。 短短一盏茶的工夫,萧五从暗卫手中接过一枚竹筒,呈到姜应檀跟前。 姜应檀睨了傅则一眼,哼笑一声,将竹筒中的纸条取出囫囵看完,最后笑了。 「倒是不是,驸马在边关有这么多的风.流韵事,员外眼巴巴把亲生女儿送给你做小妾。」 闻言,傅则傻了。 第45章 我最是厌恶旁人觊觎自己…… 酒楼靠着临城最繁华的街道,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楼上最好的隔间内,一众人都闭口不言,屋内的紧张气氛快要溢出。 傅则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冷汗都快要滴下,偷摸觑着姜应檀的脸色,一边还暗中向姜暮窈求救。 姜暮窈是看懂了傅则的意思,光明正大瞧了一眼姜应檀后,并不理傅则,只面上带着浅浅笑意,在一旁安静吃茶。 屋内之人,若是姜暮窈不出手相助,其他人便会作壁上观,傅则内心十分无助。偏生他还不知道那竹筒里的纸条上究竟写了什么,更是对那女子的事情一无所知,思来想去,只好硬着头皮去拉姜应檀的衣袖。 傅则试图晓之以情,「我对夫人的一片真心,天地可鑑,哪里会再容得下旁人呢?」 「这王员外算是临城数得出名头的人物,还能把娇养出的女儿送与你,呵。」姜应檀嗤笑一声,任由他拉着自己的衣袖,仍旧是不为所动。 傅则又想动之以理,「身为驸马,自然不能再沾染其他妾室,我定然不会这般煳涂。夫人,我猜这纸上必定写得清清楚楚,讲明了是如何严词拒绝的。」 姜应檀慢条斯理将纸条捲起,放到竹筒里,握在手中把玩,「是吗?」 见她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傅则飞快扫了一眼四周,逼着众人移开视线。 傅则凑到姜应檀耳边,小声道:「夫人明鑑,虽然我不知其中详情,但倘若我真想要什么妾室,哪里会有书房里的木偶呢?只要日日对着那木偶,相思之情定可消减大半。」 「再者说了,见过夫人这般性格好、美貌绝伦的女子,我眼中再无旁人。」 瞧他明明不知其中内情,还能把话说得如此甜蜜动人,姜应檀到底没再装样子,使了劲把衣袖扯回来。 姜应檀睨了他一眼,「好好一个国公府养出来的公子,坐没坐样。」 「哄夫人开心是头等大事,其他都要往后放一放。」傅则义正严词。 姜应檀闲闲道:「对了,把你那玉佩什么的都收一收,省的再被什么人瞧出破绽。」 傅则闷闷应了一声,扯下玉佩放入怀中,「这可真不是我故意的,原先瞧这玉佩被仔细收在盒子里,问过了周一诺,说之前几乎不曾佩戴过,哪里晓得会被外人瞧出来,真是奇了怪了。」 「呵,那些人既然生出心思,自然会把你打听得清清楚楚,只怕还买通了府中的下人。」姜应檀眸色偏冷,将茶盏搁下。 话音未落,他就眼尖地看到姜应檀把竹筒抛了过来,连忙手忙脚乱地接住,忐忑不安望过来。 姜应檀挑眉,「想看就看。」 于是,傅则心中大石就此放下,嬉皮笑脸地说了好多哄人话,直把姜应檀惹得有些不耐,之后才坐回去自顾自地拆竹筒。 第83页 一直在旁作壁上观的姜暮窈,眉眼带着浅浅笑容,静看这边的动静,终于对着姜应檀开口,「你啊,就是喜欢闹别人。」 姜应檀浑不在意,轻快道:「给他提提胆子,阿姐放心,我不会像之前那般胡乱折腾人的。」 没等姜暮窈开口,一旁专心看纸条的傅则头也不抬,随口就是一句夸。 「对,夫人最是体贴不过!」 姜暮窈不禁失笑摇头,瞧瞧,正主儿都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还能说些什么,兴许就是小两口的乐趣所在呢。 随后,先前点下的吃食一一端了上来,琳琅满目的菜式铺满整个桌案,选的都是临城这里特色的菜餚,精緻不足,风味尚余,吃的是一个新鲜有趣。 姜应檀浅笑,「先前府中做的都是京中样式,还请阿姐品尝临城的特色。」 看完了竹筒中的密信,知道自己与那王家小姐着实没什么瓜葛,傅则心中大定。 此时听到姜应檀所言,他忍不住邀功,「这可都是我一道一道点的,都是选的我兄长寄回来的书信中提及的菜式,一定很是美味可口!」 被两人接连关照的姜暮窈只好执筷,各色都挑了点,一样样品尝过去。 今日是私服出来游玩,姜应檀并不准备让白芨等人一直侍奉在侧。她淡声吩咐她们自去垫些肚子,不用帮着布菜,至于守在门口的萧五,也让他与其他侍卫轮番用些吃食。 这一顿饭用下来,直让众人心情舒畅,面上都得带着轻松惬意。稍作歇息后,傅则提议继续出去走一走。 说来也不知是不是巧,临到离开,姜应檀一行人刚出了隔间,还未离开酒楼时,又撞见了那位王员外的女儿。 王奼唤住了他们,缓步靠近。 这一回,她柔柔的目光只在傅则身上落了一瞬,立即移到姜应檀身上,娇滴滴道:「方才见您神色间有些疲惫,许是夜间睡得不安稳,我家中有一香方子,可助人安眠,特意写来献上。」 倒还是个机灵些的,眼看着众人是乔装出来,故而言语间不曾道破身份。 只不过,这是在做什么,看傅则的路子走不通,所以想从姜应檀这边下手? 白芨等人眼观鼻鼻观心,这位王小姐若是瞧主子在外头的和颜悦色,以为是个大度和善之人,只怕是看走了眼。 姜应檀并未晾着王奼,示意萧五去将方子接过来,囫囵看完。 她似笑非笑道:「你倒是有心。」 王奼顿时心中一喜,早知傅将军与长公主分居两地,两年也未曾有子嗣,若是自己能讨得长公主的欢心,何怕不能更进一步。 姜应檀将那方子随意丢给绿萼,神色转冷,「不过,我最是厌恶旁人觊觎自己的心头好。」 「再让我看见你一次,那临城也就不会再有什么王家了。」 说罢,姜应檀甩手便走,丝毫不搭理那摇摇欲坠的王小姐。 傅则没立即追上去,而是对着王奼正色道:「王姑娘,我已有妻子,此生也容不下他人,今后请莫要自误。」 说罢,追着姜应檀而去。 姜应檀步子虽快,但还是被傅则三两下追上来。 傅则与之肩挨着肩,小心将姜应檀护着,生怕被路上行人冲撞了去,只懊恼自己怎么没有三头六臂,不能严严实实将之圈住。 手上小心翼翼,傅则脸上的笑意险些有些止不住,美滋滋道:「原来我是夫人的心头好,嘻嘻。」 姜应檀可没有寻常女子的羞涩,不咸不淡道:「是,你也是别人眼中的香饽饽。」 「那怎么能一样,我可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只在意是不是夫人的心头好。再说了,我现在是有家室的男子,须得注意名节、洁身自好,不能随意沾染他人。」傅则一本正经地解释,只恨要护在姜应檀旁边,不能手足并用地比划。 这话说的让姜应檀侧目,嗤道:「这世道哪里给男子强压名节一说?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薄情人多了去,众人只会说他风流。」 「什么风流,那叫脏!」傅则不以为然,坚决地表忠心,「我娘亲说了,这世道对女子不公,让我定要对未来妻子好一些,一心一意地对待她,时时哄她开心,万不能委屈了她。对此,我深以为然!」 「所以,我可不与他们一样的,满心满眼只会有夫人。」 姜应檀哼了一声,嘴上虽不说,但觉得心中很是受用。 傅则已经能从她的话语里分辨出喜怒,知道她此时心情很好,于是他自己也开心起来。 跟在他们身后的一行人,见他们眉眼舒展开,便晓得两人之间再没有什么烦心事。 众人将未去过的铺子、小摊都走了个遍,或多或少都买了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接过傅则刚买下的一支钗子,姜应檀看了看,把它递给绿萼收好。分神一瞧,却未曾看见姜暮窈的身影,白芨也不见了。 她微微蹙眉,不由问道:「阿茶呢?」 蓝茶是阿姐的化名,只要不在将军府的主院里,一般都会这般称唿,且在外人面前,姜暮窈还会与白芨、绿萼走在一处。 这并非是在折辱阿姐,着实是现下局势不明,生怕被有心人瞧出什么异样来。在北燕那些人眼里,永熙长公主若真的假死脱身,偏偏临城来了姜应檀这个传闻中关系亲密的妹妹,身边又忽然多出个姐姐,不得不让人生疑。 第84页 连一个娇弱的王家小姐都能勘破傅则的身份,怎知别人不行呢? 绿萼轻声回道:「方才与阿芨一道去铺子买点心了,看主子玩得专心,特意没让婢子立即通禀。」 姜应檀颔首,看到萧五留下其余侍卫,他自己没了身影,便知萧五亲自护着阿姐,于是心放下了大半。 早在出来前,她就特意告诉过萧五,一切要以阿姐安危为重。 「走,去寻阿茶。」 另一头的糕点铺子里,姜暮窈正在挑些临城这里的糕点。 白芨见她兴致难得这么高,顺口问是为何。 姜暮窈注意力还放在眼前各色糕点上,刚想告诉她这是一位故人曾经提过的,因而都想买来尝一尝。 未等她开口,就听见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 「这位姑娘,你有髮钗落下了。」 姜暮窈浑身一颤,禁不住就想发抖,似乎回到了过去几年暗无天日的时日,日日被磋磨、夜夜被折辱。 可她立即忍住心中的寒意,生生压下所有情绪,神色如常地转过身。先是摸了摸自己髮髻上的钗环,确认无一掉落,接着很是自然地带上几分讶异,抬眸看向来人。 那人也带着一副面具,露出一双她熟悉到刻入脑海深处的眸子来。 真的是他。 第46章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姜暮窈定了定神,并不开口,只用双手比划出自己的意思——这钗子不是她的。 男子勾起唇角,「姑娘是厌恶在下,故而连开口都不愿吗?」 一如过去那些年,身着玄衣的男子弯腰,勾起和亲公主的脸,眼中满是暴虐之色,「母妃是厌恨阿迟,所以不看、不说、不听?」 姜暮窈垂下眼帘,竭力让自己从往事中抽身,拦住想要挡在自己面前的白芨。 她毫不犹豫地开口:「全因声音嘶哑难听,所以不太开口罢了。公子,这钗子不是我的,您寻错人了。」 男子不依不饶,迈开步子,试图想靠近些,「这算不得难听,倒是想知道姑娘面具下是……」 不过,他的念头没有得逞,刚走了两步,就被萧五强行阻在中途。 看着萧五的背影,姜暮窈面具之下死死抿着的唇角放松些,毫不避讳那人的视线,径直回望。 那男子被迫停在半路,双眸微微眯起,看着萧五的视线如同要生生剐了他,其身后的侍从手都放在腰侧的刀柄上,蓄势待发。 就在剑拔弩张之时,铺子外面又传来一道声音。 「阿茶,让你去买些点心,怎么拖了许久不回来?」姜应檀唇角含笑,缓步走来。 姜暮窈与她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瞧出自家妹妹是看懂了情形,也猜到了男子身份,于是她顺从地低头,「是阿茶办事不力。」 闻言,姜应檀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仿佛是刚刚瞧见铺子里还有另一波大活人一般,淡定地打量那男子几番,最后懒懒收回视线。 「我家婢子是哪里碍了公子的眼,怎么堵在门口不让人走呢?」姜应檀微微靠在傅则身上,掀了掀眼帘,「自古以来,只晓得狗会挡道,倒不知道人也会与畜生争一争名头。」 乔装易容只能改一改人的鼻眼,遮不住骨相,故而仍旧能从姜应檀平平无奇的面上,瞧出一丝不同寻常的美。 然而容貌令人见之心喜,说话却似刀子,惹得那男子的侍从无一不抽开刀身,似乎只要姜应檀再折辱他们主子一句,这些人就能拼死相搏。 可刀光剑影逼至眼前,仍然无法让姜应檀收敛,她甚至示意身边的几位鹰卫不必紧张,更不用抽出刀剑相向。 姜应檀定定站在那儿,身边是皱着眉的傅则,胸膛中是再没有过的心安。 她面上笑意不减,「这位郎君来临城,是有什么事吗?」 那男子姿态亦从容,上下打量一番后,冷笑道:「我来寻结髮妻子。」 说着,他的余光在姜暮窈身上一扫而过。 「原来如此,临城有没有你的……妻子,我是不知道,」姜应檀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微微顿了一下,「不过这铺子里,只有我的丫鬟阿茶。」 眼看着那男子想继续开口,姜应檀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冷道:「阿茶,到我身边来。」 姜暮窈听得此言,与姜应檀对视一眼,流露出询问之意,得到了自家妹妹安抚的一笑。 那男子和他的随从依然不动地堵在中间,良久,男子才退到一侧,冰凉的目光投在姜应檀身上,丝毫不掩饰他的杀机。 姜应檀看着阿姐回到自己身边后,直直盯着男子,极为倨傲地留下蔑视的一瞟,「临城是大齐的城池,任何外人都得夹起尾巴,学着做一条不会吠的狗,公子瞧着不是个没脑子的……」 说罢,她带着一行人转身便走,只有空中还留下未尽之语。 「莫要将性命留下了。」 男子望着一众人离去的背影,更准确地说,是直勾勾盯着姜暮窈的身影,视线如同蛇一般缠绕在她的身上,对姜应檀意有所指的话置若罔闻。 他的随从们倒是露出不平之色,纷纷想要请命去解决了这帮冒犯主子的人。 男子抬手挥退他们,哼了一声,「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 另一边,姜应檀等人径直回了府,齐齐来到主院的小书房。 第85页 甫一进门,姜应檀随手抄起桌上的茶盏狠狠砸到地上! 「砰!」 上好的青瓷碎了一地,破碎的瓷片迸溅在四周。 「给我查!」姜应檀尤不解气,一双眼冷到极点,咬牙切齿,「为何来临城的是慕容迟?」 「为何北燕皇帝离了帝都,已经到临城,却无一人察觉异样!」 屋内众人看着姜应檀勃然大怒,一时无人说话,萧五和接到消息赶回来的魏十齐齐跪在地上。唯二说得上话的傅则和姜暮窈,都是等她发作了心中小半的火气,才开口相劝。 姜暮窈柔声劝着,而傅则用新的茶盏,亲手为她倒了一杯温凉茶水,体贴地放在她手边。 傅则给她顺气,「夫人,眼下不是动气的时候。北燕新帝来临城一事干系重大,这不仅是鹰卫的事,还干系到西北军,不如去把周一诺找来,共同商量对策。」 被两人一左一后劝着,姜应檀拿起傅则端来的茶水一饮而尽,总算顺下一些火气,「事已至此,跪着也无用,先起来。」 魏十和萧五依言而起。 姜应檀先是望着姜暮窈,「阿姐莫要担心,我绝不会让其他人再带走你。不过,在场只有阿姐对慕容迟熟悉些,还得劳累阿姐将所知尽数写下,无论个人好恶,还是行事风格皆可,兴许能与鹰卫的卷宗相补。」 闻言,姜暮窈没有任何迟疑地颔首。 姜应檀又看向魏十,「魏十,你找个稳重些的,让他速去接周一诺来府上,就说驸马寻他来吃酒,莫要惊动西北军的一干将领。」 「是!」 哪知魏十人还没走出去,就听到屋外传来周一诺求见的通传。 姜应檀深深蹙起眉,与姜暮窈、傅则一一对视,三人眼中都带上了些揣测意思。此时周一诺忽然到府上,必然不会是小事,想来是与慕容迟有关。 等周一诺进屋,将事情简略一说,姜应檀等人都心下一沉。 姜应檀嗤道:「端王在两国交接之处设宴,邀我和傅则同去……他觉得我们会傻傻地应邀,去吃他这摆明了的鸿门宴吗!」 对此,周一诺只有苦笑,「不仅如此,他还带了话,此事是为重修两国之好,殿下若不放心,大可带兵前来赴宴。」 姜应檀冷哼一声,「他胆子倒是大。」 随后姜应檀把慕容迟在临城出现一事,挑了要紧的地方告诉周一诺。 「殿下的意思是,此端王只是个幌子,来人实则是北燕皇帝慕容迟?」周一诺无法相信,陷入迟疑,「一国之君抛开社稷,跑到与敌国交界处,只为请敌国的长公主吃个宴席?」 姜应檀敛了神色,并不打算告知他阿姐的事情,「此事已有实证。」 听姜应檀重复说了一次,周一诺倒有些信了,他知道这位殿下手中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想来不会拿这种要事说笑。 若此事非虚,那他所图为何……周一诺的神色凝重起来。 姜应檀犹存怒气,坐在椅子上独自思量,将大齐与北燕之间的局势丝丝缕缕分辨清楚。 良久,她长唿出一口气来,「纵使是个鸿门宴,本宫也得去。」 「不过,本宫也不信慕容迟来临城,只是为了办一桌席面,我们要做好两全准备。」 姜应檀逐个点了诸人,将心中斟酌好的事情一一吩咐下去,让他们做好部署。不仅要给京中递消息,还得让西北军严加戒备,做好与北燕开战的准备。 「殿下是觉得,北燕只是想拿宴席做个筏子,所谋在与大齐开战?」周一诺的手指在交椅扶手上轻轻敲着,「西北军每日派出去侦查的斥候,并未发现北燕大军集结的迹象。」 姜应檀神色不变,「只是以防万一。情报网收到端王离京的消息是三日前,告诉你们西北军的将领是昨日,然而今日,慕容迟就能悄无声息来到临城城内,又怎知他没有别的部署?」 甚至于,这些年安到北燕的探子,可能怕都出了事。她近日所能收到的消息,不过是慕容迟故意放出来的,是不是一个布好的局亦未可知。 「对了,」姜应檀忽然记起一事,扫了眼傅则,口中唤得却是萧五,「萧五,驸马如今能否上战场?」 萧五迟疑一瞬,回禀道:「暂且不行,不过驸马有往日的底子在,只要驸马配合,再给属下半月,许能成事。」 姜应檀点头,「那就半月,傅则,你跟着萧五练习武艺、学兵法,绝不可懈怠。」 已是风雨欲来,傅则平日里是不拘小节的「纨绔儿」,当下也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凝重应下。 倘若真开战,他这位怀化大将军避免不了上战场,无论是为了西北军,为了临城乃至大齐的百姓,还是为了姜应檀的安危,他都不会像前几日那般散漫。 待将方方面面都商议完,已过了用晚膳的时间。姜应檀让其他人都下去,吩咐白芨送姜暮窈回去并准备晚膳,一会儿他们会过去。 于是,小书房内只留下的姜应檀和傅则。最初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屋内变得十分安静。 姜应檀定在窗边,看外面未被乌云遮盖的明月,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傅则,我只懂人心诡谲,不懂什么战术兵法,若是接下来哪一步出了错……」 她竟是极为难得地流露出一丝不确定与彷徨。 第86页 傅则走到她身后,让姜应檀能放松靠过来。 他语调温柔又坚定,「我绝不会让百姓出事,定会护你平安。」 第47章 如今看啊,你与驸马感情…… 姜应檀只是预感到接下来的日子不太平,有感而发地说了些担忧的话,结果却听到了傅则十分坚定的回应。 她心中一暖,并不表露在脸上,嗔怪地督了他一眼,「你连提刀上战场尚还做不到,口气倒是很大。」 然而傅则不觉得害臊,「夫人放心,接下来我定会勤学苦练。」 「其实有件事一直没和你说,」傅则瞧见姜应檀眸色一冷,没脸没皮地凑上去,「前段日子我跟着萧五练武,就发觉了这身体底子还在,重拾武艺不算难事。」 「而那些兵法战役什么的,周一诺与我说过一些,总觉得十分熟悉,应是脑海中残留了印象,暂且跟着未找回的记忆隐藏起来罢了。」 听他这么说,姜应檀心中一安,紧接着却想起了另一件事。 「那记忆呢,可想来什么?」她定睛看他,不错过傅则眼中的任何变化。 傅则偏头想了一会儿,最终老实地摇头,「没有。」 闻言,姜应檀说不上心中是失望多一些,还是安心多一些。她既希望傅则能早日恢復记忆,如此才能更有底气地面对虎视眈眈的北燕,但从私心上说,又不愿意傅则现在就变回那位冷冰冰的怀化大将军。 姜应檀不漏痕迹地敛去所思所想,一丝一毫的异色都不曾表露。 身侧的傅则像是突然记起什么来,大大咧咧地问出心中疑惑:「对了,今天那个人如果真是北燕皇帝慕容迟,为什么不当场捉了他,不是他人在我们的地盘,身边又没几个随从吗?」 「哪有那么容易。」这话使得姜应檀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不再靠在傅则身上,转而走到书案边翻找东西,最后递给傅则一封卷宗。 姜应檀神色淡淡,「你不知他是如何混入城中,带来的手下究竟多少人。若是人少还好办,一旦带来的大部分人隐在暗处,我们贸然动手,他们必会拿无辜百姓开刀,到时候血流成河,百姓何辜?」 「对于不知道底细的对手,要谋定而后动,绝不能冒进贪功。」 傅则一条条看完卷宗上所写,那是鹰卫暗部呈上来的北燕动向汇总,能从其中窥见大致形势,「那也能派个人跟着他们,看看他们之后是去哪儿了。」 姜应檀哼了一声,「方才萧五递了消息,派去的人说慕容迟带着一行人,在闹市里七绕八绕,最后进了城北民居之中,不见其踪迹。搜查那处的鹰卫还未回来,不过我估摸着他们是不在城中,许是乔装打扮,或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暗道,悄悄出城了。」 看到傅则脸上略显不甘心,姜应檀多说了一些,「别看慕容迟脑子疯,但他素来是个心思缜密、敢想敢做之人,否则也不会从北燕老皇帝那么多废物儿子里杀出一条血路,生生弒父夺了皇位。」 「这种人,难对付才是寻常事。」 傅则哪里听不出姜应檀是特意关心自己,才会多说这么一长串的话,顿时喜笑颜开地走过去,小心体贴地为她斟茶倒水。 「行了,别老抢绿萼她们的活干,」姜应檀心底很是受用,笑骂一句,先一步往外走,「走吧,阿姐还在等我们用晚膳。」 傅则笑吟吟跟在她后头,「好。」 - 接下来的几日,众人各司其职,都有自己的事情做。 慕容迟如今顶着端王的名头,打的是重新两国旧好的名头,那叫一个冠冕堂皇。对此,姜应檀就算知道他底下必然藏着阴谋诡计,也不得不应邀。 不过,此事涉及两国之邦交,须得上报给京中知晓,由朝中商议完拟出个章程来, 再准备完大齐这边的国书,派官员来临城,之后才可能让这一场鸿门宴顺利开席。 如此按部就班地走下来,少说也得耗费半月时日,毕竟朝中那些心思各异的大臣们互相掰扯就耗去好些工夫。 姜应檀往日嫌他们啰啰嗦嗦,如今难得品出一分的好来,正好可以藉机整顿完自己这头的事情,做好完全准备再去面对慕容迟。 在这期间,她可以做很多事情。 姜应檀先是梳理、处置了鹰卫与情报网的错漏出,果然查出北燕那里的暗桩暴露,将一条情报线路卖给了慕容迟,这才导致了自己这边的被动。既然事情有了眉目,姜应檀顺势让魏十好生整顿了鹰卫和情报网,确认留下之人皆可信任。 其次,她拿着天弘帝的御赐令牌,直接接管临城府衙后,将临城翻了个底朝天。果不其然,搜出了两条隐秘通向城外的暗道,逐一封死。不仅如此,还整顿了临城城防,将所有可能被慕容迟当做突破之处的漏洞,一一找出来加固。 除此以外,姜应檀交代魏十,结合鹰卫这些日子查出来的线索,把藏在城中的一些北燕奸细揪出,掏空他们所有知道的情报后,皆数斩首。 直到确认临城内外都没有任何薄弱之处,顺安长公主持续不断的铁血手段终于缓了下来。 这一日,天气晴朗,姜应檀难得偷出一刻空闲,可以与姜暮窈结伴坐在廊下看傅则练武。 院门处,魏十急匆匆地进来,手里还拿着两三封信件。他快步走到姜应檀跟前,逐一见过礼后,将信件呈上。 第87页 绿萼接了信件,捧着站在一侧,便于姜应檀取拿。 姜应檀望着最上面一封信件,面露嫌恶之色,「慕容迟怎么还不死心呢,席面暂且吃不成,天天往这里送信。」 这事还得从街上遇见说起,自那一日双方碰过面,慕容迟不仅通过西北军和临城府衙递过来消息,邀姜应檀赴一场宴席,还打第二日开始,日日让人送信件来这里。每一封的厚度不一,说是给姜应檀的,实则封口处写了一个「瑶」字。 瑶,不就是慕容迟弒父,传出永熙长公主死讯后,把姜暮窈囚禁在自己后宫,硬生生安上去的封号吗! 着实噁心人! 姜应檀就和过去这些日子一样,丝毫不见外地拿来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她嗤笑一声,望向自家阿姐,「疯狗又在吠叫不止,仍是夹杂了些酸掉牙的噁心话,与之前的那些没什么不同。阿姐,你要不别看了,免得心烦。」 等姜应檀看完,纹丝不动坐在一旁的姜暮窈才有了动静,伸手接过信,逐字逐句地看完,然后递给魏十,让他自去处理。 姜暮窈尚还没说什么,最多蹙起眉,可也让姜应檀很是心疼。 阿姐并非是对那疯狗有什么余情,不过是为了防止错漏任何一个揣摩慕容迟动机的机会,故而每次都会耐着性子看完,确认无误后,才丢给其他人毁了。 隔着面具,姜应檀无法看到姜暮窈面具之下是什么神情,面无表情、厌恨噁心还是其他,但无论如何,她知道阿姐并不好过。 每一次看信,都在勾起往事,都是一次翻来覆去的折磨。 姜应檀厌恶地瞪了那信件,愤愤道:「阿姐,我瞧着他那些疯话都是一套,倘若再送来,你别看了,省得脏了眼睛。」 姜暮窈哪里不知妹妹是为了自己不平,温柔地拍拍姜应檀的手,「别担心,只要有一丝机会,我都想帮阿姐的乖檀儿做些事,谁知他会不会用什么暗语,故意透露消息呢?哪怕是假陷阱,或许都有些利用的价值。」 「檀儿,你我都是大齐皇室,只要能为百姓做事,再厌烦都要坚持下去,这是我们的职责与使命。」 这个道理,姜应檀又哪里不晓得? 对着阿姐坚定不移的样子,姜应檀到底没再劝,心不甘情不愿地靠着姜暮窈,怨恨地骂了慕容迟许久。 其他的信件都是京中或者鹰卫递过来的。 前者是说朝中商议出了章程,派了使臣过来临城,来的还是姜应檀的熟人。这一封,姜应檀扫了一眼,就丢到了一边。 后者则是安排下去的一些调度,她仍是觉得慕容迟来了临城,北燕和大齐必有一战,所以未雨绸缪地做了些准备,无论是补给,还是兵器都在筹备,以免战事来得太快,朝中来不及反应。 快要处理好所有信件的时候,外头又在通传周一诺来了,姜应檀示意绿萼去接人进来。 虽然说之前姜应檀与傅则于西北大营双双露了面,破除了有心之人所谓「傅则病重」的传闻,但也使得傅则无法日日留在府中,按道理得按照章程去军中。 不过,如今的西北军是傅则一力组起来的人,把那些蛀虫清理干净后,再没有人随意谣言紊乱军心。加之周一诺在其中斡旋,徐大夫出面亲口证实傅则有旧疾復发的迹象,不能太过劳累,又搬出了姜应檀的名头来镇住众人,是以傅则还能大多时候留在府中。 至于往常身体一向康健的傅则将军,在这两月怎会频繁染疾?嗯……说什么的都有。不过只要傅则偶尔去露个面,军心不会散,甚至因为敌国王爷来挑衅而士气十足,日日刻苦训练。 每当傅则不去西北大营时,周一诺便会在傍晚时分来府中,帮傅则熟悉近几年与北燕交手的经过,免得他到时候上战场傻了眼。 周一诺拱手,「草民参见殿下。」 姜应檀看了一眼天色,似笑非笑道:「比起往日,周先生今日来得早些。」 周一诺坦然道:「军中有秦司将军镇着,也无在下什么事,索性早些过来。」 总不能实话实说,说是这些日子没来得及,每次过来傅则都练完武,今日难得有空,想来看傅则如何被萧五摔打的吧。 不过,註定他今日之行的目的是达不成了,全因傅则经过多日苦练,已将昔日武艺找回来大半,与周一诺印象中,也就是去西北大营前五日的状态不可同日而语。 按照萧五的说法,眼下傅则的武艺与傅大将军之间只有一线之差,已能与萧五一招一式打上许久,若再来一场比武,还真说不准花落谁家。 说着,傅则与萧五的对招停下,神采奕奕地跑过来,腆着脸来讨姜应檀的夸赞。 他微微扬起脸,「夫人,你瞧见方才那一招了吗,是不是很是利落好看!」 姜应檀知道他在说什么,刚刚她虽在处理事情,但一直在傅则那处留了些心思,间间断断看着他与萧五之间的对打。 她轻轻颔首,没有吝啬夸奖,「确实很不错,利落,时机抓得也很准。」 得了这样一句,傅则就已经心满意足,拉着周一诺继续学兵法。 姜暮窈笑道:「如今看啊,你与驸马感情亲厚许多,瞧着越发和美。」 姜应檀闭口不言,只笑了笑。 另一边的傅则,拉着周一诺往书房走,然而刚迈了个门槛,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手扶在门上。 第88页 傅则皱眉,「嘶……」 第48章 你在嫉妒。 傅则这一阵头晕来得突然,未等他反应过来,就感到脑海深处传来刺痛之感。不仅如此,他眼前仿佛快速略过许多碎片一般的画面,有女子离去的背影,有北燕大军围城,有他与姜应檀身着红色喜服对拜…… 「这是怎么了,旧疾真的復发了不成?」杵在一边的周一诺立即发现了自家好友不对劲的地方,他赶忙过来扶着摇摇欲坠的傅则,把他带到屋内的椅子上坐下。 就在周一诺想要喊鹰卫去带徐大夫来的时候,被他小心扶着的傅则似是缓过了那一波劲儿,伸手制止了他。 「不用……不用找大夫。」 傅则忍不住用右手揉着额角,感受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感渐渐淡去,待有所好转后,立即推了推周一诺的手,示意他不必再扶着。 被拦住的周一诺拧着眉毛,「刚刚是怎么了,突然脸色那般差?要依我的想法,还是该去请徐大夫来瞧一瞧,方才安得下心。」 此时,傅则完全缓了过来,面色恢復如常,「没什么,许是方才与萧副统领对招,用的力太勐了,练完了武也不曾吃些点心垫肚,所以才晕了一会儿,现下已经大好。」 周一诺反覆打量傅则的脸色,确认对方的确缓过来了,他才半信半疑地寻了旁边一张椅子坐下,口中还不停唠叨。 「真是如此?要不还是找徐大夫来诊脉看看,万一有什么没被察觉的地方呢?误了病情就不好了。」 「放心,已经无恙了。」傅则安抚了他一句,心思悄然一转,故意提了些昨日回去后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让周一诺帮着解释其中道理。 这一招还是很好使的,周一诺见他执意说不请徐大夫,又瞧着面色是还行,于是就顺水推舟地为其解答疑惑。 傅则听着周一诺有条有理地解答疑惑,忍不住分神去想刚刚的事情。 那是他要恢復记忆了吗? 或者……这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还未到老天爷觉得的恰当时机? 无论如何,因着那股怪异的疼痛感完全消失,记忆也不见任何松动的迹象,傅则逐渐把所有心神用在了周一诺所说的事情上,不再惦记刚刚的头晕。 一直到傅则学完了周一诺今日所教的东西,准备回到主院陪姜应檀用膳之时,那股子头痛再也没出现过,仿佛消失无踪迹,因而傅则就更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了。 然而到了夜间,他却被噩梦惊醒。 「啊!」傅则勐地坐起身,大口喘气,胸口上上下下起伏不定,面上尽是惊惧之色。 睡在一旁的姜应檀被他这一声吵醒,几乎是下一瞬就睁开了双眼,看见傅则那副惊惶未定的模样。 她尚存着些倦意,但还是强打着精神问:「梦魇了?」 听到姜应檀的声音,傅则才仿佛找回了丢掉的魂,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復了心中情绪后,又躺了下来。 他这时候似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低「嗯」了一声。 姜应檀扫见傅则是侧卧对着自己,索性自己也变换了姿势,侧过身与之相对。她瞧见傅则面上平復了大半,但从其略有些急促的唿吸,可以窥出傅则其实还留在方才的梦魇中。 这时,她脑中残存的倦意皆数散去,懒懒打了个哈欠,随口问:「你都梦见了什么,说来听听。」 傅则回忆起刚才梦境中的金戈铁马、烽火狼烟,还有那些血淋淋的残肢断臂,尸体堆积如山的画面,犹豫许久还没说出来。 兴许是知道要上战场,所以才会梦见这些场景吧。 到底是一个太过残忍的梦,说与姜应檀听了也不过是徒增她的烦恼忧愁,还是别提了。 于是,傅则飞速抽离那些不安的情绪,扯开一个笑,「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遇见有鬼来追我,一时间没逃开被吓到了。」 夜色朦胧,姜应檀亦是放松许多,不再像以前那般时时提着心眼,因此不曾发觉傅则的异样,还有言辞里某些地方的迟疑停顿。 她好笑道:「堂堂一个将军,怎么还怕鬼呢?」 傅则腆着笑脸凑过去,「我都把弱点告诉你了,以后就请夫人保护我才是。」 一张俊脸靠到一半,就被姜应檀用两根手指头推远,不过她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显然并不是厌恶傅则的靠近。 「好好说话,每次都离这么近作甚。」 傅则顿时来了劲儿,嬉皮笑脸道:「自然是太过心悦殿下,所以情不自禁想靠近些。」 说到这儿,傅则心里难得起了些坏心思,甚至摆出委屈神情,「原先还听夫人说,平日里都得我搂着你睡,怎么从我醒来之后,一直都是各盖一床被褥?好生生分。」 听他这么一说,姜应檀不以为然,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我倒是不介意的,就是不知道你能否遭得住啊,少年郎……」 她最后那声唤,几乎是含在唇边,带着一丝难以言表的暧.昧,说得傅则血气上头,立即不受控制地想起过往那些日子里的耳鬓厮磨来。 不过,傅则自觉要有些做人夫君的样子,总不能一直不得寸进,再者说了,他这是接触自己的夫人,要是永远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岂不是让夫人耻笑。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出乎了姜应檀的预料。 只见傅则把他自己那床被褥掀开,毫不留情地把它踢到床尾,然后义无反顾地钻进姜应檀的被褥中。趁姜应檀愣神之时,他颤着一双手,将人拥入怀中。 第89页 做完了这一切,傅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讨功道:「夫人教训的是,为夫自然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夫人满意否?可需要我松些力道,还是要再紧些。」 姜应檀:「……」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正值初冬,她手脚很是冰凉,几乎被褥里都没什么热气。而傅则莽撞地闯进来后,立即带来一股暖意。只一剎那,姜应檀冰凉的四肢仿佛生出些热意,不再冰凉。 因而,姜应檀索性调整了下姿势,务必让自己在傅则怀中寻到一个舒适的状态。 切身感受着又软又香的夫人在怀中动来动去,饶是傅则再怎么做好心理准备,也忍不住红了耳根,心跳更是快如擂鼓,故作镇定地任由对方找个舒服的姿势。 他在心中给自己鼓气,不就是抱着自家夫人嘛,有什么好羞涩的,只要多加克服,日后定能面不改色地拥着入眠。 傅则脑中胡乱想了很多,许久才从纷乱思绪中抽身,忽然想到一个好奇之处,直白问了:「听说京中派来的官员不日就到临城,听周一诺说还是殿下的熟人,不知是谁?」 原本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暖意,姜应檀难得生出几分惬意,双眸都合上了准备再度入眠,哪知道半梦半醒间听到傅则这么一问。 姜应檀并不准备挣扎着醒过来,迷迷煳煳道:「是谈家四郎。」 怀中人已经放任自己沉入梦乡,傅则却如同被雷噼过一般,傻愣愣地瞪着最上头的床帷帐。 怎么是谈四郎,他一生的劲敌! - 接下来的几日,姜应檀诧异地发觉傅则有些不对劲。 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就是觉得傅则做什么事情都很有干劲。白日与萧五对打之时,甚至放言让萧五不必手下留情,平日练武时有什么招都可以上,往死里练他便是。 如此斗志昂扬的傅则,姜应檀还是头一回见,饶有兴致地瞧了几回,之后就不再特意关注这些。 毕竟,十六岁的傅则心性不定,许是今日有什么激到了他,才使得傅则这般作态,兴许过个几日就会恢復如初。 然而出乎姜应檀预料的是,傅则这样一副勤学苦练的劲头,一直持续到京中官员抵达临城,都未不曾有一刻的懈怠。 这一日,碧空如洗,京中官员的马车终于抵达了临城。 姜应檀身份尊贵,自然没有她亲自去接人的道理,老神在在地呆在将军府大堂,静等着京中来人上门来拜见。 而傅则正坐在另一边,寸步不离地守着姜应檀。他面上是装出来的镇定,实则时不时偷摸打量姜应檀的神色,试图从其中窥探出什么来。 姜应檀哪里感受不到傅则频繁望向自己,偶尔与之对视时,还能瞧见傅则飞速收回视线,仿佛刚才在打量自己的那个人不是他。 次数多了,姜应檀被他这幅吞吞吐吐的模样惹得有些烦,在傅则又一次紧张到握紧椅子把手时,她终究没忍住。 姜应檀不耐地瞪他,「有话直说。」 原本坐立难安的傅则被这么当头一棒喝,勐地打了个激灵,许久之后才吞吞吐吐道:「夫人,我听闻你和谈四郎交情不错……」 闻言,姜应檀笑了,瞭然道:「你在嫉妒。」 「哪有嫉妒,」傅则立即摆手否认,「就是听闻他与殿下交情匪浅,所以想提前了解下此人,方可做出合适的应对之策。」 姜应檀轻轻笑了,没搭理他的口是心非,随口道:「不用放在心上,我与他只是好友。」 就在这时,堂外有一鹰卫跑来通报,京中来使谈大人到了。 片刻后,从大堂前方空地的一块方正影壁后,绕出来一位身着绯袍的官员,五官俊逸,唇角含笑,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的书香气,更有高门世家出身子弟特有的矜贵之色,扑面而来一股清贵文官的风采。 绯袍官员不急不缓来到大堂,二话不说单膝跪下。 「臣谈松琅,参见顺安长公主殿下。」 第49章 谈四郎,他一生之劲敌。…… 谈松琅的膝盖未触及地面,就被姜应檀唤起身。 「好你个顽固的谈四郎,说好不用给我行礼,总是听不进去,」姜应檀摇摇头,并未亲自去扶,「赶紧起身吧。」 谈松琅并未推脱,顺势而起,笑道:「殿下,礼不可废啊。」 闻言,姜应檀轻轻剐了他一眼,「少时也不曾见小谈哥哥这么守礼节,成天与表哥一道带着我疯玩。」 霁月清风的小谈大人莞尔,「少不知事,殿下莫怪。」 他们两人十分自然地聊了起来,一旁的傅则只能眼巴巴地干看着,听得这么一来一往的对话,越发找不到突破口参与进去。 傅则不由心中愤愤,虽说是好友,但他就知道这谈四郎来了没好事! 他们两人年岁相当,在京中最是容易被人凑到一起谈论。什么谈四郎文采斐然,忠国公府的傅二郎文武都不成器,什么谈四郎待人接物如沐春风,结交的都是清流名士,傅二郎却总是与纨绔子弟等狐朋狗友聚在一处…… 有了谈松琅这么一位标杆旗帜般的人物在,傅则没少听老头子训斥,回回都要大骂一句废物。 偏生他家夫人母家诚国公府陆家,与谈家是世交,他自己也经常一些狐朋狗友半是艷羡的提起,皇家的顺安公主又和陆家嫡长子、谈四郎一道出去游玩。 第90页 京中更是流言四起,陛下最疼爱的顺安公主与谈四郎情投意合,日后谈四郎必是要尚公主的! 傅则目光如刀子,簌簌往温润的谈松琅身上飞,一边还要拼命安抚自己不安的心。 没事的,夫人亲口说他们只是好友,京中那些流言蜚语当不得真。在再者说了,如今真正尚公主的是他傅则,根本不是什么谈四郎! 念及此处,傅则底气足了些,望着谈松琅的目光不似原先那般敌意十足。 他坦然打断两人的叙旧,「谈大人多日奔波,不如先坐下,将京中之事慢慢道来?」 这么突如其来的打断,惹得姜应檀和谈松琅齐齐看来。 姜应檀瞧出他竭力藏起来的别样心思,不由抿唇轻笑,到底不再开口。 而谈松琅却是一怔,略带歉意地笑道:「是我许久未见殿下,一时忘形,还未与驸马见礼。」 说着,谈松琅对着傅则拱了拱手,很是认真地致歉。 如此一丝不苟的行事风格,颇又带上文人君子的儒雅之气,反倒是让傅则觉得气短,亦是不出差错地回礼。 谈松琅浅笑:「先前见驸马,还是两年之前你与殿下大婚之日,现下瞧着,驸马不似当初那般板着脸。」 听到此话的傅则却没放在心上,只听得对方提及大婚,心中又是遗憾自己丝毫没有印象,又是疑惑那时候的自己怎会板着脸。 