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暴君[穿书]》 第1页 [穿越重生] 《嫁给暴君(穿书)》作者:筱竹青青【完结+番外】 简介: 八岁的阮嫣被送进皇宫,当成未来皇后培养。听说皇帝是个杀人如麻,食人肉饮人血,阴狠兇残的暴君,阮嫣直接吓哭了。 暴君烦躁,拔剑抹了她的脖子。 然后,现代的阮烟穿越过来了,好巧不巧穿在了阮嫣刚进宫的那个时候。 ***** 作为在暴君手里死过一次的人,阮嫣捂紧自己的小马甲,终生目标就是活着出宫! 然鹅—— 不幸被暴君看上了,出宫不成,便退而求次,只求着保全清白,不要侍寝!不要侍寝!不要侍寝! 给暴君侍寝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想逃已来不及,暴君将她圈在怀里,轻咬她的耳朵,「朕养的皇后,今年成年了吧。」 阮嫣哭辽:/(ㄒoㄒ)/~~ 养成文,霸道皇帝强制爱 排个雷: 男主兇残恶劣毒舌,后期有所改变~ 男女主年龄差12~ 剧情略沙雕,逻辑很感人~ 内容标籤: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嫣 ┃ 配角:周明恪,司君墨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暴君的八岁小娇妻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阳春三月,微风和煦,绿柳含烟。 阮嫣坐上宫里的金銮辇车,就要进宫去了。 白胖的小手抱着一袋糖糕,这是娘塞给她的,说路上可以填饱肚子。她忍不住回头,却看到娘泪眼婆娑,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而爹爹拧着眉,满面担忧。 依稀听到他痛惜隐忍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囡囡啊,见了皇上,你只需守礼,别的什么话,都不要说。」 阮嫣懵懵懂懂,她并不知此番进宫,是要给当今皇帝做童养媳的。 她像只小仓鼠,手中的糖糕吃得欢快。当抵达皇宫,一包糖炒栗子只剩下一枚。由宫女小心地扶着下车,她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饱嗝。 走在前面的教习孟姑姑显然是听见了,她折了回来,弯腰为她揩去沾在嘴角的糖霜,抚摸她的脑袋轻声叮嘱:「小主子,等会子见了皇上,你只要笑,切莫哭泣,知道了吗?皇上最不喜女子哭泣。」 阮嫣侧头,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疑惑地望着她。 孟姑姑心下悲悯,并不敢告诉她,在皇帝面前哭哭啼啼的女子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虽然阮嫣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但那位皇帝就未必会因她幼小而放过她,毕竟……他是连生母都敢杀害的残暴之人。 阮嫣不知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仰脸朝孟姑姑甜甜一笑。 孟姑姑心一击,康乐伯府的嫡小姐,当真是生得冰雪一样漂亮可爱,她若是能在宫中平安长大,届时以她的容貌……那位定是不捨得轻易折了她的。 孟姑姑牵着阮嫣的手,陪着她一路走过巍峨恢弘的宫道。 将她安置到行宫里,接受资歷深厚的嬷嬷教习宫廷礼仪,这时候阮嫣看见了另外两个女孩。看年纪,与她相仿。再看她们的穿着打扮,亦是非富即贵,想来都是跟自己一样入宫当未来后妃培养的。 习了半天的礼教,三位娇生惯养的女孩儿便感到疲累了。等那位板着棺材脸的闫嬷嬷一走,三个小姑娘便都松懈下来。 入夜时候,阮嫣蒙着被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爹娘,且她还这么小,自然是忍不住想念的。 当听到隔床苏姐姐压抑的哭声,阮嫣亦忍不住湿了眼角,低低呜咽出声,她好想念爹娘。 好了,暖阁里两个都哭了,剩下的那一个若是不跟风哭一哭,好像显得突兀。 于是,三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一起哭,其中睡在中间床榻的苏小姐哭声越来越大,越哭越是委屈惶恐。 她抽噎着说:「咱们三个一进宫,就出不去了。皇上是个会吃人的暴君,你们知不知道?府里的哥哥姐姐都告诉我了,皇上是暴君,残酷暴戾,是杀人狂魔,还会食人肉,饮人血,我要完了,我要完了……爹爹!您怎如此狠心,把青儿送进宫来!呜呜我要回家!」 一听到杀人狂魔,食人肉,饮人血,阮嫣一张脸顿时骇得发白,怪不得她早上进宫时,爹娘又哭又愁!心思单纯的阮嫣吓哭了,一哭便如山崩地裂,不止不休。 值夜的宫侍被哭声惊扰,提着灯笼闯门而入,结果看见三只软糯的小糰子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侍卫原先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见此情景头大如斗,立刻去叫唤掌院宫女。 孟姑姑匆忙赶来,一见此情形,顿时明白了。利眸扫了抱着锦被抽抽搭搭的苏家小姐一眼。 早听闻督察苏御史的孙女是个刁蛮任性的,现今看来是一点儿也没错,若非她嚷那一嗓子,叫另外两个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知道了皇帝的那些传闻,又岂会闹成这样? 原以为她们乖顺一些,对皇宫里的传闻少知道一些,便可保命。如此被那不知轻重的苏小姐捅出来,明日入宝殿面圣,怕是容易出差错。 孟姑姑命手下宫女点上安神香,并端了热水来为三个女孩儿洗脸,温柔地哄她们入睡。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刚要给她们上点思想课,以苏家小姐为首的三个丫头便哭闹起来了,喊着要出宫回家。 第2页 孟姑姑沉下脸来,欲寻法子治理她们,皇上跟前的大太监便来了,传来口谕,点名要康乐伯府的阮嫣入殿觐见。 三个小姑娘都是出身高门的,身份地位相差无多,然而皇帝却首先召见阮嫣。 相对于阮嫣惨白的脸色,另外两个却是长松口气,欢喜庆幸。 阮嫣被强行带走,她不断地回头,扯着孟姑姑的衣角,哭得好不悽惨可怜,「姑姑,姑姑,求您送我回家好不好,姑姑!」 孟姑姑掩去不忍,嘆息着嘱咐:「小主子可记得昨天奴婢跟您说的话,莫要哭泣,需在陛下面前展露笑颜,他定不会为难你……」 阮嫣还是哭,摇头喊道:「我要回家!」 两个宫女忙拿手帕帮她擦眼泪,手脚麻利地给她整理了仪容,便将她带走。 一路上温言柔语好话说尽,小姑娘一声不吭了,只默默流泪,许是哭累,不能再叫喊。 侍卫打开两扇雕龙绘凤的大门,宫女下意识地放轻了步伐,扶着阮嫣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怎料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的阮嫣忽然使出吃奶的力气使劲挣扎。 侍卫和宫女并不怪她,一靠近宝殿,便能感知到前方的危险,她恐惧挣扎想要逃跑都是出于本能。 理解归理解,却是不能任由她跑了的,宫女抿唇,用力地攥紧她,全程不敢发出丁点声音,引里面那人的注意。 阮嫣要被吓晕了,软软的小躯体颤抖不停,恐惧到极点。当闻到那股由远及近的龙涎香,阮嫣几乎要崩溃,抑不住失声哭起来。 视野中一袭黑色缎袍修长高瘦的身影如鬼魅般掠来,阮嫣还没看清他的脸,面前晃眼的银光一闪,脖子刺痛,她睁大了眼睛倒了下去。 …… 阮烟被哭声吵醒。 麻痹,昨晚通宵看小说,双眼又累又困,想要好好睡一觉都不能安生。她烦躁地睁开眼,便见周围昏暗,古色古香的床幔映入眼帘。这场景如此陌生,阮烟懵了,这是哪? 还未看出个好歹,就有女孩子委屈惶恐的声音灌入耳朵—— 「咱们三个一进宫,就出不去了。皇上是个会吃人的暴君,你们知不知道?府里的哥哥姐姐都告诉我了,皇上是暴君,残酷暴戾,是杀人狂魔,还会食人肉,饮人血,我要完了,我要完了……爹爹!您怎如此狠心,把青儿送进宫来!呜呜我要回家!」 ……这段话怎么这么耳熟?对了,这踏马不是她熬夜看的那本小说的开篇第一章 小炮灰的台词吗??? 阮烟又惊又疑,心中隐有猜测。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这时她发现自己又白又胖的小短手?等等,她那纤长如葱的漂亮爪子呢! 低头一看,身子短小似七八岁的孩子……心脏剧烈地跳动,心中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这时有宫侍闯入,一端庄清秀,年纪约莫二十三到二十五岁、宫女打扮的姑娘踏进门来,面色沉沉,眼神不善地盯着隔床哭得直打嗝的小丫头,听着那熟悉的话语,阮烟掐了掐手臂,痛感袭来,眼前情景依然清晰,眼看宫女端了热水来给她洗脸,阮烟迫不及待把头探向铜盆,看清水面照映的脸,鼻尖一点俏丽的美人痣。阮烟终于确定,她穿了,穿到一本变态小说里,成为那个活不过一章的小炮灰阮嫣! 眼前一抹黑,阮烟晕了过去。 第二天她早早就醒来,盯着对面床榻睡得很沉的两个小哭包发呆。 想到接下来要面临被抹脖子的悲惨剧情,阮烟很想哭。鼻子发酸,泪意将将涌起,她赶忙憋了回去,咬着唇坚定地想着,她既来到这里,便要好好地活下去,决不能走上跟原主一样的路! 八岁早殁?不存在的,她必要活下去,长命百岁! 心中有了计划,阮烟立即起来梳洗。等她洗漱完毕,隔床那两个小丫头也差不多醒过来了。一醒来便又哭哭啼啼,阮烟压下心头的躁意,努力让语气平和一些,「你们快别哭了。听说皇上最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女子,你越是哭,他就越要杀你。若能忍下来,或许就能保住性命呢?」 说这话的时候,她心底也有些虚。作为一个成年人,她都忍不住恐慌,更别说这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子。 说起来,她们两个却是比阮嫣幸运的,看过第二章 的阮烟知道,苏小姐和安姑娘在原主死后就被放出宫了。 下文提过一个哭喊大闹的阮嫣就让皇帝烦躁了,是以另外那两个也没心思看看,于是大手一挥,让她们滚了。 如今穿成不幸的阮嫣,对苏小姐和安姑娘两个的结局别提多羡慕了。 虽然对接下来要发生的瞭然于心,她也已做好准备,可亲耳听到来自皇帝的首个召见时,阮烟圆润的小身躯还是抖了抖。 竭力淡定地跟在孟姑姑身边,觉察到宫女们惊奇疑惑的眼神,大抵是惊于她一个小孩子竟然不怕不哭不闹。 宫女们不仅心疼起她来,小小年纪,就要做皇家童养媳,可真作孽。这份荣华简直就是拿命换的,叫人羡慕不来,只觉同情。 毕竟,那个人是暴君,做暴君的女人,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是以宫女们对着阮烟,是愈发地温柔,途中各种温柔开解,费心安慰。 终于抵达宝殿,两扇华丽贵气逼人的大门一打开,那些剧情便全涌上脑子,阮菸头皮发麻,还未见到那人,双腿便开始发软。 第3页 孟姑姑递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牵引着小矮墩阮烟跨入门槛,缓步来到殿下。 龙涎香气浓郁,熏得脑袋发胀。这是什么人,熏那么浓厚的香,土俗土俗的。 她垂着眼帘盯着自己的脚尖儿,一边暗暗留意他的靠近。 从她的这个角度,能看到他纯黑的下袍上绣着金丝龙纹,他身量很高,脖子以下全是修长大腿。 黑衣衬得他气质愈发森冷,瞥见他腰间的宝剑,银芒闪烁,唬得她心跳都不正常了。 这时见他伸出手来,抚上她的脸。 阮烟浑身僵硬,不敢动弹。于是,他的手慢慢往下滑,来到她瘦弱的脖颈,五指稍微收拢—— 他不会是要掐死她吧?!! 她这回都没哭了为啥还要杀她?阮烟急了,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挣脱了他。 周围空气好像瞬间冻结,冷飕飕的。势急心慌,阮烟胡乱掏出衣兜里的一枚甜栗子,高举到他面前,急急道:「皇上,吃、吃糖吗?」 第2章 周明恪垂眸看着女孩慌张又竭力镇定的脸,看她一双黑白分明清澈眼眸水光迷濛,欲哭不敢哭的样子。 俯身捏紧了她圆润的小下巴,他声音低沉,语气恶劣危险,「小小年纪,就知道要贿赂朕了?」 阮烟哪敢应答,看过原着小说的她知道,这傢伙性子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经常滥杀无辜,一般能躲在他的羽翼下,安全保命的,都是他信任的,对他忠心无二,真心待他好的人。 为了保命,阮烟需要讨他欢心,同时嘴脸又不能太谄媚。 她强自振作,仰脸看他,手里捧着那一枚糖糕,怯怯道:「皇上,初次见面,没有礼物可以送您,嫣儿身上只有这块糖了……请您不要嫌弃。」 小说里的男主角性格阴冷残暴,然而是个嗜甜的,尤其爱吃糖。当然喜糖爱甜这个属性是深深隐藏的,至少没有人看出暴君有颗少男心。 所以,阮烟决定赌上一把。 这厢忐忑不安地等着他最后的审判,今日能不能保住小命,就看这一关了! 只见他一双冷厉的俊眸暗芒微闪,盯着她的小圆脸看了良久,才慢慢松了手。冷哼道:「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小小年纪,就识得卖乖取巧,可真让朕怀疑,康乐伯平时那副敦厚朴实的面孔,会不会是矇骗朕的。」 康乐伯?阮烟愣了愣,三秒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她这具身体的父亲。康乐伯再忠实不过,绝无异心,她想否定,告诉暴君她爹是真好人,但转念一想,她现今不过是个八岁女孩儿,能懂什么,索性歪着脑袋,睁着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懵懂无辜地望着他。 这傢伙长得可好看啊,虽然是个恶劣狠辣的人,可上天未免太厚爱他,给他这样一副出色的皮囊。 阮烟悄悄觑他,瞧见他一双冰灰色的眼瞳,顿时一讶,果真是如小说里描写的那般俊美无双,瞳孔的颜色与书里说的如出一辙。 她忽然想起后面的剧情曾提过,这傢伙,正是因为过分白的肤色,还有眼睛的异色,是以自出生便被视为不祥妖孽,不仅皇帝下令赐死,就是他的亲生母亲柔妃娘娘也要丢弃他…… 果然,可恨之人都有可怜之处,变态的大反派都有悽惨的身世或悲苦的童年,司空见惯的套路了。 即便她小心谨慎地掩饰自己那成年人的灵魂,然而站在她面前的可是敏感多疑,锐利聪明的皇帝,她的眼神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只是看到她眼底深处的一抹同情,周明恪瞳孔一缩。 刚要发作,内监上前一步低声禀报导:「皇上,司大人求见。」 周明恪瞥了阮烟一眼,淡淡道:「宣。」 内监领命退下,周明恪对一旁孟姑姑道:「把她带下去。」 孟姑姑眉梢跃上一抹喜色,迈开步伐来到阮烟的身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菩萨保佑,这位小主子可算保下命来了。 随即想起行宫里另外两个,刚压下去的担忧又升了起来。孟姑姑垂着头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督察苏御史的孙女、永安侯之女还未觐见天子,是否……」 周明恪有点烦,衣袖一甩,「不见。」 孟姑姑会意,叩首跪安。 阮烟的小手被孟姑姑牵着,走到无人的城楼下,孟姑姑抑不住欢喜,蹲下来将矮小的阮烟抱入怀中。她声音发颤:「太好了,小主子安全无虞。您今日在陛下跟前全身而退。奴婢为您感到骄傲。」 阮烟愣愣地望着她,任由她摸摸自己的头髮,轻捏自己的小脸。这个掌事宫女,对自己的关爱是真切的,因为她是太后身前伺候的大宫女。 受太后委託,前来照看她的。 「您今日的表现真是棒极,您可能不知,有多少的女子在陛下面前,都免不得失态。唯有您能全身而退。」那些血腥暴力的,孟姑姑不敢多说,怕引起小孩子的恐惧。 而阮烟却没有把她的话听入耳,此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登足在白玉高阶上的绛红身影吸引。 他身形瘦长如竹,一身绛红的官服更衬他倜傥俊秀,隔着老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他儒雅温润的气质。 似乎觉察到有人看他,这时他转过头,目光遥遥穿射过来。 偷窥被逮到,阮烟心一跳,下意识地躲到孟姑姑身后。 第4页 孟姑姑疑惑地低头问她,「您怎么了?」 说话间,那抹红色的身影渐渐走近,拾阶而上,来到宝殿门前。 彼此相距不过二十米,孟姑姑见到了他,顿时瞭然。她小声对阮烟说:「他是丞相司大人,亦是皇上的好友,在这个皇宫中,万人之上,一人之下。」 经孟姑姑一说,阮烟蓦然记起来了,这位司大人生得温雅风流,学识又很是渊博,少年成名便选在君王侧。 看书的时候,阮烟曾站过他跟皇帝这对cp,毕竟皇帝太残暴,没几个女子敢嫁他,而敢入宫做妃子的,也没有哪个能活下来。因此他一生孤寡,只有年龄相仿的俊朗臣子陪伴着他。 孟姑姑牵着阮烟回行宫去,「想必您劳累了,奴婢这就带您回去,伺候用膳。」 …… 司君墨这厢踏进宝殿,就见皇帝斜倚在龙座上,表情散漫,安静地擦拭着剑。 司君墨站定,缓缓开口:「听闻您下个月又要出征了?」 周明恪头也不抬,「如果你是来劝朕的,即刻滚出去。」 「我不是来劝您的。」司君墨微微一笑,回忆方才在城楼下见到的那张冰雪可爱的小脸,「我只是来看看,您主动想要接进宫封为皇后的孩子,是什么样的。」 周明恪斜睨着他,心里头在想,那小包子长得不怎样,胆子倒是挺大,如第一次见到的那般。 三年前,他还是不受宠的皇子,有一次从战场逃回来,浑身是血,是康乐伯救了他,藏在伯府里。 第一次见面,她窝在她爹怀里,探着脑袋偷偷瞅他,童言无忌道:「哥哥生得真好看。」 想不到,竟有小孩子胆大至此,敢这般调戏他。 ……是以,当他考虑要立后纳妃时,第一个便想到她,带进宫来做童养媳,当未来皇后培养似乎还不错。 从小养大的女孩,应当会与他亲近一些,不像成年女子,一见到他便怕得浑身发抖,在他面前失禁,平白污了他的眼,触怒了他。 而她今日的表现,倒没叫他失望。 这会儿听到司君墨的话,薄唇微抿,冷冷道:「朕的皇后,不是谁都可以当的。」 司君墨挑眉,这么说,那小姑娘当不当得皇后,还说不准呢? 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司君墨从袖中取出一封加急信件,双手呈上,「边关中军出现了敌国奸细,目前情势不容乐观。」 周明恪持剑站起,瘦削优美的下颌一抬,冰灰色的眸子冷厉,「找死。」 「我说……」司君墨轻咳一声,「您好歹要大婚了,性子应当收敛一些。」动辄杀戮,通身戾气太重,怕要吓着了娇滴滴的小姑娘们。 周明恪眼眸微眯,那女孩不像是会怕他的,不仅不怕,她还很同情他。 那抹同情像刺一样,卡在他喉咙间,很不舒服。他皱着眉,对大太监吩咐道:「晚些时候,让康乐伯府的那个小丫头来见朕。」 …… 阮烟收到消息的时候,惊得喝水都呛到了。那个暴君,究竟想怎么样了,晚上还要召见她去寝宫? 纵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她却不能抗旨,孟姑姑的安慰下,沐浴后便去了皇帝的寝宫。 夜幕笼罩宫城,四处都点上了灯火,远远看去,一派富丽辉煌。 皇帝点名要见她一个人,孟姑姑自是不能陪同入内的。阮烟跟在太监身后,朝孟姑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孟姑姑眼神安抚,心道,皇上早上都没对她怎么样,没道理等到晚上再收拾她吧?何况康乐伯这位小小姐长得这样可爱,想必皇帝也不忍对她下手。孟姑姑如是想着,心里却没有多少把握。 寝宫内浓香扑鼻,阮烟燻得头昏眼花,想要打喷嚏又不敢,只得生生忍住了,心中吐槽皇帝的品味太低俗。 太监挑起层层明黄色的帘幔,终于入了内室,年轻的帝王大马金刀地坐在交椅上,前面隔着檀木茶几。 太监把帝王的人送到,便识趣地退下了,内室只剩他们两人,气氛寂静,针落可闻。 女孩儿穿一身缎面对襟襦裙,头上梳着双丫髻,戴着水晶流苏,烛光下亮闪闪的。 她脸儿白嫩圆润,额前留着薄薄的内扣齐刘海,端的是乖巧柔顺。此时她低着小脑袋,站得远远的。 周明恪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许久未说话。 阮烟心中的不安逐渐放大,小胖手捏得紧紧的。 半晌,他总算出声了,许是久不开口,嗓音有些沙哑,「过来。」 阮烟心中是拒绝的。埋着头,苦哈哈地迈开小短腿,磨磨蹭蹭地走近他。 一小段距离,被她走成了十八弯山路,周明恪耐心尽失,长臂一伸,将她拽了过来。 猝不及防,阮烟惊得差点叫出来,身子扑到他膝盖上,脸撞上他的胸膛—— 特么,好硬,他的胸膛是铁打的吗。 第3章 阮烟也只敢在心里吐槽,谁知某人反倒吐槽起她来了—— 「你的头,金刚做的么?」 阮烟:???明明是你的胸是铁打的好吗?然而她还是没有胆量反驳,没骨气地小声问道:「皇上,嫣儿刚才撞你的那一下可疼?」 周明恪冷眼看着趴在自己胸口的小姑娘,「朕应该问你,你还想在朕的怀里待多久?」 第5页 阮烟圆脸一红,这才知道这个姿势的不妥,便急急忙忙要站起来。 不料肩膀一沉,被一只大手按住。她惊惶地抬头,就撞入他阴鸷的眼眸。 「撞了朕的胸膛,就想走么?」 他嗓音低沉,又带着点儿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这么一句话,被他说出了霸道总裁的苏感……真是一把好嗓音啊,阮烟耳朵要怀孕了。 这话若是放在正常男人口中,许是一种暧昧的撩拨,或霸道地拘留。然而眼前这位不是什么正常人,阮烟咽了咽口水,不敢大意。她强作镇定,细声细气地说:「皇上,嫣儿要去给您请太医。」 她个头矮小,撞那么一下就跟挠痒痒似的,并没有哪里损伤,自然用不着请太医,年轻的帝王显然是捉弄她的。 他伸手触碰她的额头,慢慢往下,在她的眼睛鼻子下巴来回游移。他的手很冷,像冷血的毒蛇。阮烟克制着逃跑的冲动,僵着身体被他来回摸脸。 这厮,不会有恋童癖,今晚就要对她这么一个可爱可怜的小女孩出手吧?阮烟惶惶不安地想着。封闭的内室明黄帷帐重重,那股香气愈发地浓郁,熏得她脑子都有不甚清明,鼻间痒痒的,她好想打喷嚏啊。但暴君在场,她怂没胆,连打个喷嚏也不敢。 他这厢慢慢开口:语气冷静几近残忍,「朕不要请太医。你撞了朕,就应该把这个头颅拧下来,给朕赔罪。」 阮烟的心高高一提,身体绷紧,脸色唰地白了,「皇上……」 不行了,她撑不住了。浓香熏人,她头脑发昏,同时经受恐吓,她心理快承受不起,当他说,「朕对你的这颗头颅,甚是喜欢。」语气中不乏森森恶意。 黑白分明,莹润水亮的灵动双眸,合着这张软乎乎小圆脸,可不是惹人喜欢? 周明恪要看她是个什么反应,万没想到她竟然软倒,晕了过去。 周明恪手疾眼快,拉住了她的手,扯了过来。 阮烟昏倒在他的怀里,双眉仍是不安地拢着。 「……」周明恪有些无言,垂眸打量她,这小丫头不是胆子挺大的么,怎今晚如此不经吓,一吓就晕过去了? 他拧眉想了想,终是把她抱起,送到拔步床里去,扯下绣着龙腾祥云的明黄暖帐,周明恪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低声道:「你是第一个睡朕的龙床的人。」 夜色渐深,寒露湿衣,孟姑姑在寝宫外等了许久,仍等不到阮烟出来,心下愈发慌乱,小主子不会做什么事吧……就在她忍不住要去西宫请太后,便见寝宫内灯火骤然一灭,整个宫殿陷入黑暗。 孟姑姑心口一紧,这是……? 大太监走过来叫她退下,「皇上已经就寝了,孟乔,你就不必在这此候着了。这里自有本公公守着。」 孟姑姑心头震动,皇帝就寝了,那么阮烟今夜是留在寝宫中了? 她万万想不到,皇帝会容许她共寝,可是,她还只是个孩子啊,皇帝不会就……不是她把皇帝想得那么龌蹉,而是他本就不是一般人,猥亵女童,也不是没有可能。 孟姑姑没听到里面传出的任何声响。心道,若是皇上强迫了她,小主子总会叫的吧?眼下没有动静,想来应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孟姑姑满心复杂地退下了。 …… 阮烟很乖巧,睡姿规规矩矩的,倒没给皇帝添乱。一夜好眠,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她慢慢睁开眼,对着头顶上双龙戏珠的帐子,意识悄悄回笼。这是她到古代的第二天。 想到再不能回去,与亲朋好友团聚,迟来的忧伤笼罩心头。 且不说她想念现代世界的亲人,想要回去。得知回家无果,那么好好在古代里生存下来也好。若是穿到普通人家的姑娘倒也罢了,谁知道她穿成残暴皇帝的童养媳。 身份尊贵是尊贵,可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就被恶虎拆吞入腹了。阮烟一阵恶寒,鼻间龙涎香气慢悠悠地钻入鼻间,让她从思绪中抽出身来,一扭头,一张俊脸闯入眼帘。 男子五官立体,宛如刀刻,修眉剑一般斜长凌厉,鼻子高挺,唇薄润泽。一双眼睛紧闭着,好梦正酣。 暴暴暴君……她居然跟暴君睡了!得到这个认知,阮烟吓得魂儿要飞走。 她身体瑟缩着,不敢乱动。而他许久没有动静,阮烟悄悄舒了口气,他一时半会应该醒不来吧?抬头看屋顶一口天窗,日光正盛,显然快到九点了,他竟然还没起来,不是说皇帝都要早起去上朝的吗? 不对……阮烟忆起,他是暴君,从来不用上朝的,任性得很。 阮烟不敢陪他在这儿躺着,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放轻了动作就要爬起来。不经意地转头,忽然看见锦被下有一处突起。 那个位置……尴尬而隐秘,所以,那个撑起的东西是…… 仿佛被人点了穴位,阮烟身形定住,脸颊爆红。她她她看见了什么! 即使隔着衣裤,又盖着锦被,仍遮不住其形其状。 阮烟捂脸,简直没眼看。想不到她作为一只母胎单身狗,有朝一日会看见男子晨时的身体变化。 缓过神来,她着急着要跳下床,不想动作幅度过大,把枕边人给惊醒了。 阮烟胳膊被一只强劲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他低哑慵懒的嗓音在后面传来—— 「睡了朕的床,你就想一走了之么?」 第6页 阮菸头皮发麻,慢吞吞地转过头来,扬起笑脸怯怯道:「皇上,早上好……」 他勾了勾嘴角,正要说点什么,蓦然感觉到自身的异样。他迅速掠了眼,每天早晨醒来,总会立起,早就习以为常。 但现在他床上有个女孩子。 看她干巴巴地笑着,周明恪心有疑窦,莫非她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他神色瞬间阴沉沉,直勾勾地盯着她。 阮烟不敢面对他,想转过头去,又怕惹他怀疑。只得仰着脸看他,表情懵懂又无辜。 假装是一个纯洁的孩子。 第4章 果然,周明恪被她面上的纯真骗了过去。 封建社会的女子,那方面的启蒙一般是要等到成婚前夕,才勉强给一点说教,成年女子都未必懂的,她一个八岁的乳臭未干的女娃娃又怎么会懂这个? 周明恪不动声色地把锦被下拉,不经意间,把手探到被褥下,再伸出来时,他已恢復如常。 心中还是有些恼的,谁曾想,他晨时的冲动叫这黄毛丫头看去了?皇帝的心理跟大闺女的身子被外男看去了差不多,虽然看他的对象是个小丫头。 看着她一张肉嘟嘟圆脸泛着柔光,像冬至节的粉面汤圆,委实讨喜。年轻的皇帝两只手捏住她的圆脸,左右拉扯,泄愤似的。 阮烟没有动弹,心里早就骂开了,格老子的当她的脸是面团吗,随便揉捏拉扯不会痛的吗?她想躲开,然对上他冷冰冰的灰色眼瞳,阮烟一憷,更加老实了。 她脸上的皮肉尤为娇嫩,被他这般欺负着,很快就红了。脸皮又麻又辣,有点疼。 阮烟抽了抽鼻子,鹿一样清澈的大眼里储着一大包眼泪,好似随时要滚落下来。 他明显是瞧见了,呵斥道:「不许哭!」 阮烟一吓,垂下脸,抬袖子揩了揩眼睛。 周明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矮小的软包子,心中冷哼,现在还觉得朕可怜么?他始终在意昨日在她眼底深处看见的那抹同情。 门外值守的宫侍早在五更天的时候换了一批,喜公公抬头望天,估摸着这个时辰皇帝该醒了。拿耳朵贴门板,果然听到点儿动静,他弯着腰,稍微扬声询问皇帝是否起床,正要进去伺候梳洗。 周明恪道一声准,喜公公率两名嬷嬷两个公公进去伺候皇帝晨起梳洗。 阮烟低着头坐在龙床上,面对这皇帝更衣的场景着实尴尬,可他又没让自己退下,阮烟便不敢擅自离开。 宫侍们为皇帝更衣梳洗的时候,眼角余光偷偷觑着阮烟,心中暗暗惊奇。 几乎没有人能上皇帝的龙床,与皇帝同床共寝到天明的更是没有。 然而好不容易有个□□的,结果是个小屁孩儿。难以想像他们恶名满天下的皇帝陛下跟一个小女孩同寝的场景。 皇帝穿上暗红色的蟠龙冕服,头戴金冠,乌黑长髮垂于脑后,比起昨日所见,少了几分冷厉,更添三分俊美贵气。 他今日要去军营,亲自督察中军,以备不日御驾出征。 整理好仪容,他总算想起阮烟的存在,瞥了闫嬷嬷一眼,「把她带回去。」 闫嬷嬷欠身应下,即刻领着阮烟退出寝宫。 孟姑姑在门外等候多时,见到她毫髮无损地出来,不免欣喜。急忙上前迎接,便发现她白嫩的小脸上红成一片,左边雪腮甚至留下一道淤青……这像是掐痕。 不用想,也知道这来自于皇帝。孟姑姑心绪复杂,有闫嬷嬷在场,她无法说些什么。 回去后,孟姑姑就去太医院取冰蚕雪肌膏,待主簿问清是哪位贵人要用,孟姑姑言是刚进宫的康乐伯之女时,便遭到拒绝。 主薄一双绿豆眼轻慢地睨着她,「孟乔姑娘,你可知冰蚕雪肌膏的昂贵,闲杂人用不得?区区一个伯爷之女,就想要了这只雪肌膏?」 言语中不乏对康乐伯府的轻视。无怪他这么想,康乐伯府虽是世爵,但并无实权,且是三等伯,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虽说阮烟进了宫,做了皇家的童养媳,但始终不见皇帝给出什么名分,是以当不得娘娘,身份没法更上一层。 在这宫里,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皇帝一个不顺心,就能不分青红皂白把人杀了。所以宫里的人,没有哪个是能得皇帝青睐的。 孟姑姑想说皇帝对阮烟是特别的吧,却见到她的脸被扯弄成这样,不见半点怜惜。一时无言,主簿嫌她杵在这碍事,就要赶她走,孟姑姑还想再作争取,一个清润明朗的嗓音穿插进来—— 「若是把冰蚕雪肌膏给了本官,主簿大人可是使得?」 主簿一看来人,眼冒亮光,头点如捣蒜,「使得使得,司大人您是如何都使得的!」 作为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朝中凌驾于百官之首的丞相大人,自然是处处受到优待。 孟姑姑欠身行礼。 司君墨转手将那千金难求的冰蚕雪肌膏递给了她,笑容浅浅,「拿回去给阮姑娘用吧。」 孟姑姑固然想要,但这是司君墨自己求来的,她怎敢相夺? 见她迟疑,司君墨背着手,温和道:「就当……是本官给阮姑娘第一次见面的礼物吧。」 康乐伯府的嫡小姐是否能成为皇帝的后妃,大家都说不准,日后的造化暂不能窥探,但若能小心服侍,总是没错的。 第7页 孟姑姑当是丞相大人的提前示好,道谢接过。 返回行宫,一踏进门槛就看见三只小糰子聚在一起,苏小姐和安姑娘趴坐在黄梨罗汉床上,满目担忧地查看阮烟的伤势。 三个女孩儿是一起入宫,同为皇家童养媳,便算是「共患难」的交情了,阮烟又是三人当中出生靠后的,便视为幼妹,九岁的苏小姐很有大姐的范儿。 「究竟是谁把你的脸弄成这样?阮妹妹你且告诉我,我托口信告诉我的祖父,让我祖父为你出头!」苏小姐握紧拳头,义愤填膺。 阮烟噘嘴,心道:把我脸弄成这样的可是皇帝,你祖父还敢为我出头? 苏小姐这般有底气,也是该的。她祖父是当朝二品大员,真正的有权有势。苏小姐又是家中唯一的嫡女,自是千娇万宠长大的,怪不得这般骄纵任性,可她却也不失义气率真。 阮烟抬头,看见孟姑姑站在门槛前,赶忙示意苏小姐噤声。因为有太后那一层关系在内,是以孟姑姑对自己百般关照,但对苏小姐和安姑娘则是不一样了,端的是秉公办事,严肃管教。 不想她今日对苏小姐的大声喧譁没有点名批评。她托着一个红木盒子款款行来,把阮烟叫进内室去,为她的脸涂抹膏药。 膏药的味道很好闻,隐隐有一股白莲的清香。阮烟深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这两天被暴君身上的龙涎浓熏得鼻子难受,这管莲香的膏药,瞬间拯救了快被摧残的嗅觉。 这东西一看就价值不菲,像她这样没名没分,朝不保夕的小主子,应该是没那资格用到这等好物的。阮烟想问,然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拍了拍脑袋,谨记谨记,她如今只是个八岁小姑娘,言行举止也该符合这个年纪的,不该说的话得憋着。 孟姑姑瞧着她苦恼纠结的样子,只觉得她甚是可喜可爱,不由问:「小主子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不妨说出来,或许奴婢可以帮您一二。」 阮烟睁着眼睛问:「我可不可以去西宫见见太后娘娘?」 这位太后为何对自己这般关照?她记得太后与康乐伯府没有任何关系的。 孟姑姑面有难色,低声说:「娘娘定然是乐意与您见面的,只是……若无皇上的许可,您不能擅自离开行宫。」 这是……变相的禁足?阮烟心情蔫坏了。 孟姑姑想了想,压低声音,将刚才在太医院司大人赠药的事说了一遍。 阮烟一愕,摸了摸脸。方才涂抹了药,脸皮上的灼热感已经消失了,有些凉丝丝的,在三月的天气,甚是舒服。 见面礼吗……? 阮烟想要送些东西作回礼,却发现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他,只得暂时作罢。 ** 皇帝即将御驾亲征,出关平叛动乱。这种程度的战事,大可直接任命朝中武将前行。 然而皇帝却要亲自出征,以他暴戾的性子,想来是难以容忍叛军,是以不惜千里非要赶过去……亲自虐杀背叛他的人。 他的戾气实在过重,亦喜爱血腥。阮烟对此颇为无语,但她敏锐地觉察到,这是她表忠心的绝佳时机。 她不想被禁足在行宫里,寸步不能离。她想,她可以借着他要出征的时机,讨一些恩典。 阮烟近来跟嬷嬷学习了针线綉技,而她是个勤苦认真的,是以学了点儿功夫,勉强可做一双类似半成品的靴子,其他的交予宫女代劳。 待靴子做成,阮烟巴巴地要赶去献给皇帝,便被宫女归燕拦住了。她眉头纠结,望着这双制作简陋,略显粗糙的靴子,有点不敢相信,这是送给皇帝的东西…… 阮烟猜归燕心里一定在说:您哪来的勇气,把这种劣品靴送给皇上?又哪来的自信,觉得皇上会收下这样的礼物? 毕竟,朝臣们给皇帝送的礼物,无一不是奇珍异宝,价值连城的东西。哪个敢像阮烟一样,送这一双品质低劣的手工靴子上去,怕不是嫌命太长? 阮烟不以为意,小脸认真地告诉她,「礼物不在贵重,而在心意。」 此时她正站在去往宝殿的必经路上,与宫女起了细小的争执。 归燕是担心她因此受到莫须有的罪责,而阮烟却觉得归燕不懂自己的心意。 假山后面的羊肠小道,有一人伫立着,她们的话一字不落入他的耳朵。 第5章 周明恪出征的那天,百官出城相送,就是他的三只童养媳,也被女官引到前面来。 三个小姑娘整齐地站在眼前,怯生生地望着他。他目光在她们身上巡视了一遍。 三人看似都差不多,不过,论家世论身高的,要属苏家那位,个头较大。模样安分老实的,则是安远侯的那个小庶女。生得最出挑的,还是康乐伯的小包子。 这模样,看着挺讨喜的呵。周明恪直勾勾地盯着她,听他的丞相说,这孩子给他做了一双靴子……不知,是何等粗劣丑陋? 阮烟踏出脚步,便感觉到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投注到自己的身上,顿时倍感压力。 她年纪小,双腿亦是矮短,走到他身边时,可费了不小的功夫。 年轻的帝王身穿褐色战袍,骑在高头大马上,身上红色的披风鲜血一般炽烈浓艷,风吹拂起来时,别有一种凌厉霸气。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终于要献出这件人人不看好,上不得台面的礼物,阮烟有点小紧张。 第8页 她语速很快,一鼓作气道:「皇上,征途遥远,您需要一双好靴子,这个……是嫣儿的心意,还请您收下。」 周明恪身边的太监上前接过,在他的示意下打开了箱子,一双制作简陋的靴子赫然映入眼帘。 众人伸长了脖子悄悄瞥了一眼,丑陋粗糙倒不至于,但总归不是多好看就是了。何况皇帝见惯了珍品好物,这双靴子十有九成是入不了眼的。 果然,听他嗤笑一声,开口道:「给朕做靴子的,有上百成千人。你倒是说说,朕有什么理由穿你做的这等拙劣品?」 虽然早预料到会被他嫌弃,可当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她一个拙劣品的评价,阮烟还是有一点点受伤了。 她噘着嘴,说:「它的做工虽比不上巧妙精工的尚宫人,但这是嫣儿亲手做的,如此,它便是独一无二,无可复制的。」 她本意只是想把东西送出去,能得暴君欢心最好了,至于他穿是不穿,她并不在乎。 只见他修眉一挑,凤眸似笑非笑,「你是在跟朕撒娇?」 什么?她跟他……撒娇??耳边听到有人低声窃笑,阮烟脸一红,那点不忿却烟消云散了。仔细一想,刚刚她的情态,再结合那些言语,可不是在向他撒娇撒痴? 好在他没再逗弄她下不了台,命宫人把靴子装好收纳到仓库里。虽未说穿不穿,但好歹是收下了。 周明恪再没有特别的表示,说明那双靴子并不感兴趣。 阮烟黑熘熘水眸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从衣兜里摸出一块梅糖,哒哒走到他身边,踮起了脚尖,却还是够不上他。 觉察大众的视线愈发灼热了,坐在马上的那傢伙袖手旁观,玩味地看着她动作。阮烟有点儿急了,忍不住说道:「皇上,您弯个腰行不?」 周明恪倒想看看她搞什么名堂,难得顺了她的意,稍稍弯下腰。 阮烟迅速往他的大手里塞了一块糖,然后退开一步。 周明恪直起身子,盯着掌心里的软糖,眼神意味不明,声音亦是不辨喜怒。 「你好大的胆子。」 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可把众人唬的,百官和众将士唿啦啦跪了一地。额头触地,不敢抬头。 也不知那小姑娘究竟给了皇上什么东西,令他变了语气,众人瑟瑟发抖,心道他一般说出这句话,通常就是发怒的徵兆。 周明恪无视吓得纷纷下跪的臣子,冷眸锁着阮烟,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道:「谁告诉你,朕要吃糖?谁给你的勇气,几次三番以此贿赂朕?」 阮烟小脸微白,面上强作镇定,朝他扬起小脸,轻快道:「我不知皇上要不要吃糖,我也不是要以此贿赂皇上。我只是想请皇上吃糖。皇上……可否赏脸?」咬住牙根,克制着颤抖,说完这一句时,她终于感觉到他收敛了戾气。 想来,这个回答是一百分了。 他唇角微勾,优雅的下颌轻抬,倨傲道:「既是如此,朕便勉为其难收下了。以糖贿赂,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阮烟:「……」都给他找台阶下了,还想怎么样啊。这货可真难伺候。 司君墨低咳一声,对周明恪道:「皇上,准备启程了。」 周明恪刚要说话,一个小小的身影飞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提出请求—— 「皇上,我想爸……爹娘了!您可以不可以让我回家与爹娘团聚?」 好吧,她前面折腾的那些,不过都是为了此时做铺垫。皇帝要远出征战了,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这个间隙是出宫的最佳机会,试问怎么可以让她在宫里继续等着?mmp暴君太吓人了,她才不想当什么皇家童养媳,未来后妃,她只想出宫,离这个蛇精病远远的。 心中有多渴望出宫的自由,眼下她的神情便装得有多楚楚可怜。 「你想出宫?」他慢慢地道破她的心中想法,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冷沉。 看样子是不给她离开皇宫的,那她就再退一步。祈求道:「皇上,嫣儿自进宫以来,时刻都在想念着爹娘,为此每天吃不饱睡不好。求求您,让嫣儿见一见爹爹和娘亲吧!便是让他们进宫来瞧瞧我……也是行的。」话说到这份上了,快答应了好吧,别是这个小小要求也不肯同意啊! 事实证明他是真无良,她想爹娘关他什么事?直接无视了她的祈求,语气冷漠,「谁给你胆子,敢跟朕讨价还价?」 「……」众臣捂脸,他们皇帝陛下跟一个小女孩儿针锋相对未免有失王者风范? 周明恪不再看她,调马就走,「朕不许!」 阮烟这次是真想哭了,鼻子酸酸的,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 这世上怎么会有他这样心硬的人啊,连让她见见爹娘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都不肯答应,实在太不近人情。 靴子她送了,糖也给了,百般讨好还是不得所愿,今日这番心思,真是白费了。她越想越委屈,便没能忍住,眼泪滚落下来。 嫌她还不够糗似的,鼻子里颤颤巍巍地冒出一个大大的鼻涕泡出来——这模样,更是可爱可怜。 她听到身旁人无奈的低笑声。 一只月白云纹袖子横伸出来,一方湖蓝色的手帕进入视野。 阮烟只觉丢脸,不敢抬头,也不看那人是谁,胡乱接了过来,低头擦了擦眼泪鼻涕。 周明恪那厢轻骑出城,掌心躺着的那颗糖便剥去了那层纸,轻巧投入嘴里。 第9页 梅子的酸甜在舌尖化开,他慢慢咀嚼着,忽地对身边副将道:「返回去跟丞相说,明日开放玄门,准许亲眷进宫探望。」 副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此举的用意,忙掩去心中的稀奇,加鞭快马返回皇城内传递皇帝口谕。 周明恪一甩马鞭,策马奔向前,鲜红的披风张扬地鼓起,他嘴角弧度几不可见地上扬。 他准许三个女孩的亲眷入宫探视,所以,并不是单单给康乐伯那位的恩典。 他最讨厌女子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了。 …… 阮烟刚回宫,就接到亲眷可入宫探视的喜讯。苏家小姐这下顾不得安慰阮烟了,在原地欢唿雀跃,激动兴奋,「太好了!我总算可以见到祖父和爹爹了!」 来通报消息的,是司君墨本人。因为他是天子近臣,是以这消息便不会有假了。 大家都很感激,一定是司大人到皇上面前求情了,否则以皇帝那般的性子,岂会答应? 阮烟两步走近他,欠身行礼,「多谢司大人。」 司君墨没有多说什么,告知了消息后,便要马上离开,替皇帝处理留下的政务了。 皇帝把江山交给他代为监察,自是万分信任他的。毕竟司君墨跟着他已有十年,且以他的能力,固然能替皇帝守好国家。 记得周明恪刚夺位登基的时候,朝局如一盘散沙,是司君墨展现自身才能,逐步为他奠下根基,才有了如今的皇城太平,百姓安康。 周明恪性子暴戾,骨子里只有杀戮和征服,是以他喜欢东征西战,经常到各个国家去挑起硝烟,率铁骑踏破他人家国,然后将人家的领地收入囊中,不断地扩大大晋的疆土。 在他外出征战,国家无君,只由丞相监国时,也不是没有前朝残党企图谋逆,然往往在司君墨手中败下阵来。 谋逆未果还不算,等周明恪一回来,立即杀上门,将谋逆的一干罪人九族连诛,不放过一个活口。 渐渐地,再无人胆敢挑衅他的权威,大晋的朝局在短短三年内终于稳定下来。 阮烟知道这段过去,也知晓司君墨的惊世之才。而他两次三番帮助了她,又是转赠冰蚕雪肌膏,又是今日求情令亲眷入宫探视……如此良善的君子,阮烟对他崇拜不已。 望着他给自己的湖蓝手帕,上面印着斑驳泪痕,还有些许凝结的清涕,好好的帕子被她弄得脏兮兮的,就这样还给他实在不好意思。 孟姑姑会意,就要接过帮她洗干净,却被她拒绝了。 阮烟捧着手帕,小声说:「我心中感激司大人,如此便要亲手洗净,才算诚心。」 第6章 皇帝特允恩典,在第二日开放宫门,准许亲眷入宫探视。 苏小姐昨天晚上高兴得睡不着觉,次日起床梳洗时,眼底下挂着一对儿黑圈,活像熊猫眼。 虽然睡眠不足,然苏小姐仍然神采奕奕,精神状态甚至比阮烟和安姑娘还要好。 阮烟转眸,见安姑娘面容愁倦,不见半丝欢欣。不由小声问道:「如沫,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安如沫嘆气,细声细气道:「我没有不舒服。我只是……心情不太好。」 阮烟疑惑,「家人马上就要进宫来看你了,你不开心吗?」 安如沫勉强一笑,低着脑袋弱弱地说:「嫣儿忘记了么,我是安远侯府的庶女,不受重视的,爹不可能特意进宫来看我,而我的姨娘……却是没有资格踏进宫门。」 阮烟确实不知她的出身和处境,因为原着小说里面,对安姑娘和苏家小姐着墨不深,几乎都是一笔带过,是以她穿越过来,也是不了解的。眼下听安如沫一说,她便懂了。 当今皇帝一改老祖宗每三年选成年女子入宫选秀的规矩,只在品阶高上的贵胄当中择选七到十岁以内的半大女孩,以方便调教养成。而全京贵圈之中,家中有符合要求的女孩家,便只是她们三个了。 安远侯府,庶女如沫便是唯一符合选秀要求的那个,是以才被侯府送进宫来。 虽说她只是个庶女,不受族中长辈待见,但她一入了后宫,前途便是不可限量的,侯府的人该是重视她。然而,又因为此皇帝非同一般,安如沫入了宫,能不能活下来,尚且不知道呢。 是以,她仍然不受重视,侯府的人也不会专程进宫看她。 「嫣儿,你呢?」安如沫见她神采也不似开心,试探道,「你与我不一样的,你不仅是嫡女出身,且还是家中的独女,我时常听闻你爹娘极宠爱你的。眼下他们就要进宫来了,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欢喜呢。」 阮烟打了个哈哈,含煳过去了。她确实是高兴不起来的,一想到她穿进这个身体,成为了阮嫣,马上要面对与原身最亲近的父母,她便感到忐忑,怕在他们面前露出马脚。 然事实证明,是她多虑了。 孟姑姑领着她去花园的凉亭相见时,她忧愁了一路,当远远看见康乐伯夫妇坐在亭中等候,不知怎的,眼泪便不由自主地哗啦啦直掉,一腔思念难以抑制。 孟姑姑安抚她两句,鼓励她上前去与亲人团聚。 阮烟便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般,双腿急急跑了起来,像一只可爱漂亮的蝴蝶,奔向家人怀抱—— 她娘眼泪簌簌,张开双臂迎接爱女娇小可人的身子。 第10页 她爹眼神动容,眼中隐有泪光。口中却斥责道:「诶,你这孩子,干什么跑这么急,摔倒了可怎么办?」 阮烟像回巢的小燕子,乘风而来,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母亲香香软软的怀里。 她眷恋地蹭了蹭,闷在怀里,瓮里瓮气道:「娘亲,我好想您。」 康乐伯夫人听着爱女娇娇软软的声音,不禁抱紧了她,连忙问道:「囡囡,你在宫里过得可还好?皇上……皇上对你怎么样?」 原以为女儿这一趟进宫,必是凶多吉少了,毕竟她听说皇帝最讨厌爱哭的女子,恰好他们家女孩是个小哭包。今日能够进宫探视,她起初不敢相信会有这个机会。 阮烟埋在康乐伯怀里,乖巧地应答她的话。心中则在想,见到康乐伯夫妇,她非但没有生疏,反而自主自发地与他们亲近,想来这里头多半是原身的自然反应。 阮烟想,如果是原身,她一定想问,父母明明如此宠爱她,不捨得她,为何还让她进宫去?原身不理解父母的做法,但阮烟却是十分明白的。她爹虽是伯爵,空有声名而已,并没有实权,康乐伯府没法强大到与皇帝对抗,是以只能遵从旨意,把女儿送进宫去。 阮烟这回求皇帝恩准父母进宫来,便早有计划。 她转而走到康乐伯身边,倚在他不算宽阔的肩膀上,神情依赖,说:「爹,嫣儿在宫里这段时间,无时不刻在想念您和娘,迫切想要回到家里去。爹,您可得想办法把女儿带回家呀。这个陌生的地方,我好害怕,我不想待在这里。」 康乐伯夫人闻言,立即对夫君道:「老爷,咱们是该准备把囡囡接回来了。」她压低了声音,「趁着皇上出关了,囡囡接回家亦不会有太大问题,说不定……说不定皇上回来了,也忘记了行宫有囡囡的存在……」 康乐伯夫人说的不无道理,皇上是个什么人,大家心知肚明。当初择幼女备选后妃,本来就是他一时兴起。到外面打个仗回来,或许早忘了行宫还有三个女孩。 如此,自然是不能放任孩子在冷寂的深宫中孤苦过活。 康乐伯凝神思量,「这件事非同小可,还需从长计议。」毕竟不只是他家一个女孩被困在深宫中,督察御史、安远侯家的两个女孩也是,若想把自家女孩带回家,还得跟另外两家大人合计参谋。 「苏家不见得会同意把女儿带回去,督察御史一家可不就是为争夺后位来的?老爷,只怕这办法行不通,说不准还会被苏御史反过来告上一状,把咱们的心思告到皇上那儿去。」大抵是觉得阮烟年纪小,是个听不懂的,是以康乐伯夫人说这话的时候,没避着阮烟。 康乐伯点点头,眉间郁结。苏御史向来与自己不对盘的,难免会惹出事端。 他转过身来拥住阮烟,心下嘆息,对她说:「囡囡你别怕,爹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把你带出宫,你且先等着。」 阮烟也知这事难办,急不得。便乖乖地应下了。 「对了,你在宫里也莫要忘了读书识字。宫里可有先生教导你?」 想不到这爹还是个严格管教学习的。宫里的嬷嬷大多是教些宫廷礼仪,教针线女红,识文断字倒没有,三从四德的经书则会迫人背诵。 每天在棺材脸闫嬷嬷那儿学了一堆东西,其他时间还要跟教书先生上课,阮烟觉得会累死。 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拒绝道:「爹爹,我每天都要跟嬷嬷学这个那个的,哪里还有时间念书?读书写字……就算了可好?」 康乐伯含笑摸摸她的脑袋,「你这丫头,都教我们惯坏了。我什么都能允你,唯独荒废读书不能允。」也不看她抗议的眼神,站立起来说,「我这就去征问司大人,让你进皇家学院念书!」 一锤定音,康乐伯留下夫人陪伴小女,直接去找司君墨了。 皇帝不在,丞相代为监国,事务交由司君墨全权处理,想来让阮烟进皇家学堂这个小小请求,应当会得到准许吧? 康乐伯去寻到司君墨的住处时,意外与苏御史碰面。 当真是冤家路窄。苏御史吹鬍子瞪眼,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表示自己的不待见。 「司大人,我孙女的学业就劳您操办了。眼下还有事情要做,先走一步。」 年轻的丞相亲自送他出门。 康乐伯没想到苏御史也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同样是为儿女置办学业。他望着司君墨,讷讷开口:「司大人,我今日来,目的与苏大人一般,恳请您批准小女入学国子监。」 行宫里的三个女孩身份非同一般,又是未来后妃的培养,是以只要于仪态礼教有益之事,一切都好说。 司君墨笑容和煦,「伯爷有求,司某岂可不应?且等下月初,国子监开学,届时会引领行宫的各位小姐入学。」 「有劳了。」康乐伯想不到他这么好说话,轻易答应了,当下觉得这青年小伙是个随和之人,便忍不住与他攀谈起来。 司大人年纪不大,却有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外界对他的评价,非浪得虚名。 聊了一会儿,便被他的才学深深折服,康乐伯与他并坐在茶几前,相谈甚欢,直到日落西山,康乐伯夫人那边差人来催离,这才起身,依依别过。 回家途中,康乐伯一路上都在跟夫人夸赞司君墨的好。 第11页 「那位司大人,是个人物。年纪轻轻,位高权重,难得不骄不躁,待人和气。我想,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好的青年人了。」 康乐伯夫人疑惑,「别人穷尽一生,都未必能做到至此,司大人当真只有二十三岁吗?」 康乐伯点头,「确实无疑。」他仰头感想,司大人与自己密切谈论的时候,他谦逊有礼,怎么看怎么喜欢。许是他太年轻,令人忽略了他至高的权位,好几次都将双方代入翁婿的关系…… 心头有些遗憾,忍不住设想,如果司大人是囡囡的夫婿就好了。 第7章 阮烟打开了窗门,依着外面的光线,一言不发地瞧着手帕出神。 手帕已经洗干净,清新雅致的墨兰倩影清晰地映在布上。这墨兰绣得极好的,像真的一样,凑到鼻间一嗅,仿佛还能闻到兰花的清香。 这帕子是司大人的,但这花一定不是他绣的,他一个男子,怎可能会绣花?看这针脚紧密,线条精细,定是出自于心灵手巧的姑娘。 不知她是谁,能让位极人臣的司大人贴身收放……阮烟拧了拧眉,跳下高脚木椅,要到内务府去。 皇帝不在宫里,便没人管束她,加之贴心的司大人隐晦地解了皇帝的禁令,在他代为监国的期间,准许自由出入各个宫殿。 穿过九曲迴廊,绕过假山亭榭,便在一株桃树下,看见了司大人那抹颀长的身影。 阮烟弯唇,就要走过去,忽然听到一声娇唿。她转过头,却看见一个脸型尖俏的粉衫宫女跌倒在地,摔坐在地上嘶嘶喊痛。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阮烟看见司君墨快步走近,将那宫女扶起。 看到这,她便不感兴趣了,悄无声息地折身返回。回到行宫里,便把手帕交给孟姑姑,令她代自己送还司大人。 关于月初入学国子监的消息,大家都已经知道,有人欢喜有人愁。 安姑娘是个有志向的,听闻可以到顶级学府念书,喜形于色,比起家人入宫来看她,入学国子监更让她惊喜。 苏小姐可就愁了,她最是贪玩好动,要她在学堂里面坐上三个时辰,简直比坐牢还痛苦。 阮烟倒还好,只是古代的课业繁复,令她想起当年读书时被文言文支配的恐惧。 入学当日,她们换上统一的衣衫,由孟姑姑领去国子监报导。 授业的博士大人教学严厉,最忌这帮贵族子弟装腔作势,不许带婢女贴身伺候。 「你们既是来念书的,就要有念书的样子!」 「邓博士就是这样的,老啰嗦了,每到有新生入学,他便要耍耍为人师表的威风。」皮肤黝黑,五官长得很帅气的男孩子咧嘴笑着,悄悄塞给阮烟一块牛乳糖。 阮烟瞧着在自己身边不断献殷勤的黑小子,嘴角微抽。小屁孩一个,不好好学习,就专门学起泡妞来了。 被阮烟这样的目光看得很不自在,他不禁红了耳尖,别扭地转过头去。 天知道,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如此害羞。为了驱除这种异样的情绪,他又取出两块花生糖,递给苏、安两个。 面对她们,他倒是镇定很多,落落大方。 苏小姐青禾悄悄红了脸,向来有些大大咧咧的丫头此时看来却有几分娴静,拆了纸,小心把糖投进嘴里,小声道:「谢谢哥哥。」 「我叫尉迟枫,你叫我尉迟就好了。」他皮肤很黑,笑起来的时候,牙齿白得发亮。 阮烟望着男孩灿烂如暖阳的笑容,心中一阵雷鸣电闪。急急扭头去看坐在后排书桌,安静地执笔练字的瘦小男童,阮烟心跳加快,拉过尉迟枫的袖子,低声问道:「坐在后面那个,可是小王爷?」 尉迟枫袖子被一双嫩白的小手握着,脸上发烫,表情有点晕乎乎的。听到她的问话,随便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点点头,「是啊,他就是小王爷,皇上最小的弟弟。」 阮烟慢慢松开了尉迟枫,盯着对面那抹孱弱幼小的身影,眼神变幻不定。 那孩子大概是觉察到她灼热的视线,不禁回过头来,迷茫而懵懂的眼睛与她相对。 阮烟一怔,这孩子,当真是原着中那个大反派么?最后干翻暴君周明恪,自己登位做皇帝的那个坚韧隐忍,城府高深的夺位者? 再看尉迟枫这傻大个,当真是小王爷身边最得力的下属,日后新君身边的大红人御前侍卫? 对了,原着就是一本无cp小说,暴君周明恪联合得力助手司君墨雄霸天下,最后被韬光养晦,隐藏实力的「懦弱」皇弟推翻的故事。 现在,这两个最后赢家叫她遇上了,原来都是些虚拟的人物,如今一个两个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而他们的结局她都知道…… 这种感觉并不好,尤其是自己受制于他们的时候。阮烟扶额,表示很后悔看了这本小说。 一整天精神恍惚,课业内容左耳进右耳出,最后还是热心的尉迟童鞋告诉了她今日布置的作业—— 六百字的文言文默写并背诵。 看一纸密密麻麻的生僻字,阮烟眼睛一闭,就想这样干脆晕过去算了。 「阮姐姐不懂的话,子言可以帮你。」小王爷不知几时来到阮烟的身边,眨巴着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睛望着阮烟。 尉迟枫点头如捣蒜,「对啊,论背书写字,没人比小王爷更厉害了!」 第12页 在女孩子面前被尉迟枫一顿勐夸,小王爷感到一丝丝羞涩。 阮烟心情相当复杂。若非看过原着结局夺位称帝的小王爷,手段比起周明恪来,兄弟俩谁也不比谁仁慈圣明。 所以,她才不会被眼前这只纯良小羊羔的周子言所蒙蔽。 虽然他现在是落魄的,饱受宫人欺凌,且还是个六岁的小孩子,阮烟亦不敢小觑他,招惹他。随便扯了一个理由便遁了。 尉迟枫喜欢粘她,于是追了上去。 黄昏时候的阳光浅薄如纸,周子言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睛稍稍眯起。 尉迟枫只比阮烟大一岁,是以在她面前总以哥哥自居,亲热地唤她阮妹妹。 他身量比阮烟高了一个头,低头看着仅到自己胸口的女孩子,他心中生出一种满足感。 从后院偷摘了邓博士最爱惜的那丛蔷薇,尉迟枫弯腰,将粉色的蔷薇插入她的髮髻。 刚摘下的花朵上还沾着晶莹的露水,看起来别样的清新美丽。 他眼睛眼底光芒细碎,亮晶晶的,红着脸说:「阮妹妹,你真好看。」 阮烟又窘又愤,推开他,拔腿就走。 捂着脸想,谁能想到她居然被一个小屁孩调戏了。 尉迟枫嘻嘻笑着,冲着她的背影说:「脸红的阮妹妹像涂了胭脂一样好看!」 阮烟走得更快了。 阮烟沉着脸思忖,她倒不知自己脸红了,但她可以肯定,在现代见过那么多美颜盛世的鲜肉男星,对美色的抵抗力绝对不弱,所以她不可能被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瓜娃子撩动。 如果当真被撩动了心,那一定不是她,而是……原身。 若非那日康乐伯夫妇进宫相见,阮烟还不知道原身还待在这具身体里,以灵识寄居体内共存。 她这厢带着满腹疑虑离开,尉迟枫目送她离开后便要返回去找小王爷,不料绿柳红花之下,立着一个白衣玉人。 看他的姿态,显然是等候多时。尉迟枫愣了愣,上前去见礼。 「尉迟枫见过司大人。」 司君墨身姿颀长,兰芝玉树般倜傥潇洒,此时他修长如玉雕的手指正捏着一条柳枝把玩,微垂着眼帘,唇角挂着温润的笑,这副模样,是专属成年男子的俊雅风流。 尉迟枫抿了抿嘴,心中坚信,等自己长大了,一定不比他逊色,他会努力超越这位在全国享誉盛名的丞相。 思绪回笼,尉迟枫见他久久不出声,心下不免忐忑,司大人专程来找自己,可是有什么大事要说? 司君墨眼见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这才缓缓开口:「尉迟小公子,你可知道阮小姐是什么身份?」 尉迟枫毫不犹豫道:「我当然知道,她是康乐伯府的嫡小姐。」他只知道,这是可以与自己相配,门当户对的家世背景。 「小公子只知道阮小姐是康乐伯府的嫡女,却不知道她如今另一层新身份,是陛下未来的后妃,未免孤陋寡闻了些?」 尉迟枫勐地抬头,惊问:「你说什么?!」 司君墨唇角轻勾,「小公子现今知道了,也不算晚。对于未来的后妃娘娘,应该如何对待,不用本官多说,小公子也知道怎么做吧。」 「你……」 看他犹不服气,司君墨语气平淡,「如果小公子还不知怎么做的话,本官也无意言教,会直接将你的所作所为报与尉迟将军,让你父亲自教导你。」 若是身份普通的平民之子,尉迟枫会立刻臣服,并发誓断了不该有的心思,以免冲撞贵人,给自家招来祸事。然而尉迟枫是大将军的独子,自幼受尽宠爱的,几乎没有人敢拂他的意,是以对于司君墨突然现身敲打,并不能使他信服。 这个年纪的男孩,莽撞冲动又叛逆,司君墨搬出他爹来胁迫他,他不以为惧。 「既然不怕尉迟将军,我想想……我们陛下,你该是忌惮的吧?」 话音一落,尉迟枫脸色煞白。 司君墨见目的达到,便不欲跟他多说,放心地走了。 临走前,他悠悠道:「不妨告诉你,陛下对阮小姐极为上心。小公子若不想在最终引火烧身,本官奉劝你,适可而止。」 对付这种年龄段的男孩,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第8章 阮烟正奇怪,那粘人的尉迟小公子这两天安静如鸡,见到她便只敢拿眼睛看她,脚下纹丝不动,再不敢追着她四处跑了。 莫非,是有所了悟,觉得她也没那么好,遂不再纠缠? 然而,她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克制,愤怒,不甘,委屈诸多情绪……他这是怎么了?阮烟摸不着头脑。 苏青禾扯了扯她的袖子,眼睛却老往后桌尉迟枫那儿瞧,嘴上对着阮烟问道:「阮妹妹,我发现尉迟哥哥最近对我们好冷淡,都不跟我们一起玩儿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隔桌的安如沫闻言别有深意地看了苏青禾一眼。 阮烟顿时恍然。尉迟枫突然不再缠着她,十有八成是知晓了她们三个在宫里的身份,虽然年纪尚小,但已经被冠上皇帝的妻妾的名头。皇帝的妻妾,自是不可以招惹的。 安如沫亦能想到这一层,偏偏年长一岁的苏青禾却不能想到。她对尉迟枫这么上心……阮烟猜疑,她许是对尉迟枫有意。 不管皇帝将来会怎么安排她们的去处,但这个时候,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外男有所牵扯,即便尉迟枫才九岁。 第13页 「青禾,我记得你跟尉迟公子年岁相当,称他姓名即可,不必叫唤哥哥的。」阮烟委婉地说。 苏青禾是个直肠子,羞恼地瞪了阮烟一眼,「我就要这么叫,你管我呢?」 阮烟不说话了。 后来看这小丫头时常追在尉迟枫屁股后面,走到哪跟到哪。 学堂里的教授司业从不管这些贵族子弟的私事,只要下了学,他们做什么,都不加干涉,以防涉及不该接触的,惹一身骚。 而学堂里又禁止侍婢走入,是以苏青禾那不像话的言行举止,对她们管教甚严的孟姑姑并不知情。 安如沫犹犹豫豫地看了阮烟一眼,到底没有去告状。 七月金秋,栖在枝头的肥蝉竭力鸣叫,灼热烫人的风拂过田野,将稻穗催熟。满目金黄的麦浪在风中翻腾着,热情洋溢。 歷时四个月,出关平叛的皇帝终于班师回朝。宫城内外,鸦雀无声,行人退避三舍。对于圣驾,没有人敢抬头偷看一眼,生怕一个不慎,被皇帝逮住,戳烂乱瞟的贼眼。 军事上,他是最厉害的将帅。尽管如此,却还是没有哪个百姓真心爱戴他,为他欢唿喝彩,庆贺他得胜归来。 估计,全国百姓都盼着他永远不回来才好,他若是死在战场上,必是老天开眼,终于降他死罪。奈何上天偏爱他,给予他无穷无尽的武力,令他傲视苍穹,立于不败之地。 眼下,他毫髮无损地回来了,又回来磋磨人了。 群臣大气不敢喘,穿戴着整齐的官服,全匍跪在他的脚下。 刚从战场回来的帝王,身上似透着一股血腥味,阴寒险恶,令人颤慄。 他坐在高座上,接受众人朝拜。礼毕,他手虚抬,便有人搬着一个盖着红绒布圆形物什进来。 两个身着奇装异服的男子捧着那东西,用拗口的话语高声对皇帝道:「尊敬的皇帝陛下,这是萨满可汗献给您的礼物。」他一边说着,一边揭开红绒布,红布一掀,一个金属打造,彩色宝石镶嵌,外形类似于车轮的物品进入人们的视野,「它叫天钧轮,可占卜未知事物,遥望未来,可看国运,可知后世,可见天定的圣主明君,甚至……它还可以带领陛下穿梭未来的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 跪坐在殿堂角落的阮烟倏地抬起头来,目光直直看向北狄使者手中名叫天钧轮的宝物,脑中只有最后那句「可穿梭未来的百年千年」在迴荡。 莫非,这个东西,就可以让她回归原来的世界吗?阮烟心跳砰砰,灼灼地盯着天钧轮,内心蠢蠢欲动。 「你倒是说,如何使用?」皇帝撑着头,狭长凤眸饶有兴趣地对天钧轮投以关注。 络腮鬍的使者神情讪讪,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陛下若想要驱使天钧轮,需有一名法力高强的大师……」 法力高强的大师?阮烟额角一抽,这个年头,上哪儿找有通天本事的法师去? 这答案跟没说一样。周明恪拧了拧眉,提问司君墨,「卿有何见解?」 司君墨学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个见识多广,心思敏锐的人。然而这一次,他思路却卡壳了。 他面上平静,语气惭愧道:「这件可纵观未来的宝物,臣前所未见,是我孤陋寡闻了。至于法师,普天之下,能有此本领之人,只怕藏匿人海当中,寻之无异于大海捞针。」 连司君墨都没听说过这样的东西,这两个北狄蛮人,怕不是在耍他? 空口胡诌宝物的特效,对于宝物使用方法,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不是在捉弄他,又是什么? 周明恪眼神冷得瘆人,将准备吹哨召唤「尸鹰」,将这两个欺君罪犯当场撕皮啄肉—— 司君墨出声:「陛下不妨请白马寺的大师前来验证,若真是神物,便收留起来好生珍藏,待下属寻来到大法师,再做定论不迟。」 司君墨太多事了吧。阮烟攥紧了手,兀自生起闷气来了。这个司君墨,做什么要提点暴君?干脆让他误以为天钧轮是个没用的东西,随手丢出去,让她捡个漏不好吗? 天钧轮,可以令她回到原来世界的东西,她势必要得到。 如果这东西又留在皇帝手上,想要从他手中拿到,难比上青天。 思忖间,周明恪遣散众人,臣子们从大门鱼贯而出。安如沫悄悄拉了拉阮烟的手,示意她快跟上。 阮烟醒过神来,抬脚就要跟着出门,一道慵懒低沉的声音阻止了她前进的步伐。 「康乐伯府的,留下来。」 阮烟脚下一滞,心高高提起,僵硬着转过身来面对他。「不知皇上……」 话未说完,一股重力袭来,她手腕一紧,被人拉扯到跟前,被迫坐在他的大腿上。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阮烟不敢不从,仰着脸对着他,眼睛仍不敢与他对视。 他沙哑着声音轻轻说:「你瘦了。」 阮烟受宠若惊,鼓起勇气看他一眼,以为下一句就是关心她的话,谁知他话锋一转,说—— 「你更丑了。」 阮烟一口气梗在喉咙,没忍住,抬眼瞪他。 第9章 捉弄一个小孩,有意思吗。 阮烟发现这傢伙长得挺高的,仰头与他对视颇费劲儿,不一会儿脖颈便有些酸。 为免落了气势,她挺直了腰杆,坚持住。 第14页 忽然听他一笑,恻恻道:「眼睛睁这么大干什么,你敢瞪朕?」 只要她点头,阮烟相信他会直接把瞪他的眼珠子挖出来。这个猜想令她背嵴发凉,冷汗涔涔。不过四个月没见,她怎么就忘了他是个残暴狠厉的人?果然是这段时间安逸太久了。 她赶忙摇头,挤出一个天真甜美的笑,歪着脑袋说:「皇上长得太好看,尤其是您的眼睛,嫣儿忍不住想看。可嫣儿长得丑,怕污您漂亮的眼。」 自贬到这个程度,应该够了吧?以「为免污了龙眼」为由,阮烟想从他腿上下来。结果没法动弹,后腰被他一只大手用力地勒着,紧紧托住。 阮烟愤怒了,究竟还想怎么样? 此时他没有注意她的情绪,锁着她的眼睛面无表情地问:「你说朕的眼睛很漂亮?」 阮烟倒不觉得他的关注点偏了,毕竟他幼时所受的苦楚,全来自这一双眼睛,还有他的发色。 别人认为他瞳色诡异,是祸国妖孽,几次想要灭了他……然这在阮烟看来,不过是个混血而已,并非多稀奇的。 阮烟琢磨着,男人最看重自尊心,想来瞳色带给他的困扰还是不小的。于是她拼命夸他—— 「皇上的眼睛像水晶石,晶莹剔透,精緻漂亮,是世间罕见。您是帝王,眼睛亦该是天下独一无二的。」 阮烟悄悄汗颜,为自己胡扯的本事感到服气了。 周明恪手指按住她的唇,有些用力地摩挲。「好一张巧嘴。」 他性格真真是阴晴不定,不知道他现在是喜是怒。莫名其妙磋磨着她的嘴唇,力道有些大,弄得她唇瓣有些疼。 周明恪冷眼看着她皱巴的小脸,欲躲不敢躲的模样,唇瓣被他磨得发红。大手抽离,将她甩了出去,「你可以滚了。」 阮烟抿紧了唇,面无表情地告退离去。起初垂首慢慢后退,退至门槛,她快步跨出,没有回头。 这个人,她真不想伺候了。阮烟握紧了粉拳,暗想她一定要得到天钧轮,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不用卑躬屈膝看人脸色。 周明恪眸中寒芒乍现,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小小的身影渐行渐远。 一个八岁的女孩,便有如此敏捷的反应能力么?他不信,她的言行举止,完全不像一个八岁女孩。 「另外那两个,去给朕带过来。」 宝殿内只有大太监喜公公一人,皇帝突然出声,显然是在吩咐他。身为天子近侍,又是从小就服侍在身边的,不敢说对皇帝的一切了如指掌,但对于他的脾性却是有几分清楚的。他口中的那另外两个,必是指行宫里住的,除了阮烟以外的那两个女孩。 喜公公把苏、安两个小姑娘带进殿的时候,苏青禾浑身都在打颤发抖,走路都不大稳当,相比她心惊胆战,安如沫稍显镇定。 虽然她心里也是怕极的,然她能很好地掩饰住。 周明恪居高临下地打量她们,清楚地看到安如沫那笼在袖中微微发颤的粉拳。 一个年幼的女孩,再如何聪敏,也不可能不漏任何破绽。 周明恪心中已有结论,便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两个女娃娃身上了。扬了扬手,喜公公立即把苏、安两个带了下去,一刻也不让她们在此碍天子的眼。 苏青禾大松口气,双肩放松的垮了下来,一离开宝殿,便感觉瞬间满血復活了,仿佛刚从地狱中脱离出来一般。 安如沫回头往殿内看去。皇上为何突然召见她和苏青禾?又为何见了一面,连话都来不及说,就赶苍蝇一样,把她们赶走了? 安如沫怯怯地看向喜公公,弱弱问道:「公公,皇上为何不待见我们,是不是我们什么地方做错了,惹皇上不喜?」 喜公公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好有心眼的一个丫头,拐着弯儿向他打听内情呢。 可,皇上的想法,岂是尔等可以揣测的? 「姑娘莫要多想,皇上不想见,必有皇上的道理,并非你们惹皇上不快。」敢惹皇帝不快的人,早就没活在世上了。 回行宫的路上,苏青禾小声对安如沫说:「安妹妹,我不明白你跟苏妹妹是怎么在皇上面前保持镇定的,我都快吓死了,你们却不怕……安妹妹,你会不会觉得我没出息啊?」 安如沫腼腆地笑着,「苏姐姐,皇上有什么好怕的……皇上长得、长得多好看呀,又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怕甚?」 苏青禾挠了挠耳朵,疑惑道:「很好看么,我不知道,没注意。」她暗搓搓地想,尉迟哥哥那样的,才是好看。 安如沫仍旧笑着,面容柔顺乖巧。 苏青禾虽然粗枝大叶,但她并非愚蠢之人。虽然很中意尉迟小哥哥,但皇上一回朝,她便不敢再胆大妄为干出格的事。 她咬牙硬下心来,忍着不跟尉迟枫来往,与同窗换了座位,坐在他身后,上课时眼巴巴地瞅着他的后脑勺。 而尉迟枫则望着前面阮烟娇小的背影发呆。 …… 暴君终于没再来骚扰她,恐吓她了,阮烟暗舒口气。那傢伙太难伺候,她希望以后都可以不用与他碰面。 不用碰面固然是好,但却断了得到天钧轮的机会。想要接触天钧轮,周明恪就是一条捷径。 带着一堆烦恼,阮烟在归燕的安排下,踏入浴桶洗浴。 归燕已知这位小主子不喜欢被宫人在旁边伺候,眼下识趣地退了下去,并贴心地架起三扇绘着鱼戏莲花的屏风与外室阻隔开来。 第15页 每天早上要学习功课,下午则要接受礼艺嬷嬷的教习,既要学习文化,又要学女红、习音律。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的,空闲时间极少,所以只有晚上泡花澡是一天中心神最放松的时刻了。 因此,她没注意到有人进了门,屏风后面有高大挺拔的身影投映。 圣驾骤临,宫殿里的婢女来不及恭迎,英俊冷冽的年轻帝王乍然出现,令下面的人一阵慌乱,手足无措。 正要行礼请安,便听皇帝身边的公公问道:「阮姑娘呢?」 归燕小心地答:「阮姑娘正在沐浴……」 话落,便见眼前一片衣角晃过。归燕是孟姑姑调教的,性格和胆量要比别的小宫女强些,这时大着胆子偷偷觑皇帝的背影,这一看可把她惊的,皇帝竟然往内室去了!她刚不是说了,阮姑娘在洗澡吗?! 虽然……虽然阮姑娘名义上是皇帝的人了,可是阮姑娘才八岁呀!! 她满脑子禁忌画面,有心阻拦脚下却是一步也迈不开来。到底是没那个胆子敢上前阻止皇帝。 他可是暴君,杀人如麻,从不眨眼的。 周明恪这边并不知宫女已给他打上「禽兽」「败类」的标籤。 他脑中无风月,无情欲,心无旁骛,自然没有往那一层上想。在他眼里,阮嫣只是个黄毛丫头,有点不正常的小丫头,令他生出要探究的心。 他缓步绕过屏风,裊裊轻烟,水雾氤氲的女娃出浴图赫然映入眼帘。 阮烟不经意地抬头,轻烟水雾后立着一个男人。阮烟下意识叫了出来—— 未看见他是如何出的手,搁在浴桶旁边矮几上的软巾疾速飞来,准确无误地陷入她张大的嘴,堵住了她即将出喉的尖叫。 周明恪抱着臂淡漠地看着她惊慌的脸,漂亮的桃花眼水润盈盈。 好歹双手没有被束缚,行动也未被限制,阮烟伸手将堵在口中的软巾拉了出来,双手护住胸部,身子往水里沉。 因为她身量矮小,浴桶便是「量身打造」的小木桶,是以她把身子往下沉时,倒也不担心被水淹过头顶。 当然,这也有一个弊端,某人可以轻松地将她潜在水底下的身体看得一清二楚。 阮烟环顾周身稀稀疏疏的几片玫瑰花瓣,一腔悔恨,欲哭无泪,早知道她就该多撒点花,不为皇宫节省啊啊啊。 