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回唐朝做道姑》 第1页 [穿越重生] 《穿回唐朝做道姑》作者:楚山杳杳【完结】 文案: 一觉醒来穿回唐朝,怎么成了道观的道姑? 不对,不对,是简王家的十七公主——李玄玄,她为了逃婚败坏自己名声不成,又遁入道门,道号玉蓁道长。 这,这,真·牛·real·独立·疯狂·货真价实的真公主 【阴森黑暗·冷言冷面·28岁心18岁身·道姑·公主姐姐x嘴甜粘人·一说谎就翻车·扬州第一才子·小奶狗弟弟】 一 李玄玄:阿蒙,放我下来吧? 宋清尘:不要!我知道姐姐走不动了。 李玄玄:哦……那你怎么说服他们的? 宋清尘:我同他们哭鼻子,说我极爱又极疼我的小娘子,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明日便去花萼楼上殉情,他们被我吓怕了,自然就放人了。 二 「可我捨不得放开你。不管一世有多长,只想同你一人天长地久,同你雪中烹茶,同你看春堤绿柳,同你把酒临风,览遍书卷,走过山川,同你欢爱,至死方休。」 三 人设已经霸气如此,既然穿不回去,那干点什么好呢?美食、书院搞起来! 羊汤胡麻饼、金齑玉鲙、胡椒烧梨、槐叶冷淘、雕菰饭,大唐美食全在这里! 承接各类道学清谈活动,顶级茶艺、私密空间,大唐美食图鑑,论道、品茗。 [食用指南] 1、本文又名《大唐繁华图鑑》,跟随公主和才子,从长安,到扬州,又度玉门关。 2、纯古代言情文,穿越只是个由头,所有剧情流都是为了展示大唐繁华,就当纯恋爱甜饼文看就好。 3、大唐美食非常多,食物都围绕着剧情和爱情。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穿越时空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玄玄,宋清尘 ┃ 配角:叶寻,白野望,舒池朗,莫陆离,江秋白 ┃ 其它:下一本《明月逐人归》 一句话简介:穿回唐朝做公主,览遍盛世大唐 立意:不论遇到什么困难,都有从新来过的勇气。你只需要努力生活,享受当下。 第1章 道姑公主 穿越回唐朝 第一卷 :《长安梦》 芙蓉观的银杏树已开始泛黄,片片扇叶随风飘摇而落。 「长安的深秋,有些冷呢。」李玄玄穿着一身灰白绉纱广袖衣裙,半躺在竹椅上,轻声说道。 「公主,我们可要下山去?」婢女兰娘一身粗布麻衣,也素淡的很。 「从我上次摔坏了脑子,醒来到现在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 李玄玄「哦」了一声,翘着兰花指捻起碧玉茶杯小嘬了一口。是了,本已二十八岁的李玄,那日不过去芙蓉山公园爬山,从一不高的石壁摔了下来,醒来时便躺在这副十八岁少女的身体里,这少女名叫李玄玄。 李玄玄,年方十八,白面粉唇,杏眼柳眉,削肩窄腰,端的是沈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行如弱柳扶风,柔足抬步便是款款莲花。即便是活在现代见过无数美女的李玄也感嘆,何止是美!美的不可方物,还仪态万千。 她腹有诗书万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学多才,更令人感嘆的是,她还是盛世大唐的十七公主,简王的独女! 即便李玄想到自己穿越回唐朝,没了高科技和wifi有些许遗憾,但是想到能穿到大唐公主身上,那也是骨骼清奇,天选之女了。 这李玄玄什么都好,那放在2021年也是白富美里的佼佼者,不过这一个月来,李玄冷眼感知着,美中不足有两点。 一来李玄玄许是读书读多了,性格有些怪异,满脑子都是奇门遁甲、排兵布阵、八卦鱼图,每天都是一脸黑线面对众人,就差往脑门上写着「生人勿进」四个大字。不过一般人也不靠近她,因这姑娘每日阴森森的,旁人见了都退避三舍,小娃娃见了都要哭的。 二来她是道姑,此间也唤作女冠、道长。不知她怎么想的,年纪轻轻,一门心思钻研道法,才过一十八岁的头上,家人逼婚,她耐不住扰扰俗音,拿了亡父给她留的嫁妆,直接入了芙蓉观,拜了上清道长为师,道号——「玉蓁」。 因此,在李玄这个现代人眼里,十七公主李玄玄就是那种「一副好牌,打的莫名其妙」的那类人。好在李玄玄的怪,让她这个「冒牌」的公主也不显得跟这个封建王朝里的女子格格不入,也因她有着李玄玄过往的记忆,这一个月渐渐熟悉习惯下来,这身子、这身份、还有这道观,她待的便毫无违和感。 李玄玄轻抬手腕,那柔荑软指摇了摇,「何时了?」 兰娘忙伸手将她扶了起来,答道:「快巳时了。四郡主昨日遣人来说,巳时妥妥会到辋川院的。」 李玄玄嘴上不屑的「哼」了一声,又顶着那张冷艷绝绝的脸,抬步朝着山下走去。 辋川院在芙蓉观的山下,往来不过一刻的功夫,因她喜欢秉烛夜读,还总研究写奇怪的物什,就在道观的山下,买了这处院子,方便她日日去观里修道打坐,也便于有自己的空间。 辋川院与长安内的府邸比起来不大,可着实也占了半片山去,坐落在芙蓉山的山脚处,恰有一汪溪水相依,却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此刻巳时整,辋川院门前停着一辆华丽无比的马车,大门半开着,李玄玄抬手抓起了紫铜门环,「嗙」一声撞击在门钉上。 第2页 院内的主僕这才回头,可那穿着一身妃红锦缎、满头金钗的姑娘仍坐在石凳上,半点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她回眸亦是上等姿色,眉眼轻抬,「哟,十七妹,许久未见,怎还这副模样,见到我也不唤声姐姐,我皇族礼仪都学哪里去了?」 「你这是私闯民宅,四姐姐的礼仪又学哪里去了?难道被狗吃了么!」李玄玄缓缓走到石桌前,敛衣坐下,不慌不慢的轻声说道。 四郡主李敏瞬间耷拉下脸来,这个十七妹,混到如此地步,怎还能这般目中无人,「呵,被家人扫地出门的丫头,嘴还这么硬。」 「错了。」李玄玄喝了一口茶,蹦出两个字来。 「什么?」 「离家修道是我自己选择的,谁敢扫我出门?」 「哼,倒是有脸说。」 「四郡主的脾性谁不知道,无利不起早,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个来我这,总不是乘凉来的,有话快说……」李玄玄强忍着把「有屁快放」憋了回去。这李敏,也就是她堂姐,族中排行老四,是她五叔家的独女,及其的不是个玩意儿,用现代话说,通身散发着「婊里婊气」的绿茶味。 从小到大,不管是御赐的珠宝首饰,还是家里长辈给的宫花锦缎,哪怕是她从不用的文房四宝,她都要占个尖儿,什么都要抢了去一番挑拣,把自己没看上眼的再分给别的姐妹。 身外物也就罢了,这人还阴私的很,不知哪里学的些内宅后宫的小手段,扮起柔软时,有风便来雨,只要她梨花带雨哭上一哭,指鹿为马不在话下。 李玄玄顶烦她,从小便绕道走,可还是没逃过她碰瓷的爪牙。要说李玄玄离家修道这事,跟李敏还是有些关系的。 李玄玄父母双亡,只得她一个孤女,家中叔伯觉她无依无靠,一过一十六岁,便着人开始为她谋划婚姻之事,先头一年,她推三阻四找些理由还能推过去,可眼见过了十七岁,实在推脱不过了,她便想尽法子让这些人死了心。本还不想使用极端手段,只是没想到,李敏和她母亲,也就是李玄玄五婶娘,对她动了歪心思。 本来李敏已过二十,岁数不小了,一直有门娃娃亲,对方是宋长松宋大人的小孙子,唤作宋清尘,本可以明媒正娶做正室夫人的,可李敏她娘两嫌弃宋大人不过五品小官,配不上四郡主,便想着将李玄玄塞过去。没成想五叔齐王不允,说是上一辈的诺言,我等皇室之家,应讲信用。 那时李玄玄被长辈催的不行,便让下人去集市上买些男人用的墨字竹扇来,扮作有了意中人的模样,让他们不必再费思量。巧被李敏的小厮撞见了,她母女一合计,计上心来…… 想来李敏今日过来,大抵也是因为这事。 李敏自知嘴上功夫赢不了李玄玄,也不再废话,「我父王让我接你回去,说好歹是李氏公主,没住在荒野道观的道理。」 「接我?我院中之物,可装十个马车有余,你那小破车,怎么接?这般虚情假意的话就不必说了吧,不如直接点,说实话!」 「父王让我劝你回去,还能有什么实话,你说什么,我怎的听不懂?」李敏眼中闪烁,显然在说谎。 「那我来说?」李玄玄嘴角勾起了一个阴冷的弧度,满是嘲笑之色,「五叔他知晓你将你未来夫君宋清尘的摺扇藏到我的枕下,而后让家里的婆娘到我房中搜寻,所谓『人赃并获』的将我抓住,说我与宋清尘有染。此番是五叔觉得对我不住,让你来道歉的。」 李敏被说中的心事,当下不敢对上她眼神,默不作声。 原来那日五叔寿辰,家中宾朋满座之时,李敏的表舅非说丢了传家玉佩,闹得甚是不好看。五叔齐王是个耿直的性子,便叫家里婆娘简单搜查一下,给个交代,没成想婆娘在李玄玄的枕头下搜到了有「宋清尘」落款的摺扇,还闹得沸沸扬扬。 不过一个时辰,满长安街都知晓了这一条花边消息,只是碍于李玄玄毕竟是个公主,这消息只在世家中愈演愈烈。 虽这事其实跟宋清尘半点关系都没有,但是宋大人为官清廉正直,从未这般被人非议过,不过三日,便登门道歉,说是宋清尘不慎丢了扇子,被人拾了去,才造就这般误会,而后,毁了婚约。 宋家闷头吃了个哑巴亏,不过也觉得毕竟娶郡主是高攀,不若就此停住,未尝不是好事呢。 李玄玄虽在长安落下个「私会宋公子」的坏名声,可她并不在意,还觉得正和她意,索性收了全部家当,离开齐王府,这里本就不是她家,早晚都要离开…… 李敏和她娘没得意两天,许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事不知怎么就被下人捅到了齐王那里。齐王眼里揉不得沙子,且李玄玄父母皆丧,一直寄住在各叔伯家中,而在齐王府住上还不到一年,就被自己妻女欺负成这个样子,他脸上也挂不住,就让李敏来负荆请罪。 齐王临出门前再三强调李敏:「若你妹妹不原谅你,这府门你也不必再入了。」 父王的话在李敏耳边盘旋,她顶着千万个不愿意,仍是站起身来,欠身低头道:「十七妹妹,却是姐姐无意,做了错事,你原谅我吧。」 「你毁了我的名声和名节,一句话便算了?忒容易些了吧?」李玄玄坐在石凳上饶有兴趣的看着李敏,冷不丁抛出这句。 第3页 「以后凡是好的东西,我都给你挑。」 「那些于我无用。」 李敏想想也是,貌似她在意看中的东西,这个十七公主,从未曾流露过半分热情,可她觉得自己已经很低下身段了,确实也不知,自己还可以做什么补救,「你想怎样?」 「二百两白银,算是五婶娘和你给我道歉的诚意。然后你再帮我拉些生意。」 「你……这怎还能赔钱的,我们是家人啊!」李敏大喊。 「你们干的事,是家人干的出的么?别玷污了这二字。」李玄玄起身背过去,「银子送到了,我自会写信给五叔,说原谅你们了。这事你不如回去同你娘商量一下,她一定觉得这买卖,划算的很。兰娘,送客吧。」 「你……」李敏先前只觉得自己这个十七妹话少好欺负,所以今日才满是信心可获得原谅,没成想还被敲了一笔,她抬头看了看那弱小的背影,不觉得背嵴发凉。这人,怎的才出齐王府不过月余,竟似变了副嘴脸一般…… 兰娘抬手,示意门在那边。 李敏气得手直发抖,她小声嘟囔,「邪了,邪门了,这个坏胚子,越来越邪!」 李玄玄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十八岁少女会有的天真笑容,不过只一下,又沉下面来,「四姐姐,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父王在世时,也是李家的顶尖的一号人物,不然他没了,圣上也不会赐我公主的身份。你且要记得,我横竖也是个公主,比你这郡主不知要尊贵上多少呢。那齐王府我几时想回去,都可以回去。你最好不要再生什么欺负我的心思,眼下的我,同以前那个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想计较,什么都不在乎的小十七,不一样了。我若不找你,你最好别再来招惹我。毕竟眼下,我孤身一人,确实,什么都做得出。」 那声音不大,出奇的冷静,听得李敏头冒冷汗,快步走出辋川院去。 第2章 职业规划 拆婚计划 兰娘闩上门,走了过来,她眼中含泪,「公主,委屈你了……」 李玄玄从袖中拿出一方丝帕,抬手给兰娘擦泪,她不过十个才二十岁的姑娘,倔强护主,从不肯为自己求什么,却因主人收了委屈而落泪,李玄玄劝慰道:「别哭,你打小陪我一起长大,我当你如姐姐一般,以后我们姐妹相依为命,要多自由有多自由,岂不快哉?」 兰娘拭着泪,看着公主这话说的诚恳,还满是欢喜之色,心中不禁有些慌了,「公主,你,你好似变了……」 李玄玄轻轻的勾了下嘴角,这种变化,让她早些接受也好,毕竟此间若还有亲近的人,就只有兰娘作伴了,她意味深长,「所有的变化,都是好的,我们只管好好生活,其他是非,从今开始,便远离我们了,多好啊。」 兰娘点点头,有道理,「公主开心,兰娘便开心。只是兰娘不懂,为何同她要银子?」 「父王留我的钱本来确实够花下半辈子了,只是这宅院花去不少钱,而且,若以后我还想做些什么事情,多谢钱傍身自是好的。且,」李玄玄面上浮现了一丝哂笑,「这些银钱,大概是五婶一年的俸钱了,总得让她们长长记性。兰娘,你且记住,凡是没付出代价的道歉,都是徒劳无用的。」 兰娘虽然不太听的明白,但是公主说的自是对的,她又想起什么,问道:「公主还说,让四郡主拉些生意?什么意思?」 李玄玄眼角上扬,这想法也是火光电石之间,她想到的。在此间的一月有余的时间里,她做过许多尝试,发现自己既无异力,又无法术,又捨不得再从石壁上摔一回,只好既来之则安之。本来在现代她也是孤身一人,不如在此间好生住下。 既然决定好好活在唐朝,那便要有好好活着的样子。原本的李玄玄每日卯时起,入芙蓉观打坐修道,申时下山到辋川院,偶尔去山间烹茶,偶尔去曲江池边散步,傍晚就开始在院子里鼓捣奇门遁甲之术,养生至极,也无聊至极。 这些,都不适合现在的她。 在现代社会里,她是个苦逼的打工族,作为一个「有求必应」的乙方,什么样的活儿都能干,不管甲方爸爸是政府、国企、私企、电商、娱乐圈,只要需要做方案、做执行、做策划,她就能投其所好完成任务。 闲暇时间,她喜欢涉猎各种有意思的书,踏足很多很多陌生的城市,读万卷书,也走万里路。 那不如,好好策划一下,自己在此间可以怎么完成「职业生涯」?毕竟眼下的李玄玄,不必为钱苦恼,不必为加班而熬夜,不管她想做什么,就只剩下全凭喜欢的躺赢姿态,怎一个爽字了得呢? 李玄玄叫兰娘为她墨墨,自己开始拿着毛笔勾勾画画。 兰娘拿了披风盖在她肩上,「公主,用膳吧,天都大黑了,明日再写。」 李玄玄的面前已经摞了几十张纸,她将在在现代二十八岁以前她见过的所有行业都写了下来,而后开始删减,选自己感兴趣的用硃笔圈出来。 几个时辰后。 疲惫的神情已经爬上李玄玄面颊,她才似很是满意的,将纸张抬起看了又看,「兰娘,将我收好,今日确实有些乏了,明天定能筹划个大概出来。」 因这「职场生涯」可能关乎自己在大唐的一生的事业,李玄玄慎之又慎,既然上天给了她重生洗牌的机会,那自要好好谋划才是,且穿越而来,二十八岁的脑子配上十八岁的身体,自己纯赚了十年的感觉,定要将这个人生活的肆意多彩才是。 第4页 这个职业规划她忙活了多日,如大学熬夜写论文般,废寝忘食。 有时她同兰娘下山去长安城里调研,沿着朱雀街,将东西两市瞧个遍。 传闻东市有二百个行当,酒肆、笔行、琵琶馆,将长安城里的吃喝玩乐尽收于内。 传闻西市才是人间烟火繁盛处,火晶柿子、胡饼、葡萄酒,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家不卖的吃食。 有时去道观的看烧香的人所祈为何。 有时还要爬到山顶上去冥思苦想一番。 半月后,李玄玄将所有计划从新誊写在一张崭新的宣纸之上,她抬起宣纸,对着阳光照了照,薄如蝉翼的纸上,写着墨迹刚干的簪花小楷,她满意的笑了。 恰在此时,兰娘拿着装满各色蔬果的菜篮子,推门而入,「公主可是有什么开心事?」 李玄玄沖她招招手,「来,兰娘。」她将宣纸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平铺展开,道:「以后呢,我要做这些个事业,你就是我的私人助理,嗯,就是帮手的意思,我带着你赚大钱。」 兰娘近来瞧着公主比先前十多年都开心的多,笑脸也多了许多,心道总是这样才像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家,心中不免开怀,忙迎着看了上去。 只见宣纸上写着: 一、拆婚:俗话说的话,拧拆十个婚,不拆一个观,提供合情合理、名正言顺的拆婚解决方案,支持自由恋爱,促进大唐和谐。 二、道谈活动:承接各类道学、玄学、佛学、读书、作诗、清谈活动,顶级茶艺、私密空间,精緻茶点,论道、品茗、插花、看书活动策划,一应俱全。拒绝密谋篡位、红杏出墙私会。 三、温室大棚技术:使长安四季有花有菜,让大唐儿女营养均衡起来。 兰娘自小陪着公主,是识字的,可看了半天仍是觉得奇怪,「公主,这些字兰娘各个都认得,但是拼一起,不甚懂是什么意思。且俗话不是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么?」 李玄玄神秘一笑,似是与她猜谜:「你看芙蓉观里,好些信男善女来算命、祈福、捐功德的,你可记得,此前我们去观察这些人,他们都求什么?」 兰娘细细想来,说道:「求荣华富贵、求康健顺遂、求金玉良缘、……大抵……此类吧。」 「嗯,这第一呢,荣华富贵天上掉不下来的,得靠自己挣前程的。这第二,康健顺遂,也就是求长寿和平安,这两者多数都是顺其自然的事,人为努力也是费劲。但是你说的这第三条,金玉良缘,为何人们来此处求呢?」 这个兰娘清楚的很,早先同公主在各个王府借宿的时候,她瞧见的多了去了,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之事由不得自己做主,许多姻缘错了,怕一辈子便註定了。」 「对,我发现我家兰娘聪明的很。因为如今这世道婚姻大事,适婚男女做不得主,所以只能求助神明了。但你也晓得,观中摆的玉帝、王母、观音、天尊要管这么天下间多少的信徒呢,总有顾不过来的时候,对吧?所以我们来帮忙呀。」 「怎么帮?」 李玄玄似是揭晓答案,充满成就感,「对已有婚姻不满的,我们来拆婚。只要男女双方你情我愿,我们本着解决问题,咳咳,就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原则,帮助他们去追求自己心目中更好的姻缘,这不好么?」 兰娘抬头看了看李玄玄,虽然这话说的违背纲常,可公主却是想人之所不敢想,她觉得公主在发光一般,「公主,你果然非寻常女子。虽然我听不太懂,但是觉得若人人可以追求自己心中更好的姻缘,那世上便少了许多痴男怨女,这的确是一桩好事。」说完,她似想到了什么,垂了眉眼,有些木讷。 李玄玄明显瞧出兰娘眼中的不悦,低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刚下山去买菜,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若有人欺负你,你不必忍,我再不济,也可护你周全的,你且说说,怎么了?」 这事与兰娘无关,可公主说出这番话来,兰娘更替她不值了,这般如花如玉,心底及善的公主,怎能受如此之辱呢,兰娘心中难过,眼间淌出泪来,「公主,在山下听了些话,我说了你可莫要生气。」 「但说无妨,此间的飞短流长,伤不到我的。」 「那宋长松大人似是得罪了什么人,向圣上告老还乡了。圣上念在他曾为太子老师,许他回乡养老。」 「宋大人是谁?」李玄玄听得一头雾水。 「就是四郡主李敏,先前许的那人家。」 「哦。告老还乡是善终啊,蛮不错。那与我们何干?」 兰娘不禁嘆气,「傻公主啊。我们自知你与宋公子无染,是着了四郡主的算计,可这事横竖都说不清了。若……若你还可以嫁给宋公子,往后日子过好了,别人只会说你们是郎情妾意的一对,先前那扇子也不过是定情信物,慢慢也就没人嚼这舌根子了。本来宋大人虽然只是五品文官,可是他曾教太子习经学道,宋公子若还在长安,是可以沾光不少的,可宋大人带着孙子回扬州了,那在长安这份前程也就没奔头了?我这么说,公主可明白?」 李玄玄一字一字的认真回答:「与我何干啊?」 兰娘索性说的更明白些:「你若嫁给宋公子,其实是好的。但是他眼下要离开长安,那你二人就没缘分了。且,你以后,会因私藏宋公子摺扇这事,在长安更找不到好郎君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第5页 李玄玄明白了,兰娘的言下之意,若她能嫁给宋清尘,这便是解决她「名声」问题的上策,但是宋清尘离开长安了,这个上策也就不存在了。 宋清尘一走了之,可那些流言蜚语仍在长安,影响着李玄玄的下半辈子,虽是公主,可她孤身一人,并无倚靠,寻着良人怕是更难了。 李玄玄拍了拍兰娘的手,认真的说道:「兰娘,在我那个世界,嗯,这么说吧,在我的内心里,我活着的那个环境里,人若是明白这一世想做什么,且能自得其乐便好,嫁人不是决定她一生的事情。重要的是,女子可以自己选择是否结婚,要嫁给什么样的人,这件事情,没有对错。她可以选择不嫁人,可以选择嫁自己心上良人,她可以选择不生孩子,也可以选择生上好几个。最,最,最重要的一点,这女子做的所有事情,做的所有选择,都应该出自她真心。我这样讲,你可明白?」 兰娘点点头,可又觉得不对,摇了摇头,「公主,我希望有人疼你护你的,不想你孤独终老。」 李玄玄笑着摇摇头,「以后你就懂了。快去做饭吧,我好饿。」 第3章 夜话西厢 弟弟生的比我好看 宋清尘扫视了一遍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房间,又摸了摸书桌,才恋恋不捨的阖上了房门。 他的小厮宋令跑了过来,「公子,宋公在催了,我们需出发了。」 宋清尘转头,大步朝着宋府外走去,心中默念,他日必将捲土重来。 他翻身上马,追着祖父的马车而去。 宋长松已年过六旬,只这一个幼孙,孙儿无父无母,便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他本还纠结要不要告老还乡,因年初被人冤宋清尘与十七公主有染,使得他对长安更无念想,决定带宋清尘回淮南道老家扬州,他看着宋清尘,颇有感慨的说道:「此时长安落木凋敝,可淮南却是景色依旧。」 宋清尘骑马慢行在马车窗前,笑着回道:「打小便听祖父说淮南好,终是能瞧见了。」 宋长松抬手掀帘,矍铄幽深的眼神望着宋清尘,「阿蒙,你不怪阿翁?」 宋清尘笑着,满眼清澈,「为何怪?」 「我若能坚持个三五载,许能给你某个好些的前程。」 「我能生在宋府这样的书香门第,已是个好前程了。且世人都道淮南富庶,四时皆春,地杰人灵,岂不是上好的去处和前程,阿翁不必为此思量,我总觉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我们且先回扬州好生享受才是。」 宋长松笑了笑,这孙儿果真能说会道。 宋清尘见祖父已露出笑容,直到可以将条件了,于是说道:「阿翁,你可记得我之前的那个好友,舒池朗?」 「嗯。」 「他集结了一众好友为我送行,你且先走着,我去去就回,可好?」他做小伏低,似是撒娇。 宋长松直到自家孩子不会惹乱子,但是也担心如上次那般被人偷了扇子,冤枉了去,「你……果真想去?去多久?」 宋清尘觉得有戏,忙说:「我定与阿翁同时到扬州。我耽搁几日日,快马加鞭,能追上。」 宋长松点点头,「早些回来,我们扬州见吧。」 宋清尘带着宋令,两人一人一骑,朝着长安城外芙蓉山来。 「公子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宋令在公子身后快马加鞭的追赶。 「你小子,出息了,敢揶揄公子了。」宋清尘笑着说道。 「小的可不敢,公子可要说说,这可是去找舒池朗公子的路么?」 「明知故问!自然不是!」宋清尘拿着马鞭朝着马腿上一拍,扬尘而去。 芙蓉观是长安最负盛名的道观,因在城外十里的芙蓉山上,且是女观,香火旺盛的很。 宋清尘在山脚的一家客栈下了马,「令令,去,一间房。」 宋令一脸迷茫,「公子,可是令令说错话了?要住柴房么?」 宋清尘见他委屈模样,笑道:「你住,我不住。快些进屋,换衣服。」 待二人走出客栈时,先前宋清尘那身绫罗绸缎的白衣唤作了一身灰色麻衣,只能算上简单干净,贵气全然不在。 宋令看了看公子穿身农家少年衣裳,依然遮盖不住那剑眉星目、稜角分明的英气,不禁咂咂嘴,「你即便穿的破败些,可依然看起来像个公子哥,你确定不会被打出来?」 「我自有妙计。」 两人说着朝着芙蓉山下的辋川院走去。 宋清尘从小得宋长松教养,虽然贪玩了些,可一直是秉承圣贤书的作为的,虽然与十七公主的误会,两人均是无辜,可他觉得自己丢了扇子,引众人非议十七公主,坏了女儿清誉,自己内心有愧。 可爷爷受朝堂倾轧,已是暮年,只余衣锦还乡一个愿望,他该成全。 两厢对比纠结,他出此下策,来辋川院探上一探路。 早前他让好友搜集了李玄玄的生平,见与自己一般,从小父母双亡,他便起了恻隐之心。后又闻李玄玄受他摺扇非议之事影响,只带了一个丫鬟入道观做了道姑,心中更是难过,觉得自己怕是要耽误这姑娘一辈子了。于是想在离开长安前,见一见她,看看能有什么可以暗中帮忙的,尽量多出些力罢了。 可在如何进那辋川院的大门,他犯了难。若自报姓名,那无异于登徒子,先坏了姑娘名声,又孤男寡女登门入室,不好不好。考虑再三只好牺牲一下自己了,他想扮作上山砍柴,失足摔伤的少年,夜里不好赶路,借宿柴房。可这似乎也需要勇气,他如何将自己弄伤,会不会弄的狠了,过了头,伤的自己不能骑马。 第6页 踌躇间,夕阳落下,在辋川院不远处,宋清尘咬咬牙,「令令,把,把我推下去,轻点……」 他面对着山间羊肠小道的侧边,那里下面是条小溪,这样的高度应该不至于残废,但是还是会有些伤的。 宋令额头的汗都留下来了,他嗫喏着,「公子,我不敢啊!」 宋清尘小声骂道:「养你一世,用在一时,是让你推我啊!有何难!」 宋令躲得远远的,「还不如公子推我呢……」 「喵!」 一只白猫追着一只老鼠从辋川院中蹿了出来! 「大白!大白!」兰娘叫了起来! 宋清尘和宋令相视一笑。 「快走!」 「我走啦!」 宋令忙朝着山下跑去。 宋清尘朝着白猫跑去,大白被他唬得一惊,飞在半空的身子,「嗙叽!」摔在了杂草丛间! 说时迟那时快,宋清尘迎着身子跳出去,伸手去抱大白! 自是没抱到,「嗙叽!」 他也摔到了杂草丛间! 只是大白有毛,如天然保护屏障,将脸和皮肉保护的好好地。 宋清尘则扑在了一从刺槐矮枝上,胸前胳膊上生生划出许多口子! 「大白,大白!」兰娘来时,就见大白被一个看起来十七八的少年抱在怀里。 「姑娘,你的猫?」 兰娘见这少年细嫩的紧,浑身口子和血,有些不忍心,「多谢,小公子护我家猫,你这……」 宋清尘一脸人畜无害的天真,「不碍事的,姐姐。只是……我……我在这山间迷路,走了许久,又渴又累……我……我可否讨口水喝。」说罢又皱起眉头,咽了咽口水。 兰娘见这小公子,怪可怜的样子,笑道,「随我来吧。」 辋川院平日只李玄玄和兰娘两人住,偶尔需要帮忙,便去山下寻此前王府的旧人前来帮衬。这几日正赶上快到拜月节,也就是中秋节,朝廷有三日休沐,因此来芙蓉观上香,顺便来郊游的人很多。李玄玄便让兰娘去城里将宽叔一家叫了来,一起凑个热闹。眼下院里有壮丁,也不怕这样的小娃娃有什么歹心,且人家救了大白,讨口水喝罢了。 李玄玄在在院中烹茶看书,见兰娘抱着大白走进来,「它又跑出去了?」 「嗯。公……,小姐,刚才大白跑出去差点摔溪池里去,这位小公子抱住了他。过来讨口水喝。」 李玄玄将眼神从桌上的书中挪开,望向这人,这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虽然穿着一身粗麻短衣,可生的面貌清秀,且能隐约瞧见身上有些口子,她仍是冷冷清清的瞧了一眼,然后示意他,自己身边有石凳,「坐。」 宋清尘心道,这便是十七公主李玄玄了,果然如坊间传闻,美的不可方物,却也沁得人心冰凉。他抬头看看这个辋川院,还没先前自己家的院子大,毕竟是公主啊,真是能屈能伸。且公主还愿意同乡野少年同坐饮茶,如此这般没架子,道同传闻说的「阴森冰冷」有些不同了。 李玄玄见他愣在那里,一脸你怎么不坐下的样子,平淡的扔了一句:「你不是要讨口水喝,自己倒茶。」接着自顾自喝茶,继续翻书。 宋清尘见兰娘已抱着大白回屋,并无太多规矩,便坐下来,自己倒了杯茶水喝了。 李玄玄似身边无人一般,看的入迷,一页一页的翻着书。 宋清尘见她茶杯空了,便斟茶给她。 她似未见,看上两三页,喝上一口茶,似这茶会自动注满一般。 过了半个时辰,李玄玄将书合上,天已大黑,她抬头看了看,似才发现天黑,院中已掌灯,怪不得自己不觉得。她见少年一直望着他,就问道:「你有话想说?」 宋清尘这才将直愣愣的眼神收了回来,拱手一拜,「姑娘,打扰了。我与家人走失,误入此处,眼下天黑,可否融我借住一宿?」他表情有些难为情,也不不是全然装扮的,毕竟他也头一回同姑娘家说这些话。 李玄玄抬头望向他的眼,又看看他衣衫,似在想什么。 宋清尘忙说道,「姑娘大可放心,我住柴房便好。」 李玄玄一脸莫名其妙,冲着屋子里喊,「兰娘!宽叔!」 两人一听,忙跑了出来。 宋清尘也吓得一惊,不敢动弹。 李玄玄仍是一脸淡然冷静平淡之色,「兰娘,你怎么不给他找些药,这细皮嫩肉的,耗了这半晌,回头伤口会肿的更严重的。宽叔,你去找身他能穿的衣服吧,不晓得小宽的他能不能穿,貌似比小宽高大许多,嗯,要么你去库房找我爹爹以前的常服吧。」 两人分别忙去。 宋清尘忽觉心头一热,这人看似冷言冷语冷面的,心眼却好的很。他想起自己还未介绍过,「姑娘,我陈远蒙,你可以唤我阿蒙,我,我家人都这么叫。不知怎么称唿姑娘?」 李玄玄点点头,「我的道号是玉蓁,家人都叫我玄玄。你看着不大,可以唤我道长、道姑、玄玄姐姐,我不甚在意,你随意好了。」 宋清尘唇间一抹不察的笑意,轻声唤了一句:「多谢姐姐收留。」心中却在想,明明同岁,不过一十八,为何非要扮作这般老成,往后须得叫她唤我哥哥才是。 「院里西边有几间厢房,平时没人住的。我这里没什么僕人,你自己去收拾一下,涂了药,唤了衣裳,出来吃饭罢。」 第7页 「好的,姐姐。」宋清尘拿着药膏和衣衫朝着西厢房走去,不过走出几步,他便回头望了一眼,这人,同他想的全然不同,冷漠是真冷漠,全程冰冷着一张脸。说她心眼好吧,又是真的蛮好心的,瞧见他受伤就忙唤人来。她那瘦小的身躯里,竟满是坚毅,这种感觉很奇怪,似她有着许多的能量,吸引着别人。 原本只想看一看有什么可以帮她的,可眼下,宋清尘忽然生了别的心思,他想赖在这里,待几天。 秋日天黑的早,宽叔在院中支了张桌子,宽叔一家三口、兰娘、李玄玄、宋清尘一併坐着吃起了饭。 宋清尘觉得奇特,从未有过主僕一桌吃饭的先例,且这主人还是个公主。她的平易近人是骨子里的众生平等,不是装的,他甚是好奇,便多看了几眼。 兰娘见他目不转睛,笑道:「傻小子,是不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别看了,赶紧吃饭吧。」 李玄玄抬眼看了宋清尘一眼,脸上毫无波澜的说了一句:「阿蒙弟弟生的比我好看,兰娘可说错了。」 宽叔一家三口和兰娘都笑了,他们的公主总是这样,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宋清尘觉着脸上有些微烫,忙打岔道:「不知姐姐早先看的什么书,好似书十分引人入胜。」 李玄玄从边上的石凳上拿起书,放到宋清尘面前,「嗯,等会吃完饭再看。」 宽婶见众人吃完,便撤了碗筷,又沏了一壶淡茶,放到李玄玄面前,退了下去。 院内只剩下宋清尘和李玄玄。 宋清尘拿起书,扉页上写着「莺莺传」。这书他知道,是坊间元大才子写的话本子,讲书生对莺莺始乱终弃的故事。 只是……这书中书生小姐月下私会西厢,有些个版本中夹杂些淫词艷赋,他不觉脸上更热了。 好似自己南下也如这书生一般,对小姐始乱终弃。好似在同一个女子,共看西厢私会。他偷偷咽了咽口水,「好看么?」 第4章 杏花汤饼 姐姐,我是离家出走 初秋凉风吹过,灯台火焰离离熹熹,李玄玄忙伸两手护住了火苗,奈何风大,终是熄灭了灯盏,余一缕白烟在月光下绕绕不绝。 李玄玄索性合上书,不再点灯,借着月华微光,同阿蒙讲起故事,她轻声细语道:「书里张生爱慕莺莺,可终却以『她为尤物,自己德不足以胜妖孽』的说辞负了莺莺。」 宋清尘试探着反问:「始乱终弃?这般感伤?」 李玄玄嘴角轻哼了一声,似是有些无奈,「阿蒙,不过是个话本子罢了。」 宋清尘以为她感伤于故事的悲剧结局,安慰道:「姐姐莫要伤心,并不是天下间男子都会这般始乱终弃的……我……」 李玄玄听他似有见地,来了兴致,怎的这少年以为自己手撕渣男呢,还要安慰她不成,「你什么?」 宋清尘也被自己这个「我」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这个字,是要表达什么,自己都且摸不清楚,但好似看了眼前人,心中暖流就不断冒出,要宣之于口,「我……我……我以后若是有心上人,定是不会。」 李玄玄特地瞧了一眼他的眼眸,许是月光清辉温柔,自己眼睛花了,怎么觉得他满眼深情,这古代的男子痴情起来也是要命啊,她怕这孩子别听了悲伤故事就想不开了,忙将后世《西厢记》的结局补给他,「这个故事还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我见过别的版本。张生后来考中了状元,迎娶了莺莺。」她将书卷在手中,拿着书轻拍了一下宋清尘手背,示意他回屋,「睡吧。最终,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李玄玄起身离去时,听得阿蒙口中幽幽的也说了一句:「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拜月节时,家家户户摆香案祈求月神庇佑,未出阁的姑娘还要折上鲜花求月神娘娘许个好姻缘。 李玄玄早起,便瞧见宽叔一家开始忙碌,四方小几的香案已经摆好,上燃着一铜炉香火,烟云绕绕,还有盘叠两只,酒樽若干。 院中西侧栽着一株石榴树,红果纍纍,小宽爬上树枝,才想起来忘记拿竹筐,冲着房内烧火的宽婶喊道:「娘!要个大大的竹筐,这石榴好多呢!」 「等我把这个腾出来给你!」宽叔正从院外走进来,抱着一筐时令水果,看见李玄玄忙问候道:「公主早!」说罢将水果倒到石桌上。 李玄玄摆摆手,「宽叔,以后唤我小姐就好。」说着伸手去拿竹筐。这时候正是百果成熟的季节,有枣、梨、橙子、小柑橘,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小野瓜。她一手拿了一个梨,一手拿着竹筐朝着石榴树下走去,「小宽,接着!」说罢将梨扔给了小宽。 小宽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甚是可爱,「小姐,今日拜月节,我们贡桌上的清供,摆一大盘子石榴,好不好?」 「好呀。」李玄玄看着宽婶烧火做饭,宽叔在一旁噼柴,小宽在树上摘果子,忽然觉得古代的田园生活惬意的很。 她熘达到石桌上坐下,拿了一个橘子开始拨。 远处山雾迷濛穿过竹林,一身素白衣裳的少女正端坐在院中,素手破纤橘,她阴冷惯了的脸上好似浮现了一抹不察的笑容。这一幕,巧被走出房门的宋清尘捉去。 宋清尘深吸了一口山间满是清新的味道,笑着唤道:「姐姐早啊!」 第8页 李玄玄将橘子皮沿着橘瓣朝下拨开,皮分六瓣,头开尾合,如朵橙色的花,见宋清尘走过来,就抬起手掌托着桔子递到他面前。 宋清尘睁大了眼睛,「给……给我么……」 李玄玄下巴轻点,「嗯,只许拿果肉。」 宋清尘微微诧异,抓住橘子轻向上抬,李玄玄抓住橘子皮,将整朵六瓣橘皮橙花摘了下来,她将橘皮轻放在鼻子边嗅了嗅,似是觉得芳香袭人,眉眼舒展,很是满意。 宋清尘不解,「姐姐,喜欢问这个橘子皮的味道?」 「嗯,这类芸香科的植物果子都有一种叫做柠檬烯的物质,闻起来特别清香。」李玄玄说完才发现,自己说的超纲了,跟一个古代人聊化学么,自己许是疯了。 「芸香科?我只听过芸香草。」 「嗯……」李玄玄不知该如何从植物学角度解释芸香科,只好弱弱的说:「就是柑橘、橙、柚之类的植物,都有一股很相似的味道,他们在远古时代,许是一个祖宗吧。芸香草是什么?」 「芸香草有奇香,芸香辟蠹说的就是将芸香草夹在书中,防止生蛀虫,最早的书香气,说的就是夹了芸香草的书。」宋清尘见李玄玄看着他,心道许是自己多言了,忙转移话题,问道:「姐姐,柠檬烯是什么?」 「我那个时代,不,我从前看过一些古卷,柠檬就是南方的一种果子——香橼,也有叫柠果的,品种很多,各地叫法不一样。你等一下。」她努力想用唐代的语言和知识体系让阿蒙知道柠檬是个什么东西,忙回房间找地图。 李玄玄快步将地图取了来,展在石桌上,「这个是大唐疆域图。」 宋清尘愣了一下,这舆图一看便是李玄玄自己绘制,虽不十分精准,竟然同行军作战的舆图有八分相似,有些山川河流的标註比他此前在祖父房间看到的还要详细,他有些紧张,「姐姐,私藏舆图可是重罪,切不可与别人看。」 李玄玄一脸疑惑,「行商之人都有舆图,怎么我私藏就是重罪了?」 宋清尘忙解释道:「他们的是简图,你这山河湖海这么全,同打仗的一样的,自是禁的。你这……未免也太全面了些……」 「哦。」李玄玄也未上心,不过是地理学的好些,背得出地图罢了,不过这又不是重点,便指着舆图中的一处说道,「刚才说的香橼,这个地方长的最好,眼下,是叫安岳么?」 宋清尘看着她指着的地方,说道:「这地方是剑南道,普州首府是安岳郡,姐姐说的可是这里?」 这时的四川叫做剑南道,李玄玄点点头,「是啊,你懂得蛮多的。」这些内容放在现代,许是地理学个大概的人都晓得,可在唐朝,知道这么多的人,定不是个普通人,她抬头细看了这个叫做陈远蒙的人,他一身粗布麻衣,可眉宇间满是淡定,言语间书卷气浓厚,显然不是误入此地的寻常人家的小公子。她心中不禁思量,莫不是歹人?可这两日看着不似坏人,还需观察试探一番才是,「看来阿蒙读过不少书,只是不知怎在里迷路了?」 宋清尘随口说道:「我同家人来芙蓉观烧香。」 「所求为何?」 宋清尘发现自己谎言不过两日便被戳破,还好没说自己是砍柴的,于是脑中快速思考,信口胡诌,「不满姐姐,家人确实来此处为我求姻缘,我,我也不是走失,其实……其实我……我是离家出走。」他磕磕巴巴扯着谎话,还扮作一副紧张模样。他盯着李玄玄的眼色,她眼间似闪过一丝犹豫,赶忙放软了声音,委屈巴巴的说道:「姐姐,可愿意收留我?我,琴棋书画,我什么都会一些的,绝对不会吃白食,定好生待着,不惹是生非。」 李玄玄觉得这个理由听起来只有三分真实,可她也并不想窥探别人私隐,想来阿蒙总归是有些难处,不然谁会离家出走呢,不过多双碗筷的事情,「我要开个书院,这里正缺人手,不如你留下帮我吧。待你何时想回家了,便走,我也不会拦你。」 「姐姐要建书院?」 「嗯,我慢慢和你说。」 宋清尘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宽婶已在院中摆好桌案,「小姐,阿蒙,来吃早餐。」 宋清尘忙接过宽婶手中的碗筷,「今日宽婶给我们做什么好吃的?」 「杏花汤饼。」宽婶笑笑。 宋清尘见只两幅碗筷,问道:「宽婶吃过了?」 李玄玄敛衣坐下,「宽叔宽婶起的早吃过了。等下他们要下山准备书院需要的东西。」 宋清尘看了海口青瓷大碗中盛了一半的清汤,浮浮沉沉飘着淡粉色五瓣杏花模样的面片,还点缀了零星的真杏花,好生精緻!他拿起青瓷汤匙,舀了一勺放入嘴中,舌尖瀰漫一层淡淡的杏花香,入口之后确是咸口的面片,从未吃过这样的一碗面,将面吃完,他用筷子夹起一朵杏花,问道:「八月时节,哪里来的杏花呢?」 李玄玄如是答:「初春二月,採下杏花,晒干就好。何时要用,温水泡一会便可。」 「这面如何做花瓣形状?」 「金属凿子或者木刻模具皆可。」 「这些神奇的想法,都是姐姐想的?」 「书上看的。」 「所以姐姐要开书院,是会放很多失传的孤本捲轴,或者上古食谱么?」宋清尘打趣道。 第9页 「差不多,不是供人读书的书院,是吃茶看书聊天的书院。」 「姐姐可愿同我说说么,听着好生有趣。」 李玄玄已觉得阿蒙非平凡人家孩子,刚好她需要这样的人帮他参谋一下,到底要将辋川院如何布局,既能符合当世审美,又能将功能最大化体现出来,还能得长安公子小姐的青睐,她想唤兰娘来介绍,「兰娘呢?兰娘过来!」 宽婶笑着走出来:「小姐可是忘记了?前些日子小姐不是让她去找烧窑的师傅么,有位陶师傅是顶好的手艺,只是家住在西市的南边,离得有些远,兰娘一早就去了。」 「眼下什么时辰了?」李玄玄问道。 宽婶瞥向东墙角的紫铜漏刻,「还有一刻辰时了。」 李玄玄点点头,「阿蒙,我今日有早课,需去芙蓉观打坐。待我回来同你讲吧。宽婶,你千万盯住宽叔,照着我列的单子,将东西买齐了,让小宽驾马车去。」 宽婶欠欠身,低头应道:「小姐且放心去吧。只是兰娘不在,你自己上山可稳妥?」 宋清尘忙说:「我陪姐姐去就好。」 第5章 道姑日常 仙女到庖厨之地,为他歷尽人…… 李玄玄和宋清尘朝着山上的芙蓉观走去。 「姐姐小心!山间露水极重。」宋清尘见草长露重,山间羊肠小道湿滑的紧,便想着让李玄玄拉着他衣摆。 谁想到,他才嘱咐完,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得李玄玄手快,扶住了他胳膊,宋清尘回头,对上李玄玄那副波澜不惊的冷脸,抱歉说道:「谢谢姐姐。」 李玄玄那脸上毫无表情,她将身上套着的一个灰白薄纱的长款半壁脱了下来,囫囵打了两个结扣,递了过去,「阿蒙,你拉住。这露滑的小道我走惯了的,你且小心脚下。明日让宽婶给你做一双草底的千层鞋,最下边是草,不打滑,上面是绣的棉布面,舒服的很。你的鞋,太金贵了些。」 宋清尘这时才发现,早前让宋令找的粗布短衣不假,可这鞋却依旧是在家穿的那双小靴,那金线绣的花边,此刻万分惹眼。可李玄玄似早就察觉一般,也未曾低眼瞧鞋,说完就走在前面。宋清尘走在后面,用极低的声音轻嘆了一口气,他本想来看看被「赶出家」去的公主如何落魄,他好行侠仗义一番,谁曾想,她不仅过的好好的,甚至还要保护起他来。不知怎的,觉得万分失落,难道她过的好,不是自己所期盼么?若如此生活是她所求,自己不应该少些愧疚的心思么?这低落的心,难道是盼着她受什么挫折么?虽然十分鄙夷自己的想法,可心里是真的难过。 芙蓉观在群山间的云雾里露出了金光灿灿的殿顶,观里传来了青铜云板敲击的声音,早课已开始,而此时两人还在山腰慢步。 李玄玄不慌不忙,嘱咐身后之人,「阿蒙,外界都称我师父做上清道长,她同我不一样,她对男女大防看的极重,虽然来观里捐香火的善男信女很多,可内殿一般人都进不得,等下在观里,不管遇到什么人,你都只说是我姨母家的弟弟就好。观后有我的一个屋舍,有个小院可以烹茶小憩,你若无聊可以去那里,或者你下山回家去也好。」 「姐姐,我等你吧,回家去都没有人,怪无聊的。」宋清尘听见「回家去」觉得心里暖暖的,刻意又将这三字复述了一遍。 「也好。」 「姐姐这是什么声音?」 「早课开始了,敲的云板,提示大家要打坐修行的声音。」 「那你打坐的时候想什么?」 「我师父修的是清静无为的道法,不炼丹不画符。所以打坐的时候对我的要求就是冥想。早前的时候,我一般都在心中念经,最近呢,闭起眼睛,就让神思就去飘游,不去管它,想什么是什么。」 「你当初……为何修道?」宋清尘将自己最匪夷所思的问题问了出来,总归一丁点不像因他的摺扇毁了清誉,遁入道门的样子。 「我那时只想着清静寡慾,无欲无为才可以持万物。」她瞧着远方说道。 「那时?现在不是?」 「不是,人心易变。以后不晓得,眼下我只想活的舒适些。好似那种状态我悟透了,而后又进入一个新的轮迴吧。」 「什么轮迴?」 「人间红尘,满是烟火气的轮迴。所以我要在道观的山下做个书院,做些不一样的事情。」 巳时,李玄玄结束了早课,守在九星殿的门口候着上清道长。 「玉蓁,可是找我?」上清道长不过四十多岁,一身蓝灰长袍,束着发冠,手拿一柄拂尘,言语轻柔舒缓。 「嗯,师父,我想在山下的宅院里做个小书院,估计以后上山时间会少些,但是道法经文我会找时间好生修习的。」 「什么样的书院呢?」因她公主身份,本就尊贵,且是个俗家弟子,并不需拘泥于道观规矩,早前来时,上清道长见她总是闷闷不乐,满脸黑气,不知最近怎的气色好上很多,也由衷替她宽心。 李玄玄自不会如实表达是个拆人姻缘、交流生活、种菜卖花的书院,她决定选择性披露部分事实,「主要做些清谈集会,家父曾留给我许多藏书,我近来慢慢读,确实发现书中自有天地,总想着这般好的东西,若我一人得了,岂不是暴殄天物,所以想借着这书院的清谈集会,笼络些志同道合之人,将好的书卷同人分享。」 第10页 「你有这个博大的胸怀,我觉得甚好。玉蓁,为师替你高兴,近来便觉你的心态有转变,想来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你且去放手做吧。」上清道长微笑的看着她,见殿阶下有一少年临风而立,停了笑容,有些严肃的问道:「等你的?」 「嗯,是我弟弟。」李玄玄喊了一声,「阿蒙!」 宋清尘回首抬头,规规矩矩的施礼,遥遥的冲着上清道长一拜。他身后似有光,衬的五官如青山林立,俊秀异常,惹得李玄玄心道,年轻真好,她竟是忘记自己也是十八年华。 巳正时分,两人终于迈出芙蓉观的最外牌楼,路过熙熙攘攘拜神烧香的人群,寻了小路奔辋川院而来。 待路上几无人烟的时候,宋清尘笑着从袖笼里摸出一个红色.欲.滴的石榴来,沿着石榴花嘴的地方,用力一掰,石榴便一分为二,鲜红的石榴汁淌了下来,他拿过大的那半石榴递给李玄玄,「姐姐,打坐了许久,饿了么?」 李玄玄记得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芙蓉观,这一路并无石榴树,诧异的看着他,「哪来的?」 「芙蓉观里摘得。」宋清尘知晓打坐同读书一样,更费精神和体力,早上她不过吃了一小碗汤饼,估摸她定会饿的,瞧见枝头石榴正熟,便摘了一个藏了起来。他已伸手出去,才想起来,这行为怕是不妥,怕姐姐责怪他乱摘道观的东西,又觉得毕竟自己是个男子,姐姐不好收,且阿翁总是说要知礼仪,不能边走边吃东西的。不过这些心里思量此刻冒出来,只会给他添堵,他心里又气又恼,怎么总做如此蠢钝的事情,忙扮做小伏低状,委屈巴巴的说:「姐姐,我,我错了,我有些饿了……」 没曾想到,李玄玄抬手接过,掰了几粒红火的石榴塞到嘴里,「真甜。」 「姐姐不生气?」 「气什么?」 「我……摘了道观里的石榴。」 「都熟成这样了,今日你不摘,也会掉地上便宜土地老儿的,物尽其用嘛。」李玄玄边走边吃了起来,心间感慨,以前吃的石榴定是都没熟就摘下的,因这自然成熟的石榴除了甜度及高之外,竟有一股令人回味的花香,实在是太好吃了。她一路走,一路吃,撇下在他身后被惊的一愣的阿蒙。 日中之时,山间终是雾散云收,才将将出了大半个太阳,宽叔一家和兰娘都未归。 李玄玄已在书房忙活了老半天,宋清尘闲来无事,就坐在院中喝茶,实则,透过薄纱窗,偷看书房里忙碌的李玄玄。待他反应过来自己此举实在过于轻浮时,不禁挪开眼睛,瞧着远山的青竹叶随风摇摆。 李玄玄在专心致志画书院的平面图,她总觉得有道灼灼的目光瞧着自己似的,可并不想耽搁手上的功夫,待画的七七八八搁笔时,觉得那道目光好像没有了,她寻思估计是阿蒙饿了,不好意思讲,便走出门来,「阿蒙,饿了么?」 宋清尘转头看着李玄玄,顶着一个无比年轻又阳光灿烂的笑靥,「嗯,姐姐。」 这样干净单纯的笑容震的李玄玄心间一跳,自己是多少年未见过如此清澈的脸了,啧啧,年轻真好,小狼狗都奶奶的,一丁点不油腻,「你想吃什么?饼还是饭?」 宋清尘回头瞧瞧门外,宽叔一家和兰娘都没回来,难不成公主大人还会做饭,「姐姐,会做饭?」 「那是自然,不然家里没人,咱们二人就饿着么?」李玄玄说完才想起来,十七公主毕竟金枝玉叶,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都不为过,但是自己确是大厨级别的厨房能人。可公主的人设必须立住了,免得穿帮过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冷冷的解释道:「宽婶擅烹饪,我经常从旁围观,觉得甚是有趣,也学得一二,怎的,不信我会做饭?还是你不敢吃?」 宋清尘甚是惊讶,点点头,觉得好似不对,又遥遥头,「信姐姐的,敢吃,敢吃。」 此刻李玄玄身上一身仙风道骨的广袖大衫,她看了一眼袖口,这样做饭定是不行的,得回屋换身窄袖的衣衫来才是,转头就往回走,扔下一句毋庸置疑的话,「不想饿死,就吃吧,总归差不到哪里去的。」 宋清尘笑道:「姐姐做的,定是好吃的,只是我不会做饭,可能帮姐姐么?」 「我去换身衣裳来,你先噼柴吧。」 这些噼柴小活儿,宋清尘做起来毫不费力,此刻他正坐在石墩上托着腮等着李玄玄。待见她走出来时,几近惊掉下巴,淡蓝窄袖的粗布麻衣配了一条湖蓝长裙,腰间繫着深蓝围裙,还寻了一根淡蓝髮带将青丝拢起,这一身并不华丽,可将她身段衬托的婀娜婉约,加上她未施粉黛的一张素白净面上,柳眉深目,寡淡得来又清秀的紧,岂止是好看,简直是仙女下凡! 且这仙女是来庖厨之地,为他歷尽人间烟火的,自己何德何能。 「仙女」挽起袖子瞧着蹲坐的小孩,心里嘀咕,都饿成这样了么,眼看就要流口水了,于是加快速度在厨房里寻起食材来。宽婶是南方人,整齐细緻的很,厨房里有一排枣木打的碗柜,打开镂空的柜门,里面层层排排都是用竹盖帘压着的食物。李玄玄一一打开盖帘看了看,心中已有了打算,「阿蒙,羊肉汤配胡麻饼,再来几碟小菜,一壶米酒,怎么样?」 阿蒙才从那春心荡漾的内心世界醒来,「腾」的一下站起来,「嗯嗯,好的,姐姐。」 第11页 第6章 羊汤胡饼 姐姐笑起来真美 火摺子被吹亮,点了枯叶和稻草,扔到灶膛里。 慢慢的木柴发出「噼啪」的响声,火势上来了。李玄玄拿了一只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三瓢山泉水放入锅内,待水沸腾时,将宽婶之前滷好的羊棒骨丢了进去。然后选了一个大些的竹编圆屉放到汤的上面,跟水汽隔着半尺多的距离,将先前兰娘在西市买的胡麻饼贴在锅边上,这样一来,竹屉既隔了汤的水汽,也可以防止胡麻饼掉到汤里,「阿蒙,撤掉两根柴火,火太旺了。」 「哦。」宋清尘有些笨手笨脚的从灶膛里拽了两根木柴出来,扔在地上,李玄玄递了一瓢水给他,他一脸痴呆的样子,「啊?」 「浇柴火上,不然一会房子就着了。」 宋清尘愣了一下,眼前之人,可真的是堂堂的十七公主?怎在点火烧饭的事情都如此老道,他将烧了一半的柴火浇灭,啧啧称奇,「姐姐,懂得好多。」 李玄玄心中感嘆,阿蒙绝对是个世家小公子,瞧那细皮嫩肉的手,唉,「你,十指不沾阳春水吧。」 「姐姐,这是形容女孩子的。」阿蒙小声说。 「你吃香菜,不对,芫荽,你吃芫荽么?」 「不吃,那味道好生奇怪。」 「那你去后院的菜地摘些菜来。」 「姐姐,都要什么?」 「看你吃羊肉汤是放韭菜还是小葱,自己吃多少摘多少。再摘一大把青葵过来。快去!」李玄玄提给他一个浅浅的竹筐。 「嗯嗯。」宋清尘似个孩子般,拔腿就跑。待回来时,羊肉汤已经盛放在一对白瓷海碗中。胡麻饼叠放在盘子里。她正在拿着一块滷好的羊肉切着薄片,将切好的羊肉片分别放到仍在冒着滚烫热气的海碗里。随后轻撒了盐粒和白胡椒粉,香气扑鼻。 「你若是饿了先吃个胡麻饼。眼下饼是热乎的了,但是表皮不酥脆,凑合吃。等下我再过一遍油,酥脆一点才对得起辅兴坊胡麻饼的招牌。」李玄玄接过他手中的菜筐,简单沖洗了一下。将韭菜切的细细的,码在一个白碟里。又从碗橱里挑了两根粗些的老香菜,也切的细细的,码在另一个白碟里。 「我等姐姐一起吃。」 此时锅已烧干,李玄玄寻了一个木铲,从一褐色深坛中颳了些许凝固的猪油,白花花的猪油受热后,立即在铁锅中变得透明,待小火熏得差不多,油温适中的时候,她将胡麻饼又放入猪油里煎了一遍,盛在盘子里。 余下的油也不浪费,刚好油温又高了些,将葱和蒜丢进锅中煸炒两下,然后将洗好的青葵一股脑倒入锅内,木铲堪堪翻了四五下,青叶便油汪汪的吃油出了水,她捏了些许盐粒,撒进去,而后将青葵盛了出来。 「阿蒙,就咱们两人,你直接端到石桌上吧,院子里菊花开的正旺,一边吃着,一边赏花,也是不错。」 「姐姐,好雅兴。」 宋清尘摆好竹筷、木勺的时候,就见李玄玄拿了一个木托盘出来,而后将托盘上的盘盘碟碟摆放在石桌上,只见:清炒青葵、藠头咸菜、渍菜小胡瓜、芫荽碎、韭菜碎、白瓷小酒壶一樽、两只酒盅。 「姐姐爱吃芫荽?」 「是啊,很爱吃。」 「这……确是我不太能欣赏的味道。」阿蒙将韭菜倒入了羊肉汤里。 「不吃芫荽的人,有一小段相同的嗅觉基因,因它的存在,会这类人对芫荽的味道非常敏感,讨厌吃芫荽的人,会觉得有种奇怪的恶臭味儿。」李玄玄一本正经的解释,许是在这世间太过孤独了,竟没有能好好聊天的人,此前顾忌自己占了十七公主的身体,也不好同兰娘、宽叔一家说些超出他们认知的东西。可这两日,因阿蒙是个陌生走进这里来的人,且不一定什么时候就离开了,她反倒自在许多,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说的话自然就多些。更重要的是,阿蒙好似也愿意听她说些此间人们觉得奇怪的话,而且,一点就透,大抵是个智商一骑绝尘的学霸。 「就是不吃芫荽的人,在五感上与吃芫荽的人感受的味道不一样么?」阿蒙试着理解。 「阿蒙,真聪明。」若是兰娘定会问基因是什么、嗅觉又是怎样的,而阿蒙确是直接将疑问理解消化之后,再来问自己理解的对不对,李玄玄不禁勾了一下嘴角,感觉自己像个教书先生,在同稚子传道受业解惑。 宋清尘这次很肯定,他确实看到她笑了,即便只是微微的一下,即便只是勾起了很小的弧度,可他万分确定,因为他眼中似着了魔,那冷艷的脸上刚刚展现了沉鱼落雁之貌,他也笑了,情不自禁道:「姐姐,你笑起来真美。」 「这要是别的男子说,我定会说轻浮孟浪的。你说,我便收下这赞美了,毕竟此间我聊得来的朋友不多。」李玄玄心道,自己本是个非常爱笑的人,不知怎的,自打穿到十七公主身上,面部肌肉就像废了一样,严重的笑肌肌无力,即便自己怎么想微笑,似那嘴角很难抬起来,心中常常腹诽,上了黑暗少女的贼船,只好冷面阴森到底了。 羊肉汤配上酥脆的胡麻饼,还有韭菜碎清香气的锦上添花,让阿蒙这一餐吃的甚为满意,他自己还未感知到,这美味又美妙的感觉,已经如一颗溢满情愫的种子在他心里扎了根了。 以前召集一帮小姐妹,一天三顿在厨房游走,都不觉得累,不知是不是十七公主的身子金贵,李玄玄觉得浑身疲惫,那不如喝上几杯小酒,乘着醉意来个小午觉。她刚去酒窖寻了个遍,这个看起来比较奶白色的,大抵是米酒了,灌了一小壶来,刚欲伸手,阿蒙就拿起了酒壶,为她斟酒,「姐姐酒量可好?」 第12页 这个问题问得好,可把李玄玄难住了,她来此间月余,从未饮过酒啊,原先的酒量不仅不好,酒品更差,喝多了没少出么蛾子,什么抱着玩具熊哭了一夜啊,站在阳台高歌半宿啊,半夜打电话炒老闆鱿鱼啊,绝对是罄竹难书级别的,因知晓自己酒后的德行并不怎样,所以在外从不饮酒。不过她晓得古代的酒度数低,小酌怡情,掌握好度,睡个小觉是可以的。她谨慎的回答道:「应该是不怎么样,这里只一小壶,至多你我一人三杯,这个量还是有的。」说罢抬起酒盅一饮,入喉火辣,好烈的酒啊,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果真还是自己孤陋寡闻了,这看起来像糯米甜酒的玩意儿,应该是个高浓度的高粱酒,罢了罢了,只一个字,困! 宋清尘见李玄玄不过一杯,顿时红晕爬上耳根,看来酒量确实不怎样,见她晕晕乎乎的样子,忙问,「姐姐,你还好么?」 只见方才还沉浸在人间烟火里满是灵气的蓝衣「仙女」,捻做兰花指捏起酒杯,红着微醺的脸,迷离的眼,侧耳听着秋风扫过,又看看不远处的菊花,指着一株被风吹落的红菊,轻声念叨:「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就这样!」 「姐姐写的诗?」 李玄玄摇摇头,「子野先生的词,诗酒人生,我喜欢的很!」 宋清尘疑惑,在长安,以诗闻名的人里并没有这样一个人,「这位先生哪里人?」 李玄玄即便是微醺,也牢牢记着自己所在的朝代,她忙捂住了嘴,而后又悄咪咪的小声说道:「嘘!书里的人。」说罢她起身离开石桌,竟似醉酒般,站的不稳,可却坚定的让自己还有个人样,她慢慢的朝着辋川院最里面的房间走去,「午觉!」 李玄玄睡得甚好,来此间无需熬夜,偶尔下午小憩,反倒觉得周身顺畅舒适的多,她起身换了素色的衣裳,走到前院,就看见阿蒙支了木桌,摆放了笔墨纸砚,正在画着什么,她轻手轻脚走过,并未吵醒沉浸在书画中的人,然后站在他身后,看了一阵。 「原来你在改我的图?是不是我画的太丑了?」 宋清尘回首,笑脸迎着她,「姐姐,我见你忙了许久,就到书房看看能不能帮些什么,我只誊画在新纸上,莫要生我气才是。」 李玄玄自不会生气,她巴不得有人帮她筹谋一下,给点合理建议呢,她移走画上镇尺,拿过画来指着一处问道:「我此前就觉得这里不妥,可没明白为何不妥?」 宋清尘笑着说道:「姐姐这间屋临山,雨季时易积水,不宜放炭火和杂物,湿气太重。这里呢,有口井,你种花的温房若设在这里,取水方便些……」他将姐姐画的书院规划图,改了一遍,又细细的讲给她为什么做这些变动。 确实经阿蒙改过的平面图,从功能和使用的角度更科学,更合理,李玄玄心中佩服,也生了好奇之心,这小公子不仅读过书,很多东西都懂得很,「你连瓦石木建都懂?家中博学的人看来很多?」 「不瞒姐姐,我阿翁是教书先生,他嗜书如命,家里书多,我看过的多些而已。」宋清尘心中安慰自己,阿翁确实是教书的,只不过是教太子书,自己这么讲也不算骗人。 「你怎知道温房?」 「我看你在这屋内画了田垄和花样,我猜的。」 「你见过么?」 「南方冬月开山茶花,有爱花之人便将山茶入秋的时候运到长安来,要想这山茶花在长安的冬月开,只得一个法子,就是把它放到有暖炉的屋子里供着,大概和这个意思差不多。且北地冬季储菜,会在挖深窖,若窖够深,可保护菜不至于被冻坏,也是一样的道理,终归是让花和菜都远离冷冬。」 这些内容是李玄玄此前从未涉猎过的领域,她觉得眼前这个小公子越发有趣了,竟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她点点头,又将桌面上其他的图纸拿来看,此前自己画了很多设计图,比如瓷器、茶杯、是想着做一些放到书院里吃茶宴饮用的,没想到阿蒙又画了很多她此前从未见过的样式。 第7章 筹备书院 可是遇到了两情相悦之人?…… 「咯吱!」 兰娘抱着一个包袱顶开了门,「小姐,看看我给你带回来了什么?」 她将包袱放在桌上,将绳结解开,三层包袱皮包着的,是一个藤框,里面铺着厚厚的栎树半干的叶子,层层拨开之后是各式各样的陶瓷,为了防止山路上颠簸,碰坏了瓷器,每个器皿间都用栎树叶子隔离开,起到防震防碰撞的作用。 兰娘拿了一只淡黄色陶瓷茶碗,吹了吹栎叶渣和尘土,又用衣襟擦拭了一番才递给李玄玄,「小姐,这个好看么?」 李玄玄接过把玩一番,「我一直以为这个年代烧不出淡黄釉色呢,看来竟是我浅薄了。」 这只茶碗比一般的茶盏要大一圈,杯有葵口边,列分五瓣,茶碗底有黄绿色的小结晶,显得茶碗更具特色,碗托底有支钉的痕迹,且未着釉,这是烧好的陶器,上了釉色又回炉烧的。 她又将兰娘带回来的其他瓷器一一端详个遍,「这陶师傅烧瓷的手艺不错,器形也圆润大气,就是款式简单了些。你今日瞧着,他人怎么样?」 兰娘回道:「他是个老实干活的,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十来口人,就靠他这技艺餬口呢,家里人都在窑场里帮忙,虽比不得官窑规模大,但是他能开私窑,自是因为瓷器质量不错,我也去坊间比了价格,也便宜许多。」 第13页 李玄玄点点头,将桌上阿蒙画的瓷器花样拿给兰娘看,「你看,阿蒙画的瓷器,是不是更好看些?」 兰娘凑过去看看,虽然公主的审美她不太懂,但是阿蒙画的确实好,看起来款式也比从陶师傅那里拿的多些,「那可以拿着这些,让陶师傅照着做呀。」 「嗯,甚好。过两日待我筹划好数量和组合,要下趟山去,和陶师傅面谈一下,我想做些更精緻的瓷器,去试试看。」 兰娘垂眸,似忽想起了什么,「小姐,我在西市碰见宽婶了,你要的那些东西,咱家马车拉不下,还有些没买全呢,宽婶说今夜不出城了,回她小宅住去,待租了马车,备齐了东西再过来。」兰娘又从滕框的边上拿出一个扁长的木盒来,「小姐,这是从东市买的新鲜糕点,这个是水晶龙凤糕、这个是奶酪酥饼、这个是樱桃肉,你先吃着,我去做饭。」 天色已黑,一轮圆月升空,李玄玄取来碟子,将糕点分开搁好,又摆到贡桌上。那香案之上有小宽早晨摘得一大盘子火红的石榴,宽叔带回的一盘时令瓜果,还有三四碟糕点,她唤道:「阿蒙,快过来,同我讲讲拜月节。」 「民间拜月节自是向月神祈福了,瓜果祈愿,鲜花求缘,不知姐姐,想求什么?」 「求我创办的书院一切顺遂。」 「不求姻缘?」 「贫道玉致道长,求什么姻缘?」李玄玄打趣道,可面上却冷冷清清。 「哦。」吓得阿蒙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不再敢吱声。他趁着李玄玄望月的功夫,走到墙角,折了一支将落尽的月季,用一个茶碗舀了些清水,把月季插到水里,摆在了香案上。 不是说鲜花求姻缘么,李玄玄瞥了一眼,好奇道:「阿蒙,可是遇到了两情相悦之人?」 他对上了李玄玄的眼,轻轻笑了一下,「早晚会有的。」他拿来蒲垫,虔诚的跪在香案前,朝着月亮拜了两拜。 一愿终有一日,同眼前人,两情相悦。 二望月神成全,若有一日我离开,我和她还能再续前缘。 李玄玄的日子就重复着拜月节这日的行程,早课罢了就回辋川院画图、筹划,宽叔宽婶将她所需的书院杂物开始按照阿蒙改的图纸进行安置,不过十来日,书院已初见效果。 辋川院虽然比不得王府,可却有三重院落,最外的一重,规划一下能隔出六个小间,一个大堂。小间设置为雅间,大堂设计为综合体验馆。大堂是集茶馆、听曲台、书架、掌柜台、酒柜于一体的设计。 二重院落是两层,可隔出四个套间来,可做豪华客栈,也可作小型雅集场地使用。中庭宽阔,摆下几十人的酒宴不成问题,且本就植了些花果之树,因四季之时令不同,所开花结果不同,衬的庭院更是多姿。两边厢房还各有小院,以月拱借景隔开,颇有意趣。 第三重就是她自己的窝了。虽然这第三重院子不大,可却算得上坐享天成,因辋川院的后面有片广阔的地,接着后山,山脚有一片橘子林,一片竹林,一片亭柰林。若是勤劳些,还可以开荒种地,种菜养花,山脚还有一汪泉水、一汪温泉,泉边还有个八角凉亭。 山野隐居,大抵最舒适也就如此了。李玄玄只需打开后门,这就是她的后花园了。 眼下深秋,不宜动土了,她筹划着名来年春天要移植些喜欢的花木。 这日晨起,秋雨点窗。 李玄玄推门而出,来至廊下,伸手接了接雨水,丝丝冰凉,正觉得有些冷时,背后有人给她披了件长衣,她回眸对上那少年清澈的眼神,「阿蒙。」 「姐姐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可不要生病才好。」宋清尘已在这条迴廊尽头等了她许久,好似每日所有期盼就是瞧见她、盼着她、守着她。见这人伸手接雨滴半晌,都没发现有人盯着她,就回屋寻了衣裳给她披上。不知姐姐见了秋雨是否觉得有些凄冷,他来此地有些时日了,即便千万个不想走,怕也赖不了多久了。 「阿蒙,喜欢雨么?」 「姐姐喜欢?那我也喜欢。」 「你小时候定是没少吃糖,嘴巴真甜,好会说话。」李玄玄冷着脸如是说,可心中却想,若是自己心里年纪再年轻个几岁,定心如鹿撞,被这厮的甜言蜜语哄的入坠云雾,这小子,撩人不自知,越是相处久了越发现,他一丁点没有读书人的矜持和迂腐气。 「阿蒙只在姐姐面前如此。」他站在李玄玄身后,只瞧见她一点侧颜,更使得自己大胆一些,深情的瞧着她鬓角青丝说道。 他轻嘆了一口气,往前的十八年,他从不知情为何物,可因那把摺扇,退了婚,毁了这女子的清誉,让他心生了一丝歉意,周旋来此地后,经过这些个时日,他清楚晓得,往后的大半辈子,他已寻得心上良人,入了心魔,再也走不出了。只是眼前女子,似是不明他心意,还是,她真的入了道门,此生只有断情绝爱的念想…… 「今日园里是没法动工了,我们去烹茶休憩一下可好?」 「好。」 此前让宽叔宽婶去东西市买的各类东西都堆在后院杂物房,还未来得及拆箱,正好趁着今日雨天,将东西分类整理一下,李玄玄冲着屋里唤道:「兰娘,去烧山泉水来,再配几样甜的点心,放到朝槿轩,我和阿蒙去杂物房整理,过会去烹茶听雨。」 第14页 兰娘应声,「小姐,喝咸茶还是甜茶,打茶粉么?」 这时流行的吃茶方法是茶粉点茶之道,烤炙茶饼、碾碎成粉、点茶后再放些胡椒、盐巴,倒和后来的中原地区的胡辣汤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只管将泥炉温上,山泉水备好,今日我要试新茶。」 这时的长安城及繁华,各地茶叶种类齐全的很,只是尚没有信息发达到能有人将不同的茶汇总整理罢了。且众人都喜追捧皇室贵族,宫里头兴煎茶,外面就学样做。李玄玄打算另闢个蹊径,集古今能人之长,站在他们肩上,创新一番。 秋雨瑟瑟中,青衣公子撑起了油纸伞,遮住了他身边白衣姑娘的身形,伞下两人缓缓而行,瞧着背影,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是可惜,郎有情妾无意。 宋清尘高过李玄玄一头,他低头瞧见她肩膀有些淋雨,就抬手勾了她右肩的薄纱,朝着自己拽了拽。此刻竟是后悔了,自己怎么不撑两把伞。不过李玄玄未曾上心,她满心想着拆货的惊喜和快感,快步推开杂物房。 满屋盒子、包袱,像是在静待主人光临。李玄玄虽笑容肌无力裂不开嘴,可心中无比开心,最近忙着书院布局,竟把这些宝贝忘记了,她撸起袖子,指挥着阿蒙,拆的不亦乐乎。 直到在这微凉的深秋,累的的流出汗来,她才意识到这道姑仙风道骨的散发,厚重髮丝闷得难受,今日未带髮带,她四下张望,直到眼前一亮,「阿蒙,你右手边的锦盒上的丝带帮我拽下来。」 「束髮么?」 李玄玄点头,伸手去接。 「我帮姐姐系吧。」 「也好。」 许是她在拾弄茶叶,髮丝间竟有一抹淡淡茶香,扰的他心里痒痒的。 那锦盒的丝带是朱红色,系在青丝之上,衬的佳人面色更加红润。 宋清尘呆呆的望着他,心乱了。 「阿蒙。阿蒙?阿蒙?愣着在想什么?」李玄玄伸手递给他一个木盒,让他接着,可这人不知怎么发呆了。 「哦,没什么,姐姐。」 「你……你是不是想家了?」 「嗯?」 李玄玄放下手中的活儿,坐在一只方形柜子上,刚好有些累了,她指了指对面另一只柜子,示意阿蒙也坐下,两人休息一下聊聊天,「你不是说你是离家出走么?你来这十多日了,要不要写封家书?」 「嗯,我明日下山去驿馆。」 