姜应檀不由督了一眼傅则,又不漏痕迹地收回视线。谈松琅一贯是个心细如髮的人,能从细微处瞧出些不同来并不奇怪,毕竟眼前这位确实不是两年前脸黑如炭的傅大将军,而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年郎。 不过,她到底还是开口,将话题引回了谈松琅此行最要紧的事情,问清楚朝中究竟想如何做,又要做到什么程度。 好在谈松琅只是随口一说,他自己也没有将傅则身上的异样放在心中,听姜应檀主动提了,便寻了张椅子,将此事细细道来。 他所说的是正经事,傅则不由面色一正,集中精神听对方叙述,不再暗自胡思乱想。 大约一盏茶后,谈松琅终于说完了最后一句,将朝中各种势力的想法、天弘帝的态度一一道来。 姜应檀听明白朝中有些人的想法,哼笑一声,「对方虎视眈眈这么些年,如今手都探到大齐境内了,还妄想能议和呢?这些老东西未免太天真了,便是你去临城街道上问一个垂髫小儿,他也会斩钉截铁告诉你,北燕狡猾,不值得信。」 「所以陛下并不这么认为,」谈松琅面上平淡,对此早就习以为常,递过来一封圣旨,「陛下口谕,顺安长公主与怀化大将军多日辛劳,不必拘泥礼数,直接接过圣旨即可。」 接过圣旨,姜应檀展开瞧了,轻笑一声,又将它随手扔给傅则瞧。 傅则细细看完,心底诧异,面上仍能忍着不显露,以目光向姜应檀求证。 姜应檀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想,「陛下决意要打北燕,给了便宜行事之权。」 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京城与临城相隔甚远,消息传达并不便利,若北燕有任何异动,她与傅则可直接行事,不必请示京中。 如此一来,姜应檀只觉得肩上松快许多,虽然她并不忌讳朝中那些心思各异的老顽固,但人在其位,涉及国家大事仍需一步步请示,否则那些御史言官又得惹出许多麻烦。现在有了这道旨意,对上慕容迟那个糟心玩意儿,尽管放手去做便是。 想到慕容迟,姜应檀还是将这个消息与谈松琅说了,对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知根知底,谈家亦算是她与陛下的一大助力,故而不必相瞒。 果不其然,听到这么个意想不到的消息,饶是淡定如谈松琅,也忍不住露出些异色来。 他是不会怀疑姜应檀所说之事是否确凿,只是疑虑慕容迟此举究竟为何。 难道他真的想开战吗? 「或许在他看来是一石二鸟吧,」姜应檀似笑非笑,眸中露出些煞气,「但谁知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谈松琅不置可否,想起另一件事来,「对了,陛下还托我捎了一句话,说你想要的东西,都已经在路上了。」 闻言,姜应檀胜券在握地笑了,「若真是如此,便是慕容迟猪油蒙了心想开战,我大齐也不怕。」 带的是天弘帝原话,本就没有说明白究竟是何物。 谈松琅人如君子,旁人不告诉他,他是不会去盘根问底的,但傅则眼中陡然升起一丝好奇,到底是少年人心性不定。 姜应檀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露出马脚。 如此一番你来我往的眉眼官司,谈松琅只默默饮茶,仿佛对此视若无睹。 之后,姜应檀留谈松琅一起用膳,三人又移步至书房,唤来周一诺、魏十等相关的人商议许久,定下了与北燕敲定何时赴约,最终她让绿萼安排谈松琅直接在府中住下。 在姜应檀吩咐这话时,傅则虽说明白是出于对谈松琅的保护,免得对方住在专为官员准备的客栈中遇到不测,然而他心底有说不上来的酸。 傅则忍不住瞄了一眼姜应檀的脸色,见对方神色如常,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按捺下那股子醋味。 专心吩咐事情的姜应檀,一时没有注意到傅则的异样神色,倒是谈松琅坦然对他一笑,直让傅则升腾出许多不满。 第91页 早先就与这谈四郎不对付,现在还得好客地留人在府中,忒憋屈! 他确实很想相信夫人说的话,什么「只是好友」,可这哪里像是寻常好友,席间行酒正酣时,夫人甚至唤了一声「阿琅哥哥」。 阿琅哥哥! 夫人都没这么唤过他,向来都是「傅则」「傅则」地喊,与之相比,很是冷淡。 莫非当年他与殿下的婚事,有隐情? - 到了晚间就寝时,姜应檀总算察觉出枕边人的不对劲来。 看着傅则从净房出来,一声不吭地上了床榻,又默默躺下背对自己,再也没有先前几晚一般,红着一张脸也要把自己拥入怀中而眠。 姜应檀挑眉,终于后知后觉到异样,脑海中飞速过了一遍今日的种种,到底是咂摸出一丝酸味来。 她一时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从被中探出手,轻轻戳了一下傅则的右肩。 然而傅则一动不动,似是刚上榻就已经睡熟。 姜应檀等了片刻,不见对方有动静,于是继续戳他右肩,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用的力道也是轻重不一,显然很是随心。 傅则被这一下又一下,直戳到「怒火中烧」,勐地拍床而起,愤而怒视,「作甚?」 屋内烛火併未悉数熄灭,有一两盏缀在离床榻不远的玉石桌上,晦暗摇曳的烛光幽幽拢在傅则脸上,衬得此人面冠如玉,与相貌冠绝京城的谈四郎相比,也是有过之无不及的。 至少在姜应檀心里是这样。 她悠闲地支起上半身,语气轻佻,更是用刚刚戳人的手去挑他的下巴,「醋了?」 傅则神色不自然地撇过头,哼道:「谁醋了,有什么好醋的,不就是一个与夫人青梅竹马的谈四郎吗!」 姜应檀睨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可不就是一起长大的谈家四郎嘛,在京中总是结伴游玩,春日踏青,夏日游湖,秋日打猎,冬日赏雪……」 原本犟着脖子、冷着脸的傅则,越听下去,心中越不是个滋味,几乎是确定了心中所想,垂在一侧的手逐渐紧握成拳。 快到承受不了时,傅则扬起下巴,大声道:「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们感情好!」 姜应檀从善如流地停下对往事的叙述,笑了,「哦?」 往日他爱看她笑,现下却觉得心酸,傅则咬了咬后槽牙,撇开了视线,「不仅如此,我还猜到了当年婚事的内情。」 姜应檀饶有兴致地瞧他,「不是你情我愿,情意绵绵?」她还记得傅则当初是如何抑扬顿挫地说出一番猜测的。 闻言,傅则脸都苦了,强忍着眼中热意,故作冷静道:「原先是我错想,想必当初你们情意正浓时,遇到了什么天大的误会,争吵不休。你一气之下去和当今陛下求了赐婚旨意,想以此逼一逼谈四郎,结果他仍旧不悔……」 就这样,傅则给姜应檀讲了一个很是虐心虐情的故事,故事中的他自己只是被殃及的池鱼,所以才会成婚后就来了边关,两年不曾回去。 如此情节跌宕的情节,听得姜应檀逐渐无言以对。十六岁的傅则是看了多少话本子,才能在短短时间内,想出前后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偏偏每一种都有他的道理,都是说得通的! 说罢,傅则抹了一把脸,生生压下心中苦涩之意,梗着脖子大声道:「纵使他仍然在等你,但我对夫人情比金坚,绝对不会放手的!」 听到这里,姜应檀终于忍不住狠狠敲他额头,「都是些什么有的没的,谈四郎已经成婚四年,膝下长子都三岁了!」 傅则不由愣住,傻傻冒出一声「啊」来。 姜应檀瞪他,「早先不是与你说了只是好友,话说这么清楚,你还能补出这么一折子戏来,傅则啊傅则,你成天在想些什么?」 这傻子,蠢话说就说了,还要说这么大声,也不知被绿萼他们听去多少。 她一边想着,心里却还在回想方才对方掷地有声的一句「绝对不会放手」,心中不自禁生出一丝丝的甜意。 良久没等到傅则回过神来,姜应檀自顾自躺下,唇边带着笑,冷声骂他:「愣着做什么,外边都什么天色了,还就不就寝?过几日还得去和慕容迟面对打交道,你都做好准备了?」 傅则恍然回神,手忙脚乱地躺好,却总觉得自己怀里缺了点什么,不由偷偷望向姜应檀,惴惴不安地不知道怎么开口。 是直接认错请罪,还是厚着脸皮把人拥过来? 一旁的姜应檀闭着眼,打定主意看这傻子要怎么做。就在她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对方动作,迷迷煳煳快睡过去,都想忍不住自己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 有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探过来,放轻动作将她拥入怀中。 最后,她感受到额头上落下一触即离的温热感,是有个呆子偷偷摸摸吻了她。 于是,姜应檀没再睁眼,唇角不由自主地翘了翘。 傻子。 第50章 哎呀,少年郎啊少年郎……… 三日后,怀化大将军府。 姜应檀与傅则坐在大堂上首的位置,两人都沉着地等消息。 前者着一身庄重又华美的宫装,青丝高高挽起,髮髻上所佩戴的金簪玉环无一不是价值千金的稀贵物件;后者难得穿上戎装,威武中不失轻便,身姿挺拔,更是显露出行伍之人的沉稳气势来。 第92页 堂下依次坐着随行的官员,大多都是随着谈松琅一道从京中来的,只不过前几日初到之时,姜应檀并不曾召他们来府中议事,更是留着这帮子心思各异的人宿在驿馆,不似谈松琅一般直接住在将军府中。见微知着,由此可看出姜应檀对他们的态度,都是在朝堂上摸爬滚打的人,谁没多长一两个心眼?皆是看出姜应檀不搭理他们,因而现下闭口不言,生怕惹了这位祖宗的忌讳。 姜应檀慢悠悠抿了一口茶水,锐利目光扫视四周,「今日赴宴,无论北燕多巧言令色,拿出什么诱人的条件来,你们都给本宫把嘴巴缝严实了,装成聋子、哑巴!本宫不希望任何人,在任何时候,跟个蠢货一样跳出来唱反调。」 「可清楚了?」说着,她放下茶盏,神色淡淡,「想不清楚的,多想想自己在京中、老家的妻女,或许就会明白了。」 明明姜应檀唇边带着明媚笑意,单看着确实很是亲近。如果没有一旁侍卫呈上来的诸多物件,堂下官员想必会有些不以为然。 可看着自己身边的侍女端着木盘,上头放着的都是各家娇妻、美妾或是幼子的贴身之物,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威胁,直让堂下官员瞧着越发心惊胆战,众人纷纷拱手行礼。 「微臣知晓。」 姜应檀无可无不可地颔首,不再将精神留在这帮子官员身上,闭目养起了神。 一旁的傅则正襟危坐,面上十分严肃,一副不苟言笑的沉稳寡言模样,可心中却好似燃起了烟花,一簇又一簇地盛开在半空,眼眸深处藏着浓厚的赞赏。 夫人的气势未免太足了!吓得这帮子人好生畏惧! 倘若不是顾忌着周遭还有外人,他定然会凑到姜应檀身边,说上好些话来「恭维」她,眼下只能安安分分呆在原处,不能做出任何异样举动来。 大约到了申时四刻,魏十从门外匆匆走进来,恭敬行礼:「殿下,都准备好了。」 姜应檀施施然起身,「走,瞧瞧这位端王究竟想做什么。」 有她走在最前面,傅则、谈松琅护在两侧,再然后就是白芨、绿萼及戴着面具的姜暮窈,最后才是那一群谨小慎微的官员。众人由将军府大门而出,或是骑马、或是登上车驾,浩浩荡荡往城外去了。 姜应檀坐在马车内,漫不经心看了一眼车外风景,撂下了帘子。 她对着坐在一侧的姜暮窈,嘆道:「辛苦阿姐与我们一道了。」 姜暮窈轻轻摇头,眼中俱是坚毅之色,「既然他明里暗里都要让我到场,我自然不能退避,省得他再起什么事端。」 这说的是慕容迟,在得知京中官员到了临城之后,他仿佛知道离宴席开席的日子越发逼近,于是在每日不曾断过的信件里,三番五次提到了要让「瑶瑶」前来,甚至昨日的书信中,明晃晃写出了姜暮窈的化名「蓝茶」,还亲密地唤起了「阿茶」。他摆明是查出了姜暮窈来临城前后的经过,更是在给姜应檀一记警告。 故而,让姜暮窈下定决心,要跟着一起赴宴。 姜暮窈见姜应檀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开口笑道:「再者说,若让我一人呆在临城的府中,万一他派出神不知鬼不觉的云骑潜进来,将我直接打晕掳走,岂不是更让檀儿心里难安?」 「他敢!真当鹰卫是吃素的!若真敢如此,我定要让那些恶臭的脏东西,再也活不到明日!」姜应檀顿时怒目而视,不满地哼了一声,目光灼灼地望向姜暮窈,「阿姐不必担心,就算留你在府中,也有鹰卫严密防着贼人。檀儿不会再让阿姐受到任何伤害。」 姜暮窈轻拍姜应檀的手,「嗯,阿姐信你。」 车内除了她们两人,还有白芨和绿萼随侍在旁。白芨惯是沉稳,细緻地做着手边事情,而绿萼性情纯真,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 听着主子们说到慕容迟,绿萼深恶痛绝,「北燕那皇帝也太坏了,先是弒父抢了皇位,又跑来临城搞出这么一出动静,偏偏旁人还摸不清他在憋什么坏心思。」 姜应檀哼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就知道了。」 在她看来,慕容迟此人野心勃勃,一直跟头饿狼一般盯着宣州十二城,甚至在盯着千里万里之外的大齐京城,狼子野心显而易见。他此行确实可能有一部分是因着寻找阿姐,但这绝非他所有的动机,更多的是想藉此从大齐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绿萼连连点头,顺势说道:「说起来,婢子瞧着驸马前几日都能与萧副统领打成平手,昨日更是能险胜几招,怕也是觉得北燕皇帝来了,不敢懈怠呢!」 听绿萼提起傅则,姜应檀不免也想起傅则昨日抱着剑,志得意满地冲到自己跟前,手舞足蹈地演示着他是如何击败萧五的。更是想到傅则说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自己脸颊边亲了一下,一边理直气壮地说这是奖励,一边胆小地往后逃窜,生怕自己追上去打他。 姜应檀不由唇角翘了翘,嗤笑道:「不敢懈怠?我看他胆子是越发大了。」 不然,怎么会自从那夜入眠前,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自己额头后,就跟打开了什么关窍穴位似的,隔三差五寻个什么由头,趁着人不注意的时候亲了就走。 每次姜应檀瞧着他慌乱窜逃的背影,都无奈地嘆气。这还真是个不近女色的少年郎,对于男女之事再单纯不过了,真是让人觉得无可奈何,又不由从心底泛出一丝甜意来。 第93页 哎呀,少年郎啊少年郎…… - 由两国使臣商定的宴会地点,仍然是先前定下的两国交界之处。那地方是一片山脉,是西北地域中难得的绿色,虽说眼下已经入冬,树叶都已经凋零,仅留枯枝残留,但带来的人手藏在其中,仍然不容易被旁发觉。 临到地方,姜应檀慢条斯理地下了车驾,遥看另一头,那边顶着端王名头的慕容迟也是刚到,翻身下马后,一双锐利的眼睛隔着老远都能黏在姜暮窈身上。 姜应檀察觉到这道视线,毫不掩饰地蹙起眉,然后不漏痕迹地挡在姜暮窈前面,往搭建好的大帐走去。 做完此举,她明显能感受到慕容迟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漫不经心地看了对方一眼,丁点不意外瞧见对方双眸冷然,甚至带上一丝杀气。 姜应檀不为所动,余光示意白芨、绿萼把人遮挡的更严实些,步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一条疯狗而已,哪里就能让她退避?做梦。 两路人马在大帐门前站定,无论哪一边都不曾率先开口,皆是闭口不言直视对方。一时间,空中的气氛倏地凝滞,变得紧张起来。 气氛就这么焦灼许久,最终还是谈松琅和北燕那边领头的官员对视一眼,同时出列,说起了礼节性的官话。 至此,方才剑拔弩张的情势才有所缓解,在两边人的协调下,相互依着各自国.家的方式见礼,这一步都没什么差错,也都懒得弄出什么文章来。 之后各自入了席,两边人分别坐在南北,相对而坐。 坐定后,姜应檀看着正对面的慕容迟,抬起眼帘似笑非笑道:「早先听闻北燕的端王是个温润性子,终归是闻名不如见面,不晓得传言都是假的。」 对面顶着胞弟名头的慕容迟,冷哼一声,「本王亦听闻大齐的顺安长公主好男色,日日流连欢.场,如今瞧着倒是觉得名副其实,不知傅将军感受如何。」 听得此言,大齐这边官员面色皆不太好,按他们的想法,这算是家丑,如今都外扬到敌国那里去,可不就是丢人丢面子? 不过,因着姜应檀原先的一番警告,他们就是再羞愤,也只能装聋作哑,任由姜应檀与傅则自行处理。 姜应檀佁然不动坐着,似乎根本没把慕容迟的话放在心上。 靠着她而坐的傅则定了定神,面色如常道:「在大齐,只有目光短浅的鼠辈才会嚼舌根,不知端王作为北燕一国的王爷,是哪里来的雅兴。」 对面北燕的官员纷纷吸气,有一二脾气暴躁地想要拍案而起。 姜应檀听完傅则所言,终于慢悠悠开口:「夫君莫要困惑,北燕蛮夷之地,不如我们大齐懂礼数、知礼节,想来并不奇怪。」 天下谁不知,北燕原先是蛮夷部落聚集而起,最后拼凑出的一个国.家,最是礼教崩坏,哪里会像坐落中原的大齐一般,拥有着这片土地上经年累月的传承? 此话一出,便像是在热油锅里加水,直接踩在对方逆鳞,甚至还使劲碾了两脚。 偏生做了此举的姜应檀和傅则稳稳坐着,仿佛不曾察觉对面人的失控。 姜应檀「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面上带着些许歉意,「哎呀,是本宫与驸马一时失言,北燕这么些年也算是依葫芦画瓢学了些样子,当得是个知礼懂礼的大国。」 听到这么一番迟来的找补话,北燕官员的面色才算好些,大部分人面色仍有不满,但好歹能坐下了。 然而谁知姜应檀的话还没完,她嘲讽道:「不过,只怕都是画虎不类反成犬,学了个四不像。」 这就是火上浇油,让北燕一众官员愤而起身! 「这就是大齐的礼数吗!」 第51章 姜应檀,乘火打劫的好手…… 「大齐既然不想赴宴,何必来此羞辱人!」 「我北燕以礼相待、以诚相迎,难道大齐就是如此做派的吗!」 「哼,贵国顺安长公主的气派,我等也算领教了!」 …… 对面的北燕官员群情激奋,就差把那手戳到姜应檀的跟前,恨不得让她吃个挂落。 无论北燕官员如何明里暗里地叱骂,被围攻的姜应檀不为所动,没有一分一毫的歉意,甚至悠闲地自斟自酌,斜捏着酒杯,怡然自得地观赏对面诸人的模样,大有坐在高楼上看猴戏的姿态。 自打落座后,慕容迟的视线一直黏在站在姜应檀身侧的姜暮窈身上,恨不得冲上去把人拽回他身边,再把那副碍眼的面具摘掉。 「太吵。」 这时,他忽然开口,声音没有故意扬起,却能直接压过那帮子激愤不已的北燕官员,令他们在剎那间紧紧闭上了自己的嘴。 这副整齐一致的反应落在姜应檀等人眼里,隐隐有了猜测,莫不是他们都知晓慕容迟是顶着胞弟身份来的临城?一国之君离开国都,竟没有人拦一拦,可见慕容迟在北燕是如何的说一不二。 慕容迟眸色沉沉,「若要论北燕礼教,还得多亏从大齐来北燕和亲的永熙公主,不,按照你们大齐的说法,应该是永熙长公主。」 「对于她的恩情,」一直以来冷着脸的慕容迟,直勾勾盯着姜暮窈,轻轻笑了,「北燕上下,尤其是本王与兄长,当年多亏了贵国永熙长公主的照顾,这份恩情……真是铭记于心。」 这一回冷脸的人换成了姜应檀。 第94页 慕容迟这狗东西,还在这个场合提阿姐,真真是连脸皮都没有! 姜应檀重重搁下酒杯,凤眸凌厉瞪视,「逝者已矣,端王何必打扰永熙阿姐的清净!」 言下之意,当年的弒父夺妻是你亲手做的,人是你折磨的。如今,既然姜暮窈已经回到了临城,就不必再纠缠,滚回你的北燕去。 闻言,慕容迟丝毫不退,斜勾起一某笑来,目光依旧勾在姜暮窈身上,「此言差矣,本王是个重情重性的人,昔日得了这么一份恩情,即便是日后赴了黄泉,也不会遗忘,定要时时刻刻、日日夜夜惦记着才是。」 此番话着实噁心的姜应檀要吐出来,冷冷回道:「世事从不因一人之力而改变,端王还是莫要作茧自缚。」 眼看着两人言语往来间越不留情面,谈松琅找了一个恰当的时机站出来,示意守在帐门口的侍从开始上吃食,打断了姜应檀与慕容迟的言语相争。 这宴席虽由北燕提出,但筹备之事是两国一併完成,以防哪一边人暗下手脚,每一道吃食都足够精緻美味,然而呈上来之后,却无一人动筷。 谈松琅与姜应檀对视一眼,主动出声把控了场上局面。 他对着慕容迟遥敬一杯酒,温声道:「不知本次端王特意设宴,所为何事?」 从发出邀约之日算起,北燕从不摆明态度,亦不曾交换国书,只说有事相商,具体只在宴席上才说,态度含煳不清,故而谈松琅有此一问。 慕容迟可能是唯一一个毫不顾忌用膳的人,挑起一块烤肉伴着陈酿喝下后,闲闲地给了离他最近的官员一个眼神。 那官员收到示意,不紧不慢地回道:「此番一是为了谢大齐开仓赈粮,救我北燕百姓于水火之中。」 姜应檀嗤道:「是了,北燕旱灾洪水并发,自顾不暇。」 官员微笑,右手扶着左肩行礼,「此事多亏顺安长公主高义。」 姜应檀懒懒地撑着下巴,「不用给我按上什么名头,本宫只问你,银钱粮食可准备好了?」 「长公主这是何意?」官员故作不解,讪讪笑了一声,「我国只想接回自己的子民,让他们得以回到故土,又想大齐物产丰饶,最是恪守君子礼教,区区一些粮食罢了,应是不成负担。我北燕的陛下已写下国书,真挚表达了对大齐的谢意……」 姜应檀不耐烦地打断,「怎么,大齐拿出粮食、空出地方,帮你们不作为的北燕朝廷安顿流民,如今人都吃饱喝足,你们耍耍嘴皮子就想把人带走?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再说了,出事的时候你们视若无睹,现在又对他们视若珍宝,难不成是抵不住你国子民施加的压力,现下跑出来捡个现成,未免小人行径。」 官员与身边同僚交换了眼神,众人目光中都是为难,片刻后,才咬牙回道:「那大齐想如何呢?」 流民一事他们本不想提,然而自从姜应檀在临城收留流民,北燕各地就宣扬起诸多闲言碎语,大多都在说「百姓苦楚,北燕要亡」,更有大肆谈论「大齐仁德,百姓生活富足」。不出一月,这些无稽之谈竟然传遍了北燕国都,军中将士疲懒,各地更是人心浮动。 因而他们再怎么不想提起,都需要将流民一事做个了结。 姜应檀手指节轻叩桌案,轻快道:「也不多,白银九十万,新粮、铁矿皆不可少,此外……」 她视线凝成利刃,直直扎在对面诸人之中,「还要你们的原州三城,轩横关以南皆数奉上。」 此言一出,北燕官员再一次拍案而起。 「我们好声好气地商量,你们是趁火打劫!」 「竖子尔敢!」 左右不是今日第一次面对那边的怒火,姜应檀如同先前一般不搭理,任由他们发泄怒气。 她执着筷子,夹起一道傅则最喜欢的烩羊肉,轻轻放到傅则碗中,浅浅笑着,与他交换眼神。 傅则眨了眨眼,眸中写满了「夫人确实玩得过火了些」。 银钱粮食都没什么,主要是原州三城与轩横关,那是北燕与大齐之间第一道要塞。按周一诺的说法,若不是有这处险要关卡,指不定西北军在两年前就能打进北燕。 而姜应檀偏头,很是无辜地挑眉,无声回他:反正他们心怀鬼胎,作弄一番又能如何? 两人眉眼短短相触后分离,姜应檀这才生出些闲情逸緻,冲着对面笑道:「诸位何至于如此激愤,本宫不过是说些实情罢了,今年大齐的收成也不怎么好,腾出这些口粮来救济你北燕子民,反倒是苦了我大齐百姓。」 「你们北燕满口仁义道德,却为了自己的子民,这么一点东西都不愿出,啧。」 慕容迟伸手,压下身后官员的议论,接着冷若冰霜的眼望向姜应檀,「贵国胃口未免太大了些。」 姜应檀浅笑,「彼此彼此。」 当年你慕容迟挥兵南下,让使臣闯到京城,在泱泱百姓面前,嚣张肆意地提出的那些要求,哪一个不过分? 犹记得那时,趾高气扬的使臣立于朝堂之上,放言要让本宫嫁到你们北燕,给一个腌臜的宗室子弟做妾,这个仇可从未忘记过! 就在姜应檀以为慕容迟会冷声驳回时,哪知对方毫不在意地点头,竟是应下了! 慕容迟大口饮完一碗佳酿,随意地搁下手中碗,「可以。」 第95页 对方应承下得如此轻易,使得姜应檀心中一顿,与周一诺、谈松琅各对视一眼,皆有些凝重。 姜应檀将目光投向对面的北燕官员。慕容迟面上滴水不漏,但这帮子官员并非都是铁桶,显然可以从一些人的神情中看出,他们原本是焦虑的,甚至想直接劝谏,不知为何,他们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事,竟硬生生压下了那股子忧心,反而隐隐带着瞭然,看着非常有底气。 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对方皆是很好说话的模样,仿佛无论大齐这边提出什么条件,他们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应下。 事出反常必有妖,慕容迟,或者说北燕,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姜应檀暗暗思量着,忽而想起原先的一些猜测,不由神情一凝。莫非他们真想开战?如果是这样的话,无论现在谈成了什么,都会不作数,对方自然会做得如此神情。 可是不论西北军的斥候,还是鹰卫善于探查消息的能手,都没有探得北燕有召集大军往大齐而来,短短几日内这仗还打不起来。 就在此时,慕容迟闲闲出声,「美酒佳肴,怎能不安排人以舞助兴?」 姜应檀抬眸望去,隔着中间的空地,难得与慕容迟的视线对上。只见对方的双手相击,唤出一名侍卫来。 接着慕容迟淡淡开口,回看姜应檀的眼神如同看着一具没有活气的尸.体,就像已经单方面给姜应檀下了阎.王的生死判。 「北燕举国好武,本王手底下更有一好手,就让他舞剑助兴。」 第52章 姜应檀啊,很是懂礼尚往…… 被召出的人名唤秦武,手执一柄锋利长剑,面容整肃地来到中央的空地。 姜应檀将慕容迟的神色尽数纳入眼底,并没有立即做出任何反应。反倒是坐在她后侧的大齐官员以及在右侧的谈松琅,不约而同投来忌惮的目光,更有人按捺不住想要小声劝谏。 刀剑属于利器,在这个场合突然提出要他们北燕的人舞剑助兴,狼子野心简直是明晃晃地摊开,不得不防。 就在谈松琅沉吟几瞬,终是想开口地时候,就听得姜应檀不可置否地一笑,下意识偏头望去。 只见姜应檀无所谓地斟了一杯酒,嗤道:「久闻北燕善武,可莫要让本宫失望。」 她这话摆明了是随意对方生事,很是有恃无恐,更是向着身边的魏十等人挥手,示意他们不必拦人。 于是,就在大齐诸位官员的忧心忡忡,北燕诸人的暗流涌动,以及慕容迟的漠然下,秦武横剑而立,摆出了起手式。 大帐一侧,有乐师挥舞手中鼓槌,以快慢不一、暗含韵律节奏的鼓声相伴,而秦武就在这忽而急促、忽而缓慢的鼓声中,执剑起舞。不得不说,他所有的动作都合着鼓声节奏,没有一步踏错,一招一式更是带着不可言说的美感,既有冰凉利刃的凶煞之气,又有舞者的灵动,因而在场从头至尾看着这场剑舞的人,无人能在这上面挑错。 大齐是个重礼的国家,到了最近的两朝,重文轻武。平日里,这些官员看的都是美人翩翩起舞,鲜少会瞧到这么一番刚柔并济的剑舞,可暗自欣赏之余,他们更多是在担忧自己的项上人头,不停地向姜应檀与傅则的背影投去视线,掩于宽袖之下的双手紧紧握起。 而姜应檀和傅则仿佛完全感受不到身后诸人的紧张,一如往常的自在。 傅则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不用菜餚、不饮佳酿,目光淡淡地落在前方舞剑的秦武身上。 坐在此侧主位的姜应檀,甚至坐姿有些松垮,斜斜地支着脑袋,手里把玩着小巧精緻的玉质酒杯,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离她不过五步之遥的秦武,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危机四伏的处境。 鼓声越来越急促,秦武将手中长剑挥舞得越发快,甚至带起了连续不断的破空声,脚下步伐亦是不断变化。 点、挑、砍、噼、刺……他手中长剑像是化作躯体的一部分,如臂使指,其中变化无数。 就在击鼓之声愈发响亮,如同击打在在场每个人耳边的时候,秦武回身挑刺之时,异变突生! 只见秦武一个转身跨步,手中长剑的剑尖径直指向了姜应檀的方向,以破竹之势刺向姜应檀的喉咙! 眼看着兇勐攻势尽数朝着自己而来,姜应檀却半分不惊慌,依旧是闲闲地玩着手中酒杯,连个正眼都没赏给秦武。 就在大齐众人惊慌失色,谈松琅难得露出惊慌神色,欲要起身挡在姜应檀面前,而那长剑已经飞速逼近姜应檀的眼前,不过一臂之遥时,忽而有一双玉筷从左侧袭来,重重地打在剑身之上,使之偏离约一寸之距。 下一瞬,一柄厚重长剑紧接着跟上,以锐不可当的攻势,直接格挡住了秦武的利剑,是指不得往姜应檀的方向多进一寸。 长剑剑身透着淡淡寒光,其上布满暗纹,明明是一把很是端庄的兵器,散发着古朴之气,然而让人感受到的却是其中的凶煞,仿佛剑的主人带着这把视若生命的伙伴,曾经一次次收割过旁人的头颅,让这把古剑饮过太多人的鲜.血。 傅则沉稳地握着剑柄,身姿如松柏一般立在那里,就像是坚不可摧的城墙,只要存活在世上一日,旁人都别妄想在他眼前要了姜应檀的性命。 眼看着攻势被傅则挡住,也不知秦武在想些什么,丝毫不做挣扎,竟然借力将剑转了个方向,出其不意地冲着站在一侧的姜暮窈正面而去! 第96页 就在剑尖刚刚挑破姜暮窈面具一侧的细绳时,守在周边的魏十下意识违背了姜应檀的命令,不再沉着气按兵不动,而是用力击飞那长剑,与萧五一左一右架着秦武,使之不得动弹,双膝重重落地,就这么跪在姜应檀面前。 「啪」的一声,剑落在了地上。 此时,结局已定,能明显听到身后大齐诸位官员吐出长长的一口气来,右侧地谈松琅终于安下心,不再试图站起挡刀,而傅则神色如常地收起手中兵刃,重新坐了回去。 姜应檀光明正大地看向傅则,给了他一个明媚的笑容,「多谢夫君。」 傅则咳了一声,故作正经,「夫人谬赞。」 而姜暮窈最初有被吓到,但也在下一瞬就回过神,及时将面具扣回脸上,在场所有人都不曾看到面具下的容颜。 不过,那长剑袭向姜暮窈,在挑破繫着面具的细绳时,轻薄利刃不可避免地割下姜暮窈鬓边三两根青丝,摇摇晃晃地落在地上。故而,方才一直按兵不动,对秦武各种小动作视若无睹地姜应檀,现下倒是将视线投向落在地上的几根几乎不可见的髮丝上,忽而不满地蹙起眉头。 她维持着原先斜撑着身体的姿势,喜怒不辨地开口:「怎么,北燕人舞剑助兴,就是这么个助兴法子,恨不得要了本宫的人头?」 对面,亦是一直提着一口气北燕官员,有人不贊同此举,有人暗暗兴奋,而见到秦武刺杀失败,他们心中或是失望、或是松了一口气,但脑中的那根弦却都是放下了。骤然听到姜应檀淡淡追责,北燕众人纷纷对视,交换了一波眼神,最后有一人率先起身,对着姜应檀不卑不亢地行礼。 那官员试图和稀泥,笑道:「长公主何必发怒,这不过是秦武勇士就近展示兵刃之利,何来要您性命之说。」 姜应檀的注意力丁点没有分给他,笔直望嚮慕容迟,「端王没什么话要说?」 正对而坐的慕容迟漫不经心地尝着菜餚,目光一直落在姜暮窈的脸上,仿佛是在把姜暮窈当成下酒菜,才能吃得这么香,看见面具不曾掉落,眸中显而易见划过失望之色。闻言,他慢悠悠地放下筷子,薄唇微微开合,应是要开口说些什么。 然而不等他说出一个字来,姜应檀捏紧一直放在手中把玩的酒杯,倏地泼到跪在她跟前的秦武脸上,直接打断了慕容迟和北燕所有人开口的机会。 下一瞬,一左一右拿下秦武的魏十和萧五都不用互换眼神,竟是无比默契地分了工,一人用力将之翻转,使秦武正对着北燕诸人坐着的方向,另一人抽出腰间跨刀,不假思索地挥起,就这么砍下了秦武的脑袋。 血.液从脖颈的断口喷溅而出,由于他们两人角度把控得极好,扬起的鲜.血向北燕正前方的空地洒去,一滴都没有溅到姜应檀的面前。 顿时,大帐之中人人自危,大部分人的脸上无一不带上惊惧神色,死死坐在了座位上。 北燕那边守着慕容迟的云骑闻风而动,抽出兵器挡在慕容迟周边,目光锐利又防备地扫来。 被他们保护在正中的慕容迟,很是淡漠地瞥了一眼地上秦武的尸.首,旋即无动于衷地挪开视线,与姜应檀直直对上,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 他阴鸷地盯着姜应檀一会儿,忽然笑了,「顺安长公主这是做什么,杀.人助兴吗?」 姜应檀仿佛也瞧不见跟前的秦武尸.体,回以一笑,「见端王吃得不够尽兴,本宫自然要好心帮一帮,礼尚往来罢了。」 慕容迟不置可否,「如此助兴手段,呵,很是别致。」 他的语气淡淡,对于为了他豁出命去的死士,一点也不曾放在心上,只是又将所有注意力放到姜暮窈那副面具之上,饶有兴趣地开口。 「长公主这位侍女倒是有些意思,为何一直掩着面?」 这时,总是不耐烦什么礼仪教条的慕容迟似是换了个人,一本正经地直起身,「刚刚听你们大齐最重礼数,怎么能在如此重要的宴席上,一直掩面不见人,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闻言,姜暮窈木然看来,一言不发。 姜应檀本就为了误伤到阿姐而升腾出怒意,见他不依不饶地把众人注意力牵到姜暮窈身上,更是有说不出的烦躁。 不过,孤身在朝堂以及各种势力中沉浮多年,她早已不是当初沉不住气,又或者管控不住自己情绪的姜应檀,不过几个唿吸,已经恢復如常。 姜应檀暗自思衬,慕容迟废了这么多的工夫,自然不仅是冲着大齐,也是冲着阿姐而来,现在他一直盯着阿姐的面具…… 莫不是,有忠心不二的鹰卫拦着,慕容迟的手并没有伸到那么长。在他眼里,只知道她姜应檀身边多了一个不明来路的蒙面侍女,又在那一次街道上见到了人,从身形揣测这是阿姐,结果听到了那嘶哑难听的嗓音。 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放弃心中揣测,毕竟这是他唯一能把握住的机会,所以三番两次逼着阿姐摘面具。 念及此处,姜应檀与一旁的姜暮窈换了个眼神,微微挑起眉作询问状。 姜暮窈没有任何犹豫,眨了眨眼,示意她不介意在众人视线下露出这幅丑陋吓人的面容。 于是,姜应檀淡然一笑,「我这侍女幼时面容受损,怕吓到旁人,故而不会在人前摘下面具。」 第97页 慕容迟抬起下巴,毫不迟疑道:「本王并不介意,只瞧着像一位故人,还望长公主成全。」 姜应檀敲了敲桌案,「倘若她不是呢?」 第53章 她不是我要寻的故人。…… 对于姜应檀的询问,慕容迟没有半分迟疑地反问:「倘若是呢?长公主良善,想必会割爱。」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姜应檀等人的推脱言论,试图以多次反覆的询问来打消他的揣测。 可这世上之事哪里会那么巧? 北燕皇宫中的瑶妃刚在一场大火中身亡,传闻中与姜暮窈感情最是深厚的姜应檀就来了临城,不日后,她身边更是多了一个终日戴着面具的女子。此女子看似是侍女,实则那次街道上故意撞见之时,与她一道的鹅蛋脸侍女态度很是恭敬,守着这两人的更是鹰卫副统领萧五。 再加上那双与他的阿窈极为相似的眸子…… 慕容迟眼中全都是笃定,那一定是他的阿窈!倘若不是此处是姜应檀的地盘,他何至于要用如此迂迴的方式,将人带回自己身边,再不让她离开半步! 姜应檀听得他这一句反问,利落地击掌,「好,如若是,那自当成全,如果不是,端王也不必再纠缠不休。不过此事总不能凭你一人之言,不知在场可有旁人见过端王这位故人,也好做个比对。」 闻言,慕容迟不耐地摔了酒杯,「长公主大可放心,本王懒得看赝品一眼。」 然而姜应檀半步不让,态度极为坚决。 见状,慕容迟胸口起伏明显幅度大了许多,仿佛耐心已经降到最低,只要有人再轻踩一脚,他就会立即掀桌子。可在场诸人看着,姜应檀和姜暮窈身边有数个武艺高强的鹰卫护着,哪怕是云骑想要直接莽上去,也不一定就能如愿将人带回。 慕容迟强行压下心中不快,看着姜应檀多次用言语拖延时间,越发觉得是自己猜得正确,或者说,哪怕察觉到异样,他也不得不一条道走到黑,否则就要承认他的阿窈的确葬身在了那场大火中。 不,阿窈绝不会死。 于是,慕容迟下定决心,也不管听到此话的诸位官员有何想法,沉声道:「她与你们大齐的永熙长公主,在相貌上一模一样,如此,可摘面具了吧?」 此言一出,身后北燕官员面面相觑,什么脸色的都有,不论是瞭然,亦或是震惊,他们最后都呈现出相似的神色来。 原来,这几年从后宫传出来的谣言竟然是真的,在皇帝当真在自己的后宫养了一个与和亲公主十分相似的妃子,要知道,那永熙长公主可是先帝的后妃,此举实为无视纲常、秽.乱后宫! 不过,就算他们心中有其他更为不堪的揣测,也不敢在慕容迟面前露出一分一毫,无一不垂下眼帘,眼观鼻鼻观心,只想当个聋哑之人。 而大齐这边,几乎都是在诧异,没什么旁的想法。 毕竟永熙长公主多年前就已经离开大齐,远赴北燕和亲,哪怕是几年前她的讣告传回大齐京城,仍不曾在他们心里面留下一寸痕迹,连句感嘆也没有过。他们更多是在猜想大齐下一位去和亲的公主,或者是宗室女,应该选哪一位,毕竟这北燕新帝尚还不曾娶过大齐的和亲公主不是? 因而,在他们的脑海中,能记得姜暮窈五分样貌就已是了不得,大多数都已经想不起那位永熙长公主是什么模样,只依稀想起是一位嗓音动人的殿下。 只有谈松琅,仍还记得永熙殿下温婉柔美的样貌,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被鹰卫保护着的那位侍女,与记忆中那双总是荡漾着温柔笑意的眸子想比对,惊人发觉竟真能对得上! 谈松琅不由皱眉,颇有些惊疑不定,难不成永熙长公主当真未曾亡故,要知道在姜应檀来临城之前,身边可没有这位叫蓝茶的侍女! 姜应檀稳稳地坐在那里,不动如山,如同将众人的窃窃私语当做耳旁风,并不关心他们是何反应。她既然能逼得慕容迟放话,让他再没有一丁点的迴转余地,就不担心慕容迟把阿姐的名头抬出来。 甚至于,她乐得看到事情被逼至如此地步。只要在众目睽睽下,让阿姐露个面,今后便再也不怕旁人弄出些无端揣测,打扰阿姐回到大齐之后的清静日子。 姜应檀想到了那仍未研制出的解药,此刻也不知是赞嘆还是失落,终归是福祸相依,若是阿姐此时解了毒,恢復原本相貌,只怕此劫难过。 就在她沉默不言时,从旁边探过来一只温暖厚实的大手,坚定地握住了她垂在身体一侧的冰凉左手。 姜应檀回过神,偏头望去,看到了傅则暗含担忧的目光。她忽然意识到,在傅则的眼中,并不曾看过阿姐面具下被毁的容颜,只听得自己一日日唤「阿姐」,眼下听到慕容迟准确说出「永熙长公主」,他还有哪里不清楚的! 如姜应檀所想到的,傅则正是一瞬间猜出姜暮窈的身份,也与慕容迟做出一样的判断,认为姜暮窈戴着面具就是为了遮挡容颜,因而生出许多担忧。 傅则上半身探过来,压低了声音问:「当真无妨?」 倘若有问题,他自可带着她们杀出去,南侧山坡上还有精锐的鹰卫和西北军守着,想要个平安不难。 姜应檀翻过左手,回握住傅则那布满茧子的右手,微微用力握了握他,轻声道:「不用担心,我心中有数。」 第98页 这下,傅则才稍微安了心,但手还是放在了一侧的剑身上,以防有变故发生。 在一众私语中,姜暮窈突然轻咳一声,打断了诸人暗地里的交流。 「端王话都说明了,本宫自然不会再多费什么口舌,」她笔直对上慕容迟的视线,巧笑嫣然,「蓝茶,摘了面具,给北燕端王瞧个清清楚楚,也好让他那心死得彻底些。」 闻言,慕容迟的视线陡然极为迫人,直勾勾地盯着姜暮窈,原本随意搁在桌案上的双手攒紧,显然是有些紧张和急迫的。 