阮烟又羞又怒,虽然她现在还是个小孩吧,但她身体里住着一个成年人的灵魂,怎么也没办法对眼下场景不介怀。 「皇上,您……您知道什么是男女之防吧?半夜闯我闺阁,看我沐浴……您这是想干什么?」羞怒交加,她难以抑制地质问起来。 只听他嗤笑一声,「看你沐浴?」嗓音压低,言语恶劣,「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有甚可看的?遮掩什么,朕对你这瘦扁平的豆芽菜身子没有兴趣。」 他眸光从她小巧的上半身掠过,似有嫌弃。 阮烟:「!!!」瘦、扁、平???士可杀不可辱! 想她原来傲人的事业线,现今却……阮烟无可奈何,咬牙暗恨。 正想说,既对她不感兴趣,还不麻熘地出去。然而人家根本不给她说这句话的机会,冷脸道:「立刻穿戴整齐,出来见朕。」 语毕,甩袖出去了,末了还把归燕使唤着进来伺候她更衣。 第10章 盛夏时节,天气燥热。即便夜间,清风亦灭不去心火。 周明恪斜靠在交椅上,懒懒地歪着,墨色稍浅的长髮随意地披散在脑后,敞开的领口,可见白皙如玉的肤色,精緻漂亮的锁骨。 阮烟穿戴好衣衫,慢吞吞来到他跟前,他没有叫坐,她便不敢擅自寻把椅子坐下。 见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她后知后觉地,心中浮现几分忐忑不安。琢磨着他大晚上过来,是有什么事?莫非是因为司君墨自作主张解了他的禁令,让行宫的三个女孩到国子监念书,有违圣意,所以问罪来了?可是,这事可是司君墨决定的,为何他单单寻了自己?况且,去国子监念书的,并非她一人。 周明恪眸光犀利地审视着她,从头到脚,不放过任何一处。他半晌没出声,气氛压抑得令人心慌。 眼角余光瞥见孟姑姑小心翼翼地上前,对他低声禀报:「皇上,安小姐和苏小姐来给您请安了。」 听闻圣驾到了行宫,特意停在阮烟的院子里,不管她们心里愿不愿见到皇帝,都必须来见礼。 周明恪一瞬不瞬地盯着阮烟看,全程不错眼,薄唇一掀,吐出一个字:「滚。」 孟姑姑不敢多说半句,低着头小心地退了下去。 「杵在那干什么。」周明恪冷声命令,「过来。」 阮烟眼皮子突突直跳,直觉不好的预感,直觉告诉她应该立即逃跑,然理智又告诉她,在他面前所有的逃避和挣扎都是徒劳,往往都是死路一条,她能做的,便是顺从他。 她脸色微白,慢慢地走到他面前。 肉嘟嘟的圆润下颌蓦地被人扼住,他力道极大,柔嫩的肌肤立即浮现红痕。阮烟吃痛,包子一样的圆脸皱巴起来。 「你……你放开我!」阮烟不得不顾忌他,他以往的手段可令人闻风丧胆。 她不敢出言不逊,只敢幼兽一样,小心翼翼地试图挣扎。 真不知他今晚又抽什么风。 第16页 「你究竟是谁。」他冰灰色的眸子阴气沉沉地攫紧她,眼神锐利似箭,像要穿透她的眼睛,看穿她内心的灵魂,「你不是康乐伯府的阮嫣。」 阮烟瞳孔一缩,霎时忘了挣扎,瞪圆了眼震惊地望着他。 他怎么知道?等等,他怎么看出来的??难道,在遇见她之前,他曾与原身接触过???怎么可能,明明她刚穿过来的时候,阮嫣还未见过暴君啊。 不管怎么样,阮烟是不会说出真相的!她攥紧了小拳,若说出她是来自几百年后的现代女孩,熬夜猝死而魂穿到这具身体上,岂不是被当成妖怪被烧死?在这个封建的时代,连混血异瞳都被当成妖孽,何况她一个魂穿的…… 所以,打死她也绝对不会说出来的! 仿佛洞悉她的想法,周明恪勾了勾嘴角,笑意森然邪肆,「你若不说出来,那么朕便也不逼你,就让你带着秘密到黄泉地府给阎王说去。」 话落,阮烟脚下不稳,软倒下来。咬牙恨恨地剜着他,暴君,算你狠! 周明恪欣赏她的惊慌愤恨,心中满意,果然验证了他的猜想,她不是原来的阮嫣。 状似随口问道:「告诉朕,你的名字。」 她下意识张口答:「阮烟。」 「还不说实话?」周明恪恶狠狠地捏紧了她下巴的软肉,疼得阮烟低唿出声。 阮烟委屈,「我说了,我就叫阮烟,南阮北阮的阮,烟消云散的烟!」 周明恪略略意外,修眉一挑,想不到这般巧合,竟是同名同姓,虽名的字大不相同。 「你是孤魂,还是野鬼?」 什么?阮烟气结,情急下口无遮拦,「你才是孤魂野鬼!」 周明恪下颌微抬,淡淡道:「朕纵横战场多年,手上沾满无数人的鲜血,每逢踏上战场,偶有见过冤魂鬼怪在周围飘荡。当然,他们震慑于朕的龙威,自然不敢靠近朕,更遑论復仇。而朕也不怕鬼,不怕寻仇。所以,你是哪处的鬼魂?」 阮烟惊讶,他想表达什么,表达他相信世间灵异诡事吗?是啊,他一定是相信的,否则便不会看出她的异常,坚信她不是康乐伯府的阮嫣。所以,他以为她是那些会附体的鬼怪。 阮烟原来是个相信科学的美少女,对诡事嗤之以鼻,认为那些都是别人浮夸譁众,博取关注。 直到她魂穿……这才相信有些异事科学亦解释不通。而如今,她可以断定,她之所以魂穿了,必是现代的她已经死去,死后灵魂脱离身体,穿梭时空来到这里,成为了另一个人。 这时候周明恪已经放开了她,阮烟揉了揉被他捏出青紫的下巴,嘆气道:「我不是什么鬼魂,我来自遥远的新世界。在那儿,我是一个小透明时尚博主,因为我……」 她话还没说完,他忽然打断,拧着眉问:「何为时尚博主?」 阮烟悄悄翻了个白眼,「说了您也不懂。」 只听宝剑出鞘的声音,一晃眼,锋利的剑便横架在她的脖颈,「说。」 阮烟内心愤恨不已,动不动就性命威胁,她可真是讨厌死他了。面上苦巴巴地回答他的问题,「我就是个教人家衣衫穿搭,时下盛行的妆容推荐的……总而言之就是推销女子日常用品的。」话说得这么直白了应该听懂了吧?再听不懂她要怀疑他的智商了。 周明恪斜睨着她,没说话。阮烟了解,这是等着下文呢。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我经常熬夜,通宵达旦看小……看话本故事,许是多次通宵,身体受不住了,大抵是悄无声息地死在床上,当我再次醒来时,便出现在皇宫里,成了康乐伯之女阮嫣。」 他嗤笑,「如此荒谬,朕不信。」 阮烟唿吸一口气,「不信也罢,我句句实言,从无半句欺瞒。皇上,你要杀我么?」 现在,她只想知道他会怎么处置她。 杀?周明恪与她对视,女孩眼眸清澈,水光潋滟,罕见的平静,无往日的怯弱可怜。胆大无畏得像初见时那般……世间如此骯脏浑浊,只有她眼里的世界,清澈明亮。 周明恪移开目光,漠然道:「横竖你已占了阮嫣的身体,从此你便是她了。朕暂不杀你,但不代表将来不杀。」掷下话,他扬袖起身,阔步走出厢房,宫侍统统跪在地上,恭送圣驾离去。 阮烟身体软倒下来,栽在躺椅上,脑中乱成一团浆煳。 周明恪,是看在阮嫣的面子上,不杀她么?如果他真这么在意阮嫣,为何又在开局时候一剑抹了她的脖子? 诶,真是脑壳疼。原着小说那个辣鸡作者,究竟搞的什么设定。 她倒在躺椅上装挺尸,耳朵听见有脚步声来,没来由的疲累,索性闭上眼。 安如沫试探着问道:「阮妹妹,皇上与你待在厢房里这么久,可是发生了什么?皇上……可对你做了什么?」 苏青禾跳起来,指着阮烟的下巴惊叫道:「天哪,这里又生了淤青,阮妹妹,皇上是不是打你了?」 阮烟睁开眼睛望她,苦巴巴一笑,就是那混蛋掐的,都破皮了,还冒出点儿血珠,留下青紫色的指痕。 「太过分了!」苏青禾拥住她,言语满是对周明恪的控诉,「阮妹妹这么可爱,皇上怎么就下得了手!」 孟姑姑拨开苏、安二人,蹲下来检查阮烟的伤势,低低一嘆,「您下巴刚去旧伤,今日又添伤痕,皇上真是……」她亦不敢对皇帝不敬,背后说他坏话。他此举虽过分了些,但好在没有对阮烟造成巨大的伤害,相比拔剑抹脖子,下巴留伤痕还算轻的了。 第17页 幸好那日司大人转赠的冰蚕雪肌膏还剩着些,现下还能用上。 虽然那雪肌膏是上等好物,却也不是瞬间能治癒伤口,立即恢復无暇的。阮烟在第三天,被喜公公传唤到御书房做事。 书房做事,不过是些端茶倒水,执笔研磨的活儿。 自从她马甲掉了之后,周明恪便变着法儿折腾她,不让她过大小姐般清闲自在的生活,虽然入宫以来,她本就没过得几天清闲自在的日子。 女红还是要学的,艺术和文化课也是还要上的,在他的御书房被当婢女使唤,也是不能拒绝的。 阮烟心累,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混球。沏了一杯贡茶,阮烟送到他的案几前去,他凤眸懒懒一掀,碰都没碰就说:「太冷了,你想让朕喝凉茶?」 阮烟一气,真想说凉茶降火,然触及他凉凉的眼神,阮烟承认自己怂了,默默转身去给他重沏一杯。 还没搁在桌上,便听见他似笑非笑,恶意满满地说道:「这么热,你想烫死朕么?」 哪里烫了!阮烟恼了,忍不住反驳:「若真是烫了,为何我双手安然无恙,仍好好端着茶杯?」 「住口,」周明恪一怒,「你还敢跟朕顶嘴!」 他站起身,冰冷的目光落在她白嫩小胖手上,忽然笑了,缓缓开口:「朕说烫就是烫了,你的手,又怎会安然无恙?」 阮烟一惊,他这是想干什么?? 只听他高喝一声叫唤来人,命人烧上一壶沸水。 宫人不敢怠慢,赶忙架起小炉在一旁烧起火来,为了不让皇帝久候,宫侍两人不断添柴加大火力,让火烧得更加旺盛,以期在短时间内将水煮沸。 两人一顿急赶,为了让水快些煮沸,连脸上被浓烟燻得发黑也不顾了。 阮烟听到水沸腾咕噜噜的声音,心越跳越急,像快要撞出胸膛。 暴君他不会是要拿沸水浇淋她的手,烫伤她,不让她双手安然完好吧?这个变态! 阮烟心哆嗦着,不敢久留,慌忙道:「皇上,眼下这个时辰,我就要去国子监上课了,邓博士最是严厉,不容学生迟到。皇上,请准许我先行告退——」 周明恪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的。他往那咕咕叫响的铜铫子瞥了一眼,微微一笑,语气温柔体贴,「你放心,朕会替你告假,姓邓的定不敢批评你。」 真的是好贴心好感动。阮烟内心挣扎许久,终于崩不住了,大女子能屈能伸,明天又是一条好汉! 抱住他的大腿扑通跪了下来,痛哭流涕祈求道:「皇上我错了,我不敢跟您顶嘴了,求您饶了我这一回吧!」 周明恪揉了揉她的脑袋,跟逗狗似的,轻轻一笑,「晚了。」 阮烟继续痛哭流涕,委屈呜咽,企图让他取消决定。 当然,哭不是真哭,泪是假泪。她向来坚韧的,怎会轻易哭泣,何况,她不敢在暴君面前落泪哭泣。 周明恪端的是冷血无情,看她一个可爱软萌的小女孩楚楚可怜地恳求,一颗心坚硬似铁,不动如山。 当宫侍缠了好几圈的巾布围绕在铫子的金属柄端,万般小心地把壶里的水悉数倒在八个加厚的瓷杯里,周明恪命令:「先取两杯水,分别塞到她的手心里。如此握持着,直到热水冷却,再换新的两杯热水。」 看那杯壁很厚,阮烟起初还能安慰自己,定然不会太烫的,再坚持坚持,冷却了就好了。 可看见宫侍抖着手接着杯子,手上皮肤迅速发红,看他们咬牙强忍,才没把杯子丢出去的时候,阮烟亦克制不住地恐惧了。 这具身子还只一个八岁小姑娘,且又是娇生惯养出来的,细皮嫩肉的,怎受得了这样的煎熬? 脑中闪过一念头,她转头面对周明恪,急切道:「皇上,您若是在意阮嫣,为何还要让这具身体承受不能承受的伤害?你可知,这会将手烫伤的!」 周明恪噙着笑,好整以暇地欣赏她惶恐焦急的小脸,淡定道:「烫伤又如何?太医院有上好的金创药,你大可不必担心。」 他简直……就是一个疯子!阮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宫侍急于摆脱那烫手的茶杯,加快脚步走近阮烟,嘴里嘶嘶叫着,迫不及待地要把两个杯子传递给她。 「不,我不要!」阮烟躲避地退后一步,心中陡然生出莫大勇气,她要逃跑。 「来人,给朕拿下。」周明恪似想不到她竟然敢逃,俊脸阴云密布。 阮烟害怕极了,跌跌撞撞地跑出厅堂,将要跨门槛而出时,嘭地撞上一堵肉墙。 她抬头,便见到司君墨温雅清隽的脸,他讶然道:「阮姑娘,你……」 阮烟像见到了救星,紧紧抱住他的一只手臂,仰脸看他,惊怕的泪滚落下来。 「大人,救我……」 第11章 司君墨最是怜香惜玉的人,见女孩哭成这样,不禁心生恻隐。 将她带到身后,他清瘦颀长的身躯挡住皇帝冰冷的视线。 面带微笑地看着皇帝,轻声说:「您何必为难一个小姑娘?有什么烦心事,您可与臣商量,臣为君解忧。」 「让开。」周明恪好似没听他的话,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身后那个小小的身影。 心中狂风暴雨,怒气迸发。原来只是要逗弄这小东西,没打算真的用沸水烫她,不过是恐吓她,教训一二,叫她还敢跟自己顶嘴。 第18页 不料她竟逃了,还把他的丞相当成了救命的好人,而他自己,便是兇恶的坏人,这让他怒从心起。 「你给朕过来。」周明恪一字一顿地说,言语中尽是威胁。 阮烟瑟缩了一下,并不敢过去。小手揪着司大人的袖子,片刻都不能松开。 这般怯弱的模样,真像生怕入虎口的小羊羔。周明恪瞧她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泫然欲泣,他不免烦躁,加重了语气,「别让朕说第二遍。」 阮烟仗着身边有司大人,于是试着跟他讨价还价,「您……您若答应不罚我,我就过去。」 周明恪暗暗磨牙,这小东西,胆子肥了,敢跟他提要求。 他这厢性格阴晴不定,司君墨悄悄捏了捏阮烟胖嘟嘟的掌心肉,意在安抚。莫名的灵犀,她瞬间领会他的意思。 阮烟慢慢迈开步伐,挪到周明恪身前,垂着脑袋,小声说:「皇上,我错了。请您大人有大量,饶我这一回可好?」 女孩娇软可人,大眼清澈懵懂,卷翘的长睫上泪湿未干,乍一看,乖巧惹人怜。许是方才哭过,声音还有点哑,带着哽咽。 鬼使神差的,心中的怒气就消了。简直……莫名其妙。 为这个想法感到烦闷,他赶苍蝇似的,叫她退下,「不是怕迟到么,立刻滚到国子监去。皇家提供的教育,不容你放肆。」 阮烟咬唇,压抑着雀跃,向他行礼告退。 待她跨出门槛,离开大殿。皇帝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惊异,像是被下了降头似的。 他的丞相轻咳掩饰唇角的笑意,负手走了过来,含笑着对他说:「您的病情明显好转了,今日,且能控制情绪,没有对那孩子造成伤害。」 对于自己喜怒无常,暴虐的性子,被他说成一种病,周明恪很不悦,冷哼道:「若非你出来多管闲事,朕必不会放过她。」 司君墨心如明镜,望着帝王英俊冷毅的侧脸,心中略有几分欣慰。 他确实是变了,跟他认识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轻易收手,可见他对那个女孩儿还是不一样的。不敢说那是心软,毕竟这个人心很硬,不是容易被融化的。但无论如何,他比以前好太多,不会为情绪所操控。 司君墨不想揭出帝王心中真正的想法,从善如流道:「多谢皇上卖了臣的一个脸面,臣感激不尽。」 「你今天来干什么?」周明恪靠坐在龙椅上,斜睨着他。丞相每天给他处理杂务,繁忙得很,少登宝殿。 司君墨面色不变,「此次征战大获全胜,蛮夷为龙威所震慑,既赠天钧轮宝物示好,又送八名美女伺候皇上。臣核查她们身份无误之后,现将她们带进宫来了。」 周明恪闻言,当即皱起了好看的眉。 对于女人,他谈不上排斥,却也不是多喜欢,他虽性格暴戾,但并不好色。 司君墨放轻了声音:「臣看了御医这半年给您就诊的病例,发现您……血气正旺,相较去年,今年的勃次略微频繁。臣以为……您第一次敦伦,该提早了。」又咳一声,「即便皇上不顾私慾,龙嗣亦是重事,不可忽略。」 全国百姓没人关心皇帝那方面的生活,也不关心他孤家寡人有没有子嗣,可怜丞相一个年轻男子,作为天子近臣兼友人,则要为他操心这等私密之事。 他到底是自持身份的,不好说得太直白,是以言辞尽量委婉。简单来说,便是要他收了异邦送来的那八个身材火辣的美女,既解决生理需求,又能繁衍子嗣。从御医那儿看了皇帝半年的病例,发现他今年犹甚去年,气血旺盛,梦遗的次数明显增长。 就算他不重欲,不想做,也该为龙嗣着想了。 是以,司君墨认为这番劝说很有必要,不论是为了皇帝的身体,还是为了江山社稷的稳固。总之非常重要就是了。 他说得隐晦,敏锐如周明恪还是能听出来的。他没什么表情,也无话可说,便是默认他的安排了。 听闻异邦的女人,比起中土娇弱的女子,性格稍显英朗豪放,虽无柔美之姿,却有健康诱人之躯。于床笫上,相对享受。 周明恪闲懒地踱步在长廊上,宫侍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喘。 宫人们既兴奋又恐惧地想着,不知那八位异邦美女,今夜过后能否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以前大臣们挑选进献的美人,不论多貌美的,都在侍寝当夜死于皇帝剑下。 原因则是,那美人恐惧到极致,在皇帝面前失禁,污了天子龙眼,便赐死了。也有的听闻皇帝过往骇人的事迹,连夜想要逃跑,亦是一个死字。 来自蛮夷之地的女人,应是鲜少听闻皇帝的声名的吧。对皇帝的传言未曾听闻的情况下,看到天颜如斯俊美,是为人间少有,会很欣喜,竭力表现,用心服侍吧? 周明恪不知道底下的人都在想什么,当然他自己也不屑知道。悠闲走在路上,想的是他的宝剑今夜尝到热乎乎的鲜血有多大的机率? 念头刚起,身体里的血液开始沸腾,他隐隐有些期待。 …… 异邦的八个美女,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容貌艷丽,身材惹火,肌肤虽无中土女子白皙,却浇淋着一股诱人的蜜色,紧致有弹力。 此时仅安排了其中最出众的三个送至皇帝寝宫,衣衫已褪,就塞在被褥下了,如三道美味佳肴,只等皇帝前来享用。 第19页 宫人上前推开门,恭请皇帝入内。 门一开,血腥味扑面而来,周明恪五指缓缓收拢。手一抬,让宫人全部退出去。 门窗轻轻掩上,血的味道愈发浓重了。 周明恪慢条斯理地解下外面那件袍子,走近微微抖动的床帏。 剑光一闪,厚重的明黄帘幔唰地一声断裂开来,拔步床里的景象映入眼中。 床上三个高鼻深目,生得浓艷的女子,一个死了,横躺在被窝里,血浸染了床单。另外两个女子缩在床角,瑟瑟发抖,尤其看到他拖着剑走进来,便颤抖得更厉害了。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弄脏朕的寝宫。」 高挑的那个女子赤身爬了出来,惶恐地下跪求饶,「饶命啊陛下,不是我们……是她,桑丽是自杀的,她、她服药而死……」 周明恪挑眉,为了拒绝侍寝而自杀的,看起来倒是有几分骨气。可惜,他这个人最看不得就是骨气。 他用剑尖挑起跪在地上女子的下颌,「她自杀拒绝侍寝,你呢,想服侍朕么?」 女子身躯颤抖如秋风落叶,牙关格格直响,她言不由衷道:「奴愿伺、伺候陛下!」 周明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们,在他眼中,她们皆如蝼蚁。「可知如何伺候,才能让朕愉悦?」 女子回头,哀求的眼神看向同伴,示意她下床来,一起到近前服侍天子。 躲在床角的那个身体瘦削,异域风格稍减,一双灵动的眼睛像中土的少女……看样子,她是个混血,她爹娘其中有一个是中土人士。 少女慢吞吞地踏下床来,上半身围着一件桃红色的抹胸,下半身是兽皮半裙,下边两条腿修长白皙,脚踝上繫着金铃,随着她的走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皇上,奴……为您宽衣。」她贴近周明恪,垂头解他的腰带。 目光轻瞥他手中的剑,她有心要拿掉它,但又不敢主张。腰带解开,衣衫骤松,她纤细的手在他的胸膛上抚摸,里面明显没有护身的垫物。 她终于要动手了,手腕一翻,一枚致命的暗器便飞速投掷过来。 与此同时,她身体巧妙地后移,与周明恪拉开一段距离。还未站定,脖子上便架上了一把剑,剑芒银亮,刺瞎人眼。 周明恪指间夹着那枚状似冰棱的尖锐暗器,持剑用力一抹,少女喉咙上便割破一条深长的伤口,鲜血汩汩往外冒。 他出手快如闪电,让人看不清他究竟是在何时出的手。 高挑的异邦女子看同伴瞪着眼睛倒下,倒吸一口气,脸色吓得发白。脑子乱闹闹的,她搞不清楚为什么同伴会想要刺杀大晋皇帝。 桑丽先是被她杀死,现今她也死了。如今只剩自己一个人,看皇帝高大颀长的身影逼近,宛若摄魂修罗,她恐惧到极点。 「你也是蛮夷派来刺杀朕的么?」 万幸他没有直接杀了自己,她流下激动的泪水,抬头对他说:「陛下,我不……」 话未说完,锋利的剑尖便已刺入胸口,轻易贯穿身体。 周明恪看她慢慢倒下,勾唇呢喃:「朕又有了一个起兵征伐的理由。」 俯首称臣,和平共处,这个结果他不满意。 消息很快传到行宫,孟姑姑无言地望着床上抱作一团瑟瑟发抖的三个女孩。 苏青禾不敢放肆大哭,搂着阮烟和安如沫,无声哭泣,一张脸憋得红红的,幼兽一样惶恐不安,身为皇帝未来的女人,只觉前途黑暗,不知什么时候,就轮到她们成为皇帝剑下的亡魂。 安如沫一张小脸亦是骇得苍白如纸。原以为皇帝残暴之事,都只是夸张的传言,直到今日才知他的残暴所言不假,这比起在侯府被欺辱刁难还要危险可怕一百倍。 「阮妹妹,苏姐姐,我们仨一起出宫吧!」 第12章 刚平叛边关回来,周明恪便又要发兵出城了,这一次的目标是蛮夷。 蛮夷此番送宝物示好,一边暗搓搓安排美女以图刺杀。兴许亦是觉得一招毙了大晋皇帝的可能性不大,是以在八名美女当中,将那半中土血统的少女藏在其中。若能一举成功,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好及时收手。 八名美女中仅有一个目的不纯的,周明恪亦不能因此指认蛮夷人的动机。他们算盘打得好,却忘了周明恪是阴晴不定的性子,最是不按常理出牌。 于是,他在这个当口,二话不说就要出战了,连战书也懒得下,能一击而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最好。 对于这一次的战役,周明恪热情高涨,没等群臣前来恭送,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相信等他回来,大晋的国土又将扩张。这么热血好战的国君,对臣民们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他骨子里只有征服和杀戮。阮烟知道,他最后会收服九州四国,整片大陆将由大晋所统治。而最后的结局,天下易主,大好山河被周明恪那不受重视的弟弟收入囊中。 阮烟不由地看了眼靠窗而坐,专注念书的周子言一眼。他长得很秀气,面庞粉嫩,像个女孩子,抿唇认真写字的时候,可爱的不得了,完全无法想像以后的他阴狠乖戾。 他感官灵敏,觉察到异样,颜色浅淡的眉毛动了动,慢慢扭过头来,见是阮烟,不由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阮烟脖子一缩,暗想,虽然她知道这些人的结局,但并不想掺和到皇家的争斗里去,她不会利用自己的「先知」,从中获取些什么。 第20页 只想离开他们,哪怕不能得到天钧轮,没办法回到原来的世界,那出宫离开这里也是好的。 这边正想着,便见邓教授止了诵读,撩袍出了课堂——原来是司君墨来了。 看一向不畏强权,刚正不阿的邓老博士对年轻丞相这般恭敬有加,阮烟挑了挑眉,邓博士的态度,足见这位司大人为人品行。 司君墨负手而来,清了清嗓子说:「陛下特意恩准国子监的各位学子告假归家,为期一个月,廿三开始放假……」 他话音刚落,苏青禾难掩兴奋地跳了起来,泪眼汪汪,喜不自禁。阮烟自不用说,心中喜意洋溢。 安如沫握住阮烟的手,竭力平静,但依然抑不住激动地说道:「阮妹妹,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那天晚上,皇帝一连杀了三个侍寝的异邦女子,让她们毛骨悚然,真切地恐惧,求生欲强烈地想要回家,保命要紧,前途都可以不要了。 安如沫泫然欲泣,偷偷看了丰神俊朗的司大人一眼,对阮烟说:「司大人真是好人,给我们放了假,准我们回家。他真好……」 连她、还有苏青禾,都觉得是贴心的司大人向皇帝请求田假的恩典,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会是暴君本人主动提出的放假。 阮烟望着司君墨的背影,眸光动容。都说世上无完美之人,可他双商高,能力强,人品好,长得高,生得俊,这样的人,当真是完美无缺的了…… 阮烟不免关注他,努力回想原着小说关于他的一切。他国籍西靖,自小被家族放弃,当成质子来到大晋朝,他效忠周明恪,辅佐他登基称帝,君臣二人互相信任,陪伴至二十年,终身未娶……最后在明恪登基的第十二年,辞官离去,从此云游四海,不知所踪。 ** 没想到,古代学院也有放暑假的,如今已是七月,再过不了多少天就是中秋节了。 中秋节,是与家人团聚的日子。所以,这个假期十分体贴了。 苏家很快收到放假的消息,苏家人便火急火燎地来到皇宫门口接人。阮烟看到马车里下来一对年轻高贵的夫妇,正是苏青禾的爹娘。 看他们一家三口在门口抱作一团哭着,阮烟和安如沫都很羡慕。不过是放假回家,竟然劳动苏家夫妇一起来接女儿,可见苏青禾的父母是有多爱她了。原来她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难怪这样娇气任性了。 苏家夫妇是极好的人,相思之苦诉完了,不好意思地看着阮烟和安如沫,热心地招唿道:「两位姑娘,不如一道做我的马车回去吧?车厢很大,再坐两个人绰绰有余。」 安如沫想了想,觉得侯府是不会来接自己的,索性便坐苏家的马车回去。她向苏家夫妇行了一礼,细声细气道:「如沫谢过苏老爷苏夫人。」 苏夫人看她小小年纪就如此娴静淑雅,比起自家淘气的女儿,更像大家闺秀千金嫡女,当即对她很有好感,亲自拉着她上车。 苏夫人回头再看,屋檐下只有康乐伯府的小姑娘。细看之下,眼前一亮,阮家的孩子,模样是比她所见过的女孩儿们都要更标志的,当真一个美人胚子。 苏夫人不禁放柔了声音,「阮姑娘,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阮烟摇了摇头,欠身道:「多谢夫人好意,我家马车也快到了,还请你们先行。」 话落,便听到马蹄声,不远处康乐伯府的马车姗姗来迟。苏夫人见此,便也放了心,两厢就此别过。 安如沫坐的位置是靠窗的,此时车帘捲起,阮烟清楚地看到她瘦小的脸。 两个女孩视线交汇,各有思量。 为期一个月的假来得难得,可说是千载难逢,这回若不从中做点什么,未免辜负机会。 阮烟想好了,她必要制造出一些事儿来,赖在家里不走,阻止再次来到这个鬼地方。想来安如沫和苏青禾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周明恪那天晚上做的事,太过骇人,相信不会有谁愿意留在皇宫,做他未来的妻妾。 苏青禾口无遮拦,刚上马车就迫不及待地对她爹娘说:「女儿前天晚上,亲眼看见皇上杀了三个侍寝的女子,可把我吓得连续做了两个晚上的噩梦!」她搂住她爹的手臂,抖着声音说,「爹爹,这回我能够回家来,是打死我也不要再回宫了!」 苏家夫妇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疑。当今皇帝素有恶名,全城百姓都是知道的,他们原来也捨不得把娇宠的女儿送进宫,但架不住太爷的严令,声称若要延续苏家的荣耀,青禾必须当皇后。 皇帝虽有恶名不错,以往进宫侍寝的女子被杀也确是事实,然是那些女子内心不够坚强,也不够聪慧,才会落得香消玉殒的下场。为了培养一批值得皇帝喜欢和信任的秀女,这才有了七到十岁以内的皇家童养媳——未来后妃候选人。 如此说明,苏青禾的爹娘虽然爱护着她,但有她那个倔脾气,性格刚硬的御史祖父在,她是休想赖在家中不进宫了。 而阮烟正为此努力着。支着下巴,暗搓搓地想,是装病、得绝症,还是毁容,以貌丑被皇宫淘汰掉呢? 第13章 刚回到康乐伯府,阮烟清晰地感觉到潜藏在脑海中的另一个灵识便越了上来。 她知道那是阮嫣。两相对比,阮烟一个成人的灵识要比原主要强得多,是以有时候原主灵识上越时,倒没有多少不适感,身体被控制的感觉显得微弱。而有些时候,阮烟觉得,还是需要原主来。 第21页 康乐伯夫妇对她很好,但始终不是自己的父母,所以这个时候,最需要阮嫣自己去应对。 阮家只有她一个女孩,且又是入宫以后要当娘娘的,前途大好,很得众人奉承。 阮家二房听闻她告假回家,立即登门来访,给阮烟送了好些礼物讨她开心。 「嫣儿,你不是最喜欢吃豌豆黄吗,二哥给你带来了!」二房的二堂兄捧着一纸袋的糕点巴巴送了上来。 大堂兄也不落其后,塞给她一对儿瓷娃娃,笑着说:「嫣妹,看这是什么,市面上最刚上售的人偶儿。瞧瞧喜不喜欢?」 阮烟看这两兄弟的眼神,心中瞭然。她把东西推了回去,说:「大哥二哥,我已经不喜欢吃这些,玩这些了。」 二堂兄啊了一声,不免着急,「可是,这些不是你以前最喜欢的吗?嫣儿,你可不要骗你二哥我啊!」 此时两个堂兄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算是半大的孩子。 二房的婶娘在一旁闻言已久,拉过他们兄弟俩,点了他们的额头,嫌弃道:「没眼力的小子,还不知道你们嫣妹已经是顶顶的贵人了吗,她在宫里啊,要什么没有,哪里会瞧得上这些个。」 大堂兄很失望,长长地嘆了一口气,对阮烟道:「妹妹,你现在是贵人了,以后可得罩着你两个哥哥呀,有什么好的,不要忘了我们。」 他们都当阮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智力低下,随便说两句,都能煳弄她,因此便也犯不着用心。 阮烟干脆如他们所愿,装傻听不懂,对他们所说的,也不予回应。 说起来,阮家长房只有阮嫣一个女孩儿,没有男丁,倒是二房有了两个哥儿,正被他们的父母成天教唆着,长大了就夺长房的权,继承大伯父的爵位。 康乐伯夫妇当然知道二房打的什么心思,夫妇俩都是淳善之人,对此并没有厌恶二房,只感到无奈。只道康乐伯从不纳妾,夫人又是难孕体质,这些年,烧香拜佛,寻医问药,所有求子的法子都试过了,愣是没有好结果。 如此便只能听天由命,不再强求。 阮烟在府上住了八天,这八天里,「病情」循序渐进,不急不缓地到来。 从开始的头痛、背痛、发冷、寒战、高热,在最后脸上爆发了红色的「丘疹」,全府上下急得团团转,一片愁云惨雾。 阮烟抱着康乐伯夫人的胳膊呜咽着,「娘,嫣儿是不是毁容了,脸上一个小疙瘩,好丑呀,皇上会不会就此不要嫣儿了?」 康乐伯夫人轻拍她的背,泪眼婆娑地哄她,声音充满了痛苦。然而她的眼神里面,却是一点伤心也见不到。 阮烟当即就明白了,康乐伯夫人已经知道了是她故意整的这一出,为了留下她来,不再进宫,便好生配合着她。 当她决定整这一出时,阮烟便已做好了准备。 果然见康乐伯夫人柔软的縴手抚摸着她的脸,指腹在她鼻尖的一点俏痣流连。 …… 康乐伯嫡女一病,病得轰轰烈烈,不久后就传进了皇宫。 喜公公拿不定主意,也不敢替皇帝做决断,阮家姑娘是个有前途的,因为难得皇帝对她上心,所以喜公公不敢轻易把她折下去,为淘汰的秀女。 但仍留着她,召她入宫,只怕恶疾传染,有乱宫闱。 思来想去也没个折中的法子,喜公公不得不请示司丞相。 今日本是中秋佳节,全员休沐,辛勤了一整年的司大人难得弃了案牍,出宫逍遥一趟。喜公公也不想打扰他,然事关重要,不能不报,于是硬着头皮给司大人捎了信去。 司君墨收到信的时候,正在春香阁。 成熟美艷,温柔似水的花魁娘子望见他微微一皱的眉头,心仿佛也上皱了一下。她替他斟了一杯桂花酒,浅笑着说:「又是哪个惊动了大人,要叫大人休沐之日亦不得安歇。」 司君墨喝了她递过来的甜酒,摇头笑道,「确实有件事非同小可,需要我即刻去办。今晚的桂花酒,恕我不能再陪你喝下去了。」 那女子忙道:「大人言重了,柳瑟并不介意,您有要事便快些去操办吧,柳瑟无能,帮不上大人一二,还请您原谅。」 说完,在司君墨走到门口之际,拿了一件外袍上前,贴心地为他披上,细心地打上系带。「秋夜清凉,大人仔细身体。」 司君墨轻声道谢,转身离开。 他没有直接回到皇宫,吩咐贴身侍卫去太医院请医术最为高超的何太医,调令出宫前往康乐伯府。 夜路明亮,彩灯照人,清风路边的桂花香气送来,一路芳香扑鼻。 何太医担忧道:「司大人,下官听闻阮小姐的病症,似乎是……天花啊。如此兇恶的疾病,恐怕……」 何太医欲言又止。染上天花者,十有八身亡,且当患病的消息传进宫时,已经有些时日,显然晚了。再是高明的大夫,也无力回天。 司君墨轻吸一口桂花香气,清甜温馨,像极了女儿家身上的那股温柔幽香。转过头来,他俊朗的脸庞上挂着微笑,笃定道:「何大人定然可以治好。」 何太医一声「可是」刚到喉咙,触及年轻丞相轻松自得的神情,瞬间领悟过来。 此时康乐伯府一家正在赏月过节,远远就看到门前僕人环绕,欢欢喜喜地挂灯笼,放飞天明灯,这一派热闹活跃的景象,令何太医暗暗咂嘴,心道康乐伯好大的胆子。 第22页 司君墨神色如常,侧头对何太医道:「何大人能否答应司某,今晚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要向外透露?」 看他如此认真专注,何太医不敢随便应答,犹豫了一瞬,慎重地点头。 下了马车,靠近府门,门前僕人受到惊扰,有人立刻进门去主院通报,不一会儿,康乐伯携夫人仓惶而来。 见到司君墨和何太医,绕是康乐伯再淡定,这时也绷不住变了脸色。 勉强地打了声招唿,勉强地请人进门喝茶。 司君墨瞥了门前放烟炮的几个丫头,意味不明地笑道:「贵府今晚倒是很热闹啊。」 康乐伯忙答:「这并非娱乐,乃是为小女祈福,愿月神娘娘护佑她健康平安。」 「爵爷,以在下之见,这人生病首先应当要寻医看大夫,而不是求神祈福。」 康乐伯听斯文优雅的年轻人慢条斯理地说着,直觉他似乎知道了些什么,当下不敢大意,回答都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司君墨见他这般紧张的作态,不觉好笑。莞尔道:「您不用紧张。只要……没有欺君罔上,在下自不会为难您。可若是爵爷连在下也要欺瞒,待到东窗事发,皇上发起怒来,在下恐怕就再帮不了爵爷了。」 话说到这,康乐伯终于确定,这位丞相他知道了府上所隐瞒的事。他头大如斗,说话都不利索了,面对青睐的后生,康乐伯再没有之前的健谈和中意。 「阮姑娘,现在在何处,做了什么?」司君墨淡淡问道。 康乐伯心中长嘆一声,终是瞒不住。苦着脸说:「囡……小女正在东院暖阁中……吃食。」 司君墨一笑,绕过他进了大门。 阮烟待在暖阁里,吃着厨房传上来的「白莲蓉蛋黄月饼」。 「这次做的很不错啦,嗯……油很多,蛋黄的咸味也可以了。」阮烟对厨子多加鼓励。虽然莲蓉太甜,还有点粘牙,但她也知道,没有烧箱的情况下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丫鬟疑惑地看着阮烟,只觉得奇怪,一个小姑娘,竟然那么大的胃口,可以吃这么多,在这个以瘦为美的时代,也不怕胖似的。看她自从宫里回来,便与以前很不一样了。 知道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大家都闻所未闻。 眼下她说,中秋节便要吃月饼,起初厨子亦感到一头雾水,「月饼」是个什么东西?经阮烟多次详说,又把配料都写出来,厨房的掌勺厨子反覆研制了几回,总算做出一个像样的月饼。 阮烟想了想,拿出从宫里带回来的翠玉珠花递给侍候的丫鬟,让她给做月饼的厨子送去,当聊表谢意。 阮烟喝了一口桂花酒,便捧着圆滚滚的肚子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 吃着月饼,那甜软的莲蓉,鲜香咸口的蛋黄,带给她在现代过节的感觉。那厨子确然很有功劳。 阮烟脑袋枕着手臂,望着对面窗外皎洁的圆月发呆。 不知何时才能回去,与家人团聚。如果还能回去,她发誓痛改前非,戒掉熬夜! 她这厢信誓旦旦,忽然门外走廊脚步声起,一沉一稳,伴随着她爹战战兢兢说话的语气,另一人嗓音清润而闲适。 「阮姑娘若有个什么病症,妙手回春的何太医一诊,必然可以治好。即便是恶疾……也是一样。」 听到这句话,阮烟一惊,是司君墨! 阮烟在这一剎慌得不行,赶忙起来把窗户关闭,手忙脚乱地回到床上,拉起被褥,来不及躺下,门便被打开了。 阮烟恼怒得想捶床,司大人您进门前不敲门这么没礼貌的吗! ……司君墨一脚跨入,便与满脸爆痘的阮烟打了照面,脚下生生停滞了。 第14章 门口之人一袭乌兰色圆领长袍,外罩菸灰色外衫,浓墨一样的长髮披在脑后,顶端梳髻,别白玉簪,清雅俊逸。 四目相对,他怔了怔,似惊异于她脸上的痕迹。 阮烟立刻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捂住脸。虽然是有意长一脸痘痘,只为让别人看见,更相信她确然是患了恶疾。但不知为何,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何太医背着木箱子进来,看见她光着小脚丫坐在床上,捂着脸不敢见人的模样,不由一笑:「小姐莫慌,这不是什么难治的病,老夫保管把你的脸治好了,还你往日无暇之肌。」 这下阮烟顾不得捂脸了,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何太医,「您……真能治好我的病??」她这可是「天花」啊,是绝症啊,跟晚期癌症有一拼的呀,他竟然轻轻松松地说可以治好? 何太医不觉得自己的医术受到质疑,反而觉得小姑娘天真可爱。他放下药箱,取出草药熬制而成的一小碗乌黑浓膏,用慈爱的语气对她说:「不必担心害怕,你只是生了面疮。老夫给你涂点川灵膏,再配合药方定时吃药,不出二月,这些赤色的面疮皆消除。」 面疮,即是痘痘的说法了。阮烟心下凉了半截,何太医看出来她这一脸麻子,只是饮食不当,作息不对而致的痘痘,而不是天花?也是了,宫里来的太医,岂能被她这点小伎俩矇骗过去?她一时情绪失落,丧气地垂下了头,她爹康乐伯在一旁亦是满面担忧,暗暗心急。 不幸中的万幸,大抵就是他并不知她这一脸麻子是自己折腾出来的。 但很快,她就知道是自己想得简单了。 第23页 当何太医正要蘸一点黑药膏往她脸上的红点涂抹时,司君墨清风般温煦的嗓音传来:「让我来吧。」 何太医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暗暗腹诽:虽说阮家小姑娘今年才八岁,但到底是个已许配给皇家的女孩了。自己是太医,医患之间,男女之防亦可不多重视,何况小姑娘看起来跟自家孙女一般大,自不可能生出别样的心思。但这位司大人就不同了,好歹是个年轻俊秀的小伙,更是要讲究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礼教。 司君墨当然明白他们心之所想。修长白皙宛若精美艺术品的手拿过小碗药膏,用指尖蘸了一些,弯下腰来为坐在床上的女孩涂抹。 他淡淡道:「皇上临行前,曾交代司某照看行宫的三位小主,司某眼下不过是恪守职务而已。」 他靠得近,彼此间不过半臂距离,阮烟能闻到他身上的冷梅香气,闻之醒脑提神,令人心旷神怡。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周明恪,相较他那股浓烈熏人的龙涎香,还是司君墨的好闻。 感觉到皮肤上的清凉触感,那是他微凉的指尖。抬眼悄悄觑他,发现他神色专注着手上工作。又红又肿,还未成熟的痘痘稍微一挤压就有点疼,但却不会,温柔细緻地帮她上药。 从阮烟的角度来看,可以看到他颜色浅淡的薄唇,清隽雅致的侧脸,他的睫毛有些长,像一把小刷子,直挠人心,她心底微微发痒。 司大人……当真是完美的神人。 她这厢为自己的花痴感到脸红,冷不丁防听见他说:「面疮说难治不难治,说易治亦不易治。再好的药,也怕有心折腾而难以痊癒……」他侧目看着她,微笑着,意有所指,「姑娘家最是看重容貌,还请你多加爱护自己,莫要铤而走险。」 他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至少康乐伯和何太医都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但阮烟听出来了,忽然也看明白了,为何他夜里登门来访,还领了太医来,显然……并不信她得了恶疾,他心如明镜,看穿她所作所为背后的真实想法。 阮烟这一刻感觉心底阵阵发冷,仿佛刚经歷了一场寒冬。此时是秋季,窗外清风送爽,明月相照,她却沁出了汗。 司君墨见她呆呆的,不免好笑。涂完了药,他站起身来,满心复杂的康乐伯就要请他到大厅一坐。 在他离开之际,阮烟缓过来了,急忙揪住他的一片素色衣角。「大人……我,我有话要与您说。」 这下,康乐伯何太医都看了过来,表情十分惊讶。一个小女孩家家的,能跟身居高位的司君墨说什么? 司君墨面上相对平静,似早有预料她会留住他。 他向来善解人意的,回头对康乐伯何太医道:「司某暂且留下,两位可否到外稍等片刻?」 他既开口,康乐伯也不好说什么,转头看闺女眉眼间的坚毅,康乐伯内心仍不得乐观,尽管如此,还是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一大一小的男女。 门虚掩着,室内光线昏暗了些,这让阮烟生出勇气。她跪坐在床上,仰头望着平静的司君墨,拿出打好的腹稿。 「司大人,我实话告诉您,我……不想进宫,您可不可以帮帮我?」 司君墨回望她,「你想让司某如何帮你?」 阮烟心一横,直言道:「想必您也猜到了,我脸上的这些……是我故意而为,目的是为了借病逃出皇宫。所以我想请求大人,可否……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就当我真的患了恶疾,好不好?」 司君墨一笑,认真地答:「不好。阮姑娘,司某无法与你欺君,你必是要进宫的。」顿了顿,他放轻了声音,「莫要怪司某无情,司某也只是秉公办事。」 第15章 明知周明恪是个残暴之君,却仍要将她推入火坑。 阮烟红着眼眶看他,泪欲落不落。此时她怀疑,司君墨这个温善纯良的人设是真的吗。 或许他真是一个纯善体贴的人,但他首先是一个尽忠职守的臣子。阮烟知道不能怪他,可心里却忍不住发酸难受。 司君墨为她盖好了被褥,低声说:「天气转冷,姑娘当心着凉。」说完这句,他旋身出去,贴心地关上门。 …… 中秋一过,便要入学了。阮烟因为长麻子,便以仪容不雅为由,推迟了一个月再回宫。 也不知道苏青禾和安如沫是否也回宫了?她们三个,原来打定了主意,趁着田假归家的时候,找机会拒了回宫。如今想来,还是她们想的太简单了。 再次回宫时,天气冷冻,俨然已经入冬了。 风大且干燥,皮肤缺水得厉害。阮烟坐在马车里,一遍遍涂抹着自制的护肤乳浆,一边思索着以后该怎么办。 她还想再多活些年,所以她不会认命嫁给暴君当他的大老婆或小老婆,后招还需从慢慢规划。 马车进入宫道后,不多时便到了威严气派的宫门,阮烟远远就看到那两个小姐妹等在琉璃瓦下。 下了车,两个小姑娘迎了上来,分别握住她的手,苏青禾焦急道:「阮妹妹,我早听闻你生了病,全身长了好多的麻子,现在可全好了?」 阮烟摘下雪色帏帽,露出了脸,任苏青禾打量。 苏青禾却是愣了愣,而后凑上前摸她的脸,惊奇地感嘆道:「阮妹妹,两个月不见,你不仅瘦了,还变白了!你究竟是怎么养的呀?」她扯了扯自己圆圆软软的脸皮子,懊恼道,「我回家半个月,反倒还胖了!」 第24页 这个年纪的女孩,也已开始注重外貌,加入了爱美大军。 阮烟摸了摸自己稍微尖的下颌,慢慢消瘦的脸,暗暗嘆息,都说心宽体胖,她明显就是焦愁的,才变瘦了,如果可以,她宁愿胖一些的。 「快别说话了,咱们先进去吧,外边风大,怪冷的。」安如沫牵着阮烟的手,一道入了行宫厢房。 厢房里的地龙烧得正旺,一进去,浑身都热了。宫女归燕适时送上一个怀炉来,给阮烟暖手。 宫人为她安置好起居之物后便退下了,屋内只剩她们三人。 安如沫望着阮烟,轻声问道:「你延迟了那么久才回来,我原本还以为……你可以永远不用回宫了。」 阮烟摸了摸鼻子,「我这不是身体抱恙么。你们呢,又是如何回了宫来?」 「呔,别提了,一提这个我就生气!」苏青禾愤懑道,「我回去找祖父诉苦,跟他老人家说皇上的可怕,谁知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训了一脸唾沫星子,他说我若再说半句关于皇上的坏话,便要打断我的腿。」如此这般,不想入宫的事自是说不出来的了。 相对苏青禾委屈郁闷的样子,安如沫显得平静多了。 她说:「我不能不进宫,侯府容不下我,除了进宫,我已经没有后路了。」 阮烟若有所思,安如沫小小年纪,便能说出这样深沉的话,可见她是个早熟的女孩。她想了解她更多的事,可惜原着小说中,对这两位小姐妹描写甚少。 虽然如此,但阮烟还是看的出来,安如沫在她的原生家庭里,定是过得不好的。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间,便到了农历十一月了,正值大雪的气节。 今天一早便被宫女的欢唿声吵醒,个个不畏寒冷的站在长廊下欣赏湖上雪景,惊喜难掩,虽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吵到了浅眠的阮烟。 从床上爬起,归燕立刻过来伺候洗漱。吃早膳时,是一碗桃核红枣粥,配着一小碟蜜桔干,几片腌羊肉,这种搭配既养胃,又很应景了。 吃完了早膳,阮烟穿起了一件狐裘斗篷,里面是对襟白绒袄裙,脚下蹬着一双鹿皮小靴,头上梳着双丫髻,玫红色的水晶珠花垂戴着,衬得她头髮乌黑,皮肤雪白,整个人如水晶般莹亮剔透,漂亮得赏心悦目。 孟姑姑帮她梳着一条麻花辫,唇边笑意温和,「再过几天,便是冬至了。吃了汤圆儿,您就又长了一岁,快是大姑娘了。奴婢十分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呢。」 阮烟回她一个笑,对她说:「姑姑,眼下快到入学时间了,青禾和如沫还未起来呢。」 孟姑姑无奈,「奴婢方才已让回春去唤醒了,却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许是雪天冷冻,都捨不得离开被窝呢。」孟姑姑自顾说着,「这样是不好的,只怕陛下回来了见此会不高兴。」 阮烟心一跳,磕磕巴巴地问:「皇上……快要回来了?姑姑,皇上究竟何、何时回来?」 孟姑姑以为她是欢喜得语无伦次,不由莞尔,「您放心,冬至之前,皇上定然回归。因为圣驾已经入关了,皇上将带着胜利回归皇城。」 阮烟算了一下,冬至节只剩不到六日,而那兇恶的傢伙又是在六日内回归,如此迫在眉睫,岌岌可危!阮烟只觉眼前发黑,真真不想再见到他!一时间,笑得比哭还难看。 一连三日,精神不济,在古板苛刻的邓博士的课堂上,也敢走神,被老头叫到站台上,拿出戒尺要训。 就在邓教授的戒尺要落下时,阮烟被一人撞开,「咻」的一声,戒尺恰好打在另一人的身上。 「诶?你……」阮烟错愕地看着他,替她挨打的人正是尉迟枫。 小小少年一声不吭,背过身子去,倔强地不看她。 阮烟扶额,完了,又欠下人情。眼看邓博士发怒了,用竹板连打了他十下,阮烟看着都疼,赶忙回去取来了消肿止痛的药贴,欲帮他敷伤处。 起初尉迟枫是怎么都不肯让她帮忙,最后还是苏青禾把他拦住,两个小姑娘一个抓紧了他,一个帮他上药热敷。 少年的脸红红的,傻愣愣地望着阮烟,咧着嘴傻笑。苏青禾不满地推了他那颗乌黑的头。 安如沫在一旁看着,安静得好像不曾存在一样。 经过一遭,尉迟枫又变得「活力四射」起来,对她不再忌讳躲避。这天他神色认真,望着她,不知如何启齿。 难得看他这般正经严肃,阮烟着实好奇,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她也不催促他,任由他慢慢组织措辞。他憋了许久,终于吐出了一句:「今天晚上,我爹就要回来了。你且等着!」丢下话,他风似的,蹿得没影了。 他爹是尉迟大将军,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尉迟大将军若回来,那么就意味着,圣驾也将来临。阮烟不知道尉迟枫说的这句话包含什么意思,只知那暴君快要回来了,就在今天晚上……阮烟捂住心口,惴惴不安。 夜幕很快降临,雪花伴随着狂风在屋顶上狂舞,长廊处百灯齐明,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摇晃,不由自主。 今夜,整个皇城亮光大盛,无人敢熄灯就寝。在这寒冷的冬夜,披衣等候皇帝的归来。 苏青禾向来娇气,眼下又困得不行,路上数次抱怨,试图说服秋纱,放她回行宫歇息。秋纱自是万万不敢同意的,但作为奴婢,亦不敢直接拒绝了她。 第25页 前面领路的孟姑姑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看了苏青禾一眼,淡淡道:「小主子若担当得起拒接圣驾的后果,那么请便吧。」 安如沫扯了扯苏青禾的袖子,苏青禾勐然惊醒,睡意都吓跑了,慌忙挺直了背嵴,规矩起来。 夜过三更,圣驾还未到,大殿之下等候的臣民们昏昏欲睡,头低低的,集体打瞌睡。 阮烟也很困,从行宫出来到现在已经打了七个呵欠了,双眼酸胀睏乏,眼泪都要冒出来了。 终于在丑时,听到远方传来号角声,热烈的马蹄声,众人精神为之一振,肃然跪下恭迎圣驾。 阮烟动作迟缓地跟着其他跪下来,脑袋低垂,快要触及地面了。耳边是众人对皇帝的高声唱贺,她听着,觉得这声音颇有催眠的功效,让她越来越睏倦。 有一个脚步声渐近,沉稳有力,所过之处,一片寂静。他在她身边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那目光,像是远行的猎人,乍一回家便审视检查自己拘留圈养的动物。真是好奇怪的比喻,阮烟迷?~?~地想。 「过来。」又是那把讨人厌的声音,倨傲欠扁的语调。 阮烟磨磨蹭蹭地起身,拖拉着步伐来到他身前。 眼睛困得快睁不开了,看不清路了怎么办?脑袋混沌,晕头转向的,脚下一软,便向前栽倒了去。是一个有温度的肉墙,阮烟依偎那人的胸膛,感觉到无比地舒适,像睏乏到极点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柔软舒适的……枕头。 闻着他身上冷清的梅香,阮烟更加安心了,闭上眼睛枕靠着,低喃道:「司大人,我好睏,好想睡觉……」 话落,耳畔吸气声四起,高低起伏着。 直觉不对劲,危机感莫名加强。阮烟睁开眼,慢慢地抬头往上看,于是……看到周明恪冰冷铁青的俊脸。 阮烟:完了,认错人了还把暴君当成靠枕了怎么办……! 第16章 阮烟瞌睡虫都吓跑了,眼下瑟瑟发抖着等待暴君的雷霆之怒。 同时她又有些疑惑地想,周明恪身上向来是那浓郁的龙涎香,怎的会是司君墨那股冷梅香气?是以,真不能怪她认错了人。 等了半晌,却也没等到周明恪行动,阮烟更困惑了。 司君墨在一旁低咳一声,总算把气氛拉了回来。周明恪捏起阮烟的脸往上抬,冰灰色的眸子审视着她,冷冰冰地说:「似乎是长高了一些了?」 即便心里再是讨厌他,面上亦不敢表露出来,阮烟一直都知道自己很怂的。赶忙扯出一个笑,违心地说:「欢迎皇上回宫。」 身高只及他精壮的腰腹,这么仰头看他,着实费力得很。 他勾唇轻嗤,「朕命你别笑了。」 阮烟立即敛了笑,面无表情,心里只有一句mmp要讲,当她想笑吗。接着,便又听他说—— 「笑起来太丑。」 阮烟:「……」 「跟上来。」掷下话,他长腿一迈,率先走到前面。几位大臣垂首躬身跟在他身后。 阮烟看其他人仍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心道,他特意叫自己跟上,又是几个意思?没有多加纠结,她跟着司君墨的脚步走。 一行人进了议事偏殿,阮烟踌躇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继续跟进。 这时候众人却不管她了,任由她站在门口。 周明恪自龙椅一坐,将一本记录薄甩给司君墨,懒懒道:「核对一下。」 然后又将一份牛皮纸地图丢到六部手上,让他们查看,以备不日出塞做后续收復工作。 虽然夺了人家的地,占了人家的领土,但那块地既归为大晋所有了,那些外民便从此归为大晋的人,后续工作便是安置和安抚那些失去家园的百姓,并安排他们学习大晋的语言和生活习惯,努力融入大晋,以后更好地为朝廷效力。 想不到那些外民,统计起来,数量十分庞大,六部长使微微变脸,有点头疼。 司君墨核对完财物收录手册,心里亦有几分惊异,想不到蛮夷这些年竟悄然壮大至此,所拥有的财物更是丰厚,几乎已有大晋国库的五分之三,这般财力,着实不可小觑,好在如今已经将他们收服。 这么看来,周明恪虽是残暴不仁的君主,但有这样的武力,倒也够了。 「陛下今年,外出征战已有两次,不知您接下来,可有什么计划?」司君墨合上册子,询问道。 周明恪倚靠在龙椅上,狭长凤眸瞥了眼门口,那个小小身影立在寒夜中,冷风将她娇俏的鼻子冻得发红。 这个笨蛋……他低骂一声,对喜公公使了一个眼色。 喜公公会意,马上出去把她请了进来,并给她搬了一张铺有厚绒软垫的座椅,再叫了一杯热茶来给她暖手。 周明恪看那小东西被安置好了,便继续方才的话题。 「朕暂时没有出战的计划。」他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上的墨玉扳指,漫不经心道,「朕亦需过一个安稳的年。」 司君墨微笑,「您能留下来过年,自然是最好不过。」记得他已经很久没有在皇城里过年了,每年都不肯安稳下来,谁劝也没有用。不想今年,他倒是有了收心过年的想法,实在令人欣慰。 「带她去宝库,挑几件东西。」周明恪看着坐在绣墩上昏昏欲睡的瘦小身影。 第26页 这话一出,可把在座的臣子惊的:皇帝何时这么好心,竟然准许一个小姑娘进宝库挑选喜欢的东西??简直是天大的恩赐! 喜公公忙叫醒阮烟,「阮姑娘,还不快叩谢陛下!」 阮烟半瞌着眸子,茫然地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皇上……要赏我宝物?」 喜公公笑容可掬,肯定地颔首。 阮烟受宠若惊,但……她诚恳地问:「我不想要礼物,可不可以放我回去睡觉?我好睏。」她打了第九个呵欠。 喜公公啼笑皆非,回头请示皇帝。 皇帝很霸道,「朕要你去,你就得去。怎么,你还想抗旨?」 ……没见过强行送礼物的。阮烟适时想起先前蛮夷进献的天钧轮,那个传说可以穿越时空的宝物……阮烟难免动了心思。 虽不知道周明恪为何这般好心,但进宝库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说什么也不能错过的。她登时打起精神来,跟在喜公公身后出去了。 司君墨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转过身来对皇帝道:「这是我第一次见您对一个人这般上心,看来,您内心还是喜爱孩子的。」 孩子不比成人,没有那么弯弯绕绕的心思,不会算计,不会背叛,所以相处起来比较舒服,他会喜欢阮家那个女孩,也算正常。司君墨思忖着。 周明恪斜睨他,「朕的耐心是有限的,并非喜爱这些瘦瘦矮矮的小东西。」若是当真喜欢这种小人儿,缘何他对自己那个五岁的弟弟都喜欢不起来?那个弟弟,比阮家女孩还要小,性子更为怯弱,他都提不起兴趣,甚至想毁灭…… 司君墨低嘆,果然是自己想多了。他转换话题,「明日便要举办庆功宴,您是否想好了要给功臣们赏些什么?」 周明恪不耐烦谈这个,「你自己拿主意。」 司君墨闻言,抬眼看他。看来又跟往年一样,在宝库里挑几样贵重的珍宝当赏赐了……皇帝对自己的财物,当真是没有半点概念的。 此次立功最大的,依然是尉迟大将军。这位大将军也跟皇帝一样,除了打仗,别事都不感兴趣,是以皇帝给他赏了什么,也不在意,皇帝送,他就收。然而这一回,发现有一些异样。 庆功宴上,喜公公命人将一座三尺高、紫玉打造的珊瑚搬上来,日光下,亮光烁烁,要把人的眼睛闪瞎了,众臣瞧这玩意儿,羡慕嫉妒恨,这个紫玉珊瑚绝对价值连城,可以变卖成许许多多的金钱呢。 喜公公展开圣旨,正要宣读旨意,将这座紫玉珊瑚赐给尉迟大将军,不料他在这时腾地站起,伸手拦道:「且慢。」 年轻的帝王卧于高座,神色冷淡,眉峰不动,「卿不满意朕许你的这一件宝物?」 尉迟大将军岂敢接了皇帝的话,屈膝半跪,「臣可不要赏赐,只求皇上一道赐婚圣旨!」 此言一出,座下譁然。记得这尉迟大将军明明已有妻妾,怎的还要求皇上赐婚? 触及皇帝似笑非笑的眼神,尉迟大将军老脸一红,晓得大家都误会了,赶忙解释:「皇上,并非臣要再娶,这道赐婚圣旨,是为犬子所求!」 周明恪从没给人做过媒,想不到竟然有人求他做媒,这感觉倒是有点新鲜。他修眉一挑,问:「哦?卿要为令郎求娶哪家小姐?」 尉迟大将军一喜,脱口而出:「是康……」 「咳。」司君墨一声咳嗽,打断了这番对话,引得尉迟大将军投来不悦的神色—— 「天气寒冷,司丞相这具文弱的身体,可要注意保暖了。」 文官和武官,向来不太对盘的。司君墨不在意他话语中夹枪带棒,明讽暗嘲。颔首道:「多谢将军关心,司某省得……对了,司某记得,令公子今年才九岁,如今便要娶妻,未免太早了些?」 尉迟大将军鼻孔一声重哼,「司丞相,我儿几岁娶妻,关你屁……何干!」想了想,还是不要太粗鲁为好。尉迟将军偷偷觑了高座上的皇帝一眼。 司君墨看着他,眼中神色意味深长,他状似不经意地说起:「确然是司某多管闲事了,康乐伯府的小姐、督察左御史的孙女,都不过九岁,便已入宫为秀女,令公子九岁娶妻,倒也正常了。」 尉迟大将军却跳起来,大步走近司君墨,大惊失色,「你说什么!康乐……」尾音消弭于口舌间,尉迟将军及时住了嘴,望见司君墨冷静自持的面孔,不禁变了脸色。 昨夜回到府上,小儿便绕在膝前恳求他向皇帝讨赐婚,对方是康乐伯府的嫡女。尉迟大将军当时想着,以他如此显赫的军功,小儿要娶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于是满怀自信地来向皇帝请一道赐婚圣旨了。谁知半途冒出一个司丞相,拐着弯儿告诉他,康乐伯府的姑娘已经入宫为秀女,是皇帝的人了。 无怪尉迟将军不知情,实在是那混小子没说出实话,否则就是借他一百个豹子胆吃,才敢跟皇帝抢人。 思及此,尉迟大将军冷汗湿了背嵴,还好及时止住了,不然就要闯大祸了,家里那个臭小子,待他回去了,不狠狠抽他的皮! 当真是幸有司丞相提醒啊!方才还对他冷嘲热讽的尉迟将军,眼下差点就把司君墨当菩萨供起来了,千恩万谢。 那厢周明恪尚未察觉底下的暗潮汹涌,亦不会想到,天底下有人胆敢肖想觊觎他周明恪的「东西」。 第27页 关于请旨求赐婚一事,尉迟将军突然没了下文,周明恪也不追问。世间万事,能让他感兴趣,继而刨根问底的,寥寥无几。 支着下巴想,在外作战的那段时间,他获取了一个类似人彘的东西,只不过里面不是人的残肢断骨,而是一缕幽魂。 那个小东西,也是孤魂野鬼,见到「老乡」应当会很惊喜,很高兴吧? 第17章 昨晚到宝库逛了一圈,并没有看到那个传说可以穿越时空的天钧轮,阮烟不免失望,心想那物一定有神效,所以周明恪不会放在宝库,而选择私藏。 既来一趟,怎可空手回去?阮烟择了一匹冰丝流光缎,夏日的时候,做成衣裙定是美成九天仙子,然后又拿了一只镂空的、镶嵌晶莹红宝石的金镯子。 喜公公在一旁瞅着,嘴角抽搐,想不到她小小年纪,眼光贼好。 毕竟是皇帝独个赏赐,苏青禾和安如沫是没有的,阮烟想了想,又取了两对白珍珠璎珞耳坠,回去分给安、苏二人。 苏青禾眼巴巴地瞅着阮烟那匹上乘缎子,羡慕地说:「冰丝流光缎我自小就听说过了的,源于我娘亲和姨母时常在我耳边念叨,说是有市无价,千金难买的珍品,也只有皇家才能得到。」 冰丝流光缎本是异域之宝,作为贡品上献给朝廷,如此看来,确然只有皇庭贵胄有那个资格使用。阮烟听了苏青禾所说的,当即不敢马虎对待,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藏起来。 起初她真不知道这套布匹的珍稀,单纯觉得做衣裳会很好看,便把它拿了。现在看来是她天真了,储藏在皇室宝库里的东西,焉有普通凡物? 阮烟目光落在手上这只镂空红宝石金镯子,想必这个也是大有来头。烫手般把它摘了下来,交给秋纱存放起来。 安如沫直勾勾地盯着秋纱,这厢对阮烟小声说:「阮妹妹,皇上对你……可真好。」 ……对她好??阮烟懵,这个玩笑开过了,暴君怎么可能会对她好?私以为,这些好物都是她拿命换来的,试想哪个在他手下的剑走一遭?作为一个在暴君手下死过一次的人,阮烟不敢奢想太多。 ** 晚间吃过饭,齐盛殿的庆功宴便进入了尾声。皇帝闲懒地坐在上首,看尉迟大将军坐立不安的,活像屁股下长了钉子,叫他不能安分,伸头探脑往大门瞧,双脚向外,随时要开熘的样子,也不知道何事着急要回家。 周明恪也无心跟群臣周旋,直接把场子交给司君墨主持,自个儿任性地离席了。 「东苑的迎客亭老槐树下,有一个黑罈子,你去给朕抱过来。」 走出宫殿,冷风扑面而来,周明恪一身黑袍单薄,却感觉不到寒冻似的,对着身后颤抖瑟缩,搓手取暖的喜公公吩咐道。 老槐树下那个黑罈子,实话说喜公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但那是皇上昨夜回归时带回来的,联想他有收藏敌人首领的人头、骸骨或人体部位的变态癖好,不用说喜公公也知道那黑罈子里面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想到那罈子藏在阴冷通风的槐树下,喜公公便感到惶恐颤慄,可惜他不敢抗旨不遵。 周明恪轻车简从,来到行宫西厢房。刚进大门,便惊动行宫上下所有人,眼看他们匆忙来行跪拜礼,周明恪略不耐,长腿一跨,直接把他们甩在身后。 圣驾几次光临行宫,次次都是往西厢房去,可见皇帝更属意阮烟。这座宫殿的掌事姑姑和一等宫女皆是一副欢喜之相。 苏青禾很没出息地软倒在地上,归燕忙将她扶起,「小主子,您可是哪里不舒服?奴婢去传太医……」 「不、不用了!」苏青禾歪在归燕怀里,唿吸一口气说,「我只是被皇上吓到了,怎的好端端的,又来咱们行宫,吓死我了,还好不是找我麻烦的……」 归燕一把捂住她的嘴,警示地朝她摇了摇头,「您这话,切莫再说了。」 苏青禾吐了吐舌头。转头看安如沫,见她神色郁郁,不禁奇怪,「安妹妹,你怎么了?」 安如沫幽幽道:「苏姐姐,你不觉得……皇上对阮妹妹太上心了吗?皇上……只注意到阮妹妹,却从未注意到我们两个。」 苏青禾撇撇嘴,心道,那个疯子皇帝,不注意到咱们才是最好的呢,鬼才想要被他注意到了哦。 …… 阮烟身娇体弱,易受寒,是以所居住的厢房暖气十分充足。周明恪不怕寒,畏热,刚进房身体便升起躁意,他扯了扯衣襟,领口松散开来,露出漂亮的锁骨。 他闲步跨入,环顾左右,却找不到人,不由扬声道:「出来,看看朕给你带了什么。」 房中灯火通明,却无人回应。周明恪俊眉蹙起,大掌拂开帘幔,进入内室,来到蓝纱帐曳地的拔步床前。 小姑娘正躲在被窝里,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灵动眸子望着他,疑惑道:「皇上,您怎么来了?」 周明恪拧着眉,「你这么早躲被窝干什么?」 阮烟诚实道:「天冷,暖床。」说着,将一个枕头一般大小的囊袋提了起来,她的手放在上面,捂得暖暖的,显然是个做工简易的古代版暖宝宝。 周明恪对此没有多大兴趣,不顾她的不满和抗议,直接把她从暖洋洋的被窝里提了出来。 阮烟想挣扎的,然而她人小力轻,他高大力重,挣扎抗议,不过是蚍蜉撼树。她气愤地攥紧了粉拳。 第28页 头髮没梳,长长地披在胸前,额前刘海整齐地趴在眉梢上,看着很是没精神。 周明恪睨着她,摩挲着下颌,点头,「这么一看,倒是很像,不愧是同乡的。」 阮烟一头雾水,「像什么?什么同乡?」 「过来一看,便知道了。」周明恪微微一笑,绕到八仙桌旁,慢慢打开一个黑罈子,「在外出征的时候,朕特意带了你的一个乡亲来看你。」 那是一个坡形的、成年人头颅般大的黑色陶瓮,远远瞧着,好似能感受到那物的冰凉阴森,阮烟从来不对暴君抱有期待,因此心下警惕不已,并不敢上前接触。 但他口中说的「乡亲」,又让她好奇不解,她独身一人穿到这个架空世界,哪来的什么同乡?直到罈子缓缓打开,一缕寒烟飘了出来,像一团灰黑色的雾气,模模煳煳的。 隔着那团烟雾,阮烟定睛一看,便看到一个半清晰半模煳的人头!披头黑髮,脸白如纸,竟是鬼!! 阮烟吓得肝胆俱裂,撒腿就跑。 周明恪提着她的衣领,把她拽了过来,不悦道:「朕带了你的同乡来看你,你还跑什么?」 阮烟要哭了,捂住眼睛、耳朵,「我不要,我不看!我害怕,求你把他赶走好不好!」 捂着眼睛的手,指缝有滚烫的热泪涌出,瘦弱娇小的肩膀微微颤抖,看来她是真的怕这东西。 周明恪从来无畏鬼神,这类阴物虽然可怖,但他周明恪更可怖,这种东西只会畏惧他,为他所震慑而不敢造次。 阮烟哭了,那缕幽魂亦想哭了,究竟是谁吓谁啊真是。 周明恪听这一人一魂呜咽哭泣,有些无语,说:「小东西,你也是鬼魂,见到同类,又有何怕?」 阮烟这厢还在抹眼泪,听到他这句脸都绿了,抬头狠狠瞪他,一双泪眼雾蒙蒙的,兔子一样发红,「你才是鬼魂,你全家都是鬼魂!我都说了我不是我不是!」 「我是人,正常人,熬夜猝死,魂魄来到这里。我刚醒来,便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八岁小女孩,莫名其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也都不懂发生了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阮烟蹲在地上,委屈哭诉。 周明恪没说话,回头把那缕孤魂收了起来。 厢房里暖气洋溢,他却觉得热得躁意四起,随手解下一只盘扣,低沉的嗓音包含烦躁,「别哭了,朕命你闭上嘴。」 阮烟闻言,惊愕地顿住了。她哭了么?竟然……在他面前哭了??反应过来,她眼泪瞬间收敛,拿手帕胡乱擦拭脸庞,当即不安忐忑,懊恼地咬住下唇,暗恨自己煳涂,明知他最厌烦哭声,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真真是作死。 小手绞在一起,低着头,惶恐地等待他的裁判或降罪。 周明恪垂眸审视着她,她抬袖偷偷擦眼泪的动作亦收入他的眼中。 「哭什么?」他声音不辨喜怒。 阮烟吸了吸鼻子,带着很重的鼻音瓮瓮道:「我怕。」 「怕什么?」他继续问。 「怕鬼。」阮烟抿紧了唇,舌尖刚才尝到眼泪的咸涩,现今回想看见那鬼魂的第一眼,仍是心有余悸,恐惧难抑。 周明恪将她扯了过来,嗤笑,似笑她的胆小,「有朕在,有甚可怕?」 阮烟耷拉着脑袋,没看他。心说,你也很可怕,恐怖程度比起鬼魂来你也不逊色多少。 当然,这话她是不敢当他的面说出来的。 「皇上……您以后能不能……别弄这些东西,来吓唬我了?」 周明恪没答她,捏着她的下颌说:「即便你不是那些孤魂野鬼,但你占据了康乐伯嫡女的身子,便非常人。若被别人知道,你也是死路一条。」 他嗓音冷静,很客观地指出事实结果。 「那您……会说出去吗?」阮烟放轻了声音,小心地试探。 周明恪无聊地揉乱她的头髮,悠然道:「看朕心情。」 他答得含煳,但阮烟却知道了答案。这种事说出去,便会被当成妖孽杀死。而她如今只是个八岁的孩子,若被世人所不容,未免悲惨可怜,这就像周明恪的童年…… 他的童年,阴暗灰冷。所以,她确信他不会让她走他的路。 第18章 这件事过后,阮烟回想起来还是觉得神奇,想不到蛇精病皇帝有一天会这样包容她……明明她犯了他的大忌,他却没有要了她的命。 ……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出皇帝对她是特别的。 不仅是行宫里的人对她毕恭毕敬,更加贴心伺候,别个宫里当值的婢女太监,逮到机会就来给她示好,竭尽谄媚奉承之事。 看起来,前途一片大好啊。就连门可罗雀的康乐伯府,亦受到影响,拜访的权贵士子,如雪花般繁密地飘进伯府大门,府上的人私下都说,全是沾了嫡姑娘光。 谁曾想,当初惶恐她一入宫门,便有性命之忧,如今却留在天子身侧,得泼天富贵。目前看来,阮家的女儿未必不能夺得后位,督察院的苏御史表示很着急。 冬至一过,便进入年关了。为了早放假过新年,国子监近日的课业相当急赶,学生们一边应对不及,一边暗搓搓地期盼着年假的到来。 苏青禾忍不住回头看后面空荡荡的案桌,尉迟枫已经好多天没来上学了,听说他身体抱恙,浑身是病痛,腿骨也折了,下床都困难,是以没办法回来上学,尉迟大将军特意向司业请了假。 第29页 所以说,学渣尉迟枫提前半个月过寒假,想来他对此也是求之不得的? 上不了几天的学,国子监在腊月廿十的时候就放假了,明年开春才入学。对这个消息,阮烟感到不甚开心。 若不去上学,便长时间在宫里面对那疯子皇帝。这厮今年打算安稳于室,不再出关征战了,这意味着她会经常见到他,跟他接触……正想着,那厢便传了消息来—— 「阮姑娘,皇上传您到碧波亭赏雪呢。」喜公公笑容可掬,笑眯眯地望着她。 阮烟黑脸,这么冷的天气,根本就不想出门好吗,赏什么雪啊真是。对于前世一直生活在雪乡的阮烟,雪景什么的,完全看腻了,瞧着并不如何稀罕。 她也只敢在心里吐槽,面上装作一副惊喜的样子,坐上喜公公叫来的轿车前往东花园的碧波亭。 皇帝早早在那儿候着了,坐在亭中吹着冷风,面无表情。 瞧他穿着一袭玄色暗金长袍,子然清冷,阮烟不由敬佩他这耐寒的体质。反观自己,单是里衣就缠了上三件,外面还罩着厚厚的羔皮,整个人裹得像一颗胖球。 皇帝望着结着薄冰,丝丝冒着寒气的湖面发呆,阮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没看出什么稀奇的,不解他为何看得如此入迷。 大抵知道她的疑惑,周明恪修长挺拔的身子转了过来,将裹成球的她一手提了起来,放到红木长椅上,与他并肩而坐……也不能说是坐,他一双长臂缠了上来,将她圆滚滚的身子搂在胸膛。 他的身体好冷。阮烟打了个哆嗦,这厮,不会是装x失败,终于感到寒冷了,所以拿她当抱枕取暖了吧??? 她试探地问道:「皇上,您冷吗?」 周明恪看也没看她,只紧紧将她抱着,「朕不冷。」 阮烟:「……」不冷你抱那么紧干什么? 周明恪目光仍停留在结冰的湖面上,嗓音平静无波,「朕曾经在这样的冷天,将那些罪人封在冰湖之下,让他们活活冻死,在冰层下面窒息而亡。」 阮烟瑟瑟发抖,特意叫她出来,还对她说这些是几个意思啊?! 他形状优美的薄唇轻贴在她的耳廓,示意她看湖中心光可鑑人的镜面,「朕依稀看到那里有血花晕染开来,那鲜艷的红色,与白云和霜雪交映在一起,看起来美丽得不可思议……」他声音很轻,缥缈如烟,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 阮烟僵在他的怀里。 他恍若未察,语气渐渐转为冷淡,「朕也曾在冰湖里冻过。」 「已经过去的事,您又何必再回想。」阮烟攥住他冰棱一样冷硬的手,看见他眼眸中的诧异,她说,「皇上,不如、不如我们回去了吧?」 再往这个话题谈论下去,阮烟怕下一个封在冰湖里的人就变成了自己。 周明恪唇畔隐有笑意,漂亮如玉石的大手将她肉嘟嘟的小手包揽起来,使劲揉捏,好像要把她身上的温暖全部汲取干净。 「冷么?」他问。 这不是废话。阮烟点头,缩了缩身子。 周明恪站了起来,懒懒地说:「朕请你吃烤肉吧。」遥望一片白茫茫的寒湖,他低喃道,「这个时节,吃肉最应景不过。」 阮烟一听到吃烤肉,眼睛都亮了。确实,天寒地冻的时节,现场烤肉便与涮火锅一样爽。 周明恪瞥了她一眼,命人去准备相关工具。阮烟忽然间福至心灵,一句话脱口而出:「皇上,您不会是要烤人肉吧?!」 周明恪喝茶的动作一顿,狭长凤眸施施然睨了过来,似笑非笑,「人肉也是肉,朕请你吃肉,你还不满足?」 阮烟一张小脸吓得发白。这个人,果然是变态、疯子!传闻他食人肉是真的,饮人血也未有假,像他这样的人,绝对做得出来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仍记得原着当中有一个情节:领军作战期间,围剿小梁国时,被人潜入后仓,一把火烧光了粮草。失了粮草的晋军便撑不了几天,渐呈溃势,为振军心,让手下将士吃饱肚子,周明恪杀了囚牢里面十几个俘虏,扒了皮,卸了肢,剁成块,再丢到盛满沸水的大锅里翻滚煮熟,最后淋上辣油酱汁,便这般热气腾腾地出锅了,呈到各位将士的碗里。 最终士气大振,三日内便把小梁国踏成平地,占地为王。而那名夜潜后仓烧毁粮草的敌方探子亦被揪出来。无视他吓破胆子的恐惧,周明恪命人将他剥皮抽筋,把他全身的血液全部放干直至皮囊干瘪,一滴不剩。随手将尸体挂在城墙上,每日遭武人走卒鞭打,直到将尸体鞭成了一滩烂肉,风吹日晒,成为一片片干肉脯,再拎着人肉脯丢到护城河里去餵大鱼。 ……总之,看了那个情节,阮烟再也不能直视任何肉干肉脯,哪怕只是猪肉脯鸡肉脯,见之就犯噁心。 综合以上,周明恪真的是个变态,除了他,也没谁会做这些噁心的事了。 眼下他说要请自己吃烤肉,阮烟想起他曾经做过的那些,连忙推拒,「谢谢皇上赐食,可我现在不饿,吃不下任何东西……」 周明恪握紧她的手腕,不容她逃避,强行圈在怀里,低头看她,凉凉笑道:「小孩子要想发育得好,就得多吃肉。」 阮烟想到热腾腾出炉的鲜肉片,不由流下悲伤惊惧的泪水。 **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皇帝甚是宠爱阮家女儿,众人见风使舵,存在感在她面前刷得更起劲儿了。 第30页 连六根清净从不八卦的司大人,也不禁侧目,探探君王的口风。 「您对阮姑娘超乎寻常的上心,这种情况放在您身上,堪称奇蹟,我想您应是宠爱阮姑娘的。」 如果阮烟在这里,一定会跳出来反驳,才不是什么宠爱,他所谓的「宠」,其实就跟逗狗耍猫差不多!与其说是对她上心,不如说是对一只宠物有几分兴趣。周明恪就是个物化女性的混蛋。 周明恪认真地想了想,发觉他的丞相说倒有几分真,近来对阮家那个小东西,确然是有些上心了。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心知肚明。 「朕可以适当地给她一些宠爱,只要她安分守己,不触碰朕的底线,朕还可以再给她几分纵容。」 司君墨轻笑,相对皇帝这些年的孤寡,他更满意现状。「阮姑娘是皇上的救星,臣期盼阮姑娘早日成长,以更好地侍奉陛下。」 周明恪唇角微扬,早日成长这四个字,便让人心情愉快,生出期待。他也想看看,那小东西长大后会是何等模样。 皇帝的好心情仅延续至除夕夜。 都说人多的地方易出是非,皇帝又不是个宽宏大量的性子,是以很容易就……炸了。 今儿是三十除夕,年味儿浓烈,司丞相替皇帝设宴摆席,邀请百官入宫赴宴,当夜陪皇帝守岁。 夜空中各色烟花迸发,不要钱似的一直放,砰砰炮火声不绝于耳。 