「你博学多识,想来家中长辈教养的很好。年轻气盛可以理解,毕竟有家还是好的。」 「姐姐,我不是离家出走,我那日胡扯的。只是其中有些复杂,不好同你说,我便寻了这个託词。我是要回祖籍去的,可是心中有些挂念此地,不捨得走,所以多留恋些时日罢了。姐姐不要生气,我不是有意骗你的。」 「这有什么可气的。行走江湖,谁还不能有点故事呢。家中父母可知道你的行程?」李玄玄心道,保护隐私,人人有责,这算不得扯谎。 「我父母早亡,家中长辈知道的。」宋清尘见姐姐不生气,又赶紧解释。 「那便好。竟没想到,你同我一样都是无父无母的可怜人。」 「那以后我们相依为命好了。」他脱口而出。 这「相依为命」竟在冷冷的秋雨里显得异常温暖,捡个弟弟也不错,李玄玄起身拍了拍阿蒙的头,「不要相依为命。」 阿蒙抬头看着她,自己许是又说错话了,阿翁常日里总教育他谨言慎行,君子切不可轻佻,轻诺之人必寡信,他自诩规规矩矩了许多年,怎才姐姐面前却将那些不是之处,践行个遍,心下有些懊恼,抿了抿嘴唇,不敢多言。 「不要相依为命,姐姐带你吃香喝辣,游遍人间才是。」李玄玄敲了敲刚收整好的木盒,轻点下颌,示意他搬起来。 两人朝着朝槿轩走去。 第8章 茶叶分类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侧脸 这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日,李玄玄推开朝槿轩的窗户,看着屋檐雨滴如线,心中无比平静,她已经习惯了这样恬淡安适的生活。 朝槿轩在第三重院落的二楼的东侧,隔着院子中庭,正西面是露葵阁。院中有一小湖,湖上横着一个仅过一人的石桥,李玄玄常常坐在桥上餵鱼。眼下她正瞧露葵阁屋檐边上的一颗银杏树发呆。银杏果如无数个小灯笼藏在扇叶里,叶子有了转黄的意思,可远远瞧着仍是一树碧绿色。 「姐姐,在想什么?」 「我这书院叫什么名字好呢?」 「可有属意的,说出来,我帮你挑挑?」 她看着那棵银杏树,想到一句词,喃喃自语,「碧树为我生凉秋。」 「那便叫碧树凉秋书院好了。」 李玄玄低眉思忖,「不错,挺好的。」她回头走到朝槿轩的另一侧,西墙之上也开了窗,对着院外的竹林。 窗前放着低矮的竹榻,上面置一小桌,燃着泥炉和山泉水。李玄玄走到榻上坐下,「阿蒙来帮我写下来吧。」 「姐姐要做书院的帘招还是牌匾?」 「都不必,本来书院就不大,不做明面上的招牌,隐秘一些就很好。」 「那写哪里?」 「我是觉得碧树凉秋这几个字蛮好,要么你给我写一个扇面吧。」 宋清尘拿着茶杯的手不禁抖了抖,两人间的缘分果然逃不过一柄扇子,他磕磕巴巴的说:「好,好啊。待我下山去寻个好扇面来,再给姐姐写。」 第15页 「嗯。这箱子里都是宽叔帮我买的各种茶叶,今天咱们的活儿就是给他们分类、装罐,等下你也要把这些统统给我写下小签才行。」 宋清尘笑了笑,「姐姐不嫌我字丑就行。」 「不必谦虚,那日你画图纸,我瞧了你的标註,一手好字。」 「姐姐谬赞。」 此时的酒类不下三千,茶叶又岂止百类。李玄玄考虑再三,还是用最简单的方法,用茶汤的颜色来进行分类。 这时候的很多茶叶没有集中生产,许多未等流传便失了踪迹,因此好多茶只得一个产地的名字。 后世只知唐代煎茶茶道,殊不知好些优质茶种在民间以极低的价格畅销的很。 李玄玄也乐于此道,总归要从新分类整理,那便一一试来,把那些没名字的茶叶因着汤色和香气起个雅称,也是不错。只是望着眼前上百种的茶叶,她有些头大,看来是个不眠夜了。 「小姐,硃砂小方纸、浆煳、笔墨、瓶罐,看看可全了?」兰娘抱着一个超大篮筐走上楼来。 「兰娘你瞧,这么些个茶,今夜我怕要失眠,一夜不得睡了。」 「小姐,这,这都要尝么?」 「多少要喝一口,不然不知道什么滋味。」 「啊,兰娘太笨了,喝不出差别来,帮不得小姐,我去多做几样茶点来吧。」 待确定兰娘已经走了,阿蒙才靠近姐姐身边,一脸温柔春光,「姐姐,品茶我略懂,我陪着你。」 李玄玄抬眼,「有个弟弟倒是不错。」然后回过头继续翻茶。 宋清尘眼中的光芒瞬间暗了下去。 夜半三更时分,雨终是停了。 宋清尘见她倚在榻上睡着了。她侧手抵在茶桌上,脸埋在胳膊间,睡得恬淡平静,没了平日里冷面、成熟的感觉,反倒显得像个十八岁的姑娘家了。 眼见她头髮都要烧到蜡烛了,宋清尘将桌上的烛台移走。他抬手拿起烛台,有些犹豫,又将烛台放的远些,确保不会燎到她髮丝。而后,伸手将遮住她如玉面庞的髮丝朝后拢了拢,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了那丝滑冰凉的侧脸,心中无名火起,他吓得后退一步愣住了。 片刻之后,才寻了个薄被盖在了她身上,嘴角上扬,又将那些命名好的茶叶装到茶罐里,贴上朱红小方纸的小签。 不知又写了多少标籤,装了多少茶叶,迷迷煳煳靠在竹榻的另一边沉沉睡去。 鸡鸣四更时,窗外传来几声鸟啼。 李玄玄梦中觉得腰酸背痛,睡得不甚踏实,晃了晃头,醒了过来。不知烛台何时被熄灭,阿蒙趴在桌上睡着了。她起身,一床薄被从身上滑落,她拾了起来,披到了阿蒙的身上。 回身时发现基本的活儿都干得差不多了,她也睡不着,那索性将这些茶的名字和种类分出来吧。 她提笔思索,落笔书写。 按照以前从书上瞧的,可根据颜色分为:绿茶、红茶、黑茶、白茶、黄茶、青茶、普洱。可真当她将所有茶叶分类喝了个遍,观察了个仔细之后,她发现在这个时候,不能按照这种方法来分。因为这朝代,许多在后世种类繁多的茶,此刻怕还在老家的山上默默无闻的等待长成参天茶树。 按照宽叔採买的时候,茶商给的名字,多数以地名冠之,好些她根本不晓得是什么地方,于是便取了舆图过来,分着州郡细细查看。 「东川小团,东川,哦,在这。」李玄玄低声默念,这是云南,想来小团茶是普洱的前身了,只是茶汤并不深,想来堆渥的工艺与后来的普洱也是不同的。 蒙顶石花,条索偏平,一芽一叶,取的是顶尖的芽叶,这是后来的蒙顶黄芽,属于黄茶。 顾渚紫笋,她晓得,这茶活的年月甚久,这是绿茶。 …… 整体来看,所有的茶,经过地域的分析和品尝,若按照颜色只可分为绿茶、黄茶、青茶。虽然并不十分完善,但起码可以放到三个不同的柜子里,根据喜好去选,也算有些成果的。 只是遗憾这个时候没她爱喝的红茶和白茶,她看了看舆图,白茶和红茶的产地都是江南东道,若以后有机会,定要去哪里看看,没准祁门香螺和白毫银针正在那里等她呢。 翌日,太阳已大晴,兰娘走上楼来,见二人面首相对着,头枕着胳膊,趴在小桌上熟睡,两张完美无缺的脸近在咫尺,二人还共同披着一张薄薄的被子,不禁笑道:「若不是两人姐弟相称,姐友弟恭的,还真是顶般配的一对呢。」 她伸手拿过一根竹条敲了敲阿蒙的后背,又抬手轻轻摇了摇李玄玄的胳膊,「小姐、阿蒙,醒醒,门外有客至。」 李玄玄梳洗罢走出房门,刚至廊下,便见阿蒙站在走廊的尽头看着她,她有一剎那的恍惚,好似那人在那里站了许多年。 来人是一主一仆,两个男子。 那主子穿着一身骚紫色绫罗圆领袍,白玉冠束髮,领口和袖口均是团莲的蜀锦花样,黑色银扣腰带上镶嵌着一颗圆白玉,通身派头,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他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展着一把摺扇,在这深秋寒冷的时节,装模作样的扇着风。听着二人脚步走来,只看着两人,勾着假的不能再假的微笑弧度,并未张口说话。 那僕人倒显得眼前一亮,忙上前施礼:「公子,好久不见!」 第16页 李玄玄见那骚紫公子一副招人烦的模样,已经内心判定这是个自诩风流倜傥,八成碎成粉渣的长安纨绔子弟,距人十步远,便不再向前,一脸肃穆模样,慢眨了下眼,睥睨着这对主僕。 紫衣公子本还愁要如何在明知女道是公主,还要怎么帮宋清尘圆谎这件事。眼下见了李玄玄冷若冰霜又高傲的生人勿进的模样,立刻明白,这许是不用再装,忙弯下身来,迎了上去,「舒某听闻十七公主才貌双全,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久仰久仰。」 李玄玄内心腹诽,变脸的速度比他凹人设快的多,她面无表情,「『貌』就不必说了,这『才』,不知舒公子何以见得?」 舒池朗面不改色,那笑容反倒更加灿烂,「自是听芙蓉观里的道长师姐妹们说的。」 若不是李玄玄此刻纤瘦盈盈,她真想用「虎躯一震」来形容自己听到「道长师姐妹们」这一说辞时,内心巨大的波澜。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女道长们,愣愣的被他叫唤出了浓厚的风尘味儿。她心里倒吸一口冷气,看着舒池朗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兰娘,看茶。阿蒙的朋友来了。」转身坐到院中石凳上。 舒池朗冲着宋清尘挑眉,「原来阿蒙竟与公主殿下如此捻熟,我竟是孤陋寡闻了。」 宋清尘走到他身边,小声说了句:「说人话。」 「哦。」舒池朗快步跟上了李玄玄,站在石桌边问道:「十七公主竟不请在下进屋坐坐。」 「此刻日头好,你酸腐气息太重,适合晒太阳。」 「公主教训的是。」舒池朗也不坐下,仍站在一边候着。 「阿蒙,坐下。」李玄玄命令道。 「好的,姐姐。」 兰娘捧着茶具走了来,逐一斟茶,又捧起斟好茶水的杯碟,低头敛身奉上给李玄玄,「公主,吃茶。」 李玄玄接过茶杯碟,略微沾唇就放下,伸出胳膊倚在桌上,托着下巴,冷冷的看着舒池朗,「说吧,所来为何?」 舒池朗见公主也不相邀坐下,自己怪没意思的,既然宋清尘都坐得,自己为何不可,施施然坐了下来,「陈公子的家人写信给我,让我催陈公子速速回乡,我等了几日,不见阿蒙来寻我,只好登门拜访,扰了公主清修,还望公主原谅。」 舒池朗是当朝宰相人称「舒宰辅」舒集思的孙子,坊间则称他为「长安公子」。舒池朗的作风与他祖父果真是一脉相承,对外都是礼至其极,假笑假面,骨子里却是出了名的老谋深算。 李玄玄看向阿蒙,虽然仍是阴着一张脸,可声音都显得温柔许多,「阿蒙,回去吧。」 「姐姐,归期未至,尚有些日子,此前答应帮姐姐画陶瓷的,待我们画完再去来得及。」 「你自己做主便好。我还有事,各位自便。」 李玄玄起身离去。 第9章 金齑玉鲙 若能强求,为何不试? 舒池朗看着李玄玄远去背影频频咋舌,他将合起的摺扇在手中敲了敲,「宋清尘啊,宋清尘,金屋藏娇啊,这十七公主远比传闻中更加倾城倾国啊。」 「闭嘴!」宋清尘瞪了他一眼。 「阿蒙,」舒池朗耍起无赖,柔声撒娇,「我不管啊,宋公还未出山南东道便已寄出家书,想来是不相信你同我一起能早早回淮南去,这是对我的不放心和鄙夷。你既然祭出我的名号干这等欺世採花、于理不合的行为,我必得对你负责。」 宋清尘打趣道:「平康坊里那些个莺莺燕燕还等你负责呢,我就不劳舒公子费心了。」 舒池朗败下阵来,忽然正色,神情恳切,「你赶紧修书一封,让令令寄出。总有归期,何必在此逗留?」 宋清尘垂眸,眼中飘过一丝晦暗,「总归是我大意,丢了摺扇,遭歹人利用,毁了她清誉。我……我总要弥补她。」 「你这话说的我便不爱听,是那四郡主有目的的着人偷了你的摺扇去,故意栽赃陷害你和十七公主有染,且不说你才是受害者,但就看她两的关系,保不齐是李家内斗,殃及了你这无辜小鱼,她们弥补你才是。」 「怪不得你周遭狂蜂浪蝶,如此看淡姑娘家的清誉。」宋清尘不屑。 「你怎么弥补?难道以身相许?莫要做梦了,清醒一点,宋公子!你瞧十七公主的阴森可怖的样子,哪有半点想嫁做人妇的姿态?」 「是我厚颜,想赖在此地,这理由总可以吧。」宋清尘直抒胸臆。 舒池朗进一步试探,「她再不济,也是圣上钦点的公主,你们身份悬殊,不合适。」 「不出十日,我便离去,不好么?」宋清尘不想讨论两人之间隔着的山高水远,他甚至一点都不想去探究那距离,若是隔着山水,山该有多高,水该有多深。但他知道,一旦有了念想,所有的困惑、难处、地位、差异,都不过是在去完成那个念想的路上,踏破的荒芜、垫脚的碎石、滚过的车辙,助他更进一步而已。 「你和李敏有退婚的龃龉,两家之间不会再有婚配。你若强求,不过难为自己,何必呢?」 「若能强求,为何不试?」 舒池朗嘆气,以前只觉得宋清尘于感情之事是顽石一块,早晚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上一桩婚事,谁料这块顽石竟生了裂缝,开出花来,还是独一朵那种,花求雨露土壤滋润,顽石只有缝隙,两者并不相合,怎么看都不是一对合适的。 第17页 眼见日上三竿,到了午膳时候。 「噹噹当!」 兰娘轻叩房门,「公主,那舒公子还在前院,可要准备饭食么?」 「和阿蒙聊么?」 「嗯。」 「既然是阿蒙的朋友,叫宽婶准备便是。」 「公主可有什么想吃的?」 李玄玄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走出房门,「我去看看。」 兰娘抬手,轻扶她手背,公主自打上次不慎摔昏,醒来之后就似换了个人,虽然常日仍是一副冷淡模样,可却时常流露出一些同往日截然不同的性情,比如喜欢入厨房,侍弄些好吃的东西,比如着手做些以前从来不曾想的事情,创建书院,比如,好似话比以前多了许多…… 虽然这些变化有些时候让人捉摸不透,还有时有些出其不意,让人费解的行为,但是兰娘看来,这些都是好的变化,因为她的主子——十七公主,开始变得充满烟火气息,似仙女忽然开窍,有了些许七情六慾一般。 即便只是偶尔那么一点点,一瞬间的转变,但在兰娘心里,这番变化是好的。 宽婶已习惯公主来厨房熘达,有时她兴致来了还会指点一二,这样的主子当世并不多见,他们反倒不觉得主人要求多,还觉得自家公主平易近人。 她满脸慈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忙伸手向木柜上的食盒,将盖子启开,「公主,快来看看,今日醉云楼,那掌柜推的头牌菜色是金齑玉鲙,你宽叔拿了木匣,将冰片堆盘整盘装了来,我们今日吃黍谷饭可好?」 只见鱼脍切的极薄,层层铺展做芙蓉花开的样子,肉质看着便肥美诱人,透过白嫩透粉的薄片可见鱼脍下铺着厚厚的碎冰。 秋时的冰价远比夏天还要贵些,因富贵人家的地窖的冰室存的冰块经过炎炎夏日用的七七八八了,而这时鱼肉肥美,若要鱼脍滋味鲜美,必须用碎冰镇着,可见这道金齑玉鲙价值不菲。 本来没什么食慾的李玄玄,见了鱼脍忽然觉得腹中空空,竟是饿了,问道:「『金齑玉鲙』,那『金齑』是什么料汁呢?」 坊间食生鱼肉片成风,大的食肆所用鲜鱼差别不大,都是当日出水的活鲜,但各家鱼脍的风评却差别很大,倒不是好坏的评价,而是针对不同滋味的形容。 而这差别就在料汁上,鱼脍为菜色的根本,而料汁就是菜品的灵魂,坊间「酸香鱼脍」就是以香醋为主调制的料汁,「饴品鱼脍」是以糖霜的甜味为主调制的料汁。而能拿出唤作「金齑玉鲙」的食肆,东市上不下几十间,因而同是一道菜,味道差别大了,即便是醉云楼的掌柜,也要隔一段时日,换个新创的料汁,以此为噱头吸引食客。 叫做「金齑」的料汁多种多样,「齑」,指切的细碎,「金齑」,便是金黄色切的细碎的料汁了,那内容就有百种变换。 宽叔放下手中的木铲,「掌柜说是糖醋味儿的,仍是夏时令的料汁配方,上回公主说腻,我想着那今日就多给公主做几个料汁,任你选。我寻了些新鲜的调料,还去后山薅了一把薤白。」 「兰娘,将薤白切成碎齑。」李玄玄开始挑拣宽叔带回的新调料。她灵巧的解开一包用稻草纸包着的东西,沿着折线将纸包拆开,里面有些粗粗的盐粒,与常见的白盐不同,竟泛着些许红色,「这是盐?」 「嗯,说是剑南道那边红色土壤的井盐田里出的桃花盐,因土色本就是红土,这盐也是自带些红色的。」宽叔说着。 李玄玄又将其他调料拆开,有孜然、黄芥末、豆豉、胡椒、花椒、豆蔻、豆酱……她思量一下,想出了一个新的吃法。这想法让她有些小激动,恢復了吃货的本真,可想着自己在此间毕竟是个公主,还要淡定从容些才好,就指挥着兰娘将想法付诸实现。 那日宋清尘和宋令分开后,宋令在客栈等了公子十多日,多次偷偷跑到辋川院外瞧瞧公子,见他甚好便放下心来,可也焦急,不能这样耗下去,便去长安城内的舒府请了宋清尘的好友舒池朗。 巧是舒池朗收到宋长松的半路上寄来的信笺,让他催宋清尘,不能耽于享乐,还需快快赶往扬州才是。于是舒池朗今日就同宋令一起登门拜访,目的是催宋清尘赶紧前往扬州。 舒池朗虽是花花公子的性情,可毕竟是宰辅的孙儿,家学深厚,骨子里还是把是非分寸拿捏的很是清楚,他旁观者清,觉得阿蒙此举是鬼迷了心窍,便想着两人从小到大的竹马情谊,不能见他泥足深陷而不顾,「阿蒙!宋清尘!你是铁了心了,不离开么?」 宋清尘嘆气,「要我同你说多少次,我心中已计划的明白,只待几日遍走了。」 舒池朗经过半日的试探和了解,已经明白宋清尘的心意,索性近来他也清闲的很,辋川院的秋景看着也舒适宜人,便笑了笑说道:「此地不错,那我便陪着阿蒙小住几日吧。」顺便看看这十七公主究竟是何方神圣,将宋清尘变得如此模样。 阿蒙才觉不妥,忽又想起姐姐做碧树凉秋书院本就是找些生意打发时间,那不如第一单生意就从舒池朗开启,也算不错,他坏笑道:「你瞧着院中布局,姐姐眼下要开个适合清谈雅集的书院,第二重院落里有上等房间,你留下也好,记得莫要人亏了生意,钱财自当也得留下。」 舒池朗听着这些话有些无语,堂堂十七公主,竟要学商贾之道,书香门第出来的宋清尘,竟还帮她拉生意,两人若不是疯了,便是傻了,也真真的一对,一个敢做,一个敢帮,他收起目瞪口呆的神情,无奈的摇摇头,念在和宋清尘兄弟一场的份上,自己已是骑虎难下,只得顺从,嘆了口气,「行吧,行吧。」 第18页 因碧树凉秋书院整体的规划布局已初具规模,李玄玄半日都在房中闭门将各个房间的名字取好。一重院子的功能型大堂就命名为「碧树堂」,二重厅堂叫做「凉秋堂」,一动一静,一前一后,还应了书院的名字,倒也齐整。 午膳就安排在碧树堂里。 堂中摆放一长桌,李玄玄坐在主位上,两侧面对坐着舒池朗和宋清尘。 草珠子门帘被掀开,宽叔端着一个巨大无比的木盘走了进来,里面装着今日的主菜——金齑玉鲙,他将盘盘碟碟放置桌上,一个白瓷大盘中盛放着摆做芙蓉花开的生鱼脍,周围绕着八个小白碟子,装着八个不同的料汁。 李玄玄十分清冷的客套道:「舒公子自便就好。」又侧首向宋清尘,「阿蒙,你快尝尝这个鱼脍,能不能猜出这金齑料汁都是什么?」 舒池朗愣了一下,他发现李玄玄对待他和宋清尘的态度天差地别。 「好的,姐姐。」 宋清尘也不客气,拿着竹筷将八碟料汁一一尝来。 第一碟是香醋配黄姜,酸香的醋汁配上切的极细的姜末,扎舌的姜辣中有一抹带着清甜的酸味。 第二碟是淡黄色的料汁,他夹了鱼脍沾了沾,入了口中才发现,竟然是糖霜配的酸梨汁,两相中和之下,比单纯的饴糖甜味要清爽的多。 第三碟是黑汁浸泡的薤白碎,在舌尖摊开来的是酱油、醋、胡麻油还有薤白的微甜辛辣。 第四碟是干料粉末碟,里面堆着的黄色、土绿色、桃花红的调料混合物,味道竟然干干爽爽,令人回味无穷。 第五碟是青色花椒炝的油里滴入些许酱油,麻麻咸咸的口感。 第六碟是黑色的豆豉,绿色的葱花、白色的蒜末,浸泡在橙色的橘汁里,酸甜咸辣具备,也是一种不错的奇特滋味。 第七碟是黄芥末,极致的辣味只冲口鼻。 第八碟是豆酱,咸甜滋味,回味无穷。 宋清尘尝完,笑着看着李玄玄说道:「姐姐,这些分别是姜醋,糖梨汁,薤白齑,这个不知,而后是麻椒酱油、豆豉葱蒜汁、芥末黄、甜豆酱。这猜不出的,姐姐可要揭晓一下?」 第四碟调料里黄色的是炒熟的黄豆、倭瓜籽碾碎的颗粒,土绿色的调料有两种,此时唤作安息茴香的孜然,和炒熟的苏子籽,而桃花红色就是桃花盐了,李玄玄点点头,「阿蒙的舌头很是厉害,基本都猜对了。第四碟的这味调料,是宽叔今日新寻来的,安息茴香。」 两人相视,阿蒙一笑,李玄玄低头开始进食,不再说话。 舒池朗被惊的说不出话来,一惊李玄玄对阿蒙居然如此上心,仿若真如姐弟对待。二惊于自己吃遍长安,自诩吃喝玩乐无人能及,竟然头一遭吃到如此排面的生鱼脍,十七公主对饮食的造诣绝对在自己之上。 菜品逐一呈现,有时人爱吃的醋芹、炭火炙的羊排、鹿肉糜汆的丸子汤、紫苏煎黄瓜、凉拌烫水葵叶、方方正正的糯米糕、金黄的黍米饭…… 第10章 野山参酒 轻轻摸了摸李玄玄的头 这一餐舒池朗吃的甚是满意,更坚定了他要在此处住下的决心。最后一杯酒下肚,他心满意足的看向公主身后的僕人兰娘:「敢问这位小娘,这黄酒是何物所酿,饮过觉得肺腑之内温热,滋补的很。」 「回舒公子,是红曲黄酒。」兰娘觉得那里不对,这红曲黄酒是半甜的米酒,佐餐的小饮罢了,舒公子竟然喝完觉得温热,怕不是自己拿错了酒?当下也不敢说,忙端着酒壶退下,直奔厨房。 「宽叔,宽叔,我可是拿错了酒?」 宽叔瞧着兰娘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忙接过酒壶,掀开壶盖,瞧了一眼壶底的余酒,颜色淡黄泛红,又拿起来在鼻间闻了闻,他脸色忽然变了,有些紧张,「这……你宽婶脾虚体弱,进来食欲不振,这是我给她酿的野山参酒。」 「宽叔,你,你,怎的这般脸色?公主喝了不会中毒吧?你可莫要吓唬我啊!」兰娘见宽叔脸色黑沉,有些害怕。 宽叔面色尴尬,「啊,那倒不至于,我早上见公主有些着凉,轻咳,喝上几口没事的,还算温补一番。只是阿蒙和这舒公子,咳咳,咳咳,怕是……年轻火旺啊……这个就,不太好讲。」 「啊?」兰娘感觉不妙,看来要和公主请罪,「宽叔,你且放心说罢,是我拿错了酒,我同公主请罪就是了。」 宽叔笑了笑,小姑娘竟然想得如此严重,「是宽叔吓着你了,没有那么严重,无非就是年轻气盛,最多也就是上火两天罢了。你去找你宽婶,熬些绿豆汤、做些冰凉降火的茶点下午佐茶。哦,你让小宽去地窖里多拿些冰块吧,尽量……吃些冰凉的东西,给那两个公子败败火吧。」 兰娘这才放心而去。 宽叔其实心里也是一惊,只是怕吓到兰娘这个小姑娘,所以只说了一半话,并没说满。没说的内容是,这老山参是他在深山老林里挖的,本就是几欲成精的老参,为了加快滋补药效的挥发,这野山参酒他在酿制的时候还加了一道工序,温火煎熬了一下,让酒味儿淡些的同时,滋补的药效会更浓厚一些…… 酒足饭饱之后,舒池朗恨不得写篇长赋歌颂一下这膳食,「公主,听阿蒙说你这书院对外的,这午膳是我吃过滋味最美的一餐,不知我可否小住几日?一应费用、钱财,自当附上。」 第19页 「钱就不必了。」李玄玄冷声说道。 舒池朗忙客套,「不可,不可。」怎能占公主便宜,我可不敢。 「金子就好。」李玄玄一脸认真的解释道。 宋清尘强忍着笑,果然自己的姐姐从来都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他看向李玄玄,「姐姐,我见你有几声轻咳,昨夜里还是着了凉。」 嗓子有些痒这事,往往是自己不觉,一旦别人提醒了,就觉得痒疼难忍,李玄玄才发现自己咳嗽,「咳咳咳!好似真的。」 「你……昨日穿的太单薄了……」宋清尘小声嘟囔了一声,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忙说:「我见后山脚下有梨树,我们去摘几个,我给你烧梨吧,止咳消寒。」 「阿蒙还会烧梨?」 「吃过,应该不难。」宋清尘笑着随李玄玄走出碧树堂,他前脚踏出门槛,就被舒池朗拉了回来。 舒池朗小声在他耳边问:「你怎知公主昨夜着凉了?你们昨夜里住在一处?你疯了?!」 「你这酒池肉林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我们不过是一起分茶、写字罢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宋公教你的礼义廉耻都被狗吃了!」舒池朗佯装做一副正人君子模样。 「你!」宋清尘虽然小声,可已经气的冒烟,他后退一步,用力一推,将舒池朗推撞到墙壁上,指着他,表情十分兇狠,声音却十分低沉,生怕被走的不愿的姐姐听到,「你等着!」 宋清尘快走几步,追上李玄玄,满脸听话温润的模样,柔声细语说着:「姐姐,你先加身衣裳,我安顿好舒公子,就去寻你。」 回身的宋清尘脸上即刻又爬上凶神恶煞的神情,他跨步走入碧树堂,舒池朗仍靠在墙上等他,一脸坏笑,「阿蒙,别生气嘛。都说了,我得看着你,不能犯错,才对得起宋公对我的信任之心嘛。」 「你别这么色眯眯的看着我,先声明,我和姐姐的关系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们且好生说道说道。」 「宋公子请,舒某洗耳恭听。」 「你嘴里的宋公,也就是我阿翁,曾教习过礼义廉耻我日日记在心上,不知你记得否?你留恋平康坊、烟花巷的时候,可想过他对你的教诲?此其一。」 「你也说了,平康坊是秦楼楚馆,是烟花柳巷,这是长安城里公子们置换消息,认识朋友的途径,算不得失去老师教诲。」 且让他狡辩,宋清尘必须要把自己心中最看重的东西说开来,不能让任何人对姐姐有一丝的误会,「其二,我与姐姐清白的很,你管好你的嘴,她待我如姐弟真心,不要乱说。」 「原来你明白的。你也如此说。」 「什么?」 「你刚才说,她待你如姐弟,原来你也知道的。」 宋清尘似被人说穿了心事,面色沉了下来,忽觉得穿堂风吹来,有些冷,他用着低的不能在低的语调说道:「池朗,我知道的。」然后带着碎了一地的心,朝着第三重院落走去。 因这梨树生在山根下的阴面,果子结的比普通的梨树晚的多,且因涉足此地的人烟稀少,眼下还有碗大黄梨坠在枝头,宋清尘拿着一个竹筐,跟在李玄玄身后。 十几棵梨树里穿插着两棵甚是可怜的苹果树,此时苹果品种极少,野生的小果酸涩无人食,但是胜在颜色红润,如红色小灯笼一般挂在枝头,甚是好看。李玄玄抬头看了几次,因此行目的在梨,那苹果的高度她打量了几次,自己够不到,算了。 可这些都入了宋清尘的眼,「姐姐,想摘这紫柰?」 「你说这果子叫什么?」 「这颜色红的发紫,应是紫柰,也有叫做林檎果的。」 「哦,是比苹果好听些。」 「还有苹果的叫法?」 「嗯。它长的整齐圆润,取平平安安之意吧。」她抬头回他时,觉得眼前一花,这人竟然已探到她身前,伸手去摘林檎。 宋清尘伸手在李玄玄的头上摘果子,不知是她多心了,还是紧张了,觉得自己像圈在他的怀抱里,脸上忽就热了起来。她不敢抬头看,可,可摘个苹果而已,要这么久么。不知低头了多久,她甚至开始抱怨秋日午后怎么如此之热,便抬头,恰迎上阿蒙正低头望着她的眼,四目相接,两人竟都愣住了。 「咔嚓!」 过了半晌,阿蒙折了一整枝林檎果,他笑着的眼如皓月星空,轻轻摸了摸李玄玄的头。 李玄玄抬头:「?」她感觉到了那种暧昧的摸头,甚至那手掌心的温热。 「疼么?刚才林檎果打到你了……」扯谎!明明根本苹果连她一根头髮丝儿都没碰到。 「有么?不觉得……」李玄玄有些自己我怀疑,难道自己竟花痴到了这个地步?不仅脸红,居然被苹果砸到头都不知道!她伸手摸了摸头,真的是一点疼的感觉都没有,赶紧放下衣袖,心中默念,赶紧走,赶紧走,公主清冷人设不能崩!再花痴也不能花痴一个小弟弟!罪过啊罪过! 「姐姐,等等我!」阿蒙拎着半枝红得发紫的林檎果和一篮梨子,追着李玄玄。 李玄玄怕被人瞧出慌乱去,特特问道:「你折枝做什么?」 「我见姐姐多看了几眼,定是喜欢,等下寻个大些的宝瓶,将整枝插进去,放到朝槿轩面窗的桌上,岂不漂亮?」 第20页 「想法不错,只是,这枝岂不是废了?」 「姐姐许是不知,这一枝生了二十多个果子,明年即便活着也是废枝,能长叶子都不错了。」 「哦,竟是这样,有果堪折直需折,也是。」李玄玄朝着自己的院落走去,即便身后没有眼睛,可直觉告诉她,后面有一道灼灼目光,欲言又止。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直到入了院落,李玄玄忽然后头,果然,阿蒙就是在盯着她,她不语,仰头看着眼前比她高上近一头的男子,抬着下颌,抿了抿嘴,扬眉瞧着他。 阿蒙偷看的十分专心,待人真的回首,他未有半点慌乱,一副弟弟光明正大看,不算偷看的样子,「姐姐?有话要对我说?」 李玄玄心道岂有此理,你盯着我瞧了一路,「不是阿蒙有话要说?」 「哦,」宋清尘才想起来,自己在扮离家出走的无知小公子阿蒙的时候,是不知晓眼前美若天仙的姐姐是堂堂十七公主了,眼下没被戳破,戏要继续演,他扮作无知弱小状,「姐姐……他们说的可是真的?姐姐,真的是公主么?」 若不是阿蒙总是软萌软萌的,用如一只淋湿的小犬般可怜眼神望着她,李玄玄定会觉得这人是个情场高手,那面若冠玉的脸,那玉树临风的姿态,哪里像个弱小无助的弟弟。可每每阿蒙开口,她总是败下阵来,「公主这头衔于我而言,没什么用处。我并不在意,不然也不会修道。」 「我以后,是不是,不可以叫你姐姐了?」 「难道,你要叫我道长么?」 阿蒙笑着摇摇头,「还是姐姐好听。」 第11章 胡椒烧梨 姐姐坏了我的清白,收了我可…… 宋清尘取了一柄木质小刀,将黄梨去皮去核,一个梨肉杯胚便做好了,留着梨把儿做盖子。他将梨腹中空的地方撒上些许糖霜、在后山顺的枸杞子、还放了些白褐色的小圆粒,码整齐后,放到蒸盘中,盖上锅盖,燃起木柴,准备焖烧起来。他寻思着,秋季本就容易干咳惹寒,索性多烧一些,给辋川院里的每个人都做两只。 「阿蒙,这是冰糖雪梨么?」李玄玄站在灶台边问道。 「烧梨。里面是止咳的东西。」说着就拉起一个梨柄的盖子,给李玄玄看。 「这白乎乎的颗粒是什么?」 「胡椒啊。」 「啊……我以为只是糖霜和枸杞就够了。」 「姐姐此前没吃过么?胡椒烧梨,温中散寒,消痰解毒,你今日定要吃两只,没准明日就不咳了呢。」 李玄玄内心十分抗拒,止咳化痰的,不应该是甜甜的冰糖雪梨么,唐朝人对胡椒的热爱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怎么吃个烧梨,都要是胡椒味儿的…… 为了不拂阿蒙辛苦了一个时辰的心意,李玄玄捏着鼻子吃了一个,怕阿蒙又撒娇央她吃第二只,她吃完忙说要去沐浴,寻了藉口遁了。 月黑风高,已过了子时。 李玄玄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起身亮了灯,拿了衣衫去泡暖泉。她见兰娘已经睡下,也不好再叫醒她。且眼下众人都睡了,不会有人路过,自己速去速回便好。 许是因为深秋,到了暖泉池边,她觉得阴冷的很,便未曾脱衣,直接入水,靠在了水岸石上,闭目养神。 「哗啦!」 宋清尘不知今日怎么了,身体无比燥热难耐,丝毫没有困的意思,便乘着月色,到后院泡暖泉。他思前想后,在这地方中毒不太可能,因今日摸了姐姐髮丝而动了心也不至于热到此时,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中午喝的酒有问题,可兰娘明明说是红曲黄酒,那应该是半甜的酒才是,但他清楚记得那酒入口时的滋味和口感,明明有股药材味儿……明日得好生问问才是……若是什么十全大补酒,估计他得补的内出血,毕竟自己本就是内火旺盛的体质…… 他一头扎进水里…… 待顶着水花浮出水面时,就瞧见眼前的人——李玄玄正睁大眼睛惊讶的看着他。 两人浑身湿透,近在咫尺。近到即使是昏暗的月光下,他们也能看清对方身上衣衫的颜色。 若是未着寸缕坦然露.骨相见也罢,大抵不过是惊唿,尴尬,害羞一阵,而后慌忙离去就好。可眼下两人都穿着衣衫,确实没甚可惊唿的。可,可这沾了水的布料……将该看的,不该看的,都一目了然的看得清清楚楚。 还不如坦诚相见来的干脆,因为透过浸湿透明的衣衫,那肌肤若隐若现,满是诱.惑。 一个是肩膀宽阔,发梢滴水,星眉剑目的公子,一个是玲珑有致,面颊红润,绝色清冷的仙子。 两人就这么相互对视相望,谁也不肯先站起来走出去,就愣在一处。 宋清尘经歷了惊吓、痴呆、诱惑之后,灵台才清醒过来,忙侧过头去,结结巴巴的说道:「姐……姐姐……是……是阿蒙唐突了……」 李玄玄经歷了惊吓、发呆、花痴之后,她清楚见阿蒙脸上红了,于是反倒看清了形势,狭路相逢,脸皮厚者赢,她率先从尴尬中缓过劲儿来,看着眼前这嫩嫩的少年公子,带着半分打趣的意思,冷着声音说道:「我穿着衣服呢,你害羞什么!」 「我——」阿蒙快速想着要说什么,毕竟孤男寡女,共浴一池,且又男未婚女未嫁的,可刚开口就被打断。 第21页 「你别说话!我不想听!」 「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阿蒙无奈的笑道。 李玄玄一双眼睛映着明月光华,如古井无波,万分肯定的看着他。心中腹诽,这还用猜么,姐姐看过的小说话本子手牵手绕一圈定比你家院子大,十有八九不过是,「我瞧了你的身子,我要对你负责」,「你我男未婚女未嫁,既已酿成错事,不如将错就错,以成其好」,「你放心,我娶你」诸如此类…… 当然,还有些因月光温柔惹下情债,顺便风花雪月的桥段,她就不好想下去了,毕竟,她心里,这相处了一段时日的阿蒙,确是难得一遇的知己,再不济也是她来此间,唯一能听懂她说「奇奇怪怪」的话的人,她不想因这尴尬场景,亵渎了这份友谊去。 她那坚定的目光瘆得宋清尘不敢说话,那对眉眼如水,漂亮的很,又犀利的很,似是在命令他,若将那些「礼义廉耻」、「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说出来,他两人之间也就到此为止了,他转过头,望着她,「我什么都不说就是了。你说吧。」 李玄玄心里如念咒般告诫自己,淡定,淡定,冷静冷静。 她起身出暖泉池,走到岸边拿起棉巾披在身后,将自己裹起来,「没什么可说的,走吧,出去吧。」随手又扔给阿蒙一条棉巾,「别着凉。」 阿蒙接住棉巾,见李玄玄已转身朝着门口走去,这才从水中站起来,走上岸边。 不过三五步的光景,便听得李玄玄的声音冷冷的说道:「回来!」 「姐姐?回,回哪里?」阿蒙不敢回头看她。 「啊!公主啊,今夜月色甚好啊。」舒池朗白日也喝了药酒,燥热难安,就想着小院里各处熘达一下,散散火气。他听得有哗哗水声,以为是鲤鱼跃龙门,过来瞧个热闹也好啊。 嘿,这热闹瞧得,不是时候。 他扪心自问,眼下才想起来,以前宋公教导的「非礼勿视」,是不是已经晚了。 李玄玄不紧不慢往回走,来到阿蒙身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慢条斯理的问:「舒公子,都看见什么了?」 舒池朗觉得周遭阴冷,白日里才觉得十七公主有那么一丁点可爱的烟火气,在对上她现在这幽怖的眼神后,他断定那烟火气是错觉。他低头拱手,「回公主的,什么也没看见。池朗眼神不大好。」 李玄玄满意的点点头,舒府的公子,果然识时务,「日后,但凡有只字片语关于阿蒙的非议,传到我耳朵里,就算是你说的。阿蒙的清誉,可就放你这里了。」 宋清尘和舒池朗奇怪的对视了一眼。啊?啊!不是公主的清誉?她要保护阿蒙的清白? 舒池朗不禁打了个冷战,这女人果真邪的很,他将心沉到肚子里,诚意慢慢的点头,「那是自然,公主放心。」 「去吧。」李玄玄命令道。 舒池朗如惊弓之鸟,一路小跑回了自己房间。 鲤鱼跃龙门,呸,再也不信关于道观、道场的神仙传说了。日后若是神龙跃天门,他都绝不会再多看一眼。他阿翁舒宰辅曾多番教导他,大唐的公主可是万不可得罪的,曾有宦官撞见了一位公主宠幸面首,直接被拉去砍了脖子。 「呸!呸!呸!我又不是宦官!天啊!可怕的夜晚!」他顿时不觉得体内发热了,与此同时,他摸了摸脖颈上的头,竟还有点凉。还好,头还在。 李玄玄确定舒池朗已经远去,站起身来。这才感觉那石凳冰凉,啧啧,装腔作势的时候忘记放个垫子了,她觉得背后冷飕飕的,不禁抖了一下。 身后马上迎来了一个棉巾,笼在她后背湿哒哒的头髮上,阿蒙笑得比夜里的清辉还灿烂,「姐姐坏了我的清白,收了我可好?」 李玄玄知他惯于同自己撒娇玩笑的,这话当不得真,她也用着打趣的口吻,认真的摇摇头,「贫道戒色。」 这一夜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很久,反倒因这句玩笑话,多了些暧昧的气息。 待李玄玄换好衣衫,擦干头髮,想要睡下时,西边窗户传来的「喵喵」的叫声。她「咦」了一声,大白不是同兰娘睡在厢房了么,怎么还起夜了?她忙走到西边,推开窗。 阿蒙正端着一个放着胡椒烧梨的盅,眼巴巴的站在窗外看着她。 「学什么不好!」 「喵!学的像么?」 「你怎么不敲门?敲这窗子,怪吓人的。」 「不是西厢会佳人么?那我西窗送烧梨。」 「我就知道你定读过《莺莺传》,那日在同我打哑谜。」 阿蒙笑而不语,他已将文人那套酸腐的浪漫发挥到了极致,只怕眼前人确实对他没生同样的心思,可他也似不甚在意,「我知道姐姐不喜欢这个胡椒味儿的烧梨,这只去掉胡椒了,又放了好多糖霜,你趁热快吃。」 第12章 槐叶冷淘 阿蒙是知己啊 宋清尘一早就跑来朝槿轩,好似他的房间也是虚设,便要日日粘着李玄玄才能尽他意,「姐姐,这些是我这几日随意画的线稿,除了前些天你让我画的瓷器,还画了写之前在书里、东西市上见过的有趣物件,比如锤纹银茶壶、翡翠茶杯、紫铜香炉、木刻油彩的盘碟。」 一张站图纸在李玄玄白若纤葱的玉指中拿捏着,她心下不禁感慨,阿蒙总是太谦虚,这叫随便画画么,每张都可以找个木框镶嵌起来挂到墙上,阿蒙绝对是个才子啊。她小心翼翼的将图纸收好,「明日下山去,赶紧去寻陶师傅好生研究一下。」 第22页 「姐姐,过两日可好?长安城里没我不熟悉的地方,到时我陪你去。」 「为何过两日,阿蒙可是有什么事?」 阿蒙笑了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李玄玄点头,发现桌子上好像缺了什么。正巧兰娘端了一盘茶水点心走上楼。 「诶,兰娘,那日阿蒙放桌上那个林檎果的水横枝,哪里去了?」李玄玄日日看那满是苹果的树枝在窗前插着,风雅有趣的很,今日来了便没看见。 「公主,你先尝尝这个。」 「什么?」 兰娘将茶水和点心放下,「这是那日公主选的新茶——冷月白茶,味道淡淡的,闻着可香了!」她拿起点心盘边上的贝壳小勺,递给李玄玄,「公主尝尝这道茶点,我跟道观里的老人学的呢。据说汉朝的皇室都喜吃这个。」 只见一个白瓷高脚盘里,放着七八块月牙形土黄色绵软的食物,李玄玄用贝勺舀了一块放进嘴里,舌尖最初是酸酸的味道,而后是一种绵密的甜味,那口感似冰沙绵软,可又是热的茶点,她觉得有些熟悉,可又没吃出来这是什么,她不自觉的仰头,看向阿蒙,「嗯?」 阿蒙回给他一个无奈的笑。 她奇怪为什么阿蒙无奈的笑了,问道:「兰娘,这,这到底是什么?」 「林檎果啊,蒸着吃润肺养颜,汉宫嫔妃的秘方呢。」兰娘得意的说着。 这下李玄玄算是明白阿蒙那无奈的笑出自何处了,她又看向阿蒙,有些惋惜那漂亮的苹果就这么被蒸着吃了,可也不好说兰娘,不知者无罪,「罢了,罢了,我们兰娘也是个可爱的姑娘,这汉宫秘方都寻了来,阿蒙,快过来吃。」。 舒池朗寻了阿蒙半日,见不到人影,就料定他在李玄玄的书轩里,赶过来时,恰巧见到这一幕,他见兰娘生的乖巧可爱,便生了逗一逗的心思,「兰娘啊,你家公主喜欢这林檎果是因为要插在桌上,做清供的,她追求的风雅二字。你啊,亏得遇到这样的公主,要在大明宫里头伺候主子这般没个心肺,早被打的哭鼻子了。」 「舒公子多虑了,我家兰娘哪怕是把这院子烧了,只要能博她一笑,我都捨得。何况几个果子罢了。你少拿宫里那套不是人的东西,吓唬她。」李玄玄忙安慰道。她知道兰娘是个小心谨慎的,容易想多了去。然后特地又费劲了挤出一个笑来给兰娘,让她宽心,「他逗你玩呢,这个蒸果我很爱吃,你且去准备午膳吧。」 兰娘出了朝槿轩心里就有些难过,才入得厨房,便委屈的坐在门槛上哭了起来。 小宽抱着一筐刚挖的竹笋走了过来,「兰娘,兰娘,你,你怎么哭了?」 「小宽,我真的好笨啊。我见那林檎果挺好,还润肺,想着公主这咳嗽不是还没好利索嘛,就给蒸了,还蠢笨的去讨吆喝。结果被舒公子笑话了,他说那枝果子,本是阿蒙折下来给公主看着当插花清供养的。呜呜呜呜……」她越想越气自己,总是如此笨拙,丁点儿不懂得公主的风雅爱好。「我怎么这么笨啊,呜呜呜呜呜。」 小宽看她越哭越厉害,就放下了竹筐,蹲在她面前,「公主可曾骂你?」 「自是没有。」 「所以啊,公主都没生气的,也没骂你,你哭什么?」 「我恨自己笨,都照顾不好公主的。」 「兰娘不笨,上次我去砍柴,被山藤刮伤了胳膊,肿的老高,本以为我胳膊都要废了呢。都是兰娘寻了草药给我敷好的,兰娘最聪明了。」小宽怕她不信,就索性也坐在门槛上,同她讲她有多聪明多好,此刻也不再顾忌宽婶总说不能坐在门槛上的规矩。 直到兰娘被他说的不好意思了,才破涕为笑,「小小年纪,就这么花言巧语的。以后我多学习些,真希望也能跟阿蒙一样,那么了解公主就好了。他们两人就互相看那么一眼,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我……哎……我怎么这么笨啊。」 「兰娘,你不笨。你是玄玄最喜欢的兰娘,也是天底下对玄玄最好的兰娘。」 李玄玄本已和阿蒙、舒池朗喝了一壶茶,可她仍心里不安,怕兰娘多想了伤心,还是过来寻兰娘了。她蹲在兰娘面前,双手抱着兰娘的胳膊,轻晃着她。 「公主……」兰娘撅起小嘴,眼眶盈盈,又要哭。 李玄玄拍了拍她后背,「好了,好了不哭。」 「公主,我好笨啊,我要是有阿蒙一半聪明就好了。」 「你和小宽、宽叔、宽婶,都是我的家人。不过是几个果子,叫你哭这么伤心,我都难过了。」 「公主,我不哭了。」与公主称家人,一般人都要被折煞的跪下了,可兰娘和小宽已经习惯,他们的十七公主从来如是说,也是如是做的。 「小宽,你盯着她,在哭就罚她给我们每人绣个荷包!」 小宽憨憨的笑了。 兰娘发现公主刚才说的家人里少了一个,问道:「那阿蒙是什么?」 李玄玄抬头望向远处竹林,想了一会,「阿蒙不一样,阿蒙是我的知己啊。」 宽婶从外走了过来,「公主,今日给你做槐叶冷淘可好?应该是今年最后一顿了,山里的槐树都变成黄叶,快落尽了呢。」 「好呀。」她拍了拍小宽,「快去挑肥嫩的竹笋,给我烧傍林鲜!」 宋清尘见李玄玄去了许久都不曾回来,心不在焉的喝着茶。 第23页 「阿蒙,阿蒙?」舒池朗拿着摺扇在他眼前晃了晃,「看看我啊!」 「躲开!你有什么好看的。」宋清尘抬手打摺扇。 舒池朗用摺扇拨了一下他的髮丝,得意的说道:「你的清白在公主那呢,清誉可是在我这。」 宋清尘懒得理他,敷衍的假装着,「舒公子,你长得真好看,妖娆婀娜。」 「你!这什么话?!」 「你瞧瞧你那架势,平康坊去多了吧,清倌那套做派学的十足十的像。」 「啊?清倌?不对啊,不应该是风流倜傥么?」 「你有婚约的,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浪荡?河东裴氏,百年名门望族,陛下都看重的很。你……你这副不正经的样子,人家愿意嫁给你?」 宋清尘说的裴琳芝是舒池朗青梅竹马的娃娃亲,河东裴氏裴选大人的么女。裴选是三省六部,九寺五监里国子监的祭酒,从三品。虽然裴选的品级并不是很高,但是河东裴氏是高门大户,裴氏一族自魏晋起就是门阀氏族,名声显赫,单就唐朝这一代,已经是一门三宰。舒池朗与裴琳芝这两人从小玩做一处,感情深厚,可更多的是兄妹之情。 舒池朗笑着说:「她自是不愿意嫁,我也不愿意娶。这样的你情我愿,是不是也好生令人羡慕。」他在揶揄宋清尘和李敏那段都不情愿的婚事。 这人,真真的没个正经,宋清尘皱了皱眉头,「你慢慢喝,我去看看我姐姐。」 宋清尘远远见着李玄玄坐在院中摘树叶,笑着走了过来,「姐姐,在做什么?」 「阿蒙,你来,」她示意阿蒙坐下,将装满槐树枝的竹筐朝着他那边挪了挪,「把这槐叶摘下来。」 「这?做什么?」 「槐叶冷淘,你没吃过?」 「若是青绿的索饼,我应该吃过。可却不知道是怎么做的。」 「哦。阿蒙家的长辈是教书的,一定是教你,君子远庖厨,你定不知怎么做的。」 「那我今日和姐姐学学吧。」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将椭圆小槐叶挑拣些绿色的摘出一大筐来。槐叶入热水烫一遍至叶子软烂,取一经纬线较粗的麻布,将熟槐叶沥水,再将麻布内的槐叶反覆揉搓出深绿色的汁液来。 用放凉的槐叶汁水和面,醒好的面擀为面片,再捲起切做面条,便是此时的索饼。 「槐叶冷淘的配菜我要芫荽,阿蒙要薤碎还是韭菜碎?」 「薤。」 「我让小宽去捡枯竹叶煨山笋,做一道傍林鲜。宽叔说今日买了鲜山羊肉,入秋的羊最是肥美,炙烤来吃。再炸一个樱桃肉。阿蒙,想吃什么?」 「姐姐,怎么都是肉?」 「阿蒙和小宽都要长个子呀。」 她这副将他看做小孩子的样子,阿蒙很是不喜,他有些生气,可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好拿着肉菜发泄,「姐姐,我想吃素的。」 「也是,肉吃太多了也不好,」她走到厨房外的菜篮子边上,挑挑拣拣,选出一个大萝蔔,「燕菜汤。再,再加个醋芹,可好?」 阿蒙点点头,自己怎能如此。姐姐对他不好么?是自己现在什么都给不了她,还在这里庸人自扰。 「公主,四郡主来了。」宽叔推门说道。 李玄玄本来对午膳充满热情和期待,在听到李敏来的那一剎,沉下脸来,小声嘟囔,「真会挑时候,早不来,晚不来。」 非在本公主吃大餐的时候来,真有这样的人,活在自己讨厌的点上。 第13章 不速之客 过了重阳节就走 李敏身后跟着一个小奴,主僕左右打量着走进来,「小十七,你这地方怎么变化如此之大,上次来还跟个柴房似的。」 既然来者不善,也无需客气,李玄玄笑道,「四郡主叫谁小十七呢,本公主的名号能随便叫么?」 李敏脸上笑意不变,假装欠了欠身子,「十七公主说的是。」若不是此来央她写信给父王,说原谅摺扇之事,她才不会忍这些个白眼。 说话间瞟了一眼宋清尘,「哟!这可不是我陷害你了吧,这小公子生的如此精緻可爱,可是公主养的的面首?」 宋清尘笑而不语,心中不免腹诽,还是要多谢四郡主的不嫁之恩,才能让他得此机缘遇到李玄玄。两人虽早有婚约,可从未见过面,因此互不认识。宋清尘也是听到「四郡主」猜测到的。 「别说那些个废话了,再说那信我就不写了。你总该知道,你来是有求于我的,把你那些个翘起来的蹄子和尾巴,都收好了。真把我惹怒了,扫你出去都算给了五叔面子了。」 李敏也不傻,乖乖的闭上了嘴,让小奴将石凳扫了一遍,坐下了。 李玄玄见她总算是安生了,才说道:「阿蒙是我阿娘家的弟弟,你好歹也是个郡主,别失了体面。哪里学来的词儿,就敢来胡说一通。」 李敏不在回她,就叫唤道:「宽叔,外面马车上有给十七公主的银子,你且去搬吧。」 「等午膳后我给五叔写信,你中午在此用膳吧。」 李敏一脸不情愿,「好。」 「舒宰辅的孙子眼下在此院中,你最好老实一些,注意言辞一些,免得传出去了,不好听。这虽是你的事情,可我念在五叔的情分上,好心提醒你一句。」 李敏忽然眼睛一亮,舒宰辅可是当今陛下跟前的红人,当今正一品的太师,比她父王这类不受待见的王亲贵族地位不知高上多少。舒池朗,她虽也未见过,但是坊间传闻,长相品性都是一等一的好,没想到李玄玄还能有此般本事,结识这样的公子。她忽然眉间含笑,睁大眼睛问:「在哪?」 第24页 李玄玄从来都觉得李敏是蠢,她花痴的神情和动了心思想攀附舒家的心,眼下全都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她拍了拍李敏的肩膀,无奈的说道:「四姐姐啊,你,那个,五婶没教过你矜持么?擦擦口水,要流下来了。」 李敏听得就立马抬手拿手帕去拭,帕子到了嘴边才反应过来,这是在笑话她,她凶凶的看着李玄玄,「讨厌。」 李玄玄不再理他,她轻抬下颌,示意阿蒙离去,小声道:「去厨房。」 舒池朗自己在朝槿轩坐的无聊,熘达到碧树堂。巧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束髮高耸,淡粉上襦配着橘黄半壁,穿着朱红的罗衣裙,面上生着几分小姐的娇俏之意,「哟,哪里来的俏娘子啊?」 李敏猜这便是舒池朗,马上扮作害羞的小女儿姿态,用帕子遮了半边脸,「我是齐王家的四郡主,你是谁?怎在公主院子里?」 舒池朗不禁背嵴一凉,这不是宋清尘的前——「前未婚妻」,这是什么样的缘分,竟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自己要往里屋跑还是往门外跑,竟一时不知如何选择,愣住了。 李敏以为舒公子被自己美丽容颜所折服,看呆了,手帕下的嘴边偷笑着,「公主说这院中住着舒公子,敢问你可是舒公子?你,你这是怎么了?」 舒池朗忙敛衣施礼,「见过四郡主。在下舒池朗。」 「坐。」李敏眉目含情,低声道。 「哦……我去看下午膳,郡主先吃茶,先吃茶。」舒池朗忙去找宋清尘,他快步道厨房,「阿蒙!阿蒙!快出来!」 阿蒙并未放下手中的水芹菜,他一边摘菜,一边走了过来,靠在门框上看着舒池朗一脸坏笑。 舒池朗见他这笑,猜测道:「你见着了?」 宋清尘点头。 「你还笑得出来,我都替你担心,吓得我忙跑这里来通风报信!」 「淡定,淡定!我和那四郡主从未见过面,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 舒池朗这才放下心来,点点头,「有道理哈。」 「四郡主听见你在此处,已心花怒放了。我现在终于明白她为何死活不肯嫁我,宁愿冒着陷害公主的罪名,也要将我钉死在长安的单身公子榜上。」 「为何?」 「她想嫁的是当朝宰辅的一品门户,瞧不上我阿翁五品小门。」 「额……她身为郡主,说不嫁便是,何必催生如此歹毒的想法?长安世家内宅都道你和十七公主有染,你们就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这!实在是太气人了!」 「人生不就如此,既来之则安之吧,若不是她这招阴险的棋,我也不会遇见姐姐。」宋清尘脸上波澜不惊,甚至有些侥倖。 舒池朗鄙夷的看着阿蒙,此刻的他,同他手中那棵水芹菜一样,毫无长安城宋大才子的洒脱之气,「你何时变得如此不争气?任人拿捏?欺负到这份上?」 「你要去帮厨么?」阿蒙转身要走。 「孺子不可教。你啊,以后就做饭吧!」舒池朗不禁摇头,李玄玄这女人有毒,宋大才子可是长安城诗文书画的巅峰,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厨房打杂的。但是既然阿蒙觉得得过且过这般就好,那就这样吧。他瞧得出来,阿蒙是真看上十七公主了。 宋清尘见他往碧树堂走,难道要去招惹四郡主李敏?他忙问:「你干嘛去?」 「会会小娘子,这类满肚子坏水的,我没遇到过。感觉好生有意思。」舒池朗满脸坏笑。 「你!无可救药!」宋清尘无语,看来这「长安小公子」又要施展他花花公子的本性了。 午膳设宴在碧树堂,四角桌上,李玄玄、宋清尘对面而坐,舒池朗、李敏对面而坐。 桌上的瓷器已经换作兰娘带回的梨花白瓷,淡白色微微泛草木灰的釉色衬托的槐叶冷淘更加翠绿可爱。 桌上摆着傍林鲜、醋芹、烤羊肉、樱桃肉、燕菜汤,还有些宽婶渍的藠头、紫苏、莴苣的小菜,整整摆了一桌子。 「哟,玄玄你家这燕菜汤可比醉云楼的牡丹燕菜看起来还好看呢。」李敏总算说了句人话。 舒池朗也跟着夸赞,「我这几日在碧树凉秋书院着实很有口福。只是这燕菜汤和常见的燕菜不一样,公主的配料都有些什么?」 李玄玄见他和李敏在桌上一唱一和,眉来眼去的,懒得理他。 阿蒙笑着回答:「白萝蔔切丝,金华火腿切丝,鸡卵煎的蛋皮切丝,再加上笋丝、野木耳丝、芽菜,在碗底堆放齐整,浇上猪骨、鸡、鸭炖了一日的高汤。自是要比醉云楼的牡丹燕菜好吃的多。」 这一顿,吃的四个人都甚是满意。 李玄玄和阿蒙在凉秋堂二楼里商量着用李敏拿来的银子打些什么银器好的时候,就看到楼下两人打情骂俏。他们相互一看,这是发生了什么?怎么舒池朗和李敏就看对眼了?! 李玄玄不禁腹诽,渣滓和绿茶天生一对么,干柴烈火燃的也忒快了点。可李敏毕竟来此处找她的,她虽然不晓得舒池朗为人究竟怎样,但是李敏毕竟是五叔的女儿,五叔对她还是不错的,不能让她招惹这样狂蜂浪蝶式的人物。 她心中思量着,唐朝国祚二百八十九年,出过三百多个宰相,可见这正一品从一品的大官也是多如牛毛的,若按照平均在位时间计算,每个宰相宰辅的职业巅峰生涯不超过九个月,所以眼下你看上的宰相府,可能经过定亲、下聘、三书六礼之后,还没到大婚那日,就变成旧时王谢之家了。 第25页 道理就是,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唐朝的宰相更是靠不得啊,可是李玄玄要如何将这样的道理,深入浅出的让眼前这个花痴愚蠢绿茶少女明白呢? 「四姐姐,看在我唤你姐姐的份上 ,以下我说的话,你好生记住。女子的一生本就不易,你若将你一辈子託付在眼下看起来还可以的一个男子身上,那你定要将眼睛擦亮些,花无百日红,你得找个能守住你终身富贵显赫的人。当然了,你若是只求一心人,那当我上面的话是废话就好。」李玄玄说完,看着李敏的表情,似是没懂,许是说的太隐晦了些,又补充道:「念在你我同是李姓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这个舒公子,情场高手,风月场上的泥鳅,莫要动情才是。」 李敏似懂非懂「哦」了一声。 算了,她——哎,真的是拿得一手傻白甜白莲花加绿茶剧本,李玄玄几欲放弃,似忽然想起来了什么,问道:「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问过你,可眼下我忽然想问了。你为何不肯嫁给宋清尘?」 「当然不喜欢,他阿翁不过是五品小官员,我要嫁给我想嫁的人。」 「我欣赏你这份反抗的精神,可你却用了一个最愚蠢的法子。为何要害我?」 「因为……」 「因为我无父无母,无依靠,可以随意欺负。因为你知我一心向道,并未打算嫁作他人妇,你觉得,你觉得——这些对我不重要。陷害我,是你认为最低付出、最易成功的法子。」 「玄玄,四姐姐知错了。我当时并未想到事情闹这么大,不然我是万不敢的。」李敏看着李玄玄这副精明清晰又有些咄咄逼人的样子,真的吓坏了。 「你可以有很多方法去解决这个问题,我五叔,你父王并不是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他很爱惜他的羽毛,自然也会很爱惜他的女儿。你若肯坚持,若肯好生同他讲,你要嫁给更高门的大户,若肯将事情利弊好生分析,精诚所至,如何说服不动他。呵呵,我看来,五婶一直不懂五叔,所以她这辈子很难得到五叔的垂怜。你资质不错,本该是个知礼明仪的大家闺秀,可惜被五婶教歪了。」 「不许你这么说我娘亲。这事是我对不住你。但已经如此了……我也不想的……」李敏那声音万分没底气,越来越小。 「是已经如此了!但,即便我清誉都毁你手里了,可我不认命,我相信我依然可以走出一条多彩大道来,若我想嫁,我也定会嫁给我最中意的那个人。而你,若以后执意如此,最后只会难为你自己,害了你自己。我话尽于此。」 李玄玄字字珠玑,平淡的音调里似有一把玄铁宝剑,将这些话刻进了李敏脑子里,她并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可却觉得以前把这十七妹妹小看了,她竟活得如此通透。可她仍是有些不甘心,不愿在嘴上输了去,「你什么意思?」 李玄玄冷哼了一声,将此前答应原谅她、给五叔写的信,递给她,「好生记着,慢慢想。信给你,赶紧下山吧。」 李敏似是有些明白,可她还想搏上一博,她父王齐王不过是享皇佑的封王,既无实权也无功名,她想靠婚姻,将自己的富贵绵延的长一些。 她手里攥着信,思量着。 待两人都离得远了,宋清尘才从角落走了出来。原来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他心中庆幸,自己喜欢了一个对的人。 这个叫做李玄玄的姑娘,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住进心里,再也不会出去了。 「池朗,你还没住够么?」宋清尘有些嫌弃的问道。 「我让人去取金子啦,不能真把你压这给公主大人做面首啊,我于心何忍?」舒池朗笑着说。 「金子到了,赶紧走。别再这里待着了。不然回头你未婚妻那边麻烦。」 「你先同我说,你何时走?宋公毕竟教我过读书,是我顶敬佩的人。他的嘱託我一定要做到。你说啊,你说啊,你何时走?」 「过了重阳节就走。你让令令去山下客栈等我。九月初十,我们一早回扬州。」 第14章 梨花白瓷 姐姐餵我,我腾不开手 李玄玄这两日瞧着舒池朗越发的不顺眼,坊间称他「长安小公子」果然不是乱叫的,他真是天生一副花花公子本多情的面相,还有一副他长安中心,人人谁都爱他的花心肠。才不过两日,李敏已经被人哄得晕头转向。想来自己那日同她掏心挖肝的肺腑之言,都吃进狗肚子里了。 本来阿蒙说明日才去西市找陶师傅,李玄玄实在看着两人在院中不爽,一早就催着阿蒙出发。 宋清尘本想着带李玄玄去长安城过重阳节,可眼下才初八。可见到姐姐如逃离魔窟一般想远离院里这花花公子和花花小姐,就忙收整东西,准备随她下山。 关于离去之日,他心中已有了打算。 「兰娘,你今日再去催催李敏的奴才,就说这孤男寡女的若是整出来点什么,五婶不会把自己的郡主怎么样,定会将她扒了皮去。你懂怎么说吧?」 「嗯,兰娘知道。」 「最重要的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该威胁的时候要好生威胁一下,不然她们主僕都有些脑子不好使,听不懂人话。」 「嗯嗯。公主放心,四郡主的那小奴平日里总被齐王夫人虐打,自是怕的。保证下午人就离开碧树凉秋书院。」 李玄玄换掉了平时仙风道骨的衣衫,束起头髮,插了黄玉簪,她的马车太过高调,不便出行,这日就穿了一身贴身的胡服,骑马出行。 第26页 那一身浅金黄的胡服衬托的她英姿绰约,与先前半散着头髮寡淡颜色的道服装扮迥然不同,但却各有滋味,仍是一个娇俏的胡服女子。 她起身上马,两人一人一骑,驾马下山而去。 九月九日为重阳节,京城的官家休沐之日,回有重阳各类活动在长安城中举办,因此这一日虽为初八,也热闹的很。 两人入城下了马,沿着朱雀大街,朝着西市走去。 长安城内共有一百零八坊,东西两市,三十八条大街,以明德门到朱雀门之间,贯穿南北的朱雀街为中轴线,西边多为百姓,东边多为官宦之家。而东西两边各有一个热闹的街市,唤作东市、西市。 唐朝陶瓷业十分发达,眼下北方地区以河北道的邢窑、定窑、京畿道附近的铜川窑最多,因产量大,离长安近,闻名于世。邢窑和定窑产白瓷为多,陶师傅曾在邢窑烧了许多年,因着这门手艺,在长安安家餬口起来,他的看家本领也是白瓷,因他独特的着釉技术,让原本透明的釉色能显示一种淡银色的光感,陶师傅的柴烧窑产的瓷被叫做梨花白瓷。 陶师傅做的瓷器胎胚厚重,釉色均润,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两人按照兰娘给的地址寻来,便进了城郭之西南的永和坊。 坊内街道十字交错,住着几百户人家,只问了路口玩耍的小孩,就带着两人寻到陶师傅的家。他那院子因要制陶,较为宽敞,院中搁着许多木架子,架上晒着已经加工成形的泥胚。看那器形,有日常人家用的碗、盘、杯、碟。 陶师傅正在院中打水,见一个胡服小娘子在前,绿衣小公子在后,进了院子来,他打眼一看,便知前头那人才是今日的大客,因后头的小公子一直深情款款的望着她,「小娘子可是兰娘的主子?」 「好眼色,见过陶师傅。」 陶师傅请二人进屋,沏了一大壶咸茶来,「粗茶,小娘子小郎君,解解渴罢。」 李玄玄谢过,就从包袱中拿出此前阿蒙画的图纸,「陶师傅,你且看看,这样的器型和花色,能烧制出来么?」 陶师傅接过纸张,粗糙的手指在图纸上摩挲,一页页翻着,有时邹起眉头寻思一阵,有时点点头。 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将厚厚的图纸看完,他将图纸重新摆放整齐,递给李玄玄,「小娘子,这些器型拉胚是没问题的,就是有的器型比较难做,价格会高些。还有这花样得找画工一流的画师才行,这个价钱就更高了。而且我瞧着,很多宫里的画师都画不出这般精巧的玩意,有些难。」 李玄玄笑着接过图,「你照着这个来就好,里面这些手绘的图案,一般都比较简单,烦请你去找画师来画。难的这几张都是他画的,让他自己画就是了。」 宋清尘笑道:「多谢姐姐夸奖呢。」 陶师傅喜上眉梢,这是个大单子,这一年的生计都有着落了,「择日不如撞日,正巧前几日制成的胚正在院中晒呢,二位去挑稀罕的器型,今日画好,夜里就可以入窑,最多不过两三日,就可以烧制出来。」 眼下的釉色虽没有后世种类那么多,但是会有些失传的颜料,比如陶师傅现下就从里屋,拿出来了一筐各色的石头。他动作娴熟的将大石块砸小,小石块磨碎,再上一道石臼,细细的碾磨至极细的粉末状。 有的矿石颜料可以直接加水使用,有的还需要过水、沉淀、碾粉、加油再调和使用。好在陶师傅还有些存货颜色,新旧交替着刚好够阿蒙画完几只瓷器。 阿蒙画在泥胚上的颜色都是黑灰的感觉,起初瞧不太明白,可过一会干了的颜料就呈现出不太一样的颜色。陶师傅说,待高温烧制出来就是七彩缤纷的,与这时看到的颜色,还会大不一样。 李玄玄如同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端端坐在一旁瞧热闹,偶尔也帮一点小忙。 所谓的帮忙,不过是负责调颜色、换水,仅限于是给阿蒙打下手。她见着阿蒙拿着左手握着泥胚的小茶碗,右手拿着极细的狼毫勾了图案,眼睛似都不眨一眨,果然认真的男人魅力无边。她意识到自己花痴的时候,不自觉的咳嗽了一下,看向别处。 宋清尘握着笔的手仍是一丝不苟的勾勒着一副茶碗上的山水图,嘴边扬起得意的笑,他察觉那人的目光盯着自己许久,也察觉姐姐自己发现失神,尴尬的咳了几下,他目不转睛的勾着画,问道:「姐姐,可是累了,要休息一下,喝口茶水么?不用理我。」 累?看着翩翩公子书生姿态勾画山水,只能看不能吃,能不累么。呸呸呸,李玄玄手指抚上额头轻揉了几下脑袋,怎么就成这样了呢,她故作冷静淡定的姿态,淡淡说了声,「哦,喝水。」 半晌,宋清尘见李玄玄不再望过来,觉得很是失落,「姐姐……」 「嗯?你唤我?」 「嗯。」他的目光仍是一刻不拉的看着茶碗,十分认真的姿态。 李玄玄恨不得自己就变成那茶碗,她走了过来,「怎么了?」 「姐姐,阿蒙也渴了,想喝水。」 李玄玄斟了一杯,拿过来,递给他。 阿蒙张开嘴巴,「姐姐餵我,我腾不开手。」 李玄玄将茶杯递到他嘴边,才意识到这动作万分暧昧,阿蒙叼住杯沿的时候,她手抖了一下,溢了些许到他下颌上。李玄玄忙拿出手帕帮他擦拭。那丝绸的薄纱手帕薄到竟然能触碰到他那下巴的温度,李玄玄忽觉得心跳加快,不过擦了一下,忙收回手。 第27页 「姐姐害羞了?」 「你不是自小读圣贤书,怎还这般不注意,叫我餵你喝水。」李玄玄心道,姐真不是害羞,是红鸾星动了。 「若是你,那些书读的便都不作数了。」 「什么意思?」她试探着。 这在这时,陶师傅走了进来,「小娘子、小郎君,快些离去吧,眼见要日落,里坊要关门了。 宋清尘终于抬眼,望了一眼窗外的光,只要能出坊门,他便有信心带姐姐出去,「还有一棵碧树未画,半刻就好,我们马上离去。」 长安城实行宵禁制度,待日落天黑后,不可以在街上行走,有些居民多的坊门也要关闭,待日出之时才开放。坊内的宵禁管理的宽松,可是主干道上宵禁及其严格,被寻街的武侯遇到,定是一番麻烦。 两人出陶宅便快步着急出坊,待得出坊时,天色已暗,宋清尘忽然牵起李玄玄的手就跑,「姐姐,快跑。」 「怎么了?」李玄玄才感受到手掌的温度,就被拉着朝南一路狂奔。 「天黑了,主路要掌灯,宵禁之时,满街都是武侯,被抓了就麻烦了。」 好在李玄玄今日穿的是修身胡服,跑起来还算方便,只是这十七公主的身板太过纤细,想来平日里天天道法自然的,没好生锻鍊过身体,跑了不过百步,就喘的有些厉害。 「我们跑去哪里?不是宵禁时,城门和坊门都关闭么?」 「姐姐做惯了公主,甚少出门,我自小长安城里跑遍了的,那些达官贵人多围着大明宫住在北城,眼下我们往南,这里武侯少。刚掌灯,他们从北边过来,我们避开他们日常巡查的路线便好,我有信心,避开他们,跟着我。」他笑着将掌中的小手攥的更紧了。 街上静谧的很,蓝黑的天空,淡黄的月,坊间小路上,跑着一个蓝衣小郎君,拉着一个黄衣小娘子。 「那边好像有人,过去看看!」 「快走!快走!」 「明日重阳节,宫里休沐,好些皇亲贵族都要到城里耍玩,你们且都仔细点。万不可出差错的。」 已有武侯寻着脚步声,追着二人而来。 第15章 夜遇武侯 我极爱又极疼我的小娘子…… 眼下拖着李玄玄,断是跑不快的,宋清尘急中生智,拉着李玄玄钻进了两坊之间的缝隙里。 两坊间的墙,有石头垒的,有夯土筑的,全看这坊里住着大官还是百姓。自然石头垒的高些,夯土筑的矮些。巧二人钻到了两个石墙之间,墙高出人许多去,显得空间更加逼仄。 两人面对面,几乎贴身,即便不是肌肤相亲的地步,也差不多,因为李玄玄已经充分感觉到了阿蒙身上的温度,如个小火炉,在这深秋之时,竟觉得十分温暖,宋清尘也闻道了她身上的香气,不知是长安城的秋桂熏的,还是姐姐身上的本来就有的香气,他觉得自己快醉了。 更令他窒息的是,不知为何,他本来只有一手牵着李玄玄,可躲进墙间的时候,怕石头伤着姐姐,他用另一只手护在了她肩上。眼下,他右手掌心里是李玄玄的左手,而他的左手绕过李玄玄的右肩,整只手臂抱紧了她的后背,又搂在了她的左肩上。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出声,更不敢动。 「将军,刚才明明见了有人。」 「还不快找!深更半夜跑出来,定是有问题!」 宋清尘心道不妙,原本巡夜都是些低阶的武侯,以前贪玩半夜归家,抬出几个叔伯,使上几个小钱就能搞定,因这个经验,他今日本来很是有底气,没想到因明日是重阳节,城内有大活动,加强了戒备和巡查。更没想到,还能遇上个将军?! 宋清尘暗暗嘆了口气,倒也不怕,若是他不认识的将军,抬出舒池朗的名头就好,「长安小公子」在这个时候是很好用的。 墙外的脚步声已经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武侯们还是没放弃找人。越是这样的紧张时候,人的感官越是会被无限放大,可能是听得喘息声更大了,可能是心跳得更厉害了,也可能是……觉得眼前人好生漂亮,好想轻薄一番。 待李玄玄发现自己生了这样旖旎的心思的时候,她却不知眼前的那个人,同她的想法,如出一辙。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便转头看什么可以打破这样的暧昧和暖意,她转头看向左肩他受伤的手时,宋清尘欺了过来,想吻她额头,她转头,他扑空,头磕碰到了墙上,「嘶!」 「怎么了?」李玄玄低声问。 这声音引来了武侯。 「出来!瞧见你们了!」 宋清尘将她揽入怀抱,将两人间最后一丝的距离拉近的分毫不剩,他紧了紧抱着她肩膀的手,在她不察的地方,嘴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髮髻,心满意足的笑了,「你站在这里别动,等我。」 李玄玄一丁点不怕遇到武侯,她是堂堂的十七公主,即便甚少在长安城里走动,可这名号一出,他们也不敢妄动。反倒是这逼仄的墙缝隙里,阴冷横生,让她背嵴发凉,她朝着缝隙外的路上慢慢的挪步。 