听到姜应檀下令,姜暮窈原本按着面具的手,没有一丝犹豫地握住面具边缘,缓慢摘了去。 随着面具挪开,姜暮窈的容颜完全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无论是两国官员,帐中侍奉的侍女们,还是见多识广的鹰卫、云骑,又或者是一贯从容儒雅的谈松琅,在看到那副狰狞丑陋面容的时候,或轻或重地倒吸了一口气。 有人后背至头顶生出一股激灵,手中的筷子都握不住,抖了抖任由其摔落,也有酒杯直直落下,翻倒在桌案上,清透的酒液泼洒了整个桌面。 惊吓、厌恶……大部分人在第一时间露出的情绪都是负面的。 在一众人瞳孔缩小的时候,在场能保持镇定的只有姜暮窈、姜应檀,而傅则虽然觉得与自己揣测中的样貌不一致,可竟然不曾流露任何异样神色,愣了一瞬,转而就恢復如常,叫人看不出内里究竟。 而一直盯着这边的慕容迟,先是愣怔住,呆呆看着那遍布红斑的脸,散布其中的脓包,紧接着就是不敢置信,拧起眉反覆探看,时不时需要通过那双与记忆中极为相似的眼眸来缓和。 良久,慕容迟深深地看着姜暮窈漂亮的一双眼,仿佛忽略了脸庞上所有丑陋的地方,只通过那眼睛望向遥远的故人。 最终,他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乃至于无穷无尽的绝望,就像在那一刻坠落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不停下坠,再也捉不到一丝光亮,整个人都枯败了。 一片寂静中,姜应檀讥讽一笑,「到如今,人也看了,端王可还要说些什么?」 此时,慕容迟再也不曾分给姜暮窈一丝注意力,更不因姜应檀发问而抬头,视线黏在了腰侧的一块木头挂坠上。 他头也不抬,轻声道:「本王无话可说,她不是我要寻的故人。」 听到慕容迟的话,姜应檀便知他的心已然死得足够透彻,心下很是愉悦。她示意萧五给阿姐递过去一个备用的面具,好让阿姐重新遮掩相貌,不必遭受他人的指指点点。 姜应檀勾起唇角,站起身来,「天色已晚,今日还得下山返回临城,倘若无事,本宫看着这宴席也到了散场的时候。」 对此,慕容迟没有半分阻拦的意思,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挂坠。 于是,北燕中领头的一位官员揣度了意思,代替慕容迟站出来打交道。他说了些合乎礼数的场面话,直说盼着日后再见大齐顺安长公主,望两国能和平往来,建立良好邦交等等。 姜应檀敷衍地应了些,其他都交给谈松琅处理,自己大喇喇地拉过傅则的手,闲闲把玩着,很是无聊地等着谈松琅处理完后续。 谈松琅是个文人,行为举止上总有一股儒雅之风,温润问:「方才宴席上商谈好的事情,之后还需要互换国书,将此事敲定……」 对方连连应是,反正是一点挣扎的意思都没有,似乎对于那些他们基本讨不着好处的条件不在意,言语间都是准备送他们出大帐。 两边人相互见礼,姜应檀走在最前面,领着自己这边的人出去。 临到已经踏着脚蹬上了车驾,姜应檀遥遥回望大帐,忽而偏头问:「你们不走?」 他们大齐的人都准备回去了,可北燕那边除了这官员,所有人都陪着慕容迟枯坐,一人不曾动弹过。 那北燕官员赔笑,「王爷还想再待一会儿,我们自然要相陪。」 姜应檀不置可否地颔首,微微弯腰进了车驾。谁在意一条疯狗在想什么,指不定是认下阿姐已经亡故的「事实」,正在缅怀呢? 夕阳下,浩浩一长串的车驾往前方驶去,南面小坡上的护卫人手,亦随之分批撤去。 本次宴席所设之处,在小山上的半山腰,下山道路颇有些颠簸,故而速度放得慢些。 姜应檀坐在其中,有些不耐时不时的颠簸,随手掀开车帘,看着空中大片大片的云。 突然,她皱起眉来,「今日怎么有些热?往常这时候,不是早该凉下来了?」 姜暮窈靠着她坐,顺着撩起的车帘,同样看见了泛着紫色的天空,以及如鱼鳞状排列的云层。听到姜应檀所说的话,姜暮窈定神感受了一下,亦有同感。 「是有些,许是最后一波回暖吧,冬天要到了。」 - 半山腰,大帐之内,诸人仍维持着原先的坐姿,没有人敢在这时候交头接耳,不敢去触前方凶人的霉头。 就在此时,从大帐外跑进来一云骑,来到慕容迟面前恭敬行礼。 「人已准备妥当,只待他们进入设伏的地界,即可动手诛杀或活捉。」 慕容迟有些头痛,重重揉着额角,「嗯,除了姜应檀和傅则,其余人一概不留。」 「是。」 第54章 我杀敌,你想法子,总会…… 第99页 半山腰,下山路有些崎岖不平,因而马车晃得有些厉害。 姜应檀坐在里边嫌弃闷得慌,吩咐绿萼将车帘直接捲起来,省得她还得亲自用手拢着。 车外,路途两边依稀还有些树木不曾枯败殆尽,许是那种终年常绿的品种,才能在当下添上依稀几抹绿意,使得这半高的山不必太寒碜。 姜应檀车驾紧依着在前方开路的鹰卫,之后才是一众官员三两挤着的马车,最后是护卫一众人的剩余鹰卫,以及借调而来的西北军精锐。 这浩浩许多人的人马缓慢前行,来到了下山之路上必经的一处要道。这是个有些狭长的通道,只是两面都是陡峭山壁,算不上宽敞,但也足够姜应檀专用的华盖车驾顺畅通过,只不过车驾两边一直护着的数名鹰卫数量被迫减少,有条不紊地匀到前后,仅留下萧五及傅则守着两侧。 进入此处后,除了听见马车的吱嘎声,还有不间断的马蹄声在山壁间迴响,此外竟是完全没有旁的动静,连飞鸟和走兽都不见踪影。 安静到极致。 魏十、萧五等经验丰富的老手缓缓皱起眉,一前一后打了手势,示意众人停下。而姜应檀和傅则,一人在车内,一人在车外,却是不约而同缓缓皱眉。 姜应檀投向车外的视线微顿,微微眯起眼睛,轻声吩咐:「把帘子放下。」 「是。」绿萼不问缘由,恭敬地依着吩咐做了。 就在车帘放下后,姜应檀紧接着开口:「阿姐,你与白芨换个位置。」 姜暮窈不明所以,但看着自家妹妹有些绷紧的脸,依言换了。她在心中思量片刻,结合车外的动静,隐约有些明白此举意义之所在,不由也紧张起来。 「檀儿,你是觉得……」姜暮窈犹豫开口。 刚说了几个字,姜应檀径直打断了接下来的话,她与白芨对视一眼,以眼神示意。 白芨到底是从小跟在姜应檀身边,陪着一同长大,更是伴着经歷过无数风雨。倘若真算起来,说白芨是最了解姜应檀心思的人,也不为过。眼下,她几乎是一瞬间就看明白自家主子在想什么。 于是,在车内众人注视下,白芨从车内小榻下一处隐蔽地方轻轻一按,带出一个暗格,将其中的匕首等利器一一取出,尽数摆在姜应檀面前。 姜应檀取出里边最锋利的一把匕首,镇定地放到姜暮窈手上。 看见了整个经过,猜出大半前因后果的姜暮窈不推辞,直接接了过来,也不多问什么。不必再多想了,檀儿此举就是在暗示,接下来回临城的路途,必然不会太平顺,极有可能遭到慕容迟安排的伏击。 见状,姜应檀便知阿姐晓得现在的处境,取了自己最顺手的一把贴身武器,向姜暮窈展颜一笑。 姜应檀姐妹二人对着彼此轻轻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马车外,打头的魏十领着队伍停在那里,吩咐一鹰卫率先去前方探路,又吩咐一人去与西北军派来协助的斥候交涉,让他们去山壁上探明情况。做完这些,魏十佁然不动地定在那里,无论身后诸位官员如何明里暗里的催促和询问,他都不做任何回答。 一直等到有人从后边快马加鞭冲到他身边,是负责西北军挑出来的一名斥候。那人压低了声音飞速回禀:「探查过了,崖顶没有埋伏。」 不多久,派去前面探路的鹰卫也回来,摇了摇头,「瞧着没有人马踪迹,不似有大批人马躲着。」 于是,魏十才打了个手势,示意可以继续往前走,并且责令众人注意戒备。 随着长长的车队往前行进,魏十、萧五、傅则等人不露痕迹地握紧手边武器,脑海中那一根弦绷到极致。而姜应檀坐在车内榻上,面色变得越发平静,就像是深处藏着无数暗流的平静海面,显然在不动声色地蓄力。 就在载着姜应檀的车架刚到狭长长道中间地段时,打头的魏十远远能瞧见出去的谷口时,他忽而拧起眉,总觉得鼻尖闻到了什么味道。 此刻,异变突生! 一支支点燃顶端的利箭从山崖峭壁上射来,如勐虎扑食一般,顶端狠狠扎进长长的队伍中。有的被护卫挥落,有的刁钻击中鹰卫的臂膀,更多的是落在了大大小小的马车上,将木质车架径直点燃! 魏十这才勐然响起方才自己闻到的是什么味道,分明是布浸透了油,又被火点燃的焦味。他刚刚抽出腰侧配刀,就看见方才来回禀崖顶情况的斥候干脆利落地抹了脖子,血.液喷溅而出。 此人是叛徒! 魏十在拔刀砍断袭来的羽箭时,看见前后涌来的云骑,双目睁大,高声大喊:「敌袭!」 马车内,姜应檀第一时间发觉了车顶被点燃,深深唿出一口气,并不因此而惊慌失措,乃至乱了阵脚。她大约有猜到慕容迟会有什么样的后手,杀人灭口亦在这些揣测之内,此时见猜测成真,反倒不惊讶。 头顶上传来的木头烧焦的味道愈发明显,车外更有刀剑相交之声。 姜应檀定了定神,坚定握住姜暮窈的手,扯过来紧紧拥住,「阿姐,情势紧迫,长话短说。我早已吩咐过萧五护你周全,今日他会捨命带你出去,待安全后,再护着你直接南下入京,之后的事情陛下会接手。」 姜暮窈露出来的一双眼有紧张,亦有惊疑不定,失声道:「檀儿,那你怎么办!」 第100页 「阿姐放心,我不会轻易死的,」姜应檀安抚一笑,「这马车不宜久留,我们走!」 车内已经散出许多呛人的烟,姜应檀狠下心,拉着姜暮窈,率先撩开车帘逃出。 甫一走出,尚还站在前面车板上,姜应檀眼前就伸过来一只坚定可靠的手,飞快抬眸望去。 是傅则! 他坐在马背上,一边挥剑击落射来的羽箭,一边向她伸手,「夫人别怕,过来!」 姜应檀没有片刻迟疑,紧紧握住傅则递过来的手,被拉到马背上,靠着他坚实的胸膛坐好。 而姜暮窈、白芨与绿萼,各自被萧五等鹰卫接走,严严实实地护好。 被傅则护在怀中的姜应檀,目光越过众人,投向顶在最前方的魏十,以及那一波又一波不断绝的云骑。她蹙眉,扭头又看堵在最后面的云骑,那处显然人数没有前方的多。 这是可以预料的事情,此次宴席设在半山腰,几乎山中的情况被西北军和鹰卫摸了个清楚,各处又有人把手。如此情形下,慕容迟能带上山的云骑数目有限,而想用来设伏的人手,只能藏在山底,待姜应檀等人的车驾进山后,才埋伏在此处。 如果想破此局,想留一条命,他们只能往回撤到山上,或许尚能一战! 想清楚其中关键之时,就听得魏十和萧五同时大喊:「护好殿下与诸位官员,弃掉马车,我们撤回山上!」 于是,令行禁止的鹰卫立马就近护着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员,守在后侧的西北将士集中全力杀了堵着路口的云骑后,飞速往回撤。其中,谈松琅因从小习武,虽然入朝后走的是文臣路子,也还是能提得了刀剑的人,家中武学并不曾忘记,此时竟然成了诸多官员中,难得能分担身边鹰卫一二压力的人来。 在后方路口打通之后,众人或自己骑马,或者被人带着,往山上撤去。 而魏十率领着诸多鹰卫好手,或是顶在峡道出口处,压着众多云骑无法攻进,边战边后退,或是散布大齐这方人的中间,挥刀砍断山壁上射来的羽箭。 看似回撤有序,然而等众人刚刚出了那狭长谷道,勉强来到一处分岔路口时,又遭到了埋伏在此处的云骑袭击。 有大齐官员防不胜防,在护着他的鹰卫被杀后,直接被云骑一弯刀砍下头颅。 姜应檀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忍不住叱骂:「慕容迟这条疯狗,步步设伏,还真是想让本宫把命留在此处!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坐在她身后的傅则挥剑击退攻来的云骑,果断要了对方性命,镇定道:「我杀敌,你想法子,总会有办法的。」 被人严严实实护在怀里,姜应檀知道情势紧急,飞速回想先前看过的仪山地图,仅偏头思索一二,得出一条勉强能用的逃生之路。 虽不知慕容迟手中是否也有地图,是否也会先一步猜中她的想法,但是事已至此,她根本没得选!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姜应檀睁眼,目光陡然锐利,「我们往东南方向走!」 「好!」傅则握紧长剑,利落杀了一名袭来的云骑,拽紧马匹缰绳,往姜应檀所说的东南方向而去。 就在其他人也想一起逃去的时候,忽然有大批云骑从山上冲下来,看着是慕容迟下定决心,丧心病狂到将身边大部分云骑都派出,只为一举定输赢! 在这股人的冲击下,傅则一时不察,身下骏马被砍中前蹄,勐地往地上跪去。 傅则当机立断,抱着姜应檀飞身而下,将人护在自己身后,把扑上来的云骑尽数挡在身前。 眼看着自己与阿姐被冲散,姜应檀原本沉稳的心跳骤然乱了,不禁大声唤:「阿茶!」 两边人被隔开,姜应檀隔着诸多云骑,只瞧见姜暮窈被萧五周全护着,心下稍安。不等她再多说什么,遭受严密攻势的傅则发狠,将一众云骑击退数步,紧接着拉着姜应檀的手,夺了一匹马,带着她往东南方位奔去。 山风凌冽,姜应檀被傅则罩在怀里,只听得耳边唿啸风声,她平復唿吸的同时,不知为何又注意到泛紫的天空。 就在两人驾着马匹逃走,快到山崖边,即将被身后数个云骑追上之时,一瞬间,变了天。 地动山摇! 第55章 哪怕共赴黄泉,也算葬在…… 在那一瞬间,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晃动,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头土块从山顶滚落,粗壮的树干从中间陡然折断,重重砸在地上,顺而随着地面晃动而滚向各处。 慌乱中,追上来的云骑中有人惊唿:「地龙翻身!」 紧接着,随着地面晃动愈发剧烈,姜应檀二人与云骑之间的空地中,无端蹦出一道小口子。未等两边人反应过来,那道裂缝在剎那间撕裂,仿佛是兇勐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妄想将所有人吞没。 姜应檀与傅则身下的马匹是从云骑那里抢来的,本就不算特别乖顺,眼下经了这么一遭,更是不断嘶叫,四只马蹄胡乱在原地踩着,让姜应檀颠到想要吐出来,只得双双翻身下马。 然而此时已由不得她与傅则多想,他们本就被云骑逼到山崖边,因着这么一道裂缝不断崩大,留给姜应檀与傅则选择的路只有两条。 要么,就此坠落山崖,留个清净。 要么,趁着裂缝还不算太大,他们主动去到云骑身边,就此束手就擒,被其俘虏。 第101页 情势紧急,姜应檀与傅则交换了眼神,俱是看懂彼此在想什么。 傅则拽着躁动不安的马匹,沉声道:「无论你选哪条路,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姜应檀在晃动中竭力稳住身形,闻言,定神望着傅则的双眸,忽而笑了,「哪怕共赴黄泉?」 「也算葬于一处了。」傅则没有片刻迟疑,横剑逼退那些蠢蠢欲动的云骑。 「好!」姜应檀主动拉住傅则空着的左手,决绝地瞪视试图活捉他们的云骑。回应她的,是傅则反手紧紧回握,两人一道跌跌撞撞撤到山崖边。 山崩地裂间,姜应檀与傅则扔掉马匹的缰绳,深深与之对视一眼,莞尔,「那就看看,倒霉老天还愿不愿意给我们一条活路!」 下一瞬,两人决然跃下山崖。 耳边是唿啸而过的风声,姜应檀被傅则紧抱着,牢牢护在怀里,断续听到傅则死死憋在嗓子眼的闷哼,全因那些因为地龙翻身而迸溅出的石块,大部分都砸在了傅则的身上,只有极少的一些。 姜应檀睁开双眼,瞧见的是傅则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以及紧绷的嘴唇。没来由的,即使不知之后是否能求得生路,可她觉得,仿佛死亡亦无什么可以惧怕的。 在急速坠落中,似乎时间被拉长许多,又仿佛只有短短几息。 下一瞬,姜应檀只能感受到浑身一冷,紧接着是扑面而来的巨大压力与疼痛感,如同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挤碎,她的口鼻咽喉皆被冷水堵住,整个人都深深沉入水底。 意识恍惚中,她隐约瞧见傅则吐出一口血,还有坚定不移向自己伸来的一双手。 - 山崖之上,云骑中有一人冒死扑到前面探查。云雾遮掩,目之能及处根本看不到究竟,瞧不见崖底的情况,更别提看见跳崖两人的踪影。 地龙翻身仍未结束,本就是自顾不暇,云骑中领头的人飞速下了判断,「走!撤到陛下身边!」 云骑听命于北燕每一任皇帝,其职责就是护卫陛下的安危,眼下情势危急,他们自然是要时刻护着慕容迟才是。 再者,纵使大齐这位傅则将军再如何武力惊人,在地龙翻身时跃下山崖,两人大约也是凶多吉少,暂且无所惧。大不了待形势平稳后来寻他们的尸骨,若他们侥倖活着,再来抓人亦不迟。 山石仍在不停滚落,一众云骑没有犹豫地撤走。 - 冷…… 好冷…… 姜应檀迷迷煳煳中,只感受到浑身存有根本消耗不完的寒意,持续不断地扩送到四肢,就仿佛赤身处在冰天雪地之间,彻骨冰冷劲头四肢。 好,好冷…… 阿姐……傅则……阿晔…… 忽然,她察觉到有人将她拥入怀中,来人带着一股子暖意,两只手掌贴着自己的后背,缓缓捂热她冰凉四肢。 是谁! 哪怕是昏迷中,姜应檀仍然存着警觉,竭力与混沌的意识相抗衡,挣扎着睁开双眼,迷迷煳煳间,望进了傅则一双仿若盛着星辰的眸子里。 是……傅则啊…… 几乎是看清来人的那一瞬,姜应檀原本绷紧的心弦陡然松弛,如同找到最坚实可靠的避风港,一颗紧张不安的心瞬间平稳下来,之后放任自己的意识逐渐涣散。 等到姜应檀再度睁开双眼时,最初引入眼帘的便是有着温暖火光的柴火堆。耳中听到的,有来自彼此的轻微唿吸声,还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除此以外,四下一片安静,既没有地龙翻身造成的动静,也没有云骑骑着烈马来追的声响。 她心下稍安,紧接着就察觉到自己被傅则从后面抱住,正十分舒坦地伸展四肢,整个人都嵌在了他怀中,而原本透着寒意的躯体已被傅则耐心捂热。 姜应檀低头去看,自己身上并没有贴身小衣,只裹着一件干燥的中衣,傅则亦如是,而两人衣服正晾在不远处的石头上。 想来是坠崖掉落水中后,傅则想法子生了火,先烤干一两件衣物裹身,免得过了寒气。之后,他自身也没了什么气力,勉强将其他衣物摊开后,就来帮自己取暖。 虽说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做起事来,到还算是很贴心。 姜应檀轻笑一声,试图挣开傅则牢牢锁在自己腰部的手掌。哪知道他人睡着了,手上力道半分不松懈,以至于姜应檀怎么都挣不开这桎梏。她皱起眉,索性背过手去推他的脸颊,想直接把人唤醒。 这一推,当她手掌碰触到傅则皮肤的那一处,传来明显称得上滚烫的热意,姜应檀终于后知后觉到异样。 傅则发了高热! 不过她方才用力一推,还是将傅则推醒了一些,可见其并未全然失去意识。 脸颊烧到有些红的傅则睁开眼,勉力看清姜应檀的面容后,显然松了一口气,顺从地卸去手上力道,好方便姜应檀起身。 傅则含含煳煳道:「你……醒了,太好了……」 姜应檀坐起身,伸手去触碰他的额头,感受到意料之中的滚烫,于是眉头越皱越深,一言不发。 傅则尚还存了些神智,看到姜应檀明显存了怒意的神色,笑着来触碰眉心,「我……我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你不要生气,虽然生气……也很好看。」 闻言,姜应檀睨了他一眼,神色有些恶狠狠,语气却从未有过的温柔,「你快歇着吧!」 第102页 听傅则总是说得断断续续,显然是精神头太差,只是勉力强撑着,好让自己安心罢了。 傅则敏锐捕捉到这一某温柔,弯唇笑了笑,最后交代了几句,接着就任由自己沉沉睡去。 姜应檀暗自嘆了一口气,起身走向晾着衣服的石头块,看着上面皱巴巴的衣服,挑挑拣拣地将贴身小衣穿上,又加了两件稍微厚实些的套在外面,以免自己也染了寒气,反倒可能在之后拖累彼此。其余的衣裳,她全数收拢起来,或是铺到傅则身上,或是用长一些枯树枝支起来,勉强用于挡风。 做完这一切,她望了一眼沉睡不醒的傅则,缓步走到洞口。 洞穴外,山林间一片狼藉,有巨石挡住去路,有地面上狰狞的长长缝隙,也有因地龙翻身而现了天日的暗河。 姜应檀深深望了一眼那流动不息的暗河,终是长舒一口气。 早在赴宴之前,她就将魏十呈上来的地图研究了透彻,其中细节无一不牢牢记在心里。白日里面临二选一时,她就在与老天赌一条活路,虽还算不精准,但从他们所在之处跃下,悬崖最底下会有生机。这里土质不算坚硬,万一地图上所标记的暗河会因为地龙翻身而涌上地面,救她与傅则一命呢? 果然,自己还是赌对了。 姜应檀没有放任自己长久浸在逃出生天的喜悦中,立即打量起四周环境。 不远处就是新涌上地面的河流,此处则是个勐兽的洞穴,许是岩石坚硬,并未因地龙翻身而坍塌,故而成了他们二人的庇身之所。虽然地方不算大,但胜在背风,火堆放在靠近洞口的地方,能防着洞外寒气入侵。 只是不知道这里与当初跳崖的地方相距多远,山上的鹰卫与西北军还能存活多少,又是否能寻到这里? 阿姐又是否还安好? 慕容迟那个狗东西死了在这场地龙翻身里了吗! 夜幕沉沉,头顶悬着明月,姜应檀喜怒不辨地盯着那轮弯月瞧了一会儿,很快就收了所有散漫的思绪。她回到洞穴内,拾起傅则丢在一边的佩剑相助,将一件布料尚算柔软的衣服的下摆撕出两块。接着,她拎着两块布,去河边将之打湿,又回到傅则身边,将布料敷在他的额头上。 眼下形势不明,她也不懂医术,只能用些笨方法,以期能帮助傅则早些褪去高热,两人也好快些寻到出路。光凭她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将两人安然带出险境。 接下来,姜应檀以一块布给傅则敷着额头,用另一块帮他擦拭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肤,只要湿布变得温热,她就会去河流边将之重新打湿。 冬日的河流,河水堪称冰冷刺骨,姜应檀一趟趟来回跑,哪怕双手被冻红,亦是面不改色。直等回来给傅则换上重新打湿的布后,才会靠着火堆取暖。 火堆旁还堆着一摞子干树枝,看得出是傅则先前一个人出去收集的,免了姜应檀清醒后还要跑出去寻找。 姜应檀分了些神在火堆处,偶尔添上新的枯树枝,使火堆能一直燃烧。 到了后半夜,皓月低垂之时,姜应檀守在一边打着瞌睡,昏迷不醒的傅则总算缓缓睁开双眼。 他的眼中,有些迷茫,亦有些混乱。 这是……在哪儿? 第56章 或许这前半生,再也没有…… 刚刚醒来的傅则眯着眼,似是还不适应眼前光线,无法直视正对着他的火堆。 他是在……山洞里? 模煳间,他隐约瞧见不远处坐着一人,警觉陡然升起,屏息凝神去探看。火光映照着女子的半边脸,上好布料做得宫装遍布褶皱,头上更是一片素净,既无往日琳琅钗环,亦无干净明艷的妆容,看得出她现下着实有些狼狈。 傅则下意识地蹙眉,这是……姜应檀? 对了,府内有贼人行刺,自己赶来护她周全,可两人怎么会转而来到荒郊野岭的洞穴里? 下一瞬,他的脑海中蹦出无数记忆的片段,争先恐后地想扑到他眼前,脑海中仿佛有一根细针在搅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晕眩感同时涌上来。 其中,有他抱着姜应檀放肆哭泣,可怜地喊着「姐姐,则则害怕」;有同床共枕,将人拢在怀中不放;有小心翼翼在她额头上落下的一吻,更是在之后隔山差五就要偷个香…… 傅则无意识闷哼一声:「嘶……」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是竭力控制之下,难得散出来的动静,却能让在一旁打盹的姜应檀骤然惊醒,眉眼间还带着些惊喜。 看到傅则醒来,眉头紧紧挤在一处,脸上流露出痛苦神色,姜应檀心中一急,莫非是病情反覆了! 顾不上其他,姜应檀提着裙摆,毫不见外地坐在他身边,先是取下他额头上勉强贴着的那块布,用手背贴了上去。 嗯,还有些热,但比起上半夜,已经是好了许多。 姜应檀小小松了一口气,復又去探看他的状态。只见傅则已经不再忍着痛楚,神色松快许多,应是方才那波难受的劲儿过去了。 在她目不转睛地注视下,傅则喘了一会儿,在快要平復唿吸之时,缓缓睁开了眼。 姜应檀强行按捺下去的欣喜再度涌上心头,关切问:「你醒了?可好些?」 傅则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似是还没回过神来,许久,才轻咳一声,「好些了。」 闻言,姜应檀毫不吝啬地展颜一笑,「好,你且躺着吧。」 第103页 话音未落,她抓了那块已经被傅则额头捂热的一小块布,以手撑地站起身,接着轻车熟路地往洞外跑去,还不忘从旁边火堆里捡一根粗壮些的枯树枝,以便照亮脚下的路。 在她身后,傅则眸中闪过许多复杂情绪。 原来,真的有一天,她能对自己卸下所有防备,不带一丁点戒备和疑心相处。 只是因为失去记忆的这两个多月,五岁以及十六岁的自己,做出来的那些幼稚的事情,说得那些直白又露骨,但在她一个知晓全部内情的人看来的胡言乱语,就能将两人之间的相处,变为这种他过去几年想都不敢想的状态吗? 就在傅则带着百般滋味,回顾往昔之时,姜应檀捏着两块拧干的湿布回来了。 她提着裙摆,小步跑到傅则身边,熟练地将其中一块勉强叠成四四方方的形状,然后不容反抗地搁在他额头上,接着把另外一块布放到傅则虚拢着的掌心里。 「左右你都醒了,给自己擦一擦吧!」撂下话,姜应檀马不停歇地凑到火堆旁,往其中加了一两根枯树枝,口中的话并未停下,「这荒郊野岭也找不到药草,只能这么将就,许能帮你早些散去低热。」 她微微躬下身子,将双手微微靠近那火堆,只敢蹭一点热乎气儿,等双手因触碰了冰冷河水而聚起的寒气散去大半,就不再靠着烤火,回到傅则身边坐下。 姜应檀看傅则一直傻愣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疑惑地挑眉,「你这是病傻了?连擦身子都不会?」 说着,她深以为然,毕竟看傅则的眼神呆呆傻傻,瞅着就不是寻常的机灵样儿,难得透着一股憨气。 先前两人早已同床共枕许久,方才傅则昏迷不醒时,也是她直接帮着擦身子的,故而即使傅则醒了,姜应檀也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大喇喇地取过傅则手中的湿布,准备自己再劳累上一会儿。 再怎么说,不提那些对傅则隐隐约约的好感,就说今日跳崖坠入河中,是傅则拼了性命把她救回来。之后更是各种贴心照顾,反而是他自己前后折腾到发了高热。 她心想,既然你豁出性命护着,我帮你擦擦身子又如何? 姜应檀心中所想并未表露在脸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傅则的领口,露出底下肌理分明的胸膛后,手上力道放轻了些,抓着湿布帮他擦身子。 不仅如此,她还一边漫不经心地逗他,「本宫以前没做过这等伺候人的事儿,等安然脱险,你可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回报才是。」 原本因为发热,傅则脑子就不是特别的清醒,至少是不如往常那般思维敏捷,方才又被姜应檀如此一波意料不到的动作给惊到,因而愣了一会儿。不过,等冰凉的湿布触碰到自己胸膛,一股子寒意由那一处飞速扩散到全身,尤其是顺着嵴骨窜到脑子里,直让傅则瞬间清醒过来。 傅则倏地按住了姜应檀的手,有些不自然地偏开视线,「殿下,我自己来便好。」 姜应檀自然也不会抢着干活,看他神智还算清醒,手上也有些气力,因而十分爽快地撒手。 不过,这手撤到半道,姜应檀忽而蹙起眉,有些疑惑地望来,「这里又没有旁人,你怎么又喊起『殿下』了。」 傅则一怔,昔日他一贯称唿姜应檀为「殿下」,对方也不曾有过异议,甚至恨不得自己将称唿全部加上,称唿她一声「顺安长公主殿下」,才算完全合了她的心思。 如今却对此表露出不作伪的疑惑以及不满…… 是了,五岁的自己只会喊「姐姐」,十六岁的自己则从一开始就「夫人」「夫人」唤着,甚至还藏了自己的小心思,想着有朝一日能喊一声「娘子」,现下自己脱口而出就是「殿下」,自然惹得人生疑。 看他一直沉默,姜应檀有些不解,语气中也带上了些不自觉的威严,「你到底怎么了?」 傅则听得此言,虽觉得这种冷淡语气才是自己最为熟悉的,但是总也忍不住生出些不适应,还有些微的不快。 他心中清楚,眼下最好的方式,是直接坦白自己记忆已经全然恢復,这样两人才好冷静商量脱身方式,以及如何应对日后种种。 可人一旦尝过了甜头,就再也回不到从前吃糠咽菜的日子。 毕竟,姜应檀明明已经在与五岁和十六岁自己的相处中,卸下了那一身的防备,甚至流露过一些女儿家的情态,而不再是那位冷冰冰的顺安长公主。 都是同一人,他们能做到的事情,自己又为何不行? 傅则那一小股的犹豫,都在越发坚定的意志下溃散,剩下的只有满心满眼的斗志。 姜应檀原本心中生疑,甚至以为是傅则记忆又出现了变化,但在看见傅则红透了的耳根、避开的视线,以及袒露的胸膛后,她有些明了。 许是这十六岁的少年郎又羞涩了,毕竟好好说起来,两人纵使是同床共枕,衣服也是整齐穿着,从未见过衣裳之下的风景。少年人脸皮薄,一时害羞急了眼,故意喊一声「殿下」什么的,也不是不能理解。 想通其中关窍,姜应檀蓦然笑了,「你呀,先前不是还找着机会亲人,真来些实在的,你倒是愣成根木头。」 「好了好了,既然你想自己来,那就如你的意,正好我也累了半宿,疲乏得很。」 傅则亦是回过神,唇角扯出一抹笑,故意仿照着口吻,「确实辛苦夫人了。」 第104页 他心中想得很清楚,若是贸然暴露记忆恢復的事,又或者扯谎说又换了一段记忆,只怕会立即被姜应檀推离。想要不被直接驱逐出去,他唯一的法子只有继续扮成十六岁的样子,才能徐徐而图之。 大丈夫顶天立地,为了求得心悦之人的芳心,自然是什么脸面都能舍了的。 姜应檀探头看了一眼天色,回过身看他将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擦过,她再度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傅则强忍着避开的冲动,还有一些窘迫,努力装成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任由对方触碰。 感知片刻,姜应檀收回手,抚掌笑道:「摸着热度下去好多,总算没事。」、 她那颗整晚悬着的心安然回到原位,困意席捲而来,扯过傅则手里的湿布,随意扔到一边,紧接着就钻进他怀中,准备补眠,好为白日寻出路存些精气神。 这一套行云如水的动作做下来,傅则也不知自己现在心中感想,究竟能分清楚是什么,许是不适应、窘迫,又许是一颗心倏地软了下来。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拢在怀中,回应他的是姜应檀迷迷煳煳地哼声,还有那极为自然地配合,竟是无需他多调整,对方就能找个最舒适的姿势,惬意地靠着他入眠。 朦胧睡意笼罩,姜应檀还不忘惦记生死未知的姜暮窈,含含煳煳地念叨着:「也不知阿姐……现在如何了,是否已经顺利脱困……安然回到临城……」 「傅则,我不想阿姐出事……」 傅则压低了声音哄她,「放心,有萧五守着,必不会让永熙长……必不会让阿姐遇险。」 「嗯……」 地龙翻身后,山间一片狼藉。 在如水般的月色下,温暖的火光映照中,傅则望着怀中人满是信赖的脸庞,那一颗明明已经因无数战争而锤鍊坚硬的心,在此刻,忽然柔软下来。 他想,或许这前半生,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圆满的时候了。 第57章 傅将军,铁汉柔情。…… 天色.欲晓,天际泛出一丝鱼肚白,日光逐渐照亮这一片狼藉土地。 不过,即使日光渐盛,因着时辰还早,故而山林间的路并未完全被照亮。尤其是地龙翻身后,其间一片凌乱,因地龙翻身而折断的粗壮树木,大大小小随意散落的石头、土块,人行走在其中很是艰难。 「唿……」 姜暮窈喘着气,驻足在一处巨石旁,不断努力平復自己的唿吸。即便有面具遮盖,也能从她的眼眸中瞧出十足的疲惫,可见是一夜未眠。 她身边有四名鹰卫护着,前方是萧五在探路,那里因为山石滚落而堵住了路,须得探查能否通行。 不多久,萧五利落地踩着高低不平的路面,回到姜暮窈身侧。 萧五拱手,「这路被堵住了,须得由我们清开那些石头,理出一条安全可通行的道路,还请阿茶姑娘暂且等上一会儿。」 姜暮窈点点头,虽然浑身显露出疲累,但言语间透着一股子坚毅,「诸事皆由萧副统领拿主意便可,不若我去帮你们一道清理碎石?大的石块搬不动,一些小的还是能帮上忙的。」 闻言,萧五径直摆手,「阿茶姑娘休息便是,这些粗重活有我们呢。况且前方未必有此处安全,万一到时候有顾不上的,真的害你受伤,日后殿下定然要罚我们。」 平日里,萧五在人前一贯是不多话的,眼下能说出来这么多,也是为了安姜暮窈的心。 拥有一颗玲珑心思的姜暮窈又怎么会看不破,知晓自己贸然上前出力,许是给他们添乱反倒不美,于是轻轻颔首。 「那萧副统领与几位兄弟多留心,莫要受伤,此路不通,我们还能再寻旁的法子。」 萧五与其他三位鹰卫共同谢过,只留了钱虎一人与姜暮窈作伴,既是护卫她周全,防止有些山野毒虫勐兽伤人,也是为了打趣解闷。 看着萧五与另外三名鹰卫在前方不断搬开石块,姜暮窈打量了一眼逐渐亮起来的天空,「也不知殿下如何了。」 钱虎赶忙开口安抚,「姑娘不必担心,想来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又有武艺高强的傅大将军守护在旁,那可是一个顶了咱们鹰卫十余人的,定然会化险为夷的。」 姜暮窈嘆了口气,语气带上了希冀,「希望如此,望上天能护他们二人周全。」 见状,钱虎只有顺着话往下说了几句,不外乎是些吉利话。 不过他的语气,比起当初送姜暮窈与李氏母女去流民大营路上时,或多或少还是添了些尊敬的。一则因为姜暮窈现在明面上是姜应檀跟前的侍女,地位与白芨、绿檀一般无二;二则,本次姜应檀抽调萧五与他们几个人出来,专门派来护卫姜暮窈安全,可见这位相识不过月余的阿茶姑娘,在他们家殿下心中的分量之重,自然是不敢再轻慢。 日头渐渐升起,山林间的雾气散去些许,脚下的路基本都能看个清楚。前方,在萧五等人的努力下,道路被清出大半,已经能够通行,他们正在来回踩实地面,敲击旁边山壁,以防会有碎石滚落而伤到人。 姜暮窈攒起一口气,从大石头上站起身,准备继续寻求能出去的道路。看着目之能及的最远处,又眺望天边,她心中俱是坚定。 檀儿煞费苦心,为她安排了这么多人护着,自己却下落不明,她一定要找到出去的路,带着萧五去临城搬救兵。倘若能在路上遇见檀儿,与她一道安然脱险,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第105页 萧五走过来,「姑娘,山石已清,我们走吧。」 姜暮窈颔首,「走。」 大约走了一炷香时间,就在他们绕过一片冬日长青的树林,拐过一道转角之时,前方探路的萧五忽然停下脚步。他抬手示意众人停下,下一瞬轻轻抽出腰侧配刀,贴着山壁缓慢移动,遮掩自己的影子。 接到指示,钱虎等鹰卫顿时提起警惕,将姜暮窈牢牢护在他们其中,不给任何人伤到她的机会。 就在萧五即将到达转角处时,从另一侧骤然出现一柄锋利弯刀,以极快的速度还有极勐的攻势袭来。 萧五对此早有防备,提起配刀迎上! 「哐」的一声,两边人皆是以兵刃相对,皆不退后一步。 转角另一侧的人终于显露出模样,观其装扮与武器,必然是慕容迟麾下的云骑无疑,许是被派出来寻找逃生之路,顺便刺探周边是否有敌人的。 来回几个对招拆招之后,萧五目光一凝,窥破对方无意露出的漏洞,一刀砍去致命之处。 一声闷哼,鲜血从对方胸膛前喷出,那云骑无力倒在地上,弯刀摔落一边。 萧五面不改色地改了握刀姿势,借着对方的衣服擦干自己刀上血迹,然后利落地将人拖到一边,来到姜暮窈身边。 「这里有云骑,那么『端王』必然就在不远处,我们得换一条下山路了。」 他口中的『端王』,自然就是批了端王慕容青的皮,实则是北燕皇帝的慕容迟。云骑以护卫北燕歷任皇帝的安危为己任,眼下这山中,他们只会拼命往慕容迟身边赶。 先前他们路上也曾遇见过一二零散云骑,因与慕容迟失去联繫,神色间无一不紧绷,刚才这个神色自然轻松的云骑明显与他们不一样。 姜暮窈知道事态紧急,他们现在势单力薄,定不能与慕容迟硬碰硬,所以直接应了声「好」,没有半句异议。 然而,就在他们转身想走之时,那转角处却传来了一道熟悉的阴鸷面容,正是方才提到的慕容迟。他应是听见了萧五与姜暮窈的对话,所以不紧不慢地靠近,唇间勾起一抹清淡笑意,眸色深沉如死潭,仿佛看不见一丝天光。 慕容迟负手,似笑非笑道:「怎么,见到本王就想走?」 - 天光大亮,山中一处洞穴处,亦有清晨的日光洒在地面。 洞口处,那火堆已然熄灭许久,只还存着些许余温,可见这后半夜一直有人时不时起来添柴,否则到这时应是冷透了。 里面的干草堆上,傅则与姜应檀正相拥而眠。 姜应檀枕着他的胳膊,睡得十分安稳,即使在这荒郊野岭,亦不觉得心中慌乱。 虽然昨日有突如其来的地龙翻身,惹得这天地变色,地动天摇,山林一片狼藉,但是到了第二日,这一场浩劫过去之后,山林间的鸟虫走兽却恢復如常。 听着鸟儿清脆啼叫声,傅则率先睁开双眼。他的目光投在姜应檀的额头上,虚虚停了一会儿,不多久就完全清醒过来。 只这一处细节,就能瞧傅则与五岁、十六岁时的自己,有许多差别。五岁的则则一般会哭着喊着要再睡一会儿,不给睡就要瘪嘴朝姜应檀要哄;也不像十六岁不知事的少年郎那样,有着极为霸道的起床气,说要睡回笼觉,那就是谁来劝都不听,当然了,若是有姜应檀冷冰冰地哼一声,少年郎还是会利落起身,再不敢贪觉。 而已经经歷诸多世事,成为了手握重兵的大将后,傅则那一身自制力显然强于许多人。真要说起来,他昨天先后遇见了追杀、跳崖、寻出路,夜里还发了高热,着实是好一番折腾。倘若是换了其他人来,只怕今日只觉得浑身疲惫,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而傅则却在醒后,不多久就能迅速清醒,并且强行将那翻涌的睏倦之意压下。 洞外,鸟儿的轻啼声断断续续,却并没有吵醒姜应檀,可见她经过昨天那么多惊险,又照顾了傅则半夜之后,着实太累。 不过,傅则即使醒来,也没有立即起身。面对怀中温热的女子娇.躯,傅则不自在地撇开了视线,一抹红意悄悄摸摸从他的耳根扩散,直至耳廓都有些通红。 无他,哪怕是千军万马在跟前列阵都面不改色的傅将军,哪里与女子这般亲密接触过,遑论还是他藏在心里许多年的心悦之人。虽然他神色很是自然,但是也挡不住心里深处的那股子不自在。 当然了,佳人在怀,傅将军依旧能坐怀不乱,只用双手虚拢着,其他唐突人的动作是丁点不敢做,到底还是想守着最后的底线,所有都得等姜应檀自个儿乐意才行。 傅则不自在地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到被姜应檀枕着的那只手有些酸麻,应是被她枕得太久,有些气血不通。 这如同蚂蚁啃噬般的酸,换成一般人肯定会叫唤出声,再怎么内敛的人,恐怕都会闷哼两下,但换成了忍耐力极强的傅则,仅是咬紧牙齿,竟然就这么生生忍下来。 他想着,今日怕还得寻出路,姜应檀是皇城中娇养出的人,哪里吃得了这种苦楚,不若让她多睡一会儿,多少存些力气,也能轻松些。 