地面上光影繁华,缭乱人眼。皇帝按祖上惯例说今日普天同庆,君臣同欢,叫大家不要拘束,敞开肚皮尽管吃喝,但在座的每一个人,没敢把皇帝的话当真。 阮烟和苏、安两个小姐妹同坐一席,与皇帝、三品重臣们隔了一大段距离,中间还隔着一层刺绣纱帘,暖黄色的,光影朦胧。 苏青禾坐着很是不安分,伸头探脑的,想要去掀纱帘,她知道自己的祖父和爹爹一定就在纱帘后面。 阮烟有心提醒她,却没法过去,此时正陪在太后身边,与她拉家常呢。 太后李氏,是一个极温柔善美的女子,观其年岁,不过三十出头,跟康乐伯夫人相差不多。 所以,她这个年纪,是不可能生出周明恪那么大的儿子来的。这一切缘于周明恪幼时的悲苦身世—— 先皇视他为不祥之人,他生母柔妃亦指认他是妖孽,为保住自己在后宫的地位,柔妃选择与他撇清关系,将他抛弃,当作从来没有生过他。 他失去父母的庇佑,尊贵皇子流落在外,受尽欺辱。当他从了军,立了功名,终于被接回皇宫,生母依然不认他,于是先皇将他塞到当时还只是个小小美人的李氏名下。 周明恪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待他夺得大权,便逼父弒兄,连当年对他冷脸无情的生母,也一併囚禁于大牢,赐毒酒一杯。而失宠不被大众所知的李美人,则一跃成了太后。 这么说,周明恪还是个爱憎分明的性子。虽说他幼年受过不公对待,歷经磨难,但这也不是他发疯变态的理由。 只听纱帘后面歌舞骤停,天上烟花炮火亦静止了,大堂上鸦雀无声,针落可闻,一种惊惧如蛇般爬上每个人的背嵴。 年轻的帝王冷酷无情,捡起一枚竹筒般大小的炮竹,命人塞进那触犯龙颜的罪奴嘴里。 那人吓得浑身都在打颤,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底下失禁,恐惧到极点。 眼看侍卫举起火摺子要点燃他嘴里的炮竹,阮烟心一提,再坐不住,突然站起跑了出去。 第19章 那个犯错的罪奴,只是个十五六岁,生得青涩怯弱的少年。 这个年纪,原本还在上中学,在学校勤苦念书,为高考冲刺的小小少年。 而他沦为宫奴,即将面临惨剧。那枚炮竹若是点燃,必然引爆,他的唇齿口舌将会炸毁破裂,非死即伤。 所以,阮烟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理。或许在座的人,包括那温柔良善的太后,都习惯了草菅人命,袖手旁观坐看好戏,但阮烟不能做到,到底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始终不能适应这里的生存法则。 在皇宫,生存法则便是迎合皇帝,取悦皇帝,方可保命。自从穿到这里来,阮烟就深谙其道,面对周明恪这个疯子,她求生欲比旁人来得更强烈。可今晚,她却要为此冒险了。 阮烟苦笑,这一定是上天给出的考验,而她没法当做没发生,只凭一腔孤勇,迎难而上。 她冲出纱帘,来到大堂中央,突然地出现,令众人稍稍吃惊,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全落在她身上。 大年夜,她打扮得比平日亮眼,一身石榴红的双襟袄裙,雪白兔绒滚边,说不出的秀气好看,头上梳着垂桂髻,扎着两朵红色绢花,平添几分喜庆。 站在场中央,她是最鲜明亮丽的风景。 周明恪冷眸微眯,脸上亦是冷冷的,没有多余的表情,「你出来干什么?」 阮烟回头看了眼那惊惧打颤的少年,那枚炮竹还在他嘴里呢,因为她莽撞而来,侍卫手上的火摺子暂时未点燃。 她悄悄舒一口气。这时小脑袋飞速运转,想着如何救下那少年。 上首的皇帝沉声发问,她愈发心焦,忽然机灵一动,站直了身子,郑重地对皇帝说:「今儿是天下大喜之日,皇上宴宾客,与众同乐。作为您的子民,我要为您献歌一首,祝贺皇上新春大喜,新年快乐。」 第31页 别看她面上镇定着呢,贸然闯入他们的盛宴,她不可能不慌怕,不一会儿手心便出了汗。 有句话说,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此刻她心跳加快,咚咚直响,皇帝未作回应,眸光阴沉地望着她,阮烟咬了咬唇,顾不上尴尬,决定豁出去了。 她清了清嗓子,在众人奇异的目光下,放开喉咙唱了一首《贺新年》……好吧,她也知道这操作有点骚,但、她这不是没办法了嘛。阮烟顶着压力,脸上热度攀升。 场面越发地静谧,皇帝的脸愈发冷峻,阮烟快唱不下去了,手心的汗淌得越急。 渐渐忘词,歌声渐弱,她埋下头去。 周明恪目光如电,冷厉阴狠。「朕最厌憎恃宠而骄的人。从几时起,一个蝼蚁般的低微人物,也敢在朕面前上蹿下跳,企图干预朕的决定?」 阮烟绞紧了手指。眼角余光看见她爹康乐伯惶恐的脸,好似下一刻就挺身而出,向皇帝求情。 阮烟跪了下来。 ……印象中,自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她未曾屈服于皇威,朝他下跪。 今晚是第一次。 她竭力让自己镇定,说:「阮烟不欲您在这样的好日子动怒影响心情,故而斗胆进而阻拦,若此举惹您不喜,还请皇上降罪。」 周明恪冷笑,「果然是朕太纵你了,你竟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你。」 阮烟听这话,心尖抖了抖,谁特么恃宠而骄了,她从未天真地以为他对她是宽容的,嫌命长才会这么想。 但她是不敢跟他顶嘴的,低着头立即赔罪,「阮烟知错。」 「晚了。」周明恪下颌一抬,薄唇吐出的话语森然冷漠,「你往日的圆滑腔调,今晚亦救不了你。挑衅皇威者,杀无赦。」 阮烟背嵴一震,血液在体内汹涌奔流,抑不住的恐慌让她快喘不过气来。 康乐伯无法再冷静,欲离席站起,「皇……」 肩上一沉,一只手按住了他。康乐伯诧异地扭头,却是那年轻的丞相。 气氛仿佛凝固,冷峻僵硬。在这种情景下,司君墨依然温文尔雅,似乎天地间任何一切都不能波及他。 「臣以为,阮姑娘说得很对,新年大喜,不宜动气伤身,杜绝杀孽。皇上是天子,一举一动都关乎社稷安危,看在今儿个大吉大喜之日的份上,恳求您网开一面,积福佑大晋江山太平,护天下臣民安康。」 周明恪面上没有半分的松动,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似压抑着某种情绪,锐利的眸子如箭般穿透阮烟的身体。 「朕可以不杀你,但不能不罚你。」他冷漠的声音里充满厌弃,「在太极门下长跪一夜,此后,朕不想看见你!」 语毕,周明恪拂袖离席。群臣纷纷下跪,恭送圣驾离去。 皇帝一走,大堂里气氛便活跃起来。康乐伯冲到阮烟面前,赶忙将她扶起,眼角通红,老泪欲落。「爹无能,护不住你啊……要让你去太极门下长跪一夜,可知外面天气大寒,密雪飞扬?你这一跪,怕要出事!」 阮烟唿吸一口气,反过来安慰道:「是女儿顽劣,尽惹是生非,给您添乱……皇上未下达死令,只是罚跪,已经好太多。如今他已厌弃了我,不想再看见我,说不准,女儿这一跪后,便能很快离宫归家呢?」 康乐伯一想,惊觉有几分道理,不禁激动起来,「如此便是不幸中的万幸!囡囡若能归家,爹便无憾了。」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便有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过来,将阮烟带出去受罚。 她爹说的没错,外面很冷很冷,即便她衣衫层叠,裹成大胖熊,依然抵挡不住寒风的入侵,阮烟跪在雪地里,双手抱胸,冷得发抖。 遥望前面宫殿灯火辉煌,唯有她这一处阴冷昏暗,只有满天的飘雪和天上一弯冷月陪伴着她。 皇帝要她跪上一整晚,待到天明起身,想必就变成雪人了吧?阮烟牙齿格格打颤,悽苦地想。 孟姑姑过来了一次,给她披了一件狐裘大衣便走了,秋纱归燕也来了,给她餵了两口热水便也走了,无人敢逗留。 还有苏、安两位小姐妹。苏青禾悄悄给她塞了两张鸡蛋煎饼,防她半夜腹中飢饿,阮烟哭笑不得,今晚的大型年夜饭,她都吃得打嗝儿了,那饭量能撑到明天早上呢,两张鸡蛋饼怕是用不上了,但她还是很感谢苏青禾。 安如沫显得细心多了,雪中送暖热袋来了,正是阮烟每晚抱着睡觉的古代版暖宝宝。 阮烟感激零涕。 安如沫带着苏青禾离开了,离开之前频频回头,对阮烟说:「阮妹妹,你别怕,咱们明天早起,给你备热水热粥热被窝。」 阮烟冻鼻子红红,鼻涕都出来了。强颜欢笑,与她们道谢。其实……明天还能不能回行宫居住,都成未知了。 夜渐深,万籁俱寂,雪花肆无忌惮地愈下愈急,很快把她的眼睛煳住了。心中有个声音在问,为了救下那个少年宫奴,而受如此严惩,究竟值不值得? 阮烟垂下脑袋,心情低丧。她可是新时代女性,富有正义感的女性,倒未觉得后悔,她只是唏嘘,那傢伙真不愧是暴君,如此不通情不达理,一言不合就拿权势压人。 如果这一遭能避开他,从此再无交集,倒也是幸事一桩。 她一边想着,一边扒去脸上的雪。雪人固然可爱,但她还是不想当雪人。 第32页 忽然感觉雪停了,静止了一样。有五分钟的时间,没感觉到雪落在自己的身上。可是放眼向前,那雪依然纷纷扬扬,不休不止地下着。阮烟顿悟,蓦地抬头,便见一身银白华服的司大人撑着一柄梅黄的油纸伞站在顶端,颀长高大的身体替她挡去风雪。 阮烟心中一暖,眼眶不由泛红,「大人……」 几次三番,都是他在紧要关口帮助自己。她已经数不清,他究竟帮了她多少次。 司君墨微笑道:「这一次,司某亦帮不了你太多,只能提醒你做好心理准备,明日等待你的,总归不会是好消息。」他嘆了口气,望着她乌黑的发顶说,「你是个纯善的姑娘,司某盼望你能平安度过这一关。」 「谢谢大人。」阮烟苦笑,「我会努力坚持下来的。」 「我该走了,这把伞便留给你吧。」司君墨弯腰下来,将伞柄放到她的掌心里。 看他转身离去,阮烟忍不住叮嘱:「雪地路滑,大人请小心。」 他笑了一声,没有回头。 司君墨刚走不久,白玉拱桥下露出一顶黑乎乎的帽子,待他躬身快步而来,阮烟看清他的模样,不禁惊讶,竟是那个罪奴。 少年身体纤瘦,太监的衣衫套在他身上显得宽大肥厚,头上的帽子有些歪,鼻子同她一样,冻得红红的,看起来有些滑稽。 他低头来到她身边,拿过她的伞,跪在她身侧,小声说:「让奴才为您撑伞吧。」 面对他,阮烟不可谓不复杂,便默认他留在自己身边,陪她熬至天明。 这一夜过得很快,因为阮烟在半夜睡着了,醒来时候,她正靠在少年的肩上,而此时天色灰濛濛地亮了。 她赶忙挺直了背,将要挪动,却发现膝盖早已麻痹。 少年见她醒了,立刻退开了些。抬头瞅天色,已到了时候离开。恰逢这时雪已经停了,他把伞收拢,放在她身侧,压低声音对她说:「奴才叫谢临聪,在寿和宫当差的,您若有事,可差人到那儿传我。」说罢,他裹紧了衣衫,扶正了帽子,匆匆离去。 寿和宫,是太后的居处。 再熬一个半时辰,终于有人来接她了。阮烟正等着让人来抬自己,此刻双腿早冻僵了,抬都抬不起来。 孟姑姑领着两个宫女急急而来,好不容易把她扶到行宫去了,喜公公便在半道冒了出来,截了他们的去路。 「传陛下旨意,秀女阮烟德行有失,今逐出行宫,贬至落翠庭,为杂役宫女。」 第20章 谁想过,堂堂伯爵嫡女,曾离后宫贵人那么近,有朝一日会便被贬为宫奴? 怎么看怎么无理,可偏偏做这决定的人是当朝皇帝。当朝皇帝啊……那可是暴君,将一个贵女贬为奴,有何奇怪的。 没处死了事,大概是看在往昔盛宠,格外开恩了。 听到这个消息,阮烟一夜疲累强行支撑的身体终于受不住,陷入昏厥了。昏了之后,一场大病汹汹而至,看那情形,没歇个三月半年,怕是好不了。 行宫一干人凄楚地哭求着,恳求喜公公宽容把月时间,让阮烟养病数月,再入落翠庭上工。 喜公公看着倒在孟姑姑怀里的阮家姑娘,满面难色,「老奴亦是奉旨办事,做不了主啊。」 孟姑姑想到了什么,将阮烟塞到秋纱怀里,起身整理仪容,冷静道:「我去一趟寿和宫,你们几个且先照看好小主子。」 归燕秋纱忙应是。 苏青禾看着昏在宫女怀里,不省人事的阮烟,抑不住哭了,她声音呜咽,哭得好不伤心。依她人猜想着,大抵不是为阮烟而哭,而是为她自己。君心如此难测,昨天还宠着的人,今天便要严惩恶罚,皇帝当真可怕,苏青禾提心弔胆,怕下一个就是自己了。 安如沫小脸发白,一双眼睛全是迷茫,因前途未卜,自身难保。 孟姑姑再次回来时,阮烟总算可获得独居一隅,休养治病的机会了。当然,这个需太后出面说情,皇帝才勉强同意调拨太医为她诊治。虽然仍不能留在行宫养病,但可以拥有一所独立的小院子,也算聊胜于无。 宫女几个换下阮烟身上珍贵的服饰,替换上浅色的粗布棉衣。 半梦半醒间,她好像听到耳边有争执声—— 「苏小主,虽说阮姑娘的东西都要扣留在行宫里,但也不是你占为己有的理由……」这声音低弱,底气不足,恰是归燕。 另一个声音显得活力多了,略有嚣张,「谁说我要独占了?我是替阮妹妹保管!」 「我想……阮妹妹再回到这里,拿回东西的机率似乎太小了些。所以苏姐姐,你这算哪门子的保管呢?」这道声音温柔轻细,字字句句皆是斟酌。 「安妹妹,你想跟我分了阮妹妹的东西,就直接说嘛,何必这么酸我!」 安如沫露齿浅笑,「那我……想要那个镂空金镯子,镶红宝石的那个。」 苏青禾跳了起来,「好哇,原来你早就觊觎这个镯子!这个镯子那么值钱,我才不给你!」 「苏姐姐这话就不对了,你身上披着的冰丝流光缎更是有市无价,比起金镯子更高格,你还有何不满?」 「既是皇上赏赐给行宫主子的,如今行宫只有你们二位,如此便平分了吧,莫要争吵,小心传到皇上耳朵里。」 听到这里,周围便没了声音。阮烟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皮子粘了胶水似。费力许久,仍然无果,阮烟只好按耐下来。脑子昏昏沉沉,像沉睡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再次睁开眼时,周围的场景已然变换,不如行宫的奢华明亮,这间屋室甚至是简陋粗略。 第33页 没有地龙,没有暖气,只有床底下一个残旧火盆子,烧着发霉的劣质木炭。 阮烟盯着洗得褪色的浅绿色床帐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这才慢慢接受,自己失宠了,移居山郊的落翠庭为宫奴。 迴廊处有脚步声轻稳地响起,阮烟一慌,赶忙躺倒下去,闭上眼装睡。 换到这个陌生的环境,阮烟有点难以适应,所谓换了新环境,便会接触到新的人。她惶惶不安地想,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在摸清人家的底细之前,她还是先按兵不动比较好。 那人轻手轻脚地进来,好似怕扰她清梦。他掩上房门,踩着黑靴来到床前。 阮烟闻到了药味,脑中想着,原来是来餵药的。正要睁眼,就听他幽幽嘆气,「何太医说了,第八日您定能醒来,可是今天您依然未醒转……」 这把尚在青春期慢慢发育的公鸭嗓,可不就是那个小太监谢临聪的吗?阮烟正疑惑着,关注点又转到另一个,等等,她竟然昏迷了八天了吗??她怎么能躺这么久,吃饭喝水可怎么办? 她迷迷煳煳地想着,突然唇上被什么东西一碰——阮烟吓得慌忙睁开了眼,于是与少年四目相对。 他拿着一根竹制的「吸管」抵在她的唇上,而他两腮鼓鼓,似含着什么。阮烟却看懂了,他是以此给她餵食药汤……阮烟的脸慢慢红了。 这些天,他都是这么餵她的吗?想告诉自己,如今她只是个八……不,九岁的孩子,这般侍奉亦无可厚非,但、她还是说服不了那个成年人的灵魂。 她这厢纠结着,谢临聪却是惊喜,「您终于醒了!谢天谢地,何太医可算没诓我!」 阮烟环顾周围,疑问道:「谢临聪,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寿和宫当差的吗?」 提到这个,谢临聪面浮感激之色,「是司大人……将我调遣过来的,还有太后娘娘,也同意了的。能来此贴身照料您,是奴才……之幸。」 阮烟怔了怔,又是司大人啊……这回下来,不知道欠他多少次人情了。回过神来,对谢临聪道:「你……不用自称奴才,你叫我阮烟就好。」她发现他每次自称奴才时,略显别扭,似不太能说出口,这跟她来到这个封建社会,不太愿意下跪一样。 谢临聪望着她,有些受宠若惊,旋即低下头去,小声说:「我……虽不愿为奴,但在您面前,甘愿为奴,因为是您救了我,若非您,我已不在世间。所以何止为奴,便是为您上刀山下油锅,临聪亦心甘情愿。」他这条命,此生算是她的了。 阮烟闻言,压力巨大,她可不想这么背上一条「人命」,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阮烟刚想从床上起来,看看外面是个什么情况,便被谢临聪按回床上。他表情有些严肃,郑重其事道:「何太医说了,您需在床上休养三个月,不得外出,以免吹风受寒,旧病復发。您若有什么事,直接差我去做就好。」 现今,她只有他一个奴僕可贴身服侍了。阮烟得到这个认知,嘆了一口气。抬眼看他,「那……劳烦你,帮我约见司大人吧,我有些事,需要问他。」 谢临聪略愧疚,「对不住,我怕是帮不到您这个。司大人远在前殿,我没有腰牌,过不去前殿,见不了司大人……」 阮烟问了一句,「这里,离前殿……多远?」 「约莫四十里路。」谢临聪小心翼翼地答。 四十里路,为现代的二十公里……走路去到前殿,可要一路走到天黑!阮烟第一次知道,同在一座皇宫里,距离却要如此遥远。 阮烟放弃了,怏怏躺在床上。 谢临聪道:「我估摸着您今天会醒来,便体先煮了青菜瘦肉粥,我这就去给您取来。」 眼看他要走,阮烟又叫住他,问道:「我出不了门,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你且告诉我,外面……是怎么样的?」 谢临聪眸色放柔,想不到她一个小小姑娘,临逢巨变,又生了病,醒来后发现颠倒变换的人生,竟也不哭不闹,可惹人怜爱心疼,此时听她软糯稚嫩的嗓音,谢临聪不由心酸,明明出生便是贵人,何以落到如斯地步。 他温声说:「咱们院子外面,有一方天井,走出小院便是一条黄土路,旁边儿栽了好多的翠竹,又高长又繁茂,形成一片竹林。竹林很大,再往外走便是一条碧绿的小河,清澈照人,里面有游鱼,晨时宫女们爱在那里浣衣。」 阮烟眨了眨眼,想像那个情景,似乎……还挺清雅的? 谢临聪这一趟出去有点儿久,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截翠竹,一尾小黑鱼回来。 嫩绿的竹子安插在窗前的灰色瓶子里,鱼儿则放养在白瓷缸中。谢临聪小心地把鱼缸移到她的床畔,让她无聊时可以逗弄鱼儿解解闷。 阮烟看见他湿了一半的裤脚,鞋面上沾了灰泥。 「谢谢你。」她扬起笑脸。 …… 不必费力去前殿寻找司君墨,他自个儿便主动上门了。 光风霁月的司大人,手上提着大包小包,像刚从国际大商城逛街回来,阮烟见此,忍俊不禁。 与其说是逛商城,不如说是发快递的。 「这一箱补品,是康乐伯托我送来给你的。目前环境清苦,饭食不同以前,你又是长身体的时候,记得多吃一些,回头我会吩咐下面照顾你三餐膳食;这一床鹅绒被,则是太后娘娘的心意,天寒地冻,还望你注意保暖;这一整箱都是衣物,换季的衣衫亦齐全了,是孟乔帮你准备的。」司君墨逐样介绍,最后拎起捆绑成册的纸书,微微一笑,「尉迟小公子寄给你的,供你打发时间。对了,邓博士说了,虽身不在学堂,但也希望你莫要荒废了学业,有空的时候,多多看书。」 第34页 阮烟抬袖遮眼,舌尖尝到咸涩的味道。 「那……司大人,你呢?」阮烟抬头望他,眼中水光粼粼,饱含期盼,「你……有什么要给我的吗?」 司君墨负手笑着,「本官为你当了一回『托货郎』,阮姑娘犹不满足?」 「额,我不是这个意思。」阮烟?笕坏氐拖峦贰 走这一趟路着实费工夫,司君墨不多停留,送完东西就走了。 谢临聪赶忙出去送他。 趁着屋里无人,阮烟披起薄衾,挣扎着下床去。爬上圈椅,借着高度看向窗外。 司君墨取出一包银两,递给了两个掌事宫女,「还望你们尽心服侍,待到她病癒,本官还有重赏。」 那两人欢欢喜喜地应下了。 阮烟滑倒下去,跌坐在椅子上,一颗心滚烫髮热。 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呢。她并非草木,也是会动心的…… 第21章 正月十五,上元节。雪早就不下了。 各国使节前来朝拜时,遗憾不能看到大晋皇城那绝伦美妙的雪景。 这天皇城烟花灯火齐明,绵延百里,乐伎数百,其歌声与鼓声,亦响彻百里之远。 所以,不论是北边的冷宫,还是南向的落翠庭,自然也能听到前殿的繁华喧闹。 …… 周明恪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阮家小姑娘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一副大限将至,油尽灯枯的光景,她攥紧他的袖子,可怜兮兮地说:「皇上,我错了,我再不敢反驳您,求您原谅我。阮烟……请您吃糖。」 她手掌一松,露出一枚枣泥糖糕。 然后,周明恪就醒了。这梦实在荒谬,他扯了扯唇角,自记事起,他就没有再做过梦了,每夜入睡时,梦境都是一片漆黑。 想不到,如今能入他梦的,却是那个胆大包天的小丫头。思及梦中所见,他扬声叫来内监。 「康乐伯那个,如今怎么样了?」他语气平淡而慵懒,似不经意地提起,非刻意关心。 喜公公摸不透他内里的意思,压低了声音斟字酌句地答:「回皇上,阮姑娘尚好呢,据老奴所知,落翠庭的人颇为关照她,未让她吃苦,身边也有个人伺候着,那病看起来也好七七八八了。」 「倒是个命大的。」周明恪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 司君墨觉察他近来不太对,神思不蜀的,心想阮家小姑娘到底是在他的生活里留下痕迹的,如今她人不在了,这位皇帝陛下,自是有几分不习惯的。 司君墨没打算点明,拐了个弯儿说:「年岁小些的,相处起来也轻松随意些。臣见您很久未与小王爷亲近了,不如臣就去将他召来?」 周明恪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朕的丞相都打好了主意,朕焉能让你的一番苦心白费?」 这话就是同意了。司君墨微笑着转身去传召小王爷周子言。 叫那个孩子来,自是另有一番作用的,司君墨嗓音清润沉静,「听闻,他与尉迟将军的小公子交往甚密……」 尉迟将军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尉迟家族亦是当年辅助周明恪登基的功勋。然而尉迟家的小子,却和小王爷交好……那小王爷周子言是什么人?是周明恪当初想一併除去的,后来为保全名声,才勉强留他性命至今。 虽说那孩子今年才六岁…… 周明恪很是不屑,「朕从未把他放在眼里,哪怕他不是六岁,是十六岁。」 说话间,周子言被侍卫带进来了。虽然他是小王爷,皇帝的幼帝,但无人尊敬他,侍卫「请」他进殿的时候,是用扣押犯人的形式…… 一眼都就看到高座上那抹墨色的身影,冷酷威严,周子言腿软下跪,诚惶诚恐地给他行礼问安。 这周子言,生得幼嫩,皮肤亦是很白软,像个丫头,跟阮烟一样,看着么,挺讨喜可爱。 可周明恪瞧着,却觉得这张秀气可爱的脸一点也不如阮烟讨喜,怎么看怎么惹人厌……皇帝确定,自己不是多喜欢小孩,这种幼小的东西,也要看看是谁的,总之就是因人而异。 周明恪顿生厌烦,挥手让周子言退下,连刁难他,也懒得了。 司君墨送小王爷出去后折回来,点醒道:「行宫还有两位姑娘,分别是苏御史和安远侯家的小姐……」 周明恪皱起了好看的眉,冷声道:「不是谁都可以来见朕的。」那两个,存在感太弱了点,不如阮家那个小东西,能让他一眼注意到。 虽都是他未来的后妃,但他对培养感情这档事没有兴趣,他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玩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他随意往龙椅一靠,闲闲道:「朕听闻,白魏国近月闹起了饥荒,臣民饿死无数,君主火烧眉头,焦急无措,意图向邻国求援借粮。」 司君墨没料到他会关注异国的民情,笑着打趣,「莫非您宽仁心起,有意赈济?」 这话,他自己也不信,遂补充:「然后藉机要挟白魏国签订不平等条约?」 闻言,周明恪黑了脸,觉得他的丞相实在太不了解他了。「天降荒灾与白魏,便是上天给朕的机会,若不趁机灭白魏国,难免辜负上天对朕的眷顾。」 司君墨哑然无言:……皇帝胡扯的本事是越来越强了。 周明恪不管他,自顾走出大门,倚高栏俯视着自己的江山,心中孤寂难言,俊美漂亮的眉眼染上了沉郁,这座皇宫,真像一个大铁笼,他是勐虎,自然是不能囚于笼中的。 第35页 于是,他又准备出征作战了,且这一去,就是两年。 白魏国易守难攻,加之邻国抱团共同抵御,并不容易对付,需逐个攻破,分别瓦解。 所以这一战大获全胜,虽然战期长了点,但最后一举灭了三小国,周明恪还算满意。 他的威名扬五洲四海,震慑天下。 白魏国破亡的那天,那几个传说美貌绝艷的公主一齐到城楼上自缢,扬言宁死也不委身于大晋皇帝。 周明恪默默取出了青龙弓箭,朝城楼一射,那名美绝人寰的公主胸口便中了箭,颤巍巍地从高楼坠下,霎时间,血花四溅,在场的将士噤若寒蝉。 即便看惯了生死,但对于绝色美人的惨死,难免感到惊恐心痛。 同时亦唏嘘,连美色都不能让皇帝动容,可见这人的心有多冷硬。 心冷硬,便无弱点,无弱点者绝情,绝情者无敌,所向披靡。 美人断骨,血流成河,这血腥的场面,在周明恪的眼里,不过是一片灰白的冷色,是以从不觉得血有多刺目,自然就不觉得可怖了。 他放出爱宠尸鹰,静静看着它将地上的尸体蚕食殆尽。直到夕阳落下,他才召回尸鹰,带着它返回京师。 明明是胜利者,可他颀长帅气的身影在夕阳余晖下,显得那么寂静。 莫非,这就是人到无敌时,达到独孤求败的境界?尉迟大将军挠了挠头,神色崇敬。 营地架起了篝火盛宴,酒盏往来间,尉迟将军喝地红光满面,胆气壮大,向皇帝问起了白天那事。 他家皇帝眼神微妙,神色像看一个智障。 独孤求败什么鬼,他恨不得踏平五洲,成为战无不胜的天下霸主……是以,收服三小国,算什么开心之事? 周明恪举起酒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此时战甲已卸,身上单衣轻薄,领口微敞,酒水如春雨往下淋洒,湿漉漉的晶莹水光在白净的胸膛上留下靡靡春色。 再看他俊脸瘦削,凤眸冷冽,薄唇红而润泽,禁慾而勾人。 手下一众将军都看呆了,突然明白陛下为何不恋女色了,明明他自身就是惑人的男色,何以看上别人? 而周明恪并不知手下人脑子里都是些颜色废料,撑着头想,这番回去是要给太后做寿的,这人以前对自己有些许养育之恩,是以他也愿意敬重她。 就不知该弄点什么回去做寿礼。 ** 阮烟的病在去年春分就痊癒了,然而病癒后,也未有人差她上工。 阮烟又闲适地歇了半个月,确定落翠庭管教「松懈」,对她的行动基本是睁只眼闭只眼后,阮烟生出莫大的勇气,暗搓搓计划着要爬墙私逃。 她身体都好了,再不跑路更待何时?左右他们也没打算让自己干活当杂役宫女,不如让她走了干脆。 因着大病一场的缘故,现下她体态纤瘦,不如之前玉润珠圆,这等子身板,爬墙的动作灵活敏捷,利索得很。 明明就要翻过对面高墙,重获自由的时候,她不慎踩到绿瓦上的叶子,唰地一滑,身子后仰着跌落下来。 这一摔,很可能就会摔成脑震盪。阮烟没敢看,悲愤地闭上了眼。 结果迎接她的不是坚硬冰冷的地面,而是一堵温厚的胸膛。 近年她长大了些,狠狠栽下来时,重重地将迎接她的人压在下面。 粉色的小珠簪掉了下来,如瀑长发倾泻披散,铺盖了他的脸,剎那间幽香扑鼻。 他睁眼望着那张染了红霞的秀美小脸,听见她怯怯地说:「对不起,司大人……」 司君墨把她扶了起来,看少女如小荷亭亭玉立,娇美的面容局促不安,不由莞尔。 他不问她为何爬墙,想来是一颗玲珑心早已看穿。 「大约是姑娘近来太闲适了,人一无聊,便免不得要动些歪脑筋。」他注视着她的眼睛,淡淡道,「如此,司某便为姑娘安排一份工作,以免无聊闲散度日。」 阮烟原来见到他是高兴的,这时听他的话是高兴不起来了。 「不知大人是要给我安排什么工作呢?」 「姑娘可还记得,先前陛下将你贬至落翠庭为杂役宫女?虽然迟迟未让你上工,那么从今日起,姑娘便好生干活儿吧,切莫偷懒。」他语气轻松,唇畔笑意盈盈,仿佛不是拿她当苦力劳工,而是请她喝茶听戏。 未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阮烟牙槽咬紧。 当年装病毁容欲避免入宫,结果被他识破,带进宫去。 今日爬墙欲私逃出宫,还是被他逮到,还因此惩戒了她。 对司君墨,阮烟心绪复杂,不知该不该恨他。 因为她私逃未遂,还连累了谢临聪。看高瘦俊秀的少年因她罚去爬高楼修建筑,阮烟心下愧疚。 当初那把难听的公鸭嗓终于「进化」为清澈温良的嗓音—— 「您莫要忧愁。太后娘娘的寿辰就快要到了,娘娘那么看重您,定会在那个时候,藉机把您带到前殿去,从此离开落翠庭这个凄冷的地方。」 阮烟惆怅不语。如果知道太后的寿宴上会重逢某暴君,便是打死她,也不应邀太后的寿宴。 第22章 作为第一强国,晋朝的仪态亦是华盛到极致。 太后做寿,各国皆送来贺礼,祝她身体安康,福寿延绵。太后的人生起点不高,前半生是一个小人物,如今获得天下女人梦寐以求的强权盛富,仍觉得不太适应。 第36页 而她也知道,虽然外国使臣不惜千里赶来给她贺寿,但那份尊敬,爱重,都是向着皇帝,而非她一个后宫女人的。 看花园中歌舞昇平,宾客尽欢,果然,皇帝没出现的地方,都是欢宴乐土。 几个年下的少年少女从假山后面的长廊走来,孟姑姑低声道:「娘娘,小王爷、尉迟家的小公子来了。还有行宫两位小主。」 太后眺望一眼,果真是那几个孩子,可惜没看到另外一个。收回视线,她看着孟乔问:「哀家的懿旨,你可传去了?为何阮烟还未来?」 孟姑姑答:「奴婢已留秋纱伺候姑娘梳妆,想必不久将至。」想了想,决定把阮烟开始上工劳作的事告诉了太后,「她日常做的都是些洒扫清洁之务,晨时到碧溪浣洗衣裳。」 太后一惊,「究竟是谁让她做的这些?可想过天气渐凉,溪边水寒,万一把一双美手给冻坏了可怎么办?如今皇上也归京了,哀家正想方设法把人从落翠庭带出来,万不可出了半点差错!」在她看来,阮烟还是有回到前殿的希望,或许人人都当阮烟已是落魄,但太后仍把她当未来后妃那般重视。 并非她盲目信任,而是她见过阮烟渐长的模样,几乎瞬间肯定,未来可期。那眉那眼那小嘴,完全是按着皇帝的喜好长出来的,他若看见了,岂能不喜欢? 思忖间,那几个少年少女已来到跟前,张口说话时叽叽喳喳的,满满的是青春的活力。 小王爷周子言和尉迟枫都长高了不少,站在一起都是翩翩少年郎。尉迟枫不愧是出身将门,年纪尚小,便隐约见到日后一身的腱子肉,高大威勐,顶天立地。 周子言文静孱弱,淡菊般清雅,有宫人称,小王爷越来越有司丞相的气质。对此言,他害羞地抿唇一笑,似有点小开心。 原来爱欺负他的那些宫女太监,见他如今这般模样,隐约可见他日仙人之姿,不由地对他献起了殷勤,他却也没有因此骄纵,反而愈发地谦卑,常常到西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见他生来幼嫩,又乖巧懂事,对他颇为疼爱,皇帝不在的这两年,太后俨然将他当成亲儿子般疼爱,这会儿见到他,更是喜不自禁。 周子言送的贺礼是一副水墨丹青,太后看了画中生动真实的江南美景,眼角不由湿润了。 太后出生江南之地,自入了宫,十几载便未曾回到故乡,而粉墙黛瓦,篷船小河都成了久远的记忆。今天她在周子言的画里见到了,虽然只是画中所见,却难以抵挡内心的亲切热忱。 太后揩了揩眼角的泪花,叫人看赏。 有小王爷珠玉在前,苏青禾和安如沫的贺礼便有些拿不出手了,两个姑娘共呈一副凤穿牡丹的绣屏。 太后端详着绣屏,线条明丽,配色鲜艷,牡丹和凤凰绣得更是好,花色艷红,飞凤金赤,看上面撒着亮闪闪的东西,好像还是金粉呢。太后拿到太阳底下一照,金光闪烁,熠熠生辉,看来那金粉,还是真金研磨的呢。 这样的手笔出自于两个小姑娘,也是不多见了。太后便笑纳了,吩咐婢女封赏。 「哀家看这绣工十分整齐,比起专业的绣娘,也是不遑多让,不知是谁绣的呢?」 苏青禾上前行礼,答道:「回娘娘,是我姐妹二人共绣的。沫沫绣牡丹,我绣凤凰。」 太后笑贊一声,也不知道信是没信。其实这刺绣,是出自于安如沫之手,苏青禾全无掺和,但她并不心虚,因为这副绣屏,她也是出了力的,虽然没参与刺绣,但屏面上点点金翠,是她拿真金白银砸出来的。 若无她财力的支持,这副绣屏再是精细,堆放到案上,也显得暗淡不起眼。是以,苏青禾可以底气十足地告诉太后,这绣屏是她与安如沫共同完成的。 太后行了赏,安如沫侧目,瞧苏青禾喜悦的样子,嘴角微抿。到底都长大了,再傻再笨的人,也将学会了算计。 这时候,孟姑姑唇角扬起了笑意,低声对太后说:「娘娘,秋纱把阮姑娘带来了。」 几个少年男女靠得近,这句话便如穿堂风灌入他们每个人的耳朵,顿时,脸色各异。 不过两年七个月的时间,不久不远,所以对曾经共处的人,还算熟悉。 可当她由宫人引了进来,扑面而来的是陌生感。大家还小的时候,就觉得阮烟的言行举止很像大人,时隔两年半载,她不仅出落得标緻,身上的那股成熟,令她更添气质,让人见之难忘。 苏青禾扭头,果然见到周子言尉迟枫都顿住了,眼睛都盯着阮烟看。 安如沫一如既往地镇定,苏青禾莫名有些嫉妒,都是瓜分抢了阮烟的御赐宝物的人,怎么她就做不到像安如沫那么淡定? 好巧不巧,她今天还穿了那身用冰丝流光缎裁做的对襟襦裙。眼下碰面,万分尴尬。早知道阮烟今日回来,她就不穿这身衣服了。 然后悔也无济于事,她只能厚着脸皮,跟着安如沫去向她打招唿。 阮烟早料到寿宴上会再见,但她心坦荡,对于她们两位,也从无亏欠,是以姿态坦然。 瞥见供案上堆砌的贺礼,上首的贴金绣屏和文雅丹青图十分引人注目,略略一想,也知道是身边这几位贵族子弟的手笔。 阮烟想,如今的自己无钱无势,送不来贴金的绣品,也没有才华,作不来情怀满满的画。 第37页 于是她取出了一个荷包,送给了太后。「听闻您有失眠疾症,特给您做的花瓣香包,期望它可以伴您入眠。」 话音刚落,便听一公鸭嗓叫嚷起来—— 「这个好!什么绣屏,图画,都不如安眠的香包来得实用!」 阮烟循声看去,便见个子蹿高,肤色如铜的少年郎双目亮晶晶地望着自己笑,还露出那一口招牌白牙……这模样,看起来有点傻。 才两年半不见,也不至于认不出他来,正是尉迟枫。阮烟朝他颔首致意。 苏青禾暗暗撇撇嘴,盯着那香包看。并不是她瞧不起这礼物,只是觉得这玩意儿实在廉价得过分,放在一堆价值千金的物品当中,委实寒酸。 太后却很高兴。大抵也如尉迟枫想的那般,东西很实用。虽然……太医院已给她做了许多安神催眠的香薰了。 不管她送什么,太后都会接纳就是了,只要看见她,心情就会好上许多,对她的喜爱,兴许是因为她是友人之女,总要多加照拂的。 看她与苏御史和安远侯的姑娘站在一起,太后忍不住感慨,如果阮烟这两年半仍住在行宫里,跟她们两个一样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阮烟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虽然她如今也不差……到底不再是贵女之身,身上穿着藕粉色的交襟百褶长裙,浅蓝色滚边,偶有几朵粉桃刺绣点缀,便再无他物,素净得很美好。再看她帔帛纤长,浅色薄纱披在臂间,显得轻灵飘逸。 太后视线一转,落在另外两个女孩身上。这两位,锦衣华服自不用说,连那帔帛都是很珍贵的蚕丝纺制,对了,帔帛的末端,还打上了纯金的铃铛坠子,随着动作间,铃铃作响,十分悦耳。 而阮烟的直帔末端则没有金饰这等奢侈的玩意,有的只是一行细密的流苏。太后不禁低嘆。 想着她很久没有与家人团聚,太后正要找个机会,把她叫到观澜亭,好与康乐伯夫妇见面时,便有太监高声通报—— 皇上驾到。 太后心头一喜,两年七个月了,该到重逢的时候了。 苏青禾安如沫俱是紧张和期待。 唯有阮烟僵在原地。不知何时,周子言来到她身边,细白的手指一点点捏住了她的小尾指。 轻而沉的嗓音附在耳边:「阮姐姐,你若害怕,不妨求求我,我可以帮你。」 他声音有些冰凉,靠近时冷意渗入身体,像沾惹了某种冷血动物,凉湿湿地伏在肌肤上。 阮烟一激灵,下意识远离他,被他捏住的手指亦是迅速抽离。 谁知她这一跳,后背撞上某个冷硬的胸膛。 那股浓得熏人的龙涎香……阮菸头晕目眩,冷汗却悄悄沁出。 「大胆。」连呵斥都那么懒散,看似轻柔,却令人不寒而慄,绝不会有失震慑力。 阮烟不想被他认出,更不想抬头与他对视,看到他的脸。 于是迅速地屈身一跪,额头触地,刻意压低了嗓音,「皇上恕罪……」 周明恪没有说话,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发顶,不发一言。 气氛陡然静止,众人都以为她要倒霉了的时候,皇帝开口了—— 「瘦了。这身板,愈发像豆芽菜。」 第23章 ……阮烟又被皇帝带走了,独留懵圈的一群人。 尉迟枫攥紧了拳头,周子言瞥了他一眼,眼神晦暗。 纵然不敢接近皇帝,然时隔两年七月,再次重逢,皇帝仍是一眼相中了阮烟,苏青禾免不了一番失落愤懑。明明当初都是一起入宫,现今她的身份也高贵不到哪里去,为何还是那么的引人注目?无关风月,关于声名。仿佛看到她那督察御史的祖父怒其不争的眼神,失望的面孔。 偷眼看尉迟枫,见他炯炯地盯着阮烟离去的方向,半晌不移目,苏青禾心情更差了。 …… 也不知道皇帝叫自己是来干什么的。阮烟状似罚站般,立在宝殿门后侧,充当人形樑柱。但殿门前的红漆圆柱可屹立不倒,她却是不行的。 起初皇帝有意晾着她,是以歪在内室静坐小憩。等他歇够了,便差人把她叫进来问话,谁知道帝王那龙眼一闭,再次睁开时,已到了子时。 金乌早就坠落,天地一片黑暗,只有殿内红烛垂泪,静悄悄地发光发亮。喜公公的人影映在一侧,见上首有了动静,赶忙走近,替他拿掉身上厚重的绒毯。 「朕睡了多久了?」将将甦醒,嗓音疲懒睏倦。 喜公公答:「回皇上,您睡了三个时辰了。」 周明恪眉一蹙,「怎不叫醒朕?她人呢?」 「还在外面候着呢……奴才想您劳累了一段时间,应当好好歇一阵,是以奴才没有将您唤醒。」 「把她召进来。」 喜公公应了声,转身就要去,周明恪烦躁地喝了声,「罢了,朕自己去。」 说着就起身往外走,外面当值的侍卫见了他,就要行礼,他手一抬,制止了。 夜晚的风有点凉,屋檐下的羊角宫灯随风轻轻摇晃,烛火明灭间,她支着脑袋打盹儿,漂亮的小脸恬静安详。 许是站得脚累了,双.脚.交替换站,纤细的腰身半靠着墙,勉强支撑着疲乏的身体。 喜公公心想,快三年不见,这姑娘是愈发地胆大了,站都不好好站,半靠着墙也就算了,还偷偷打瞌睡。 第38页 敢情这两年的宫女,压根儿是白当的,这素养实在太不合格了。喜公公正要训斥她,便见皇帝抬手,不准他有所行动。 周明恪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她别样的睡姿,待看够了,便无聊地放下了手,转身回去继续睡,算是不管她了。 「就让她继续站着吧。待天一亮,把她遣回去。」 久别两年,喜公公是越发摸不透他的想法了。遂试探一问:「把阮姑娘遣回哪去呢?奴才愚钝,还请皇上示下。」 周明恪似笑非笑,懒洋洋地说:「你再愚钝下去,你这个位置朕就差不多该换人了。」话锋一转,淡声说,「自是从哪来,回哪去。」 喜公公一愣,迭声应是。同时脑袋有如一锅浆煳,越来越煳涂了,看皇帝今日的举动,显然对阮家姑娘非同一般,且太后又在今日把她带出来,明显是打着让她回前殿的主意,谁知皇帝把人留了一宿,却还是要把她遣回落翠庭。 阮烟在皇帝的宝殿里「宿」了一晚,之后半年,都未得召见。落翠庭的掌事嬷嬷很同情她,在过节的时候,给她加了一只鸡翅以示安慰。 原本还认定她有机会回前殿的,这时候也觉得希望破灭了,这回她是真真失宠了,恐怕要继续在落翠庭卖命干活,直到年岁到了,再放出宫去。 安如沫默然地望着南边方向,如果她真彻底断了復出的机会,那是最好不过了,只是万事都没有绝对,时机更是千变万化。 她转身去了通泉府领月俸,从中取出一锭银子,然后裹紧了钱囊,一併交给了吕公公。 公公小吕子是个年轻机灵的胖子,一张脸面粉一样白,像馒头般松软发胖,笑起来有几分讨喜。他利索地将那锭赏银塞进袖口,再把钱囊压扁了缠在腰间。对她说:「安主子放心,奴才定是一分不少把钱送进侯府。」 安如沫嘴唇紧抿,「侯府四房。」 「是是是,四房的叶姨娘。」小吕子赔着笑,给她确认之后就压低了帽子,躬身离去。 安如沫目光一掠,移至空乏的手腕。那个镂空镶红宝石的金镯子,她是真心喜欢,可惜她不能独留,要托人卖出去,转换成银钱,寄到侯府去。她的小妹妹和姨娘,若无钱银的济援,在深深后宅里,更是寸步难行。 两年前她曾回了侯府一趟,原来畏惧着皇帝的残暴,打定主意要赖在家中不走。可当她看见发着高热,无钱治病,姨娘抱着烧煳涂的妹妹去了长房那里哭求,几个夫人冷眼旁观,恶意刁难,姨娘为了求得诊金医药钱,生吞了远哥儿的爱犬的粪便。 当姨娘拿到了诊金请来了郎中时,妹妹神智已经不清,郎中说救治不及时,脑子烧坏了。 打自那之后,安如沫再不敢轻易放弃了皇宫这条路。这条路虽然兇险,却是捷径,获得富贵荣华,让姨娘和妹妹过上好日子,此后不再仰人鼻息的捷径。 阮烟是前途拦路虎。 …… 冬天一到,衣服又多又厚,不一会儿便堆积成山,几乎能把阮烟掩埋了。 有谢临聪的帮助,这堆衣物洗到傍晚时分,总算洗完。 谢临聪不敢看她红肿干裂的手,忍住眼里的酸涩,出去给她找吃的了。 这一切都是拜皇帝所赐。若非他将她召到宝殿宿一夜,之后半年对她不闻不问,宫人何至于落井下石,百般刁难于她?思及此,谢临聪对那位皇帝的仇恨,愈发深重了。 阮烟时常望着那面高墙壁影发呆。 她渴盼出宫,离开这个鬼地方。如今沦为杂役宫女,她原本也可以熬到规定的年岁便放出宫去,光明正大地重获自由。 可是,宫规明确地标出,出宫的年岁要到十七至二十二岁不等。不管是十七还是二十二,以她如今的岁数,都相距甚远,还有的是苦日子熬着,是以不怪她时常动歪脑筋想要翻墙私逃。 好不容易脱离了圆胖短,养成了如葱似玉的纤纤细手,一朝打回原形,阮烟捂着红肿的爪子想哭。 她真是恨死暴君了。她正低声啜泣着,忽见眼前有一双白靴停驻,一抬眼,是白月光般美好的司大人。 阮烟仰头望着他,眼泪挂在卷翘长睫下,楚楚可怜,「大人……」他总在她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已经不知道该以何等心情面对他。 是躲避,还是感激,抑或是依赖? 司君墨低嘆一声,取出了一瓶雪膏。「司某听过一个说法,说手是女子的第二张脸,最该养护它,要保它如脸面一般精緻漂亮……这药,是我从太后那儿讨来的,效用极好,不出一月,可把手部恢復如初。你……莫要伤心了。」 他以为,她大晚上哭的这么可怜,是因为手受伤了吗?阮烟不知怎的,突然有些埋怨他的不解。 或许,他可以稳妥地照料她,供应她一切的需求,便是千金珍物,也可以帮她讨来。但唯有自由,不能给予。 阮烟泪珠簌簌落,忽地握紧了他的衣角,眼泪与他对视,四分期待六分央求:「大人,您就不能,放……带我离开这里吗?」 他不能放她走,那带她离开,总可以的吧?虽然这两者间无甚区别,但其中意义却是不同的。 司君墨将她的手慢慢拉开,声音轻缓:「元宵过后,皇上计划南下,届时,是你永远离开落翠庭的时候。」 第39页 他说的是离开落翠庭,而不是离开皇宫。失望排山倒海压来,瞬间将她淹没。 阮烟垂下眼帘,自嘲地笑:「我以为,大人待我的温柔细緻,是因为我,仅仅是因为我一个人……」 看他要为她创造机会,回到皇帝的身边。她这才恍然顿悟,原来是她、错把爱护当成爱慕,温柔视为好感。 司君墨安静地站着,颀长的身影投映在墙壁上,沉默无言。 …… 如果说,真遗弃就不要再召见了,省得一直被人贴上「失宠」「復宠」的标籤,反反覆覆,那位不累,她也厌烦了。 一大早就接到圣旨,皇帝要她伴驾南下,特提为御前宫女……虽然是个三等。 阮烟能想像出那傢伙皱着眉,连封赏都不太情愿的样子。既是御前三等宫女,那么跟普通的宫女,又有何区别?虽然也是在皇帝跟前伺候的,但做的都是些普通宫女干的杂活,又苦又累。像端茶递水的这种轻松的,那也是一等女官才做的。 如烧水煮饭,洗碗浣衣,一等女官一个指令下来,居于之下的宫女便要照做。即便如此,阮烟也要在宣旨的喜公公面前,表示出欢喜。 阮烟捏紧了手帕,愤愤想着,难得出宫一趟,这回不跑她姓名倒过来写! 谁也不知皇帝是怎么想的,行宫两位未来后妃不带上,偏偏选了落魄冷庭的宫女伴驾南下,且这一趟出宫,不是去玩命的,而是去游玩的。 这次春游,是丞相组织的,皇帝很给面子的答应了,名曰江南巡视民情。原来是要带上太后的,可太后上了年纪了,经不起舟车折腾。 皇帝向来自恃武力高超,因此南行亦是轻车简从,多出的那些人,除了高官权贵,便全是奴僕了。毕竟出门游玩,总要有宫人鞍前马后,贴身伺候着。 皇帝是惬意了,阮烟等宫人却是苦不堪言。一路上任劳任怨,随时听候差遣,可把她折腾得骨架都要散掉,若非靠私逃的信念支撑着,阮烟真不能坚持到江淮。 司大人很懂趣味,在临到江淮时,停车于绿水青山,风景极佳的宝地,玩起了野营野炊。 侍卫去搭棚建营,太监去寻找干柴干草然后起炉烧火,而做饭烧菜,就落到三等宫女的阮菸头上了。 看一等宫女在凉棚里伺候皇帝,在一旁为司大人倒茶续杯,阮烟一口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分外难受。尤其是太监找来的柴草半干半湿,送进火堆里时,冒出一股呛人的浓烟,阮烟燻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心中怒火撂得老高。 到底谨记着分寸,没敢当场发作。日上中空时,终于烧制出美味饭菜,棚下纳凉的权贵被那香味勾出了飢饿,遂派大宫女前来催问。 阮烟沉着脸把食物一碟碟送进去。待菜品上齐,就要退下,却被周明恪叫住。 他夹起一块滑嫩鲜香的鸡肉,漫不经心地说:「这与朕先前吃过的鸡肉不大相同,且是冷的,说说看,如何做的这个。」 阮烟不像御膳房的厨子,被皇帝这么一提问,便激动欢喜地道出菜品的做工,期盼奖赏。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地告诉他,这菜叫白切鸡,主要冷处理。 周明恪指向那碗浓稠的深色物,阮烟耐着性子,「番茄炒鸡蛋,有甜有咸,奴婢做了两种。」 后来皇帝一连问了八个菜,阮烟快沉不住气了,司君墨这才出来解围,「陛下还是先用膳吧,等会儿菜就要凉了。」 周明恪没接腔,冰灰色的眸子终于抬起,恩赐般落在阮烟身上。 又过了半年,她个子长高了些,身材苗条纤瘦,娇俏的小脸稍稍褪去了几分幼稚。 浅色的交领微宽,显露一截粉白的纤长脖颈,说不出的优雅秀气。她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从她的侧脸看,只觉她睫毛长得过分,像蝶翅,脆弱美丽。 周明恪眼神深邃,忽然道:「朕提拔你为一等宫女。今夜,换你贴身侍候。」 第24章 皇帝要她侍夜, 阮烟没想到别处去。司君墨却侧目看来,她小幅地别过头。 一等女官看向阮烟的眼神, 竟然有一丝……感激?是她看错了吗。 也是了, 这厮这么难伺候, 谁贴身服侍谁倒霉。阮烟搓了搓脸,再糟糕的她也经歷过了,真不差这一回了。 大家赶在黄昏时来到了江南小镇, 司君墨与酒楼当家的交涉, 包下了整个客栈。 这等有钱人做派, 自是惹路人羡慕的,不明群众只当他们是上京来的豪绅,家里有银山那种,所以格外喜欢显摆自己的财势。 殊不知司君墨包揽客栈的用途只为保得其他人的「人身安全」。出门在外,最容易招惹是非, 司君墨有一点顾虑,便是怕无知路人误惹了帝王,从而招来杀身之祸,是以需要隔开陌生人群, 以免发生不测。 ……仿佛这皇帝是一只下山勐虎。有担心暴戾的它误伤他人, 于是都将距离远远地隔开了。 阮烟黑脸, 别人都畏惧他, 难道她就不畏惧了吗,以身侍虎,不带这么坑人的吧? 夜幕已然坠下, 阮烟提早洗漱之后,便去周明恪的房中侍夜了。 而他在屏风后沐浴,想来也是用不着她的。是以,阮烟去给他铺床。 六月的时节,热意喷薄,墙壁上亦渗入了暑气,使得整个屋子都透着闷热,幸得银钱多的,购置大量冰块供应消暑。 第40页 夜间也不见得多凉快,阮烟及早储了冰,在房间里慢慢消融。脱了鞋,迅速上榻铺整竹蓆薄衾。 周明恪比寻常人更畏热,她是知道的。是以这消暑置凉的工作,就更难妥善完成。难怪原先那侍夜的女官,听闻她接替了自己,感激之情显露于表。 阮烟嘆气,认命地提起软巾,蘸了冰水在凉蓆上一顿搓洗——既清洁,又可纳凉。 没有空调电风扇的古代,消暑纳凉的工具,瓷枕便是其中之一。夜里枕着通体清凉的瓷枕,也别有一番滋味,可惜不适用瓷枕的人,躺着也觉硌得慌。龙体矜贵的皇帝陛下,就是受不了硬邦邦的瓷枕。 阮烟想了想,吩咐手下宫女去楼下买些茶叶来。接着用茶叶塞进席面枕套里,替换了床上的绣花软枕。 选用茶枕,不仅能散热纳凉,还有助于睡眠。希望这厮今晚睡得好,以免清梦有扰而迁怒自己。 周明恪出浴入室的时候,就见一抹纤柔的身影半趴在榻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修眉一拧,他大步走过去,「你在干什么?」 阮烟一吓,蓦地站起来,堪堪转过身来,他便已来到跟前,鬼魅一般悄无声息,阮烟被吓不轻,脚下一软,就要仰倒下去。 忽地腰间一紧,被一只强劲有力的大手托住。阮烟这下更惊慌,暴君何时这么好心,会向她施以援手,免她摔下? 他俊美殊丽的面孔近在眼前,龙涎香鼻间缭绕,令人心慌。她下意识挣扎,见他双眉一提,凶光乍现,阮烟将他一扯,于是腰间手臂一松,两人双双跌倒在床。 咚地一声,背嵴撞上床板,来不及感受那疼痛,身上便压着一个人,重如泰山,叫她难以唿吸。 有沉闷而温热的气息拂面而来,她肌肤上略一颤慄,蓦地睁开眼,便撞入他暗沉深邃的眼。 唇上被一物堵住,薄软微凉,属于男子那灼热的阳刚气息汹涌而至。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什么,阮烟脑中嗡的一声,震得脑瓜子都是疼的。 喘息急促,他眉眼戾色加深。稍稍退开些,没有温度的手捏起她的下颌,阮烟听到他的声音像从牙缝中挤出—— 「你好大的胆子。」语气森然危险,「你竟敢轻薄朕。」 动作有些许粗暴,他狠狠地揉捏她的唇,那力道大的,像要撕碎她。「你信不信,朕用刀把你的嘴割下来?」 阮烟俏脸发白,双唇被蹂躏得不成样,又红又肿,一副饱受欺凌的样子,「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滚出去!」周明恪扶额,强压下拔剑的冲动。 阮烟不等他多说,连滚带爬地下床,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门一开,夜风灌了过来,她长发被风吹得飘扬起来,仓皇地抬头,司大人淡月般清隽温雅的脸映入眼帘。 他眼中似有疑问,阮烟却不敢逗留,什么话也没说,拢住被风吹得胡乱飞扬的长髮,疾奔离去。 司君墨身形一滞,方才好像看见她唇色异常的红润,像是被…… 敛起思绪,他敲了敲门,却有一物狠砸过来,「朕让你滚!」 瓷杯碎成几瓣,尖锐的声响划破耳朵。司君墨弯腰,将地上碎片拾起,以免中伤他人。 …… 阮烟一路跑回二楼厢房,嘭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美目失神。 唇上似停留着那傢伙的触感和气味,那个画面深深植入脑中,挥之不去。 她竟然跟暴君吻了……怎么看都觉得不可思议,骇人听闻。且那傢伙震怒,大发雷霆,好像当真是她轻薄他,占了他的便宜似的。 实际上,那可是她的初吻,保留了两辈子的初吻!阮烟捂脸,明明她想像中的初吻不是这样的啊。 即便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那好歹是给了喜欢的人。谁知道,初吻竟是给了这样一个讨厌可恨的傢伙。 且他态度恶劣,还被他怒斥,不给她半点脸面。仿佛她是那不要脸的,胆敢勾引他的狐狸精。 等等……他反应如此激烈,莫非,那是他的初吻? 阮烟张了张口,匪夷所思,她也不太相信。 耷拉着脑袋,默默地翻找包袱,那天司君墨给的雪膏还剩下一些。阮烟往妆檯小凳一坐,对着镜子涂抹嘴唇伤处。 末了,她看到镜中的自己脸上爬出泪痕。阮烟抬手触碰湿热的泪,怔住了。 不是她哭了,是阮嫣…… 这一夜,有人辗转反侧,孤枕难眠。 阮烟拥紧了被褥,入睡前愤愤地想,姑且当是被狗啃了一口,再忍他一忍,等进了城,摸清了地形,便是她远走高飞的时候。 在落翠庭那凄冷的两年,她别的什么没学到,便是这忍耐的功夫,多少习得一二。 翌日清晨,阮烟神色如常地与另外几个婢女等候在周明恪的房门外,听候差遣。 私以为,她「夺」了他的初吻,那厮定是不想看见她的,是以她很有自知之明地退下,让另一个婢女代替她,进去伺候皇帝晨起。 婢女汀兰进去不久,便涨红着脸出来了,焦急地望着阮烟,「皇上……召你进去。」 阮烟顾不得讶异,躬身入了内室,面对皇帝阴沉的脸,头皮一麻。倒也不敢多耽搁,她上前欲伺候更衣,手被人用力握住。 「昨夜对朕做了那事,今日且能若无其事地来服侍朕,你真是好能耐!」他应该是有点生气的,尤其看到她无动于衷的脸庞。 第41页 阮烟忍着给他个白眼,她好歹是个新时代女性,岂能因为一个意外的吻就乱了心神,久久惦念?说起来,因为一个吻就乱了心神,久久惦念的,不正是他一个人。 想到这里,她内心嘲笑他,不是英明神武的帝王么,何以像个小姑娘百般纠结? 对他的畏惧莫名消减,她跪了下来,索性破罐子摔碎了,说:「皇上若是厌憎我,不若把我赶逐丢弃,从此不在你面前,招你烦嫌。」 「想要朕放你自由?做梦。」周明恪抬起她的下巴,骨节分明的手粗鲁地磋磨她嫣红的嘴唇。 昨夜,就是这双万恶的唇轻薄了自己,而那该死的绵软触感一直停驻着,扰他心神,害得他一宿没睡。周明恪再次把这罪魁祸首弄肿了,才罢手。 随手丢来一方丝帕,「繫上。」 他要她用纱蒙脸。阮烟从善如流地照做了,烟粉色的丝帕,很衬她的肤色,令她脸上的肌肤视觉上看起来莹白如玉。 遮去了琼鼻红唇,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温润多情,看得周明恪内心很不舒服,真想连她这双眼睛也给蒙起来。 ** 皇帝第一次微服南巡,加之有地理天文都通晓的丞相在一旁导游,皇帝得了些游玩的乐趣。 虽得到这片江山,他却不曾仔细观赏过。向来只想征伐占有,终究忽略了占有背后的意义。 江南六月,虽也炎热,但入眼景色令人心旷神怡,就连这空气,亦比上京的来得清新舒畅。 但他的好心情也维持不了多久。 走入一座园林,看廊桥弯曲九转,湖水静美,游鱼嬉戏,忽听身边大学士赞嘆:「果然啊,夏日赏荷,还是要到江南来。距离上一次来这里,已经过去十年了,十年后再踏足此地,山依旧青葱,水仍然碧绿,便是那荷花,十年如一日,依然粉红娇艷。」 钟学士回头对皇帝道:「您走遍天下,见识多广,是否也认为,天下荷花,都不及江南的颜色好?」 司君墨这回是来不及中断谈话,眼睁睁看钟学士在皇上面前侃侃而谈。 钟学士接收到司君墨的眼神,眉头皱了皱,问道:「司大人认为,下官说的不对?难道还有哪处的荷花,比江南叶绿花红?」 皇帝俊颜冰冷,拂袖离开栽满粉荷的湖畔。 江山再美又如何,他也欣赏不了。 司君墨暗嘆一声,紧跟在他身后。他时常说早已习惯了世界里灰白冷色,时至今日,才知他还是在意的。 第25章 上午的游园活动结束后, 一行人便往城内去,司君墨如法炮制, 又包下一座酒楼, 说辞跟上次是一样的, 一字未变。 吃过午膳,周明恪便要休息了。喜公公在一旁扇风,动作轻柔的同时, 又保证了一定的风力。 看他那有规律有节奏的摇扇, 看久会有些睏乏。 院子里静悄悄的, 娇花安静地盛开,肥蝉老老实实地在老树上休憩,似乎也畏惧屋里的那位,从而不敢像平时那样声嘶力竭地鸣叫。 这是个很安详的午后。 绿蜻蜓从大水缸飞过,尾巴尖轻点水面, 泛起圈圈涟漪。阮烟蓦地醒过神来,心中有个大胆的想法像蔓藤一样不断滋生延长。 回眸看内室的一主一仆,暴君双目阖上,静静不动。喜公公蒲扇轻摇, 动作平整, 宛如机械。 阮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拉开步伐, 放轻了脚步,悄悄往外走。 走出垂花门,大宫女汀兰迎面而来, 她开口就问:「怎的出来了?皇上跟前可没人伺候。」 阮烟稳着心神,脆声道:「有喜公公在呢,也用不着我。」 「用不着你,你便偷跑出来了?」 「才不是,喜公公让我出去买些莲叶莲籽,叫膳房熬成汤,皇上醒来便要喝的。」 周明恪畏热,上午游了园,回来便状似精神不济,疑是中暑了,解暑消热,莲叶汤最佳。 汀兰半信半疑,打量着她。「真的?」 阮烟微抬下颌,神色坦然地任由她打量。而后微笑道:「汀兰姑娘,再耽误下去,陛下可要醒了。届时买不到新鲜的莲叶,膳房做不出莲叶汤,你可能一力承担?」 果然见汀兰慌了神,阮烟迳自从她身边走过。 「等等。」汀兰忽然出声,「我陪你去。」 「随便。」阮烟是真不在意,带上这个丫头,走出大门时,见了司君墨,还有些说服力。而且,到了街上后,她自有本事把她甩了。 阮烟是个购物达人,逛街能手。在现代的时候,她可以踩着七公分高跟鞋走五公里路,一路扫货到手软。那些跟她一起上街的小姐妹,都走不过她,最后都被甩在后面。 罕见的,酒楼大堂不见司君墨,连尉迟将军也不见了。阮烟不太放心地问了留守的侍卫,他却也不知道。 只盼这趟出去,不会碰到他俩才好吧。阮烟暗暗祈祷。 出了酒楼,融入热闹的坊间,经她有心要甩了汀兰这个包袱,自是妥妥地成功了。 阮烟漫无目的,一路狂奔,只想离那些人远些,再远些,远到他们找不到才好。 也不知是她这具身体较为虚弱,还是怎的,跑了三里路,她就跑不动了,双腿发软。 这时她已经被挤出了人群,来到位置偏僻的街角。阮烟靠墙站了会儿,歇歇脚。 第42页 这里做买卖的不多,只有三两个小摊子,卖玩具的,一些手工饰品的……角落有个饱经风霜的老伯蹲坐在那儿卖红薯,天气怪热的,他已是汗流浃背,手上残破的蒲扇唿唿地拨着。 看见她,露出笑容,问小姑娘买不买红薯,说是家里种的,又甜又糯,可好吃了。 阮烟原来是要走的,回头看他的两个竹篮里红薯高高地堆着……她买了一袋子,大概有两斤重。 提着红薯继续往前走,便看到一个门面光彩,庭前冷清的成衣铺。看老闆娘木着脸站在门口,见到有人行道过,便懒懒地招唿一声,看着不像真心招揽生意的。再看另一中年男子在里面认真裁布,猜想这是个夫妻店。 路上渐渐没人了,又成了一条空巷。泼辣丰腴的老闆娘一匹布丢到丈夫头上,烦躁地说:「还裁这么多布干什么,没人来买,卖不出去!你当这些不用钱的?」 男子慢吞吞地把布匹摺叠好,嗫嚅道:「卖不出去,还可以给你穿嘛……这身衣服的成色多好,你不是最喜欢的吗?」 「闭嘴!」妇人柳眉倒竖,「再好看的衣服能当饭吃吗?能赚到钱才是最要紧的!你这死鬼,我早说把这店倒卖了,你还执意不肯,现在可好了,一家子人跟着你喝西北风!」 听妇人语气里浓浓的怨愤,阮烟心中一动,拾阶而上,「敢问老闆,这家店铺若是倒卖出去,不知是哪个价目?」 老闆娘闻言一喜,柳眉飞扬,转过身来,见到提着红薯,衣着素净的小丫头,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 见她审视着自己,阮烟没理会,自顾从怀中荷包取出一枚金珠子,掂在手心轻抛,老闆娘的眼睛如火光陡然亮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手心里抛上抛下的金珠子,眼球随着她动作间上移下挪。 她舔了舔干燥的唇,扬起笑说:「得遇姑娘这般灵秀的人儿,价目么,自是好说的呢。」 老闆娘把实价虚抬,其中水分居多,瞧的是阮烟年纪小,不懂行情。 阮烟半晌没说话。老闆娘心下一悬,又把价压下去一点点,表情带着点讨好:「姑娘打算什么时候接了咱们的店呢?您要是早些,比如就这几天,我和我的相公还能留下来,帮助你一二呢。」 想要把铺子卖出去的迫切心理显而易见。阮烟方才升腾起来的热情渐渐消退。 她嘆了口气,即便有钱,也没法接管店铺,这一趟能不能顺利逃脱都尚未可知呢。 于是她跟老闆娘约定一个月,一个月后若得自由,她就来接手店铺。 老闆娘理直气壮地跟她索要定金,「姑娘,你若不提前交付定金,我可不能保证能把店铺替你留上一个月。」 「如果一个月内能把店铺转出去,您又何需在这时拉拢我,还任我压了价目?」阮烟笑。 老闆娘被看穿,分外尴尬。 …… 对于逃跑这种事,阮烟有点敏感。刚出小巷,便觉察到外面异常的动静,有纷乱的马蹄声,行人受惊的唿叫,场面有些乱,全失了方才的安宁。 阮烟看见了衙门成群的差役在中间开路,一匹白色骏马上高坐着一个黑色交领缎袍的瘦削男人,他眉头紧锁,冰灰色的眸子左右环视,像在寻找什么。握着缰绳,缓缓从拱桥下来。 阮烟毫不犹豫,转身就跑。她跑得很快,几乎拼尽全身的力气,只向前跑,绝不回头。仿佛身后是地狱,前方才是天堂。 前方便是民居了,低矮的粉墙黛瓦,是水墨画里的宁静安谧,阮烟剎住脚步,脑子乱闹闹的。 那个人是残暴不仁的,如果他的兵马闯进来,这里的居民必会因她受到牵连。侧目看旁边的一条碧绿的小河,源远流长,一眼望不到尽头。 阮烟咬牙,将长发捆成髻,纵身跳到河里去。 她这么一个大活人,跳进河里的声响自然不小,立即引起他人的注意,「爷,您看那边——」 周明恪目光锐利,「追。」 他南下的踪迹轻易泄露了,引来了仇敌的追杀。幕后人倒有点手段,还晓得分发三路,一路劫人,一路调离,一路追杀。 显然,司君墨便是被调离了。 幕后人一定对他很熟识了解,知晓司君墨不会武,一旦把司君墨引出来,尉迟将军为了保护司君墨的人身安全,必然也会跟着离开,于是,他周明恪身边便都是些武力一般的侍卫,无力老弱的宫女臣子。 为了护住酒楼里那些没用的东西,周明恪让喜公公去当地衙门调拨人力,包围酒楼,禁止所有人出入。 而他方才与刺客交手,那几个人皆受了他一剑,正往这个方向逃脱。 「你们两个,下水追击。」 ** 阮烟识水性的,奋力地蹬着腿往前奔游,原来是沉在水底,但她发现这具身体的底子实在太弱,没法在水底下待太久,她只能半露头,半潜水地向前游。 可恨是体力不支,这时候越游越慢,她控制不了身体,只能干着急。 只听岸上动静越来越大,每一步马蹄声都似踏在她的心尖上。 「那里!就在那里,快放箭!」下河的差役很快追上她,激动地大声嚷嚷。 听到一声放箭,阮烟求生欲更强,勐地潜到水底去。 眼看手下人拉弓要射,周明恪眼神微变,「住手。」 第43页 刚刚那颗浮在水面的头颅,怎么看怎么眼熟。 他下了马,靠近河边。侍卫长忙道:「您若要下河,便让属下去吧!」语毕,作势要跳下去。 这时司君墨飞骑如电,疾速奔来,利索地翻身跃下马,「让司某来!」 不等他们回应,一头扎进碧绿的河水中。 阮烟原来趁他们的暂时松懈,便争分夺秒,拼命向前。但到底是体力有限,提早放跑两刻钟,还是被人轻易追到。 一个白色的身影如龙鱼般优美轻快地来到她身边,脚踝被扯住,便游不动,跑不掉了。 紧接着,腰身被人箍住,有人在她耳边粗喘着说:「阮姑娘,你总如此不听话,司某对你着实是无可奈何。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 第26章 阮烟决定收回前面说过的话, 她在落翠庭的那三年,还是没能学会忍耐。 她还是沉不住气, 逮到机会就奋力想逃。急不可耐, 又蠢又怂。 …… 「不要怨恨我, 即便这一次我没有阻止你,相信我,你也逃不掉。」 「今日突现刺客, 企图行刺, 皇上是出来抓幕后人的。」 「如果他问起你, 你便说你被刺客所挟持,侥倖逃脱出来。其余话,都不要说。」 「司某只帮你最后这一次,以后,望你好自为之。」 被捞上岸来, 她浑身湿透,身上一阵阵发冷。忽地肩上微沉,她抬眼,便见周明恪面无表情, 身上着浅灰色单衣。 他那件暗红滚边的黑缎袍则落在她肩头, 将娇小的她完全包裹, 严密不透风。 他侧脸瘦削冷酷, 眼角余光也不屑分她半点,「还愣着做什么,滚过来。」 阮烟缓了过来, 慢慢走近他,他伸出了手,要拉她上马。 阮烟迟疑了一下,这……是坐在他身前,还是身后?就这一瞬的犹豫,耳边有破风凌厉袭来,司君墨大惊—— 「小心身后!」 也不知他这句话是提醒周明恪,还是阮烟。阮烟在此时握住周明恪的手,就要借力上马,身形一偏的剎那,利箭便射向她的背。噗嗤一声,箭尖从她右肩下贯穿。 阮烟身一软,趴在周明恪的背上。 脑袋眩晕,眼皮子打架,阮烟晕乎乎地想,这箭一定是淬了毒的,感觉到身体寒冷更甚,手背变成了灰紫色,实在丑陋得没眼看,不用照镜子,也知脸上的颜色也如手背的一样,原来电视剧上看似狗血的中毒剧情是真的…… 然而更狗血的还在后面……她被紧紧搂在怀中,听到男人的胸膛微微震动,心跳有力。周明恪下达杀令,便将阮烟抱起,飞速驾离回客栈去。 风在耳边唿啸,脑袋靠的是他的胸膛,不同于他为人的冰冷,他的身体却是热的,像火一样温暖。 依稀听见他对自己说着话,阮烟努力地辨听,终于让她听清楚了。 「你今日壮举,朕会记得你,亦会倾尽全力救你,不会让你死。」 好像自言自语一般,他低低道:「朕不曾想过,原来你是这样忠爱朕,愿意为朕以身犯险。」 阮烟愣了一下,而后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似乎嫌不够,他又补充:「昨夜你胆大亲了朕,朕……现在可赦你无罪。」 阮烟:「……」她好冤啊,真的比窦娥还冤!天可怜见,她是个很怕死很惜命的人,根本不可能为了讨人厌的暴君而捨命牺牲啊!谁知道特么运气背到家,好巧不巧替他挡了一箭! 现下又被误以为,她忠爱他,愿意捨命相救。阮烟流下悲伤的泪水。 周明恪衣裳单薄,当热泪渗入衣衫,触及体肤,他像被烫到一样,身子一震。 怎么就……那么爱哭?他真不明白,流泪有什么用,除了惹人厌烦,并不能解决根源问题。 然此时他未感到厌烦,抽起马鞭,加快驾驶速度。 很快抵达酒楼,他抱着她下马,刻不容缓地横抱她飞上楼房,竟是连楼梯也懒得爬了。 酒楼的人员惊吓地躲到一侧,看他踹开楼房的门,将一个姑娘抱了进去。 小二眨了眨眼:额,第一次见到这么猴急的客人。 两个婢女立在门口,陡然听见里面穿传来皇帝低沉而急促的声音—— 「来人,立即备水!把何太医叫进来!」 吩咐完毕,周明恪当即将她抛入床,抬手扒开她的衣衫。他眼疾手快,杏色上衫在他手上化作片片裂帛。 阮烟唇上已然变成紫黑色,脸上不见半点原来的颜色。但仍难掩惊慌,「你……要做什……呃!」 话未说完,喉咙中发出短促的尖叫声,猝不及防拔出箭,剧痛令她无法承受。冷汗涔涔而流。这时他的唇应声而落,含住她肩下的伤口。 这傢伙,纡尊降贵地用嘴给她吸毒了。阮烟很震惊,唇微张,呆了好久。 随着毒液被吸出,她渐渐恢復一点清明。她看见周明恪那薄唇上沾上了发黑的血…… 她稍微挣扎,避开他的触碰,说:「你……不要管我了,不是说何太医要来了吗?」 「区区毒液,毒不死朕。」他淡淡地说,扣住她圆润软嫩的肩,将她扳了过来,低头继续吸吮。 阮烟身子一麻……她能感觉到他唇舌的温热……阮烟费力地扯过被褥,堆盖到胸前,掩住那点春光。 第44页 何太医进来的时候,便撞见这等「香艷」的场景。 弱女香肩半露,乌黑的长髮柔顺地垂落在男子有力的臂弯上,粉颈纤长,侧脸娇柔。 而男子的唇则在她裸露的区域游移。 何太医老脸一红,简直没眼看了。「打扰了,告辞!」 正要转身闪避,就听天子威严命令,「进来。」 何太医原来不明情况,婢女前去召唤时也未来得及说明原因,火急火燎地赶来,结果推门见到这一幕,怎不叫人误会?这会儿走进了才发现不是想像中的那般。 看见皇帝亲自给人吸毒,何太医的震惊并不比阮烟小。终于缓过来,便不停地唉声嘆气,「陛下啊陛下,这等危险之事尽管吩咐奴才们做就是了,怎可劳您做这个,万一损害了龙体可如何了得?您快到一边坐下,让老臣为阮姑娘祛毒。」 周明恪二话不说便出去了。他倒也不是必要亲自照顾着阮烟,而是她体内的毒着实霸道,扩散衍生极快,再晚一步便是回天乏术。 别无他法,只能赶在何太医到来之前,先为她吸出部分毒液,延长救治时间。 何太医那厢要为阮烟施针了,拿了一块手帕递到阮菸嘴里,「阮姑娘,您还是咬咬这个吧,等会子疼得厉害时,便不至于大声叫嚷,扰了圣上龙耳。」 阮烟一腔愤懑,狠狠瞪着屏风后面坐姿闲懒的人影。 周明恪嘴里含着一味.祛毒药草。给她吸毒,毒气亦会过染,且舌尖亦是沾了毒的,随着唾液悄悄流入喉咙。 虽然毒效不大,但并非没有影响。周明恪静坐了会儿,便去茅厕了。 在茅厕待了许久,婢女端了水来净手。他这才拾步入房。 室内很安静,安神香的味道充斥房间,一片祥和悠静。 何太医等在中厅,见周明恪来了,赶忙站起来,对他说道:「皇上,阮姑娘体内毒液已清去大部分,还有余毒残留,需要花时间慢慢清出来。」 周明恪声音不辨喜怒,「也就是说,毒仍在?」 「啊是……不,不是!」何太医赶紧解释,「那点残毒,对阮姑娘没有多少影响的,她的性命安全无虞。」 「残留的小毒也是毒,朕给你时间你却没能完全治好她,朕要你何用?」周明恪语气下沉。 何太医扑通跪了,痛哭流涕委屈巴巴,「皇上啊,不是臣不能把余毒清除,而是阮姑娘身体太虚弱,且又在冷水里冻出了伤寒,眼下没法撑太久,是以臣给她清的毒,暂时只能达到这个进度。」 周明恪默了默,总算没再揪着事不放。他视线投入内室的床帐,问道:「她歇下了?」 何太医压低声音,「是的皇上,阮姑娘睡下了。她身心疲累,必是要好好休息的。这样,臣要过些时日,等姑娘身体稍有恢復再来给她清余毒。」 周明恪没再说什么,挥挥手,便把何太医赶出去了。 他负手于后,踱步绕到床畔来。 俯身端详她惨白的小脸,周明恪唇角轻勾,低声呢喃,「既然你如此忠爱朕,那么朕又岂能辜负你的一腔真情?待回了宫,朕便许你皇后之位。」 话落,便见她淡雅的眉峰蹙起,似是抗议不喜。 周明恪按压她的眉,强行抚平,冷哼道:「怎么,你还不愿意了?天底下的女子都梦想着做朕的皇后,你却还想抗拒?告诉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第27章 江南的夏季是多雨的, 潮气瀰漫,眺望窗外角檐雨水如珠坠落, 芭蕉被沖刷得翠绿如新。 瞧着这副生机, 沉郁的心情略略开朗了些。然听到走廊那熟悉的脚步声响, 那点开朗便又消失无踪了,阮烟很不开心。 暴君那厮又来看望她了,最近他踏入这间房屋的次数可是频繁得紧。而她一看见他的脸, 心情阴郁沉重, 叫她想起那日为他挡上的一箭。 如今草草过去了十日, 她的伤口仍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自己是如何替讨厌的人遭罪挨痛。 还因此落得了一个「忠爱」的名头,她委实冤,着实怨。看得出这人对她起了几分怜惜的心思……应该算是怜惜吧?他难得没对她臭着个脸, 难得好言谈话,没了以往的盛气凌人,倨傲恶劣。 对着他,她真真没什么好脸色了, 尤其为他挨痛受罪之后, 且还乱给她安戴「忠爱」的帽子。每每想到此, 一腔怒气剧烈上涌, 却无处可泄。 她哪敢真朝他发脾气?又不是活腻了嫌命长。因此她心情郁郁,憋屈不已,身上的伤调养得差不多了, 这心病却一日比一日严重,阮烟不知道哪天,就要憋坏了。 周明恪身着常服,长发用锦带束起,腰间玉佩雅致,身上的薰香亦换成了檀香,见他乍一出现,那一瞬光风霁月,俊美无双,比起那温润儒雅的司大人,更惹女儿家喜欢。他就像坊间少女梦中的情郎,君子谦谦,气度翩翩。 当然,前提是他不开口。他一开口说话,便失了浊世翩翩公子的感觉,俨然又变成了那讨人厌惹人嫌的残暴皇帝。 「且不知你这身体是吃什么长的,竟虚弱至此,旁人五日下来,早已痊癒,而你十日还不见好。」周明恪见她背对着自己,全然没把他放在眼里,语气不免加重,「因为你一个人,便在江淮停滞了整整十二日。朕倒是想问你,究竟是你南下巡游,还是朕南下巡游?」 第45页 这……竟是责怪起她来了?殊不知人的情绪上来时,最易说出伤人的话语,那些难听的话,也未必就是本意。 阮烟这口怒气是不能咽下了。「皇上若嫌阮烟碍事,大可一走了之,我从未奢望你为我停留。」 她字字隐忍,声声硬气,周明恪看到她眼眶红了,眼睛里有水雾迷濛,恰如六月的江南烟雨。 周明恪慢慢敛气,淡淡道:「你好好休息,明日晌午何太医会过来给你清余毒。」 仿佛是她无理取闹在先,而他宽和大量,不予计较。阮烟怒气一滞,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不痛不痒,心里更憋气了。 看他说完这句便当真走出去了,阮烟抄起一个方枕丢掷出去,发泄似的大吼一声,「神经病!」 门口周明恪眉一皱,戾气又起,刚要折回去收拾那丫头,忽地想起她是因为保护他,才受的伤,又在房中待了十来天,没出过门,心情难免憋闷,易躁易怒……这么一想,他便按捺下来,决定宽容不予计较。 来到大堂,便见一屋子的人正襟危坐,显然是等候多时。 落座后,喜公公上来为他添上最喜欢喝的茶。他轻抿一口,茶香在鼻间缭绕,唇齿间是江南清泉的甘甜。 观气氛差不多了,皇帝启尊口。「卿有何见解,尽可直抒。」 尉迟将军声音洪亮,表情严肃,「陛下,臣已将那伙人马尽数俘获,虽都服毒自尽,但臣抓到一个漏网的仔细盘问得知他们来自京城,从咱们出宫便一直跟着了。」 「朕要听的是结果。」周明恪打了一个呵欠。 司君墨揖礼,「回皇上,幕后人没有直接参与这场刺杀,也就是捕获的一众刺客当中,没有幕后人。」顿了顿,他神色冷凝,「据臣判断,他应是藏在宫中。」 此话一出,另外几个大臣惊得面色灰白,鬍子颤抖,「究竟是谁,胆敢杀害皇上?最可怕的是,敌在暗我在明,宫中数万人,又如何从中把他揪出来?」 相比他们的惊恐担忧,周明恪气定神闲,他对自己的武力骄傲十分,亦断定那些鼠辈是近不了他的身的,是以自然是不怕的。 虽说他从小到大就没少经歷这些惊心动魄的事,他也已对周身埋伏的杀机习以为常,但这一次,他还是感到几分疑惑。 这三年来,他没有遇到任何名义的刺杀,日子过得可谓「风平浪静」,可近来却又遇到了追杀,时隔三年,终于才出了手,似乎晚了点,又似乎这才刚刚开始。 那个人会是谁,他始终琢磨不出来。毕竟,那些年跟他有仇的,胆敢刺杀他的,全成他剑下亡魂了,再有就是成了他的宠鹰的腹中餐了。 看他们商讨着如何把那幕后毒瘤揪出来,争议百出,周明恪轻咳一声,懒洋洋地说:「何必多作费心?那人既然在朕的皇宫里,他自然便跑不了。」 臣子们恍然大悟,还是皇帝犀利。 …… 阮烟在酒楼的天香院前后住了将近一个月,何太医最后来给她清了余毒,身子才全彻底康復,终于可以踏出院子,唿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了,在房里待了快一个月,吃喝拉撒都在十平米的房间进行,都快闷出鸟来了,以至于之后一看到逼仄的内室,便一阵心慌。 