阿蒙好似在和什么人聊天,可离得有些远,听不清楚。 宋清尘走出来,就被七八个武侯围了起来。 武侯身后的将军发话:「什么人?」 「在下……」这声音着实耳熟,宋清尘歪头,侧过武侯,眼中满是惊喜之色,「舅父!你什么时候回京的!」 第28页 「陛下召我入城,巧夜里无事,出来喝酒,没成想,碰上你了!」陈是扬乃宋清尘的舅父,东都洛阳人士,安西都护府的副都护,从三品,是个不拘小节的武将。他夜里无事,约了金吾卫的大将军翟萧饮酒,才入坊内街道就遇着他们。那金吾卫主要负责长安城内大小街道的治安和管理,夜间巡查是日常差事。陈是扬以为遇到什么不正经的男女在此幽会,便打着金吾卫的旗号,让手下人扮作武侯,狐假虎威。 宋清尘笑道,「好在阿蒙遇到的是舅父,不然都不知如何解释了。我与朋友去办事,出来晚了,赶上宵禁。」 「哦——」陈是扬是宋清尘娘亲的幼弟,比宋清尘不过大了八岁,甥舅间没大没小惯了,他将「哦」拉得长长的,瞥去墙缝里,瞧着一个瘦小身影,什么都不必说,已瞭然于胸,他笑着说:「我家阿蒙长大了,竟有了心怡的小娘子,舅父懂得,懂得。」 宋清尘也不做解释,笑而不语。 「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小娘子,可提亲了么?你爹娘去的早,以舅为父,若是看上了,便早早去提亲,彩礼舅父早就给你备好了,定不会比长安城任何一个公子差的。」 「好了舅父,彩礼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你都二十有六了,仍是孑然一身,我外祖父母、我娘亲,泉下若是有知,也会替你心寒的。」 「你小子!还数落起舅父来了!快点,别废话,唤出来,让舅父替你瞧瞧!」 「舅父,」宋清尘抬抬头,示意还有佳人等候,「我走了哦。」 「你——那个,哦,对了,宋公不是回扬州了,你赶紧回去好生照顾他,一把年纪了。」 宋清尘背对着他,摆摆手,「知道了,啰嗦!」 他走到李玄玄跟前,低头在她耳边说;「别让他们看见你的脸。」 「什么?」李玄玄还想继续问,就已被阿蒙横着抱了起来,她吓了一跳,手足无措。 「手,抱着我脖子,低头。」阿蒙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李玄玄没太明白当下形势,只好听阿蒙的话照办。 宋清尘抱着李玄玄转身出墙缝隙的时候,陈是扬笑着下令:「转身,转身。都背过去!非礼勿视啊!」 宋清尘抱着她慢慢的走过两条街道,月光将二人的身影拉的长长的。他希望这个夜晚再长些,这个拥抱再久些,久到她也能爱上他才好…… 「阿蒙,放我下来吧?」 「不要!我知道姐姐走不动了。」 「哦……那你怎么说服他们的?怎么就放我们走了?还是,认识?」 「我同那将军说,我家娘子病了,我带她出来看病。」 「这?这藉口,他们信了?」 「自然。」宋清尘觉得这个谎言不够完美,看着怀里的人,满是宠溺的坏笑道:「我同他们哭鼻子,说我极爱又极疼我的小娘子,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明日便去花萼楼上殉情,他们被我吓怕了,自然就放人了。」 李玄玄觉得他在扯谎,金吾卫对宵禁管控的多严,她是听说过的,毕竟这里是天子脚下,犯了宵禁,被武侯捉住,轻也要挨上一顿板子的。且明日花萼楼上有达官贵人的集会,他根本就上不去。这谎言易破,可她也没有证据,但是她知晓阿蒙聪明,定是有办法,至于什么办法,对她而言,并不重要。 「姐姐是在担心什么?」 「担心你的清白。」李玄玄毫不在意,打趣道:「十七公主的名声在这长安城里,怕是不大好,你可千万离我远些。」 她的名声为什么不好,没有人比宋清尘更清楚,他笑着躲开了这个问题,「哦?怪不得四郡主那日说我是你养的面首。」 「是吧?后悔了吧?」李玄玄言语间满是轻松。 「若是能成姐姐面首,那也不错,就我一人那种,你使劲儿宠着我便是。」 「想得美!」 宋清尘一路慢行,直到入了一个夯土墙的里坊,在一处极低的墙下,放下了李玄玄。他两下便翻上墙,瞧着竟是有些功夫的,他伸着手冲着李玄玄,说道:「姐姐,我把你拉上来!」 「我们去哪?」 「今日出城不可能了,这么晚,也没有客栈还开门。除非去平康坊,那地方灯红酒绿,不,不方便。我也不敢带姐姐去。此地是我家先前的一处老宅。你,你放心。」 李玄玄心想,若不用爬墙,你带我去平康坊见见世面也是好的。只是这话现在说也是晚了,眼下已站在土墙根下了,别无选择,只好将手递给了他。阿蒙轻轻一拉,两人就都站在墙头。宋清尘跳下墙,张开怀抱,「我接着你,跳吧。」 李玄玄抱住他肩膀的时候,深深感慨,这一夜,她跟阿蒙的关系突飞勐进,她突然有些胆怯,大唐盛世还没体验,才来这里,就谈个恋爱?不不不,撩可以,爱就算了,眼前这少年不过十八,自己也下不去手。 宋府在南城的边上,并不是繁华之地,要知宋家在「天下之财,聚于扬州」的扬州城是数一数二的富豪之家,在长安选这样一个住着许多寻常百姓的坊来落府,一是因为宋长松为五品,品阶较低,且为人低调,不愿在京城之地露富,二来他说喜欢平民百姓的烟火气。 宋清尘拿出一把铜钥匙,将宋府下人往常出入的小门打开。他一路领着李玄玄去了他的房间。好在离开不久,略有微尘而已,他简单扫弄了几下,点燃了书桌上的一个八角纱灯,窗灯晕得房间暗暗。 第29页 他在柜子里取了青毡和一床被褥,铺在床下,「姐姐,今夜将就一晚,你睡床,我睡地下,可好?」 「好。」 「我定不会逾矩,姐姐要信我。」 「谅你也不敢。睡吧,我一个人睡这陌生的屋子也害怕。」 第16章 繁华长安 他凑过去,亲了一下额头。那…… 宋清尘并未熄灯,好似这灯还亮着,就能更证明他并无歹心似的。可他胸膛里翻江倒海的心到底生没生歹意,他自己清楚很。这夜里的牵手、相拥、横抱,亲密的肌肤之亲,若要按照礼法而言,他确实是太过浪荡了,可那拥抱的温暖,在他脑海里如何也出不去了,他只想要的更多。 这些奇怪的想法扰的他心乱如麻,他竟不察自己翻来覆去好些时候了。 「阿蒙?」 「嗯?姐姐睡不着么?」 「你翻身翻得我睡不着。」 「哦。我,我不翻了。」 「你在想什么?如此心烦?」 「你……会一直待在长安么?」 「会吧。以前怎么想的我不太记得了,后来我摔了一次,兰娘说我摔坏了脑子。我好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就是说,以前的世界,再也回不去了。我只能留在这里。那既然回不去,与其悲伤逝去的过往,不若好好过眼前的当下。做些我以前梦寐以求,但一直从未尝试过的事情。潇洒些,过一辈子吧。」 「我才知晓,你是这样想的。」宋清尘嘴角含笑,怪不得坊间传闻阴森可怖的她,在我眼里竟是如此天真可爱。 「嗯,这……这是我的长安梦吧。」李玄玄觉得困意来袭,打了个哈欠。 「这若是你的,那我也有长安梦。」宋清尘抬头看着床上的人,缓缓道来。 可她好似睡着了。 「姐姐?」 宋清尘起身,看着熟睡的如玉面庞,掖了掖被角,深情看着床上的人,自言自语道:「你怎么不问问我的长安梦是什么呢?」他眉眼间笑得满是璀璨,伸手想去摸一摸她的脸颊,手悬在半空犹豫了半晌,还是放下了。 他凑头过去,轻轻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等我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回来娶你啊。」这,就是我的长安梦。 五更刚过。 承天门的早钟响起。 不过片刻,长安城内各钟鼓楼的钟声从北向南依次敲响,而后是长安城内的百余个寺庙道观的晨钟云板叮叮噹噹不停。 这壮观的千声晨钟,好似提醒着全城百姓,起床了!繁华的长安城醒了! 同样也提醒着聊天到半夜,仍在睡梦中缠绵的李玄玄,该起床了。 本沉浸在美梦的李玄玄万分不愿醒来,可这钟声此起彼伏,足足响够了几千下,饶是再困,也睡不成了。她揉着惺忪睡眼才睁开,就瞧见阿蒙长身玉立站在窗前,他手中拿着一柄摺扇,听得声响,回过身来,懒洋洋靠着窗子,「姐姐,睡得可好?」 「不好。」她轻揉额头,谁家门口放着一千个闹钟也睡不好。 「洗漱起身吧,我带你去看盛世长安。」宋清尘笑着出了房门,他自小混迹于西京长安城,自知各处得趣的地方。他料定李玄玄幼时连府门都未曾出过,要在临行前,让她度过能记住他的一天。 这日是九月九日重阳节,长安城内热闹的很,东西市也提前在正午就开了市,不过这早点,还要寻些里坊的老店来吃。 北城里的小南市间,有家萧家馄饨。 待阿蒙拉着李玄玄的披帛走到写着「萧家馄饨」的帘招下时,她已经饿得没力气了,直接坐在了木凳上,双手趴在桌上,「阿蒙,我真的饿得不行了。吃个早饭而已,要跑遍大半个长安城么?」 她环视四周,达官贵人有之,平民百姓有之,捲髮碧眼的胡人也有,不过一碗馄饨,有这么好吃么? 李玄玄今日换作女装,高耸的髮髻上簪着一支坠着白珍珠的步摇簪,走起路来轻轻摇晃,衬的她万分柔媚。 米黄上襦外,套着栀子黄的半臂,藕色刺绣花边镶嵌在领口和袖口,酱色团莲刺绣的围胸罗裙下是鹅黄长摆,臂上还系了一条若竹色绿地黄锦团花的披帛,妥妥一个鹅黄色的俏丽小娘子。 「姐姐,今日像个仙子一样。」 「我饿了。」李玄玄费解,自己不是问馄饨么,这人,所答非所问,她笑了笑,「你今日早上嘴巴又抹了蜜吧?」 宋清尘看她终于露出与在芙蓉山时全然不同的样子,终是像了个十八岁的姑娘,有了会撒娇责备的小眼神,虽然那种神情很是短暂。他的眼未曾有一刻离开过她,「嗯,很甜的。」 馄饨一上来,她便坐姿齐整,舀了一勺汤,规规矩矩小口吃了起来,又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 大过脸的广口大白瓷碗里,浮沉着十来只大馄饨,汤色奶白,上面还浮着一层厚厚的青绿色的碎芫荽。李玄玄舀了一勺芫荽,又抬起眼睛憋了一眼阿蒙的碗里。 「我的没有芫荽哦。」阿蒙笑着说道。 李玄玄觉得这馄饨确实好吃得很,若是加些辣椒和醋,酸辣口的岂不更好。可惜这个时候辣椒还在异国他乡风花雪月呢,这便是她对这碗闻名于衣冠之家的萧家馄饨最大的遗憾。 阿蒙似读懂了她的心思,笑了笑离开座位,不一会,端了个小托盘出来,里面盛着三小碟配料,「醋、姜汁、茱萸酱,姐姐加点么?」 第30页 李玄玄心里想笑,怎么会有这么明人心意的可爱弟弟,可脸上绷的很是努力,只勾了勾嘴角,「嗯嗯。」 那茱萸酱与辣椒不同,虽承担了辣的味道,却一点不呛,辣的十分暖胃。 宋清尘如带了个没见过长安城大世面的小姑娘出门,一日览尽长安繁华。 东市的绫罗铺子、胭脂水粉铺子,西市的手工绣品、东都西京的小吃,花萼楼的菊花台、重阳特制的菊花糕,凡是李玄玄摸过的,看上的,甚至是多看一眼的,宋清尘全部拿下,待日上三竿之时,他们的身后已经跟了一辆马车。 李玄玄见他花钱如此不眨眼,好似明白了一点,自己这是捡了个世家小公子啊,怕是在山中憋坏了,到此处发泄许久未曾买东西的欲望来了,「阿蒙这是怎么了,许久没花过钱了,来当散财童子么?」 「我在姐姐府上叨扰许久,这是谢礼。」 「嗯。阿蒙还蛮有钱的。」 「跟公主比不了,哈哈哈,还要等姐姐带着我吃香喝辣,相依为命呢。」他本着笑着在说,可到了最后一词,眼中灰暗了下去。 那灰暗的眼光,李玄玄都瞧在心里,她想起初见时,自己好似说过一句话,当时不觉得什么,这一日在脑中迴响了很多遍,「待你何时想回家了,便走,我也不会拦你」,许是到了他要离开的时候了。 以往她活过的近三十年人生里,见过太多离别。有些缘分的事,谁也说不准,若有一条能称得上是她览遍人生的经验之谈,那就是,趁这人还在的时候,好好珍惜。 这一日她打扮做一个长安城十八岁小娘子的模样,也真的忘却了前尘的故事、公主的地位,也忘记了道姑的身份,只做一个这个年纪的小娘子,看她该看的风景,活成该有的样子。 因看着李玄玄的笑容,阿蒙也开心的很,只是不知道,这个「阿蒙」还可以当多久。 午膳在城内鼎鼎有名的醉云楼,阿蒙唤了一桌子餐食,那奢靡的架势,饶是堂堂的十七公主也被震惊了,洞庭鲋鱼脍、鹿肉干切、杏酱炙羊肉、糖蟹、豉油烤鹅、樱桃酪、蒸豆叶、水芹腐皮、瓜州红菱…… 酒楼的北面立着高台,正有歌姬唱着小调。 店里跑堂的小奴问道:「郎君,给小娘子来壶仙人醉呢?还是醽醁?翠涛?崑崙觞?青田壶?」 「仙人醉是什么?没听过。」李玄玄问道。 「桂花米酿,新口味哦!」 「阿蒙,要这个,要这个。」 宋清尘见她开心的样子,点点头,只说:「那你少喝一点。」 李玄玄喝的微醺,用竹筷夹起一根水芹菜和一条腐皮,调皮的笑着问:「阿蒙,看,像什么?」她想试一试,是不是每一次她心中所想,阿蒙都能猜到。 阿蒙笑了,「姐姐今日一身鹅黄,似这黄豆腐皮,阿蒙今日一身青绿,似这水芹。可对?」 「知我意者,阿蒙也。」 两人相视一笑。 「樱桃酪你放什么浆?」 李玄玄瞧了一眼,原来是酸奶,「可以选什么口味?」 「樱桃、蜜桃、乌梅。」 「乌梅浆!」 吃完樱桃酪,李玄玄觉得已经撑了,「阿蒙,你多吃些,我饱了……」 「走吧,我们消消食。」 「去哪里?」 「你跟着我,就好。」阿蒙仍是拉着李玄玄的披帛,走在前头,他用着近乎无、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着:「一直跟着我该多好啊。」 宋清尘带着李玄玄,多付了马夫两贯钱,让他将马车上的东西送回辋川院去。 两人牵着马沿着里坊一路慢行,身影渐渐拉长。 长安城从北到南,待走到尽头时,这夜也该黑了。 宋清尘带着李玄玄,去乐游原登高看只是近黄昏的夕阳无限,去青槐驰道看秋色苍然的慈恩寺。 秋风云高之时,在曲江池畔,两人坐在亭中,吃上一碗煎茶,两口菊花糕,瞧着重阳时节,满城尽是,此花开尽便无花的东篱冷菊。 路过满是烟火气的小铺,他使了几个铜钱,给她买了一份最甜最糯的蒸栗子。 直到日暮落时,来到了灞桥边。 灞桥边上柳树依依,泛黄的叶子零落的凋谢着。宋清尘盯着那个与郎君分别的小娘子,她手中拿着一枝折柳。 见他眼神有些落寞,李玄玄忽然就明白了。若是一个平日开朗爱笑的男子,忽有一日眼中多了一些暗淡,往日光芒落下清晖时,他怕是要同过去作别了。 这一日,他不说,她不问。 可此情此景,彼此已经瞭然,李玄玄心里有些难过,可仍给了他一个笑容,「你可是要走了?」 「嗯。」 李玄玄向柳树走去,伸手够柳枝,不禁哑然失笑,果然应了那句「近来攀折苦,应为离别多」,她竟然够不到。 正在无奈间,阿蒙双手环过她的腰,将她抱起举高。她折了一小段柳枝,重站回地面,面对着阿蒙,很郑重的问道:「你想要么?」 「嗯。」 柳丝柔韧,象徵情意绵绵,他不过是个少年,想留住她的一丝情意。 「柳」音同「留」,意思是我捨不得你。 从来渭水东流无尽期,灞桥柳枝忆郎君。 不过巴掌长的柳枝,他小心翼翼的收起,放到到了衣襟里。 第31页 …… 芙蓉山辋川院的门口已经亮起了灯笼,两人下马时,天上的星星已经露了头。 不过片刻又来了乌云,滴答滴答落起了秋雨。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在门廊下聊着天,看着雨滴沿着灰瓦成线掉落在泥土里,溅起些清香。 「姐姐,你可想过还俗?」 「我本就是俗家弟子,无所谓。」 「你可想过成家立业?」 「眼下不就是在立业?」 「成家呢?」 「未曾。」 「若有一日想了 ,姐姐,能考虑我么?」 「好啊。等你长大。」 宋清尘笑了,那笑干净又清澈,充满希望,他回身抱住了李玄玄,「天亮之时,我就要离开长安去扬州。待明年三月春闱,你我相约放榜日,可好?」 「好。」 「那你可要等着我。」 「嗯。」 第17章 长安公子 娉娉裊裊,十三豆蔻,大把娘…… 李玄玄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安慰自己,人生本就是无数个相遇、离开、重逢的组合,总会有人来来去去,不过如此。 她走到碧树堂的庭院,就见舒池朗拿着摺扇遮着日光,笑笑的看着她。 「舒某拜见公主,咱们这么熟了,我就不拜礼了吧。」他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李玄玄不甚在意,只是纳闷,李敏都走了,他不去追,好似两日前眉来眼去的的那个花花公子不是他一样,「舒公子?你怎么还没走?」 「等人啊。」 「等谁?」 「你,还有她!」说话间,有僕人推门而入,进来一个满是书香气质的女子,娴雅恬淡,如沐春风,与李敏那种明艷的美,全然不同。 那女子穿着一身淡绯红衣衫,款款走来,拜了一礼,「奴是裴琳芝,家父裴选,国子监的祭酒,见过十七公主。」 「免了吧。你瞧瞧舒池朗,就差躺地上了,你既然是他朋友,也不必多礼。且自在些,坐吧。」李玄玄平淡的说道。 裴琳芝仍是施了一个谢礼。坐下就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李玄玄,满眼竟是喜欢,还喜上眉梢的那种,「公主果然气质不凡,琳芝喜欢。」 「……」李玄玄也看了她一眼,此间女子都这么直白么?她只好唤人,「兰娘,上茶。」 裴琳芝忙叫小奴取了东西来,放在桌上,只见纯木质的小托盘里垫着一封红绒布,上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十二个纯金的金柿子。有钱人家喜欢逢年过节铸造些彩头好的小金饼子,比如这柿子便寓意「事事如意」。裴琳芝说道:「公主,这是池朗这些天打扰你的谢礼。」 李玄玄看着舒池朗,直言:「如此阔绰,来者不善啊。」 舒池朗笑到岔气,这公主太有意思了,「我记得那日公主说要金子了,这不就遣人送来了?」 「那家僕来就好,为何来个裴祭酒家的小娘子?」李玄玄指出了诡异之处。 舒池朗不禁感慨,「啧啧,我家公主,果然机灵。李敏同我说,她和宋清尘的婚姻解除,你同她要了二百两银子。公主,厉害了。我同样有求与你,帮我将同她的婚姻也解了。」 「呵呵。她还好意思跟你讲,是她陷害于我,我不能平白受了委屈去。本公主只收她的银子,没罚她板子,都念在一个祖宗的份上了。怎的?难不成你也塞把扇子给我,重蹈覆辙?」虽然看不上李敏,可是这货竟然脚踏两条船,站到本主公眼前了,李玄玄恨不得找把剑砍了他,言语间尽是鄙夷。同时也颇为感慨,原来这裴琳芝才是舒池朗的官配啊,两厢比较,李敏败了败了。 「不必,不必。琳芝与我自幼青梅竹马,是打小定下的娃娃亲。可她有心上人,我也有。我们二人并无结秦晋之好的意思,奈何婚嫁之期将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她有心跟你学道,你只收留她就好。我们寻了这个由头,将她放在此间待上两月,对外就说也入了芙蓉观了,家里自然也就不逼我成婚了。」 「你情我愿?」 「那是自然。」 「我瞧着你二人,身家样貌,般配的很。」李玄玄说道。 舒池朗挑眉,「公主说笑了,我这样的样貌,与谁不般配呢。」 李玄玄冷哼了一声,「不要脸!」 裴琳芝笑道:「池朗是真真的不要脸。」 她本来做的拆婚,是想给困顿于情感,和强配婚姻的人提供解决之道,没想着竟然是这般。已然如此,便顺水推舟吧。可有些事情,她还想要问清楚一些,便对着舒池朗,问道:「你的心上人,眼下是李敏?」 「前日是她,眼下可不是。」舒池朗摇着摺扇道。 李玄玄恨不得翻白眼,「敢问一声,眼下是谁?」 舒池朗脱口而出:「娉娉裊裊,十三豆蔻,长安城中,平康坊里,大把娘子在我心上。」 李玄玄除了无奈,也表露不出别的情感,总归她奉劝过李敏。再往下,二人如何,便全是她自己的造化了。 兰娘从外走来,带着一人。原来陶师傅将初八那日画的茶杯拿了来,他还端了一筐火晶柿子,满脸是藏不住的笑,「小娘子,你同郎君的茶杯烧好了,我先拿了来,其余的过些时日再送过来。」 「陶师傅费心了。」李玄玄说道。 第32页 陶师傅将那筐柿子放到石桌上:「这是我一早去山上摘得,小娘子尝个鲜吧。」 「陶师傅,好生客气,大老远,还拿了这许多来。」李玄玄谢过陶师傅,兰娘出门送他。 李玄玄拿起放茶杯的盒子,看着陶师傅离去的背影,低头不语,迟迟不肯打开。 舒池朗见状,拿起两个柿子,放到盒子上,「你且看今日有金柿子、火晶柿子,定是要公主来年柿柿如意。你莫要做此姿态,扭捏的不似你。」 李玄玄用阴冷的眼神看着他,并不说话。 「舒某错了,公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待小雪过后,我将那冻在枝头的清心冰柿砍一株赠你,那冰凉绵软的柿子肉,才好吃呢。」 「那你莫要忘了。」 舒池朗恢復了自由之身,早早离了碧树凉秋书院,去做他的长安小公子。 裴琳芝就此住下。 她自小读书,知知甚多,且是个想法十分特立独行的人,日子久了,李玄玄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姑娘,有一日下雨,两人坐在朝槿轩窗前吃茶,裴琳芝突然兴起,讲了她同心上人的故事。 那人名叫白野望,中书令白誊家的庶出子。 裴琳芝在说他时,满眼放光,那种爱慕之情是什么也挡不住的,「我与他两家世仇,裴家和白家不睦久矣。当初春日宴上,他打马路过,我一眼就瞧上他了,就那么一个眼神。他是咸阳游侠,自诩饮遍新丰美酒。他仗剑天下,从不似池朗这般油嘴滑舌。他说终有一日他倦了江湖,就舍了那些个卿卿佳人,来寻我。」 唐朝不禁官员狎妓,可李玄玄总觉得,周围若围着莺莺燕燕太多的男人,靠不住。这裴姑娘莫不是脑子坏了吧。从前觉得舒池朗就是花花公子,显然这位白公子段位更高,她很好奇,这白公子是如何做到哄得裴家饱读诗书的掌上明珠,如此的一往情深。 李玄玄感慨,此间女子果然都敢爱敢恨,她自诩不如。 这期间,迎来了碧树凉秋书院的第一个清谈集会。李玄玄的师父上清道长引荐过来的。 集会的各位,都是长安城周边女道观的观主,一起论经辩道,多为上清道长的同宗师姐妹,在此停了半日,不过是将当时流行的《三清真经》、《老子想尔注》、《文始真经》、《阴符经》、《周易参同契》、《悟道篇》做了些解读,李玄玄闲来无事,也旁听了一些。 期间有位道长说不愿喝咸味的煎茶,想寻一味清甜的茶来,李玄玄就去了杂物房。 那日阿蒙拉过来的一车东西都堆在杂物房,直到过了一月,她仍是觉得重阳那日如梦一场,这梦里,陈远蒙是一个翩翩公子,对她芳心暗许了,她懵懂木讷,不知如何表达。 她不敢去拆开那些东西,不敢去唤醒那日的回忆,她怕好不容易,在碧树凉秋书院找到活在这世上的意义,才扎根于此,又要生出牵绊来。 长安到扬州,这时的车马慢,只是见上一面,都要两个月,她不敢生出那样的心思,去开启一场不知年月,不知天高地厚的感情,眼下,她只想人生得意须尽欢,将书院打理起来。 好似碧树凉秋书院忙起来,走入正轨,她想起阿蒙的时日才会越来越少。可惜这样了无牵挂的好景不长,一个月后,她收到了一封来自山南东道的书信。 明明是阿蒙寄来的书信,可行文一点都不像他。难道离开不过一月,小公子就变成小郎君了?开头,他用的「玄玄」,落款他写的「远蒙。」文中只字不提「姐姐」和「阿蒙」。 书信不过两页,第一页洒金白宣纸山寥寥数语,只说他刚入山南东道便寻了驿站寄信,那日一马车的东西里,有个锦盒,是给她讲的一个故事。以后信笺里都会夹着一张玉堂花笺的纸,让她留好了,那是给她画的故事画,无聊时可打开看看,猜猜讲的什么故事,待两人见面时,再揭晓谜底。 第二页是花瓣竹叶碎制造的一种奇特的宣纸,就是阿蒙说的玉堂花笺,纸张上偶有一些黄色、紫色的花瓣和淡绿的叶片。 第一封信里的玉堂花笺上画了一柄摺扇。 李玄玄忙去打开那个锦盒,里面装着一把扇子,她忽然想起来,那日她曾让阿蒙给她写一个扇面,有「碧树凉秋」字样的。她以为阿蒙把这事忘了呢,自己后来也不曾再想起。 此刻见到扇子,她灵台乍现了一个画面,九月初九那日早上,阿蒙长身玉立站在窗前,他手中拿着一柄摺扇,听得声响,回过身来,懒洋洋靠着窗子,说道:「姐姐,睡得可好?」 她忽然觉得心疼了一下。 扇面上一面书着「碧树凉秋」四字,另一面画了一个小图,远山含黛,雾霭茫茫,小院中放着一本深蓝色的书卷。 李玄玄扇了扇扇子,放在鼻前嗅了嗅,像得了什么宝物似的,又合上扇子,抱在怀里。 而后,一月一封信,如约而至。 第18章 咸阳游侠 公主莫不是呷醋了吧? 碧树凉秋书院的名声在长安城里日益显盛起来,到了冬月的时候,长安异常寒冷,阿蒙在时搭建的温房也排上了用场。 一日舒池朗送来了两棵山茶花,说是阿蒙离京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的,定要将养在温房里才好开花。 巧在这时李玄玄收到他第二封信,他已到扬州,信中还说了玉兰蒸饼、蟹黄煨面、扬州小调……整整写了三页纸,关于扬州的繁华,落款仍是「远蒙」。 第33页 而玉堂花笺上仍是画了一幅画,那画上有座小山,山间开满木芙蓉。 舒池朗闲来无事,经常到碧树凉秋书院一游,跟李玄玄说说长安城里的繁华,和他最近又遇到什么样绝色的小娘子。这次来,他说李敏死活要嫁给他,还寻到平康坊去了,他万分后悔撩拨了李敏,但是这事怪李玄玄,都因为那日在这院里,山参酒喝多了,觉得心火中烧,迷了心性,才看错了人。 李玄玄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这般摘清自己的花花心肠,只撇下一句:「忒不要脸。」 舒池朗摇了摇手中摺扇,笑着道:「公主莫不是呷醋了吧?你可莫要爱上我才是。」 「眼下冬月,用不到扇子,你且绕过它吧。上好的竹柄扇骨,极佳的绢布扇面,被你扇的一股子风流脂粉味儿,俗不可耐。」 舒池朗赶紧合上扇子,插在腰间,「我家公主说话总是这么一针见血。」 李玄玄摇摇头,一针见血太轻了,「不对。是死无全尸。你怎么还不走?」 舒池朗坐到长凳上,「想留下蹭饭。许久没吃到碧树凉秋书院的美味佳肴了。」 李玄玄抬手唤道:「兰娘,快些做午膳来。好赶紧送走总舒大公子。」 舒池朗笑嘻嘻的居然没回嘴,他跑回马车上,又抱下来了一大颗带着树枝、挂着果的柿子树来,「公主且看,我那日答应你的,清心冰柿。捱过霜打雪飘还没摘的柿子,更甜呢。」 李玄玄听着觉得他似有所指,煎熬过的万物都更有滋味么? 原本锦缎绫罗的舒公子,抱着树杈,实在太过好笑,她笑道:「你果然砍了一棵柿子树来,莫不是个傻子吧?」 舒池朗眉眼舒展,「人家都是千金博美人一笑,瞧瞧我家公主,不过一棵柿子树,这么容易就打发了。」 宽叔从门外走来:「公主,有位白野望白公子,说是来寻裴小姐的。」 李玄玄看着舒池朗,问道:「是他?」 舒池朗撇撇嘴,肯定道:「是他。」 「你也真是奇人,眼见自己未婚妻喜欢别人,也竟如此淡定。」 「前,未婚妻。」 李玄玄无奈点头,「前,前,前。」 舒池朗抬眸,「我心爱过的女人,我都是由衷希望她们好的,即便四郡主烦我烦的要死,我也希望她能觅得良人。」 李玄玄哂笑,「月老若是听到你这番言论,定将你打入无红线的地狱。你在月老的姻缘阵里,就是个祸害。」 舒池朗拱手,「谢公主夸赞。」 白野望走了进来,朝着李玄玄拜了一拜,「想来这位就是十七公主了。见过公主,在下白野望。」 他穿着一身收紧的黑色胡服,腰间繫着一把玄色宝剑,脚蹬一双黑色皮靴,利落潇洒的很。手中拿着一个用布包着的四方盒子。 李玄玄道:「听琳芝说起过,果然气宇不凡,不似意气书生,满是游侠味道。」她这话褒扬了白野望,同时还揶揄了舒池朗的书生模样。 白野望拱手,「多谢公主抬举。池朗,你也在。」 舒池朗面上淡淡的,瞧不出有什么不妥,「嗯,我给公主送山茶花来,顺便吃个饭。」 白野望似是有些着急,「琳芝呢?」 李玄玄说道:「今日巧有个清谈雅集,煎茶和茶点的,她很是感兴趣,在旁听。」 白野望道:「那我等她。」 「你来接她?」 「不是,我来告别。」 「你要去哪?」 「咸阳。」 说话间裴琳芝走进碧树堂来,见到白野望的瞬间,她眼中似着了星光,小步快走道他面前,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袖,「白郎,你来了。」 兰娘已上了茶,四人坐着吃茶。 白野望即便是坐着,那个布包着的木盒子也端端正正的摆在他腿上,「琳芝,我来告别的。我知你父亲瞧不上我,嫌我没有功名,我考虑再三,进士科、明经科录取不过百人,来年我定是没戏。但是明算科于我来说好考些,我娘亲家里是经商的,从小我遍精于算数,我打算去咸阳找个老师补习一下,来年三月参加春闱。」 「嗯。我在此等你。」裴琳芝脸上淡淡的,竟瞧不出欢喜来。 「我之前去跑生意,攒了不少钱,明年就可以在南城给你买个小院子,到时候我若是考中了明算科,我再去你家里找裴祭酒提亲。」 裴琳芝只是不住的点头。 白野望笑着将木盒放在桌上,「你最爱吃的胡麻饼,我包了好几层,现在还热乎着。」他仔细打开层层布包,里面的木食盒里竟然密密麻麻的摞起来了五十个胡麻饼。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皆白的帕子,小心翼翼的捏起一个胡麻饼,递给裴琳芝。 裴琳芝接过胡麻饼,咬了一小口,另一只手就一直拉着他衣袖,脸上笑笑的,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 李玄玄和舒池朗偷偷熘出碧树堂。 李玄玄嘆了口气,「怪不得琳芝喜欢他,我忽然有点明白了。」 舒池朗好奇,「明白什么了?」 「大寒冬天的,骑马跑出城来,就为了同她说声告别,给她买些爱吃的胡麻饼。」 「我还给你送了山茶花呢,还有一树的柿子呢,不见你也做此恋恋不捨的姿态啊。」 李玄玄斜着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第34页 白野望来去匆匆,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待裴琳芝将他送到门口又回来时,眼中含泪,似是哭过。 李玄玄拉过她的手,「我以为你会开心。」 裴琳芝泪留了下来,苦笑一声,「他并不擅长读书,即便明算科他中了榜,我父亲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他连我家的大门都进不去。」 此前,白野望曾去裴祭酒的府上提亲过数次,都被赶了回来。他们二人的父亲政见不合,裴家和白家世代都是两个阵营,从不通婚。裴家眼下是太子一党,白家站的是十皇子一党。十皇子可同太子分庭抗礼,不是党争还能是什么。斗到最后,一方得天下,一方尸骨难安,自古如此。 虽白野望是庶子,并不得白誊的喜爱,早早搬离白府独自过活,可门第之别,仍是两人他不过去的一道坎。 李玄玄拍了拍她后背,「若两人都是真心,你愿等他,他也候你,总有破镜重圆的一日。」 * 腊月的冬令假,足足有十五日。 国子监学生也放假,因国子监祭酒是裴琳芝的父亲,他嘴上对这个离家求道的女儿大不满意,可心里仍是惦念着,便时常托人来碧树凉秋书院看看她,一来二去的,碧树凉秋书院在监生之间颇有名气。赶上冬令假,来了一波十余人的监生讨论课业。 那日在碧树堂里辩经论典时,李玄玄恰好在晒太阳,便听了一阵。道场的监生各选一个经典中的策论,大家一起讲自己的看法。其中不乏老生常谈的那些观点,比如《孙子兵法》里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比如《老子》里的「原典大道废,有仁义」,比如《道德经》里的「何谓之玄」…… 十多个监生各抒己见,有趣的很,当时最让李玄玄记忆尤深的有两个人。 一个是叫做邹齐路的监生,岭南人士,不过三十多岁,竟鬓髮生雪,斑白不少,在一众年轻的监生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听闻他进士落第,十年不中,可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满满自信,掩盖不住,他对「不战而屈人之兵」进行了非常宏大的展论,根据当时大唐与吐蕃、突厥之间的战乱进行了深度的剖析。 他慷慨激昂侃侃而谈的样子,如身后生出了许多光芒,似终有一日,长安城里提名的金榜之上会有他的名字,他说的不是策论,是他对长安城的期许和梦想。 还有一人唤作莫陆离,据说他是上一年的进士一甲状元,及第时不过才一十七岁,因他也曾就读于国子监,此次陪这些监生出来转转。 是以他不必再论时政和热选的题目,只由着自己喜欢便好。他选的策论很是有趣,是出自《列子·汤问》的一个故事,故事里扁鹊为两个人灌下药酒,剖胸取心,换了二人的心。 本是讨论「易心移性」的问题,有位监生打趣的质疑道:「敢问扁鹊灌的是什么药酒?怎能让人不至于血流尽而亡,亦或是疼死?换心之举?无稽之谈嘛!」 莫陆离笑对,「此刻的天方夜谭,也许在别的地方或者长长久久之后会成真,也未可知呢。」 李玄玄听得他这么一说,觉得有趣,能在此刻有这般见识的人,果然不凡,「莫公子说的在理,我也觉得,若有麻醉之药物,这故事确实非无稽之谈。」 两人相视一眼,便算是认识了。 后来又在碧树凉秋书院见过莫陆离几次,一来二去聊上几句,竟也成了朋友。 阿蒙的第三封信如期而至。那玉堂花笺上仍是一幅画,画着一个院落里烹茶看书的场景。 这封信让过年的意味都变得浓厚,裴琳芝早早的回了裴府,李玄玄觉得孤单不少,就开始日日期盼着过年。 待到除夕那夜,吃过晚膳后,李玄玄抱着兰娘坐在廊庑下守岁。 宽叔在院中燃起了火堆,放了许多焰火,他嘴里念叨「驱赶邪祟,来年顺利」,宽婶去酒窖里打初一必喝的屠苏酒,放到酒壶里存好。 小宽就在火堆旁守着草木灰,他拿了一些鸡卵、栗子、芋头,用蘸了水的稻草纸包了好几层,扔到火堆的草木灰里头,然后将炭火又移到草木灰上头,用热灰的温热将吃的小玩意儿焗熟。 待火燃尽时,小宽拿了竹棍,将鸡卵、栗子、芋头从灰拨出来,吹掉灰烬,盛放到梨花白瓷的盘子里,拿给李玄玄和兰娘吃。 冒着热气的芋头、熟裂皮的栗子、焗烤的发黄的鸡卵白,在年末的最后一夜里,让这一家人吃的暖暖的。 …… 过了年这一月,碧树凉秋书院基本没有集会,李玄玄也没闲着,因兰娘已经二十有一,虽她自己总说要陪伴公主,可李玄玄总要为她寻一门好亲事才能不枉她们姐妹一场的情分。 兰娘自小家里穷,原本有个妹妹,来长安投奔亲戚时走散了。长安城的亲戚,是个远房的舅父,李玄玄差人去打探了一番,那表哥游手好闲,不是良配,李玄玄很是惆怅。 上元节前夕,李玄玄在碧树堂里做灯笼,见小宽在门口徘徊许久,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走了来,「公主,我想娶兰娘,好不好?」 李玄玄有那么一刻的诧异,自己从来觉得小宽是个小孩子,未曾将他考虑在内,竟已是大人的心思了,再往回想,才回忆起每次兰娘哭鼻子,小宽都坐在门槛上安慰她的样子,竟是自己疏忽了。 第35页 她笑了笑,「原来我家小宽竟有这样的想法,我自是愿意的,可得问问兰娘愿不愿意啊?」 没过多久,辋川院就迎来了独属于李玄玄、兰娘小宽、宽叔宽婶这五口之家的喜庆婚礼。 正月阿蒙的书信里,玉堂花笺上画着的是黄色的捲轴,二月的玉堂花笺上画着的红雾里的一对水鸟。 李玄玄不甚明白,但好在阿蒙画工了得,本就说给她打发时间看的,她也为曾多想。 第19章 金榜无名 隔着山,隔着水,再续不得…… 碧树凉秋书院里的腊梅开了,而后迎春悄悄跟上,玉兰也盛在枝头。 二月时,国子监的监生们又来碧树凉秋书院辩策论。 转眼繁华之时,春闱放榜之日。 李玄玄那日特地穿了一身红色洒金的襦裙,乘着马车去了放榜之地边上的醉云楼。一月前,她便着了小宽定了最好的位子。 可榜文边上人山人海,小宽挤了半晌,回来却说没有陈远蒙的名字。李玄玄不信,自己又去将榜单文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实没有阿蒙的名字。 可却在榜上瞧见了两个熟悉的名字,那进士科一甲状元是李敏之前退婚的宋清尘,李玄玄不禁感慨,李敏的眼光忒差了些,起码这人读书是一顶一的好。 还有一个,就是那日在碧树凉秋书院时,侃侃而谈孙子兵法的那个十年落第的邹齐路。虽未曾与他说过话,可李玄玄打心底替他开心,十年科举长安梦,一朝中第,他终是可以将他的满腔热血抱负,施展出来。 李玄玄并不诧异于阿蒙没考中,毕竟像莫陆离那样十七岁中状元的人开天闢地也没几个。阿蒙今年才不过十九,慢慢来就好。只是明明相约放榜之日,没在榜上人就来不得了? 她四下观望着,却半分阿蒙的影子都没瞧见。 正踌躇间,忽然来了一个武将打扮的人,带着一大队武侯,约莫有个一两百人。那领头的武将高喊一声:「在下金吾卫翟萧,奉旨捉拿进士科考生,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现场忽就乱了起来,人群四散。 兰娘拉着李玄玄赶紧离去,这里人数众多,一旦发生踩踏,后果不堪设想。 朦胧中好似听见有人喊「玄玄」。 李玄玄驻足,她又侧耳细听,却什么都听不到了,入耳之声全是嘈杂人语。她摇头,想来也不是,阿蒙从来都唤姐姐的。 混乱间,有人拽住了李玄玄的胳膊,她才要展露微笑时,抬头发现拉着她的人竟是莫陆离。 「公主,兰娘,跟我走,我带你们离开。这里太过危险。」莫陆离说道。 * 三月的长安,莺飞草长,杏花落尽,李玄玄没等来人,也没等来信。 却在四月的时候,上清道长外出云游回来时,听到了一个让她心神具焚的消息。 上清道长南下游歷,原本三月便回芙蓉观,可在离长安不足百里的地方,遇到山洪,死伤无数。上清道长逃过一劫,便在当地的道观为那些死去的亡魂超度。听说山洪埋了几辆马车,那里有许多上京赶考的书生,还未金榜题名,就丧命于路。 李玄玄不敢相信,难道阿蒙也在其中?第一次,李玄玄动用了她十七公主的身份,着人去当地府衙调查此事。因山洪暴发之地临崖,许多丧命之人,尸首并未找全,事发突然,对死者的登记造册之事也草草了事。 待那死者名录到李玄玄手里时已近五月,她展开那份并不全的名单纸,指尖发抖,扫过一个又一个名字,最终在那行「陈书生扬州人氏年龄不详」字上停下了指尖,她呆坐在石凳上,愣了半晌。 直到莫陆离走了进来,晃了她许久,「公主?十七公主?你可还好?」 「嗯?」她才如梦初醒,看着碧树凉秋书院满是新绿,可心里尽是灰烬,她嚎啕大哭。 没想到她和阿蒙的缘分如此之浅。 隔着山,隔着水,隔着金榜题名,隔着山洪,再续不得…… 李玄玄躲在朝槿轩里颓废了一个月,这期间莫陆离总来看望她,即便她从不做声,从不予以回復,可莫陆离仍是孜孜不倦。 「公主可还记得放榜那日金吾卫抓人么?」 李玄玄不答,只看着窗外的风景。 「当时榜上的百余人,都下了大狱。有人举报,说进士科考的策论题,被朝堂上的重要人物泄露了题去。这案件从三月审到五月,终是有些眉目了。眼下那群书生出了狱,还被关在国子监的偏院里,不准出来呢。」莫陆离见李玄玄似是丝毫不敢兴趣,又补充道:「你可还记得我们初见那日,有个书生聊孙子兵法?讲的特别好的那个邹齐路?据说他就是主谋之一。他家是岭南首富,买通了主考的某位权职之人,泄露出去的题。其实我看来,他若不多此一举,也是可以榜上的有名的,何必呢?」 李玄玄只是淡淡的听着。 「还有个有意思的事情呢,今年的策论之一就是出自孙子兵法。你道是不是神奇?那邹齐路本就善于分析兵法,他何苦在自己最擅长的事上,多加这一把毫无意义的助力,将自己推向深渊呢?」 李玄玄唏嘘,是啊,何苦多此一举,将自己推向深渊呢?既然阿蒙已经不在了,自己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自己的长安梦呢?不是还没碎? 第36页 她努力的调整着自己的状态,让自己忙起来,虽然只是稍微看起来好一些。好在有有兰娘,有裴琳芝,有莫陆离,有宽叔一家,这些人间或的陪着她,让她免于独自一人,胡思乱想。 白日渐渐变长,日头大的很,慢慢热了起来。 碧树凉秋书院里正在准备月底芙蓉观的一个道经清谈活动。 这一日来了一个宦官,进了碧树凉秋书院,忙让宽叔摆香案,「唤十七公主,迎接太子殿下。」 早前那位东宫命短殁了,眼下的太子殿下是后立的,李玄玄小时候见过很多次,因位太子殿下在成东宫之前,是三皇子,名分上是她父王简王堂兄弟,二人亦兄亦友,关系好的很,他比父王小上许多,眼下不过三十出头。 一套行礼、寒暄之后,终于入了正题,太子殿下坐在碧树堂的主位上,「玄玄,这几年你父王去后,确实是叔叔疏忽了,未曾多观照于你,才使得你沦落山野。」 「太子殿下别这么说,折煞玄玄了。来此修道,实乃我愿。山间清野,有趣的紧。」 太子见她说的真切,也不再提起,「叔叔来此确是有事。」 「太子殿下,但说无妨。」 「玄玄可听闻今年进士科的科考舞弊案了?」 「略有耳闻。」 「结果就是圣上大怒,着三司府衙,一查到底,这一年所有进士科的题榜全部取消,不作数。主管这案件的官员在审的时候,发现作弊的监生,曾多次在你这碧树凉秋书院里辩策论之题,虽无实质证据,可他们怀疑此处就是泄题之地。可你是陛下御赐的公主,且并没有人指正,因此他们也不敢妄自行动,来此传唤你。但是此事我知晓了,作为你的长辈,也是为了你好,我来同你说一声。」 李玄玄见他说的言辞恳切,不似有诈,也软下话来,扮作有些害怕的样子,「太子叔叔,我,这……我并不知情啊!」 「我晓得,我晓得。这事与你无关,那科考舞弊的人已经查出来了,圣上大怒,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对外没有明说。我可以告诉你,是中书令白誊。他在大明宫负责给陛下拟封事,偶然听得陛下拟策论的题目,后来将题目卖给了岭南的富商邹氏。」 李玄玄听得「白誊」有些耳熟,可不甚记得何时听过,她大抵明白太子此行的意思,虽然这事与她无干,可是她也为李唐皇家的一份子,这事关乎天下读书人的命运福祉,能严谨自要更严谨一些,「太子叔叔,玄玄知晓了,今日起这碧树凉秋书院我便关了,以后,这里仍是辋川院,不过是芙蓉观下道观集会论道的地方罢了。」 「你如此懂事,叔叔便放心了。」太子抬脚要走,临行前他踟蹰再三,走到李玄玄跟前,小声问了一句,「你父王可曾给留过什么东西?」 李玄玄听出这「东西」二字,弦外有音,她仍是一脸天真模样,回道:「金银珠宝留了不少,够玄玄一世无忧,叔叔不必担心。」 太子斜眼看了一眼,她面上全然是个十八岁的姑娘,不似有假,也不在问。他做一副家长模样,意味深长的说道:「此前你父亲的墓没建好,便叫他一直在陇右那凄凉之地孤单着,我一直着人加快催促赶工,再过一年便能建好。待明年完工之时,你去陇右道将他接回来可好?这事我一直愧疚,叫阿兄在那里停了多年。」他眼中含泪,竟是无比伤心。 李玄玄的父亲简王当年受陛下所託带着鱼符去陇右道安西都护府送兵符和粮草,人才入陇右,便遇到了突厥的流兵夹击,命丧当场。 因去的突然,他的尸骨一直埋在陇右,至今未归李氏墓地。即便同他父王一母同胞的五叔齐王,也未曾将他的墓地之事放在心上,太子叔叔,实乃重情重义之人。 李玄玄跪在地上,叩了三拜,「玄玄谢谢太子叔叔大恩。」 太子将她扶起,从腰间摸出一个令牌,「我知你做碧树凉秋书院是为了打发时间,你若闲来无事,想出去走走也好。随意去哪都好,这是我的东宫令,你拿着去各处办路牒文书会便宜许多。若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叔叔,或者……」他冲着外面喊了一句,「翟萧过来!」 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穿着通身铠甲进门就跪,「金吾卫指挥使翟萧拜见太子、公主。」 太子示意他起身,「玄玄这人是金吾卫,长安城里的事情,你都可找他。翟指挥使,以后十七公主这边你要多照料。」 「属下领命。」 来时的宦官打理好回宫的车辇,已站在门口等候。 太子走了出来,他路过门口时瞥了一眼宽叔,眼神闪过一丝古怪,上了马车。 太子一众离去后,兰娘走了过来,「公主,裴小娘子说有要紧事,没时间和你道别,让我同你说一声。」 兰娘见公主似是不解,忙提醒道:「白誊是白野望公子的父亲,想来裴小娘子是为这事回长安城了。」 原来太子的话也被在碧树堂院外候着的裴林芝听了去,这等大事,白誊定是活不了,就怕他白府满门都要遭殃。 李玄玄唏嘘,本还期许,若是白野望这能在明算科的科考中,登第金榜,也许他二人还能有些可能。但,若白誊这事牵连过大,满门抄斩或是流放,也都是有过前车之鑑的。舒池朗已经许久未来过辋川院,想必他肯定已经知晓了,若舒池朗也帮不得裴琳芝,她更是爱莫能助,她忙唤来小宽,「你且去长安城一趟,打探打探白府的事。快马赶上裴琳芝,暗中护她回府。也留意一下裴府的情况。」李玄玄终是不大放心,让她一个弱女子,独自上路。小宽自幼习武,不过一刻便能赶上裴琳芝。 第37页 李玄玄一人立在院中,瞧着远处的山上,云朵飘过,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太子说的父王留给她的「东西」是什么? 第20章 长安梦碎 选择由己,命数在天 李玄玄将阿蒙给他的那柄写着「碧树凉秋」字的扇子收回盒子里,锦盒关上的一刻,碧树凉秋书院和阿蒙就在此间不復存在了。 再也不会有胡椒烧梨,再也不会有月下分茶,再也不会有人拉着她的披帛带她游遍长安繁华…… 上清道长知李玄玄关了碧树凉秋书院,怕她无趣,就组了几场道经清谈,别的营生不能做,仅限于道教发扬的谈经论道自没问题。 李玄玄正在和师父上清道长在院中烹茶。 莫陆离走进辋川院来。这半年他出现在李玄玄身边的时间极多,周围的人都晓得他。 莫陆离对着上清道长一拜:「晚生见过道长。」 李玄玄道:「我和师父在聊道经,你来坐,一起聊聊。莫公子的见解总是独到些。」 莫陆离笑道:「好啊,不过今日我只坐一会便得走了。我是来问你一个事情的。」 李玄玄说:「你问。」 莫陆离抬眼看了一下上清道长,随后一笑,道:「我接了一件公事,要前往东都洛阳,约么两月可回。眼下洛阳虽是牡丹花已落尽,但是晚芍药正是时节,我想邀你同往散心,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想去。」李玄玄脱口而出。 莫陆离似早已猜到这结果,笑道:「你无需这么快应我,我还需要去打点一些事情,十日后我来此处接你,你再回復我。」 上清道长听得,起身离去,「你二人慢聊罢。」 李玄玄见师父走远,看着莫陆离问道:「你何意啊?在师父面前说这些?」 莫陆离满眼笑,看着她,「我想什么,你会不懂?」 「为何我要懂?」 「我当你是知己,我们从来心照不宣。」 李玄玄心道,她的知己几月前就死在山洪里了,此后,怕是再也不会有了。起初她以为莫陆离只是觉得她的想法有趣,两人切磋学识罢了,后来她发现莫陆离与金吾卫翟萧是旧友,那二人是不是都听命于太子,就不得而知了。心里便生了些抗拒,她知道朝堂之上,太子与十皇子两党争的激烈,她不想掺和其中。 可除了父王的迁墓之事,自己有什么值得太子殿下费如此心思呢?且太子那日去了之后,再没跟她有过瓜葛,那这莫公子,常常到此处,一待半日,所为何事,她便心中有了些眉目,试探道:「你喜欢于我?」 莫陆离本就生的明媚,面上此刻浮上笑容,无比肆意,「哈哈哈,公主竟如此直白?我还以为,心悦君兮君不知呢。」 「我只是猜测,此刻才确定罢了。」李玄玄淡淡的说道。 莫陆离看着她的表情,不禁冷笑自己,所付非人,「公主这番表情,就是拒绝我了?好生让人伤心,莫状元郎可是西京长安里多少小娘子的心头好呢?」 李玄玄淡淡的笑了一下,「我此前一心向道,后来红鸾星动了一下,那人就死了。你以后离我远些吧。」 「若有一日,你想找个人作伴了,能考虑我么?」莫陆离眼中淡淡笑意。 李玄玄愣了一下,这话,阿蒙好似也说过,她摇摇头,「你走吧。」 上清道长见莫陆离离去,来到院中,看见李玄玄仍是一脸淡然在看书,「玉蓁,你凡缘未了,这莫公子是我大唐最年轻的状元,我看着也不错,你既然是俗家弟子,何时都可还俗,若念红尘,不如早归去。」 李玄玄嘴边轻轻动了一下,她知道师父是真关爱于她,「师父,我想出去走走,可能很久见不到你了。」 「去吧,你我师徒一场,不管你是否看破红尘,我都希望你能舒适恣意些的。」 已是六月绿叶成阴子满枝时,李玄玄已收整好行李,即将南下,可在这时,宽婶忽然亡故了,此前她一直身子虚弱,本以为冬日难捱些,谁道竟没熬过这个夏天。 宽叔对宽婶甚是珍爱,他的悲伤,众人瞧在眼里,只是他再也没说过几句话,他忙前忙后打点丧事,不过十多天的模样,忽有一日吐血不止,人也跟着宽婶去了。 辋川院里就只剩下小宽、兰娘二人陪着她。 李玄玄从来当辋川院是家,这里有她来此世的家人、知己和努力的事业。不知在何时起,在哪一步走错了路,盛极而衰似的,她的梦竟然尽数凋落了。 兰娘有了身孕,与小宽二人就留下在辋川院。一来可以好生安胎,二来帮李玄玄守着辋川院,她总觉得房子若不住人,就荒了,三来在上清道长做清谈集会的时候小宽和兰娘也可帮忙。 如此一来,李玄玄决定一人离去,她打算南下去淮南道,那里有最富庶的扬州城,还有阿蒙信里提到过的地方。 李玄玄手握太子给的东宫令,办事十分方便,待她办好各种路牒文书时,巧在长安城偶遇了金吾卫翟萧。 「翟萧拜见公主。」 「巧了,翟指挥使。」 「不巧,我在此等候公主多时。」 「哦?等我何事?」 「奉太子之命派了一队人马送公主去扬州,在此等候公主,看何时将人送予公主。」 李玄玄这才意识到这东宫令牌的作用,确实是办事方便,确实也没了自由似的,好似被人在暗中盯着,不过太子殿下的好意,她懂。总不能让故人之女,大唐公主失了体面去,「如此就麻烦了。不知翟指挥使可有时间,喝杯酒去?」 第38页 「公主邀请,翟某自当奉陪。」 两人到了醉云楼,临窗而坐。 「公主若有想问的,翟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翟萧斟了一杯仙人醉,先干为敬。 李玄玄猜出这里有些问题,可是并不知道何事,她自问自己确实没什么值得党争之间可利用的砝码,因此猜测自己不过是个藉口,「这队人马送我是正事,还是恰巧要去扬州,拿我做个由头?」 翟萧笑而不语。 「若是只为了送我,就特地派队人马,那我路上可要摆足了公主的架势,作威作福一番才好。若不是,我便收敛些。仅此而已。」 翟萧笑道:「此前莫陆离总说公主是这世间顶聪明,顶有意思的人,我还不信。现在也做此感慨,不知是不是迟了?公主果然聪明。」 「哦,那我明白了。」李玄玄总算放下心来,这意思就是太子有事派人去扬州,拿她做个幌子罢了。 「不过,太子殿下也嘱咐过了,公主在扬州的府邸,宋长松宋公会安排好。宋公曾为太子师,太子殿下已写信递去了宋府,以保证待公主到扬州时,住的适意些。」 李玄玄不禁哑然失笑,她与这宋府果真是有缘,拜李敏所赐,坊间都传她与宋清尘的摺扇始末。她虽知晓是被李敏所陷害,可是在宋家眼里,她与李敏都是李氏皇族,明摆着是皇族嫌弃宋府门第低,想悔婚,内部宅斗,顺水推舟把这个锅扔到了宋清尘头上。 平心而论,若是自己的独孙,被人陷害与他人有染,她也定会恨之入骨才是。太子竟然还让宋公去帮她落府宅,这,确实是难为人家了。 这样直接以公主身份压宋公,是不是对他老人家忒残忍了些,「嗯,我去扬州不带任何随从,只我一人,就不劳宋公费心了吧。」 翟萧笑道:「你可万不要同宋公计较,宋公虽在长安为官时,不过是五品,俸禄不多,可他祖上宋家实乃扬州富豪之家。我的好友陈都护,同他宋家曾为亲家,所以我知晓的很,他宋府是不折不扣的富贵乡绅,莫说府邸对他算不得什么,若说半个扬州都是他宋氏的,都不过。」 话已至此,李玄玄也不好推辞,总不能说,我们姐妹宅斗,我姐姐伤了我和宋公子的清誉,我不好意思麻烦宋公,这话不仅说不出口,还白让人看了笑话去,「那只好却之不恭了。」 她心中思量着,这宋公若不是碍于太子颜面,定不会理她。她到时也要离宋府远远的,少给人填些麻烦才是。 「还有一事,请教一下,希望翟指挥使同我说实话。」 「公主请讲。」 「前些时日进士科舞弊案,听闻主犯是白誊,后来怎么处理的?他的家眷呢?他庶出的儿子白野望,是我朋友。」 翟萧似是斟酌哪些东西可以说,那些不可以,停了半晌,「对外陛下取消了今年的进士科举,白誊本该问斩的,不过后来陛下念在他白家这些年有功于朝廷的份上,抄了家产,判了流放碛西。」 「全家么?」 「嗯,根据我大唐律例,流放是要带妻妾的,他的子孙亦不能免。」 李玄玄心中为白野望而悲伤,那样的咸阳游侠,江湖意气,竟因一个对他并不好的父亲犯了错了,直接连坐到流放碛西。 流放之中,岭南、剑南居多,碛西最远,也就是罪责极大的会发往此处。碛西就是西域,即玉门关以西,陇右的边陲之地。很多人,还未到流放之地,就命丧黄泉了。她不禁唏嘘,想来裴琳芝与白野望的结局便是如此吧。 六月的时候,李玄玄离开芙蓉山辋川院那日,收整东西时,特地将阿蒙给她的锦盒带在身边,上了马车。 她回首遥望长安繁华。 这里是陶师傅富贵荣华的长安梦,是邹齐路金榜题名的长安梦,是裴琳芝只求一人的长安梦,也是李玄玄她自己的长安梦。 繁华与破碎,欢喜与忧愁,选择由己,命数在天。 第21章 宋家尘郎 倒霉榜头甲第一宋清尘 第二卷 :《扬州鹤》 翟萧派的这一队护送李玄玄去扬州的人,共有八个,年龄不过二十上下,扮作家僕,可各个自小习武之人,武功不凡。 年龄最大的唤作乔大,是个不苟言笑,出自行伍的军人。 李玄玄留了一个心眼,带了一个自己人。以便若有什么事情,觉得不妙,也可随时从这队人马里抽离出来,给自己留个后路。这人曾是她原先府里老人元叔的幼子,元叔曾跟随她父亲简王出生入死,是信得过的人。元叔的幼子名字叫做元和,家里唤作元郎,不过十五岁,从小习武,武艺了得,人也老实的很。 到了扬州城外驿站的时候已经是九月,空气中飘着金桂的香气。 李玄玄深吸这桂香,好似到了神仙境地,觉得轻松无比。 才下马车,便瞧见驿站外密密麻麻的站了二三十个人,为首的长者穿着一身枣红色的常服,满头白髮束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面向老成庄重,想来就是宋长松了。 老者见李玄玄下了马车,忙带着众人向前跪拜:「老生宋长松拜见十七公主。」 李玄玄忙扶了一下:「宋公不必行此大礼,往后还需在此地叨扰,劳宋公费心。」 一行人连驿站的门都没进去,直接被宋公带着,朝着扬州城驾马而去。 第39页 宋长松想的周到,选了当地一个,曾在宫中做过女官的夫人,陪同李玄玄随行,两人聊了一路,也算有意思。 随从都唤她宋六娘子,是宋公远房的侄媳,幼时在大明宫当过女官,回乡后嫁给宋家排行第六的子侄,是以她夫君是六郎,她就是六娘子了。 六娘子告诉李玄玄,本来公主入城,应该满城官员迎接的,但是太子殿下曾再三嘱咐宋公,公主此行是散心,切记不可高调铺张,一切从简,一切低调,以便于公主修身养性。是以宋公未惊动郡县长官,自己将一切安排妥帖。 此间只有宋府知公主屈尊至此,尽量让她舒适自在些。 如此,正合李玄玄心意。 宋家是扬州大户,此前就听翟萧说过,当时还道他夸张了些。直到马车入了城后,六娘子一路跟李玄玄介绍着,她才知晓,翟萧说的不仅不夸张,还有些谦虚呢。 眼前一条繁华街市上,从南到北各种商户,大到酒楼客栈,小到笔斋布店,大半都是宋氏产业。 六娘子指着一家纸铺说道:「这个宋府花笺是家特制的宣纸铺子。里面有许多有意思的宣纸,好多皇宫里头都见不着的花样呢。」 李玄玄随口道:「哦,听过一种叫玉堂花笺的,是这铺出的么?」 六娘子眼中一亮,忙笑道:「要说这玉堂花笺,其中还有个故事呢,好生有趣,公主可要听听?」 反正还有段路程,不如听听,李玄玄点头,「嗯。」 六娘子似对这个故事很是喜欢,讲故事的时候满眼是笑,「宋府花笺,是我们宋府特制用来送礼用的花纸,因为工艺多,程序复杂,成本自然也就贵许多,是扬州世家小姐公子们的追捧之物呢。有时出了新样子,一金难求。其中有一种橘子花香的,唤作玉堂花笺,自打我家小公子尘郎回扬州后,那纸张就不对外卖了,说是他专专给心人用的。」 「哦。」李玄玄敷衍着答应。心道,骗人的玩意儿,这纸阿蒙就有,我房里放着一沓呢。 「我家尘郎,此前公主在长安可曾听过么?他的诗文集,有许多刻本,不单长安城卖的火爆,扬州城中也有许多呢。」 李玄玄寻思,「尘郎」,宋家的公子,长安回去的,「可是宋清尘宋公子?」 「公主真的听过呀,哈哈哈,下次我拿一本他的诗文集,给公主解闷啊。」 李玄玄心中腹诽,不仅听过,还熟悉呢,坊间传闻,我两还是一对呢,看来长安坊内的传闻,扬州城里是不知道的,「嗯,今年的进士科状元嘛,听过的。」 六娘子眼中暗淡下来,「唉,我们尘郎受了许多委屈呢。公主也知,这一年的金榜题名都不作数了,最可惜是我家尘郎的状元。这作弊之人是个杀千刀的,我家尘郎本想金榜题名娶娇妻呢,这一搞,他下狱了三个月,据说那心上人也跟别人跑了。他一月前独自骑马回来时,颓的很啊,眼下我们全家都在给他筹划亲事呢。」 「可惜,可惜,不过明年还有科考,望宋公子高中吧。」李玄玄腹诽,若是长安有个倒霉榜,宋清尘也必为榜首,这人真真的倒霉第一人。不过十八九岁,先是被人冤他私会公主,然后被四郡主退了亲,无奈宋公辞官,与宋公回了扬州,而后好不容易得了状元,可以扬眉吐气一把了,被这作弊案牵累,不仅状元郎没有了,还坐了几个月的大狱,终于洗清罪名了吧,心上人还同别人跑了。 这,实在是,太倒霉了。 「希望能借公主吉言了。不过,最近正在同扬州富户王家说亲呢,那王府可是淑妃娘娘的母家,也是门当户对的很呢。」 「淑妃?六娘子说的可是当今十皇子的母妃?」李玄玄不过一提。 「正是呢。」六娘子来了兴致,她当年在大明宫当差的时候是个心思活络,耳聪目明的,知晓许多故事。 淑妃娘娘未出阁时,可是是扬州第一美人,被兄长托扬州刺史经过多番波折送予陛下。陛下当年虽年过四十,可后宫不乏佳丽,淑妃二八年华,绰约风姿,一朝伴得君王侧,不到一年便生了十皇子。 转眼近二十载,先太子殁时,淑妃曾多番吹枕头风,要陛下立十皇子为太子。可陛下并不荒唐,立储除了需考虑立长立嫡立贤之外,皇子的母家也需有所助力才是,淑妃就短在此处,不过富贾之家出身,难帮十皇子登顶东宫,此事便就此作罢。 眼下虽然太子是当初的三皇子,可淑妃恩宠仍隆,且十皇子为人聪敏,甚得陛下心意,朝堂之上,便分出阵营来。 眼下淑妃母族有意说亲宋清尘,这意思再明显不过,虽然宋清尘今年状元没了,可他学识如此,明年必能再登第。不若早些拉拢,来日为十皇子所用。 李玄玄听得这些个故事,已经将此处摸了个大概。扬州虽离长安千里,可此处是世间最富之地,名与利自古相合,官场与富贵场又岂能分割。 她偶尔便搭一句,不明的,就点头示意。 说话间已到此行扬州住的府邸,六娘子介绍,这一条街上住的都是宋氏家族,宋公特地为公主选的是最南的宅院,唤作南楼,是一处僻静地方,紧挨着一个道观——临溪观。 院落三进三出,几与辋川院一模一样,既临道观又临溪水,背靠一小丘,上有一小亭,深得她意。 第40页 李玄玄就此住下,又恢復了她之前在芙蓉观的作息,早起去观中打坐早课,白日里不是看书烹茶,就是去城中繁华处逛逛,再不然就去丘中小坐,日子过得也倒潇洒。 她想着待心情调整平静,觉得无聊时,再从扬州城里开个书院、酒肆什么的,继续将日子过的有意思起来才是。 人总是这般,在轻薄寡淡处待得久了,便觉孤独,在热闹繁华处待得久了,便生遁隐之心。便是没有一刻十全十美的时候,也正是这种不得全的,且有缺的现实,才叫日子过得有奔头。 护送她来扬州的一队人马,果然是有其他事情的,入得南楼,那乔大便带着一行人走了。还好她之前早有准备,带了元郎,在她身边。 宋公留了十来个奴僕洒扫庭院,日常安排,她也没推辞。 十月的时候,宋公那边就送来了兰娘的信,说是孩子已经出生,是个男娃,要李玄玄为他赐个名字,还说,待孩子大些了,小宽和兰娘就来扬州探望她。 李玄玄寻摸了两日,才想道,兰娘和小宽都是清澈简单的人,不若就叫宽澈吧。 这一日她穿身胡服拿着摺扇去街上遛弯,元郎双手交叉抱着剑跟着她,她问道:「元郎,我这扇子怎么样?」 元郎看了看,「公主是喜欢《道德经》么?」 「嗯?」 元郎以为自己说错了,就解释道:「就是什么玄之又玄那个?」 李玄玄看了看扇面,不过是烹茶书卷,「这扇面画的这书,是《道德经》?」 「嗯,是啊,市面上的《道德经》都是这样,你看打了八个孔,蓝封,红线绕孔的。不过嘛,公主看的一定是金装版的,没见过市井版本吧。」 李玄玄觉的自己先前是不是将这幅画看错了,「《道德经》」、「玄之又玄」,代表着道教、玄玄,这难道指的自己?那这画上的山就不是芙蓉山了,是远山濛濛的云朵,指的阿蒙? 她又问道:「元郎,你再看这图,远处画的是什么?」 「霞光出岫,是朝云啊。公主在考元郎么?这画的是清晨的时候。所以我猜,这画里的意思,应该是,清晨的时候看《道德经》。」 李玄玄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她四下观望,忙跑到最近的书摊上,双手拍道案上,「掌柜,给我一本《道德经》!」 掌柜拿出来一本蓝封、八孔、红线绕的《道德经》,放到她手上时,她忽然有些呆住了,从来都觉得阿蒙是她知己。自己竟这般不懂得他的心。 掌柜见她愣住,以为是热衷读书的看客,忙推荐道:「小娘子,本店卖的最好的书可不是《道德经》啊。你瞧这本,扬州第一才子,宋公子的诗集,《宋远蒙集》。」 「……」李玄玄愣了一下,「你说什么集?」 「宋远蒙啊!远蒙是宋公子的字啊,就是扬州第一大才子——宋清尘的诗集啊,一看你就是外地来的,竟不知道宋公子大名,我跟你说啊……」 「元郎。」李玄玄有些痴呆的示意元郎付钱。 她拿着一本《道德经》,一本《宋远蒙集》,脑中有种奇怪的想法,难道世上真有这些个巧合?宋清尘,字远蒙,阿蒙说自己叫陈、远、蒙! 第22章 清尘公子 我此生只要李玄玄,旁的女子…… 宋清尘春闱放榜那日被金吾卫捉了去,待他来到辋川院找李玄玄时,已是六月。 那日辋川院门口全是女道长,要求各长安周边道观凭邀帖入门。他连门都入不得,只好躲在门外的竹林里等着李玄玄或者兰娘出来。巧就听到两个小道长在聊天。 「今日会看见公主么?」 「不要想了,公主岂是你我能见的?」 「她若在,总会出来的,我远瞧一眼就是了。」 「我师父说了,公主同莫公子去洛阳了。几月内是回不来了。」 「莫公子是谁?」 「去年的进士科状元啊!你没听过啊?长安城里多少贵家小娘子都想嫁的人啊。一心念念的盼着公主呢,这半年,日日往这里跑,我们许多人都瞧见过的,真真的般配。」 宋清尘听此如遭雷噼,自己不过离开半年,姐姐居然就有了新欢,难道以为自己没考中状元么?就立马寻了去年的状元?他不信,忙去找舒池朗,可却听舒府的小奴说,舒池朗同裴琳芝去寻白野望了。 他忙找旧时国子监同窗打探消息,莫陆离这个人他曾听过,可却从未听姐姐说过。 果不其然,真有同莫陆离一起去过碧树凉秋书院见过李玄玄的人。那人告诉宋清尘,确实莫陆离心怡于十七公主久已,还听闻莫陆离有了新差事,要去洛阳,他还求了公主与他同去。 宋清尘大概心中已明了,可是他不相信,于是想追去洛阳,当面问个清楚。 正在这时,他收到了六叔一月前寄的家书。信上说,说宋长松得知今年科举取消,自愧不已,他说当初他致仕回乡,就是因为觉得党争之间的文人混乱,不想同他们为一丘之貉。 自己明明发现这帮人不对,却不肯仗义执言指出,没想到果不其然,这帮人狼子野心,科考都敢作弊,最终他的不作为,竟然报应到了自己孙子的身上,好好的状元竟下了大狱! 为此宋长松内疚许久,忽有一日咳出血来,大病了一场。 第41页 六叔信上再三强调,宋长松年岁大了,这次病的汹涌,让他速回。 宋清尘心中不管有多少不舍、难解,都再无法逗留,只身一人快马加鞭回了扬州。 到扬州已是七月底,好在阿翁身子还算强壮,竟挺了过来。可毕竟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宋清尘在病床下一直侍奉着,直到九月,才见好转。 大病初癒的宋长松似活明白了一般,既然已得过状元,证明阿蒙已光耀了他宋家门楣。虽然这一年科考不作数,但是与阿蒙无关。眼下不若先成家,明年继续考便是了。 且经过这一病,他更担心自己若是哪日去了,阿蒙独自一人,该多悽苦。 若马上为他张罗婚事,若自己还有那个福分,没准能见到重孙儿出世呢。 想到此处,宋公整个人变得精神百倍,他老人家一声号令,扬州城整个宋氏为之倾巢而出,全家都在给宋清尘谋划成亲之事,全扬州城的小娘子都期盼着嫁予宋大才子。 宋清尘每日待在家中,不论是去书房,还是去花园,哪怕就是去茅房,也会「偶遇」几个小娘子,这些都是宋家长辈安排的特别相亲。 他不胜其烦,便拉着令令去城外的庄子小住几日。 难为这次宋公并没有阻拦,二人逃脱的很是顺利。 原来宋长松是接了太子密函,要接待长安来的那位,与宋清尘有非议的十七公主。他怕若告诉了阿蒙去,不巧若是遇见了,传出去什么不好的话,影响公主清誉,也影响他的相亲大计,于是便没有同他讲,任他去庄子上待几日。 这日,宋清尘才入家门,宋家叔婆婶娘就围了上来。 「尘郎,你快瞧瞧,中庭那个粉衣的是城中巨富王家小娘子,长得的顶顶的出众。要说这扬州城啊,除了咱们宋府,就她家排的上名号。还是淑妃的母族,门当户对的很……」 「尘郎,这是你嫂嫂家的小妹,年方二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尘郎,这是苏州林家的姑娘,才从苏州赶过来呢。」 宋清尘面如菜色,他一句话都不想说了,直奔阿翁的书房。 「阿翁,我回来了。这门口这帮人,又是什么回事?」 「都是你的长辈,为你筹划婚事的。」 「阿翁,别人不知,你还不知么?我眼下还有要事要做,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宋清尘低声说。原来他离开长安时,曾接到密诏,只是事关重大,更要谨小慎微些。 「不影响。此事与你成家立业并不冲突。」 「阿翁,我说了很多次了,我真的有心上人。」 「我知道啊,令令不是说她同别人去了洛阳么?」 「可不代表她没有在等我呀。」 「她能与别的男子出游,你还不懂什么意思么?」 「阿翁,这其中定有隐情。」 「阿蒙,君子有成人之美。强求不得。」 宋清尘觉得自己已经无力再说,他只想孤注一掷,以手扶额,嘆了一口气,「阿翁,我如实同你讲,我心怡的女子,其实就是十七公主——李玄玄。」 「你!你!你!」宋公将手中茶碗「嗙」的一声摔在地上!他气得抓鬍子,「扯谎!一派胡言!你怎变作如此模样!公主乃简王独女,简王战死边疆,是我大唐之荣!你怎可这番污浊公主!」 原来当初李敏冤枉宋清尘与李玄玄有染时,宋公自不会让脏水泼到自己孙子身上,他早就着人调查过,宋清尘从未见过十七公主,两人不过被李敏算计了。想来十七公主也是可怜人,身份高居公主,竟被个郡主算计如斯,最终跑去道观做了道长。想当年简王死在陇右,死后是被追封过的,公主承了简王的荫佑,也是大唐之荣,所以这次接到太子书,他仔细认真的好生为公主筹划了一番,不想让她觉得入了扬州,便受了委屈。 只是没想到,明明宋清尘和李玄玄都是受害者,宋清尘眼下还将这祸水东引,泼到公主身上,何时自己的孙儿竟变得这般模样!宋公心里大恸,「你这般无耻,我到了下面如何同你父母交代!我如何对的起我们宋家的列祖列宗!」 「阿翁!阿翁!你听我说,真的,我心上之人就是李玄玄。」 「你现在撒谎都到如此地步!你何时认得十七公主?!我早派人查过,你们并无瓜葛!