忍着酸麻的同时,傅则总不好一直强扭着脖子,于是只好很不自然地挪回视线,继续看着姜应檀的额头髮呆。这么一瞧,倒让他看见了对方原本应该光洁一片的额头上,多了几处脏痕,不知是从哪里蹭到了尘土。 第106页 如此,他微微撤开些距离,又去打量其他地方,担忧姜应檀是不是在他不经意的时候,磕着碰着哪里了。好在粗略一瞧后,确认对方只是看着狼狈些,本身并无什么明显的伤口,四肢也不像是扭着或者磕到。 傅则这才长舒一口气,她没事就好。 左右不着急起来,他索性用没有被枕着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捲起自己袖子,想帮姜应檀擦去脸上的脏痕。 不曾想,这一动,反倒是惊醒了对方,傅则一时间不知如何时候,临危不乱的傅大将军就这么愣在了那里,进退两难。 姜应檀因感受上有人在轻轻触碰自己额头,所以迷迷煳煳醒过来,睁开眼毫不意外瞧见清醒的傅则。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丝毫不讲究什么长公主的仪态,甚至习惯性往对方怀里钻了钻。 没办法,这天寒地冻的,只有傅则是个火炉子,多靠近些还能汲取点热气。 既然醒了,姜应檀也不准备继续再睡,只懒懒道:「你刚才碰我脸作甚?」 傅则手还支在那儿,脑海中在拼命设想,若是十六岁的自己遇到这问题,应当是作何反应,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最后,他装出活泼些的语气,轻咳一声,「瞧夫人额上有些脏痕,想帮着擦掉。」 应当……是这种反应吧? 哪知姜应檀一听,从他的怀里十分警觉地撤出,顺便用袖子一上一下遮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明眸。 她目光中满是探究,「是真的很脏?特别丑吗?」 傅则一梗,下意识觉得这个问题须得好好回答,不然自己小命危矣。 第58章 姜应檀总觉得,傅则好像…… 顶着姜应檀灼灼目光,傅则斟酌一二,仍旧是准备学着少年郎的做派。 少年郎嘛,惯是会说些甜言蜜语,才能讨得姑娘家一二欢心。 傅则伸手,轻轻拉下姜应檀挡着脸部的宽袖,轻声道:「怎么会呢,不论是什么样,夫人都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 好听话谁不乐意听呢,尤其是这种说到自己心坎里的好听话,总能让人尝出一丝丝的蜜意。 姜应檀本也不是那么斤斤计较容貌的人,方才不过是刚醒来,起了点兴致想逗逗她的驸马,现下得到一句真情切意的夸赞,自然是顺着他手的力道,收回了自己的袖子。 外头日光大好,看架势并不需要再补眠或贪觉,傅则率先从杂草堆上站起,拿过昨夜姜应檀用来给他敷额头的布块。他自顾自去到河边,无视冰冷的河水,双手浸在流动的水中,反覆将布料清洗干净。 期间,姜应檀一直懒散地靠坐在原处,静看着傅则这一连串的动作。当她瞅见傅则清洗布块时,心中大约有了猜测,于是整个人都变得更为放松,视线一直追着傅则走,安然等着人回来。 傅则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回到姜应檀身边不远处后,毫不迟疑地蹲下身,保持与之视线持平,然后用手中刚刚洗干净的布块,为姜应檀擦去脸上几处脏痕。 姜应檀没有半分抗拒,任由对方动作,一双多情眼眨啊眨。直待傅则收回手,她才幽幽开口,态度很是嚣张霸道,明眸善睐,「哼,算你会说话。记着,就算本宫再怎么狼狈,也不许有任何嫌弃,可懂?」 往年两人遇见,不是冷脸相向,就是争锋相向,哪里能看到姜应檀流露过这般自然又明媚的神情来。 此时,无需故意去仿照少年郎的行为举止,傅则自己打心眼觉得啊,自己的夫人如此模样着实惹人喜爱,再没有比她更为耀眼的骄阳了。 他俊脸上都是温和笑意,「铭记于心。」 荒郊野岭,简陋洞穴中,两人视线相互勾连,无端瀰漫出一股子不可明说的意味。 良久,姜应檀从那种无法言说的感觉中出来,深觉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对视,真真是有些傻气。而且,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往日看傅则,只认为很是讨喜,方才却……却无端有些脸热,更是觉得傅则那脸比之前好看许多。 姜应檀轻咳一声,将二人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中拉出,正色道:「时候也不早了,还得早些启程,我担心慕容迟还有后招。」 傅则神色亦变得正经,颔首道:「我去捉条鱼回来,且先勉强用它填肚子,不然等会儿怕是走不动。」 「好,这些都依你,」姜应檀弯着眼睛,故意拉长了语调,「哎呀,如此锋利的宝剑都是用来上阵杀敌,陪着立下赫赫功勋,眼下却用来杀鱼,啧,大材小用,委屈他了。」 傅则刚走到洞口,将她这一番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低声笑了,「不,它与我一样,十分乐意为夫人效劳。」 说罢,傅则提着长剑,头也不回地去河里捉鱼去。 姜应檀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之后也起了身,收拾打理好自己。 - 山中另一处,慕容迟与姜暮窈等人正拔刀相向,呈现剑拔弩张之势。 半空中,是萧五当机立断放出的信号弹,窜到极高处炸开后残留下了红色烟雾,正在缓缓消散。 哪怕亲眼看着对方在召集援兵,慕容迟也没有半分着急,站在那拐角处,冰冷的视线在姜暮窈等人身上打量一二,最终,那目光掠过所有人,仅落在了姜暮窈身上,如蛇般缓慢移动。 他眸色深沉,意味不明地盯着姜暮窈那双熟悉的眼。 第107页 怎么办,即便知道了面具底下长成什么样,有多么丑陋,与他的阿窈是完完全全两个人,可每当他碰到这个侍女,总会觉得那双眼睛太熟悉,仿若故人又回到身边。 对面,姜暮窈和萧五互换了个视线,决定交由更熟悉慕容迟行事风格的姜暮窈开口交涉。 姜暮窈垂下眼帘,想了一会儿应对之法,然后从容不迫地开口:「端王说笑了,昨日刚歷经地龙翻身,想必北燕一方也有些忙乱,我们自然不好多添乱。」 「哦?」慕容迟扯了扯嘴角,视线在地上的云骑尸首上短暂地停留一瞬,「杀了本王的人,就是你们所谓的不添乱?真是……稀奇的说法。」 姜暮窈神色不变,「方才,此人不容分说,甫一碰面就要取人性命,总得容得下旁人反击吧?」 然而,慕容迟本就不是什么能耐心听完别人说话的人。在北燕朝堂上,哪一个朝臣废话多了,他能直接下令将人拖下去杖责,若不是还顾及些他的弟弟端王如何立足,只怕直接让云骑把那大臣杀了,都是很正常的事。 因而,慕容迟有些不耐地打断,不咸不淡道:「太吵。」 朝夕相对数年,姜暮窈知晓他的脾性,听见轻描淡写的一句「太吵」,就知慕容迟耐心已经快要耗尽,想要从此处安然脱身,只能速战速决。 姜暮窈不曾迟疑,开门见山道:「端王想要如何?」 慕容迟盯着那双眼眸,笑意不及眼底,「我要如何?怎么也是为本王办事的人,你们杀了他,我就要……」 「你们所有人的命。」 闻言,姜暮窈神色不变,倒是围在她身侧的萧五等人齐齐抽出配刀,十分警惕地把姜暮窈围在中间,摆明了若对方想要姜暮窈的性命,那得从他们的尸.体上踩过去。 慕容迟看着他们一众人防备的模样,唇边笑意扩大了些,微微抬起下巴,「不过,本王今日心情很好,不吝啬给你们第二条路。」 「只要你愿意剐了自己的眼睛,留下给本王把玩,那给你们一条生路,亦无不可。」 阿窈已经不在这人世间,他只觉得活着也没有趣味,只是碍于要帮青弟铺好路,才能了无牵挂的随之而去。日后这些耽误的岁月,倘若能有一双与阿窈极为相似的眼睛日夜相伴,也许能解一二相思。 不过,留下眼睛就好,无论对方选哪一条路,命都要留下。 阿窈已经死了,他根本不用对大齐人有任何怜悯之心。 未等姜暮窈开口应下,一旁的萧五急急出声,「不可!」 他难得带上了焦急神色,生怕身边这位主子一个想不开,真拿自己的眼睛换对方一个不知真假的承诺,即便对方信守承诺,他们这些侍卫出去后见了姜应檀,又怎么好交代! 姜暮窈对着他们轻轻颔首,示意不必心急,自己不会这么轻易信了对方。 在场众人,没有比她更了解慕容迟,他向来是喜欢将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真心话谎话混杂在一起说,将出尔反尔那一套玩得炉火纯青,所以,她根本不会信对方的一个字。 一片寂静中,顶着慕容迟投来的仿若在看掌中玩物的视线,姜暮窈神色如常,「我们什么路也不选,宁愿死战到底,也不算辱了我大齐子民的风骨。」 慕容迟冷哼一声,「好有志气的一番话,也罢,等你们都死光了,本王甚至能亲手挖出你的眼睛,亦觉甚美。」 说罢,他懒洋洋地朝着姜应檀等人一挥手,命令身后的云骑直接压上,自己不再多说半个字。 见状,萧五等人没有任何犹豫,分成了两拨。除了钱虎护在姜暮窈身前,带着她往后面撤,其余人全数迎上前去,与云骑直接刀剑相向。 好在,虽然姜暮窈这方人少,但无一不是以一敌多之人,武艺在鹰卫之中皆属于上乘,再加上不知是何缘故,护卫在慕容迟身边的云骑人数不算多,因而局势一时间僵持不下。 被钱虎稳妥护着的姜暮窈,不停探看着周围,既盼着散落在这座山中各处的鹰卫能早些注意到信号,并能及时赶过来援助,又担心率先赶来的是对方的云骑,一颗心高高悬起。 另一侧的慕容迟,看着短时间内分不出胜负的战局,深觉无趣又无聊,「怎么,出来一趟,你们的手脚都生疏了?连这么几个鹰卫都杀不了。」 闻言,那些云骑齐齐打了个激灵,手上用的力道瞬间加重几分,逼得萧五等人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 就在激战正酣时,一阵山风吹过,带起姜暮窈耳畔一缕青丝,恰好半遮住整张脸唯一露出的眼睛。她不作多想,本能地抬手撩起那碎发,中指与食指并用,随意将之撩到耳后。 而一直盯着姜暮窈的慕容迟,看到这个动作后,下意识眯了眯眼。 那是…… 定神看清之后,慕容迟原本黯淡如一滩死水的眸子,忽而一点点的由内而外亮了起来,仿佛找到了他这一生唯一的光。 此时此刻,在众多云骑压阵之下,萧五等人左右掣肘,难免有好几个漏网之鱼突出重围,径直往姜暮窈那处而去! 钱虎功夫虽好,但也经不住数人围攻,遑论还要保护身后的姜暮窈不受伤,怎奈何对方偏偏瞅准了姜暮窈这处漏洞,每一招每一式都向着她而去。 看着北燕引以为傲的弯刀高高悬在姜暮窈头顶,慕容迟肝胆俱裂,疾声大喊:「住手!」 第108页 然而,他这声喊得晚了,彼此之间又隔着数人,还有不曾断绝的刀剑相击之声,那正准备砍姜暮窈头颅的云骑根本没有听见这声喊。 慕容迟当机立断,抽出自己的佩剑,用力掷出! 北燕皇帝慕容迟从来都靠着自己,不曾信过任何神佛,但在此刻,他在心中拜过各路神仙,只求此剑能拦下那致命一击。 老天,我求你,不要再夺走我的阿窈。 第59章 只想归家,生死不论。…… 云骑手上的弯刀与姜暮窈的额头之间,大约只悬了一指之距,离她最近的钱虎被三四个云骑围起来打,根本无力回防。 远处,慕容迟用力掷出的长剑,纵使速度再怎么快,显然也阻拦不下那云骑的弯刀。 慕容迟从嗓子里蹦出的一声「阿窈」几近破音,双目睁到最大,整个人都剧烈颤抖起来。 他绝望地想着,仍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又要失去一次阿窈。 千钧一髮之际,却看见扑向姜暮窈的云骑勐地顿住,接着缓缓后倒,最后仰面砸在地上。隔着重重数人,慕容迟仍能看清那云骑脖子正中有一个伤口极深的血窟窿,几乎不用怀疑,这定然是为姜暮窈所伤。 无他,乃因那云骑倒地后,露出被他遮盖大半的姜暮窈来,她双手握着一把薄如蝉翼、削铁如泥的锋利匕首,尖端还在一滴一滴缓慢落着血迹,「啪」地砸落到地面,溅起细微尘土。 姜暮窈的面具几乎沾满全部被喷溅的血.液,连眼睛里似乎染上一抹红色,可她仍然不曾闭过眼,坚定又决绝地迎接一场豪赌,不是对方死,就是她亡。 万幸,她赢了。 脱险后,姜暮窈喘着气儿,迅速平復自己的唿吸,紧接着就嚮慕容迟投来一道毫无感情的视线。显然,战局混乱中,她隐约听到了那声「阿窈」,全因过去几年,已经对这道声线太过于熟悉,熟悉到刻入骨血。 姜暮窈微微眯了眯眼,握紧手中匕首。看来慕容迟还是猜到了,不过,若想要自己和他回北燕,就是痴人说梦。她生在大齐,死后也会葬在大齐,连一根骸骨都不会再沾染北燕半分。 也罢,或许就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她终是不能回到京城去看一眼阿弟。 而另一边的慕容迟,还维持着张开五指抓去的姿态,在看见完好的姜暮窈后,他愣了许久,然后因为许久不换气,从脖子到脸都憋得通红,狠狠咳了一声,这才后知后觉到姜暮窈没有被云骑所杀。 他扔出去的长剑早在半路就被萧五击飞,正躺在旁边杂草丛里,与泥土为伴。 可看着姜暮窈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坚韧气质,慕容迟忽然觉得很陌生,似乎自己从未认识过真正的姜暮窈。在他眼里的姜暮窈,一贯是柔弱的,仿佛比春日新生的嫩芽还要脆弱,需要人精心呵护才能存活。然而就在这一刻,她用手中尚还滴血的匕首,用刚刚临危不乱态度,用一击绝杀的精准挥刀,直白锐利地告诉慕容迟—— 她姜暮窈,从来都不是依附他人才能活下去的莬丝花。 大齐的永熙长公主,从来都有自己的风骨与信念。 半晌,直等到身边云骑将掷出去的长剑带回,双手恭敬捧着奉上,姜暮窈也早就收回视线,一寸余光都不曾停留此处,慕容迟才将将回过神。 他的声音沙哑且干涩,「让他们停手。」 「……是。」身边云骑虽不明就里,但还是一丝不苟地完成命令。 一声令下后,场中混战的云骑皆数退回到慕容迟身后,留下一头雾水、满藏戒备的萧五等人。 萧五他们不知内情,但是姜暮窈是猜出七七八八的。 她毫无畏惧地上前几步,朗声道:「端王此举,意欲何为?现在又改主意了?」 当对方的视线难得落在自己身上时,慕容迟无端觉得整个人都泡在温泉池里,终于从冰天雪地的冬日里偷得一丝暖意。 良久,慕容迟缓缓开口:「是毒吗?」 他这句话问得不清不楚,在场只有姜暮窈以及萧五听懂了,慕容迟是问姜暮窈的面容和声线为什么变成如今模样,而其余皆不知慕容迟到底在问什么。 见身份终被识破,自觉没什么好瞒的,姜暮窈坦荡回道:「不错。」 慕容迟紧接着追问:「可会危及性命,可还能治?」 姜暮窈神色如常,「喝下去的那一刻,就知道此毒无解,仍旧甘之如饴。」 闻言,慕容迟仿佛感到自己的心脏被锐器重击,源源不断地流着血,抖着嗓音再问:「就这么想走?哪怕死在这里?」 对于此问,姜暮窈露出碰面至今的第一抹笑来,缓道:「只想归家,生死不论。」 原先,慕容迟并不觉姜暮窈这么柔弱的女人,当真会以死相对。 在北燕那么多年,老东西数次下令,喊来宦官、侍卫,乃至最低贱脏臭的叫花儿,让他们凌.辱姜暮窈,将她当做发泄怒气的玩.物。那么屈辱的日子里,姜暮窈都不曾一死了之,就这么残喘着活下来。 后来,他因一饭之恩,觊觎上这位从大齐远道而来的和亲公主,于是弒父篡位,给姜暮窈制造病故的假象,实则将人藏到自己的后宫中,奉上锦衣玉食和一颗满满当当的真心,可她从不曾开怀。而歷经先后侍奉父子二人这般荒诞的事情,做了后宫中永不见天日的瑶妃,姜暮窈亦不曾存下死志,仍旧浑浑噩噩度日。 第109页 可那时的她,偶尔也会对着他,露出一抹笑来。 是什么时候变了? 隔着萧五等戒心满满的鹰卫,慕容迟目不转睛地瞧着姜暮窈,忽而明悟。 是了,直到那一年,他野心勃勃,集结北燕数十万将士,挥兵南下,肆无忌惮地攻打大齐,誓要将大齐的版图并至北燕,达成一统中原的凌云壮志。 从那一日得知消息起,姜暮窈变了,变成了一座没有感情的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怨恨,甚至只要他靠近半步,姜暮窈就会控制不住的吐出来,嫌恶之意都不需要宣之于口,双方都已是心知肚明。 可明明到了那种地步,她也不曾寻死,故而慕容迟一直觉得,姜暮窈是不会决然赴黄泉的。 时隔数年,看得如此一个鲜活的姜暮窈,哪怕隔着面具,慕容迟都能感知到对方「活」了,再也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原来,她后来数年的苦熬,不是存着情意,只是为了有一日能回家,哪怕是死在大齐的土地上。 「噗——」慕容迟勐地吐出一口血,眼中俱是凄凉,喃喃地重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看着对方吐血,姜暮窈心中没有一丝波澜,不为所动地望着。 慕容迟抬手挥退云骑,随意抹开唇边血迹,目光沧桑寂寥,就像一瞬间老了十岁。他深深地望了一眼姜暮窈,藏着浓到化不开的情谊。 时间一点点被消磨,日头渐渐升高,在众人头顶洒下一片温暖日光。 等看到信号弹的一些云骑和鹰卫都赶到了,慕容迟依旧一言不发,无视双方的剑拔弩张。 姜暮窈在一片寂静中,忽然看懂慕容迟的态度,微微一愣,但还是在下一瞬率先带着萧五等人离开。 而慕容迟,就这么如木头一般被钉在原地,看着姜暮窈的背景渐渐消失不见。 良久,他吐出一个字,「走。」 - 山中,一男一女牵着手行走其中。男人身高八尺有余,提着手中古朴长剑,一丝不苟地护在女子身侧。被他牢牢护着的女子,明媚容颜中一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时不时指着路边的稀奇玩意,理直气壮地问男人都是些什么,能不能吃。 此二人,正是离开山洞的姜应檀和傅则。 眼下,姜应檀正盯着一个洞穴瞧,向身后招手,「哎,傅则你看,这里边会有什么?兔子吗?」 傅则靠近瞧了瞧,「许是藏着冬眠的蛇虫,或者是田鼠吧?临城位于西北,野外的兔子数目不多,这瞧着也不像。」 姜应檀皱皱鼻子,方才还兴致勃勃地探看,现下就摆出一副嫌弃样儿,「那算了,还是兔肉好吃些,蛇肉啊、田鼠肉啊什么的,可不配入本宫的口。」 刚刚看姜应檀问起兔子,傅则以为对方是想捉一只来玩,哪曾想姜应檀这么不按常理出牌,脑中想的都是什么肉好吃、怎么做好吃。 傅则闷笑一声,很快将笑意压下去,怕被对方察觉。 然而以姜应檀的洞察力,几乎是傅则发出声响的那一刻,就敏锐瞧了过来,将这一幕看了个齐全。 顿时,姜应檀挑眉,似笑非笑道:「怎么,觉得我身为身份尊贵的长公主,应该想得是兔子毛有多软、长得多可爱?」 不等傅则应答,姜应檀自己先是轻哼,「我就是想着口腹之慾,怎么了?」 傅则笑着回应,「自然是理所应当,殿下可是饿了?」 从醒来也有半日,傅则无须主动回忆少年郎的行事风格,已能自然而然地将之贯彻到言行之中。或许也是过去两月不同的记忆,总归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罢! 姜应檀勉强满意这应答,直起身子继续往前走,咳了一声,「也没有特别饿吧。」 毕竟,早上傅则烤了五条鱼,三条入了她的口,到现在相隔不到两个时辰,哪里……哪里就会饿了! 傅则看得懂她藏起来的心思,顺水推舟道:「是我饿了,劳烦夫人陪着用些果子。」 都是聪明人,姜应檀睨了他一眼,知道傅则是故意照顾自己脸面,但也没说什么。 许是他们运气好,所在的地方正好有几株柿子树,远远就能瞧见那一个个红彤彤挂在枝头的冬柿。 因昨日地龙翻身,好多柿子都落在了地上,沾着尘土。 傅则自然是不捨得姜应檀吃地上的,仗着自己高,拔出长剑,直指安然挂在树枝上的柿子。 就在傅则勤勤恳恳摘柿子时,身后突然传来姜应檀疑惑的声音。 「怎么觉得,你做起事来变得有些一板一眼,没有先前活泼了?」 傅则执剑的手差点一歪。 第60章 瞧,是谁家的郎君,耳朵…… 傅则心中有些慌,但面上没显出异样,故作平静地反问:「怎么会这么觉得?」 姜应檀抿唇思索片刻,缓缓道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觉得你话少了许多。若是换做往常的你,眼下估计都慌了,哪里还能这么镇定自若地寻吃食、探生路?看着也太过熟练了。」 「京中高门富养出的公子哥儿,哪一个不是娇生惯养的,怎会晓得野外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还有那些根本就没什么差异的杂草,你怎么就晓得是否有毒?」 听得姜应檀一桩桩一件件说着,傅则手上动作不停,专挑着熟透的柿子挑,将其稳妥收入怀中,然后才回到姜应檀身边。 第110页 这时,姜应檀一张嘴还没停,看着傅则一声不吭的模样,更加狐疑,「你怎么不反驳?」 傅则失笑,「总得听夫人把疑惑都说完,我才好一条条为你解惑啊。」 姜应檀不为所动,哼了两声,一双锐利的眸子在傅则身上上上下下扫过,摆出一副「你赶紧交代」的模样。 说实在话,她倒是不担心傅则又变了个人。一则,原先傅则每次转变性格,都会失去部分记忆,醒来时的记忆都是由某个点开始,例如少年郎就压根不记得则则的事情;二则,从五岁到十六岁,脾性上的转变未免太大了些,她对傅则这段时间经歷的事情本就好奇,现下看见他展示这么一身本领,自然想知道这是从何而来。 他们一路是沿着溪流走的,傅则先去水边将柿子一个个洗干净,挑了瞧着最熟最甜的两个给姜应檀,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解释。 「没什么稀奇的,家里不怎么拘束,所以大多时候都住在京郊庄子上。庄子靠山,时不时就能上山打猎,爬树掏鸟窝、下水摸鱼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自然比其他人好些。」 他话说得轻巧,落在姜应檀耳中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姜应檀蹙眉,把玩着手中柿子,这会儿子不着急吃了,「十六岁的年纪,早该在国子学里呆着,怎么成天混在京郊庄子上?」 对于傅则而言,那些事情都过去很久,歷经沙场征伐之后,他已经不怎么会再想起当年的事情。 眼下姜应檀问了,他神色不变,「我不喜进学,读不进去书,闲散惯了。」 闻言,姜应檀立即横眉相对,嗤道:「不喜进学,你书房里留着那么多书作甚,难不成是做了大将军,忽然间转了性子?」 不等傅则回答,她就冷笑道:「依我看,必然是忠国公愚钝,再加上如今的忠国公夫人在其中掺和,那位瞧着就是装出来的柔善性子,故意把你这国公府二公子往纨绔的样子养。」 遍数京城,哪有国公府的嫡出二公子,成天不进学,任由其在外边鬼混的? 简直荒唐。 隔着许多年岁,傅则早就没了十六岁时的怨愤和自暴自弃,已能平心静气对待这些陈旧往事。可当他看着姜应檀这幅气势十足的愤怒模样,心头涌上了一股子暖意。 他的殿下,外人觉得她冷心冷肺,只有自己知道,她内里那一腔真性情。 傅则不想她为了这些破旧事不快,有意去分开姜应檀的注意力。于是,他径直取走对方握在手中把玩的柿子,耐心地剥好皮,送到她唇边。 姜应檀睨了他一眼,嗔道:「干嘛,是不想我继续说下去?还是故意来讨好?」 傅则笑笑,「柿子熟透了,总不能让殿下沾了一手汁水后,再去碰冰冷的河水。」 话说得好听,却没有被姜应檀轻易放过。她小小咬了一口送到嘴边的柿子,待咽下去之后,才似笑非笑问:「那怎么一开始没有这么贴心?若是我真沾了一手柿子汁水,你又要如何?」 傅则拧眉想了片刻,「如此想来,只有我先将那冷水捂热乎,才能拿来帮夫人净手了。」 被这么胡乱一搅弄,姜应檀心中怒意消去许多,轻轻瞪了傅则一眼,上挑的眼角藏着满满笑意,「满口胡言。」 「分明是一腔真心。」傅则轻车熟路地回应。 这些按照他原本磨鍊出来的沉稳性子,必然说不出口的话,现下也能信手拈来,以一种十分坦荡又自然的姿态,拿捏着最适合的语气说出。 若是被守在临城的周一诺瞧见,怕是会被吓得茶水都喷出来。 两人各自用了柿子,继续沿着活水往外走。 山路不易行走,许多时候都需要傅则拉上一把,或者时不时扶着,才能让姜应檀安然走过。期间,傅则一直不曾听到姜应檀喊过一声累。然而就是因为她这样的反应,才惹得傅则心中生疑,暗中留意对方走路时的样子。 按照常理,娇养出来的顺安长公主到哪里都不烦心,且就看两月前她从京中到临城,遥远路途是坐着宽大舒适的马车来的,说是把整个屋子装进去都不为过,寻常人哪有这么排场。而现下,她脚下穿得是寻常绣鞋,本就不利于野外行走,换做寻常姑娘家,定然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喊累,再多走一会儿,脚下还会磨出水泡。 可细观姜应檀,一路上气定神闲地打量四周,脚下步伐不停,就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然而傅则暗中观察后,敏锐看见她每走一会儿,脚下都会僵硬地顿上一瞬,每当此时,面上神色亦会随之而变,死死咬着后槽牙,仿佛在忍着痛意。 一旦注意到异样,傅则根本就忍不住,快走两三步,到前方半蹲下。 姜应檀讶异道:「怎么了?」 傅则嘆了口气,「上来,我背你。」 闻言,姜应檀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好端端要你背什么,有这个力气,你不如快些找到出路,或是出了这山,或是找到鹰卫汇合都行……」 话音未落,就听见傅则沉声重复,「我背你。」 这幅神情语态,和那天生了闷气后,他自顾自抱着被褥去耳房睡,堪称一模一样。 姜应檀哪里还不晓得对方瞧出自己的不适,可是她早习惯了不将自己的弱点抖落在人前,下意识有些抗拒。 即使没得到回应,但是傅则耐心仍旧很好,仿佛没瞧见姜应檀的抗拒,语气很是坚定,「夫人放心,虽然是第一次背人,但我一定会走得很稳。」 第111页 姜应檀眼中闪过许多复杂情绪,似乎在与她自己抗争着什么,一时间僵在那里。 真的要对傅则示弱吗? 她心如明镜,对于其自身而言,傅则是不一样的。即便是先前愿意接受这个人,也是居高临下的态度,像是把喜欢的人圈在自己身边不让走了,多少是强势地立于不败之地。可如果真的承认走不动,哪怕只是被他背着这一个动作,也代表了自身心态的转变。 这是不一样的。 半晌,她看着前面坚实可靠的后背,终是放轻了声音,「会摔吗?」 傅则笑了,「倘若真摔下来,也得是我垫在下面。」 就如同真遇到什么危险,他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安然护着姜应檀,绝不让人越过自己伤了她。 紧接着,他听到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自己后背渐渐覆上来女子温热躯体,耳边拂过轻微唿吸。 「我不许你摔下来,走稳一点。」姜应檀淡声道。 傅则耳根有些红,镇定自若道:「好。」 接下来的路程,都是傅则背着姜应檀走过,每一步都像他答应的那样,走得非常稳,不会让姜应檀感觉颠人。 趴在傅则背上,姜应檀无聊地拨弄对方头髮,拈起几根来搓成一小股,然后肆无忌惮地摆弄成各种样式。无意之中,她看见了傅则红到滴血的耳廓,心中蓦然生出些笑意。 什么呀,到底还是个不近女色的少年郎,根本经不住撩拨。 姜应檀索性撇开碎发,舒坦地趴在傅则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又将自己的头与他靠在一处。 她憋着笑,故意冲着对方耳朵,小声道:「瞧,是谁家的郎君,耳朵红成这样……」 傅则不禁打了个哆嗦,但手上还是很稳,没让姜应檀感受到半点不适。 大将军轻咳一声,无奈唤了一声:「殿下。」 这下惹得姜应檀「不满」了,弹了一下对方红通通的耳朵,「喊什么殿下,生疏。」 迫于长公主「淫.威」,傅则只好改口,仍是无奈,「夫人。」 「这才对了,」姜应檀哼笑着,存了满满坏心思逗人,「你怎么今日都不来冒犯我?」 「什……什么冒犯,」傅则回想起记忆力少年郎的偷吻,一开始结巴了,之后才维持住稳重,「夫人,昨日先遇见刺杀,又遇见地龙翻身,好歹先出去了再谈其他。」 姜应檀挑眉,柔软指腹缓缓摩挲他的耳朵,「行吧,安然脱险之后,我倒要看看驸马怎么个『再谈其他』法子。」 被摸耳朵这件事,纵使是见多识广的傅大将军也遭不住,不过他只能由着对方去,不自然地绷紧下颚。 他瞧着对方心情不错,索性捡起早先的话题,「我与夫人说了自己的事情,夫人是不是该……礼尚往来?」 问出这话时,他确实有点怕惹对方不快,可眼下的氛围,还有心中藏了许多年的好奇隐隐作祟,所以下意识问出口。 出乎意料的是,姜应檀没有一分一毫的不快,「你很好奇?」 傅则心知肚明,按照常理,他该顺水推舟说「冒犯」,再补上一些安抚的话,但是少年郎残余的心性作祟,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本能驱使着他。 他坦然道:「对,想更了解夫人。」 第61章 自发将「勉强入眼」四字…… 偏偏,姜应檀这人吧,在风波诡谲的朝堂上、明争暗斗的后宫中呆的太久,由衷觉得直言不讳、不藏一点私心的少年郎,可太惹人喜欢了! 她心想,罢了,左右傅则恢復记忆后,会如少年郎忘了则则那一个月的经歷一般,忘了自己等会儿说过的话,那么便是告诉他又有何妨? 于是,姜应檀轻声笑了,懒懒地拨弄他的耳朵,「行吧,你且先说说想知道些什么,我看着心情讲与你听。」 那可就难到傅则了,想问的太多,无数疑问缠在一起就像绕成一团的线,反而不知从哪儿开始问起。 姜应檀奇了,不禁失笑,「是你要问的,怎么现在我答应了,你却成了个哑巴?」 傅则憋了老半天,才冒出话来,「夫人未出阁前,每日都开怀吗?」 这一问,听着简单极了,甚至都称不上是个疑惑。先帝还在时,姜应檀作为先帝最为喜爱的公主,身边有无数人把稀世珍宝往她跟前送,只要一句话,就能轻易将任何冒犯她的人或物件扔出京城。而先帝去后,也有与之相互扶持长大的当今陛下护着。 所有人都对她千依百顺,能有什么烦恼,又怎么会不开怀? 然而听了这一问,姜应檀喜怒不辨地捏了下他耳垂,「你胆子竟然真的大了些,什么都敢问。」 之后,她语气淡淡,回答了傅则方才的问题,「不开怀。」 「你要记得,身边人时时刻刻捧着,不是什么好事。他们之所以如此行事,仅是因为我拥有先帝的宠爱,有当今陛下的信任,有青州、诚国公府作为倚仗,所以他们不得不恭恭敬敬的。事实上,这些凑上来的人如狼如虎,时刻恨不得把你从高位上拉下来,然后取而代之。他们在你面前说的话十有七八都掺了谎,所做之事无一不是为了谋求自身利益。」 「所以我出阁前少有开怀,尤其是阿姐远嫁北燕和亲后,日子就越发无趣到让人厌烦。」 说着,姜应檀突然笑出声,一改方才的讥讽语气,「不过这些也没什么,世间之事大多都讲究一个公平,既然投胎到帝王家,自然要受相对的磋磨。后来都有阿晔陪着,总归日子还能过下去。」 第112页 这么久了,方才是她第一次自然而然地说了「阿晔」,而不是冰冷又恭敬的「当今陛下」,仿佛昭示着当前的姜应檀,不再拘束于表面文章,终于心甘情愿被傅则撬开一条细缝,透露着心照不宣的亲近。 傅则一直默默听着,等姜应檀慢慢说完这一长串,他才轻声道:「放心,以后也会有我在。」 话音未落,耳朵就被姜应檀毫不留情地在外拽,随之而来的是她拖长了语调的声音,「少年人啊,惯是话说得好听,能落到实处的少之又少,而且你头上的伤总归会痊癒,不就变回那个古板无趣的傅二郎了?」 此话说得傅则心中一紧,面上是不敢显露半分的。眼下姜应檀对他并没有什么好脸色,这些柔和的态度俱是冲着五岁的稚童和十六岁的少年郎而来,倘若被她知晓自己的记忆已经全部找回,甚至连这两个月以来的所有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怕姜应檀会立刻翻脸不认人,恼羞成怒都是轻了的。 谁曾想,他正想着不能露出马脚,就听得耳边传来对方狐疑的问话。 「按照先前的例子,五岁与十六岁之间的交替,中间只隔了一月,也该有些变化了吧。仔细算算,你醒来也有一月了,怎么记忆丁点不带动的?」 傅则心中有些慌乱,但亏得已经是个稳重的大将军,而不是慌乱毛躁的小子,所以仍能镇定自若地答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迷煳得很,还是等回府了,让徐大夫仔细瞧一瞧,咱们就能知道确切情况。」 闻言,姜应檀很是认可地点点头,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此话在理,此事还得交给大夫来瞧,况且徐大夫先前也说过,恢復记忆一事急不得,有三四天就痊癒的,也有那种数十年都找不回来的。」 想到傅则一时半会儿不会从活泼少年郎变成寡言大将军,姜应檀甚是满意。论私心,只恨不得他一辈子都恢復不了,而论大局,倒是无奈地想着傅则还是得痊癒,否则找谁来抵御北燕入侵边境? 况且她总存着些好奇,就像赌场中被高高吊起兴致的赌徒,还真想瞧瞧看傅则除了黏人的稚童与热情似火的少年郎,究竟还有多少不同的一面。 不过么,这事儿终归是老天爷说了算,既然贼老天现在并不让少年郎离开,姜应檀自然是乐得顺水推舟,毕竟难得遇上顺眼的人。 傅则听她这话的意思,总觉得自己琢磨出了一丝「记忆找不回来才好」喜气,不由有些无奈,「夫人不希望我早些找回记忆?」 姜应檀理所当然道:「私心定然是不想的,谁乐得去和那个古板无趣的大将军打交道?我还是觉得你这样的性子,甚是对我胃口。」 再说了,之前那位「外室」,让她窥见了傅则深埋心底的真心,而顺安长公主活到这岁数,从没和这般一腔深情的人交过手,因此机智多谋的姜应檀着实不知要怎么面对。 姜应檀横眉,不满地反问:「怎么,你就这么想离开?」 傅则谨记自己现在是个少年郎,暗暗长嘆,口中还得毫不犹豫地回应:「自然不想!我恨不得天天与夫人呆在一处,哪里捨得让那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回来。」 「怎么就木头了?」姜应檀饶有兴致地追问。 傅则理直气壮道:「这段时日多少听萧五和其他人说了些,日后的我根本就是个闷嘴葫芦,跟被人锯了嘴一样,什么话都憋在心中不说。甫一成婚,就把夫人丢在京城,两年都不晓得回去瞧瞧,简直是不知所谓。不过也有些可取之处吧,知道谨遵母亲的教诲,例如男子应当洁身自好,不能沾染什么外室、妾室,须得一心一意对着夫人才好,所以知道做木偶陪伴。」 到底是养厚了脸皮,傅大将军先是把自己骂了一通,然后再不着痕迹地找个事情夸一夸,最后还能暗戳戳打探心意。 「夫人,你喜欢那木偶吗?瞧着,日后的我也是用了心的。」 被他这么一说,姜应檀顺理成章想起了那箱子中的木偶,还有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面容,心头涌上些许不自然。 「勉强入眼吧。」 傅则笑了,自发将「勉强入眼」四字转为「很是喜欢」。 接着,他眉眼含笑,轻声问:「真的?」 姜应檀有些恼羞成怒,又想去拽他耳朵,但是忽然咂摸出些不对劲,蹙眉道:「你怎么现在提起来木偶,没有当时的羞涩了?」 傅则心中一紧,打了个哈哈,机警地接上话,「反正是我做的,又显露对夫人的一片心意,自觉没什么好羞涩的,应要大方认下。」 对于这有条有理的话,姜应檀听进去大半,深深觉得热情似火又心思直白的少年郎,能这么想也不奇怪。 傅则趁热打铁,顺势问:「那夫人你是特别厌恶日后的我吗?是哪里让你不喜了,我得想法子警告他一番。」 「哪里说得出具体是哪些,总归就是古板、寡言,和你说的一样,像是个木头,」姜应檀被问得有些莫名,胡乱应付一两句,甚至还有些不耐,「好端端你问他作甚?」 傅则极有眼色,当即知晓姜应檀耐心到头了,虽然可惜没问出究竟,但还是谨慎地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 两人就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傅则听着姜应檀懒散讲着过往的一二零散事,安稳地背着人,同时脚下一直不停,沿着溪流走了很远。 第113页 日头渐渐升到头顶,驱散了冬日的寒意,给这片狼藉的山林覆上日光。 就在两人又慢慢行了一段路时,傅则忽然顿下脚步,飞快打量了一眼四周,寻了一块较大的石头后面蹲下。这石头处于阴影中,背后有树林枯草遮掩,人躲在后面不易被发现。 仓促中,傅则仍能手脚放轻,把姜应檀妥当安置好,然后才缩着自己身子藏到她身边。 两人几乎是紧紧靠在一处,姜应檀被傅则搂在怀中,身上没有一寸弱点显在人前。 姜应檀大致猜到情况,食指点点他的下巴,偏头以眼神示意。 『是有敌人?』 傅则看懂了,幅度极小地颔首,指腹在姜应檀的嘴唇正中央轻轻一压,示意对方一直不要出声。 风拂过这片七歪八倒的枯木林,脚踩在枯草上的声音越发明显,也越来越近。 第62章 既然有我在,就捨不得夫…… 来人不知是敌是友,为了不打草惊蛇,姜应檀与傅则都屏住了唿吸,集中所有注意来探查对方的动静。 同时,傅则右手长展,极力护着姜应檀的周全,左手则牢牢握着身侧长剑,但凡来人有一点不合理的风吹草动,傅则都能在第一时间将对方斩落剑下。 枯树林中,有一二耐得住寒冬的鸟雀叫了两声,反而无端显出些诡异氛围。 傅则耳力极佳,大致能听出来的人不止一个,约有六七人之多,脚步很轻,显然都是些练家子。倘若等会儿真的。 就在此时,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忽然齐齐停下脚步。 一片寂静中,姜应檀微微眯起眼睛,静静等着来人继续下一步的行动,他们总不会一直停在那里的。 「谁藏在那儿!出来!」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对方就耐不下性子,直接点破了姜应檀二人的藏身之处。 这声音落在姜应檀耳中,着实让她狠狠舒了一口气。 无他,来的人是魏十,并非云骑。 姜应檀拍拍傅则的胳膊,示意他一起起身。甫一从巨石后头出来,她就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魏十,对方身后还带着六名鹰卫。 看见从藏身之处冒出来的是姜应檀和傅则,魏十原本满是戒备的神色倏地放下,露出了爽朗笑容来,其中还掺杂着些后怕。他领着身后兄弟们齐齐上前,一声不吭全都跪在碎石与尘土混杂的山道上。 魏十愧道:「参见殿下、参见驸马,属下等人先前未能护好殿下周全,甚至让殿下被迫跳崖,才险之又险地从云骑手里逃脱,种种皆是属下等人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姜应檀并未发怒,缓缓走过来,态度很是平和,「起来吧,这事怪不到你们身上。慕容迟此人诡计多端,更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所以纵使我们已经尽量做了详尽的安排,也未必就真能万无一失。」 「况且,昨日若非你带着其余鹰卫扛着云骑的攻势,只怕本宫与驸马连跳崖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慕容迟生吞活剥了去。」 