一行人启程离开江淮,沿路见到商铺林立,多是些古玩字画,丝绸布匹。阮烟透过马车车窗,看着街上的热闹繁华,不由想起小镇深处的那家成衣店,一抹愁绪悄上心头。 自由出宫,开店做生意?已经是不止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后,而是三年,还是四年后了。与那老闆娘约定下来的时期,恐怕是要延误爽约了。 周明恪见她小脸表情变幻不定,以为她不舍离开,留恋旅途。他抿唇,当然是不可能为了她一个人的留恋而选择再停留些时日,但有些事,他倒还可以满足一二的。 他旋即喝令停车,一伙人迷茫地被皇帝带进一家规模不小的店铺。 看店铺内商品琳琅满目,店家热情上前招揽客人,阮烟张了张嘴,这傢伙,是带他们来买点特产,回去好纪念吗?? 思忖间,看见司君墨手中拿了几条颜色清浅,滑不留手的丝绸。观之红粉、花紫、浅碧等颜色,直觉这丝绸不是他本人要用的。 听见钟学士揶揄,「还是大人解风情,这趟出来,也不忘带上好物回去赠送佳人。」 司君墨唇畔噙笑,温文尔雅,并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 阮烟移开视线,望着墙上挂着五彩缤纷的丝绸布匹,心中在想,钟学士没有说错,他是一个很解风情,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加之他权高位重,又长得俊朗,是以轻易俘获许多女子的芳心,而他的身边,从来不乏红颜知己。 阮烟一开始就知道司君墨跟周明恪不是断袖,因他的身边一直以来都是红粉环绕。而周明恪,从头到尾就是个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霸道·周扬声将老闆从司君墨那边叫过来,他声音有些不耐烦,「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镇店之宝拿出来。」 老闆利索地去了,不一会儿捧着厚厚的一批绸布颠颠地过来了,「这位爷、夫人请看,这就是我们店里质量最上乘的布料了,瞧瞧这丝滑的触感,这个季节呀做成衣服穿身上,绝对舒适。您看,这里有好多个颜色呢,不妨选上两条?」 阮烟看向周明恪。 第46页 老闆是他叫过来的,这时他却兴趣寥寥,偏过头去对阮烟道:「时间有限,想挑就赶紧的。」 阮烟只觉得他很奇怪,到底哪里奇怪,她又说不上来。 见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阮烟无法,只好低头去挑上两匹绸布。她认真看了看,其中藕粉色,梅黄色和鸭蛋青最合她心意,可说好挑两件的,这时她纠结症发作,不知当择哪个。 于是她问周明恪意见。 ……然她不知,一个色盲能给出什么意见? 他眉头微皱,大手一挥,「全买了!」 其余人闻言,稍稍吃惊。然后争抢着去买几样绸布,回去送给自家夫人。 结果便是一群大男人推着一车车的货物回了京城。 阮烟感慨:想不到男人旅购起来也很疯狂啊。 …… 刚入京,便有文武官员等在城门迎接圣驾,阮烟瞧那阵仗,微有不适。与皇帝同乘一车的她,自然也受到万千瞩目。 奴才弯腰跪在地上,用后背给主子当脚板,等周明恪下了车,阮烟紧接其后,躬着身悄悄绕过大道,欲往小路去。 步伐刚迈出,手腕便被人用力抓住—— 「你往哪去?」他眼风扫来。 阮烟低着头,恭谨答:「回皇上,我自是从哪来,便往哪去。奴婢该回落翠庭了。」 话落,感觉到周遭空气突然冷上几分。来自头顶上的视线如箭般锐利。 阮菸头埋得更低了。 原来觉得那地方凄冷闷人,如今看来,却是个最佳避难所。 第28章 正如司大人所言, 江南那一次,是她最后一次的逃跑了。错过了那一次, 她此后不再有机会。 左右是不能再半路逃跑, 索性安分下来, 老老实实熬到成年后出宫,比起重回行宫,好歹有个盼头。 虽然在行宫当主子可以享受锦衣玉食, 僕人环绕, 前唿后拥。在落翠庭却要为奴为仆, 堆成小山似的臭衣服等着她洗……苦是苦了点,但又不是要苦一辈子。 是以,阮烟咬牙,义正言辞地拒绝回前殿去。 帝王年轻英俊的脸一片阴郁,缓缓出声:「你忘了朕先前许你的承诺了么?」 阮烟一头雾水, 「不知皇上许了我什么承诺?」 当然是皇后……话到舌尖,便又被他咽了回去。他心沉了沉,眼下关头,帝王的尊严不容许他说出这句话, 万一这丫头在众目睽睽下拒绝, 他多没面子?况且, 不该主动说让她当皇后的话, 这样的小女子是个容易恃宠而骄,蹬鼻子上脸的,她便会以为, 朕巴不得要她做皇后,是朕央求她做这皇后的……她有头有脸,他则失了脸面。 皇帝想,他是断断不能容忍这种情况发生的。 这么想着,他甚为冷淡地说:「倒不是朕非要挽留你。而是朕顾念你为朕受过伤,朕不忍你再入冷庭做杂役宫女罢了。既然你不领情,朕也不会强求。」 尾音消失,一人勐地把阮烟拉着跪下,涕泪道:「陛下仁慈,微臣替小女谢过陛下!」 说话的正是康乐伯。阮烟侧头看他。 康乐伯推了她一下,压低声音说:「落翠庭那种地方,就是你想去,为父亦捨不得你去受苦!还不快快谢过陛下?」 然后,阮烟身体不由自主地下跪磕头,感激零涕。她双眼茫然,好吧,阮嫣那小丫头又一次跃过她,替她做了决定,亲情的力量果然强大。 周明恪这才稍微满意了些,坐上龙辇,背靠软垫,居高临下地看着阮家父女,闲懒地说道:「半个时辰后,回宝殿伺候。别忘了,你是御前一等宫女。」 言毕,他手一抬,辇车启行。 康乐伯摸了摸下颌的短须,有些感慨地跟阮烟说:「为父原以为,你还需在冷庭受四年的苦,谁知峰迴路转,终于迎来柳暗花明……为父看得出,皇上很重视你,眼下还宽限你些时间,与家人团聚。可惜我今日没带你娘一起来,她若见了你,一定会很高兴。」 阮烟接道:「……娘她可还好?」 「自然是好的。对了告诉你一件好消息,你要做姐姐了。」 看康乐伯笑容舒畅,阮烟眉一扬,由衷地欢喜,「恭贺爹娘,多年以来终如愿以偿。」若生了男孩,那么世袭的爵位便有了正当的继承人,爵位就不必落在二房那两个不成器的堂兄头上。 ** 阮烟先回了趟落翠庭收拾东西搬到前殿去,结果谢临聪早早给她收好了,巴巴地在院子里等她。 着乌兰色宫服的少年高瘦出挑,肤色乳白,一点也不像当奴才的,反而像那些富家少爷。 见她从垂花门出现,他眼中亮光闪现,清澈而明亮的眼睛盪起笑意,他这眼神,像守家的忠犬,终于等到主人归来。 「我一早便听说了,您要到前殿去了,我……为你高兴。」 三年的相伴,阮烟与他建立了深厚的情谊,拉住他的手,说:「小聪子,我会找机会把你也带出去的,决不丢下你一个人。」 谢临聪望着被她握着的手,耳根顿时泛红,像着了火一样热辣辣地燃烧着。眼神游离不定,不看看她明媚的眼眸,结结巴巴地说:「只要您过得好,我……身在何处,过得如何,都不要紧的。」 阮烟踮起脚尖,拍他的脑袋,「傻蛋。」 谢临聪红着脸,傻傻地笑。 第47页 没有人看出南游一趟回来,皇帝与阮烟之间的微妙,只当她人美做事又机灵,得皇帝赏识,是以提升为御前宫女。 御前的宫女,自然不是寻常宫女可比的,但落翠庭的掌事嬷嬷依然冷淡,没把这当回事儿。反正也只是个宫女,即便是前殿的,以后跟冷庭也无交集,是以犯不着刻意讨好。 阮烟也不在意她们的态度,包袱款款地走人了。 因着是御前的大宫女,为了随时听候差遣,她的住所与主子的宫殿挨得极近,就在宝殿的后偏间,实实在在的近水楼台,太后意味深长地笑着,心中别提多满意,又把孟姑姑遣到阮烟那儿伺候。 阮烟受宠若惊,不敢让她继续服侍自己。孟乔是宫中资歷深厚的女官,为人也是严谨的,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人,就连皇帝偶尔也会卖她一分薄面。孟姑姑能做到这个份上,相当了不得,是以底下的宫女太监,都很敬她,将她当成了半个主子。 如今阮烟地位与她相差不多,却万不敢要她伺候的,毕竟她早就不是什么主子了。 阮烟很诚实地把这想法告诉孟乔,她笑了笑,自顾给她更换一等宫女的服饰,轻声说:「奴婢相信,要不了多久,您就会成为奴婢正经的主子。」 阮烟闻言默不作声,不敢细想她话里的意思。 中秋节前夕,康乐伯府添了新丁,因为临近中元日,便取名为阮元。 阮烟这天感觉到体内有一股气动盪得很厉害,令她无法继续手上的工作。她捂着额头慢慢坐下来,饮了一杯凉茶,说:「我等会儿便去求皇上准许出宫,回康乐伯府探望新生的小弟。」 话音落,那阵动盪便缓缓地平静下来了。阮烟心情奇异,怎么也不能想到,会与她人共存一体,说出去可荒谬了。 对于这种异象,她起初感到很不适,曾想过如何将阮嫣驱出,但转念又想,这具身体原来就不是属于自己的,岂有自个儿霸占,将原主赶逐的道理?于是她也慢慢地适应了。 吃过了茶水,静坐了会儿,便进宝殿面圣去了,向皇帝请求恩准回家探视。 隔着金丝纱帘,一眼望去,模煳朦胧,看不见皇帝的脸,但能感觉到他就坐在对面,与自己对视着,眼神或锐利,或轻蔑,或慵懒……总归不会是什么好脸色。 阮烟也不在意了,反正这厮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是臭着脸的。若是哪天他对她和颜悦色,那才惊悚。 周明恪半晌开口:「你空口白牙,就要朕予你恩准。在你眼中,朕就那么好说话的么?」 阮烟背嵴挺直,赶忙把他花式夸了一通,比如英明神武,宽宏大量,菩萨心肠云云。 然而她说了半天,皇帝依然不为所动,显然她的马屁并不能让他买帐。 阮烟无言了许久,憋出一句,「要不然……奴婢请您吃些好吃的吧?」 周明恪心思一动,玩转着的玉扳指顿了顿,而后斥道:「放肆,你把朕当什么了?如你一般懒做好食吗?」 你可不就是懒做好食?南下游玩的时候,亲眼见到他吃她做的番茄炒鸡蛋整整四碗,雪梨银耳甜汤一壶……对了,他平时都不用处理政事,当个甩手掌柜,整日懒懒卧在小榻上……这不是好吃懒做,又是什么? 阮烟也只敢暗暗腹诽,并不敢说出来。她面上干笑着,「您不是好食,是奴婢太久没有做膳,一时手痒,想给您做点好吃的,为龙体补充能量,才能造福百姓……」 这鬼扯的话,她自己听着都受不了。抬眼觑金丝纱帘后,皇帝默然无声。 正忐忑着,便听他语气不耐道:「去吧,要想朕准你回家,便看你表现。」貌似是……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阮烟:「……」狗皇帝,你还敢不承认自己是个好食的吃货? 阮烟被喜公公领到御膳房去,一帮厨子垂手立于侧,等候她的吩咐,毕竟是要给天子食用的,大家都竭力表现,谨慎对待,不敢马虎。 给周明恪做吃食也是她一时兴起,这会儿却苦恼着该给他做点什么。往食材区一览,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可这些海味山珍也是他吃腻了的。正头疼间,忽地瞥见摆放在木柜里的一桶牛乳,阮烟眼前一亮,忙对御厨道:「把牛乳端来!」 她想到要给皇帝做什么了,扭头吩咐另一厨娘,「要八个鸡蛋,把蛋清蛋黄倒盆子里一起搅拌。」 再吩咐,「麻烦这位大哥,和面吧。」 再吩咐粗使的丫头添柴烧火。 嗜甜的暴君,对美味的蒸蛋糕一定没有抵抗力,阮烟唇角上扬。 当松软嫩黄的蛋糕蒸熟出炉,后厨里的人都被那香味勾得垂涎三尺,急哄哄地冲上千观看这不曾见过的美味。 形状和质地似糕点而非糕点,感觉不是传统的糕点,但又叫不出是什么糕点。来自天下各地的名厨一脸虚心求教,「阮姑娘,这是何处的美食,王某曾游歷全国各地,见识过各式美食,唯独对您做的这个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请问这究竟是什么糕点?」 阮烟答:「蛋糕。」 王御厨瞥了眼篓子里的鸡蛋壳:「额……真是简单粗暴。」 小心地把蛋糕放进食盒,阮烟提着甜品去见皇帝了。 进了宝殿,便见皇帝坐在中厅,桌边摆着镶金紫檀箸,香茶一盏,俨然是一副等食的架势。 第48页 阮菸嘴角抽了一下,上前见礼。 周明恪平静而淡定地看她将蛋糕从食盒取出,喉咙微动。 呈上了食物,阮烟垂手静立一侧,看他提起金贵的箸子开始「夹」那蛋糕,蛋糕过分松软,一夹便留了深痕,随时要断裂成两半。 阮烟赶忙阻止,「皇上,这个……不宜用箸子夹。」 周明恪施施然抬眼,「大胆,你想让朕用手就食?」用手就食,形似乞丐,这对尊贵无匹的皇帝陛下来说,是折辱。 阮烟急忙解释:「都怪我没想到用叉子……现下再铸银叉亦来不及。」 看她表情懊恼得真切,不是故意捉弄他,周明恪面色稍霁,转而淡声道:「那么,你就餵朕吧。」 阮烟先是一吓,而后释然,皇帝不肯用手就食,让她餵食,貌似也没什么不对。 她稍稍放下心来,到外净了手,用软巾拭干,便走近他,白嫩尖细的手轻轻取过蛋糕,凑近了龙嘴。 近距离这般接触,阮烟有些不自在,强行压下异样的情绪,稳住心神继续投餵工作。 事实证明,皇帝是个吃货,十个掌心那么大的蛋糕全餵入他的肚子了。 餵了最后一块,她将要撤离,忽然指尖被什么含住,湿热温软…… 看清那人眸光不动,冷静自持地含着她的手指,阮烟石化了……什、什么鬼!她触电似的赶忙撤出了手,正要问他想干什么,他便先发制人,抢在她之前开口—— 「放肆,你敢用你的这只猪蹄手轻薄朕!」 第29章 阮烟怒, 你特么究竟是谁轻薄谁了! 阮烟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连脖子根都是红的, 像煮熟的虾。 然看到周明恪眼里的怒, 她脸色唰地变得煞白。 身体比脑子更快做出判断, 勐地在他面前扑通跪下,「皇上……奴婢知罪。」 周明恪看她方才比自己还生气呢,怎的突然惶恐起来?他俯视着她, 看着她乌黑浓密的鬓髮, 看她弱肩轻颤, 一副怕到极点的样子。 他调整唿吸,压下心头的疑惑,沉声问道:「你可知,你犯了什么罪?」 明明是他先张口含住她的纤指,甚至感觉到他舌尖往她指尖轻轻一绕, 这轻薄之名,说什么也不该是她来背,可是她不能戳穿他,因为他是帝王。帝王是天底下最好颜面的人, 若戳穿他, 指责他, 他难免恼羞成怒, 降罪于她,保不齐要将她这双手给剁了。 阮烟从来不敢忘记,这人是残暴不仁的君主, 剁手一事,不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亦是他一贯的作风。 是以,她若识相,便主动把这轻薄君主的罪名揽了,如此他便有了台阶可下,龙心稳定的情况下,亦可从轻发落。 阮烟额头触地,一腔委屈愤恨都被她很好的掩饰住了。 因着她未曾抬头,是以她看不见皇帝复杂的表情,冷眸锐利褪去,呈现幽深。 「朕……知你本是无意,可赦你无罪。」周明恪一番话说得斟酌,「但不可无罚,扣三月俸禄以示惩戒。」 阮烟下唇咬得泛白,叩首道:「谢皇上饶恕。」 周明恪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审视的目光落在她头上,良久才放她归去。 室内灯火辉煌,通明盛亮,周明恪伸手放在琉璃灯上,暖黄的烛光下,修长优雅的手似镀上一层柔光,不见平日半点冷硬。 他抑制不住地想起方才唇舌间的柔软触感。那只手在光下过分柔美,他望着,想像着它的纤柔,一时忍不住,鬼使神差地含住了她。 ……不能再想了。周明恪扶额,俊脸闪过一丝狼狈。 话说那厢阮烟跑出宫殿,胸口里的一颗急速跳着,一张脸憋得红红的,那是气的。 她真不知道,他堂堂皇帝,居然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先是轻薄了她,用舌尖撩拨她,还拒不承认,反把错推到她头上,最后装作宽容大度赦她无罪,轻飘飘一句话扣掉她三个月的工资……!当然这比起被剁手,罚俸禄算是轻的了。 可她还是觉得愤怒,还有点肉疼,孤身一人在宫里,想攒点钱容易吗。 阮烟一脚把花盆踢了,犹不解气,索性把摆齐的盆子全踢翻了,咣当直响。 有人走近,阮烟以为是值守的宫人,她无畏地抬起头,怎料站在面前的是周子言。 阮烟暗暗翻了个白眼,欠身行礼,叫一声王爷。 「阮姑娘心里不舒服,便拿花盆撒气,这不太好吧?」 看他蓝衣清秀,面上温软,阮烟微笑道:「王爷若是心疼被我毁掉的盆栽,大可到皇上面前揭发我的罪状。」 反正她现已获罪,也不在意再多一条罪名了。 周子言浅笑,「本王并非心疼盆栽,只是心疼姑娘的脚,是否踢疼了……」 阮烟闻言,顿时感到严重的不适,这周子言是个什么货色,阮烟最清楚不过,眼下他又做出关切状,只让人反胃。 这个人,比起周明恪还要狠毒,城府又深,工于心计,一肚子花花肠子,弯弯绕绕,她懒得跟他交涉。 「不劳王爷挂心。眼下还有要事,先行告退了。」敷衍地行了礼,大步离去。 周氏皇族的两兄弟,全不是好鸟,以后谁嫁给他们谁倒霉。 阮烟气沖沖回到住处,一进门便招唿谢临聪,「小聪子,快给我备一盆水,我要净手!」 第49页 净手二字,咬牙切齿。那狗皇帝嫌她猪蹄手脏,她还嫌他嘴脏呢。 这不,一回来便立刻洗手。谢临聪见她绷着个脸,根根手指使劲儿搓洗,不消片刻小手都红了起来。 他看不过眼,忙拿过软巾湿布,执起她的手轻柔地擦拭,一边问道:「您在外遇到什么事了,怎的回来就拿自己的手摺腾呢?莫不是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阮烟这会儿气也消了大半,吐出一口浊气,有些厌倦地摆摆手,不欲多说。 转头问起他来,「你在这住的可还习惯?」前不久跟太后讨了恩典,轻易把小聪子带到前殿来了,虽也是杂役等粗使活计,但比起落翠庭,算轻松不少了。 谢临聪低声说:「……只要还能待在您身边,还能……看到您,自是在哪里都住得习惯。」 阮烟笑了起来,心中的阴霾一散而空。听着这话,她却没有想到别处去,两人之间的感情,也无关于风月。因为小聪子是个太监,阉人……是以与他朝夕共处,也产生不了半点私情。 谢临聪看见她的笑,眸光一寸寸柔软下来。 「好了,先不说了,我还要回伯府一趟呢。」阮烟净手之后,涂抹一层乳霜,到内室换了一身颜色明艷的衣裙,匆匆忙忙地出宫回家探望了。 背着包袱出了宫门,便见一人牵着马静立于月光下。 白衫翩然,光风霁月,雅如谪仙,诚然是潜藏在心间的白月光的模样。 这做派,像是在等她?念头刚闪过,便被她否定。这位司大人的心思,岂是她这等凡女俗人可揣摩的?她不敢再自作多情。 上前见礼,盈盈一拜,便要别过,忽地听他出声挽留—— 「阮姑娘请留步。」语气微顿,轻声道,「皇宫离伯府距离甚远,你乘轿而去,少不得要一个半时辰,这一来回,耽误不少时间,届时会赶上宫门关闭……这辆马车,是为你准备的,还请姑娘上车,小禄子会送你去往康乐伯府。」 阮烟脚步一滞,他还是这般体贴善解人意,偏偏叫人无法拒绝,连积压在心中的怨怪,也发泄不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回过身来,「那么,就谢过大人了。」没有多看他一眼,与他擦肩而过,踏上了马车。 ** 康乐伯老蚌生珠的消息,连不问宫外事已久的太后也听闻了。 中秋节那天,皇家饭桌上,太后想抱孙子的心亦按捺不住了,也不顾周子言在场,直接对周明恪道:「皇上,您该添子嗣了。」 周明恪舀了一勺圆浮子,垂着眼帘,漫不经心道:「这事,朕不着急。」 「您不急,哀家急,满朝文武亦急呢。」太后苦口婆心,「歷代皇帝,在您这个年岁,孩子都好些个了,都到了能背书吟诗的年纪。您倒好,子嗣不见一个,连婚事都还没有定下。再这样下去,百年后哀家亦无颜面对列祖……」 周子言假装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埋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饭,吃相十分秀气。 看周明恪不应答,太后一鼓作气,说:「您看四年前收进后宫的女孩们,现今已渐渐养大,此时不选用为后妃,更待何时呢?哀家前阵子见了那几个女孩,个个长得标緻秀雅,知书达理,多才多艺,十分可人……」 周明恪不禁想起烛灯下那抹娇柔窈窕的身影,眉轻折,冷静道:「太小了。」 太后像是听到什么惊奇之事,讶然地挑起了眉,「这……不算小了。皇上可能不知,哀家十三岁入宫,当即便承了皇恩雨露,十四岁那年便怀了龙嗣……」虽然最终没能生下来,但她十四岁便怀上孩子了,不可谓不早。「先帝在十五岁时,已是两个公主的父皇了。」 提到先帝,和那两个公主,桌上的气氛陡然一变。太后这时惊觉失言,暗暗后悔,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周明恪面无表情,食了两颗浮圆子,便起身离席。 周明恪走后,整个西宫的人长松口气,身体松懈下来。太后靠着座椅,望着茫然不知所措的周子言,摇头轻嘆。 还好这孩子是个胆小的,但凡有点心眼的,定是巴不得皇兄不娶妻,无子嗣,如此一来,日后便可顺理成章继承兄长的帝位。 周子言站了起来,慢吞吞地来到太后身边,「您可是累了?子言帮您捏一捏肩吧。」 太后笑容舒心,眼角的皱纹愈发明显,「好孩子,有劳你了。」 周子言乖巧应答,一边帮她按摩肩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直盯着太后纤瘦细弱的脖子,私下做了一个掐脖的动作…… 夜幕降临,便又到了宴请众臣的时候,每年都要演这一出,皇帝只觉得厌烦,看见臣子谄媚迎奉的嘴脸,又觉闹心。 是以今年的酒席位置安排,司丞相听从圣意,把臣子们的桌席隔得远远的,以图眼不见为净。 但也不安分的人凑上来,却是安远侯的姑娘,安如沫。 当年收进宫的女孩都长大了,果如太后所说,个个长得标緻秀雅。而这位安姑娘,亦生得十分出众,妍丽温婉,通身书卷气息,让人生不出反感。 今夜她打扮得很美丽,似月宫仙娥,白衣彩带,翩然出尘。她出列,盈盈伏跪在台下,说最近学得曼妙仙乐,想要为君臣献曲助兴,方不负今夜花好月圆。 周明恪最近考虑着立后一事,见她主动想要表现,便没有拂她意。 第50页 看安如沫将要表演,阮烟不感兴趣,天生没有音乐细胞,听什么都像催眠,使她昏昏欲睡。为免当场昏睡,御前失仪,阮烟向一旁的喜公公告辞,得到准许后悄悄离席,不扰他人雅兴。 周明恪看在眼中,倒没说什么,百无聊赖地听着曲,喝着酒。 目光不经意往右边席面一扫,便锐利地捕捉到尉迟家那一桌,小公子尉迟枫悄然离席,蹑手蹑脚往阮烟离去的方向奔去。 臀下像长了刺儿,周明恪坐不住了。 刚想让喜公公去看看,又觉不妥,开启尊口:「罢了,朕自己去看看。」 第30章 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 学渣如尉迟枫,是不懂文艺和情调的。当他看见河畔柳下的窈窕身影, 脑子里便蹦出这一句诗词来。忽然便有些理解这诗的美丽意境, 心想邓博士教的书, 还是有点用的么。 敛了神,他放轻了脚步,准备绕到阮烟身后吓一吓她, 怎料她恰好在这时转过头来, 于是他踪迹暴露, 身形僵在那儿。 阮烟对他突然的出现有些奇怪,他这外向的性子,不是最喜宴上的热闹么,怎的来到这冷清寂寥的后山? 被她这样瞧着,加之只有两人独处, 尉迟枫的脸便烧了起来。虽是略有羞涩,但好歹是出身将门的公子,做事讲究的光明磊落,他大大方方地站在她面前, 说:「我专程来找你的, 我有话要跟你说。」 阮烟眼皮子一跳, 心中升起不太妙的预感, 转过身去,只想迴避他,「尉迟公子, 你若有什么事,不妨改日再谈。我得先回去了,皇上那儿还要我伺候呢。」 倒不是她自恋,觉得人家对她有意思,要当面表白什么的。而是她从他眼睛里看出了灼灼热意,似有千言万语,丝丝缕缕的情思从中透了出来,便是瞎子也能感受到那欲语还休的情意。 看她要走,尉迟枫一急,阔步迈到她跟前,捉起她纤细的手腕,触及那微凉滑嫩的肌肤,他心神一盪,忍不住握紧了。 阮烟从来不觉这傢伙是个怂蛋,大家还小的时候,就晓得为她簪花,甜言蜜语撩拨她了,且说那时她还顶着皇家童养媳,未来后妃的身份,他便敢追她,更何况如今她没了那层身份的束缚,这厮岂不是要浪到天上去? 阮烟猜想的没错,果然听他急急道:「你……不要走,且听我把话说完。」 不待她出声,他继续道:「秋闱即在眼前,我已报了名,要参加今科武试。今科武状元,我势在必得。阮嫣,待我考得功名,便恳请皇上为我们赐婚,你说好不好?」 阮烟抽出手,「尉迟公子,莫要忘了我如今是在御前当差的,怎可能嫁与你?先不说可不可能,我本人却是不愿意的。」 「为什么?」尉迟枫失声问道,「你已经不是皇上的人了啊,嫁娶都可以自己做主的,还是说……你是因为年龄不到,尚不能出宫?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让你提前离开皇宫,只要你相信我。」 那些拒绝的话,在听到他有办法让自己提前出宫的时候,悄悄咽了回去。阮烟一双眸子亮闪闪,试探地问道:「你打算……如何助我离开皇宫?听内府的人说,宫女必须熬到一定的年龄,才可放归。」 她必须承认,这一刻动了歪心思,想利用尉迟枫帮助自己出宫。虽然很对不起他,自己也很坏,做法令人不齿,但是……她太想摆脱阴晴不定的神经病皇帝了。 再说尉迟枫,见到她有意要离宫,便忍不住高兴,灿烂的笑容明晃晃的,在夜里显得格外明亮,照进阮烟的心底,使她更心虚。 「你不要问,只要相信我,把你自己交给我就行了。」他慢慢地执起她的手。 阮烟脑中警铃大作,想要抽离被他牵着的手,却怎么也动弹不了,这种熟悉的感觉真叫阮烟绝望,原主阮嫣又出现了,可她就不懂了,特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啊?? 宛如石化,僵立着,眼睁睁看黝黑孔武的少年郎执起她的手,低头,郑重一吻。 阮烟:「……」她还是动不了,喉咙也发不出声音,脸颊在发热,不用照镜子,也知此刻脸儿红得像猴屁股。 偏偏这大傻子尉迟枫憨笑着赞美:「嫣儿,你脸红的样子真好看。」 这称唿……一下子从阮嫣晋升到嫣儿,当真亲密。 尉迟枫望着她「脸红羞涩」的样子,更认定她对自己也是有意的,她每次拒绝自己,果然都是有苦衷的。 正要再亲吻她的另一只手,便听耳边一声冷沉的呵斥—— 「尉迟小子,你要对朕的婢女做什么?」 听到来人自称朕,尉迟枫唬了一跳,勐地回头,便见绰绰灯影下,本朝最凶最恶的皇帝一袭黑赤交替的衮服阴沉如鬼魅地出现,尉迟枫脚底蹿起一股凉意。 虽然父亲是他的心腹大臣,尉迟一家受这位皇帝无数恩典,可是他还是对这位皇帝喜欢不起来,对他有畏惧,唯独没有尊敬。 所以他不想跟着父亲外出征战,为这位残暴不仁的君主打江山。排除征战这种获取功名的方式,转用考武试,夺武状元。 但眼下他羽翼未丰,自不敢与他相抗。他服从地跪下,行大礼。 「回皇上,臣子与阮姑娘自幼相识,是朋友一场,故而与她叙叙旧。」尉迟枫不知道皇帝出现多久了,也不知他看到了多少,亦摸不准皇帝对阮烟是个什么态度,一时不敢贸然答话,是以答话谨慎。 第51页 周明恪宛若没听见他的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尉迟枫,那眼神冰冷,内底闪着轻蔑。 阮烟立在一旁,身体慢慢恢復了过来,总算可以自主。阮烟在心里暗骂阮嫣那傻丫头,当真是不知轻重,净给她找事儿,留下烂摊子给她收拾,遇到事便胆小地立刻遁了。 纵观这一君一臣,一站一跪,气氛僵冷,皇帝浑身散发着强大的气场,尉迟枫年纪虽小,却也倔强而镇定……看不出来,尉迟枫看似一根筋,二傻子一样,内里原来也是个精的。怪不得,结局他会成为周子言的心腹,成为他手上最锋利的兵刃。 虽说他现在已初露锋芒,潜力巨大,但跟周明恪比,他还是太嫩太弱。 两相对峙的二人,若说周明恪是高傲矜贵的豹,那么对峙的尉迟枫,怕是连狼狗都算不上。 阮烟这厢神游太空,忽地听见暴君叫她—— 「他亲你哪只手了?」 明明问的是阮烟,尉迟枫惶然抬头,原来他看见了! 难道,皇帝要罚阮烟吗,因为他亲她的手,所以要罚她?不,他不能让阮烟受到牵连!打定主意,尉迟枫拖着膝盖挪跪到皇帝脚下,急道:「皇上,这不关阮烟的事,您要罚,便罚我吧!」 周明恪施施然睨了他一眼,懒得回应他。罚,当然是要罚的。若轻易放过他,他就不是周明恪,担不上世人冠与他的暴君之称了。他勾了勾唇角,冷声道:「朕问你,他亲你的哪只手了?」 阮烟岂敢说出来?若说是右手,那么他是不是就要把她的右手给砍下来? 阮烟赶紧说:「皇上,尉迟公子与我未曾有过亲密触碰,只是闲聊几句,并无他意……」 「这么说,是朕老眼昏花,看错了?」他嗓音平缓夹带冷意,尾音上扬,嘲讽十足。 一时间,尉迟枫沉默了,皇帝确切看见了,再否认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不如直接承认自己喜欢阮烟,与她有了亲密,然后趁机求皇帝赐婚,反正她早不是行宫的主子了,跟皇帝没有一毛钱关系,总不会出手阻止她一个宫女出嫁吧?? 心下一横,就要开口,不料阮烟亦在这时候出声,只见她挺直了腰杆,表情如即将出征上战场拯救世界般大义凛然……尉迟枫不合时宜地想起邓博士以前摇头晃脑朗诵的诗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復还。 「皇上,奴婢忠爱您,又怎会……跟别人亲密?」阮烟憋红了脸,许久蹦出这一句。 万事开头难,有了开头,后续就容易得多了,她表情很认真,眼眸专注地与周明恪对视,「皇上,您还记得在江淮别苑中,奴婢捨命救您么?若非爱得深切,又怎会拼死相救,连命都可以不要?皇上……阮烟,只忠爱您。」说到最后,阮烟只觉得牙酸得不行,哎妈呀,自己都快受不了了。 回眸看尉迟枫,这位大兄弟震惊地瞪大了眼,再看周明恪,冰灰色的眸子亦载着震惊,当然……还有一丝丝怀疑。 「你跟朕过来。」 丢下话,他转身走在前头。阮烟脆声应是,提起裙摆连忙跟上。 可怜的尉迟兄弟就这样被抛在后面长跪,无皇帝赦放,不得起身…… 周明恪一双大长腿修长结实,充满力量感,步伐又很开阔,阮烟小跑了一路才勉强跟上。 而他不会迁就她,不会为她放慢脚步,毕竟从来只有别人追逐他,不可能要他等候别人。 到底嫌她太慢,脚步钝沉笨重,他脚下蓦地一剎,她紧跟在后,猝不及防撞上他冷硬挺拔的背。 尚未顾得揉额头,手腕便被人拽住,强行带着跑。 阮烟跑得累了,几次想要喊停,但见周明恪面罩寒霜,便不敢出声了。心有疑窦,万分不解,他为何这么生气?明明她没有做过对他不好的事。 思忖间,已到宝殿。殿门的侍卫唿啦啦下跪见礼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出来。 周明恪拉着她迳自入了殿,门亦来不及关上,便被他推至小榻上,他俯身下来,浓郁的龙涎香沖入鼻间。 灯下他俊脸严酷,他捏着她的脸,语气有点凶,「他究竟亲你的哪只手?休想左言他顾,朕分明就看到了!」 他这个样子,阮烟很慌,磕磕巴巴道:「右、右手背……」 话落,他扯过她的手帕,抓着她的手背一阵搓。那力道,似要把她的手背搓下一层皮才肯罢休。 阮烟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赶忙阻止,「皇上,我与他,并无私情!请您明鑑,阮烟只忠爱您!」 周明恪放开她搓红的手,转而捏起她的下颌,冷眸微眯,「你这张嘴,惯来伶俐能辩,朕怎知你说的忠爱,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阮烟神色微变。 周明恪垂眸看着她,她眼神慌乱不安,像森林里的幼兽,蠢萌可怜,让人想要狠狠蹂躏一番。 略显粗粝的手触碰她的唇,用力地摩挲搓弄,想要将这张嘴扯坏弄掉。 她唇上越来越热,逐渐滚烫灼人,颜色加深,微肿,触感绵软,酥麻。 他唿吸重上一分,忽然低头,薄唇压覆下来,封住了她。 一声嘤咛从喉咙溢出,便被他吞食了去,两唇间紧密无缝,不能泄露丝毫。 她难以喘息,鼻间唿吸沉重,要推拒的手被他骨节分明的大手紧紧扣住,高举于头顶。 第52页 想要抬脚,他早知意图,旋即压了上来,腿脚一併制住,仿佛被钉在了榻上,是半点都动弹不得了。有的,只是唇舌间的厮磨推拒。 舌甫一动,便被他逮捕,捉住了去,强行纠缠。 他看似强势,然他的吻技是十分生涩,有点笨拙地胡乱碰撞、撕咬。 阮烟气得灵魂都要出窍了,凶蛮地瞪他,以示抗拒。 他直接无视她的抗拒,唇舌间的触碰愈发热烈,然后……阮烟感觉到这厮动情了,有什么东西正抵着她。 他手法杂乱无章,有些迫切地扯去了她的腰带,裙衫瞬间松泛,微凉粗粝的手探入一握,阮烟哼叫了一声,危机强烈,仿佛听见急促的警报声在头上直叫。 她着急得泛泪,恰逢这时他骤然停止,掐着她的腰,低喘着。有些烦躁地低咒一声,「太小了。」 阮烟脸红了,又羞又气,这特么,轻薄她,还嫌她胸小呢??? 殊不知,这皇帝有丁点儿良知,是觉得她年纪太小,下不了手…… 「你……」阮烟愤愤开口,还未说话,就见他趴在她身上,搂紧了她的腰身,说:「你是朕的人。」 「即便身为宫女,也是朕的人。」他唿吸渐渐平復,强迫她与他对视,「你说忠爱朕,朕希望你,永远忠爱下去。没有朕的允许,不准中断停止。」 蓦然间,阮烟明白了,他今晚的反常,不过是占有欲作祟,绝非男女情爱。 她也不知道该感到庆幸,还是该感到难受。 庆幸他终于在意她。若在意一个人,便不会再轻易了结她的性命,至少性命没有了威胁。 难受的亦是被在意。若被人在意了,便不能再如期离开皇宫,他会强留她在身边。 阮烟发现,她是后者,或许有一点点庆幸,但更多的是难受。出宫……是待在这深宫以来,每天的盼头了。 第31章 皇帝从来不受拘束, 经常做出许多任性的事,未曾考虑过别人的感受。从宴席上径直离开, 抛下群臣不管。 秋夜风凉, 歌女舞姬为了展现柔软的腰肢, 特地穿了轻薄的纱裙,结果这场宴会的主角跑了,这歌舞又唱跳给谁看? 水袖纱裙, 仙姿曼妙的安如沫冷得瑟缩发抖, 苏青禾在一旁笑, 好心地给她递上一杯热茶。 安如沫倔强地站着,相信再等会儿,皇帝会回来的。当月上中空,一个半时辰过去了,场面愈发冷清, 有臣子喝醉了酒,直接让家僕扶着上马车回府了,到最后,宴上不过寥寥几个人。 一个宫女捧着一件斗篷快步而来, 体贴地给安如沫披上, 一边小声道:「安姑娘, 这是我们大人吩咐的, 还望你披着这件大衣,快些回寝宫去,莫要在外受冻。」 「你们……大人?」安如沫疑问。 提起自家主子, 宫女笑容灿烂,「自是丞相,司大人。」 安如沫抿唇,抬眼看向与内臣谈话的年轻男子,遥遥朝他行了一礼,便披着斗篷,戴着帽子裊裊离去。 …… 苏青禾循着踪迹,来到后山花园。果然见到了尉迟枫,见他背嵴挺得笔直,表情落寞,在湖畔长跪不起。 他方才一定是遇到皇帝了,也一定是被罚了,至于因何而罚,苏青禾心中有一个答案,是以看着尉迟枫那张坚毅倔强的脸,愈发气恼,这个榆木脑袋! 虽然恼他,但还是担心他,生怕他在户外跪一夜冻出毛病来,绷着脸折了回去,给他备棉衣防寒,煮热汤暖胃,然后托小太监把东西给尉迟枫送去,并转达一句话:不要再痴心妄想,肖想某个不可能的人。若执意继续下去,只会受到更多不必要的伤害,望好自为之。 那厢尉迟枫拒绝了她施予的恩惠,让小太监把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告诉她,本公子没她想像的那么娇弱,不过是在外吹一夜的风,若还扛不住,算什么男儿?」不是不感谢的,也不是不冷的,肚子还有点饿……整个人空虚得厉害,可他不能接受她的恩惠。他爹打小就教导他,若不喜欢一个女孩,便要拒绝得彻底,莫要让她生出不切实际的期待。 而遇到喜欢的姑娘,就要大胆追求。 苏青禾见小太监把东西一样不少地送回来,不由大怒。表面的贤淑终于装不下去,大小姐脾气一上来,便是撕毁棉衣,砸破汤盅。 这动静在寂寂秋夜里显得格外大,引来了掌事女官,苏青禾被训斥了一通。 苏青禾怒恨交加,这会儿被刺激到,大声嚷嚷起来:「你算什么东西,敢教训我?你可知我乃是督察御史的千金,你不过一个小小宫奴……」 她话未说完,那掌事女官一个眼神过来,两个身材壮实魁梧的婢女便分别架起了苏青禾。 在宫中,心腹养不成,培植不了属于自己的势力,因此她乍一被捕,竟是没一个人出来救她,帮她求情说话。苏青禾慌乱地挣扎,「贱婢!你们想对我做什么?我可是行宫的主子,你们胆敢对我不敬,就不怕我告到皇上面前去么!」 掌事宫女面无表情,眼神嘲讽轻蔑,「我是卑贱的奴才,跟你这样的大家小姐比不了。但来到宫中,住在这行宫里,你便不比我高贵多少。在册封之前,大小姐您,地位远不如奴婢呢。」 苏青禾气得俏脸都要扭曲,美眸放射仇恨的光芒。入宫四年,尚未册封,又无根基势力,这种处境,的的确确不比这些个资歷深厚的刁奴好上多少。 第53页 得到这个认知,她满心愤恨,一腔挫败,一时无话反驳。 掌事女官做到这个份上,自是晓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打个巴掌便给个糖,警示一番便退下了。 到底不敢太过分,现今两个小主子都已长成,又出落得这般标志,一飞沖天成凤凰也有可能,际遇这种东西都是说不准的。 苏青禾气得在那儿哭,宫女在一旁安慰。她越哭越来劲,摔了茶杯要宫女滚出去,「我再是落魄,也是高门嫡女,你们这些刁奴贱婢,休想爬到我头上来!」 等到屋内宫侍遣散,安如沫慢腾腾来到苏青禾身边,嗓音沉静轻柔:「高门嫡女又如何,你不知道很多身份头衔都是虚的,只有得到皇上的宠爱,成为后妃,才能站到最高处,俯视众人,不被人所欺。」 这话苏青禾当然明白,用不着她来教自己。只是内心抗拒着,牴触着。做那个残暴骇人的皇帝的女人?光是想想,她便打起寒颤,恐惧不能。何况,她已有心上人。 但她不会把这话说出来告与安如沫,撇嘴道:「想要获得皇上的宠爱,可比登天还难。」 「有多难?」安如沫轻笑,「你也看见了,咱们的阮妹妹,便轻而易举地得到皇上的喜爱。她可以,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苏青禾终于逮到嘲笑她的机会了,不客气道:「阮烟从小的时候就被皇上青睐了,你若是也可以,为何到现在还比不过人家,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纵是早熟聪慧,安如沫也只是个刚到十三岁的小姑娘,难免沉不住气,拉下脸转身走开。 这晚她紧抱着软枕入睡,好像这样就能给她一些安全感。 再不抱紧皇帝龙脚,重回侯府便是她最后的结局。安如沫迷迷煳煳地想着。 ** 日子一天天过去,死水一般波澜不兴。 阮烟听说,尉迟枫受重伤,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想来程度十分严重。因身体不便,今年秋闱他也错过了。 不用想也知道他很受打击,他的心里一定很痛苦。 阮烟想,这算不算改变了原着书中的设定的轨道呢?尉迟枫原本应该在今年中举,明年开春夺魁,然后入朝为官,慢慢培植党派,最后配合周子言,一起把周明恪拉下台……其实后来的剧情她渐渐不太记得了,只知个大概,具体的早已忘记,毕竟她在这生活了快四年,对于四年前看过的书,印象也在开始模煳。 关于尉迟枫为何要助那阴险的周子言夺位,阮烟也不是多意外。周明恪那么兇恶的君主,被他残虐过的,都恨他入骨,就没有不想推翻他的。 「阮妹妹,」一声轻柔的叫唤将她从思绪中拉出来,阮烟回神一望,是襦裙秀美,妍丽温柔的安如沫,她微笑着问,「皇上……在内殿吗?」 她近日来宝殿勤了些,都来面圣的,然不是扑空就是皇帝不见。而她也不气馁,每日晨时必来,有时会借着她的名义,进殿来找阮烟。 因为知道她御前宫女,每日与皇帝相伴。因此借着寻她的名头,顺便近观龙颜,寻机「搭讪」。 阮烟倒也理解她的做法。安如沫与自己不同,她还是行宫的主子,顶着皇帝未来后妃的名头,如今年纪渐长,再不到皇上面前露脸刷刷存在感,多多表现,她不是被退回原生家庭,便是老死深宫,无人问津。 理解归理解,但阮烟最不喜有人利用自己达成目的。被人当成跳板的感觉,十分不爽。 是以,她便到殿外值守,不入殿,断了安如沫借自己名义与皇帝套近乎的机会。 安如沫也不恼,仍然温和,尽管这次要见皇帝会愈发困难,她依然笑对所有人。 阮烟不禁感慨,看来这个小姑娘,天生就是块宫斗的料。嘆完了,趁周明恪眼下不用使唤自己,阮烟熘去找谢临聪一块到西宫去见太后。 话说安如沫在阮烟离开后,再次请求觐见皇帝。喜公公摇头对她说:「安姑娘,你就别白费力气了,皇上日理万机,不会有时间搭理你的。这外头风大,你就赶紧的回去吧。」 这套说辞十分熟稔,显然已经说过不下五次了。此后一见到安如沫,这句话便自动从嘴里蹦出来。 安如沫低了低头,怯怯轻声:「劳公公通报,如沫有话,要求见皇上当面说……事关阮烟。」 喜公公在宫里生活了那么多年,那些主子娘娘争宠的手段也是司空见惯了,这会儿不免讶异,高看了安如沫一眼。今日这个由头……倒是有几分高明。 喜公公折回去报与皇帝,一听与阮烟有关,他神色微凛。果不其然,同意了安如沫入殿面见。 ** 阮烟走在长长廊道上,明明该去往西宫,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思贤门走。走出这个门,便是宫墙大门,再往外就是坊间街市了。 原主阮嫣,特么又要搞事情了。 她走得决绝,无从阻拦。也是的,一个身心未满十三岁的小丫头,能有几分自制力?为了去见受重伤、不能参与武试,心灰意冷的心上人,她是义无反顾。 阮烟很生气,想开口叫她停止,却也无法。好在这姑娘脑子简单而天真,走到宫门见到一列站姿笔直,手持长矛表情冷漠的士兵,顿时就怂了。 没有皇帝的旨意,不得随意出宫。 第32章 陷入爱情的女孩身上一股不可低估的力量, 它使人勇敢。 第54页 明明怕极了暴君,但为了出宫到尉迟将军府探视某位伤患, 竟能抑制恐惧, 祈求周明恪准许回伯府探望自家满月的幼弟, 声称实在想念,昨晚都入了梦来。 周明恪定定地审视伏跪在脚下,卑躬屈膝, 胆怯弱小的女孩。浓黑的修眉微拢, 印象中, 除了第一次入宫相见,她从未这样怕过自己。胆小柔弱,羔羊般纯幼。 看着她因害怕而颤抖的唇瓣,攥得过紧泛白的小手……似乎,她对自己的恐惧过头了, 完全不像平日的她。 周明恪回想这女孩平时的模样……唔,表面看起来比谁都乖顺,对自己也是知心体贴,一心忠爱, 但他知道, 小丫头内里可桀骜不驯, 性子也倔, 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惹急了还朝自己发脾气,跟他顶嘴。 他唇角微微扬起, 是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笑意。 一旁的喜公公瞧得稀奇,再看伏跪在地上颤抖如秋风落叶的阮姑娘,喜公公又有点懂了。 大概是皇上那名曰「变态」的病症又发作了,喜公公没忘记他有个恐吓人的恶趣味,顿时同情起被皇帝恐吓的阮烟来了。 注意到喜公公异样的眼神,周明恪嘴角笑意一敛,又恢復那冷冰冰不近人情的脸。 不过,他说出口的话语,倒是亲和得很,不像不近人情的。他挥一挥袖,赶苍蝇似的,「你想回去,便即刻去,省得在朕面前哭诉。」 阮嫣先是一愣,而后千恩万谢,还磕了一个头,地板上发出咚的声音,还挺响亮。 她红着眼眶出去了,带着皇帝的御令。 周明恪眯眼望着她纤瘦的背影离去,手上扭转着墨玉扳指,忽地出声命令左右,「跟着她。」 想了想,又补充道:「别让她发现。」 两个侍卫齐声应是。虽然不太明白,皇帝要他们两个大男人暗中跟踪一个小姑娘看什么。 喜公公触及这两张写着疑问的脸,一巴掌拍向他们的头上帽子,「胡想些什么,莫不是以为皇上要你们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少胡思乱想,皇上岂是那等不堪的,你们也看到皇上对阮姑娘的宠爱了,连御令也给了都!叫你们跟着,可是怕阮姑娘在外面会遇到危险!」 俩侍卫对看一眼,思及方才所见的种种,便觉得喜公公一番推测很对,顿时恍然。 再说阮嫣捧着御令顺利出了宫门,门口的士兵见了她如见未来的皇后,浑身的热情,不复方才想要跑出宫时的冷漠。 士兵热情地上前,说要护送她到伯府。阮嫣此番并非去伯府的,如此岂敢让他们送自己回去?连忙谢绝。 待入了热闹的街坊,阮嫣立即雇了一辆马车,驶向尉迟将军府去。 暗中跟踪的两个侍卫惊觉有异,其中一个立即返回皇宫汇报,另一个则继续盯着。 阮嫣从尉迟府下车,对府内管家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她只说她是尉迟枫的同窗,来探病的。管家见她模样漂亮,脸面讨喜,性格柔软乖巧,不像是诓人的,便请入内。 整个将军府布局大气,场地宽敞,房屋布置透着武人的粗犷简朴,却也十分干净利索,与皇宫的红墙绿瓦,奢华高贵相比,别有一番奇趣。 她该庆幸今天大将军不在家,否则,她怕是进不了这个门,因为皇帝对她的特别,让知情人忌惮顾及。 尉迟夫人与她一见如故,连忙请进花厅饮茶闲谈,话语中皆透露对她的喜欢,有意无意问起她家里的情况。 阮嫣性格单纯些,对她的意思是似懂非懂,坐下来便有些局促不安。 那厢尉迟枫听说她进府来,感到惊喜,不顾身上的伤还没好,便挣扎着要下床到花厅一见。 小厮见他如此执着,只得搀扶着走路一瘸瘸的尉迟枫到花厅去。结果当他费力来到她所在的地方,人便不见了。 他娘皱着眉,脸上若有所思,向他问道:「枫儿,这阮姑娘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会有大内侍卫追来,将她带入宫去?」 尉迟枫前月受到他爹的严酷惩罚,已知江淮一趟,皇帝对阮烟产生了感情。这时听到他娘问起,便支支吾吾不敢言,生怕叫她知道,今天来家里探望他的女孩,就是累他被父亲严惩重罚的主角儿。 ** 阮嫣在大内侍卫强闯进来将她带走的时候,就吓傻了,下意识遁了灵识。于是,阮烟终于上线了。 面临着原主留下的烂摊子,阮烟扶额感到疲惫无力。 为什么别的女主角穿书了可以改变剧情,收服美男,最后拯救世界,留下丰功伟绩。为什么到了她这儿,就是一堆烂摊子呢? 开局就玩命,考验承受力,求得在暴君剑下活命。其中虽有波折,如雪夜罚跪,贬为冷庭宫女,苦的累的,四年都熬过来了,眼看即将奔上阳光大道,小康之路,结果隐藏在身体里的原主就频频出来作死…… 若是一般人被这么折腾来折腾去,早就崩溃了好吗。显然她阮烟不是一般人,她是坚强打不死的小强! 她闭了闭眼,跟着侍卫进了宝殿。 皇帝眸光似箭,一只只利箭射向她,瞬间在她身上扎了许多的箭矢,把她变成一只人形刺猬。 舔了舔干燥的唇,阮烟艰难道:「皇上,我有很私密的话要跟您说……」 想要他屏退左右,关上门窗。 周明恪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语气冷硬,「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一副不想听她解释的样子。口上这么说着,行动上又听从了她,屏退左右,掩上门窗。 第55页 阮烟为他这小小的举动,内心暗暗惊讶。这傢伙,莫不是转性了不成,竟然这么听话的吗。她刚才打好的厚厚腹稿都派不上用场了。 如此,她只好直奔主题。 「皇上,您相信……一个躯体里,可居住两个魂魄吗?」 周明恪面上无波,不被她这骇人听闻,浮夸悚然的话语所影响,他无惊讶,亦无好奇。 他直勾勾地将她望着,只觉她双眸黑白分明,清澈明亮,虽有几分拘谨,却无多大的畏惧。他想,这才是她。 「你想说什么,身体里有两个灵魂么。」他懒懒地说着,话语却犀利,「你想告诉朕,你异常的作为,都是另一个人在主宰着你,控制着你?」 阮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明白了她要表达的关键,激动地点点头,「对!皇上,中秋夜与尉迟枫接触的不是我,这次私自到尉迟府的也不是我,是这身体的主人,也就是康乐伯嫡女阮嫣!」 「这种荒谬的事,你觉得朕会信?」仿佛是在嘲笑她。 阮烟深吸口气,望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一字一顿道:「因为您是周明恪,所以我知您能信所有不可信的事。」就像他可以看穿她寄居在这具身体里的灵魂一样,相信她来自另一个世界。 再看周明恪眼眸微闪,掠过一丝不自然。第一次有人敢直唿他的姓名,从来没有人叫他名字,时间太久远了,他都险些忘记,他姓甚名谁。 这丫头,竟敢连名带姓这么叫他,她可知直唿天子名讳,是要杀头的? 这丫头,胆敢抬头直视龙颜,她可知这是大不敬,是要治罪关押的? 半晌,他低咳一声,面上一如既往的冷峻,「朕信了如何,不信又如何,你今日欺瞒朕,私入尉迟府是事实。」 阮烟垮下肩,垂下了头,低低道:「那,皇上想怎么样啊……」 怎么样?周明恪抿紧了唇。 许久才说:「朕会向天下徵招法师,寻能人驱除潜藏在你躯体中的另一魂魄,还你清净。」又补充,「你便可安分下来,好好为朕办事。」 省得再跑出来再干些蠢事,平白惹他生气。周明恪如是想。 不料却遭到阮烟阻止,「皇上,这具身体原来就不是属于我的,我从另一个世界里中来到这里,孤魂飘荡,可寄居于阮小姐的身子,已是违逆。现能好好活着,我感激不已。又怎可为一己之便,彻底抹杀了身体的原主?总之……我做不到抹杀她。」也不敢做那等忘恩负义的人。 「朕想要除去她,你便阻止不了朕。」 「如果皇上执意这么做的,那么干脆也把我也除去了吧。」 话音落,他脸色变得很难看,乌云滚滚,阴冷森然。 他冷漠一笑,甩开了袖,「拿性命来威胁朕?可惜,你的性命对朕来说,毫无价值!」 阮烟一气,这厮,不止是恶劣,而且还毒舌!阮烟跪了下来,恳求道:「请您不要抹杀她。我会跟她沟通,让她收敛,从此不再出现。您看可好?」自诩能屈能伸,明年又是一条好汉。 听她放软了声音,周明恪还是很生气,拂袖离去。 出了殿门,外面阳光刺眼,灿烂得像某人的笑颜,肆无忌惮地挑衅他的权威。 胸口中郁气难消,更让人烦躁的是,他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 是好意被辜负?是好心没好报?亦或是气自己在意与自己无关的…… 周明恪想,他这几天,都不想看到她。 第33章 作为帝王, 自然是一言九鼎的。周明恪不想见一个人,便能让那个人从此消失, 只是此消失非彼消失。 阮烟原来未察觉皇帝对自己的冷落, 听见喜公公来通知, 近段时间不必入殿侍候,她心中一喜,权当带薪休假。 没等她过上几天悠闲日子, 归燕便找来了, 一脸怒其不争, 嘆气道:「您在这儿歇息,过得浑然忘我,可知安姑娘最近时常到御前伴驾,听说皇上对她尤为喜爱,夸她琵琶弹得好……唉, 您怎半点不着急呢?」 阮烟暗暗感到好笑,这丫头是打算劝自己去争宠吗,可惜她不会宫斗,更不会为了周明恪那个神经病, 跟人争宠。 只是有点想不到, 安如沫就那么如愿得到他的喜爱了, 这看起来很不容易啊。 归燕见她不以为然, 总算知道她根本无意争得皇帝的宠爱,不免摇头,语重心长道:「您是个聪明的, 应该知道,失去了皇上的宠爱,您在宫里的日子便不会好过。不管您想不想争,一旦被冷落,日子便到头了。」 归燕说完这话,帮她将吃剩的黄豆猪蹄端了出去。 阮烟知道她说的这番话是很有道理的,还没等她考虑清楚做出决定,关于失宠受冷落的负面影响立刻就来了,让人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当晚看着谢临聪端来的晚膳,一碗菜汤,两个白面馒头。阮烟顿时就怒了,早知道失宠都是没什么好结果的,在落翠庭那三年她深有体会,但是,又何必在伙食上这么剋扣她!何况她本就没犯什么错! 眼下她姑且还可以忍着,默默为膳房的人开脱,猜是膳房忙碌,送膳时搞错了。 于是,她便将就了一晚。然而低估了自己的忍耐力,现下已经入冬,天气寒冷,若是吃不饱,那比穿不暖还冷。 今夜早早梳洗了上榻,盖着被褥感受饥寒交替的感觉。攥紧了被褥,心想等着看明天早上的伙食。 第56页 信念支撑她到天明,结果,是早膳也不给送了。 「会不会是他们忘了给我送了?我去找他们。」 谢临聪拉住她,吞吞吐吐地说:「我……已去问过了,掌勺大叔说……说您这样怠工的,膳房不会给一口饭吃的。」 阮烟深吸一口气。 捂着空虚,不甘寂寞地叫嚷着的肚子,她握紧了拳,罢了!为了填饱肚子,满足口欲,她便觉得,这「宠」必须争! 但……怎么争,是个很大的问题。 午间换了一身整齐的衣衫,亲自到御膳房帮工,做了暴君喜欢吃的番茄炒鸡蛋,从容自信地去了宝殿。未走近,优美悦耳的琴声便悠扬地传出,如水一般温柔静雅。 阮烟脚步一顿,眉微蹙,想起归燕说安如沫近日都在殿内伴驾的事。抬步继续往前,恰逢看见喜公公出来,她扬起笑,忙走近,将食盒递给他,「这是我给皇上做的番茄炒鸡蛋,劳烦公公替我送进去。」 喜公公对这一道菜有点印象,正是皇帝连吃三碗的那道开胃的甜食,皇帝都吃三碗了,可见对这东西是合心意的。当下不敢耽误,接过食盒跨进门去了。 大殿内,除了琴声,和那弹琴的人,便没有人别的声音别的人了。 皇帝懒懒地歪在长椅上,撑着头,闭着眼,状似沉醉于乐曲之中。 喜公公轻手轻脚地靠近,生怕惊扰他,在一旁站了好一会儿,才说:「皇上,阮姑娘给您送来了番茄鸡蛋羹,刚做不久的,奴才瞧着还热乎着呢,您要不趁热尝尝?」 只见紧闭的龙眼徐徐睁开,冰灰色的眸子晶莹剔透,像上乘的琉璃水晶,冰冷却矜贵。周明恪没说话。 并不专注于弹琴的安如沫在喜公公进来的时候,更是心不在焉了,见他附在皇帝面前低声说话,可恨距离隔得远,听不到什么,安如沫下意识地放缓拨弄琴弦的手指,于是琴声渐弱,恰好听到一声「阮姑娘」。 安如沫秀眉紧蹙,能伴驾御前实在太不容易,全然是趁着阮烟不在御前方可成事。现下阮烟又将出现,难保已经冷落她的皇帝陛下不会又勾起旧日情分。 她自是不能坐视不管,放任事态发展的。是以慢慢止了弹奏,踌躇着开口:「皇上,您不然就见一见阮妹妹吧,对于冒犯您之事,想来她也是知错了的,这会儿定然是来给您赔罪求原谅的。」 虽不知道他们两个是发生了什么闹成这样,但不用猜也知,阮烟一定是惹皇帝不高兴了。 喜公公的目光看了过来。眼神很微妙。 安如沫这话看似好心为阮烟说话,实际上却隐晦地提醒皇帝阮烟犯下的过错,让皇帝触怒,转而厌弃阮烟。 殊不知周明恪出生皇宫,对宫墙内的一切勾心斗角瞭然于心,那些阴谋诡计,也是耳濡目染。是以,他不可能看不出这少女的另一番心思。 安如沫为了阻止他们再见,杜绝从归于好这码事,可谓是鼓足了勇气,豁出去了。公然干涉皇帝的决定。 幸而皇帝没有追究。 只见他回眸看来,目光阴冷森寒,「朕让你停止弹奏了么?」 这种情况喜公公是屡见不鲜了,现场处理起来相当熟练,立即道:「安姑娘,继续弹。皇上不喝止,你便不能停止。」 安如沫心尖狠狠一颤,皇帝不叫停,就不能停,是什么意思?她不敢问,白着脸颤抖着拨动琴弦,继续她的演奏。 皇帝没再看她,转头对喜公公道:「你说得对,天气冷,膳食要趁热吃。去,摆膳。」 待喜公公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来摆放好,皇帝大喇喇地坐下,直接享用,从头到尾没提过阮烟,仿佛不知道这道菜是她做的。 皇帝既没问,喜公公亦不敢再提关于阮烟的什么事。 是以,可怜的阮姑娘在寒风中抱臂苦等,直到腿都站得发麻了,喜公公才把空荡荡的食盒递还给她。 喜公公笑眯眯的,「阮姑娘有劳了,皇上这一顿吃得无比尽兴。」 阮烟克制着白眼,那厮是尽兴了,她可没有啊。巴巴给人家送来好吃的,结果面见不着,东西还被他给吃了,害得她傻子一样在门口吹风等了那么久。 「虽然见不到皇上的面,但好歹皇上吃完了你带来的膳食,如此说明,你再努力努力,还是有得机会的。」喜公公拍拍她的肩头,安慰着她。 阮烟挤出一个笑来,向他道谢。周明恪很混蛋没错,但到底给了她继续表现的机会。 于是她更努力地到御膳房钻研美食,时常给暴君送去,填一填龙胃,饱一饱口福。 面呢依然见不到,那边也没什么表示,有的都是一个个空了的食盒作反馈。 阮烟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两人拉锯战似的,一个拼命示好,另一个冷面不回应,怎么看怎么像爱情中的「男追女」? 而吃了她的东西,受了她的恩惠,又不给答案,态度不明确的周明恪,像极了现代的「心机婊」「绿茶妹」。 真不带这么吊着人的啊!有本事把吃进肚子的东西都给她吐出来!要不然,就干脆别吃! 归燕神色古怪,小声道:「照奴婢瞧,这倒像是『冷战』呢……」 「噗!」阮烟一口白米粥喷了出来。她跟暴君闹冷战??实在是……想像无能,接受无能。 话说,当她第八天去宝殿送食的时候,再听不到安如沫那美妙的琴声了,阮烟表示很遗憾,乍然间便听习惯了呢。 第57页 值守的太监也和阮烟混的熟了,神神秘秘地跟她说:「阮姐姐,我亲眼看见安姑娘双手又红又肿,十指皆是血痕,据说是没日没夜弹出来的。依我看,那手不是废了,以后也是不能弹琴的了。」 阮烟手抖了抖,却瞬间明白了。在那神经病皇帝跟前当差伺候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被罚被贬时常有的事,一个不小心,连同脑袋也都搬家了。 这天,阮烟给皇帝做了奶黄包,这次不等喜公公出来递还食盒便提先走了。 值守的太监说,「不知阮姐姐是遇到什么事儿了,等不及似的,便匆匆离去了。」 喜公公眼皮子一跳,直觉不对劲儿。结果,那次之后,这送点心的便中断了,她再没来过宝殿。 皇帝终于按捺不住,问了句:「今天怎么又没来?」 喜公公瞅了他一眼,心道,咱们这位皇帝,口舌被养刁了,养惯了,一时间没了她,便感到浑身的不适。 他有点烦躁,指责宫人。 喜公公忍不住多嘴说了一句:「您莫要生气,当心伤了龙体。横竖皇上不见阮姑娘的,索性让她别再来了。」 周明恪一个凌厉的眼风扫了过来,罕见地没有训斥。 「你,过去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皇帝终究还是在意的吧?喜公公压抑欢喜,颠颠去了后厢房偏间,这回见了阮姑娘,定要给她竖个大拇指,贊她这招欲擒故纵,若即若离使得高明啊。 然而他却不知,人家根本就没想过用那手段。 第34章 虽然失了宠, 但皇帝没撤去她的职位,那么她就还是御前一等宫女, 还可应上一声女官。但这也都是些虚名, 实际上, 普通宫女都过得比她好。 阮烟缩在被窝里,手上拎着一个灌满热水的羊皮袋,正垫在麻木无知觉的膝盖上。 这是她前两年在雪地跪了一夜后, 留下的后遗症。每到天寒地冻之时, 腿上的毛病便復发了, 看似没什么大碍,但没等这个寒冬过去,不便利的腿脚,是不能四处走动了。 谢临聪眼眶微红,递上一双鹅绒兽皮的护膝, 低声说:「司大人是好人,每年这个时候都给您送来这样好的护膝,您快用上吧,莫要让膝盖着凉了。」 阮烟目光微凝, 是啊, 这司大人真是好人, 这么昂贵的皮料, 一转手就给她拿来当护膝的了,未免太暴殄天物。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谢临聪道:「我听闻, 行宫那边也有的,安姑娘得了一双手套,苏姑娘则是一双靴子。」 都是些防寒保暖之物,司大人真真切切的体贴。 阮烟把护膝丢给了谢临聪,自嘲一笑,「咱们吃都吃不饱,戴护膝也太奢侈了些,不如把它换成银钱来得实用。」 「真要把护膝卖了?」谢临聪小心翼翼。 阮烟斩钉截铁,「卖!」 谢临聪挠了挠头,想着交易买卖的门路,忽地听见走廊有杂声起,谢临聪忙把护膝藏好了,出去探视,这一看,便见喜公公带着人往这边儿来。 喜公公便是太监里的顶级老大,谢临聪见了他,赶忙迎上去问候。 「阮姑娘呢?」喜公公一副大总管的派头,吊着眼睛企图俯视他。奈何他长得胖,身量不高,而弓着身低着头的谢临聪可比他高上许多,身子骨瘦而结实,修长似竹。 谢临聪可算明白了,原来是阮烟两天没去宝殿投喂,人家耐不住,找上门来了。 他也是聪明的,虽然性子单纯又有些老实巴交,但跟阮烟处了那么长的时间,渐渐习得两分滑头机灵。 他嗓音低低的,有些哽咽,「公公,阮姑娘在屋里躺着呢,食了半个月的汤水,她人都瘦成骨头了,本就快不能撑住,旧疾又復发……公公,姑娘她并非玩忽职守,不恪己责啊。」 喜公公眉头皱了起来,「阮姑娘哪来的旧疾?」 谢临聪抹了抹眼角,缓缓道:「当年雪夜一跪,姑娘身体便伤了。」 「快带咱家去看看!」喜公公不再听他说了,加快脚步往屋里去。 看见她阮烟歪在床上,身上盖着不大厚实的被褥,床脚下一个残旧的火盆子只有一根可怜的小木炭,正拘谨地燃烧着。 喜公公当然知道宫人惯会见风使舵,捧高踩低的,却不知阮烟竟过得这么悽惨。瞧那小脸儿,虽不似谢临聪口中说的瘦成骨头,却也着实不如先前圆润了,下颌显得拔尖,刀削一般。 好歹……是皇上在意的人呢,怎么就过成这样?这个院子的人,竟没眼色至此,这般刻薄她。 喜公公沉着脸,高声道:「这个地儿的掌事是谁?去把他们叫来!」 谢临聪压低声音道:「公公,阮姑娘还在睡觉呢,不然到外间审问吧?」 在这间屋里吵闹确不合规矩,喜公公悄悄瞥了床上昏睡的阮烟一眼,让一干手下退出房屋。 阮烟这一觉睡得很沉,感觉自己应该是感冒了。外界的声响吵不醒她,然最后却是热醒了。惺忪睡眼睁开,便见一间陌生的房屋。 这陌生中透着一点点熟悉……因为认出这是她原来住的房子,只是家具都被搬动,且焕然一新,看每一样木质的家具,无一不是珍贵的木种,处处透着精緻奢华。再看身上盖的被褥,身下睡的床榻……竟都是那些有权有势,如后妃娘娘的标配。 第58页 被褥很柔软,很暖和,舒服得不愿离开床榻,只是屋里的地龙烧得太旺了,暖气过足,热得她皮肤都泛起淡淡的一层红。 她不禁扬声叫唤小聪子,人没到,反倒进来三四个宫女,热情地上前伺候。 归燕脸上抑不住喜色,语意含蓄地对她说:「恭喜姑娘,復位了。」 阮烟先是一懵,而后环顾一屋子的华光奢气,霎时明白她的意思。她说的是,成功夺回皇帝的宠爱,復宠了,回到原先衣食无忧,宫人尊敬的时段。 既是如此,那么这满屋的奢华,就是皇帝下令命人整的了。 珠光宝气的偏间小院,不像婢女住的地方,反像后妃,阮烟不敢大意。 归燕欢喜过后,便有几分不解烦闷,「皇上也真是的,何必整得这么麻烦?有时间整顿装饰房屋,怎就不能直接封了名位,赐住独立的宫殿?」 左右是皇帝对阮烟的心思,路人皆晓了。若还有不明的,看半个月前剋扣伙食,刻薄对待阮烟的那一群奴才都被流放到荒地做苦役的,一整个偏院的奴才,全都去了。如此严惩,足见阮烟在皇帝心中的份量。 孟姑姑摇头,轻声道:「阮姑娘是个有福的,只是福分暂未到,该来总会来的。」 ** 从喜公公那儿知晓了她的旧疾,源于当年雪夜的长跪,周明恪沉默了许久,便下令调拨一批得力的奴才到阮烟那儿仔细伺候,并且给她新装了房屋,让她住得舒坦,又特许她歇上两个月,等寒冬过了,腿脚的毛病去了,再上岗任职。 这回,才是真真正正的带薪休假,真正的逍遥快活。阮烟原来很满意的,只是谢临聪却不见了,据说,被调遣到太监堆做事了。 那点担心在得知他在通泉府当差便消失了,通泉府是发放的月俸的地方,工作轻松,还有钱途。 为谢临聪高兴没多久,旋即想起另一个问题,如今她的一切都是皇帝亲手安排的,那么包括谢临聪的差事,也是他安排的。可她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暴君就是暴君,不是什么慈善的人啊。 喜公公也曾有疑问,周明恪漠然道:「她既是朕的人,那个奴才就不能留在她身边。」听闻她伤病的时候,都是那傢伙在跟前贴身伺候,想到那个场景,周明恪便有些不能容忍。 而且他这会儿也知道,那谢临聪原来就是当年除夕夜宴上冲撞了他,「炮刑」不成,阮烟为其求情的罪奴。 放任其在她身边,周明恪隐有不祥预感。 喜公公见皇帝嘴角拉得平直,那占有欲强到溢出言表了,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讷讷道:「皇上,小聪子只是个太监……」不能算是男人的阉人。 周明恪斜了他一眼,喜公公忙低下头去,不敢再说话了。 只要长得像个男人,就不行。周明恪在内心补上一句。 …… 大殿里冷清无人气,不过六天不见她的身影,便感到不适,内心驱使着他去偏院见她。 脑中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在迴荡—— 「真不该让她休假两个月,现下半个月不到,便是想念难抑,想要撤除决定,把两个月的时间再减上一减,却不是帝王所为,有道是一言九鼎,君无戏言。不如……便到偏院走一遭吧。」 另一声音慵懒散漫,字字锋利,「朕是帝王,岂有纡尊降贵,去见一个小宫女的道理?她的寿命,还不够折的。」 最后,周明恪听从了后者,当真等到两个月她前来拜见。 此时新年已过,春色正深,她换掉了臃肿的冬衣,与其他人一样,穿上了春衫。粉衣温柔,楚腰纤纤。 又长高一些了,也瘦了些。周明恪高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脑子里却一堆杂思。 怎么瘦了?明明舒舒服服歇了两个月,吃好睡好住好,莫不是……又有宫人剋扣她的伙食? 那批宫人是孟乔选拔出来的,孟乔作为宫中资歷深厚,见识多广,严谨守礼的女官,不可能选出那样的势利小人。何况……有他兴师动众为她装新屋在前,但凡有眼睛的人也该明白,他在给她撑腰,非失宠冷落。 所以她非但没养胖了,反而瘦了,是个什么理儿? 周明恪目光顺着她的细腰慢慢上移,当遇见那双耸起的软圆,他默默移开了视线,却是懂了。 敢情,肉都长在这里了。 那厢阮菸头皮发麻,她这会儿欠身行礼,保持着那个姿势有一刻钟了,身形快维持不住了,他怎还不叫起? 眸光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唬得阮烟有点忐忑,初初见面,难道自己又有哪处惹他嫌了? 诶,时隔两个月,这厮营造气氛的手段又提升了一个档次。 她越想心越慌,连得肚子也开始绞痛起来…… 想法刚毕,就听他不悦道:「还杵在那做什么,过来。」 阮烟:???没你准许谁敢擅自起身了? 她慢慢走上前,憋着气低声问:「皇上有何吩咐?」 他道:「给朕斟茶。」 阮烟走向茶几取盅,便觉身后视线灼灼,炙热得要将她整个人穿透。 这狗皇帝,老盯着她做什么?阮烟回过头,撞见他未收去的视线,两相对视,他沉默了好会儿,缓缓道:「你臀上出血了。」 第35章 阮烟那一瞬大脑当机, 仿佛卡壳,旋即脸色爆红。 第59页 必须承认, 来到异世这几年, 以一个幼女的身份生活, 全然忘记了还有大姨妈这个亲戚。 想不到今天,说来就来,如此猝不及防, 而且还在皇帝面前来访……事实证明, 大姨妈或许会迟到, 但一定不会不来,偶尔还能附带一个「惊喜」…… 高座上那人身体微倾,直勾勾地注视她,像是欣赏她的窘迫。 末了才懒懒地问:「怎么回事,受伤了?」 阮烟岂敢再待下去, 搁下茶具掩面匆匆跑了出去,「皇上我先回去了!」 周明恪望着她疾风一样的身影,有点疑惑,跑这么快, 不像受伤的人啊。怀着疑问, 扬身叫喜公公进来, 说:「为何臀上出血?人看着却健康无虞?」 喜公公方才见阮烟风一样跑了出去, 便瞧见了后面的那滩血迹,作为一个阅歷丰富的老年人,他都不好意思说不知道。 但那到底是皇上的女人, 喜公公不敢说些什么,只隐晦含蓄道:「皇上,阮姑娘无碍,只是长大了……」 对于这个意味深长的「长大」,周明恪并不能领会,「既是长大,何以臀上出血?」 喜公公老脸通红,您怎口口声声臀上出血??他捂脸道:「皇上应该询问相关的专业人士,老奴这就去给您找御医来。」 不多时,何太医火急火燎赶来了,刚刚坐定,宫人奉上新茶,刚啜上一口,皇帝一句话让他一口茶喷了出来。 何太医呛得直咳嗽,得一段时间稍缓,努力用严肃的专业的态度为皇帝解惑,「皇上,为何出血,是为女子经脉初动,名曰天癸水至。这便是妇人月事。」 月事一词,周明恪不至于不知,当下心情有几分微妙,那小东西,终于长大,可为妇人了。 「皇上,您可还有疑问要询?」 周明恪难得出了神,发了呆,乍然听见何太医的话,敛了神思,神情自若道:「派个医女,去她那儿瞧瞧。」 何太医微讶,从来不见素有恶名的皇帝竟有体贴的一面,掩下讶异,他应了声是,便派了手下医女去偏院进行照料。 何太医才出去没多久,丞相踏入宝殿,与皇帝商议今年朝会重事。 「朕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手下留情四字。再如何讨好,亦改变不了朕要征伐天下的决心。」 司君墨托着茶盅,望着水面上的浮叶,沉静道:「蜀平国进献的贡品当中,有七曜叶。」 周明恪神情一凝,而后冷笑,「胆敢给朕献七曜叶,是怕朕找不到征伐的理由?」 还是一如既往地尖锐,司君墨嘆息,「臣以为,您越来越像个正常人,一切都往好的方向方向走。难道,您就没想过脱离灰白世界,重返多彩人间?」 「朕不需要。」英俊精緻的眉眼光芒冷冽,眼底的阴戾浓得化不开。 知道再问下去,也会被他以「习惯」的理由回拒。司君墨想,若真已习惯,又为何每每谈此色变?敏感尖锐。 看来要治好眼睛,要换个方式入手。 暂时按下不表,为蜀平开脱,「关于您的瞀视,除了臣以及何太医,没有第四个人知晓,蜀平献七曜,是无心,非刻意。」七曜叶稀世罕见,传言可治百病,对眼疾效果尤为显着,既得这等好物,定然是要上献大晋的,为表忠诚。 「据我了解,蜀平国君当是圆滑机智的人物,若知您患瞀视,因此献七曜,岂不是有意挑衅,招来杀戮?」司君墨继续说。 周明恪没再开腔。对于何太医和司君墨为他苦寻多年无果的药引,现今终于得到,依然无动于衷。 不见世间颜色,有什么关系,反正没有什么可以令他留恋的。看不见色彩,便体会不到鲜血的触目惊心,每一次的杀戮,他更自然从容。 浓烈难闻的血腥味,也不曾让他皱一次眉头。 **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太后突然调拨了一批资歷深厚,办事严谨的嬷嬷来训练阮烟,从形态教练,到礼仪技艺,无一不严苛教导。 一整天都在御前伺候,难得空闲的那点时间,还要被培训,身心疲累,阮烟不免抗议。 太后笑得慈软,解释道:「你当御前宫女是多轻松的差事?门槛也是不低的,你既然做到这一步,礼教岂可废?早两年你困在落翠庭,没得教习,让你懒惫过了三年,如今必须补回来。你看看如沫和青禾,早已习毕出师。」 阮烟悄悄撇嘴,她跟那两个姑娘不同,她们是后宫预备军,她可不是。所以,习得那么多规矩干什么呢,她又不是跟她们一样,一辈子待在深宫里面。 在皇宫这座重金打造的大牢,她是有期徒刑。 安如沫近来与阮烟走得很近,时常到偏院来找她,与她谈姐妹之情,同时也将她学习礼艺的郁闷表情看在眼里。 安如沫是个很耐心的人,不厌其烦地开解阮烟,并陪在她身边,伴她习礼。 阮烟知道,她是立意要拿自己当跳板的,表面功夫自是齐全的。她的伪装一丝不苟,直到苏青禾被传召侍寝—— 苏青禾比她们两个大一岁,又是正月出生的,生辰也过了,实岁已满,虚岁十五。 作为养了五年的秀女,身为皇家童养媳/妾,经过侍寝一遭,是凤凰还是山鸡,是龙还是虫,是正媳,还是小妾,即将见分晓。 安如沫终于坐不住,这厢也顾不得跟阮烟培养姐妹感情了,提着裙摆藉口离去。 第60页 阮烟吐出一口气,心神有些恍惚,等到册封,便是尘埃落定。 行宫的苏姑娘今夜侍寝的消息,有如长了翅膀,瞬间飞掠出去,传遍阖宫上下。 侍候着苏青禾的一众奴才,抑不住激动欢喜,这一遭后,若主子能平步青云,连带着他们也将鸡犬升天。 是以,对于今夜侍寝,他们认真谨慎对待,做足了准备。 督察御史在宫里也是有人的,得到消息后喜得颤抖,等了五年,终于等来了结果,苏家的女儿能否飞天为凰,便看明日旨意了。所谓关心则乱,苏御史老谋深算,稳如泰山,亲自到坊间的宝香斋求得秘制香粉,然后托人送进宫去,并嘱咐,必须在侍寝前涂抹使用。 苏青禾还纳闷着,她祖父多沉稳的老人家,怎的犯得着亲自到那些小作坊里求香?难道这香,独特至极,非一般凡品? 瞧这白银雕刻的镂空花纹,繁复精美,倒是上档次的,只盼不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废品才好。 只一打开,无形的香气瞬间攫夺了她所有的唿吸,似花香又像果香,又似祥和幽静的檀香,糅合在一起,造成一种令人迷醉的香气……苏青禾这才正眼看待它,有了听小太监详解的兴致。 太监说,它名叫女儿香。花香代表女子的温婉,果香代表女子的甜美,檀香则表现女子的恬静。女子所有的美好,都融入此香中。 伺候苏青禾的婢女采晴惊喜道:「这香不愧为女儿香,主子您若是抹上了,皇上一定会被您迷倒!」 苏青禾咬住唇,直勾勾地盯着香粉,如果它真能迷倒所有的男人,那么……是不是也包括他? 她向来执着,不得到答案,绝不罢休。撞不到南墙,便不会回头。 听闻尉迟枫近来陪着小王爷学习骑射之术,常到进贤堂指教演示,苏青禾差人悄悄送了信去。 再忠心的宫人,亦不敢帮主子私通外男,自是满脸为难地拒绝。 苏青禾拼命地砸金子,她其实什么也没有,只剩可怜的青春和花不完的钱。 今夜她盛装打扮,不为侍寝,只为与心上人一见。如果他可以抛下一切与她私奔,她会感动,愿意折去十年的寿命来交换。 她身材较为丰满一些,穿上梅红绸裙,腰身紧束,艷比海棠芍药。 望窗外暮色一点点加深,交握于胸口的手渐渐收紧。 今日的她是阖宫的焦点,最受瞩目的存在,是以她的一举一动,皆受人关注。 她送去的信在半路被拦了下来—— 身穿深蓝色斗篷,与暮色交融的纤瘦女子取出她全部的身家,与那小太监替换了信件。 与那尉迟枫同窗两年,安能不识他的字?她又是个聪敏的,胸中藏有一番心机,轻易把那武郎狗爬一样的字仿了个十足,造假矇混,企图引蛇出洞。 原本,苏青禾托人送去的信,并未送到,原是那太监无能,蹲了许久也未能有接近尉迟枫的机会。许是尉迟枫认得他是行宫东厢的人,是以故意远离,不给他靠近递信的机会。 尉迟枫此举无可厚非,苏青禾是皇帝的人,自是要避讳的。 于是小太监揣着苏青禾的原信,怏怏回东厢復命。心想着苏姑娘的赏金是赚不到了,难免忧悒,不曾想,有人重金收买了他,天降横财的好事,诱惑难挡,不会不做。 太监揣着被替换的信件,加快脚步回去,一路上琢磨着如何在主子面前表现得更自然。 然刚穿过长廊,将要往垂花门去,就被人一把拎起,摔坐在地面上。 太监惶然抬头,便见月光下司大人表情温良,睨着他淡淡地说:「小泉子今夜赚够了银钱,不打算请本官喝一喝酒么。」 第36章 小泉子是带着伤进东厢的。 苏青禾直接忽略了他身上的伤, 急忙追问结果,「怎么样, 他说什么了?」 她的长相无疑是美貌的, 尤其今夜盛装打扮, 成熟美艷的身段,令人难以不动心。 小泉子揩去脸上的沙子,刚才司大人的手下把他按在地上摩擦, 脸上都破皮了, 青一块红一块的, 下手可真狠。 想到他清冷的嗓音附在耳边,小泉子打了个哆嗦,照着他教的那套说辞,汇报与苏青禾—— 「主子,尉迟公子把奴才揍了一顿, 说以后不要到他面前晃悠,见一次打一次!」小泉子委屈巴巴,哽咽着说。 苏青禾这才注意到他鼻青脸肿,眉头不由紧蹙, 尉迟枫明知小泉子是她的人, 竟还把他打成这样……她紧接着问:「那我的信, 你到底送过去了没, 他看了吗?!」