你可以不喜欢这些女子,但也不必这般毁公主清誉!」 「阿翁,我真的没说谎,我此生只要李玄玄,旁的女子我都不会娶!」 宋公大怒,「来人!家法伺候!我宋家荣光百年,怎的教育出这样一个不仁不义不孝之辈!」 宋家的家法是藤条,宋清尘就这样平白无故的被抽了五十下,待他身后皮开肉绽之时,半条命都打没了,宋公走到他身边,「可知错?」 「阿翁我错在哪里?我是真心喜欢李玄玄的!我这一世,非她不娶!」 「如此地步,你还满嘴谎言!竟然敢编排皇家!眼下十七公主就在南楼住着!你认识她?那这些时日,怎么从未听过你去拜访过。竖子!给我继续打!」 家奴不敢多打,怕再这样打下去,真把宋公的独孙打残了,定是罪过。就轻轻的意思了三下。 待家奴打完,宋清尘才回味过来,他满头是汗,满身是血,嘴唇发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眼中含泪,笑着问:「阿翁,玄玄她在南楼么?」 第42页 宋公有些疑惑,莫不是将人打傻了吧。 宋令寻了郎中给疼晕过去的宋清尘瞧伤,敷过药后,他昏睡了一个时辰才醒。醒来就拉着床边宋令的衣袖,「走,去南楼。」 他艰难的扶起腰,站了起来。 宋令忙扶着他,「公子,你昏迷的时候我去过了,眼下公主上街了,你且先休息吧,我差人在南楼外候着呢,公主一回来就过来传信。」 说话间,一只信鸽落在窗前,宋令取下信笺,递给公子。 宋清尘拆开一看,目光沉了下来,「令令,更衣,我得出去一趟。」 扬州富庶,城绕运河,使天下财富聚于此。与长安不同,扬州城无宵禁,妥妥的是座不夜城。 春岸楼是扬州城里有名的青楼,坐落在运河沿岸的东关街之东,日落掌灯,日出关门。 春岸楼楼高三层,一层是主堂,有歌姬轮番献艺,二层和三层是雅房,如留夜留宿的客栈一般。 春岸楼最为有名的就是三层高楼却有个「第四重」。 第四重不在三楼之上,而在水面,夜里,运河沿岸停留着许多点着各色灯笼的游船,大小不一,颜色各异,远远望着,如一片各色芙蓉开与水中。每个船里各有一位花魁娘子,她们或擅长琵琶,或擅长下棋,或擅长小调,各有独自的看家本领。她们有的卖唱,有的卖艺,有的只同郎君做首诗,有的负责一夜春宵。 能上得第四重船上的客人,那必是得一掷千金的豪客了。 眼下酉时将近,李玄玄穿着一身鹅黄胡服正坐在主堂后的垂帘中喝着美酒,瞧着台上弹琵琶唱歌的歌姬。 这春岸楼开门迎客,不限男女,世风开阔的很,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女子也会来此寻个男妓、面首,畅饮一番。不过她来此处,却不是狎妓。 白日里她与元郎在书铺刚装了书入怀中,就瞧见一人神似兰娘的女子在东关街市买胭脂。她起初以为自己晃了神,便一路跟随到了春岸楼。 使了几个钱一番打探,才知晓这人是春岸楼的姑娘,唤作绿珠,曾是长安平康坊的歌姬,眼下也是春岸楼的花魁,起初只卖艺,巧今日是她的梳弄覆帐之夜,也就是夜里要有许多有头有脸的富贵豪客,将一掷千金买她初宵。 眼下主堂里热闹非凡,正是因这回事。 第23章 姐姐救我 将人抵在墙上,欺身就吻…… 李玄玄特要了垂帘的座位, 在里面已经候了许久,终于等到绿珠抱着琵琶来唱了曲儿。她再三确定,若不是她晓得兰娘刚生完孩子, 定以为这人是兰娘。 她那时为兰娘选亲的时候, 曾去调查过兰娘远房的表哥,也知晓兰娘曾有个同胞妹妹, 自小走失了。人虽有相似, 如元郎似阿蒙三分,可如此相似的,她不信。 她肯定这人便是兰娘走失的妹妹。 春岸楼里的掌事人是个唤作花姨的大娘子,她站在台上帮客人叫着绿珠梳弄之夜的身价。 李玄玄淡定的听着绿珠的初宵从一百金涨到了五百多金,她打算待无人叫价时,多加个十金,以后好让兰娘和绿珠姐妹重逢。 可巧是她周围垂帘的两边,正此起彼伏的叫着价, 李玄玄等的有些不耐烦, 叫元郎喊道:「八百金,长安李公子。」 同时也叫嚷出这个价格的,就是她身边的两户。 「八百金,长安莫公子。」 「八百金, 扬州宋公子。」 花姨满脸堆笑,「三位公子可要比出个高低来才是啊。绿珠娘子可是诗词作赋无一不通啊, 今日覆帐,夜来红袖添香, 也是雅事一桩。不过,只有一人可以去第四重绿珠的花船。」 「九百金。」三位又是同时叫价。 主堂里的客人开始起闹。 「莫不是花姨叫来的陪客吧,怎的如此一致?当我们猴儿来耍?」 「快下去!快下去!影响爷听曲儿!」 眼见着就是千金一宵了, 花姨急中生智,「三位郎君难分高下,绿珠感谢三位垂怜,不如楼上一叙,三位请!雅房,一夜良宵。」 主堂灯火昏暗,元郎紧跟李玄玄身后。待入了二楼,房间铜制灯台尽数点亮,晃如白昼。 绿珠穿着一袭露骨的淡薄绿衣,髮髻梳的老高,坠着碧玉的珠串步摇,眉眼间妆面娇媚,姿态万千,却与兰娘气质不同。她正坐在一个古琴前,看着逐一进来的公子们。 李玄玄先一步坐到椅子上,面对着绿珠,笑脸盈盈。 绿珠眼波流转,打趣道:「这位小娘子生的可比我标緻多了,买奴回去奉茶么?春岸楼里有小郎倌儿,可要给娘子叫个一起玩啊?」 李玄玄微勾嘴角,如实道来:「绿珠与我一位故人生的九分像,我料定你二人是姐妹,她唤作兰娘。我买你回去同她相聚。」 绿珠眼中闪过一丝不察的害怕,不过片刻就消失了,她大声的娇笑着:「小娘子好生有趣,好生有趣!」 可接着进来的两位,却让李玄玄觉得,好!生!有!趣! 只见宋清尘和莫陆离同时走进「一夜良宵」的房间。 这两人互相併不认识,宋清尘呆住的当下,莫陆离快他一步,落座在李玄玄身边,满是惊喜之色:「我从洛阳回来,就听闻公主到了扬州,一路追至此处,总算找到了。」 李玄玄见阿蒙那一刻算是明白了,什么陈远蒙! 第43页 不过是宋清尘宋公子哄骗人的小名罢了! 这人骗的她好苦,此刻竟在青楼买女子一夜春宵!她嘴间冷意甚浓,冷哼一下,似是在嘲笑自己多情如此!这一刻,她心意已决,陈远蒙这个人确实死了,在她心里死的透透的! 李玄玄冷冷的盯着宋清尘,却对莫陆离说:「莫公子好雅兴啊,平康坊不够你耍的,到扬州可曾迈开过脚啊?这就跑青楼里寻春了!找我来了?呵呵,着实没看出来。」 莫陆离见她恼了,竟有些开心,笑着说道:「你竟为我醋了?不过逢场作戏,我买她也不是拿来陪.睡的,自有别的用处。你知道的,我一直心仪的人,只公主一个。」他前半句说的无比坦荡,竟让人生出信任之感,后半句又满是深情。在座的绿珠和宋清尘都看在眼里。 李玄玄懒得理他,侧过脸去。正对上宋清尘那哀伤的目光,他怎么脸无血色,还出着虚汗,嘴唇泛白,李玄玄腹诽,都虚成这样了,还敢来青楼买春,不知所谓。 宋清尘想过无数他们再度重逢的场景,或金榜题名的榜文下,或辋川门口的绿竹前,或洛阳芍药花下,或长安西市街头,或南楼桂花树下。只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情景下,两人近一年后,相遇在青楼的叫卖春夜上。 他心中万般滋味,不知如何说出口,身后的伤还在隐隐作疼,眼下他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力气将来龙去脉与她好生聊聊,千言万语,汇到嘴边,他只轻轻的喊了一句:「玄玄。」 李玄玄听着这声,心肺之中无名火起!她瞟了一眼宋清尘,冷笑着:「这是谁?我怎么不认识!怎敢直唿公主名字?」她心里生了刀,要将在场的人都屠尽才肯作罢。 宋清尘听着这番陌生说辞,只好道:「在下宋清尘,见过十七公主。」 莫陆离心间一惊,他听过这个名字,这不是今年的进士状元?见他和李玄玄的目光,难道两人认识?他问道:「公主,与宋公子相识?」 「不认识。」 「早相识。」 两人同时说道。 花姨走了进来,「不知三位想如何议这价格?」 宋清尘和莫陆离齐齐瞥向李玄玄,都不敢张嘴,李玄玄霸道冷静,似在通知花姨,「我来此地前打探过,最贵不过三百金。这两位都让给我了,我出五百金,明日花姨着人,到宋府南楼院子里找我取金子吧。待绿珠姑娘收拾安顿好了,自行去南楼寻我。」 花姨见另外两位公子不语,想来这小娘子是个大人物了,得罪不起,只是平白自己短了五百金去,不禁嘆气,只好认了。 李玄玄回头:「元郎,走吧。」 莫陆离笑道:「我知道公主住哪里了,改日过去叨扰啊。」 宋清尘顶着一身的伤,忙追了过去。可是李玄玄正在气头上,走的甚快。 「玄玄,玄玄……」宋清尘虚弱的叫着,他双手背在身后,捱着疼。使劲的拖着腿,追着李玄玄。 可李玄玄快步,早走到台阶处。 「噗通!」 宋清尘摔到了地面。此处是二楼雅房,并无他人来往,颇为安静。 这一声响甚大,惹的李玄玄回头。她瞧了一眼,哼,又来使苦肉计了,上回不是将自己扎了一身刺槐,整的跟个刺猬似的。这回在青楼扮起柔弱来了,真是一点进步都没有。她拂袖要走的时候,听得那人说了一句,她忽就停在了楼梯上。 宋清尘不知是背疼的,还是心伤的,还是过于想念,他竟眼中含泪,如只受伤的小狗,躺在地上嗷呜着,他低低的唤了一句:「姐姐……」 这一声,让李玄玄此前的恨意全数崩溃,她快步走了回去,「你怎么了?」 宋令忙说道:「今日公子被宋公打了五十多鞭藤条,眼下浑身是伤。」 李玄玄未曾蹲下,仍是站着,俯视着躺在地上的宋清尘,看了他的身后,果然,已经有血浸透他浅蓝色的衣衫,渗出鲜红的血来,虽然看着就觉得肉疼,可李玄玄仍端的稳稳的,「都伤成这样了,还能到青楼买笑,委屈宋公子了。」 宋清尘已经疼的说不出话,宋令见此景,虽然想替自家公子抱不平,可想到若此刻得罪了公主,回头待公子好了,不得扒了自己的皮,他自是聪明伶俐的,赶紧说道:「烦请公主帮忙,我马上去叫大夫。」人一熘烟就跑了。对,跑了! 丢下自家伤的浑身是血的公子,跑了! 李玄玄一愣!只好对着元郎说:「叫人去!找个房间,把他抬进去!」 然后她蹲下对着宋清尘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道只是向善,你别多想。」 宋清尘已疼的有些迷离,他临晕倒前,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姐姐定是想跑,不能让她走,于是他的手死死的抓住了李玄玄的手。 即便人已昏迷,李玄玄也无法挣脱开。 这房间本就是给青楼里的姑娘和客人用的,自然同春岸楼灯红酒绿的风格一脉相承,房间内珠帘叮噹,床间轻纱层层,只怕不叫人越陷越深似的。 宋清尘躺在床上,一副失血过多的样子,可手上青筋暴突的攥着李玄玄。 李玄玄只得可怜巴巴的坐在脚踏上,脸靠在床沿,她一脸别扭,「宋清尘,我再警告你一次,放开本公主的手,我饶你不死!」 这话她已说了几十遍了。可那人发着烧,死死的不肯松手。 第44页 宋令已找了大夫来,重新为宋清尘上药,因他拽着李玄玄的手,只能将他衣衫褪到他二人缠做一处的手臂上,李玄玄别过头去,宋清尘袒着后背趴在床上。 待众人离去门外守候,房间只余二人时。李玄玄见他仍在沉睡,才抬眼看了看他精.壮的后背上,全是血痕,惨不忍睹。便不忍在抱怨,想来今夜只能趴在床边,凑合一宿了。 趴在床边定是睡不着,李玄玄就看着宋清尘,一路发着烧,一路还嘴里叨叨着什么,她好奇贴耳过去,待听清时,她忽然有些难过。 因宋清尘昏迷中,一直在低声叫着:「姐姐……姐姐……阿蒙错了……」 李玄玄不知何时睡着了,睡前她还记得摸摸宋清尘额头,好似还在烧着。 听得鸡鸣四更时,宋清尘才觉得自己从浑浑噩噩中醒来,他刚欲起身,就发现手中攥着一个人。他侧头,就看见李玄玄头靠着床沿,坐在地上的脚踏上,靠着床边睡得正香。他满脸病容,忽就展露出笑来,他强忍着坐了起来,轻轻放开了李玄玄的手,然后抚上了她的脸,双眼中,水雾迷离。 他挨过落大狱的黑暗,熬过国子监的/监/禁,忍过她与别人离去的伤心,受过藤条的皮肉之苦,终于,终于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李玄玄睡得实在不舒服,梦里忽然感觉轻松了一点,她就翻了个身,没有宋清尘攥着她的手,她一翻身就摔倒了地上。 宋清尘有伤在身,根本来不及拉她,就瞧着她摔到了地上。「姐姐!」 「啊!」李玄玄终于从梦中醒来。她默默摔疼的后背,站起身来,看着床上的宋清尘,嘆了口气,「阿蒙,你退烧了么?」说完这句她就后悔了,才想起来这人不是阿蒙,是骗子宋清尘! 她站起来,转身要走。 宋清尘忙叫道:「姐姐,好疼啊,姐姐,快救我!」 李玄玄忽然转身,快步走到床边,生气万分,将心中怒火一股脑发泄出来:「你要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你却一直骗我!现在又来这一套!让我救你什么!」 宋清尘脸上忽出现了一丝与从前全然不同的霸气模样,他伸手拉住她胳膊,将床边的她拽倒,李玄玄一个不稳,扑到他怀里! 他抱住怀中的人,将人抵在床边的墙上,欺身就吻。 李玄玄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一个柔软无比的唇,用力的碰在了自己的唇上。 起先似蜻蜓点水立在雨荷尖尖上,而后似蜜蜂吮吸花蜜…… 那唇贴着她嘴角,亲了又亲。 他喘.息着,低声道:「这样救我……」 未等她的唇寻出空来答覆,又被那唇堵住,她唿吸不得,不由自主的「唔」了一声。 那吻听得这声音,如被火焰烫过一样,寻着缝隙燃烧,轻松寻门而入,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他等了那么久的人,他想了那么久的人,让他觉得若没了她,自己便活不下去的那个人,终于在他快落入悬崖碾成尘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来解救他…… 他吻的痴狂深念,她承的意乱情迷。 待两人清醒时,李玄玄才发现自己气的发抖,她满是恨意,用力在他唇上咬了一下。 「嘶!」宋清尘已尝到口中的血腥味儿。 她挣脱开他的怀抱,「啪!」一掌扇在他脸上。 宋清尘舔了舔嘴角被咬出血的红肿,脸上的手印自清晰可见,他眼中腥红一片,看着她,一字一句,态度无比坚定,道:「李玄玄,能让我再遇到你,我再不会放手了。」 明明自己才是被轻薄了的人,李玄玄却落荒而逃,此刻,她公主的铠甲碎了一地,她有些鄙视自己,即便她怨,她恨,可是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她很是庆幸。 因为,他,还活着。 第24章 南楼西窗 我一直为姐姐守身如玉 天还没亮, 李玄玄和元郎顶着朝早的鸟鸣回了南楼。 深秋的南楼风凉的很,冻的李玄玄肩膀瑟瑟发抖,牙床打颤。回到房间, 她和衣直接钻入锦被里, 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庭院的银杏树落了一地黄叶。 她推开门, 元郎赶忙迎了上来, 他似是被人气得脸通红,结结巴巴:「公主,你可算醒了!他……他……那人……太气人了!」 「怎么了?你慢慢说。」 「那,那个宋公子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已在这边上的厢房住下了。他!他怎这般大胆!就算扬州是他宋府的地界,也不能这样欺负我家公主!」 李玄玄揉了揉眼睛,呆坐窗前,她心乱如麻, 她该怎么办?出去与宋清尘理论一番?也许这样正合了他心意。可自己的心意如何呢? 她轻嘆了一口气, 问道:「他搬进南楼来住,总有说辞,怎么讲的?」 元郎说道:「说是他被宋公家法伺候,打了半条命去, 南楼院中有冷暖双泉,便于他养伤, 恢復身体。」 「由着他吧。」李玄玄无力的说道。 她觉得四肢酸软,头疼的紧, 许是前夜里睡在床沿上,着了风寒。这晚膳吃的甚是不合她胃口,不知厨子今日是犯了什么抽, 清蒸狮子头、拆烩鲢鱼头、蟹黄煨面、生肉藕夹……完美的做到了,无一菜不无肉,无一菜不油腻,可惜她今日身子难受,再好的佳肴也难以下咽,将将只喝了两口粥就回屋去了。 第45页 李玄玄果然着了风寒,一病就是两日,她只瘫在床上没黑没日的睡,所食不过清粥淡茶。她觉得这样也好,免得出门面对宋清尘,不知说些什么好。 且待她病好了一些,头脑才清醒过来。宋清尘和莫陆离都曾认识兰娘,必也会觉得绿珠眼熟,可这并不是两人同时出现在春岸楼叫卖一个妓子的理由,这事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她买绿珠,本是好心为兰娘寻的妹妹,可别惹些不该有的麻烦来才是。 虽然宋清尘搬到南楼,说是养伤,可这个说辞瞒不过她。若是奔她而来,宋公为何不来阻止?众人皆知绿珠被她买来,不日便要入南楼。难道宋清尘也是为此? 有了这层想法,她便暗中观察起绿珠来。 李玄玄与宋清尘两日未曾说过话,连发乎情知乎礼都谈不上,自然也没有僕人敢乱说的。 宋清尘身后的藤伤才结了痂,红肿还未散去,他正站在窗前,听宋令同他回话。 宋令这两日每日都负责去厨房打探公主都吃了什么,还要按照公子的嘱託,去提点厨子给公主做些新鲜玩意儿,他回话:「今日公主仍是半碗粥。一日未曾出门。」 宋清尘眉头微蹙,「我昨日不是让给她换个百合莲子的甜粥么?」 「换了。仍是半碗,据说没什么胃口。」 「大夫怎么说?」 「开了三副药,问题不大。主要多休息,多睡觉便好。」 「哦,你去让厨房做这个来。」宋清尘递给了宋令一张写了字的纸。 许是白日里睡得多了,已经入夜,李玄玄丝毫没有困意,她点了铜灯,呆呆的翻起来那日买的《宋远蒙集》,她不禁感慨,果然是进士状元、扬州第一才子,诗文确是不错。 「喵……喵……」 忽闻西窗猫叫,似曾相识。 李玄玄冷笑一声,推开窗,就瞧见宋清尘端着一个盖着盖子的深盅,站在窗下,冲着她笑。 李玄玄不动声色,就那么看着他。 他肩上散着月光,身后飘来桂花香,面庞仍是病容泛着白,眉眼间确是讨好的笑意和欢喜,他弱弱的喊了一声,「玄玄。」 李玄玄仍是不说话。 她的眼神中满是倔强、埋怨、委屈、愤怒,还有碎了一地的真心,拾不得,拼不得。 「你若是还在生我气,你骂我、打我都可以,就是不要不理我。」他委屈巴巴的样子,倒像是被李玄玄欺负了一样。 就是这样的眼神,这样无辜的模样,让李玄玄越陷越深,竟还以为他真的死了,悲伤了许久,半天她嘴边只挤出两个字:「无耻!」 就这两个并不好听的字,竟让宋清尘松了一口气,总算是理他了,「确是我错了,是我无耻。」他见李玄玄又不说话了,忙说道:「眼下入秋,天气凉,姐姐前几日……受了风寒,我……我给姐姐拿了胡椒烧梨。没有胡椒的。」他小心翼翼将盅放到窗台上,掀开盅盖给她看。 他如何做到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仍似辋川院时那样爬西窗,来哄他!那日强吻她的不是他么!怎么眼下又是这副可怜见的模样!她好似喉咙中卡着什么东西,疼痛又滚烫,心头似落了大石,压抑的难受。如鲠在喉,便是如此吧。李玄玄看着那碗没有胡椒烧梨,不知怎的,忽然很想哭。 那日她以为阿蒙死在科考路上的山洪里时,她哭了么?哭的有多伤心?她好似不太记得了。 眼前水雾瀰漫,遮盖了视线,她没有哽咽、没有抽搐,只有如潭月的双眼,滴下泪来。 她如落崖之人,心已死寂,忽然山渊上落下一根青藤,可那根藤细如丝线,她已不想再去拉。 「你别哭,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宋清尘见她落泪,似整颗心被揉碎,他想伸手去抱抱她,可是他不敢。 因他刚才只向前挪了一小步,她便勐向后挪了一大步。 他双使劲的抓在窗柩上,青筋暴突。 他的念,他的欲,他的爱,他的欢喜,已经满溢,藏不住。 那日流露的不过是一点点念想,便让她害怕至此。是自己太过孟浪了。只是此时后悔,怕是晚了。 宋清尘正懊恼伤心不已时,李玄玄不再流泪,她似忽然醒悟了一样,冷冷的对着他说:「滚!有多远滚多远!」 「嗙!」西窗被人砸关了去。 「啪!」那盅烧梨摔在地上,盅碎梨坏。 宋清尘看着地上的碎瓷,愣了半晌,他心里难过,可绝不肯放手去。他安慰自己,好像姐姐还是愿意理他的。 不多久,春岸楼收到了金子,绿珠也收整好了行李搬入了南楼。虽她长了一张同兰娘一样的脸,可李玄玄就是喜欢不起来,即便她心底都不愿承认,可却是她的不喜欢,源自宋清尘那日也去叫价卖她的梳弄之夜,覆帐初宵了。 除了初见那日寒暄几句以外,她并没有同绿珠多说话。 李玄玄坐在水榭亭边上餵鱼,这个位置刚好风吹过前面的桂花树,吹到此处来,待着甚是舒心。 绿珠住进来了几日,除了头一天,李玄玄同她讲,让她住的自在些以外,这位公主不曾同她多讲过一句话。她自幼在风月场里过活,见人辨心的本事是有的,她瞧得出不单莫陆离倾慕公主,宋清尘对她也是深情几分。 她搬到南楼时,宋公子就住了进来,旁人不知这事,她会武功,耳朵十分灵敏,每日夜里,宋公子经常熘道公主的房外,远远的偷偷瞧着她。她对宋清尘无意,对公主是感恩,见这两人明明有情有义,又要冷漠如斯,就想着要做个坏人,助他们一臂之力。 第46页 绿珠瞧见宋清尘又偷偷躲在李玄玄身后偷看她,就走了过去,「宋公子,好久不见。我知道你爱慕于绿珠,此前在春岸楼,你日日来听我弹曲。眼下公主买我回家,好生无趣,秋夜长长,本该红烛帐暖的时候,却让人家床榻很是凄凉。不如宋公子将奴讨要过去,我定将公子侍奉的舒舒服服的。」绿珠的话音不大不小,刚好掌控在桂花树后的李玄玄听的到的程度。 李玄玄以手扶额,自己是造了什么孽,买了这个么祸水回来,她躲在桂花树后看的清楚,听得明白,这绿珠是瞧见了她的,故意在这里勾引宋清尘,她是该默默听下去?还是默默走开?正踌躇间,宋清尘张口了。 「绿珠姑娘多心了,我那日想买你,不过是听你琵琶弹得好,想买来送予我阿翁听曲儿罢了。」宋清尘本就在偷看李玄玄,心道这个绿珠,果非善类,这是故故在此处守株待兔,让李玄玄与他生出嫌隙。心中暗道不好,这回误会大了。慌忙间只想到阿翁爱听琵琶,只能做此语。 李玄玄本来想熘走,听他这样污宋公,气来了:「竟没想到,宋公如此老当益壮啊!这话你最好在宋公面前再说一遍,我觉得上次你的五十藤编打的还是不疼。」 宋清尘扮作没料到此间还有人听的样子,一副惊吓的不轻,忙说道:「不不不,我自己听曲,自己听曲。」 「呵,宋公子艷福不浅啊。」 「你听我说。」 「离本公主远点。」 「玄玄。」 「宋公子,念在你我有些过往的份上,若你能好生待她,娶为妻,我到是可以考虑送给你。」 「玄玄,非要这么说话么?」 「不是你要买他,覆帐之夜,红袖添香?」 「姐姐,我一直为你守身如玉。」 「滚远点。」 第25章 绿珠娘子 风月场的情爱,我从来不信…… 李玄玄回身, 快步往自己的房间走,宋清尘忙追过去,可又不敢离的太近, 就一直维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李玄玄怕他又做出那日那番孟浪举动来, 一想到那个疯狂霸道的吻,她就心乱至极, 她想的烦躁, 感觉那人随时都可能欺到身前来,抬手胡乱抓起桌上的莲花温酒壶,回身直接泼向宋清尘。 两人都愣住了。 滚烫的温酒的热水,泼在宋清尘衣襟前,他丝毫不觉得热,还觉得心内寒若冰霜。原来姐姐这么怕他,原来姐姐这么恨他。原来自己竟将她伤的那么深。 「宋清尘!你别再跟着我!离我远一些!」 「姐姐……」 两人纠缠间,竟未发现绿珠熘出南楼的宅院。而两人这决绝的对话, 和不太和善的举动, 被刚进南楼的莫陆离瞧个干净。 可莫陆离已然行至此处,面上未见尴尬模样,一脸和煦笑道:「今日来的不是时候,公主, 改日陆离再来拜访。」说罢匆匆而去。 莫陆离眼见绿珠熘走,显然走的不远。他才踏出南楼大门, 早前那些陪李玄玄来扬州的人都穿做路人模样,为首的乔大, 走到他身后:「主公,朝着西去了,已经有人跟了。」 「走, 去瞧瞧。」 待一行人跟着绿珠足迹一路前行,直到来到了一个死胡同。乔大说道:「主公,这……」 莫陆离抬头望向面前的三阁高墙,周遭是宋府各家门户,料定她也是新来扬州,不熟地形,并不会乱跑。应是发现被人跟踪了,忙躲在某处罢了,于是说道:「绿珠姑娘,不若出来,我们好生聊聊。」 忽一袭绿影从飞檐后落下,轻轻点地,「莫公子,可是想我了?」 「好俊俏的轻功啊,我就知道,绿珠姑娘,可不单单就是个会弹琵琶的小娘子。」莫陆离抬了抬头,「走吧?」 「去哪?」 「自是可以好生聊聊的地方。」 莫陆离带着绿珠转过灰墙的小道,不过半刻,原先那些跟踪的人全都不见了,二人又走了半晌,才入了一个宅院的后门。 那宅院看起来平平无奇,可里面却有五重院落,直到走到最里间,莫陆离入了屋子,坐在厅堂的中间的榻上,才张口说道,「关门。」 绿珠笑了笑,回身关上门,似一点都不害怕。偌大的宅院,静的落针可闻,死寂沉沉。 「却没想到,绿珠姑娘胆色过人。那也好,不若我们开门见山,省去许多麻烦。」莫陆离侧身倚靠在榻上的小桌边,伸出一只腿支在榻上,似要找个舒服的姿势再说话。他那一副无所谓又胸有成竹的样子,潇洒的很,他审视的眼神里带着一抹笑:「你是十皇子的人?」 绿珠点头,「是。」 莫陆离似是早就知晓,「那,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我还不知莫公子底细,定不能和盘托出,不若还是公子问吧。」绿珠知道自己今日跑不掉,虽这宅子看起来是空宅,可真要杀人见血的时候,不知藏了多少身怀利刃的死士去,那不如徐徐图之,且探探他的底,看他知晓多少。 莫陆离胳膊杵在小桌上,纤长匀称的手指抵在额头间,他明明生着一对凤眼,可却有着一双鹰目,此刻正抻着眼神打量着绿珠,他见过兰娘,两人五官相似,可姿态和气质全然不同,绿珠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们,是不是见过?」 绿珠一笑,眼神妖娆多情,却有一丝真心,「见过。」 第47页 「何时?何地?」 绿珠淡淡的说道:「我以为莫公子是要同我聊正经事,此处可不是春岸楼,也不是平康坊。」 莫陆离嘴角微勾了一丝弧度,刀眉上扬,「你觉得我在调戏你?」可心间却谨慎了两分,往日他时常去平康坊以文会友,结交权贵,想来那时见过也是有的。可世间竟有这般巧事?千里之远,好巧不巧刚遇到这个妓人?他暗中思忖,难道自己早被人盯上了?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已然警觉许多,「你会武功,主子是十皇子,你从长安城来扬州,你落脚是春岸楼。十皇子的母妃娘家是扬州王氏,仅次于宋家,在扬州富贵位居第二,而这春岸楼是王家的产业。所以,十皇子派你来此处,明里应该说是让你盯着宋家,暗里其实是看着王家。我说的可对?」 「莫公子,好生聪明。」 莫陆离扮作不经意的样子,「哦。看来太子和十皇子都盯上三年前陇右粮草案了。」 绿珠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没想到莫陆离竟然如此直白,将朝堂中各大臣讳莫如深的事,这番直接讲了出来。 她的惊讶被莫陆离捕捉了去,他笑着说道:「事情就摆在这里,即便明面上谁都不肯说,可大家暗地里不都盯着呢。瞧你这眼神,想来我说对了。」他本是试探,毕竟一个女子能有多大本事,帮皇子守这么大摊事,他持疑。眼下看,十皇子果真是派她来盯此事,竟是自己,将人小瞧了去。 绿珠也不再遮掩,「确是如此。」 莫陆离问:「你可找到粮草了?」 「没有。」 「还有什么?」 「我也在找。」 「找什么?」 「你既知道,何必再问。」 「你到底是什么人?」 绿珠抬眼,「歌妓。不过是会武艺歌妓罢了。」 莫陆离似是来了兴致,「哦?你若不说实话……」 绿珠换做一副柔弱模样,道:「公子不信?可要试试?」她松了外面的薄衫,露出白皙的肩膀,朝着莫陆离的怀中拥去。 莫陆离也不躲,由着她投怀送抱,绿珠已坐到他腿上,他曲起手指,在桌板上叩了三声。 不多时,进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小药/瓶,「主公。」 莫陆离接过小瓶,拿了一粒放入怀中之人的粉嫩樱桃双唇间,「你敢吃这药,我便敢试。」 绿珠挑逗着,伸出莲瓣般舌尖将那一点小药吞落口中,趴在他耳边,柔声绕绕的说道:「吃便吃,我又没有骗你。」 莫陆离将身子后仰,双手支住,也不往上抱她,也不推她,任由她缠在自己身上,「这东西,三天必须服一次解药,让你以后得日日听我的话了。不然……」 绿珠似是不怕,「不然怎样?」 莫陆离冷笑道:「穿肠烂肚而亡。」 绿珠面上毫无惧色,还端了一副媚姿,心道这人果然无情,「你便如此爱慕于我,三日不见都不行?」伸手就去扒莫陆离的衣衫。 莫陆离坐怀不乱,一动不动,却用着让人觉得生冷的口吻道:「你莫要做此妓馆姿态,你是否勾引的了我另说。就算我今日要了你,不过是贪你身子,你却拿这个,换不了命。」 绿珠将肩头的衣物重拨回去,走下地来,「你让我背叛十皇子,听你的?我能有什么好处?他好歹是个皇子,若有天命,来日便是九五之尊。若让我跟着你也行,拿什么同我换?」 莫陆离觉得这女子匪夷所思,不似歌妓,不似杀手,却有着两重身份,而且一副真要投诚于他的样子,「你未见得听我话,也未见得会同我说实话,所以毒药和解药才是你我之间交易的正解。」 绿珠说道:「三年前,简王死在陇右,圣上大怒,突厥主和的一部,送来了一个贵族,说是某个皇族王爷家的世子,叫做巴彦。想来莫公子听过?」 「略有耳闻,在长安城待了没多久,就被放回去了。」这事莫陆离是有印象的,虽未曾见过,可却听说过。 「正是。虽然待的不久,可巴彦也没白来,他在长安结交了一位好友。或者说攀附上了权贵。」 「十皇子?」 绿珠点头,「是。三日后我要与巴彦一见。本来是约在那日的春岸楼的,可是被公主、宋公子和莫公子搅了局去。只能往后再约了。」 莫陆离对上她的眼,「见面所为何事?」 绿珠看着他那双漂亮的双眸,痴痴的轻笑了一下,「你身后的主子为了何事,那十皇子自也为了何事。」 莫陆离觉得她笑的诡异,其中定有问题,「你看起来不像是个怕死的,这么容易就告诉我了?其中有诈。」 绿珠心想,管它什么毒.药,已经下了肚,自己眼下对莫陆离大把利用价值,暂时不会又什么问题,反倒轻松许多,「我说了,不会对你说谎。若是我告诉了你什么,必为真,你猜猜为何?」 莫陆离皱眉,「我们此前,到底在哪里见过?」 绿珠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还就着自己此前所问,似个怀春少女,说道:「因我心悦你,我不愿同你说谎话。」 莫陆离心里一吓,可丝毫没有表现出来,「风月场的情爱,我从来不信。」他眼中,绿珠不过风月场里的女子。 绿珠似不在意,「信不信由你,怎么想由我。我知你倾慕十七公主,这事,我还可以助你。」 第48页 「如何助?」 「离间李玄玄和宋清尘。」 莫陆离觉得这话可笑,摇摇头,「怕是没用。我视公主如知己,这招于我无用,于她自也无用。我们都是深谙『眼见并不为真』的人,凡是求个前因后果、因缘际会的所以然。」 「执于情的人,三分盲。」 莫陆离冷笑自己,竟然和个妓子聊这些,「三日后,你只带路,届时见面,我自会给你解药。其他,不劳你费心。」 绿珠莞尔一笑,知他不信,心中已有了打算,她端端正正的施了一礼,眼见要退下离去,忽贴到莫陆离跟前,在他侧脸亲了一下,附耳小声说道:「公子,三日后见。」 说罢,带着一种小女儿的害羞作态,扬长而去。 莫陆离愣了一下,这女子好生奇怪,自己往日在长安城平康坊绝对见过,没准无意中撩拨过,忙唤人来:「乔大!飞鸽传书,查平康坊一个唤作绿珠的人,她的底细,我全部都要。」 「是,主公。」 第26章 浮生酒肆 怎么嘴角还留着偷吃的胭脂…… 那日泼了宋清尘一身热水之后, 李玄玄每日早出晚归,避免跟他碰面,再没见过。 这几日她在反思, 当初是碧树凉秋书院办不成, 且以为阿蒙死了,才想着四处走走, 到阿蒙的家乡扬州看一看, 眼下这宋大才子活的好好的,那自己,该何去何从呢? 即便自己嘴上万般不肯承认,可心底明白的很,自己并不想走。不想走的理由有千千万万,扬州繁华、水乡宜人、冬季不冷、秋景婀娜……还有,即便她还在生气,可阿蒙就是在这里啊…… 得一知己相伴, 夫復何求呢。 可到底是相看两不厌的红颜知己?还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与子携手的知己?她自己眼下也看不清,尤其是在知晓那人就是「宋清尘」后,她更是灵台混沌。 索性抻上一抻。 时间从来都是毒药,将回眸百媚生的一眼万年, 打落至烟火锅灶的芸芸众生红尘,可也从来都是解药, 帮人将心中所想看的更明白些,总归会有一日, 拨云见雾,将最本质的东西寻出来。 扬州城内,运河边上, 有一渡口,叫做东关渡。 东关渡是运河航道上最大的渡口,人来人往,日子久了,沿着渡口就形成了一条繁华的买卖街道,唤作东关街。 眼下,夕阳西下。 元郎已经陪着他家公主,沿着东关街来来回回走了三日,绕是他一介武夫,已经将东关渡看的乏了,可公主还似不尽兴,「公主,可是要买什么?」 李玄玄看了许久,意味深长的说,「买个大件。」 元郎忙说:「多大的物件?渡口有做搬运营生的脚夫,我去雇几个人来?」 李玄玄望着不远处,一座两层的飞檐阁楼的宅院,看的出奇认真,「怕是搬不动。」 「嗯?」 她才转过头来,说道:「元郎,我瞧了几日了,这街上,我就看中这个阁楼了。走吧,我们去问问,店家卖不卖。」 宋清尘这几日一直在东关渡口的浮生酒肆里,酒肆里面有个大院子,院中有个听风阁,阁楼内四面大窗,打开来可将渡口往来,尽收眼底。 他盘坐在窗户边的竹榻上,周围摆放着许多帐本、单张,他嘴里叼着一直沾了朱红的细狼毫笔,右手上还拿了一根沾了墨汁的紫毫毛笔,正在左手的书卷上勾勾画画。 宋令走上楼来,看他家公子正专心盘算,「公子。公子?」 过了半晌,宋清尘才缓过来,嘴里仍叼着那杆狼毫,别扭的从嘴边熘出气息来,「今日的渡口货运的帐目,可有了?」 「没,虽走水运的东西,都要提前报官府,可以这里货运量太大,每日官家的帐目记的甚是潦草,即便宋公已将家里最得力的帐房都挑出来给咱们盘算了,可想整理出公子要的帐目,也需大半日。」 「哦,那你盯紧了。」 宋令这才想起自己正常不打扰公子筹算事情,眼下是有事来问,「公子,前头掌柜康叔来问,说有个小娘子,要买这酒肆,他说巧今日你在,就着我问一句。」 「以后这些个破事,别来烦我,不卖!」 宋令撇撇嘴,自己真是多此一举,此处宅院乃是宋家祖宅之一,老早传下来的,怎么可能卖。这几日也是累的紧,竟被康叔那个脑子不灵光的,诓出个坑来。 才下楼,本以为康叔还在,怎知确是没人,只好走到前堂去。他忙活了几日,疲累的很,没好气的老远就唤道:「康叔!公子说不卖!赶紧哄走!」 「宋令?」 宋令听的有人叫他,可天色已黑,于是走上前去,吓了一跳!「公,公主啊……啊!小奴见过公主。」 李玄玄抬头又将一楼的店铺打量了个遍,「你家的?」 宋令忙低着头跟在后面,「是,是宋家产业。」 李玄玄朝着院子里头走去,里面有个高的阁楼,四开,可俯视扬州城和运河。站在东关街上瞧着,觉得这店铺开在前面,后面有阁楼,可进了院里发现,这院子好生大,里里外外五重,内里别有一番天地,单就中庭的院子,就比辋川院的院子大了几倍,院中假山池塘,一应俱全,走到头还有个正门。这么看来,那东关街的店铺不过是个小门罢了。 她觉得甚是喜欢,若买了这酒肆,前头看人流,听故事,阁楼上看扬州城繁华,院子里面还有一方极其安静的天地,好生有意思。 第49页 李玄玄甚是满意,「我就瞧上这个了,你回去同宋公说说,是否肯割爱,我们公平交易。按照市面上的价格来。」 「欸。好的,公主请随我来吧。」宋令巴不得高喊一声,公子,你家公主来了,可又觉得这番便在公主面前,失了宋家体面去。就想着将公主引到楼上,与公子面谈吧。 一行人上了楼,李玄玄就看见盘坐在榻上,点着一桌子烛台,叼着狼毫的宋清尘。 「公子,公主来了。」宋令小声说道。 宋清尘勐的从沉浸的帐本里醒悟过来,慌忙中点了朱红的狼毫笔落下,蹭了些许朱红色颜料到他嘴角。他腾地一下起身,「……哦……玄玄,你来了。」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李玄玄倒是淡定的很,她走到窗前,侧坐在榻上,她明明看见了点了朱红的毛笔,却仍要揶揄,「哟,宋公子这是刚从春岸楼出来么,怎么嘴角还留着偷吃的胭脂呢!」 宋清尘忙伸出袖子抹了一把嘴边,「这是赤墨,朱红。」 「你家这院子不错,我闲来无事,想盘个酒肆,瞧了几日,就相中此处了,你同宋公商量一下,舍给我吧。」她低头瞥了一眼宋清尘方才勾勾画画的东西,生出一抹不察的疑惑。 「哦。」宋清尘还没从这惊吓中回神,又抬眼看了一眼,「嗯?」 「这浮生酒肆,本公主看上了,卖给我吧。」 宋清尘似这才听得清楚,眉眼间忽就切换出一抹得意之笑,计上心来,「好呀,待我回去同阿翁商量一下,难得获公主青睐,是这院子的福分了。」 李玄玄听得后半句,觉得自己果然不太认识这宋清尘,与当初的阿蒙,判若两人。是阿蒙那种天然的单纯是装出来的?还是宋清尘这副油滑嘴脸是装出来的?她觉得自己居然看不大清楚。她捡起榻上的纸,「你这是在干什么?」 「哦……我们家在这渡口的生意,我最近在学算帐。」 「你这里算错了。」李玄玄指着一处说道。 宋清尘眉头微蹙,接过来一看,确实算错了,他抬眼瞧了一眼李玄玄,不可思议的说道:「公主,还懂算数?」国子监设算学科,主要是针对那些擅长算数的学生,考取明算科。那套《算经十书》一般的监生都学不来,这种上百的相连的算数,李玄玄竟瞧一眼就看出算错了? 「这里是一百二十船运次数,每船载的数量是二十四,总数应该是两千八百八十。这写的是两千八百六十,错了。你这是运粮?」 「不是,我只是让人随便找些帐本看看,」宋清尘似不愿提,将所有帐本、纸张归拢到一起,抬头看向宋令,示意他收起来,又笑着看向李玄玄,「这不重要,玄玄。」 「宋公子,能唤我玄玄之人,除了我父王便是当今陛下和太子殿下,你我非亲非故,不必如此亲昵。我当下游歷扬州,低调行事,许你不必跪拜了,可我们之间好似没熟到那个地步。若不然你还是唤我一声十七公主或者……」李玄玄说到此处,自己也停顿了一下,都说了要低调,唤公主定是不行,那唤「李姑娘」?「李小娘子」?怎么显得更加别扭? 「姐姐,姐姐,」宋清尘忙说道,「姐姐,阿蒙知错了。」 李玄玄进来时,他明明算的无比投入,可自己问了一问,他忙收起来。她瞥见那帐本上写着「石」,需要从扬州运河出发,运的还是以「石」为单位的,那只可能是米粮。 扬州是鱼米之乡,此地富饶,当年隋朝修运河,便是要运淮南的粮往北去。两千多石,几十万斤的粮食,这定是走的官家渡口的帐目,眼下是秋季,属于正常的漕运往来,这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怪就怪在,他一个不作数的状元,并无官职在身,他怎么可以查朝廷的帐目?李玄玄心中有了疑问,按下不表。 元郎站在李玄玄身边,正面对着窗户,他忽然「咦」了一声,「那不是绿珠和莫公子?」 李玄玄和宋清尘同时朝着窗外望去,相互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忙起身下楼。李玄玄在前,宋清尘在后。他见她穿的单薄,定是为了避他,在城里晃荡了一日,临门口时,他回手抓了自己的斗篷。 宋清尘望着那两人朝着春岸楼的方向走去,忙使了眼色给宋令,让他去追,然后自己对着元郎说道:「元郎,夜里冷,赶紧送公主回南楼。」 元郎看向李玄玄。 李玄玄似是没听到宋清尘说话,看着元郎,命令道:「跟着他们,看看怎么回事。」别人眼里瞧见的是绿珠和莫陆离,她却比旁的人看见的更多些,她看到了街边露天的阳春面摊上,坐着的乔大,虽然他吃的正香,可那眼神分明盯着周遭,直觉告诉李玄玄,这乔大把她送入扬州城之后,是寻了地方等莫陆离了。毕竟乔大是翟萧派的人,也就是太子的人,同样,莫陆离眼下看着也定是太子的人了。 太子、莫陆离、宋清尘、绿珠,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元郎指了指宋清尘,「公主,他……」 李玄玄轻轻点头,知晓元郎是担心她的安危,让他放心,「我若是在此处出了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宋府,宋公子自会保护好我,你快去,盯紧了。」 李玄玄和宋清尘,二人各自心怀鬼胎,不荒不忙的朝着春岸楼走去。 此刻运河上的秋风袭来,寒意阵阵,宋清尘一路都想把斗篷披她身后,可一直犹豫,不敢接近。 第50页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春岸楼,宋令和元郎已经站在岸边等候。 「元郎?人呢?」 「回公主,人上了船,第四重楼。」 第27章 第四重楼 何种手段,引得两状元尽折腰…… 天已大黑, 待两人走至春岸楼处时,乔大的身影早已不见,李玄玄料定其中必有原曲。她心中有疑, 还需去寻个答案。 李玄玄问道:「春岸楼是宋家产业?」 宋清尘说道:「不是。宋家卖酒不卖春, 祖上定的规矩。这春岸楼,是王家的产业。」 李玄玄望了宋清尘一眼, 「我若是猜的不错, 你会武功的。」去年在长安躲避武侯那夜,她便隐约觉得,这人武功尚可。 「会。」 莫陆离和绿珠上的第四重的船,是个双层的花船。绿珠为花魁,她的花船自是最大的,若是李玄玄和宋清尘两人躲起来,藏起一时半刻不成问题。若有人走,元郎在外也可跟踪。 「你带我去, 悄悄的。」李玄玄声音冷淡, 似是命令。 宋清尘心中有难言之隐,自是不想她掺和其中,他终将斗篷披她身上,勾起一边嘴角, 坏笑着,明知故问道:「姐姐, 可知这第四重是个什么地方?」他想撇下李玄玄,之后自己再去查。 李玄玄瞪了他一眼, 这人不仅狡猾,废话还如此之多,她肩膀往后一靠, 不经意将斗篷抖落在地,「自然是没你知道。」 宋令忙将斗篷捡起,站的远远的。 「咳咳……」宋清尘没想到,自己多此一举,自掘坟墓,可仍不死心,「我瞧着绿珠对莫公子的眼神多有流转顾盼,两人许是真心,去那处度过良宵去了。」 「嗯。」李玄玄冷漠的答应了一声。 「嗯?姐姐何意?」宋清尘被这声「嗯」,搞得有些捉摸不透。难道你还要去围观? 李玄玄一脸平淡,「我好奇啊,去看看不行么?」 「好奇什么?」 李玄玄知他要撇开自己,定有隐情,才在这里虚与委蛇,便也不挑明,继续同他胡诌,「自是好奇绿珠姑娘,有何种手段,引得前后两届进士状元尽折腰啊!」 「姐姐,还在生我气?还是吃味了?呷醋了?」宋清尘仍要纠缠。 李玄玄不想再同他嚼舌,就以退为进,「那不若元郎带我去?」 宋清尘这才罢手,他抱起李玄玄,轻点一脚,越到绿珠的花船上。两人站在船顶的月台,轻声朝着点了灯的窗边走去。 莫陆离入了第四重的花船已有半炷香,他倒不担心有诈,岸边早已安插了他的人,自己也早登船来,待巴彦到时,躲入里间的密室之中,听他们的主上——十皇子到底有什么交代。只是他心中有些担心,怕今日又被这小娘子耍了,白等一场,「人呢?」 绿珠一脸娇俏,「莫公子,解药呢?」 莫陆离从袖笼中拿出一个瓷瓶,扔到桌上。 绿珠吞了解药,慢慢说道:「我不过是个替主子跑腿的,太重要的事情我都不晓得。我跟你差别不大,只能在这里等着。」 「你倒是淡定的很。」莫陆离冷笑道。 「不然呢?莫公子餵了毒,奴家小命都在你手里了,我听话些,不是少受些罪么。」绿珠脸上妖娆,勾魂的姿色只笑了一下,忽就沉下脸色来,她听得月台有脚步声,伸出手,指着窗外,比着口型:「有人。」 莫陆离也不出声,欲迈步进入密室时,被绿珠拉住,她靠上莫陆离的肩,在他耳根吹着热气,「不是巴彦,是你的心上人哦。」 莫陆离起身坐到绿珠对面,对她点头,示意她想做什么做什么吧。若是船上还有外人,巴彦怕是不会到了。只是不明白,十七公主此刻怎会在这船上。 绿珠笑道:「梁上君子成双,不如进屋来呀。」 花船月台上的李玄玄和宋清尘对视一眼,李玄玄低声冷笑:「你武功竟不及一个歌妓么?」说罢朝着船舱的房间大大方方的走过去。 宋清尘低嘆,「唉,我这不是重伤未愈,脚下才没轻重么。」 李玄玄抬手拨开红色珠帘,只见屋中摆设一应俱全,丝毫不逊色春岸楼的二楼雅房,且开着的窗还能看到河面月夜。各色花船上的红灯摇曳在水波里,婉转幽幽,确实看着便使人觉得意乱情迷。 绿珠瞧见李玄玄走进来,并不惊讶,忙笑脸相迎,「不知公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公主来了。」莫陆离神色坦然,「哦,还跟着宋公子。」 李玄玄径直走到桌前,坐了下来,也不说话,颇有意思的看着两人。 宋清尘如个小跟班,一副唯唯诺诺,弱小可怜模样,搬了个小凳,坐在李玄玄身后。 绿珠道:「我与莫公子曾是旧相识,到船上一聚。公主可莫要误会了去,聚完我还会回南楼的。毕竟公主眼下才是我的主子。」 李玄玄心中不忿,本想偷听这两人有何算计,没曾想信错了宋清尘的偷听本事,出师未捷身先死,只好淡定坐了进来,眼下只能硬撑下去,「我那日同你说过,我买下你,是为了兰娘,你也需记得你有个好姐姐。但我从未曾想将你做个奴僕,困在我身边。你是自由身了,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但是前提是,要保证你活的好好的,还有命回长安,去瞧一眼你姐姐,让她知晓你过得好,让她将心放下。这就是我花了五百金,要看到的结果。你曾答应我了。」 第51页 绿珠面上难得出现了一丝平静淡然的神色,「奴答应公主了,必不食言。」 李玄玄道:「你不是平白出现在扬州城的,也不是平白出现在春岸楼的,此处的你们,各自心怀鬼胎。我话这说道此处,绿珠,你来去自由,莫忘承诺就好。」 「铛铛!」门樑上悬着的铃铛忽然响了。 门外有僕人说道:「绿珠娘子,刚有只鱼鹰落在船上。」 绿珠说道:「把东西拿进来吧。」 来人是个老翁,应是负责开船和船上一应洒扫的杂奴。那鱼鹰是被人训化过的,来此送信,老翁一说,绿珠便晓得。让他入内,自是允他送信。 绿珠将信展开,瞧了两眼就合上那纸,放入腰间别好。起身站在老翁身边嘱咐了几句。 老翁出去不多久,便端了竹盘进来,摆下酒壶酒杯和几碟小菜。 绿珠拿起酒壶开始给桌上的三位斟酒,说道:「没想到我四人缘分如此之深,上一次本该在春岸楼的二楼,以诗会友,同三位畅聊一下,竟没成。却是在这里等着呢,相请不如偶遇,真真的如此呀。」 莫陆离冷笑,「绿珠娘子的酒,可不能乱喝啊,谁晓得是不是下了毒去。」 绿珠自倒一杯便饮,抬起酒杯,底朝三人,「我可不敢,你们三位都是什么人物,奴家可开罪不起。」 宋清尘盯着绿珠腰间看了一眼,那信想来有内容,可眼下不好抢的,他便问道:「刚才绿珠姑娘说同莫公子是旧相识,不知有何过往啊?」 绿珠笑道:「我原先在长安城里的平康坊里,曾遇到无赖,巧是莫公子路过,帮奴家解围,虽然莫公子不记得,可奴家心里感恩许久。是以今日约他到此处备下薄酒,聊表谢意。」 莫陆离抬眼看了她一眼,喝了一杯酒,这个说法他也是头一遭听到,难辨真假,「竟有此事,我确实不知。」 李玄玄揶揄道:「不知就敢往这第四重的花船上跑,莫公子心倒是大!」 莫陆离一副瞧热闹的样子:「公主,还在生气?我以为,我上次在春岸楼,说清楚了。」 宋清尘上次听莫陆离与李玄玄说的话,估摸着,他就是传闻中同李玄玄「去洛阳」的公子,便觉吃味。只是这几日养伤加查帐,且姐姐也不爱理他,不好发作。巧了在今日,可以会上一会,便问:「还未好生认识一下莫公子呢,玄玄,可要介绍一下?」 李玄玄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莫陆离,去年的进士科状元。宋清尘,今年的进士科状元。想来你们此前,都听过彼此的大名了。你们不必暗自揣测,与我而言,你二人一样,不过都是相识罢了。」 宋清尘脸色忽就沉了下来,旧相识?一样? 绿珠给莫陆离使了一个眼色,轻捏了一下腰间的信笺,「公主且坐,我同莫公子有几句话说,去去就来。」 李玄玄觉得无聊,便想上岸,她走出房门才发现,他们谈话间,花船早已远离岸边,行至水中间,「阿蒙!」 本来坐在屋里一个人黑着脸生气的宋清尘,一听「阿蒙」,立马起身朝外走,「姐姐?」 「噗通!」一个重物落水的声音! 两人朝着声音看时,那老翁已经撑着一舟小船,往岸边行去。那小船仅容三人,另外两个自然是绿珠和莫陆离。 绿珠嫣然一笑,借着小船上一盏淡黄小灯,衬的她十分活泼,「明日天亮,会有人来船上接二位的!」 那声音渐渐远去。 李玄玄和宋清尘都愣住了…… 第28章 花船度夜 是你先抱我的 莫陆离站在船头, 有些不悦,「现在信可以给我看了么?」 绿珠双手攀到他脖子上,笑着说:「你可别动, 这船小, 动作大了,我们一起落水里。」 「信!」莫陆离命令道。 绿珠似一点都不怕他, 她整个人都靠在莫陆离怀里, 收起了那副勾人的模样,淡淡的说:「我冷。让我抱一会,我就告诉你。」 莫陆离也不动,总归这人投怀送抱,加之深秋的水面异常的冰冷,瞧是自己眼下也冻得有些哆嗦了。 绿珠将头靠在他肩上,似是十分享受这个怀抱,她缓缓闭上眼睛, 「信上说, 去年鄯州刺史江秋白赴任,入得官府循例查看过往文书的时候,发现三年前,简王去安西都护府送的粮草有问题, 曾上书过。去岁九月重阳节,圣上唤副都护陈是扬回京, 就是要调查此事。虽说那场战役不大,可死了简王, 毕竟是皇家血脉,这性质就大不一样了。且边关战事,从来是保家卫国的大计, 居然有人从中牟利,圣上大怒,要彻查此事。堂前人后,太子和十皇子两党纷争不断,自是都要在查清此事上拔得头筹,才好替圣上分忧解愁,占了上风去。」 陇山之右,东迎突厥,南接吐蕃,是唐朝重要的边疆军事要地,属陇右道,州治鄯州,设安西都护府统领边疆四军镇,碎叶、龟兹、于阗、疏勒。江秋白是鄯州刺史,掌政事,是个文官。陈是扬为安西都护府副都护,是统兵的武官统兵。 莫陆离道:「这些我都知晓。」 绿珠将双手抱得紧一些,「简王带着兵符去了陇右时,军粮早两个月就从扬州出发了。这粮食有问题,必要从跟上查起,十皇子的母妃王家在扬州,本可靠他舅父王甫一帮上一帮的,可他是个十足的商人,于此道不甚通透,十皇子只好派巴彦来查,我和王甫一,不过是配合他罢了。」 第52页 莫陆离疑惑:「巴彦是突厥人,十皇子不怕别人说他通外敌?」 「巴彦那一支早已归顺我大唐称臣。」 「他查到什么了?」 「他说除了你、我、还有另一拨人也在查这批粮草。」 「谁?」 「我不知道。不过,倒是可以猜猜,朝堂之上的事情,你不是清楚的很嘛?」 那老翁已将船划到岸边,两人登岸时,莫陆离顺手抽出了绿珠腰间的信笺,借着岸上木桿挂的朱红灯笼,又细细看了一遍。 「莫公子,怎么就不信我呢?」 「我只信我自己。」莫陆离收起信,看着此前第四重的花船,已遥遥而去,只余几点灯光在漆黑的运河远处摇晃,「公主她,会不会有危险?」 「宋公子在,能有什么危险?」 两人上了马车,朝着莫陆离那隐于市的五重院落奔去。 待到入了五重院的最里堂,绿珠才说:「莫公子方才问我公主在船上,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好似话没说完。他们二人本就心意相通,这天寒地冻的,漂在船上,如同锁在凄冷的房间里,我让人把船上的炭火撤了,这要是发生点什么,生米煮成熟饭,你可就来不及了。」原来当时她在船上,同老翁耳边说的,除了让他取小船先走,竟然还有这个损招。 莫陆离似听旁人故事一样,无比平常,「那又怎样?」 「怎样?」绿珠不解。 「我当初为谋前程,日日去平康坊狎妓迎合权贵,声色犬马都经歷了遍。她贵为公主,就算生米煮成熟饭,睡了一个公子,同睡了一个小倌儿,有甚差别。难道只许我酒池肉林,不许她夜夜笙歌么?」 绿珠一笑,「你竟是这般想的。」 莫陆离冷笑,「打我初见公主时,她心上就是有别人的,那是她的事。我钟情于她,这是我的事。虽然我这人一心想往上爬,可我从未想过拿她做垫脚石。功名这事,自己努力就好。」 「那我钟情你,也是我的事。」绿珠笑了。 第四重楼的花船上,只余下两人,半晌不曾说话。 宋清尘黑着脸,沉了一阵,见李玄玄一脸平淡之色,他越发生气,终是忍不住,问道:「姐姐方才说,在你心上,我同莫陆离一样,不过都是旧相识。旧相识什么意思?你同他什么关系?」 「相识,罢了,很难懂么?」李玄玄四下查看,看来今夜只能在这船上将就一宿了,她毫不在意的说道。她此刻才抬头,瞧见宋清尘黑脸,她忽觉得有些生气,若不是他武力不及别人,二人也不必如此尴尬,落到要在这花船上过夜。眼下他又如此生气,质问自己,这人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 宋清尘见她竟神色淡淡,是当真从不曾将自己放在心上?索性问个明白:「你说同他和我一样,怎么能一样?」 这话问的李玄玄诧异,不过是认识的一个人,如此简答的一句话,在状元眼中,如此难懂么,「同你什么样,同他就是什么样。」 「你我已经是心意相通,你却说同他和我一样?你们竟如此亲密?!」未曾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玄玄说的是「相识」,宋清尘理解的却全是「亲密」。 「……谁同你心意相通了。」李玄玄定定的看着宋清尘,这句说的无比肯定。 宋清尘不知怎的,心间怒火忽生,「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过夜,我们许过将来,我们同床肌肤相亲过,这些,你同他,也都做过?那日听说你和他去了洛阳,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他是公主的面首么?」 李玄玄觉得一样,无非是当时的情况下,她不想莫陆离误会,也不想宋清尘误会,是以两个人于她看来,一视同仁,只是认识罢了,谁知这人竟想歪了!还想的如此之歪!她真的气了,这人说的都是什么混帐话,她抬手欲打,「你的脸是不是不疼了!再说一句,我就不客气了!」 宋清尘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使劲拽着她,既愤怒又伤心,「我以为我们是两厢情愿,你去将玉堂花笺都摆在一起,看看是什么故事?难道是我自作多情了?你可曾听我解释?」 李玄玄也恼了,既然眼下也出不去这破船,不如好生算算这帐,「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叫陈远蒙!」那没说的话是,我来扬州不过是看看你生活过的地方罢了,这句话,让她心里忽然安静了一下,果然那玉堂花笺里,他埋下的伏笔,她竟从未懂过,「现在好了,既然也回不去,索性就待在这里。你说吧,我听你解释。」 「我并没打算瞒着你许久,我以为你看了花笺和摺扇,大抵能明白。待春闱放榜之日,我金榜题名之时,定要同你践行诺言。可放榜那日,我瞧见你的时候,正好金吾卫进来。那日我看见莫公子带着你走了。」本是命运弄人,能去怨谁,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眼中竟有些哀怨和伤心,「你……就这么急不可待,没看见陈远蒙在榜上,就立马寻了别的状元去?」 李玄玄瞧着他那委屈巴巴的神情,原来竟是这样想自己的。又忽然好似有些印象,那日是听得有人唤她「玄玄」,当时以为是错觉,没想到真的是他,两人那日就这样错过了。她本想责难他,可想到此处,便不在说话。 宋清尘接着说:「那日金吾卫抓了榜上所有的人。轰动一时的科考作弊案你应该知道。我作为榜首,自然也直接抓到了大狱。这一审就是两个月。两月之后,才对此事有了判定,可诏书未下,我们一干人,又都被关在国子监,不得出来。待我出来时,去碧树凉秋书院寻你,她们说碧树凉秋书院关了。只有辋川院在做道谈集会,全是女道,我也进不得,听得有道长说你同莫公子去洛阳了。我自是不信,我想快马加鞭赶去洛阳,寻个明白。但我那时收到家书,阿翁病重,只好回来。」 第53页 李玄玄看着他,「你也说,你是榜首,入了大狱。可我如何得知,宋清尘就是陈远蒙?四月时我师父云游归来,说早前赴京赶考的一些书生路上遇了山洪,死伤无数,我当时担心里面有你,就寻人去找,官府给的死亡名单上,有一个陈书生扬州人氏,我便以为那是你。」 「我……可是……让姐姐伤心了?」宋清尘没想到竟然还有此差池,这样瞧来,自己不仅爽约,还在她心间已然死了。那若她再寻别人,他也没什么可说的。可他透过她的眸色,分明瞧出来,她伤心了,而且伤的很重。 说不伤心是假的,李玄玄确实从未如此悲伤过,可这话她说不出口。她将自己的胳膊从宋清尘手中抽出来,说道:「我确实以为你死了,可也并没有因此就寻了莫陆离去。科考作弊案的主谋考生邹齐路,同他相识,曾一起去过碧树凉秋书院几次,这两人,我都晓得。也因这原因,太子殿下还曾去辋川院寻过我,碧树凉秋书院只好关了。莫陆离邀我去洛阳那日,巧我师父也在,后来没多久,我就向她此行,却是未告诉她,我此行来扬州。估摸着,就此误会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待几番剖白之后,觉得竟都是天命作弄。彼此错过的事情,谁都不想,可也不是谁都全无过错。最终也摘不清楚,谁是谁非了,便都闭了嘴,不在说话。 两人本在桌前吵,而后不知谁先坐到了床沿上,眼下,二人就并肩坐在床上。李玄玄挣脱的开的胳膊,又被宋清尘轻轻握起。 船在水中,撤了炭火,夜里十分寒冷,李玄玄不禁打了冷颤,此刻才想起,那时岸上宋清尘给的斗篷,被她扔到地上了,颇有些后悔。 宋清尘瞧见她发抖,便问道:「你冷不冷。」 「离我远点。」 宋清尘似没听见,从床内扯了仅有的一床薄被,将李玄玄裹了起来。 已是深夜,两人都疲惫不堪,李玄玄先闭上了眼,本坐着的她眼见就要倒去。宋清尘忙伸手将她抱住,然后让裹着被子的李玄玄靠在自己胸前,小声说:「姐姐,是阿蒙错了,你就原谅我吧……」 慢慢的,他也闭上了眼睛。 宋令待天亮才寻到了春岸楼的人,划船到花船上时,就看到床榻上的两个人,他家公子抱着公主,李玄玄似个小猫一样,蜷在宋清尘的怀里,而那床薄被,盖在两人身上! 宋令吓了一跳!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公子会不会被诛九族?自己会不会被连累! 他站在门口,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把公子唤醒。 纠结间,宋清尘醒了,睁眼瞧着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沖他摆摆手,让他出去。 他抱着他的小娘子,不错眼的盯着瞧,人已在他怀中,可还是生怕跑了似的,总要看个饱才算够。 这一年,他没有一日不曾想她,那蚀骨的想念,陪他熬过了牢狱之灾、禁步之祸、落第之伤,支持着他一路熬过来。 李玄玄醒来就对上他那双漂亮的眼眸,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可又不想露出那副小女儿作态,她只是松开了抱着她后背的那双手。 宋清尘怕她生气,忙说道:「我本来这被子是给你盖的,我不知怎的……」不知怎的,我们就跑到一个被子里面去了,我确实,没有生这个歹心啊,着实冤枉。 「被子是我给你盖的。」免得冻出个好歹来,又发热乱亲人。李玄玄起身,抹平了衣上的褶皱。 宋清尘看着她,「……」 李玄玄抬手轻轻拨弄了头髮,一脸平淡的说道,「可确是你先抱我的。」 「……」 第29章 炭烤栗榛 她最可以信赖的人,竟只有宋…… 已入冬的扬州虽比长安暖些, 可靠着运河,潮湿刺骨的风,吹着叫人没的难受。 前夜里, 微雪漫漫压了桂枝, 这日晨早天上零落飘起薄雪,李玄玄闲来无事, 就到临溪观一处藏经的书室看书。 书室的门上挂着一块年久斑驳的牌匾, 上书着「悬纱笼」三字。 悬纱笼外间的窗户被打开,李玄玄坐在一个长案前,她手握一枚绿玉杯,瞧着窗外点点小雪,正在思考。 长案之前的地上置了一铜盆的炭火,上面架着一个铫子,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铜盆的边缘有着两指来宽的小槽,槽里干煲着榛子和栗子, 时不时被铜盆的高热崩的开壳, 元郎左手拿着一个紫穗槐编的小浅子,右手拿了一个竹夹子,净挑那些崩开壳的榛子和栗子,放到浅子里。 李玄玄思前想后, 若自己不执迷于宋清尘是陈远蒙,这个扰人心智的细枝末节, 好像事情的脉络无比清晰。 前状元莫陆离来扬州买歌妓,现状元宋清尘来扬州买歌妓, 太子派了一队武功高强的人陪她入扬州,这歌妓来自长安平康坊,现属扬州春岸楼, 春岸楼是扬州城第二大富豪王甫一的产业,王甫一的妹妹乃陛下的淑妃,十皇子的母妃。 能将这些人从长安引到扬州城,事出必有因。 只是这因,到底是什么?与那日太子问的「东西」可有关系? 「姐姐。」 李玄玄听得这声,回过神来。那日在第四重的花船上说清楚之后,她好似有三日没见过宋清尘。抬头就见宋清尘抱着一个广口陶瓶,里面插着数枝胭脂红的山茶花,朝着她走来。 第54页 他穿着一个月白色的圆领长袍,腰上系了嵌了紫玉的宝石腰带,在开的热烈的胭脂红山茶里露出脸来,他眉眼生的极好,不笑时,翩翩公子,玉树临风,笑起来时如日光和煦,如沐春风。 宋清尘将山茶花放到李玄玄面前的长案上,「我寻你不得,我猜你定在临溪观里。」 「哦。你这花不错。」 「嗯,特地着人寻的,今年大冷,眼下院子里的山茶且不开呢,这是托人南下运来的,养在温房里,我选了几枝最漂亮的,给姐姐拿来。」 「谢了。」李玄玄不太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宋清尘,那夜将话说开了,她就有些不知如何自处,加上几日没见,更显得侷促。她想若是上年重阳日后,阿蒙没有走,那夜过后,他们该是怎样的关系呢? 「姐姐,在想什么?」 「没什么。你这几日怎的没看见你?」 「我……做错了事……阿翁罚我跪祠堂……」 「你做错了什么?」李玄玄曾听许多人讲过宋长松,他为人低调谦和,甚是慈悲。入了扬州,见了真人之后,她更觉得宋公如老翁般,慈祥善目。可对宋清尘为何如此严苛,前些日子不是才被家法伺候打了五十多藤条么,这又跪了三日祠堂? 宋清尘嫣然一笑,明眸和煦,「没什么,不打紧的事。」他接过元郎手里的浅子,坐到李玄玄身边。吹了吹干果上的热气,开始剥炙熟的榛子和栗子。他细长的手指轻捏,「咔」,榛子沿着热裂开的缝隙,一分为二,他将榛子仁,放到李玄玄绿玉杯的杯垫上,而后继续拨。 李玄玄就瞧着他一个一个的拨榛子,而后又开始剥栗子,好似这人来此处,就是帮他拨果子的,李玄玄终是忍不住了,「你找我?有事?」 宋清尘一脸平静的看着她,摇摇头,「只想陪你待会。我怕你一个人无聊。」 「你不用去看帐本了?不用去读书么?」 「看帐、读书各有时候,眼下是陪你的时候。」 「哦。」 两人好似这样静静的待了许多时候,元郎过来添茶的时候,李玄玄侧首看了一眼宋清尘,他竟然还在细细的拨着栗子仁上的紫色薄衣,精细的感觉似在雕琢着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忽让她想起那日在西市,他在陶师傅家里画瓷器的样子。 「阿蒙。」 「嗯?」 「你……你不必如此的。」 他才放下手中栗子,看着李玄玄,「什么?」 「不必因你诓我,说你是陈远蒙,而觉得亏欠我。我已知道春闱放榜日的事情,人生在世,无奈的事情太多了。我不怨你。你也不必这般讨好我。」言外之意,你已经很惨了,我就不落井下石了。 这句话如冷水兜头泼下,在宋清尘心里,两人若过了「陈远蒙」这个假名字的坎儿,应该冰释前嫌,即便不会到春岸楼他强吻她的那种关系,起码回到上年重阳节那晚,牵手拥抱,互诉衷肠,比知己起码要更有男女之情一点的阶段。可李玄玄这话,似将过往抛去了,他心下有些难过,「我不是讨好你,我……我只是想对你好些……」 李玄玄觉得他这样的人,那手应该是提笔写诗,挥手成画,不该仍似从前「阿蒙」那般,为她剥果摘花,做些杂事。「你不必如此的,我来扬州,多得宋公照料,南楼这里的安排我很是满意了。且,我当初来扬州也只是看看……看看,而已,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走了。」她想着宽澈还小,兰娘来不得扬州,不若早些将绿珠带回长安,让他们姐妹团聚。且父王的墓地差不多完工了,待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她要去陇右,将父王的「带回来」,不让他独自在边寒之地孤单。 宋清尘听得「看看」二字,心中有了一丝念想,本想问问她,你要「看看什么」,可听她要走,一下着急起来。他只想把她留在身边,「你前几日不是要买浮生酒肆?我不容易说服我阿翁,待寻了地契,找人做了画押遍可,我才将此事安顿好,你不能这样耍我。」 「宋公同意了?」李玄玄当日是有此想,觉得若是在扬州留处宅在,以后长安冬寒之时,就南下扬州别院,也是不错。可那日在院中细看,游鱼细石,假山池沼,无一处不用心,即便是养花的石槽都各个不一样,显而易见是主人细心挑选照料的,她只是一问,未觉得能成。却不想,宋公居然答应了。 「嗯,我好不容易才说服阿翁。那院子……」他寻思,若是自己说,那是阿翁和阿婆定情的婚宅,她必不肯要的。 「那院子怎么了?」 「那院子就是有些贵。」宋清尘自打初遇李玄玄,谎话张嘴就来之后,每次临时胡诌,简直如有神助。 「嗯,我手中还有些金子,可以做定金。稍后我去信让小宽拿金银去柜坊,折凭证出来,这样宋公可以在扬州的这号柜坊将银钱取出来。」 「好,这事我速速去办。」宋清尘心里闪过一丝庆幸,庆幸自己暂且将她留在身边了。 李玄玄看了宋清尘几眼,都没想好是否要开口。她在纠结,此前所想的事情,要不要同宋清尘说,犹豫再三,似没有别人可以相信,虽然这样想来有些悲哀,但好似就是如此,此间,她最可以信赖的人,竟只有宋清尘。 宋清尘将李玄玄的犹豫,尽收眼底,「你有事情想问我?」 第55页 「嗯。」 「为何如此犹豫?」 「你,为何要买绿珠?」李玄玄问道。 宋清尘竟不知如何回答,那日信口胡诌说阿翁喜欢听琵琶,已经被公主识破。 李玄玄见他表情,想来这事他必逃不开,不若两人开诚布公,看看可否能将其中谜底解开,起码她看来,两人所处局面,是友非敌。「元郎,去外面看看有没有人,把门窗关上。」 「是。」元郎瞧了一圈回来,关好门窗,站到李玄玄边上,「公主,没人。」 李玄玄望向宋清尘,眼中尽是冷静,可眸光里蕴含了熹微的期许,「当日,你我被困在第四重楼的花船上,莫陆离和绿珠乘小舟离去。我早先就觉得这事蹊跷,吩咐元郎去跟。」她又看着元郎说道:「你且将那日跟着莫陆离之后看到的,一五一十同宋公子讲。」 「是。」元郎将那日所见细细道来:「早前陪同公主来扬州的一行人,乔大他们,来扬州是与莫公子汇合的,他们应该都是太子殿下的人。而这绿珠是十皇子的人。那日两人在花船上,是等一个叫做巴彦的人,可是因公主和宋公子打草惊蛇,那人没来。」 宋清尘惊讶,他万没想到,李玄玄已经发现其中有问题,他仍在犹豫。 李玄玄说道:「虽说事有凑巧,可是没这么巧的。送我入扬州的人是金吾卫翟萧派的,太子授意的,是不是他们就是先一步到扬州候着莫陆离?那日你说春岸楼是王家的,绿珠能得到你和莫陆离的青睐,应该不单单是图她美色。这不难往后想,王家是淑妃母族,那绿珠应该是十皇子的人。