魏十仍是惭愧,「这是属下等人应尽职责。」 看他们依旧跪在那里,姜应檀想着快刀斩乱麻把人先喊起来,于是冷声道:「怎么,还要本宫一个个扶起来?」 闻言,魏十并余下六个鹰卫不敢推辞,利索地站起身,恭敬护在姜应檀周围。 姜应檀沉吟,「既然你们能寻过来,你应该能知晓出去的路?」 魏十抱拳,「正如殿下所料,确实找到了一条。那原本没有被绘在地图上,是因着地龙翻身的缘故而出现,昨日云骑将我与其他人逼到一处夹道,后来他们自顾不暇,留下我等自生自灭。许是天无绝人之路,那处夹道中的一处裂开,恰好能通向山外,我已让人赶去临城传信,自己与这些弟兄回来寻殿下与驸马。」 姜应檀心下稍安,自觉有了几分底气,忽而问道:「可有阿茶、白芨和绿萼的消息?」 「白芨姑娘与绿萼姑娘在一处,昨天夜里遇见之后,就让护着她们的鹰卫带着去那夹道,连夜赶回临城。至于阿茶姑娘……」魏十顿了顿,斟酌了下言辞,谨慎开口,「一直未曾遇见,不过有萧五护着阿茶姑娘,大体上不会出什么乱子,就是遇见云骑也有一战之力。」 「而且今早还曾瞧见过鹰卫专用的信号弹,不过因为离那处太远,又急着寻殿下,所以让一半兄弟赶去支援了。既然没有下一个信号弹升空,应当不会出事。」 从昨日到现在,姜应檀与傅则都在最低处呆着,周边又有东西遮掩,自然瞧不见空中停留片刻的信号弹。眼下魏十所言句句在理,她说不上心安,但终归没那么焦急阿姐的安危,毕竟还有萧五守着呢。 姜应檀神色淡淡,「走吧,先出山。」 然而,她脚下刚想动,就被一直在旁边安静听他们交谈的傅则拉住了,不由疑惑望过去。 傅则看着她那茫然的眼神,就知道姜应檀根本忘了她现在走不了路,心中一嘆,试图以眼神示意。 顺着傅则的目光望去,姜应檀低头看了一眼,终于瞭然。 她扬起眉毛,「别想了,左右是不能让你背的,那成什么样子了。大齐百姓日日劳作,亦有租不起马车或骡子,徒步行千里的人,眼下就几步路,我难道还走不动吗?」 话说得理直气壮,可如今的傅则已经听懂她的言下之意,也能敏锐判断出姜应檀的所思所想,知晓她是不乐意在他人面前被背着。两人单独相处时便罢了,现在与魏十等人碰上了,此举就不合时宜了。一则,昔日杀伐果断的顺安长公主安安分分呆在别人背上,未免显露出软弱的一面,关于这一处,她绝不允许;二则,她现下着实有些狼狈,衣裙下摆有被她自己撕掉的,有无意间勾破的,被背着的模样显得有些不雅。 第114页 不过,想得清楚是一回事,能不能眼睁睁看着姜应檀受不必要的苦楚,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丁点都不愿意。 傅则故意嘆着气拉起她的手,目光灼灼如烈日,里边全是真诚,「夫人自然是能吃苦的,但既然有我在,就捨不得夫人吃一点苦……」 姜应檀最是顶不住他这幅真情流露的模样,一时间有些动摇,嘴上还硬气着,「我觉得走一走也没……」 话音未落,只听得傅则一声简短的「是我冒犯」,然后她整个人被人拦腰抱起。 身体突然腾到半空,身形不稳的姜应檀下意识皱眉,一只手扒拉在他脖子后头,另一只手紧紧拽着傅则的领口,训斥的话语脱口而出:「放肆!」 傅则一脸坦然,安然受了这声训斥,理所当然道:「夫人骂就骂吧,我宁愿被你多骂几句,也不希望你死死忍着疼痛疲累,就这么硬生生一路走出去。」 对方油盐不进,姜应檀根本就拿傅则没办法,恨恨瞪了他一眼,「你且等着,回去再教训你。」 傅则笑了,压低了声音:「夫人不用担心,魏十他们离得远,眼神是一点都不敢乱飘,更不敢笑话顺安长公主难得的『虚弱』。」 姜应檀不动痕迹地扫了一圈,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只不过心里还残存着不满,哼道:「这一次只不过是走路有些不值一提的痛,你就这么心急忙慌地护着,是不是日后还要把我拘在府中?要知道,这么点个微不足道的小伤小痛,和外头那些鬼魅伎俩比起来,着实是没法相提并论的。」 说打这儿,她煞有其事地戳人,「哎,傅则,你不会真把我当成那些弱不禁风、一步三喘的女子吧?」 听她不停念叨,傅则没有一分的不平和委屈,极为坦然道:「怎么会呢,夫人不是笼中鸟雀,而是自由翱翔天际的矫捷雄鹰,理应随心所欲地行事。」 「我心甘情愿做夫人的后盾,但凡你哪日累了或者疲倦了,所有风雨都会一一帮你挡在外头。若是缓过劲来,想继续做个『横行霸道』的顺安长公主,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呦,话说的真好听,还知道我『横行霸道』呢?」姜应檀睨了他一眼,转了话锋,「知道莫要将我比作那金丝雀……哼,算你识相。」 傅则轻笑一声,不再多言。 姜应檀被他稳妥抱着,不多时,深藏体内的疲累尽数涌了上来,眼皮都耷拉了,还想硬撑着。 这幅模样落在傅则眼里,缓声道:「困了就睡吧,睡醒就回到府中了。」 被人故意哄着,没一会儿,姜应檀就放弃了抵抗,懒懒打了个哈欠,「若有阿茶的消息,记得与我说。」 傅则低低应了一声,「嗯。」 第63章 别吃味,顺安长公主的驸…… 说是小憩一会儿,也有傅则等人在一旁守着,但是身处荒郊野岭,又牵挂着生死不明的阿姐、谈松琅,所以姜应檀并未睡得太熟。 迷迷煳煳打了个盹,不一会儿就被刀剑相击之声给吵醒。 姜应檀醒来时,仍旧缩在傅则怀中,头侧靠着他的右肩,睁眼第一个瞧见的是对方好看的喉结。她随心所欲惯了,招唿不打一个,直接上手轻轻抚摸两下。 毫无防备的傅则当即僵在原地,喉结动了动,声音有些沙哑,「夫人醒了?」 「嗯……」姜应檀心不在焉,仍想着晃在眼前的美景,「以前没留神,你的脖颈很是好看。」 傅则轻咳一声,下意识躲过对方蠢蠢欲动的手,「别……别摸。」 姜应檀挑眉看他,嘴角带着狡黠笑容,「你是我的驸马,怎么就不能碰?不是你自己说的,什么都依着我?你是不是嘴上一套,心里又是一套,堂堂大将军很是不讲诚信啊。」 可怜傅则碰上这位不讲理的人,肯定是被吃的死死的,此时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傅则垂下眼帘,仍由自己的要害被姜应檀掌控,低声道:「都依你。」 姜应檀占尽了便宜,偏头看向一侧的战场,看着像是与零散云骑撞上,魏十正带着人与之交手,明显他们这边占了上风。 扫了几眼,姜应檀就失去了兴致,懒懒道:「到哪儿了?」 傅则回:「据魏十所言,我们现在离那处夹道不远,过一会儿就能出山。」 「阿茶还没消息?」姜应檀蹙起眉头,心中免不了担忧。 关于姜暮窈的身份,就算先前的稚童和少年郎稀里煳涂地想不明白,但现在的傅则是清楚的,知晓永熙长公主姜暮窈对姜应檀有多重要。而从他自己的立场来看,因为一些陈年旧事,他绝不会让姜暮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事,拼尽全力也得把人安然送回京中。 自他完全恢復记忆后,除了琢磨怎么讨姜应檀的欢心、如何处理西北军中事务、怎么将虎视眈眈的北燕打回去之外,其余时间与姜应檀一般担忧姜暮窈的安危,一直提心弔胆地愿她能安然脱险。 幸好,还是有好消息的。 傅则声音里带着些许笑,「放心,阿茶没事,等会儿就能见到人。魏十早先派出去接应的鹰卫与阿茶他们碰上,已经避开慕容迟的跟踪,将人带到了夹道出口,然后才支了一人沿着记号来报信。」 知晓阿姐安然无恙,姜应檀松了一口气,那颗一直高高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了。 第115页 然后又听见傅则慢吞吞地补了一句,「那鹰卫还带来了一个消息,说白日里萧五他们撞见了被云骑追杀的谈松琅,还有与他在一处的几位京中官员,将人一併带走了。」 闻言,姜应檀先是一喜,庆幸谈四郎并未命丧于此,紧接着就从傅则的话里咂摸出几分不对劲的意味。 姜应檀似笑非笑地看他,语气里还有一些无奈,「你怎么提起谈松琅就吃味?不是与你说了好几次,我和他并没什么干系,只是多年好友而已。」 这个事情傅则哪里不晓得,他早拥有这两个月来的所有记忆,自然也能想起姜应檀是怎么清清楚楚、坦坦荡荡与少年郎讲明白此事的。不过终归是吃味了许多年,年少不懂事时也曾暗自与谈松琅不对付许久,再加上少年郎残余心性作祟,所以大将军在一时之间,无法顺顺噹噹地消解心中情绪。 傅则闭口不言的模样,反倒戳中了姜应檀的喜好。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虽然嘴上安慰对方,但是实际上最爱看傅则吃味的样子,瞧见了便觉得心中欢喜,不由得想笑。 姜应檀故意嘆了口气,顺手捏了捏对方脸颊,「别吃味,顺安长公主的驸马是你,又不是谈四郎,我把他当兄长看待的,没什么男女之情。」 话说到这份上,傅则深觉很是受用,紧抿的唇角松开了些,眉眼一併舒展开。 此时,魏十那边已经将云骑收拾完,粗略收拾了身上脏污,回到姜应檀与傅则跟前復命。接下来,一众人继续在魏十的引路下,往那夹道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夹道,姜应檀就越有些紧张,生怕中途冒出个满身鲜血的鹰卫,过来说阿姐在她来之前出了事。 一直等这行人靠近出口,远远瞧见了姜暮窈的身影,姜应檀才真正安下心。同时,她也看见了就守在姜暮窈不远处的人,眼中闪过厌恶和不耐。 她拍了拍傅则的肩膀,示意自己要下来。 傅则心领神会,微微弯腰,帮她稳稳噹噹地站好。 甫一站定,姜应檀就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再不如方才在傅则那里的好脾性,神色冰冷到极点。她一步一步朝着姜暮窈与慕容迟所在之处走去,即使身上的宫装已经有些褶皱,各处也被划开了口子,沾染了许多灰尘,也遮掩不住她通身的上位者气势。 姜应檀并不急着去到姜暮窈身边,与之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直直挡在中间,阻断了慕容迟深沉的目光。 「本宫还未有工夫找你算帐,结果你倒是送上门来了,」姜应檀冷笑,眸中俱是杀意,「好大的手笔,能安排人在山中围杀本宫,不愧是条疯狗!」 看不见姜暮窈的一丁点身影,慕容迟的眸色变得冷而木然,甚至染上了一丝血色,「碍事。」 姜应檀一看对方神色,就已经心中明了,只怕这一天一夜出了纰漏,终究还是被慕容迟发现了阿姐的真实身份。 她自觉和一条疯狗没什么好说,哼笑一声,「彼此彼此,本宫也觉得你甚是碍眼,多看一眼都脏了眼睛。」 说罢,姜应檀转身带着人准备离去。 对于慕容迟,她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只可惜对方身边还带着众多云骑,与现下她周围的鹰卫人数相当,真对上了胜负之数不好说。为求稳妥,也考虑到阿姐的安危,还是走为上策,日后总有机会收拾慕容迟。 背后忽然传来慕容迟的声音,「等等!」 姜应檀与姜暮窈谁都没有为此而驻足,步伐不停,直直往小道外走去。那里是临城中的鹰卫与周一诺收到消息后,专门派人前来接应的人马,还带了两辆不算华贵但足够舒适的马车。 接着,被她们抛在身后的慕容迟又开口,「当真死也不愿回来?」 此言一出,姜应檀拉住姜暮窈的手,及时拦下阿姐开口回应。然后她头也不回,扬声道:「有这份闲心,我看『端王』还是管管自己人,莫要盯着别人家的不放!」 许是因为姜暮窈一直以坚决态度相对,连头都不愿回,因此终于让慕容迟死了心。直到他们离开这片地方,慕容迟都不曾再度开口,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一双狭长眸子深情地盯着姜暮窈不放。哪怕姜暮窈已经随着姜应檀登上了马车,慕容迟的视线依旧不曾挪过一寸,仿佛能透过车壁瞧见里边的人。 等人都已经离开,因车队驶过而扬起的尘土都已经落下,慕容迟仍旧站在原地。 有一云骑上前,恭声询问:「陛下,带来此处的北燕官员,仍有许多困于山中,可需要我们……」 「都是些没用的人,死了便死了」慕容迟冷冷打断了云骑想说的话,盯着远去的马车,自言自语,「阿窈,我只当你是闹了脾气,暂时回娘家住几天。你那妹妹着实烦人,我会给她送一份大礼的,省得她总在碍事。」 「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 另一边,终于离开这座山的姜应檀来不及休息,就要处理堆积下来的事务。 先是问过鹰卫的伤亡,知晓一些人已经身亡,大多人身上都带着伤后,姜应檀嘆了一声气,吩咐萧五做好后续的事情,厚待亡故鹰卫的家人,让他们下半辈子能衣食无忧、安然度日。 之后又谈京中诸位官员的情况,让魏十清点好人数,派些人手过来搜山,尽量将所有人带回临城。哪怕人已经不幸葬身在这场地龙翻身与云骑刺杀中,也得将人的尸骨找全送回京城,才算给他们家人一份交代。 第116页 最后才提到这次地龙翻身的影响,临城与西北军可曾安好。等她看过周一诺托接应之人带来的书信,知道了临城确实受到了波及,但府衙和西北军都及时派人救助,将百姓一一稳妥安置,也在帮着重建坍塌的房屋,姜应檀这才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交代完所有的事,马车已经低调地驶进临城,安稳停在了将军府大门前。 姜应檀拖着疲惫的身躯,一下车就往自个儿院子去了,想赶紧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扑在柔软舒适的床榻上好好睡上一觉。 与傅则一道简略用过吃食,她想着白芨和绿萼此番着实受罪,于是免了两人的侍奉,赶她们回去休息。她点了两名熟悉的侍女,在她们的伺候下,先是放松地坐在放满热水的木桶中,享受被娇俏侍女捏肩的舒适,然后换了干净寝衣,懒散地趴在床榻上,等着傅则赶紧从净室出来,过来陪她补眠。 说起这个,姜应檀自个儿是百思不得其解。算来算去,不过与傅则同榻而眠两月,怎么就习惯了有他陪着入眠,甚至还有些依赖对方温热的怀抱,总觉得枕着他的胳膊才能安眠。 然而左等右等,眼看着傅则入净室都快半个时辰,也听不见什么水声,但就是不见傅则的身影出来。 第64章 傅则生病了 如非必要,姜应檀的耐心都不会很好,眼下亦如是。看傅则一直不回内室,就在净室中静悄悄呆着,她索性也不想枯等着人来,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床榻上下来,拢起外衫,径直往净室方向去了。 走到净室门前,姜应檀好歹还记得给傅则留些面子,没有直接闯进去。 姜应檀轻拍两下门,「傅则,你是要把桶里的水都喝完才回来?」 平心而论,她这声音没有故意压低,里边只要是个活人,理应是有些回应的。然而,她耐着性子站了一会儿,没从里边听到半点声响。 这不对劲。 姜应檀没来得及想太多,勐地推开门,略有些慌忙地闯进去。 只见净室之内毫无热气,而傅则背对着她坐在木桶中,头颅微微垂下,一动不动的。哪怕姜应檀闹出这么大动静,也不曾看木桶里边的人动弹一下。 顿时,姜应檀心中有些慌,步伐都乱了,差点绊倒。她快步扑到木桶边上,果然瞧见傅则双眼紧闭,没了意识。 她下意识拍打他的侧脸,急声唤:「傅则?傅则!」 甫一触及对方脸庞,姜应檀就觉得摸到了一手滚烫,而木桶里的水已是凉透了。 姜应檀心里头无法镇定,扬声唤屋外值夜的侍女,让她们一个去找鹰卫来帮忙,一个立即去请长居府中的徐大夫。 当守在主院的萧五带着人手进来,正准备将傅则搬出来时,如此大的动静终于将傅则从昏迷中吵醒。 傅则眼眸半睁,昏昏沉沉中还能准确找到姜应檀所在,低声问:「……夫人?」 姜应檀被他这一声唤得百感交集,毫不留情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恨恨道:「你吓到我了!」 哪怕浑身不适,脑子亦不清醒,傅则还能下意识安抚她,「不怕……我在。」 方才打的那一下,实属是姜应檀太急了,情绪冲上了脑子才做出来的事,现在见傅则好歹有些清醒意识,她那急急涌上来的情绪如数退去,只剩下担忧。 现下傅则醒来了,也方便萧五帮着扶到床榻上,并不需要带着人一前一后将人抬过去。 待一切兵荒马乱都落定,已是耗去了一盏茶时间。 恰在这时,徐大夫被人带着,急匆匆进了屋,又被姜应檀直接免了行礼。 诊治时,姜应檀一直坐在榻边,就这么盯着徐大夫的一举一动,心也跟着被一根绳子吊在高空。老大夫的手刚搭在傅则手腕上,姜应檀的眉头已经皱到一处;老大夫沉吟着不说话,姜应檀嘴唇已经紧紧抿起;老大夫嘆了口气,姜应檀心中便越发慌乱…… 「……不要皱眉,没事的。」 忽然,耳边传来傅则略微虚弱的声音,她随意搭在一边的手被傅则轻轻握住。 姜应檀这才回过了神,想起刚刚自己的失态,若无其事地遮掩过去,淡声问:「徐大夫,他如何了?」 徐大夫道:「驸马是否昨日就发了高热?」 姜应檀颔首,「确实昨日夜里发了高热,到了下半夜已经好了许多,白日也瞧不见异样。」 老人家眸中露出瞭然神色,去到桌案边写了一道方子,「那便是了,此番是病势反扑,确实兇勐些,但并无大碍。按这个方子给驸马煎药,再辅以针灸,静养几日便好。」 接过那薄薄一张纸,姜应檀粗略扫了一眼,直接交给萧五,吩咐他亲自去抓药、煎药。然后又看着老大夫从带来的木箱中取出一布卷,里头整整齐齐摆着粗细不一的银针。 医者行针,最忌有人打扰。姜应檀索性挥退了所有人,仅她一个留下,坐在窗前小榻上待着。望着榻上,正昏昏沉沉地躺在那儿,耷拉着眼皮的傅则,姜应檀回想方才自己的失态,陷入了沉思。 总觉得有哪里很怪,不仅她不对劲,连傅则身上也有怪异之处。 「殿下?」 等她回过神来,傅则身上的银针已经拔光,新煎好的汤汁一滴不剩地喝下,甚至连身上冒出的汗都随意擦干净,换了一身干净寝衣。 而方才出声唤她的,却是被交代好好修养、不必侍奉的白芨。 第117页 姜应檀蹙眉,「你怎么过来了?」 白芨浅笑,「听见了院内动静,怎么都没法安下心,索性来殿下跟前侍奉,看看是否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胡闹!」姜应檀不满地拍了一下桌案,「我身边就只有你和绿萼两个人可使唤吗?好不容易脱险,不去躺着休息,来我跟前作甚!」 白芨及时端上一杯温茶,「那些侍女总归不如我和绿萼懂殿下心思,再者说,我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没有伤到哪里,倒是绿萼脚崴了,确实需要好生躺上半月。」 听她这温温吞吞的语气,姜应檀就知道拗不过白芨,毕竟是从小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太懂如何劝动自己。 姜应檀瞪了她一眼,「你啊!」 好在一切事情已了,姜应檀只觉得困顿不堪,硬生生压下的倦意如洪水勐兽般扑上来,只差把她给生吞活剥了去。 夜色沉沉,屋内的烛火被白芨贴心地吹灭,而姜应檀躺在傅则身边,自然而然地靠着他准备入眠。 锦被之下,她习惯性地抓住了傅则的左手,仿佛这样才能睡得安稳。在她的手触到傅则左手的一剎那,就被对方无意识地反手握住,带着茧子的大拇指指腹在她的手腕处轻轻摩挲几下,似是安抚,像在保护。 于是,一夜好眠。 - 翌日清晨,两人醒过来的时候,已快到辰时末。 姜应檀十分自然地伸手探向傅则的额头,感觉没有昨夜那般滚烫后,稍稍安心。接着,她又窝在被褥里眯了一会儿,才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拉着神色清醒的傅则起身。 两人用过早膳后,又请徐大夫给傅则诊了一次脉,确认病情有所好转。 在徐大夫提着木箱,行过礼,准备离开这儿的时候,被姜应檀忽然叫住。 姜应檀神色不变,「徐大夫,驸马的失忆之症,可有好些?」 此时,傅则正坐在一旁,神色自然地看着姜应檀,一点也不曾慌乱。 徐大夫斟酌道:「此类病症几乎不能从脉象中判断,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有什么徵兆,才让殿下有此一问?」 姜应檀以手支着下巴,督了傅则一眼,「之前那次转换,不也是因为发了低热?而且算算时间,都过了一月,怎么驸马一点变化都没有。」 徐大夫沉吟片刻,恭声回禀:「这其中多少有些出入,兴许只是时候未到呢?」 闻言,姜应檀无可无不可地颔首,摆手让徐大夫离开了。 眼下,屋内人只剩下彼此,而姜应檀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绕过来,惹得傅则心中一虚。紧接着,他就反应过来,粗略判断出要怎么应对。 傅则无精打采地垂下眼帘,「夫人,我有些累,能不能回房歇一会儿……」 姜应檀意味深长的视线在傅则身上驻足,又闻对方小心翼翼地又唤了一声「夫人」,听着要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她才收回了探究的目光。 罢了,许是她想岔,傅则怎么可能会已经恢復全部记忆,这幅神情和做派,换成那位寡言沉稳的傅将军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姜应檀唇角终于挂上笑意,「再忍忍,药还没喝。」 傅则不情愿地「哦」了一声,瞧着就是个不设防的少年郎,心思很好猜。 至此,姜应檀心中的猜疑消去大半,将从昨夜到方才,一直堆积在她心里的狐疑皆数压下。 恰好这时,白芨端着药碗来了,将之呈到傅则跟前。 趁着傅则喝药,姜应檀便问白芨关于阿姐的情况,得知阿姐仍在睡着,便晓得阿姐在这两日着实费心费力,于是让白芨交代诸人不要打扰。 姜应檀正与白芨说着话,无意中瞧见了傅则心不在焉的模样,连碗中的药都喝完了都没发觉。她心中一动,没有直接问出口,故意与白芨多说了些事情,暗中留心观察傅则的一举一动,最终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待白芨被支开,屋内只剩下她与傅则两人时,姜应檀拉着人去了内间。 傅则见了床榻,本以为能直接上去小憩一会儿。毕竟折腾了两三天,他的记忆刚刚找回没多久,在外又要强撑着不倒下,眼下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很虚弱,看着很是没有精神,结果就被姜应檀猝不及防的一句话给问愣住了。 「傅则,你到底和我阿姐有什么交集?为什么这么在意阿姐的事?」 第65章 傅则心想,这样似乎………… 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傅则没有立即作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挣扎出一问:「夫人怎么会这么想?」 姜应檀自顾自坐到窗边小榻上,悠悠道:「且就先说阿姐,她多年前便远嫁北燕,又有假死一事,与京中故人大多断了来往,缘何她此次到了临城,便处处对你亲和些?这根本就不是阿姐的脾性,她瞧着待人温和有礼,但从不会在短短时间内就对人这般宽容。」 「罢,也能将此事归结于你这些年镇守边关,对于大部分大齐人而言,天生就容易被信赖,」姜应檀嫌手上镯子沉得慌,随手摘下扔在一边,口中不停,「那就再看看你,分明是不该对阿姐有印象的,并且无论是稚童还是少年郎,都对人暗中存着戒心,也不是一位轻易对生人亲近的性子。可从你第一次见着阿姐起,仿佛天生就消去戒心,全然不似提防魏十、萧五他们那般。」 她嘆了口气,无奈道:「实在是你和阿姐都露了太多破绽,叫人想要装个瞎子、聋子都不行。」 第118页 屋内两人一坐一立,傅则脸上还存着淡淡一丝低热带来的红,脸色瞧着也有些白,一直站在那儿静静听着。 姜应檀望着他一副虚弱模样,心中总归是不忍的,把人招过来坐在一旁,声音里也带着几分恼意。 「又不是刑讯逼供,我也没责骂你,你干楞楞站在那儿作甚?不晓得自己现在患了病,得尽量多留一分气力才行嘛!」 闻言,傅则眉眼带着笑意,「还是夫人体恤。」 「别只晓得说好听话,」姜应檀瞪他,伸手不轻不重拍了两下桌案,很是威严,「原先还只觉得自己猜得不一定准,多少是会出错,但瞧你刚刚跟锯嘴葫芦似的,可不就是印证了我方才所言?」 「快点交代,到底怎么一回事?分明是扯不上关系,也没见过面的两个人。」 瞧见她一副嗔怪模样,傅则不禁失笑,復又很快收起笑意,正色道:「终归是阿姐的私事,到底要不要说与夫人听,不能由我就这么说出口,不如夫人还是亲口问阿姐吧。」 本以为姜应檀此番得不到确切回復,定然是要恼怒,哪知她忽而莞尔,抚掌道:「就是这么个道理,不然找你干什么?你赶紧去探探口风,若阿姐松口了再来喊我。」 听得此言,傅则不由暗自反省。方才,他只想着姜应檀被外人口口相传的「飞扬跋扈」的事,于是婉言提醒她此事不能这么处理,要多思量姜暮窈的所思所想。 说白了,他还存着原先的观念,有些误信了外人所言,而忘了这两月亲眼所见的姜应檀究竟是何模样,谋定后动、赏罚分明,根本与传言里的顺安长公主不是一个人。 此番,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傅则又问:「既然夫人能预料到,阿姐或许不愿提及往事,为何还要探究此事呢?」 姜应檀十分坦然,「阿姐好不容易从北燕归来,从前过了太多苦日子,今后只要是她想要的,就是再难寻,我也要找来带给她。」 「前段日子,无意间瞧见过阿姐作画,虽未看清,但依稀瞧着是个男子,或许就是阿姐的心上人。便也不难猜想,当年阿姐无奈和亲,定然与心上人分离了的。」 傅则无奈看她,故意道:「夫人都猜到这里了,难道就没想过,已经这么些年过去,阿姐的心上人许是已经成婚,儿孙满堂了呢?难不成你还得拆了人家姻缘,硬生生将人抢来?」 「当真?」姜应檀顿时怒目而视,重重拍了一下桌子,瞧着像是要立马回京,将那人抽筋剔骨似的,「好啊,本是想着能被阿姐放在心中的,必然会是深情不移之人,倒不知是个与世间薄情男子一般无二的糟烂!」 傅则不由心中暗嘆,刚刚还以为姜应檀改了性子,没成想立马现了原形。她内里还是那个不拘外人目光、我行我素之人。或许在旁人看来很是不喜,但在他傅则眼里,就是千万般的好。至于姜暮窈心上人一事—— 他连忙将人拉住,「哎,别急!那人没成婚。」 「真的?」姜应檀缓了一下,瞪他。 傅则十分肯定,「千真万确,确实一直未娶,至今心中惦记阿姐。」 姜应檀终于笑了,「这才像是会被阿姐瞧上的男子,与那些薄情寡性的人不一样。」 瞧她眉眼舒展的模样,傅则还惦记着刚刚的对话,嘆道:「倘若他的确娶妻生子,夫人还真得打上门去?」 听他这话,还有担忧的神态,姜应檀哪里猜不出傅则心中所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就是如此行事太过嚣张跋扈,看着是不顾及任何世事人情?再加上阿姐和亲亦不是对方所愿,怎么都怪不到对方身上,应是归结到『天意弄人』。」 姜应檀冷冷哼了一声,「我管世人怎么想!左右顺安长公主就是霸道性子,离经叛道的事情哪一件少做了,又何曾怕过任何一人?旁人我管不着,但是只要涉及我阿姐,那就要不讲情理地护着、疼着,那人必须深情不移,否则我就登门算帐。」 说着,她又瞪傅则一眼,语气凶极了,「你现在觉得我是个不讲道理的疯子,想要逃走了?」 傅则完全想不到战火还能波及到自己身上,连忙撇清干系,「怎会?夫人做什么,我都不会有任何异议。你只管随心所欲地过日子,善后之事总有我来的。」 在他心中,只想让姜应檀无所顾忌地行事,无论留下的摊子多难收拾,是需要赔钱、致歉还是谢罪,他都甘之如饴。 他喜欢的姑娘,不能受丁点委屈,不能被任何常理所禁锢。 姜应檀心中有些欢喜,但面上不显,理所当然道:「哼,算你识相。」 醒来不过几日,傅则已经能清楚分辨对方的语气,知道她是欢心的。他笑笑,「那如果我真想逃……」 话音未落,就被姜应檀一把拽住领子,恶狠狠地威胁,「那我就把你腿打断,人打残,终日只能守在屋里、躺在床上,永远都离不开我!」 傅则心想,这样似乎……也挺不错的。 见他沉默,姜应檀不由反思,刚刚她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其实,如果事情真到那一步,她也捨不得对傅则下这么重的手,顶多将人拘在身边罢了。 不过话已经扔出去,到底不能再收回,否则脸面该往哪里放? 姜应檀维持原先的神情,死死盯着傅则的眸子,眼里都是威胁和恐吓。 第119页 哪知被傅则瞧在眼里,真是透着不可言表的好看,惹人疼爱,于是,心中一动,无端想起了回忆里少年郎「偷」的那些亲吻。 一直做出兇狠模样的姜应檀,右手还拽着傅则的衣领,不曾想对方毫无挣扎,忽然前倾。 下一瞬,她的唇边落下一抹温润触感,像是冬日里照在身上的日光。 姜应檀微微睁大了双眸,还没反应过来,就瞧见对方撤开些许,动作温柔地拿开她的右手,扔下一句「我去做夫人的桥了」,然后就径直离开。 待人走出内室,姜应檀才后知后觉方才发生了什么。 在外人眼中,成日里流连欢场的顺安长公主,突然脸上覆上一抹红,衬得整个人的气势都温软下来,略带着娇俏。 姜应檀笑骂:「不正经的傢伙!」 是她想岔了,这定然是隔三差五来偷香的少年郎无疑,稳重持己的傅将军怎会做出这般无赖事! - 一炷香后,姜暮窈屋内,三人围桌而坐。 姜暮窈戴着面具,唯一露出的眼睛带着几分严肃,淡声问:「听傅则所言,你原本想找上门算帐?」 闻言,姜应檀暗暗瞪了一眼傅则,这个口风不紧的! 她轻咳一声,唤道:「阿姐……」 「倘若是真的,你是不是就会这么做?」姜暮窈不为所动。 知道事情避无可避,并且阿姐的确已经动了怒气,姜应檀不再挣扎。 她低眉顺眼道:「阿姐,我错了。」 「胡闹!」姜暮窈用力拍了一下桌面,声音里既有恼怒也有不满,「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皇室中人?在外,一言一行理应遵循法度,亦要不失人情,否则怎么对得住大齐子民的供养?」 说着,姜暮窈怒气沖沖的态度有一丝软化,长嘆一声,「檀儿,阿姐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你都是为了阿姐出气才会这样。可和亲这件事怪不到他头上,当年我嫁去北燕,本来此生不会再相见。那么,纵使他已是娇妻美妾、儿孙满堂,都没什么好责怪的。」 姜应檀垂着眼帘,任由姜暮窈训导,那乖顺样子任谁看了,都觉得和传言里张扬跋扈的顺安长公主相去甚远。 此时,傅则到底没忍住,出来打了圆场,累得他还要装出少年郎直白的模样,大咧咧道:「阿姐,这事儿不会发生,兄长可是一直未娶呢。」 被这么一打岔,姜暮窈心里再多的恼意也消了,心里跟明镜似的,睨了傅则一眼,「你就宠着檀儿吧。」 傅则心思被戳破,亦没有任何羞涩,很是稳得住。 姜应檀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讶异道:「阿姐的心上人,就是傅则的兄长,忠国公府的世子傅褚?」 姜暮窈唿出一口气,神色淡淡,「嗯,都是过去的事了。」 未等到姜应檀多问些什么,就听得萧五匆忙闯进屋,满脸都是焦急。 「殿下,北燕大军逼近临城!」 第66章 果然还是则则惹人疼,臭…… 紧随在萧五身后的是周一诺,此时此刻虽不像萧五那般焦急,但他脸上总挂着的浅笑消失得无影无踪。 桌案边,姜应檀与傅则对视一眼,沉声问:「慌什么,说说具体怎么了。」 周一诺越过萧五,拱手潦草行了个礼,「此事经由西北军营的斥候发现,当时在距离临城两百多里之处,他发现了北燕大军正往临城而来,险些被对方发现踪迹后,拼命赶回西北军营传信。现如今,算上对方的脚程,应是离临城不到一百里。」 姜应檀蹙眉,「来了多少人?」 周一诺回道:「斥候发现之时,正是深夜,无法探查清楚。他粗略估算,不下十万人。」 「殿下,西北军虽然有秦司等诸位将军在,提前做了应对之策,但军中一日不可无帅,草民此番前来,是请驸马回去坐镇中军大帐的。」 一时,姜应檀有些迟疑。在她看来,傅则记忆未曾全然恢復,即便是武艺已经重新拾回,也不一定能摇身一变成了将帅之才。让少年郎去做一军主帅,不仅是断送他自己的性命,更是将西北军将士、大齐百姓的性命弃之不顾。 然而,未等姜应檀开口,傅则已经站起身,语气沉沉:「嗯,马上就走。」 「你……?」姜应檀看向他,微微蹙眉,眼中有担忧之色。 傅则仿佛知晓她的所思所想,温热的手掌覆上她搁在桌上的右手手背,轻轻摩挲两下,「别担心,会没事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对方眼中还是个少年郎,于是飞速找了藉口,「先前萧五与周一诺教了我许多,况且还有周一诺在一旁相助,不会出岔子。」 开战在即,我方军心稳固最为重要,只有傅则回到西北军,才能于无言之中安抚上上下下将士们的心。 对于这事,姜应檀又如何能不知道? 她抿了一下唇,再开口之时,嗓音有些沙哑,「你要小心,粮食和兵器的补给有我在。」 傅则对着她露出一抹笑,轻声道:「好。」 军机紧要,一刻都延误不得。 在傅则决定和周一诺回西北军营之后,两人立刻动身,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而傅则这边,只需提着佩剑直接去往西北军营即可,连衣裳都不需要再收拾。 望着傅则匆匆远去的背影,姜应檀只轻飘飘扫了一眼后,就开始处理自己这边的事情。 第120页 无需再去逐一找魏十等人,待她来到小书房时,廊下已经整齐站了一堆人。他们都是接到消息之后立马赶回将军府的,连谈松琅都在其中。 姜应檀神色如常,率先跨过门槛,来到房内上首坐下,其他人逐一跟在后面,安静地按照次序坐下,或者站立在两侧。 看着众人坐稳或站定,姜应檀平静开口:「事情你们都已知晓,本宫也不用多赘述一遍。眼下,万事皆以战局为重,抗敌之事有西北军,有傅则、周一诺等人,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守住临城,并且绝不让西北军所需要的物资有一天短缺……」 小书房内,基本都是姜应檀的亲信,即便是谈松琅,那也是相交多年的好友。这些人对姜应檀的行事风格十分熟悉,在她抛出引子之后,当即激烈地商讨起来。 姜应檀看着众人唇枪舌剑地讨论,偶尔也会短暂地分神,想着傅则如何了,是否已经抵达城外的西北军营。 - 另一边,傅则、周一诺并护送的五位西北军将士,人人都骑着一匹骏马,往西北军营而去。其中一名将士的身后还坐着徐大夫,他手里紧紧抓着药箱。 因为傅则持有令牌,一路上畅通无阻,再加上良驹神速,不消多时就到了西北军营的营门口,纷纷下马。 傅则随手将缰绳扔给一旁的小兵,大步往中军大帐而去,他的步伐又快,迈的步子又大,致使周一诺必须小跑才能跟上。 靠近中军大帐,里边传来的争执吵闹声越发明显,而傅则对此毫不意外。 他脚下步伐没有任何停顿,亦无视了身后周一诺想要拉住他的手,径直入帐。 身后的周一诺有些诧异,更多是止不住的担忧。这两个月,他也算是日日都能见着傅则,更知晓少年郎腹中究竟存有多少墨水和兵法,所以方才想将人拉住,好歹交代一点关键,免得在里边那群老狐狸面前露馅。 他哪里能猜到傅则动作这般快,都没来得及拽住他,就眼睁睁看着人进去。 周一诺心中不免忐忑,面上还得装着镇定自若,连忙迈着沉稳的步伐,紧随傅则身后进了中军大帐。 罢了,终归有他在一旁守着,不至于让傅则真的露馅。 然而接下来的一切,却让周一诺频频惊讶。 只见傅则言语来回之间,犀利直白又能切中要害,不消几句话,就能将一众人各异的心思都拢在一处,为他马首是瞻。 又见傅则猝不及防地发难,让手下人将其中两个和北燕勾结的将领捉住。 那两人在先前姜应檀来军中之时,就已经被捉住了马脚,只不过他们想着放长线钓大鱼,所以不曾将人直接拿下,而且在暗中探看对方是否还有同谋、用什么方式与北燕取得联繫。如今,既然北燕大军压境,那这两人必然不能留,否则难免变成对方捅在我方的刀子,因而傅则的发难是非常准确的判断。 面对两人的强词狡辩,傅则一改置若罔闻,直接带着众人去了他们营帐,命令手下亲兵直接进去搜查。一炷香后,果不其然搜出了通敌叛国的信件,两个叛徒的脸顿时变得灰败。 傅则回军营之后的动作还不仅于此,不但能与诸位将领商谈对敌之策,便是毫无准备地动员将士们的士气,也是信手拈来、毫无惧色,根本不像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 暗暗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周一诺,忽然间心神一动,生出些许揣测来。 一直等到所有事情处理完毕,已是到了傍晚,傅则终于忙完所有事情,总算能喘一口气。 此时,中军大帐内再没有旁人,只留下傅则、周一诺,以及提着药箱的徐大夫。 徐大夫来时,还带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进了后帐就递给傅则。而傅则对此毫不犹豫,接过来一饮而尽。 在一旁坐着的周一诺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等徐大夫出了中军大帐,他才凑到傅则身边。 「你这是痊癒了?」 傅则并不惊讶会被对方看出,或者说,若是这般明显了还看不出端倪,那就不是足智多谋的周一诺了。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 周一诺心中的欣喜都表露在脸上,恨不得大笑三声,「可真及时!原本我还有些犹疑,对于此战并无必胜把握,但如今你回来,那就十拿九稳了。」 傅则瞥了他一眼,「慕容迟不是个好相与的对手,诸事需谨慎。」 「晓得,」周一诺笑笑,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情来,好奇极了,「长公主不知道你已经痊癒的事?」 毕竟,今早见到姜应檀,又听得姜应檀临别前的话,看着可不像是个之情的人。 说起此事,原本稳重的傅大将军轻咳一声,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嗯,她还不知道。」 话音未落,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别说漏嘴。」 顿时,周一诺反而来了兴致,促狭道:「怎么,难不成你还想装成个少年郎?不是吧傅则,你好歹是个不苟言笑的大将军,居然还能玩这齣?」 傅则没搭理他,只淡声道:「好了,北燕大军驻扎在五十里外,难说明日是否会有一场硬仗要打,你还不如想想正事。」 周一诺翻了个白眼,「果然还是则则最惹人疼,真不知怎么就长成这么个臭石头般的性子。」 不过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收起心思,与傅则说起战事,还谈到临城城外的流民营地,当作何处理。 第121页 关于原先收纳的流民,傅则并未说自己打算,仅表示此事自然有姜应檀接手。 如此,周一诺那不安分的心思又涌动,抓紧机会打趣,「白日匆匆几句话,也没看见你与殿下多说什么,怎么眼下这般笃定?」 「啧啧啧,难道当真情深至此,心有灵犀一点通?」 傅则掀开眼帘,不紧不慢地回道:「左右孤家寡人是不懂的。」 