时间紧迫,难免焦急,声量拔高。 「看了看了!」小泉子赶忙道, 吸了吸鼻子说,「尉迟公子说,望您自爱自重。」 话落,苏青禾身形一晃,脚下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上。双眸失神,红唇微颤。 小泉子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虽有同情,但不敢把真实情况告诉她。那句自爱自重,是司大人让他说的。 他也不是蠢蛋,焉能不知司大人这么做的意义,无非是要苏青禾死心,断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此后专心侍奉皇上。 「主子,采晴姐姐就要进来给您备浴了,奴才先告退……」 苏青禾没反应,小泉子等了会儿,便自己退出厢房。 由孟姑姑带头的一干宫女在对面走来,确然是来伺候苏青禾梳洗的,这洗浴过后,便要送去皇帝寝宫了。 第61页 小泉子触碰脸上的伤,疼得吸气,咬牙恨恨地想,好个仗势欺人的司大人,竟把他今儿跑腿的钱都给挖了去,半点也不给他留下。现在就等着苏主子侍寝一飞沖天,他作为主子跟前的得力奴才,身份也将水涨船高,他要隐忍,来日势大便报今日之仇。 他气恨地走出院子,回自己的住处,刚推门进去,忽然被人掩住了嘴巴,来人手脚灵活,很快把他丢进大麻袋。 小泉子想要喊救命,可嘴上被布块堵塞,发出的声音都是无意义的呜咽,顿时心生绝望,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皇宫是个充满秘密的地方,那些秘密的知情者,鲜血都被用来渲染宫墙。 没有哪个知道腌?事的人,能好好活着。 …… 马上就要到戌时。 安如沫频频关注漏壶,一边让红月到外面查探情况。 明明,她在信中写下的约会时间是黄昏后,可如今戌时都快到了,那苏青禾还没有动静。难道,她识破这是个圈套了吗? 安如沫又否定,不可能,以苏青禾对尉迟枫的感情,以苏青禾的头脑,她不可能想到这一层。 当红月匆忙进来禀报,东厢的人坐轿子去皇帝寝宫了,安如沫一颗心不住地往下坠。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错了?她抿紧了唇,一张小脸冷凝如霜,不復平日温婉可亲。 没等她想明白,有一形态优雅端丽的宫女款款而来,红月欠身见礼,而后附耳到安如沫耳边,「这位是司丞相跟前做事的樊姑姑,姑娘快见见。」 没等安如沫起来,樊姑姑面上挂着温和的笑,虚虚抬手,说:「姑娘不必起来了,奴婢说几句话便走了。」 安如沫面上乖巧温顺,「不知姑姑想跟如沫说什么呢,若如沫有不是之处,还请姑姑提点。」 「不敢。奴婢这一程是替司大人捎话来的。」樊姑姑双目有神,定定地望着她看,「司大人让奴婢转达一句话,该是姑娘的际遇,上天也夺不走。反之,费尽心思也是无用功。」 安如沫神色不变,心中却开始猜测怀疑,她低声说:「有劳姑姑前来传话,请你回復司大人,如沫很感激他的提点。」 「安姑娘不必客气,点醒各宫主子,为免主子走上歧途,是我们做奴才的首要责任。」 似是不经意地提起,「像一些只顾私利,轻易背叛主子的奴才,司大人必不会轻饶。」 终于提起这个,安如沫神色不稳,勉强支撑着,亲自把樊姑姑送了出去。 返回屋里坐定,她深深唿吸一口气,对跟前伺候的太监道:「小轩子,你跟小泉子住同间房屋,与他关系可还好?」 小轩子低下头去,弱弱道:「回主子,小泉子不大看得上奴才,是以从不与我结交……」 安如沫默然,这也是合理的,虽同住行宫,但宫内各侍其主,底下奴才都是拉帮结派的,谁家主子势大,谁家奴才便好似高人一等了一样,惯是嚣张跋扈。 小轩子还算机灵懂事,见她突然问起小泉子,猜是有事要说,便自请回住处那儿查看。 安如沫准他去了,不消一刻钟,他当即风风火火地回来,额上沁汗,喘着气儿说:「主子,他们说今晚不见小泉子,前院的也说他不见了。主子您说他会不会是……」他声音渐弱,面露恐惧。 安如沫再维持不了镇定,一张脸煞白如纸。她生在侯府,总少不了嫡庶之争,少不了勾心斗角,一个大活人瞬间消失,在他们看来是再正常不过了,做错了事情自然就要罚,若受不住,死了,就一破草蓆卷盖了丢到外面大河里。 这些她都知道,可她没想过会间接害死一条人命。她如今也才十四岁,陡然背上血债,直令她喘不过气来,惶惶然躺倒在床上,蒙着被褥兀自发抖。 今晚她睡得早,是以不知苏青禾那边突发的情况。 苏青禾被宫女嬷嬷带入浴池,艷粉色的花瓣在水面上沉沉浮浮,缱绻暧昧。 这次洗浴,庄重至极,嬷嬷板着脸,那专注严肃的态度让苏青禾生出一种十五年来从来没好好洗过一次澡的感觉。 想到即将要面对的,她忍不住发抖。 送上龙床时,她躺倒在丝滑锦被中,背嵴一阵颤慄。眼看暖黄帷帐被放下,龙涎香熏人慾醉,她感到一丝放松。 努力抑制住恐惧,粉拳攥紧床单,眼眶发红,眼神慢慢坚定。 尉迟枫负了她,还羞辱她,她绝不就此作罢。他既那么想当臣子,那么她就成为皇帝的女人。 作为苏家的女儿,家族的势力足以让她坐上皇后宝座。做了皇后,她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区区一个尉迟枫,如何与她相抗?她要他伏跪在她脚下,为奴为仆。 思及那爽快解气的画面,一时间,对跟暴君睡觉的恐惧渐渐消弭。左右是灯火一熄,床帐一放,眼睛一闭就能成的事,何必纠结过多?这么想着,她便闭上眼,耐心等皇帝到来。 说起来,周明恪并不长居寝宫,他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是宝殿。 议事、办公、歇息,都在那里进行。眼下亦不例外。 当然他没忘了今夜另有「任务」。是了,在他看来,临幸那女子就是个任务,而这个任务,是他二十五年来头一遭。 没有欣悦,也说不出反感。虽是太后及老臣联名上奏点明要做的事,但理由是为大晋皇室繁衍子嗣,以稳社稷,他好像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是以便同意了他们的安排。 第62页 「皇上,戌时啦……」喜公公小心地提示,看皇帝犹对着灯盏出神,不由为他焦急,「听安子来报,苏姑娘已经在寝宫等着了。」 烛火乍一跳跃,周明恪炸了眨眼,缓过神来。 「你说,那傢伙现在在做什么?」他声音闲懒,像是随意而问。 喜公公懵了懵,对这似是而非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傢伙,哪个傢伙?「皇上,您说的是?」 周明恪轻哼一声,喜公公福至心灵,霎时懂了,忙接道:「回皇上,酉时末刻的时候,安子到偏院打探了一下,称是阮姑娘晚膳吃了一道酒酿圆子,一小碗米饭,半只烧鹅。现已睡下了。」 周明恪闻言,脸就黑了。心道朕今夜要宠幸别的女子,她竟是半点也不拈酸的么,明明口口声声说忠爱他,如此看来,她那张嘴又是骗了他。若不是骗,又为何心宽至此,好吃好喝又好睡? 他堂堂帝王,竟不被重视。那落差的心理,让周明恪不满又不适,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令他想即刻去找那小骗子问清楚,治治她欺君之罪。 将要起身,转念又想,既是那女子不重视自己,又何必主动去寻她,生生落了这男人的脸面? 何况,她不重视,有的是女子重视,多少女人想要他的宠爱都来不及! 周明恪冷着脸,将要摆驾回寝宫去瞧瞧苏家的女儿,忽地有一宫女横出阻拦,低着头跪在地上,双手奉上一个香包。 喜公公呵斥了一通,看这宫女眼熟,不由问:「哪个宫的?谁给你狗胆出来拦皇上圣驾。活不耐烦啦?」 宫女瑟瑟发抖,小声说:「奴婢茴香,是偏间伺候的末等宫女……受阮姐姐所託,给皇上送东西来。皇上恕罪,奴婢不是故意拦驾的!」 周明恪听是阮烟给自己送东西,这才把目光投了过来,睨着她,取过那香包,见这刺绣的手法,确然是那傢伙的无疑。 他漫不经心道:「她可曾传了什么话?」 宫女忙不迭应声:「有的!有的!皇上,阮姑娘说、说此物是相思,君心似我心,盼皇上莫要忘了她……」说到此,宫女脸上火烧一样红了。 「行了,退下。」周明恪施施然将香包塞进宽袖中,嘴角微勾,命喜公公,「调头,去偏院。」 喜公公惊得张大了嘴巴,「皇、皇上,那寝宫苏姑娘……」 周明恪一个眼神过来,喜公公便又噤声了。 「全都退下,不用跟着朕。」丢下话,他负手于身后,举步往偏院去。 为方便随时听候差遣,御前宫女的住处就设在宝殿后方的偏院里,离主殿三宫都很近,是以不用坐辇车,也可在两刻钟内到达。 虽然未带侍从,但他甫一出现,那通身的气度,令人瞬间认出他的身份,偏院的宫女惊慌失措地跪了一地,脑袋垂得低低的,不敢抬头面见圣颜。 周明恪手一扬,宫女们尽数退避三舍。他悠然入了阮烟的房间。 阮烟和另一个宫女住一起的,而那宫女还未归房,阮烟便没有闩门,岂知却给了他人可乘之机。 今晚她吃得很饱,又早早钻入了被窝,肚子还未完全消化,是以还没彻底睡去。当有人登门入室,那点动静令她在第一时间惊醒过来。 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火光如豆般细小,光芒弱得可怜,照不明房屋,周遭一片昏暗。 阮烟看见一个人影,心底一吓,骤然从床上爬起,思量着是遭了贼,一边下床去寻摸剪子自卫,一边扯开嗓子大喊捉贼。 谁知她嗓音刚冒出一个头儿,那黑影便扑了过来,一下子把她扑倒在床上。 阮烟下意识就要尖叫,挥舞的手脚被人压制住,一只大手托起她的后脑勺,龙涎香浓郁的吻铺天盖地袭来。 那人身上熟悉的味道,简明有力略显急促的亲吻,阮烟怔了三秒,便忍不住挣扎。 可她越是挣扎,他唇上施压的力道越重。阮烟被吻得快要窒息,脸儿左右躲避,却无一次能逃,每次都被逮住,狠狠索吻。 待他吻够,总算放开了她的唇,随后却缠上她柔嫩的耳垂。 突然的袭击让人措手不及,阮烟身子一软,吸了一口气,「别……」 「抗拒什么,不是你叫朕过来的么,赠香包聊表相思,还叫朕莫要忘了你,嗯?」他嗓音沙哑,气息不稳,微喘。 阮烟却傻眼了,什么香包,什么相思?她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事? 周明恪见她呆住,以为是被当面揭穿心思,羞窘着。轻哼一声,他伏在她身上,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利索地解开她的衣襟,一边说:「你既如此想念朕,朕自不会忘记你。今夜,便歇在你这处。」 阮菸头皮炸裂,赶忙制止他那只邪恶的龙爪,「住手!!」 第37章 周明恪俯身, 勐地攫住她的唇,嗓音有些含煳不清, 「你们女人, 就是这么喜欢口是心非的么。」 阮烟躲避他的亲吻, 一边阻止他的进犯,「谁……谁口是心非了!你停下来,不许……唔!」 眼看这龙爪伸到不可描述之处, 阮烟生出莫大勇气, 用力一挣, 拍掉那只邪恶的龙爪。 抬头,便见他眼里酝酿着狂风暴雨,「你竟敢拒绝朕?」 阮烟忍着一脚把他踹下床的冲动,努力地克制着,垂下眼帘, 小声说:「皇上,我月事还没走……」 第63页 他好看的眉顿时一皱,「这么多天了,怎的还出血?」 实际上, 距离初潮已经过去八天, 早就停了。但眼下情况, 阮烟不得不欺骗他, 反正他对女子月事又不了解。 阮烟捂着小腹,蹙着眉,作痛苦状, 「皇上,我肚子疼,您压得我很难受……」 周明恪眼神晦暗难测,阴晴不定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才默默从她身上起开。 「何太医说,」他顿了顿,语气状似随意,却又有几分认真,「女子来月事,要多喝热水。」 「……嗯。」阮烟应了声,这话很直男了。 办不了事,他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阮烟迫切想下逐客令,便说:「皇上,您今晚有佳人等候……」 她明明只是想提个醒,某人却以为她是拈酸吃醋,想要留住他,不让他去幸别的女人。 「你放心,朕今晚不去寝宫。」当然,也不可能留在这里。周明恪想,他堂堂帝王,岂有歇在这等简陋破旧的偏间的道理? 他站了起来,走至门外,月光将他颀长的身影拉得斜长,清瘦单薄。「你休息吧,朕走了。」 阮烟赶忙下床恭送。 等他大摇大摆地离开,阮烟重新躺回被窝,思绪一团糟,怎么也睡不着了。 这是皇帝第二次主动吻她了,这说明什么,阮烟不敢深想,只道是他对所谓的忠爱信以为真,以为她真心爱慕他,所以开始回应她的「感情」。 因为她「捨命」救过他一次,所以他愿意善待她。 这么说,暴君算是个懂得礼尚往来的人。 枕着茶枕,闻着清香入睡,什么也不想了,只要熬到年纪出宫就好。 …… 作为皇帝的友人兼臣子,司君墨对皇帝的终身大事,比太后还操心。为免出现突发情况,他关注各方举动,以防有人从中作梗。 为保顺利,可谓是费尽心思。 次日大早便入了宫,见宫人全疲乏地守在门前,脑袋耷拉,全无精神。司君墨认出,这都是皇帝寝宫当差的奴才,有少部分是行宫的人。 司君墨心头升起一丝不妙。 追问之下,才知皇帝昨晚彻夜未入寝宫,苏青禾在龙床上躺尸至天明。 「可知皇上去了哪?」 宫人苦着脸道:「皇上在宝殿歇息着呢,奴才不敢去打扰。」 司君墨拧眉,「皇上一整晚都待在宝殿?或是说,还去过哪儿?」 宫人似想起了什么,一拍后脑勺,「哦!皇上还去过偏院,不让奴才们跟行,只是去了不久,便回了宝殿。」 竟是去见了阮家姑娘了么。从何时起,皇上对阮家姑娘这般上心?不过以他对皇帝的了解,他的感情十分有限,会主动为了另一个人,而选择放弃某件事,可能性极小。 司君墨想了想,仔细盘问:「昨晚阮姑娘可曾来寻皇上?」 这话问的,他自己亦觉不可能。她有多想逃脱皇宫,他比谁都清楚。 所以,又怎么会主动招惹皇帝? 宫人压低了声音:「回大人,昨晚戌时,皇上原来是要起驾来寝宫的,谁知半路冒出一个小宫女,给皇上送信物来了,称是阮姑娘叫她送来的。皇上一看那香包,便抛下了咱们,独自往偏院去了。」 司君墨稍作沉吟,「哪个宫的宫女,可知叫什么?」 宫人忙接口:「叫茴香,是偏院的末等宫女。」 「她都说了什么?」 宫人把话复述一遍。 司君墨抬头看天色,此时还未大亮,光线暗沉。「行宫伺候的,现在去把苏姑娘接回原处,等候旨意。」 行宫的奴才一听,仓皇地抬头,司大人这意思是…… 虽未成功侍寝,但该封赏的,还是要封赏的。行宫的奴才原来等了一夜,一肚子闷气,满腹牢骚待发,眼下激动得说出话来,向司大人连连道谢,便进寝宫把自家主子拉扯回去。 司君墨一边命人去把那个叫茴香的宫女叫来,一边往宝殿去给皇帝问安。 周明恪惯来不上早朝,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见起床。是以,当司君墨乍一进内殿,见到某个贪睡赖床的人今早竟提先醒来,散漫地歪在躺椅上时,司君墨挑眉,讶异。 私以为他在躺椅上打盹儿,却不想他还能睁眼,懒懒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又继续假寐。 司君墨转身吩咐底下的人去准备早膳,而后举步走近,平静地指出,「您昨夜没有到寝宫去。」 原以为万事俱备,只欠帝王临寝,谁知他才回了自己的府邸,就出了纰漏——到底还是没能成事。 司君墨有些无力,他总归不能时刻都盯着,皇帝都这么大个人了,自有分寸,怎的还做出这种放人鸽子的事来?司君墨委婉地说:「您若不喜苏姑娘,亦无意幸她,当初便不该答应下来。您昨夜放了人家鸽子,只怕苏御史和其他大臣不能罢休。」 苏御史心疼被冷落的孙女,大臣们则怀疑他某方面不行,自然不能放任这样算了。 鸽了苏氏,周明恪不是不懂其中弊端,但他向来无拘无束惯了,当然是无所畏惧,也不怕得罪谁。 他漫不经心地说:「人的忘性是大的,近两年,朕安分了不少,天下人便以为朕已收心立意做仁明君主,便胆敢把手伸到朕的后宫来,也不知是谁给他们的胆子,挑衅皇威。」 第64页 司君墨道:「大家都是为周氏皇室着想。您看您今年双十有五,却未立后,子嗣也没有,臣子不得不担忧。」 周明恪冷哼,「为朕着想?不过是想往朕的后宫塞女人,扩大家族势力,还当什么也不知?」 话锋一转,周明恪睨了司君墨一眼,「且不说朕未立后,你比朕年长两岁,怎不见你娶妻,生子?」 司君墨哑然,许久才说:「臣……不一样,自是不能跟您比的。」 周明恪似笑非笑,「还是等丞相成家立室,子嗣绕膝了,再来指导朕吧。」 司君墨默然无语,眼角余光见到手下人垂手立在门侧,想来是递送香包的宫女带来了,他这厢还有事要办,便不在这跟皇帝耍嘴皮子了,当下告退辞去。 「大人,那个茴香……不见了。奴才去偏院找人的时候,她们都说没瞧见茴香,从昨晚她出去了就没再回来过。」 司君墨眉头紧锁,一个大活人突然失踪,若不是做了什么秘事,又怎么会招来祸事? 挥手让人退下,司君墨在花园的一张石桌落座。这时天色彻底亮了,阳光穿过云层,金辉撒满人间。 他坐在树荫下,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望着阳光下蜂蝶栖花采蜜,慢慢出神。 想要搅黄苏青禾侍寝的,除了有竞争关系的安如沫外,还有谁?这次传递香包,把皇帝引去偏院的,绝不会是安如沫。 该打压的他也打压过了,该留意的人,他也派人监视着,那么还有谁见不得苏青禾侍寝? 司君墨想,从那个人杀人以灭口的手法上,便确定那幕后人绝不是为了争宠。 安排一个能够接触到阮烟的宫女,轻易拿走她的贴身之物,而后引皇帝到偏院,从而冷落了在寝宫等待的苏青禾……苏青禾一旦被冷落,苏家定不会就此作罢,如此将引来苏家的愤恨,使得他们与皇帝当初建立的关系破裂。 思及此,他立即站了起来,准备重返宝殿,说服皇帝下旨封妃。 然而他刚走出两步,便见对面水榭迴廊,一杏衫娇婉的宫女领着四个小宫女往这边走来。 许久不见,她又长开了些,原来有些肉嘟嘟的婴儿肥渐渐不见了,一张鹅蛋脸瓷白素雅,唇色殷红,似三月春桃,也如八月芙蓉,娇美可人,清丽脱俗。 他当然……知道她是美丽的,同太后一样,第一眼见到这孩子,便觉她日后容貌长开,便是不为美色所动的皇帝,也会为她所迷。 她显然是可造之材,所以才会与太后一样,竭力待她好,为她解决难题,帮她从困境中拉出来,为她和皇帝之间制造各种机会。 司君墨不知不觉间停驻了脚步,望着她走近。 她大概也是要往宝殿去的,瞧她们托着银盘,全是皇帝的日常用品,估摸着是去伺候皇帝晨起洗漱的。 她步伐轻快平稳,很快便来到他近前。 越来越近了,他看清她菸灰色的远山眉,高挺娇俏的琼鼻,眼眸如秋水,清澈动人。肌肤光滑细嫩,白净无暇,阳光下一层细细的绒毛看得清晰,愈发觉得娇软可爱。 水眸似未看他,半垂着,纤长卷翘的睫毛小扇子一样。 微微欠身,在他身侧盈盈一福,然后继续往前去,从头到尾,目不斜视。 等那股花香从鼻间消散,司君墨颀长身体一动,侧目回视,心底浮现一丝愕然。 却不知自己在这里停留了多久,为什么要停留。 他还有重事,去请示皇帝的。 司君墨嘆了口气,加快步伐随后入殿。 重返宝殿,与方才离开是不一样的了,内殿多了另一个人,气氛悄然变化。 站在门口,看见周明恪懒散地站着,伸展着双臂,垂眸盯着身前给他系腰带的纤弱少女。 这两人,一阳刚,一阴柔,表面看起来,极度般配。 司君墨知道那件事不是耽搁,便也顾不得打破这温馨恬静的气氛。他挺身而出,缓步来到周明恪身前,沉静道:「请皇上即刻拟旨,册……」 他话未说完,周明恪便给喜公公使了个眼色,喜公公当即把圣旨递到司君墨面前。 「若连这些也想不到,朕何以当这一国之君?」周明恪打了一个呵欠,冰灰色的眸子乏意未消。 司君墨一顿,低声道:「皇上英明。」这位恣意任性的皇帝陛下,从他还是不得宠的落魄皇子的时候,他就跟在他身边,辅佐了他十年。以前总觉得他是个孩子心性,虽奉他为君主,但在司君墨看来,他就像个任性凶蛮的弟弟。 亦不曾想到,即便是不懂事的孩童,也会有长大的一日。 敛了思绪,他打开圣旨,一目十行飞速掠过。看到最后那个用硃砂圈画出来的字眼,他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消逝。 「为何是嫔?」封了苏青禾嫔位,连字也不赐,直接冠姓为苏嫔,如此敷衍不走心。 周明恪冷眸深邃,「丞相以为,朕该封她什么位分?」 司君墨轻吸口气,「臣没有要您立苏氏为后的意思,但以苏氏的家世,为妃不过分。」 「丞相的意思是,朕给个嫔位,很过分,很对不起她?」 司君墨撩袍跪下,「臣不敢。」 阮烟把自己当成一团空气,假装什么也听不到,手上动作更加利索,只盼赶紧为他更换好衣裳,便速速退下。 第65页 这种事,听得越多,就越不安全,阮烟想,还是保命最要紧。 然而某人却不给撤退保命的机会,非要把她拖入这趟浑水。 手腕被人一拽,阮烟一吓,心剧烈跳了起来,抬眼看他,「皇上你……」 周明恪俊颜紧绷,盯着她的眼睛,唇角勾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你来说,朕是不是该改旨,立苏氏为妃?」 阮烟很生气,皇帝这大猪蹄子分明就是故意刁难她,她自然是说:「奴婢不知。」 「朕要你说。」他简明有力地命令。 阮烟垂下眼帘,淡淡道:「无论皇上册封什么位分,对皇室来说,都是举足轻重的事,也可直接影响到朝廷,如此谨慎之事,让奴婢一个低微宫女来定夺,未免冒犯。皇上圣明,心中自有裁决。」 这话答得一板一眼的,一旁的司君墨和喜公公却暗暗舒出一口气,真担心她说出些对朝局不利的,左右皇帝的裁决。 毕竟皇帝目前对她是真上心,难保不会偏袒她,随便听从她。 周明恪却觉得无趣,甩开了她的手。 「朕金口玉言,许她嫔位,便不会轻易更改。她若有本事,便自己爬到后位。」他冷嘲,「苏氏长什么模样,朕都没能记得,一年到头,到朕跟前伺候的,也屈指可数,这样的女子,还妄想要后位?当真是猫口大开,想吃天!」 提到这茬,司君墨和喜公公都有些汗颜,这个……皇上说的也挺对的啊,那苏氏自己都不争取,就想静等天上掉凤冠?梦里都未必有这等美事。 「那……奴才这就去宣旨。」喜公公扬起一个笑,取过圣旨。 周明恪高高在上,用低沉的鼻音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 那厢,苏青禾一夜受冷落,回去便把屋里的东西统统摔出去,砸个粉碎,亦难泄心头之愤。 当真是屈辱。前被尉迟枫羞辱,后被皇帝折辱,真当她苏家的女儿都是没脾气好欺负的呢? 安如沫提着裙摆过来安慰,「苏姐姐,你先消气,遇到什么事,不妨说与我听。你切莫再砸了,孟姑姑等会子就要来了。」 苏青禾挥开她的手,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厌烦,「你少在这假惺惺装好人,我昨夜独守空房遭受冷落的事你早就听说了吧!偏还要装作不知道恶意揭我伤疤,你给我滚出去!就算失宠,没有封赏,我苏青禾也不是你这卑贱庶女可欺辱的!」 安如沫脸色变得很难看。 苏青禾白了她一眼,并不理会她,自顾道:「孟乔那女人,甭以为我不知道,她最是偏爱阮烟!那时我没被皇上注意,得不到宠爱,她便冷眉以对,如今我依然扶不上墙,想必她更是瞧不起我。反正,这后妃我也不当了,我这就捎信出去,让祖父来接我回府!」 「姑娘,这话可说不得!」贴身婢女采晴神色紧张。 苏青禾才不管她,一腔怨愤让她无所畏惧,还要再说些什么,忽闻外面喧闹声起,隐约听到圣旨到的叫喊声,也有跟前伺候的那几个奴才激动的欢唿声。 采晴也听到了,眼中光芒大盛,「司大人果然不欺我们,当真有封赏的圣旨来了!姑娘,咱们快出去接旨吧!」 苏青禾这时却懵住了,她不是没能顺利侍寝吗,怎么这会儿顺利封赏了?? 但不管如何,这都是好消息。她急忙呵斥采晴,要她快速给自己整理仪容。 出门接旨时,苏青禾回头朝安如沫投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她还算明事理的,皇帝未必喜欢她,但一定会看在她背后家族的面上,给她一份体面尊荣。 原想着,不是皇后,也能是个贵妃,再不济,妃位也勉强可接受。 然现实过分骨感,谁知道,她这样的家世背景,也只配封个嫔位。 第38章 天气炎热, 心情易受天气影响,帝王坐在高位上, 瞧着安安静静在一旁给他扇风的乖巧少女, 火气慢慢撩高了。 前脚刚封了一个苏嫔, 她怎就半点也不见吃味,老老实实在一旁侍候着,一句话也不说, 活似本分守己的宫女, 比宫女还像个宫女。 他不禁出声, 「这辈子,你当真就想给朕做一辈子的婢女?」 阮烟表面平和文静,内心波涛汹涌,给你做一辈子的奴才?少做梦了!当然这话她是不会说出口来的,假笑着, 谄媚道:「您是天之骄子,是天下霸主,能给皇上做一辈子的婢女,是我的福分。」 她若直接说, 不想给他做婢女, 他会发怒。若说要给他做婢女吧, 他又不太相信, 一味挖苦她,冷嘲热讽。这条恶龙难伺候,索性拍拍马屁, 恭维算了。 果然见他挑不出什么毛病,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你真不记得在江淮那阵,朕与你说过的话了?」 阮烟作努力回想状,依稀记得有一道缥缈的嗓音,说—— 「你既如此忠爱朕,连命都可捨弃,朕又岂能辜负你?待回了宫,朕便许你皇后之位。」 她一直怀疑那是自己睡煳涂了,才会产生的幻听。这条恶龙,岂会那么慷慨,轻易许人后位?且看今儿的苏青禾,明明是高门嫡女,却也只配得个嫔位,可见这皇帝小气吝啬得很。 所以那日隐约听到的许诺,一定是她的幻觉。 于是她装傻充愣,「皇上尊口吐出的金言,奴婢只要一听入耳,就绝不会忘。可是皇上说的又是哪件事,奴婢为何半点不记得?」 第66页 周明恪耐着脾气,一字一顿道:「你捨命为朕挡了一箭,卧床养伤的那个时候。你当真不记得?」 他眸光冷厉,有些阴郁。 阮菸斗胆,试探道:「我迷迷煳煳中,好像记得,皇上要许我愿望?」 周明恪眉一拢,虽然不甚准确,但也相差无几了,他勉强地颔首,「记起来了?」 哦豁,阮烟心里有个小人跳跃起来,翩翩起舞。送上门来的「许愿」,她若不趁机讨点什么东西,都对不起老天对她的厚爱。 芙蓉面上绽放了灿烂天真的笑,「皇上,那个愿望,如今还作数吗?」 时间都过去一年了,当然……是作不得数的。没听圣人说过吗,时不待人,失不再来。周明恪想着,但看她笑靥如花,灿烂得炫目,仿佛被暖阳关照,心尖陡生欣悦。 莫非,这小东西后悔了,终于想要藉此机会,要他立她为后??毕竟苏青禾受封了,她难免眼红,按耐不住,方才平静淡然,不过作秀而已。 想通这一点,他心情开朗了一些,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朕既答应许你愿望,自然不会食言,哪怕时间过去十年,同样作数。」 那就太好了,阮烟高兴归高兴,但也有分寸的,知晓他如今兴许是心情好,愿意给她点恩典,但绝不可能由着她使性子。而那些求赐出宫的话,也是万万不能说的。 不知算不算退而求次了,她把眼光投放在四年前异邦送来的天钧轮。 虽不见皇帝提过那物,众人好像都把那东西遗忘了,但阮烟可没忘,从四年前就打它的主意了,只是那到底是皇帝的私有物,不放在宝库里的,别说拿一拿,就是看一看,也是颇费功夫。 如果能得到天钧轮,那么在这个宫里,她更有生存的动力。届时甭管什么熬到岁数就出宫,只要找到能人法师,求他施法启动天钧轮,她便能离开这里,跟这个鬼地方说拜拜。 思及此,她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 那边周明恪不放过她面上的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见此,心下呵了一声,女人。 果然是要跟他讨要名分了吧。当初说过要许她后位,实际上是出于冲动,头脑一时发热。过后冷静一想,阮家的女儿,做皇后还是不够格的。 顶多,妃位可以有。 周明恪想好了,她若是求她,跟他撒娇央求,哄得他龙心大悦,头脑再度「发热」,说不定再进阶,封个贵妃也不是问题。 光天化日之下,两人各怀心思,一个期待着她的恳求撒娇,一个算计着如何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阮烟琢磨了一通,便跪了下来,「皇上,奴婢斗胆,想跟您讨要一物。」 周明恪斜睨着她,一副果然不出朕所料,想要跟朕讨凤印来了,他懒散地歪着,言简意赅:「说。」 虽不会同意的,但皇帝还是鼓励她说出来。毕竟敢说的人不多了,人,要有梦想,万一真能实现了呢? 真巧,阮烟也是这么想的,人要敢说才行,万一皇帝答应了呢。 见他目露鼓励,阮烟决定赌一把,看皇帝对她当初的「捨命相救」有几分感激。 「奴婢还记得,四年前异邦献给皇上一件名叫天钧轮的宝物,传说可以卜未知,望未来,知后世……」阮烟敛眉,恳求道,「奴婢对此件宝物尤为珍爱,求皇上将它赐予奴婢,奴婢……感激不尽,亦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皇上的赠送之恩!」什么做牛做马,都是她胡诌的,等她得到了天钧轮,便迫不及待回了原来的世界,皇帝这个人,早被她抛到脑后了。 上首之人良久没有反应。 阮烟悄悄抬头偷觑,却见皇帝那张方才还带笑的俊颜,此刻铁青一片,活似欠了他十万八千! 阮烟心尖一抖,连忙自我反思,思索自己刚才那番话可有什么不对,令他瞬间失了笑容,勃然欲怒。 哦对了,前面说到皇帝是个小气吝啬的,所以,他突然变脸,大约是不肯拱手让天钧轮吧?阮烟拉下眉,那东西荒废着不用,还不如送给需要它的人呢,阮烟活了那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 她不免丧气,垂着脑袋小声说:「皇上您若是不愿意,那、那就当奴婢那些话没有说过,可好?」 周明恪还是不言语,俊眸冷酷凛然,死死地盯着她。 抓着扶手的冷白手背,青筋紧绷突起。 他也不知为何那么生气,那么愤怒,这一刻,想要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敢情,他的宠爱,他给的富贵荣华,还比不上那个中看不中用,绣花枕头似的天钧轮? 他暗暗调整唿吸,隐忍着心绪,一阵冷喝,叫来了喜公公,「去,密室的百宝箱中,将那金轮子取来。」 他声音冷硬冰寒,字字刺骨。阮烟听得哆嗦,看他这个样子,她也意识到情况不对,但究竟哪里不对,她也说不上来。 「皇上,奴婢不……」 她想说她不要了,请他不要这么生气,结果他一记眼刀子射来,「闭嘴!」 阮烟不得已,噤声。默默看着喜公公把那金属打造,镶砌着红宝石,一整个珠光宝气的天钧轮取来。 尽管有臭着脸的皇帝在此,眼下他还发着怒,阮烟视线控制不住地胶在那件华而不实的宝物上。 这东西,实在过分华丽,不像了不得的宝物啊,那穿越时空的功能,也不知是真是假,是不是那些异邦人士吹嘘出来的,可阮烟没有办法,她想要回家,想要摆脱这里,这个天钧轮,便是她的信念,她的执念。 第67页 都说皇帝是小气吝啬的,可这会儿他却将宝物丢给了她,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嘴巴里好像是含了冰渣一样,说出口的话,语气寒冷如坚冰。 「拿过这个东西,给朕滚出去!」 阮烟像老鼠抱住了大米,喜滋滋地磕头叩谢,便麻利地滚了。 周明恪看她颠颠离去的背影,眼角狠狠一抽,她还真的滚得利索!顺走了东西,走得这么理直气壮! 周明恪心口堵了一块大石头,愤懑难泄,怒得他掀桌,砸烂内殿的家具。 喜公公看得心惊肉跳,忙上前阻拦,「皇上您快消消气,莫要气坏了龙体!您若不舍那金轮子,老奴即刻就追上去,拼了老命,也要把金轮子从阮姑娘那儿抢回来!」 抢?周明恪气笑了,斜了他一眼,「你也挺不要脸的么。」 喜公公满脸褶子,笑成一朵洛阳菊花,「皇上过奖。」 周明恪冷哼一声,踹翻了香木椅,怒恨交加,「都是些没心没肺的东西!」 也不知他口中那句骂,骂的是谁。喜公公小心翼翼道:「皇上,那金轮子,就这么送给阮姑娘啦?」 周明恪没说话,难道还真抢回来不成?作为帝王,他是最要脸面的,焉能为了一个无甚作用的东西落了皇家的脸面和风范?又岂可为了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伤了自个儿的身体? 周明恪努力地平復剧烈起伏的心绪。他从来没有这么生气愤怒过,当然也没人敢这样激怒他。 那个阮烟,真是好样的。 他想要惩戒她,但又不知该如何罚她。甚至连这借题发挥的藉口,也没能寻到,一个像样的理由也没有。 因此,皇帝一时间竟然奈何不了她。为此,周明恪相当郁闷,这些天脾气渐长,愈发地火爆,宫人完全招架不住,喜公公急得去西宫求援太后。 此时,太后宫里略显热闹。 刚封赏的苏青禾在太后这里吃茶聊天,文静平和的安如沫也在。两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拌嘴有好一会儿了。 太后也没不耐烦,就看个乐呵。后宫向来是寂寞的,但周明恪的后宫更寂寞,连个拌嘴的人都没有,日子过得枯燥乏味。 按理说,暂时没有封赏的安如沫,陪在太后身侧,巴紧太后金腿,为自己找个靠山,是以日日来西宫请安,陪老人解闷也是很说得过去的,但已有封赏,且又眼高于顶,本来就有点瞧不上西宫存在感极弱的太后的苏青禾,又怎到太后这里来了? 瞅她笑语晏晏,与自己相谈甚欢,太后心中有数。 这个高门千金,怕是开窍了。 太后望着对面湖畔幽幽嘆气,该开窍的另一个,却迟迟未开窍。莫不是年纪还小,情窦未开? 皇帝虽然有凶名在外,但他不无故打杀人。脾气阴晴不定,手段亦狠辣,令人闻风丧胆,但他好歹长得一表人才……不,放眼京城,也找不到比他容貌还要俊美的儿郎了。 他年轻英俊,光是这副皮相,放在坊间可招女孩喜欢了。太后认为,安如沫与苏青禾,都能get到皇帝的颜,就阮烟没有。 这厢喜公公急急来报皇帝近况,太后一听,就察觉这与阮烟那丫头有关。 「太后娘娘,您可得来劝劝陛下呀,他这几日震怒了好几回,再这样下去,龙体受不住……」喜公公改不了夸大其词的毛病。 太后嘆道:「哀家到底不是陛下生母,说的话,并没有多少份量,他未必会听哀家的。」 一主一仆拉扯了好一会儿,太后不堪其扰地进内室去了,摆摆手道:「公公莫非没听说过一句话,解铃还须繫铃人?你去找这系铃人就是了。」 喜公公苦着脸,他也想去找啊,可是皇上还在气头上,再把阮姑娘找来,只是火上浇油。 「公公,不然,让我去见见皇上吧。」安如沫声音如清风般温煦轻柔,她浅笑着,「如沫最近刚习得茶技,斗胆到皇上面前献丑。」 似怕被拒绝似的,她望了望天,补充一句,「天气热了,喝些凉茶,可降火解躁。」 喜公公顿时看向她,眼中有些意外。这安姑娘,倒是个很会来事的。直觉告诉他,带安如沫去面圣是可行的。 于是他挥了挥拂尘,道:「那安姑娘就跟咱家走一趟吧。」 苏青禾见状,忙道:「我……本宫也去!」 喜公公没看她,平淡道:「娘娘请便。」 苏青禾一喜,立即指使宫女,「去,把爹爹寄进宫来的那包西域花茶拿来!对了,还有那套七彩琉璃的茶具也一併带来!」 如此,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宝殿去了。 得知二女求见,周明恪不觉有些讽刺。那些视而不见,冷落不怜的,纷纷跑来求见,想博他注意,夺得宠爱。而某些真心对待,宽厚恩典的,又没把他放在心上,满嘴的谎话。 嘴上所谓的忠爱,都是欺骗。他算是看明白了,那小东西去年在江淮中箭,并非是捨命相救,分明就是被误伤,自己却误解成了她爱慕效忠自己。 误解的人是他,似乎有几分一厢情愿,心情有几分恼羞成怒,这就是他近日郁结于心的癥结所在。 他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误解,自作多情。他只会降罪于人,给她人定罪名。 周明恪终于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也寻到了问罪于她的理由。 第68页 刻不容缓,他当即吩咐下去,以欺君之罪,将阮烟扣押,关入审监司。 喜公公接到消息,不由地瞪大了眼。虽说主子决定的事,由不得他们奴才过问,但轻易把人关进审监司,未免太草率。 何况,阮姑娘并没有犯什么罪责。喜公公始终摸不清楚,皇帝究竟在气什么。 …… 阮烟自得了天钧轮,便是吃饭睡觉都一直带着它,这会儿被关押起来,她仍抱着宝贝不撒手。 对于这个莫名的罪名,阮烟很平静地接受了,同时也觉得皇帝很幼稚,很无语,她都懒得辩解什么了。 当初是他一厢情愿认定她忠心爱慕他,所以为他挡了一箭,她有解释的,可他一认定的事情,说什么也不更改。眼下终于发现是他自作多情,于是反怪到她头上来。 虽然后来,她也确实有利用口头的「忠爱」二字,为自己谋一些事,所以这项罪名,她倒是爽快应承下来了。 垂眸望着躺在掌心的天钧轮,不禁露出微笑,这件宝贝,不就是她靠欺骗谋来的。 阮烟也不纠结太多,心想左右也得到了天钧轮,便有了回去的机会,只要能回去,在这里受的苦又算什么? 她这厢浑然不在意,却不知外面有多少人为她四处奔波,托关系解救。 谢临聪便是其中之一。 听闻她被关押,终是不能淡定,想要去求皇帝,但知道效果甚微,说不准还会误了自己的性命。他踌躇良久,终于决定去了荒凉偏僻的北庭。 这里的奴僕甚少,剩下来的那些个奴才都是懒骨头,眼高手低的,脾气比主子还大,成日不干活的,四处坑蒙拐骗,私下与别宫的奴才赌钱耍老千也是常有的事。 偌大庭院无人打扫清洁,看长廊走道,落满了枯叶,老树残败,连鸟雀也不屑栖息。边儿原本清明如镜的湖泊,水满决堤,绿萍堆积,落叶成片,上面隐约漂浮着不知谁家的破袜子,委实骯脏。 再看院墙瓦舍,檐角樑柱,纷纷掉了漆,看起来残旧凄凉,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偏偏住在这里不挪窝的,还是位王爷。 虽然封为王爷,但却没有王爷应有的派头,宫中也无人敢向皇帝提及,因此周子言就这么住下了,无怨无悔。 他正端坐在湖畔凉亭垂钓,眼角余光瞥见谢临聪到来,唇角微勾,而后不动声色。 已经拒绝过他的人,他不会给什么好脸。 谢临聪被晾了许久,按捺不住,扑通跪下,「小王爷,求您……救阮烟,把她从审监司救出来!」 周子言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你小点声,别惊扰了我的鱼。」 谢临聪当知道他在摆谱儿,给自己下马威呢。当即给他磕头,不厌其烦地重复,「求您救她!」 「她好说歹说,是伯府千金,也是我那皇兄在意的人,多的是人要解救她,何时轮得到你来求救了?」周子言轻嘲,一双眸子黑黝黝地盯着他,稚嫩青涩的面孔夹杂着寒意,「何况,我只是个闲散无用的王爷罢了,哪来的本事帮你救人?小聪子,谢公公,你可求错人了。」 「不。」谢临聪抬起头来,与他对视,「能凭己力隐匿宫中,又兼顾宫外势力,能够培养训练死士刺杀皇帝的人,本事已然不小。」 第39章 人的时运总是说不准的, 明明是含着金汤匙出生,最后却沦为奴僕。 谢临聪就是这样的人。说起来, 个人经歷与当朝司丞相相似, 同是异国外邦人士, 出身簪缨世家,因家族变故,而来到大晋。 唯有不同的, 司丞相是被故国遗弃, 当成质子送来大晋;而谢临聪则是家国被灭, 一路流亡来到这里,怀揣着对侵略者的仇恨入了宫。 说到底是他太年轻,太天真,不懂蜇伏,在某个除夕夜, 按耐不住便要行动,结果被身边的宫奴逮住,上首的皇帝亦如灭他家国时的轻蔑冷漠,目空一切。 皇帝要用「炮刑」, 将爆竹放在他口中点燃。 ……或许不会致命, 但那种恐惧, 足以让一个涉世未深, 自幼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吓破了胆。 是她救了他,因此,她从行宫秀女, 便贬为冷庭杂役宫女。 谢临聪不相信那个变态皇帝当真在意阮烟,不相信他会手下留情。近日他暴怒的消息,他时常听到宝殿当差的奴僕说起。 在他看来,她危在旦夕,他会想方设法去救她。 「你喜欢她?」周子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盯着他的眼睛满是嘲讽,「一个阉人,也想要女人么。」 不得不说,周子言不愧与那暴君是兄弟,说起话来,那神情像极了。可不知为何,谢临聪看在眼里,周明恪显得残暴不仁,而周子言,阴毒狠辣,像毒蛇,令人背嵴发寒,比起皇帝,周子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临聪很聪明地保持了沉默,这个未满十四岁的少年,是危险的,他不敢透露过多的信息。 「我这个地方破败阴冷,没有人会来。」周子言悠悠开口,慢吞吞地把钓竿上移,收线,拎起一尾黑鲤鱼,「但如果有人踏入,就别想轻易地出去了。」 谢临聪语气艰涩,「我只有一个要求,救她。你若能做到,我会听命于你,为你做事。」 「五日后朝会,各地诸侯就要到来。」他没头没尾抛出这一句,用意不明。 第69页 谢临聪没有追问,只暗暗留心。 谢临聪走后,周子言背上装着活鱼的篓子,回到清冷寒凉的陋室。 身边没有奴僕差使,他自己起了灶火,熟练地把那条鱼蒸烧了。 这些年他长高了许多,烧饭的时候,再不用踩着小凳子到上面捞炒了,脚尖也不用踮起。 到底是长身体的时候,一条鱼和一碗蒸饭很快被他吃完。收拾了碗筷,他这才出门去做事。 他其实没答应救阮烟,因为不用他出手,就有一堆人抢着拯救,比如尉迟枫。 休养了好几个月,他的腿好了,但行动终究不如以前利索,周子言为他感到遗憾。 「我求了我爹,让他到皇上那儿求情,赦放嫣儿,可是我爹非但不肯求情,连开口说几句好话都不愿意,还把我揍了一顿,要不是我娘拦着,我估计又要被我爹打残,再往床上躺几个月!」 尉迟枫很焦急,大有急病乱投医的趋势。「小王爷,你说我该怎么办?要不要我自己去求皇上?」 「不可。」周子言不得出言阻止,他还是不希望尉迟枫折在这件小事上的。「你不要冲动,那阮姑娘不还有家人么……她父亲会出面解决这事的。」 尉迟枫焦头烂额,「那位伯爵大人,明显也是爱莫能助。他作为嫣儿的亲爹,也帮不了她,我还能怎么办,我没法镇定,没法乐观!」 周子言望着他,慢慢吐出,「你忘了,还有司大人。」 那个好心肠,乐于助人的年轻丞相。众所周知,他很照顾每一个人,对于与皇帝有关的人,他犹为上心。 尉迟枫这下感觉被安慰到了,同时心口却添上憋闷。 「我真不喜当今皇帝!」尉迟枫吐出一口浊气,满心烦闷,想到那人的不择手段,恶劣残酷,便不由得担忧阮嫣,不得担忧家国。 「等这次把嫣儿救出来,我便带她走,有多远就走多远。反正京城这个地方,我也待不下去了。」 周子言蓦地侧头,眼中暗光闪烁。 想要走?他不会允许的,他必须留下来,与他并肩作战。心头阴鹫滋生,他表面上便愈发温软和善。 他语气忧伤,故作轻松,「偌大皇宫,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你若走了,我会更孤单。但是,作为你的朋友,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他这个样子,顿时激起尉迟枫的愧疚,「对不住……」一直都知道,周子言虽然贵为王爷,但日子过得艰苦,他比谁都可怜。 周子言好像看不惯他这副愧疚的表情,轻松地笑起来,宽慰道:「没事的,再过五日便是朝会了,我的那些叔伯便会来朝,届时我可以见到他们……他们待我很好的,他们就是我的亲人,只要能见到他们,我便不算孤单了。」 尉迟枫恍然,「对,你还有亲人,你不是孤单一个人。」 「你父亲……尉迟大将军,不喜我那些叔伯们,每年朝会,多次将他们拦在城门外,全军戒备,不让进城。」周子言垂下眼帘,作为忧伤黯然的模样,「我怕今年,他们还是会在大将军的拦截下,进不了城。」 尉迟枫很尴尬,他爹可真没情商,不会做人啊,对各地诸侯的敌意也太明显了,虽然,这好像是皇帝默许的。 尉迟枫握拳,信誓旦旦道:「小王爷你放心,今年朝会,我一定拦着我爹,不让他搅了你们的团聚。」 周子言扯了扯嘴角,笑容落寞寂寥,「即便你阻拦得了大将军,还有林副将呢……」 尉迟枫拍拍胸口,「林副将就是我爹的走狗,我有办法把我爹和林副将都引开,不阻挠各诸侯的入城!」 周子言等的就是这句话,面上笑容舒畅,「谢谢你。关于阮姑娘那件事,我会从中出力的。」 「感谢!」尉迟枫惊喜,「那就、劳烦小王爷了!」 周子言似是不太习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用客气,大家曾经同窗一场,帮忙是应该的。」 ** 宝殿,二女争宠,竞相表现,为博皇帝关注。 虽说不停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但近在御前,苏青禾还是没出息地胆怯了。 近观圣颜,她发现皇帝的外貌,比尉迟枫英俊了数倍,可她还是怕。怕他喜怒无常,一言不合就拔剑,随时就能血溅大殿。 因此,她战战兢兢,远不如安如沫放得开。巴巴瞧着安如沫在皇帝面前优雅地卖弄一番茶艺,心里又急又恨。 殊不知安如沫表面的镇定,内底的紧张。 而这份装出来的镇定自若,是去年年底伴驾了一段时间锻鍊出来的。加之近来皇帝脾气不稳,阴晴不定,她说不害怕,不恐忧是假的。 她以为她的那点儿畏惧掩饰得很好,然逃不过上首之人的锐眼。看似漫不经心,却是什么都瞭然于胸。 偏他是最无自觉,又有恶趣味的。凤眸往她那只看似秀丽葱白的手一瞥,他视力极好,清楚地看到指尖的旧伤痕迹。 那点伤痕,破坏了玉手的美感,宛如美玉现出瑕疵。 安如沫何等敏感,当即注意到他的注目,小手不自然地往后缩了缩,小声道:「皇上请喝茶。」 搁下茶盏,手便笼入桃粉的宽袖中。 周明恪随意地问起,「这么快,手便好了?」 安如沫头皮一紧,顿了好一会儿,谨慎答:「回皇上,宫中太医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如沫有皇上垂怜,才有幸得太医诊治,才能好得这么快。如沫感念皇恩。」 第70页 这话答的倒是滴水不漏,然周明恪面上并不能看出什么反应。他懒懒地哦了一声,状似不经意地问起,「既然好了,那么也可弹琴了?朕近日心浮气躁,听听你的琴曲,也可舒缓一二。」 安如沫脸色霎时发白。皇帝想听她弹琴,她岂敢拒绝?可是另一方面,太医叮嘱切莫弹琴,再碰琴弦,必要经歷十指连心的痛楚,再来一次,她这双手便废了! 「皇上,我……」她咬着唇,惶惶不安,想拒绝又不能拒绝,顺从弹琴也是不能。 进退维谷之间,苏青禾解围来了。 「皇上,依臣妾拙见,心浮气躁时,喝茶最好呢。这些天刚从祖父那儿得来了西域花茶,香甜可口,特意带来给皇上尝尝。」话说能看到安如沫失去淡定,惊慌失措固然是开心的,但也怕过分了,会殃及池鱼,连累自己,是以苏青禾只能壮着胆子挺身而出。 听到香甜可口四字时,皇帝耳朵一动,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另一个经常给他做各式甜食的人。 身子微倾,表现出几分兴致,直勾勾地瞧着苏青禾献宝似的摆弄新茶。 苏青禾觉得自己得到了皇帝的关注,有点兴奋,更多的是紧张,急忙搬出一套色彩缤纷的琉璃杯盏来。 琉璃并非什么罕见之物,但这七彩颜色的杯盏,算是个特点,因此倒也很是吸引人,瞧一旁喜公公目光也被吸引了去,暗想这玩意儿好看稀奇。 苏青禾见喜公公的表情,更觉骄傲,一时得意忘形,忍不住向皇帝摆弄起来。 「皇上您看,这也是祖父从西域带来的,名曰七彩琉璃,顾名思义,便是七种颜色的琉璃盏,皇上您喜欢哪个颜色?臣妾觉得,这个金色的很彰显皇家的身份呢,臣妾现在把它赠送给您……」 她声音有几分甜美雀跃,活泼开朗,然随着上首之人的面色变化,她的声音渐渐怯弱,最后伏低了身子,微微发抖。 皇帝仅存的那点笑已荡然无存,面无表情,眼神冰冷,苏青禾想破了头,也想不通她究竟是哪句话触怒了皇帝。 安如沫心思细腻,亦看出了不对,但哪里不对,她也无从见得。 一时间,殿内安静得针落可闻,空气结冰了一样,冷凝僵硬,阵阵发寒。 喜公公心细如髮,赶忙上前请示,「皇上可有何吩咐?」 周明恪冷声道:「苏氏出言不逊,有失德仪,即刻下旨,削嫔级,贬为宫女。」 苏青禾勐地抬头,花容失色,「皇上!」 安如沫的惊异难以控制。 喜公公早已习惯了皇帝的不按常理出牌,一出又一出的惊人之举,也无甚意外了。 只可怜了这苏家姑娘,先是被冷落于龙床,封为嫔之后,好不容易适应几天了,说剥夺就剥夺,说下贬就下贬。得了,又一个高门贵女沦为宫女,有阮家姑娘为例,也不算奇怪了。 苏青禾不敢哭,憋着眼泪,死死地咬住唇瓣,被侍卫拖了出去。 安如沫的心情有如兔死狐悲之感,接着悻悻自请告退。 周明恪沉静地坐在高座上,一动不动。督察御史把手伸到后宫来,他若能容忍,不是个仁慈宽厚的明君,就是个煳涂愚钝的昏君。 苏家想逼他表态,于是给了个嫔位,如此已让他不痛快了。今日废了她,直贬为宫奴,且看苏家又能如何。 他见过最多的就是那些恃功而骄的人,见勐虎闭目小憩,便以为是疲懒昏聩,继而生出了狗胆,想要做那驯虎之人。 还有那些暗中蛰伏,伺机而动的,隐藏在平风静浪之下的汹涌波涛,他可看得真切明白,且养好了精神,做足了姿态,等着虾兵蟹将自投罗网。 世人冠以暴君之名,他索性藉此方便大开杀戒。 第40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苏青禾再是蠢笨,也明白皇帝看她不顺眼, 老早想收拾她, 挫他们苏家的锐气了。 好在皇帝贬了她之后便不再管她了, 没有按严苛的宫规要求她,因此她虽做了宫女,但实际上还是跟当贵女的时候一样, 吃得好, 睡得好, 活得逍遥自在,且不用去太后宫里请安,不必跟整天板着个棺材脸的孟乔的学习礼仪,如此看来,做个宫女也挺好的。 眼下她心里也存了与阮烟一样的念头, 只待年岁一到,便放出宫去,回了家与家人团聚。 至于争宠当宫妃,做皇后, 在触及皇帝那阴晴不定的脾性后, 再生不出半点心思了, 她生来就最是惜命的。 她这厢在冷庭偏间里胡吃海喝, 院子里的奴婢,好似都归附她了一样,自愿供她差遣。 左右是上头的人不管, 掌院嬷嬷便也睁只眼闭只眼,当是卖了督察御史的一个颜面。 同样是被贬做宫女的,区别待遇是一个天一个地,阮烟被囚于审监司,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 在这个地方,焉能保全自身?吃苦也是在所难免的,只是外头不断有人替她从中周旋,是以她的处境亦不算太艰苦。 她相信自己是可以从这里出去的,毕竟她还有康乐伯府,有宠信她的太后,还有……还有狗皇帝对她的那点微妙情愫。 是的,她知道皇帝已然对她动了心思,但她会假装不知道,看破不说破,不想与他捅破那一层窗纸。而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多少也算是……不懂迎合,咎由自取。 阮烟在牢狱里度过了四天,这里空间封闭,光线昏暗,完全是不见天日。空气潮湿,四处透着一股霉味,其中夹杂着血腥味,某种动物的死尸腐烂的味道,分外难闻,令人作呕。 第71页 看裹在粗布衫里崭新明亮的华丽金属,阮烟心头涌上一丝忧伤,看样子,得到这宝贝也没卵用,有本事用上才是正经的。 阮烟蹲坐在墙角,发起愁来。 「阮姑娘随遇而安的自在,让在下敬佩。」 忽然出现的清润嗓音,阮烟一呆,遏制不住地抬头,幻觉一般,见到光风霁月的司大人白衣儒雅地立在牢门外,唇畔笑意依旧,眼神清澈温和,眉间夹藏着的关切,恍若昨日。 四年过去了,他还是一点儿变化也没有。 阮烟有点感慨,之前落魄时,救济是他,扶助是他,最后给她机会摆脱冷庭的,也还是他。 今天,她身陷牢狱,落魄至此,他是第一个来看她的人,或许也有可能,给她递机会,帮她离开这里的人。 讲真,阮烟已经能够坦然接受他目睹她落魄的事实了,因为她每一副狼狈的画面,他几乎都有参与。 也不介意被他再看到这一次了。 阮烟朝他露出一个笑,笑意礼貌却敷衍。 司君墨望着她憔悴柔美的侧脸,见到她不走心的微笑,瞳孔微缩,有一瞬的失神。 阮烟看他站着默然无言,有些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这位司丞相,惯来能说会道,是营造气氛的一把好手,怎么今天到她面前,反而沉默起来?让人不甚自在。 她不禁出声,语气嘲弄,「大人良善,愿意踏足脏污之地,来探望一个落魄弱女。大人真不愧是大晋的头号大好人。」 司君墨心下一刺,能言会辨的口张了张,竟是无言以对。 不知从几时起,对着她,他没办法拿自己的那一套说辞来应对她了。一切被时间悄然篡改,再不能自然从容。 阮烟发现这位情商向来高超的司大人,原来也有变身哑巴的一天,望着她许久说不出话来。 气氛发僵,有几分冷感。阮烟气短,背过身去,淡淡道:「人也见了,我的现况安好,司大人事务繁忙,不敢多叨扰,您还是请回吧。」 司君墨在这时低声命狱卒打开牢门,阮烟听见锁链哗啦啦的声音,开锁时的清脆声响,她转过头来,司君墨恰好踏入牢房,与她不过一臂的距离。 他衣衫整洁素净,与昏暗潮湿散发着霉味的牢房格格不入。但他并不在意。 「皇上有眼疾——瞀视,即看不到世间颜色。」见到她惊疑的神情,他决定清楚地表明来意,一口气说完,「蜀平国君献上的贡品当中,有一味可治皇上眼疾的草药,名为七曜叶。何太医寻索多年,都未能寻到药引。可皇上不肯配合,不愿接受拯治。」 「我希望你能劝服皇上,让他配合治眼。」他直视着她,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他当真是天底下最最忠诚的臣子了,阮烟弯唇笑着,亏她还以为,他只是单纯为看她而来。 她不客气地嘲讽道:「大人作为皇上的心腹近臣,尚且不能说服他,何况是我一个已被打入牢狱,冠以欺君罪名的奴婢?」 「皇上在意你。」司君墨沉静道,「你当知道,他对你所做的,不过是迁怒。他不会伤害你。」 阮烟冷着脸没说话。 司君墨顿了顿,继续道:「不论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让皇上接受拯治……阮姑娘,我可以答应你,满足你的任何要求和条件。」 阮烟终于正眼看他,微微一笑,「或许阖宫上下无一人了解我,但司大人定是唯一清楚我最想要什么的人。怎么,大人终于肯偿我心愿,放我出宫了吗?」 他依然沉静镇定,只是那双温润的黑眸中,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 有暗光流动,泛起一圈圈涟漪,他发现平缓无波的心湖,在听到她的提问……不,准确来说是质问时,现起波澜。 他听到自己轻柔地应允,「对,不管是如何困难,我也会竭尽所能,如你所愿。」 已习惯了他每一个温柔举动的背后是为人臣子的忠诚,阮烟没有将他那句意义不明的话放在心上。 「此一时彼一时,人到一个新的阶段,需求都会产生变化。」阮烟声音平稳,「司大人,我不求你以公徇私放我出宫,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帮我寻一位技高法师。」 司君墨难得变了表情,清雅如画的面孔浮现惊诧,但素养让他没有疑问为什么,思索须臾,点头应允,「我可以答应你。」 他答应得这么爽快,阮烟倒也不疑心他,抱紧了披盖在布衣里的天钧轮,喃喃问道:「这世上真的有真正厉害的法师吗,他当真可以开启天钧轮,带我回家吗……」 她像是在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她声音轻软细弱,他听的不甚清楚,只听到最后那两个轻得缥缈的「回家」,司大人思维敏捷,暗暗琢磨了一下,仍不知所云。 他忽然发觉,他从未了解过她。 打定了主意,阮烟不再踌躇,整理了仪容,站起身来,眼神坚毅道:「司大人,如果你能做到在三个月内给我寻来道法高超的能人,我即刻便与你出去,帮皇上治眼疾。」 司君墨淡笑,「在下可以答应你,三个月内必寻来法师。但还请阮姑娘务必在一个月内,说服皇上接受拯治。」 「……」阮烟暗骂了一声老狐狸。 司君墨视线往她身上一扫,轻咳一声,「随在下出去,先换套新衣,梳洗一番吧。」 第72页 阮烟以为,他说的换衣梳洗,只是把人打扮得齐整干净些,谁知刚进屋,便被几个宫女嬷嬷强行押入撒满花瓣瀰漫幽香的浴桶里去。 嬷嬷手上搓洗的力道,直要把她的一层皮给搓落下来。等等,这个宫女手上香油黏腻,一双小手怎就往她的胸袭来? 阮烟是怕痒的,耐不住人家那熘滑的手在身上摩挲揉捏。于是她在浴桶中扭动扑腾,一时温水都飞溅出来,带出一地零零碎碎的粉红香花。 司君墨负手立在屋外,听着里面的娇声叫闹,眼底一片黯然,终是默默走开了去。 阮烟若还不知道她们大阵仗为自己沐浴搓洗,连胸前也推拿按摩是为了什么,当她们为她披上华美的轻薄宫装,额上点绘了精緻妩媚的花钿时,仿佛有闪电直噼脑门,让她霎时醒悟过来! 这个架势,怎么看怎么像是那些将要送去龙床,承受帝王雨露恩泽的后宫嫔妾?? 她当即挣扎起来,「你们要带我去哪?我不要去!」 「阮姑娘,司大人既把你托到嬷嬷手上,嬷嬷就一定顺顺利利把你送进宝殿去。」上了年纪的嬷嬷动作毫不含煳,动作利索干练。 阮烟听了跳脚,果然又是司君墨那厮的主意!她是答应想法子劝说皇帝接受治眼疾,但可没答应把自己的清白赔进去。 阮烟一个娇小瘦弱的姑娘可劲儿蹦?着,身边的宫女却是不搭理的,显然没把她的抗拒放在眼里。 眼下是连轿子也备好了,只等抬轿的太监一来,便立即把阮烟打包了塞进轿内,然后加快脚程送进宝殿去。 坐在轿中,阮烟慢慢冷静下来了。据她了解,周明恪不是那种容易为美色所动的男人。 他也一定阅美无数,断不会像那些没见过女人的毛头小子一样,见到稍有姿色的,便如狼似虎,一股脑儿往上扑。 如果他真是那样急色的人,又岂会禁慾多年,一直没有过女人? 况且,他现在正生她的气,恼恨着她呢,便是她光着身子出现在他面前,想必他也懒得看,不屑触碰她。 说不定还会用那张刁毒的龙嘴,将她从头到脚抨击一通。 这么一想,阮烟稍稍宽心。以他的个性,最厌憎别人为他擅自主张地安排,送上门的女人,多半不会要。 第41章 事实证明, 阮烟猜想的没错,周明恪见到盛装打扮的她, 非但没起色心, 反而大发雷霆—— 本是一个很寻常, 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午后,一直有午休习惯的皇帝吃饱喝足,到训军营阅了兵, 便回大殿休憩。 宫人乌泱泱地伏跪在脚下,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 他原可以不停留,奈何耳目过于敏锐,他觉察到殿中值守的宫人的些许异常。 以往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一般都是他的丞相自作主张,趁着他不在, 悄悄给他安排了些事物入殿,而宫人往往没有拒绝丞相的权力。 因此他倒也不迁怒,直接入内室瞧瞧,丞相又背着他做了些什么事。 内室的窗户未关, 夏日清风悠然吹拂进来, 撩动串串珠帘, 惹得互相碰撞, 发出清灵悦耳的声音。 风撩动的不止是室内珠帘,还有墙角拔步大床上的层层帷幔。 他闻到一股熟悉的幽香,循着香气, 来到床畔。 拔剑的动作自然顺畅,他轻而易举地用利剑斩断了层层叠叠的丝滑昂贵的布帛。 明黄色的帷帐被噼开碎裂,大片的光线涌了进来,阮烟在这一瞬刺得下意识地闭眼。 裂帛声骤然静止,床畔伫立的高大人影僵在原地,低沉阴冷的声音好似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是你。」 敢爬他龙床,他还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想要攀龙附凤的女人。 万没想到,会是那个触怒他,原该待在牢狱里的罪女。 见她打扮得这样明艷,清澈鉴人的水眸娇美秀气,仰头望着他时,纤长脆弱的玉颈动人至极。 他持剑抵住她的脖颈,寒声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又动了杀心了吗。阮烟忍着不颤抖,心里把司君墨骂个千百遍,特么又涉及生命危险,她只想简单地活下去就那么难吗。 他拿剑架在她的脖颈,这场景何其眼熟,阮烟永远不会忘记,这是作为一个炮灰的终结方式。 尽管她是穿越而来,但在他们这些大人物当中,她也只是个炮灰,註定要悲剧的炮灰。 阮烟慢慢捏住他的剑,硬气地想,即便结局是悲剧,她也要先撑过几个月,等找到了本领高强的法师再说。到时她就回家去,将这一切归还给原主阮嫣,让她继续完成属于她的炮灰结局。 虽然这么想有一点点自私,可是阮烟没办法,现在人家刀剑都架到脖子上来了,她可不能就这么挂掉了。 听到周明恪那句「你究竟想干什么」,阮烟在这一刻福至心灵。 这傢伙对她的情绪很复杂,有动心,有怨愤,也有恼怒。若非怀揣着复杂的情愫,他早就挥剑砍了她,让她直接去阎王爷那儿报导。偏偏对她「私逃」审监司一事没有追究,只问她究竟想干什么。 阮烟想,她或许能理解周明恪是什么心理了。 欺骗他,明明就不喜欢他,却还口口声声说忠爱。 拒绝为妃嫔做他的女人,毫无反抗甘愿囚于牢狱也不主动求饶、 第73页 好一个倔强硬气,傲骨可欣赏几分,谁知一转头,她便隆重妆扮,出现在他的床上。 所以,一腔心思尽化作沉郁,只想问她,究竟意欲何为。 阮烟这厢摸清了他的心思,料定他不愿杀害自己,虽然气怒之下,难保不会冲动动手。是以端的是小心谨慎。 她面上挤出笑,三分讨好,三分惶恐,四分忏悔,向皇帝陈罪。 虽说这一趟目的是让他接受治眼疾,但他现在恼着自己,这说服的工作便暂时不能进行,前提需安抚好他的情绪,抹平对自己的愤恨。 当然,这一番认错忏悔,并不能让皇帝消气,轻易原谅她。 「皇上若还恼着奴婢,不如即刻把奴婢的性命了结了。」阮烟心一横,闭上眼睛说道。 周明恪被她骗过一次,岂会再轻易相信她这张嘴,冷笑道:「如你这般贪生怕死的人,也甘愿把性命抵给朕么?」 阮烟诚惶诚恐,「只要能让您消气,奴婢万死不辞。」 接着又继续道,「皇上需保重龙体,龙体安康,则社稷安康,倘若因奴婢一人而害得龙体抱恙,奴婢便是千古罪人……只要您高兴,您要如何处置奴婢,皆随您意,奴婢无怨无悔。」 阮烟在心里暗嘆,在宫里这个大染缸浸泡久了,她说起鬼话来一套一套的,脸也不带红的。哎,看来她是註定要坐实这「欺君之罪」的名头了。 周明恪却听得烦躁,「闭嘴!」 阮烟一急,手指不经意间按上了剑锋,「皇上是不相信奴婢么?奴婢所说的,句句发自肺腑,断无欺……」 她话未说完,手便被人捉住,他色厉言茬,盯着她淌血的指尖,低声怒喝:「你是找死么,不知天子宝剑之锋利?!」 阮烟默然无言,瞧着自己的手指被人送入了口中,被一片温热湿暖包裹,脸慢慢地热了。 她想要抽手,但这个当口,正是修復两人关系的好时机,她只好按捺下来。这么干看着他为自己吮去血珠也不是事,她想了想,试探地问道:「皇上,血……是什么味道,您尝得出来么?」 周明恪抬眼瞥了她一眼,像看白痴。「朕并未丧失味觉。」 阮烟想提醒他,方才她可没洗手……但触及他冷灰色的眼眸,她还是缩了回去,没敢提。怕他恼羞成怒下,把她的爪子给剁了。 「皇上,您是不是……只对血敏感?所以,看得见它的颜色,您每次都能看出我受伤。」阮烟循规蹈矩切入主题。 说起来,他是色盲的属性隐藏得太好,若不是司君墨说出来,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堂堂皇帝,竟然看不见多娇江山的折人色彩。 她突然明白去年南下游歷,他对着高谈阔论,点评荷花颜色的钟大学士发了怒。当时看着满是疑点,现今一想,顿时恍然。 周明恪放开了她的手,脸色转冷,嘲讽道:「原来今日的用意在这。朕的丞相真是称职,为了让朕配合治眼,竟找你来当这说客。」 阮烟也不急着辩驳,「明明可以治好眼疾,还您缤纷色彩,为何还要拒绝?」 「你懂什么。」他冷漠生硬,指着大门,「给朕滚出去。」 一言不合就叫人滚。阮烟今日不成功拿下他,是不会滚的。 阮烟从床上跌落下来,顺势抱住他的腿,「我想知道您是如何患的瞀视,又为何不愿意接受拯治!」据说,要想撬开一个人的心扉,就要趁热趁快,总之不能停顿下来,要逼得他讲出实情。一旦知晓了前因,后果便容易得多。 「谁给你的胆子,敢打探朕的事?」他怒意勃发,单手提起她的衣领,将她揪到近前,阮烟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燃烧着仇恨的火光,「朕警告你,不要过分好奇,不想死的话就闭嘴!」 「奴婢在乎您。」阮烟的眼神认真专注,「想要知道您的过去,为了迎接更好的未来……这是我对您最真挚的关心。」 有一种人,认真起来,鬼神都能被矇骗。 周明恪顿住了,垂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阮烟掩饰心中对他的畏惧,慢慢靠近他,轻声说:「您若喜爱我,便不会不想看到有颜色的,完整的我。」 「朕……」周明恪下意识要反驳谁喜爱你了,就听她继续道—— 「即便您没有那么喜爱我,但我也期盼,有一天您能辨识世间颜色,能仔细看一看我。」 「想要您恢復视觉,单纯只是想要您开心快乐。」 话音落,她腰身一紧,被人用力地按入胸膛,清瘦冷硬的胸膛里,有心跳动,急促而热烈。 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侧,嗓音压抑着激动喜悦,像某种孤独的动物,终于找到了归宿。 「阮烟,朕现在,就想要你。」 沙哑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宛若晴天霹雳,平地惊雷,吓得她脚下一软,急忙要挣扎,「不,我不要……」 「现在说不要,晚了!」他嗤笑一声,轻而易举抱起她,将她抛上大床,精壮颀长的身体压覆上她,软缎轻纱在他手上皆化成裂帛,她的柔软被他纳入掌中。 「天下万物,都是属于朕的,包括你。你的身,你的心,朕都要逐一征服!」 他身材修长矫健,犹如优雅的豹,毫不犹豫迅速将她猎食。 他的唇落了下来,堵住了她,不让她发出拒绝的声音,然隐隐有细细的低泣声泄出。 第74页 手被扣住,腿被压制,有如砧板上的鱼,逃无可逃。 那吻越来越压抑,耳边的喘息声越急,游移着煽风点火的手渐乱,渐无章法,只依循着本能挺身入了细雨窄巷。 也像金属器物上的坚硬宝石,深深嵌入她柔软的内陷。 阮烟长长地痛吟一声。 黄昏日落,当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投照在窗棂上,暮色便快要降落了。 而午间那场欢_爱,持续未歇,宫人守在外面,仍听见里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床榻摇晃得厉害,床脚格格作响。帷幔中燥热湿_润,凌乱不堪。 肢体纠缠间,细弱哀求声不绝。 周明恪端详着她娇俏的小脸,眼神晦暗。定然是茹素太久,又等了太久,眼下乍一得到了她,便只想把她连皮带骨吞吃下去。 第42章 她的头髮很长, 乌黑润泽,顺滑像一匹上好的江南绸缎。 许是累极, 她睡得很沉很沉。周明恪摩挲着她滚烫的, 余韵未消的身体, 若有所思。 或许,他是该治好眼疾,恢復视觉, 他也想看看身下承欢的女子浑身动人的潮红。 身下软垫印着点点血迹, 诚然是处子血。 若是他辨得颜色, 亦会觉得,这血美如红梅。可惜这些在他眼中,都不过是深灰的冷色。 第一次感到挫败烦闷的情绪,周明恪再次确定,他是该治眼了。 …… 阮烟醒来时, 是次日中午了。睁着眼睛望着头顶上明黄的床帐,帐上刺绣精细,游龙戏珠,凤乘祥云。 刺绣的那人一定是个名人大家, 绣工极厉害, 竟把那条龙的眼睛, 绣得如此逼真, 栩栩如生,像极了某人的眼睛。 色龙!阮烟恨恨低骂一声。 她没喝酒,没断片, 没失忆,她当然记得,那色龙昨日在床上是如何纠缠不休,索要不止。从午后到黄昏,从黄昏到深夜,从深夜再到黎明。 那恶龙,身体贼特么强悍,体力神特么持久,且还是个不晓得怜香惜玉的,可劲儿折腾她,可怜她初次承人事,第一天便被折腾到下不来床。 阮烟直挺挺地在床上躺尸,腿儿都不敢挪动,一动便牵扯到腿心,酸疼无力,阮烟咬牙切齿。 说好的不喜女色呢,说好的无动于衷呢,说好的禁慾冷静克制呢?这劝说工作进行到尾声,就被扑倒在床,直接把她吃了。 阮烟在内心告诫自己,咱是现代人,是新时代女性,不至于像跟古代纯女一样,因失了贞节而哭哭啼啼闹着要死要活。 且当是一夜情,成年人的放纵。 百般告诫,强行洗脑,仍是不成功……阮烟拉起锦被,埋首其中。心里有些闷,有些恍惚,眼眶酸胀极了。 是新时代女性没错……可她是母胎单身,谁告诉她,初吻初夜全栽在同一个人身上,该怎么办?尤其这个人还是个「穷兇恶极」,令人畏惧,退避三舍的恶煞。 没给她多少时间感伤,便有婢女环绕着她,贴身伺候,替她捏肩按腿,舒缓各处疼痛,还有年纪大的嬷嬷,蘸着沁凉的软膏,为她涂抹羞处,阮烟羞耻,脸红得像刚下沸水,瞬间煮熟的虾。 嬷嬷拉着她的腿,不管她的抗拒。虽说是羞耻的东西,但那药膏的效用是真的好,涂抹了之后疼痛大大缓解了。 阮烟垂着头,默不作声了,任由他们摆布。 嬷嬷还是昨天给她洗澡,差点搓掉她一层皮的那个黑脸嬷嬷,那张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棺材脸可算有了笑意。 对着阮烟道:「恭喜姑娘了,再等会儿,皇上旨意一颁发,老奴就得尊您一声娘娘了。」 阮烟扯了扯嘴角,秀气的眉依然耷拉着,提不起兴趣来。 嬷嬷继续道:「老奴在宫中侍奉主子也有个三四十年了,见证了多少贵人娘娘一生的起落,老奴敢打包票,以陛下对您的喜爱,让您位列四妃,是不成问题的。」 阮烟这下是连面上的笑也懒得维持了。 她是不会做暴君的女人的,且不说做了皇妃贵人,将日日夜夜被那变态皇帝磋磨,一言不合就被打杀了,时刻存在生命危险。更重要的是,周明恪在位的时间也剩不了几年了,他很快就会被推翻,跟着他亡命天涯。 总而言之,做他的女人,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她现在满心期望司君墨能遵守承诺,给她找来厉害的法师,她只想回家,别的什么也不要了。 思及此,她现在、迫切想要见到司君墨。 她强撑着下床,宫女不敢拦着她,只好听从她,给她梳头更衣。 想必,她被皇帝宠幸了一天一夜的消息,已传遍阖宫上下了吧,说不准,就连宫外也知晓了。 毕竟她是皇帝第一个女人呢。阮烟自嘲。 自从周明恪登基以来,他就未有过女人,送上门的不要,也不主动要,私底下多少人都怀疑他不举,抑或是好男色,与那年轻俊雅的丞相有染。 现今他幸了她,要了她整整一日,宝殿内外的宫人有耳共闻,有目共睹。 是以阮烟甫一出现,便成为众人焦点,人们对她有好奇,却又不敢放肆盯着她看——听说皇帝已经拟旨了,准备册封的相关事宜,还有礼部那边,也得到了指令,皆为此忙碌着。 她很快就是主子娘娘了。谁人敢轻瞧了她?自是卯足了劲儿,对她阿谀奉承,拼命讨好。 第75页 阮烟兴致缺缺,坐在花园的听风亭里,等候司君墨到来。 他来的时候,宫女太监都守在亭子的十米处,对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得分明,因此倒也算光明正大,不必过分避嫌。 但这也确保他们的谈话内容的保密性。 司君墨垂下眼帘,没有看她,却也知道她的不同。 不过一日,她已生出改变,好似柔弱羞?蟮幕g伲?沼谕耆?15??瓜纸垦薹被? 可他却不敢多看一眼,这让他下意识想要躲避。 「大人是天底下最忠心的臣子,」阮烟冷眼盯着他,嘲笑道,「为了你的君主的安康喜乐,便不惜利用她人的清白换取。说好听点是帮我从牢狱中出来,给我富贵荣华,似锦前程。这一招色诱,也亏得司大人你想得出来啊。」 司君墨心头微刺,不禁抬眼,那抹常挂在唇角的温和笑意消失无踪,他一字一顿,认真道:「在下没想过要你色诱,没想过要用你的清白换取陛下安康。」 事情既已发生,争执再多也于事无补,阮烟静坐着,看他如何解释。 「你将将从审监司出来,自是要更换衣裳,重整仪容才可面圣……确然是在下吩咐桂嬷嬷,为你盛装打扮。众所周知,皇上对你有意,同时又恼怒于你,只有你盛装出现,可抵消些许怒气,令他生出『女为悦己者容』的想法,你的劝说才得以顺利进行。」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低得几乎听不见,「我设想过各种结果,唯独没想过,他幸了你……」 阮烟站了起来,与他对立,「司大人一直都在为皇上着想,为他安顿后宫,为他寻找贴心人,为他拯治眼疾,只要对皇上有利之事,你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如今,一切如你所愿,司大人可感到欣然欢喜?」 「我……」他剎那间哑然无言,想要辩解,却又无从辩起。 「为君主鞠躬尽瘁,尽忠恪职,司大人你,真的是用心良苦。」阮烟望着他笑,眼底是浓浓的怨愤,「可我永不会原谅你。」 他神情一滞,怔怔地抬头。 阮烟移开视线,扭过头,留给他一个冷凝的侧脸,「言尽于此,我与大人再无话可说。只盼你能遵守承诺,尽早完成我的要求……这是我,最后的念想了,希望你不要负我所託。」 如果他不能做到……阮烟无法想像,最后她会怎么样。 蝴蝶能否飞过沧海,凭藉的是信念和等待。而回家,就是支撑着她继续过下去的念头。 阮烟不止一次地想,这个世界原来只是虚构的,但既然出现了天钧轮这等穿越神器,那么她回到原来的世界的这个念想,也是有机会有可能实现的。 虚构世界,一切都说得通。如果只能穿过来,而不能穿回去,那么穿越这个设定还有何意义?所以阮烟坚信,她一定能回去。 ** 宫人对周明恪是绝对的臣服,围绕在身边伺候的人,全是他的耳目。 下午阮烟与司君墨在听风亭见面的事,宫人不漏任何细节,全报与皇帝。 今日有朝会,他自然比平时更忙碌些,等他回到宝殿,坐下歇息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他需要调养精神,等待今晚的一场瓮中捉鳖的好戏。 阮烟被他强行带上小榻,揽着睡觉。姿势奇异,像是被他当抱枕了。 「你与丞相,都说了什么?」他状似不经意地问起,神情散漫。 阮烟心下谨慎,半真半假道:「我寻他问罪。若非是他擅自将我送来,让我打扮成那样……便、便不会……」说到后面,她是说不下去了。 她支支吾吾的样子,让周明恪起了逗弄之心,他薄唇凑了上来,轻咬住她白嫩秀气的耳朵,「便不会怎样?不敢说么,朕替你说……若非丞相自作主张,你便不会被朕索要了身子。」 声线喑哑撩人,语气邪肆。 