显然,你、莫陆离、绿珠并不是一路,你们应该是三路人马,奔着一个事情而来?是什么事情?你背后又是谁?」 第30章 粮草贪墨 只是我更想护你 宋清尘只好说道:「既然你已猜到, 我就不在隐瞒。我受人所託,在查四年前的粮草案。我猜莫陆离背后是太子,绿珠身后是十皇子, 都奔着此事而来。」 李玄玄眼睫轻压, 似是不解,「四年前的粮草案?那年的战事只有同突厥的一役, 可是我父皇去陇右那次?粮草不应该早已用完了?怎么四年后, 还能成个案子,涉及如此之广?」 宋清尘问:「你听过江秋白么?」 「原来京兆府尹,略有耳闻,听说是个能人。」 「去岁江秋白犯了点小事,被御史弹劾。陛下一怒,将他贬到陇右道做鄯州刺史。他入了鄯州府衙,查看过往文书,发现当年的粮草数目不对, 就上书要求彻查此事。如此说来, 你是不是觉得哪里有问题?」 「他犯了什么小事?怎会如此凑巧?」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阿翁虽然品阶不高,可是算得大儒,太子、舒池朗、包括这位江秋白, 都曾拜我阿翁为师。这江秋白是我阿翁最为得力的学生,我与他相识许久。他的脾性我了解的很, 他谦谦君子,为人周正, 断不会骑在马上吃胡饼,在京兆府里当职时饮酒的。」 「马上?吃胡饼?当职?饮酒?」李玄玄听的都被气笑。 「嗯。这并不是别人冤枉他,许多人都瞧见了的。但我知晓, 他不是这样没分寸的人。所以我猜……」 「你猜,这不过是调他去鄯州的引子而已?」 「是。」 「那陛下应该是早就知晓四年前我父王死的蹊跷,所以特地派江秋白去,彻查此事?」 「嗯。」 「此前太子曾去辋川院找我,还问我父王可曾给我留过什么东西,」李玄玄停了一下,看着宋清尘的反应,继续说道:「我父王去陇右,若说只是一件事,那就是送兵符,若是两件事,那就是粮草和鱼符,粮草从扬州出发,所以将你、莫陆离、绿珠、巴彦都集中到了这里,看来粮草被人贪墨了。太子问我的事,说明,我父王当初拿的鱼符有问题,那鱼符,若不是假的,就是丢了。」李玄玄看着宋清尘,「我说的可对?」她知道,若宋清尘所认所託,于情于理,不该也不会将其中缘由告诉她,那不如她将自己猜测说出来,若是没有否认,便是真的。 宋清尘点点头,「姐姐,果然聪明。可这事与你无关,你还是不要管的好。」 李玄玄继续步步紧逼,「你那日在浮生酒肆算帐,单你当日拿那一张纸上,就两千石粮食,你算的定不是你家的买卖,是官粮。莫不说你不过一个被废了状元名的人,没有职权查官家帐的,即便是上一年的状元莫陆离,等着「补缺」获得官职也要一两年,所以他日日奔波于贵族之间,就是为了官职,如今他拜在太子党下,才有机会出头。可见,除非有人授意你,将这职权之便给了你,否则你不可能见得着。」 「姐姐,你知晓的太多了。」 「我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显示我聪明。而是,我都能猜到,那眼下在筹谋这事的人都能猜到。照理说当年的军粮都应该运到陇右了,你们还在粮食的起点查,说明那少的粮食还未找到,可能就在扬州城。」 「是。」 「你还没找到。」 「是。」 「我有办法,你可要听?」 「姐姐,你还是莫要掺和其中了,我担心你……」宋清尘已经强调了多遍,他知道姐姐陷入其中,动不得了。 「那你多余了。我是十七公主,本就不涉及党争和政事,我能对此事有所联想和关注,是因我也要求个明白,不能让我父王死的不清不白。眼下他还睡在陇右黄土之下,于情于理,我求个明白,不过分。且在长安城坊间传闻,你我本就有情,眼下汇与扬州,合情合理。你我都不说,谁知道我竟了解多少呢。」她言外之意,你不必当心,我当下的位置稳妥的很,并不涉及其中。 第56页 「你……竟知道坊间传闻?」宋清尘多少有些惊讶,这事头一回从李玄玄口中说出,主要此前两人从未面对面讨论过。 李玄玄平静异常,「我有个疑问,一直想问你,你可愿意同我说句实话?」 「你问。」 「当初你接近我,化名陈远蒙,住到辋川院,是为了什么?难道那时起,就有人让你接近我,找那有问题的鱼符?」她眼中恳切,似乎要求个答案。 宋清尘心想,原来姐姐同他陌生,竟是有这层顾虑在内。「我知是李敏着人偷了我的摺扇,栽赃给你。可终究那摺扇真的是我弄丢失的,后来听闻你去孤身一人芙蓉观了,我总觉得,即便不是我害的,可多少于我有关。当时离开长安去扬州前,我就想着去看看你,看能不能暗中帮助你些什么。没想到,去了那里,却是我自己不想走了。」 李玄玄仍定定的看着他。他说的应该不假,那时的阿蒙真如个孩子,只是陪着她罢了。并未打探关于这些的种种。 「我当时只有这个想法。而后我受人所託,查这些事情,都在离开辋川院之后了。姐姐,你信我么?」 「信。那你信我么?」 「信。只是我更想护你。」 「不必了。你还是等我给你想办法吧。」李玄玄说道。 「你刚说的办法是什么?」 「你未来的亲家,王甫一。」 「想到一处去了,我一直派令令在跟他。只是这厮比绿珠稳妥许多,竟多日未曾出府。」 「也许不是没出,而是走的密道呢?」 宋清尘一愣,确实有可能。绿珠太过张牙舞爪,极可能就是扰乱视线的。他刚才沉浸与事情,没来得及辨别,此刻忽想起来,「你哪里听来的?王甫一可不曾与我家结亲。」 李玄玄逗他,「别生气嘛。那家娘子不是倾慕与你,你不若登门拜访一下。」 宋清尘一脸认真,又有些着急,「姐姐,是听六娘子说了许多,家人同我相亲的事么?你且放心,以后都不会有了。」 「为何啊?」 「你可还记得咱们扬州初见那日,我发烧么?」 「嗯。」李玄玄心中腹诽,自是记得,烧的脑子不清楚,还非礼了我。 「因为那是被阿翁家法伺候,打的呀。」 「为何被打?」 「你真想知道?」 「嗯。」 「我说了,你可不兴生气的。」 李玄玄一听,看来与自己有关,忙说:「算了,我也不是很好奇。毕竟是你宋府家事。」她这一刻忙着想,顾左右而言他,可一时居然词乏,不知该继续接些什么。 而宋清尘也没给她机会,由着她继续说些没用的,「因为我同阿翁说,你是我的心上人,此生我只要李玄玄,旁的人我都不会娶。」 李玄玄心道不妙,怎么还是说出来了,「……」 「我……那日被罚跪祠堂,你想知道为什么嘛?」 「不想,你别说了。」李玄玄忙道。 宋清尘忽然就笑了,他发现自己将这人逼得急了,她害羞起来的时候,甚是有意思,从前那冷清模样顿时都收敛起来,只像个小猫一样,被人按住了尾巴,只想逃跑。可他不愿她生一点点,想逃跑的心思,于是不在继续。 他给李玄玄斟了一杯茶,「过几日,下元节,我带着你去转转。」 李玄玄觉得这人太过狡猾,不小心就掉到坑里去,她便不接这话茬,问道:「你可想好何时去会一会王甫一?」 宋清尘闷哼了一声「嗯」。 瞧不出他是有了计划,还是计划不肯说。李玄玄说道:「此前我虽来的低调,是时日久了,大抵扬州城内富贵人家都知晓,所以有许多偷偷往南楼送拜帖的。我瞧见了,也有王甫一夫人来的拜帖,说是她家老夫人八十大寿,定在十月初十。我觉得兴许,我可以去探探。」 宋清尘有些急了,并不想姐姐去掺和,「玄玄,你是不知道,这八十大寿王老夫人年头初八之时已经办过了,这……这……这不过就是个由头。」 「哦?」李玄玄嘴角微扬,心中已明白三分,抬眉问道,「什么由头?」 宋清尘嘆了口气,无奈道:「与那王家小娘子寻门亲事……」 李玄玄不禁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王老夫人这寿宴,是邀请宋家,为你和王家小娘子相亲用的,想着单独只邀请你一家,不好张口,索性将筵席往大了办,顺道邀请我,一来有场面,二来没准还能做个见证?」 「你既然知晓,何必说出来。且我……我已同阿翁说的清楚明白,他昨日里已同宋家上下说妥了,再不许有人给我说亲。」 「为何啊?」 宋清尘腹诽,不是你说的么,不想听,不许我说为何罚跪祖祠,可又担心眼下说了,她便又想逃,于是讪讪的说道,「我不许。」 「可我的拜帖都收了,也就说明,别家的拜帖也收了,你去不去是你的事,可旁人都定是会备上寿礼去的呀。这左右没什么妨碍,我届时灵敏些就好。」 「你为何想到查他?」 李玄玄说道:「我信你。我也信太子殿下,太子叔叔以前与我父王亦兄亦友,我幼时常常见他。若此事,他有掺和,那必同我一样,只是想揭开真相。或许他比我多一些功利的目的,可他在那位子上,有些别的目的也无可厚非。如我所说,如果现在有三路人马在查此事,我一肯定两路是求真相,那剩下的一路只有一种可能——」她看向宋清尘。 第57页 宋清尘点点头,「掩盖真相。」 第31章 王府家宴 我总得讨要些补偿 十月初十, 寒冬阴冷。 李玄玄走出南楼时,就瞧见门口的宋清尘,长身玉翩, 临风而立。 他墨黑的髮丝束在发着蓝光的翡翠玉冠中, 不笑的样子,容貌清冷, 一袭秋色圆领袍上, 绣着墨蓝水色的海屋添筹图,黛蓝的腰带上,八颗润白珍珠围着椭圆白玉,上面还系了一个打籽绣的茶白荷包,坠了花青的流苏。外面披着一个紫貂毛领的织锦披风。 李玄玄从未见过这样的阿蒙,她不禁扯了一下嘴角,压抑着不由上扬的笑,心里没来由的, 只想到此前在书上瞧的一句话,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若孤山之独立,若玉山之将崩」。世间竟有如此美男子, 怪不得有潘安出街,掷果盈车。 她低头看了看自身这身行头, 才放下心来,还好今日宋府上有小奴来置妆, 她也顾忌着王夫人是淑妃的母亲,她要礼数周全些,换上了华服, 不然这「星」太过耀眼,她这「月」恐怕被捧不起来。她还是没忍住了,笑了一声,「你倒是讨巧。」 宋清尘知她在说,衣上的「海屋添筹」,笑道:「此前阿翁六十大寿,专着人做的,不能浪费,刚好还可以再穿一回。」 他的笑太过璀璨夺目,目光如炬,一直冲着李玄玄,让她招架不来,「别看我了!」 宋清尘瞧着李玄玄,心神一动,仙子下凡,不过如此。她今日将万千青丝高挽起髮髻,簪了两根鸾凤衔宝的珍珠步摇,一高一低,错落有致。她婉转峨眉,眼眸若水,丹唇轻启。 脖上挂了镶嵌了七彩宝石的淡白珍珠璎珞,沉在脖下,衬的锁骨若隐若现。青色诃子小衣上绣的是七彩鸾鸟,将将只露了些许出来,靛蓝的纱衣上襦,绣着各色花团,领口是淡雪青的薄纱。两条绣八仙图花纹的腰带,垂在祥云寿纹腰头的罗裙上,银硃红色的罗裙,压住了通身的繁艷之色,虽显的看着有些庄重,却含了一副艷艷绝绝的婀娜美色,让人嘆为观止。 宋清尘看的愣了许久,直到李玄玄再次命令道:「你!别看我了!」 他想去牵她的手,可当街有奴僕,他不敢。于是轻轻拉了拉她胳膊上天青色的披帛,「你,冷不冷?」 身边的宋府小奴忙递过来一个月白的披风。宋清尘接过来,想帮她围上。 「不要。下了马车再穿,不然这一层一层的,冗沉繁杂的很,在马车里都会被自己绊倒。」李玄玄说着,踩上脚凳,上了马车。 她才坐下,就见窗帘又起,本就不宽敞的马车,又坐进来了宋清尘,让她觉得有些紧张,「宋大公子,怎么不去骑马?」 宋清尘冲着她笑了笑,「姐姐,我冷。」 「你……别冲着我笑。」这笑容太璀璨,晃眼! 「哦。」宋清尘将月白色的斗篷铺在李玄玄腿上,不再说话。 马车遥遥晃晃,朝着王家府邸走去。 此间多为两餐,贵族间也有一日三餐或四餐的。而今日摆寿宴,重要的筵席摆在两餐中的第二餐时候。 申时抵达王家府门口时,已有王家几十口站在门外等候。 经过一番寒暄闲聊,招招过了半个时辰,才入得王家主堂。 虽已是下午,天还阴着,可王家院内,一片热闹昇平之景色。本来二人到此地就是有目的,因此坐了没多久,李玄玄便张嘴,「王老夫人,我瞧着院子里热闹,想去那边看看。」 王老夫人正有此意,一堆大家长聚一块能有什么意思,让宋大才子去院子里逛,才好遇到王婉恬啊,如是笑道:「瞧我这老婆子,竟拉着公主,在这里拘束着。快快,来人去凭栏亭备些茶果子,亭子对岸我叫了一个戏班子,在唱牵丝傀儡戏呢。你们年轻的,都去看,都去看。」 李玄玄冲着王老夫人一笑,随后给了宋清尘一个脸色,两人朝着凭栏亭走去。 两人才刚落座,一众茶点便逐次被僕人端了上来,李玄玄说道:「元郎,你去找找,我刚才好似落了个帕子。」 「是。」元郎便开始去府中查看地形。 宋清尘出南楼的时候打听了,知李玄玄早膳吃的不多,知晓姐姐是贯吃三餐的,想她此刻定是饿了,可还要端着公主的架子,不敢当人面前吃东西,于是同周围人说:「你们去外间侍候吧,公主要安静听会戏。」 凭栏亭落在池塘之上,隔着小池对面是个小汀,眼下正搭了戏台子,点了灯火,唱的确是傀儡戏。 白幕布之后有人架着木架子,通过架上的丝线,控制着幕布前的傀儡人偶。摆布着它们,做出幕后之人想要的样子,还有戏子咿呀唱着小曲,亭中人瞧着,就似傀儡人偶在唱戏一般,惟妙惟肖。 听戏者是入戏之人,持偶者是布局之人。当局者易迷,旁观者总清。 李玄玄看的入迷,直到眼前出现一个茶点,她才回过神来。 只见宋清尘端着一个青瓷高脚盘,「姐姐,这是扬州城最有名的,胡记若水荷花酥。」 李玄玄绕是很饿,可她此刻出现在这里,是顶着十七公主的名义,总得注意礼仪,她不敢人前吃这些琐碎的小点心。 宋清尘将高脚盘放在桌上,取了帕子,擦净了手,然后将粉红千层的「若水荷花酥」掰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给你。」 第58页 李玄玄偷偷的咽了口水,摇摇头。 宋清尘宠溺的笑了一下,那笑似拂过清风,取了一块荷花酥的饼心,他晓得那里最甜,是揉了蜂蜜进去的,他将饼心递到李玄玄唇前,「你张嘴,我餵你,绝对不会弄花你的胭脂膏。人我都支走了,吃吧。」 李玄玄左右看了两眼,见没人,才轻轻张开了朱红小口,抿了抿嘴唇,似个偷嘴吃的小孩子,闭上嘴小口小口的咀嚼起来。 「还要么?」宋清尘问。 李玄玄看着他,摇摇头。这若水荷花酥是用荤油和面做成的酥皮饼子,稍不注意,落了些点心碎到衣裙上,就是一个油点子,刚那一口甜丝丝的饼心,已经足够让她缓一缓肚饿了。 摇头间,亭外吹过了一阵冷风,恰吹起了李玄玄鬓间碎发,宋清尘情不自禁,抬头帮她掖到耳后。 两人都愣了一下,对视一眼。 静了半晌,李玄玄这时才发现,好像几日不见宋令跟在他家公子身后,问道:「这几天怎么没见令令?」 宋清尘望向她,欲言又止,「你,你不让说我啊。」 「我何时说了?」 「我被阿翁罚跪了三日祠堂,我那日在悬笼纱要同你讲,你不让啊。」 「啊。」李玄玄忽然有些心虚,因那日他说了要娶她的话,她以为同自己有关,没想到竟然是同宋令有关,眼下便随口问道:「那你为何被罚跪?」 宋清尘有些纠结,他欲言又止。 「公主、宋公子,开席了。」已有家僕来唤。两人只好往前厅走去。 那筵席厅里是特地布置过的,所有桌上都铺了红色寿纹锦缎,一主位,下列两行席位,虽李玄玄再三要求自己坐在客位,退让许久,可捱不过王家的热情,主位之上仍是她高高而坐。她端了半日的公主气派,也不敢多吃,也不敢多动,全身酸疼,就要累散架了一般。 好在元郎过来,在她身边小声说话,分散些她浑身难受的注意力。她低声询问:「那假山之处,可有人守着?」 元郎小声说道:「不知王家安的什么心思,那假山边上的空庭上架了鞦韆,点了许多花灯,好似一会王婉恬要盪鞦韆。」 「盪鞦韆?」此间未出阁的姑娘都喜欢盪鞦韆,因衣袂随风飘飘,婀娜多姿,似仙女落凡尘,因此盪鞦韆也唤作「半仙戏」。此主筵席上都是贵客,王家小女自是不能上席。李玄玄早有耳闻,王家小姐瞧上宋清尘久矣,既然此宴就是奔他而来,那王家定要创造她宋与清尘见面的机会,估摸着这鞦韆上有文章,「你去和宋公子说一下,我猜这鞦韆有问题,让他注意。」 筵席之上,觥筹交错,不多时,夜幕低垂。 元郎转了半日,只觉假山有问题,可王婉恬在假山前驻足,害的他没法去一探究竟。机会只这一次,没有成果,也不好离去。 宋清尘已明白李玄玄意思,巧是王老夫人已岁数过大为由,提出离席,他忙说道:「我听闻王府夜里廊芜灯笼最是漂亮,不若爱作诗的晚生们,一起去院中,借着灯笼,行酒令怎么样?」 席间有三五个扬州世家,附庸风雅的公子,连连称好。 王甫一此刻终是眼睛一亮,「不若去中庭,那里的灯笼最是漂亮。」 作为在扬州城称第二的富贵大族,王甫一这一辈子钱赚了大把,他妻妾成群,若说还有一点遗憾,就是家里并未有一个子嗣是块读书的料,因这原因,即便王家乃当朝淑妃母族,与仅仅五品的宋公身后的宋氏家族相比,在扬州城里,也委实矮了一大截去。 越到了老时,他这遗憾更甚,想来靠那些整日花天酒地的儿子们是不行了,就开始一门心思给他的掌上明珠——王婉恬,寻个能入朝堂的贵婿。 放眼整个扬州城,哪里还有人能比的过宋清尘。 可派去宋家说亲的人,一波又一波,起先还有些回復,近几日不知宋府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宋清尘已有了订婚之人。王甫一使了许多钱,才打探到,说这是无稽之谈,并没有订婚纳彩之礼。他心中着急,只好出此下策。 李玄玄冷笑,果不其然,一日寿宴里的重中之重,大么蛾子在这里等着呢,「各位公子去玩罢,先回去了。王家舅父,我这几日连收了三封京中来信,我还得去回封家书才是。」因王甫一是淑妃的兄长,公主唤他舅父,以做亲近,并无不妥。 王甫一拘着一脸笑,「不知京中有何大事啊,公主也可说来听听。让王某人长长见识。」皇家贵族之间,日常都有书信往来,不过是借着议一议长安城的新鲜玩意儿,明里暗里打探朝局。王甫一听得公主唤他一声「舅父」,知道今天这宴没白请,起码能说上两句话了,忙试探着,问上一问。 已就有家僕引着李玄玄朝着外走,李玄玄扮着急要回去的样子,快步走着,十分随意的说了一句,「没什么有意思的消息,就说什么粮草不粮草的,舅父知道我的,我一个整日修道学经的女儿家,这些东西于我何干呀。」李玄玄瞧着王甫一,果然,眼神微动,目的达成,赶紧走为上策,「舅父留步吧。」 王甫一忙笑,「公主在这扬州城,有甚需要老夫的地方,尽管张嘴,尽管张嘴。」 宋清尘忙跟了上来,笑着同送行的一干人等,道:「你们先去,我将公主送上马车,去去就来。」 第59页 来此处的世家公子,都晓得眼下十七公主是宋府座上宾,也不敢调侃,容他且去,众人继续吃酒。 李玄玄和宋清尘前后脚上了马车。 「院子里的鞦韆,定有问题。你稳住那王婉恬,元郎会偷熘进去假山里,一探究竟。只要元郎进去了,你离开就好。他武功不错,来去自如。我们稍后,浮生酒肆见。」李玄玄嘱咐他。 宋清尘听元郎说时,已经猜到大概,那儿哪里是鞦韆,应该是美人计,为他挖的坑。可却扮作不知,非要这话从李玄玄口中说出,「姐姐猜,鞦韆,会是什么问题?」 李玄玄冷冷的瞧了他一眼,借着月光也瞧不出欢喜忧愁,「明知故问。不过就是跌落、摔倒,扑你身上。」而后,在场众人都瞧得见,男女相抱,肌肤相亲,让全扬州城都知晓这个秩事,从舆论上将二人绑到一起去。 宋清尘忽然沉下脸来,义正严词的说:「我宋氏几代从文,正直清白,怎可做这等荒唐之事!且我阿翁也在院中呢,若他知晓,不得逼我给她个名分啊!且让我占了人家姑娘的便宜去,实在有伤风化!」 李玄玄见他如此说,竟有些犹豫,虽然她心想,这于她而言,并不看重,且是王家算计他在先的,可这话若说出来,倒显得她轻浮,可也无别的办法,她似有些不大捨得,不大愿意,「只好委屈你,出卖色相了。」 「我宋家清清白白的的名声,岂不断在我宋清尘手里了?我总得讨要些补偿。」 「什么补偿?」 一脸严肃的宋清尘忽然笑了,马车上的窗帘巧被冬风吹起一角,刚破云的半月,照了一丝清辉道他脸上,他倾身到李玄玄身前,伸出双手,抱住了她,「补偿。」 「你……」李玄玄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温暖怀抱,笼罩了,她嘴上支支吾吾,可身上觉得无比适意,像拥了个暖炉,让她这一日又累又冷又饿的「公主架子」找到了一个舒适的港湾。 心如鹿撞,颊面绯红。 可这感觉,她是喜欢的。 宋清尘闭上了眼睛,下巴抵在她肩上,嗅着她髮丝的清香,缓缓的说:「别松开。别躲开。我就抱一会儿,就抱一小会儿……」 他那低沉的声音里,满是乞求,李玄玄鬼使神差的,并没有推开。 直到人都走了许久,她还愣在车里。 直到有人敲响了车门。 「叩叩叩!」 「公主,我家宋公想跟你聊聊。」 第32章 阳春汤面 你中了美人计? 僕人将马车牵到僻静处, 确定没有往来杂人,李玄玄下了马车。 「不知宋公找我何事?」 宋公见得李玄玄,拱手要跪, 忙被李玄玄一把扶住, 「宋公,这是为何啊?使不得!」 「本来想绑了不孝子宋氏远蒙, 去公主那里负荆请罪的。可是他说这样会让人误会了去, 更毁公主清白。可如今这般,老奴我,想是以后落了黄泉,也无颜面见简王殿下啊。」宋公低头,似是愧对公主。 李玄玄此刻才看清,多日不见的宋令跟在宋公身后,低着头,都不敢瞧她。 她猜到大概什么情况, 估计是那日同宋清尘在第四重的花船上同住一晚的事情, 宋令告到宋公那里了,宋公为人师,传道受业解惑半世,教了大半辈子诗书礼仪, 将男女大防看的极重,估摸也因这个缘由, 宋清尘跪了三日祠堂。可眼下在王府上,也不便将事情往细了说, 且二人并未逾矩。加之今夜此行还有目的,只好说:「宋公,那日花船之事, 我并未觉得不妥,你不必放在心上。」 宋长松抬起头,那一双眼中满是匪夷所思:「……」 李玄玄见他眼神,寻思确实这个事情,让一位大儒学者理解起来费劲,她也急着赶去浮生酒肆,估摸宋清尘已经脱身。又想到宋清尘最近不是被宋公打,就是罚跪,实在太惨,就想着帮他一把,「宋公对阿蒙过于严苛了些。其实,我与阿蒙相识许久,他待人接物温文尔雅,待我也很好。」 宋长松觉得脑中有些混乱,他无言以对,只得低头拱手。 「宋公留步吧,我还有些事情,先行一步了。」 马车朝着东关街的方向驶去,清冷的街道上只留下迷茫疑惑不得解的宋长松,身后跟着觉得自家公子终是得偿夙愿,而觉得开心的宋令。 李玄玄在浮生酒肆里待了不过半刻,才刚温上一炉酒,宋清尘就骑马赶了过来。 听得马蹄声阵阵,李玄玄心道又被这厮骗了。 「铛铛」的踩木楼梯的声音之后,就瞧见宋清尘披着斗篷走了进来,「姐姐,我回来了。」 「你不是说冷,骑不得马,来时才坐我的马车?」李玄玄拈着酒杯,问道。 「是啊,姐姐怎么不在门口等我呢,我只好骑马过来了,」宋清尘耍起赖,同此前那秋白蓝衣的翩翩公子,如同两人,他嘴角勾了一抹调皮的坏笑,伸手放到李玄玄面前,「姐姐,你摸摸看,手都冻僵了。」 李玄玄伸出手来,背手一拂,打在他手背上,「无赖!」可那触感,确实有点凉,她忙收回心神,「元郎可顺利?」 「顺利。」宋清尘刚解开斗篷的领围,似想到了什么,又繫上了,「走吧,回南楼,路上我同你说说,今日夜里好生有意思。」 两人上了马车,一路朝着宋府南楼院子行去。 第60页 「我去的时候,那假山附近的中庭聚了好些人。那王婉恬见我来了就开始晃鞦韆。本来我打算遥遥的看着,总不往那边凑,寻个事端,转移大家注意力,就让元郎进假山好了。谁知王家也是煞费苦心,找了几个壮实家丁拥着我,往鞦韆那边去瞧灯。」 「然后你就……咳咳……中了美人计了?」李玄玄头侧倾到他那侧,似是很想知道答案。 「嗯。是中了美人计了。」宋清尘轻抬指尖,拨弄了一下额前髮丝,「不过不是我。」 「嗯?」 「我随手拉了位公子,与我同行,待路过鞦韆时,我推了他一把。」 「嗯……」李玄玄微惊,「也是,他们算计你在先的,只是可怜了那位公子。」 「你怎知我这一推,不是神来一笔,月老红线呢?」 「你总是有理,我说你不过。」 驾马的僕人轻敲车门,「公子,到了。」 李玄玄侧头,浮生酒肆到南楼有段距离,应该没这么快。 宋清尘已下了马车,站在地上等着她 ,「姐姐,下来,我带你去个有趣的去处。」 李玄玄抬步迈出车门,扶着宋清尘的胳膊,下了马车,「去哪里?」 宋清尘同僕人说:「你先回去吧。这里离南楼不过一条街,一会我们走回去。」 「是,公子。」 宋清尘引着李玄玄朝着一条挂了三盏灯笼的小路走去。 已是亥时,刚敲二更鼓,路上几无行人。两人并排,走在街上。月亮此刻才冲破阴了一日的乌云,露出个脑袋来,将两人的身影拉的长长的。 忽来的安静,让两人颇有些尴尬,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上一次在夜里并肩而行,还是上一年的九月初八,李玄玄问道:「这里没有武侯寻夜吧。」 「宵禁不严,可视为无。这里渡口、航道发达,规矩少些,才好做生意。」 「你……我们为什么下来走?」 「到了。」宋清尘指着那个挂着三个红灯笼的小店说道。他掀开门帘,请李玄玄先入。 小店不大,这时候已经没了客人。 老闆是对上了年纪的翁媪,老翁见是宋清尘,笑了笑:「大才子又来吃宵夜了。这次居然带了个小娘子,好生娇俏,般配般配。」 阿婆站在木柜檯边上,也朝着这边看,笑着端过一壶烫好的酒,两只小酒盅,「小娘子好福气啊,宋公子定是个好郎君。」 李玄玄并不擅长这样的客套,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宋清尘拿过酒壶,斟了酒,「阿翁阿婆,你们可不晓得,是我天大的好福气呢。」 老翁拿过一个托盘,放下一碟醋芹,一碟渍黄花菜,他笑着认真起来,一板一眼的说:「那你可要待人家好些才是啊。」 宋清尘垂眸看着李玄玄,嘴角上扬:「我极疼又极爱我的小娘子……嗯……」他的声音低沉又多情,末了又点点头。 他未说完,李玄玄已迅速拿起筷子,夹了黄花菜放到他嘴里,「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宋清尘闭上嘴,嚼了几下,「姐姐餵我吃的黄花都甜,怪不得都叫黄花菜做忘忧草,起初我还不解,竟然是这样忘忧。」 「公子、小娘子,羊肉索饼、阳春面、双生面,吃什么?」老翁来问。 李玄玄问道:「双生面是什么?」 宋清尘笑道:「鸡肉和鸡卵,便是双生啊。」 李玄玄无奈一笑,「我同你要一样的。」 「十月是小阳春,那不如就……阿翁,两份阳春面。我的小娘子从长安来,那里都是羊肉索饼,给她来些清淡的,快些呀,我的小娘子饿了。」 「你怎知道我饿了?」李玄玄不禁问道。 「我见你待的拘束,这一身,好看是好看,可又累赘又冗沉,我知你穿着不自在,在王家府上,端的也不自在,并没有吃饱。」他低头给李玄玄夹菜。 她本还想敲打他,不要随便唤自己「小娘子」,可听了这句,便不肯再说了。 老翁在案上摆了两只粗陶海花碗,他从一罐子里舀了小半勺凝固的猪油,从一陶瓶里盛了一勺秘制的酱油汁,而后从一个小瓮里拿出一根小竹棍,沾了些许胡麻油,滴到海花碗里。 此时,阿婆锅里的细面刚刚烫好,她左手拿了个黄竹笊篱,将面捞起,在手中颠了三下,沥了水去,右手拿着竹筷,将细面拨道海花碗里。 老翁拿起一旁炭火炉子上,一直文火热着的铜铫子,将清汤倒入碗中。 而后从案上的小瓷碗里,捏了竹夹子,抓了些青绿的葱花,散在浇好汤头的阳春面上。 这对翁媪显然是老手,配合的天衣无缝。让看着他们煮面的李玄玄瞧着无比适意,满满的烟火气。 老翁将阳春面端了上来,「慢吃。」 宋清尘看着李玄玄挑起面条,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你要芫荽么?」 「不要,阳春面里放葱花正好。」 他一笑,「我也觉得。」 两人步行回了南楼院子里的时候,元郎已经站在前堂等候。 「元郎,怎么样?」 「回公主,那假山中有密道,通着城外西南一处寻常人家。那人家并没有住人,专为这密道建的。按照此前计划,你会透露些粮草的事情给王甫一,我就找了僻静处,守株待兔,果不其然,不过半个时辰,那老儿从密道里出来了。」 第61页 「去哪了?」 「逍遥观。」 「逍遥观?」 宋清尘说道:「当年王甫一跟扬州刺史费了老大力气,将当初的王家娘子,如今的淑妃娘娘送给陛下。事后王甫一说找了道士瞧过,扬州西南风水好,有一小丘,可建道观,他便捐钱建了座道观,里面的道士门派属逍遥宗派系,那观便叫逍遥观。」 「你这意思,这观建造的时候,有什么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王家出钱,建的是官家的观,自是有好处给那扬州刺史罢了。且陛下近年极信道法,这观因是淑妃母家捐造的,又是近里最大的道观,香火很旺。」 李玄玄问:「哦,那元郎可有进去?而后呢?」 元郎道:「他进了一个房间,那里居然有人把手,我攀到房顶,可那观的顶有许多层,却没听到他们说什么。」 「里面是什么人?」 「也未曾见到。」 「后来,他可出来了?」 「嗯,不过一盏茶就出来了,他去了……后山。」 「后山?」宋清尘疑惑。 她看向宋清尘,「后山怎么了?」 「那后山唤作云丘,一直传闻有狼,可云丘一面是逍遥观,另一面是千世寺,修道之人都忌杀生,因之前官府本要去捉狼,后来这事不了了之了。但是城中人都知,那山中有狼,自后来就没人赶去了。」 元郎继续,「嗯。他打着灯笼去的,因我跟着不好打灯笼,我就只在山口等他,不过去了一刻就回来了。之后仍是走的密道,回了王家府邸。」 「嗯,元郎不早了,今日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是,公主。」 元郎退下之后,李玄玄问:「有狼的传闻,什么时候起的。」 「三四年前,」宋清尘与她对视一眼,「我明日寻个自己人,偷偷去查案宗,看最早是何时有这传闻的。」 第33章 钱五百金 都好好的,说人话 这早上日头大好, 李玄玄要去院子里的风一亭晒晒太阳。 扬州城的十月,有薄雪,也有日光, 所以称十月为小阳春。院中沿池塘遍植了一片山茶, 只有一朵着急的很,开出花来, 重瓣三层, 一半白色,一半绯红,煞是好看。 李玄玄坐在竹椅上,正翻着一本古集。 「姐姐,在看什么书?」 她合上古集,玉葱白指轻点了一下封页,给宋清尘瞧,是南朝梁代殷芸《小说》, 记录的是些街谈巷语, 野史杂记,「打发时间。」 「有意思么?」 「这个『扬州鹤』有趣。」 「哦,那姐姐同我讲讲?」 「我晓得,你定是看过, 又来诓我,似之前瞧《莺莺传》。」 宋清尘眉眼微弯, 「看过却没有你的见解,也是无趣。」 「待我有看不懂的地方, 再请教宋大才子。」李玄玄瞧着那株山茶,敷衍的说道。 宋清尘随着她的眼光望去,「今年冬天有些冷, 这株花开的倒是讨巧,这般着急作甚。」 「这山茶是什么品种?可有名字?」 「不如姐姐给取一个?」 「我瞧着那抹绯红好看,就想起一个词,洛神。」 「好名字,『睹一丽人,于岩之畔』,恰这朵洛神山茶,也在池岩之边。」两人都望着「洛神」出神。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我倒觉得更适合公主。」寻声而至的莫陆离,补了这句。 「莫公子,可知我同姐姐在聊什么,便抛出这句?」宋清尘就差将「干卿底事」脱口而出。 莫陆离也不恼,「我说这句,是形容公主昨日宴上的装束,让人过目不忘。」 宋清尘见他来劲,冷笑低哼,「你怎么不说『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更适合呢!」 莫陆离仍是面不改色,笑道:「宋公子这句,也好。」 李玄玄看是看清楚了,这二位开始拼诗文了,通篇《洛神赋》她只记得个题目,一点都不想听两人在这吵架,文人吵架,除了酸腐够损,还有个特点,就是一般人也听不懂。李玄玄自诩自己是个「一般人」,她只好捲起书,轻敲桌面,「铛铛」两声,「你们两个,要么出门右转,临溪观里念经去,要么坐下消停的吃杯茶。」 莫陆离一脸微笑,宋清尘一脸不悦,两人各分左右,坐了下来。 宋清尘似是没够,总要争个前后出来,「不知莫公子来我宋府,所为何事啊。」 李玄玄听得出其中的生熟有别、阴阳怪气,「你们两听好了,要还想在这桌上,讨一杯我的茶吃。都好好的,说人话。」 她抬眼看莫陆离,「找我?有事?」 莫陆离仍是那副八百年如一日的淡然笑脸,「来给公主送金子。」 「金子?」 「五百金。」 「什么意思?」 「那绿珠姑娘,她在我府邸,算我买下的。实不相瞒,我眼下有个差事要办,巧这绿珠姑娘是其中关键。我只好将她收在手下,免得出什么纰漏,伤着公主。」 这话让莫陆离说的,滴水不漏,本就是他截胡了一道,抢了人去,还成了保护公主了,李玄玄心里冷笑,面上仍是一副冷淡姿态,「也好,我瞧着她也稀罕跟你。」 「公主莫要误会,不过是个妓子,我知她是兰娘妹妹,自会留她性命。」 第62页 「呵,你这意思,还想杀了她不成?左右不过是个女子,你收她入房又能怎样?她琵琶弹得好,堪比教坊司,宋公子都想留下听曲儿呢!你别不知好歹。你若将金子摆下,那就是允诺了我,照顾好她,保证能送她回长安和兰娘团聚。不然的话,金子拿回去!人,给我还回来!」这话说的态度生硬,不容置喙。 「好。」 「你没回答我,金子是留下?还是拿走?」 莫陆离朝着门口望了一眼来时路,道:「留下。」 李玄玄给他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里,态度缓和许多,近乎柔声细语,「陆离,离开长安前,我曾当你做朋友,在我那段绝望无助的岁月里,你予我过照拂和安慰,我知你非池中物,有鲲鹏之志。但我希望,无论你为谁效力,为什么了不得的目的,若绿珠她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莫要伤她。护好她,可好?」 莫陆离接了那杯茶,吃了了一口,「你的嘱託,我应承下来了。」 李玄玄这一套硬话,一套软话,将莫陆离进退的路全都堵了,横竖他要留绿珠,还要护她周全。他走出门时,无奈的笑了笑,笑自己,自诩聪明人,在她面前,丝毫聪明不起来。还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挫败感。 宋清尘以手托腮,不禁点头,「姐姐,好生厉害,一举两得,将坏女子坏男子,都收拾了。」 李玄玄一脸嫌弃,冷冷的说道:「你瞧莫公子,即便是印堂都发黑了,还能鞠出个淡然的笑来。」她将下半句,藏在肚子里,你怎么这么笨,一见了他,就一副狗急跳墙的样子。可却没有说出来,就一汪秋水似翦望着他。 宋清尘明白她的意思,可心有不忿,他收起那副「弟弟」的面孔,又似成了那个冷漠的「尘郎」,「因他一靠近你,我就静不下来。他说他心仪于你!他瞧你的眼神我不喜欢。」 「什么眼神?」 「我看你的时候,也会有的眼神。」那是爱慕,是噤若寒蝉的守候,没有人比宋清尘更懂。 李玄玄轻声「哦」了一下,翻开手中的书卷继续看下去。 每当说到两人身上,李玄玄要么避重就轻的移开,要么闭口不提。宋清尘只好不在说,他想着,趁还有时间,多陪在她身边,那怕就这样的,慢慢的熬着,总有一日,李玄玄她会发现我宋清尘的好,那种万一挑一的好,只对她一个人的好。 宋令走了过来,拱手拜过,说道:「公主、公子,已经查过了,是在四年前,简王受了皇命,带鱼符要去陇右那前后,扬州城里传的云丘山中有狼。」 两人对视,果然此事蹊跷。 「令令,继续盯紧王甫一,叫他府上的暗线也盯紧了去,每日早中晚,各派人报一遍,他的行踪,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 「是,公子。」 李玄玄抬头,「你怎么不瞒着我了。」 「瞒你无用,我的公主太聪慧了。还不若将我知晓的,都告诉你。这样你有什么事,也不必瞒我。我还能帮你一帮,护你一护。」 「是啊,有劳宋公子了,毕竟是你们扬州的地界。」李玄玄起身要走。 宋清尘忙跟了上来,「姐姐,可要去浮生酒肆么,房契已经备好了,签字画押就可。」 「这么快?」 「嗯。」宋清尘嘴上浮着笑,不快些,怎么留下你。 「也好,莫陆离送来的金子,你直接叫人搬走吧。我忘了问,这该是多少金,买浮生酒肆?」 「我阿翁说,公主给多少,就卖多少钱。」 「这是何道理?我若给多了呢?没有讨价的余地了?」 「刚公主的金口玉言,说是五百金,银货两讫,概不退换。」 李玄玄也不执着,浮生酒肆后面的院子,有辋川院的三倍之大,扬州富贵,尤其是东关街繁华处的一套宅子,并不比长安城便宜,大抵她只赚不赔。 浮生酒肆临东关街而开,一层摆着二十来张桌子,坐北朝南,男隔窗望运河,北临院望园林,东西两侧打了若干木格子,里面盛放着各类年份不同的佳酿。 若按颜色来分,有绿、红、黄、白酒四类,若是按照酿酒的原料来分,那就多了,高粱、糯米、葡萄、栗子、桂花、青梅、各类药材,只要是世面上有的,好酒的人,都能将它酿上一酿。 绿酒也做「腊酒」,为新酿,浮着一层绿蚁,虽味道谈不上好,却有股子生沖的劲儿,配上炖肉,解腻一绝。 红酒又两种,一是西域来的葡萄美酒,自是葡萄酿制,底味甘醇,二是红曲发酵的米酒,自带米香。 黄酒也称「浊酒」,多为糯米或黍米酿制,种类繁多,各地有各地酿造的方法,也多以发源地命名。 白酒清冽,多为高粱酿造,制作工艺多了几道蒸发和提取,酒水清,酒味悠远而绵密。 李玄玄来到浮生酒肆的时候,老掌柜康叔正在给新来的学徒介绍酒肆里的藏品。 康叔对酒,那简直是酒痴,没有他一口下去,品不出的酒,也没有他两口下去,写不出酿造方子的酒。他这本事,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不过这点厉害是厉害,可也有个短处,就是他每日都醉醺醺的,瞧着他步履稳健的很,聊起酒来,说什么都好得很,可一旦同他聊些正经事,这人就入落酒池,醉话连篇。 第63页 「这一排都是叫的上名号的名酒,醽醁、翠涛、崑崙觞、青田壶。这一排是咱家自酿的酒,绿倾樽、仙人醉,这些都要记好喽。即便是闭着眼,只要酒入了口,舌尖儿沾那么一丁点,就得知晓是什么酒、怎么酿的,得记到那个程度,知道么?」 那学徒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副唯唯诺诺小心谨慎的模样,一脸认真的用心记着,点点头,「康叔,我知道了。」 「诶,那个云,云什么来着?」康叔记性不大好,回头问道。 「回康叔,云执。」 康叔点点头,就见宋清尘和李玄玄走了过来,「见过公主、公子。」 李玄玄轻点头,「康叔,以后在店里就莫要唤我公主了。」 「诶,诶,好的,夫人。」康叔说罢,就带着云执去酒窖。 留下李玄玄和宋清尘面面相觑,「他?他叫我什么?」 「夫人。」 李玄玄满脑子都是幼时在大明宫里见过的那些个「诰命夫人」,没点年纪,夫家没点资歷和本事的人,还真混不上这个头衔,可她总觉得康叔这么叫自己,实在是,太奇怪了。「他……喝多了么?」 宋清尘倒觉得,难得康叔如此清醒,「此前,家里奴僕都这样唤我阿婆和母亲的,许是这里久没有女主人。走吧,夫人,我们上楼。」 李玄玄知道他又没了正经,自己也不能吃亏去,「乖孙儿,你再叫一次试试,我担保今日必会去宋公面前告你一状,藤鞭和跪祖祠,自己掂量掂量。」 第34章 聚富扬州 小郎君,火气真是旺 十月十五, 下元节。 自古以来,上元元夕,中元鬼节, 下元祭祖。下元节这日, 运河北段已冰封,多数商船北上不得, 加上临近年终, 整个扬州城也似从繁忙的往来运渡中缓了口气,反倒烟火气重了起来。 不过卯时,天还未亮,已有众间房舍亮了灯盏,起了烟火,裊裊炊烟,饭香阵阵。 李玄玄昨日夜里睡得不甚踏实,索性就早起等天亮。她裹了件风袄, 推开了一扇窗, 两个胳膊杵在窗棂上瞧着窗外风景。 院子里头,风一亭上结了一层霜,瞧着琉璃瓦片上一片迷濛,映着晨间还未日出的蓝灰天空, 竟有一种静谧之感。 待她觉得有些肚饿时,才要唤人, 那门竟被人敲响。 「姐姐,起了么?」 她有些惊讶, 「起了,进来吧。」 只见宋清尘一身银灰圆领袍,超凡脱俗, 端着一个大漆盘子走了进来,他往常不说话的时候,真真的是个,让人根本移不开眼的绰约公子。他眉眼含笑,「今日下元节,早前说带你去扬州城转转,你可是答应了我的。」 「何时答应了?」李玄玄见他端的竟是热腾腾的馄饨,巧自己有些饿了,就坐到桌前。 「反正没拒绝。」宋清尘笑了一下,边说边将两碗馄饨、六碟小菜摆下,递了筷子和汤匙给李玄玄,「你就当来了我的地界,让我尽地主之谊吧。」 两人对坐,一如当年在重阳节那日,在长安城小南市吃萧家馄饨的情景。 李玄玄瞧着两碗一样的馄饨,有些疑问,「厨子不知道你不吃芫荽么?怎两碗都是放了芫荽的?」她记得阿蒙不吃香菜。 「今日这厨子是我,现下我也吃的。」他将后半句噎在喉咙里。从那时我离开长安,离开你之后,不知怎的,忽觉得芫荽很是好吃,似但凡与你能有些许相关的东西,都可安抚我那股没来由的念想。 李玄玄抬头看了他一眼,一来宋清尘居然下厨了,二来不吃香菜的人也会变得吃香菜么,此前,她从未遇到过。她舀起馄饨,吃了一口,肉馅儿流汤,还带着一股鲜甜,「你,包的?」 「嗯,我瞧着厨子包了几回,倒也不难,好吃?」 「很好吃。里面有竹笋?」 「嗯。以前在辋川院,你总让小宽去挖笋,我知道你爱吃,特地让人寻的冬笋,就可能没有春笋那么嫩。」 李玄玄嘴角扬起了一抹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喜悦,斯斯文文开始吃馄饨。 那抹淡然笑意被宋清尘尽收眼底,只因那笑容太过惑人,扰的他心神微盪。 若是这样一直守着她,对她好,总有一日,李玄玄会发现吧,他宋清尘也是万里挑一,独独一份的,只对她好。 可自己却总是忍不住,想告诉她。 我有多心疼又多喜爱,我的小娘子。 这日太阳有些懒散,直到巳时才破云而出。两人乘了马车,奔城南而行。 此前总听淮南江南一带出才子,许多文人秩士,偏不爱求取功名的,就在扬州寻一宅子,以梅竹花草为伴,度余生。 知李玄玄生在长安,头一遭南下,定还没览过有趣的园子,宋清尘就选了处唤作「颂园」的,带她逛园子。 「宋园?不还是你家的园子?」李玄玄问道。 「风雅颂的『颂』。不过也是我家的老宅。」 两人下马,到了颂园外的街口,因那道狭窄,进不得马车去,只得步行而去。 巧下马之处,是南城一道老的街市,上午最盛之时,街上往来如织,好不热闹。 两边店铺都搬开了门前的木板,开始做生意,胭脂水粉铺子里摆着五颜六色的盒子,扇子店里悬空挂着各色刺绣团扇,路边的面摊冒着炊烟,木柴烧的噼啪作响,前头的茶肆桌上满是客人…… 第64页 街上的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宋清尘和李玄玄一路走过,宋令和家僕跟在身后一路买。但凡李玄玄多瞧了一眼的,宋清尘抬了抬手指的,尽数拿下。 入得颂园,果然精緻的与南楼大不一样,假山流水,茂林修竹,还有座七孔石拱桥横在湖上,接连着院落和碧玉亭。 若逢淡雪初霁,亭岸长堤垂柳,薄雪拱楼,必为世间绝景一处。 李玄玄发现这处院子甚是奇怪,「我见大门是关着的,为园内处人流如此众多?有种香火旺盛的感觉?」 宋清尘低声偷笑,「这颂园是我宋氏祠堂所在,今日下元节,祭祖之日啊。」 「你……成百上千座园子,非带我来这里!」李玄玄心道,宋清尘这厮,是让全城姓宋的人,都瞧见他扬州第一大才子,宋氏的长孙,身边有个小娘子,别人不必在觊觎他么?可这话她又不好发作,万一宋清尘寻个藉口,搪塞过去,岂不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我昨日问了府上莳弄花木的老翁,他此前掌管城外粮田,观象看天最是在行,他同我说,瞧了昨日层云,今日城内必有一场薄雪。我们就才此间等雪,你若瞧了薄雪拱楼的美景,必不会再生我气了。」 「我并没有生气。」 宋清尘眉眼含笑,他似将李玄玄看的通透,可又愿意宠着她,「嗯。你没有,你自己心里知道。」 李玄玄听他话里有话,瞪了他一眼。 宋令走了过来,「公子,书斋的暖炉热好了。茶点果子也摆好了。请公主随小的来吧。」 李玄玄问:「你要去祭祖烧香么?」 「寒衣节的时候,同阿翁拜过了。书斋那院落里,有……嗯,我们去书斋吧。」 书斋的院落在颂园里是相对独立的,周遭安静的很。要到主屋的书斋去,需要走过一条廊庑,两人慢行,刚巧路过放了牌位的小祠堂,既然下元节,过了人家祠堂,不拜总归不好。 李玄玄抬眼,「这?」 宋清尘满脸和煦,「我父母的牌位。」 李玄玄只好要了三支竖香,在宋清尘父母的牌位前借莲花灯烛,点了起来。 宋清尘一脸坏笑,「姐姐,这是要认门?」 「神明面前,高堂在上,你可不可以认真一点?」李玄玄面上嗔怒。 宋清尘见她面上无比虔诚,也不在插科打诨,他也取了三支香,点燃,「姐姐,你同我一起拜,可好?」 李玄玄轻侧头,瞧了他一眼,见他已将香举在面前,双眸如渊,碧波深潭,瞧不清底,她晃了晃神,闭上眼睛拜了三拜。 深院祠堂,高堂在上,一对璧人,对着牌位,齐齐的鞠了三躬。 宋清尘心里默念:「父母在上,眼前之人便是我认定的妻子,我今日使了小手段,诓她过来,你们莫要怪罪。」他缓缓睁开眼睛,对上了李玄玄的眼眸,面上一抹平淡祥和,温如春风,淡淡的对着她说了一句:「我心如匪石,不转不捲。」 李玄玄被这忽如其来的一句话,搅的有些讶异,她眨了眨眼,皱着眉头,「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宋清尘轻轻摸了摸她的髮髻,「我的小娘子,带你去吃好吃的。」他抬脚就走。 李玄玄跟了上去,「宋清尘!你最好还是唤我姐姐,成天没大没小,成何体统!」阿昏 「我先前在辋川院被你诓了,我生辰在正月,你生辰在腊月,凭什么唤你姐姐?不如,」他回身,正迎上了身后的李玄玄,一不小心,两人撞了满怀,他似是故意,低头笑问:「不如,你唤我句阿兄?哥哥也好?」 李玄玄感觉自己的额头被人抵在下巴,只有片许肌肤相碰,点点冰凉之感,她不禁往后一退,似是拉远了距离,才能用睥睨的眼神盯着他,「不叫姐姐,以后别来找我。」 只那片刻似是而非的拥抱,他已知足,笑着说道:「好,姐姐,阿蒙知道了。」 书斋早前应该是主人房,并不大,前堂和后室只用着一道绣纱屏风隔着。透过屏风还能见到后室淡蓝色清雅的床幔。 屋里摆放的东西不少,可却码得整齐,显然先前的主人是用了许多心思的。 门窗关着,只前后门的珠帘各留了一个小缝,换着穿堂的风,屋里摆着的炭火盆,已将屋内熏的温暖如春。 宋清尘脱了披风递给宋令,又伸手去接李玄玄的。李玄玄觉得也有些出汗了,就褪了小袄,放他手中。 宋令将衣衫挂到屏风上,又将屏风往后室的地方拽了拽,他想着这样前堂的空间还能大些,然后就退了出去。 屋里仅剩两人。 她内里穿着坦领海棠红色的半壁,淡粉上襦露出衣袖来,青莲色的罗裙上绑着一对青、粉交织的飘带。 宋清尘随意望过去,只瞧了一眼,那如雪玉的白色锁骨,露在坦领之上。较深的衣物,衬的她如出水芙蓉,清冷艷丽,便觉情动,「……这屋里……好似有点热……」 他不自觉的拿起茶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李玄玄看了他微红的脸,不由感嘆:「小郎君,火气真是旺。」说着就拿起筷子,开始吃桌上的茶点。 宋清尘眼中一丝慌乱,转瞬即逝,只「嗯」了一声。 第35章 胭脂果糕 楚腰肠断掌中轻 临近正午。 第65页 好在宋令细心, 这桌上说是佐茶的小食,可其实甜甜咸咸,各占了一半去, 同吃午膳也没甚差别。 李玄玄夹起了一个红红的点心, 「这是什么?」 「山楂糕,也叫胭脂果糕。」 她放入舌尖, 一股酸味直冲鼻子, 而后甜味随之而至,因这糕是冰冻过的,口中便是凉凉麻麻,又甜甜酸酸,回味无穷,「这味道,很是好吃。怎么做的呢?我此前并未吃过。」 宋清尘似猜到姐姐定会喜欢,得意的说:「山楂果, 这边也叫胭脂果, 去了籽,蒸熟之后碾成泥,放些糖霜蜂蜜调味,之后寻些小竹筒冻起来, 就成了。」 「阿蒙,你懂得好多。怎么一年不见, 竟是个深谙饮食之道的人了。」 「我知你喜欢,就多看了些这方面的书罢了。」 说不心动是假的, 可李玄玄总觉得,他不必如此,因她还未整理好自己的心境, 不知要如何面对他的这份好,「我说过,你不必这般讨好我。」 宋清尘低下眼眸,有些不悦,不再看她,低头吃起茶果子。不是讨好,是喜欢,发自肺腑的想对你好罢了。 李玄玄瞧出他不高兴了,不知道这人的小孩子脾气怎么又来了,本来不是聊的好好的么?她拿起竹筷夹了一个山楂糕,递到宋清尘嘴边,「怎么好似不高兴?是屋里太闷热了么?这个凉快,给你去火。」 宋清尘心上火气蹭蹭直蹿,心道,你也知道我不高兴了,非要这般么,总觉得我是讨好你,像个小孩子讨好一个大人么?他心里难过,不知什么时候,李玄玄才能像对待一个男子那般,看待他。他抬手攥住了李玄玄拿着筷子的纤细手腕,质问她:「去年离开辋川院时,你可还记得,最后我问过什么?」 李玄玄被他攥的生疼,可瞧着他似很生气,一脸不解,「问过什么?」 哼,她果然都忘了。宋清尘声音冷冷的,半点没有阿蒙的影子,「那日我问你,若有一日想成家,可以考虑我么。你说等我长大。你看,我现在就长大了。」 李玄玄回想,好似有此一问,自己也似应下了,当时不过离别感伤,许个再见的缘由罢了。可细想来,她一头雾水,「长大了什么意思。」 宋清尘没说话,就盯着她,他手上力道渐重,似满是不甘心,李玄玄心里一横,皱起眉头,「放手!」 宋清尘强忍着心中怒火,闭眼嘆了一口气,似心中也平和许多,算了,他自欺欺人,骗自己说她只不过是,还在气骗她「陈远蒙」的事情,还未原谅罢了,他张开嘴,咬过筷子上的山楂糕,松开了她的手。 书斋里的空气似是凝结了,两人都不肯在说话,无比尴尬。 李玄玄后知后觉,才生起气来,长大了?哦,力气大了,觉得自己打不过他么,果然是自己平日里太过随和,将公主架子端的太少了。她将筷子摔到桌上,起身就去屏风上拿风袄。 宋清尘见她要走,甚是后悔,忙起身站她身后,只一伸手,便将她圈在屏风和他身体围成的怀抱里。 他心里后悔的不得了,可嘴上还硬着不肯认错,似是责怪,「怎么了。」 他两只手抵在屏风上,丝毫不想她熘走。 李玄玄伸手推他肩膀,用尽力气也推不开。她放下手,抬眼瞪着他。 起初,宋清尘也回盯回去,不过她眼睫眨了两下的功夫,他已经受不住了,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只好放下身段,似是求她,低声说:「别……别生气了。」 李玄玄伸手揉了揉还隐隐发疼的手腕,「是我生气么?明明气的是你。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在气什么!你长大了,力气大了,就可以这样欺负我?」她低头看着他的胳膊,又看向他,示意他将胳膊移走。 两人固执着,谁也不让步。 正在这时,宋令的声音传了进来:「公子,后厨说已是午膳时间,做了些素斋,让我端来。」说话间门就「咯吱」了一声。 两人都是一怔,慌忙要从这圈着的怀抱中挣脱开。李玄玄使劲推宋清尘胳膊的瞬间,宋清尘放了手,她掌间没了倚靠,眼见就朝着地上摔去。 宋清尘忙抱她入怀,翻身朝床上扑去,将自己垫在她身下,两人压倒了屏风,摔到了后面的床榻之上。 「嗙!」 宋令端着竹盘,不好掀门帘,他只好背过身,用后背顶开门。他进了书斋,扭过头时,就瞧见他家公子被公主压在身下,两人半倚在床上。 绣纱的屏风已经裂开,看来有些激烈,他立刻别过头去,装作什么都没瞧见,将竹盘放到桌上,「公主、公子,二位慢用。慢慢来,慢慢来。」说着就忙走出门去,将门关严实了。 李玄玄又羞又恼,她撑在床上要起身,可宋清尘却箍紧了本就护在她腰上的手。 那掌间温度,渗过薄薄的衣料,传到李玄玄身上,忽觉一阵酥麻,她觉得自己被人轻薄了去,很是生气,命令道:「松开!」 宋清尘似是没听到,他的腰卡在木质的床沿上,疼的紧。他抱紧掌中楚腰,朝着床上的软褥翻身,将人压在身下,俯下身来,低声重复她之前的那个问题:「长大了是什么意思?」他将唇贴在她耳尖上,有心挑逗,那声音低沉又多情,蛊惑人心,「姐姐,我现在告诉你。我父母早亡,我十六岁及冠得字,便可娶妻。还有月余,我便二十,我是个男子,莫要再当我是个孩子。」 第66页 「我从未……」李玄玄才要说我从未将你当做孩子,可发现现实却不是这样,他在阿蒙离开辋川院之前,都是真心实意把他当做一个乖巧的弟弟来看的,想到此处,她便说不下去了。她脖颈间居然有种心落深渊,痒渴难耐的感觉,她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心中默念,淡定淡定,冷静冷静。这人果然不是个孩子了。 可那人又似无意间,滚烫的唇碰到了她耳后。 宋清尘感觉他怀中人,似有颤慄,他有些得意,心想,我总要告诉你,什么才算欺负。随后,他的唇清晰的吻在了她耳后敏感的地方,轻轻的舔舐,如磨人的小兽。 李玄玄心中已明白,这人又要开始耍无赖扮孟浪,自己眼下这姿势,定是打不过他,只能斗智斗勇了。 她忽然想到,当时在辋川院的暖泉,阿蒙见她在水里,惊的他满脸害羞的样子。她就放松下来,心道这厮就是纸老虎,假把式,撑死是个银样镴枪头,心里说不定比自己还荒乱。 她将头挪了挪,找了个舒服的地方靠着,似要让自己待得更适意些。她脸上一副我是公主,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样子,赌定宋清尘不过吓唬她而已,便释然的望着他。任由他小心翼翼的,试探的,吻着自己。 宋清尘能清楚感觉到,眼前人似浑身放轻松了一般,不似之前对抗的样子。他有些疑惑,可这样眉眼放松的美人在怀,确实又美的如方外之物,即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都足够让他意乱情迷。他停下那个绵密的轻吻,稍微抬起头,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他似被妖魔蛊惑,想化作禽兽,可脑中绷的很紧,不敢随心所欲。 他的眼在她身上游走,从坦领海棠红色的衣衫上的肌肤,到脖间碎发,到微红的耳垂,到满眼柔水的秋波……他闭上眼睛,嘆了口气,而后将唇抵在她额头间,印了一吻,「记住了,不要再撩拨我。」 李玄玄暗暗的喘了一口气,有种「清白险中求」的侥倖。她后悔了,她发现此前将阿蒙小瞧了,这人真真的不是个那个乖巧的弟弟,不过一年,他已长成了风度翩翩的男儿郎,还这般……意气风发,如火中烧,重点是,及其不要脸。 尤其见他起身下床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膀,落拓平坦,竟瞧着万分潇洒,好似在风月场里摸爬惯了的常客,「事了拂衣去」。 她觉得自己吃了亏,很是生气。她起身将凌乱的衣衫拉整齐,拽起地上的风袄,穿着就朝外走去。 宋令一脸坏笑,躲在走廊里偷懒,就瞧着十七公主面色万分难看沖他吼道:「宋令!备车!回南楼!」 「是!公主!」宋令回身,见他家公子并未有跟上的意思,一脸无奈,站在门口。 果然,十七公主也没有让宋清尘同车的意思。宋令驾着马车,载着公主一路回了南楼。 待马蹄尘埃都已散去,宋清尘仍站在颂园门口愣了半晌。 他每每告诫自己,三思而后行,一动不如一静,他自诩一直秉承这样的原则待事,可这事一到了李玄玄身上,他就情难自已,毫无章法可言。这种冲动又不顾后果的念想,如害群之马,将他过往读得所有礼仪书卷,尽数绞杀。 为了这日下元节,他此前做了许多准备。这时,应该是吃完午膳去游东关街,带她去看宋府花笺的纸铺,然后将自己当年写给她的书信,一一解读清楚,让她知晓玉堂花笺的含义,让她知晓自己的,用情之深。 可惜自己一时冲动,将这一切都毁了。他暗自消沉了许久,才寻了一匹马,朝回走去。 到的南楼已是傍晚时分,宋令在门口等候多时,他接过宋清尘手里的灯笼,问道:「公子,你怎么才回来?」 「我去了趟府衙,将浮生酒肆的房契盖了官印。」 宋令不解,民间房屋买卖,只需换契画押即可,盖官印相当于求了官府的印证,还需托人办事,多付些费用,这不是费力不讨好么,「公子,这又何必?」 宋清尘眼中无光,懒懒散散的模样,「不给她反悔的余地。」 「哦。」宋令见公子心情不大好,也不敢再说。 「你等我?」 「哦,哦,」宋令心里一个激灵,差点把正事忘了,「藏在王家府邸的人,那边传话来了,三日后王甫一要去逍遥观做场法事。」 「什么缘由,可有说?」 「下元节,祭道神。」 「这藉口,哼。必有诈。」 「嗯,公子说的极是。每月十八,道观都会闭观,他应该是借着下元节做引子,必有事情密谋。」 宋清尘心里已有了盘算,他问道:「今日没见元郎,他哪里去了?」 「不知,我也很是纳闷。」 宋清尘问:「去跟莫陆离了?」 宋令面露难色,「那不太可能。」 「为何不可能?」宋清尘又将灯笼拿回自己手里,这灯笼他做了几日,要万分小心才是。 「莫,莫公子眼下,在,在,在公主房间呢。」 第36章 下元节夜 机关算尽的想得到你 李玄玄一直觉得自己要找莫陆离谈谈, 可没想到她同宋清尘不欢而散后,才到南楼,便迎来了莫陆离。 「莫公子, 我今日身子不太好, 若是叙旧,不如改日吧。」她心如乱麻, 只想自己静一会, 好在天公作美,下午阴天风寒,刚好她可以身体不适为藉口。 第67页 「我说几句话,就走。不耽误公主许久。」莫陆离满是诚意,不像是来寒暄。 「那你进来吧。」李玄玄只好将他引到会客的厅堂时,已有僕人上了茶水。 李玄玄嘱咐道:「把门带上。」 待僕人关了门走后,莫陆离说道:「乔大同我说,那日在第四重楼, 公主瞧见他了。想必公主已然知晓, 乔大一行陪公主来扬州,其实是太子殿下交待给我其他的事情了,他们先来此处等我。」 李玄玄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公主,可知是何事?」 「不知。」 「这事其实同公主还有关, 我觉得可以告诉你。」 「你讲。」 …… 李玄玄打开厅堂门,送莫陆离走时, 窗外已经飘雪。 而雪地之上,宋清尘如一个木桩一样杵在院子里, 他手里提着一盏精緻的灯笼,闪着微黄烛光,身上已落了许多积雪。 夜里冷得很, 雪落在地上已经不化了,慢慢累积,他衣衫上也冻的冰凉。 莫陆离冲着宋清尘点头,算是见面一拜,可宋清尘似毫无察觉,就一副冻如冰山的眼光看着李玄玄。 莫陆离也不纠结,他拱手一拜,「公主身子本就不好,不必送了,莫要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好。」 李玄玄本打算回身就走,可宋清尘一声不响,仍站在那里,雪有越下越大之势,她终是心有不舍,冷冷的抛了一句,「进来。」 宋清尘走了进来,将灯笼放到桌上,他在在外等候多时,就想待她出来,将灯笼交到她手上,同她讲,说这是我做了好些天,准备下元节送给你的灯笼,可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他心里默念,三思而后行,可脑子里全是莫陆离刚才临走前,那一个笑容,和什么「你我之间的约定」。他们约定了什么? 有些话,刚才他站在雪地里的时候就准备好了要说,可眼下忽然犹豫了。他不想说了。 李玄玄瞥了一眼宋清尘放下的灯笼,竹篾的灯骨架,绢布的灯面,上面还画了那副,同之前给她的扇面一样的画,有远山濛濛,有《道德经》,暗示着「清尘」和「玄玄」。她心里明白了,这灯笼想来是他亲手画的,想在下元节日,好生同她过一日,夜里将灯笼送给她,再讲讲她理解错了的那些玉堂花笺。 她心中气已消了大半,宋清尘对她的心思,她早就察觉,她也在观望和掂量。她知晓那些心思同莫陆离对她的,是不一样的,可那样子的不一样,究竟有什么差别,而差别在同一件事情上,能有多大。 可通过和莫陆离聊了半晌,她已清楚发现,莫陆离同她,不是一路人。 情爱之事,她似从未如此通透过,眼下忽然无比清晰。她嘴边居然浮现了一丝笑。 而宋清尘却放下灯笼,朝着门外走去。 那笑容还未展开,李玄玄脸上又凉了下来。这情况让李玄玄觉得匪夷所思,这人不该是同她道歉来了么?难道因为莫陆离,又醋上了?虽是不悦,可看在他风雪里等了许久的份上,她还是安慰自己,本公主再给他一次机会,她心里快速做了决定,放下了自己公主的身段,「有话就问,别憋着坏。你问,我就告诉你。」 宋清尘背对着她,似破釜沉舟般嘆了口气,用着比窗外寒雪还冰冷的语气说道:「我不想同你装了,每日扮成你弟弟,做那些你觉得是在讨好你的事情。」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李玄玄,两人中间隔了十步之远,他面上冷的发白,却噙了一丝冷笑,「我喜欢你,不知道是从第一眼见你时生出的怜爱之情,还是那日你拨了个桔子给我,闻到满是橘皮芳香的时候,我只是知道,很早以前,从辋川院的时候就爱慕的很。你觉得我不择手段也好,觉得我幼稚可怜也罢。我确实傻的很,本以为金榜题名时,我便求阿翁上书求娶你。可没曾想,那与我毫不相干的科考舞弊,将本来水到渠成的事,拖了一年之久。」 他忽然笑了一声,似在嘲笑自己,「阿翁着人给我找亲事,我同他说,此生非你不娶,我被家法惩戒了五十多鞭。你知道为何我跪了三日祠堂么?因为宋令那日见你我抱在一处,以为我们了有肌肤之亲,夫妻之实,告诉了阿翁。我并未解释,因我觉得只有这样,我阿翁那样顽固的老臣子,才肯高攀一下公主。还有,」他从怀中拿出浮生酒肆的房契,拍到桌上,「这浮生酒肆,现在是你的了。退不掉,我找官府登记在册,印了官印了。你给的五百金,我全藏在浮生酒肆里了,那院子那么大,一年半载你也找不到。因为这浮生酒肆,也是我从阿翁那里骗来的,我跟他说,这是我给你的聘礼,你带的五百金是你的嫁妆。我很无耻吧?还有呢,今日在颂园祖祠,高堂在上,我特地算计你过去的,你拜了他们的牌位,就算我带你见了我父母。你看,这才是真的宋清尘,不择手段的肖想你,机关算尽的想得到你。我,很可笑吧。」 我,很可笑吧。 …… 待宋清尘走过的脚印都被雪掩盖了,李玄玄还在瞧着屋外的雪发呆。 她头一次觉得,原来表明心迹,可以如同衙门的状纸一般,似句句在交代自己的罪行……这种感觉让她心中很是不舒服。 是她太过迟钝惹了人烦,还是她太过聪明,让人不安。 第68页 本该是情动心悦的时刻,为何她听完却有些伤心。 宋令接过宋清尘的满是霜雪的斗篷,他躲在月拱后,将他家公子的话听了个尽,「公子,这又是何必呢?」 「你莫要再背叛我,不论对方是阿翁还是玄玄。」 「令令知道。」 「这几日派人给我盯紧了王甫一和逍遥观,也别露了马脚让公主知道。」 宋令问道:「那元郎怎么办,他今日若没有跟莫公子,定是去跟绿珠了。」 「玄玄,她,肯定还在生我气,不告诉她了。待处理好这事,我再将她求回来吧。」 「公子是故意说那些话的?就因知晓王甫一要有动静,不想让公主掺和进去?」 宋清尘瞧着干涸的池塘里,横七竖八的枯荷枝,若有所思,「有些东西,要去翻出来,就是你死我活。此前以漕帮名义养的那批武艺高强的人,可以派上用场了,你可以安排好吧?」 「公子,都是死士,放心。」 「死,这个词,我不爱听。」 他停在池塘边驻足的片刻,拂衣而去。 即便枯荷擎盖,也遮挡不去泥淖,这水退了,滋生荷花的淤泥,迟早要露出来。 元郎夜半三更鼓响后,才回到南楼,他见公主开着门,在堂屋里,拨弄一只精緻的灯笼。「公主,还没睡?在等我?」 李玄玄晃了神,才反应过来,「元郎回来了?怎么样?」她坐直身子,收起了那副女儿作态。 「我待莫公子回了那五重院,同绿珠又一番拉扯之后,他睡下,我才回来的。绿珠确实之前就认识莫陆离,但是莫公子不记得。莫公子派人去京中调查过绿珠,结果同公主想的一样。她出自教坊司,辗转去了平康坊,而后才到了春岸楼。这样的轨迹,是有人在身后安排好的。」 「莫陆离觉得绿珠是十皇子的人?」 「是。起码他嘴上说的话,是这么认为的。」 「那巴彦呢,可有消息?」 「奇怪就在这里。我这些时日跟着他们,这个巴彦被提了无数次,可莫陆离没见过也就罢了,绿珠竟然也从未见过巴彦。这人似是十皇子那边的关键人物,可又从未出现过!」 李玄玄似自言自语,小声说着,「这人,是突厥的一个世子,与十皇子是好友,人在扬州城……连十皇子派的绿珠,都未曾见过他……可他却与绿珠通信,和绿珠一起盯着王甫一?」她觉得这其中有些问题,可却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公主,那莫公子今日来做什么?」元郎在莫陆离藏身的五重院子里盯了一日,知他去了南楼,还足足待了一个时辰。 「试探我。」 「试探?」 「他将绿珠的身世,和太子派他过来的事情,同我和盘托出。他当初去洛阳就是为了调查当年的粮草,从扬州到洛阳含嘉仓的事情,同我交代的清清楚楚。他摆明就是说,太子和十皇子都要在这粮草案上拔得头筹,但是目前看,大家进展和了解的内容,差别不大,已经陷入困局了。他给我拿了一个东西,哼,面上说是请我指教,其实暗里是试探我,到底了解多少。」李玄玄将莫陆离给他的东西,递给元郎。 那是四年前简王去陇右之前,需要从扬州出发的粮草调令,那调令上除了官府文书的格式和印章之外,还印了当年简王接手的那个鱼符印。莫陆离能将这重要的东西给她,一是虽然这凋令来之不易,但是在他手中,确实瞧不出任何头绪,没准公主能给他些不一样的启发,二是他和他身后的人,也想知晓,公主对这鱼符,到底有何见解。 元郎拿在手中,吓了一跳,若粮草有问题,这凋令就是证据,「这……这么重要的东西,莫陆离就这般容易给了公主?」 「相互利用罢了,他和太子既想试探,那鱼符是不是在我手里,又想知道,若我能从宋清尘那里得来什么消息,是不是能向着太子一党?」 「按照公主的意思,那宋公子背后的人是……」 还能是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太子和十皇子必有一人是「螳螂」,一人是「蝉」,而在后面,默默看着两方争斗逃命的人,只能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圣上。 「你明日拿着这个调令去找宋公子,把我同你讲的这些、我同莫陆离谈的事情、你跟着绿珠瞧到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他。然后把他的意思弄明白,再来回我。」 元郎想问,公主和宋公子这般要好,自己问便是,怎么还需要我来传话,可他看公主似是不大高兴,只好领命出去。 第37章 荷花酥饼 我就是想你了,让我看一眼就…… 李玄玄这两日总往浮生酒肆跑, 因康叔的新学徒,唤作云执的小郎君好生有意思,不过十七, 每日嘻嘻哈哈, 满嘴笑话,还做得一手好点心, 这日她坐在窗前, 看康叔和云执搬酒,打趣道:「康叔是如何发现这么个活宝的,云执好生有趣啊。」 康叔今日又像喝大了,「夫人,这是我家公子的朋友——胡来和尚塞进来的,要就我挑人的眼光,啧啧,瞧不上。」 云执也不生气, 赶紧赔上笑脸, 「康叔不许不要,我还等着从你这里学足了本领,自己开个酒肆呢。待我攒够了银钱,娶个和公主姐姐一样漂亮的娘子。」 正在此时, 元郎走了进来,「姐姐也是你能叫的!这小子, 胆子不小。」 第69页 云执笑着说,「夫人你看, 云和这小子,不过才一十五岁,整日说话同个大人似的, 这样的男子,在我们扬州城,可是讨不到娘子的。」 元郎瞪了他一眼,「谁同你一样,成日里,满脑子都是讨个娘子、妻子、夫人的。不嫌害臊。」 李玄玄知晓,元郎这时回来,定是将事办妥了,「元郎,陪我去听风阁上。」 两人避开众人,站在听风阁上,李玄玄问:「怎么说?」 元郎从衣襟中拿出一个布包,展开是粮草调令和几张成色质感都不同的纸,他一一展开,说道:「公主看,这是宋公子让我拿回来的。这张空白的纸是益州麻纸,四年前官文书写用的都是这类纸。你再看这张调令,用的是青檀皮纸。宋公子的意思,这调令是人伪造的。」 李玄玄拿起两张纸,在指尖摩挲着,当年确实有调粮草,安西都护府确实最终也收到了粮草,若是调令是假,定是有人中饱私囊,那还能正常将粮草运过去?这似乎听着不太合理。她细细看了调令,两万石粮草?