周一诺怒目而向!这什么意思,瞧不起没有家室的人吗! 面对周一诺的愤懑不平,傅则直接视而不见。他嘴上不说,但内心不免牵挂起尚在临城之中的姜应檀。 不知她可还好,可否处理完焦头烂额的事情,已经用了晚膳? 晚间入寝时,没有他陪着,也不晓得她一人能不能将被子捂热,会不会睡不安稳…… - 无独有偶,将军府内的姜应檀刚用了晚膳,留在姜暮窈身边,与之闲聊。 不知是不是因为战事来临的缘故,她原本还想多问一问阿姐关于傅褚的事情,眼下也没了这份兴致。反正知道傅则他兄长一直惦记阿姐,不曾婚娶,便也够了。 也不知道傅则在西北军中可还顺利? 万一少年郎露出破绽,让那些老狐狸看出蹊跷来…… 「檀儿,檀儿?」 姜应檀忽然被耳畔的声音唤回神,故作淡定地望向姜暮窈,「阿姐,怎么了?」 姜暮窈无奈地点了下姜应檀的眉心,「你啊,心思都飘在外边,又何必来我这儿干坐着?快回去休息吧。」 被直接「赶」出屋的姜应檀有些愣怔,掩去些许不自然。她站在原地思量了一会儿,最终不准备直接回主屋,而是往院外走去。 不一会儿,她就来到了府中的书房,亦是傅则经常呆的地方。 第67章 咱们傅将军,可真算不上…… 站在书房的门外,除了跟在她身后的白芨,其他人都被挥手屏退,无事不得靠近。 白芨提着灯笼上前,推开门后,候在一侧为姜应檀照亮脚下道路。 在白芨安静地点上房中烛火时,姜应檀迈入房中,径直来到了书架边。她瞥了一眼架子最低处稳妥放着的木箱,并没有将之取出的意图,静思一会儿便离开了。 毕竟那木箱子里的木偶刻的是她,而不是傅则,所以她还没那个兴致摆弄它,怪渗人的。 姜应檀双手背在身后,缓步在房中走动,一寸一寸地打量屋内陈设,仿佛想从中窥探几分记忆痊癒时的傅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不知为何,这几日她看着傅则,虽然一遍遍确认了还是那个少年郎,但是内心又总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她有一种预感愈发强烈,似乎过不了多久,少年郎也将离开,而那位寡言沉稳的傅将军终究会回来。 既然看清了对方是存着情意,甚至这情意比姜应檀想像中要更深更厚,也要更为真切和单纯,那么姜应檀也就做好了打算。原本只想着逗弄他,后来的相处中又不免动摇了决定,眼下更是想的清清楚楚——即便傅则记忆痊癒,她也不会再试图和离。 不过,还是得先试着从他严丝合缝的心口撬出缝隙,探究清楚此人到底在过去这几年,是如何暗中对她存了这份情谊,又到底在想些什么,否则难免有些掣肘,行事多有不便。 顺安长公主向来是个喜欢谋定而后动的人,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故而今夜偷得一刻闲暇,便想着来傅将军在府中最长呆的书房瞧一瞧。 姜应檀左手的手指轻轻拂过书架的书,还有一些古朴大气的陈设。架子上无一例外,几乎都是兵书,也是姜应檀往日里最不乐意看的。至于屋内摆设,许是有这两个月则则和少年郎呆过的缘由,略微有些乱,但还算有序,瞧着多了许多鲜活气。 转了一圈,她意外发现,哪怕是傅则最长呆着的书房,其中留下的痕迹亦是寥寥。勉强能看出是个沉稳性子,至于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通通都无法窥得一丝踪迹。 难不成今夜要无功而返? 姜应檀径直去到桌案边坐下,右手搭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越难,本宫就觉得越有意思,反倒更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扫了一圈周围,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面前的桌案以及底下的柜子上。 姜应檀沉吟一瞬,没有任何犹豫地抬手拉开大大小小的抽屉,开始翻找。好在傅则根本不设防,里边的木盒都未曾扣锁,极大方便了姜应檀作为。 在一旁的白芨有些犹豫,「殿下,驸马不在府中,我们就这么翻书房,是不是……」 细想,哪位朝臣的府中重地缺了书房?如果不是为了避嫌,免得日后有人说姜应檀在书房中看了什么军中机要,那么依着姜应檀的脾性,断不可能委屈自己呆在主院的小书房里。 「本宫想要动,他难不成还会说不行?」姜应檀不为所动,手中动作不停,只消一眼就瞧出白芨所想,「再者说了,我这是在自家府中的书房里找东西,不必牵扯什么朝堂纷争,便是他们去陛下案前参上一本,本宫也是有理可辩驳的。」 看着姜应檀那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白芨哪里不晓得她家殿下这是被傅则纵容出的?换做两个月前,她可不会这么无所顾忌。 她们主僕二人私下相处,并没有那么多规矩。 于是白芨嘆了口气,无奈道:「冬日寒凉,婢子为殿下煮一壶热茶。」 第122页 姜应檀眉梢带笑,「去吧,正巧有些渴。」 说着,她又掀开了傅则屉中的一个木盒,里边放着一些信件,瞧着是傅则平日里与他兄长互相寄的家书。 姜应檀将之稳妥放回去,并不曾打开看一眼,心里却在嘀咕。 要说傅则对她情根深种,但怎么就没见他这两年往长公主府寄家书,只词片语都没,最多也就是年礼不曾短缺过,甚至准备的东西都很是详尽。 想了想,姜应檀又释然了,毕竟先前他们之间没有夫妻情分,如果傅则真寄了什么家书,那她定然是一眼都不会瞧,也不会打开,只怕是直接扔进火盆里烧掉。倘若真有这样的事,那她眼下还不得有些后悔太过冲动,更要对被烧掉的信件里究竟写了什么,好奇地饭都吃不下、觉也睡不好。 姜应檀拉开最右边底下的抽屉,翻了翻没瞧见什么特殊物件,正在她准备合上之时,手忽然顿住了。细细打量了一番抽屉内外,她挑眉笑了,伸手探向那抽屉底部的边缘,果不其然摸到了缝隙。 无需废多大的力气,只消挑着边缘的缺口,即可将一层轻薄的木板掀开,露出底下的物件来。 那是一个算不上多精緻华美的长盒,明显能看出与存在书架下的木偶出自同一人之手,边缘被细心打磨过,摸着很是舒适。 姜应檀将之取出来后上上下下摸了一遭,心中极为笃定。 藏得这么深,只怕这里边就是傅则那颗同样被层层掩盖的真心了。 只是不晓得里边究竟放了什么…… 她未曾犹豫,直接将之打开。 只见盒中铺着层层绸布,上头是一只小巧精美的珍珠簪,在摇曳烛火的映照下,簪子上的圆润珍珠漾出极美光泽,一看就是七八岁女童才会戴的首饰。 姜应檀轻轻捻起这支簪子,静静瞧着,陷入了沉思。她根本不会质疑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东西,而是在回想这簪子究竟是何时何日遗失,又是如何被傅则得到的。 母后崇尚节俭,她在世时并不会给自己戴如此精緻又价格不菲的簪子,所以更有可能是六岁母后病故,她又得了承元帝的荣宠后,才有可能佩戴这样的首饰。 可惜这些往事,她并没有记得太清楚,再加上对承元帝赏赐下来的物件从不上心,所以根本想不起来这簪子是何时遗失。 姜应檀心神一动,唤了一声守着小炉煮茶的白芨,「白芨,你来看看这簪子。」 从小到大,她的首饰无一不是白芨亲手收纳存放,若要问来歷和去处,还是直接问白芨,答案才来的快些。 听见姜应檀唤她,白芨手上拎着小壶,来到桌案旁,一边帮姜应檀沏茶,一边打量了一眼那簪子。 细细看了一眼,白芨脸上满是讶异,「这不是殿下七岁时遗失的簪子嘛?婢子记得,还是先帝特意赐下,宫中唯有殿下得了这一支,只不过在一次冬宴中遗失了。」 话从姜应檀耳中过,其他事情都没注意,只抓住了一个要紧处,「冬宴?什么冬宴?」 白芨记性向来好,回想一二就能有条不紊地讲清楚往事。 那是陆皇后病故的第二年,也是承元帝悔不当初,就差将姜应檀宠上天的第二年。 那年冬日京城下了雪,配着红梅,堪称一道美景。姜应檀的目光仅仅多停留了一会儿,被承元帝瞧见这一幕后,先帝兴致大发地办了一次冬宴,朝中要臣可携亲眷入宫赴宴。 姜应檀蹙眉,「我七岁时,傅则也不过个十二岁的孩童,按道理是不该有什么交集的。」 白芨苦思冥想一会儿,忽而想起了什么,「对了,殿下那时觉得冬宴无趣,所以提前离席在园中闲逛,曾经遇上过徐丞相家的长孙带着一群玩伴,将池面上的冰层砸出一道口子,合伙将一男童推了进去。当时若不是殿下出言相助,只怕那男童便是没有丧命,也得留下病根。」 「你的意思是,那便是傅则?」姜应檀若有所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垂下眼帘,「倒也说得过去,原是我无意中救了他的性命,才有之后的种种。」 白芨陪着姜应檀长大,知道她的好恶,现下一联想便有些忐忑,犹豫道:「殿下莫非是因着先帝的缘故……」所以对这种救命之恩延伸出的情谊,很是不喜? 要知道,先帝就是误以为他少时微服私访,在街上遇见的人是贵妃,于是宠爱贵妃多年,并且对陆皇后和她家殿下不闻不问。一直等陆皇后去了,先帝才得知认错了人,悔不当初。 因而,姜应檀知晓当年之事后,最是瞧不上这种缘分的。就以先帝而言,即便你认错了人,那与贵妃这么些年的情分,就是假的了?而后来知晓真相,抱着陆皇后的遗物悔恨不已,就仿佛那些年的冷待就不存在了,一夜之间夫妻情谊便深厚了一般。 在姜应檀眼中,喜欢一人,应当是因其本身,而不是什么机缘巧合。 这些都是白芨多年来,跟在她家殿下身边耳濡目染知道的,所以才能第一时间生出担忧。 姜应檀瞟了白芨一眼,嗤道:「瞎想什么呢,傅则和先帝不是一类人。先帝薄情寡性,移情之快反见其滥情,心中只想着自己,而傅则却不一样。他守得了分寸,耐得下苦楚,如若没有这两月的种种变故,或许等当真和离了,过个几十年,我恐怕都不晓得锯嘴葫芦还有这种坏心思。」 第123页 说着,她眉眼间升腾起的好奇比先前更重,「我是在想,当年他也才十二,不过是个孩子,哪里懂什么男女情爱。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才能让他生出这番心思,明明记忆中我们只偶尔在一些宴会上遇见,话都没说上几句。对了,还有一事也不太对……」 「当年赐婚一事,我本来以为是陛下身后的皇权,与傅则身后忠国公府代表的西北兵权,两者之间的利益交换,便一直觉得是陛下提的这茬,但若是傅则早就存了坏心思……」 姜应檀轻笑一声,唇边勾起玩味的笑容,「那咱们傅将军,可真算不上清白。」 - 之后的日子,姜应檀一直呆在临城的将军府中,把持着所有与战事相关的往来,言出必行地保证了西北军的物资供给。 而傅则自打回了西北军营,就再没回来过,只偶尔会让人捎带口信回来。唯一一次带回的信件上,潦草写了一句「一切安好,不必担忧」,可见战事急迫。 早在两天前,北燕与大齐的第一仗便打响了。 有西北军营、流民营地作为防线,两军交战之地离临城很远,身在城中,几乎听不见什么动静。 城楼上,姜应檀披着大氅,在寒冷冬风中眺望远方。 第68章 果真是个坏胚子!…… 寒风冷冽,时不时捲起姜应檀鬓髮,吹到人脸上,只觉得针扎似的隐隐作痛。 姜应檀站在那里,如松如柏,仿佛根本没感受到这冰冷冬风,眼中只有城墙外大片大片的空地。然而看的再久,她也瞧不见丁点两军的影子,恍惚间还听见了风卷回隐约的吶喊声,等下一瞬凝神侧耳捕捉之时,又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动静,便可知方才都是错觉。 身侧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来人步伐缓慢,就像是个重伤未愈之人,最终站在姜应檀身边。 姜应檀余光扫了一眼,不出其所料地瞧见了面上没什么血色的谈松琅。 原本谈松琅在山中受了伤,回来之后伤势才勉强好些,就遇上了北燕大军来袭。他语气温和但极为坚决地拒绝了所有人的婉劝,拖着大病初癒的身子,在姜应檀手下忙前忙后,一边还得分心安抚随他一道从京中而来的官员。 好在姜应檀平日里积威甚重,在这临城之中根本无人敢违背她的意思,便是那帮子到了地方之后一贯趾高气昂的京中官员遇见,全都是大气不敢喘一下,所以极大程度方便了谈松琅做事,省去许多不必要的交道。 谈松琅轻咳一声,温声开口:「殿下是在挂念西北军,或者说傅将军?」 姜应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毕竟双方谁心底不清楚答案是什么?有时候避而不谈,也是一种变相答覆,聪明人无需多言。 她偏头望过去,听着谈松琅这气虚的声音,蹙眉,「最近事情大多都处理好了,你也该好生修养。免得过段日子回京时,还是这么一副病恹恹的药罐子模样,我不好与蔻娘交代,也不能帮你求情。」 闻言,谈松琅笑了两声,似乎也念起家中娇妻,眸中满是克制的思念,「殿下所言甚是有理,多谢提醒。」 说着,他也将视线投向远方,仿佛隔空望见了交战的两军,语气略沉,「殿下觉得此战胜算几何?」 姜应檀没有任何迟疑,「大齐不会输。」 「因为有傅将军?」谈松琅微微摇头,见左右城楼上并无其他人,索性直言相向,「非我多想,这些日子瞧着驸马,似乎和以前有些大不同。粗略看去,的确是一般无二,但每当无人注意时,驸马的一些细小动作和神情,乃至和殿下相处时的态度,可不像是我知晓的那位怀化大将军。」 此言一出,姜应檀便听懂谈松琅话里藏着的意思,抬手只去对方未说完的话,「无妨,他身遭还有周一诺护着,我也拨了鹰卫中的好手暗中保护,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而且,无论遇到什么变化,他到底是傅则。」 就像两月前的五岁稚童,本是不知事的年纪,却能熟记西北军中诸位将领的容貌、习性,甚至能与他们简短对话而不出错;又比如如今的少年郎,嘴上一直在嫌累嫌苦,真遇到正经事,他一言不吭地加大了训练的力度,短短时日内就能从被萧五轻易撂倒,变为与之战成平手,甚至于前段时日已经能略胜一筹。 傅则,终归还是那个二十多岁就能掌握西北大军,几年来以雷霆却不失稳重的手段,收復军中所有人,即便是对上朝中那些老狐狸,亦是不曾落过下风。 除了三年前,他将北燕大军赶出宣州地界,回到京中后受到各方势力的忌惮。那时他寸步难行,左右掣肘,于是不得不和刚登基不久的陛下联手。 想到这儿,姜应檀心神一动,唇角微微上翘,「你觉得傅则此人如何?」 谈松琅不明所以,下意识回道:「心思缜密、文武双全,如若没有他在边关,那大齐危矣。」、 姜应檀又问:「那在你眼中,三年前的傅则比之今日又如何呢?」 问起这个,谈松琅没有立即回復,而是在脑海中细细回想一番,才坦然道:「依我之见,一般无二。」 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姜应檀轻轻颔首,眼中藏着狡黠。 如今看来,这样了不得的人物,怎么就能在三年前被那群老狐狸逼急,不得不寻找陛下为靠山?虽说会废上好一番功夫,但是最终总能将那些绊子都清理干净,甚至还能「礼尚往来」一番。也就是说,当年赐婚果然是他心怀不轨,顺势摆出孤立无援的模样,好顺理成章去找陛下罢了。 第124页 嘁,坏胚子。 寒风扰人,加之确实瞧不见什么西北军的影子,姜应檀顾念着好友的病躯。于是,她与谈松琅一前一后沿着旁边的石阶下了城楼,登上车驾准备回府。 临到上车驾了,因为谈松琅来时的马车车轮有些损坏,一时间也没法调来新的马车。姜应檀原本想着,两人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又不是处在京城那是非之地,索性共乘一辆回府即可。 哪里晓得谈松琅推脱一番,假惺惺说什么「于礼不和」。 什么于礼不和,分明是担心蔻娘知晓后,又捉弄他。 姜应檀哼笑一声,嗤道:「好了,到时真有什么话穿到蔻娘耳朵里,我亲自登门,与她说明白便是。再说了,若是蔻娘晓得你谈四郎大病初癒,还要固执在寒风中等马车,怕是会真的恼了你去。」 说罢,她转身进了车内,摆明是不再多说什么。 如此一思量,谈松琅不免忆起家中娇妻一边梨花带雨,一边恼怒地拧他腰间肉,顿时觉得腰间肉有些隐隐酸痛。 他顺水推舟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接着,虚弱的谈四郎利落上了车驾,钻进车内,自顾自寻了一处离暖炉近些的座位,半点没有在车外的推拒样儿。 姜应檀扫了他一眼,心底哼了一声。世人以为谈家四郎温文尔雅,哪里晓得此人惯会装模作样,小时候疯玩的时候,那些胆大包天的事可都是他最先提起的。 谈松琅手里取着暖,视线在车内粗略扫过后,浅笑道:「殿下这车驾内的摆设,倒是很有趣。」 相交多年,姜应檀不消多想,就知道谈松琅在打趣自己车驾内的小玩意。那些小物件都是傅则平日里送的,偏偏把礼送到她手边不够,还要亲眼看着白芨或绿萼将这些小玩意儿稳妥放好。 如愿以偿的傅则还得跑到她跟前,大言不惭道:「物尽其用嘛,送给夫人,那就得用起来才行。我都试过啦,那个靠枕极为柔软,靠着最舒适不过,那个……」 想到傅则平日里的一言一行,姜应檀的心中陡然升腾出一股思念。 这些日子,她面上表现得云淡风轻,实则只有她自己晓得,夜里是如何的辗转难眠。每一回送来战报,她都是强装着镇定取来看完,没有看到傅则受伤的消息后,才能略微松上一口气,继续镇定地处理事情。 一旁的绿萼笑着开口,「谈大人不知道,驸马可喜欢给殿下送这些小玩意了,我们殿下嘴上说嫌他黏人,实则对这些东西都很是喜欢呢。」 自从那次从山中脱险,绿萼养了些时日身子,待伤势痊癒得差不多时,就执意回到姜应檀身边当差,也免得白芨一人拆作两人用,同时照料姜应檀和姜暮窈。 被绿萼的声音唤回神,姜应檀喜怒不辨地瞪了她一眼,「多嘴的丫头,就你话多。」 绿萼假惺惺地讨饶,「哎呀,是婢子不该这么机灵,说到殿下心里去,求殿下轻点责罚。」 话里有话,惹得姜应檀又瞪她。 谈松琅却是笑了一声,感嘆道:「先前我与陆兄总担心殿下这桩婚事,如今能看见殿下与驸马夫妻和睦,我们两人也放心了。」 那些年陆皇后和姜应檀被先帝轻视,面上虽过得去,但私下里遭了许多人的怠慢。姜应檀从小就被谈松琅和表哥照顾,彼此之间其实是以兄妹相称,所以眼下谈松琅隐约以兄长的立场发出感慨,也是顺理成章。 姜应檀没有表露出其他情绪,淡道:「本就没什么。」 「如此说来,傅将军真成了我和陆兄的妹夫,如果他敢欺负你,那……」谈松琅顿住,话锋一转,语气中故意带上几分懊恼,「哎呀,这话说错了。傅则哪里敢欺负殿下?恐怕都是殿下欺负好脾气的傅将军,确实是我多虑。」 姜应檀眯了眯眼,语气中满是威胁,「小谈哥哥,你说什么?」 谈松琅许久没瞧见她这兇恶模样,半点没被吓到,反觉得有趣,温声道:「我在担心妹夫呢。」 旁边作壁上观的绿萼,终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一笑,惹得姜应檀和谈松琅也绷不住,脸上俱是带了笑意。 - 两军交战,血流成河。 哪怕傅则刻意简化了一些事情,姜应檀也不难从中窥见几分艰险。例如昨日之战,北燕在夜间突袭西北军,虽然对方的意图并未达成,且双方皆有死伤,但傅则仍在无意中受了伤。 书房内,姜应檀看着战报中的「轻伤」二字,沉吟许久,最终让绿萼将萧五唤来。 早先她就让萧五挑了些鹰卫好手,或明或暗地守在傅则身边,一是护他周全,二来就是为了能及时得知他最新状况。 她愿意尊重傅则,所以这些日子几乎不曾启用过这条情报线,也交代了萧五不必上报,给傅则最大的自由。不过,如今涉及对方伤势,姜应檀不免问上一二。 这些鹰卫每隔两日会回传消息,一概都是送到萧五手中,因此要问傅则近况,问萧五最为合适。 待人来了跟前,姜应檀开门见山地问:「昨夜北燕夜袭之事简略说来,还有,傅则伤势究竟如何?」 萧五毫不啰嗦地回道:「昨夜北燕袭营,走的是山间密道,又拿准了西北军营中几位将领有伤在身,白日一战还未恢復元气,所以差点教他们得逞。好在驸马当机立顿,率一众将士及时反击,以一挡十,力挽颓败之势。只是在快要击退北燕骑兵之时,有北燕骑兵盯上了不会武艺的周先生,驸马为了挡住暗中射向周先生的箭矢,被北燕骑兵砍中左肩。」 第125页 「幸好有徐大夫及时救治包扎,伤势已经稳住,没有恶化。徐大夫交代了,让驸马近日不要随意动刀剑,最好不要再上战场,免得伤口撕裂、伤势恶化。」 如此直白的叙述,使得姜应檀能清清楚楚地听懂傅则伤势如何,顿时心中生出焦虑,随后又被更强烈的理智压下。 姜应檀眸色沉沉,冷静吩咐:「此类砍伤,在鹰卫之中算是家常便饭,想来暗部有研制出药物。你亲自动身,将最好的药快马加鞭送到西北军,亲手送到傅则手上再回。」 萧五先是应了一声,又问:「殿下可还有话要带与驸马?」 闻言,姜应檀犹疑一瞬,旋即镇定道:「不必。」 少年郎怕是第一次上战场,此时无论她带去什么话,都有可能让他阵前分心,所以不如什么都不说。 「是。」萧五抱拳。 望着萧五行礼后缓缓后退,正准备离开书房,姜应檀忽然心神一动,抓住了方才没留意的细节。 姜应檀当机立断将人喊住:「等等,你说是傅则率着一众将士抵御北燕突袭,并且还得胜了?」 萧五不假思索地回道:「是的。」 得到准确答覆,姜应檀没再多问什么,挥手让萧五退下。 等人走后,姜应檀才吩咐绿萼门窗全部合上,再令她亲自守着门口,如非有关战事的急报,不允许任何人进来打扰。然后,姜应檀走到木架旁,将这些时日以来的战报从盒中全数取出,按照前后顺序逐一摊在桌案上。很快,这一叠薄薄的纸张就铺满了整张桌面,只留下一小块地方,勉强放着笔墨纸砚。 接着,她微微俯下身,仔仔细细地将这些战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一个字一个字的望过去,以免错漏任何关键之处。不仅如此,她手中还提着细毫,一旦发现了什么要紧处,她便会在一旁空白的纸张中一一写下,其上无一不是写了傅则在当时做了什么。 一盏茶的光景过去,姜应檀面无表情地将这些战报拢在一处,又静静倒推这段时日两人相处时的场景,最终冷冷哼了一声。 好一个傅二郎,好一个耿直不阿、从无虚言的傅将军,分明早就找回了全部记忆,还在这和她装什么直言不讳的爽朗少年郎呢! 果真是个坏胚子! 无耻之极! 第69章 他傅则担当得起吗?又有…… 翌日清早,姜应檀是被屋内的凉意给冻醒的。 就在睡意朦胧之时,她耳畔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未过多久,方才感受到的寒意逐渐散去,手脚又暖和起来。 重重床帷下,姜应檀悄无声息地翻了个身,无需睁眼也能猜到其中因果,必然是绿萼她们敏锐察觉了屋内外的变化,所以来换了屋内即将烧尽的炭火,防止她被受冻。 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姜应檀总也睡不安稳,全然不似傅则在她身边时,日日都能安然入眠,不易被外事所惊扰。因此,即使绿萼她们手脚放得再轻,那些似有若无缠着姜应檀的困意,在一瞬间就被皆数赶走。 回想起傅则的好,姜应檀的脑海中立即反应过来一件要紧事——傅则早就已经恢復记忆。这念头身手矫健地窜进心中,一个个使劲蹦跶,势要引起她的注意,惹得姜应檀仿佛又回到昨天夜里。 屋内逐渐热乎起来,如同火星落入干草堆,直接点燃了姜应檀残存的恼意,并且一把火烧得越发旺盛。她把一侧傅则平日用的枕头拽到怀中,烦躁地揪着泄愤。 虽说她确实不懂什么行军打仗,但多少还有些识人的本领。从前因为厌恶这桩婚事,总想着在局势平稳后找机会和离,于是闲来就会把有关傅则的卷宗翻一翻,对其行事作风基本烂熟于心。 或许正是因为太过相信自己,也由于着实没料到傅则古板沉稳的外面下,内里是如此没脸没皮,才会在这段日子忽视了诸多疑点。 昨夜仔细对比战报上所写,才发现近些日子以来,西北军所有动向的背后,哪一次缺了傅则的手笔?哪一个决策背后的风格不眼熟?这可不是周一诺生掰硬扯就能装出样子的,必然是傅则原本的领兵风格。 亏她日日都为了傅则担心,怕他一个没上过战场的少年郎出什么岔子,甚至危及性命,全都是白搭!人家早就是身经百战的怀化大将军,哪里用得着她担忧! 所以说,傅则有什么好惦记的,扯谎精,烦人得很! 在榻上多躺了一会儿,勉强消去心中些许怒气,姜应檀才丢开手中的枕头。看着那枕头被能揉得不成样,她后知后觉到自己方才的行径着实稚气了些,算帐也得找傅则本人才,有这工夫对着死物撒气,还不如早些起身处理事务。 片刻之后,姜应檀坐在梳妆檯边,慵懒地等着身后绿萼梳好髮髻。 绿萼手上动作不停,笑着道:「殿下,外头下雪了呢。」 姜应檀眼帘都没掀开,看着像一点兴致都无,「下雪这么开心?」 「那是自然了,瑞雪是个好兆头,」绿萼手上功夫极巧,几下翻转就挽好髮髻,语气带着兴奋,「而且咱们在京中一年顶多瞧见一两次雪,还总是下了薄薄一层就停,像是外头这么大的一场雪是万万没见过的。听府中原本的丫鬟们说,便是她们都没见过临城下雪这般厚呢。」 姜应檀心神一动,抬眸望向紧闭的小窗,蹙眉问:「你说这场雪下得很大?」 第126页 「是啊,都没过脚面了,」绿萼为其簪上一支玛瑙钗子,不明所以地点头。 闻言,姜应檀眉头蹙得越发紧,顾不上未梳完的髮髻,连大氅都没披,快步走到窗边。她一把推开木窗,望见了外边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果然如绿萼所言,这场雪下得太大,且瞧不见任何要停的架势。 绿萼轻手轻脚为姜应檀披上厚实大氅,不解地问:「殿下是在担心战事,担心西北将士们?原本婢子见着也有些担忧,但后来转念一想,雪下的这般大,总不能这时候开战,许是要停些日子。」 姜应檀长长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不,谁都猜不准慕容迟那个疯子会想什么。北燕地处北方,他们的士兵本就习惯了冬日寒冷,谁能认准他们会停战?就怕他们非但不停不退,反而直接发起勐攻,那西北军必将处于劣势。」 念及此处,姜应檀也没了耐心再梳妆,沉声吩咐:「去把谈松琅、魏十等人都找来主院,本宫就在这儿见他们。」 被姜应檀这么一说,绿萼也发觉自己所言有失,应了声「是」,就马不停蹄地转身去找人了。 留在屋内的姜应檀挥退其他侍女,拢紧大氅,失神望着窗外的大学,轻轻嘆气。 希望是她想得太多,慕容迟可千万在这时候发疯。 - 不一会儿,谈松琅和魏十等人就来到了主院。 他们来得算快,甚至有些出乎姜应檀预料,一问才知是他们起身时也瞧见了大雪,心中亦有同样忧虑,所以没敢耽搁,或是提前安排好诸多事情,或者准备好或许有用的情报,俱是在来主院的路上遇见了派去找他们的人。 众人纷纷落座,绿萼带着侍女为他们奉上热茶后,悄无声息地退开。 姜应檀开门见山问:「没用的话本宫也不说了,厚实棉衣,还有一些能派上用场,是否都给西北军的将士们送去了?」 谈松琅递上准备好的单子,一边回道:「殿下可放心,这些在先前就已经送去西北军中,今早又派人加急送了一批。按照西北军中传回的单子看,应是不会短缺。」 「嗯,那便好,」姜应檀接过单子粗粗看了一眼,然后搁到一边,转而问起别的来,「北燕那边可有异动?」 倒不是信不过西北军的斥候,只不过鹰卫暗部中刺探情报的好手与西北军斥候不是一个路数,而前者能探查到的更深入,能接触到最新的情报。 魏十先是摇头,「那边回传,慕容迟与一干北燕将领并无什么异动,皆是按兵不动,无一人离开北燕军营。」 闻言,姜应檀稍稍安心,不免又多想一层。按常理,这场大雪对北燕更有利,慕容迟此人虽是条疯狗,但没有疯到失去心机智谋,不可能放过送上门的机会。 没等她多想,就听到魏十艰难地道出接下来的话,「不过刚刚来见殿下时,咱们放在西北军的鹰卫匆匆来报。说驸马见到雪落下后,就带着一千人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军营。」 姜应檀打了个激灵,初初听见时还有些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魏十不敢隐瞒,连忙补了几句,「消息本应昨夜就送到,只是兄弟们没有预料驸马会突然发难,将他们逐一绑住,不让任何消息传出。直到一个时辰前,有一人趁机逃脱,拼死回临城传信。」 到这时,姜应檀才回过神来,冷笑道:「什么不想消息外露,我看他是要瞒着本宫!」 「外边下着大雪,他作为一军主帅,贸然离开军营是想做什么!若是其中出了什么岔子,或是他被北燕当场斩杀,又或是北燕举兵来犯,西北军中无主帅镇守,必然生乱!不说他自己一条命,便是西北军和临城这么多人的性命,他傅则担当得起吗?又有几条命来赔!」 「一军主帅,行事如此没有规矩,当以失职论处!」 魏十和萧五不漏痕迹地交换了个眼神,又飞快收回视线。 只怕驸马瞒而不报,是因为身上带着伤,怕消息传到殿下耳边,徒增殿下焦急担忧罢了。而殿下如此震怒,不仅是担心北燕来犯,也是在担心驸马带伤出营,当真会把性命白白断送。 姜应檀心中怒意难以消去,又冒起另一番担忧来,有些坐立难安。 她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此事可还有别的消息,有提到他要去做什么,又去了何处?」 魏十摇头,「未曾。」 纵使屋内点了炭火,温暖如春日,然而姜应檀只觉得如坠冰窟,烦躁地喝了一口茶水。 傅则,你最好有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这种荒唐行为,否则日后回来,我非得把你抽筋剥骨,便是朝中那些老狐狸找你麻烦,也不会帮你一分一毫! - 城外,西北军营的大帐中。 周一诺被诸位将领层层围住,耳边是一声接着一声的质问。往日自在淡定的周先生,在此刻只显得狼狈不堪。 「将军为何擅自离开军营,究竟要做什么!」 「这雪太大,万一北燕来犯,如何是好!」 「好了好了,诸位同僚莫急,总得相信将军定然是有缘由,才会如此行事,」多少还有一二冷静的人,劝下旁人后,挤到周一诺跟前,「周先生,将军走前可留下什么吩咐?或者做了什么安排?你总得告诉我们一些吧。」 「……」 第127页 周一诺是昨夜忽然被傅则从暖和被褥里揪出来的,对方只短短交代一二就离开了。之后,他还发着愣,又被这些知道消息的将领围住。 可是,这些将领不管问什么,他根本就答不出来啊。 甚至于,他自己也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别说是这些将领们了,他也还蒙着呢! 周一诺苦笑,「非是周某隐瞒,实乃傅将军离开之前,确实没交代太多。他只说让我们守好西北军营,且不能让这个消息外传。倘若北燕来犯,我们要尽力拖住他们,拖得越久越好。」 见状,这些将领也明白过来,揪着周一诺是没用的,脸上都带上了些颓丧。 秦司站出来,沉声安抚诸人,「将军行事一向稳重,断然是发现了什么要紧处,才会亲自冒雪出营。咱们只管相信将军便是,兴许将军带回的是一举破敌的机会呢。」 如此一说,余下的人多少冷静下来。 「老秦说得对,将军断不会莽撞行事。」 「而且咱们这么多人都在,虽说不一定能打赢北燕,但是还能守不住吗!」 第70章 西北军大败,伤亡惨重,…… 大帐之内,众人围着沙盘,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战事。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姜应檀能想到的事情,他们又怎会不明白? 甚至于,因为太过了解西北军将士在严寒天的弱势,一旦想到北燕极有可能趁此机会来犯,故而更为担忧,多数人的神色不免有些冷峻,言语间带上几分锋芒。 武将们无一不吵红了脸,几番争论后才勉强理出个章程。方才商议出的事务被一一安排下去后,诸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歇上一会儿,准备继续接下来新一轮争吵。 寒风唿啸穿过军营,捲起营帐门帘的一角,使得帐中人能瞧见外边白茫茫的天地。 周一诺望着洋洋洒洒落下的雪,头疼地揉着眉心,「天气严寒,战况不明,幸好军需不曾短缺,否则将士们的日子就难过了。」 许参将闻言,不禁感嘆:「可不是嘛,这回有顺安长公主坐镇临城,一应军需补给都送得及时。就说棉衣吧,给每位将士都备下三件,两厚一薄。粮食什么的就更不用提,现今人人都能吃上一口热乎饭,新粮还在从临城源源不断运来。今早我们还没派人去商谈,临城那儿就有一车车炭火送到营内,确实是有心了。」 此言非虚,更是说到了在座诸位将领的心坎里,勾起一幕幕往事。 往年不是没打过仗,也吃够了军需不足的苦。多少次因为朝中官员勾心斗角,或者是奸人贪墨,致使运到前线的粮食不是缺斤少两,就是以次充好。 有一回更是荒唐至极,前线战事吃紧,而后方运来的粮食里大多都是碎石子,淘出来能入口的粮食不到一成,还都是发了霉的陈粮,差点让将士们活活饿死在前线。行伍中人,宁可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也断不能被自己人扯了后腿,不明不白地吃败仗,还丢了人头! 军中男儿多血性,他们咬着牙,硬着一口气打了胜仗。在班师回朝时,他们把事情捅到朝堂上,惹得朝野一片喧譁,却无数势力在背地里使力气,将军粮一事一压再压。最后,先帝仅仅是不轻不重处置了几个官员,就将此事草草揭过,实在是让将士们寒透了心。 幸好,当今陛下登基后,勤政爱民,严查贪墨,体恤武将,一改前朝重文轻武的作风。至此,边关将士们的日子才慢慢好起来,平日里凭着务农收成,都能吃饱饭。 而眼下,无需他们多说,也不用去求人,坐镇临城的顺安长公主已经将诸事安排妥当,免去他们所有后顾之忧,可以一心专注于战事,这简直是往年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秦司回想往事,亦是颔首,「不管仗多难打,将士们能吃饱穿暖,就还能提得起兵器,和北燕一战到底。」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感慨了一会儿。 「此次确实多亏了顺安长公主啊。」 「不愧是咱们傅将军娶的夫人,遇事丁点不慌张,做起事来井井有条。」 「原先不是总有人传谣言,说长公主骄纵跋扈嘛!依我老周看,估摸着都是瞎话,信不得,信不得!」 「……」 离大帐不远的西北军营营门处,有一人浑身是血,顶着风雪靠近西北军营。他所经过的一路上,脚下洁白的雪地都染上了点点血色,蜿蜒而来。 快要抵达营门,那人脚下不稳,扑倒在地,抬起一张满是脏污的脸。 值守的士兵举着武器靠近,认出这是他们军中斥候,惊唿道:「王力,这是怎么了!」 斥候撑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说完话,无力倒地。 「敌袭……北,北燕大军往这……来了……」 - 风雪里,一行人艰难地在雪地里移动,他们的四肢被冻到失去知觉,仍旧坚定不移地往前方行进。 走在最前方的,正是傅则。他望着后方的将士们,没有多说什么。这些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无一不是将身家性命託付在他身上,不需要任何理由或解释,他们都会坚定不移地跟着走。 傅则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继续一脚深一脚浅地前行。 他与随行将士们的身影逐渐被风雪掩埋,逐渐变得模煳,直至看不见任何踪影。 鹅毛大雪未曾停歇,在他们的前方,是连绵的山峰。 第128页 - 「报——北燕大军突袭!」 「报——秦司将军带兵迎敌,不敌北燕钟震,我军损失惨重!」 「报——周军师设下奇谋,敌军误入陷阱,回撤后暂缓攻势!」 雪还未停,一条条最新战况被送达临城将军府,府门前的雪地上尽是凌乱马蹄印,未来得及被新雪覆盖,就已经有新的马蹄印落下。 府内,姜应檀与手下诸人已经移步至宽敞的书房,每人手边都放着厚厚一沓的文卷。 听完最新战况,姜应檀皱起的眉心一直不曾舒展,手指尖烦躁地敲击着扶手。她的嘴唇有些干,却完全没有喝口茶润一润的心思,满脑子全是大齐与北燕的这一场战事。 坐在她右侧下首的谈松琅,嘆了一声:「驸马不在,此战甚是艰难啊……」 魏十接话:「虽然驸马不在军中,但有周先生和一众将领在,还是能守住我方阵地不被攻陷的,毕竟西北军这多年的仗打下来,也不只是凭藉驸马一人来抵挡千军万马。」 「魏十,你误会谈大人所言了,」姜应檀神色不变,目光还停在手中文卷之上,「他是想说,一旦傅则不在营中的消息泄露,只怕西北军中人心涣散,敌军却会被鼓舞士气。严寒雪天,双方本就有优劣之分,再算上这一遭,西北军极有可能退败。」 魏十朝着谈松琅抱拳行礼,「是魏某见识浅薄,谈大人见谅。」 谈松琅避过这一礼,「无妨,我们还是先以战事为重吧。」 「暂且认为傅则离开营地时行迹隐秘,没有走漏风声,可就算加上西北诸位将军的遮掩,恐怕此事也瞒不了多久,」姜应檀有些头疼,语气透着烦躁,「只要傅则迟迟不露面,那迟早会被慕容迟猜到真实情况。」 她离开宽椅,来到一旁的舆图前,「在你们看来,傅则此时离开军中,所图为何?」 底下几人皆犹豫许久,没有立即答话。 谈松琅迟疑许久,「驸马不是行事从不冲动鲁莽,兴许是找到北燕的破绽?或者是察觉北燕的异动,及时待人去清剿?」 萧五没有参与进魏十和谈松琅的对谈,他的视线一直默默跟随姜应檀的手指,落在了那一幅绘制细緻的边关舆图之上。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间他脑海中蹦入一个念头。 未等他开口,就听见姜应檀幽幽出声,「粮草,傅则要的是断绝北燕后路,意在粮仓。」 「这一场大雪于北燕军队而言,有利有弊。利者,他们比我们大齐的将士更适应雪天,提刀上阵不会有任何滞涩;弊者,北燕临近边关的汀州、芟州等都遭了干旱,他们的粮食需要从更远的城池运过来,余粮根本撑不过四日。」 萧五所有所思,「北燕人狡猾谨慎,为了鼓舞北燕将士的士气,他们从不会让他们吃饱,而是会每日运粮到北燕军营,营内只留一日口粮。按常理,他们的粮仓大多设在汀州境内,靠近两国交界之处,只要寻到他们存粮之处,便可断绝后路,不战而胜。」 谈松琅亦是颔首,「不错,即便局势紧迫,北燕选择背水一战,意图从我们这里夺取粮食……有十万西北大军挡在前方,还有临城修缮过的城墙顶着,北燕轻易攻不下来。」 对此,魏十并不看好,摇头道:「依我看,此事不易。谁不知道粮草之于军队的要紧?往年也有採用此计的,可无一能寻到那北燕粮仓的具体所在,全都是鎩羽而归,乃至全军覆没也是有的。便是驸马自己,四年前与北燕一战,不也试图寻过了吗?但还不是没找到。」 「缘何今日,驸马就能找到粮仓之所在呢?总不能是仙人託梦罢!」 话音未落,就被姜应檀打断,意味深长地笑了,「不,你错了,这一回他的确能猜出北燕粮仓之所在,可以说是十拿九稳。」 听得姜应檀此言,在座诸人面面相觑,皆不清楚为何姜应檀能如此肯定。 就在此时,安静许久的书房外,又有一小兵冒雪而来,匆匆跨过门槛,正对着姜应檀跪下,语气带上了些悲壮与哽咽。 「报——」 「许耿许将军……战死!西北军大败,伤亡惨重,已在回撤临城!」 屋内众人大惊,连姜应檀脸上都带着些不敢置信。