「朕倒认为,丞相这一次的主张,颇合朕意。」 阮烟感觉到某物的轮廓,身体僵住了,回头祈求道:「皇上,别……」 真怕他又来一次,昨晚折腾得太狠,让她生出阴影了。 他抚摸她的头髮,勾唇轻笑,「别怕。朕不会在这里要你。」 阮烟来不及松一口气,便又听他附在耳边说:「去地下暗室,想必会更刺激好玩。朕已迫不及待。」 说罢,阮烟被他横抱起来,走向大殿内室。 轻拉悬挂在床帐上的鎏金钩子,阮烟见到墙壁缓慢地出现一个裂缝,然后裂缝扩大,成为一个坚石砌成的门道。 门道里面深而宽,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周明恪点上了烛火,接着抱着阮烟往里面去。 阮烟全程不敢说话,暗室里面静得?人,烛火明明灭灭,更添诡秘。 耳边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还有周明恪沉稳的脚步声。 地下走道很宽长,他们走了很久,才抵达暗室。不同走道上的昏暗,密室里面灯火通明。 于是,她清楚地看见三口冰棺,看见里面躺着面色发白的人。 三口冰棺里躺着的都是女人,阮烟吓得惊叫。 周明恪把她放下来,将她推到冷冰冰的墙角,慢条斯理地抽去她的裙带,解去她的衣衫。 阮烟颤抖着,被他抵在墙上,一动不敢动。 很快衣衫被剥尽,层叠堆在地面上,与他暗红色的龙袍堆在一起。 第76页 暗室里很冷,周明恪抱紧了瘦弱娇小的她。 耳边,唿吸是滚烫的,喘息是沉重的。 阮烟无力挣扎,贴着墙站了许久,腿脚酸软,支撑不住,栽倒在他怀里。 他低声粗喘,说:「你昨日对朕说的话,朕会牢牢记住……你当知朕最厌恨欺骗,若被朕发现你一句欺骗,朕会杀了你,然后把你葬在这里。」 第43章 阮烟身体还处于水深火热中, 焦躁难耐,当听到他一番森冷的威胁, 顿时如坠冰窖, 血液都冻住了一样。 她算是明白了, 他带着她来地下暗室,寻刺激是真的,敲打她, 警示她也是真的。 栽倒在他怀中, 她双腿发软, 站都站不稳,倚靠着他,从他的背后,那三口冰棺赫然映入眼帘,躺在里头的女尸仿佛在与她对视。 明明已经死去, 眼睛却未合上,瞳仁睁得大大的,面色白如纸,看起来诡异恐怖。 看样子, 是死不瞑目。阮烟感受到周明恪内心深处的一股恨意, 感觉到三口冰棺中的女人于他的不同。 棺盖是一层坚冰, 透明得像玻璃, 因此她能清晰地看到棺中人身上穿戴的衣衫首饰。阮烟认出,这样的装扮,是皇室之人才有资格佩戴的…… 阮烟思维涣散, 忍不住跑了神。 忽然身体一痛,阮烟蓦地回过神来,瞪向使坏的他。原是他加重了力气,引她注意。 「用心不专,朕要罚你。」他不悦地冷哼,便不予怜香惜玉,加倍折磨她。 后背一下下撞向冰冷的墙角,痛楚袭来,再无暇想别的事,只能配合他,喘息声声…… 这一回他很是餍足,便才有几分倾诉往事的兴致,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 「那三个人,一个是朕的母妃,另外两个是朕的姐姐,曾经是大晋最高贵最受宠的公主殿下。」说起她们,他语气嘲弄表情讥诮,「高傲于她们,也绝不会想到,死后连皇陵都不配入,不配上明堂,不得接受子孙祭拜世人香火。」 阮烟默然,一边穿好衣衫,打上琵琶扣,一边想着,难怪当初太后不经意提了两位公主一嘴,就遭到周明恪的冷眼,那牴触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他的生母柔妃娘娘,自不用说,视他为妖孽,先是苛待,后是抛弃,他的那些金尊玉贵的姐姐,眼高于顶,单是姐弟这一层关系的存在,便觉得是受辱,是以在他年幼无力反抗时,没少欺负凌辱他。 他的眼疾,便也是拜两位公主所赐。在寒冬冷天,将他沉入东花园的碧波湖,冰冻一个日夜。他那时年幼,身体尚弱,挨了一整日的冷冻,险些去了半条命。 后来身体调养好了,他体质竟出奇的不畏寒,一年四季冷冷冰冰,也唯有在做某些剧烈运动时,才发热滚烫。 原来也不算坏事,只是一双眼睛被冰水冻坏了,从此不能辨认世间颜色。 谁曾想,宫中内廷那么多的皇子皇孙当中,最后是他登上皇位。而当年那些辱他欺他的,无人逃脱,无一活口。 甚至在他们死后,也不给予一份体面,连表面的尊重,也不屑维持,直接把人丢乱葬岗餵食腐的雅雀和狼犬了。 最尊贵的后宫主子,死后不得入陵墓安息、享受后人供奉,他还算耐心地给她们安了冰棺,葬在地下暗室里面。 「不要欺骗朕,背叛朕。」周明恪眼眸幽暗,如捕食猎物的雄豹,兇恶危险,「你若背叛朕,欺骗朕,朕一定会杀了你。」 阮烟一个哆嗦,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心里的那点小心思,她是半点也不敢叫他知道了。同时她也看明白了,这厮对她的占有欲很强烈,但绝不是出自于爱。 若真是爱她,又岂会动不动就用杀死来威胁她? 也正因这一点,阮烟欺骗起他来,也没有太多的负罪感歉疚心。 …… 宫中举办了盛宴,夜了才入宴。 宾客如云,个个出身高贵,有邻国的王子王女,一品贵使,还有各地诸侯,真真正正的皇亲国戚。 尽管私底下如何对当今皇帝不齿痛骂,还生了结党营私的谋逆之心,想要将其取而代之心强烈,然而到了场,见到了本尊,却又如老鼠见着了猫,怂得不行,乖顺得像小羊羔。 周子言手持杯盏,掩去唇角的讥讽。 放眼巡视周遭,果真没见到尉迟家父子。那个好同窗尉迟枫说到做到,当真能拦住他爹和副将,让诸侯顺利进了宫,暗兵亦潜入宫门各处。 瞧他们对周明恪恭谨奉承的模样,周子言不由怀疑,今晚当真可以成功逼宫么? 好在这些并不用他动手,是以即便他们暴露了,他也岿然不动,不会遭到牵连。 他现在年纪尚小,势未养成,不得不依靠诸侯叔伯的势力。且当今晚是一场试水吧,若是失败了,倒霉的也不是他。 目光移落到坐在周明恪身侧,已然封为慧妃的阮烟,原以为可以一举封后,看来恩宠也不过如此。 取慧字,据说,皇帝希望她聪慧明事理。 这个字的含义,出处与先皇当初赐名明恪是一样,先皇希望他正身明法,恪勤匪懈。 周子言慢吞吞地咀嚼一片梅汁鹅肉,这是平时都吃不到的美味,一边静观事态发展。 大晋歷来重文,是以各国使节每年来朝时,总要进行文艺的拼比,或写诗,或作赋,朗诵诗歌,当场作画也是常态了。 第77页 周明恪个人重武,对这些文艺很不耐烦,有意要取消这个环节,却被丞相阻止。 司丞相是文臣,他说这有益于国际的交流,周明恪只好耐下性子,冷眼看他们装模作样互相奉承。 文艺的比拼,是文臣们的主场。平时在朝堂上,总是武臣得力,文臣遭受冷落,现下正是表现的好时机! 丞相身份高上,不轻易参与,是以由钟大学士为首的一干文臣下场。 钟大学时才名非虚,一场文辩相当出彩,座下门生为他自豪,激动地鼓起掌来。 周明恪兴致寥寥,但也勉强给个面子,跟着众人拍拍掌。 当蜀平国的王女出席作诗时,大晋的一干老傢伙便不好意思跟人家女孩竞争了,赶忙回去商量挑选本朝的才女子出列应对。 本来有意让康乐伯之女出出风头,刁难刁难她,并考考她的文学功底,但人家现在都已经是宠妃,这样的身份,下场来便是纡尊降贵,折了自个儿的身份。何况,皇帝本身不喜这类文艺对决,更是不会同意他的爱妃参与这样的乌七八糟的活动。 人家位分在那儿,搞不得她,苏御史十分憋闷。 这时有人道:「要说咱们大晋的才女,钟家的女儿说第二,全京没人敢说第一!钟大人,令嫒今日可出席了?若是来了,不妨让令嫒会会这小国王女,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钟学士面上谦虚说第一次才女的名头小女不敢当,但心里却是自豪得意的。确然,他的长女玉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平时在家里写的诗词画作,都经人传诵,流传全国,那样的才情,称是女状元都不为过。 他笑呵呵地招来贴身的小厮,让他去后座席面把大小姐召来。 女眷都在后排座席,太后居于上首,左右两侧是命妇,由品阶高低排列,安如沫居左下座,邻座是一名碧色衣裙的清雅女子。 其他贵妇贵女皆争相与太后攀谈,唯有她静坐不动,冷眼旁观。 这是一个冷傲的冰山美人,几番交谈下来,搭话极不容易,安如沫深有体会冰山之冷。 也无怪她冷傲,得知她是钟大学士的嫡长女,坊间才名远播的钟才女,安如沫心下暗慕。 这时候见一小厮轻车熟路地来到她跟前,躬身传达着什么,只见钟大小姐冷着一张桃花面,「这等附庸风雅的场面,我是绝不会去的,休要再让我强出头。」 小厮满面为难,小声道:「大小姐莫要推拒了,老爷说了,这不是寻常诗社对决,这关乎我泱泱大国的颜面。您若不去,我朝此轮必败……平白招人笑话呢。」 钟玉不为所动,目视前方,沉着冷静。 安如沫眺望对面一异国王女骄傲地昂首,顿时领悟过来,扭头对钟玉道:「钟小姐不愿出面的选择,值得被尊重,也不该强逼。但我泱泱大国的颜面,亦是不能丢的。不如折中,让我出面上台吧。」 「你?」小厮顾不上守礼,这时讶异地看向安如沫,不是他狗眼看人低,而是她看起来,并不是个能才。放眼全国,又有哪个女子及得上自家大小姐的才情之一? 安如沫微微一笑,坦荡道:「我的文才确然是上不得台面的,只有钟小姐出面才可稳赢。但问题是,钟小姐你不愿出面,如此便只好由我上台,为了赢下这场文斗,钟小姐不妨将你作好的诗借与我传诵出去吧。」 「你、你究竟是谁,怎么这样不要脸?!」小厮气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指着她大骂,「活了二十年,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厚颜无耻的人!」 说是借她家小姐的诗文出去传诵,说难听点便是抄袭,是剽窃,且她还在这里大言不惭地想要人家原作者点头授权,同意她窃用作品。简直是厚颜无耻。 钟玉这样清冷寡言,两耳不闻俗世的人,亦是头一次见到安如沫这么敢说的,偏她还挺坦然。 钟玉蹙眉,看着她的眼神有点一言难尽。 安如沫转头看了前方文斗的局势,说:「还是没有人出来,那位异国王女定然认为,我大晋的女子都是胸无点墨的庸俗弱女。」 这话霎时激起钟玉的脾气,她是文人,向来自傲自负,不愿被人看轻,使家国蒙羞,同时也不愿抛头露面,去参加这种无聊的名利场活动。 如此,只好依着安如沫那「折中」的法子,答应把诗文写给她,让她出头去。 小厮追加道:「我家大小姐把诗文给了你,只是授你传诵,并非全权授予,你必须署名我家大小姐的名字!」 安如沫颔首,「我自然晓得的。」 她头脑聪慧,一刻钟内的功夫,就把那首七言律诗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钟玉这会儿才正眼看了她。 能想出这种「折中」法儿,脑子又能蠢笨到哪里去呢。 小厮还在那儿千叮万嘱,一定要给他家大小姐署名,切莫独自占为己有,揽了胜名。 安如沫一一应允,表面功夫做得耐心至极。 可待她一上场,抑扬顿挫朗诵出那首诗作时,钟玉面色发冷,她知道,她不会署名诗文出于何人之笔。 小厮在一旁着急,愤恨不已,就要到大学士面前告安如沫一状,钟玉言语轻乏,阻拦道:「她窃走的只是诗文,并非才华,腹中有文采的,岂怕这些表面作秀的?不值得为这样的人伤心愤怒。」 「小姐宽宏大量,不予追究,可是这种得志小人着实可恨,岂能这样便宜了她?」 第78页 钟玉淡淡道:「女子活着本就不易,何必要为了一桩小事,毁人一生?」 若是揭发了,安如沫便是万人唾弃,身败名裂,皇宫是甭想待了,她家安远侯府,也甭想回去了。 孰知安如沫就是料到钟才女会是这等处理方式,才敢贸然顶名揽利。 方才那首诗文一出,惊艷四座,备受瞩目,皇帝虽意兴阑珊,但还是予她褒奖赏赐。 安如沫跪在台阶下谢恩,面上泰然平静,内心想法坚如磐石。 再不为自己谋算争取,她的前途便要到头了。窃诗作一举,她实属无奈,若他日得上青云,她定报钟小姐今日之恩。 第44章 安如沫并不想要普通的赏赐。虽然金银珠宝, 美裳华缎都不是普通之物,但她自问并不缺乏。 周明恪高高在上, 审视着她。女孩眸光坚定而清亮, 第一次敢丢掉恐惧, 与他对视,也算勇气可嘉,他有些玩味。 打小浸淫在宫中, 什么心机手段他没见过?是以对于她今夜卖力的表现, 背后动机再明白不过。 比起死去, 陷入困苦之境,人身不自由,没有权力,被压制于底层,更是痛苦, 生不如死。于是顽强坚韧如她,拼了命也要为自己博取锦绣前程。 「天下万物,都是属于皇上的,江山与臣民, 也都是您的。而如沫, 也是皇上的人。」 这句话, 周明恪觉得顺耳, 他喜欢。天下都是他的,包括人。他转头,众目睽睽下, 抚弄阮烟的唇瓣。 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也是他的东西,属于他一人的所有物。 安如沫明显想要入后宫,得一个名分,便是个婕妤、才人也是好的。 座位距离圣驾近的前排公卿大臣,都等着看皇帝表态。于国家社稷来说,寂寥空荡的后宫多塞几个妃子美人自然是好的,为皇室开枝散叶歷来都是最重要的。 苏御史脸黑得跟煤炭似的,原来就对皇帝有点儿怨气,生生把宝贝孙女贬为宫女。但到底是孙女得罪皇帝在先,被贬也是情有可原,何况还有康乐伯的嫡女贬为宫女为例,苏御史也不至于太生气。 可坏就坏在,那姓阮的姑娘,一跃成为了慧妃。苏御史当时那叫一个气,缘何他二品大员的千金之前勉强配了一个嫔位,而冷门落寞的伯府姑娘反倒高上一头? 都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不是还有安远侯的庶女也没受封么。苏御史勉强按捺下来,等着时间一长,皇帝气消,便到御前拉拉线,把孙女青禾重新弄回来。谁知安远侯的庶女动作极快,眼下就要上位了! 苏御史这下不能坐视不理,眼看这些个小妖精一个个排到前头去,反把他们苏家的挤压下来。 当即便要阻止,抢在皇帝开口之前,「皇上,安姑娘这时候的年纪,跟老臣家的青禾一样,正是姑娘最爱俏的时候,赏赐些簪花首饰,胭脂水粉就能高兴好久。」 企图分散皇帝的注意力,希望他赏赐些物品了事,莫要进封,同时,又顺势把自家孙女提上一嘴,让皇帝注意一下还有苏青禾的存在。 对,如果能想起苏青禾这丫头的存在最是好,假若皇帝要封安如沫,那么青禾也必会受封,毕竟都是一起入宫的。不然在这么多人面前,厚此薄彼不太好。 苏御史打得一手好算盘,那厢安远侯也不满了,上来插一脚,「皇上,苏大人说的有理,小女如今正是爱俏的年纪,也是可以侍奉左右的时候。沫儿入宫将要五年,这五年来食君禄,却从未君分忧,臣汗颜,臣惭愧,心里琢磨着,她是时候报效皇上了。」 跪在一侧的安如沫有些恍惚,她从来没有听过父亲如此亲切地唤她沫儿。亲切如斯,慈父口吻,但她不会忘记,他给自己取的如沫二字,是何等的寓意,如沫如沫,便是如泡沫般虚无,瞬间磨灭。 钟大学士气度超然,向来都有容人的大儒风范,此刻听那两个在前面争执,一副卖女求荣的嘴脸,终于看不过眼,说:「皇上,老臣看着,不如来赏析安姑娘的这首诗作吧!姑娘是怎样的奇思妙想,才能写出这样的诗文来!」 他越看越觉得,这首诗的风格,与自家玉儿极为相似,还有这个韵脚,这个用词,无一不透着一种熟悉。他不好直指人家小姑娘抄袭剽窃,便要听听她的创作心得。 周明恪无聊地打了个呵欠,钟义尚这老傢伙,就喜欢扯这些文绉绉无意义的东西。 他且未觉察出什么,便听司丞相说:「安姑娘的这首诗文惊艷非凡,实为才女,可与钟家小姐媲美,若请二位上场对决,不知又是谁更胜一筹呢?」 他唇角含笑,说话的声音清润舒缓,听之有如沐春风。但安如沫却感觉不到舒畅,心弦紧绷起来。 他一定是看出了些什么。聪明如她,立即想到他要藉机敲打她,让她适可而止。 有他在,她今夜想要揽足了名利是难了,加上有内心极度不满的苏御史在,想要达成心愿,得到名分,更是难上加难。 安如沫心沉了下去,暗暗告诫自己,心急没有用,强撑只会露馅,她必须及时停止,往后还有机会。 不过是一瞬之间,脑子便闪过了许多的念头,她心慢慢定了下来,柔声对皇帝说,她平时都是内敛羞怯的性子,为了上场与异国王女对决,可谓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眼下精力消耗过大,已然不能再与人再对诗,且先告退,日后若有机会,定与钟小姐切磋一番。 第79页 皇帝对她本无甚兴趣,可有可无的,听她这么说,随意地允了她离去。 司丞相非常贴心地给她请了太医,开一帖安心养神的药方。 苏御史见安家女儿没有受封,目的已然达到,自然见好就收,没再揪着不放。 安远侯一张脸国字脸寡淡平稳,暗道那庶女果真是个不中用,扶不上墙的,还是不指望她为家族出力了。 钟大学士老脸憋红,没能把那小姑娘留下审问清楚,郁气在心,不能开解。 众人心思各异,接下来的节目更加平淡无奇,夜宴进入了尾声,压轴的节目上场表演。 周明恪一扫方才的懒散,精神奕奕。坐直了身子,对众臣道:「朕准备了一出精彩节目,特邀众卿共赏。来人——」 一声令下,便有侍卫推着一辆囚车出来,囚车里面困坐着这个口塞破布,不能言语的壮汉。 在座的公卿身子都紧绷起来,头皮发麻…… 熟悉皇帝的臣子都知道,皇帝又要当场执刑了,这种血腥可怖的场面,文臣瑟瑟发抖,却又不敢捂眼不看。 也不知他是什么用意,是想要杀鸡儆猴,还是恶趣味发作,要吓唬众人。 钟大学士本有意阻拦,但在清楚皇帝的动机之前,并不敢开口。上首这位年轻的帝王,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手段残暴了些,但也是事出有因,从来不滥杀无辜,并不是外界谣传的那样。 钟大学士与几名文臣声称身体不适,向皇帝请求提先离席。 本来就不是要做给他们看的,周明恪闲懒地坐着,随口允了。文臣几个如蒙大赦,逃也似的拉手一道跑了。 周明恪唇角一弯,目光落在寂静无声的席面上,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一干武将外臣的坐立不安的模样。 司君墨与他向来默契,于是在「节目」开始之前,吩咐宫女太监清理后厅现场,让女眷们退避或返家。 阮烟亦被孟姑姑带回后宫。 气氛营造得差不多了,当皇帝下令现场腰斩此人时,定南王终于忍不住,将要站起,却被邻座的北靖王攥住,朝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定南王万不能忍受,一双眼睛充血般通红,额角青筋迸起,拳头捏得死紧,声线都是颤抖的,明显拼命克制,「他是我麾下最强有力的大将,是随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他不仅仅是我的属下,亦是我的手足!」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确然,那个关在囚车里,即将被拎出来腰斩的壮汉,是他手下能力最强,统军布阵最厉害的大将军,若折了他,他的军队便会溃散如沙。 他是万万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的。 「你还看不明白么。」北靖王十分冷静地分析,「大将军被抓了,出现在这里,显然就是计划败露,周明恪已经识破了,今夜便是一个局。你若贸然闯进去救人,咱们也将暴露,一个也跑不了。」 牺牲一人,保全大家是真理。 定南王震惊,抑不住回头去看上首的帝王,那个人,懒懒地歪着,漫不经心的,原来误以为是一只疲懒休憩的虎,却不知那是韬光养晦,养足精神气,好将逆臣一网打尽,一口吞掉! 「我们部署了整整半年的计划,岂会这么轻易就败露?他又是从何处得知,今夜的行动?如今阿蛮被抓,那么我们呢!他会不会早已知晓?!」定南王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北靖王心中没底,竭力安抚兄弟,那些话语,也像安慰自己。 只要不出头救人,只要按捺下来,牺牲了一个阿蛮,便能保全他们所有人,定南王没有选择,只能信了。 当囚车里的壮汉被提了出来,武人扛起大刀,往他的中腰一砍,耳边一声嗡鸣,眼睛被刀面的寒光一闪,闭上眼的同时,鲜血哗啦溅了一脸。 诸侯是王公权贵,是极为体面的大人物,赐座前排,因此被溅一脸血,亦是无可避免。 诸侯们默默擦去脸上的鲜血,不敢出声怨言。只有定南王呆坐着不动,热乎乎黏腻腻的血煳住了眼睛,亦没有动手拭去。 他看见阿蛮的腰被砍断,身体折为两截,鲜血流了一地,一大滩触目惊心,血水浑浊,其中还有条状的东西,那是人的肠子。 宛如被砍断的蛇身,下半身还急剧抽搐着,上半身则掉落在地上,一动不动,这场景如斯诡异,即便是见惯了生死杀戮的武将,见此场面亦觉毛骨悚然,面色煞白,血色褪尽。 奢靡的筵席上,金盏玉杯,香醇的酒味与血腥混淆,金銮大殿血水四溅,场上死寂。 皇帝面色如常,连眉头也未曾皱过。 异国使节皆看傻了眼,后背冷汗淋漓,见识到这位大晋皇帝的兇残暴虐非浪得虚名,一时间思绪纷飞,忍不住猜测他为何在筵席上杀人,可是在警示震慑他们这些小国臣子…… 北靖王第一个反应过来,腾地站起身,唰地拔剑。 兵器出鞘的声音惊醒旁人,皆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他,这位王爷吃了豹子胆了不成,竟敢当场拔剑,莫不是要行刺皇帝? 周明恪见底下人慌乱,依旧冷眼旁观。 却见北靖王手腕一翻,剑尖朝身旁的定南王刺去,此种反转令人措手不及,只听噗嗤一声,长剑没入定南王的胸口,他话也来不及说,虎目圆睁,沉重地倒了下去。 周围的宾客赶忙远离。 第80页 北靖王跪在玉阶下,高声道:「定南王意欲谋反,早在进京时便部署好计划,带五万精锐将士潜入京中,意图今夜逼宫造反!此等谋逆贼人,臣为陛下除之,免留祸害!」 「这么说,朕还要感谢你替朕除了逆贼?」周明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北靖王一脸正气,恭谨道:「为陛下排难分忧,本就是为人臣子的分内之事。」 周明恪后背往龙椅一靠,悠然道:「可是朕,最不喜他人在朕面前先斩后奏,自作主张呢。」 话锋一转,语气冷肃,「来人,押下去!」 北靖王之所以倒戈便是意识到计划败露,有可能受到牵连获罪,当阿蛮大将军被腰斩,触及那血腥残暴的一幕,便生了反叛之心,只为脱罪获得饶恕。 谁知他都反过来站在皇帝阵营了,却还是难逃囚杀的结局。他剧烈地挣扎,大声道:「臣自作主张是不对,可是皇上,臣上报揭露逆贼有功啊!」 「早知而不报是一罪,弒亲是一罪。王爷活罪可免,死罪不能逃。」司君墨替皇帝接口。 北靖王还想再辩解,张口就要说出埋伏潜入宫内的军兵,以将功赎罪,这时有皂靴沉声大步踏来,蓦地一回头,便见那个休假在家的尉迟大将军提着暗兵队长的头颅进了大殿。 只见他屈腿一跪,洪亮嗓音如雷,「禀报皇上,活捉叛军千余人,叛军队长人头已斩获,请皇上过目!」 周明恪未出声,接着南北厢护城的统军首领跨步进来,「启禀皇上,城门已封锁,五万乱军尽数歼灭!」 到了这步田地,北靖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敢情人家早有预料,尽等着他们主动落网,好来个瓮中捉鳖,如今城门也闭锁,料他纵有天大本事,也是逃不出城了。 这么死了,原也可拉个垫背的,北靖王眼神凶煞,往人群一扫,瞥见坐在角落的周子言,鹰眸眯起,就要把这个藏得最紧密的东西供出来,却见他遥遥朝他吐露唇语。 唇语无声,且距离颇远,但那一刻他看懂了。周子言说:「我会替你报仇。」 他冷笑,当然是不信他的!勐然转过身来,就要告密于众人,忽闻耳边劲风凌厉,他来不及张口,一只手指般长短的锋利铁钩横空飞来,生生勾破了他的喉咙。 「刺客!有刺客,来人!」不知是谁一声叫嚷,顿时使场面陷入混乱。 侍卫分批现身捉人,飞檐走壁追逐。 尉迟大将军当即就要拿下北靖王,防他趁乱逃跑,怎料刚走近,北靖王便持剑自刎了。 尉迟大将军默默贊他此举英明,与其落在陛下手上被凌迟至死,还不如自个儿动手死得痛快。 周明恪看在眼里,微一颔首,这人还算自觉,自杀嘛,省得他动手了,还不用背上一个弒叔的罪名。 有内廷禁军追拿刺客,尉迟将军便也不必去凑热闹了。来到皇帝近前,刚要拍拍马屁,夸皇上睿智无双天下第一,就见他冷不丁防地开口—— 「卿为配合今日擒拿叛军,而假意告假,放诸侯入宫,故意引万军潜入皇城。朕该嘉赏你。」 尉迟将军一张黑脸透着红晕,傻笑着要回应。 「但……」年轻的帝王面上似笑非笑,尉迟将军突然不安,不祥预感升起,「让你假意迴避是朕的旨意,然令郎却也百计千方要你迴避,放他们入城又是何理?」 尉迟将军冷汗滑落,黝黑的肤色生生泛白,焦急想要解释,却又无力反驳,「皇上……」 他大可说枫儿聪睿,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所以帮他这个父亲的忙呢。 但大将军生性耿直,说不出这样的谎话,表情惨然,几近哀求地望着周明恪。 皇帝多疑,疑心他儿子尉迟枫是叛逆诸侯的藏在京中的内应。 尉迟将军万不能认下这桩祸事,那绝对是死路一条。 ** 受封为慧妃,阮烟便从后厢偏院搬了出来,入住精緻华丽的「大金鸟笼」飞鸾宫。 底下人窃窃私语,说这宫苑是皇后居所,为何她一个妃子,却入住了中宫。 阮烟没管人家如何揣测,早早遣了伺候的婢女,熄了灯火钻入床被入睡。 能睡一会是一会,等前殿宴会结束,狗皇帝一回来,她就甭想睡觉了。 那厮化作了狼狗般,仿佛到了发q期,日夜索要不停,床上粘人得紧,不让人安睡。 她这厢正要入睡,忽闻窗外风声,有一条高瘦的人影鬼魅似从门窗外掠过,乌黑模煳的身影映在窗纸上。 那人克制小心,急促地敲了敲门。 阮烟惊了惊,下意识地要叫喊来人,那人便闪身入了门,进到内室来。 烟紫色的纱帐被挑起,他摔了进来,将阮烟压倒在床。 闻到他身上清新的皂香,阮烟一怔,「你……」 他压低了声音,焦急道:「阮烟,掩护我!」 第45章 阮烟知道他长得又高又瘦, 身板子瘦如修竹,万没想到他压下来时, 竟这么地重。 「小聪子, 你怎么了?」屋里熄了灯, 昏暗模煳,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唿吸急促, 就在耳边。 姿势略显暧昧, 他温热的鼻息从她脖颈拂过, 微微地痒。阮烟往后仰,避开一些。 谢临聪纹丝不动,亦不敢乱碰,怕冒犯了她,他低声说:「我被人追杀了。」 第81页 话音落, 阮烟便听到外面的噪声喧杂,像是宫内禁军巡逻搜查。 阮烟心一紧,透过黯淡的月光,努力辨认他的脸, 想看他此刻的表情, 「你……受伤了吗?」那句你究竟是什么人, 到底没有问出口。 阮烟一直独善其身, 在这个异世独来独往,并不过分关心周围的人和事,因为始终坚信着, 她总有一天是会离开这里的,届时她与这里的人,再无瓜葛,一生不会再见。 谢临聪摇了摇头,但意识到她可能看不见,便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轻软乖巧。 以他方才轻松灵活的动作,阮烟看出,他是个有武艺傍身的,料想不到两人在落翠庭朝夕相处了三年,竟未能发觉,究竟是她太愚钝没发现,还是他隐藏得太好令人不能察觉? 只有一点她早先便确认了,他不是一个寻常的太监,天生不是做奴僕的人。 外面嘈杂声越大,顿时将隔壁耳房的宫女惊醒,纷纷打开了房门到苑外去查探情况。 阮烟感觉到伏在自己身上的谢临聪身体瞬间的紧绷,她不由得宽慰,「他们不会闯进来的。」 谢临聪刚想问为什么,然触及屋内奢华的家具陈设,顿时沉默,也有些懂了。 外面的情况与阮烟料想的相差不多。 当皇宫各个角落都搜了个遍,只剩这飞鸾宫未搜,年轻的卫军们站在宫苑门前犯了难,搜不搜成了一个问题。 主要是里面的那位是陛下独宠的主子娘娘,谁也不敢进去放肆,平白得罪了人。 这时大宫女出来了,柳眉倒竖,娇咤呵斥,「娘娘已经歇下了,你等胆敢贸然闯入,惊扰娘娘安眠,小心告到皇上面前,势必让你们丢了头顶纱帽,身上红袍!」 一群小子顿时噤了声,不敢想像告到皇帝那儿去会是什么光景,以皇帝的性子,卸官职还算轻的,就怕因此要了性命……思及此,为首的领军小哥拱手道一声打扰,便率人离去了。 归燕把人斥退了,身边的小宫女一脸崇拜,说她刚才那一下好生威风。 归燕摆了摆手,论威风体面,她远不如孟姑姑的。 让宫人各归其所,自个儿则进了宫殿,敲了敲两扇大红贴花的木门,轻声唤了几声娘娘。 阮烟用手推了推谢临聪,他立即会意,从她身上下来,躲进了旁边云朵般绵柔的锦被。 阮烟一直没应声,归燕心知方才的动静没扰了主子,便也退了下去。 烟紫色的纱帐随风轻轻拂起,月色下她侧脸柔美妍丽,还是一样的眉眼,可现今看来,却是有些不一样了。 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谢临聪心情闷闷的,更郁闷的是,他方才压覆在她身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哪里也不敢碰,只闻着她身上的幽香,他底下便……便有了反应,悄然支起。 不是不羞耻的,可对象是她,似乎因为她这样……也没什么不正常。 合该是这样的,也只有对着她,会想要,会有反应。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与她没有可能。 心情好像更糟糕了一些。 四周静谧,空气中流动着某种情愫。彼此再沉默下去,难免尴尬。 他开口,小声说:「阮烟,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阮烟哂然,「你我之间,用得着说什么谢谢对不起。」 「你不知道,我的情况很兇险,如果不是你掩护了我,我就会……」那个死字,他不敢在她面前说,「你又一次救了我的命,叫我如何不感激。可是,你会因为救我而受到危险。」 顿了顿,他声音低落下来,「可除了寻你庇护,我已走投无路。我给你带来了危险,对不起……」 阮烟默了默,答道:「你也知道是我救了你,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留着性命,不要再去涉险。你应知道,不是每次都那么好运。」 「我知道的。」谢临聪翻过身来,面对着她,「我有一个问题来不及问你,做了他的妃子……你,你快乐吗?」 快乐??阮烟笑,淡淡道:「落翠庭那三年,你我可算是相依为命,如今我做这宠妃,快乐与否,难道你还不了解,看不出来吗。」 「对不起。」他语气艰涩,心里却有一点点欢喜。 这说明什么,说明她无意皇宫的荣华富贵,他小心翼翼,试探地问:「阮烟,你还想出宫吗?」 一个还字,微妙有趣。阮烟牵起嘴角,注视着他的眼睛,「如果我说我仍然想出宫,你还会帮我离开这里不成?」 「我会!」谢临聪俊眸明亮,喜悦溢了出来,嘴角的笑意控制不住,宣誓一般,他着急道,「只要你想出宫,我便会竭尽全力,带你离开这里!」 仿佛预见了他们那美好的未来,男耕女织,田园之乐,养着几个孩子,享受天伦。想到那个画面,他大脑抑不住兴奋。 「你有能力带我出去。」不是疑问,阮烟肯定道,「可是之前我千方百计想要逃离,你却从没有跟我提起,没有想要帮我。」 「现在,又为什么肯了呢。」 谢临聪表情变了变,唇张了几次,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化作一声嘆息,「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之前是为了什么。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的是,只要你想,我便抛下一切,带你离开。」 他喉咙动了动,期盼又渴求地望着她,「你跟我走吗?」 第82页 心里头的那股冲动在驱使着她答应,念头在脑中几经迴转,最后她从床上起来,整理了衣衫,对他说:「你走吧,皇上很快就会来。」 谢临聪还想再说,但看她气息沉敛,显然不欲多谈。 无可奈何,他身手敏捷地跳出窗户,临走前踌躇着说:「你若想好了,随时差人告知我。」 阮烟催他离去。 等他的身影轻快跃上屋瓦,眨眼间消失于夜幕,阮烟这才闭了门窗,重返床榻。 他武艺那么好,带自己出宫可谓轻松,为什么不顺势答应了他呢。 阮烟摸出藏在床底暗格的金属器物,她还是心生希望,盼着司君墨寻来法师,启动能穿梭时空的天钧轮,带她回到原来的世界。 端详着天钧轮好一会儿,把它放回原处,便拉起被褥睡觉了。 时间悄然流逝,她陷入了熟睡,当有人掀起床帐,钻入被窝,她尚未知觉,直到那浓郁的龙涎香扑鼻而来,唇被人攫住。那冷而结实的身体压了下来,身上的单衣被人扯落,剥了个干净。 阮烟乍然惊醒,却没有睁开眼睛。 心里哀嘆一声,又来了,这特么还有完没完。 她还是只敢在内心吐槽咆哮,抬脚把他丫的踹下床的勇气都没有。 是以只得由着这色龙骑到她的身上,为所欲为。 「怎么不叫?」做到中途,他忽然停了下来,侧头问她,「朕喜欢听你叫喊的声音。」 阮烟在心里白了他一眼,大半夜睏乏至此,有什么力气叫喊?她懒得与他说实话,敷衍道:「我受寒了,鼻子堵塞,咽喉干疼,发音困难。」 克制着怒意,补充道:「我染了风寒,还请皇上速战速决,小心龙体过了病气!」 周明恪暗品速战速决这四字,觉得用得巧妙。当即加速冲刺,一边轻蔑道:「这点病气,朕还不放在眼里。」 阮烟不管他了,自顾睡自己的。 …… 连续被他幸了一段时间,阮烟对晨起酸软无力的身体已然习惯。 归燕前来伺候她梳洗,末了按例问:「娘娘今日还饮那避子汤吗?」 阮菸头也没抬,颔首。归燕欠身行了礼,便出去煎药了。 秋纱给她梳髮簪花,悄声问:「娘娘,歷代后宫的女子,从来都是为了龙嗣用尽一切手段,偏偏到了您这儿,却这般避之不及……恕奴婢多嘴,虽说目前偌大后宫只有娘娘一人,可皇上始终是国君,以后总会纳别的女子进来的,看行宫那位安姑娘,便是您的潜在对手。您总要为以后的路着想,怀上龙嗣是顶顶重要的,奴婢还是希望娘娘能停了那药……」 昨夜睡得不好,第二日醒来仍是昏昏欲睡,她强打起精神梳妆,等着去西宫请安。 眼下听见秋纱说的,私下腹诽,留着那厮的孩子做什么?带回现代去吗?留着孩子,以后她还怎么找男朋友,找老公、嫁人? 虽然身子给了他,被他占了去,但阮烟不认为,与他睡下了,便是整个人都归属于他了。 她还是她自己,她还是可以选择嫁给别人。反正……她也不喜欢他,若是怀上了他的孩子,岂不是一辈子都赔给了他? 「避子汤一事,切莫让孟姑姑知道。」阮烟说。 「娘娘可是怕孟姑姑会告与皇上?」 阮烟摇头,实际上,她认为皇帝早已知情,在煎药的归燕,即是周明恪安插的耳目。 避孕一事,他显然是默许的。 为什么?阮烟冷笑,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多是些注重下半身的禽兽,尝得床笫滋味之后,岂会愿意那么早就当爹?自是想往后拖延,玩乐够了再商议。 「孟姑姑是太后的人,让她知晓我避孕,太后哪能放过我?」阮烟答。 如她所料,周明恪确然知晓她服避子汤的事。 还记得归燕将此消息上报时,他握着手中的兵书看了许久,半晌才道:「随她去。」 服药汤伤的是她自己的身子,她要伤害自己,他还能拦着?况且,他也不是很想要子嗣,也无法想像自己为人父是一种什么样的光景。 他冷酷地想,像他这样的人,哪里做得了父亲。便是为人夫君,也是不太合适的。 没有妻儿最是好,永远没有牵挂。 「去,召何太医前往飞鸾宫。」 喜公公问:「娘娘可是身体不适?」老人琢磨着,如果是身体有个点病痛,今晚还是不要让皇帝过去宿夜了,免得损了龙体。 周明恪不耐烦,「她受了风寒罢了,说是咽喉干疼。立即去叫何太医。」 喜公公忙应声去了。 周明恪抓了抓头髮,表情沉凝,老是服避子汤也不是个办法。 …… 蜀平国朝贡的物品当中,七曜叶被提取出来,何太医激动得眼眶发红,寻了那么多年,可算找到了这一味药引。 于是一头扎进药房,没日没夜地制药。 五日之后他蓬头垢面地出来,将研制出来的一瓶墨绿色药汁,郑重地递交给了司丞相。 熬了整整五日,他身体快撑不住,急需回去补眠,是以这珍贵的药物得由他人送到宝殿去。 由于皇帝的眼疾是为隐秘之事,知情人只有何太医和司丞相。他并不敢交给御医房的其他同僚,保险起见,亲自递交给司君墨。 第83页 把东西交到手,列出了医嘱,便安心地回家补眠去了。 司君墨拿到药,心情豁然开朗。七曜得来不易,皇帝是否配合治眼更是不容易,好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何太医的徒弟瞧着他的模样,打趣道:「司大人,我家师父进药房躲了五日,出来整个人憔悴不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怎么您比师父他老人家更甚?莫非你也上哪儿躲上五日了?」 司君墨低头一笑,却没有解释。 宝殿中,一场欢爱及时结束。到底是顾及等会子要治眼,是以周明恪这回没有折腾太狠,快感到了之后就没再来一次。 他尚且年轻,身强体健,气血方刚,最是贪鲜爱玩,花样也是极多的,也不知他从哪学来。 方才他将她按在摇椅上来了一回,衣衫也还完整地穿在身上,没怎么动过。只是那摇椅晃动得很快,吱吱作响,好像随时会散了架。 阮烟的裙子一片可疑的洇湿。 周明恪瞥了一眼,「去换身衣服。」搁下话,他就绕了出去,到大厅等着何太医。 阮菸头上原来梳着高耸的凌云髻,金簪花钗都在做那事的过程中散落下来。 她坐在内殿的妆檯前,瞧见镜中的自己眼眸水润,眼角含春,唇色嫣红。脸颊色泽嫩粉,微微出汗,几绺髮丝紧贴着,凌乱的美感。 换上新衣,她出去透气。然后见到周明恪端坐在圈椅中没有动弹,眼睛上面蒙着一条三指宽的纱布。 洁白的纱布被墨青色的药汁完全浸染,此刻敷在眼睛上,想是治疗的方式之一。 她走路的脚步声很轻盈,当她刻意放轻步伐时,可做到完全听不见声响。 与司君墨四目相对,彼此都有些怔忪。 阮烟没想到来的人不是何太医,而是他。每一见到他,心绪开始起伏,变得不对。 阮烟抿紧了唇,看了他一眼,便往侧门走了出去。 司君墨在她跨出门槛时,脚下一动,拐弯跟随其后。 宝殿内一片清寂,秋风拂过,枯叶轻飘飘落在地上的声响,尤为清晰。周明恪耳朵微微一动。 两人来到侧门外方的假山后面。 「司大人,我来是为了问你,寻法师一事的进展。」阮烟不想跟他独处太长时间,是以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以节省时间。 司君墨苦笑了一声,他就知道她惦记着这件事。当即正色道:「司某未负所託,一直在寻找。这些天不眠不休,终获一得道法师的踪迹,并且开始了初次交涉。等我谈妥了此事,便会把他带到你面前来。」 阮烟抬眸,见他今次不如往常那般光风霁月,眉宇间已染上浓浓倦色,尽管如此,风度依然不减。 她知道的,政务几乎压在他身上,替皇帝料理万机,一年到头极少休憩,如今又为了她的事四处奔波,想必是累极…… 阮烟逼迫自己硬起心肠来,可脱口而出的话语,却隐含着担忧不忍。 「事务再忙,大人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司君墨垂眸看着她,唇畔笑意真挚,「司某……省得的。」 出来不宜太久,两人一前一后往侧门入殿,出来这一趟,也只有一盏茶的功夫,相当短促。 进去时,皇帝仍稳坐在那儿,姿势不变,好似已经睡着,无知无觉。 第46章 掩藏在平静底下的汹涌情潮, 悄无声息地流动。 阮烟不觉得对周明恪不住,亦不觉得背着他与外男私会, 绿了他。 虽心有所属, 但与那位丞相再是清白不过的。 是以, 即便那天晌午他醒着,窥见了她与司君墨独处,阮烟亦能坦荡。何况他并不知情, 阮烟更不可能主动告诉他这些。 周明恪当真不知情吗? 当今日退朝之际, 他公然对司君墨说:「卿即将而立, 至今还未成家立室,都是朕的疏忽,才让你被朝政耽误到今天。即日起,朕会为你挑选良家女,择日婚配。」 这位皇帝向来是强势的, 专横霸道,雷厉风行,一下达命令,便不容许反驳……这些, 陪伴了他十年有余的司君墨再了解不过。 他难得怔住了, 在原地杵了好久, 那些拒绝的话, 在触及他冰冷寒凉的锐利眸子,顿时倾吐不出。 眼下他尚且穿着紫红色朝服,身上纹绘飞禽图案, 大富大贵的象徵。恍然了悟,不管陪伴了他多久,不管为他做了多少贴心事,他们始终是君臣。 司君墨跪了下来,叩谢皇恩。 周明恪今日穿得正式,规规矩矩地穿着衮服,头戴冕冠,疏密适中的旒珠垂坠,令人看不清天颜。 他虽穿得正式,但坐姿随意散漫,没个正形,一手撑着下颌,骨节分明的手指很有节奏地敲着金板扶手,懒洋洋地审视着殿下跪着的人。 天颜俊美无俦,懒散如栖息的虎,然虎终归是虎,不论何时何地,那股子狠戾威严都是掩不住的。 没有人敢在他休憩散漫时掉以轻心。 倒是钟大学士看得开,不像他人这样恐怕,偷眼看了年轻正派的丞相一眼,怎么看怎么喜欢,俨然是一副父翁看女婿的模样。 这时期期艾艾地看向皇帝,心思昭然若揭。 周明恪唇角轻勾,这老傢伙原来古板得很,平时跟年轻的丞相没什么共同话题,两人时常出现政见分歧,却想不到,钟学士这时候想要丞相为婿了。 第84页 虽说勒令丞相娶妻,少起不该有的心思,但周明恪始终承着多年辅佐的情分,是以对他的婚事还算上心,不是囫囵给他充凑了事。 「丞相为我朝栋樑,年轻有为,相貌出众,说是京城第一等的好儿郎也不为过。是以婚配的女子,也需是家世清贵,品貌兼优的名门贵女。」 周明恪在钟大学士的热切期盼下,缓缓道:「大学士长女,才情冠京,品貌兼优,是为大晋女子典范,足以与卿匹配。卿以为如何?」 司君墨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当即答应下来,「全凭皇上做主。」 这就是答应下来了?马上收穫贵婿的钟大学士喜不自禁,激动地跪谢,「老臣谢皇上赐婚!吾皇万万岁!」 这一老一少在朝共事好几年,也不见多和睦,突然间就看对了眼儿,怎么看都觉得耐人寻味。 后来大学士声称,原来今年朝会,是丞相替了被剽窃诗作的钟家小姐讨了公道,断了那卑鄙的安家姑娘从中谋利的机会。 钟大学士最厌憎被人当做跳板利用,是以司君墨的帮忙,让他心生巨大好感,回家问了长女玉儿的意见,见她难得露出丁点女儿娇态,便知她亦对那年轻丞相有意。 钟大学士当即就来求皇帝做媒了。 现今如愿得了赐婚圣旨,婚期待定,礼部等人正翻阅黄历,寻拟佳期,大学士心情喜滋滋,走路时脚下生风。人逢喜事精神爽,同僚一边向他恭贺道喜,一边称赞他最近做了什么保养,竟年轻了好几岁呢。 大学士抚须笑眯眯的,十分自得。然这时却有人出来泼冷水,一副为你好,才跟你推心置腹说悄悄话—— 「令嫒秀外慧中,腹中有诗文,如此有内涵的姑娘,完全不是那些花瓶贵女可以比的。要我说,像这样好的女孩全京找不到第二个了,这等子条件,配皇家做皇后也是使得的,何至于下嫁丞相?」 大学士瞪大了眼睛,丞相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多少宦官世家想跟他结亲都来不及,自家又是厚了脸皮央求皇上赐婚才成的事,说是高攀都算的,如何是下嫁了? 大学士是个护短的人,司丞相是未来女婿,便容不得外人小瞧了他,说他坏话。当即怼了回去,「您莫不是嫉妒我得了贵婿,在这儿煽风点火,企图搅黄了我家的婚事?您嫉妒也没用,您可没我那样优秀的女儿可『下嫁』。」 那官僚气唿唿,吹鬍子瞪眼,「我嫉妒你做什么?我说的是真心话!真是好心当驴肝肺!」 大学士哼了一声,「行了,您就是想攀龙附凤,想做皇亲国戚,也得有个优秀的女儿才行。」 「你!」官僚气炸,不欲跟他多说了,摔袖离去。 令一官僚看不过眼,低声劝诫钟大学士,「我跟钟老你,相识十几载,别人可能会诓你,嫉妒你,但我却是不会的。」 钟大学士瞟了他一眼,嗯了声,「你也要来说我那未来女婿的不好吗?」 老友人摇头嘆气,「非也。司丞相是放眼全国,亦难觅的佳婿,才华横溢,能力出众,最要紧的是,他年纪轻轻,便抵达别人穷尽一生,也难以攀爬的巅峰。而他身居高位,不骄不躁,待人谦和,堪比圣人,普天之下找不出与他这样好的人了。」 这话钟大学士很爱听,频频颔首,表示贊同。 重点来了。老友人唏嘘道:「可他不是咱们大晋的人哪。即便他在大晋长居十几年,他也是个他乡异客,总有一天是要回到故土去的。届时,钟老你难道会捨得让女儿跟随他到异国去吗?」 钟学士满面愕然,霎时说不上话来。 司君墨在朝十余年,大家都忘记他是异国人士。 最后,钟大学士怀揣着纠结复杂的心绪走了,话题的男主人公从院墙后面绕了出来,朝他拱手,长长一揖,「多谢尚书大人。」 尚书笑得无奈,「依我看,钟老的长女是个极好的姑娘,与司大人你当是相配,你何必要以这样的方式,推拒了人家?若真无意娶亲,昨日在大殿上又为何答应?」 司君墨淡笑着,没有解释。 再过两日,钟大学士阔步来到宝殿议事大厅,痛斥司君墨的风流滥情,豢养勾栏贱妓,向皇帝请求解除婚约。 周明恪没应,狭长凤眸往沉默的丞相面上一扫,语气听不出喜怒,「卿实话相告,可有此事?」 司君墨镇定道:「钟大人所言不假,臣在外红粉知己无数,勾栏中的女人,也确有豢养。」 钟大学士见他坦然承认,气血飙升,指着他怒骂道:「衣冠禽兽,无耻之徒!」 周明恪轻嗤,「丞相清正廉洁多年,如今也沾惹了酒色,败坏朝廷风气。朕若不严惩,恐难以服众。传朕口谕,丞相德行有失,吏治腐败,降职罚俸一年五月。」 其他人暗中倒吸口气。男儿好色,流连勾栏也不是多要紧的事,怎就罚得这么狠?全国上下,谁人不知皇帝与丞相深厚的情谊?扣除友情分,也不至于这样罚的。 皇帝好像还不满于此,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吩咐左右,「来人,领丞相到审监司走一趟吧。」 之后又补充,「领鞭刑五十。」 在场的臣子无不震惊,五十鞭子下去,性命焉能安在? 司君墨没有抗议,淡定地领旨,从容退下。 等他走出殿门,周明恪一张脸阴沉得吓人,腾地站起,圣驾离去。 第85页 他胸口怒气翻腾,几乎克制不住,疾步来到飞鸾宫,却扑了空,见不到人。「慧妃呢?」 值守的宫女见他处于暴怒的边缘,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但还算完整地答了话,「回皇上,娘娘在东花园……」 周明恪摈弃了跟随在侧的一干奴才,径直往东花园去了。 远远就看到她坐在花藤缠绕的鞦韆架上观赏风景,瞧着贴身宫女几个在一丛牡丹海棠上扑蝶,一派悠闲惬意,却看得他火冒三丈,妒火撩得老高。 当他夹带一身戾气狂怒出现,阳光明媚,温暖照人的东花园霎时陷入了僵冷,凉意从脚底蹿起。 阮烟心弦紧绷,心跳加速,已知他要发难了,掩饰慌乱,强作镇定地让一干宫人先行退下,以免殃及无辜。 宫女们提着裙摆利索地滚了出去。 花园没了人,鸟兽皆散,冷清一片,连日头也躲避不及似的悄然西斜,阮烟心中犯憷,小心地从鞦韆架下来,脚尖还未触地,就被人拽了回去。抵压在鞦韆上。 阮烟被他压制着,一时没法下来。看他手法疾乱地拆解她的裙衫,她不免慌了神,按住他进犯的手,不可置信道:「你想在这做什么,疯了么!」 他怒极反笑,「朕就想在这里做弄你。你还敢阻拦朕?」 不待她回应,便把她的裙子掀了,胡乱粗暴地入了她。 阮烟受不住,恨恨地咬住他的肩膀,而他愈发放肆,在耳边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可见他愤怒到极点。 「你真是好样的,有那本事勾引丞相,令他甘愿为了你跟朕耍谋。表面顺服朕,私底下忤逆朕,为了解除与钟家长女的婚约,连豢养勾栏妓的事也做了出来。朕从来不知,你究竟是何等的魅力,能引得他为你这般作践自己?」 惊疑褪去,阮烟瞬间明白过来,那天与司君墨在侧门假山后的独处被他知晓了。 她有心辩解,可他底下狂浪的做弄,撞碎了她所有的言语。 恰逢这时,有一行人从东花园的长廊经过,阮烟一个紧张,顿时让周明恪举步维艰,紧紧束缚。 他眺目一望,附在她耳边邪笑,语气恶劣,「看你选的好地方,丞相眼下被押往审监司,经过了这处,瞧见了你在此浪荡,不知会作何想?」说罢,他卯足了劲儿作弄她。 「你无……耻!」阮烟俏脸涨红,软声喘息,那些愤恨骂人的话,听在他耳朵里,不过是撒娇嬉闹。 周明恪面上漠然,毫不怜惜。 尤其想起那日他们两人,趁着他眼上敷药瞧不见双双离开,躲在侧门后方的假山旁私语。 他耳聪目灵,虽看不到,却能听见。他亦跟了上去,靠在山石洞下。将他们的对话尽收入耳。 明明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可他们两人之间无形中透着一种别样的情愫。连他这样寡情冷淡的人,也能从她的语气中,听出那异样的情感。 确定无疑,她喜欢他的臣子司君墨。 那一瞬,妒火烧得他肝肺都是疼的。心尖抽搐着,酸胀痛苦。二十五年的人生,他未识得这样的滋味。 他没有当场撞破揭发那两人,全因这特殊的关系圈。 一个是臣子兼友人,一个是中意的女子。若揭露出来,丢失颜面的,也只是他周明恪一人。 堂堂帝王,被妃子和臣子冠上绿顶,必定令天下人贻笑,他的太祖爷爷想必也会气得从棺材诈尸。 幸而情况不算太糟糕,他们纵有心意,但未通私情,倒还有得饶恕。 周明恪自认是宽宏大量的君主,非小肚鸡肠,是以给丞相安排了一桩人人艷羡的婚事,以让他步上正轨,莫再犯蠢。 谁知司君墨竟为了顺理成章搅断赐婚,生生作践自己的声誉。 周明恪纵是大度,也忍无可忍了。 眼下罚了他,又惩了这小女子,叫他俩在鞦韆架上的浪态叫某人看见,他内心稍稍平復了些。 他在这时生起了一个念头,这念头强烈得按压不住。 刻意用命令的语气,掩饰那股认真,说:「避子汤莫要再吃了,朕要你诞下龙嗣。」 第47章 皇帝近日, 心情如秋日般晴好。这时好时坏的脾气,经常让人捉摸不定。 这一次他的好心情维持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刷新了喜公公对他的记录。 即便是飞鸾宫的那个给他甩脸色, 令他吃闭门羹, 他竟也大方地没有计较??换作平常,早就发怒下旨处罚了。对此,一干宫人纷纷惊掉了下巴。 飞鸾宫的阮慧妃, 坐实了宠妃的名头。 周明恪知道她怒气未消, 气恨他光天化日之下, 在东花园那样的公众场合行事,且还让司君墨看见了。 让司君墨看见,就是他故意的,他尝到报復的快感,因得一遭, 让他心情十分舒爽。 这都七日过去了,她的怒恨还不见消弭,这气生的委实太久了些。 这几夜,他召她侍寝, 她也敢公然抗旨, 他亲自去飞鸾宫, 则被拒之门外。 作为皇帝, 这几夜孤枕难眠,凄冷寂寞。他绷着脸想,朕不是那等急色的人, 朕是圣人君子,并非贪恋温柔乡,一个人,朕也能睡着。 第八个晚上,他便忍不住了。 喜公公试探道:「皇上若是难眠,不如让奴才去行宫把安姑娘叫来?对了,还有苏姑娘……」 第86页 周明恪冷眸一扫,喜公公顿时噤声。 寝宫寂静,明黄帷帐低垂,透着几分困闷。「去,传康乐伯府一家进宫。」 他着意强调「一家」,诚然打的是亲情牌,允他们一家人团聚。 为讨宠妃欢心,这样费心思的帝王不在少数,只是这事放在这位以残暴称名的皇帝身上,怎么看都觉得诡异,满满的违和感。 以他的人设,按照他以往的作风,难道不是应该把她一家人胁迫杀害,以换她全心顺从吗。 御前伺候的宫人们,全然不懂了,暗暗猜想,不会是皇帝在憋什么后招吧? 阮烟也是这么想的。 当康乐伯夫妇携刚满一岁的幼子进宫时,阮烟担忧恐慌,真怕神经病皇帝要对他们不利,急忙让秋纱去把那一家子引到自己的宫殿来。 相比她的紧张担忧,康乐伯夫妇却是心宽得很,面上带笑,高兴地说:「囡囡啊,为娘一直担心你在宫里受欺负,过得不好,多少个晚上为你担忧得睡不着觉。若不是今日得到传召进了宫来,我尚且不知,原来我的囡囡如此受宠!外面都在传着皇帝如何如何宠爱你,我还以为是谣言呢。今日一看,原来不假。」 康乐伯夫人拉着阮烟的手,美眸含泪,唇边含笑,「看见你过好了日子,娘可算安心了。让娘好好看看你,咱们多久没见,再见时,你已长成了大姑娘,方才远远地看见你,差点认不出来。」 说到这,她便有些自责,怪自己没能陪伴女儿长大成人,诸多事情都没能照料。 康乐伯也很感慨,「咱们家虽式微,但还有爵位在身,多少能护着你点儿,让你进宫,也无意为了振兴家门。想着你若是安安稳稳在宫中伺候好皇上,不出差错,能保住性命即可,先前也做了宫女,但只要熬到年纪出宫,便回到家里来……谁知无心插柳柳成荫,你成了宠妃,连着咱们家也得到了抬举。」 康乐伯讪笑着,「皇上将咱抬为一等伯爵,就是你二叔也得皇上赏识,你两个堂哥也谋得一个官职。」 话里话外,都透着家族沾了她的光,因她一朝得宠,飞黄腾达。 阮烟心情很复杂,斟酌着问:「那爹和娘,对如今的状况,可还满意呢?」 康乐伯耿直,笑道:「自然满意的,傻闺女,谁家不要天赏的荣华呢?」 虽说以前不得皇恩,也还好过,毕竟生了继承爵位的儿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但如果可以过得更好,谁不想要,谁会推拒? 到底还是女人家心细些,康乐伯夫人听出了女儿话中的不对,赶忙补救道:「咱们家不是那种拿女儿换富贵的人家,自家或贵或贫都不要紧,只要你过得好才是最重要的。」 作为宗室夫人,她太明白宫中女子的艰难。 说到这里,康乐伯夫人有些话要对女儿说,当即寻了个由头把丈夫支开。 「囡囡你可知,入宫为主的女子,没有哪个可以盛宠不衰的。」她目光落在阮烟纤细的腰身上,慢吞吞地说,「你是该考虑要个孩子了。虽说你年纪尚小,在娘的眼中,你也还是个孩子,可是你如今身份并不寻常,唯有诞下龙嗣,才可在宫中安稳立足。」 阮烟沉默了会儿,她娘向来溺爱她,不像是会对她说这话的。抬眼直视,「娘……可是太后让您来说的?」 康乐伯夫人霎时哑然,为她的敏锐感到讶异。讷讷望着她,心中惊异女儿终究是长大了,果然,深宫更能促使一个人在短时间内快速成长吗。 「我方才接到传召,便去了西宫一趟,太后与我说了许多道理……虽是急了些,但仔细想想,确然是真理。皇恩留不住,龙嗣却能保住地位。」 阮烟自是一副乖巧女儿,聆听教诲的模样。 望着天际轻轻浮动的烟云,吐出一口浊气。差不多到时候了,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 阮烟捂着心口的位置,那里心跳砰砰,活力地跳动着,是见到亲人的喜悦。 阮烟望着康乐伯夫人轻笑着,很快,就可以把真正的女儿还给他们了。 与康乐伯夫人分开之后,阮烟感觉到心口发闷,压抑得难受。她知道,这是原主阮嫣在内心活动着。 她扯了扯唇角,低声笑说:「马上就可以把身体还给你了,难道你不开心么?」方才,她竟感觉到原主的难过,想想有点好笑,亦有点奇怪。 她继续说:「你拿回身体的主权,以后想做什么,都可随意,不被她人干涉,连恋爱都是自由的,你想喜欢谁,就喜欢谁。」 哪知她说的这些,原主不但没被安慰到,反而更压抑了。阮烟不明白,她究竟有什么好难过的,毕竟她才是身体的原主,而自己则是那个可恶的抢夺者……虽然,阮烟并不想要待在她的身体里面。 心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沉闷,谁也没搭理谁。 这时听见小孩子咿咿啊啊软糯可爱的声音,阮烟瞬间被治癒。宫里哪有什么小孩子,一定是元哥儿,阮家小弟弟。想不到康乐伯夫妇还没走呢。 阮烟扬起笑容,欣喜地回过头,第一眼便触及那一身暗红色描金龙袍的男子……她唇畔的笑顿时僵掉。 看那人红衣冷艷高贵,长发垂腰,头戴金冠,一派矜傲孤冷。面庞修眉俊秀,凤眸冷柔?i丽,润泽殷红的薄唇轻抿,默然与她对视。 第87页 阮烟移开视线,落在他怀中的奶娃娃身上,当即皱了眉,心中暗惊,不可思议地想,她那爹娘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把元哥儿交给了周明恪,这厮可是世人冠称的暴君啊,就这么把小小的孩子托给了他,这心未免太大了些…… 阮烟内心警戒,防备得很,一时也不怕得罪他,跨前一步把孩子强抱过来,然后迅速退后两步,转过身去,不理会他了。 她原来不敢这么做的,可闻着娃娃身上温馨的奶香,她便生出莫大勇气。 阮烟把幼弟抱着入了亭阁。 孩童尚小,却也是懂吃的,见到桌上的瓜果,便伸长了脖子,要扑桌上那红艷艷的软柿子。 阮烟对小孩向来有耐心,踌躇了一下,便摘下一颗无籽的葡萄,剥了紫皮子,送到他嘴里。 他还没怎么长牙,没法儿咬开,就用那一点儿上牙磕了磕,小舌尝到酸甜的滋味,便开始淌口水。 阮烟赶忙拿帕子给他擦拭,也不给他吃了,将那葡萄粒放到一边去。小傢伙却急了,口中发出啊啊的乱音,要去兜葡萄。 阮烟轻捏他软乎乎的小脸,小声说:「没牙齿还吃啥?」 一大一小就这么玩开了,旁若无人,自得其乐,诚然忘记身后还杵着某个人。 宫人不敢让他干站着,忙给他带来了椅子。 周明恪就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瞧着他们的逗趣互动。 他眸光幽幽,盯着她纤长柔白的颈侧看,她眉眼带笑,是他从没见过的温柔缱绻。 眉峰皱一皱,旋即想起她对着喜欢的司丞相,会不会也是这般温柔?? 反正,他是没见过她对自己有这样发自内心的温柔,对他,她是满嘴的谎言。 说什么忠爱他,关心他,全是哄骗,她喜欢的是另一个人……周明恪记得那一日在地下暗室警告过她,若是有一天发现她有一句欺骗,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可是现在…… 他发现已经下不了手。 周明恪拒绝深思背后意义,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侧脸看。 今日她对那小奶娃这般爱护,说明她有母爱之心,对着孩子,她的心是柔软的。所以……他的龙嗣,她是非生不可。 时常听到那些年老的嬷嬷说,女人一旦怀孕,有了孩子,便是哪儿也去不了了。身体去不了,心也达不到。 至少会为了孩子而停留,为那个小小的生命而放弃一些东西,收心专注地抚育孩儿,再无暇想其他。 当天晚上,阮烟收穫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司君墨差人来转达,东临国最强法师章先生已抵达大晋,择日便可引见。 阮烟心一悸动,东临国她是知道的,正是司君墨的故国。这个国家信奉道法,坊间每年都要举行道法比拼,进而排名,虽然排名第一的,未必是法术最强的高人,真正的高人早已归隐。 所以司君墨能请动的那位高人,是否有真本事?略微质疑,但她还是相信司君墨的选择不会有错。 她这厢期待又紧张,当前殿的公公来传话,说皇帝今晚要召她侍寝时,阮烟一时没有那么烦躁不可接受。 暗暗握拳,希望这会是最后一次! 今晚愿意好好表现,令他满足,明日央他让那法师进宫一见。 第48章 周明恪被晾了八日, 这次乍一回到芙蓉暖帐中,有如久旱逢甘霖的急迫饥渴。 阮烟思索着明日要见法师, 需打起精神才行, 是以软声求身上人, 求轻一些,温柔一点。 没想到的是,他头一次这么听话, 竟然顺了她的意, 动作上当真轻柔了许多。 阮烟忍不住抬眼去看他。 微有汗出, 湿了他的鬓角。?i丽俊秀的眸子慾念涌动,夹杂着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 攀达顶峰时,他手臂收紧,蓦然抱紧了她,头埋在她细腻的颈侧, 喘着气,叫她的名字。 阮烟轻抖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叫唤她的名字。 「阮yan,是哪个yan?」他唿吸渐渐平復, 哑声问道。 阮烟望入他的眼睛, 「缥缈云烟的烟。」 他突然想要了解她, 让她有些惶恐。 「你说你不是鬼魂, 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游魂……朕想知道,你的那个世界,与这里有什么不同?」 阮烟身体瞬间紧绷, 脑中警报声急促响起。 他为什么问起这个?前阵子她与司君墨私会被他撞见,那么他可是听到她说的每一句话? 他是不是从中联想到了什么,才有此一问? 还是说,那个忠心走狗司大人,向周明恪这位君主禀报了? 只一瞬间,她脑中闪过许多的念头,满心是面对未知的忐忑惊怕。 在他摊牌之前,阮烟决定谨慎一点,言语也更为简略,尽量不暴露太多,「我的故乡,十分遥远。它远比大晋更繁盛,更强大。」 阮烟原来没打算跟他说太多,然而一谈及现代,她亦忍不住为之自豪,忍不住炫耀了一嘴。 直到说出口,她才惊觉自己说「太多」了,小心地抬头看他一眼。 果然见周明恪眉头一拢,颇为不满,疑道:「这世上竟还有比朕统治的国家还要繁盛强大,说,你的故乡是在哪个国家?」 看他一副不告诉就不罢休的样子,阮烟黑线,只好答:「中华人民共和国……」 第88页 周明恪眉头蹙得更紧,「……这么长的国名,朕竟未听说过。若得空,你带朕到你的故乡瞧瞧。」他心中冷哼,何方小国,也敢跟他大晋争第一强。 如此狂妄不自知的小国,实在不讨喜,瞧瞧周边邻近的小国,哪个不是夹紧尾巴俯首帖耳,本分称臣?偏她的那个小国,倒是口气不小,要与他称霸。 周明恪抚弄她带汗的小脸,且看在她的面子上,不予计较。 这些日子对眼睛的治疗,渐渐有了效果,他可算见到了一点儿的颜色,虽那颜色很浅,大致是灰白浅色,然若是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出浅灰中透着一抹嫣红,那是她脸颊的肤色…… 周明恪忍不住低头吻了她。 她的身体好软,好暖,有一股馨香,他总算是明白为何称女子为温香软玉,这样的感触,令人慾罢不能。 周明恪直勾勾地望着她平坦的小腹,眸中暗光闪烁。 阮烟被盯得发毛,往后缩了缩,声音不稳,「你……想干什么?」 周明恪拽紧了她,不让她往后躲。而手抄起一个软枕,垫在她后腰,而后抬起她的一条腿…… 剩下的声音全是喘息声,低吟声。 阮烟咬着他的肩膀流下生理泪水,恨恨地想,这厮怕是想生孩子想疯了。 …… 那位来自东临的章法师进宫时,周明恪是知道的。 立即联想到那日她与丞相私下独处,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他们似乎对寻找法师一事很着急,周明恪曾秘密探查过,她之所以费心思去寻法师,主要是为了那个金轮子。 周明恪皱了皱鼻子,那玩意儿是当年异邦所赠,起初略有一些兴趣,但要启用它太费周章,便失了耐心,荒弃搁置一旁了。 他记得阮烟跟他讨要那东西时,说想要探测自己的未来,前世今生。 这无可厚非,也算理解。女人嘛,最爱算命占卜那一套,想看自己的真命天子,註定良人。 因此,他倒不在意。 作为他的女人,他可以给她一些宽容,一些小纵容。在某个范围内,他可以给她自由做主的权利。 自从司丞相被处罚之后,内阁的职务他是接触不到了,每每上了朝便回自己的府邸,而周明恪也没有挽留他。 周明恪不会轻易原谅他。如果他顺从圣意,娶亲成家,周明恪便不会动他。 可他如此不识时务,还故意把他赐下的婚事搅黄了。这般有能耐,周明恪被气笑了。 按理说,他触犯皇威,赐他一个死罪也是使得的,但周明恪始终顾念两人之间君臣以外的感情。 甚至,是有几分珍惜的,是以最后以降职罚俸了结。 他是铁了心,不让他好过,是以轻易原谅他叫他回来,他要让他知道,他不会饶恕。 于是这些天,周明恪十分苦逼,一整天都待在御书房,案桌上是堆积如小山的政务,如此倒也无暇注意阮烟的动向。 只是今天,眼皮子突突跳个不停,经久未歇,让人想忽略都难。 扶着额头冥想了会儿,他搁下奏章,撑着案桌站了起来。 这时,却见外面门帘一动,进来一个神情娇怯,眉宇间盛满担忧焦急的女子。 喜公公挥着拂尘,面带难色,朝周明恪请罪,「皇上,奴才跟娘娘说过,您还在书房办公,不可打扰,可是娘娘非要进来,奴才……拦不住。」 诚然,进来的人是他封的慧妃。 周明恪看着这张半是陌生半是熟悉的脸,表情冷凝。 果然见她缓步走来,欠身行礼,柔弱胆怯地低着头,说:「皇上,我是阮嫣。我……要告诉您一件事。」 她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完:「她要走了,要回到她以前的世界去。皇上,您快去阻止她。」 ** 近来原主的波动很大,频频活跃,阮烟也有所防备,在她的神识企图上线掌控身体时,阮烟便点燃安神香,让她不得跃上头来。 安神香的味道,会令身体放松,大脑松懈,原主的神识自然也就没法折腾,疲意顿起。 阮烟也知道,利用安神香压制不了多长时间,到底不是长远之计,她需快速催动天钧轮才是。 于是她在第一时间约见了章法师。 身边宫侍环绕,有如监视,是以她不敢透露过多的信息。将珍藏了许久,日夜摩挲得边缘圆滑细润的金属器物,珍重地交给了眼前这个年过半百,一身道骨仙风的法师。 她不敢多说一句话,千言万语化成了一句郑重的嘱託:「请您务必启动它,只要能够成功唤醒并启用,重金奖赏,任君开口。」 章法师似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法器,仔细端详了一会子,抚须沉吟,「此物甚是罕见,在下行江湖多年,亦不曾接触过。且容我细细研究一番,才知可否开启。」 阮烟心里咯噔一声,失望从心中升起。原来并不是百分之百能开启。 这种结果早该料到的,只是内心寄託的期望越大,而面对失败,便更难以承受。 她扬起笑,请他进内室,里面安静,留给他研究最适合不过。 阮烟把静室的房门轻轻掩上,刚转过身,便头疼起来,心口闷得发慌,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 咬紧了牙根,企图将那上蹿的神识压制下去,不成想她今日受累,精神紧张了一天,体力不支,便被她钻了空子,寻到可趁之机。 第89页 她撑着墙面站着,螓首低垂,面色微白。身边的宫女惊了惊,忙上前关切,「娘娘若是身体不适,奴婢这就扶您回飞鸾宫……」 阮烟抬手,「不必……我没事。」 好不容易寻到法师,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她万不可掉链子。 她就要在这守着,直到章法师出来,她便立刻启用天钧轮。只是那东西究竟要怎么用,尚且是个迷…… 她稍稍发了呆,之后便没了知觉似的。身体不由自主,开始行动。这种感觉……像是行尸走肉。 身体被阮嫣主宰之后,毫不犹豫地离开侯厅,不顾宫侍的阻拦,进了御书房。 见到皇帝的那一刻,皇帝面上的表情变化,就知道他认出了两个神识的不同。 阮嫣心下一宽,这样也好,省得手忙脚乱地解释呢。 面对这个皇帝,阮嫣依然畏惧,哆嗦着把话说完,便见他面沉如水,眼中冷意更甚。 阮嫣突然就迷茫了,告知了他阮烟要离开的消息,是否会给阮烟带来伤害?她其实没想到这一点,做事从来也没有想太多。 皇帝沉声问:「那个法师,现今在何处?」 阮嫣意识到他已达震怒,惴惴不安答:「就在前院迎客厅……」 看见皇帝颀长的身体站立起来,脚下生风,大步往外走去,那乌云滚滚的阴沉俊脸,明晃晃写着「找死」二字。 阮嫣在这一刻强烈地意识到,大祸将临头!她又急又怕,眼泪便泄了出来,一双水雾朦胧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的眼。 「怎么办,怎么办……万一皇上震怒,杀了人,可要怎么办?」 原谅她胆子小,见识亦少,扛不起重事,担不起责任,遇事便害怕,一害怕便想哭。 以往都是阮烟给她收拾烂摊子,替她扛下灾祸,她大可在这时默默下线,让阮烟出来。可是这一次,她不敢直接把后事甩给她解决了。 阮烟说的没错,这个身体是她的,很多事情,也是她本人起的因果,她既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便合该承担一切,总是逃避,甩手给她人,算什么呢。 这时她听到脑海中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说:「快去,快把天钧轮护住,切莫落到周明恪手上。」 宛如找到了主心骨,阮嫣胡乱擦了眼泪,低声说了句对不起,便立刻跑了出去,追在皇帝身后。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的就是阮嫣,如果知道此刻会后悔,方才就不应告与皇帝。 阮嫣是矛盾的。 既想留住阮烟,又不想她继续代自己受苦。 第49章 好歹是皇帝亲封的慧妃, 手上尚有一些权力,至少可乘坐轿车出行, 亦可抄近道, 以便更快追上皇帝的圣驾。 只要追上圣驾, 一切都还来得及—— 眼看皇帝圣驾在前苑迎客厅停下,阮嫣恰好在这时赶上,不算太晚的。 她不禁露出了笑, 获得一点点补偿的心理, 对阮烟, 她实在太愧疚了,这回是自己犯错在先,是以无论如何都要竭尽所能补救。 都怪她笨。阮嫣想着,若不是一时冲动,神识跃上头, 自作主张告与皇帝,又怎么会有现在的事?阮嫣一路上都在重复着,默念着对不起。 愧疚心浓烈,终于追上皇帝的圣驾, 不禁雀跃欢喜, 忙着告诉阮烟, 一定拦住皇帝, 把那天钧轮抢回来。 阮烟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只是嘆气,只盼这位小祖宗别再把事情搞砸了才好。对她, 实在是放不下心,乐观不起来。刚想说,让她自己来吧,虽然自己也不是多机智聪明的一个人,但比起原主,她对自己算是有点信心的。 哪知原主阮嫣却在急着补偿的兴头上,说什么也不想再劳烦阮烟出动,固执地想要凭自己的力量,为她做点什么。 ……原本,按着局势发展下去还是有救的,大抵是今天运气极差,老天存心不让她好过,半途杀出程咬金一个,生生阻拦了她的去路。 视线越过女子的肩头,眼睁睁地看着皇帝疾步如风入了厅子,一干宫侍唿啦啦下跪,伏跪在怒气抵达顶峰的帝王的脚下,大气不敢出。 他铁青着脸,眼神冰冷而锋利,一眼看过来时,满是令人心惊的肃杀之意。 「姓章的江湖术士在何处,给朕拉出来!」 阮嫣大急,也不管拦在眼前的人了,挥开她便要挤进去,胳膊就被人抓住。 阮嫣怒瞪着眼前秀丽端妍的少女,「安如沫,你这么拦着我是要做什么?」 安如沫慢条斯理地说:「阮姐姐,你不能进去。」 何时叫了一声姐姐?安如沫一直都唤她阮妹妹的,因为三个女孩中,阮嫣年纪最小。可现如今,位分最高的是她。是以,那声妹妹是不能再叫出口了,然而她不肯改成为娘娘,却换为姐姐,可见她打的是什么心思。 面对心机的安如沫,阮嫣是不大客气的,智商难得上线了一回,「你凭什么拦住本宫?速度退下!」 对啊,她怎么说都是个后宫主子,而没有受封的安如沫,非奴非主,什么也不是,焉可跃到她头上来? 但阮嫣到底是个胆怯柔弱的性格,威风只得一时,遇上难缠的强劲对手,便没辙了。 只见安如沫微笑着说:「姐姐莫非没有看见皇上发怒了吗,你此刻凑上去,定无好果子吃。如沫拦住你,也是为了姐姐着想。」 第90页 阮嫣情急之下,喊一声「你让开」,用力地将安如沫一推。 安如沫罕见地没有纠缠,阮嫣略一讶异,回头去看她。 却见她顺势跌坐在地上,小声唿痛,然后上来抱阮嫣的腿,「姐姐,你何必如此,如沫所做都是为了你,并不是要跟你争什么,你不能领情也罢了,为何还要推我一把?」 阮嫣几时遇到这种阵仗,当真是措手不及,一张娇美的脸蛋都憋红了,「你……放开我!」刚刚「推」了她一下,她是不敢抬脚踢她了。 安如沫便是笃定了她这一点,立即朝守在厅门的宫女喊道:「秋纱,冬悦,快把你们的主子娘娘带回去!」 一番解释冠冕堂皇,「皇上现在情绪不稳,娘娘若贸然闯入,只怕是火上浇油。」 宫女觉得有理,朝她感激地欠身,然后就要把自家主子强行带走。 却见她神情落寞困苦,低声喃喃,「对不住,还是帮不了你。」 话音落,她身体一振,神色一扫方才的颓败,面无表情,抿成直线的唇角冷意暗藏,眼神刀锋一般冷冽。 她扫了冬悦一眼,「放肆,你究竟是她的奴才,还是本宫的奴才?放手。」 冬悦惶然松开了她,忙退后一步,下跪。那一眼的震慑,竟如那位皇帝陛下如出一辙,刺骨地冰寒。 秋纱惊异于她的突然间的变化,与方才的木讷无助,判若两人。 阮烟抬眸深深看了内厅一眼……脸不由得绷住了。 左右也是赶不上,来不及,就先拿那块绊脚石开刀吧。 满心郁气无处发泄,她转身面对安如沫,「安姑娘可知自己是何身份?」 再说安如沫这厢对她的转变亦是摸不着头脑,但见她这般作态,便知不是可轻易应对的了。她敛了神色,垂下头,做出恭敬状,「姐姐身份高贵,如沫自知比不上……」 阮烟不耐,「本宫问你身份。」 「……秀女,我是秀女。」 阮烟勾唇,「本宫记得,大晋宫职条制里面,可没有『秀女』一职。所以说,你是什么。」 安如沫顿时咬紧了唇,她竟不知,阮嫣何时这样难对付。 唿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她说:「我是宫中的奴婢。」 阮烟下颌轻抬,仗着纤瘦高挑的身量,垂眸俯视她,「那么,见到本宫,何不下跪行礼?」 轻柔缎面的大袖中,粉拳紧握,一双美眸紧紧盯着阮烟的耳垂,像是在克制着什么。良久,她屈膝跪下,忍声吞气道:「是奴婢无礼,冲撞了娘娘,恳请娘娘饶恕。」 阮烟转身就走,没有理会,宫女几个忙跟了上去。 太后和孟姑姑教她的那些优雅礼仪,全被她抛之脑后,阮烟疾步匆匆,跨门而入。 恰逢这时,金属碰撞的声音划破耳膜,她恐慌地循着声源望去,那件金轮子被人狠狠摔砸。 帝王见之坚固难以损坏,怒而指挥:「一把火烧了它!」 命令下达,便有太监扛来铜炉,欲将天钧轮抛入。 「不要!」阮烟扑上前。 周明恪适时拦住她的腰身,将她禁锢在怀中。 阮烟在他怀里拼命挣扎,鬓髮紊乱,泪珠飞坠,当火星骤起,以熊烈的燎原之势瞬间将那器物烧毁,她身体软了下来,失神望着,口中细语呢喃。 回去的梦破碎了,在宫中支撑了她五年的信念弹指间轰然倒塌了,她所能想到的后路尽数断裂。 章法师被侍卫压制着,不能动弹,也是一脸痛惜,悲恸道:「天钧轮是世间罕见的宝物,您亲手销毁了它,有朝一日您必定后悔!」 周明恪面上淡漠。他知道,这是一件可测国运,可见前生,能预未来的宝物。 但他不知道,亦忽略了一点,它可穿梭时空,将人带到某个地方,某个时代。 他陡然忆起她昨晚跟他说起她的故乡时,眼睛的奕奕神采,脸上的骄傲自豪,他想起她那个繁盛强大,他从未听闻的国家,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明白,那是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不同于这个时代,是拼尽全力,穷尽一生,都无法触碰,遥远不可及的地方。 他怎么会容许她去到他无法触及的地方? 天钧轮纵是举世罕见的珍宝,但它若会让他失去他重视的人,那么世人眼中所谓的珍宝,便是糟粕废物! 垂目望着怀中人泪痕未干的脸,周明恪喉咙发干。 即便如此……他也坚信,自己是对的。 回去那个世界做什么?他会对她好,用余生弥补。