这……即便她从不关心政事,也知晓,边军打仗,两万石粮草太少,即便陇右道仓储的粮食足够多,那既然要从扬州运粮,不可能只运两万石。除非,调令是个整数粮草,被人换做几张调令,分批次运走,这只是其中的一张,而且,大概率,这个粮草没有运到边关,就被人蔑下了。她嘱咐道:「元郎,将这份调令临摹一份,重点是那官印和鱼符,留着,兴许有用。然后,再把原来的调令还回去,告诉莫公子,这调令是假的。」 「好。」元郎忙去拿笔墨。 李玄玄看着那一沓纸,有些费解,「宋公子最多只需给咱们一张益州麻纸,做参考就好,这后面这些纸张,拿来作甚?」 元郎摇摇头,「元郎也是这么觉得的。可宋公子非要给,还说这些分别是竹纸、宣纸、玉堂花笺。」 李玄玄一听「玉堂花笺」就明白了,心道宋清尘贼心不死,惹起人来没完没了。可她正在气头上,这个两面三刀的坏胚子,还说什么「肖想她」、「得到她」,臭不要脸。提到宋清尘她就没来由的烦躁,这几日一早就来浮生酒肆,就是为了躲他。 「哦。」 元郎寻来笔墨,正在临摹,忽然想起来了个事情,「公主,我去找宋公子的时候,见有人从他院里出来。那人瞧着走路十分稳健,若不是出自行伍的军人,就是混江湖的高手。真没想到,宋公在长安城,可是头一号的低调老实人,他们宋府在扬州富甲一方就算了吧,居然还有私家的兵。」 李玄玄觉得奇怪,生意做得大,养些会武功的家丁很正常,但能让元郎说是高手的人,定是一等一的武艺,这时候出现,想来不是凑巧,「可有什么其他线索?」 「我当时忙着找宋公子,并没有跟。但是那人走到门口的时候,门外有人等候,说了十月十八日,什么的。」 「这附近十八日有什么节庆或者活动么?」 「我后来还特地去问了,没有。只是逍遥观每月十八日闭观。所以……」 「王甫一要去逍遥观。」李玄玄肯定的说。她心中忽生起了一个想法,宋清尘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什么,在瞒着自己,「明天我们去逍遥观。」 「可闭观,我们怎么进?」 「不必进逍遥观,那日王甫一不是去了云丘山里据说有狼的地方,你明日遮蔽好了,别露脸,去那里候着他。我在云丘下边的茶寮等你。」 「我让宋公子派些人同公主同去吧。」 「不用,我明日就说去千世寺上香,带上南楼的家僕就好,只是刚巧在那茶寮里稍作休息而已。」 「公主……」元郎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话说?」 「公主和宋公子可是发生了什么口角?这两日都未见你们在一处。」 「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见公主不太开心,往常你们每日都在在一起看书烹茶聊天。这两日竟似断了联繫。」 李玄玄心道,有那么明显么,她「嗯」了一声。 云执在楼下敲了敲廊柱,「若水荷花酥做好了,公主下来吃,还是我送上去?」 「去给我打一壶仙人醉,一会我下去。」李玄玄说道。 那日在王家府邸,宋清尘餵她吃了若水荷花酥之后,李玄玄念念不忘。不知是那日太饿了才觉得分外好吃,还是自己忽然变了口味,噬甜。巧了这荷花酥是城内最负盛名的胡记饼铺做的,而那家的得了真传的少东家是云执的师父,人称「胡来和尚」,是与逍遥观在一个山里的千世寺,里面的俗家弟子。大家唤他胡来和尚,一是因为他本姓胡,二是因他不戒酒肉,成日胡吃海喝,游戏人间。但据说别看他家是做饼铺的,但是富裕的很,那千世寺一半的香火都是他家捐的,所以住持也不好说他什么,不过是俗家弟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因胡来和尚为人极爱交友,年逾四十,不成家不立业,只求活的日日潇洒,且为人大方好客,朋友遍扬州。听闻以前年轻时曾想考取功名,还受过宋公指点,所以他与宋清尘早就相识。他推荐云执来浮生酒肆学艺,宋清尘就干脆的应了下来,李玄玄收了房契,也未曾动过浮生酒肆一分一毫,完全按照原来的经营模式来,自也没有换人。 第70页 云执得了胡来和尚真传,胡记饼铺的茶果点心,没有他不会的,因此李玄玄很是喜欢他。 李玄玄在临街靠窗的桌上坐了下来,云执将茶果摆下,「公主,今日两道哦。若水荷花酥,千层糕。」 那日的荷花酥是红色,内里馅儿是枣泥,可云执做的荷花酥竟然是白色的,五瓣酥饼边上有开裂,能瞧出里面的馅儿料是绿色,李玄玄吃了一口,「你这白绿相配的五瓣,可一丁点不像荷花酥。」烤制的酥皮层次分明,微带甜香,里面的绿色是茶粉揉的爬豆沙,有一股绿茶的清香在唇齿间散发开来。 「好吃么?」 「比那日在王家府邸吃的还要好吃。」 「嗯,我这是得了真传的。这酥饼本来叫琼花酥,本来琼花就是五瓣白花,配绿叶,后来吧,为了求个雅字,更大众些,生生改成这个名字的。」 「听起来很有故事。」 云执若有所思,点点头,「我回头问问胡来和尚,定有什么风花雪月的故事,他不好意思同我讲。因为市面上,现在根本没有琼花酥,可明明这个味道的,才最好吃呀。」 「你若知道了什么故事,定要告诉我,我最爱听这些。」 李玄玄在浮生酒肆消磨了一整日,到天黑时,才乘了马车回南楼。 入得南楼就瞧见宋清尘站在她房门口。她似没瞧见这人,径直走了过去。 倒是宋清尘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粲然一笑,「玄玄,这两日可是躲我呢?」 李玄玄回头,「忒把自己个当回事了,本公主用躲你?」 宋清尘「哦」了一句。 李玄玄刚想骂他,你来寻我,你还「哦」个什么劲。可抬头就对上他的脸,那双眸似生了月光,流光四溢,眉眼间竟有些化不开的温柔,他笑涔涔的看着自己,真是好看,话到嘴边,换了路数。她怕自己不忍心,朝着那人扑去,想着还是走为上策吧。 李玄玄才转身,背过去,两边衣袖的披帛就被人从身后拉了过去,那力道刚好,将她向后拉到宋清尘的怀里。 宋清尘从后伸出双手抱在她腰间,将头靠在她肩上。 李玄玄觉得身后之人的唿吸,在她耳边淡淡的散着热气,她心上一动,竟觉得有点心疼。愣了一会,再想到要挣脱开,可刚动了一下,身后之人将她抱的更紧了。 「我……就是……想你了。」宋清尘觉得自己一败涂地,连三日不见她都做不到,若这夜里再不见她一眼,怕是又要整夜无眠。明日还有大事,背水一战,万不可怠堕。 就让我看一眼就好,便觉得一切困难,都可迎刃而解。 第38章 道观起火 你咬这做什么?咬的不对…… 元郎一早就来敲门, 「公主,我偷听到,宋公子那边已经派人盯着去了, 说是王甫一傍晚才会去逍遥观。」 「宋令可遣人来, 打探我今日的行踪了?」 「嗯,来问了。我说公主今日去浮生酒肆, 来了新酒, 要带几个人去搬货。」 「好。你昨日去还莫陆离粮草的调令,他怎么说?那边什么情况?」 「回公主,他只说知晓了,没说别的。我后来守了半夜,到他那边都睡了才回来。他们今日也会去跟王甫一。王家府邸上,不单有宋公子安插的人,也有莫公子安插的人。怪不得十皇子要派绿珠和巴彦来协助他,他确实有些疏于防范了。」 「那巴彦呢, 这个人的消息还有么?」 元郎也疑惑, 他摇摇头,「似再没出现过。」 李玄玄一早带了家僕去了东关街,绕了个够,又去浮生酒肆耗了半日, 才乘着马车朝云丘奔来。 她声称有些乏了,忽然不想去千世寺了, 就在茶寮歇息。茶寮在云丘山下,刚好可以瞧见不高的山上, 一面是千世寺,一面是逍遥观,可将一寺一观的奇景收入眼底。且逍遥观上下只一条路, 这里巧是路口所在。李玄玄坐到茶寮的屋里,择选了靠窗的一桌,遥遥的盯着逍遥观。 冬季的天短,眼见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 李玄玄并没有走的意思,她还在思量着,早上和元郎都觉得诧异的问题,那个巴彦,人哪里去了? 那日第四重花船上,巴彦来信提醒绿珠,还有人在查粮草案。他们的见面,因李玄玄和宋清尘的到访而作罢。那之后呢?巴彦这个人,消失了? 若他是查粮草案的,那可能得了什么线索,被灭口了。若是他贪墨粮草的主谋或主谋在此间的掌事人,他消失了又是为什么呢? 李玄玄望着云丘,不断的推演、思索。直到看见云丘起了薄烟。 身后家僕也望着云丘,开始窃窃私语。 「不是闭观么?逍遥观怎么还有烟火?」 「许是有什么大户人家趁着闭观,做什么法事吧?」 「不对!不对!你们快看!是着火了!」 「那黑烟冒的太快了!眼下冬天,万物干燥,这云丘岂不整个都得葬身火海啊!」 李玄玄灵光乍现,忽然惊醒!若有巴彦这个人或者势力,贪墨了粮草,还一直未处理,那当他发现,有人已经追查到了这里,那他最快的处理方式就是——一把火将粮草和知情人,全部烧了!烧的半点证据都没有! 李玄玄忙指向身后的家僕说,「你们两个快去报官!灭火!你们两个去千世寺山门敲钟,提醒寺里的人!」天干物燥,怕是这整座云丘,都要受这灭顶之灾。 第71页 「公主你怎么办?」 「你们快去,我在山下,又烧不到我!快去救人!」 她脑中「嗡」的一下如雪山坍塌,她想到宋清尘和元郎都在云丘上!她忙跑向去逍遥观的山道! 半晌,竟没有一人下山来。 茶寮附近聚集了很多的人,可山中火势已呈燎原之势,北风又至,助着火焰,将整座云丘吞併…… 有人说,逍遥观上山下山只这一条路! 有人说,逍遥观是木结构,若有火起,观中众人,无异于炉中丹,瓮中鳖,只得等死! 火越来越大,丝毫没有停的意思,映照得夜都亮了起来。 李玄玄死死的盯着山间的道,她的心如更漏,眼见着要滴到尽头了,她浑身无力,拖着身体,朝着山道一步,一步,一步的走过去。 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她绝望的眼中闪过了一汪水流,才要掉下来,听得身后之人说道:「公主,不要向前。元郎在这里。」 她回头看了元郎一眼,还好他没事。可……可他呢…… 李玄玄整个人就瘫坐到了地上,她泪眼婆娑,双手抖动,拉着元郎的衣袖,哽咽着,「他……宋清尘呢?你看见他了?你看到他了么!」 「看见了。云丘的山里藏的是粮食,我本已经拉他一起出来了,他不知想到什么,非要冲进火海里,说还有什么没确定。我拦也拦不住,只好从千世寺那边下来了。」 「他……你……你说他去哪了?」 「着了火的粮仓里。」 李玄玄此刻已经抛弃了所有公主的尊严和姿态,她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就抬头望着云丘山上,似再也不会停的山火发呆。 「公主,公主你没事吧?」 李玄玄摇摇头。她抽搐着,哭得很是伤心,这个傻子,那些粮草与你何干? 她想喊,宋清尘,你快出来…… 可喉咙如被剑贯,发不出声音来,浑身如失了魂魄,动弹不得,只有泪眼如活物。 如雨下,如雪落,如海浪翻滚。 此前她还没看得太清楚的感情,那些她不敢去肯定的感情,此刻统统咆哮着、喧嚣着、发泄着,如暴雨,如风雪,如骇浪,滚滚而来。 …… 不知过了多久,周边的人都散了,好似无比安静。 李玄玄终于有些意识的时候,感觉背后有道灼灼目光,刺的她避不开。 她用尽力气想回头时,发现有人已跪在了她身后,抱住了她,似昨夜那个怀抱,有着青竹的气息,月华的温柔。 宋清尘抱紧她,抵在她耳边说:「我才知道,原来你心里竟这般有我。」 李玄玄终似活了过来,她忙转过身,瞧了瞧这人,确定他还活着,双手搂上他脖颈,开始嚎啕大哭。 宋清尘一边陪着她流泪,一边展露笑容,他轻拍着她的后背,哄着她:「莫要再哭鼻子了,我的小娘子……」 李玄玄听得他言语间的轻松,气不打一处来,她掰起宋清尘的衣袖,将眼泪鼻涕全都蹭在上面,然后恶狠狠的朝着他肩膀上,拼尽全力咬了一口。 那力气包含了她怕失去的恐惧,她内心充满爱意的得失心,还有,她不得不承认的,那种让她牵肠挂肚的心意。 「嘶!」疼的宋清尘不由的发出一声。 他又一笑,他感觉到这一口,咬的肩上出了血,可即便是疼,可又疼的他无比开怀,「你咬这儿做什么?咬的不对。」 李玄玄眼中仍满是恨意,兇巴巴的问:「哪里不对?」 「咬这里……」他低头将唇送到她嘴边,任她咬。 可在两唇将要相碰的时候,那怀中璧人似愣住了,不敢向前。 宋清尘嘴角上扬,贴了上去,攫取了一抹清甜。 起初是浅浅的试探,唇舌尝到了蜜糖的甜,开始深深的滑了进去,相思交织着缠绵,只剩下爱欲,占有,还有,深情。 宋清尘将李玄玄横抱着起来,又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才满足的朝着马车走去。 李玄玄哭的疲累,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 她似做了个可怕的梦,梦中将浑身力气使了尽,忽然梦醒,还是心有余悸。 她睁开眼,盯着头上的床幔,轻轻了嘆了口气。 「你的心意,我知晓了。」宋清尘本在桌上守着她,见她睁眼,如是说。 「你……你怎么在这里?」 「担心你。」宋清尘笑了,是开心,开心的一夜都睡不着,可以就这样一直一直瞧着她,守着她。 他脸上的笑容如三月春光,将时间阴霾扫尽,李玄玄似受了感染,也勾起了嘴角,沖他一笑。 …… 逍遥观的大火整整烧了两日,似要将云丘山化作一座乌黑的,灰烬土丘才罢。 那日逍遥观闭观,多数观中道人都下山採买、探友,竟都躲过了一劫。因火起之处是传闻中有狼群的山间,观中只有靠近那处的一座小院未来得及避祸,死了两个看门的小道士。 还有不巧的,就是扬州城内的第二富豪王甫一,那日非要去做法事,据说明明有人瞧见他起火前,已经出了道观了,谁知道怎么就那么倒霉,赶上了火起,命丧其中。 王甫一死在被贪墨的粮草现场,他本是十皇子舅父的身份,明眼人大多瞧得清楚,四年前的粮草案,想来与十皇子脱不了干系。可十皇子仗着母妃淑妃得圣宠,贼喊抓贼,说他舅父是他派去查案的,竟冤死当场,要求彻查。 第72页 太子一党虽未在此案中抓获罪魁祸首,但捅了十皇子的舅父出来,单这一条舆论,足以让他压过十皇子几月的风头。莫陆离这差事办的还算顺利,他带着绿珠来到南楼,向李玄玄辞行。 绿珠去收拾此前留在南楼的行李。 莫陆离与李玄玄在风一亭边散步,「那日逍遥观大火,我也在云丘山。我瞧见你为宋清尘流泪,为元郎着急的时候,我就晓得,我对你的这场一厢情愿,到了尽头。」 李玄玄看着他,淡然一笑,「其实,你同我,很像。坦然又清醒。」 莫陆离并不纠结,他笑了笑,「只是月老对我不公,我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有些晚,恰好晚的点,是你已经心动的时候。」 「嗯,有道理。」 绿珠已经收拾好行李,朝着风一亭,走了过来,她褪去了妖艷的妆容和轻佻的衣裙,这一日穿着白色和妃色相间的素淡钗裙,比先前要清丽脱俗的多。 李玄玄瞧着她,问莫陆离:「这个绝色,你打算怎么办?」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公主把她让给了我,我该利用的,已经利用完了。自是要送她去辋川院,与兰娘相见了。我已放了她奴籍,而后嘛,各自奔各自的前程吧。」 「十皇子会放过她么?」 「她连巴彦都没见过,也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棋子。那五百金我同公主交易的是她在此间,对我的价值。可对外,她仍是你十七公主买下的歌妓。十皇子看在你的面子上,不会拿她怎么样的。」 「多谢陆离,想的周全。我还有一问,扬州城里,巴彦这个人,存在么?」 「我也未曾见着。他也许,在扬州城里,是一股势力吧。不过,这股势力,也快浮上来了。等时间,总有结果。」 李玄玄也以为然。 他又说道:「想来江秋白去鄯州赴任,所为何事,公主晓得。那接下来这个粮草案,我就不便插手了。公主可还记得,此前我邀你去洛阳么?」 「嗯。」 「此前去洛阳,其实我就为了查这个事情。去了洛阳含嘉仓,有些线索,可能宋清尘有用。我留下,算是祝他抱得美人归的赠礼了。」 李玄玄颔首微笑,以示感谢。 「公主、公子,我可以走了。」 莫陆离知李玄玄定有话,托绿珠带给兰娘,于是拱手一拜,「公主,就此别过。」先去门外等她。 「莫公子,保重。」 李玄玄拿了一个木匣,递给绿珠,「这里是我给兰娘和小宽的儿子的礼物,没什么值钱的玩意,你代我转交给她。」 绿珠放下手中行李,跪在地上,面对李玄玄行了三拜的大礼,她表情庄重得体,与此前判若两人,「绿珠谢公主再生之恩。」 李玄玄将她扶起,「在我看来,你是个好姑娘。你要感谢,便谢兰娘吧。你生的好,你有个爱你念你的姐姐。兰娘是我家人,她爱你,我可以护着你。若去了长安,有人难为你,你只需说你是十七公主的人就好。莫陆离和金吾卫翟萧,都可以帮你。」 「公主,我虽在十皇子那里,算不得什么厉害的棋子,不过是个以色待人的舞姬,可我此前多少知道些消息的。你府上的宽婶,我曾见过,那时我不知她是我姐姐的婆母,可她确实是十皇子的人。我不知道宽叔和我姐夫小宽,从中充当什么角色。我此去也会查明清楚。我说此番话,是想让公主注意身边人,若宽婶是十皇子老早就布局在你那里的棋子,可见你身上有大家都觊觎的东西。你万要小心。」 李玄玄一怔,她从前从未怀疑过宽叔一家,可这时,她突然想起许久之前,太子到辋川院时,看见宽叔时的疑惑眼神,而那不久后,宽婶宽叔相继去世。她并不怀疑宽叔一家,因为相处的几年间,他们从未害过她,还一直待她如家人,给她从未有过的温暖。 可她疑惑,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别人布局如此呢? 第39章 故人南来 槐花蜜,要尝尝么?…… 逍遥观这一桩火灾, 在扬州城内沸沸扬扬了月余,终是在腊月到来时,趁着年关的喜庆, 消停了下来。 宋清尘和李玄玄在这时, 迎来了一位长安城的故人。 舒池朗来扬州那日,锦衣华服, 穿的如天官下凡, 恨不得脚踩祥云,手抱金山,招摇过市。他先来了宋府,发现宋清尘不在后,厚着面皮,婉拒了宋公的邀请,死活要搬到南楼来,与故友重聚。 宋清尘晾了他三日, 未曾同他说话。因当年若他在长安待着, 阿蒙不必与姐姐产生如此大的误会,何以至于错过了一年时光。 舒池朗说,此为因缘际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事情。 不过宋清尘不理他, 主要还是因为舒池朗来此的目的,实在是惹人烦。明面上他是受了圣上和太子所託, 稍信给李玄玄回京筹划他父亲的迁墓之事。眼下粮草案并没有明朗,若李玄玄此时回西京长安, 两人可能又要分离,他不愿,也不舍。 而暗里是帮圣上处理一个皇家秘辛。 原来逍遥观死的那两个小道士里, 有一位是传闻中的二十五皇子。圣上信道,当年淑妃娘娘诞下二十五皇子的那日,京中收到急报,暴雨灌城,黄河决堤,沖了河南道下辖地几个州郡,死伤无数。有一老道,占星卜卦,掐指一算,说二十五皇子与圣上八字相剋,命硬且短,定会早夭。 第73页 淑妃当时在后宫的地位不是很稳,也是前迎狼,后拒虎,有些艰难。不好在圣上为黄河改道之事,煞费苦心的时候,求他力排众议留下二十五皇子。不如她顺水推舟,全了圣上爱民如子的心。 于是对外称二十五皇子,生下没几日就夭折了。而后,偷偷将小二十五放回老家扬州,寄养到了逍遥观里。 这也就是为何逍遥观其实是王甫一捐钱造的,这个平平无奇的小道观里,居然住着当朝宠妃生的皇子。 只是这二十五皇子,运气不大好,成为这场粮草案里,枉死的冤魂。 舒池朗来扬州,实际是跟随太常寺,处理皇家丧葬事宜的官员,来这替二十五皇子收尸骨的。好歹是皇子之身,出生便被判成了死人,也是可怜。他此行就是携了高僧老道,超度二十五皇子的亡魂,再将他的骨灰,或者说疑似骨灰的那抔灰烬,带回皇陵安置。 舒池朗自知读书不灵光,靠着他父辈的荫庇,寻了个从七品的朝散郎官做,其实不过是个文散官,做些上峰派遣的小事,权当磨练。这次来扬州便是因为,山高路远,寒冬腊月的时候,策马千里,委实难熬,不是美差,并没有人愿意前往,这差事就落到他头上了。不过舒池朗开心的很,最好耗上几个月,耗到扬州春时,看遍美景才算。 舒池朗一直不是个遇见困难就逃避的个性,他在宋令那里知晓了,宋清尘和李玄玄这一年的阴差阳错,确实觉得自己那时不在长安,有些对不住宋清尘,因此舔着脸,日日堵着宋清尘。 宋清尘也不是真气,毕竟他已获芳心,好不容易知晓姐姐心中很是有他,自是要日日陪伴才是。 舒池朗在南楼盯了三日,掌握了些二人的轨迹规律。上午日头好的时候,也就是眼下,两人该来风一亭烹茶了。于是他等两人立于风一亭时,才走了过来,逮个正着。 「池朗见过公主。」舒池朗收起扇子,拱手一拜。 「池朗,坐啊。」李玄玄抬手示意。 「阿蒙,你瞧瞧我们公主,大人不记小人过,都肯赐座,邀我吃杯茶。你说说你,躲我几日了?还有完没完?」 宋清尘一脸嫌弃,「你倒是不傻,还知道我在躲你,那你冒失失的,又跑来作甚?」 「我这从长安城带回来的,可都是一手的消息。你都不想听听?」 「别打哑谜,不说出来,怕被憋死的人,会是你。爱讲不讲啊。」 舒池朗听他这番揶揄自己,便知晓这事就算过了。寒冬腊月天,他摇着摺扇,故作姿态,「圣上藉由先帝诞辰,大赦天下。实际上是因为淑妃丧子心痛,闹了许多日要回扬州,圣上只好说,大赦天下为他祈福,也算弥补了他这十七年来对二十五皇子的亏欠。但你说,这事便宜了谁?」 李玄玄和宋清尘都一脸疑惑,「……」 「啧!」舒池朗笑道,「你们真是,这都不晓得。太子与十皇子党争已久,虽然粮草案还没有定局,但是坊间早就传开了,粮草贪墨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二十五皇子,死得其所啊,给他亲哥哥十皇子了一个,喘气的机会啊。不过,我瞧着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白野望被他父亲连累,流放碛西,应当也可以免遭罪了。」 李玄玄想起裴琳芝,问道:「那琳芝后来和白野望怎么了?我离开长安后,便断了联繫。」 「那个傻姑娘,同裴祭酒闹翻了,一路跟着白野望去碛西。裴祭酒跑来求我,我才离了长安去追她嘛。不过,琳芝也不傻,她只是怕白野望突逢此难,没了活的意志,所以要一路跟着他罢了。而且,裴祭酒乃天下学士的典范啊,他女儿暗暗的跟着流放的队伍,人家也不好难为白野望嘛。」 「你送到碛西?」宋清尘问。怎么会这么快就到扬州呢。 「没有,只送到玉门关,我见她通透的很,又不是意气用事,又不是小孩子,就随她去了。」 李玄玄道:「你倒是看的开。」 「公主说的对。君子有成人之美啊,我从小当琳芝做妹妹看待的。而且长安城里,还有那么多小娘子等着我呢。」 李玄玄知道他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定有好多话要说,就寻了藉口,说要回屋看书去。 舒池朗也不拦,见公主远去,吃了杯茶,换了一副正经面孔问道:「听令令说,逍遥观起火那日,你去而復返,不要命又跑回去,可是发现了什么?」 宋清尘说道:「那日我返回着火的粮仓,是去看了数目,那粮草数量不对。四年前需要三十五万石粮食,从扬州调拨十万石,最终到了只有五万多石。前刺史本身就是贪墨之人,他将心比心,觉得五万多,应当是层层盘剥之后,剩下的数目,他自诩聪明的虚报了数目,写了六万多石,后来被江秋白到任的时候查了出来。粮草运输的过程,押运的人和马会消耗一部分,走山跨川定有些遗漏之数,最终余下七八万石算是正常。而实际上,到了陇右军手里只有五万多石,我在云丘山里见的那些,最多不过两万石。那也就是说,还有两万石,下落不明。且,我取了一把稻米,这个回头再和你说。」 「你可是有了想法?」 「暂时未有,我已上书。不过路程遥远,即便快马加鞭,书函一去一回,待有消息时,也须得年后了。」宋清尘知他定有什么话,是不好当着李玄玄面上讲的,于是问道:「可是圣上,让你传什么消息给我?」 第74页 「圣上见了你八百里加急送过去,临摹的调令文书。已经断定,那上面的鱼符印,是假的。」 「假的?」 舒池朗点点头,「江秋白去鄯州做刺史,也是圣上的意思,虽说眼下粮草案被一把火烧个干净,似是没了头绪。其实,上头的意思是,不仅查,还要查个彻底。粮草贪墨、真假鱼符、简王战死,其实一脉相承,必要查个清楚明白才算。所以我不同公主回长安,我同你一起等候圣上的安排。」 「嗯。」 「公主她?知道多少?」 「你我知晓的,她都知晓。我并未说过,我们是受了何人指示,在查这案。可我们公主耳聪目明,打莫陆离来扬州的时候,她已猜到是为什么了。」 「简王战死,粮草调令的鱼符为假,你说,真的鱼符在哪?」舒池朗话中有话。 「不在玄玄这里,你不必怀疑。」 「你怎知?」 「她留那东西无用,而且她心里只想远离这些是非。」 「哦。」舒适朗坏笑道:「总归年后公主要回长安,去办简王迁墓立碑的事,你知晓的,这类皇室事宜归太常寺各署司掌管,一堆报备繁杂麻烦。你们两人,该要如何啊?」 宋清尘笑道:「她收了我的聘礼,我收了她的嫁妆,眼下她已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自是她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啊。」 「你竟这般迅速?」 「她说她无父无母,也无需太常寺准备礼金典仪事宜。婚嫁之事,自己做主便好。可我断不能委屈了她去,我已上书圣上,求娶她。阿翁也给齐王殿下去了信函,毕竟齐王是玄玄的亲五叔。」 「那我先恭祝阿蒙了。」 「礼金备足就好。」 舒池朗一拍脑门,「呵。你别美太早,这案子我瞧着才刚开始,既是秘密为陛下办差,咱们的路且不好走呢。你这些时日,且先好好享受,佳人在怀,日日良辰美景吧。我先同你说,你有个准备,谁晓得年后会不会,直接派到陇右去呢。」 「嗯,我明白。」宋清尘转身朝着李玄玄的房间走去。 李玄玄百无聊赖,正要出门去浮生酒肆,才开门,就见宋清尘拿了茶点进来。 「你们聊完了?这么快?」她斟了一杯茶,递给宋清尘。 「嗯。他不重要,陪我的小娘子才重要。」他放下手中茶点,是一盘淡黄色的糕饼,边上摆着一碟淡黄色的蜂蜜酱汁。 「净说好听的,今日嘴巴又抹了蜜了?」 宋清尘朝着那碟蜂蜜似的酱汁,点了一下头,指了指,「嗯,槐花蜜,要尝尝么?」 扬州的饼糕浇蜜汁,多数是渍了桂花的蜂蜜,或者桂花糖。少见槐花蜜,她听得有些好奇,自要尝尝,点了点头,「嗯。」 她端坐在椅子上,似在撒娇,笑着等着宋清尘,给她拿糕饼沾槐花蜜。 可未等到端过来槐花蜜糕饼,那人就欺身过来,李玄玄才意识到,自己又上当了,赶忙说:「不尝了……不要了。」 「晚了。」他抬起了她的下巴,唇去寻那抹甜蜜。 她手攀上他脖颈,不由闭上了眼睛。 只余槐花蜜的香甜,在唇齿间萦绕,缠绵…… 第40章 元日夜宴 你肯应我,我就敢 转眼便是又一年的元日, 正月初一。 上一年同宽叔一家在辋川院饮屠苏酒,还歷歷在目。眼前却换了一番景象,坊间巷口, 小孩子们燃了火堆, 将断节的竹子扔进火里,听「爆竹」噼啪作响。 宋公仁慈, 将在城中没有亲眷的奴僕和铺里的帮工的人, 都请到宋府,图个热闹吉利。 康叔即便是醉醺醺的,仍在叨叨云执,将桃符挂歪了。 元郎登了梯子,在挂屋檐的春幡儿,「令令,别动!连个梯子都把不住么!」 宋令仰头白了他一眼,「挂个春幡儿, 都赶上大姑娘绣花了!你且快点, 我还得安排晚宴去呢。」 那春幡是五颜六色的麻布绘制,一头固定在屋檐下,迎着风,徐徐的浮摆着, 仿若送来了一股淡淡竹香的清风。 李玄玄仰头瞧了许久,待回正头时, 才发现那淡淡竹香是从宋清尘身上飘过来的。她眉眼含笑,伸手拉住了宋清尘的手, 轻唤:「阿蒙。」 难得她今日在人前这番主动,宋清尘牵起她的手,就将人往怀中一勾, 双手笼抱起来,低嗅她青丝柔香,「这就想我了?」 李玄玄如实回答,「嗯,想了。」 「小云执不请我就罢了,尘郎怎么如此见外?」人未到,声已近。不是胡来和尚,还是能是谁。 宋清尘松开怀中的李玄玄,一脸意犹未尽,忙低下头,寻了李玄玄的唇,啄了一下。 与此同时,胡来和尚拎着两坛酒埕,抬脚入门槛,撞着正着,「哎呀呀呀!和尚要瞎!和尚要瞎!非礼勿视!」 宋清尘牵起李玄玄的手,「正好晚上设宴,给你补补眼!」 「胡来和尚见过十七公主。」胡来立起手掌,施了一个佛礼。 李玄玄打量,胡来和尚瞧着就是四十多岁的美髯公,丝毫跟和尚沾不上边,他一脸笑眯眯的,看起来人还有几分可爱,「大师不必客气。早先就觉得得多有意思的师父,才能教出云执这般讨巧的徒弟来。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公主可莫要叫大师,折煞我了。」胡来和尚抚上胸口,似被吓了一跳。 第75页 宋清尘拉着她就往院里走,「他是个老混帐,你可不兴跟他认真的。」然后冲着远处的宋令,撇下一句:「令令,胡来和尚的酒收好了!今夜就饮这个了!」 「嘿,你倒是不客气!知我的酒,必是好的!我可同你们讲,这酒埋了二十三年,醇而不烈!保你喝了蚀骨销魂!」说着去寻宋令。 李玄玄诧异,「不是说今天你要祭祖酬神,还要去亲戚家走动,夜里才能回来么?」眼下日头还未落山,这人怎么就来了? 宋清尘笑着不说话,拉着人朝着自己的房间快步走去。待两人入了房间,阖上门,插上门间横樑,立刻将人推在门上,抬手拂了下她额间碎发,「我……我……」 堂堂扬州城第一大才子,居然害羞了,李玄玄看着他微红的脸颊,欲言又止的结巴模样,不禁笑了,学着他,「你……你……你怎么了?」 宋清尘也不恼,他本就是一路小跑回来的,为了早点见她,他恨不得将这一整日的话和事情,都长话短说、火速了结,愣是提前一个时辰,回了宋府。 这一日,同旁的不相干的人,将话都说尽了,到了要紧的人面前,就只好结巴了。他心道,结巴也好,那便不说这些个七零八碎的破事了。他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扬起嘴角,浅浅的吻了起来。 一下,一下,都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 一点,一点,都是那人站在春幡下时,心间漏掉的脉搏。 两人耳鬓厮磨,怀中缱绻,一路吻到床榻之上,白纱帐幔似瞧不过眼,寻了帘勾的空隙,落了下来。 可幔下之人并不买帐,恰在山崩之前,雨落云前,将那些个危险迹象,收了回去。 宋清尘意犹未尽,抬手摸了摸李玄玄的眼睫,回答她,「想你。」 「嗯?」 他从她身上翻身,两人并躺在床上,他喘息了一大口气,「我今日在外,应对宋家一众长者,将力气用尽了,所以才结巴的。我就是,太想你了。」后半句声音渐淡,他拉过她的手,将合拢的手都放到他心口上。 李玄玄有些不懂,不过是跟族中长辈,客套客套而已,「力气用尽了?」 宋清尘这才发现,自己用词不当,他侧过脸,瞧着她,解释着:「不是,那个意思。」他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又翻身上来,眼中一抹轻浮,「力气是有的,要试试么?」 李玄玄这才明白,他在暗示什么,可心中并不胆怯,两人互表心意久已,从未有过逾矩。 且眼下光天化日的,宋府人满为患,给他宋清尘一百个胆,他也不敢。 就生了逗一逗他的心思,她双手攀上他的脖颈,五指穿过青丝,从脖后,向下游走,如揉轻云,嘴唇附上他的耳朵,慢吐热气,「试什么?」 他觉得脖间一阵酥麻,耳边热息,如靡靡之音,让人如堕云雾,只想醉生梦死。可残存在灵台的一丝清醒,还在拉扯着他这根将崩之弦。 不过,装腔作势这回事,气势不能弱,你来我往才有意思。 他眼神在她身上逡巡个来回,似要犹豫,从何下手。 忽然嘴角一歪,起了一个无比孟浪邪魅的笑,他抬起右手,对准她身上着的坦领上襦,将前胸对襟的纽襻扣,解了下来。 纽襻扣成双成对,一勾一结相搭,才能合上前襟的无边春色。那扣儿是紫铜圆珠,镂空了夜百合纹饰,从上到下,统共三排。 他只解开了一个,不过才瞥见了一毫春光,便停了下来。 他喉结微动了两下,忙坐起身来,「我不闹你了。」 李玄玄没想到自己老马失前蹄,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的一怔。她忙系上扣,合上衫,坐在床沿,望着窗外,嘴上强装着淡定,「谅你也不敢。」 宋清尘认真了起来,他压低了嗓音,压下了心间炽火,「敢的,」他伸手将她下巴转到自己面前,一脸虔诚:「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徵你我已过,只余请期、亲迎。你肯应我,我就敢。」 李玄玄愣了一晌,原来在他心里,已将自己视为妻子。 见她似犹疑,宋清尘顺势将手中她的下颌拉的近一些,吻了一下她唇边,「不急,我等你。」 宋府晚上有家宴,红灯高挂,丝竹之音不绝于耳。作为宋府嫡孙,宋清尘必得列席,李玄玄不愿去凑那个热闹,也怕会让一众人不自在。就在宋清尘别院的仙醉轩摆了一桌,同胡来和尚、云执、康叔、元郎一齐把酒言欢,才是自在。 酒过三巡,席上各位已没了主僕,位份的束缚,且共从容。 康叔抱着胡来和尚拿来的酒埕,不肯松手,「胡来和尚,瞧你小气的!那人二十三年前就嫁作他人妇了,你这酒居然还埋了二十三年!这要是当年就能喝上一口,我死而无憾啊!」 胡来和尚这酒,据说是当年他去剑南道求了一位酿酒大师,好说歹说,求了许久才得来的佳酿,统共只这两埕。本是打算大婚之日做合卺酒的。只是,没想到,他想迎娶的那个人,临门一脚毁了婚。据说远嫁千里之外,寻更富贵的人去了。 他受了情伤,将酒埋了。 再不动情,再不留恋爱恨。 没多久就顿悟了,虽然,他顿悟的只有情爱之道。 此后乌飞兔走,二十有三,再没瞧上过谁,自也没有婚约之事。 第76页 那位酿酒大师没过多久就驾鹤西去,这两埕酒便成了稀世珍宝。当年康叔就与胡来和尚相识,曾多番求这酒了多次,都被拒绝。 天长日久的,康叔都忘了这回事了,二十三年后,胡来和尚居然将酒从土里挖出来了,还邀众人群饮。 康叔自要将这来龙去脉说上一说。将自己对着酒的执念,唠叨一番。 胡来和尚也喝的多了,指着康叔鼻子,说道:「你个醉鬼,也有喝多的一日!这酒自是埋了二十三年,味道更醇厚啊,当年的酒是新酿,那什么喝头!」 康叔神秘的摆摆手,「你不懂!年久愈醇,是没错。可这好酒,和人是一样的,各有时候。这么说吧,人都觉得少年好,可你看你我,风雪半世,看遍风景,又是另一番滋味。让你回到二十三年前,你愿意么?」 胡来和尚似忽然酒醒,他认真的想了想,摇摇头,没说话。 「就是啊!各有其时。你现在通透的道理,少时定是不懂。少时贪图的滋味,现在也瞧不上。酒也一样啊,这酒,若是二十多年前,喝着定是清冽,眼下就只剩醇厚了。所以我,就是有些遗憾啊,当时怎么没机会,喝上一口那清冽甘甜的滋味呢?」 「行了,行了,宋康啊,我跟你说,这人吶,不能总往回瞅。我也是最近才悟出这个道理来。你不是以前的你,她不是以前的她。你现在看以前那人,还记着的是她当年的品性,怎可能不一叶障目呢?」 「复杂了!你胡来和尚能说出这么复杂的道理来?这酒,后劲大呀!都把酒肉和尚,六根都搞清净了?这酒,这酒,真是好酒啊!」 元郎和云执这对活宝,此前一直斗嘴,难得酒后吐露真情,两人也喝了不少,瞧着大家聊天,跟着傻笑。 李玄玄听着两个半老的人家,诉说过往,竟觉得懂了许多道理,她见众人都喝高了,忙叫人上些饭食和醒酒汤来。 不多时,家僕端了雕胡饭和锦带羹来。雕胡饭是用菰米和稻米合煮的饭,可填了肚中空虚,再缓缓酒气。 元郎才要张嘴,胡来和尚忙制止,「这雕胡饭的米是菰的种子,你吃了小心起风疹!」 元郎忙放下雕胡饭,端起了锦带羹。 那醒酒汤唤作锦带羹,李玄玄以为是甜汤,没曾想入了唇舌,居然是莼菜羹,她喝了一口,便放下汤匙,嘴中无味,想寻些甜的。 可如康叔所言,这酒后劲实大,她头沉沉的,一直在笑,不知后来发生何事。 直到迷迷悠悠的睁开眼时,自己头上是一架白色帐幔,她还想着要寻个醒酒的甜汤,嘴中嘟囔着:「要甜的……」 忽觉头上白帐似覆了阴影,黑了下去,而后,舌尖一丝清甜,淡淡芳香,香泽瀰漫。她睁开眼,笑着说道:「傻弟弟,我有些想你了……」 那人侧身倚着胳膊,朝着她,笑说:「我的小娘子,怎么还换了衣衫?」 她持酒行兇,乘着醉意,胆大妄为的很,「这上襦衫是系的千丝结,你解不开了……」 宋清尘的笑的比那月宫还明亮,原来她是觉得千丝结比纽襻扣更难解开么?他伸手拉住千丝结的一头,只见两耳丝线,沿着手指间拉扯的力道,松开了缠绵围绕…… 他淡淡一笑,伸手轻掐了她的脸,「小笨蛋。」 天仙狂醉,许他乱把白云揉碎…… 夜里酒醒,只见一人长亭玉立,站在窗前,轻声说道:「下元节时,本想同你在颂园,看淡雪初霁,亭岸长堤,薄雪拱楼之景,可惜我那日太笨拙了,惹恼了你。」 宋清尘推开西窗,柔暗的红灯笼下,隐隐见得院中凉亭在薄雪中静立,似等归人,似盼春来。 第41章 骑鹤扬州 世间哪有扬州鹤? 王甫一本已坐拥世间少有的财富, 可还不惜坏了女儿清白,去换个虚无的功名贵婿。 绿珠本有机会,远离风尘, 与家人相聚, 可她执念于求不得,深情难付深渊。 胡来和尚一梦二十三年, 醒来发现, 执念过往,也不过是两埕老酒,入得愁肠,不过是酒。 烟花三月,扬州柳堤。 李玄玄在东关渡口踏船时,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她握着当年阿蒙给他画的梨花白瓷茶杯,将杯中水倒入船上烧着的盘香上, 浇灭一片春愁。 她想起之前看的那本南北朝的《小说》, 里面有个故事,有趣的很,叫扬州鹤。 有人想做扬州刺史,有人想要家财万贯, 有人想要驾鹤而去,得道成仙。 还有贪心人, 想将三者兼之。 可世间哪有扬州鹤?不过都是取捨。 第42章 端阳佳节 我与宋家公子情投意合 第三卷 :《陇右月》 李玄玄带着元郎和云执, 三月从扬州坐船出发,待到得洛阳时已近五月,休息调整了几日, 临了端午才抵达辋川院。 五月初四, 长安城,太常寺。 太常寺最高掌事叫做主簿, 是个徐姓的白髮老者, 众人唤他做「徐主簿」。徐主簿在太常寺干了半辈子,礼乐、宗庙、社稷、陵寝无一不精,无一不晓。他早早就嘱咐掌礼乐的官员,递了帖子给李玄玄,邀她端午那日入大明宫,赏宴行乐。 元郎许久未曾回家,李玄玄准他几日假,同元叔团聚, 这一日, 带着云执来了太常寺。 入得署衙,才坐下,还未坐稳,徐主簿捋着花白鬍鬚, 一路小跑迎了上来,他忙拱手拜过:「老臣拜见十七公主, 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第77页 「徐主簿客气了。我今日来还帖。」 徐主簿侧仰头:「啊?公主, 可是老奴考虑不周?」他瞥了一眼李玄玄身后的云执。 「并未,」李玄玄向身后抬手,云执将帖子呈上, 她递给徐主簿,「我近日才从扬州回来,舟车劳顿,身子不好,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宫中贵人。这宫宴我就不去了。」 徐主簿似有难言之隐,「啊……这……罢了……听公主的。」 李玄玄见他多看了云执几眼,想他是有话要说,不太方便。于是冲着云执点头,「云执,去外面等我。我同徐主簿有几句话要说。」 待署衙仅余两人,李玄玄起身,「徐主簿,有话,但说无妨。」 徐主簿降低声音,「这话老奴不当讲啊,可简王殿下在世时,我承过他的好,就算是抹脖子的罪,我也得通报一声公主才是。」 李玄玄眼中闪烁,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恳切的望着徐主簿。 「公主,前几日,太子殿下奏请圣上,说简王的墓地和石碑已修好,寻太常寺择了吉日,要公主去陇右迎墓,本来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圣上首肯就是了。可非有好事者,将此前突厥世子巴彦和亲的事情拿出来说。你也听过,那巴彦曾在长安游学,说是游学,其实不过是人质罢了。可近来他那支突厥臣服之后,往来频多,就寻了巴彦这段过往,要求圣上赐婚。然后这事不知怎么就在朝堂上炸开来,一派说当年简王战死在突厥兵下,断不可让我大唐公主去受此番折辱,一派说就因有这段过往,让十七公主嫁过去,才更显得我大朝气量。且突厥分支部落很多,与简王交战的又不是巴彦这一支。一时众说纷纭,差点打起来。」徐主簿面上有些焦急,继续道:「我估摸着,此番圣上特派人嘱咐,让我拜帖给公主,许要趁着这端午宴,将这事落停。」 李玄玄心中感慨,已是父母都不在的孤女,就余下一个十七公主的头衔,没想到还能有这些个价值,她眼中满是感恩,「多谢徐主簿,倾心相告,我自会思量一番,再做打算。但是,这宴,我更是不能去了。仍是以病做託词,还望徐主簿费心了。」 徐主簿岂受公主这番感谢,忙合手低头再拜,「公主折煞老奴了。只是,」他又瞥了外面一眼,靠近了李玄玄些许,声音放的更低了,「我与宋长松宋公交好,同朝为官,彼此赏识已久。他有上书,求圣上赐婚你和宋公子的婚事。这事我也晓得。眼下公主进退维谷,可要小心,一步不甚,便误终身啊。」 「不瞒主簿,我与宋家公子情投意合,心意已决。我晓得太常寺掌管礼乐典仪,皇家婚配也有相应章程,我此前从未在意过。我虽为公主,但你也晓得,没有父母庇佑,不过是个孤女。我不求嫁高门权贵,这一世,只求一心人。若我执意下嫁宋清尘,可有迴旋的余地?」李玄玄早在扬州时,就下了决心,此生这事,只得从她心意。当时只觉得自己无足轻重,这事她可做主。没想到才到长安,就生枝节。若不强求的情况下,还有其他方法,她自是愿意一试。 徐主簿感于简王恩情,又怜她孤苦,安慰道:「我朝婚姻开明,且你乃公主贵躯。你心有坚持,圣上应也不会强求。加上……」徐主簿话外有话,「公主这身世,皇家众人是觉得于你有亏的,不若,坚持坚持,也许柳暗花明呢?」他担心公主一旦软弱,摇摆不定,那便易做错的选择。眼下公主坚定无比,态度恳切,他反倒心上踏实许多。 李玄玄打小不爱参加宫宴,还有世家里的各种聚会筵席,她都不爱。尤其是简王去世后,总有人用可怜的眼神瞧着这个小公主,让她通身不自在。这次筵席定然是不能去,但是有着巴彦求和亲的事情,她也定是逃不掉,横竖要去大明宫走一遭了。 这个巴彦,未见其人,却处处都是他身影,倒是个奇人。不过,巴彦所求,也是为突厥和大唐邦交,自是有个公主就好,也不是非她李玄玄不可的,反倒显得没那么棘手,她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李玄玄谢过了徐主簿,推门而出。 云执听得开门声,忙迎了上来,「公主,还好?」 李玄玄朝着马车走去,漫不经心,「不大好,但也不是没办法。对了,」她抬脚上马车的瞬间,扭过头来,「云执,此前可来过长安?」 云执一脸单纯无害的笑着,「从未啊。云执自幼孤苦,得了我师父胡来和尚的资助,才读过些书,识得几个字,还受他照拂,在千世寺学了些武艺。还好有这本事,才好跟着公主见这盛世长安啊。」他叨叨一顿,发现公主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说多了,也有些紧张,「公主,可是有何不妥?」 「没有。那徐主簿临走前夸你,长得俊俏。」李玄玄有些讶异,这徐主簿什么样的人儿没见过,竟还是个热心好奇的主。 芙蓉山上,辋川院内,山青花欲燃。 端阳节,因是五月初五,重五,也叫做端午节。这日一早兰娘就寻了五色彩丝,给辋川院里的所有人都绑了五彩绳在手腕上。余下的绳索,她便拿到院中,包了起了粽子,这里也唤作角黍。 兰娘坐在石桌前,案上摆了各色的米粮,糯稻、大黍米、高粱米、菰米,还有杂果,干栗子仁、蜜枣、红豆。她拿着箬叶斜折出兜来,放入米粮和蜜枣,折转之后,用五色丝线绑起来。兰娘瞧着李玄玄,满脸是笑,「公主,要吃放栗子的还是蜜枣的?我给你包个最好看的,只系红绳的,旁人没有。」 第78页 「还是兰娘对我最好。」 小宽知道公主要回来,老早就去西市买了许多端午的小玩意,挂在树上的五彩纸葫芦、放了香草的荷包、菖蒲盆景……生怕委屈着公主,怕她回来没意思似的。 元郎和云执在斗百草,两人各拾了许多杨树叶,将叶梗留下,叶片去掉,各执一根叶梗,两相交叠拉扯。叶梗短了视为输。 「你们斗百草,输赢的彩头是什么?」李玄玄问道。 元郎笑道:「云执想讨个娘子想疯了,非要同我玩银钱的,说要赢了我的钱去,攒着娶亲用。没成想,他的铜钱都被我赢来了。」 李玄玄笑而不语。 她冷眼观察几日,她便叫了绿珠到朝槿轩,开门见山,同她说个结果,「不管宽叔宽婶以前听命于谁,他们不曾害过我。我这几日细瞧了小宽,也不似知情的。你回来的比我早许多,你怎么看?」 绿珠点头,「我也这么认为。我姐夫小宽他,许真是一切都不知晓。」 「那便这样吧。」 「嗯?公主的意思是?」 「宽婶以前是十皇子的人这事,烂在咱两的肚子里便是。我希望兰娘不知晓,小宽也不知晓。带着宽澈,远离这些事,好好生活下去。」 「公主海涵。」 「你回来之后,十皇子有找你么?」 绿珠笑了一声,「多谢公主还我奴籍呢,因是公主的人,十皇子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当我是个弃子就是了,偶尔也问问我莫陆离的事。」 李玄玄从未和绿珠如此轻松的聊过天,她眉上一挑,「莫大才子还没进你温柔乡啊?」 绿珠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掩了嘴角,偷笑了几下。她也不隐藏,「莫公子心里能瞧上的只有公主,其余女子于他,都是莺燕露水罢了。不过公主此前教训的对,我总要为自己而活,这我是晓得的。总是我一头热,缠着他,那也没意思。」 李玄玄沖她一笑,「走吧,吃角黍去。」 「公主那里面有菰米的,你可小心。」 「会很硬么?」 「还好,煮熟的。」 端午节的喜庆氛围持续了好几日,直到莫陆离登门拜访。他一身圆领长袍,潇洒的很,许久未见,竟似更加朝气,「公主,好久不见。」 李玄玄抬手让他坐下说话,「莫公子,好久不见啊。可是端阳宫宴上,有了的什么消息,太子殿下差你来告诉我?」 「没想到公主这般聪慧。确实如此。」 「你说罢,我心里有准备。」 「朝堂之上,眼下大都是觉得可以和亲的,只是分作两派,到底要不要十七公主,去和亲。」 「定论呢?」 「殿前吵得热闹,后来圣上只说,人选过几日再说。」 「哦。那太子叔叔的意思呢?让你过来想告诉我什么?」 「太子的意思,若你不想,提早回绝。但是要事出有因,回绝的不拖泥带水才好。」 「好。」 「还有,简王的迁墓事宜,太子已经嘱咐过太常寺了,六月初,会派一队人马,同公主前去陇右,让公主放心。」 「莫公子,请帮我谢过太子。还请你帮我个忙。」 「何事?」 「同太子还有太常寺的徐主簿说一声,那一队人马正常从长安出发就好,我们到时在鄯州会面。我会带着元郎和云执先奔西去。」 「你去找他?」 「嗯。」 「那便预祝公主,此去千里,一路安乐。」 莫陆离走后,第二日,李玄玄便提了拜帖面圣。具体她说了什么,没人知晓,可那不久后,圣上便将赐婚之事拦下,不在提。 * 五月底,李玄玄带着元郎和云执,快马轻骑奔着鄯州而去。 回想三月离开扬州时,宋清尘接了圣上秘旨,要去陇右道继续追查粮草和鱼符案。两人在东关渡口作别。 临登船时,宋清尘将李玄玄拉入怀抱,「我收你的五百金是嫁妆,给你的浮生酒肆是聘礼,你若要嫁人,只得是我娘子。待拜过简王之后,你我就大婚。」 当时李玄玄只回了一个「好」字,可她现下已在马上驰骋,朝着她的心上人奔去。 第43章 鄯州集市 有人寒炉斗酒,有人泼墨写诗…… 长安到鄯州千里有余, 还需跨山越川,道路极其难行。本需三四个月的路程,李玄玄带着云执和元郎, 一路快马加鞭, 七月底的时候,入了鄯州城。 七月该是万物蓬生的时节, 可放眼鄯州城外, 竟是荒草萋萋之景,远瞧着灰茫茫一片。所长之草,不过寸余,紧贴着地皮,刚够牛羊马匹解渴的样子。 鄯州刺史江秋白听闻门吏传话,说公主驾到的时候,委实一惊,确实没想到能早近一月抵达, 忙换了官服出门迎接。 两厢拜见寒暄后, 入得府衙的待客堂。 李玄玄冷眼打量江秋白,据说他年近三十,可看上去一副书生气派,温文尔雅, 老成持重,且生的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气韵, 不过二十七八的样子。确实很难想像他是在马上吃胡饼,被贬到这不毛之地的。 江秋白此前未见过十七公主, 几月前宋清尘到鄯州时,曾不止一次表达对公主的爱慕,他见了公主本尊, 算是明白,是怎样的人物让本来清冷自信的宋大才子,变成了坊间聒噪的小公子,笑道:「总听阿蒙说,公主乃天外飞仙,气度不凡,今日一见,果然让江某长了见识。」 第79页 李玄玄见宋清尘并不在鄯州府上,本以为可以在鄯州相聚呢,有些遗憾,「阿蒙,他不在鄯州了么?」 「不在,当初去了凉州,此该是在敦煌了。」 原来当日宋清尘和舒池朗从扬州到达鄯州,停留不过数日。因当年莫陆离邀请李玄玄去洛阳那次,他是提前去洛阳含嘉仓调查粮草。他离开长安时,曾透露,那批粮草最早是从扬州水陆到的洛阳含嘉仓,而后从洛阳陆路运到陇右,而唯一长时间停留的,就是鄯州。扬州烧掉的粮食只有两万石,而缺失的部分应该是在到达安西都护府前,被人藏起来了。那最有可能的,就是鄯州到玉门关这一段运粮出了问题。因此宋清尘一来鄯州就查了粮仓,而后一路按照当年运输粮草的路线,朝着西而去,当时是扮作客商往凉州去了。 李玄玄听他唤宋清尘「阿蒙」,不觉拉进了几分距离,也嘴角微扬,「江刺史说笑了,我们在此叨扰了。我命云执和元郎去採办一下干粮,争取一两日就往敦煌去。」 「公主不急,我正好要去地方巡查,可与公主同行,此去路途遥远,高地山寒,还需穿过沙漠和沼泽。我带上本地熟悉这条路,主要负责往返传送消息的小吏塔卓带路。塔卓自小生在陇右道,随家人四处游商,对陇右各路商道熟悉的很。」 李玄玄知道接下来的路会越来越难走,且往西去,八九月即会有暴雪天气,有熟悉路的嚮导,最好不过,「好,劳烦江刺史安排了。」 两人又聊了聊简王迁墓的事情,太常寺里此行来陇右道的一行人,有些是江秋白长安城的旧相识,他多问些了解一下,以便更好的安排这一行到鄯州的接待。 待正经事谈完,安排好事宜之后,一众人退了出去。李玄玄见没有外人,她心中有执,便将心心念念许久的事情,问了出来:「阿蒙……他……是不是又瘦了?」问完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一来江秋白即便此前和宋清尘相识,应该也无从去比较他胖了还是瘦了。二来自己有些不够矜持,只记得将自己所想宣之于口,忘记了别人的处境。 江秋白闻言一笑,回答道:「胖瘦我不知,不过阿蒙,比两年前我见时,长高了许多。」说话间,他伸手将此前摆在桌案上的书信收起,放到书桌的抽屉里。 李玄玄见他此举,许是忙碌,「江公子可是有公务在身?不然我回头再来?」非公事交谈,自是要叫一声「江公子」方显得随意些,好相予。 江秋白摇头,「无碍,只是想收整下书案,」他伸手将其他书卷收入抽屉和身后的书架。而后铺纸提笔,问道:「公主可需备些什么东西?我记录下来,寻人去採买。此处不比西京长安繁华,也不比凉州商路恆通,这里虽然已是陇右道的州治,可有些东西採买起来需要时间。」 「我,不必准备什么的。越快越好,赶紧启程。」她本以为在鄯州可以遇到宋清尘,没想到,两人仍是错过。就只想赶紧去找他。 「公主不知,眼下虽然只七月底,有道是『胡天八月即飞雪』,愈往西去,温差愈大。许是上午烈日当头,可袒露衣衫呢,夜间就鹅毛北风雪,唿啸而来。」 李玄玄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着急,已经被人瞧了去,此前知晓陇右临边关,寒冷艰难,却没想到七八月天,即是如此,只好点头,「那有劳江公子费心了。」 「公主不必担心,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将此行的物件採买好了,这样快马加鞭一路西去,才能更快些和阿蒙相聚。且阿蒙说这一趟,得熬过寒冬腊月了,便托我为公主准备好皮袄冬服。」 「好。」李玄玄微微一笑。 江秋白又讲了一下此行的驿站和州府,一行人要先到陇右道的最大州凉州,拜访凉州刺史,了解一下宋清尘此前得到的线索。再一路去敦煌,与宋清尘汇合。 边疆本就地广人稀,驿站不仅少,还离城较远,条件艰苦,江秋白便着人将自己府后的客房收整出来,给李玄玄一行人住。 鄯州地理位置特殊,北离突厥,南接吐蕃,东接长安繁华,西边遥望大食、波斯,是各路商旅贸易的交汇地。 他们一行人一路而去,干粮、肉脯、水袋这类採买倒是容易,估计这年除夕要在此度过了,众人都需准备冬衣。 三日后鄯州西府集市,届时城门四开,突厥、吐蕃、大食、波斯的商人都会聚在集市,倒卖货物,眼下正是林子里,猎皮毛动物的好时候,想来集市上会有很多皮袄买卖。宋清尘曾留了银子,嘱咐江秋白定要在鄯州,为李玄玄寻上一套保暖结实的皮袄,他当时离去的急,只能将此事託付给江秋白了。 江秋白当时收起的信,是前不久收到的舒池朗从敦煌的来信,信上说,宋清尘一路追查粮草,觉得与当地山匪有关,他深入山寨之中,而后没了消息。舒池朗实在放心不下,就写信二封,一给安西都护府的陈是扬,也就是宋清尘的舅父,一给鄯州刺史江秋白。这信,是为了求助。 是以,江秋白此行随李玄玄往西,其实是为了寻宋清尘,他们都授皇命查五年前的粮草鱼符案,本就有诸般阻滞,断不能再横生枝节了。他知道此事瞒不了多久,迟早到了敦煌,李玄玄总会知道。但是见她当时问阿蒙胖瘦,就知她的期盼和希望,便不忍心将此事告知。他想着宋清尘才华横溢,武艺高强,万一他们到了敦煌的时候,宋清尘已经回来了呢。 第80页 此去之路,艰难无比,不如让她带着美好的希望吧。 李玄玄觉得这江秋白办事牢靠,且是宋清尘的旧友,值得信赖,也不好着急催着上路,闲来无事,就想着去城中转转。 这日刚好赶上西府集市。 元郎一身武艺,从小便立志去边疆保家卫国,建功立业,是以当初离开长安,来陇右时,元郎便满心激动之情,难以言表,一直很是开怀。这日他一路小跑,到了李玄玄房门口才停下脚步,敲门,「公主,西府集市好生有趣,刚我瞧见府上的小吏买了许多好玩的玩意呢,元郎陪公主去逛逛么?」 李玄玄想着本也无事,不若去转转,她此前也一直嚮往去瞧这与繁华长安、富庶扬州,全然不同的边疆风情。于是拉着元郎、云执,三人朝着西府集市走去。 因鄯州位于大唐疆域之西,且是州治所在,外邦对其有「西府之称」,西府集市自然也是纳八方来客之繁盛。 集市之上,有人寒炉斗酒,有人泼墨写诗,有人唱着秦腔舞着胡旋,很是热闹。 不管是出自中原的笔墨纸砚,江南的绫罗绸缎,还是北地草原的狐貂羊皮,西方的葡萄美酒,应有尽有。游集之人,比肩继踵,衣着打扮也是千奇百怪,有穿着袒露的胡姬,有裹着皮袄的红髮夷人,有似魏晋散衣散发的江湖客…… 此地十日半月才有一次集市,遇上天寒地冻的时候,可能月余不能做上生意。巧赶上这等好天气,商人们必须多卖一些才好,因此都显得格外热情。 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邢窑的白瓷,西京最好!」 「这位小娘子,快来看看我的丝绸胡姬装,保你穿上,勾的你郎君心里只你一个!再不敢出去偷腥!」 「洛阳的桃花米!粉嫩可人,煮饭奇香!」 虽然李玄玄穿着一身男装胡服,可她秀丽的样貌让人一看便知是富家小娘子,这一路上没少人拉她推荐各种东西。她赶忙往前走,离开这条热闹的有些吵的街市。而在她路过那个所谓的「洛阳桃花米」时,愣了一下,停下脚步。 「店家,你说这米哪里来的?」 「洛阳呀,这小娘子眼光忒好,我跟你说啊,这米产自洛阳,微泛桃花红,叫做桃花米。因产量少,一般只有极富贵的人家才吃得到呢!」 「价钱呢?」 「每斗米两百钱,自是普通稻米的三倍,我同你说,我这里比别家便宜许多呢。不过,要是买的多,我倒可以优惠些。」 李玄玄伸手去米缸了抓了一把米,再把米洒回缸里。手上残余一层淡白尘粉。她心有异样,忙问,「我哥哥在敦煌城开酒楼的,这米有趣,我刚好买些送他,你有多少呢?」 店家一听,这是大生意啊,忙走到李玄玄身边,小声说:「小娘子,这是贡米啊,多了不敢卖呢。你且说要多少,我得寻我的门路,特地给你运一回。」 「好呀,店家,先装一斗,我们尝尝。云执,拿纸笔,记下这店家的在鄯州的落脚地,稍后我们确定好了需要多少,便去找店家。」 「诶诶,小娘子可要快些啊,我这米卖的极好的,极好的。」 第44章 青唐酒楼 这桃花米不对 三人在鄯州城最大的酒楼青唐楼歇脚。 云执看出李玄玄神色有异, 「公主,那米可是有什么问题?我见你摸了那稻米之后,一直闷闷不乐似的。」 元郎疑惑, 「云执, 你瞧不出这米不对?」 「哪里不对?」云执却未发觉。 元郎不禁哈哈大笑,「你千省钱万省钱, 要讨个娘子去, 有什么用?好坏米都分不出!想来以后也是乱花钱的人。」元郎看出这米是陈米,可连云执都分不出,公主难道发现了?忙问:「公主可是看出这米不正常之处了?」 李玄玄点头,反问:「元郎发现什么问题?」 「陈米,放了许久的陈米。若说北边稻米少,多人不识货,瞧不出这米有异常也正常。店家故意抬高价格,卖个奇缺也不是不可。只是奇怪, 这米的颜色, 确实发桃花红,难道真有这个品种?还是这米染色了呢?不过若是染色,摸过稻米,掌间的稻米粉尘不该是白色。」 李玄玄叮嘱两人:「元郎, 你去府衙请江秋白到此一叙,云执去找酒楼的掌柜, 换个极静的雅间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江秋白换了一身灰蓝常服, 上了青唐楼,拱手一拜,「不知公主唤江某, 可是有事?」 李玄玄示意元郎和云执退出,关上门。将早前在西府集市上买的「桃花米」放到桌上,才低声说道:「阿蒙此前定同你说过,当时在扬州逍遥观起火时,他曾返回着火的粮仓,一来是数了一下大概的规模,得知那粮仓只有两万石粮食。二来,他回去拿了些稻米,那种稻米,很有特点。你看,这是我们刚在集市上买的米。」 「你的意思是,鄯州集市上买的米,是四年前的军粮?」 李玄玄点头,「当时阿蒙曾给我看过,扬州逍遥观烧毁的那批米,因当时召集的紧,许多稻谷脱壳的时候就少了最后一道工序。是以这稻谷不耐藏,还有些稻谷皮屑,未清干净,因当时觉得这批粮,要西去,西北地域干寒,最多半年便可到达,一年内是不会因储藏不当而腐坏的。但是因为有人打了偷粮草的主意,却没想到这稻米不耐藏,扬州湿热,所以那批稻米就有些腐坏,生了菌曲,微微泛红。」 第81页 「估计盗粮草之人也未想到,这稻米居然留了这样的线索。扬州的两万石已经付之一炬,看来仍少的那两万石是流到市面上了。」 「不一定是流通到市面上了,可能只在鄯州流出来了。起码在扬州到长安,长安到鄯州,我们一路都没见过这种所谓的『桃花米』,我想,少了的两万石,应该就在陇右道,也许就在鄯州附近。」 江秋白听得一惊,既惊讶于公主的才思敏捷,又惊讶于,居然有人胆大到如此地步,盗取了陇右军的粮草,还堂而皇之在陇右道卖,居然还寻了噱头卖的比正常稻米还贵!他不禁感嘆,「如此大胆!公主,可留下那店家的住址?」 正巧有人敲门,青唐楼的小奴进来送餐食。 李玄玄唤道:「元郎、云执进来用膳。」 她将云执写的店家地址的纸递给了江秋白,「江刺史,可要好生细查。也要,防止他人从中作梗。太子和十皇子都在查这案子,可我并不是很清楚,他们的出发点和目的,究竟为何。」 「公主请放心,此事关乎陇右军粮军心,我定会小心谨慎追查。」江秋白唤来塔卓,待一番嘱咐后,小吏离去。他又同公主说:「我派人扮作你的家丁,去找卖桃花米的店家预订一百石米,先去探探他的虚实和来路。」 江秋白见公主已唤人布膳,他总不好在旁瞧着,起身要拜别。 李玄玄忙伸手拦下,「江公子若是不介意,同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吧。」 江秋白眼中一愣,他此前虽未认识十七公主,可是接触过旁的公主,无一不桥横跋扈,「这,这,江某人怎可与公主同桌呢,不大好吧。」 李玄玄眼中一笑,果然是宋公教出来的学生,伦理纲常摆到第一,她忙说:「元郎、云执,坐下吃饭。」待两人坐下,才对着江秋白说道:「我的规矩,与旁的公主不大一样。我嘛,喜欢与民同乐。」 青唐楼的小奴拎着一个滚烫的长嘴铜壶走来,那壶把手上垫着一个厚厚的麻巾,想来这铜壶炙热无比。 已有小奴将在座各位眼前的茶碗盖子打开,只见那长嘴铜壶沿着桌面旋转,逐一斟茶。壶嘴离茶碗许有半尺来长,那冒着热气的水流,丝毫不漏的落入杯中,将杯中的龙眼、菊花、红枣、核桃仁、茶叶、枸杞、胡麻、葡萄干沖泡起来。 随后,身边小奴又将盖子合上,「诸位贵客,此乃『八宝茶』,里面放了糖霜,可沖八泡,次次回甘不同。此地干燥苦寒,八宝茶最是滋补,半炷香即可饮用。」 李玄玄尝了一口,深得她意。 随后上来的菜色,也颇为有趣。江秋白就当了半个当地人,一一介绍来。 有人端着半扇山泉水煮的羊排骨上来,随后一把匕首,沿着骨头缝隙,挑开筋肉,这便是白条羊排。配料是一绿,一紫。绿色是新摘的韭菜花,用石碾磨成绿汁,拌上粗盐,自成鲜味。紫色是挂露的山葱花粗切成碎,拌盐和胡麻,自成辛味。 桌上还有炭烤羊肠、酿皮、红豆饼、酸奶酪、沙葱羊肉烧麦。 一口肉配一口青稞黄酒,肉香四溢,酒味清甜,颇有塞外的豪放之感。 酒足饭饱,一行人又去採买,至西府集市大半店家已去。掌灯烛火亮起了夜市,才回鄯州府衙的住处。 前衙后府,才入府门,就见江秋白迎了上来,「公主,已经同那卖桃花米的店家联繫了,他说此处他也无一百石米,要去敦煌城那边取。正好赶完这个集,他也要去敦煌,便愿意一路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从鄯州到敦煌,路途遥远,要走上两月有余,还需走山路,过雪山,渡沼泽,涉沙漠,一般没有孤身前往的,多数都随商队同行。除了为了彼此照应之外,也可防山上或者沙漠里的山匪。 李玄玄点头,这样也省的再找个商旅的身份去遮掩,「那路上我与江公子兄妹相称,对外只说我是你家小妹便好。」 「那就委屈公主了。」 李玄玄若有所思,「对了,你可曾听过巴彦这个人?」 江秋白无奈一笑,「那是当然,别看巴彦是突厥世子,可他横行的地盘却是陇右。在这里基本是到了,无人不知不人不晓的地步。此前,他不是还说要求娶十七公主?」 李玄玄不屑,「哼,他倒是敢想。」她转而一想,忙问,「你怎么知道?那阿蒙他也知道么?」心道不好,宋清尘这个傻子一遇到自己,就脑子及其不好使,一定又得伤心难过。主要自己后来推掉赐婚巴彦的事,办的十分隐秘,没人知晓。 「长安每月都有各类书信过来,除了公事之外,也有私人信笺。为官之道嘛,公主晓得,故友之间总会聊一下时局之事,互通有无。是以,陇右道为官之人,都略有耳闻。阿蒙也是来了鄯州,才收到消息。想来赐婚给巴彦这个事情,后来没成吧?」 「嗯。没成。我自是不会嫁给他的。」李玄玄心想,只好见了阿蒙再同他解释了。又问:「那巴彦,是个怎样的人?」 「巴彦有十八个妾室,一直未娶正妻。他曾为质子,去过长安,当时与十皇子交好。我是见过此人的,他看起来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每天嘻嘻哈哈,那副做派同个见色忘利的傻子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不是装的,这就不得而知了。」 「往好了说,他为质子,那是卧薪尝胆呢。往不好了说,不就是扮猪吃老虎么,我总觉得这粮草鱼符案,同他脱不了干系。」 第82页 「有可能。」 「巴彦这个人,我们去扬州的时候,出现过。去年的九十月左右。」 江秋白肯定的说:「那不应该啊,去年九月他迎娶第十八房妾室,那妾室十分有名,是敦煌城里,飞天楼的卖艺不卖身的琵琶头牌冷月嫣。那冷姑娘早些年抛绣球,遇到一位心仪郎君,因此一直不愿嫁人为妾,巴彦求了许久,才抱得美人归。是以当时宴请了许多人去,不单陇右道的达官显贵,许多突厥和吐蕃,还有外邦的商旅,都在邀请之列。许多人都是见过他的。」 「所以扬州城的那个号称是『巴彦』的人,定是假的了。为什么要借着巴彦的名字,在扬州城里查粮草案呢?倒像是……」 「故意指给我们看的。」 第45章 凉州羌笛 不知心上人儿,何时归…… 一行人收整好了, 就跟随那日卖米的杨翁相识的商队,一路朝着凉州走去。 黄河之上,白云之间, 凉州在万仞之中, 孤城一座。 入得城门那日,又是一年重阳节。 杨翁在客栈外, 拴好马匹, 走过来,「江公子,再往西我们得过流沙之地了,我去寻骆驼商队,还要找我在此处的老友,喝上一杯。你们也採买些干粮,稍作调整,两日后我们出发。」 「好, 劳杨翁费心了。」 杨翁是个热心肠的老人家, 六十出头,他一路瞧着江家兄妹,兄友妹恭的,定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因此也格外费心,还期许着没准以后能长久做生意呢, 「你带着江小妹去凉州城里耍呀,据说重阳节的凉州, 比长安城还热闹呢。」 「正有此意呢,杨翁,我们这就去了。」江秋白正愁如何避开商队的人, 巧借着这个原因,带着李玄玄一行,朝着凉州城里奔来。 离开客栈之后,李玄玄嘱咐云执,跟着杨翁,看看能不能在他身上寻得些关于粮草的线索。 「公主,在下需要去趟凉州府,不如公主与我同去?」江秋白本就说到各地巡查,这理由合情合理。 「我就不去了,元郎陪着我去瞧瞧凉州城的热闹,採买些东西。我让云执跟着杨翁,稍后我们去凉州城的第一楼汇合吧。」李玄玄猜他定是有公事,自己也不便同去。便寻了藉口,与元郎去採买。 两人寻了凉州城内最大的酒楼——第一楼,在此等候云执和江秋白。 酒楼内歌舞昇平,果然凉州城作为西北地区最大的城市,仅小于长安些许。可城中繁华,不亚于长安,比鄯州更上一层。 不过一个时辰,江秋白和云执前后脚到了第一楼。 四人分坐一四角方桌,一边用膳,一边聊天。 云执道:「我跟踪杨翁,他去找同是米商的老友喝酒,也问了一百石桃花米的事,听来他只是下层贩米的散商而已,并不知其他缘故。但是他说到了玉门关外,北祁山匪,说是桃花米最早的商路,都是在那流出来的。」 李玄玄问:「北祁山匪?」 江秋白道:「我刚从凉州刺史那里打探的消息,也与这北祁山匪有关。敦煌玉门关外有山,名北祁山,那里各路鱼蛇混杂,离鄯州远,离安西都护府更远,还在敦煌城外,是个三不管的地界。当初阿蒙和舒公子从鄯州离开,也去拜见了凉州刺史,他们也是从凉州往敦煌去的。」 这已经是她与阿蒙相识之后第三年的重阳节,第一年重阳节那日,阿蒙带他览尽长安繁华,第二年重阳节,他们二人都身在扬州,还未重遇,第三年便是今日。 凉州城里,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有菊花茱萸琵琶音,只是岁岁年年,眼前人不同。 李玄玄忽然觉得相思无所遁形,她哑然失笑,竟然会有如此想念一个人的时候。 「公主,在笑什么?」元郎为她斟了杯葡萄美酒。 「没事。」 「公主可要去那边题诗?」 「题诗?」 「我刚才打探了,这第一楼是凉州城内最负盛名的酒楼,倒不是因为它最贵。而是因为凉州城本就是陇右第一大城,往来文人墨客甚多,读书人嘛,都喜欢题壁写诗,店家想拦也拦不住,于是就在第一楼的西壁,腾出来了一整面墙,叫做『题西壁』,专给往来墨客施展才华之用。公主不如也去题诗一首?」 李玄玄觉得有意思,「我题诗就算了。