方才他们还预估了西北军与北燕军队之间的优劣,平心而言,西北军并不会没有一战之力,至少能守住关要才是,怎么忽然间打了败仗? 姜应檀语速极快,冷声问:「怎会如此,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小兵竭力平復情绪,快速道来:「原本已被周军师稳住局势,奈何北燕散布起谣言,说……说傅将军窥见败局已定,所以弃军而逃。他们说得言之凿凿,西北军将士又不见傅将军久久不曾露面,就信了大半,即使有周军师等人一力担保傅将军是带兵外出,并非做了逃兵叛将,也没人敢信。」 「之后西北军人心涣散,毫无还手之力。就连军中一些将领都面露颓败之色,带着手下人溃逃。周军师、秦司将军见局势紧迫,一把烧了营中所有粮草,然后带着余下人马往临城来了。」 这一番话流畅说下来,屋内许多人都哑口无言。 姜应檀眸色复杂,看不出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听完之后站起身,不咸不淡道:「原来如此。」 谈松琅等人飞快回过神,对视一眼,然后纷纷起身。 第129页 姜应檀语调平稳,喜怒不辨道:「走,去迎接我们大齐的将士们。」 说罢,她率先动了,迈着略快的步伐走在众人最前面,从温暖如春日的屋内走出,踏入冰天雪地之中。 虽然有绿萼等侍女在一旁为她撑伞,但是耐不住这场雪下得太大太急,几柄油纸伞根本没法护得姜应檀周身,最终仍是有雪落在姜应檀青丝之上。 不多时,姜应檀带着人赶到城楼之下,顶着冷冽冬风,她与其他人拾阶而上,渐渐登上城楼。 在她登上城楼不久,临城官衙、京中官员等等,所有消息灵通之人都赶到了城楼,暗中对视几眼,不敢作声地站在姜应檀后头。他们平日里都过得舒坦,哪里在大冬天受过这等罪?即使身上披着厚实大氅,穿着最好的料子做的冬衣,一个个仍旧冻得瑟瑟发抖。 凛冽风雪中,站在最前方的姜应檀直面唿啸寒风。她挺直嵴背,身影未曾有过一分一毫的晃动,仿佛并不是与旁人一般受冻,而是正身处一场华贵宫宴里推杯换盏。 远方有凌乱的马蹄声传来,一声接一声交杂在一处,光听声音便可知这支军队是如何士气低落,又吃了怎样惨烈败仗。 白茫茫的天地中,有大批人马逐渐靠近临城,或是骑马,或是仅凭双腿奔来。他们身上带着血迹,明明是拽着缰绳,不停驱赶马儿逃命,可落在姜应檀等人的眼中,他们从内而外透露着颓废,仅凭求生意志在坚持。 姜应檀身后这些人眼力都不差,谁瞧不见西北军如今的样子? 有些京中官员到底没忍住,窃窃私语起来。 第71章 她咬牙切齿,「屠城?本…… 「此情此景有些像五年前啊……」 「你是指忠国公领兵时那一战?不应当吧,当年不也是傅将军与忠国公世子挽回的颓势,之后还稳稳噹噹守了边关三年。」 「齐大人,你是不是消息不够灵通,还不知晓傅则带兵溃逃一事?听说他昨天半夜就带着亲信做了逃兵,生怕吃败仗担责呢!」 「什么?竟是老夫看走眼,傅则原是这种小人!」 有人面露不屑,似乎见了什么脏东西,「谁说不是呢,当年忠国公弃城而逃,白白断送多少大齐子民的性命?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反正西北军也败了,让这些残兵败将进临城有何用?还不如我们守着临城,安然等待援兵来救,岂不是万全之策?」 就在他们虚掩着下半张脸,自以为不漏痕迹地小声说话之时,往临城方位而来的西北残军越发靠近。 姜应檀没有任何迟疑,下令让守城小兵不必拦人,直接让西北残军进来。余光扫了一眼身后小声说话的几人,那视线比寒风还要冷,惊得几人不敢再多舌。 不远处,西北残军自发分出前后两拨人,大多人直接往临城城门而来,一小撮人毅然留下,为他们拦住身后紧追不捨的北燕追兵,双方在纠缠之中逐渐靠近城门。 姜应檀冷着脸,挥手,「放!」 下一瞬,无数弩箭往北燕追兵射去,每一支都巧妙避开了在最前方和北燕士兵打斗的西北将士,显然在明示对方勿要纠缠。 幸好,留下断后的西北将士都是以一敌多的好手,又有弓箭相助,使得他们可以专心应对眼前敌人,不必担忧有北燕追兵源源不断补上,一下子压力少了大半。 不一会儿,北燕追兵最末端响起了战鼓,这些兇勐士兵不甘心地收起手中弯刀,恶狠狠地盯着临城城楼之上的众人,逐渐往后撤,就连那些和留下断后的西北将士战得正酣者,狠狠啐了一口,亦是不情愿地后撤。 至此,那些身上带伤的最后一批西北军残兵得以安然进入城中。 「哄」的一声! 临城城门紧紧合上,整座城池都进入了紧张的迎战状态。 而在临城城楼一里地外,北燕追兵飞速列队,整齐划一地往临城行进,最终停在了城楼下不远处。此时,北燕大军动了,就像平静无风的海面被噼开一般,从中间让出一条道路来。 有一列人由后方不紧不慢地靠近,他们经过的一路上,北燕将士逐一行礼。最终,为首之人扯紧手中缰绳,定定立在北燕大军最前端,离城楼极近,近到双方只需扬声说话,就能不费力气地听清楚。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被城楼上的大齐将士袭击,极度肆无忌惮。 原本纷纷扬扬的大雪逐渐停了,只有细小的雪花还在空中飞舞,时不时会扑到人的脸上。 姜应檀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处,认出来人正是慕容迟后,并未率先开口。哼,给他慕容迟脸面了,还要她纡尊降贵来打开局面吗! 在她身后,周一诺带着秦司等人赶上城楼,尚未来得及站稳,就听见城楼下慕容迟在放话。 慕容迟带着一抹玩味的笑,扬声道:「顺安长公主,又见面了。」 姜应檀很是从容,「倒是不知,来者是北燕皇帝慕容迟,还是端王慕容青?」 此问一出,无论是姜应檀这方,还是慕容迟身后的北燕大军,显然都或多或少被引起些骚动,很快按捺下来。 「自然是……慕容迟。」 就在这话说出口的一剎那,仿佛在双方人马中点燃了炮仗,一方激动不已,另一方脸色灰白。早就知晓此事的几人,譬如谈松琅、魏十等人,倒是面色如常。 第130页 姜应檀笑了,「很好,既然我永熙阿姐是你父皇的妃子,按照辈分,你到底也该唤本宫一声『姨母』才对,是吧,外甥?」 随着姜应檀完整说完,慕容迟眼底的阴鸷之色越发浓厚,对「你父皇的妃子」「外甥」等置若罔闻,冷声问:「顺安长公主这是想要守城?」 瞧这难看的面色,还有生硬的语调,姜应檀就知道自己方才一番话着实让这条疯狗不喜,甚至有些发怒。 慕容迟觉得难受,那她姜应檀便该是喜不自禁! 姜应檀语气淡淡,「自然了,我们大齐和冷血的北燕可不一样,所有百姓都会一视同仁,不至于因为饥荒就视而不见流民,把人赶到我们大齐来。」 城楼下,慕容迟望着上面女子明艷的面容,恍惚间仿佛看见了阿窈的模样来。最近这些日子,哪怕对着技艺最精湛的画师画下的小像,他也总记不清阿窈长什么模样,只有那一双坚毅眼眸还有素净的面具,在他脑海中不停出现。 阿窈和这个令人厌恶的顺安长公主是同父异母的姊妹,定有哪里是相像的…… 不过一瞬的愣神,一片雪花落在他额角融化,一丝凉意蓦然使他醒过神来,讥笑一声。 什么姊妹相像,他的阿窈才不会如此烦人。 慕容迟扯了扯嘴角,嗤道:「大齐子民?放心,过不了几日,整个大齐都会成为北燕的疆土。顺安长公主,你且多享受一会儿大齐人的滋味罢!」 「一日不见降书,那便一日杀百名俘虏。」 「等什么时候俘虏都杀完,那我也只好……屠城了。」 城楼之上,姜应檀面色变得极冷极硬,分明已经被惹怒到要爆发,却能生生按捺下去,由内而外散出可怖的压力。 她咬牙切齿,「屠城?本宫静候。」 - 深夜,临城将军府各处都点着烛火,整座府邸亮堂如白日,无数人在其中进进出出。一份份密令从这里发出,又有各类大大小小的事情找上门。 书房内,姜应檀带着谈松琅、魏十等极其信赖之人,正在与周一诺等人细谈。其余所有闲杂人等,都被屏退在院外。 秦司与一干将领齐齐跨步,想要直接跪下,「多谢殿下救我西北军诸位将士!」 未等姜应檀动手,就有魏十与萧五各自扶起人。 姜应檀面色如常,淡道:「你们为大齐浴血沙场多年,近日亦是奋力抵抗敌军,本宫怎会见死不救?这些话以后不必说,也不是本宫的功劳。」 「好了,且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西北军怎会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别拿军心涣散这个藉口来矇骗本宫。本宫去过西北军营,也见过诸位将士,绝非是傅则不在,就溃不成军的软弱之人。」 周一诺与秦司互换了个眼神,到底说了实话。 耐心听完他们所说,姜应檀挑眉,毫不意外道:「果真是你们有意而为之。」 第72章 至于独门利器,谁说只有…… 姜应檀话锋一转,神色淡淡,「不过,西北军是离了傅则,就拿不出一个能抗敌的将领?」 简而言之,你们还没好好打上一仗,就开始琢磨怎么留存实力,未免有些怯懦了。 秦司苦笑,「殿下明鑑,我等本也想着力战到底。毕竟有这么多人在,总不至于真让北燕给打到大营都守不住。可是……」 说到这里,他有些犹豫,于是由周一诺接过话头。 周一诺嘆气,「可是今日最初碰上,我们才发觉北燕不知何时研制出的利器,外有尖刺,佩戴于战马和盔甲之上,只要与我军将士厮杀在一处,不消十个回合,我军将士便会败下阵来,断送一条条性命。」 在他徐徐道来之时,魏十示意下属将其所说的物件带上来,呈于姜应檀桌案之上。 姜应檀看着此物外壳上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的尖刺,用一併呈上来的诸多物件一一试过去。确实如周一诺所言,尖刺无比坚硬,哪怕是碰上了盔甲,只需轻轻用力,厚实的盔甲就会被直接捅破。 周一诺也看见了此景,不由苦笑,「草民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物件,一时之间拿不准迎敌之策,只好先避其锋芒。」 当战场之上,出现了我方无法相剋的利器,那他们所能做的,只有尽力减少伤亡,否则就是白白用人命去填窟窿,何其无用。 再加上在周一诺看来,傅则离开军营一事瞒是瞒不住的。于是,当他们发现无法立即找出克敌之法时,索性让军中可信之人收拾好必要之物,于混乱中离开军营,好多留存一些战力,兴许还能形成多面夹击之势。另一方面,虽然经过前一回的清洗,如今将领中是没什么北燕奸细,但是并不代表普通将士里没有叛徒,所以可以趁此机会清理早存贼心之人。 经此一役,表面上看是西北军大受重创,实则是脱胎换骨,彻底拔除了身体里埋得深深浅浅的毒瘤,今后才能凝聚军中士气,再也不怕小人扯后腿。 姜应檀对此举没有表态,既不叱骂,亦没有赞扬,而是淡淡问了一句:「尚在留在城外的将士们,可带够了粮食?」 不等周一诺开口,秦司便笑了,「够了够了,这还得多亏了殿下派人送了许多粮食,咱们把那些陈粮烧了装个样子,其余的都让老李他们带走,足够吃上七日,等将军回来。」 「嗯,」姜应檀颔首,神色一变,目光极为迫人,「既然你们西北军退守城内,那便接手原本的巡防之责,每时每刻都盯紧了临城内外。慕容迟与北燕一有动静,立即来报。」 第131页 众人齐齐应声:「是!」 姜应檀望着手边的尖刺武器,不屑地笑了,「至于独门利器,谁说只有北燕才有。」 「三年过去了,大家也该亮一亮兵器,好好看看彼此长进。」 「现在是他们北燕,过几日,就该轮到咱们大齐了!」 - 自从西北军入城,城中的巡防事务都被他们接管。在城楼之上守着的,几乎没怎么见过血的小兵,直接换成了满脸冷肃的西北军将士。 对此等变化,京中官员并非毫无异议,然而尽数被姜应檀直接压下。 最初,这些官员还会去姜应檀跟前,明里暗里指责西北军不堪大用,应让京中重新推举领兵之人,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姜应檀下令扔到雪地里清醒。几次三番下来,有些激进之人连「殿下拥兵自重,是要造反吗」这种胡话都说了出来,彻底将姜应檀惹怒,连人带家当扔进地牢,派鹰卫严加把守。 一计不成,他们又将目光放在了临城百姓身上。原以为出了傅则私逃一事,必会勾起百姓们对五年前忠国公弃城一事的回忆,紧接着姜应檀的铁血手段便会惹了众怒。然而结果令他们大失所望,临城百姓大多对傅则坚信不疑,认为傅将军绝不会抛弃他们,应当是在制定奇谋,好一举拿下北燕。倘若造谣之人再多说几句诽谤的话,甚至会被临城百姓绑起来送官。 加之临城内外皆被姜应檀所掌控,没有她的首肯,什么消息都别想飞出城,更别提悄悄将消息送至京城,为他们背后的势力谋求利益,皆是妄谈。 至此,城中所有心怀鬼胎、各有打算之人,再没有别的法子能影响战局,不得不闭口不言,好保住那一颗项上人头,生怕被姜应檀当成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 姜应檀翻看着手中文卷,漫不经心地问:「那些不省心的玩意都安分了?」 周一诺笑笑,「殿下雷霆手段,他们哪里还有胆子浑水摸鱼,都安分得像只胆小的猫。」 「呵,一帮子腌臜傢伙,到这时还想着玩弄权谋,愚蠢,」姜应檀哼了一声,忽然问起别的事情来,「魏十,东西运到哪儿了?」 被点名的魏十立即提起精神,「回禀殿下,按脚程当是在五日后到临城。这物件金贵,经不得任何磕碰,所以走得慢了些。」 姜应檀淡淡「嗯」了一声,「运到之后,你带着人去处理。」 一旁的周一诺听得云里雾里,只能从他们的对话中分辨出是个厉害玩意,但具体是什么模样,又是做什么用途,就丁点都猜不透了。 坐在他对面的魏十抬眼,扫见了周一诺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不用猜也知道对方在想着什么。 魏十挑眉问:「周先生可是好奇此物究竟有何威力?」 即使被人点破心中所想,周一诺也半点不慌张,坦然道:「请魏统领解疑。」 魏十眨了眨眼,轻声道:「撼天动地,亦不为过。」 - 一连四日,慕容迟都在城外当众斩杀俘虏,然后将人头扔到临城城门不远处,当众鞭打,姿态极为嚣张。 姜应檀对此没有外露什么情绪,面无表情地吩咐人尽量为其敛尸,将虐待尸首的北燕人直接射杀。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她的脸色越发冷肃,目光越发阴沉,显然是一直将所有怒意憋在心中,就好比平静海面下的汹涌暗流,一旦触碰就会被撕得粉碎,因而谁都不敢去招惹这个时候的姜应檀。 倒是周一诺壮起胆子,从容地去到姜应檀身边,劝道:「殿下,别看北燕人气势足,其实他们的粮食应该就快要吃完,这样行事是在故意惹怒殿下。」 那日大雪渐微之后,没过两个时辰,又开始断断续续下大,直到今日还未曾停止。 粗略算算,北燕手中本有两日的余粮,且姜应檀得到消息,因大雪堵路,汀州确实无法运粮到前线。纵使当日西北军营里的粮食没有全被烧毁,让北燕得了一些去,可也最多撑四天。 也就是说,北燕军现下看着是嚣张肆意,就代表着他们已到强弩之末,即将走投无路。 姜应檀轻轻点按额角,喜怒不辨道:「今明两日,慕容迟必会攻城,让众将士做好准备。」 周一诺神色一敛,「已经交代过了,城楼夜间巡查的将士也增多了一辈,不会让北燕钻了空子。」 姜应檀颔首:「嗯,你做事周到,总归比本宫要更熟悉战事要如何打,所以本宫就不随意插手了。你们直接放手去做便是,有什么难处直接找魏十他们。」 吩咐完别的事务后,周一诺识相地退下了。 屋内仅留下了姜应檀,还有候在一旁安静煮茶的绿萼。 望着窗外的雪,姜应檀长舒一口气,连日来没有明显情绪的一张脸,仿佛在那一瞬裂开一道口子,露出她内心中某些真实的想法。 傅则,你还安然否? 本宫还有好大一笔帐要与你清算,绝不许死在外面。 - 这场在双方预料之中的仗,是在第二日寅卯之交时,被一支支烧着的箭矢给点燃的。 此时正是城楼守卫最为懈怠的时候,大约再过半个时辰便会换一班人。因而即使有周一诺耳提面命,他们不免也有些提不起精神。 当带着灼热火焰的箭矢射在城楼上时,他们才勐然惊醒。 「敌袭——!」 第132页 「北燕来袭——!」 一炷香后,姜应檀收到了北燕攻城的消息,态度坚决地驳回所有劝说,没有任何犹豫赶到了距离城楼最近的一家酒楼,态度强硬地征为议事场所,给了老闆好大一笔银钱。 四处都是震天的吶喊声,就像北燕已经将临城层层围住,废不上什么气力,便可攻入城中。 所幸临城因为位于边关,是离北燕最近的一座城池,所以在傅则接手西北军之后,大刀阔斧地对城墙做了修理和加固,想要强攻并非易事。 这几日大雪不停,周一诺派人在城墙外浇筑冷水,平白又多了一层厚厚的冰墙,使得北燕前锋无法直接爬上城墙。 就在姜应檀赶到不多久,慕容迟仿佛也意识到了城楼难攻这个问题,忽然让北燕暂缓攻势,撤回了后方。 停战期间,姜应檀趁机往城楼走去。 一路上,有无数士兵被人抬着、扶着从姜应檀身边经过,不是血流不止,就是缺胳膊少腿,甚至其中的一些将士早已停下了唿吸。他们与姜应檀擦肩而过,意识尚还清醒的人中,只要有一人认出姜应檀身份,行了礼,其他所有人都会跟着一起行礼。 「参……见殿下!」 「参见殿下!」 这是他们大齐的顺安长公主,不是那种只会躲在他们背后的怯懦小人,哪怕前线有多危险,她都坚定与将士们站在一处。 姜应檀登上城楼,远眺前方。 北燕大军正守在那里,不曾后撤。观其模样,他们似乎在商议些什么,之后在一阵骚乱后,北燕大军有些混乱的队伍重新集结,气势兇勐地往临城而来。 姜应檀蹙眉,难道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就能想出致胜之法? 第73章 将所有粮食搜刮回去,他…… 可临城城墙如此坚硬,外侧又覆有一层冰墙,北燕又能拿它如何呢? 姜应檀百思不得其解,眉头微微蹙起,紧盯着敌军的一举一动,心中暗暗思量。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她就看明白了北燕所谓的致胜之法——以人命为刀,强攻临城。 他们推来又长又重的攻城锤,一下又一下地撞击木质城门,每一下都用尽全力。倘若压在阵前的士兵有一位阵亡,立即就会被身后的人扯开扔到一边,然后迅速补上空缺位置。北燕的士兵仿佛是天生的冷心冷血之人,对待死去的同袍,就如同对待一件件没有留恋的破旧衣裳,毫无犹豫地踹到一边。他们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攻城这件事上,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临城城门,冰冷到极致。 另一边,压在阵后的北燕敌军稳举着手中箭弩,对准城楼之上的西北军。利箭如暴雨,一息都未曾间断地射过来,逼得人连喘口气的当口都没有。 守城楼的西北军将士光是挥舞武器将之击落、砍断,就要废好大一番工夫,稍有不慎就会被射中。有人没有伤着要紧处,随意砍断箭尾,继续厮杀在前线,有人被射中要害,当场毙命,穿着甲冑的身躯无力地向后倒去,砸落在地上,被弟兄们拖至一边。代替他们空缺的西北军将士眼眶发热,但一滴泪都不敢落下,就要马不停歇地抗敌。 与此同时,城楼之下的北燕士兵则会乘此机会,强行攀爬城墙,即便顶在最上方的人被击落,这些士兵也只会毫不留情地踩着自己人的尸首,继续往上爬。 北燕硬生生以自己人的命,逐渐搭建起一座能够攀上城楼的人肉梯子。 从北燕重整旗鼓继续攻城的那一瞬开始,整个天地充斥着战场上的吶喊声、惨叫声……雪白天地被无数人的鲜血染红,就像一座巨大的熔炉,铁血无情地收割着人命,所有人鼻尖都萦绕着挥散不去的血腥气,还有尸体被烧焦的味道。 而姜应檀看着眼前景象,像是失去了鲜活气的木偶,怔怔站在那儿,哪怕有箭矢直直往她面门而来,还是一动也不动的。 「殿下!城楼危险,请让属下护您回去!」 耳边突然传一道焦急的声音,姜应檀从愣怔中回过神,偏头一望,是守在她身边的萧五焦急地大喊,一旁的绿萼也是一脸的紧张,跟着一起唤她。 见姜应檀有了反应,萧五略略松了一口气,挥刀斩断射向他们的弓箭,「殿下,请随属下回去!」 姜应檀不是傻子,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她不会半点武艺,既提不动刀剑,也举不起弓弩,留在城楼之上只会添乱,甚至还要这些将士分心来保护,反倒是容易生乱。 行军打仗,最忌有门外人在那里指手画脚。 她没有迟疑,像是重新套回了顺安长公主的壳子,冷静点头,「好,我们回去。」 「哐!」「哐!」「哐!」 城楼之下,攻城锤未曾停歇过一刻。每一回的撞击,都会比上一次更为用力,甚至都让正快步走下城楼的姜应檀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脚下的石阶都会随之晃动,即将要坍塌似的。 ? 耳边战鼓号角声震耳,而姜应檀脚下步伐不停,在萧五的保护之下毫髮无损地回到酒楼。 明明才直面了战争的残酷,可那些惨状似乎没有在她心头留下任何痕迹,姜应檀回来后却神色如常,仍然能镇定入座,有条有理的与周一诺等人商量一应事宜,诸事都安排得很是妥当。 直到所有需要她参与的事务都有了应对之策,姜应檀将这间临时划分出用来议事的屋子,留给西北军的将领们自行商议如何抗敌,而她自己则不拖泥带水地起身,去了酒楼中单独留出的一间屋子。 第133页 进屋后,她先是让人端来一盆清水,随后便挥退了跟在身后的所有人,包括一直寸步不离的绿萼。 姜应檀语气淡淡,「本宫有些累,若没有要事,所有人都不许进来打扰。」 「是。」绿萼和萧五不漏痕迹地对视一眼,没敢多说什么,倒退着离开了屋子。 等到房门关上,姜应檀定定站在桌边,大半张脸都隐在阴影之中,瞧不出脸上具体神色。起先,她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一动不动地听着外面震天响的厮杀声。紧接着,她的后背开始隐隐颤抖,復又绷紧,以此往復许久,好似正在与身体里某种看不见的物件在拉扯,拼尽全力与之对抗。 那股子浓郁的血腥味又缠上了她,混着人肉烧焦的味道,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些断肢、满是鲜血的脸,一片血红。 姜应檀抓着桌案的双手越发用力,指尖泛起苍白,仿佛要将木质桌案扣出痕迹,而手背暴起筋脉,被白皙的肤色衬得越发狰狞。最终,她好像再忍耐不下去,扑到刚端来的水盆边,止不住地干呕。 「呕——」 她整张脸都被激得发红,到了见光处,才看到额头上布满细细密密的冷汗,紧紧闭着眼,脸色难看到极点。 可能是因为今日没怎么用吃食,连茶水也仅仅抿了两三口,所以她什么都没吐出来,反而更为难受。 好不容易停下干呕,姜应檀扶着支撑水盆的木架子,大口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她急促的唿吸才慢慢缓下来,渐渐站直了身子。 望着水盆中隐隐约约的倒影,看着那狼狈的模样,姜应檀终是没忍住,无声苦笑了一下。 阿姐啊,总是对她存着些偏好的印象,每每听见那些不堪入耳的传言,比如阴狠毒辣什么的,总觉得是外人看不透她。 可她姜应檀着实算不上什么好人,早些年为了帮陛下登基,又为了稳固陛下皇权,指缝里到底是或直接、或间接地沾染过某些人的血。好比那一次施粥回来,在三岔路遇见贼匪袭击,她是能够眼睛眨也不眨地捅死贼人的。因此,姜应檀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认知一直很清醒,不就是个无情的人嘛,想来便是身坠地狱,在她眼中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说实话,当真的身处前线,立于战场之中,亲眼看见何为人间炼狱、何为天地熔炉,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原先的想法太天真了。 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还能维持住体面和平静呢? 怎么可能真的对那些尸山视若无睹? 然而战事紧迫,前路艰险,她一个不懂排兵布阵、只懂得权力阴谋的人,根本什么都做不了,仅能眼睁睁看着大齐的将士一个个送命。 倘若傅则在就好了…… 姜应檀心神一动,是啊,还有傅则。他们只需要拼尽全力撑到傅则回来,此战就有转机。遑论还有去年刚研制出的好东西,一旦运到前线,大齐这边获得此战胜利的成算便有八成! 水盆与架子靠近窗边,窗户虽紧紧关着,但透进来的日光将其整张面容都照亮,而那原本有些印上阴霾的眼眸,逐渐明亮。 一旦心定下来,外头那些震天响的厮杀声,仿佛真的能被隔绝,即便穿耳而过,亦不会引起任何波澜。 姜应檀对着一旁的黄铜小镜,整理好自己的仪容,然后挺直她的嵴背,一转身就又是俾睨朝野的顺安长公主。 她不能急,更不能慌,得守好这座城,一直等到傅则带着转机回来。 - 白天的战事极为焦灼,临城城门一度被攻城锤撞出缝隙,城墙外更有敌军真的堆出尸山,直接攻上城楼,与守楼将士厮杀。前者,好在傅则下令重修的城门足够坚硬,再加上门后诸位将士的死而不退,硬生生将那缝隙又堵了回去,后者却真的被攻破了。 当时情势十分紧急,一旦城楼外有了「缺口」能让敌军攀爬上来,接下来就会有更多的人循着这条路往上。紧要关头,幸好周一诺带着人,及时将搜刮全城得来的油,尽数搬上城楼,一桶又一桶地往下倾倒,一把大火将之点燃。白日里,城墙外覆着的冰墙被北燕士兵的躯体硬生生捂化成水,殊不知此举亦成了大齐这边的助力,不必担心这场火点不燃。 只可惜此举只能扳回一时的劣势,时间一长,那些北燕士兵丧心病狂地裹着湿衣服,就像失了神智一般继续往上沖,被火烧伤也不停顿。 城楼下不远处,姜应檀与周一诺等人围着站在那里,俱是盯着战局不敢松懈。 周一诺见到北燕士兵疯狂模样,怒骂:「慕容迟究竟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药,命都不要了!」 谈松琅被浓烟呛到,咳了两声,眸色沉沉,「只怕……咳咳,只怕不是什么迷魂药,而是他们自己家人的身家性命。」 护在姜应檀身侧的萧五,一时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数万人的家眷,怎么都得翻上一翻,慕容迟总不能把二十多万人都抓起来威胁吧?」 「不,谈大人说的是饥荒,」周一诺骂完一番,此时自己也不知要作何神情,「仅从流民口中,以及鹰卫递过来的消息看,只怕北燕闹的这一场饥荒,比我们预想的要更为急迫。」 他望着城楼上头隐约被火光照亮的夜空,「一年的收成都被毁了,种子都没留下一两颗,明年的春耕根本赶不上。北燕百姓里,纵使有些人还不像流民营地中的流民,但明年呢?他们也会落得一样凄凉下场。」 第134页 谈松琅接过话来,「所以,这些北燕士兵不是为了君王的野心,而是为了自己的血亲能活下去。只要能破了大齐,就能将所有粮食搜刮回去,他们就能活。」 姜应檀一直静静听着他们交谈,没有参与进去。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惨绝人寰的战场,心里不知在想什么,随着城门真的被撞出缝隙,脸色越发阴沉。 忽然间,她隐约听见了马蹄声,倏地转身看向后方。 夜色中,魏十高高举着火把而来,脸上带着喜色。在他身后有些远的地方,隐隐瞧见有数辆车运着一个个木箱,正往这里而来。 快到姜应檀等人所在的不远处,魏十与其身后载着的鹰卫翻身而下,急匆匆奔至姜应檀面前復命。 「回禀殿下,伏火雷已全数运至临城!」 姜应檀脸上的阴霾肉眼可见地消失,仅仅一瞬间,她望着城楼方向的眸子里带上了胜券在握的从容。 「慕容迟,也该你来尝尝这好滋味了!」 第74章 既然人来了大齐,就都别…… 夜色沉沉,临城内外被火把照亮,沙场喧嚣声不停。 经过大半日的攻城,北燕的士兵疲累到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无动无衷地维持着白日的动作。看着眼前虽然沾染上战争痕迹,城墙都被大火烧焦,但依旧坚固到没有漏洞的临城城门,他们心中的无力感越发加重。 真的能打下临城吗?能一举将大齐纳入北燕版图吗? 可冥冥中,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的血亲,仿佛站在他们身后,用枯瘦的手臂、绝望的双眼、干到起皮的嘴唇,无声的恳求着。 儿子/相公/爹爹,我不想死,救救我们…… 被这么一股无言的力量抵在后背,北燕士兵心中的颓废被迫烟消云散,他们不得不紧盯着前方。 是的,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家里人饿死。 他们大齐不是很富裕的吗?不是还能腾出粮食,给那些逃来的北燕流民安家的吗! 只要打进大齐,把粮食种子全都抢回去,他们的家人就不会被饥荒拖到活生生饿死了! 在心中唯一的信念支持下,北燕士兵忽然间觉得手中重新生出气力,如同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从身体里涌出,让他们真心认为自己能势如破竹一般攻进临城! 于是,当攻城锤真的将那座好似无坚不摧的城门,勐然撞出缝隙,并且再也没有被对方重新堵回来的时候,北燕士兵麻木的双眼亮了,士气因而达到顶峰。 一众人从嗓子眼里,抠出沙哑而决绝的吶喊。 「杀啊!」 「把大齐人都杀了!把粮食抢回北燕!」 随着震天响的唿喊声,白日被数次攻破,又被数次抢回阵地的城楼之上,防线终究被北燕士兵撕扯出一道再也无法修復的裂口。 持续了大半日攻城之战,此刻,终于让满心疲惫的北燕士兵觉得胜利在望。 然而等入城之后,他们看见的却是零星几位西北将士,混杂着十数个一身黝黑轻甲的鹰卫,错落有致的排在前方,镇定自若地望着他们。 城内不应该只有这么些人,刚刚不是还有那么多西北军的吗? 本应是一扑而上,将这些人直接砍死,可这种诡异的场景,让先一步攻进城内的北燕士兵纷纷打了个机灵,双目微微睁大,不由自主地停在原地,仿佛前方等待他们的不是唾手可得的果实,而是兇勐的巨兽在无声中张开血盆大口,等着将他们一网打尽。 不,其中一定有诈! 然而,虽然最前方的北燕士兵停住,但是压在后面的人却不知内情,眼看着队伍勐地一顿,停在那里不动后,再也没有往前行,所以不约而同地怒骂起来。 「门不是破了吗!冲进去啊!」 「停在这里干嘛!你们不想要吃的就滚一边去,别碍事!」 来之前,皇帝陛下可是亲口允诺过,无论攻破大齐的哪一座城池,他们都能直接抢走任何东西和人,事后绝不会收回!眼下,他们被马上就能属于自己的金银财宝、粮食美酒给迷惑了心智,心中升腾出许多不满和贪婪,竟是直接丢掉了行伍之人的纪律,不管不顾地往里沖。 哪怕将前方同袍推倒在地,从其身上一踩而过,哪怕听见了脚下同袍的悽惨叫声,这些人都没有任何迟疑。 - 位于临城城南的怀化大将军府书房中,一众人正坐在里边等消息。 姜应檀坐在上首,气定神闲地轻轻啜饮一口新茶,扫了一眼下方躁动不安的诸人。 知道内情的鹰卫中人,譬如萧五等都是稳得住性子,而不知伏火雷厉害之处的西北军将领、京中官员,各有各的焦躁,一刻也坐不安稳,时不时就要起身去探看外边天色,或是招来手下询问战况。 可不管他们问再多遍,回復的只有短短一句「一切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多次碰壁之后,他们总算还长了点脑子,不断打量姜应檀的脸色,嘴唇开了又合,明显有话要说的样子。 看够底下人的反应,姜应檀忽而笑了,挑眉道:「有事说事,不用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人看着怪难受的。」 西北军将领在傅则手下,一贯是直言直语说话,什么时候憋过话?全因忌惮姜应檀背后的势力,还有其本人的铁血作风,加之西北军的主心骨傅则不在,他们才不得不装装样子,不敢多烦扰这位殿下,免得哪里冲撞了去。 第135页 眼下得了姜应檀的准话,他们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头一个按捺不住的是秦司,直言道:「殿下莫要见怪,老秦我没见过运来的那什么雷,也不晓得有什么威力。我就担心留那么点人在城北,哪里挡得住北燕大军?」 有人开了话头,当了出头鸟,其他人也就放松许多,纷纷说出自己顾虑。 「是啊,就这些个玩意,怎么可能挡下千军万马?」 「我们还是再调派些将士过去吧,行军打仗得求个稳妥,不宜剑走偏锋啊!」 「城中这么多百姓,倘若让北燕攻进来,咱们可就是大齐的千古罪人了!」 「还请殿下让咱们瞧一瞧这雷的威力,也好有个万全对策才是。」 「……」 姜应檀督了一眼七嘴八舌的众人,视线在那些有意无意搅混水的人身上停了一瞬,任由他们怎么劝怎么说,姜应檀都没有直接开口反驳。 直至一声声惊天轰响在耳边炸开,脚下地面都在颤抖,说是地动山摇亦不为过! 这帮人张开的嘴还来不及合上,又惧怕又茫然地望向外面。 只见临城城门所在的北方升起沖天火光,夜空亮如白昼! 「威力什么的,这不就瞧见了嘛,」姜应檀一手拿着茶盖,轻轻撇去最上面的茶沫,慢条斯理地开口,「秦司将军,你也该放出信号弹,让潜伏在城外的西北军现身,可以开始反攻了。」 「传令下去,带回慕容迟的人头,赏万两黄金;其余北燕大将的人头,赏千两黄金;此一战,立下战功者皆有赏。」 姜应檀弯了弯眼睛,语气冰冷,「既然人来了大齐,就都别想回去。」 「是!」 - 「咻——」 「咻——」 绚烂的烟火在夜幕中炸开,特定的图案铺满大片天空,与城北处的火光相映衬,足以让方圆百里的人都能看清。 几十里外的破旧村落,看着只有一两间屋子燃着烛火,其他屋子不是破了洞就是缺了门,显然没人居住。村口站着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少年,嘴里叼着草根,懒散地打量四周。 他望见后睁大双眼,翻身一跃,从雪堆里拽出甲冑,一边换上,一边朝着整个村子大喊。 「林参将,军中传令,全力反攻!」 下一瞬,从村子里各个地方,涌出无数人来,原本空空荡荡的村子,顷刻间被填的满满当当,目光炯炯。 流民营地矿山的一处隐蔽洞口,埋伏在其中的西北军将士看到信号,忙不迭地奔向洞内。 「收到军中传讯,不必再保存实力,全力围攻敌军!」 以临城为中心,各处隐藏的西北军都看见了信号,或快或慢地赶赴战场,形成包围之势。 「格.老.子的,总算能把北燕那群狗犊子赶出大齐了!」 「兄弟们,沖啊!」 「沖,杀了这帮子土匪玩意儿!」 - 一百里外,夜色中有一行人骑着战马,马不停蹄地往临城所在方位赶去。 有人隐约瞧见了火光,还有那隐约瞧见的烟花传讯,惊唿出声,「傅将军,咱们下令反攻了,莫非已有应敌之策?」 领头的傅则下令身后诸人停下,然后定睛看了一眼,又在脑海中回顾舆图。不多时,他心中就有了决策。 「直接改道,金良你带九百人去玉景坡堵住最后缺口,防止有漏网之鱼,其余人随我来。」 诸人一向唯命是从,毫不迟疑地回道:「是!」 - 北燕军营,传令的小兵张皇失色地奔进大帐,差点一脚绊倒自己,但还是「咚」的一声摔在地上。 他抖着声音,眼皮子都不敢掀开去窥探上面人的脸色,「禀……禀陛下,我军不敌西北军,伤亡惨重,已……已经回撤。」 慕容迟不为所动,意兴阑珊地扔了手中棋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小兵浑身紧绷,死死扣住掌心,不敢再结巴,飞速回道:「据说大齐人研制出了一个威力巨大的武器,只需点燃,就能瞬间要了数十人性命,连临城城墙都直接炸坍塌了。如今最前方的将士,大多都已阵亡。」 闻言,慕容迟垂下眼帘,没有开口。 帐内的其他北燕重臣,或是质问内情,或是不敢置信地叱骂荒谬,或是直接腿软坐到地上…… 顶着数人的逼迫视线,小兵好似终于抵挡不住压力,整个人都崩溃了,「我不知道,不知道……陛下,各位大人们,快逃吧,大齐要打来了!」 「再不走,就完了!」 诸位大臣纷纷醒悟,丢开所有的疑惑、震惊,朝着慕容迟齐齐跪在地上。 「恳请陛下保重龙体,撤回北燕境内!」 「陛下,一战之失利不足为惧,眼下应以您的安危为重啊!」 「国不可一日无君,请陛下下令撤军!」 「……」 慕容迟脸色阴沉,从怀里扯出一道圣旨,扔给身边跟着他多年的内侍,「让位圣旨已经写好,朕若没回来,就让青弟继位,你们好好辅佐他吧。」 老臣大惊失色,不断磕头。 「陛下,不可!」 「陛下三思啊!」 然而无论他们再怎么哭求,都无法改变慕容迟的心意,最后惹得慕容迟心烦,直接下令将人打晕拖走,这才消停下来。 第136页 慕容迟不耐烦地甩手,「还有不听话的,打晕带走便是,不必手下留情,所有人按照原先定下的路线去汀州。」 立于两侧的云骑不敢反驳,单膝跪下,行礼送别君主,双眼含泪。 见状,慕容迟嗤笑道:「作什么女儿家的情态,看着让人厌烦,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磨磨唧唧不成样。」 说罢,他似乎又想起什么,终究补了一句,「日后,待青弟继位,保护好他。」 众云骑齐声应道:「是!」 慕容迟换上一身早就准备好的西北军轻甲,在身上各处抹上灰,然后带着四个相同装扮的云骑,悄悄出了大营。 这一行人绕小路,避开溃逃的北燕士兵以及越战越勇的西北军,与他们来时的方向而去。 不多时,临城就在眼前。 慕容迟拽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眼睛微眯。 阿窈,我来带你回家。 第75章 我的阿姐,绝不允许再被…… 临城城门处,一些留下的西北军将士正在收拾残局。他们大多是身上带着伤,没法跟着其他人一起追击敌军,所以自发留下。 先前,姜应檀等人为了一招制胜,在城门口埋了大量伏火雷。它的威力太大,同一时间爆炸,使得原本坚硬的城墙在它面前,也不过是脆弱的嫩豆腐,如今已经碎得不成模样,露出一个巨大的碗状缺口。地面上更是坑坑洼洼,大部分都被北燕士兵的破碎的肢体填满。 西北军中的将士都不是新兵,自然晓得尸首必须尽快埋了或者烧了,否则容易诱发疫病。故而,他们除了搬开砖块,另一件大事就是将这些尸首收拢到城外,尽快处理妥当。 忙碌的人群之中,有五个穿着一模一样轻甲的人,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城里,他们转身进了一条小巷,很快便没了踪影。 暗巷里,慕容迟被四名云骑护着,逐渐靠近将军府后门临着的街道。在其中一名云骑的带领下,寻到一处早就做了记号的地方,没有惊动任何人,五人翻墙进了府中。 将军府内的构造图纸,早就被慕容迟熟记于心。落地之后,他扫了一下四周,没有犹豫地带着身后几人往主院走去。 敌军攻城,一切以战事为重,故而府内比平日会偏杂乱些,经常会有生面孔在府中出入办事,这也方便了慕容迟等人行动,不易被人起疑。 不过虽然忙乱归忙乱,一些要紧处还是安排了鹰卫把手,譬如主院,因着有姜应檀在,所以被守得严严实实,寻常人等没有要事是进不去的。 转角处,慕容迟让跟着的云骑停在原地,准备之后接应,孤身一人继续往前走。 快到主院院门处时,不出意外被守门的鹰卫拦下,「站住!府中重地,外人不得擅入!」 慕容迟神色自然地掏出手中一应信件,最上边还有盖了章的文书,「我乃西北军周一诺先生身边,被派来给殿下送文卷的,此乃文书。」 