叫她知道,不必回去,她也能过上安稳快乐的生活。 「不要回去。」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声音沙哑艰涩,「朕会对你好的。」 阮烟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一眼。 他继续说,「你想要什么,朕都会依了你,满足你。」 「你若想做皇后,朕即刻就下旨,命人筹备册封大典。」 「你若不想生孩子,」他顿了好久,才慢慢道,「朕也不强迫你。」 「除了回去,你要如何朕都依你。」 趁着他短暂的松懈,阮烟忽然用力一挣,扑到那铜炉上,决绝地往火堆里伸手—— 那是金属器物,绝不会那么容易就被烧毁!还有得救的,一定还有! 眼眸中倒映着一片炽热火光,那团火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烧成灰烬。 第91页 「把火炉撤离,加大火力!」不用等周明恪吩咐,喜公公便下去安排了。 早在她箭矢一般冲出去时,周明恪眼疾手快将她捞入怀中,强行带走。 火力果然加大了,烈火熊熊燃烧,大厅中热浪熏天,黑烟瀰漫,器物不堪火力的重压,折腰一般噼里啪啦地炸出破碎的声响。 阮烟听在耳朵里,眼泪簌簌而掉落。胸腔里蹿起一把烈火,烧得整一颗心火辣而疼痛,颤抖着,摇摇欲坠,好像随时会破裂。 哭够了,也累了。阮烟扯着嘴角,低声嘲道,「你若真有心补偿我,就放我出宫吧。」 第50章 周明恪的回答毫无悬念, 他说,不能。 阮烟气结, 「为什么?你毁掉天钧轮, 断我返回故乡的路, 现今说好的补偿,却连出宫都不能允我,周明恪, 你究竟想干什么!」 长期屈服暴君的淫威之下, 她的抗压能力和心理承受力明显加强, 若换是一般人,是不是早就气疯了? 面对她的质问,周明恪目视前方,横抱着她稳步前行,「朕要你的陪伴。」 阮烟恨极, 出言嘲讽,「你是巨婴么,需要陪伴这个理由如此冠冕堂皇!你是帝王,你想要谁陪伴, 一唿吁便有成千上百的人争抢着表现!他们每一个都比我好, 比我忠心, 比我敬慕你, 为什么你不去找别人,就非要找我?」 周明恪脚下一顿,垂眸瞥了她一眼, 抱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低声道:「朕会对你好的。」 阮烟只觉得他神经病,莫名其妙。她挣扎不得,不勤于修剪的指甲留得很长,这时派上了用场。她抠住他的脖颈,深深一抓。 红痕细长,稍微破了皮,冒出了血珠儿。 挠完了,她也震住了,换做平时,她怎么敢这样做,这是犯上……震惊的是,他眉头皱起,说明感觉到疼痛,可是他却没有发怒,连呵斥也没有。 她垂下眼眸,「我不喜欢你。」 终于大胆地向他吐露心声,「我不敬慕你,也不忠心于你,那些关切的话,爱慕的话语,都是我骗你的,违心的。我厌恨你都来不及,怎么会喜欢?我不想掩饰了。你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的那个,最厌恶,最憎恨的人。为了摆脱你,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拼命忍耐,甚至卑躬屈膝,自称为奴,或谄媚奉承,这些都只是保命。」 她认真而郑重地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他终于不能装作听不见,他停顿下来,不再向前走。 「我恨你曾经要杀害我,我恨你将我困在这个皇宫,我恨你对我的恶劣苛待,恨你高高在上随便一句话就能了结我的性命左右我的运途。今日你断我所有的后路,我真的恨你,恨你不能好死。」 阮烟已经豁出去了。回到原来的世界的愿望已经落空,以后也不可能再有机会。而最后仅存的,想要离开皇宫的愿望也不被应允,不能实现。五年的忍受,终于到了头。 她没法想像一辈子都待在深宫里,跟厌恨的人白头,跟厌恨的人生孩子是什么场景什么感觉。 五年都难以忍受,何况是一生呢? 总是屈于他的淫威之下,总要腆着脸小心讨好,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要了自己的命。这种卑微没尊严,日夜谨慎,如履薄冰的生活,谁要? 如果不能离开,无法摆脱,那不如他一剑了结来得痛快。 阮烟做了最坏的打算,到最后,无非就是一个死字。 「朕不知,你这样恨朕。」周明恪面罩寒霜,深邃的眸子冷冷注视着她。 阮烟无所畏惧地抬眼与他对视,「你之前不知,是因为我从不说。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怎么样,你还想留住我么?」末尾的一句,其实是想问,他会杀了她吗。 周明恪冷笑,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附耳道:「朕怎么会杀你?朕当然还是会留住你,要你给朕生龙嗣。」 某个嬷嬷说的一句话,犹如圣祖名言一般,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只要生了孩子,那女子就不会再跑,就会收心,放弃一切,从此相夫教子。 阮烟气得发抖,这无耻,这混蛋,竟还要把她当做生育工具?她怒到极点,扬手往他瘦削的俊脸狠狠掴了一掌。 啪地一声脆响,两人都怔忪了。 周明恪脸色铁青,将她放了下来,拽起她的手臂拖着走。 他手劲很大,抓得她手腕发红,留下很深的痕迹。 他步幅很大,毫不迁就她,将她拽入飞鸾宫,抛入拔步床,胡乱剥去了衣裳,如一头髮癫的狼,发狠地要她。将她困在床帐中,一整日不能逃离。 海棠红色的绡帐内,是他粗重的喘息怒吼,混杂着她的低泣哭喊声。 飞鸾宫外的一干宫侍皆伏低了头,身子紧绷。 待到深夜,那场激烈的欢爱终将停歇,宫人鱼贯而入,收拾床榻上的狼藉。 周明恪见她由宫人穿戴整齐,便对外吩咐,「去请何太医。」 那厢何太医正熟睡着,就被侍卫捞了起来,正生闷气呢。面上摆出一副恭谨的样子来到飞鸾宫,当听到皇帝说诊喜脉时,惊讶得掏了掏耳朵,不客气地笑道:「皇上啊,这喜脉,是您想诊就能有的吗?」 见过急迫要孩子的人,却没有见过刚云雨了一番,就马上来问喜脉的。 周明恪抿紧了唇,面无表情地下达命令:「开一些利于备孕,促使孕育的药。朕要在一个月内,听见喜讯。」 第92页 何太医直接黑了脸,不怪他给皇帝摆脸色,实在是他说的这些有些离谱。 看了眼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休眠的女子,何太医直接挑明了说,「恕微臣直言,娘娘这身子,为难孕体质,要想短期内怀孕,很是困难。加之她体寒,早些年受了一场严重的寒冻,身体落下了病根。是以即便是侥倖怀上了,恐难以保胎。」 周明恪:「……闭嘴,少在朕面前说这些晦气的!」 何太医好话说尽,淡淡道:「皇上不信就罢了。有道是,欲速则不达,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臣劝您还是顺其自然,尽量弃用急进的手段。」 周明恪觉得他就是乌鸦嘴,尽说些不吉利的,当即让侍卫把他撵了出去。 何太医走后,暖阁里陷入了静默冷清。 周明恪立在屏风后面,看着她朦胧的身影,心绪几番起伏,心思几番迴转。 他对她是好的么?是吧,他觉得是好的,他还很宠她,纵容她,你看这几年,他可曾对哪个人这么好过? 可这小女子不领情,还说他一直苛待她,恶劣对她,所以绞尽脑汁想要摆脱他。 周明恪想,她当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养不熟的白眼狼。 虽说还有日久生情这一条路可走,但这条路拼的是耐心,而他对自己的耐心并没有多少把握。 他的热情是有限的,或许他对她只是一时的好感罢了。 如果到时她还执意要走,那么他便放她离去,绝不挽留。 周明恪站了一会子,听漏壶声清灵,意识到子时已过,书房中下午还未处理完的奏章累积如小山,眼下还等着他。周明恪不再逗留,旋身便跨出门去,留下宫女贴身伺候。 他甫一离开,阮烟便睁开眼来,方才,她一直醒着,没有睡去。是以听见他与何太医的谈话内容。 忆起他刚说过不久的话:她想如何,都会依她,不想生孩子,也不会强迫。 然而他这么快就自打脸了,急哄哄地找来何太医,寻一个快速怀孕的方法。 果然,他这样的男人是不可信的。阮烟从没对他有过期待,因此倒也不觉伤心。 望着头顶上的床帐,她想起了小聪子。思索了一会儿,她差萃薇去通泉府。 她没敢差遣秋莎归燕,这两个虽是最得力的,办事也是最稳妥的,很有一等宫女的派头。然这两人却都不大能重用,一个是太后的人,一个是皇帝的人。 也只有萃薇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是她还在御前当值的时候结识的小姑娘。她的性格乍一看跟原主阮嫣有几分相像,一样的胆小柔弱,但萃薇却乖巧伶俐许多,因为胆小所以更谨慎,因为柔弱,所以更懂得保护自己。 对她,阮烟很是放心。未免鞋履发出声响,引人注意,小丫头索性脱了鞋,光着脚去了。 谢临聪身份不简单,而他也未向自己透露分毫,阮烟原来是跟他推心置腹做好友的,当见他这般隐瞒,她对这段友情的重视,便渐渐减弱了。 临时需要他,想让他带自己出宫,算是利用一场。但忆起先前救过他,而他也有报恩之心,阮烟想,那便动用这个人情吧,等她成功脱离皇宫,便是两不相欠,以后她在宫外遇到什么难事,也绝不会再寻求他的帮助。 这么一想,内心姑且好受一些了。 萃薇一路小心迴避,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悄然抵达通泉府。此时已近丑时,周遭万籁俱寂,众人早已安睡。 萃薇没想到,不用她托关系去偏间叫人,她要找的人就已经等在大门外了,借着红漆大柱遮掩身形。 萃薇不由得惊喜,压低声音叫了他,「你怎么就在这儿了?我受娘娘所託,正要来找你呢!」 谢临聪看了她一眼,回道:「下午前苑大厅发生的事都已传开了,我一收到消息,就知道她会来与我联繫。行了,快别说了,走吧!」 情况紧急,片刻不能耽误。谢临聪捏住小宫女的一片衣袖,飞快奔跑起来。 月光皎洁,如水般温柔,身姿高瘦挺拔的儿郎,眉眼柔和,唇红齿白的俊秀,萃薇低头不敢再看,红晕悄然爬上脸颊。 沉红高墙后,绕出一个着浅蓝衣袍简朴的少年。看着三人成行,包袱轻便地潜逃出宫,不禁露出舒心的笑。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走着,手下每一粒棋子,都逃不出他的掌控。 就不知道他那个皇兄,是否会如他料想的那般,按着设计的路线走呢? 他当然希望周明恪出宫追爱去,帝位空悬。 发出一个信号,便有暗卫现身,伏跪在脚下。 「联繫两江城主,定要护着他们三人离京,脱离皇城越远越好。」 …… 这一夜,许多人辗转难眠,行宫中的安如沫趁着宫女熟睡,半夜爬进来将白天得到的一纸信条烧了。 白天有人递了信来,指点她去前苑拖拦飞鸾宫的那位,事成之后,她便会少去一个竞争对手,从此后宫只有她一人,如此一来她上位的机率增大。 看背面的字迹,她隐感到几分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曾在哪见过这手笔。 原怀揣着一半怀疑的心理,待到翌日天光大亮,听到飞鸾宫人去楼空,慧妃踪影不见的消息时,安如沫缓缓舒出一口气。 庆幸之余,心头浮现几分恐忧,背后推波助澜的,又将是谁? 第93页 第51章 马车一路飞驰, 阮烟望着车窗外荒凉的山景,心下惴惴, 反而没有逃出牢笼的那种喜悦。 许是秋末野景枯败, 给人一种萧索颓废的感觉, 使人的心情不甚开朗。 萃薇是第一个愿意捨去宫中富贵荣华,跟着阮烟逃跑的婢女。此时手忙脚乱地抱着一团包袱,一双清澈大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惶然, 小声问阮烟:「娘娘, 咱们……咱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阮烟竖起食指, 「我再不是什么主子娘娘了,你以后便唤我一声姐姐吧。」阮烟观她面相生嫩,似乎跟自己一般大,又好像比自己小上一岁,琢磨着叫一声姐姐最是合适。 萃薇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与主子称姐道妹,这怎么使得?她讷讷道:「不然,奴婢唤您为小姐可好?」在她看来,虽然出了皇宫, 不再是娘娘和宫女, 但尊卑仍不可乱, 主僕依然有序。 阮烟嘆气, 点了点头。在古代土生土长的女孩儿,不能指望他们脑中有平等的思想。 外面驾马拉车的谢临聪耳目灵敏,听到她们俩的对话, 顿时开了口问:「姑娘想要去哪?」 阮烟犹豫着,忆起去年江南游歷的场景,张口就想说去江淮之地,但思及那地方易被找寻,斟酌良久,才吐出一句:「咱们一路东去,且先继续走着,暂时歇不得。」 她内心始终忐忑担忧,怕在某个地方落了脚,后面宫城的军队就找来了。所以,真不能停下,得继续跑着。 他们三人成行,从丑时末刻出宫,一路向东,跑了四五个时辰,此时已到晌午。 追兵没有来,罕见的,没有听到半点风声,此次出逃顺利得不可思议,宛如有上天神助。 阮烟终于明白,自己为何那么担心害怕了,明明已经成功出逃,却还是感到惴惴不安,完全没有那种重获自由的喜悦。源于她前两年屡次逃脱,却无一成功的案例,叫她不能轻易放松。 连续跑了五个时辰,马儿跑得累了,人坐在车厢里,颠得疲乏,肚子也发饿。萃薇瘦小的身体蜷缩着,面色像外面的野草那般干枯。 阮烟顿时不忍,再是紧张赶路,不愿停止,这时也该歇下来了。于是,她让谢临聪勒马停车。 他们走得匆忙,没带多余的东西,日常用品也是没有的,就带了赏赐的珠宝,值钱的物件,两三套换洗的衣裳,其他就没了。 毕竟是逃亡,哪能像旅行一样,样样带足了。所以,最基本的吃食,干粮这种东西,也是没有的。 阮烟看了嘴唇干燥起皮,脸色蜡黄的萃薇一眼,抬手往髮髻拔出一支银簪给谢临聪,「我看这里农田遍布,小山上栽种果蔬,想来再往前去,便有村落人家,你去换些饭食发面来吧,要充飢的。」 今晚还要继续赶路,当然就得吃些足以饱腹,耐饿的。 谢临聪盯着她递来的簪子看,原来想要推辞的,也不知临时想到了什么,从善如流收了下来,叮嘱她们等在这里,他到前面瞧瞧去。 阮烟颔首,待他离去后,便到边上折了些嫩草餵到马嘴中,再到附近寻找水源。 那厢谢临聪用自己的银钱买了好几个粗面馒头来了,清粥一碗,有腊肉干,合着汤粥吃很开胃。 而阮烟的那支簪子,则被他放入衣襟中,小心珍藏。 三人坐在大岩石上草草用膳,马儿被拉到溪水旁,兀自饮水。 萃薇腹中飢饿,见到粗面馒头便欢快地啃了起来,但意识到谢临聪就在面前,便不敢作出狼吞虎咽的吃相,小心而秀气地撕着粗面包子细细咀嚼,一边偷眼看身形挺拔高瘦的儿郎。 他换去了宫服,丢掉了帽子,便不像是个太监了。此刻穿着黑色的窄袖劲装,长发用同色的布条高高捆了起来,脸庞清秀俊俏,眉眼干净清澈。清瘦的身体着上黑衣,腰间佩剑,呈现出利落英姿,不像宫里出来的奴才,倒像寻常人家的俊公子,更像行走江湖的侠客。 萃薇偷眼瞧着他,他好似没有发觉,留给她一个后脑勺,脸面则对着阮烟,柔和的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 他的目光,有些热烈。 阮烟岿然不动,这次总算是不能视若无睹了,只好出了声,问他:「小聪子,接下来你可有什么打算?是返回皇宫呢,还是……?」 之所以有此一问,是觉得他隐藏的那个秘密身份,极有可能便是蛰伏宫中,是以他需要回去的。再者,他身负武功,要回去应是不难,悄悄潜入皇宫于他来说也是容易的。 谢临聪仍直视着她,不躲不避,轻声说:「聪会跟着姑娘,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阮烟不自然地转过头去,用一种很客气,有点生疏的语气说:「我知道你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所以当然是你自己最要紧的了。你……实在不必一路护送。在外面闯荡,便是我一个人也能行的,何况我还有萃薇跟在身边。」 谢临聪目光直勾勾的,「聪还是那句话,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敢情,她刚才说的那些,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阮烟斜睨着他,似笑非笑,「我记得你是有『任务』在身的,难道你还能放弃了跟随我不成?」 谢临聪认真道:「是。从今日起,聪便放弃过去的一切,只要能跟随在你的身边就好。」 阮烟默了一会儿,说:「我怕会连累了你。」 第94页 「我的命都是你的,」谢临聪声音轻缓,语气温柔,「我不怕被你连累,我只怕你丢弃。」 他看似最内敛,最柔缓的性子,但阮烟知道,他一决定的事,就是固执到底,九头牛也拉不回。 「如果哪天你想回去了,不必知会我,只管去做你的事就成。」言尽于此,不再多说,想必他自己心中也有数。 转过头来看萃薇,「你当如是。」 哪天他们有了自己的目标和追求,想要离她而去,她不会挽留,她会笑着相送。 莫不是她大度豁达,只是了解,没有谁会不求回报,甘愿陪着谁度过一生,该走的都会走,会走的她不会留。 五年的宫廷生活,早已看透繁华背后的落寞。 萃薇紧张地看了谢临聪一眼,憋红了脸说:「奴婢……我跟谢公子一样,会永远跟随着您。」 阮烟不置可否,在草地上歇了会儿,便又继续赶路。 这一路顺利得出奇,好像有人暗中相护,幕后替他们遮掩,销毁踪迹。 虽然是被帮助了,但阮烟并不觉得潜藏在暗处的人是出于好心。为此,她警惕着,不敢掉以轻心。 谢临聪却安慰她,「定是些侠义热心肠的好人,你莫要担心。再坏的情况,还有我呢。」 「只要有我在,我就不会让你陷入生命危险。」 阮烟忽然道:「我们去江淮吧。」 谢临聪微微讶异,他以为,她会想要去更遥远的地方,比如东临国。到另一个国境,被找到的机率很低。 其实……她也可以回康乐伯府。 在皇城内,在天子脚下,这样邻近,反倒消除了危机感和戒心。不是有句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但她内心有个坎仍然过不去,康乐伯府,始终不是她的家,那是阮嫣的,跟她无关。 康乐伯一家,于她来说就是有点熟悉的陌生人罢了。与其与熟悉的陌生人生活在一起,不如到全然陌生的新环境,这样兴许会更自在,更自由。 看窗外暮色落下,满天星辰闪烁,秋夜凉风灌入车窗,冷意袭来,她的头脑愈发清醒,心境豁然开朗。 逃出牢笼的喜悦跃上心头。 由于中午睡了很长的时间,到了晚上反而不困了。阮烟精神正好,双眼奕奕有神,如夜幕星辰明亮灿烂。 她向谢临聪要了一套男装。 出门在外,最忌美色外露,且说他们三个又是宫中「逃犯」,指不定外边儿四处贴满了他们的人像告示,是以这改头换面是很有必要。 一行人轻车快马,披星戴月夜行,终于赶在天亮之前,悄悄然抵达了水土温软,地杰人灵的富庶江南。 闻着江淮之地特有的清新空气,感受着属于江淮的宁静悠远气息,胸腔被喜悦充盈。 打点好落脚的酒楼客栈,吃过热乎乎的鲜汤香面,阮烟走在前头,兴沖沖地带着他们去逛早市了。 购置了许多的生活用品,接着便去成衣铺挑了些颜色明艷的新衣,再购了些胭脂水粉。 萃薇亦做男装打扮,见阮烟颇有兴致地挑买胭脂,不由纳闷,「您不作女装打扮,必是用不上这些东西的,为何还买上了?」实话说,这些脂粉,颜色实在庸俗,粉质粗劣,跟宫里用的那些,有如云泥之别,简直不能比的,她想不通阮主子竟能看上这些低劣的货色。 阮烟摺扇轻摇,笑道:「自然不是给你我用的。」 萃薇不解,「那是谁?」 一旁默不作声守护在身后的谢临聪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抬眸看向男装打扮的清丽佳人,抿唇低声说:「你……莫要胡闹。我不作女装的……」 阮烟拉住他的一片衣袖,往客栈走去,一边说:「非也,不是胡闹。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可掩人耳目,你何不好好配合我呢。」 谢临聪闷声问:「什么主意。」不用说也知不是什么好主意。 阮烟干脆利落,「你我扮作一对年轻夫妇,我是商夫,你是农妇,萃薇是你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小舅子』,我们是一家人迁至江淮落户。」 这样的安排,便不怕皇城的某人有迹可循。 却说谢临聪在听见那句「扮作年轻夫妇」时,悄然红了耳根。 虽是假扮,又要他着女装扮粗陋农妇,那股子的喜悦让他心热,一时冲动,想也不想就这么答应了她。 ……很快,阮烟给他上了妆,然后催他进内室换衣裙。 当头髮散落,披至肩头,绘了妆的脸精緻而柔媚,身材削瘦,体态盈盈,竟当真有几分女子的风韵。 萃薇在一旁看直了眼,这、这还是那个清俊的男儿吗? 阮烟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越看越满意,对自己的手笔感到骄傲不已。除了身量高了一些,任谁也看不出他是个男子。 何况……阮烟视线从他的腰腹下方一扫,他已是阉人,扮作女装毫无违和,也不怕那个罪恶之处会使他露馅。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当真是英明。 折身回去,拿炭笔画粗了自己的眉毛,使其掩去女子的婉柔,并且刷了鼻影,让鼻子愈发高挺,硬化脸部的线条。 又往黑长靴里面垫了物,使得自己双腿修长,身量高涨。 摺扇抖开,她俨然就是个风度儒雅的「有妇之夫」,此后与谢临聪走到哪儿,都是人见人夸的一对儿「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 第95页 阮烟如愿以偿,在江淮开设了店铺,售卖衣装。她品味独特,特意聘请了裁缝,按照自己的设定,裁制新衣。 衣美价廉,又有自己的一套营销法子,很快生意兴隆,如火如荼。 阮烟可算赚到了钱,这钱不是那个谁谁赏的,也不是某个谁谁贿赂的,更不是偷的抢的,完全是她靠自己光明正大赚来的。 阮烟很知足,身心一片放松,自觉已经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收了沉甸甸的一袋银两,她这便要回家去见「娇妻」和「小舅子」了。 唔……今儿赚得了许多,得给他们买些好物。 「小舅子」爱俏,喜精美首饰,「娇妻」粗犷,爱食隔壁肥美的大锅肉。 阮烟摇头晃脑,步履轻松,拎着一袋两包的礼物回家去了。 今儿个回去,却不见「娇妻」欢喜迎上门,也不见「小舅」张罗一桌美味。 院门一打开,一个两个杵在门口,脸色凝重,眼神警惕,看清是她这个当家的回来了,萃薇便急急开口—— 「小姐,我看见皇城那边来人了!他已经知晓了咱们的住址……」 啪嗒一声,手上提着的物袋便落了地。 阮烟默默捡起,告诉自己莫慌莫慌,都在这儿落户快两个月了,早不找来,晚不找来,就在她事业刚刚起步的时候找来,怎么看怎么蹊跷。 第52章 看见阮烟那一瞬面色白了下去, 谢临聪知道她在想什么,猜想她是误会了。 眼神不太友善地瞪了话没好好说的萃薇一眼。 而后放缓了声音, 对阮烟道:「我们遇见的那个, 是尉迟家的小公子。」 阮烟顿时暗松口气, 一颗心放回肚子里。这才放松下来,详问道:「他怎么也来到这里了,怎么那么巧被他看见你们两个, 你们在哪看见他的?」 谢临聪和萃薇惭愧地低下头, 说:「我们打扮成这个模样, 便是熟人见到了,也未必会认出,谁知那尉迟公子火眼金睛,瞬间将我们给认出来了。」 忆及这两个月来在江淮一地扎根安居,是万不能让邻里街坊的人识破他们仨的身份, 若是她和萃薇的女儿身暴露,假扮妇人家的谢临聪现出男身,定造成负面影响,到时也不知道邻里交好的那些人, 会怎么看待他们这三个隐瞒身份的人。 说不定会疑心他们是哪些逃亡的贼人, 当即把他们抓到官府去, 到时那官老爷拿出皇城下发的通缉告示对比了脸形…… 阮烟心弦绷紧了, 赶忙追问:「尉迟枫可揭露了你们?」 萃薇摇头,讷讷道:「这倒没有的,只是他让我们转达, 要你在入夜酉时初赴天香楼一叙。」 这个尉迟枫,长大了,能耐了,这摆明了是胁迫。如果她不去赴约,那么他就把他们揭露出去。 阮烟蹙眉,「小聪子,你换身衣服,查找尉迟枫的落脚点,打探一下他为何出现在江淮,还跟了哪些人来。」 谢临聪应了声,立即便行动了。 萃薇自从见到了皇城的故人,便坐立不安,内心惶惶,忍不住问:「小姐,要不咱们搬家吧?」 阮烟手指轻敲桌板,沉吟了一会儿,「暂时观望吧,咱们的店铺都在此,搬家容易,换店面可不容易。」 不多时,谢临聪就回来了,掩上房门,压低声音说:「尉迟公子早在我们之前到达江淮,据说他遭受惩罚,才会被撵到江淮来,若无召见,此生不得回京……依我看,这位尉迟公子怕是犯了什么错,这才遣到南地躲避风声的。」 如果真是因为犯错才被遣到这里,那么他定是犯了极大的罪错,否则以尉迟大将军对独子的爱护程度,又怎会将他赶逐出来?还放话说,若无召见,不得回京。 恐怕他没躲避个三年五载,是回不了京城了。何罪至此,阮烟猜他定是冲撞了皇帝,于是尉迟将军为了保住儿子性命,才狠心把尉迟枫赶了出来。 阮烟不会想到,尉迟枫便是因为三个月前的朝会,涉嫌暗敌内应,当时皇帝已起了杀心。最后还是在尉迟将军磕头恳求,才算是逃过一劫。 尉迟枫也是个不省心的,全然不知他爹的良苦用心,来到江淮祖宅后,便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恣意纵横,无人拘束的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现今,还恬不知耻地在这儿撩起妹来了,半点都不为自己的前途担忧。 他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头一探,可清楚地看到楼下的车水马龙,看见一抹窈窕纤秀的粉白身影从马车上下来,头戴帷帽,分明看不见她的脸面,可是尉迟枫一眼就能认出她就是心心念念的姑娘。 他心里兴奋着,等不及就要下楼去迎接她,这时却见到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的俊秀儿郎。 尉迟枫眉头一皱,怎么一个太监,也长得这般像模像样,那通身的气度,完全不逊色于跟他认识的那些世家公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家权贵之子呢。 尤其跟阮烟站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很是登对,称一声男才女貌,天造地设也不为过。 尉迟枫心下不爽,想要跟这人一决高下,要是武力上输了自己,便给他滚出去,从此别出现在阮烟的面前。 护花使者,有他尉迟枫一个就够了。 刚刚萌生的决斗的念头,在想起谢临聪是个阉人的时候便打消了。 他哼出一口气,挑衅地沖谢临聪瞪了瞪眼。死太监,没人家子孙根,还跟跟人家抢姑娘? 第96页 这么一想,他心头便顺畅了,觉得自己不该吃一个阉人的醋,忒掉价。 对于阮烟……她曾为宫妃,再不是清白之身,但他不介意,他想,她这么美好,又岂是清白二字能囊括的呢。 她既已从皇宫逃出来,这样不为权势富贵所动的女子,普天之下找不出几个了。尉迟枫握拳暗想,这么可贵的女子,这一次他是不想再错过的了! 尉迟枫那灼热的眼神,爱意毫不掩饰,今夜的约见,心思昭然若揭。 谢临聪抿唇,神色不虞。早知这尉迟公子打的是这主意,他就不该把阮烟带了来。 反观阮烟,神情一派轻松淡定,不像谢临聪那般困扰。 今晚的约见,顺便把他与原主的感情了结了。 谈话期间,阮烟没让谢临聪退下,就在一旁听着,尉迟枫欲言又止,似是不满。 随后,他便也想通了,反正他是要追求她,娶她为妻的,让这个死太监看看也好,他尉迟枫才是真男人做派。 他清了清嗓子,身子前倾,摆出自以为帅气深情的姿势,凝望着她缓缓说道:「嫣儿,我们又相逢了,彼时你还在御前侍候,做那我无法触及的宫妃娘娘。现如今,上天让我们再次相遇,把你送到我身边,这说明,我们缘分匪浅,这辈子就是要在一起的。」 阮烟黛眉一抬,形态姣好的美眸掠过他黝黑的脸庞,慢条斯理地组织措辞。 …… 从天香酒楼出来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 尉迟枫则是意气风发的进去,一脸颓丧地出来。 谢临聪拾起帷帽,稍稍弯腰,给阮烟戴上。 白色帷帘遮住她秀美的容貌,因而那声音清悦动人,更加令他留恋不舍。 「就此别过,尉迟公子不必相送了。」 尉迟枫下意识要伸手拉住她,然触及谢临聪冻人的眼神,又堪堪地止住了。 多讽刺,早先他还一脸轻蔑,轻视这个死太监。眼下,他尉迟枫一个真男人,反而不能近她的身。 他神情痛苦,哀求道:「你我当真没有可能了吗?」 阮菸嘴角微勾,「尉迟公子,我方才说的难道还不够清楚明白?」 「我本来就不喜欢你,对你无意,尉迟公子莫要自作多情。」她方才说的这句话犹如灌耳魔音,令他头痛欲裂,伤心破碎。 阮烟今日忙活了一整天,下午还因为这厮的到来,担心受怕了一阵子,撑到现在,精神已然不济。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她没有再聊下去的欲望,身心俱疲,只想赶紧回去好好休息。 谢临聪扶着她踩上马车,尉迟枫跨上一步,用那可怜兮兮的眼神看她,口中叫她的名字,进行最后的挽留。 阮烟强行冷漠,没有回看一眼。 靠在车厢座垫上,她闭目养神,可不知怎的,眼角有滚烫热泪滑下。 阮烟心静如水,不为所动。冷静地想着,这滴泪又是原主所流。她实在不懂她究竟是个什么脑迴路,假如当初她没有那么多事,没有到周明恪面前揭露自己欲借天钧轮迴家的事,那么她将回了家去,这具躯体便还给了她,她想如何,想跟谁谈恋爱,都是她的自由。 可这妹子临时改变主意,不让她回去。 阮烟理解,原主生性懦弱,从八岁,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便与她共存一体,于是很多事情都是她在做,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自有阮烟替她解决。 于是小姑娘便养成了习惯,对她产生了依赖。如果让阮烟回去,这具躯体归还与她,她便会惶恐害怕,不知如何应对这个世界。 她的心智,许是还停留在八岁的那个时候。 阮烟纵是生她的气,但又因她年纪小,过分柔弱而不忍苛责。 她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总之,回去的路算是断了,这个身体,她得继续用着,直到她老去,直到她死去。 既是打定要融入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永久生存,那么这个身体听谁使唤,由谁主宰,便不是原主可以控制的了。 至于她的初恋情人……不好意思,原主既然非要把她留在这个世界,那么就恕她不能事事尊重她的意愿。 康乐伯府?她是不会去的,那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尉迟枫?她是不可能接受并看上这样的毛小子的,那不是她的品位不是她的审美。 「你现在是后悔,也没有用了。」阮烟低声说。 眼角的泪淌得愈急愈凶了。阮烟面无表情,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拭去泪水。 待哭够了,可算平静下来。阮烟舒出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脑袋昏昏沉沉,再也支撑不住,她随后捡了个软垫横躺下去。 昏睡中的她自然没有注意到,初冬的夜风狂乱地将车窗帘吹开,窗口与挤在一侧的奢华富丽的大马车遥遥唿应。 大马车的窗帘亦被狂风掀起,露出车厢中人俊美瘦削的侧脸。 他薄唇抿成一条平而下拉的线条,高挺的鼻子冷硬漠然,冰灰色的瞳孔疏离冷清得不近人情,眉宇间的阴郁躁意让人不敢接近。 他穿着乌兰色的圆领缎袍,肩上披着菸灰色的外袍,头戴白玉冠,背后垂散着长发。 梳得整齐不苟的鬓角上有几缕髮丝滑下,平添俊美飘逸。 虽是便装打扮,但这身矜贵冷傲的气质,便让他鹤立鸡群,彰显皇家贵气。 第97页 行了半个月的水路,乍一换乘马车行陆路,令娇养金贵的他很是不适,当场就想发脾气。 可怜的粗犷豪放的壮汉子尉迟将军,要化作温柔妇人,用蹩脚的柔缓语气,宽慰这条脾气坏,毛病多,矜贵的龙主子:「陛下莫急,咱们已经进入江淮地境了,前面就是当地最好的酒家天香楼,不消两刻钟,您就可歇息安枕 ,明日便有精神去联络阮姑娘了。」 「??拢 鼻鞍攵沃苊縻』固?煤煤玫模??胶蟀攵伪隳张?恕 龙眼休憩地闭上,薄唇冷厉如剑,用平静的语气说:「别让朕听见你第二次提起她。此番南下,朕并非专程来寻她的。」 一个私逃的,没心没肺的女人,何以值得他堂堂帝王不远千里亲自来找她?脸可真是大如天,厚过墙! 尉迟将军没说话了,默默瞥了这位口嫌体直,口是心非的皇帝陛下一眼。 是谁在她私逃不见的第一天,暴怒欲砍杀上百值夜的宫人泄愤? 是谁不听丞相阻拦,不管不顾调遣南北两城的禁军队卫前去找人? 结果被隐藏在暗处的一股强大势力所控制,寻找了整整一个月,都未等得到踪迹? 是谁在那一个月里,焦灼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满心怄火,无处解恨? 终于解决了藏在暗处的那批碍事的傢伙,从而得到了她身处江淮的确切踪迹,于是罢朝一月,马不停蹄地追到千里之外的江淮来? 尉迟将军想说,臣从没见过这种死要面子的人。 到底是追老婆重要,还是那点面子重要? 第53章 此番南下, 皇帝说是出来散心的,并非专程来寻某个人。 随从的护卫眼观鼻, 鼻观心, 默契地闭嘴不语。眼下都入冬了, 这大冷天儿的,冒着冷风走了千里来散心……?大伙儿表示,咱们不拆穿您, 陛下您老人家高兴就好。 周明恪轻哼, 一群煞风景的傢伙。 一边向外张望, 熟悉街景,记下路线。 此番出行,并没有带丞相出来,亦不像去年春游,把文公大臣都带了。是以这御前伺候的, 也就尉迟将军一个人。 丞相原担心尉迟将军一个老大粗糙汉子做不了精细的伺候,便有意要让行宫的安如沫随行。 丞相此举意味为何,周明恪心知肚明。安家的女儿既入了宫,做了秀女, 目的只有一个, 便是入他后宫, 侍君一生。 因此召她随行也无可厚非的, 可惜他心中有了另一个人。那个人梗在他的心头,令他寝食难安,烦恼不堪。那个麻烦事儿精若不解决了, 又如何有那心思,与别的女子建立羁绊,培养感情?不管做什么,讲究的是循规蹈矩,需一步一步来。 想起那个令他抓心挠肝,整整一个月里吃不能,睡不得的小妖精,周明恪恨得牙痒痒,待他抓住了她,且叫她知道,敢私逃背叛,是个什么惨重下场! 他生来显贵,哪里晓得,那是爱不能,求不得的焦躁不甘,并非什么私逃背叛,恼恨交加。 若是无人开解,只怕以他这样的性子,在情字上要走很多的弯路,磕磕碰碰消磨得一颗心都扭曲了。 谈恋爱不容易,作为一个情商等于零的暴君,谈恋爱难比上青天。 一行人终于抵达天香楼。 尉迟将军小心地把皇帝扶下车来,太监伏在地上,用腰背给龙脚当踏板。 周明恪一袭菸灰色长袍,身姿挺拔,阑珊灯火下,犹如谪仙天降,那容色那气度,完全非凡俗所有,一时间惹得当地的男女老少驻足观望。 周明恪修眉一拧,身边的护卫立刻驱逐围观的人群。 瞧着眼前这栋高楼,撒了金粉的牌匾上大喇喇地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天香楼。 据说是当地最大嘴豪华的酒楼客栈,可看在周明恪眼里,怎么看怎么寒酸,委实当不起「江南第一楼」的称号。 周明恪虽是嫌弃,但也只能将就将就,若是挑剔不入,那么别处的酒楼客栈定是还不如这一家的。 尉迟将军效仿司丞相的做法,奉上重金包下一栋酒楼。 却说那掌柜看见一盘子的金元宝瞪大了眼睛,乖乖,如此的壕,这几个贵客究竟是什么来头?且说他们江南第一首富柯家都没得这样阔绰,一出手就是百两黄金,要包下他们天香楼。 要知道他们天香楼在江淮人的眼中,就是巨有钱,很不缺钱,华丽豪派的存在,哪个阔富人家会捨得砸那么多的钱包下整座酒楼? 包一日,便是二百两黄金吶。 周明恪瞧那掌柜小二一干人笑得不见眼睛,暗道一声庸俗刁民。 银子一交,掌柜很有职业操守,立刻吩咐几个跑堂的,去楼上把那些吃喝玩乐的客人给叫下来,准备清场,迎接这位从上京来的大贵客。 周明恪倒也没催促,在店家的亲迎下,到特级贵宾厅入座,并奉上茶水瓜果招待。 尉迟将军立在边上,耳边听着酒楼小二耐心哄走那些难缠的客人,心里挂念着儿子。 自三个月前狠心把那小子逐了出来,尉迟将军内心就没有一刻是平静的,记挂着他在江淮过得可好,僕人的服侍可还尽心?这孩子被他宠坏了,银钱挥霍无度,不知每月递来的银子可还够花费? 他这厢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忽然听见一声高亢的怒吼—— 第98页 「都给小爷滚到一边去!小爷今儿心情不好,少来烦我!」 接着另一声音赔笑着,讨好道:「小二哥莫要跟我家公子计较,他今儿是失恋了,心情不好。失恋是什么意思你懂吧?就是表白被拒绝,被心爱的姑娘抛弃……」 等等,这声音听着太耳熟,不是他那个惯坏的独子和那油嘴滑舌好吃懒做的小厮豆丁又是哪个?? 尉迟将军睁大了眼睛,身形僵住,那一瞬间活像被雷噼中。 那小兔崽子,不好好在祖宅待着,竟然还跑到这儿花天酒地,好巧不巧又一次在皇帝面前表现出那不驯桀骜的样子……尉迟将军冷汗滑了下来,儿啊儿,难道你不知皇上想杀你之心,酝酿已久?? 再加之那傻豆丁竟然当着皇帝的面,说枫儿向心爱的女子表白被拒……虽是被拒,但人家皇上心眼儿贼小,关注点又是个偏颇的,听到傻小子向他心尖上的姑娘表白,焉有不介意的道理? 明明是寒冬冷夜,他背后却生生沁出了一层汗水。 有心要去把那蠢儿子傻小厮匆忙带走,可观圣上沉寂如水的威颜,尉迟将军便不敢动了。 喉咙发干,想要替儿子求情的话说不出来了,只央求恳切地望着他,「皇上……」 幸而身边没有外人,才得以叫一声皇上。 周明恪收回了目光,闲懒地靠在太师椅中,声音平淡,「令郎今年多大了?」 尉迟将军不知道他有什么深意,谨慎答:「回皇上,十六了。」 周明恪闻言,轻嗤,果然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十六岁,娶妻尚早了些。不过朕观你只有一个独子,家中人丁不兴。令郎早娶成家,方可延续香火。」 他没头没脑抛出这一句话,尉迟将军这个老大粗却是听明白了!敢情,又是要像上次给司丞相赐婚一样,以新婚断了他们的某些念想。 诚然,尉迟将军要比司丞相上道得多,他立刻跪了下来,叩首道:「犬子正值青春,尚未婚配,请求皇上赐婚一桩,了我心愿!」 周明恪沉沉地嗯了一声,端的是高高在上,矜贵自持。 尉迟将军心头的大石总算是放下了,只要答应赐婚,小儿性命无忧。他请示道:「皇上,犬子无状,臣即刻就把他带回去严加管教,莫叫他在您跟前坏了规矩。」 周明恪一手撑着脑门,随意应允。 喜公公凑上来问:「皇上,您应允赐婚,可是要等回京了再为尉迟家择良媳?」 周明恪回过头来,一副看白痴的神情,「打铁要趁热,若等到回去再赐婚,黄花菜都凉了。」 喜公公这回惊讶了,「您莫不是要在这儿办婚事?」 「江淮是尉迟一家的祖籍,在生育他们的乡土办喜事,有何不可?」 「可是皇上,这尉迟一门皆是忠烈的,从圣祖皇帝那个时候起,忠肝义胆的英雄将军皆同出尉迟一门,是以尉迟一家亦是百年望族了,娶亲是大事来着,便是这入门的媳妇,也当是名门闺秀,在人选上……是不能马虎了的。」喜公公擦汗,这皇帝陛下别是为了消灭情敌,急哄哄给人家贵族子弟随随便便娶了个江南平民女子,门不当户不对,以后要遭人诟病的。 周明恪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你这老东西,懂什么?朕自有打算。」 一直便听闻江南乃富庶之地,这里虽不及上京繁华,这里的人也不如上京遍地高官贵胄。 但江南富户甚多,个个都是有钱人家,过起日子来可比上京的权贵们还要逍遥自在。 据说江南的首富乃是一户柯姓人家,家门富甲天下,在江淮一带广为人知,坊间有人云:锦陵柯家富可敌国,贵比皇家。 去年春季,周明恪到江南一游,便听得那样的传言,因而暗暗记在心中。是以,他这一趟过来,打的不仅仅是寻人,还有这锦陵柯家的主意。 柯家的一切信息他已经获得,悉知一家老少共三十一二人,人丁兴旺,女子为少。 除去长女已出嫁为妇,小女尚且待字闺中,据说她是个被娇宠长大的女孩,娇养盛宠的程度,完全不亚于皇宫的公主殿下。 柯家小女性子刁蛮,飞扬跋扈,至今未说亲,因是眼高手低,门户当对的人家对她的性格敬谢不敏,不愿娶之,是以耽误到现在。 只不过听闻,那小姑娘志向高远,竟是嚮往华贵的上京,要嫁权贵,或入皇宫呢。 周明恪摩挲着下颌想着,那柯家丫头,就是送上门的肥羊,即可开宰。 尉迟枫娶了她,便等于收揽了她背后的那座大金山。有了雄厚财力的支撑,军事才得以更加顺利。 这两年他几乎没有外出征战,并非是无心战事,想要收心。而是军饷吃紧,资金告急。 要知他每一次发兵征战,就要耗费多少银钱。 有了柯家的财力支撑,定当如虎添翼。 ……世人都说大晋皇帝残暴不仁,喜杀戮,爱征战,暴戾兇恶,应天诛地灭,却不知他若愿意精打细算,治理家国根本用不着司君墨。 当然,这位皇帝陛下也是个贪懒的,不愿动用脑力耗费在那些无聊的事上。 于是,他便那份聪明才智用到感情上。 周明恪认真琢磨了一个晚上,决定来一招引蛇出洞,诱那爱躲藏的可恶小女子主动来寻他。 第99页 ** 再说阮烟,彻底解决了原主的感情线,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许是轻松自由太久了,对危机便没有那么敏感,日子越过越好,在邑镇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事业亦混得风生水起。 今儿是寒露时节,马上就要大寒了,是以人们赶在那之前急忙定制厚实的冬衣,以免届时挨冻受寒。 正巧呢,她最近得到一个灵感,于是画了一款新衣的线图,让人送到裁缝娘子那儿去。 几番商讨修改,最后一款束腰修身的皮草大衣新鲜上市,同时又制作了一系列相应的精美配饰,以求与衣裳相衬,达到优雅贵气的效果。 新衣的定向很明确,拒绝冬季肥厚臃肿,女儿家也要穿出春秋时节的纤瘦美感,并且足够保暖防寒。 阮烟僱请一名身材好气质佳的年轻女子穿起新衣,充当模特到店铺内做展示,见衣裳精緻美丽,剪裁贴身,显露纤细楚腰,同时兼具保暖功能,那些女客一瞧,两眼发光,自是争抢着预定不提。 阮烟既做男儿身,便随着化名为「耳元」,是邑新晋火热的生意人。 有女客见她长得俊俏,颇合心意,便羞答答地央了媒婆上门说媒。 阮烟浑然不知自己做男装打扮,也能被人家姑娘看上,当媒婆上了门来,喜滋滋准备问她抬平妻的事,目光相碰,处事不惊大方得体的金媒婆顿时瞪大了眼,惊掉了下巴。 「你……」话还没说出口,便听阮烟打断她,特意请她入门喝茶慢慢聊。 显然,这金媒婆是个道行高深的,一眼就看出她男装之下的女儿身。 金媒婆喝了一杯热茶压压惊,而后细细打量起阮烟来,发现她男装如此俊俏,那若是换上长裙玉钗,那岂不是要美上天去?当即把来此初衷抛到脑后,对阮烟道:「姑娘生得秀美,又因出门做生意,成日抛头露面的,自然是要扮作男装的好。可是你可想过,将来也是要嫁人生子,男装穿不得一辈子的?」 阮烟哂笑,笑盈盈道:「大娘不会是想为我说媒,给我说亲吧?」 金媒婆拍手,「正是!」 打量着房屋的布置,只觉得这女子品味甚是不错,这面上的言语谈吐,也是可观得紧,并无那些个商户女子的市侩小家子气,当下觉得她愈发地可心。 「姑娘你是个会做生意的,应当也听说过锦陵的柯家吧?那可是经商世家,柯家人不管年纪多小的,都会拨打算盘。」 阮烟颔首,这锦陵柯家,她是略有耳闻的。笑着看金媒婆,莫非,这位大娘想给她牵那柯家的红线? 只怕她现今小小的一个商女,那首富人家怕是瞧不上。 金媒婆仿佛洞悉她的想法,笑着说:「姑娘莫要妄自菲薄,他们柯家全不缺的就是银钱,自然不会是嫌贫爱富那等德行。有句话说得好啊,越是短缺的,就越是追求那缺少的,所以啊,家世背景在柯家看来,都是次要的。」 阮烟心里暗道,不是有个词叫多多益善嘛,本来已经充盈丰盛的,也希望得到更多。 眼下正清闲着,她也乐得跟金媒婆嗑叨几句,「不知大娘要给我介绍的,是柯家的哪个公子啊?」 金媒婆眼睛发光,用激动的语气说:「柯家大房的公子少爷们,不是成了家,就是定了亲了,是以咱们给你介绍的这个,是二房的三少,年方二十有八,单身!姑娘我可告诉你了,这位三少手腕了得呀,经商手段比他们父辈的还厉害,柯家太爷属意的家族继承人,便是这位三少了!你可知多少姑娘削尖了脑袋想挤进柯家大门,专做柯三少的老婆小妾呢!」 阮烟用怀疑的眼神瞅着滔滔不绝夸夸其谈的金媒婆,那柯三少爷,要真那么抢手,何时轮得到她这个外地来的姑娘?? 轻啜一口茶,阮烟轻飘飘提出一个问题,「只是好奇,那柯三少既这般出色,怎的二十八岁还没娶妻啊?」 在这个男子十五岁就可以娶老婆生孩子的时代,二十八岁的黄金单身汉,怕不是有什么毛病在里头吧…… 金媒婆霎时一个尴尬,拿粉红帕子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汗,讪笑着,心里嘀咕着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竟是这么个精明忽悠不得。这句话问的,也太一针见血了点。 她望着阮烟讪笑着,「姑娘……」 阮烟微笑,「金大娘,您虽然是个拉皮条的,但多少有点职业道德好吧,男方的底细不好好清楚交代了,那可是害人坑人哪。」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金媒婆肥硕的身子扭了扭,笑容愈发真挚,「柯少爷没什么毛病,就是有点克妻。」 阮烟一脸问号,克妻这么危险的事,能叫「有点」吗??到底克没剋死倒是说呀,什么叫有点。 阮烟心里隐有猜想,试探道:「敢问这位,他娶几次老婆了?」 金媒婆诚恳道:「也不多吧,就三次。」 阮烟:「……」 金媒婆察她面色风起云涌地变化,赶忙道:「姑娘啊,你听我解释啊!那三个新娘子,都还没进柯家的门呢,就死在外面啦,所以这不能怪在三少爷的头上呀!」 阮烟摆手,「罢了,我最是贪生怕死,还是保命要紧。」 金媒婆:「……」 被送出门时,金媒婆撂下话,「『耳公子』啊,你拒绝咱们的这门亲事,有一天你准会后悔的!」 第100页 丢下话,便挥着手帕扭身气唿唿地走了。 阮烟摸摸下颌,心想,虽然她不迷信命理上的所谓克妻,不过她也实在没必要「以身犯险」,所以,那金大娘的「有一天准后悔」是不存在的。 谢临聪从院墙后面绕了出来,眼神幽幽地望着阮烟瞧,「你会想嫁人么?」 阮烟轻拍他的脑袋,「单身才自由呢,脑子进水了才想嫁人!这辈子啊,能跟你,还有萃薇三个像现在这样,一直生活在一起就够了!」 谢临聪眼中光彩流动。 然而——世事难料,阮烟很快就自打脸,「后悔」去找金媒婆了。 第54章 初冬的天气, 微冷,轻寒, 对通身冰凉最是畏热的周明恪来说, 最是舒适。 这些天着急赶路, 都没睡过一次好觉。昨夜在此酒楼落脚,倒是一宿好眠。 觉睡得好,这脾气便随之好了起来。 左右看这客房形貌平平, 乏善可陈, 不过也不是顶糟糕的, 至少这床加厚的鹅绒被,倒是真材实料,睡起来勉强算是不错。 他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下了床,打开临近的窗棂,窗门乍一打开, 寒风便吹了进来。 真是透心凉,十分舒爽,他伸了个懒腰。 喜公公在这时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便见皇帝穿着轻薄的单衣立在窗前吹冷风, 唬了一跳, 赶忙上前, 「陛下, 您可要小心龙体,注意防寒吶!」说着要给他披上外袍。 老太监还在一旁念叨,「您若是伤了龙体, 可如何有精力去寻阮姑娘?到时若找到了阮姑娘,叫她看见您形容憔悴,龙体无力的模样,可就大减威风啦!」 喜公公不愧是伴着他长大的,皇帝心里的小九九,岂会看不出来?自然是揪住他的某一心思,加以说服。 果然见周明恪神色不太好了,抿着唇,冷着脸说:「朕现今,当真无往日威风了?」 还没等人家答话,他便兀自瞎想起来了,他定是没有往日那般神气的,瞧他又是亲自来捉人,千里迢迢赶到江淮来,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地赶路,一路风尘僕僕,精神萎顿……那没有心肝的女子若是瞧见了,指不定在心中怎么笑话自己呢! 想到这里,晨起初醒的好心情便消失无踪。 喜公公暗暗偷笑,这皇上平日是骄傲神气得紧,一遇到那阮姑娘,就跟个耍脾气任性孩子一样。 「皇上这些时日,都没好好用早膳,现下来到天香楼,有的是美食佳肴,您想吃些什么,奴才这就去命人张罗。」 周明恪表情随意,张口就说:「朕要吃番茄炒蛋,加糖的。」 喜公公:「……?」 周明恪这才醒悟过来。 许是今日起晚了,睡煳涂了,竟忘了番茄炒蛋这道甜食是某个人「独创」的。 「皇上……我瞧着阮姑娘先前做这道膳食,并不如何难制,要不奴才这就把制作方子说与酒楼的厨子听,让他们照着做呢?奴才想着,这天香楼乃江南第一楼,这僱请的厨子手艺定是顶好的,应当不可能连个番茄鸡蛋都做不出来。」 周明恪轻哼一声,「话虽如此,但这做膳食的,就跟做赝品的一样,仿冒的还是仿冒的。朕是天下霸主,是最尊贵的人,岂可吃那次等之物?朕就是要原汁原味的!」 喜公公被他这个理由说服了,「对对对,您是天下第一尊贵的人物,所用所食之物,都是要最好的……可是问题来了,咱们上哪儿找寻阮姑娘呢?」 这个问题让人犯愁,虽说当初只知道她身在江南淮城,她具体身在哪个地方,哪个街镇却是不知道的。 更头疼的是,那姑娘看着年纪不大,主意倒是大得很吶,竟然还改名换姓了。 是以尉迟将军前去当地衙门交涉时,那煳涂老县令竟是半天也没找出姓阮名烟的人来。 于是再把范围扩大一点点,让知府那边儿列出近两个月入境的外乡人。 依然一无所获,可见那个小女子是改名换姓去了。接着按性别找寻,如近两个月入淮城定居的女性便有二十多名,然后记下这二十多名女子的姓名和住址,上了门去一个挨着一个找寻,谁知这二十多名女子都认了一遍脸面,还是没能把她揪出来。 她定是扮作男装了。周明恪咬牙切齿地想,她当真是好样的。 跟一条滑不熘秋的泥鳅似的,叫人抓不到逮不住。 「让天香楼当家的放出风声去,重金聘请,招寻另类的厨子,如——会做番茄炒鸡蛋的。」周明恪面上一派冷静淡漠。 喜公公愣了一会儿,而后抚掌贊道:「皇上英明!」 周明恪微微勾唇,笑意阴狠。没猜错的话,那道甜食就是她故乡的特色膳食。 她既然这么挂念她故乡的人和物,那么他便放出这鱼饵,引她上钩。 周明恪太了解,回家心切的人,一定也渴望——他乡遇故知。 这回,且看她怎么逃出他的龙爪。 ** 天香楼这个招牌老字号,远近闻名,只要身在江淮,就无人不知晓。 当这天香楼忽然放出告示,对外招揽厨子,举办厨艺比赛时,许多失业待业的大厨便燃起夺胜之心,个个挥舞着锅铲蠢蠢欲动。 ……按理说,招聘厨子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这种是每年都有的,并不足以激起全民的参与之心。 第101页 主要是,今年特别不一样,首先就是这千两银子的奖赏…… 一群吃瓜群众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究竟是哪家壕主贊助的招聘活动啊?踏马动辄就是千两银子的悬赏!于是闲杂人等也无暇围观看戏,直接报名当厨子去了。 对了……可看到告示上指明「不要求名厨,只要会做番茄炒鸡蛋者,赏」,这一项指标便说明,人家招的不是知名大厨,只要会做番茄炒鸡蛋就成了。 番茄炒鸡蛋……这道菜名,吃遍南北各派菜系的吃货群众听都没听说过,不过听着好像很简单很容易? 不就是一个番茄炒成鸡蛋嘛?小菜一碟~ 于是乎,数百群众捋起袖口,纷纷加入这场临时举办的「厨艺选拔大赛」,争着抢那千两赏金。 淮城向来是宁静的,生活节奏亦很慢,这里的百姓都有一种悠然闲懒。 近年来极少出现这种能大幅度调动民众情绪的活动了,因此连久卧家中养生,从不出门管闲事的城主大人也给惊动了,登时慕名而来,一瞧究竟。 便是隔着一江秋水的锦陵柯家,也闻风而动,乘游舫来看个热闹。 深居简出的城主,隔江百里的柯家亦出动了,群情激奋,气氛炒得极为火热,与天香楼邻近的邑镇,绝不可能听不到风声。 阮烟发觉今日生意冷清,门庭罗雀,再看一整条商业街,多家店铺关门大吉,与隔壁商家几个结伴匆匆往天香楼去。 阮烟想不到,不过是个厨艺赛,便也能造成万人空巷的盛况。 阮烟满脑子都是想着如何赚更多的钱,以招雇更多的员工,以后在多地开连锁,扩大商业,事业进阶。 是以对近日宣传得沸沸扬扬的天香楼事迹,除了略有耳闻,倒也没有深入了解。 因此,她并不知个中详情。 这时候萃薇跳出来激动地说:「小姐,我方才打听清楚了,他们所谓的厨艺比赛,原来只是指定一道膳食,那道膳食叫『番茄炒鸡蛋』,我听着这菜名怪耳熟的!这不突然想起来,好像小姐您不就会做这个吗??」 阮烟手上的活计蓦然停顿下来,回过头来,「你,你说什么?官方指定的比赛内容,就是番茄炒鸡蛋?!」 萃薇使劲点头,「对对!小姐,咱们要不也去报个名,抢抢那赏金吧!!千两银子呢!」 阮烟眉梢染上喜色,心潮澎湃。 那个主办方……或者幕后操办这场活动的人,会不会是…… 会不会是现代穿过来的人啊??如果是的话!阮烟觉得自己会激动哭,能在异世遇见同乡人,简直比中彩票还难。 ……都说这两个月安逸太久,自由太久了,她对危机感不如以前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时候来得敏锐。 浑然忘记了曾经为谁洗手作羹汤,为满足那人挑剔的口舌,而做了新鲜未见的番茄炒鸡蛋。 不……她不仅仅忘了那一茬,连同那个口舌挑剔的人,都忘得差不多了。 心自由太久,便将那人抛之脑后,半点也未想起,是以眼下关头,也甭想指望她记起他来。 阮烟这会儿也收拾了东西,随大流涌向天香楼。 与其说她是去挣那赏金的,不如说她更想去看看那主办方,幕后人是谁。 阮烟仍做男装打扮,一身轻松就往天香楼去。 却说今日的天香楼人满为患,就连特意新设的大厅场地,也被挤得寸土皆无。 而门店外面,许多未能入内的群众更是围堵得水泄不通。 阮烟暗暗咋舌,敢情是来晚了,连寸地也占不到,这活动竟是火热至此,倒叫人生出几分期待来了。 这时外边还来了人,是乘坐豪华马车的贵客。瞧那方长方长的一节车厢,好比现代加长版的劳斯莱斯。 这……貌似除了王公贵族才使得起的派头,便是坊间的一些极有钱的人家。 再看这马车的配饰用色,都十分细心地避开了王公贵族的特级用色,目前看上去,既富丽奢华,又不存在越级。 车主定是个有钱有趣又有分寸的人。如是一般富户,只要车子够壕气,便拼命砸钱要做最好的,哪怕是用了特级的颜色配饰,也不甚在意,反正天高皇帝远的,就是越级了又如何,人家也不知道。 阮烟不禁侧目,须臾便见一个身材高大,一袭藏身立领长袍简洁大方,束髮梳成髻,用昂贵檀木簪子固定,五官端庄,眉眼沉静悠远,浑身上下透着稳重贵气的成熟男子从车上跨下。 阮烟观这人颇有些年长,约莫而立,不由揣测起来。 这时听他感慨,只是晚来片刻,怎就连座位也没有了呢。 他转头吩咐小厮,「连同,进去传话,以五十两银换一座位,看看在座大哥老爷们,谁愿意同我一换呢。」 小厮面上得意,笑道:「少爷,连小的也知有钱能使鬼推磨,五十两银子,任是谁都争抢着跟咱们换,怎会无人愿意呢!」 阮烟低头轻笑,这话说的……真没毛病啊,果然有钱就是大爷。 好了,见此人出手这般阔绰,她也猜到对方是什么人了,怕是柯家的哪个公子少爷呢。 不想这位柯少爷不经意地侧目,便见她这俊俏少年暗笑的模样,心神一动,顿时开了口,温和问:「小兄弟也是因为迟到而不得入内吗?」 第102页 阮烟答:「是啊。」 「小兄弟可是一个人?」 「额,是啊。」阮烟左右无人,萃薇早料到晚去占不到位置,便不跟着来了,索性回家晾晒衣服去;小聪子是个身份神秘的人,很多时候都不见影踪,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 柯少爷微微一笑,说:「小兄弟若不介意的话,不如一起搭个伴?」 阮烟:「诶?」 「连同,用一百两银子,试试有没有人愿意跟我们换两张凳子吧。」 叫连同的小厮惊讶地看了看他家少爷,又看了看摸鼻子不明所以的俊俏少年。 心里纳闷着,口上应了声,正要进去办事了,就听阮烟叫住他,「不用了小哥,实在没位置,我站在这儿看看也就成了。」五十两的一张小凳子,她可不敢坐。 小厮连同呔了一声,正要跟她说,别把那点钱放心上,他们家三少有的是钱。 话还未说出,台上便出现了一个衣裳华贵的,年过不惑的中年男人,用雄浑洪亮的嗓音出来说话。 这是周明恪下派来的人。 周明恪负手立于三楼一隐蔽处,以他的角度,可将楼下三大厅的景象收入眼底。 只是来人未免太多了些,看得人眼花缭乱。 周明恪蹙紧了眉,那小东西是个狡猾的,也不知作何装扮,竟能矇混进城,叫他们这些熟悉她的人,都无法将她从中揪出来。 眼下场面看似井然有序,然到底是人山人海,寻找那个异装的狡猾女子,更是困难,如此费力辨认,累眼睛不说,还浪费时间,稍不留神就叫她如那滑不留手的肥鱼般在眼皮底下熘走了去。 他修眉一拧,望着大门外黑压压的围观群众沉吟着,登时想到一个法子。 招来酒楼主管,对他吩咐道:「宣告下去,再开设一个中堂,只有女子方可优先入座。」 反正他是出钱的大佬,酒楼主管虽想不通他为什么多此一举,但还是立刻照办了。 暗道,看不出来,这位爷还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呢! 周明恪想的却是,只要她换了女装裙衫,往专为女子开放的中堂一坐,那么找起人来,便要轻易简便得多。 今日且试试这招引蛇出洞可奏效否,可捉得瓮中之娇否? 第55章 这厢挤在门外, 不得而入的阮烟,在见到那酒楼管事的出来吆喝专请女士入座新设中堂, 瞧得一干男群众羡慕不已。 都说天香楼 的做法十分地人性, 老百姓为此喝彩不断。 阮烟视线落在前面中堂, 瞧座上的姑娘媳妇们坐姿轻松闲散,旁边矮几还有茶水点心免费供应,阮烟顿时萌生一个想法, 要不……悄悄出去换个女装回来试试?? 这一想法刚落定, 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 她扭过头,柯少爷真挚的脸映入眼帘,他说:「小兄弟,拿到两个位置了,随我一同进去吧。」 阮烟眺望那位置竟是前排正中间的一等座, 当真是个好位置,当下也不推辞了,抱拳郑重道谢。 于是两人并肩入场,甫一落座, 便有茶水奉上。 阮烟瞧这糕点做得别致, 又是她喜欢的馅儿, 一时没怎么注意台上, 不知不觉就把一小碟子的枣泥咸蛋黄酥饼吃完了。 坐在身侧的柯少爷饶有兴趣地瞧着她,抬手把他自己那份的递到她面前,「小兄弟, 我的这份也一併给你吧。」 阮烟呃的一声,抬起头来,唇角沾着糕皮儿,怔愣的模样有点呆,有点可爱。 她咳了咳,不好意思道:「我恰好有点饿了,所以才……不过我已经吃够了,不必了,柯公子您吃吧。」 柯少爷无疑是个情商高的人,体贴道:「我从来不太喜欢吃这类糕饼,许是不爱甜食。我看天香楼做的这个枣泥蛋黄酥倒是精緻,搁在我这不吃,着实浪费,还有劳小兄弟,帮我解决了吧。」 这咸鸭蛋黄,其实很对阮烟的口味,悄悄瞥了碟子上正方形的糕点,咽了咽口水,面上扬起灿烂的笑容,「恭敬不如从命,如此我就不客气啦。」 有道是,东西份量越少越好吃,这两碟糕饼笼共加起来,也吃不了多少,阮烟被勾出了馋虫。 恰在这时,酒楼小二满面堆笑地走了过来,手上一个木托盘,托着五碟款式新异的糕点。 「这位客官,三楼的周公子给您点了这五道点心,并已经结帐了,请慢用。」 阮烟受宠若惊,「等等,你说给我送点心的那个是谁?」 「周公子呀,他就在三楼上上等间。你看,就是那儿——」他伸手遥指。 阮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到了喜公公,还有常侍卫,两人立在楼道上,虎视眈眈地瞅着她。 阮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一下子变得苍白无比。 喜公公在这,常侍卫也在这,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周明恪就在这里! 她腾地站起身,毫不犹豫调头就跑。 人群接踵,将大门围堵得水泄不通,有如层层障碍,难以突破。 阮烟急得脸上冒汗,匆匆回头,便见三楼的楼道上早没了常侍卫喜公公的身影,定是下来捉拿她了。 这时她看见角楼的窗帘被挑起,那张烙印在记忆中的冷酷脸庞强势地闯入视野。 她瞳孔紧缩,阔别两个月,原以为已经忘记,然乍一见到,那种熟悉入骨的恐惧便又笼罩心头。 第103页 牙齿上下轻磕打颤。 「小兄弟,你……」看见柯少爷关切的表情,阮烟突然醒悟过来,一个想法疾速飞上心头。 无暇逗留,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挤出人群,被挤到的路人横眉冷对,对她骂骂咧咧。 阮烟急中生智,伸手摘下钱囊,抓了一大把的铜币交子往上空一抛,往地下一撒,方才还挡着她的路,围堵成墙的人群霎时间疏散,她终于得以逃离。 只待她如那灵动敏捷的兔子般眨眼睛蹿个没影,常侍卫对这地盘实在不熟,纵是轻功了得,面对一个躲藏自如的人,自然是追不到,捉不着。 他只得返回復命,跪下来硬着头皮说:「皇……公子,属下没能把阮姑娘带回来,属下把人跟丢了……」 周明恪眼眸冰冷,一个碧玉杯盏往他头顶一砸,「废物!」 方才在她出现入场,坐在前排时,他便一眼看见她。 她果然做了男装打扮,画粗了眉毛,拿粉敷白了嘴唇,遮掩那鲜艷的粉红。 她肤色倒没做什么改变,白嫩得像粉圆子。 她刚才竟坐在那男人身旁,与他「甜蜜互动」,看那一碟子糕饼,就能哄得她眉开眼笑!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坏东西!枉他之前给她赏了那么多的珠宝财物,也不见她这般高兴,现今一个野男人送的小小糕点,就笑得这样欢! 明明已经引蛇出洞,等到她自投罗网了,他本来可以再等等,等到一切布置完毕,封住去路,堵后路,待她发现时早就插翅难飞。 可当他看见她与那碍眼的男人你侬我侬,挨在一起亲亲密密的时候,他一颗心又酸又涩,又怒又痛,此刻他才明白这种情绪名曰「嫉妒」「吃醋」。 于是他按捺不住,甚至没等布置好后续事宜,就直接暴露自己了。 他点了几样糕饼让小二给那馋嘴的白眼狼送去,特意嘱咐小二要对她放出自己的声名。 而她也是个聪明的,看见了露脸的喜公公,便立即知晓了他的存在。 那一瞬,周明恪内心充满快意。 冰灰色的冷眸几近贪婪地注视着她。 两个月,两个月没见了。她离开他的身边整整两个月了,那些恼恨,烦躁,和暴戾,在看见她的这一刻,都得到了平息。 他想过千百种重逢的场景,但唯独没有想到是这样的,费尽心思引她入瓮,最终还是让她破网而逃…… 挫败感令他克制不住发脾气。 喜公公在一边安慰,「陛下莫急,横竖已知阮姑娘的踪迹,知道她在这附近,叫衙门多派一些人挨家挨户找寻就得了,相信阮姑娘也跑不了多远的。」 一个「跑」字点醒了他。周明恪站起来,冷着脸吩咐,「传达下去,关城门。」 ** 再说阮烟。火急火燎飞奔回了自家的院子,一闯进门,便见萃薇在搓洗衣裳,谢临聪在整弄竹竿晾晒被褥。 见她如受惊的兔子这般急闯进来,谢临聪顿时一凛,肃着脸问:「怎么了,遇到什么事?」 萃薇放下木槌,进门去倒了一杯水出来。 阮烟唿吸粗重,喘了几口气,仰头咕噜噜喝完一杯水,喉咙被呛了一下,待平復下去,才惶惶开口:「皇帝找到这里来了,他……看见我了。」 阮烟背靠在木门上停歇着,内心充满了绝望。现在回想起来,恍然了悟,原来他搞的这个轰动全城的活动,便是为了引她出现,他特意新设中堂,让女子优先入座,是为了让她主动落网。 为了找到她,他可真是费尽心机。 阮烟也仅仅只能想到这里,他千方百计要找她,无非是因为她的私逃,捉到她后要治罪…… 萃薇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三人半夜从皇宫逃出来,如果被抓到,定是要杀头的,想到一旦被抓住就要死,当即不能冷静,惶恐不安。 也只有谢临聪跟她们想的不一样。 他看着阮烟的目光很深沉。 那个人是什么身份,尊贵无上,如今却可以为了一个弱质女子亲自下场,追寻千里。 难道当真是为了捉住她,以治死罪吗…… 皇帝是什么心思,同为男人,谢临聪最清楚不过了,但他绝不可能告诉阮烟。 他不会为皇帝织做嫁衣裳。 「你还会想要回京城么?」他只问了这一句。 阮烟斩钉截铁:「当然不会!」 谢临聪垂下眼帘,缓缓笑起,低声说:「只要你不会回去,所有的危险,我都会替你扛……」他的声音渐弱,「只要你待在我身边,我便甘愿为你放下一切。」 阮烟显然没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笑笑道:「我怎会让你去遭遇危险,跟着我,虽不能让你们大富大贵,但也决不让你们受苦……实在不行,我便嫁人去,找个男人依傍。」 话落,谢临聪心中一紧,萃薇双手双脚贊成。 「你……你想嫁给何人?」谢临聪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小心翼翼,暗含期许。 阮烟语气轻松,「想嫁身家上亿,财大势大,不畏王权,皇家亦不能奈何的人家。」 从天香楼那儿出来的时候,她的想法忽然明确起来了。既无法躲避周明恪,那就另嫁他人,寻求一个强而有力的后盾。 富可敌国的柯家,在这时候,她生出「高攀之心」。 萃薇挺起微弱的小胸膛,骄傲道:「虽然咱们现在是经营小买卖的,但小姐您可是上京超一品的伯爵府出身的,岂敢说配不上他们柯家,简直就是他们柯家高攀了呢!」 第104页 萃薇给阮烟加油打气,鼓励万分。 阮烟弯唇一笑,扬声道:「萃薇,你去银花巷把金媒婆请来,我这就去换身打扮。」 萃薇推搡了谢临聪一把,「小聪子,还是你去请金大娘吧,我要留下来给小姐梳头上妆呢!」 谢临聪站着没动,近乎执拗地望着阮烟,再问一遍,「你当真要出嫁么?」 阮烟一顿,淡淡道:「比起被他抓回去,我宁可嫁给别人。」 「我知道了。」谢临聪点点头,转身就出去了。 然而,他前往的方向并不是银花巷。 …… 谢临聪去了很久,未曾回来。这厢萃薇已经帮阮烟收拾好了。 许久未着女装,眼下换掉了蓝衣绿袍,重披粉杏衫裙,插玉簪,佩流苏,只觉得陌生,不自在。 她本是丽质天生的好颜色,无需多做妆点,但为求此次相亲能一举成功,如愿以偿,于是略施薄粉,将那九分的颜色,增递到极限。 皓齿明眸,顾盼生辉,萃薇只觉得眼前艷光照人,叫人不敢逼视。 她望着这无边的丽色喃喃道:「小姐,我便不信那金大娘和柯少爷见了,会不喜欢你。」 恰逢这时,柴扉轻扣声起。 萃薇小声嘟囔:「这个小聪子,究竟做什么去了呢,去趟银花巷这么久。」 心想那金大娘也该是到了,阮烟扶了扶鬓角,用丝帕压了压唇脂,整理完毕便去开门,将要扬起笑容接待来人。当柴门打开,刺眼的光线涌了进来,一时间竟辨不出那人的脸。 只是那身黑底纹金勾线的缎袍冷漠而强势地沖入眼帘。 第56章 待光影聚焦, 照在那张稜角分明,修眉斜长的俊脸上,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 萃薇惊得掩住了嘴, 「皇……」 「滚出去。」一如既往的高冷威严, 薄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有着令人臣服的力量,这便是帝王的威严。 萃薇不敢忤逆他,上一秒还对阮烟信誓旦旦表明忠心, 下一刻就因为这名不速之客的一句滚出去, 便头也不回, 麻利地滚出去了。 阮烟却不敢拦住她,连开口说一句话也不敢。心跳急促,脸颊发热,手心冒汗……一系列的身体反应,都足以证明她对眼前这个人的害怕。 斜阳就照在他的身后, 那耀眼炽热的阳光,半点也没能为他镀上温暖的光晕。 他的眼角眉梢仿佛结了冰,看着她的眼神像锋利的刀尖,从进门开始, 视线就没从她脸上移开过。 看见她一身杏色温柔美艷的打扮, 他克制不住那滔天的怒意。但他是越生气表面则越沉着。 他讥诮地冷笑道:「背着我去相看适婚青年?你好大的胆子!」许是太生气, 太愤怒, 他竟忘了该自称朕。 他一步跨上前,阮烟吓得差点叫着跳起来,「你……别过来!」 她步步后退, 慌忙地四下环顾,想要寻个什么物品做武器。当她瞧见矮几上的圈式绣棚下压着一把红线缠绕的剪子,她倾身就要去拿,未等她抄起剪子,手被他用力一拉,一下子拽入他的胸怀。 她惶恐地回头,撞上他高挺的鼻。 他偏头低下就要吻她,阮烟喘息沉重,左右躲避着,不让他如愿。 「放开我,放开我你这混蛋!」 才不要再回到他身边,受他欺压凌辱,不要卑躬屈膝自称奴才,不要下跪不要臣服……跟他在一起,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尤其是得到自由之后再次戴上枷锁,那崩溃的感觉,会把人逼疯。 她想到这些,泪流不止,挣扎剧烈。 不能够一亲芳泽,周明恪只好放弃了,从背后紧紧抱住她,不让她挣脱,微凉的薄唇落在她纤长细嫩的脖颈上,扑鼻的馨香,满怀的温软娇柔,奇异地消除了他积郁满腹的怒恨。 他眼角眉梢的冰冷有如初雪消融,温霁缓和,「躲了朕这么久,是时候回到朕的身边了。」 他难得对她说软话,这是很罕见,很惊异的事,可她并不稀罕。 背嵴挺得笔直,有些僵硬,她梗着脖子嘲讽道:「你以为你是我的谁,凭什么你说回去,我就得回去?」 他果然不是什么温良的性子,那点柔缓维持不到几秒,便又立刻先回原形。 他冷硬而强势,「就凭你是朕的女人,你是属于朕的,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可离开朕身边半步。」 阮烟眼眶酸胀得厉害,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低头狠狠地咬住他的手背。 他稍微吃痛,霎时松了手,趁着这个间隙,她勐地挣脱了他,飞跑出去,手一捞将压在绣棚下的剪子抄起。 她把剪子指在自己细弱的颈侧,抬着下颌看他,唿吸时轻时重,胸口起伏不定。 牙齿不住地磕碰,「你若再走过来一步,我就……就刺下去!」 他眼神森冷,寒霜罩面,「你想死么?」 阮烟一顿,她当然不想。明知以命相逼,是下下策,是蠢笨,可她已经没有办法了。 束手就擒?她做不到。 蛮力顽抗?也改不了最后被强行带走的结果。 她所能凭藉的,只是他那点所谓的「喜欢」。他真心在意她,真心喜欢她的吗? 他从来没有对她表白,没有对她吐露情意,而像他这样的性子,也不可能有那般柔情而浪漫的一面。 第105页 他什么都没表示吗?也不是,他的表示就是坚持不懈,穷追不捨。 当他抛下朝政,千里迢迢来此寻她,费尽心机要引她出来,种种看似不友善的行为,却是他宣洩情意,表现自己的含义。 终于找到她了,明明一腔怒火滔天,随时都可能炸裂,可是在抱住她的那一瞬,奇蹟一般,他的怒气消弭了,他难对她说了软话。 看见她拿剪子胁迫,他更是震怒,如此种种,她若是再不能看出他喜欢她,那她这个脑子岂不是白长了? 单是喜欢,又有什么用呢?他只会凶神恶煞地表现,高高在上,高冷骄傲,仿佛他喜欢她,她就得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地接受了,并且热烈回馈他的喜欢一样。 难道,就因为他是最尊贵的帝王陛下,所以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索要别人的爱情吗? 那他可知道,天底下哪个女孩儿,不是家中的掌心宝,不是被宠爱疼惜的,他有什么资格,哪来的底气,就要人家姑娘在他面前做小伏低,抛却尊严卑微地伺候? 他当自己是谁?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这么蛮不讲理的啊!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难道,他还能强迫不成?阮烟擦了擦溢出眼角的泪。 也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以命要挟了,记得第一次胁迫他时,他冷笑着说:「你想死,没人拦你。你的性命对朕来说,毫无价值,全无胁迫的必要。」 那么现在呢,他还会这么说吗?阮烟笃定,他不会! 果然见他身形定住,不动了,没再前进。 「你,朕是要带回去的。」他态度有所缓和,但仍不松口,比如放了她,让她在江淮扎根,自由自在,嫁人生子,那是万万不可能,想都不要想的。但…… 「朕可以再给你一些时间,让你做好思想准备。」 这已是皇帝所能做出,最大的让步和妥协了。 阮烟深知,冰冻非一日之寒,要想一举成功给皇帝洗脑,让他放弃自己,难如回现代。 他再给自己一些时间,这种拖延让她获得了新的机会,如此,她必须见好就收。 于是她慢慢放下剪子。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走过来,将那把剪子丢出窗外,冷淡地说:「有话好好说,动辄以命胁迫,告诉你,朕不吃这一套。」 阮烟:不吃这一套您还妥协个什么劲儿?? 看她默不作声,便以为她是知错反思中,低哼一声,「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阮烟还是不跟他说话,反正已是破罐子摔碎,豁出去,义无反顾了。 周明恪也看出来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暂时……还是别把好不容易捉到的兔子惹急了为好。 眼看他又靠近,长臂伸来,阮烟再不能保持沉默,下意识往后退,「你……你又想干什么!」 周明恪身形颀长,手臂瘦而有力,毫不费力地将娇小的她包揽在怀里。 