不过到想看看,哪些才子曾到此一游啊。」 她抬步朝西去,转过两个游廊,映入眼帘就是一个无比宽敞的白灰墙壁: 「轮台东门送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 …… 整副白墙墨字,各种龙飞凤舞的毛笔字,可正面墙上,却有一处,特别不同,如临寒孤芳自赏的梅,低调的占了一方小壁。 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画着一副小画。 李玄玄看着那副小画不禁一笑。 元郎也见到了,「公主你看,这不是宋公子当年送你的那把摺扇么?远山濛濛的《道德经》。」 「是啊,想来他当日也路过凉州城,特在此留下这画。」 李玄玄看着西壁上的画,是远山濛濛的《道德经》,也是宋清尘和李玄玄的秘密,只他们两人知晓其中真意和饱涵的思念。 她晓得,这里交通闭塞,书信往来亦是遥遥无期,可若你我同路,共许携手,即便时间不一样,跨过时空,总会相遇的。 第83页 夜深人静残月时,传来悠悠羌笛孤音,如泣如诉,低低沉沉,似愁绪,似思念,余音久久不得散。 她抬头望着窗外天空,边城暮雨雁飞低,南雁将归。 只是不知心上人儿,何时归。 第46章 五大当家 这是我同他之间的暗语 敦煌城外大雪压境, 天寒地冻路难行,而城内一片年关腊月的喜庆之景。 一行人在城中飞天客栈等了三日,却只迎来了舒池朗一个人。 舒池朗掀开山羊皮门帘, 入屋抖了抖身上的积雪, 只见李玄玄、江秋白一行就在客栈一楼等着他。 李玄玄已经迎了上来,「池朗,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阿蒙呢?」 舒池朗拱手, 算是见过公主。他疑惑的看向江秋白,「秋白没说么?」 江秋白摇头。 李玄玄发觉不对,「怎么了?你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舒池朗只好说:「几月前,我和阿蒙到了鄯州,一路跟随当年粮草的路线朝西走,入了敦煌城。想来你们也发现,北祁山匪同这粮草有莫大的关系,但是我们盘桓了数日, 没能找到那山寨在何处。朝廷一直有剿匪, 但是一出玉门关,山高路远,根本找不到山匪的踪影。后来发现这山匪不单倒腾米粮,还以贩卖奴僕为他们的营生。阿蒙就心生一计, 将自己化作奴僕模样,卖了进去。」 李玄玄忙问:「你什么意思?然后呢?他怎么了?」 舒适朗试图安抚她, 「只是没了联繫。但……但阿蒙他,他那么聪明……」他自己也安慰不下去了。 李玄玄真的着急了, 她不远几千里,来这里寻他的心上人,竟只得到他失踪的消息, 「只是?」 她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着急,「官府呢?你们派人找了么?」 舒池朗道:「玄玄,你不要着急,听我说。」 「好。你说,我听着。」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阿蒙进入了那个山寨,偶尔帮那些人进城跑腿。他曾送过消息。最后一次就说,他在山寨里遇到了白野望和裴琳芝,他定要把这两人救出来。而后,就失了联繫。」 李玄玄后退了两步,呆呆的坐到了椅子上。她努力说服自己,阿蒙那么聪明,他一定没事。她一路控制自己的担心,一路还要拼命去想如何寻阿蒙。 屋内忽然安静下来,以李玄玄对宋清尘的了解,他不会无缘无故的失去联繫,想来山匪在山中,通信不便。她问道:「那你等了这许久,可有什么其他奇怪的地方么?他来不了信笺,可是会送来什么信物之类呢?」 舒池朗摇头。 飞天客栈里负责买菜的蔡阿翁走了过来,这几日大雪,客栈没什么人,他便寻了清闲去街上遛弯。他入屋将手中的书卷放到柜檯,「掌柜的,这大雪天,还有佛教信徒在发经书,我觉得他们也是不容易,便拿了两个,没准有客人愿意看这经呢。」 掌柜笑哈哈:「蔡阿翁,你果然是不识字的。这是《道德经》,不是佛经啊。」 李玄玄听到「道德经」三个字,眼中生了一丝亮光,「什么经?」 掌柜见她感兴趣,忙说:「《道德经》啊,这位小娘子若是感兴趣,拿去便好。这边都是商路上跑生活的商人,这一去千里啊,好多还没赚到钱,就一命呜唿了。所以一般能衣锦还乡,赚了些钱的人,都愿意印些经啊,书啊,什么的,当街去发,就当给自己积攒福报了呢。这估摸着也是哪个富贵发了财的人,在这积德呢。」 李玄玄拿过《道德经》一看,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把握,因这《道德经》是蓝色封页,七孔,红线。她微微一笑,对身边的人说道:「云执、元郎,问问蔡阿翁,这些人在哪里派发《道德经》,你们去跟发经文的人聊聊,他们的主人家,为何发这些?」 江秋白和舒池朗,互看一眼,不甚明了。 李玄玄低声说:「定是阿蒙让人发的。这是我同他之间的暗语。」 果不其然,天快黑的时候,云执和元郎回来了。 元郎知晓《道德经》里公主和宋公子的暗语,笑着说:「我去的城北,发这《道德经》的是个小孩,说有人给他银钱,让他派的。说他家主人将要大婚。」 「可有说,在哪里大婚?哪日大婚?」 「腊月二十三,祭灶节。不知在哪里,那孩子并不知晓,我跟了他许久,没有去再找什么人,只是自己回了家。」 李玄玄转头问:「云执有什么收穫?」 云执说道:「我去的城南,原因一样。那小孩运气不好,没发完,就去了破庙。我偷听了一会他同庙里的老和尚聊天,说雪停了之后,要出城去趟山里。」 江秋白问道:「舒公子来此处,可去寻过此地的官吏?」 舒池朗点头,「我说过来找朋友,此前去拜见了县令。我旁敲侧击了一下那唐县令,他倒不是不作为,而是这山匪在这一带许多年了,他们也不打砸抢烧,也不做什么特别大的坏事,反倒是跟商人差不多,做些买卖。之所以叫山匪,因为他们来无影去无踪的,而且做的买卖都有点刀口舔血,富贵险中求的样子,比如往突厥、波斯运个货啊,诸如此类。」 「显然这山匪是在低调行事,眼下见他们就开始倒卖军粮了,不知道的地方,不定干什么营生呢。」 第84页 舒池朗问道:「眼下该怎么办?」 李玄玄扫了一眼他眼前这几个人,长安小公子舒池朗,吃喝玩乐哄女人才是他在此地的长处。鄯州刺史江秋白,算半个本地人,对当地情况应该比其他人强一点,还可拉上官府。元郎过于耿直,但是武艺高强。云执机灵善变通,也有些武功。她在心里琢磨,该如何将这个一众人,更好的利用起来。 李玄玄拉着几人,商量了一下,之后让他们分别去做准备。 舒池朗以寻吃喝玩乐的玩伴为由,让唐县令引荐了城中世家富贵子弟,将这附近黑白两道各种营生了解个遍。还寻了人,扬言要同北祁山匪做生意,贩卖丝绸。 云执去接触城中三教九流之人,探听北祁山匪的事情。 江秋白去敦煌府衙,调派人手,随时准备剿匪或者营救。 元郎则留下保护公主,随时等待其他三人的消息传回,另做打算。 十日后。 众人相聚,元郎查看房外无人,关了门窗。 李玄玄摊开敦煌地图,「这边以北,是北祁众山脉。北祁山匪肯定是藏在其中,只是大雪封山,山高险峻,我们进不去,那他们也出不来啊。所以一定有什么捷径或者密道,便于山匪出入的。你们看,北祁山西边是沼泽,南边是流沙,北边挨着城门,若有密道,只有可能是北边或者东边。」 江秋白点头,「这东边是莫高窟,都是些匠人凿佛龛,周遭是沙漠,地广人稀,很有可能。」 「嗯,若我是山匪,将心比心,若要便宜形势,那定要有两条捷径可走,一处通往城内,即便困在城里,可以脱身。一处就是老巢对着莫高窟,若困在山寨,可以遁到莫高窟再逃跑。」 舒池朗若有所思,「公主,你的计划是不错,可是总不好把你搭进去啊。」 「你放心,元郎会一直跟着我,你总该信得过元郎的武艺才是。」 原来他们商议的计划,就是跟随去北祁山的胡人舞团进山寨,江秋白在外调兵守住可能的出口,而后随机应变。以羌笛吹出的雪鹰声为记,里应外合。而舒池朗并不放心李玄玄涉险,万一宋清尘没找到,反倒把公主弄丢了,他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担待不起。可是再三劝说,亦是无果,只好放弃。 他们早前就猜测这北祁山匪与巴彦有些牵连,直到打探到山寨里的五大当家要大婚办宴,但只要胡人舞团,便已确定个七七八八了。若是大唐人,他们不信任,若是舞团里都是胡人,不管是突厥,还是吐蕃,总归都是外邦,在大唐地界多少会有些顾忌。 李玄玄在准备这十多日里也没闲着,起码学了两个傍身技能,一是胡旋舞,二是吹羌笛。虽然他们已经备有万全之策,可是不能还未进山寨,就露出马脚。 她扮的是一个跳胡旋舞的胡姬,还好李唐皇室热衷舞乐之道,小时候她父母健在时,每次家宴,一众孩童都闻歌起舞,图个热闹。她多少会一些,几日下来,大概能跟上其他舞姬的步调。 剑客游侠在碛西一带比之中原,更受喜爱,因此对酒舞剑是筵席一大乐事。元郎和云执刚好掺在舞剑的人群里。 而舒池朗,这个在长安叱咤风云的小公子,到了边城竟有些一无是处。巧在他红颜知己多,能弹一点琵琶,也混在乐师中,勉强凑数。 胡人舞团连同乐师、杂役一行统共二十人。好在舞团里天南地北哪里人都有,他们也接触过几日,不会显得生分。 腊月二十二日夜半之时,刚敲了三更鼓,李玄玄一行就与舞团的人集在一处。他们被黑麻覆了双眼,乘着马车行了一个时辰,又被人牵着走了许多路,待睁眼时已是腊月二十三日的鸡鸣清晨。 好在冬季天亮的晚,不然他们陡然撤下眼上的黑麻布,定会被茫茫白雪散的光刺伤眼睛去。 眼前所见之景,尽是皑皑白雪,瞧不出低下是泥,是沙,还是山。若没有人带路,这山中确实行不得人。 一行人被安置在了一个简陋的大屋子里,好在屋内有个通房的火炕,一直燃着柴火,屋里暖烘烘的,不会觉得难捱。 待补了觉,用了膳,已是正午时分。 舞团二十多人,零散在房间各处休息,加上山寨里的伙房和杂役,三四十个人围在一个屋檐下,亦有不怕冷的,去外面瞧瞧雪山奇景。 他们四人便各寻目标,同山寨里的人攀谈起来。 屋外的房檐很宽,伸出墙壁去许多,似是专门为了遮挡风雪所用。恰好有人在这房檐下筑了个黄土小坡,围起来一方四周能盛十几人的灶。中间燃着松木柴,正噼啪作响,烧的正旺。 房檐上伸出一个铁钩,吊着一个巨大的铁壶,正架在柴火之上,咕嘟咕嘟烧着热水。 李玄玄寻了黄土灶边一处空的位置,挨着一个阿婆,她伸出手在柴火边取暖,「阿婆,今日是哪位当家迎亲啊?」 阿婆见她长得可人,小声说,「我看你这纱巾围在头上挺好,等下最好把你这脸蒙上,万一被那个五当家的瞧上,肯定要娶你。」 李玄玄扮作慌忙的样子,将头纱勾在了髮簪上,遮住了脸,「不是说娶亲么?怎么还能这般随意瞧上旁人去?」 「你不知晓,那新来的五当家,是个二十出头的浪荡公子。赶着大当家和二当家出去谈生意,他拉着剩下的三当家和四当家闹着玩呢。就这一个月,这都是第三场了。」 第85页 「闹着玩?什么意思?」 「这五当家啊,是个大唐人,本来不过就是奴僕嘛,后来偶然救了大当家的命,这才上位的。据说五当家极其好色,色中饿鬼那种,不知祸害了多少小娘子。大当家不想让他惹事啊,就要给他寻门亲事,也好留下他嘛。他啊,左右这个姑娘也不行,那个娘子又看不上的。然后自己就非说要搞个筵席,现场挑。这才有的这宴啊。」 「哦,这样啊,」李玄玄旁敲侧击,「我们来的时候,都是蒙着眼睛的,感觉很是森严。怎么还可以这般高调摆许多筵席呢?这里进出如此随意么?」 「嗐!只是怕你们当中混了大唐官家的人去,才蒙了眼的。对外邦的人啊,反倒简单的多。许多突厥贵公子还来山寨里寻欢作乐呢,方便的很!这里,还有个名字,叫做『小长安』。」 「啊?」李玄玄着实一惊,看来这里别有天地,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山寨土匪窝子。 「小娘子,你以为呢?眼下我们在的地方,是下人休息的地方,都能燃柴烧炕,这哪里是一般下人的待遇呢。待晚上你去得北祁堂,见了万盏灯火,你才吃惊呢。」 李玄玄抬头望向远方,目及之处,除了白雪,能瞧见的只有偶尔被雪压断的松树,她心里有些不安,难道这里还有座地下城? 第47章 北祁山寨 你不过仗着我喜欢你 待日头将落时, 李玄玄四人围靠着柴火垛,互换这一日他们各自探听来的消息。 这北祁山寨,对外看不过就是个做生意的山匪窝。而其实这里真名叫做「北祁堂」, 是个号称边塞「小长安」的地下城。 很难想像, 在泱泱大唐的边疆之地,存在着这样一座城。 在群山怀抱中, 在众多石山之间, 凿了可容纳千人的石头城,抗寒避风,冬暖夏凉。 如长安城的东市西市一般,这里有各路生意。 而比东市西市更甚的地方在于,北祁堂里,还有长安城没有的东西——不论黑白两道,凡是面上走不通的生意,这里统统可以实现。 地下钱庄, 暗卫买卖, 消息交易,应有尽有。 还包罗了吃喝玩乐,简直是所有欲望的集大成者,将人慾、私慾, 物化到了极致。 入了北祁堂,哪怕你要问路, 也要花上几个铜板。更不用说,你想在这里买些什么重要的消息, 和生意的门路了。 这里的大当家和二当家是突厥人,三当家是吐蕃人,四当家和新来的五当家都是大唐人。 此间能说了算的, 就是排位一二三的当家,可见这里虽然在敦煌的明面上并没有存在过,可在陇右道围着的各个外邦中,可是人间天堂。 听闻五当家是偶然在沼泽中救了大当家一命,是新晋被擢升的人,还是个长得颇为俊俏的公子哥。只是风评不好,说是浪荡无比,只仗着大当家的恩泽,胡作为非,不得人心。 而这北祁堂就是突厥世子巴彦的私产,他对内在突厥那支扮演着一个懦弱无闻,见色忘义,默默赚钱的世子,对外在大唐扮演一个老实厚道的质子。 掌灯时,地下石城内燃起了万盏红灯,熏照的北祁堂更加让人利慾薰心。 舞团跟着奴僕来到了真正的北祁堂时,站在那个宴会的地方——北祁殿牌匾下时,绕是李玄玄也为之震惊! 难以想像,在群山之下,石壁石窟之间,竟然宽敞如斯,灯烛高挂,五步一盏,十步一灯,恍如白昼。 他们被带进了「北祁殿」,一个宽阔无比的石头殿堂,正中间的石台上放着一张七彩宝石镶嵌的黄金宝座,如大明宫的皇位,象徵着地位和权力。 不过那座位,今夜是空的。 而在七彩宝座的东西两边,各列了两个石座位,共四个。其中三个座位上好似做了人,正在推杯换盏。 因这五个上座与殿堂之间隔着一道珠帘,看不太清里面人的模样和人数。似有人坐着,边上还有人立着侍候着。 李玄玄也不敢总往里瞧,不一会琵琶声响,而后各路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八个胡姬,随着乐器声起舞。 那舞衣是湖蓝之色,玲珑的坠着许多金色铜片,中和了大唐的坦领,和西域的风袖,既可以一览脖颈春光,又可以抬手间,拉起蓝衣广口的风袖,如风翩跹,婀娜多姿。 只是这上襦短小,只到脐上,与下裙间隔了一段,恰把曼妙腰肢露了出来,若不是有头纱垂下,覆上玉面,李玄玄确实不太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一曲终了,舞姿骤停。而那衣上铜片还在泠泠作响,加上石壁边铜烛台上摇曳的光,让人觉得此刻便是天仙多情,入了凡间,舞了一曲,围观人如梦方醒。 一行胡姬将要退下,只听帘后有人唤道:「站住!等着!别走!先让我帮五弟瞧瞧,美不美啊!」 另一人笑道:「三哥,你可算了吧!五弟就是个假把式,说好了要选个绝色美女,场场都红烛帐暖的。哪一次不是嫌这嫌那的!我今日赌一百两金,哼,又是在这里脱了裤子放屁!」说话之人是四当家,虽是笑着的语气,可字里行间全是瞧不上。 只是那三当家,却不听他的,仍是掀了帘子,走了出来,一一瞧过八个胡姬。他走到李玄玄面前,停了下来,抬手要去揭她面纱。 李玄玄低喝一声,「别碰我!」 第86页 三当家不禁一笑,「呵!还有这般辣的女子,行,爷不碰,嘿嘿,让别人来碰。」 那四当家闻声也走了过来,冷声说道:「哪里来的小娘子!这般硬气,我瞧瞧!」他伸手去抓李玄玄面纱,被她后退一步避开,可面纱仍是慢了些,撩开了她一丝脖颈。 殿后面的元郎和云执已经将手伸出衣袖,准备动手。 谁知那四大家也不动了,愣了一下。而后他仔细看了看面纱之后的李玄玄,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似的,大声嚷嚷:「五弟,快来快来!我就不信,这个还入不了你的眼!之前不肯动那些女子,总说因为长得不好看,快来!快来!这个真真的天仙啊!你不上,我可要了!啧啧!这小娘子忒俏!」 三当家说:「闭嘴!闭嘴!五弟赶紧来!」 李玄玄也不慌张,她早有计量,她从袖口拿出一柄不过手指长的小刀,架在脖子上。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示意云执和元郎,不着急出手。她声音淡淡,「除非我愿意,否则谁也不能强迫我,你若再敢上前一步,染了红可就不好看了。」 「我瞧瞧!」 只听珠帘叮噹,从帘幕之后走出一位绰约公子,一身白衣,飘逸潇洒的很! 他煽着摺扇,容貌清俊,风度翩翩,抬步而至。 不仅李玄玄,元郎和云执也愣了一下。因为,这个五当家竟然是——宋清尘! 只见宋清尘扮作一个浪荡书生,将摺扇抵在李玄玄下巴,将她下颌轻抬,拨开了她脖上的小刀,轻佻的说:「哟!这不就是我寻的天仙嘛!确实是我会疼爱的小娘子!好生喜欢!」 李玄玄晃了一神,此刻才发现那刀刃锋利,划了自己一下,好在伤口细小,如被虫叮,不足介怀。 她又惊又好笑,她曾设想过可能会在此间遇到宋清尘,却没想到竟然是这种情况下!而他扬州第一大才子宋清尘,竟然是北祁堂里,以浪荡多情闻名的五当家! 她强忍着心中五味杂陈的情感,带着命令的口吻,说了句,「放下!」 宋清尘等着一刻等了许久,他满眼是笑,放下手中摺扇,「你不过仗着我喜欢你。我放下就是了。」 三当家和四当家短暂的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诧异神色,他们本就在试探宋清尘,却不曾想,这人自诩是色鬼,不是假的,只不过是没遇到瞧得上眼的。 四当家忙笑:「哟,那怎的?五弟这就洞房花烛去?」 宋清尘毫不客气,抬手将掌中楚腰一握,往自己身前一揽,两人肌肤相亲,并无丝毫布料相隔,他将唇贴到她耳畔,低声唤人似的,「小娘子,怎么穿的这么少?」 「你……」李玄玄感觉自己冰凉的腰上,覆了一个温暖掌心。 宋清尘朝着三当家和四当家,笑说:「嗯,我说什么来着?我英俊潇洒,但凡小娘子见了我,定会以身相许吧。看吧,你们要碰,就喊打喊杀的,瞧好了!」他握住柔腰,将人横抱在怀中,冲着在场的人说道:「诸位兄弟,今日是阿蒙我洞房花烛之夜。美人在怀,我就不陪各位吃酒了。」 「小心你的腰!」 「那床若是塌了,阿兄给你换去!」 宋清尘眼中笑容灿若艷阳,他想了近一年的人,终于出现在他怀中。他抱着怀中柔软,一路朝着他的房间快步走去。还不忘在路过舒池朗、元郎、云执时,得意的眨了眨眼睛。 他将李玄玄抱回石室的房间里,抬脚将横拉的木门合上。随后将人放到一张桌子上坐下。他附上她耳边,压低声音:「嘘,门口有人偷听呢。因我此前不肯睡那些舞姬,他们认为我定是心有异。你照着我说的做,待人走了,我再同你好生解释。」他心中无比开怀,心下感嘆着,上苍垂怜,就在我实在装不下去的时候,这人终于来了。 「你——不要脸!无耻!你竟是这样的!土匪做惯了,忘记读的那些圣贤书了?」李玄玄凑过他耳边,骂道。 屋外之人受三当家之託,要看这五当家是不是真的动了这女子,便听得屋内两人一番缠斗。 五当家将那仙女抱到桌案前,站在她身边,「小娘子,我这人虽然粗鲁,可礼仪还是懂得,总得行过大礼,饮过合卺才算夫妻。你若心甘情愿,我们便拜,你若不愿嘛……」他将人搂到怀里,「那我只好用强了。」 「无耻!」 「哦,这样啊,那便对不住了。」五当家抱起那女子,将她双腿盘在自己腰间,他转身又坐到桌子上,让两人面对面。他将人紧紧箍在自己身上,不许动弹,那女子越挣扎,他越用力气。 显然再多的挣扎,也是徒劳。 过了一会,只听五当家抱着那女子,说道,「一,拜天地。」他朝着门外拜了一拜,他怀中紧箍着的女子也受不住力,朝着门外低过头去。 「二,拜高堂。」缠做一处的两人,或用力,或被迫,又对着屋内的香案拜了一拜。 五当家将怀抱中人与他中间隔开一点距离,他手轻抬上她的头,似在祈求,低低的说:「三,夫妻,对拜。」 没等来第三拜的低头,只听他怀中之人低声抽泣,他似在揩她清泪,「别哭,我会好好疼你的。」而后,他轻手按了下那人的头,两人面对面低头一拜。 五当家拿过桌上放着的两只系了红色丝带的小葫芦瓢,他自己喝了一杯,递给那女子一杯,女子似不肯喝。他只好又喝了一瓢,却未咽下。 第87页 他的唇朝着那胭脂红的诱人唇舌送去。 她躲,他倾身。 她万般不肯,可樱口唇舌还是被夺了去,再守不得…… 一股烈酒灼喉,也灼着相思成疾的心,唇舌交缠,酒香溢绕。 两人痴吻缠绵,小别胜新欢,吻的难捨难分。待云将来雨将落时,宋清尘抬眼看了眼门外,仍还站着一个人,就咬了一口她的耳尖,「人还没走。」 「什么意思?」李玄玄眉间微蹙,眼中一抹不解,一抹害怕,小声问道。 宋清尘坏笑,故作大声,「横竖都是我的人了,跑不掉了。」他抱着怀中之人,起身走到床前,将人压在身下。 「你要干什么!」李玄玄的声音大到屋外之人听得清楚。 宋清尘将唇压到她耳边,热息吐露,邪魅一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我不拦着。」 「无耻!你放开我!」 宋清尘对着屋外喊:「小娘子!不要闹!我会轻点!好好疼你的!」 他欺身而上,唇贴她耳后脖颈,一抹酥酥麻麻如藤蔓在拉拽着心神。 「你松开我!松开!」 他抬手拨开床幔铜钩,红纱层层落下,他大口喘气,低声说:「你最好叫的兇残一点!不然我真的忍不住了。」 李玄玄已感觉到了他的异常,忙慌乱的叫喊:「浪荡子!躲开!你放了我!躲开!」 宋清尘掀开一丝床幔,瞧着门外之人还没走,看来不动点真格的不行了。他伸手去箍她腰身,贴向自己滚烫的身子,而后唇舌不在压抑,攻城略地,从北到南,由东及西,分花拂柳,游遍芳丛。 床榻吱呀作响。 那床榻之人,情迷沉沦,如坠深渊,不能自拔,不禁发出了嘤咛一声…… 第48章 锦帐易寒 你还热么? 宋清尘终于停了手中动作, 抬起一丝床幔,朝外瞧了瞧,「人走了。」 他大口喘了一口气, 似要让自己静下来, 他从那人身上翻身向后,倒在床上。 似什么都没干, 却精疲力尽, 似什么都干了,万蚁噬骨,销魂入髓。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落下的床幔,将两人圈在一个独属于二人的世界里。 李玄玄待心跳回落许久之后,才悄悄张口问:「你,方才,是装的?」 宋清尘忙说:「装的。我要查这帮山匪, 总得跟他们沆瀣一气才是。但, 但我总不能真的强抢民女,日日採花吧。我,我只好说我这人有怪癖,男女之事, 只找仙女楚腰,别的, 别的都不行。」他说完这话,自己竟脸红了。 「哦。」李玄玄, 不禁疑惑,他这所问非所答,是故意的? 宋清尘听得李玄玄这声「哦」, 停了一阵。他琢磨着这声「哦」,怎么好似有别的意思?怎么有一丝失落?对,是失落!他嘴上漾起坏笑,「刚才吻你,和那些……不是装的。」 「嗯。」她过了半晌,觉得好似两人说的不是一回事,可也无暇再论。她还有满腹事情,要同他说。 李玄玄将自己这段时间夜夜失眠,纠缠拉扯的话说了出来,此前她一直坚强,因不知该同谁说,此刻不需再强装,忽觉的委屈异常,「我以为你丢了,再也找不到你了……」说罢,眼泪不由自主的开始往外涌。 宋清尘忙去擦她眼泪,他着急解释着,「我听说你要远嫁突厥,我想着即便是和亲,六礼备齐,怎么也要明年春天。我阿翁之前已经上书求圣上赐婚了,想来被和亲这事阻了吧。我想在这之前找到粮草鱼符案的幕后之人,跟圣上求个恩典,好让你下嫁于我。我……我就是着急了,若再等下去,得拖过这个冬日。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只好铤而走险,设计进了这北祁堂……」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又无比郑重的道歉,「是阿蒙的错,让姐姐伤心了……」 「我想嫁给谁,只取决于我自己。离开长安前,我去面圣了。不会有人再将我的婚事作为筹码了。」 「你说服了圣上?」 「他让我做了个选择。」 「什么选择?」 「他说他前后收到了三分说亲的,一是巴彦,一是宋清尘,一是莫陆离,他知我父王只我一个孤女,让我自己做主。」 「你……选了?」他本想问「你选了我」,可那个「我」字,并没有信心说出口。 「我同圣上求了一个锦盒。」李玄玄收了眼泪,有些得意。 「什么锦盒?」 「锦盒是楠木制的,里面放着一个书函。」 宋清尘看着她,有些怔住了。楠木锦盒,放着书函,只有一种可能——婚书。他忽觉热泪盈眶,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还是小心翼翼的,低声问道:「……是婚书?」 李玄玄抬手去给他擦泪,然后郑重的点点头。自己的泪也停不住了。 宋清尘心里愧疚,这一夜已经让她哭了两回了,一是同她拜堂,二是让她担心。他吻上泪眼,「以后再也不会了,别哭,玄玄,别哭了。是阿蒙的错,以后再不和你分开……」 怀抱中里的软玉,像是忍耐了许久,在这一刻,忽然放下防备,让自己随心所欲,不再伪装,她趴在他肩膀上,将自己的恐惧、委屈、害怕、担心、难过、思念成疾全都化作了呜咽之声。 她披着公主的坚强外壳,要在茫茫边疆,找回她丢了许久的心上人,她强忍着思念,苦捱着日日夜夜,筹谋着,算计着,终于在这夜里,守得云开见月明。 第88页 她再不想放手。 他由她哭,由她肆意,由她只做一个任性的小娘子,只有这样,她才是真真实实活在这世间的一个人。 屋外的好似下雪了,簌簌的雪声竟无比清晰传入耳中,还有蜡烛将尽,火势最后一挣扎的「噼啪」声,然后入耳的就是两人的唿吸声、心跳声。 李玄玄哭够了,松开眼前人,坐起身来。她觉得自己要窒息了,想喘口气。 不知怎的,她忽才有了意识,瞧着自己身上这身,有些裸露的胡姬衣衫,满脑袋都是那日在鄯州西府集市上,卖胡姬装的店家同她吆喝的那句,「保你穿上,勾的你郎君心里只你一个!」 「你……要去干什么?」宋清尘也起身。他在床内,生怕眼前人离去。 「我,我有些热。」李玄玄轻拭额头,微薄细汗,「你,你不热么?」 「热的。」似怕她走,宋清尘从后抱住她,轻嗅着他日思夜想的这个味道,他闭眼沉迷,半晌才将心中默念了千百万遍的那句话,说了出来:「阿蒙好想你……」 李玄玄抬手抚上靠在她肩上的脸,低声道:「我也好想你……很想,很想,很想……」 宋清尘笑着扳过她肩膀,让两人面对面,望眼欲穿的看着眼前人。 李玄玄觉着他脸上的笑,毫无邪念。如三月离开扬州时,满是柳烟的春风。她忽然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你还热么?」 「热。」宋清尘伸手抚上她衣襟,轻拉襟口千丝结。 李玄玄伸手去解他腰带,那双耳结,随手散开。 上襦褪去,衣衫掉落…… 宋清尘手指轻抚李玄玄脖颈,纤细指肚婆娑那已结痂的脖上血印,「你还疼么?」 「不疼。」 他侧头,双唇印在那伤口之上,起初如蜻蜓点水,春雨润物,而后雨如丝线,连绵不绝。从她的岫云青丝到耳畔,行舟流转,时而缱绻樱唇,时而浪踩巧舌,从她的秀颈到香肩,留印停驻,要将这人填满自己的印记,磨牙吮血的,想吞进肚里…… 她承着眼前风雨,将自己交给他。四肢百骸,收尽柔情蜜意,却又销魂蚀骨…… 点点心动,寸寸相思,一个临风素姿,翩然公子,一个白璧无瑕,天之仙子。 他啄了她额头一下,看着她,似在询问,「婚书已下,大礼已拜,合卺已尽,你我,便是夫妻,再也不分开了。」 「这个……作数。」 而后,交颈相卧,红帐春暖。 …… 情爱,求欢,花前月下,你情我愿就是爱到骨血的孤注一掷。许前程,许余生,许今生来世,哪怕只是一颦一情动,也是愿意共赴沉沦的诚实。 此刻,一点一滴,一浅一深,是炽热难耐时的久逢甘露,是行尸走肉时归位的灵魂神识,是琵琶半遮的意犹未尽,亦是填满慾海的巫山云雨。 …… 翌日一早,有人敲门,「五当家,小娘子的……不不不,是夫人的兄弟们说,说要见见她。就是昨日一起来的舞团里,有夫人的亲人,小的好生安排安排?」 李玄玄听得门声,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一身光洁的被宋清尘在背后圈在怀抱里,不得脱身,她稍微挣了一下。 忽听耳边温声细语,似是撒娇,「夫人,别动。」宋清尘仍沉沦在温柔乡里,他闭着眼睛,捨不得睁开,又稍大声音,故作姿态,对外头的人说:「昨夜折腾的夫人乏累的很,待我为夫人梳洗画眉之后……嗯,同他们约午膳之后吧。对了,他们什么时候离开北祁堂?」 「本来是今日就要离去的,可外面暴雪,那条密道的出口被雪埋了,冻得有些结实,许要等雪停了之后,再去撬开。若是这雪两日不停,管家就会去点火融雪的。大当家至多三五日总要回来,在大当家回来前定可通行的。夫人还可同兄弟们多呆两日呢。」 他瞧了瞧房内凌乱四散的衣衫,嘱咐道:「去给夫人拿几套衣衫,让人换些浴桶的热水来。」 「是,五当家。小的这就去安排。」 待人走后,房间一片安静,似听得到石头山壁的细小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声。 春宵一夜,半晌贪欢,此刻两人忽觉羞愧。 「你……」 「我……」 宋清尘拢了拢怀中人,小声笑道:「锦帐魂消易寒,现下我冷,让我抱一会。」 「嗯。昨日,舞姬都带着面纱,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你这里,有颗极小的粉色红痣。」 「哪里?」李玄玄从不曾知晓,想来十分渺小。 宋清尘不禁一笑,这个撩拨自己心弦许久的秘密,她本人居然不知?他的唇欺上她耳后寸许的脖颈之处,薄唇轻按,舌尖轻碰,「这里……」 「你……」李玄玄求饶似的,「阿蒙,我腰疼。」 「嗯。是我的错。」他轻揉,掌间温热如风,奈何只一牴触,便觉情动,他试着压抑再三,可是不成,幽幽说了一句,「我还想要。」 素姿欺白璧,温柔乡里卧。 折腾许久,才听得水花淋漓的声音。 第49章 密谋策划 听过谁也会起风疹来着?…… 暴雪封了密道出口, 舒池朗、云执、元郎只得同舞团一起等待,因宋清尘在北祁堂是传闻中的「五当家」,他昨日夜里娶了「胡姬」, 舒池朗一干人因是那「胡姬」的兄弟, 被北祁堂的管家安置在了客房里,一应待遇都高了不少。 第89页 过了晌午, 五当家宋清尘才携了他「夫人」李玄玄来到舒池朗三人所在的石屋。 舒池朗见宋清尘紧紧拉着李玄玄手, 就明白了七分,笑道:「恭喜五当家啊,抱得美人归。」 宋清尘见元郎四下查看,合了门,才张嘴:「舒大公子,你是脑子不好使么!我派人发了多少日的《道德经》?就这晚宴我都办了三场了!再等不来你,我就只得杀出去了!」 舒池朗上去朝着他胸前就是一拳,「诶!你还好意思说!我日日顶着雪, 四处奔走!谁知道你发《道德经》什么意思啊!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多惆怅!我使了多少钱, 才在这荒凉的地界,买快马信使去给江秋白和你舅父求救!银钱也就罢了,我不在意!可你知道我这心情嘛?啊,你说说!我何曾如此提心弔胆过!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 你看看我蹉跎的!」 宋清尘看着舒池朗,两人一通抱怨, 而后哈哈大笑。 李玄玄白了他一眼,「你还笑得出来。你不知道我们到敦煌这些天, 没一日过过好日子。」 宋清尘眼中瞬间温柔,拉李玄玄坐在身边,「夫人说的是, 阿蒙再不敢了。」 舒池朗撇撇嘴,「元郎和云执还小,你们新婚燕尔,可否注意一下?」 宋清尘笑而不语,他从袖笼中拿出一张绢布,画着北祁堂的地图和密道图,上面墨痕才干,「都过来,聊正事。」 宋清尘将他当初从鄯州一路追查粮草来了敦煌,入了敦煌之后,如何深入北祁山寨的种种因缘际会和发现,与大家讲了一遍。 这北祁堂的大当家是个突厥人,其实就是突厥归顺大唐那一支,当年以质子身份去过长安的巴彦。 宋清尘当初以奴僕的身份混入了北祁堂,还可偶尔借着办差的藉口,出去传送消息。而后从他偶然设计,救了巴彦一命,成了北祁堂的五当家之后,反倒被困住了手脚,三当家和四当家对他都十分猜忌,他只好谨慎行事。 借着巴彦和二当家出山办事,是他等众人进来北祁堂,里应外合的最好时间,只好撞运气,一月办了三场舞宴,就等舒池朗一行人来此。 「若是我一人,实在不行就杀出去逃跑,都好说。主要是,我在这里遇到了白野望和裴琳芝。我总不能见他们入了虎口,撇下他们而去。」 李玄玄诧异,「此前听池朗说,你最后传出去的消息,就是遇到了琳芝他们,可是,白野望不是流放了么?怎么会在此处呢?」 宋清尘说道:「当初白野望受他父亲,那桩科考舞弊案的连累,被流放碛西,当初裴琳芝就跟了过来。后来赶上二十五皇子命丧逍遥观,圣上不是藉由其他事情大赦天下么。因他父亲白誊已死在流放路上了,有之前的官员就上书求了情,是以白野望也在大赦名单里。流放之行免了,只是以后不可入朝为官,一世白衣,也不得踏入长安半步。我也是入了北祁堂,偶然的情况下遇到了他,才知晓他们二人误入此处的事情。」 裴琳芝重情重义,一路远远的跟着白野望流放,直到圣上大赦天下,恢復了自由身的两人眼见就成眷属,可却在此刻出了岔子。 当年意气风发的咸阳少年白野望,一路流放,害了病,因长期没能就医,越拖越严重,好在大赦令到,裴琳芝忙带着他去瞧大夫。这病是日积月累来的,自然也要慢慢的治疗,两人便在挨着医馆的客栈住下,三天两头往医馆看病。 只是不巧,这医馆就是北祁堂通往敦煌城里的密道出口所在。两人不小心撞见了这个机密。好在两人随机应变,且那医馆的大夫是个慈悲之人,不忍多造业障,就同北祁堂的人寻了由头,说这二人是流放犯,本就对唐朝廷有恨,且一人能武,一人识得茶道,不如留下,入得北祁堂办事。 本来白野望是习武之人,带着裴琳芝,以一敌十不在话下,可因白野望这病生的实在奇特,总觉乏力,将养了许久,也不见起色。两人只好就此停下,待养好病再想其他方法离去。也因这个原因,宋清尘带不走他们,才急着盼望舒池朗带人援助。 李玄玄忙问:「元郎,今日我们行程有变,可通知了江公子?」 元郎点头,「我一早就去那最高的雪松上,吹了羊骨笛。」 宋清尘疑惑,「此处群山围绕,官府一直找不到入口,吹笛子能通知他们?且,我上午并听到笛音啊?」 「那羊骨笛是特制的羌笛,吹出的声音,同山中雪鹰的叫声一样。常人听不出来。虽然江秋白不知晓入口在哪里,可是知道定在此群山中,所以沿着整个山脉,各处都布了人,只要我们吹羊骨笛,他们就会明白。且山谷空旷,有回声,声音足以传到山外。」 「那如何辨别是真的雪鹰,还是你们发出的?」 李玄玄说:「暗语。我们编了一套简单的暗语,通过不同频次、高低的鹰声,来传达简单的意思。上午元郎吹得羊骨笛,应该是三长音加三短音,告诉他们暂时搁置,但是我们安全。」 宋清尘不禁佩服:「若夫人是个男子,参加科考,定在我之上。」 李玄玄总不能说这是密码学,估计即便是解释出来,旁人也未必明白,其实自己不是才华出众,只是略知皮毛,只好不再解释。且她眼下已认定宋清尘是她此生挚爱,想将前尘过往,当做一场梦,从此抹掉。只好说:「我从前……奇门遁甲、军事兵法、江湖恩怨的杂书,什么都涉猎一些,知道一点点而已。」她忙转移话题,「是不是雪停了之后,我们就可以走?」 第90页 宋清尘摇头,「扬州逍遥观那把火就是王甫一烧的,还不慎将自己烧死了。摆在明面上的,这粮草鱼符案与十皇子脱不了干系。可既然我们还能出现在这里,就说明,即便十皇子自己说这事是他干的,也没用,因为我们没有证据。」 「你要等巴彦回来?」 「是,一来,还有两万石粮食没有找到,二来巴彦的定有往来书信或帐簿,我们总得拿到些东西才行。」 「我们在鄯州遇到散户的米粮商贩,卖桃花米,其实那米就是当日你在逍遥观拿回的那种,微微生了些曲而泛红的米。想来他们此前一直谨慎,没有动过那米,近来觉得五年都过去了,可以散出来了。」 「你们有什么线索?」 李玄玄解释道:「米商的老友,是个突厥人,是给巴彦跑腿的。且巴彦从未去过扬州,他们听闻的那个巴彦是假的,真的巴彦在去年九十月的时候,正迎娶第十八房妾室。」 宋清尘看了一眼舒池朗,「那我们的猜测就没错,这幕后之人,藉由巴彦截了粮草,简王当年遇到的突厥流兵,也许不是凑巧,是有人谋划的。」 李玄玄看着他,似在寻求答案,「阿蒙,你不觉得奇怪么?」 果然,宋清尘总能明白她想说什么,「嗯,奇怪。好似有人在扬州时,特地将巴彦这个关键人物,告诉我们。可又好似,不想全告诉我们,只透露了一点点,指出了一个方向。」 「巴彦不是还有两日才回,我们先摸清这里的地形吧。」 宋清尘已将北祁堂的各处石室和密道画在地图上,一一同在座的人讲解。这密道在数百年前曾是沙漠地区储水的地沟,久而久之逐渐被弃用。众人皆是感慨,敦煌之下居然有个石城,石城之内居然纵横遍布了许多密道,最是可怕,居然有一条密道,通向城内。 「通往城内只有这一条密道?」 「嗯,据我所知,就一条。多了风险也大。不过狡兔三窟,会不会有别的密道,专门只给巴彦逃生用的,即便我是五当家,目前也不知晓。」 众人又将所了解的东西,一一展开,另作筹谋。 李玄玄想着与裴琳芝已近两年没见,便同宋清尘、舒池朗一道,寻裴琳芝而去。 裴琳芝见到李玄玄时,已是晚上。她才从茶室里退出来,就撞上了一行人。她似个小孩子,一下抱住了李玄玄脖子,开心了笑了许久。 李玄玄也笑着回应她,本以为她爱白野望是苦,一路跟着流放是难,毕竟她是裴祭酒家的掌上明珠,从小娇生惯养,所遇不过诗书雅琴,却不曾想,在这样的环境里,与人为奴,却丝毫没有幽怨和哀伤之情。出乎意料的,竟然比早先在辋川院见她时,还要活泼许多。 裴琳芝带着他们去了自己住的地方,见了白野望。同样,白野望的脸上并无流放之苦,较之从前,竟多了些淡定从容之色。 一行人寒暄过后,聊起天来。 「玄玄,你定是想不到。眼下我在这茶室还是头等厉害的角色呢,多亏当年在辋川院,和你学了不少茶道,竟都用得上。我那时不懂,你堂堂一个公主,为何要在辋川院,学商贾之道,做起生意。也不懂,你那时说的,即便为女子,也应该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可眼下,我都明白了。虽然这里比不得我在长安城里的锦衣玉食,可白郎在,我就待的很安心。」 同样的话,李玄玄也同李敏讲过,可她知晓,她的四姐姐定没有裴琳芝这样的通透,将或者最本质的东西了悟在心上,「能见到你们还在一起,真替你开心。对了,白公子到底是什么病症?」她瞧着白野望除了瞧起来有些无力,别的都还好。 白野望说道:「我这毛病,得了许久了,一直不见好。平日里只是有些虚弱,可一旦犯病起来,就喘气不得、浑身难耐、通身风疹、还会一直流泪流涕。」说话间他就有些睁不开眼,眼泪滑落,不停的打喷嚏。 李炫炫看了他的症状,脑中灵光乍现,这不是过敏么!忽然有了想法,「你把开药的方子,给我看看。」 裴琳芝忙寻了方子来,李玄玄瞧了一遍,「都是滋补之药,没甚不妥。只是,我猜早前在流放的路上,白公子定是吃了许多苦头,伤了身体的根本,所以身体会产生一些与往常不同的病症,提醒你要注意养护身体。」 舒池朗惊讶,「公主还知晓药石之道?」 「我涉猎广。」李玄玄不再客气,让他闭上嘴,以便自己将过敏的原理讲的清楚些,「一旦伤了某些根本,就会对一些东西产生不一样的反应。比如,有的人是遇到过堂风会流泪流涕,有的人是吃了某一种东西起风疹,但都是很临时的,可能睡了一觉,休息一下,就可缓解。」 裴琳芝将白野望扶到内室休息,走了出来,忙说:「确实是这样,白郎现下去睡觉,没准过几个时辰就好了。这病,可有的治疗?」 「倒不是什么大病,这是白公子这病拖得太久了,你接下来要更加留意才是。」 「要怎么治?」 「这些汤药都是补药,继续吃就好。平日饭食要吃他常吃的东西,少见的东西一概不吃,但要粮食和菜果都要多种类的摄入,每日拉他练武,强身健体。另外,也就是最最重要的,我们很难知晓,他到底因为什么东西,而产生了这种刺激,那就全身武装起来。」 第91页 「全身武装?」 「比如外出,要用面纱遮盖口鼻,所有粉尘类的东西,都离他远一些。比如薰香、比如药粉、香囊之类的。能不用就不用,拿的离他远远的。」 裴琳芝取出笔墨,一一记录下来。果然翌日白野望再出门时,附上面纱,就在没出现流泪流涕和风疹的病症。 李玄玄又将江秋白的事情,和他们今日筹谋的事情告知裴琳芝,待此处事情完结,他们就一起离开北祁堂。 回去的路上,李玄玄若有所思,此时此地,这种过敏的症状并没有形成完善的医学体系,所以并没有被重视起来,很多人都会有这个病,却不自知。她好似什么时候,听过谁也会起风疹来着? 第50章 巴彦现身 年少气盛也不可这么折腾 两日后, 雪停日出。 管家带人融了堵在密道口的冰雪。因舒池朗不会武功,几人一合计,让他带着地图, 随着舞团离开, 向江秋白通风报信。 他们兵分两路,元郎和云执武艺上承, 以同阿姐待几日, 在北祁堂玩耍几日为藉口,留下来保护李玄玄和宋清尘。 据说巴彦这次回北祁堂只留三日,腊月二十九离去,要回突厥。按照往年经验,巴彦要待春草又盈草原时,才会回北祁堂。 是以若要找证据,留给宋倾城一行人的时间不多,最多只有三日时间。 两拨人马以三日为限, 腊月二十八日正午, 不管宋清尘是否找到证据,江秋白会带兵来围,到时候就寻个理由逮了人,再寻其他法子。 不过毕竟巴彦是突厥世子, 直接抓人这事毕竟是下下策。但是等巴彦一年后再回北祁堂,那就指不定猴年马月了。因此三日内, 他们必须有所收穫。可眼下毫无线索,只好随机应变。 夜间北祁堂又热闹了起来, 因为大当家巴彦,今日回堂,管家特地摆了筵席。 一来巴彦带了他的去年新娶的第十八房小妾冷月嫣。这个冷月嫣曾是敦煌城里出了名的头牌姑娘, 是个琵琶伶人,听她弹一曲也曾是千金难求。 二来五当家娶了妻,自要好生准备一下。宋清尘在此地不便用真名,仍是用的陈远蒙,李玄玄就直接顺了入陇右道之后,在商路上用的江秋白妹妹的名字,对外只说小户人家的孩子,家人都称「江小妹」。北祁堂的人都唤他陈夫人,或五娘子。 一行人确定舒池朗平安离开后,就开始聚在宋清尘的房间里商议。 宋清尘此前已在北祁堂摸排了几月,「巴彦每次外出,若是日久,便是要在外同大人物聊事情,想来今日定有些大事情要同各位当家商议。今日他会带妾室,且晚间是大筵席,会有两个时辰的时间,他不在房内。筵席一开始,元郎和云执去他房间里搜查,最多一个时辰,不管有没有结果,都要撤退。」 元郎和云执点头。 他又说:「我和玄玄在宴席上看情况,随机应变。」 李玄玄总觉得少点什么,才想起来问:「令令这次没同你一起来陇右么?」 宋清尘一笑,「自是来了。他上次同阿翁告状,害的我跪了三日祠堂,必须将功折罪才行。」 「他在哪?」 「夜里就能见到了。这点也是我必须嘱咐你们的。要记住,令令在这里可不是我的书童了,大家要扮作不相识。」 晚宴设在北祁堂的主堂里,酉时刚天黑时。 夜里北祁堂的地下石城里,燃起了万盏灯火,亮如白昼。 店铺玲琅满目,石街上行人如梭,许多穿着胡服异装的人来来往往,还有许多蒙着面的人,毕竟这里的生意,很多都上不得台面,挡住脸,反倒省去许多麻烦。 堂内仅设五桌,一主四副,似家宴。 众人终是见到,那个在扬州,让大家一顿好找的,传说中的突厥世子——巴彦。巴彦长得十分敦厚老实,若是不说,真是瞧不出他竟然有十八房妾室。他话不多,别人说话,他就一脸笑嘻嘻,当做回復,一点大当家的架子也没有。他身边的冷月嫣也一样,只是微笑,并不说话,模样自是生的十分俊俏。 开筵舞毕,已有美姬迎了上来,端茶递酒,夹菜布菜,巴彦和宋清尘有夫人在,自不敢让美姬作陪,其余人都有美人在怀。 三当家人称章三郎,他看起来四十多岁,像是经歷过大起大浪的稳重模样,满脸净是慈眉善目,「今日这宴,是为了庆祝大当家的回家,也是为了庆祝咱们五郎终是得了夫人。就我先来,举杯遥祝一个。希望来年春过,跟着大当家的,尽享荣华富贵。」 「三哥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怎么,大当家的今年没给你荣华富贵啊。」四当家叶寻笑道。 「你这嘴,忒黑啊!罚酒,罚酒。」 大家一片虚情假意,倒也其乐融融。李玄玄只冷眼旁观着这个四当家。在能在外邦人建立的「小长安」当上有权有势的四当家,这绝对是个不一般的角色。宋清尘即便救了大当家的命,当了五当家,可并没有实权,不过是一应待遇不错,仍是不被信任的。 因她一直暗暗观察,多瞧了几眼,竟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四当家一副江湖浪荡子的模样,嘴损话贱,可当他瞧冷月嫣的时候,那眼神却要暗淡平静许多,这,不应该啊。 整顿饭下来,就三当家将话说了个满,四当家打趣了一通,别人似都没什么存在感。 第92页 酒足饭饱,借着酒气,四当家便提着酒壶,走到巴彦跟前,「大当家,这新嫂子……漂亮啊!不枉我们大当家追了那般久。来来来,我敬你们夫妻一杯!」 巴彦笑道:「这四郎啊,什么都好,就坏在这张嘴上,你可莫要同他计较!」 冷月嫣面上仍是淡淡的微笑,可手中的酒杯,却是抖了一下,好在她另一手上抓了丝帕,忙抵了一下酒杯,装作无意,「谢过四郎。」 四当家叶寻对着酒壶喝了个尽,然后转身朝着自己的席位走去,他一路走,一路哼唱着小调:「揽裙未结带,约眉出窗前。罗裳易飘飏,小开骂春风……」 李玄玄听出这小调定有别意,就刻意看了看冷月嫣,果然她盯着叶寻的背影,眼中迷离了一刻。她扮作调情,轻轻附上宋清尘耳朵,想将这个发现告诉他,没成想宋清尘端着酒杯,刚要转头同她说话,一个不小心,脸颊上碰触到了一抹清凉,他的唇毫无预警的亲到她脸上,酒洒在她衣衫上,巧被在场的人都看了去。 叶寻坏笑:「哟!大庭广众的,这是几个意思啊!这几日你那房间可是夜夜笙歌,床幔咿呀的,整个北祁堂可都是传遍了的。怎么这就亲上了?就不能忍到回屋去啊。大当家你看看,早前我当这五郎有什么毛病,那绝艷的女子我们见了有百十来个,他挑三拣四,总不和心意。这回算是遇到自己喜欢的了,这不必这般折腾啊,有道是来日方长啊。」 「三哥哥说的在理。我刚才这一个不小心,把酒泼到我夫人身上了,我带她去换身衣衫,一会就过来啊。」 「是换衣衫么?还是宽衣解带去啊?只怕一时半刻回不来,你且护养些吧,年少气盛也不可这么折腾啊!」 「三哥哥,莫要笑我了。」宋清尘扮作害羞,拉着李玄玄就往房间走。 「你故意泼我的?」李玄玄踏入门槛时,问道。 「是,我看一个时辰差不多,等会元郎他们,看看有什么消息?」宋清尘见李玄玄睁着眼睛,盯着她有些费解,「怎么了?」 「我,是真的需要换衣服。」她意思让他迴避。 宋清尘寻了李玄玄身边的石凳,坐了下来,拉过她的手,笑着说:「那你换啊。」 「无赖!」 宋清尘笑道:「还有更无赖的呢。」他一把揽过身前人,坐到自己腿上,瞧着衣衫上的被酒打湿的地方,轻触软香白云,「快换了,不然着凉。」说着就去拉扯衣衫…… 宋清尘才将她锁骨两寸下的翡翠搭扣勾上,房门就响了:「姐姐,元郎。」为了避免暴露,此间他们都唤公主做姐姐。 李玄玄忙要起身,宋清尘又把她拽回怀里,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才松开她,拉她坐下,自己走去开门。 宋清尘问:「找到了么?」 元郎说:「没有。」 云执补充道:「我们已将能翻的地方,能藏东西的地方全部找了个遍。真真是一块石板都没发现,但凡那屋里能动的石板,我们都敲了,没有暗门机关。就怕他藏在身上,或者,根本没在这里。」 宋清尘道:「我知狡兔必有三窟,可这已经是他最大的一窟了,不可能什么证据都没有。即便没有书信,那帐簿总有的吧,容我在想想。」他总觉得似漏掉了什么,可还未寻到关键之所。 李玄玄嘱咐:「我瞧着巴彦的妾室冷月嫣,同那个四当家叶寻,似是有些不寻常。云执你去跟冷月嫣,元郎你去跟叶寻。这几日盯紧些,他们二人定有猫腻。」 宋清尘挑眉,「夫人观察入微啊,此事我还没来得及和你们说。」 「此话怎讲?」 「我当初到了敦煌,就已猜到扬州的巴彦是个假的了,因他娶冷月嫣的时候办的酒席比娶正妻排面都大,城中尽知。我就让舒池朗去找了些关系,使了些银钱,将令令送到冷月嫣家里为仆,因令令有些武艺,便被安排保护冷月嫣,所以但凡她出门,都会带上令令这个家丁的。」 「我此前听江秋白说过,她本是卖艺不卖身,当年还曾抛绣球招亲,是寻到过心上人的。后来,怎么?」 「据说那人是个潇洒公子,不过只同她住了三日,就人间蒸发了。」 「你说那人会不会是叶寻?」 「令令说,曾在冷月嫣醉酒时,听她酒后吐真言,说过那人风度翩翩,身长八尺有余,爱哼小调。」 「你听到叶寻今日席上哼的小调了?」 「嗯。还是首情诗。」 李玄玄思忖,「那就是了,突厥人和吐蕃人对诗歌都不太了解,这小调显然不是唱给你我听的。他扮作随意哼唱,其实应该是唱给冷月嫣听的吧。」 「嗯,」宋清尘伸手朝着元郎和云执摆手,「你们去吧,小心行事。」 元郎和云执前脚走,李玄玄便起身也要离去,才要去开门,就被宋清尘拉住,「等等。」 李玄玄回头,「怎么了?」 宋清尘将她压到门后,将头埋入她青丝,嗅了嗅,「姐姐,阿蒙想你了。」 李玄玄面如春风,笑颜淡淡,伸手抱住他,轻拍他,「晚点再抱,该出去了。」 他不语,只是在黑暗的房间里,寻着甜香,点点旖旎,碰触着软唇,将蚀骨的爱意,付诸唇上,一路从胭脂唇向而后硃砂痣滑去。 直到两人难捨难分,即将共赴沉沦,二人才忽生清醒,整理了衣衫,走出房门。 第93页 第51章 松风谷夜 却恨东风误了我? 琵琶声又起, 添酒回灯重开宴。 巴彦的妾室冷月嫣喝了酒已经退下,四当家忙选了陪酒的侍妾,左拥右抱的围着巴彦灌酒。 叶寻看巴彦已经七八分醉意, 才将此前想问的问来, 「大当家,今日回堂的时候说二当家有事要办, 没回来?什么大事啊?」 巴彦醉醺醺的, 嘴上就没了把门的,打了个嗝,「嗨!就上次说的桃花米,啧啧,四当家出的主意好啊!好的多人订呢,主要,咱们不得找信得过的人去运粮嘛,他去办这事了。」 「哟!那是好事啊!喝一个, 喝一个!」叶寻一个劲儿的劝众人喝酒, 不过一刻,三当家就被侍妾拥回了房,又央着宋清尘喝了两壶酒。 宋清尘已明白过来了,这是逐客令啊, 只有自己走了,叶寻才能套话不是, 他忙装醉,胳膊揽上李玄玄脖子, 在她耳边低声说:「说我醉了,带我回去。」 李玄玄说道:「大当家,四当家, 我夫君,好似醉的有些过了,五娘就先带他回去休息了。」 「诶!五弟你夜里可悠着点啊!好生节制些你的腰啊!哈哈哈哈!」 李玄玄扶着宋清尘,走出堂外,不远处元郎点点头,他开始盯着这边。 直到回了房间,宋清尘才从装醉酒的样子清醒过来,「玄玄,你先歇下吧。一个时辰内,令令、元郎、云执都会过来跟我报今日夜里的猫腻,我等等他们。」 「我同你一起吧,有事大家也好一起商量。」 「你在这我会分心。」 「分心什么?」 「想欺负你。」 「没羞没臊的。」 敲门声传来,有人低声唤:「公子,我是令令。」 宋清尘开门,「怎么这么早?」 宋令先对着李玄玄拜了一礼,「给我家夫人请安。听云执说公子总算娶到夫人了。」 宋清尘道:「说正事。」 「哦,哦,云执去跟冷月嫣了,她貌似要出门。」 「巴彦回去了?」 「嘿,那个叶寻啊,给那陪着巴彦喝酒的侍妾,塞了点药。巴彦有十八房妾室你们知晓的啊,这个人酒色财气,沾个遍。眼下跟那个侍妾,颠鸾倒凤,咳咳,在一起呢。冷月嫣也是是不一般的女人,人家一来这,直接就说的,住客房,不打扰他家老爷休息呢。」 「她要去哪?」 「她说吃酒多了,头晕,要去山谷里吹吹风,就让我先回去休息了。我就装退下,这就来通风了,她是朝着松风谷那边走了,那边没人,就一条路,肯定是去松风谷了。云执在跟,我就过来了。」 宋清尘起身,「走,去看看。」 李玄玄拉住他,「阿蒙,我也去。」 「冷。」 「可我自己在,害怕。」 「好似也有道理。」 松风谷在两山之间,山麓之地在春时,融雪做水,滋养万物,天长日久,山间就生出一片参天松树林。 能在北祁山中,有这样一个「松风谷」的名,除了因这里有松树,风过松枝时,松涛阵阵,可濯耳畔以外,还有就是这里有个天然的石台。台下有崖,崖下生松,临崖还可望夜月,是个绝美的地方。 好在宋清尘此前研究过这一代的地形,从北祁堂到松风谷只一条路,可周遭都是山石洞窟,他让宋令沿路去埋伏,看过往会不会有其他人。他带着李玄玄从一个山洞穿过去,刚好可以在侧面瞧着松风谷前的平台,以松做遮挡,是个绝佳的躲避之所。 他两人躲在石壁的一边,向外瞧去,冷月嫣独自一人,穿着一袭红衣,在石台上临风。 「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以前我还不信,看来果然如此啊。」松风谷中传来叶寻的声音。 冷月嫣冷笑一声:「哼。有道是,富贵险中求啊,当初的潇洒剑客,不也沦落到给外邦做走狗嘛。」 这阵仗,各走一步狠棋,而后,忽然平局。 山间清冷至极,夜黑如瀑,万点星河压着白头雪山。 「咔嚓!」又一簇松枝没经得住厚雪,压断了树枝。 这一声唤醒了两人。 叶寻望着冷月嫣的眼,似是质问:「不是说好等我三年?」 冷月嫣冷笑,「眼下已近第五年。」 「你便一年都不愿多等?我必是有原因不得见你。」 「你接了我的绣球,要了我覆帐之夜,就该是我夫君。不过三日欢爱,便要我等你三年?这样的夫君,要来何用!」 又是一阵冷寂。 叶寻停了一下,「他……他对你好么?」 「你想听我说好,还是不好?」她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呵呵,自然是好啊,第十八房妾室,锦衣玉食,也不必有老鸨因我被人坏了身子,始乱终弃,而逼我接客。我想,侍奉一个人,总归比侍奉一堆人,要好些吧。」 叶寻的脸色无比黑冷,他攥紧拳头在衣袖里发抖。 冷月嫣似还不解气,一脸云淡风轻,确字字诛心的说道:「从前是我瞎了眼,瞧错了人,还好悬崖勒马,配了良人。我来此地,就是看在你我好歹相识一场的份上,让你知道我有了好的归宿。那从此,一别两宽吧。」 她一身曙红色衣裙,在风中猎猎飞舞,那披帛薄纱,被风吹的老远,踩着步子离开。 第94页 忽然山谷中传来一声,「嫣儿……」那声音似有悔意,似有不甘。 她驻足不前,却不肯回头,闭上了眼,如线泪珠滑落在面庞。 叶寻望着远山白雪,往事如烟,乌飞兔走,打他离开那日起,他披了这身皮囊起,他就再也不是那个剑客游侠,他背负着成百上千兄弟的性命,无一日再做过自己。 他如挖渠人,撅地千尺,熬尽心血,眼见就要水到渠成,可就在即将解脱这一刻,他退却了。 因眼前,是尸山血海的仇,是万骨枯就的恨,他怕可能再没机会瞧上她一眼。他眉眼舒展,露出笑容,嘴角却是苦涩一笑,「我若说,这些年,我从未有一日忘记过你,你可还信我?」 她声音哽咽,「信。」 又说:「可信有什么用!」 叶寻似是有些着急了,「你等我三日,就三日,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们隐姓埋名,从新来过,下半世,不管多长,我只你一个人。你还是嫣儿,我还是寻之,好不好?」最后一句像是乞求,他嗓音沙哑,再说不出别的来。 冷月嫣停在那里,眼中清雾迷离。她从前听过北祁堂四当家的大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因有三个厉害之处,才能在这个番邦的小长安里,当上四大家。一剑封喉不眨眼,赌命横刀不低头,牡丹花下死不掉。而这最后一点,便算不得什么拿的上檯面的事了,不过在外,他们本就是北祁山匪,这倒匹配。 可眼下,这牡丹花下死不掉的人,许她半世,只她一人。本来她心灰意冷,只好嫁作他人妇,可竟是让她再遇到那人,如劫后余生,只是这路,还走的通么?可脚下莲足,却再不肯移步。 两人如冰山矗立,月光淡淡,若不是寒风凛冽,吹起衣衫,倒真似一副冬景山水,红衣女子转身离去,想离不肯走,蓝衣男子在身后,想留又不肯留。 两人所隔着不过十步,若一人肯回头,一人肯追上,即便不是地久天长,亦可有朝朝暮暮,不是么? 只是那男人没有向前,他幽幽的问了一句,「你,可还恨我?」 那女人没有迎来身后的怀抱,她终是抬了步子。她的柔声细语,夹在北风的缝隙里,无比的冰冷,是忠于活在当下的清醒,也是对旧爱的宽恕,「我恋东风,而东风不来,却恨东风误了我?我,不恨你。」 我恋东风,而东风不来,却恨东风误了我?我不恨你。 李玄玄和宋清尘躲在山洞里,互相看了一眼,竟没想到,两人间的往事旧情竟如此悽惨,这和他们眼中看到的四当家全然不同。所以四当家的皮囊,不过是他装的,那这个唤作叶寻或者叶寻之的男子,混在北祁堂里究竟为了什么?他说三日后要带冷月嫣走,为何,刚好,也是三日? 宋清尘似是有些感触,他忽然抱住了李玄玄,莫说三年,即便三日,他也再不忍心让她等。 李玄玄也回手抱上了他的腰。 两下无语,尽在不言中。 听着脚步声已远,两人才消无声息的撤回房间。 宋令、云执、元郎都将今日所见报来。 元郎说,宋清尘和李玄玄离去后,叶寻又去问大当家,那个「大人物」有没有什么指示,巴彦醉的不省人事,只说来了封信,嘱咐些事罢了,没什么要紧。 云执说:「我跟着冷月嫣回了房间,之后她再没出来,等她睡下,我就过来了。」 宋令埋伏在入松风谷的路上,他的收穫,颇令人奇怪,「我只见冷月嫣出谷,没有见到叶寻。想来四当家武艺高强,走了别的捷径。但是冷月嫣前脚出谷,后脚就有人入谷,说是管家的门上,被人用匕首插了封密信,管家让众人来寻十八娘子,有人说她偷人。」 「可有说谁?」 「无名无姓无落款。他们还觉得可能,是巴彦府上另外的十七房妾室内斗,寻了人埋在这里,演这齣戏污衊冷月嫣,毕竟眼下她是独宠。」 宋清尘想了想,「既然叶寻已经帮我们打探到巴彦身上有信,那明日我们要去偷信。容我今夜再筹划一下。」 待众人走后。 李玄玄不解,「冷月嫣她若是独宠,今夜巴彦房里就不会睡着别的女人了。这个密信,绝不是妾室争宠,实在是欲盖弥彰的很。」 「有内鬼。」 李玄玄点头,「我也觉得。」她看着宋清尘皱着眉头,伸手去抚了下,「是不是有些难?」 「你记得逍遥观大火的前一日么,当时你正在生我的气,我本想过了逍遥观那日再去同你道歉的,可是我是在受不了,几日不见你。」 那日李玄玄记得,他只说要抱她一下。 「因为只要抱了你一下,便觉得一切问题,迎刃而解。」说着他伸手抱住了李玄玄。 第52章 暖泉调琴 肌若雪山清冷 腊月二十七日, 山中出了日头,照着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是暖阳,亦是寒冬。远处晴朗无云, 似待春年。 李玄玄宋清尘等人已安排好了, 腊月二十八日午时一到,北祁堂里的事情, 都该有个了结, 他们与巴彦,双方留给彼此的时间都不多,将将只剩下一日。 天刚亮,只见白野望用黑布遮了面来,说要帮忙。果不其然,他是因引了一些不知名东西而起的风疹,一旦遮上口鼻,整个人好了许多。他曾自诩咸阳游侠, 本来功夫也不错, 众人乐得有他拔刀相助,并未拒绝。 第95页 宋令一早也托云执来传信,冷月嫣今日要去北祁堂所在的群山中最远的一座山里调琴。 听说是昨日有人在北祁堂里放了把古琴,放出的价格太高, 而琴看着太过朴实无华,放了一日都无人问津。赶巧被冷月嫣遇上了, 说瞧着琴上金徽,便知是百年前的古琴。她爱摆弄丝竹管弦之类的乐器, 就高价买下,要寻一僻静处去调音。 巴彦醒来发现身边人不是冷月嫣,心上多少有些歉意, 就说下午陪她同去。 在北祁群山的冰雪深出,冒着一汪暖泉,管家因地制宜,在暖泉边上,筑了一个小院,唤作「暖居」。 山间雪滑,路难行的紧。即便是扫过雪的山路,依然行不得人,必须铺上写砂石、灰土、柴枝才行。于是管家一早就派了大半僕人去找来草木灰和枯柴,正在往暖居的路上铺排着。 因此白日的北祁堂竟空的很。 宋清尘说定有帐簿在北祁堂,巧在有白野望帮忙,就让白野望和云执继续去巴彦的住处,和其他的房间搜寻帐本。 元郎和宋令躲到山里去,伺机而动,偷巴彦身上的信笺。 若是偷信顺利,那他们就仿写一个放回去,若是被人察觉,时间不够,就只能抢完就跑。 而李玄玄和宋清尘藏在不远的一处山洞里,准备好笔墨纸砚。 他们分工明确,元郎负责偷信,宋令负责送信,宋清尘负责仿写,李玄玄负责烘干。之后元郎再负责把信放回去,万事俱备。不过这里面包含的运气成分是在太大。只是距离腊月二十八只有一日时间,他们只可如此,放手一搏。 暖居的宅子后靠着一个山壁,遮风挡雪,那山壁下方有山窟,内有暖泉,熏的暖居也异常暖和,算是北祁堂里的一处清雅小宅。 暖居的院子里,假山凉亭一应俱全,好似生生在西北的山野里,撅地三尺造出一个江南来,只是这「江南」无雨,眼下满是风雪。 想来巴彦昨日美酒佳人在抱,半夜才回房间,折腾了一宿,未曾休息好。他才用过午膳,直喊头疼,冷月嫣乐得他如此,便寻了助眠的盘香,点燃之后,放到了金兽熏炉里。 这香本就是她自己制的,往常睡得不好时,常熏上一盘。她特地在里面将助眠的药粉多加了一些,并不是要害人,就是想在无心应付巴彦的时候,放过自己罢了。 她见巴彦已熟睡,就关上房门,散了奴僕,让他们都退出到后面的小厢房歇着去。 冷月嫣抱着古琴走到外间来,纤纤玉手抬指轻拢慢捻,琴弦咿呀几声,如裂帛撕开。 待琴音调整好,她低眉信手弹了起来,那琴声如咽泉,诉着半生零落。让听者不觉,悲从中来。 她拨弄了半日琴弦有些乏了,刚巧听到窗外鸟鸣,便寻了写瘪谷粒,扫了一片空地出来。撒上谷粒,给觅食的鸟儿吃。 即便她嫁的不是她心上的那个人,可这些年总归是难得有这样的空闲,可以一个人安静的待会。 不过只静了一刻,她又想起昨夜重遇故人,先前叫做寻之,眼下却是北祁堂四当家叶寻的男人。 她竟不知自己脸上泛起笑靥,可也只那么一下,就被从房间里蹿出来的人,用虎口卡住了她的脖子。 冷月嫣才抬头,就发现除了自己身后的蒙面人之外,眼前还站着一个蒙面之人,她厉声问:「什么人!」 身后之人便是蒙了面的元郎,他低声对着另一个蒙面人说:「别叫人!不然我定在人来之前,掐死她!」 冷月嫣听完这话,不禁笑了:「好,我不叫人。你们两人打架,与我何干?你这样拿我命,威胁他?」虽然身后人她并不知晓是何人,可眼前这个蒙面人,烧成灰她都记得,那剑眉,那耳蜗、那宽肩、那阔怀,曾是她夜夜缠绵过的人。 可她迟疑,这身后人许是吓坏了?为何两个蒙面人打起来,拿她做人质呢? 元郎笑道:「我知晓。嫣儿可是寻之,要携手余生的心上人。」 叶寻和冷月嫣同时变了眼色,想来昨夜里,两人的话被人听了去。 叶寻一不做二不休,他见周围没人,撤了面纱,「是我。你放了嫣儿,信给你。不过,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速速抄一份,放回来。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元郎一愣,这是什么情况!完全出乎他意料,可不容他多想,忙抢过叶寻手中的信,朝着宋清尘所在的山洞跑去。 叶寻回头看了看,确定无人,就拉着冷月嫣的手,朝暖居外走去,「我怕你的香不管用,我点了巴彦的睡穴。放心,两个时辰内,他醒不过来。」 「那你为何说,让那蒙面人,一盏茶之内回来?」冷月嫣问道。她表现出来的样子,似是没搞清楚事情原委,便跟随着他,想一探究竟。可她的身体和她的手,很是诚实,只想跟着他走,不管前方是什么。 叶寻将手中那刚拨弄过梵音的素手,攥的更紧些,「可下人一会儿,就都醒了啊。」他一手拉着冷月嫣,不让她松开。另一只手寻了空隙,折了树上一个有纵横密枝的树杈,一路朝暖居外面走,一路用树杈将三人的足迹抹去。 冬天日短,太阳早不见了踪影,眼见一片乌云又飘了来,若不是下雪,便是天黑。 白茫茫一片的山路上,蓝衣男子拉着红衣女子的手,两个人都不说话,朝着那处有着暖泉山窟的石壁走去。 第96页 叶寻将她推进山洞,将足迹掩盖之后,侧耳听了一阵。他武艺了得,若周遭有活物喘气,他便能听出来。 确定附近无人后,他将树杈摆在洞口倚着,才步她后尘,走进山洞。 冷月嫣转身,「你为什么偷信?」 叶寻笑着看着她,「我对巴彦有二心。」 「你认识刚才那个蒙着面的小贼?」 「也认识,也不认识。」 「说清楚些。」 「他的功夫我认得,是我一位故人的看家本领。想来他是我故人之子,他小时候我应该见过。」 「所以,你就放他走?」 「嗯。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偷信,我们,殊途同归罢了。」他抬眼,看向她的眸,那里又卷长的睫,还有秋波淡淡,「我的目标已经有人达成,我助他一臂之力就够了。那你呢?」 「我?」冷月嫣没明白,他何有此问,「这信不消一盏茶,便可以还回来,巴彦届时还未醒来。这小贼放回去也好,我放回去也罢。与我而言,没甚么相干。」 显然这不是叶寻想要的答案,可他自己为何问这句,那你呢,他自己显然也并不知晓,他只觉有些情愫萦绕在心上,他该有此问。于是「哦」了一声。 冷月嫣冷笑一声,也说了句,「哦。」说罢抬脚就朝洞口走去。 叶寻此刻才晓得那种情愫是什么,他如跳脱的马,快步走在她面前,将她拦住,拉入自己怀里,低声道:「嫣儿,你帮了我。」 他将怀中人死死的攥入怀中,似要将她揉碎到骨血里。他慢慢的闭上眼,试着去找寻曾经,只属于他的那种香气。你帮了我,所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对吧。这句在心里盘桓了许久,却不敢说出口。 冷月嫣被攥的生疼,使劲想逃脱,她费劲力气,哪怕弄疼自己,也要从那股窒息里,寻丝生机。 可她越用力,那箍着她的力气越大。拉扯的气力,此消彼长。 待她觉得已经力疲,便呜呜的哭了起来。她已丝毫不想挣扎,好似就这样,被他攥着,疼着,才能证明她还是活生生的。她垂着手,整个人都靠在那人温暖的怀抱里,由着他抱。 他发现她哭了,忽然有些后悔,就松了手。 她双手挂上他脖颈,勾住了要放手的人。 她感觉到那人的鼻尖,在耳后游走,似个小兽,寻了青丝,闻了耳根,又索要许多似的,向下嗅着。她闭上眼睛,「那你怎么报答我?」 山洞里只有暖泉潺潺流过山石的声音,叮咚清脆,如珠落玉盘,哗哗流淌,敲醒往日沉睡的身体。 有种绝望的思念,将神思镌刻到山石里,可此生不见两相忘,也可,若再遇得,勾动地火。 肌若雪山清冷,衣衫凌落。 肤如泉涌暖水,砯崖转石。 欢愉的热烈,被勾缠了出来,蚀骨的疼,将魂化了去,只待软成水汽,散成云雨。 而那一番温存后的怀抱,仍是暖的,那种热,再挥不去了。 第53章 仿写字迹 那多唤两声夫君来听听 元郎一路跑到相约的地方, 将信笺递给宋令之后,并未按照原定计划等候,「令令, 我得同你一起去见公主。」 「那你跟上。」宋令没工夫细问, 加快脚程,朝着山洞跑去。元郎刚才跑了半晌, 已经有些疲累, 落在了后边。 宋清尘已将信中内容看的清楚明白,果不其然,来信之人,是让巴彦尽快处理掉两万石粮食。他将信中内容,上上下下扫了三四遍,已熟记来信人的字迹笔触,落笔开始仿写。 元郎跑了进来,他见人就跪, 「公主, 元郎许是做错事了。」 李玄玄将墨条放在砚台边,抬手去拉他,「你这是干嘛,先起来说话。」 宋清尘仅微抬眼睫, 继续细緻的仿写书信。 元郎就在一边,把方才遇到四当家叶寻和冷月嫣的事情, 一字不落的说了一遍。 