那鹰卫勘验过最上方的文书,其中西北军大印、周一诺私人印章都在,均不似作假,又见来人确实身着西北军轻甲,开口说话也是临城这儿的口音,最后将信件仔细搜捡一番,确认没有携带什么利器毒药后,他心中疑虑消去大半。 于是,鹰卫示意同僚给他搜身,一边疑惑问道:「殿下方才出府了,没人通晓你们周先生此事吗?」 慕容迟装出一副惊慌失色的模样,「周先生正为了战事焦头烂额,派我们来送文卷时,还不曾知晓殿下行踪啊!」 「这文卷很要紧吗,等殿下回来再送不也行吗?」 慕容迟眼睫微眨,露出一副略有些惊恐的神色,掺杂了些讨好,「大人们的事情,小的哪里晓得呢?只是周先生催得急,言明不可转交他人,必须送到殿下案前才可回去復命。烦请大人通融,好让我送到了回去交差,也能让殿下一回来就能看到,不会再耽搁时辰。」 那鹰卫笑了,「我不过随口问了一句,怎得就让你说出这么多来?好了,周先生我们也熟,大家也都是办事的,自不会为难你。」 上上下下都查过,将一应武器都除了,那鹰卫才喊了一位侍女来,让她带着慕容迟进去。 守门的鹰卫看他迟疑的模样,大力拍了拍慕容迟肩膀,好意提醒:「进去后别东张西望的,免得冲撞了贵人。等会儿你把文卷交给一名唤作白芨的侍女,之后自然会呈到殿下案前的。」 慕容迟仍装着一副胆小模样,小心谨慎地还对方一个腼腆笑容,一转头,眼睛里满是冰冷杀意。 带路的侍女青兰很安静,极守规矩,带着人穿过影壁,直往院中而去。 绕过影壁,甫一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棵古树和青石铺满的地面,虽然正前方和东边的屋子都点了烛火,但显然东边屋子里有人走动。 不需要多猜,慕容迟便知道那东边屋子里的人,定是阿窈。 慕容迟哑声开口,手心捏住一片锐器:「那屋里的人……」 - 临城有一条大道,贯穿城南城北两处城门,便于百姓行走或商贩运输货物。 大道之上,一辆低调却不失华贵的马车驶过。 姜应檀坐在其中,正在闭目养神,静静思索一些事情,手指轻轻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背。 此次出府,是为了亲眼去瞧一瞧城北城门处的情况,再者也能以自己皇家血脉的身份,安抚百姓、鼓励将士,算一种战后怀柔的手段。另外,也是想第一时间看见慕容迟那条疯狗的头,被人砍下带回,一解心头之恨。 第137页 慕容迟…… 姜应檀微微蹙眉,抬手掀开车帘,望着一路经过的街道,自言自语道:「慕容迟真的会逃吗?」 在一旁侍奉的绿萼不明所以,「都吃败仗了,不逃,难不成还要等着被人砍了头去?」 「是吗?」姜应檀轻声问。 绿萼信誓旦旦地点头,「可不是吗,换成婢子,当然是殿下最重要,然后是自己小命最重要,大家都这样的。」 「是了,大家都这样……」姜应檀倏地扔了手中车帘一角,神色微冷,「但慕容迟这个疯子不一定这般想,他可不是寻常人。」 「立刻回府!」 绿萼惊愕不已,但还是飞快找到亲自驾车的萧五,让他原道返回。 姜应檀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越发肯定了自己刚才的猜测,「回去要多久?」 闻言,萧五手下掉转马车的动作不停,一边打量了下四周,估摸了已经离了将军府多远后,回復道:「约一盏茶。」 「太慢了,」姜应檀深深吸了一口气,随手拔了自己头上的诸多钗子,冷声道:「不必管马车,萧五你与本宫一同骑马回府,越快越好。」 「是。」萧五不知发生何事,但还是利落地停下马车,从同僚那里牵来两匹最快的马。 姜应檀毫不迟疑地翻身上马,嫌弃身上十分厚实的大氅太过拖累,索性将之扯了扔到萧五怀里。 她等不及萧五跟上,自己扬手一抽马鞭,往将军府方向疾驰而去。 幸好她这几日防着北燕攻城,仔仔细细瞧过临城舆图,不消多想,就能认出路来。 除了萧五紧紧跟上,被她甩在身后的诸人神色不一。 绿萼急得都要哭出来,「殿下最不能受冻,这没了大氅,再受上一路寒风,必然会患病的!」 一干鹰卫多是看着姜应檀驾马的利索架势,目瞪口呆,「咱们殿下,什么时候马术这般好?」 其中不乏有跟着姜应檀久一些的侍卫,感嘆道:「殿下自小跟着诚国公世子出去,马术是诚国公亲自教的,自然不会差。不过这些年,确实不怎么瞧见殿下骑马了,出行也多是坐马车。」 而寒风中疾驰而过的姜应檀,眸色比最严寒的冬日还冷,里头藏着浓浓阴郁和杀气。 慕容迟,你最好不要这么狗胆包天,这时候还敢杀个回马枪。 我的阿姐,绝不允许再被北燕抢走! - 将军府主院内,慕容迟和一名侍女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停在侧屋石阶前不远处。 听见慕容迟沙哑的声音,青兰神色有些紧张,「别乱打听,也别四处张望,等会儿东西送到了就走!小心冲撞贵人!」 说罢,她轻咳两声,上前两步,压着声音唤道:「白芨姐姐,周先生派人送文捲来……」 青兰话还未说完,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利器破空的声音,仓皇回头,便看见了方才还和和气气的小兵,此刻跟变了个人似的朝她而来。 眼看着躲不掉,她惊慌之下动都动不了,嗓子就像被堵住了一般,根本发不出声音,只有五官狰狞地挤在一处。 她要被杀死了吗? 下一瞬,有一道破空声从头顶传来,那是一柄古朴厚实的刀鞘,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慕容迟持着利器的手腕,迫使其手一偏,仅仅在青兰颈部划出一道浅浅血痕。 「傻愣着作甚,走啊!」 青兰先是听见一声呵斥,然后被那人拉着离开交战的地方,眼看着一人从空中飞跃而下,与那小兵战到一处。 被人推进侧屋内,青兰还记着不能惊到贵人,硬生生压抑住快要从嗓子眼蹦出的尖叫,哆哆嗦嗦地问刚刚呵斥自己的人,「那……那人是……」 呵斥她的人顺着望过去,笑了,「这座府邸的主子,你们殿下的驸马爷,这就不认识了?」 说罢,他也加入了战局。 屋门被白芨从内打开,她冷静地看了一眼战局,将那青兰拉进来,又将门死死关牢。 直到被白芨推着坐在榻下小几上,脖颈处的伤口因被涂上药粉而刺痛,才将晃神的青兰唤醒。她听着屋外的刀剑相击之声,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拉着为她上药的白芨,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屋外,未到百招,慕容迟便败下阵来,被傅则一把长剑直指咽喉。 傅则能守在此处,自然晓得此人是谁,淡声道:「成王败寇,你输了。」 「傅将军好手段,」慕容迟心有不甘,冷笑,「既然你能出现在这里,那汀州的粮仓必然已经被你毁去,北燕十年之内不可能再南下攻打大齐。」 他咬牙切齿,「真是恭喜了。」 哪怕立了功劳,傅则还是那副不骄不躁的沉稳模样,「谬赞,傅某不敢当。」 处于傅则的立场,并不会立即将人斩杀,于是准备先将人压下,等姜应檀回来再处置。 然而就在那一刻,院门外传来马蹄声,慕容迟就像被什么惊到,又好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疯狂往侧屋紧闭的屋门扑去。 下一瞬,利箭从远处射来,狠狠扎进慕容迟的胸膛,紧接着,傅则身边将士一扑而上,他们手中的刀砍在了慕容迟身上各处,短短几息时间,就不成人形。 慕容迟无力跪倒在地,身上各处涌出鲜血,嗓子也被血堵住,只能发出骇人的「呵呵」声。 第138页 他趴在地上,左手从怀中掏出什么,然后一点点爬到台阶之上,身后拖出一路长长的血迹。就在他手伸长后,离屋门只有一臂之远时,最终还是没有力气再继续,嘴唇无力地开合,无声唤道。 阿窈,阿窈。 - 屋内,坐在桌案旁的姜暮窈放下手中书册,因听不见外边动静,便以为人都走了,故而随口问:「白芨,刚刚外边怎么了?」 白芨笑笑,「不知从哪儿来的阿猫阿狗,估计已被侍卫处置了,姑娘用不着挂怀。」 姜暮窈没放在心上,「嗯」了一声,准备歇息。 第76章 怎么办呢,不能吵到阿姐…… 夜色沉沉,月华如水。 傅则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与不远处马背上的姜应檀双目相望,视线相交的那一刻,不约而同眨了眨眼眸,但谁也没有先开口。 马背之上,姜应檀望着风尘僕僕的傅则,剎那间感受不到冬日寒意。她借着周遭的火光,可以依稀看见对方身上衣衫下摆处成了一条条的,不知是在哪里被勾破,就这么破破烂烂地穿着,再细心瞧,还能看见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邋遢」极了,定然在外面好生吃了些苦头。 可是无论她视线落在哪里,都会停顿在起伏的胸膛上,最终落在他仍然清澈有神的双眼,那里边透着些许惊讶、欣喜,以及不容忽视的思念。 不管是处于五岁、十六岁,还是如今已然二十七岁,不论是稚童、少年郎,还是大将军,傅则投向她的目光永远充满暖意,一如既往,从未更改。 嗯,傅则活着回来了,姜应檀在心中轻嘆。 就在这个冬日夜晚,她第一回 清晰认知到,自己的情绪已经能被傅则左右至此。最初听到他冒险出营的消息,会担忧,会恼怒;后来收不到任何音讯,独自一人时会辗转反侧,有他人在时会装作云淡风轻;而看见了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傅则,她在那一瞬只想着,即便他骗了自己再多,让自己再怎么心生恼意,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原来,傅则对她已经如此重要。 周围的随从或者鹰卫都还算有眼力见,看到两位主子不开口,自然都是不敢胡乱打断主子们思绪的。大多数人都敛声屏气地做着手中事,或是将石阶上慕容迟的尸体拖走,收拾干净地上血迹,或是收拾正屋,以便主子们随意什么时候回屋,都感受不到任何寒意。 倒是有一两个胆子大的,远远地敢瞟上一眼,终于瞧见他们驸马爷兼傅大将军,率先动了。 望着径直走来的傅则,姜应檀略略回神,这才感受到自己浑身上下都已经被冻僵。她一贯要强,自然不会在这么多下人面前露出什么脆弱模样,故而面不改色地翻身下马。 甫一落地,她瞧见傅则已然走到她跟前。 姜应檀轻咳一声,「你……」 话还未说完,就被傅则脱衣裳的举动给惊到,一时没继续说下去。紧接着,被一件算是厚实的冬日外袍罩住全身,四肢先是感受到麻,然后才渐渐回暖。 耳畔是傅则低沉到有些沙哑的声音,还带着一丝丝埋怨和心疼,「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 而姜应檀并未立即作答,只见她单用右手两根指头,稍稍拎起这件外袍领子,小幅度地晃了晃,最后面无表情地微微抬头望向傅则。 她的语调没有起伏,但还算平和,「驸马,你几日未曾沐浴更衣了?」 被问得太突然,傅则下意识回道:「此行去汀州,战况紧急,自然不曾……」 「很好,」姜应檀扯出一抹虚假笑意,然后勉强多用上左手两根手指,嫌弃地把外袍扔回傅则怀里,「一股子臭味。」 旋即,姜应檀以手背捂着鼻子,睨了傅则一眼,「别废话了,速去沐浴。」 傅则哭笑不得地跟着侍女走了,着实没想到姜应檀会是这么一番反应。看到她不远不近地跟在一旁,像是要一道进屋,他才稍稍放下心来,脚下步伐快了几分。 好歹快些进屋,也能让他家脾气又大、讲究又多的夫人少冻着一些。 - 净室之中,热水生出白色雾气,似有若无地萦绕在这间小小屋子里。 傅则坐在能容纳三人的木桶中,背靠着木桶边在养神。 这木桶里的水十分清澈,并不似许久不曾沐浴之人能洗出来的,无他,全因这都是换过两轮的,可怜傅则皮糙肉厚的手掌,都略有些起皱。 实话说,着实不是傅则太讲究。按理说,换了一轮水,便是个在外流浪的小乞儿,总归也洗净了。 奈何顺安长公主在外头,一边喝着驱寒的姜汤,一边斩钉截铁地下令,务必要让傅则洗到干干净净才行。 自家夫人都这么说了,傅则哪里还敢不从的,自是乖乖听话。 可怜傅大将军在外奔波多日,一顿踏实的饱饭都没吃上。眼下饿着肚子洗了两轮澡,又被这热气腾腾的第三轮热水一烫,总觉得脑子有些晕乎。 无奈,傅则只好靠在木桶边上休息,闭目听他家夫人在外边处理公务。 战事至此,已成定局,大体上都有周一诺与魏十等人联手收尾。而傅则带人出去毁粮仓,彻底断绝北燕出兵希望,以及围堵逃出的北燕朝臣之事,也有他副将金良帮衬着。这些事情只需安排下去即可,不用姜应檀与傅则出面亲自处理。 第139页 有姜应檀处理事务时,有条有理的言辞,以及那淡然中带着威严的嗓音相伴,傅则竟有些被困意纠缠。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屋外姜应檀淡淡开口,吩咐绿萼等下人都出去,谁也不许来打扰。 是她也有些累了吧?毕竟这么些日子,里外都要靠她一人撑着,才不至于人心涣散。 着实辛苦夫人了…… 紧接着,耳畔又传来细碎脚步声,「吱嘎」一声,有人推开了净室的门。 剎那间,傅则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警惕又敏锐地看向净室门口处。只消一眼,傅则那戒备的姿态尽数卸下,紧接着翻涌上心头的是错愕。 傅则脸一热,明显有些吃不消地挪开视线,难得结巴,「殿……殿下,怎得穿成……穿成这样过来了,我已沐浴完,这就将净室腾……腾出来。」 说罢,他作势要从木桶里站出来,又苦于没有蔽体的衣衫,而狼狈地跌坐回去。 「噗嗤」一声,显然是姜应檀在轻笑。 「傅则,本宫命令你,不许动。」她慢条斯理地说道。 随后,伴着越发靠近的脚步声,傅则感受到有一根柔软手指触碰了自己下巴,使得自己被迫仰起头。 虽然姜应檀使得力气不大,但是傅则不知为何就是没法挣脱开来,因而不得不直视对方。初初映入眼帘的,便是轻薄的寝衣,还有细嫩白皙的肌肤。 姜应檀俯下身,与之靠得极近,「逃什么呀?」 她在心中忍不住想笑,原本以为傅大将军怎么也会淡定些,怎么和十六岁少年郎如出一辙地经不住戏弄? 可见这么些年,傅大将军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不过,这样才对她胃口,因为足够干净。 傅则喉结微动,不自在道:「夫人,我……」 话音未落,被姜应檀用另一只手堵着,轻轻柔柔按住他的嘴唇,至此再也无法说一句话。 「嘘——你那些废话,我一个字也不想听,」姜应檀不满地摇头,挑起眉毛,「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 傅则无言地微微摇头,眨了眨眼睛,但心中已隐隐有所猜测,越发紧张地绷紧身躯,只觉得那些热腾腾的雾气,快逼到他不能唿吸。 看见他这副模样,姜应檀心领神会地笑了。 哼,到底不是个完全不解风情的呆子嘛。 眼波流转间,她带着惑人心神的媚.色俯身而下,「奖赏你些甜头呀。」 ……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净室里又要了次热水。 绿萼应是猜到了些什么,一直带着侍女在不远处的小屋里候着,听到里边喊人,便手脚利索地领着人进去,给木桶里重新换了一次水。 她和其他侍女都不敢多看一眼,规规矩矩地做完事情,提着小桶便走了。 细心妥帖地带好门,绿萼领着人离开,正准备打发大多数侍女去歇着,哪知正好撞上白芨。 绿萼脸上热意未消,白芨又一贯心细如髮,大致也猜到了一些情况,将人拉到身边小声耳语。 「啊?」听清白芨说的话,绿萼错愕抬眸,到底记着压低了声音,「一位刚从战场上下来,另一位在城内也忙得停不下来,不至于吧……」 白芨轻轻推了一下她,脸不红心不跳,「听话,备水去。」 对方这么坚定地交代了,绿萼本着做事周全详尽,虽然仍将信将疑,但还是乖乖吩咐下人们,后边烧水不许停。 - 一炷香.后,净室门被从里推开。 傅则横抱着姜应檀,将人妥帖放到榻上,然后拿来干净帕子。他先一点点为姜应檀绞干一头青丝,接着才潦草弄干自己的头髮。 哪知才把头髮擦到没什么湿气,傅则刚放下帕子,就被榻上姜应檀的胳膊用力一拽。 慌乱中,他到底还记得不能压到对方,狼狈地踩着彼此之间的空地,被人拉上榻。 傅则不解出声:「夫人?」 「不是说了,不许开口说话?」姜应檀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的脖颈,吐气如兰。 傅则哭笑不得,「左右也该就寝,总不能一直拘着我,不许与夫人说话罢?分别多日,我有好多话想说与夫人听。」 姜应檀不贊同地戳了一下傅则额头,「需要我再重复一次吗?说些有用的,否则我一个字也不想听。」 闻言,傅则无奈嘆气,思来想去都猜不出自家夫人究竟想听什么,为了不犯错,只好闭口不言。 「这才识相嘛……」姜应檀笑了笑,手指顺着脖颈往下,慢条斯理地滑.动。 傅则耳根红意未退,此时被一激,只觉得头皮再度发麻,下意识想开口说些什么,结果被一抹温热直接堵住。 良久,姜应檀点着对方高挺的鼻樑,狡黠道:「怎么办呢,不能吵到阿姐呀……」 傅则着实忍无可忍,翻身将人掀到榻上,「这话该是我与夫人说才对。」 …… 许久,绿萼再次听见里边要水,她才明白了一件事。 果然白芨还是那个白芨,只要是关于殿下的事,就没有她猜不中的。 第77章 此次回京,夫人觉得我应…… 不过,就算白芨再怎么料事如神,也万万想不到,两位主子夜里除了再度要水,还能有别的吩咐——准备一桌吃食,花样不在多,用料不在精细,分量足够即可。 第140页 绿萼最初听见时,愣怔好一会儿,随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低低应了一声「是」,赶忙出去张罗吃食。 她轻手轻脚退出屋门时,心中还在疑惑,莫非是驸马折腾太厉害,让她家殿下饿着了? 哪知吃食摆了一桌,来桌边的却是驸马,冷着一张脸,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地闷头就吃。而她家殿下则半躺在小榻上,神色舒展,眉间带笑,有一口没一口用着米汤。 这这这……不是那事儿过后,寻常只有女子经不住,要找些吃食垫一垫嘛! 绿萼内心诧异极了,忍不住腹诽,驸马这也有些太弱不经风了。 不可不可,如此下去万万不可,还是得去找白芨商量一番,今后怎么给驸马补一补身子才是,否则不是牵累了殿下不得趣? - 傅则这顿饭用得极快,几乎称得上狼吞虎咽。他潦草填饱了肚子后,就让绿萼将这些残羹撤下,自己走到姜应檀所在的小榻边上坐下,还是那一副哑巴模样。 敏锐如姜应檀,将绿萼退出去时望向傅则的视线,尽数收入眼帘。只需脑海微微转上一圈,就看懂了自己侍女在想些什么,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伸手推了傅则一把,揶揄道:「怎么办,傅大将军在她们这些侍女跟前,可丢了好大一个人呢。」 闻言,傅则脸上仍旧没有变化,眼神中透露出无奈和抗拒,「夫人莫要再提了。」 此事倒也怪不得傅则,着实是他饿了好几日。方才前前后后沐浴两轮,消耗大半气力,本想着早些上榻养养精神,哪成想姜应檀一言不合闯进净室,一时情.迷.意.乱,便顺着她做了那般事情!倘若一回也就罢了,到底是练武之人,身体底子好些,还不至于亏空,哪晓得回了床榻之上,又是一轮。 可怜傅则腹中空空,前后用去太多力气,早已是强弩之末,因此在完事之后,他想去为自家夫人倒上一杯温水,结果双脚刚落地,起身时一阵头晕又坐了回去。 虚弱的傅大将军绝不是平日里经常见着的,直把还未平復过来的姜应檀逗乐,笑意都抑制不住,拍着床取笑他。 现下,见姜应檀唇边仍有一抹意有所指的笑意,傅则脸色一僵,视线挪至另一处,打定主意不再开口,免得又被某个坏心眼的人捉来取笑逗弄。 傅则种种反应落入姜应檀眼里,她心神一动,勾了勾唇角,拽着对方的袖子,故作不经意道:「傅则,你这次回来,怎么有些不对劲?换成以前的你,必然是直接闹起来,怎么现在只知道憋着生闷气?」 若真是未及弱冠的少年郎遇到这事,定是要红着脸跳脚,「色厉内荏」地指着她,前言不搭后语地反驳呢。 姜应檀眸中带笑,悠闲地看对方脸上细微处的变化,看傅则如何惊惧之余还不会露馅。 哼,堂堂傅大将军,不是要装少年郎嘛,那就装像一点呀。 傅则脸色微僵,不过还克制得住自己,当真装出少年郎的姿态来,嘟囔道:「夫人总拿人打趣,便是与你急了,又能顶什么用,不如不说话。」 听得此言,姜应檀心中大笑不止,面上也绷得住,拖长了语调,「哦?是吗?」 傅则坚定回道:「自然。」 夜已深,姜应檀自身有些疲乏,也瞧出对方眼下青黑,便知傅则这些时日奔波于大齐临城和北燕汀州,定是不曾休息好。 思来想去,姜应檀还是决定先放过对方一马,反正来日方长,总有办法整治这位装模作样的「少年郎」。 姜应檀掩着口,懒懒打了个哈欠,「行吧,我也乏了。你吃了这么多,总该生出些力气吧?抱我去榻上。」 闻言,傅则顿了下,应是已经有了肌.肤之亲,所以尚算坦荡地将人抱起,稳妥置于床榻之上,自己也从床尾上了榻。 待他躺下后,姜应檀十分自然地钻到对方怀中取暖,下意识将自己的身子贴得更紧些,仿佛是在将这些时日亏欠的都补回来一般。 傅则面色一柔,低声道:「睡吧。」 过了一会儿,姜应檀几乎快被困意拖入梦乡,与周公相见之时,恍惚间似乎听到对方在问些什么,好像说了「骗」「讨厌」之类的字眼。 她不耐烦地捂了对方的嘴唇,「闭嘴,你好吵……什么骗不骗的,本宫最厌恶别人骗我……」 随后,耳根子清净许多,她自然而然便睡着了。 独留下听了这些呓语后,忐忑不安的傅则,抱着怀里人不得入眠。他反覆回想方才听见的话,左思右想自己该如何处理「失忆」一事才好。 夜色沉沉,屋内只留了一盏烛火,光线晦暗不明。 许久,帷帐之下才传来长长一声嘆气。 傅则无奈地想着,自己可不想惹夫人生气,万一真恼极了就不妙了。 到底如何是好呢? - 接下来的几日,傅则都没有主动提及「失忆」一事。而姜应檀看在眼里,深觉没必要立即将事情戳破,不如趁机好好逗弄他一番。 于是,很多时候傅则不经意漏出马脚,还是姜应檀有意点出来,实属是看尽了对方窘迫模样。 不过说句公道话,这种两人私底下的小乐趣也只是偶尔,大多时候他们有各自要忙碌的事情。此次大齐与北燕这一仗,须得好好收个尾才能应对接下来的事情,所以经常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才能凑到一起去,没有同前两个月一般经常腻在一处。 第141页 临城一战,北燕皇帝慕容迟身死之事,姜应檀没有故意压下,任由死讯传遍了两国,摆明了是在给北燕施压。毕竟,对方新帝是慕容迟同胞弟弟,总不会放任慕容迟的遗.体留在他国,因此在之后两国商谈中,北燕不得不退让许多。 自然,此事不免穿到姜暮窈的耳朵里。 姜应檀原本以为阿姐会有些不同的反应,哪晓得对方还是一如往常的过日子,平静地等着启程回京那一日的到来,仿佛对慕容迟的死讯毫不在意。 一直等到两国将各事都商谈妥帖,北燕留下使臣与国书之后,准备明日就来临城迎回慕容迟的棺椁时,姜暮窈才终于有了动静。她亲自来找姜应檀,面上神色倒很是淡然,言辞间说想最后见慕容迟一面。 终归人都死了,姜应檀略一思量,便亲自陪着阿姐出府,去了慕容迟棺椁停放之处。 等到了地方,姜应檀看出阿姐不想被人打扰,所以只带着人守在门外,并不曾跟着一道进屋,想给阿姐留一清净地儿好说话。 屋内,姜暮窈缓步走到半合上的棺椁边上。 慕容迟作为一国君主,又涉及后续和谈,所以即便是战败被杀,大齐也不至于虐待他的遗.体,保存尚还完好。只不过虽然尚在冬日,棺椁内外有寒冰镇着,总也免不了有些异味。 在姜暮窈所在的位置,能瞧见棺椁里慕容迟的半张脸,她没有再靠近,停在了那里。 良久,姜暮窈取下面具,轻声道:「我来送你一程。」 「于永熙长公主而言,你举兵侵.犯我的国家,对大齐百姓毫不留情,是永远的仇人与兇手,所以永熙长公主无比痛恨你。」 「于姜暮窈而言,你弒父夺妻,颠倒人.伦,又将姜暮窈藏于永不自由的后宫里,随意按上别人的姓名,做一个活着的『死人』,所以姜暮窈厌恶你。」 「但于我而言,如果当年没有你,我永远没法逃脱那些噁心的手,永远被人当做最低.贱的玩.物,只配和畜生待在一起,被那些无尽的折磨活活磨死,所以我承你这份恩情,理应来送你最后一程。」 说着,姜暮窈看见了一旁木盘里,放着的那些慕容迟临死前随身携带的物件,看到了沾染着血迹的木头挂坠,愣了一会儿。 最终,她长嘆一声,拿起面具戴上,转身离开,「慕容迟,下辈子、下下辈子……往后都不要再见了。」 - 那日从慕容迟棺椁停放之处回来后,姜应檀暗暗打量过自家阿姐的神色,因连续几日都瞧不出什么异样,才略略放下心。 到晚间就寝时,她忍不住找傅则嘀咕,很是担忧,「阿姐总不能真为慕容迟那狗东西,有些伤怀吧?」 傅则将人搂着,细细听完了始末,「终归是同吃同住许多年,便是天生没心的木人,听到对方死讯也会有些反应,所以阿姐这样反倒合情合理。想来,不必太担忧,阿姐能自己处理好的。」 见姜应檀还是放心不下这事,傅则只好用别的事来转移她的注意。 他神色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此次回京,夫人觉得我应当去何处住?」 既然和北燕和谈已了,京中便派人来催他们早些带着北燕使臣回去,也好为战事真正收个尾。 傅则职责便是领兵打仗,只要临城百姓得到安抚,西北军将士得到应有的赏赐,那些弯弯绕绕的事,譬如从北燕身上撕下多少肉之类的,一贯丢给朝中大臣们去处理,不怎么关心,但回京一事就不同了。 换作未曾失忆的他,应当会沉默回到忠国公府,半点不敢沾染顺安长公主府邸。可如今他与夫人都是正经夫妻,总该作为驸马,跟着一道回长公主府罢! 姜应檀哪里窥不破他这些小心思,哼笑道:「你姓傅,自然是要回忠国公府的。」 此言一出,傅则低落几分,将人又搂紧些,锲而不捨道:「我是驸马,既然尚了公主,按我朝惯例,也当与夫人一同去长公主府住的,而且……」 「而且什么?」姜应檀从他怀里撤开些,好整以暇地瞧他。 这么些日子,傅则装少年郎也装惯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脸面不要了,直白道:「而且我与夫人情投意合,怎么能离开夫人半步呢!自然是夫人在哪儿,我便跟到哪里去的,否则我娘亲在天之灵,必会入梦嘲笑、训斥我一番!」 见他这么不要脸面,姜应檀竟颇有些满足,肆意戳了下对方鼻尖,復又躺回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她惬意道:「嗯,准了。」 趁着怀中人看不见,傅大将军偷偷摸摸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深觉,自己从前确实有些畏手畏脚,就应该学稚童则则和少年郎一般,不然早就能讨得夫人欢心了。 嘶,还是太可惜了些。 第78章 正文完 时隔多年,他总算拥住了那个最…… 姜应檀来到临城时,初秋刚至,树叶将黄。待到她此番离开,已是寒冬,万物静寂。 来时是数百鹰卫护送一架马车,尚还算得上轻车简从,十余天便能赶到边关。 可回去这一程,后边还跟着乌泱泱一大波人,譬如被战事绊住脚,因而没及时回去的谈松琅、京中官员,譬如回京述职的西北军将领,譬如等着面圣的北燕使臣……总而言之,回京时身后跟着太多人,一路上也没法丢开他们。 第142页 发现回程时行进速度被拖慢,姜应檀难得动了一次肝火,噼头盖脸骂了一通那几个「身娇体弱」的京中官员。 阿姐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她想快些带阿姐回去见陛下,今年一家人能在一起过个年。 结果如意算盘打得极好,却被这些受不得苦的人给拖累,走得太快就要咳嗽不行,或者「哎呦哎呦」喊身上骨头疼。 得知此事,姜应檀让人把他们都找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冷着脸,抽过身侧鹰卫腰间配刀,用力掷到他们面前。 「要么把舌头割了,或者把腿砍了,要么就闭嘴。」 看着阎罗索命一般的姜应檀,几位京中官员哪里还敢搞些小动作,咬着牙认了。 受苦就受苦罢! 总比和这位心狠手辣的顺安长公主对上好些,否则性命都难保! 这些大齐官员都闭口不言了,那北燕作为战败一方,他们的使臣自然只能默默忍着。 好在前些天落下的雪渐渐化去,一路上并不难走,紧赶慢赶,总算在过年前,姜应檀等人得以回到了京城。 - 城门口,天弘帝带着文武百官站在那里,亲自等着打了胜仗的西北军,以及本次坐镇临城的顺安长公主回来。 因着前些日子就派人沿途守着,今日更是不断快马加鞭探看何时抵达京城,故而没有等多久,远远就瞧见了长长的车队在往城门处驶来。 快抵达城门口时,护在最前方的鹰卫有次序地分开,避到两侧,给后边华贵的长公主车驾让出位置来。 车驾缓缓停下,先有白芨和绿萼出来妥帖放了脚凳,然后看见了姜应檀不缓不慢出来的身影。 大齐天弘帝——姜弘晔,他瞧见姜应檀后,唇边扬起一抹浅浅笑容来,然后目光一动不动盯着跟在姜应檀身后的人,望着她们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姜应檀缓步靠近,带着身后诸人正准备行礼,就被姜弘晔上前扶起。 他将视线挪回姜应檀身上,「北燕一战,诸位皆是于大齐有功之人,此番礼节暂且免去罢。」 在场有许多外臣在,姜应檀笑笑,「谢陛下体恤。」 从临城回京城,跋涉千万里之远,即便众人因见到姜弘晔而打起精神,但也不难看出他们脸上的疲惫。 粗略寒暄几句后,姜弘晔下令让其他人先回府休息,明日上朝时再议北燕之战以及和谈之事,仅与姜应檀一道回到宫中,便是傅则也让其先回去。 此事落在外人眼里,明显是陛下与顺安长公主感情深厚,此番多月不见,又经歷大战,所以心中牵挂得紧。皇家兄妹两人屏退外人说说话,倒也不足为奇。只不过,前些日子传来消息,说顺安长公主与怀化大将军情谊甚笃,今日却不见将人一併带入宫中,可见消息有误啊! 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心中各有思量,不漏痕迹地扫了傅则一眼,送走帝王御辇后,三三两两乘着自家车驾回府了。 周一诺跟着傅则身边,看那些官员走了,才压低了声音嘲笑傅则,「啧啧啧,我看你这还是不招待见啊,家宴都没你的份。」 傅则面无表情,瞧见周一诺那一脸的幸灾乐祸,不想搭理他。 远嫁北燕,又在多年前传来「死讯」的永熙长公主,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回了大齐,陛下这位同胞弟弟定然要见阿姐,他家夫人与陛下姐弟两人感情深厚,一道回宫中叙旧,正是情理之中的事。这种时候,他一个娶了人家妹妹的人,硬赶着往上凑,那算个什么事! 傅则翻身上马,「先回忠国公府,拜见大哥。」 - 姜应檀从宫中出来之时,天色微暗,空中正飘着似有若无的雪,冷风里带着湿气,刮到人身上只觉得骨头缝里都冰凉一片。 大齐的京城位于南方,每年下雪都很迟,几乎是将近年关之时,才会下一场不怎么大的雪,颇有些南方婉约的风格,完全不会有宣州临城那般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送姜应檀出来的,是平日伺候在姜弘晔身边的大太监,素日也是说得上几句话的。 他笑着道:「殿下回来的正巧,这是京城的第一场雪呢。」 姜应檀看过西北的银装素裹,走过雪能没过脚面的雪地,却仍然偏爱京城这里的小雪,姜暮窈亦如是。 临到快要上车驾,姜应檀笑道:「天冷,公公快回去吧,陛下还在里边等着呢。」 大太监恭敬行礼,直等到姜应檀的车驾离开,才直起身子回殿中。 殿内,姜弘晔负手站在书架前,「顺安出宫了?」 「回陛下,老奴亲眼望着殿下车驾离开,此时应当快到宫门口了,」大太监取来一件微厚的外袍,为姜弘晔披上,「老奴瞧着,陛下今日很是开怀,连饮许多酒呢。」 大太监是在姜弘晔幼时,便来到他身边照顾着长大。于姜弘晔来说,大太监承担了长辈的角色,更是姜暮窈离去后,身边除了姜应檀之外,唯一的依靠,故而私下里说话时,并没有那么多礼仪规矩。 年轻的帝王温和语调中,带着难得的暖意,「嗯,朕很欢喜。」 另一头,姜应檀的车驾刚驶出宫门,就感觉到车驾缓缓停住。 从外边传来萧五的声音,「殿下,驸马来了。」 姜应檀有些诧异,倾身掀开车帘,探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瞧见傅则打着伞,身侧牵着那匹陪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马儿,面色沉静地望过来。 第143页 雪下的不大,姜应檀看着傅则牵着马,一步一步很是坚定地走过来。 傅则眸中带笑,「夫人,可否允我待你出去一趟?」 姜应檀挑眉,「要去哪儿?」 然而傅则并不作答,但笑不语,摆明了是不准备提前告知他。 这反而勾起姜应檀的兴致来,盯着姜暮窈意味深长的笑容,让绿萼取来她的大氅,披上之后出了车内,站在车门外等傅则过来。 两人之间早已养出些心有灵犀来,不需要姜应檀开口,傅则便站在地面上,托着姜应檀的腰,稳妥地送她坐到马背之上,然后自己翻身上马,坐到她身后。 傅则仔细为姜应檀戴上帽儿,又用自己的披风在外边又裹了一层,然后才双腿勐地一夹马腹,驱着马儿往城外而去。 寒风彻骨,姜应檀因被傅则护在怀中,竟然一丝冷风都未曾吹到她身上,更没有玩心重的雪花钻进她的脖子里。靠着傅则温热的胸膛,她唇角翘了翘,又将脸往里头埋了些许。 「傅则,你究竟带我去哪儿?」隔着大氅,窜着寒风,姜应檀的声音有些模煳。 哪怕姜应檀问了第二遍,但是傅则依旧十分坚持不回答,只说「快到了」。 没法子,姜应檀恨恨地捏了一把对方腰间软肉,如愿以偿地听见一声闷哼,心下才舒坦许多。 约一炷香,身下的马儿才渐渐停住,可下一刻等到的不是傅则扶她下马,而是看对方拿出一根长长的绸缎,约半指宽,竟是要给姜应檀蒙上眼睛! 姜应檀皱眉,瞪了他一眼,「大胆!」 哪晓得傅则很能放下脸皮,柔声求她,「夫人疼疼我,就这一次。」 嘶——姜应檀深深倒吸了一口气。往常也能瞧见傅则装少年郎,但哪一次不是透露着一股别扭,根本不似眼下这般自然。 这么一个大招放出来,姜应檀便是再心肠硬,也经不住这般撒娇讨好,几乎是立刻软了态度。 她睨了傅则一眼,哼道:「罢了,就允你这一回。」 尝到甜头的傅则忙不迭为其蒙上眼,口中还不停说着好听的话儿,直让姜应檀开了眼界,很是有些受不了。 蒙上眼,在对方牵引下走了许久,又是上台阶,又是跨步,几乎将姜应檀所有的耐心都耗光,才终于到了地方。 傅则轻声询问:「我为殿下解开布条?」 姜应檀不满地哼了一声,「那你还不快些!」 等到眼前再没有了遮挡,姜应檀先是眨了眨眼,等适应了光线后,才定睛打量四周,忽然就看明白傅则带自己来了何处,又是为何这么做。 姜应檀似笑非笑地看他,故作不知,「带我来皇家别苑作甚?」 傅则为她撑着伞,指着前面那处已经结了冰的水池,「数年前,皇家别苑曾办了一场冬宴,殿下路过此处,曾大发善心救了一个男童。」 姜应檀慢条斯理截了对方话茬,「若是按着话本子,那男童应当是你,当时便对本宫一见倾心。于是多年来心心念念没有忘记本宫,所以一有机会,就去找陛下下旨赐婚。」 她眸中带着玩味的笑容,抬头看他,「傅大将军,你说是也不是?」 闻言,傅则不禁哑然,良久才扶着额头嘆气,「原来殿下已经看出来了。」 姜应檀摊开手,拖长了语调,「本宫也想装装傻,奈何傅大将军有些时候的表现……嗯,马脚露得太多,想看不出来都很难。」 「那殿下可生气?可不喜我故意隐瞒?」傅则难得有些紧张,踌躇问道。 话音未落,额头上就遭了姜应檀一记敲,用的力道有些大,即便是皮糙肉厚的傅大将军,额头上不免泛起红来。 「啰里啰嗦,着实烦人!」姜应檀没好气地瞪他,「把我带来这里,总不会就这么些话吧?快些说完,没觉得这风忒冷吗?」 傅则失笑,顺从地开口,「夫人有一点说错了,不是一见倾心。当年我不过才十二岁,殿下也才过了七岁生辰,哪里有人能对未长大的女娃娃生出心思的?那时只记得恩情了。」 顶着姜应檀迫人的视线,傅则坦然往下说,「真正为夫人所倾心,应是夫人十四岁时,那次春日围猎。见到殿下骑着白马,在猎场中英姿飒爽地跑马,只觉得世间再没有比夫人更好的女子了。」 听到这儿,姜应檀才勉强满意,復又得意起来,「赐婚一事,总归我没说错吧,必然是你这个坏胚子处心积虑要娶我,哼。」 傅则眉目含笑,试着将人搂入怀中,「夫人所言甚是,是我处心积虑想要求娶夫人。」 原本姜应檀觉得此言顺耳极了,可转念一向,又有些愤恨,冷声质问:「那你成婚后甩什么冷脸!不到十日,便去了边关,让本宫丢了好大的脸面!受京中他人嘲笑!」 傅则神色一顿,迟疑道:「难道不是夫人厌恶我,不想见我吗?我亲耳听见,夫人说多见我一眼都觉得厌烦,恨不得一辈子不呆在一处才好。」 这话说得姜应檀有些愣,什么时候的事?大婚日? 被他一提,姜应檀隐约想起来了些什么。 那日婚房内,她却扇之后,傅则便出去接待宾客。之后她那些同父异母的姐妹过来,嘴上说是来陪她解闷,实则说得全是些风凉话,还有好事者故意说傅则是个不近女色之人,恐怕会让她受委屈。 第144页 姜应檀一贯好强,被说得也勾起几分被迫下嫁的怨气,先是疾言厉色将她们一一训斥了个遍,将人全数轰出去,然后才对着白芨不屑开口。 「傅则他胆敢让本宫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那本宫多见他一眼都厌烦,必要将人打发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最好一辈子都别再见着面。」 「左右天下男人那么多,我瞧见顺眼的,收来当面首,不还是过得快活日子?」 …… 此时一回想,姜应檀蓦然想起了自己语气有多嚣张,态度又有多么蛮横。倘若傅则对她早就存了情谊,又只是从「见他一眼都厌烦」听起,那后面的话可着实有些伤他了。 原本姜应檀是被人搂着,此刻她故意钻进对方披风里,双手环在傅则腰后,「是不是个傻子,偷听别人说话也只听一半。」 「前一句说得可是『倘若他敢欺负本宫』,难不成你真敢这么做?」姜应檀假意瞪他。 时隔三年,傅则才听完当年完整的话,一时不知是感慨自己太粗心,还是怪自己太小心翼翼,不敢鼓起勇气去问个究竟。当时只想着,如果对方真的这么厌恶,想着把他赶走,那不如他识相一些自己滚蛋。刚巧边关西北军不能一直没有将领,所以一言不发便回了边关。 哪里晓得里头还有这么些个弯弯曲曲! 「所以……」傅则低下头与姜应檀对视,忐忑开口,「殿下如今,可愿与我相守一生?」 他声线略有些绷紧,透着浓浓的紧张,显然极为在意姜应檀会怎么回答,仿佛她接下来的话能定他的生死。 天地间,细雪落下,轻巧地落在结了冰的水池之上,周遭一片静谧无声。 姜应檀忽的笑了,眼波流转间带着狡黠。「笨死了,不然我是闲到发慌了,才在大冬天与你站在这里,回忆往昔吗?」 傅则唇边也漾出一抹笑来,将人搂怀里,忍不出轻嘆出声。 时隔多年,借着一场意外的失忆「闹剧」,他总算拥住了那个最美好的姑娘。 余生必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