李玄玄也颇为震惊:「他真的说让咱们誊写一份,把假的还回去?」 信笺内容不多, 宋清尘已写完,他纤长指尖各拎着纸张一角,哈着气, 让墨迹快些干燥起来,「也就是说他猜到咱们的计策了?我们仿写一份,只要写的八分似,巴彦作为一个突厥人,虽然对大唐的语言能写能说,但应该是看不太出来差别的。」 李玄玄沉思着,她正背对着宋清尘,「起码现在看来是敌非友。阿蒙,你赶紧写。」 宋清尘见她沉浸其中,都没瞧着自己,有些嗔怒,「夫人,我写完了。」 李玄玄才回头,她接过信笺,对比看了一下,不由的笑了。她似发现自己这笑,有些唐突,尤其对别人来说太过诡异,忙收敛了笑容,淡淡的说了一句:「写的真像。」 她那笑,宋清尘一看便懂。那副对宋清尘满是欣赏的表情,让他觉得心上无比畅快,他笑着说:「总归现在是咱们占了他便宜,他定会来寻咱们算帐的,等就是了。你们快去送信,快去快回,北祁堂里见。」 待元郎和宋令走后,两人往回走,才到山洞口,宋清尘坏笑了一下,双手伸着去揽李玄玄的腰,将人抵在山石壁上,「刚才在笑什么?」 「你猜。」 「笑你夫君写得一手好字,还仿得一手好字?」 「嗯。我夫君,字真好。就连仿别人的字迹,都仿的极好。」 第97页 「嗯,那多唤两声夫君来听听。」 「夫君。」她还要再唤一句,唇舌就被一抹清香填满。 他似偷香窃玉,只压着性子,亲了亲软糯的唇,便不在继续,「走吧,回去……」 果不其然,月上柳梢头时,四当家叶寻,顶着一头春风得意,大喇喇的迈进了宋清尘的房门。 他毫不客气,门都没敲,径直坐到了房间外堂的椅子上,那霸气的模样,就差横着进门了,冲着门口的两个僕人说道:「快去!一个人去酒窖领一埕陈酿的仙人醉!一个人去门廊外边路口上守着!今夜我同五当家好好喝一回。皇帝老儿唤,都不好使的!」 门口两僕人忙道:「是!」 李玄玄见这屏退左右的架势,必有妖,就吩咐道:「云执,元郎,你们去外面帮四当家的人盯一下,别让人打扰了四当家和五当家。」 「是。」 元郎路过叶寻时,被叶寻一把拉住了衣袖,他一副无理又轻薄的笑道:「这小子留下,给我倒酒。」 「嘿……你……」元郎今日同他交手,虽未见胜负,可若再打下去不过半个时辰,自己定要输的,显然叶寻这一趟,已是拆穿了元郎今日蒙面的身份。他才要翻脸,就想起起先公主教导他,遇事不乱,于是换做一个笑脸,「好的,四当家。」 屋内似静止了一剎那,而后,叶寻站起来,「噗通!」一声,惊醒了众人! 那个一副作威作福,横行祸世模样的四当家,「噗通」跪在了李玄玄面前! 「末将拜见公主!」 李玄玄也吓了一跳,不自觉她抬望了宋清尘一眼,同时宋清尘也望着她。 发现两个人的心有灵犀,和遇事不论好、怀、惊、吓、喜、乐,都是先想到对方时,宋清尘抿了下嘴,他心中前所未有的满足。两人并排,宽大的衣袖刚好交叠的有些一前一后,李玄玄靠前一点点,刚好这样的位置,得以让宋清尘驾轻就熟的,在背后轻拉住了李玄玄的衣袖。 李玄玄嗔怒的看了他一眼,挣了一下,衣袖仍是拽住,就只好做出一副将左手背在身后的姿态。 这些小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没人发现,这是只属于他两人的小秘密。 李玄玄说道:「四当家这是何意?我不过是个舞姬?何来公主一说?」 叶寻明白她怕这是陷阱,还需试探,索性自己起身,站了起来,「十七公主怕是记性不好,你小时候我们见过的。我曾是简王的手下,叶寻之。你耳后脖间有一颗硃砂痣,很小很小。属下告罪,这事是当时简王殿下同我说的,咳咳,他曾说这个同简王妃位置一样。」说完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当初不过是个小孩,简王当做趣事说着玩罢了,眼下公主已经亭亭玉立,未免有些轻浮,可只能用这事,才能亮明身份啊。他低头拱手,示意得罪了。 又拉过元郎来,「这小子定是元和,元叔的小儿子嘛,我今日同他在暖居交手,那招式,绝对元叔亲传的,我闭着眼都知道怎么接招。」 李玄玄听得他这两点,果然已经确定,他应该是父王先前的手下,就不在隐藏,索性将疑问都问出来,「所以你早就知晓我们的身份了?」 「回公主,那日五当家选亲的时候,我瞧见你时,不是伸了手么……巧是那面纱飞了一角,看到了这个……但是觉得这个硃砂痣吧,不好确定,因为世间相似的人太多了。直到白日里和元郎过招,我才断定,他一定是元叔的儿子,从而猜测,你必是十七公主。」 「那你为何在这里?」 「同你一样,你为何而来,我就为何而来。」 北祁堂的四当家,叶寻,原名叶寻之,当年是简王坐下的一名武将,他文武双全,又识兵法,有计谋,深得简王重用,一直追随简王左右。 直到五年前圣上派简王到陇右送鱼符和粮草,他们一行不过几百人,主要是保护持兵符的简王,才入陇右界,还未扎营安顿,半夜就遇到流兵夹击,毫无预警的打了一仗。这一场非正式的战争,似守株待兔的预谋,近乎全军覆没,死了简王殿下,还丢了鱼符。 他本以为自己死了,再醒时,发现不在阴曹地府,却在人间,可那时已经是一月以后了。 他瞧见官府的榜文,张贴着战亡名单,当年的叶寻之已死在陇右道的一场战役里了。 他记得简王临终时的嘱託,这事不对,定有内鬼。他们的路线、脚程、人数,只有极少人知道,而对方显然是设了陷阱,瓮中捉鳖,还抢走了他身上的鱼符。简王临终,拼尽全力,只说了这些,都还未来得及嘱託他那孤女,人便去了。 简王对叶寻有知遇之恩,且一众兄弟没死在真正的战场上,而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内鬼策划的慌乱之中,他心有不甘。 待他身体恢復之后,他便以「叶寻」的身份,在鄯州做起了游侠,而后一路探寻着陇右道的各路线索,一路埋伏到了敦煌城外的北祁山寨,还做起了四当家。 「我父王,他临终前就说了这些?」李玄玄眼眶红了,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情感。 好在身后的那只手,终于在摸索了半日衣袖之后,在这时刻,寻到了她的手掌,掌心相合,攥在他的大手里。 他轻轻用了几下力,似在告诉她,小娘子,莫要伤心,你还有你的夫君啊。 第98页 而恰就是这个温暖的手掌,让她心上愈加柔软,她不想在强忍,泪就滑落了下来。 「嗯,当时他伤的极重,只来得及将重要的事情说出来。」 宋清尘右手偷偷的拉着李玄玄的手,左手拿出一方丝帕去拭她眼泪,他问道:「前辈,可曾查到巴彦和他背后之人,往来的帐本?」 叶寻说:「巴彦的背后之人,想来你们也知晓了,就是十皇子。若拿到帐本,十皇子就是通敌卖国,他联合突厥盗鱼符、偷粮草,其心可诛。我这四五年,一直在追查,可是巴彦谨慎的很,目前我都没有很准确的证据,只有些模稜两可的帐目,所以今日才会去偷信。」 宋清尘说:「那信我们拿到手了,确实说的是粮草的事,可惜没有落款。它能证明有人指使巴彦处理掉那两万石粮草,可却没说怎么处理,也没说他是谁。」 叶寻知他们此来,必有万全之策,「明日巴彦就走,可还有什么计策?」 宋清尘道:「实在不行,唯有下下策——就是把人留下,再审吧。主要这两万石粮草,我们也还没找到。」 众人又将各自掌握的消息一一对过,宋清尘查找巴彦帐本的队伍又壮大了。可他心里好似更没底了,他最担心的问题,是万一帐本根本不在这里,他们又没找到粮草,又该怎么办? 眼见柳暗花明又一村,得了叶寻这个助力。可转眼的功夫,好似又陷入了僵局。 李玄玄从来都不避忌,简单直接的很,「你同冷月嫣的故事,我知晓。你在她那能问来些巴彦的事情么?」 叶寻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并不是利用她。公主,末将想求你一事。」方才宋清尘说下下策,是把巴彦抓起来,想来是已经有了全盘的计划,但是不好轻易透露给他,他自也不会多问。 李玄玄知他又要跪,忙说:「你但说无妨,不用跪。」 「我猜你们明日定有大动作,巴彦是很难逃脱了。但是嫣儿是无辜的,看在她今日帮我们偷信的份上,我可否求个恩典,这事情结束以后,让我带着她走?」 宋清尘不禁心中一笑,这个四当家倒真是不蠢,还精明的很,是个将才。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都能寻到机缘,来全自己的念想。 「好。」李玄玄简单明了,回了一个字。她忽然想起当年在辋川院时,自己给她以为涉世不深的阿蒙讲《西厢记》的结局时,说的那句话,她此刻此景,心里也只这一句,愿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叶寻也不多问,宋清尘和公主交代他什么,他都默默记在心里,他只祈求这一日快些过去,他终对以后的日子有了期盼。 他离开宋清尘房间,嘴角含笑,朝着鄯州方向拜了一拜,愿简王殿下保佑,明日,一切顺利。 第54章 内鬼泄密 你怎么猜到他? 没多久, 白野望、云执也回来了。 白野望手里拿了三本帐本,「公主、宋公子瞧瞧这个是么?帐房先生今日一早就回乡过年了,他将帐房锁了三层。不过, 开锁对我来说, 并不是难事。里面整整一箱子这样的帐簿,我只拿了三本, 你们且看看, 对也不对。若是对的,夜里我待人都睡了之后,再将余下的都搬过来。」 宋清尘接过帐本,展开给李玄玄看,「这北祁堂本就是个黑市买卖,这些帐本都可定他的罪。可他是突厥世子,这些未必能把他怎么样。」 李玄玄有些遗憾的点点头,「尤其是这些, 不能证明他和十皇子有什么往来。但也很有用, 麻烦白公子晚上辛苦些了,都搬来。」 待众人走后,李玄玄似有心事,眉头紧蹙。宋清尘将人拥在怀里, 抬手去揉开她的忧虑,「我的小娘子, 怎么好生不开心?」 「若明日一早,巴彦就发现我们有问题了怎么办?」 「我同叶寻说, 让冷月嫣困住巴彦,他去守住三当家。白野望明天去盯着管家。你大可放心,重要的人, 一个都跑不了。只待正午,江秋白的人就到山里了。」 「我不是担心这个……」她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谁是内鬼了?」宋清尘问。 昨日他们将叶寻和冷月嫣盯的紧,即便有巴彦的人发现了踪迹,也不会用匕首订着个密信,给管家通风报信。一定是他们自己人中,出了内鬼。 李玄玄将头靠在宋清尘怀中,她闭上眼睛,努力不去想这事,因为不管这内鬼是谁,都足以让她难过不已。 有个温热的唇,亲在她眼眸上,「睁开眼睛,看着我。」 那眼睫缓缓抖动,似羽毛阖开,启了两汪秋水。 「无论是谁,都不要难过。你还有阿蒙。」 「嗯。」李玄玄心上仍是乱,她起身踱步,眼中一一滑过,那信只能是在北祁堂的人订在匕首上的,元郎、云执、叶寻、白野望、宋令、裴琳芝,都有可能。可她一点也不希望是其中任何一个人。她生了逃避的心思,觉得横竖这事都能有个了结,不如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可这个想法只一闪,就无影无踪。 因为,粮草,不单是战争的补给,很多时候,能决定战争的时长和成败。这幕后之人,是生了多么恶毒的心思,截了粮草。她已深入旋涡,定要将水底的东西拉出来才罢。 一不留神,李玄玄脚下腾空,被宋清尘横抱入怀,将她放到床上,「你可知道床笫之趣?」 第99页 「我今日,好似没兴致。」 「答案,你可是寻到了?」宋清尘轻手摘了她髮髻上的步摇钗配。 李玄玄和衣躺在床上,睁眼瞧着床榻上方的幔帐,不说话。 「你知道是谁了。」他解开她腰上下襦裙的结带。 「嗯。」李玄玄似是无力,也不动弹。 他将她上襦衣襟的千丝结松了开来,似在揭晓答案:「我知道,是云执。」 「你怎么猜到是他?」 「他是扬州的时候,出现在咱们身边的。胡来和尚嘴里的他,应该和元郎家境相仿,可他跟元郎站一起,分明就少了许多烟火气。当然这算不得理由。只是我肯定其他人,没有动机和机会,但是他有。昨夜里,令令回来同咱们说,冷月嫣要去松风谷的时候,只有他,有时间去给管家送告密信。」 「你说的对。我此前从未在这些事情上,如此细緻的考量过,是我大意了。」 「那你怎么猜到是他?」 「那日我发现白野望不是中毒,不是生病,只是对某一种东西会有特殊的反应,比如起风疹。我忽然就想起,初一那日,胡来和尚提醒云执,说雕胡饭是菰的种子,让他不要吃,免得起风疹。我记得端午节的时候,绿珠也提醒过我,说那日的角黍有菰米的,当时我还没懂。她以前是十皇子跟前的,可能十皇子吃了菰或者菰米,也起风疹?她便以为这是李唐皇室的通病吧。」她又问道,「你可知道十皇子今年多大么?」 「他是陛下老来得子,年轻的很,应该二十二三岁左右。」 「嗯,以前云执总讲胡来和尚的故事。说那若水荷花酥,本叫做琼花酥,胡来和尚给他先前的心上人做的。还有那日我们喝的那个酒,也是他打算大婚时候饮的。不过那是二十三年前了,他的未婚妻捨弃了他,另攀高枝了。淑妃不就是扬州人么?若她二十三年前弃了胡来和尚,嫁给了圣上,当年生下十皇子,而后又生了个二十五皇子,养在逍遥观里。这一切是不是都说通了?」 「你的意思,逍遥观里死的小道士,并不是真正的二十五皇子。而云执才是?」 「那千世寺本就和逍遥观同在云丘,王甫一可以为了她妹妹的小儿子,建个道观,胡来和尚也可以捐个寺庙,给云执留条后路啊。所以逍遥观大火前,云执就来到了浮生酒肆,说是胡来和尚的徒弟。他们早就知晓那逍遥观会和那批粮草,一同在不知名的山火里,烧成灰烬。」 宋清尘说道:「扬州的那个『巴彦』,想来就是他假扮的了。所以那个『巴彦』,在第四重楼的花船上,险些被我们撞到后,再没出现过。」 「可当时云执若是替十皇子办事,他可以说自己是任何人,为何非用巴彦这个名字?而且,他一路上护我,也是真心,并没有什么其他举动啊?」 「若按照血缘来算,你还需唤二十五皇子,一声小叔叔呢。他许是不舍下手吧。也许,他也不是很情愿再帮淑妃和十皇子做些丧尽天良的事情。」 「阿蒙,那我该怎么办?」 「别想了。明日元郎保护你,我让令令盯着云执。北祁堂,明日正午,将有一场大乱,且看他在其中充当什么角色吧?起码现在看来,他并没有和巴彦沆瀣一气,我们对付起来,游刃有余。」 「嗯。好的。我困了。」听完宋清尘的话,她觉得自己确实有些杞人忧天了,其实没有什么举棋不定,棋局既已如此,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那你能做到,不再想这些乱七八糟,让你皱眉头的事情了么?」 李玄玄知道他是担心她,思量过多,又睡不好,「我努力不去想了,可以吧?」 宋清尘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去拉李玄玄,「我来帮你,保你再没这些烦念。」 此前他已将她身上衣饰尽、纽带、繫结尽去,这人被她一拉起来,薄纱凋下,裙袂飘落。 他捻指挑落红色细带,将白壁拥入怀抱。 两双唇瓣轻点,追赶,轻咬,吮吸…… 她突然想起阿蒙当年送她的玉堂花笺,里面有一对水鸟,就似两人眼下这般,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第55章 误入石窟 不管发生什么,我得抱着你…… 腊月二十八日, 敦煌城外,日出已融了些些沉雪。 晨起几声雪鹰鸣叫,盘旋在北祁群山间。 临近正午的时候, 管家狼狈跑到巴彦的房间外, 都来不及敲门,直接闯入, 「大当家, 不好了,密道里有官兵!大当家!快跑!」 巴彦才从梦中醒来,愣了一下,囫囵拉上衣裳,「快开地道!」他环顾四周,「十八夫人呢?」 管家忙说:「不知,没看见!」 「管不得她了,咱们赶紧走!东西拿了么?」 「我发现有官兵, 第一时间将保命的东西推到密道里了。咱们现在过去, 走半个时辰,拿了东西就可以逃出去了。」管家一边说一边就挪动书柜。 那书柜本来顶着墙壁,其内有石壁夹层,可直达地下的密道, 通着城外。 「吱呀!」一声,书柜后的开关被挪动, 露出来一个石壁小屋。管家忙唤:「大当家?」他才要回头,发现脖子上架着一把剑。 「别动!」 宋令和云执架着人往外去, 与其他人汇合。 一路朝着入敦煌城的密道走去时,巴彦已将局势看的清楚,是自己不察, 混了奸细进来,眼下后悔已是晚了。 第100页 已有官兵开始搜索,抓人。一时间逃命的逃命,被抓的被抓,北祁堂已乱做一团。 直到在进了半暗的地道,看见宋清尘和叶寻站在一起时,巴彦好似明白了,他无奈冷笑,「不知二位究竟何方神圣啊?你们应该不认识才对啊?呵,我巴彦也有今日。果然你们大唐人都奸诈狡猾,信不得。可让我死的明白些?」 宋清尘也不愿同他费舌,只说:「你们不该打粮草的主意。」 已有江秋白的小吏塔卓,带一队人燃起火把,护送众人。最要紧的三个人巴彦、三当家、管家都已被抓。 一行人无话,只是朝前走着。 眼见在密道一个转弯处,巴彦忽然抢过火把扔向了一个墙壁,那火把竟似是个助力,将那道墙壁唤醒! 墙壁一瞬间□□出无数箭矢! 众人立刻拿出兵器挡箭,而巴彦寻了缝隙就朝着密道跑去。 宋清尘眼疾手快,拦剑在前,追向巴彦,好在巴彦动作笨拙,不过十来步,就被宋清尘拉住。 他拽着巴彦往回走,在箭矢突飞的地方忽然露出一道铁栅栏,从天而降! 肉眼可见,地下的石砖一截一截落下! 果不其然,这里机关重重。 眼见宋清尘就要将他们与众人隔开,千钧一髮时,他推了巴彦,冲着叶寻喊道:「四当家,定要将人看住了!」 李玄玄瞧清楚的时候,那栅栏已经落了一半,她来不及思考,就在紧要关头,从铁栅栏下钻了过去。 李玄玄还未来得及拉住宋清尘的手,那铁栅栏落地的同时,她二人落到了陷阱里。 叶寻需以大局为重,他只思考了一下,便说:「宋令,你在这里守好了,我们把这人交给江秋白,立马派人来寻。哪怕掘地三尺,定将公主和你家公子救出来!」 「嗯。我在此处等你们。」宋令拿着剑一路砍着栅栏,可这栅栏是玄铁锻造,怎能那么容易断呢。他不停地唿喊:「公子!你听得见么!令令在这里守着你!马上就有人来救你们!」可那声音似入了山涧,竟有回声而至,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李玄玄只记得自己和宋清尘一起落到一个陷阱,接着她听见两声闷响,人就晕了过去。 待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宋清尘的身上,「阿蒙?阿蒙!阿蒙,你醒醒。」她探了探鼻息,看来阿蒙是晕了。 她努力让自己不哭,深吸一口气,她需要赶紧找到出口、找到光,检查阿蒙是否受伤,尽快带他离开。 她收起了所有焦虑、害怕、恐惧,她必须要救他,这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人。 她忙四下观察环境,好在他们落下的地方全是稻草,应该是巴彦逃生用的所以这里不应该只是一个陷阱。她在黑暗的环境里摸索,直到摸到一面稻草铺设的墙,她努力的拨开层层障碍,都不晓得,十指已经划的满手鲜血。 不知翻了多久稻草和柴木,终于有丝丝光线投了进来。 她忙去寻那广透出的地方,将稻草挪开,让更多的光线照进来。 然后疯狂跑向宋清尘,将他抬起,逐一检查,还好他头没有受伤,胸腹没有受伤,腿没有受伤,只是…… 他身上衣服是墨蓝色,瞧不清,她只好伸手去扒衣衫,待见得雪白肌肤上满是鲜红血液时,她心中倒吸一口凉气。阿蒙的肩膀竟受了伤,可地上都是稻草啊,他磕在哪里了呢,「阿蒙,阿蒙,你醒醒!」 宋清尘眼睛眨了眨,慢慢的甦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正靠在李玄玄怀里时,就笑了,慢慢的吐气,虚弱的说道:「吓死我了,我以为我把你弄伤了……」 李玄玄听他说话,才忽然觉得刚才的恐惧、害怕一股脑爬了上来,她此刻才明白,刚才差点就和阿蒙生离死别了。若这伤口是在脑袋上,她怕这一辈子再也不会笑了。她在不顾及,似个找不到家的孩子,抱着宋清尘大声哭着。 宋清尘右肩膀受了伤,动不得,就抬起左手轻怕着她 。不知她哭了多久,宋清尘攒了多久的力气,才说道:「我的小娘子,哭够了么?害怕么?」 「嗯。」 「那下次就不要傻傻的,跟着我掉下来。明知是地狱,也要闯么?」 「你再不要丢下我……在长安,在扬州,我离开的时候,你都不在我身边……」 原来她是真怕了,怕离开敦煌的时候,宋清尘仍不在她身边。他要怎么安抚他的小娘子呢,他苦中作乐,勉强出了一个微笑:「玄玄,那有东西,你拿过来。」 「什么东西?」 「刚我掉下来的时候,胳膊摔在了一个箱子上,我才受伤的。」 可李玄玄在他身边来回几次,都没发现。她又朝着阴暗的角落瞧去,果然有木箱,可怎么离他们醒来的地方还有段距离?「你摔下来的时候,还挪了箱子?」 「嗯,晕倒之前,我挪了箱子,将你抱在我怀里了。我不知道我伤的多重,我闭眼前只想着,不管发生什么,我得抱着你。」他忍着身上的疼,只想抱着她。 李玄玄的泪,好似不会停了,她只觉得心里难过极了,怎么有人这么傻。她不知该说什么,那呜咽的泪声也说不出什么,她只探着身子,在这忽明忽暗,摇曳着几线日光的山洞里,轻轻欺向他,寻到他的唇,小心翼翼的亲吻,她想将那些害怕尽数用他唇齿间的清甜抹去。 第101页 他也小心翼翼,如重获至宝,轻轻地,亲了又亲,待怀中之人终于心情平復之后,笑着说道:「我可能抱不动你了,可以拉我起来么?」 两个人破涕而笑。 那只将宋清尘磕坏了肩膀的箱子,上面无一丝尘埃,可见是才放在这地道里不久的。 他们开的木箱,里面除了一些金银珠宝,还有一沓信笺。 借着微薄的光,两人查看。 宋清尘回想,「刚才巴彦应该就是想掉到这里,然后逃走的。」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他逃难时必须带着的东西,所以可能早一点的时候,有人将东西放在这里了?或者是有人泄密告诉他,他提前准备的?」 「他方才见我和叶寻站一起的时候,那眼神很是惊讶。我们怀疑的内鬼,可能并没有将这事告诉他。你打算把云执怎么办?」 「我一直让白野望在看着他,令令不是也在看着他么?只要他不作恶,那就入了敦煌城再算吧。若是他出手了,我同白野望说了,不必客气。」 「玄玄,你看,」宋清尘笑了,踏破铁鞋无觅处,「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李玄玄接过她手中的信笺,细细看来,竟是十皇子和巴彦的往来信笺,「可信里没有明说什么事情啊?」 「昨日我们的信里说了啊,你看这字,同一个人写的。」还有,你看这落款的时间,四年前粮草案之前,里面定是有些暗语。我猜这箱子应该是此前保护的很好,管家或者巴彦发现官兵,第一时间就将箱子扔到了逃跑的路上,刚才巴彦本来要掉到这里来的,拿了东西就可以跑。所以,咱们这对苦命鸳鸯,歪打正着,白捡了宝贝。」 「嗯。」李玄玄拿起箱子里的一个白花绿蕊的珠簪,觉得眼熟,她在手中摩挲几下,忽然想起来了,「哦!这个花簪的花,是琼花!」 「琼花?」 「嗯,你记得胡记的若水荷花酥么,就是胡来和尚家的!云执跟我说最早是白色和绿色相间的琼花酥,后来因为胡来和尚被退婚,他就不做了。那琼花是他当年的心上人,最喜爱的花。」 「看来这是淑妃娘娘的东西了,十皇子作为信物压给巴彦了。」宋清尘未受伤的胳膊抱着木箱。另一只手使不上劲,被李玄玄牵着,「我的小娘子,好生聪慧。那前面定有出路,你小心些。」 这里没有油脂,没法做篝火照路,虽然宋清尘身上有火摺子,看来用途也不大。 两人只好借着光,一路超前,不知走了多久,疲惫不堪的两个人才看见尽头的光亮。 第56章 石窟壁画 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可终于走到出口时, 两个人都愣住了,洞口漫漫黄沙之上,是斑驳融化的冰雪, 一望无际。 李玄玄将恐惧压在心里, 若没有人来救他们,在黄沙上的石洞里, 他们没有水, 没有食物,可能活过一日么? 且这本来就是巴彦逃生的密道,不知道这外面会不会有候着巴彦的人?若被这些人发现出现的人,不是巴彦,对李玄玄和宋清尘而言,那就相当于是灭口的杀手。 宋清尘见她眼角下压,就知道她开始在担心外面的局势,他用尽力气, 忍着疼, 拉扯着筋脉,用受伤的那个肩臂下的手,发着抖捏了捏她,「放心, 他们会来救我们的。我这只手还能动,我定会保护你的。」 人们总是在事情还没发生的时候, 极尽可能的去揣测坏的地步,设想千百万种不好的结果, 可事情从不允许毫无缘由的臆想。 往往在结果来临之后,再去往回想,发现所有的恐惧、害怕都不过是杞人忧天。 与其在绝境灭了自己的意志, 不如坦荡接受,还能有比这更差的情况么。 李玄玄听见他的声音,嘴角就扬了起来,「我说不过你。」她伸手揽上他的腰,「不过我信你。只要还能这样抱着你,站在你身边,什么我都不怕。」 宋清尘忍着疼痛,还要逗她笑,「你竟然对我用情至深到了这个地步,我都不知该如何报答你了!不若我们在这里生个孩子吧?」 李玄玄见他还能说俏皮话,就放下心来,「想得美!」说着就沿着洞口的石壁,踩着黄沙,一路走去。 两人想到一处去了,趁着白天,赶紧找找生路,总不能站在这里等死。先要看看站在什么山里,面对什么黄沙才好。 李玄玄感觉到了自己攥着的手一直在发抖,她知道阿蒙在忍着疼,不让她担心,她一手夺过木箱放到地上,「阿蒙,你坐在这里等我,好不好?我去看看这山到底有多宽,周围是什么情况。」 「不好。」宋清尘眼中坚定。 李玄玄将他扶在木箱上坐下,自己站在他身边,弯腰亲上他眼眸,「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我知道你受伤了。」 「我可以忍着伤,但是不能让你涉险。」 「我绝对不离开你视线范围内,我保证,定不超过百步。你休息一下,若伤口恶化,我怕你捱不住。」她已经看见宋清尘额头细汗直冒,再不找到方法离开,他的伤口可能会发炎、化脓。 「当年你离开长安,离开扬州的时候,觉得被放下,心里有多难过。我离开长安,离开扬州的时候,心里就有多不舍。若……这是一劫,即便逃不过去了,我们,不分开了,好么?」他见李玄玄犹豫,就伸手抱着她的腰,头靠在她身上,「不分开了,好么?」 第102页 李玄玄既捨不得他,可又不忍他疼,她侧坐在宋清尘腿上,主动去亲他,「夫君,我保证,绝不走远。」她的唇齿清凉,去吻那道炙热,趁那人意犹未尽,沉迷深陷的时候,抽身出来,「等我。」 宋清尘已开始浑身出虚汗,他嗓子沙哑,「玄玄……」 李玄玄已通过那唇舌,知晓他已开始发烧。若再寻不到帮手,她不敢想像,熬一个时辰下去,他会怎样。 眼下过不了多久就要天黑,腊月底下的沙漠石窟,他们能不能熬过去,都是未知之数。 宋清尘已发现自己脚下虚脱无力,显然是身上血流的太多,他觉得自己头晕晕的,一直盯着他的小娘子,身影渐渐远去,他泪眼有些模煳,再不想同她分开。 于是强忍着疼,一步拖着一步,朝着李玄玄走去,他已经不太能分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只是喃喃唤着,「姐姐,玄玄……」 待他再睁开眼时,自己已经在一个洞窟之中,边上燃了火堆,他忙转头,直到发现自己枕在李玄玄腿上,李玄玄靠在身后石壁上,睡着了,心里的大石才落下。 原来他追了几步,就晕倒在地,李玄玄绕了一圈,除了山洞就是黄沙积雪,别无其他,回来忙把他扶进周围的一个石窟之中,取了火摺子点了些稻草,抱着他。 宋清尘已经发过一轮烧,才清醒了一点,他没唤醒李玄玄,抬手去抚她蹙起的眉头。而后,坐起身看着洞窟,这洞窟的墙壁上居然画着壁画。画中是群仙赴会图,各类神仙姿态的人物,穿着广袖长衫,仙袂飘飘。 李玄玄觉得腿上的温热散了时,勐然从梦中惊醒,她喊了一声,「夫君!」睁开了眼,看见宋清尘已经醒了,才泪眼瞧着他。 宋清尘嘴唇发白,仍出着虚汗,「让我夫人担心了,你夫君好好的呢。」 李玄玄轻摸了摸他额头,「怎么还是这么烫!」 宋清尘拉过她的手,她方才出去许久,即便靠着火堆,可身上依旧冰凉,「不是我烫,是你太凉了,我给你捂热。」他揉搓了半晌,她的手才热乎了一点。 他将李玄玄的脚放在自己腿上,将她方才因沾满雪和沙,已经湿透的鞋子放到火边烤着,然后将她袜子褪去,将她冰凉的一双玉足放到自己发烫的怀里,「怪不得手怎么都捂不热呢,你看你的鞋上雪水化了,都是湿的,这都不晓得么?」 李玄玄这才发现,原来冷是因为脚一直溻在雪水里,而后忽就感觉脚被抬高,冰冷的脚一下入了一个滚烫的怀里,「你在发烧,别再着凉了!」说着便要躲开。 「反正我也烫着呢,你再这样下去才会着凉吧。」他瞧着李玄玄,低声说:「夫人……」 「怎么了?」 「我是不是特别没用?」他将她的脚踝也纳入怀里,捂的更严一些,脸上笑着,「你看我,本来想中了状元就娶你,最后状元弄丢了。后来圣上下了密诏,让我配合江秋白查案,我想着若是能将这案子办好,到时候求个恩典,有个一官半职,也好求娶你。可好似,我还是没办好,还连累你同我在这冰天雪地里受苦。」 「没有,我夫君特别好……」不知为何,她听见宋清尘这样说自己,竟觉得自己心内委屈,替他委屈,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 「你听我说完,我总觉得我配不上你,还委屈了你下嫁给我。」宋清尘知她是心疼自己,也红了眼圈,「可我捨不得放开你。不管一世有多长,只想同你一人天长地久,同你雪中烹茶,同你看春堤绿柳,同你把酒临风,览遍书卷,走过山川,同你欢爱,至死方休。」 李玄玄破涕为笑,「你每次同我表白心意都这么……」 「特别么?」 「嗯。」 「那应该怎么说?」他将李玄玄拢到身边,靠在自己胸前。 「应该说,我心上只有你一个人。」 「嗯,我知道了。我心上,也只容得下你一个人。」 李玄玄不禁笑了一下,「你知道么?从我遇见你起,你每次在我面前扯谎,我都能识破。」 宋清尘也笑了,「知道。」他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可你从不忍心戳破我,是不是说明,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你心里就有我。 洞窟里的火堆燃着稻草噼啪作响,宋清尘又添了一摞稻草,而后就抬头看着石壁,他疼的睡不着,也不打算睡了,只想这样守着她也好。 李玄玄问:「你在看什么?」 「壁画。」 「壁画?」 「嗯,你看这是群仙赴会图,佛教和道教里很常见的图,不过,因不同的分支、不同的朝代、不同的画师,画出来的图,也会有些差别。你看这衣饰,是收腰细窄的风格,是前朝隋朝的画师画的。」 皇亲国戚,富贵人家大都信佛,寻上能人巧匠,花些金银在莫高窟凿个石洞,或者画副壁画以表虔诚,是很常见的做法。 石窟,壁画,佛教?李玄玄脑中闪过这些词,「这是莫高窟?」 宋清尘点头,「应该是,你还对这有研究?」 李玄玄这才反应过来,这里是陇右道,敦煌城,怎么会有稻草!「我们掉下密道的时候,掉在稻草上了,你看,我刚才点火用的也是稻草。这里根本不产稻子,哪里的稻草?若是密道里,是巴彦为了方便逃跑,防止摔伤的,他会铺稻草,这可以理解。可这是莫高窟,千佛洞,这里面需要稻草么?」说着她就朝着墙角那堆稻草走去,她拨开稻草,又挖了一尺来高的黄沙,露出了一角麻袋,她扯开宽松的麻条,伸手抓了一把,是稻米! 第103页 她将稻米递给宋清尘。 宋清尘拿过来稻米,揉搓一下,「是丢失的那批粮草。这米有些坏了,这味道同逍遥观那批一样。」 果不其然,这些稻草摆在这里相当于是做记号,以免在众多石窟中,找不到,当初将米藏在哪里。 两人正因找到丢失的粮草而开心,忽听石窟外传来脚步声,宋清尘挡在李玄玄身前。 他听得清楚,来的人不是一个,最少有十几人,若是敌非友,他们逃不掉的。他闭上眼,停了一下,做了决定,「一会儿我拖住他们,你带着东西往回跑。藏起来,最多一日,令令一定会找到你的。」 李玄玄抬手捏着他的下巴,转向自己,那强硬的手法,让宋清尘感觉到,他的夫人生气了,「宋清尘!方才我们说的那些话是废话么?」刚才说再不分开了的人,不是你宋清尘么! 「他们最少十几人,我拖不了多久,你快走。」他声音清冷,却十分坚定。 李玄玄以为经过方才的表明心意,他会明白,这个情况,谁都跑不掉,不如生死都在一起。没想到,他还想着让她跑,李玄玄抬手就是一个嘴巴扇了过去。 「啪!」 宋清尘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可是不是说了很多次么,他有多捨不得她出事。他宁愿豁出命去,也希望她好好的。他不说话,就肿着脸,红着眼,看着她。 李玄玄反倒不着急了,她慢慢的把脚从宋清尘怀里伸出来,不慌不忙的穿上袜子和鞋,整理了额间碎发,脸如湖面,平静如水,清冷绝尘的端坐在石窟的地上。 石窟外是雪埋了一半的黄沙千里,乌黑的天上,陇右的下弦月格外清亮,如水洗后靠在瑶池边上一般,瞧不见人间离别苦。 李玄玄才发现,她正对着洞口,而刚好那洞口如月拱,圈住了沙漠上的月亮,原来陇右的月亮竟如此漂亮,她来此奔波的数月,头一回安静下来,好好看看月亮。 月笼寒沙,人间绝景,可竟抵不过,她眼前人回眸一瞬,不管发生什么,她忽然觉得不怕了,就这一眼,值了。 第57章 终有一别 能多看一眼,都是赚的 宋清尘被李玄玄一巴掌扇醒了许多, 他也不再坚持让她独自离去,只侧眸望着她。 远处的脚步声原来越近,他已不在意了, 只望着他的小娘子, 能多看一眼,都是赚的。 「公子, 真的是你们啊!呜呜呜, 公子,你不知道,吓死令令了!」宋令沖在最前面,一步就跪到了宋清尘面前,拉着他的胳膊开始哭哭啼啼。 「令令,你轻点,我这肩膀要废了。」宋清尘说这话的时候,望着李玄玄, 冲着她笑。 人总是这样, 若是没得救,他们两人定是一对亡命鸳鸯。可眼下得救了,李玄玄却瞪了他一眼,心里还在生气, 气他在关键时刻让自己独善其身。 江秋白随后入了山洞就跪,「公主, 属下来迟。」 李玄玄伸着胳膊,「江公子, 拉我一把。」 江秋白忙起身,避过宋清尘如刀的眼神,拽着李玄玄衣摆, 将她拉起来。 待众人入了敦煌城,住到飞天楼的客栈里时,已是天亮。 从她扇了宋清尘一巴掌之后,她再没同宋清尘说一句,入了客栈,只嘱咐江秋白,「我要一间上房,明日找两个僕人过来侍候。」 经过这几日上天入地的折腾,她这一觉,睡到正午才起,她低唤了一句「来人」,可门口并没有动静。她估计僕人定在门外,她头晕晕的,估计昨天雪地里走的久了,着凉染了风寒,且许久没吃东西,浑身无力,只好走到门口,推开门。 门外的景象,瞬间将她唤醒。 她的房间在飞天楼的最高三层上,而眼下,门口的过道上,齐刷刷跪了三十多个人,「拜见十七公主!」 她仔细看了看,有些人穿着官服,想来这事动静大,当地的官员都出动了,「起身吧。本公主今日身子不适,你们别围这了,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裴琳芝带着两个僕人,一个老者走了过来,「公主,这是大夫,帮你把脉。你们两个,侍候公主梳妆。」一行人进屋,关了门。 「琳芝,你怎么不去休息?这些事江秋白会安顿好的,你不必操这份心。」 「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李玄玄笑了,「我可没救你,也没救你家咸阳游侠,你可莫要折煞我。」 「白郎的病,虽不是公主医治的,可是受用了公主建议啊。且我二人深陷北祁山寨,出不来,还是公主去里面救出来的呀。」 李玄玄拉过她的手,不在和她论这个,只是意味深长的说:「当年在辋川院,我就知道你是个执着念旧情的,却没想到你竟然追了这么远。若有一日白野望对不住你,我绝饶不了他。」 说话间,僕人推门,「公主,白公子求见。」 「让他进来。」李玄玄笑着说:「我刚同琳芝说,若你有一日对不住她,我定要了你的命去。」 「公主放心,我这一世蒙她不弃,以后只会好好待她。」 「你们以后怎么打算?」 「我让白郎过来,就是同公主辞行的。他是戴罪之身,回不得长安,我们想回洛阳,便在那里定居。你以后可要来寻我啊。」 「一定。」 裴琳芝拉着白野望给李玄玄行了大礼。 第104页 李玄玄望着他们离的背影,唏嘘不已,总有这样敢爱敢恨的女子,惟愿被爱之人,能好好承受这份爱意,相知相守。 没多久舒池朗也来拜,他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公主,千万大人不记小人过。虽说我差点把你家阿蒙弄丢了,可我努力给找回来了,可千万绕了我的狗命。」 「你要同裴琳芝一起走么?」 「嗯,最近朝局动盪,家父可能有些变动,我得快些回长安去。眼下这粮草案,定局已出,除了没找到鱼符,不过,找不找得到,貌似也不重要了。我就不陪公主迁简王墓了,还请公主谅解。」 「你这么客套,我反倒受不了。鄯州那里有太常寺的人在,你且赶紧回长安吧。咱们长安再聚。」 「好。那就此别过了。」舒池朗行了一礼,方要退出去,李玄玄叫住了他。 「池朗……」李玄玄略有迟疑,「阿蒙还好么?」 「不大好,那肩膀失血过多,又在那样的条件下,耗了一天一夜,眼下还在发烧呢。不过你放心,大夫一直守着呢。对了,安西都护府的副都护陈是扬也来了,守着他呢。」 「陈都护为什么来了?」 「他是阿蒙的舅父啊,当初我联繫不到阿蒙,一共去了两封信,一是给江秋白,一是给陈都护,我当时是真的有些慌了。他一行人千里加急,一日换三匹马,才赶到这里。」 「好,我知道了。池朗,此去一路顺风,长安再会。」 李玄玄喝了些粥,吃了药,想去看看宋清尘,可她本就有些气,加上阿蒙的舅父在,她即便担心,可也不敢贸然去瞧。竟有些怀念在北祁堂的日子,时时刻刻可以黏在一起。 她觉得脚下绵软,于是又昏昏沉沉睡去,这一睡,又一病,待能下地时,已过了好几日。 她醒来时,突然想起来,貌似好几日没见到元郎和云执,有些事情还要谈谈。着了人去唤,不一会,元郎和云执就来了。 她当着两人面,将四年前的粮草案娓娓道来,又将他们是如何拿到十皇子和巴彦共谋粮草证据的事情,一一说来。她见两人也没什么反应,大抵她昏睡这几日,都有所耳闻吧。 李玄玄问:「你们可见到安西都护府的陈都护了?」 两人点头。 「元郎,我知你有个将军梦,你若是想同陈都护回安西都护府,我可以托他给你写个举荐信,到军中去歷练。」 元郎开心至极,他本就有此意,只是公主病了,不好打搅她。没想到,自己还没张口,公主倒替他打算了,「只是公主,那你怎么回长安呢?元郎不在,那些太常寺的人,能照料好么?」 「你放心吧,太常寺的徐主簿是我相识,他安排的你放心。」她又对着云执,问道:「云执,你有什么打算么?我应该是要回长安的。」 云执脸上倒是少有的冷静,他看了一眼元郎,李玄玄明白了,于是说道:「元郎你去备马车吧,一会我去府衙,这两日病在此处,还未同江秋白好生聊聊呢,估计他定在敦煌城府衙里。」 「是。」 元郎出去关上门,李玄玄才笑着说了声:「云执?倒是个好名字,可要我给你一拜,唤你一声二十五皇叔么?」 云执也笑了,「我李家的公主就是不一样,聪慧过人。你胆子倒是大,眼下就咱两个人,你不怕我伤了你?」 李玄玄本想拉着宋清尘,一齐同云执说的,她总觉当时两人不媒而合的发现,应该有他在场才好。可是眼下听闻他还病着,就不想去打扰。「你要是伤我,路上那几个月时间,哪次机会不比现在好?」 云执竟生了一副孩子的单纯笑靥,「我还是唤你一声姐姐吧。我生来就是个死人,没命享你李家的福。你若不嫌弃,仍当我是那个云执弟弟吧。你什么时候猜到的?」 「叶寻和冷月嫣偷偷幽会那日,给管家的信是你干的吧?」 「嗯。」 「那你何时知道,我发现了你是二十五皇子的?」 「从你让白野望盯着我的时候起啊。不过我本就没想做什么,我一直心里也煎熬,什么时候和你坦白呢。还是你勇敢些,唤了我来。」 「我有件事,一直不明白。扬州那个巴彦是你么?」 「是我。」 「为什么要用巴彦的名字?」 云执笑了笑,他的眼生的很好看,笑起来的时候,清澈如晴空,「姐姐,你知道么,我本就是个活死人。那时候我小,心里还是念着家里人的,我总是告诉自己,我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哥哥,有一个娘亲,所以我兄长找我去看着舅父王甫一的时候,我没有拒绝。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批是当年拉去陇右打仗的粮草,可我后来发现这事,越来越不对,我就对外称我是巴彦,想给查案子的人提个醒。所以后来我下定决心,要离开逍遥观,早在着火之前就去了浮生酒肆。我已决定袖手旁观,远离是非了,可这时候逍遥观着火了,我舅父王甫一死了。他不是偶然被烧死的,同样,那火里死的两个小道士也不是偶然替我死的。他们都在我兄长的掌控内,也就是我和我舅父,都要死,是他计划内的。我庆幸我提前醒悟,不再留恋亲情。我那时同你离开扬州的时候,是真要同那个二十五皇子的身份彻底告别的。」 云执有些悔意,「我当初只是想制造些混乱,去巴彦那里拿回我娘亲的琼花簪。当初巴彦和十皇子达成交易合作的时候,各自送了一件凭证,是若被发现,足以让他们二人都万劫不復的物件。我那兄长十皇子,自是不会拿自己的东西出去了,他送了件我娘亲,淑妃的东西。我当时想,若巴彦去捉姦冷月嫣和叶寻,你们藏的好,不会影响到的。我只去巴彦那里,拿回我娘的花簪,其余的东西我都不动。然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好。可天不助我,还没出手,就被你们发现了。」 第105页 「你拿不拿到那花簪,现在看,还有意义么?十皇子伏诛,淑妃娘娘很难全身而退的。」 「所以说我还是幼稚嘛。」 「我要回长安的,你怎么打算?」 「我还是回扬州吧,姐姐若是不嫌弃,我仍去浮生酒肆做个酿酒的师傅。那二十五皇子的身份,都是前世了。以后我就是云执,自在点,为自己活了。」 「你若是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我,不是念在咱们的血缘关系上。是念在咱们这一年来的情分上。」 「嗯,谢过了。你不必担心我,你应该猜到了,胡来和尚那个心上人就是我娘亲,他痴心的很,对我也好,我若要吃喝玩乐潇洒一世,也是有资本的,放心吧。」云执还是拱手拜了一下,如他自己说的,他同二十五皇子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临走前,他又问了一句,「你可以替我保密么?」 「嗯,我和宋清尘,都不会说的。」 「姐姐,宋公子,对你可是万分的真心。不要负了他啊。我娘亲就是个傻的,胡来和尚哪里不好呢,非要去攀附什么权贵,那些不过是虚名罢了。我总觉得,没有一个女子愿意,同很多很多女子,共享一个夫君,即便她夫君独宠她,可那些好,那些爱意,都是淡化了许多份之后的一点点罢了。你看,众人都说淑妃得盛宠,可她连自己的小儿子,都护不住。那这份盛宠,还抵不过寻常人家的平淡夫妻呢。」 「嗯,我对他也是真心。」她点点头,「云执,其实,我们生在皇家,除了富贵荣华多一点,别的好似也没什么好。既然富贵、权势你都不图,那就找个你爱的人吧,把你缺失掉的那份亲情,都补给她,补给你们的孩子。你希望你,也可以遇到一个这样的人。」 「嗯。」他退出房门,笑了一下,「我会的,姐姐。 第58章 礼尚往来 礼尚往来!慢慢擦吧!…… 敦煌的府衙长官是唐县令, 他在元夕前一天派人给李玄玄送了请帖,邀她去唐家府上做客家宴。 元夕歷来都有筵席,她不好推辞, 还怕若是自己不去, 唐县令会多心,就应下了。 过了晌午, 她隆重打扮了一番, 怕再着凉,特地裹了狐毛的披风。 元郎已经打理好了马车,捂了暖炉。她才到飞天楼的楼下,正迎上宋清尘、陈是扬、叶寻一干人等。 众人施礼,她点头受了,便不多话,上了马车的小凳。 陈是扬是个急脾气,问了一句:「十七公主, 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李玄玄回头, 认真的瞧了一眼,「陈都护说笑了,应该没有吧。」说着,元郎掀开帘子, 她坐了进去。 陈是扬还在思考,这身形真是眼熟, 他看了宋清尘一眼,一拍脑袋, 「她是不是前年重阳节,宵禁的时候,你抱着的那个小娘子?」 他声音颇大, 李玄玄坐在马车里也听到了,她思索着,他怎么知道。 两人均病了好几日,待李玄玄能下床时,听闻太常寺一行人已到鄯州,来了信笺到敦煌县衙,她又忙着处理了些简王迁墓的事宜。 几次都想扮作路过,去瞧瞧宋清尘,可他房间外面那阵仗,被几十号人高马大的军人围的严严实实。李玄玄真怕他们都跪下给自己施礼,想想就作罢了。偶尔让元郎去打探打探,知道他还在养伤就放心了。 宋清尘肩上还未完全康復,连带着胳膊和手都有些艰难,陈是扬自是担心他这外甥,于是拉着一帮军人,日日夜夜守他跟前。他已多日未私下见过李玄玄了,所以今夜无论如何也要见她一面。他抛下一句,「舅父,你记错了。」然后趁着元郎驾车之前,忙蹬上了李玄玄的马车。 陈是扬愣在当场,他摸了摸头,「我怎么觉得我没记错呢?」 叶寻笑道:「你这舅父当的有些傻。我们可是都知晓,他两人是拜堂成过亲的。」 「啊,寻之,你怎么不早点说!坏了!我说这两日阿蒙怎么老催我,让我不用守着他呢!」 他们一行人已经上了马,陈是扬还在后悔,「不对啊!他何时成亲了?我怎么不知?还娶了公主?这事宋公知道么?诶,令令,你说说。」 宋令一脸无奈,公子不肯说,他是再不敢出卖公子了,可又不好说自己不知道,只好说:「婚书是下过了的,就是这婚礼还未办。这个,这个,你还是一会筵席上问我家公子吧。」 李玄玄才坐稳,就发现马车的窗帘被人从外掀开。她也不说话,任那人坐在她身边。她往边上挪了一下,好在马车宽敞,离的远些。 宋清尘嘴角一笑,「夫人怎么了?拜了堂,成了亲了,出了北祁堂就不想负责了?」 李玄玄冷冷的瞧着他,好似几日不见,消瘦许多。 宋清尘笑着继续,「还是觉得我手废了,握不得笔了,就想不要我了?」 「这么严重么?」 「嗯。整条胳膊怕是废了,」他左手拉起右手,「你看这样动都没知觉,你过来摸摸,整条手臂都是凉的,不过血了。」 李玄玄没想到竟然如此严重,怪不得方才见他,那右胳膊都似直愣愣的,用不得力气的样子。她伸手就去摸他右手,可拉住手一模,并不是想像中那样,冰凉不过血啊。 她正诧异,那右手忽然用了力气,将她拽到了宋清尘腿上。 「无赖。」 第106页 「嗯。」宋清尘将人抱坐在自己腿上,将头埋入她怀里,嗅着她身上的温暖气息。「姐姐,不要我了么?」 「我没有。」 「还生我气呢?」 「没有。」 「我看看。」说着就四目相对,秋波荡漾,唇去寻她。 可还没寻到甜香软糯,就被一个冰凉的柔荑白指拦住了。 「别胡闹,嘴上都是胭脂,若是花了,一会儿怎么见人。」 他的唇碰上了冰凉的手背,顺势就吻了吻,而后咬了一口她手指,「好,放过你。」 「放开我,晃。」 马车摇摇晃晃,他怕李玄玄颠的厉害,就将人放到坐凳上。可手仍被攥的紧紧的,挣脱不开。 两人就这么牵着手坐在马车里,半晌不曾说话。 直到元郎驾着马车,提醒了一声,「公主,还有一个路口就到了。」 这句鬼使神差的提醒,让李玄玄觉得匪夷所思,可以是「马上到了」,可以是「到了」,这句「还有一个路口到了」是什么意思。她不自觉的看了一眼宋清尘,同样这话,却让宋清尘脑中一亮,似给了他提醒。 他那直勾勾的眼睛,盯的她浑身不自在,「你别看我。」 「好,我不看。」而后,他欺身过去,将她脑袋抵在马车墙壁上,侧头亲在她耳后的脖颈上,「不让我亲,不让我看,想让我死么?」 他感觉到唇下的那人似有酥麻略过,不禁一颤,更让他觉得热血沸腾,他的吻开始游走,沿着耳后,拂过碎发,印在脖颈,缠着锁骨。从轻碰,到浅吻,到舔舐,到啮咬,到吮吸,不过一个路口的时间,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将这两日的思念发泄了出来,只是才开始,马车就停下了。 「公主到了。」 李玄玄被吻的心间痒痒,又气又恼,她本想起身下车,可心有不甘,她回身又坐了回去,使劲在宋清尘脸上亲了一下,「啵」的一声,盪在车厢里无比清晰,她弯着嘴角,沖他粲然一笑,「礼尚往来!宋公子,慢慢擦吧!」 宋清尘一愣,不是说嘴上都是胭脂么!他又气又好笑!忙从衣袖间取了方丝帕出来,使劲擦着脸,总不好顶着唇印再下车。可周遭又没铜镜,如何知道是否擦净了呢。他将丝帕藏好,忙跳下车去,背对着马车,手捂着脸,冲着身后的宋令叫道:「令令,快过来!」 「公子,怎么了?」 宋清尘将他拉到马车后边,才松开捂着的脸,「快帮我看看,还红么?」 宋令一看,忽觉得脸上生疼,他怯怯的问道:「公子非礼公主,被打了么?」 宋清尘一脸无奈,「怎么就是被打得呢,快给我擦!」 「哦。」宋令忙拿出自己的手帕,使劲擦了擦,认真的说道:「公子,没事,没流血。这么擦,越擦越肿,就这样吧。晚上灯光暗,瞧不出来。等回了客栈,夜里我寻个冰块,再给你敷敷。」 宋清尘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被宋令气死,实在蠢的无可救药。他也懒得说,忙追着李玄玄,朝着唐府内走去。 唐县令虽然职位不高,可人精明的很,他为这座次该如何摆,头疼了一日,最后还是在江秋白的点拨下,通透了一些。不设主位,在主位的地方架了道屏风,摆了些蔬果祭祀神明。 晚宴的主堂,客座两排,面对面而坐,一排中间主位是陈都护,左右分别是江秋白和叶寻,另一排中间是李玄玄,左右分别是宋清尘和唐县令。 堂前挂了一排红色灯笼,节日味道十足,屋内四角摆了紫铜灯盏,点了百十来个蜡烛,照的屋里亮堂堂的。 唐县令心思活络,还请了舞姬助兴,西域胡姬的婀娜,配上琵琶裊裊,别是一番边塞风景。 堂里正中间架着火盆,烤了一整只羊,桌上还摆着水盆羊肉、果脯、酥山、生鱼片、山羊肉脯、胡麻饭等,最特色莫过于,唐县令家的酒樽是墨绿色玉石,盛放着的是西域葡萄酒,葡萄美酒夜光杯,大抵如此。 若不是这些日病着,只听元郎讲讲进展,不甚了解,李玄玄才不会自讨没趣,跟一帮男人在此胡聊。 酒足饭饱之后,大家不在拘束着,开始起桌聊了起来。 李玄玄才知晓,巴彦眼下只算是在敦煌府衙上做客,他们要上书圣上,得了指示才好进行下一步。好在江秋白审了巴彦几日,将能问明白的,都弄清楚了,速速写了文书,已让驿丞八百里加急快送长安。 石窟里的两万石粮食,已经着人去运,直接拉到安西都护府,算是物归原主。 李玄玄此行,还是有要紧事要问问叶寻,她唤叶寻到自己边上。唐县令识趣的说去填酒,她也不避忌,便当着宋清尘面,唤了一声:「叶叔叔。」 叶寻道:「公主折煞老奴了,我当不得你一声叔叔。」 「你虚长我些岁数,那我换你叶兄吧。你入北祁堂五年,无非是为了我父王和那些追随他的亲兵。玄玄谢过你这份恩情,以后定当将你视作长兄。」李玄玄说罢一拜。 叶寻忙去扶她,「我还需谢公主成全之恩呢。你是主,我是奴,万不敢的。」 李玄玄笑了一下,「那你就听我的吧。叶兄,我父王当年拿的鱼符可是丢了?」 叶寻疑惑于她为何有此一问,「是丢了。当时这事动静很大,虽然面上不提,可若有心问的,都是知晓的。」 第107页 「那丢的鱼符,圣上最近找到了,可是那是个假的。当初粮草从扬州调走,那调令上的鱼符,也是假的。」 叶寻一脸惊讶,「我一直以为十皇子和巴彦,只是贪墨了粮草,却是不知道,用的假兵符。」 「所以,这件事情还没完。那个真的兵符不知道哪里去了。他们若是造假兵符,直接仿造就可以,没必要派了军队,扮作流兵,和你们打上一场。所以应当是,他们不知晓这个鱼符是假的,确实这假的鱼符是从我父王身上获得的。那我父王临死前一定是将真的鱼符,藏起来了,所以我们还要继续寻兵符。」 「简王除了坟墓,还有个衣冠冢。当时活下来的人,将他生前的东西都埋在衣冠冢里了,也在鄯州,我们可以去那看看。」 「嗯,好。」李玄玄点头,又问:「叶兄,你以后什么打算?」 「说实话,不知。我想带着嫣儿,过新生活。可我这些年下来,竟不知道,除了山匪我还可以干什么?」 「叶兄,我在扬州有处宅院,我想着每年都过去住一段。前面是个酒肆,后面是个院子,你和嫂嫂若是不介意,可以去那里。权当是打发时间了。我在长安城外,还有一处辋川院,你们来长安也可以住那里。」 叶寻做了四年山匪,他以为没有回头路了,没想到再遇主公的女儿,竟将他未来的生活安排的妥妥噹噹。知他曾是匪,冷月嫣曾是舞姬,两人若回长安,蜚短流长,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而扬州,富庶宜居,且没人认识他们,真的可以做到两人从头开始。他点点头,眼中笑意似要迎接新生,「那寻之,谢谢公主了。」 第59章 元夕月下 在灯火阑珊处 唐府到飞天楼不过半个时辰, 马车才摇晃起来,宋清尘便已将人捞入怀中,「令令看到我的脸了, 你猜他以为什么?」 李玄玄笑道:「被我非礼了?」 「他觉得我非礼了公主, 被打的。」 李玄玄酒喝的有点多,整个人轻飘飘的, 没忍住, 笑的有些过分。 这过分妖艷的笑,落入宋清尘眼里,就是下凡的神女,花枝乱颤,将那禁慾的冷艷和撩人心魄的妩媚,发挥的淋漓尽致。 她头上凤凰钗,遥遥晃晃,似坠了几颗小珍珠, 在他面上扫过, 车窗的帘随着车来回摆动,时而偷了抹月光,照在她淡淡薄妆上,衬的那妖娆红唇更具媚态。她似笑非笑, 双手抱在他脖子上,酒气香气一股脑散在他脸上, 「臭弟弟,你下次还抛下我么?」 原来她仍是在意, 那日在石窟,自己让她先走。宋清尘说:「我那日,没抛下你, 我只想让你逃……」 「不是,你想让我抛下你。」她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是,是你想让我抛下你……」 「你别哭,你别哭,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他抬手给她擦眼泪,「别生阿蒙气了,好不好?」 「不好!明知道我生气了,这些日都不来找我?」 「我……」 「你什么!你受伤了,不方便去见我?你舅父在,你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你知道我染了风寒,想让我好生休息?怎么那么多藉口?」她借着酒劲,将此前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都说出来了。若是酒醒之后,她还记得,定要后悔几日的。 宋清尘揽住她的腰,让她坐的更稳些,看着她宠溺的笑:「我去看你了。每天晚上,整个飞天楼的人都睡着的时候,我就偷偷跑到你房间去,站在你床边看你熟睡的样子。」 「真的?」 「嗯。早知道你不信,我应该亲你的。」 「我不信你没动手动脚。」 「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 他轻笑出声来,「我本来想,哪怕偷偷牵一下你的手也好,可是还是没敢。」他将李玄玄的脸扳到自己面前,「我怕我一旦牵了你的手,就捨不得走了,就想要更多。」 李玄玄信他,因为他从很早很早以前,早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将最柔软的心,留给了她。她低头,主动去碰那个春色无边的唇,轻轻的吻了一下。 宋清尘与她对视,一板一眼的说:「我们错过的太多了,我不想以后有一丝一毫的误会。夫人可愿意听我解释?」 李玄玄问:「解释什么?」 宋清尘想将她揉到骨血里一般,将她箍的紧紧的,「我确实伤的有些重。我不想让你看见我憔悴的样子,不想你为我担心。」 「我舅父那个人,领兵打仗最在行,我若同他说在北祁堂,我强娶了公主,我怕他打断我的腿。」 「你我拜过天地,你是我夫人,都作数。那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可我不能耍赖,委屈了你去。回到长安,我必三聘六礼,十里红妆,堂堂正正的将你娶回家。」 「只是,」他似是鼓足勇气,「我不过一介落魄书生,无功名无官职,怕是要委屈我的小娘子,下嫁于我。」 这些话,宋清尘即便不说,李玄玄心里都懂。可他还愿意一字一字解释给她听,不愿二人之间生了任何误解。 他从前费尽思量,用尽手段,只想让阿翁高攀一下,替他求亲,他愿意,将自己的不堪尽数展露在她面前。将自己的心里读书人的尊严都剖给她看,只是为了让她知晓,若天地有时,苦海有边,生死有期,我亦愿同你携手,直到尽头。 第108页 帘内昏暗,似夜半低语,他俯在她耳边,「若天地有时,苦海有边,生死有期,我亦愿同你携手,直到尽头。」 他们似取暖,静静的坐在马车里,抱在一处。 直到元郎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安逸。 「公主,前面元夕夜灯市,要不要去逛逛?」 宋清尘抬手掀开一角窗帘,帘外万盏灯笼,缤纷颜色,一帘之隔,竟然是两幅天地,帘内是他夜半低语,许了终身的温柔乡,帘外是夜花千树,纷扰喧嚣的大千世界。 他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带我的小娘子,去买个花灯吧。」 飞天楼与灯市隔了不过一条街,他对元郎说道:「元郎你先回去吧,我会把公主送回去的。」 两人似寻常人家的小郎君和小娘子,借着元夕花灯市,在黑暗里偷偷的牵手,游遍万盏花灯。 远处击鼓吹箫,花市如昼。 李玄玄见宋清尘挤入人群,在一个灯铺前驻足。似几年前初次相见的那个阿蒙,满是少年气息。他抬手抓了一张随风飘扬的灯谜红纸,自信的说出灯谜。 灯铺的案上摆了许多燃了烛的花灯,有红牡丹花灯、出水芙蓉灯、七彩飞鱼灯、白兔灯、蝴蝶灯……摇曳的光,映的他那本就玉山临风的面庞更加清绝出尘,而他看了一圈,在众多的花灯中选了一个极淡雅的白色素纸灯。 他同店家要了笔墨,抬笔不过几个起落,素灯上出现一只淡白杏花。他停笔,拿着灯笼,转头望向李玄玄。 她站在远处,隔着流光,只想等他抬头。 他在花灯深处,熙攘人群,眼中只瞧得见她。 两人相望,只见彼此,在灯火阑珊处。 李玄玄不记得是怎么走上飞天楼房间的,她半睡半醒间,就好似听见门外有猫叫,她打开门就瞧见宋清尘端了一个炖盅站在门口。 「胡椒烧梨?」 宋清尘摇头,「鸡卵甜汤,给你解酒。」 李玄玄低笑,「这不是夜会西厢了吧?」 「月下访友。」 「嗯。」 …… 李玄玄推开西窗,望着有元夕的一轮满月,好似在边塞这些日子,竟从未瞧过一轮圆月。 远处雪地上,白日里融了一片积雪,淡淡黄沙之上,圆圆满满,似能瞧见蟾宫里,桂树下蹦跳的玉兔。 宋清尘从她身后抱了过来,「在想什么?」 「这是我们认识的第几年了?」 「第四年。」 李玄玄在他侧脸,轻点了一个吻,「能在这里遇到你,真好。」 宋清尘笑着回应她:「是我三生有幸。」 回到鄯州时,已是三月初。 好在李玄玄一直同太常寺派来的人有信笺往来。待他们到了鄯州时,万事俱备。按照礼仪祭祀典籍上的惯例,做了几场法事,而后起了墓和衣冠冢。 太常寺这一行人中,职位最高的是个唤作胥郎的文散官。这日他一早来找李玄玄请罪,他说按照祖制,该公主行礼祭拜的都已成了,只是他们起那衣冠冢的时候,棺木的一角有些腐坏,得换个上等的楠木来。 虽说衣冠冢不同真身的棺木,但是死者为大,这拆棺的大事,还需烦请公主再走一轮祭拜之礼,以免冲撞了往生的魂。 李玄玄点头,「嗯,按你们的经验来办就好,我来配合便是。」 胥郎道:「方才已经将衣冠冢里的东西摆好了,还请公主再看一遍,算是最后一眼了。」 宋清尘陪着李玄玄来到新棺木边上,待祭祀之礼都过,李玄玄跪在蒲团上将行三拜九叩的大礼。宋清尘跪在她身边,燃了三炷香,双手合十,默念几句。 两人相视,简王的衣冠冢在上,共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胥郎道:「公主,在看一眼吧,这就阖上了。」 李玄玄走到棺木前,瞧着父王那已经陈旧的衣衫叠的整整齐齐。他的贴身之物,直到死去,不过只有几件旧衣,一把长剑,一个当年简王妃送他的香囊,还有李玄玄小时候玩的布老虎。 她有着十七公主的所有记忆,这些年渐渐的同自己的前尘往事融在一起,她忽觉眼睛酸楚,伸手去拿布老虎。 「公主,这东西碰不得。」胥郎忙拦住她。往生人墓里的东西,最好不要动。 李玄玄一边流泪,一边摇头,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想再触摸一下那种亲情的牵绊。 宋清尘一手扶着李玄玄肩膀,一手示意胥郎无需拦她。只由着她,将不舍和难过,统统宣洩出来。 李玄玄将布老虎拿在手中,两指轻捏老虎的肚子,眼前就浮现简王那时拿着布老虎逗小小的十七公主,「玄玄,你猜猜看,老虎的肚子吃饱了么?」 那时候的小十七仍有人爱,是被宠到心尖尖上的小姑娘,可简王死后,她就只剩孤身一人,清灯为伴了。 「叮噹!」布老虎的肚子上的彩麻似年久易脆,忽然破开,而一枚黄铜铸的鱼,从老虎的肚子破口中掉了出来。 是那枚丢失已久的鱼符。 原来当年简王手里本就有两枚鱼符,一真,一假。他至死都将那能调兵遣将的鱼符保护了起来…… 宋清尘拟了文书,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而后,两人轻马快骑,朝着长安扬长而去。 「那日,你在我父王衣冠冢前,燃香的时候,默念的什么?」 第109页 「说我此生只对你一个好,说到做到。」 第60章 [最新] 梦园长安 我亦愿同你携手,直到尽头…… 再入长安, 已是四月底。巧是华贵牡丹盛烈全城之时。 御赐婚书是有时效的,当年五月下的婚书,需在一年内将大婚之礼过了, 才不算违背圣命。 距离李玄玄从圣上那里得到楠木盒的婚书, 至眼下已十一个月有余。两人的婚事需得在一月间筹划齐整才是。 好在宋长松带了扬州城过半宋家亲眷,聘礼装满了三十辆马车, 提前回了长安。宋氏一族迎娶十七公主, 那是了不得的恩赐。举宋家之力,定要办的风风光光。 李玄玄和宋清尘两人才下马,还未将马缰绳栓好,就已被众人拉去量体裁衣。真真的做到了,足只沾了长安城的地,还未扫去身上尘埃,就忙起了婚礼事宜。 宋清尘入了城,忙换了衣裳, 就奔大明宫而去, 这跨越近三年的粮草鱼符案,终是有了了结,他需尽快将鱼符呈给圣上。 当年的圣上将此案秘密按下,寻了春闱进士科状元宋清尘, 京兆府尹江秋白,联手查案, 就是看中了这两人的才华。 粮草起止,从扬州到鄯州, 圣上的安排也是一绝。一来让因当年的科考舞弊案,被取消状元的宋清尘查案,他几同白衣, 无人会过于注意。二来他家本是扬州首富,生意遍及所有行当,粮草从扬州东关渡出发,他若从此处着手,便宜行事。三来寻了「马上吃胡饼」的错处,将江秋白贬到鄯州。 如此,两人携手,从粮草的起止,到粮草的终止,顺藤摸瓜,将当年的事,连根拔起。 江秋白在宋清尘之后,不日便抵了西京长安。 因这粮草鱼符案涉及较广,他们面了圣之后,还要去三省六部跑一遭,将相关事宜报个全面。 粮草由户部管辖,上万石的粮草被挪用,除了贪墨,定有相关联之人上下舞弊徇私,两人入了户部,还未等到户部尚书,却迎来了莫陆离和绿珠。 江秋白此前是京兆尹,混迹长安久已,自是认识莫陆离,他不禁一笑,「原来莫公子……」 莫陆离未让他将话说完,就笑着拱手:「江刺史,许久不见。看来刺史要高迁,往后这称唿要改了。」 宋清尘和莫陆离相互拱手一拜,算是见过。宋清尘看了看绿珠,忽似明白了什么…… 宋清尘这几日,一早城内钟鼓楼一响,便要入宫,待忙完抵得宋府,已是天黑。 他算算日子,根据太常寺的礼仪规矩,在大婚之前许是见不到李玄玄了。可接下来,便日日在家里等着,他心里自是不愿。 这一早,就寻了由头,同宋公说要去西市置办些陶瓷器皿,跳上马背奔辋川院而来。 两人已几日未见。 宋清尘快马入了辋川院,见她不在碧树堂,就朝着朝槿轩跑去。 李玄玄手里端着一杯茶,正在看书。听得楼梯脚步声,便知他来了。她坐在窗前,看着那人,朝着她一步一步走来。 「阿蒙。」 宋清尘将人横抱在怀里,「我的小娘子,可有想我想的哭鼻子?」 「想你自是有的。哭鼻子确是不至于。」李玄玄笑道:「不是说大婚之前不能见面么?怎么跑来了?」 宋清尘扮作皱眉模样,「有件要紧事,必须同你说一说。」 「什么事?」 「此前我们都以为莫陆离是太子的人,现在看来竟是错了。」 「他是圣上安插在太子那里的人?」 「我夫人怎么这般聪明,这都猜得到?」 「你这么问,我才这么猜的。不过这样一想就通顺的多了,此前他不是有意无意都在帮你么?」那假的粮草调令莫陆离是没有必要给宋清尘看的,但是他通过李玄玄,给了。 「他帮我?莫不是要讨好你。」宋清尘说完后半句,就后悔了。 「帮我作甚?那粮草案又不是我在查。」李玄玄坏笑。 「哦,」宋清尘不想提这人,忙又说:「那绿珠呢?」 「你的意思,她也是圣上的人,安插在十皇子那的?」 「嗯。」 「怪不得。绿珠琵琶弹得那么,。一听便知是高人指点过的。且她确实出自教坊司,那圣上自是看出她是个玲珑的,才选了她来。」 「自古帝王心最是难测,果不其然。」 「所以你看云执的选择,做个普通人,多好。」 「你若想,我也可以陪你。」 「好啊。待大婚之后,出去走走。」 「那阿蒙陪你去洛阳吧。」 李玄玄听得「洛阳」便知阿蒙仍在醋着,当年莫陆离邀她去洛阳之事,她明知故问:「为何是洛阳?」 宋清尘笑着说:「去白马寺啊!」 「去那做甚?」 宋清尘不假思索,笑答:「求子!」 李玄玄一笑,这次再没拆穿他的小谎言。 直待大婚当日,圣上提前赐了圣旨,念宋清尘在粮草鱼符案之功,赐了一个五品文散官。 直到青庐过礼,入了洞房,两人才恍惚过来,竟然已站到长安城的莲花砖上。 宋清尘加官进爵,还是公主驸马,宋公早将府上最大的主人院子着人收拾整齐,当做新房。可宋清尘不允,他说日后可搬,但是洞房花烛夜,必须在他先前的屋子,宋公拗不过,只得允了。 第110页 当酒席散去,繁华长安入了静谧夜里。 两人坐在四年前重阳夜,躲避武侯时,藏身的房间里。 原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竟是这个意思。 他们兜兜转转了四个年轮,才在此故地重游。 钗头凤簪被卸在妆奁之中,珠帘环佩,白玉耳珰放在铜镜边上,金丝凤袖衣挂在屏风上,麒麟绣袍扔在案上…… 而后,上襦、青衫、逐一掉落,沿着妆檯,一路掉落到红纱帐幔的床榻边上。 宋清尘抬头,抚她耳间碎发,「那夜在这屋里,你说了你的长安梦,我也说了我的长安梦。」 李玄玄笑问:「你说了么?」 「说了。只是你睡着了。」 「那阿蒙现在说吧,我从新再听一遍。」 「那夜里说的,等我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回来娶你啊。」 李玄玄眼中生出一抹惊讶,「那么早的时候?」 「嗯。」他学着那日的自己,在李玄玄额头上亲了一下,「那夜里,我还这样子,偷偷亲了你。」 李玄玄的眼眸间映着烛火,闪着笑意,「所以花烛洞房你要选在这里?」是将那日的梦圆了么? 宋清尘抬手解开帐勾,红纱滑落。 …… 夜半小轩窗,斜月挂天边时,宋清尘想着过不久,又是一年重阳到,他要带着李玄玄去曲江上游画舫摇舟,花萼楼看金菊满城。 他极爱又极疼他的小娘子,往后花前清酒也好,雨雪风霜也罢,总要日日守着她,再不分开。 若天地有时,苦海有边,生死有期,我亦愿同你携手,直到尽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