「朕……」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暗自做了好几个深唿吸,「朕无一日不在想你。」 阮烟闻言,身体抖了抖。 他亦觉得有几分肉麻,便换了另一种方式说:「朕想你,经常在想若是捉到了你,将如何惩罚你,是将你的腿折断,从此不能离朕远去,或是把你囚于地下密室,叫你插翅也难飞。」 他语气平静似水,波澜不兴,可阮烟却听得汗毛直立。 「现在,还能拥抱到你,朕反而觉得,朕或许可以驯服你,让你全身心地臣服于朕,不必断腿,无需囚禁,便能将你永远禁锢。」 阮烟冷笑,您可真有本事,未免太自信了。 周明恪从来没说过这么多的话,向来言简意赅,今日说了这么多,他自己也很意外,也觉得……有点没面子。 思及此,胸口升起一点躁意。索性弯腰下来,抬起她的下颌,就要含吻她的嘴唇。 他的脸压下来时,阮烟抬手挡住他,掌心按在他的薄唇上。 他当即不耐,「你敢……」话未说完,这才意识到,不能对她凶神恶煞,不能摆皇帝架子,要平易近人,尊重她一点点,才能顺利把小白兔叼回窝。 「你这是拒绝?」他勉强按捺下来,换个方式说话。 阮烟微笑,「是的,我拒绝。」 周明恪冷哼,「在外面自由了三个月,怎么,连自己是什么身份也忘了?你是朕的妃子,朕的女人,朕要亲你,要睡你是天经地义。」 夹带着一点恼羞成怒的强势,他低头还要再吻,阮烟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脸推开—— 前面亦说了,破罐子摔碎,光脚不怕穿鞋的,横竖是一条性命交代了去,她亦无需在他面前小心翼翼,谨小慎微了。 尊严这种东西,身为女孩子,她定然是要有的。骨气这种东西,之前的丢失在他那里的,也要一併捡回来! 「我不是你们这里的人,所以我绝不要按你们这的规矩办事!你是帝王又如何,你下旨意封我为妃又如何,我不会放在眼里的,这种名分,我更会无视,我不会放在心上。」 周明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听她说完,缓缓道:「如果朕册封你为皇后,做朕的结髮妻子呢?」 做他的皇后,权势财富两手抓,诱惑很大了吧!是个女子就得动心了吧!?周明恪如是想。 阮烟鄙夷,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瞅着他,说的好像皇后宝座就多了不起一样,还当是个香饽饽呢。一副「朕对你已经够好了,别得寸进尺了哈,给脸不要脸朕要翻脸了」的表情。 第106页 「只要不是两情相悦,只要有一方不愿意,结为夫妇的这段婚姻,便作不得数!」在这一点上,阮烟坚守阵地,绝不让步! 「荒唐!」周明恪怒了,「你那家乡究竟是何方小国,竟这般蛮不讲理!成了亲,拜了天地,就是夫妇!还什么作不得数?野蛮不讲理!」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阮烟冷漠脸,心如磐石不可移。 周明恪沉着一张脸,眉宇间郁气难消,怒瞪着她,当真是士别三日,她这气人的功夫疯长,令人刮目相看! 他放弃理论,只问道:「如何才得两情相悦?」 不用问他也知是不易,甚至算得上艰巨,只得暗恨她那万恶的家国,设了两情相悦这个门槛,平白为难人,也不知何时才得以聘娶为妇! 第57章 现在, 皇帝算是明白了,在这段长达五年的感情当中, 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如何才得两情相悦?阮烟说:「追求我, 如果你能让我动心, 让我喜欢上你,那么我就如你所愿,跟你回去, 跟你生孩。」 跟他回去, 跟他生龙崽崽, 她给他描绘的这个未来蓝图实在太美,令他稍稍失神,禁不住想像。 他将要二十七岁,确实……确实需要子嗣了。 为此,皇帝甘愿放下身段, 为获取美人芳心而奋斗。 但问题来了,这个「追求」,究竟是怎么个追法?古代土着的周明恪对这个词很陌生很迷茫。 阮烟告诉他,要两情相悦, 要互相喜欢的前提是追求, 然后女方动心, 再结为夫妇。她给皇帝说的这些, 不过是故意为难,同时也是缓兵之计,为拖得时间。 「追求, 是我家乡那边的一个习俗,想要把女孩娶到手,首先就要过了成功追求的那这一关。」阮烟有意刁难他,毕竟被这厮欺压了这么多年,一腔憋屈,眼下可算逮到整他的机会,岂能放过?? 她抬了抬下颌,端出被追求的那方矜持骄傲,「你问如何追求,我且告诉你,最后你能不能做到,就是你自己的事了。第一,你要尊重我,不仅尊重,你要敬爱我,任何事都要让着我,要向我低头,对我妥协,而且你要关心我,每日向我『请安』……」 她话还没说完,某人便沉不住气地责问:「朕是帝王,九五之尊,焉有向你低头,还要给你请安的道理?」 阮烟睨了他一眼,是吧,虽然只是道早安,晚安,但也跟古代晨昏定省向尊者长者请安差不多了,不过现代的「请安」步骤更简单一点。 两者的意义不同的,但阮烟并不想对他解释。淡淡道:「你做不到便罢了,我不强人所难。」 过去的她多龟孙啊,跟这厮说话,都要小心翼翼,卑躬屈膝,说话都要用敬称「您」。 好在她原本就不是古代土着,也没有宫人的那种奴性,是以现下一时间转变过来,也十分自然。 周明恪感到一千种不适,不自然。 「罢了!请安便请安!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出来,没有什么是朕做不到的。」 好吧,帝王的征服心又被激起来了。 阮烟继续道:「第二,你要取悦我……」 皇帝又叫起来,「等等!朕作为万朝膜拜的帝王,竟要取悦你?」 阮烟瞥了他一眼,用那种令人牙酸的阴阳怪气说:「您不想做,可没人逼您。」 周明恪:「……」 他按捏眉心,这小女子,当真是越来越会磨人气人了,他姑且忍忍,等把她弄到手,再跟她算今日的帐不迟! 「如何一个取悦法?」他勉强按捺下来。 阮烟暗暗讶异,想不到像他这种唯我独尊的自傲人士,竟然还真接受了。 「你要给我送早餐,晚上给我送宵夜,我渴了你要给我打水,我困了你要给我递肩膀,逢年过节给我发红包!每个月给我买胭脂水粉,给我买华裳首饰,给我送种种惊喜。」几乎是闭着眼睛就能说出的偶像剧泡妹套路,她张口就说来,不带停顿的。 果然听了她的话,周明恪脸色由多云转阴,由阴转狂风暴雨最高级红色预警…… 「放肆,你竟要朕给你做奴僕?」 阮烟想了想,奴僕这个词,倒是形容得精确,那些所谓「舔狗」,可不就是为奴为仆的存在了。但她既然是刻意刁难,企图要逼退他,阮烟就不会心软改口。 「这确实是我家乡那边的追求准则,你没法想像,做不到,我也能理解,毕竟你我本就不是同一路的人。」 这一句话,她发自内心,是真心话,是以异常地认真。 「我的母亲曾跟我说过,若是两个人思想不一样,三观不一致,便是那个人再好,也不能要。」 周明恪素来敏锐,何尝看不出来这丫头刚才跟他说的一堆条条框框,都是故意刁难他的,征服心作祟,他自然便是要迎难而上的。可眼下见她说的这番认真的言论,他心中不由得紧绷起来,一种名叫患得患失的情绪主导着他。 「朕……」他有些费力,有些艰涩地开口:「朕可以。虽不知何为三观,但只要朕肯下功夫,总能达到与你一样的水平,朕愿意努力,去做你理想中的夫婿。」 突如其来,又不经意的表白,阮烟心脏狠狠一跳,好似蹦了起来,颤巍巍的,令人心悸。 她慌忙地背过身去,不看他,「你若真的有心,便先把我说的这些做到了再说吧。」 第107页 周明恪颔首,「可以。」 话锋忽地一转,「当然,你也休要趁机逃跑!在朕追求你的这段时间里,不可离开朕的视线范围。」 阮烟:「……」 她就知道,这厮不容易忽悠的…… 谈话结束,皇帝大手一挥,让随从去把他的生活用品,上至贴身的衣物被褥,下至御用的洗脚金盆一併取了来。 阮烟惊悚,「你……你要干什么??」 周明恪一脸坦荡,「朕要与你住在一起。」 喂喂餵??都还没追求成功,这特么就想同居了?哪有这么好的事!阮烟义正言辞地拒绝。 接着补充一句:「追求准则第三条,要尊重并且绝对听从女方的一切意愿。不可强迫,不可强迫,不可强迫重要的话说三遍!」 周明恪:「……」 最终,他未等如愿搬来与她同住,只得买下邻近的一座三进宅院,与她做起邻居来。 皇帝不愧是个征服心强的人,这一因素决定他是个行动派。 第二日他命手下侍卫去早市买两笼汤包,一碗打包的馄饨面,然后领着侍卫到隔壁邻居家门,轻叩响柴门,见萃薇出来,周明恪一个眼神递过去,萃薇便诚惶诚恐地接过这一份早膳。 「给你家主子的,就说,是朕特意买来的早膳,叫她务必吃完。」 萃薇战战兢兢地应下了。 这时候,阮烟起床,梳洗完毕出门来了,萃薇忙迎了上去,把早膳递给她,「小姐,皇上、皇上送的早膳。」 此时阮烟又做男装打扮,一身雾霾蓝布袍,外裹着短袄,手上带着一把纸伞。 今日可能有雨雪,这雨具自是要携带在身,她此番是要去镇上的店铺开门做生意的。 接过热乎乎还冒着烟气,有点烫手的汤包,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萃薇在一旁看得惊怕不已,这位主子小姐当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差使皇帝陛下做事,又是买早餐,送宵夜,这两人的身份,完全是反过来了。 阮烟提着一袋子早餐出门,嘴里还咬着一个,毫无淑女的形象可言,跨出门,遇见皇帝和常侍卫站在屋檐下,四目相对,阮烟愣了愣,然后继续吃她的包子,很随意地跟皇帝打了个招唿,就继续往前去了。 周明恪叫住她。 阮烟叼着包子回头,脸上的表情明晃晃地写着「您有何贵干」。 皇帝蹙着修眉,上下将她打量,对她这副男人打扮很是看不顺眼,有心叫她去换掉,又怕这丫头蹬鼻子上脸惯了,开口就用追求准则第一条尊重女方怼他。 「早安。」这话说起来,很是不习惯,皇帝有点别扭。 阮烟懵,叫住她,憋了许久,就为了道一句早安?? 咽下一口鲜肉包,阮烟望着他回了一声「哦」,就自顾走了。 周明恪看着她背影远去,兀自生气。 他好歹是按着她的要求来「请安」了,她怎么就这个反应?? 「走,跟着她。」 听说她开了一个成衣铺,在邑镇经营得有声有色,他倒要去看看,她干的什么勾当叫她长居于此,乐不思蜀。 结果跟到目的地,便撞见她一个陌生男人促膝长谈,相谈甚欢!再仔细看那男人的面目,越看越眼熟,这张可恨的脸他绝不会认错,正是那个在天香楼与她勾肩搭背,甜蜜互动的野男人! 皇帝俊脸铁青,面无表情地看着,眸中火星四溅。 上去把那野男人拉开,揍上一拳?不,这种货色还不值得劳动他出手。 挺身而出宣示主权?不,与这样的野男人对峙,有失他的身份。 「常风,你表现的时候到了。」他冷声对左右侍卫道。 侍卫脸色一肃,恭敬请示,「皇上请吩咐!」 「把这个男的,有多远丢多远,别再让朕看见他。」 「额……」常侍卫眼角一抽,瞅了瞅店里面茶几前谈笑风生的男女,小声说,「皇上,恕臣下直言,对付情敌这种事,还是您本人出手比较好……」 然而皇帝就是端着身份,不干这种掉价的、粗鄙野蛮、凡夫俗子才干的事。 他眼风一扫,「朕给你们俸禄,就是让你们藉口推辞吩咐的事务的?」 常侍卫冤枉而惶恐,「臣不敢,臣这就去把那男子丢得远远的!」 话音落下,便箭矢一般飞进去了。 实则,常侍卫言之有理,他既以阮烟的男人自居,若遇到情敌,便是要亲自下场的。 莫看他已向她低头妥协,答应三个条件,实际上,他并没有完全地放下身段。 他自持身份,高傲矜贵,明明已身入红尘,却还想着保全自己身为皇帝的威严,对红尘中的痴痴缠缠投以不屑。 但却也不能怨怪他的,帝王的威严早已根深蒂固,并非一朝一夕可更改。若是有朝一日,他能从初时的不情不愿,别扭骄傲、自持身份放不下脸,再到想通后死皮赖脸,纠缠不放,可弃尊严,想必也不必如此波折。 追求从来不困难,难的是一直不肯动用真心。 第58章 天香楼一遇, 未来得及问姓名,就匆匆别过, 柯三原来有些遗憾的, 抱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 迟迟没有回锦陵去,于是在这邑镇逗。 闲逛至此,见小镇地方虽小, 但商业繁荣。出于本职之心, 对邑镇的商场新贵颇为关注, 于是寻到时机,到这衣行销量拔尖的小店略一光顾,不想却见到了那日在天香楼遇到的「小兄弟」。 第108页 他眼中光芒闪现,见到她的欢喜之情十分真切,阮烟见到他, 也有点高兴的。 这柯少爷着实是个不错的人,不然她那天就不会想着请那金媒婆牵红线了……虽说那日是很仓促,但绝不是急病乱投医。 情况再如何紧急,她也不是会拿婚姻大事搏出路的人。 可惜那蛇精病皇帝出来搅事, 于是这桩姻缘便不成了。 阮烟向来心大一些, 许多事情并不是非要得到或达成不可, 只暗道上天也不帮她, 可见与那柯少爷有缘无分,倒也释然了。 眼下遇到他,便如见了朋友, 尤其这朋友还特别懂她,本身又是个经商的好手,两人一聊起来,意见上出奇的默契一致,属于一拍即合的那种。 是以两人坐在那聊起商机,一聊就是半晌。到底是个大佬,说出口的经验和意见都十分宝贵,阮烟非常用心地听着,时不时抛出疑问,趁此难得的机会,求他解答。末了,又怕自己忘性大,记不住,转头就要叫店里的丫头取来纸笔。 这一转头可不得了,瞅见皇帝与他的侍从就站在边上,一张俊脸板着,冷酷冻人。 虽说现下因为这大猪蹄子对自己有了情,两人的拉锯战当中,她勉强占了上风,可是要说这底气,她却是没有的,完全不能跟他比。 因而不敢过分捉弄他,激怒他,是以她看似在「刁难」他,实则每一个步骤都是经过计算的。 伴随君侧近三年,他什么脾性,她还会不了解吗。是以她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在皇帝可接受的范围内,这也算是很好的把握好那个分寸。 当下不敢留着柯三,忙送别了他。 偏偏柯三不走,说难得碰到人生知己,只觉相见恨晚,能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还邀请她中午到天香楼吃个饭,他做东请客。 阮烟一边巴望着立在一角虎视眈眈的某人,一边为柯三的不上道暗急。 大抵是磨磨唧唧拖延得久了,那边等得不耐烦,直接跨步过来了,阮烟见状,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直接遁了。 她捂着眼,简直没眼看。周明恪是个心眼儿比针孔还小的,一开始她就知道那傢伙很有当醋罈子的潜质。现下被逮着了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而且还是曾想过要嫁的,皇帝的醋意不爆发才怪。 「阮兄弟,你怎么了?」柯三一脸关切,不明所以,对接近的危险浑然无所知。 阮烟已经放弃劝说他离开了,眼下只能强颜欢笑,带着他先去给皇帝见礼,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相信以柯三的聪明才智,应能及时化解这场「灾难」。 周明恪一进来,门店里面的客人为他气质所慑,竟三三两两地退避开来。 阮烟那开口介绍的言辞一时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倒是柯少主动提及,转过身来不着痕迹暗暗打量了这年轻高大的青年人,观之容貌惊艷出众,是罕见的俊美?i丽,然眉眼间的神色,有如冰雪般的冷冽,薄唇轻抿如同利刃,十分地不友善,尤其眼风扫过来时,那种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柯三心底暗惊,面上越是不显露,挂着和善的笑,与他交谈,「在下姓柯,在中排行第三,人称我柯三,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唿?」他当然知道来者不善,所以不能发展到摊牌,撕开脸面的时候。 只希望用自己的一番真诚求结识的态度,能化解对方对自己的敌意。 这一套开场白,使得柯三行走江湖时,从来无往不利,然而今次他遇见的不是一般人,自然失了效用。 再说周明恪,原来是打算让常侍卫出手把此人丢甩出去的,并不想亲自动手。 然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阮烟方才欲将这姓柯的送出去,周明恪看得分明,这小女子倒是很会为这野男人着想,为了避免牵连,不得不把他送出去。 这激起皇帝的妒意。她竟对一个认识不到多久的男人这般维护,而他,她跟他认识了这么多年,几时见她这样费心思维护过自己?? 思及此,周明恪不能冷静,大步跨进店门来,决定亲自下场干掉情敌。 忍无可忍,这野男人好大的胆子,敢在他面前公然报出姓名,莫不是耀武扬威,挑衅来着? 常侍卫亦觉得此人胆大可恨,呵斥一声,「放肆!何方刁民,竟敢对皇……公子无礼!」 阮烟当真怕无辜的柯三平白收到牵连,赶紧撺掇他给皇帝低头赔罪。「柯三少爷,你快给黄公子说声对不住,赔个不是吧!」 围观在门口处的人们一脸懵,这是什么情况? 虽然刚进来的这位年轻贵公子,长得俊似神仙,叫人心生好感,但也不得这样无礼的呀,明明是强闯进门在先,恐吓他人在先,怎的反而要人家柯三少爷叫人赔礼道歉呢? 还有那个看起来瘦弱的店老闆,也忒没骨气了些,屈于淫威之下,也撺掇柯三与她一併屈从。 路人甲乙丙丁表示看不过眼。 阮烟心头苦笑,谁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明明就不明真相好嘛。他们遇上的可不是常人,是以柯三若肯低头道歉,则是小事化了。就怕不能善罢甘休。 柯三擅察言观色,当即明白此人定是那权势滔天的大贵人,是他得罪不起的,否则怎看这人虽是轻车简从,但那通身的派头,明显非普通的富贵,叫人半句话也不能得罪。 第109页 柯三避其锋芒,敛神给他作揖行礼,赔罪道歉。 周明恪冷眼瞧着他,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端的是矜贵冷傲。他这样的态度,其他人看在眼里,莫名不觉他无礼,好像他就该这样,才符合他的身份。 阮烟擦了擦汗,赶紧把这尊大佛请一侧坐上,亲自沏茶招待。 ……等回去了,再收拾这厮。眼下在诸多外人面前,且给他留点颜面。 因为那柯三的上道识时务,一时竟也相安无事,至少是化险为夷,改变了被侍卫拎起来丢出去的命运…… 待人走茶凉,店门冷清了,阮烟便与他算起帐来了。 「我这地方简陋狭小,真不是尊贵的陛下您该来的地方。」 周明恪浑然不知自己触了她的脾气,他自己胸口都还积着郁气呢,没找她算帐,问她与别的男人勾勾搭搭,她倒是先跟自己对质来了。 他抬高了头颅,不让自己失了气势,「朕是来看你的。若非朕过来,还不知道你与外男竟如此亲密,敢情是朕坏了你的好事了?」 「就是坏我好事了!你可赔我?」 周明恪气结,他也只是随口一说,她居然还顺着他的话应承下来了,霎时怒气翻涌,就要治她这张气死人不偿命的嘴,冷不丁防又听她说—— 「你惊跑我的顾客,你打断我拉拢大客户,你损坏我的生意,我就问你,你何以理直气壮与我争吵?堂堂帝王,这样不要脸面的么!」 看她怒髮冲冠,娇俏小模样很是凶蛮,语气咄咄逼人,皇帝却是听得愣住了。 敢情……她说的「坏她好事」,并非是那野男人,是她的生意财经……一腔愤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这个……你不要生气了。」周明恪下意识放缓了语气,放柔了声音,笨拙地企图抚顺炸毛的阮烟,「你不就是缺银两吗,朕、朕的国库随你掏,任你挑,便是整个都送给你,也都可以,你就不要跟朕生气了可好?」 守在门前一边偷听墙角的萃薇乍一听到这话,呜地一声叫,捂着脸飞奔出去。 突然被塞了一口狗粮是怎么肥事! 作为当事人阮烟就……就懵了,一脑子问号。 天哪,这还是暴君吗?还是那个动不动就杀人,随时发怒超难哄的周明恪吗?? 竟然对她说了这样……额,奇怪的话!明明就很不符合他的人设,不是他的作风啊。 不过,阮烟没被感动,反而认为是这厮别有居心,强行撒糖。 一个国库,虽然对于爱财的她来说,诱惑很大啦,但……这不足以将她的心收买! 等等,好像跑题了。阮烟回到原来的问题上,板着脸说:「你以后,不许再到我这里来,省得干扰我做生意!」 周明恪瞥了她一眼,「嗯,可以。但你要跟朕保证,不要跟外男纠缠不清,像今天的事,别让朕再看见第二次。」 阮烟:……果然,他那颠覆性的温软性格维持不了几秒,还是那个强势又讨人厌的坏傢伙。 坏傢伙周明恪思及白天见到柯三是个麻烦,是潜在的情敌,他决定如法炮制,按以前的那套路子走。 像对待司丞相那样,给克妻的柯三安排了婚事,将那点刚刚萌芽的情愫扼杀在摇篮中,一次性解决潜在的祸患。 喜公公惯拍马屁,直唿道:「皇上英明!」 周明恪骄傲地抬了抬下颌,「朕是九五之尊,天下霸主,只要是朕看上的,谁敢跟朕争?」 柯三那百场相亲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那厢尉迟枫与柯家嫡次女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 第59章 从尉迟大将军领着一道赐婚圣旨到锦陵柯家时, 这第一首富的大家长还挺淡定,并冷静请求看一看圣旨, 辨一辨硃笔字迹和帝印碧玺的真假。 这样的要求也不过分, 毕竟他们未曾跟上京的权贵们结交, 是以不知道上头那位陛下对他们柯家的想法。 柯家虽富甲一方,虽然在坊间也得了一个富可敌国的称号,但他们柯家是纯商, 曾经多少达官贵人暗地里要跟他们结盟缔下关系, 以互相拉拢, 达到共赢,但都被柯家拒绝了。 从未跟官宦世家勾结,是以也问心无愧,并不怕招来天子的仇怨。 而天子确然不是那等无气量的,好似并未把他们柯家放在眼里, 多年来不闻不问,柯家便安了心,暗道这天子以残暴闻名,不过以他们来看, 天子胸中必有韬略, 从如何处置富甲一方的柯家便知。 眼下, 突然收到了天子赐婚的圣旨, 柯家内部悄悄动乱了,表面上自然还是要维持一下稳重大方。 待认得圣旨乃天子真迹,玉玺又真切无假, 这时才惶恐恭敬起来,族长领着一家老小唿啦啦跪下来领旨,叩谢皇恩。 虽不是直接把他们柯家唯一的闺女嫁入皇家,但嫁入了一品镇国将军府也是极好的了,而且还是皇帝赐婚,恩宠荣耀并存。 尉迟大将军顺便瞅了那柯家小女一眼,模样倒是长得周正整齐,小脸白白,眼睛大大,顾盼之间活灵活现,是个活泼,好动的姑娘。跟自家傻小子,看起来很是般配的。 柯家人,从老到少,从男到女,长相都很普通,就……丢进路人堆里还找不到的那种。面孔平凡朴实,皆无惊艷之辈。 所以这位柯小姐,「完美」地继承了家族的所有特点。自然……也就不及阮家姑娘的天香国色。 第110页 尉迟将军嘆气,只盼痴儿婚后有所收心,安心度日。 赐婚圣旨一下来,便紧锣密鼓开始筹备婚礼,虽然仓促了些,但还算有条不紊地完成。 尉迟枫知道,皇帝是怕夜长梦多,是以不给他缓冲的机会,直接就开办婚事。 尉迟枫恨极怒极,恨皇帝的专横霸道,也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果然还太年轻,太青嫩,完全不是皇帝的对手,他要消灭他,有一万种方法。觊觎皇妃,本是千刀万剐的死罪,可他看在尉迟家的功勋份上,才饶他性命。 尉迟枫痛恨自己,当真是无能懦弱。倘若他再年长几岁,倘若他有爹爹的高功官职,他便是另一番天地光景,他未必就不能夺得心中所爱。 只可惜,他还太年轻太稚嫩,轻易被断了前程去路。 这婚事,他固然是不情不愿的,他生来任性,曾想过要逃婚,但这婚礼马不停蹄地筹备着,人身自由也被限制,令他不得已出逃。 他暗想,不如就等到婚礼之上再谋划出逃。 自古以来多是新娘子逃婚,他一个新郎官逃婚也不要紧的吧。婚礼上,宾客如云,正是私逃的好时机。 不成想,皇帝的出席观礼,直接让他的出逃计划泡汤。 周明恪今日便装出席,一来就空降首席上座,看得一众宾客在底下窃窃私语,能得尉迟大将军在跟前小心奉承的,会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那厢柯家人则是受宠若惊的表情,想不到小女出嫁,竟能得皇帝亲临,当即领着众位后生来给皇帝见礼。 周明恪表情散漫,视线状似随意地往人群扫了一圈,而后落在身材魁梧,面容平静温和的柯三身上。 「柯三公子,年方几许?可曾婚配?」 柯三那日在邑镇遇见他,心底便有所猜测,已知是个得罪不起的权贵,却万不能想到,会是天子。再联想那个女扮男装的成衣铺老闆与天子之间那丝微妙的关系,机敏的柯三茅塞顿开,自觉获得了真相。 他自是规规矩矩地答:「回陛下,草民近而立,单身,尚未婚配。」 「朕向来是爱民如子,见你近而立尚且孤身一人,着实不忍,不如朕今日便做主,给你赐一桩婚事?」 柯三非常上道地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 于是,皇帝大手一挥,一併成就了柯家一对兄妹的两桩姻缘。 这会儿,吉时已到,尉迟枫和柯家小女着一身喜红,开始进行跪拜。 有皇帝亲临坐镇喜堂,尉迟枫既无奈又恼恨,无计可施之下,只能跟柯家女拜了堂。 周明恪姿态闲适,坦荡不已。瞥了眼那跟谁都能相谈甚欢的柯三一眼,心中轻嗤。 虽说这等用赐婚的瓦解情敌是有几分不齿,但这套法子就是简单粗暴,省心省事的同时,还能彻底灭了情敌的心思,可算是屡试不爽,又可一劳永逸,如此怎能叫皇帝不喜爱? 阮烟只道皇帝臭不要脸,卑鄙无耻。 本来他还想把她带到婚礼现场去,满足他刺激情敌的恶趣味。 阮烟则以月信来了拒绝前往。 那厮实在太过分,没脸没皮,令人讨厌。阮烟双眼通红,眼泪不住往下掉。 心爱的男子与别人成婚了,这辈子便是不能在一起的了,思及此,心尖抽痛着,伤心欲绝。 身体不能控制地往外走,穿过假山,踩上一弯拱桥,桥身为竹质,本就易滑,加之清早一场雨水沖洗过,更是滑不能稳住脚跟。 萃薇远远瞧见,惊得大喊一声,「小姐,那竹桥容易滑脚,快下来!」 也正是她这声突兀的叫喊,阮嫣受到了惊吓,堪堪转过头来时,底下不留神便是一个滑脚,猝不及防跌下了小河。 小河三尺宽,约莫是一脚踏入,水深及大腿处,算不得多深。 可她重力往下掉时,脑袋撞上了水底的坚硬石块…… 失去意识之前,眼前浮现的全是关于那少年的记忆。 小园中,他摘采粉蔷薇别在她的鬓角,眼中星芒烁烁。 学堂上,他替她挨了邓教授的戒尺,眼神倔强隐忍。 夜色中,他紧握她的手郑重地许诺,等得武状元后便请求皇帝赐婚。 …… 再次醒来时,外面的天色还没有擦黑,时间还早着。 阮烟探过身子,瞧了漏壶,才知离落水的时候才过去半个时辰。 萃薇盛了姜汤进来,絮絮叨叨:「您在水里泡不久,奴婢便马上叫人把你捞上来了,看着时间不长,未伤了身体,但入冬了,天气冷着呢,一下水怕是会受寒……」 阮烟没听清她在说什么,神情恍惚,原来才过了半个时辰,为何她却感觉像过了一年那么久? 落了水,磕碰了石头,却连脑中的部分记忆一併模煳,逐渐消失。 尉迟枫的记忆仿佛被清除了一样,再无半点印象,还有康乐伯一家的记忆,也都不见了,一切有关原主的记忆,都被抹除干净…… 阮嫣的灵识消失了,她再也没能感觉到她存在的波动…… 转头看见窗外清冷的景色,冬季干枯的老树,残败的弱柳,凋谢的娇花……只等挨寒冬,迎来暖春,它们才可获得新生。 原来世间万物,一直在重复着死亡和新生、得到和失去。 从来就不得双全法,一个躯体无法长期载盛着两个灵魂。 第111页 若是想要一直留下来,就要其中一个消失。 …… 回过神来,萃薇的声音清晰入耳,「若非小聪子来得正巧,从天而降把您从水中救上来,仅凭奴婢一人之力,并不能将您快速带上岸来。」 阮烟心底一讶,那谢临聪竟然回来了?悉知已经五日没有见到他了。 「他在哪?叫他进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萃薇摇头,「小聪子把您救上来交给奴婢后就又走了,奴婢特意出去寻过,没有找到他。」 她表情很是失落,「也不知他究竟上哪去了,为何不回来……小姐,我瞧他好像在躲着咱们?」 可不就是在躲着?阮烟心知肚明,对萃薇道:「你不必刻意去寻他,他想回来的时候,总会回来的。」他总会回来跟她陈明解释的。 时间过得快,一晃就到了十一月末,正式进入了严寒时刻,今早起来,外面下起了雪,整一片银装素裹,很是赏心悦目。 萃薇今早没来喊她起床去店铺,放任她睡到日上三竿。 醒了之后,萃薇塞了一个怀炉过来,矮身蹲在床沿,拿出加了厚厚棉绒的长筒袜给她穿上,最后再包上一双护膝。 阮烟看在眼里,唇畔浮现笑意。原来早做好了护膝,等着下雪时节给她用上。 当年雪夜长跪落下的毛病,每到冬雪来临便要復发,是以今日是去不了镇上小店了。 「小姐不必担心,店里我已打点好了,就叫绫姐姐她们姑嫂两个看着,今天就早点关门。」 阮烟颔首,施施然道:「那送早膳的皇帝陛下呢?」 周明恪那送早餐的习惯已经坚持了快半个月了,每天起早领着侍卫在门口报导,只要门一敲,萃薇就会开门把早膳捎进来,而那个时候阮烟也差不多要出门,总会在街角处相逢,向彼此问安。 而今天她睡到日上三竿,周明恪那厮久侯不见人,定是脾气大发,炸毛了。 「奴婢今儿没给陛下开门。」 阮烟饶有兴趣地瞅她,「可是吃了壮胆的酒了,竟敢给皇帝一个闭门羹吃?你不怕他啦?」 「奴婢自然是怕的。」萃薇抿着唇,沉静地说,「但一想到小姐您膝盖的旧疾是因他而起,拜他所赐,奴婢就恨他,恨陛下当年的狠心。」 阮烟默然,那傢伙当年是真狠心,手下不留情。如今比较起来,现在的他简直温善得不可思议。 就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当初做过的那些混帐事?估计他贵人多忘事,早已不记得了吧,就算记得,也绝对不会承认。 思及此,阮烟不打算吃他的早餐了,转头让小厨房煮点清粥。 于是,尊敬高贵的皇帝陛下被晾在门外挨冷受冻了一个早上,一双长腿被刺骨寒风吹得麻木。 待到日上中空,他终于耐不住,发火了,沾了满满一层白雪的伞往地上一丢,怒而跃上墙头,强闯进门。 纡尊降贵好生「伺候」了她半个月,竟是把她给惯坏了,胆敢恃宠而骄,给他摆谱儿,将他晾在外面! 这会儿不好好收拾她一顿,她怕是还不知道,究竟是谁上谁下! 第60章 即便他认真专注, 按她的要求追了她半个月,但他的内心想法, 也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晨昏定省的请安问候, 嘘寒问暖, 贴心送餐,在他眼里,也只是获取她跟自己回宫的手段而已, 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 在周明恪强闯而入, 沉着脸登门入室时, 阮烟就知道,这半个月来的考验终于出结果了。 他果然把这当成了攻略她的任务,而他每次都刻板地执行任务,以求达成目的,得到他应得的反馈。 说不上生气, 阮烟想,男人本性而已,都是直男罢了。 他不走心,沉不住气, 也实属正常了。 这厢他怒气勃发, 一进门, 便先发制人, 呵斥屋内僕人退下。 萃薇无动于衷,站着不动,垂着眼帘专注地给阮烟捏脚按摩。 皇帝的动怒, 更显得这主僕俩的淡定。 「你是怎么了?」所幸,还没被怒气沖昏了头脑,他觉察出不对。 萃薇并不敢太过无礼,作为奴才,以下犯上当真没好下场的。 她只好出声应答:「陛下,小姐的腿疾復发了,今日不宜出门,免受了冻。」 周明恪闻言,视线落在她的腿上,膝盖上包着厚厚的绒布,婢女拿灌了热水的囊袋不断滚过她的腿脚。 神情低敛,他记起来了。 当年罚她在雪地上跪上一夜,最后冻伤了腿,那时恰逢下贬,撵至冷庭当末等宫女。 身份的落差,连同待遇也一落千丈,叫她困在一方寒风侧漏的破败陋室中,休养不得当。 哪怕后来他良知发现,让人给请了太医过去,但终究是救治不及时,晚了,便落下了病根。这老毛病说严重不严重,毕竟平时都好好的,也只有在冬季才引起復发,感到不适。 痛是不痛的,就是发酸发麻,走不动路,上哪都不方便。皇帝之前是这么想的,左不过不是大毛病,不要紧的,他会用别的东西更好地补偿她。 可现如今……看到她这样,不知为何,心尖泛疼。 一股不知名的酸胀充斥着他,令他忽视不得,更不能装作没感觉。 原来早已对她上了心,明明知道对她的感情,却又高昂着头颅,不肯承认。如今,他遵从她的一系列要求,看似是例行任务般地攻略,可是若非心甘情愿,又有谁能这样驱使他做下这些事? 第112页 不管承不承认,是否视而不见,那份藏在心中的感情,日积月累愈发醇厚,连不承认,都显得心虚没底气。 剎那间醍醐灌顶,他幡然醒悟。 都已到了这步田地,还怎可由得他不承认? 周明恪捏了捏眉心,有些无奈。他显然是带着怒气和不忿进来的,结果又是上演了一番雷声大,雨点小。 说来也怪,他这般暴脾气的,哪个能哄得了他?偏偏在这小女子面前,便自动自的消弭了怒气。而且她什么也没做,哄他也是没有的,他就自己没了脾气。 这几天,哪次不是被她气得七窍生烟,怒火撩得老高,暴怒边缘,恨不得把她捏死了,可一见到她,对上她清澈水润的明眸,他便如那被针戳破的皮球般,迅速瘪了下去。 对她,总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以往弄不清楚自己对她的感情时,对此是感到愤恨和无力的。恨不得捏死了她,叫她再不能左右他的心思想法。 但每每要下手,却又捨不得,下不去手。 周明恪夺过萃薇的热水袋,「你退下,这里有朕照看即可!」 萃薇嘴唇嗫嚅,就是有您在这才更不能行啊。 但看皇帝身量极高,清瘦修长令人仰望,那浑身上下冒着的丝丝寒气,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冷。萃薇不敌,不敢多言,只得把这里交给了皇帝。 挑帘出去之前,萃薇回过头来,小声说:「陛下若是执意要照看小姐,可需手脚勤快一些,帮小姐活血,按摩推拿双腿,不可停歇,对了,还要注意保暖,脚下的火盆子要时刻瞧着,莫让炭火熄了……」 真是??拢?苊縻〔荒偷厮α怂π渥樱?娃庇?杂种沟乜戳丝椿实郏?智屏饲迫钛蹋?牡佬〗阈枰?鍪裁矗?Φ被岵钍贡菹碌陌桑?鞝说拐娌挥盟?谡饫锓芽谏嗄亍 趁着眼下不必伺候,萃薇决定出去找谢临聪。 …… 「朕不知,你究竟给朕灌了什么迷汤,还是给朕下了降头,让朕对你满心挂念,连怒火都不敢朝你发泄。」他效仿着方才萃薇的按摩手法为阮烟推拿着,一边闷声闷气地说着,瞧着模样,很是烦恼。 阮烟默不作声,看他堂堂天子蹲坐在床沿,为她纾缓腿脚,拿热水袋替她暖着皮肤,心底悄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皇上若是后悔了,不想在我这『侍奉』了,随时都可以走。」她特意把那侍奉二字咬重了,刺激他那大男人的自尊心。 周明恪冷哼一声,咬牙切齿,「你休想。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一开始就想刁难朕,想让朕知难而退,如今朕迎难而上,你便要行一招激将法,要把朕气走,这样你就自由了对么?可惜,朕看破你的诡计,朕不会让你得逞的!」 阮烟无语,半晌说:「我竟然都没发现,你原来是这么地幼稚的……」 他倒是无所谓了,「幼稚又如何,只要最终可以达成心愿,朕就是幼稚几回又何妨?」 盯着她的脸瞧了瞧,瞧得阮烟都不好意思了,转移了视线。忽然听他一笑,「朕若是抛开脸面追求你,你怕是招架不住朕的。」 阮烟并不服,就他,还能完全抛开脸面?莫要忘了,是谁死要面子逞强傲娇上天,如果这难伺候的傢伙是个女孩,一定是个很作很作的妹子,能作天作地的那种。 她斜睨他一眼,「您倒是放开面子啊,让我看看您能做到什么程度。」 诚然,这话挑衅意味十足。 周明恪凤眸轻眨,唇畔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这是你主动提出来的,等会儿可别向朕求饶。」 未等她说话,周明恪忽然压着她滚到床上去。 阮烟猝不及防,短促地叫了一声。 周明恪微凉的唇落了下来,夺走她的唿吸,不安分的手爪胡乱摸碰起来,掀开她外面的那件褙子,冷而凉的手指探入她的后背。 阮烟觉得他的手太冷,所过之处,引起一阵战慄。她绷紧了身子。 想要出声,唇被他封住,轻吮慢咬,灵活的舌挑逗地要去勾缠她。 那边,他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挑,便解开了她绑在身后脖颈上的兜肚绳子。 眼前春光乍泄,清白将要不保,阮烟怕了,没出息地跟他讨饶。 手拍打他的后背,「停下,不要了……我、我错了,我向你道歉!嗯……你放过我吧,啊!」他的唇往下移,刺激得她小小地尖叫了一声。 周明恪紧抱着她,身体压覆在她的身上,肢体交缠。 他没有深入,在她的耳边低喘,「你的婢女说要保持温暖,不可受寒,朕知道一项运动,可让你我身体发热出汗,你要不要试试,嗯?」 阮烟的脸轰地烧红了,不用做那等「运动」,她现已经热得浑身烧红,犹如刚下锅的虾。 「我不要,你起来!」小手抵着他的胸膛,阻止他的进犯。 周明恪握住她的手,紧紧包住,她这时慌得要想要抽手,已是抽不出来了。 忽地一个天旋地转,两人的位置瞬间变换—— 他躺在身下,她则趴坐在上面。 阮烟羞耻得要叫喊出来,用眼神狠狠剜他,这厮原来一放下身段,也能这么没脸没皮! 有心要下来,可是双腿动弹不得。此刻,她第一次痛恨这冬寒腿疾! 周明恪握着她的手,引着她摸在自己的胸膛,他微微一笑,用喑哑低沉的嗓音诱哄道:「如今你最大,朕现甘愿躺平,让你对朕为所欲为。」 第113页 阮烟手抖,「混帐,色胚!你当我……当我如你这般好色吗?快放我下来!」 「少说些话,快别冻着了。」他慢条斯理地解去自己的衣衫,而后也解了她的,很快,两人便完全地剥光了,坦诚相待。 「朕且拿自己的身体当一回火盆暖炉,还不过来,朕帮你暖暖身子。」 陛下他早已脱光,就躺在身下,一头青丝铺散在锦缎织就的软枕上,凤眸波光潋滟,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若非他眉宇间的微蹙,透露着一种不耐烦,使得那魅惑的颜色稍微减退。 阮烟心跳砰砰,没敢看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不要脸起来这么无敌。再看他这副俊美斯文,任君採撷的模样,若是色心大的,怕是把持不住扑上去了。 第61章 盯着他的眼睛看, 阮烟忽然想起一个绝妙的法子,一个能摆脱他, 顺利离开他的法子。 心里头有了想法, 身心便放松下来。 即便与他赤身相对, 也没有跟初时那样,感到羞窘恼恨了。但还是有一点不自在的。 她适时把性子放柔一些,软软的身子慢慢靠在他的胸膛上。 「你……何必这么猴急, 现在、现在还不是时候, 等时候到了, 陛下您要自荐枕席,我自是不会推拒……」这一番话,说得可谓是柔情蜜意,温情如水。阮烟心里恶寒了一把。 她以前惯是矇骗他,什么忠心爱慕, 张口就来,端的是坦坦荡荡,一腔真情日月可鑑。 许是离开他有些久了,叫她再难以适应张口说谎话, 甜言蜜语说起来也不自然了。 但有一点, 她永不自知。 对周明恪来说, 她整个人, 对他都有着一种奇特的吸引力,是以明知她说的可能是假的,可还是情不自禁想要信以为真。 这种感觉是致命的。 周明恪唿吸轻缓, 定定地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阮烟脸如火烧,伸手捂住他那直勾勾灼热逼人的双眸,小心地挪上前,粉嫩柔唇覆上了他的。 她这回都主动跟他亲热了,他总该信了吧!信她这次说的是真的。 她笨拙地探出红润小舌,勾缠着他,与他交融。 她动作实在青涩,却足以令他陷入欲望的疯狂。 他唿吸急促,喘息逐渐粗重,气息俨然不稳,终于按耐不住,反客为主,急切兇狠地去含吻她,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埋头在她纤长的天鹅颈上流连,热气轻吐,气息压抑。 「现在就给朕好不好?朕会轻一点,小心一点……」 久别多日,这厮的吻技何时升级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乍一触碰,有如干柴烈火般积极热切,身体难捨难分,她软成一汪春水,被他撩拨得意乱情迷。 即便如此,也没有因此掉以轻心,「我答应你,等寒冻消散,腿疾恢復,我便给你……现下,不要。」 周明恪吐出一口浊气,心情烦闷不已。 其实刚才,他当真只是想要与她脱了衣衫,抱在一起取暖罢了,当然还有一丝戏嚯捉弄。 不成想最后还是被她撩出了反应。周明恪表情阴郁,这算不算引火烧身难自灭? 「要朕不做可以,那你得帮我。」 见他没执着那档事,阮烟心中暗松口气,问:「怎么帮?」 「朕要借你的手一用。」他眸光烁烁。 阮烟脸上刚刚消退的红潮又暴涨起来,呆愣地瞪着他,简直……被他的不要脸惊呆了。 周明恪抱住她的腰,轻轻磨蹭,「你就应允朕吧,应允吧。」 阮烟微呆,「你……你这是在撒娇?」 话落,周明恪迅速调整了表情,脸都黑了,硬声硬气道:「朕是九五之尊,是天下霸主,岂是那等撒娇撒痴的软骨头?」 像是挽回面子一般,「朕、朕命令你,将手伸过来!」 阮烟:「……」 ** 自那一回以后,皇帝大抵是识得了放下身段抛去脸面,肆无忌惮的好处,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活脱脱的一个无赖,惹得喜公公频频朝阮烟投来的指责和不满的目光。 那眼神好像在说:「看你,把高贵冷艷的陛下教成什么样子了,完全就是个无耻小人啊!快把威严冷酷的皇上还给咱家!」 阮烟毫不畏惧,问心无愧地瞪了回去,周明恪现在这副样子,说不定才是他的「真性情」呢,人家偏要显露真性情,谁都没法阻拦。 周明恪算是赖上她了,早膳和宵夜不再送,反而每次都来她家里蹭饭,打的是来照顾她腿疾的这个名号。 阮烟没有跟他计较,面色如常。倒是萃薇小声嘀咕了几句,问她当真这么随了皇帝去? 「你且出去贴转租单,多写几张,让绫家嫂嫂帮忙告发出去,能尽早把铺子转卖出去最好,若是没人要买,租出去也行的。」 萃薇心有大胆的猜疑,白着脸没敢多问。 「朕是不是算作追求成功了?」周明恪问,「朕不必再给你送膳食,不必早晚请安,不必贴心慰问,你也没提醒朕,这究竟是不是追求成功了?」 他是学聪明了,不再听她的表面之词,每当她说了什么话,他都会换个角度反思一下,因为不确定她话语的真假。 阮烟知道他是讨吻来着,于是倾身,轻轻给他一个吻。 他眉目舒朗,唇角笑意扩散开来,浑然未觉这吻极其敷衍的。 第114页 至于他方才追问的那个问题,她不假思索地给了他肯定的答案,至于真实答案是什么,她心知肚明。 她一直猜测着,他兴许是在她的身边安置了眼线,是以她的踪迹动向,他都一清二楚,了如指掌。 因为不放心僕人,生怕他们受不住诱惑,轻易被收买,所以她身边向来不要过多的僕人,寥寥无几的,屈指可数。是以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她身边安插了耳目。 为了引出这个隐秘的,她吩咐萃薇装作谨慎小心地出去贴铺子转卖告示,然后又故意露出点儿风声,让皇帝的人听见。 果然,晌午的时候,他就跑来问了,攥着她的袖子沉声质问:「朕看你对自己经营的成衣铺十分热爱,今儿怎捨得转卖出去?莫非你是准备卷盖子悄悄跑路了?」 阮烟做出恼怒状,「我都已经说过了,答应跟你回京,如此那成衣铺再是喜爱,也只能割捨!你当我真想卖了它么?」 周明恪见她生气了,又听答案不是自己想的那个,顿时放下心来,赶忙哄她:「朕也不是怀疑你,你不要生气了,待回了京城,朕便把城里的第一商街昌荣街都赠你,当做补偿可好?」 阮烟怀疑地看着他,「当真吗?」 周明恪弯唇,那昌荣街是天底下最繁盛的街道了,里边商铺林立,间间进帐可观,一整条商业街都给了她,相当于坐拥了一座金山了。 他轻捏她的鼻子,「小财迷,朕金口玉言,既然应许了,就决计不会诓你。」 阮烟装作欢喜的样子,仰头亲了他的脸颊,喜滋滋道:「皇上待我真好。」 得佳人欢心,又斩获香吻一枚,可把皇帝给得意的。 阮烟脑袋靠在他的胸怀里,脸上喜色褪去,表情沉静。 当天晚上,有人自屋顶跃下,悄无声息地潜入她的闺房。阮烟还没有歇下,屋内只点了一盏小小油灯,光线昏暗中,她能辨认那人的身影。 还看见他手上捧着一双护膝,他大概没想到她竟然还醒着,夜晚潜入人家的闺房被当场逮住,顿时僵住了,尴尬得想要逃。 阮烟叫住他,「你躲了半个月,还没躲够吗?」 来人正是谢临聪,临时背叛,躲着不见人半个月的谢临聪。 他慢慢转过身来,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是我……对不起你,我以为……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了,我不敢出现。」他声音低弱,有些许哽咽。 「我今晚过来,是来给你送护膝的……天寒地冻,你莫要着凉。」 阮烟坐在床沿,望着笔挺跪在床下的大男孩,心底嘆气。「我信你对我是忠心的,但我始终想不通,你当时为何还要去给周明恪报信,你明知我最不想要见到他。所以……为什么呢小聪子?」 他低下头去,苦笑道:「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啊。」 阮烟惊愕地睁圆了眼。她想过几百种可能,但唯独没有想到这一个原因。 他是太监,怎么还会喜欢她呢……她听宫人说过,那些阉了的奴才,断根的同时,也就断了人性情慾,对再美的女子,也都失了兴趣。 「难道你……」 「当年入宫我并未执宫刑,我不是一个真正的太监。」他垂着眼帘,轻声说,「今夜我将全部告知于你,从此再无欺瞒。」 「我是东临国的人,与司丞相是同乡人,与他皆出身簪缨世族。只是他是被族人遗弃,遣至大晋为质,而我……是家中独子,爹娘宠爱,从小娇养,然却在十三岁那年,父亲征战在外,我带着母亲去寻他,便在半路遇上大晋皇帝率铁骑攻城而入,生生将我父亲的头颅砍落,我母亲哭着奔上前,持刀欲行刺晋帝为我爹报仇,结果被他一剑腰斩……」 阮烟心绪复杂,「那你入宫,便是为了復仇?」 「是。怪我当时尚且年幼,沉不住气要行动,差点也死在周明恪手里。幸是你救了我。」 他指的是当年除夕夜宴,皇帝命人拿炮竹在他口中点燃,而她为了救下他,生生受了雪地跪一夜的惩罚。 「你每到冬季,旧疾復发,你一定也是恨他的吧。」谢临聪倏然抬起头来,灼灼地盯着她,「不如你配合我,我们联手一起杀了他!」 阮烟脸色一白,腾地爬起来,双手推搡他,「谢临聪,你快走!」 「怎么?」他似乎还不明情况。 「难道你不知周明恪在附近安插了耳目,能听到你刚才说的这些么?」 谢临聪拧眉道:「我自然是知道他在这里布置了影卫,但我今晚之所以能过来,便是发觉影卫不在,才得以进来。你不要担心,他们不知道的。」 阮烟声线发颤,「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是故意撤退,引你出来呢……」 第62章 几乎在话音刚落下时, 耳目灵敏的谢临聪便听到屋外的异响。 他回头深深看了阮烟一眼,陡然伸手, 要拉她, 「我带你一起走!」 阮烟深知现下的情况, 如果跟他一起走,结果定是死路一条。因为知道,谢临聪前路已被封堵, 他逃不了的…… 所以, 她不会跟他走的。阮烟掰开他扯住自己的手, 「你自己出去吧!」 「你……」谢临聪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阮烟匆匆垂下眼帘不与他对视,很是抱歉,她不能跟他共生死。原谅她自私,只想着自己要活着。 第115页 她把他推搡出去, 用力关上门,背靠门板。 人越是长大了,就越是怕死,或许以前她曾勇敢过, 大义过, 但现在的她, 惜命得很, 当年决意要救他的孤勇,一次就够了。 阮烟努力说服自己,不是见死不救, 不是心狠,她有提醒过他的,让他注意周明恪布下的耳目,是他大意,是他惘顾危险,不听劝阻…… 靠在门板上,她听见刀剑碰撞的激烈声响,听到兵器刺穿皮肉的声音,仿佛已看到鲜血喷涌,汇流成小河。 脚下阵阵发软,待了好一会儿,外面的便归于平静。 阮烟平復了唿吸,抬起微抖的手打开了门。 庭院前,暮色昏沉,月光冷柔,撒在地上好像结成寒霜,与那血迹一起,触目惊心。 她环视一圈,没见到人。若是死了,必是要见到尸体的。这种情形,要么谢临聪逃出生天了,要么尸体被迅速处理了。 阮烟察言观色,见周明恪身姿清瘦挺拔,月下单薄冷清,面色不虞。再看跪在他脚下的黑衣影卫,惶恐不敢抬头,显然是事没办到,诚惶诚恐地等候降罪。 这样看来,那谢临聪定是逃出去了。 她站在门槛里兀自想得出神,一时没注意他的动向,待回过神来时,已发现他出现在眼前。 他眉心紧蹙,看着她的眼神有些不悦。「这么冷的天,还出来干什么?」 他说着,解下身上暗红色的披风,不由分说地罩在她身上,脖子的系带围得紧紧的,严实得密不透风。 周明恪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入了房屋,反手关上房门。 鹤唳风声被挡在门窗之外,内室炭火轻燃,温暖宁静。 「皇上……」 阮烟被他放倒在床上,睁着一双黑黝黝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嘴唇有些干燥,她舔了舔,张口就想说话。 周明恪拥住了她,骨节分明的冷白大手捂上她的唇,「如果你想问那姓谢的太监,就不要说话,朕不想听。」 「我……并非要问他,也不是要替他求情。」阮烟低声说。只是疑惑,他明明知道谢临聪就在她房里,怎么就没有像以往那样,将她问罪? 仿佛洞悉她的想法,周明恪抱紧了她,「朕心中已有答案。」 「这一次,你没有再救他,没再因为别的男人而顶撞朕,朕很欣慰。」 阮烟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你可是怀疑他?怀疑他与是大内宫人有所勾结?」她还记得去年朝会,夜宴当中有人行刺皇帝,那刺客是诸侯的人,也是那个埋在宫墙内的细作的手下。 而那个刺客,今日得到验证,就是看似文弱不会武的太监谢临聪。 周明恪早有怀疑,甚至已调查出这谢临聪的身世背景,原来他们还隔着血债仇恨,是久远的「故人」呢。 「他不会是那个幕后之人。朕要抓他,便是想要审问,暂时没想要了结他的性命,也正是因为没有下死手,才叫他逮到机会逃跑了。」说到这,他语气依然平静,没有因为敌人从手中逃掉而懊恼愤懑。 这让阮烟暗暗诧异,这厮,不是以残暴,易怒着名的吗?这样沉静,感觉让人意外。于是她发现,原来自己也未曾了解过真正的他。 「皇上很想抓的那个幕后人,可有怀疑的对象?」 「他就在宫中,朕能感觉到,他离朕很近,几乎就在身边,是熟悉的人。」他眉峰皱起,有些烦恼费解,「但朕始终想不出来,他会是谁。」 阮烟心下沉沉,作为看过原着小说,了解书中世界的构造的人,她当然知道,最大的反派是谁。但她犹豫着,纠结着不知道要不要说出来。 潜意识告诉她不能说,会破坏并改变这个虚构世界的一切轨迹,这对她来说,全无益处的。 何况,周明恪他……并非是这本书,这个世界的唯一主角。 她突然间明白了,原来她认为的反派并不是真正的反派,备受兄长的压制的小小可怜虫周子言,最后一路逆袭,才知这便是所谓的主角光环。 阮烟躺在周明恪的怀里,仔细回想全书剧情,慢慢捋顺人物设定。 阮嫣是开场就领盒饭的小炮灰。督察御史的孙女苏青禾是安然无忧,一声顺遂但排不上名的十八线女配。安如沫一直是秀女,直到周明恪下台,后宫解散,她便也不知所踪。司君墨的丞相生涯,在辅佐周明恪第十年的时候便结束了,离开大晋。而最后的两大赢家,则是成为新帝的周子言和干掉亲生父亲,成为新任镇国将军的尉迟枫…… 但目前来看,尉迟枫已经垮掉,前程被砍断,诚然这人生命途也被改写。 就连她自己,原来该在开场就领盒饭的炮灰身份,也竟延续到现在还没下线,尽管如此,她仍然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阮烟谨慎地思量了一番,决定给皇帝透一点点底,她斟酌道:「皇上你可想过,那个人,会是与你有血缘关系的人?」 周明恪莫名的信任她,听她这句话,还认真想了想,「与朕有血缘关系的,除了朕的二皇叔北狄王,便是宫城外万寿山上皈依佛门,成为俗家弟子的两位皇姑。」 阮烟黑线,「你不是还有个亲弟弟,小王爷周子言?」 周明恪摸了摸鼻子,「哦,朕倒一时没想起他来。」 阮菸嘴角抽搐,敢情他是完全没把蛰伏在皇宫内廷的亲生弟弟放在眼里,不对……或许他早当他是个死人,从头到尾没有注意过他,所以最后才会被那不曾瞧上眼的弟弟逐下台,惊怒交加气得吐血身亡。 第116页 阮烟忽然觉得他落得那样的下场很是活该…… 「有时候,最不值得注意的那个人,正是最该提防的人。」阮烟不能多说,也只能点到为止。 周明恪笑出来,似是嘲笑。阮烟暗暗摇头嘆气,心道如果自己指明那周子言欲谋不轨,日后会将他取而代之,他怕是会笑破肚皮,半点都不信得。 周明恪笑过之后,皱着眉说:「你当朕没有怀疑过他?朕曾猜他是否故意示弱,隐藏自己,来一个扮猪吃虎的路数,是以也曾试探过他,他表现出来的,真切是个懦弱胆小的,朕瞧得分明,并非作假。」 所以,才对那庸才蠢物放了心。 「你可是把他关在小园子里,与老虎一起?」 周明恪惊异,俊眸烁烁地盯着她,「你如何得知?那可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康乐伯府的女孩还未进宫,又怎知这宫内的事? 阮烟心说,那是她在书中看到的一个情节,书中男主角怎可是那等阴狠无良的狗狼之辈?自是要为主角的「黑化」做好合理的解释,也就是因为兄长放恶虎惊吓,险些把小小的周子言吃了。堂堂皇室龙子,何等体面尊贵的身份,却生生被吓得脸色如土,身下失禁,平白惹得一干围观的宫女太监嗤笑嘲讽。 被惊吓的那瞬间,当真是他最真实的反应了,而这真实的反应,打消了皇帝对弟弟的猜疑,而弟弟却因为当日的耻辱,而心怀恨意,明誓一定要变强,一雪这些年饱受欺压的耻辱。 阮烟回过神来,回答周明恪:「我自也是听宫人说的。」 「哪个宫人这样嘴碎长舌?你且说出来,朕命人割了他的舌头!」冰灰色的寒眸杀机顿现。 阮烟张了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怔怔地看着他,默默地打消了心中的某些想法。 这样的君王,不负臣民冠以「暴君」之名,这样残虐无道的人,又岂能安然无恙,坐享锦绣江山? 即便不是周子言篡位,也会有各路枭雄将他推翻,赶逐下台。 「怎不说话了?可是朕吓到了你?」周明恪轻捏她的脸,想了想,说,「罢了,你既不愿意听这个,那朕以后便不再讲,朕愿意为你留一方净土。」 他拥着她慢慢躺下,伸手解去她单薄的长裙,顺着她细滑的背嵴线一路轻抚,身子压覆上去。 阮烟没有躲,没有反抗,乖顺得像猫,他心里悄悄欢喜,唇间的亲吻愈发温柔,透着几分小心翼翼,好像很照顾她的感受。 「朕曾想征服世界各个王国,用兵器和铁骑,收服四海八方。虽天下已徵收十分之八,剩余的那些,朕却不愿费心去征伐了。」 「比起征服世界,朕现在、以后,都只想征服你一人。」 如果他是勐虎,那她即是蔷薇。他有阳刚,也有阴柔。残暴是表面,温情也只给她一人,是以愿意停住征伐原野的脚步,只为倾身轻嗅那墙下柔美的娇花。 阮烟在他身下婉转低吟,身体沉沦在他的柔情里,头脑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周明恪的这番深情,她消受不起,就已註定要辜负。 第63章 腊月之后, 江淮结束了连绵半月的阴天雨雪,终于迎来初晴。 尉迟将军遮避着刺目的阳光, 感慨道:「今年定是个艷阳天, 我记得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这样晴好的春节了。」 手下侍卫笑他这定论下得太早, 天气最是阴晴不定的,江淮天晴云白,指不定京城那边儿就是大雨连绵的呢。 尉迟将军不理他, 转向皇帝问道:「皇上, 咱们离京一个多月了, 是不是该回京了?咱们这一趟回去,少不得又要走个十天半月的路程,待抵达了,也就过年了。」 周明恪常年穿得单薄,今日天空放晴, 气温上升,他仅穿了一件飘逸的雪锻紫蓝衣裳,这颜色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瘦削立体的五官俊美?i丽。 他睨了尉迟将军一眼, 心中明镜似的, 当明白他的意图。他儿子娶妻了, 便很希望带着儿子儿媳一块上京过年去, 以见家中婆母,及京圈贵人。 在江淮也耽搁够久的了,看起来是半点益处也没有的, 好在他的丞相处事能力从不叫他失望,没让他为政事烦恼,而那些特意放出阮烟的消息,引他出城找寻的有心人士……如今在丞相手上也讨不到便宜。 周明恪心下略满意,甭管丞相能不能把那一伙人全部伏诛,应对那些掩藏在暗处兴风作浪的乱党是否吃力,只要拖住时间,等他回去,他定然可以将那伙逆贼一网打尽。 「明后天便启程回京。」周明恪沉吟着下令,「回程的相关事宜,全交由你安排。」 尉迟将军原来还怕陛下乐不思蜀,又为讨心上人的欢心,甘愿陪着她在江淮度过新年,心下还暗暗忧愁呢,这会儿得到皇帝要回程的准话,不由得大喜过望,「是!」 「对了,」周明恪转过身来,姿态闲懒,声音淡淡,「弄一匹车厢宽敞,可容五人坐的大马车,朕要与烟儿同乘。」 尉迟将军何尝不知皇帝的龙脑想的什么,这些天皇帝似是与那位阮家姑娘冰释前嫌,两人谈起恋爱来了,成天腻在一起,他们这些当下属的,全在门外罚站,时常听见一方竹帘里面传来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皇帝陛下正值热恋,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恋爱的酸臭味,惹得一干血气方刚的年轻侍卫眼红不已。 第117页 现下便是要回京了,漫漫长途亦不甘寂寞,吩咐手下人做一辆可容五人乘坐的大车厢,好方便皇帝陛下与心爱女子在足够宽敞的车厢里左翻右滚…… 尉迟将军一张老脸臊得通红。暗暗嘀咕一声,这年轻人啊,就是没个节制! …… 回程的路上,倒是一身轻松,除了银两,阮烟什么东西也没带。 周明恪搂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摸了摸她的腰身缠着一贯金子,活似金腰带。 他对她这爱财贪财的作态很是看不上眼,亦觉得有几分俗气,有点嫌弃。他作势要把那金带子抽掉扔了,「带着这个做什么,待回了宫,朕会赏赐你一座宝库,那些银钱,便是你三辈子也花不完,何需巴着这条金腰带不放?」对她这做法,他很不贊同的。 阮烟也不恼,好声好气地解释:「这毕竟是我自己赚来的银钱,与你给的是不一样的,意义不同,自然是要留着的。你若叫我丢掉,那岂不是意味着我出来的几个月,都是白忙活一场?」 「你怎会是白忙活?」周明恪扣紧了她的腰,倾身凑近她,轻啄她的下唇,修长手指缠绕着她鬓间的一缕髮丝,轻声道,「你赢得了朕的心。」 「朕的心,从此放在你胸膛里面了,你可要保管好,切莫弄丢了,嗯?」 阮烟双臂勾住他的脖子,仰头含住他漂亮性感的喉结,「好的,陛下。」 周明恪被她细细吸吮着,唿吸开始不稳,低喘着勒紧她的腰,「你又勾引朕……」 阮烟纤细的手抵上他的胸膛,稍微用了点力,就把他推倒在铺陈貂绒的小榻上,玲珑有致的小巧身子压在他上方。 而周明恪也罕见没有夺回主动权,躺倒在她的身下,任她对他为所欲为。只是她实在淘气调皮,应该照顾的地方不碰,不必碰的地方就偏要去照顾,搞得皇帝陛下慾火焚身,焦灼燥热。 「你快些,再快些!怎这样慢吞吞的,可是朕今早短缺了你的膳食?」皇帝陛下憋得快要爆炸了。 阮烟也晓得见好就收,不敢把他折磨得太狠了,毕竟风水轮流转,总有落到他手上,被报復折磨的一天。 她当即敞开自己,让他得偿所愿。 周明恪是个记仇的,报復心强,方才一直被她吊着胃口,眼下他得以入巷,便是他的主场了,当即放肆地飞驰起来,横冲直撞,要展示他的激昂雄风,就要她向他求饶。 阮烟又惯会忍的,就抱着他的腰,咬着唇,一声不吭。 周明恪心爱她,便也怜惜她,不与她置气。见她倔强,只好柔缓下来,不再生硬地挤兑她,作弄她。 他低头附在她耳边,小声问她,「舒服否?」 阮烟瞪圆了眼,脸都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她抬腿要踹他,被他灵活的动作避开了。 她憋着气,嗔道:「不要脸!」 周明恪咬着她的耳朵,「朕还有更『不要脸』的,可要领略一番?」 阮烟算是服气了。比调情挑逗,她远不能跟他比的,单论脸皮,他就很厚很厚。 方才她还能主动一回,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一山又比一山高,阮烟放弃了。 「给朕生个龙子吧。」他凉凉的薄唇贴着她平坦白皙的小腹,「朕也想……也想体验当爹爹的感觉。」 阮烟眨了眨眼,「可是,我不想当娘。」 「子嗣这等事,由不得你说想或不想,机缘一到,便是挡也挡不住。」周明恪颇有一些见解,「且看上天如何定夺吧。上天若是眷顾我,即使你不想要孩子,上天也会将那孩子送到你我的身边来。」 阮烟听在耳边,低头摸了摸小腹,若有所思。他说的对,孩子这等事,也要看机缘的。虽然她向来难孕,怀上的机率低,但不代表没有中招的可能。 想到这里,她有一点点慌乱。心中暗暗祈求,若是上天眷顾她,就不要让她怀上他的娃。 两相对拥,彼此无话,二人各怀心思。 皇帝主动打破沉闷,「你想要的紫鸢花,寻遍江淮也不见有一株,待回了皇宫,朕再命人到御花园中找寻。皇宫花园,栽植天下名花,相信总会找到的。」 阮烟点点头,「我真心希望可以找到。」 「你还未告诉朕,为何执着找寻这种闻所未闻的花?它有何用处?」 他语气随意,当真只是随口一问,阮烟却因为他随口提出的疑问心跳加速。 那紫鸢花,确然是前所未见的,她在原来的世界里,信息发达的现代,也未听说有这样的花。 但她看过原着小说,这花就存在这个虚构世界里,还在后来的「反派男主角」周子言的篡位中发挥了重大的作用。 这花,最大的特点就是致幻,若使用不当,可使人发疯陷入癫狂,若使用恰当,可令人忘记一些悲痛,不愉快的事。是以它有别名为「忘忧」。 阮烟想要利用它彻底摆脱周明恪,她希望他忘记她,永不想起。 如果他忘记了她,那么就再不用担心他会出现干扰她的生活。 她迅速去採摘其他花草做辅,一边派人去打听紫鸢花的下落,结果还惊动了周明恪的影卫,兴师动众加入了寻花的行动,最终是一无所获。 这时听周明恪问起,她斟酌用词,保守地回答道:「不过是想制一款新香罢了,正缺紫鸢花这一味料子。」 第118页 皇帝对香氛不感兴趣,又是一窍不通的,瞧他常年都用那浓郁熏人的龙涎香,即便遭人嫌弃,也懒得更换。 他果然没再追问。 马车行驶了一天一夜,出了山美水柔的江南境地,便到了荆楚地界。 荆楚地势不好,多是险峰高峭,山坡弯绕,很不利于前行,是以这时便需要走水路。 然与陛下同乘的姑娘便娇气起来,说赶了一整夜的路,马疲人也累,闹着要停下歇脚。 偏偏皇帝宠她,又是得了准话,回去就要封后的,随行的侍卫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停了车,到附近的客栈落脚,歇上一夜。 周明恪对此很是淡然,反正也不着急赶路,只要她在身边,在哪儿停驻都无所谓。 两人自是同宿一间上房,亲密无间,让随行的人都退避一侧,莫要打扰。 周明恪惯有情趣,叫人抬了大浴桶,来个鸳鸯共浴,阮烟兴致高昂地配合他,还另增情趣,叫客栈的人送了酒来,用轻扁的托盘浮置于水面上,小巧的银质杯盏稳立于盘面,两人颇有情调地在沐浴中饮酒。 「我敬皇上一杯,愿你江山永固,万寿无疆。」 周明恪接过她盛满的一杯酒,眼眸低垂,看了晶莹澄亮的清酒一眼,而后抬眼,深深凝视着她,「我祝愿……你我永结同心,执手白头。」 阮烟面不改色,笑着应允他,跟他碰了杯。 「永结同心,执手白头。」 他一杯到底,阮烟又忙着给他添满,看他一杯接着一杯酒下肚,看他神智逐渐浑浊,看他面红耳赤,双目依然明亮如初。 阮烟心如擂鼓,咚咚直响,满脑子都是一个问题,他怎么还没醉倒?那药效为何还不发作?? 等待总是最煎熬,最磨人的,终于见他趴倒在木桶的边缘,却侧着脸,醉醺醺地问她:「我想问你,你对我……可是真心?」 阮烟蹙眉,怎么都这副模样了,还揪着这问题不放? 她轻声哄他,「我待皇上,自然是真心的,天地可鑑。」 他眉眼间染上疲意,慢慢瞌上眼,「那我……就放心了。」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她喜欢说反话。 第64章 亥时末刻, 人已经睡熟,整个小镇笼罩在沉霭的暮色当中, 别样寂静。 偶尔听闻两声犬吠, 萃薇乍然跳了起来, 犹如惊弓之鸟,肩上背着碎花布裹成的包袱轻抖着,素白的小脸上写满惶惶不安, 「小姐, 我、我害怕……」 借她一百个胆子, 也不敢在皇帝的眼皮底下逃跑。 阮烟摸摸她的头,宽慰她,既然做下了,就不能后悔,也不要回头。 ……今天晚上, 她们俩给随行的侍卫都灌了含有蒙汗药的酒水,就连尉迟将军也中了招。 尉迟将军固然是恪守职责的好下属,每每护主在外,都不敢喝酒, 就怕误了正事, 让暗处的敌人有机可乘。 于是阮烟从客栈的后厨下手, 在肉汤里下了药。 看尉迟将军一个顶天立地的壮汉重重倒了下去, 阮烟悄悄舒了口气,而后赶忙撺掇萃薇换了衣服,改做男装打扮, 拎起包袱匆匆离开。 两人爬窗而出,再从后门潜了出去,踩过附近村民的菜圃,由于天黑,月光黯淡,不大能瞧见脚下的路,是以一脚踏入泥潭,溅得一身污泥,裤脚全湿了,脚上黏煳煳的,很不自在。 多少有点狼狈的,但阮烟顾不了那么多。京城皇宫,她是不愿意再回去的了,她跟他始终是不对等的,思想精神上不协调,身份地位上也不相等,她实在找不出,跟他在一起的理由。 说来尴尬,他们之间,唯一和谐相等的,竟然是在房事上……彼此的身体都很契合,仿佛他们是为彼此而生的。 那些愉悦和欢爱,她必须承认,在他身下她是感到快乐的。心离开了他,身体……身体可能还会怀念他的。意识到这一点,阮烟有点窘。 「小姐,咱们今晚出逃,好像顺利过头了?」萃薇发表自己的疑问,「感觉比上一次从宫里连夜出逃还要顺利……」 萃薇不是迟钝的,之后也猜到背后有人相助,起初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在暗中帮忙,但见识了小聪子的另一层秘密的身份,她明白了,隐藏在暗处的人,或许就是小聪子的人。 而这一次,明明没有任何相助,仅凭她们两个弱女子……如此顺利,有些不可思议。 阮烟默然,没回答萃薇的话。 会是什么原因?只有一个答案,本该是心照不宣,心知肚明,但她不敢深想,也不敢承认。 …… 「这下,倒是走远了。」尉迟将军缓缓把望远镜放下,轻声嘆息,「若是执意要走,那只盼阮姑娘走得越远越好,此生都不要再跟陛下相见。」 尉迟将军摇头,「咱们陛下,不能再为一个小女子再多坐些什么了,够了,都够了。」 方才还晕的七荤八素的年轻侍卫,个个坐直起来,挠了挠脑袋,不知所云。 「你们头还晕着吧?」尉迟将军挥挥手,「要是不舒服,就回去睡一宿,继续睡吧,好好睡,明早继续赶路。」 一行侍卫颔首应是。 ……还真别说,那药性还挺勐的,虽说早有防备,但还是免不了中了招。尉迟将军锤了捶脑门,返身回上等间,轻轻推门,见喜公公一动不动伫立在床帐之后,背嵴习惯性地弓着,垂着头,看着与平时无异。 第119页 待走近了,才发现他眼睛是闭着的。尉迟将军咋舌,宫里的太监,传说有站着睡觉的本事,原来是真的。 尉迟将军放轻了脚步,立在帝王榻前,看他换了白色单衣,安稳地睡在床上,身上的被褥盖得整齐。 髮丝有点湿,方才是沾了浴水的。脸颊微红,不知是酒醉的,还是沐浴时被热气熏的。 尉迟将军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气……眼前人虽然贵为天子,然而这情路却一样坎坷不好走哇。 残留的一丁点药效发作,尉迟将军身体一晃,就栽在梨木桌上睡着了。 ** 翌日晨光柔和,打在脸上有些许温暖。周明恪眼睛一睁,喜公公敏捷地上前,先给他披了一件外袍,免他着凉,而后伺候他洗漱。 昨晚昏睡了一宿,全程无知无觉,不省人事,喜公公以为,陛下是要发怒的,正小心翼翼地候着,等待帝王的雷霆之怒呢。不料想,他醒来却是平静得很。 平静地更衣洗漱,平静地食用早膳,平静地指挥行程,平静地坐上马车,离开客栈,启程向北。 尉迟将军第一个沉不住气,忍不住张口说:「皇上,阮……」 「住口。」他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您知道卑职要说什么,为何不见表示呢?」让阮家姑娘从眼皮底下跑了,竟然不怪罪下来,难道是在憋什么大招?思及此,尉迟将军不由忐忑。 周明恪眼睁开,嗓音淡而凉,「此事永不再提。」 尉迟将军愣了愣看,算是懂了,讪讪地抱拳退下。 关于那天晚上有人私逃的事,不要再提起,连同那个人,也绝不再提。皇帝这做法,似乎是要下定决心忘记她。 在场所有知晓内情的,也识相地闭口不谈,默默噤声,就当他们这一趟南下,只是巡访南地的风土人情,并非来寻某个人。 停驻在南地的两个月,也并非是为了谁。只是帝王看够了皇城的辉煌,是以换个秀美幽静的山水宝地修心养性。 喜公公试探问道:「老奴明白,您最是坚强好胜,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强悍,从来不要半途而废,这一次您耍的可是欲擒故纵?」 周明恪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朕何时是那等好胜强悍的,不达目的不罢休?」 喜公公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忙自掌嘴,「是老奴错怪了陛下。」 口上是这么说的,但心里仍是疑惑。那天晚上,明知那阮家小女子私底下的动作,亦明知那杯酒水里面另有玄机,却还是没有犹豫地饮下了。 始终猜不透,既是想要紧抓入怀,为何还要亲手放开。 所以无怪大家都猜测皇帝要耍一招欲擒故纵。 周明恪张了张口,那句话却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换做以前,他大可骄傲地说,「不爱朕的人,朕何必要强留?向来只有朕负天下人,岂可被一弱质女流所辜负?」 「朕感到累罢了,她是唯一让朕用尽全力去追逐的人。」周明恪淡淡道,「从今日起,朕要把她从心里剔除。朕要让她知道,朕可以为她打开心扉,也能关闭心门,这天下,并非只有她一个女子可入朕的心。」 用了五年的时间习惯她的存在,用两年的时光将她纳入心底,这些年走来,很是不容易。 爱上一个人太难,可惜她对他无意,如此便不必再执着。他既然能喜欢她,也能把她遗忘,一切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周明恪是这么想的,他绝不是个死缠烂打,为情所困的人。 收拾好心情,一伙人浩浩荡荡地回京了。 昨夜收到飞鸽传书,得知苏家已经叛变,各路枭雄联合民间义士揭竿而起,组成强而有力的义军,叫嚣着要推翻周明恪。 这种情况,周明恪本是不放在眼里的,只会嗤之以鼻,轻蔑地道一声蝼蚁之辈。 只不过……民间外乱也就罢了,连得皇宫也生起内乱。双重连击,周明恪怕司君墨撑不住。 他到底是离京太久了,才造成今日的乱状,不管是宫城内还是宫城外。 当即弃了车厢,改骑枣红大马,日夜兼程疾速归京。 …… 周明恪被推翻,帝位被取缔,阮烟知道,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并且,不会超过两年。 两年内,他帝位被夺,被赶下台,被追杀,驱除出国境,最后的下场相当狼狈荒凉。 昔日忠臣叛变,好友远离而去,忠心下属为护他万箭穿心。这三人,分别是督察院的苏御史,拜为丞相的司君墨,一门忠烈的尉迟大将军。 最后,受尽苦楚,最不起眼的落魄王爷踩着兄长上位,成为大晋的新帝,收揽了兄长用半生热血打下的五洲疆土。 敢情周明恪,这个世人冠以暴君之名的男人,半生戎马都是为了他人做嫁衣裳。 虽然知道一切剧情都是为了「男主角」逆袭服务,就连「女主角」也是为了帮衬男主存在的垫脚石。 而那名「女主角」,最后结局自然是与周子言并肩而立,执手共赏天下江山。 阮烟还记得,周子言的皇后姓邬。是个一大早就出现的女性人物。据说她娴静温雅,温柔可亲,虽无惊艷之貌,但胸有谋略,是为软弱,但又不可欺的主儿。 她出身不高,亲爹不爱,前半生孤苦可怜,但她隐忍不发,最后带着生母和胞妹走向大富大贵的路……阮烟觉得眼也熟,耳也熟,就是没能想起那女子是谁。 第120页 如果是开篇就出现的人物,缘何她一点印象也无? 想得太多,额头隐隐发疼。阮烟揉了揉额心,停止深思。 总而言之,周明恪绝不是个可以託付终身的男人,且不说两人合不合适,对她会不会好,单论他的辉煌就快要到头,自身都难保,现实如阮烟,并不敢,也不愿意这样跟了他。 萃薇笑着补充一句:「说到底您是不爱皇上。若当一个姑娘真心爱上一个男人,就算是明日他便要死去,也要跟他拜堂成亲,结为夫妻,便是做一日的夫妻,也是欢喜的!」 阮烟轻轻戳了她的额头,「就你一肚子歪道理。该到用晚膳的时间点了,你到楼下点菜去吧。」 距离出逃、离开周明恪已经十二天过去了,她们俩偷偷返回江淮,却是不敢回邑镇,是以只得在酒楼暂居,方便随时撤离。 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她已经可以确定,那人不会再来找她了。 ……尉迟将军说,这个新年,定是个艷阳天。可外面大雨瓢泼,道路泥泞,角楼屋檐冷水飞泄,一番凄冷落寞。 阮烟望着小楼外的雨帘出神,她无比肯定,这一次,他永不会来寻她。 这一次,他是真的放弃她了。 她兀自想得入神,萃薇端着膳食回来,叫唤她都没个反应,不由轻拍她的肩膀。 「小姐,发甚呆呢,快来吃饭啦。」 阮烟缓过来,回头就看见桌上的野味河鲜,闻着那股腥味,胃里一抽,翻滚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往喉咙涌了上来,她下意识捂住嘴。 萃薇似没发觉她的动静,夹起一块鱼肉,细心地剔了刺儿,而后放入她的碗里,「那酒楼老闆说,这是今日刚从荆河捉来的,保证是最新鲜的,还有这个虾,也是今早刚到的,看着鲜香可口,您快尝尝吧。」 说着,很贴心地把双箸奉上。 阮烟接过筷子,勉强地夹起剔了骨的蒸鱼,将要送进口中时,那味道放大了好几倍似的,鱼腥味拼命往鼻子里钻,明明已放了盐姜除腥,为何这味道还这样重。阮烟受不了,胃里一阵搅动翻涌,当即搁下碗筷,匆忙离席往净室去。 萃薇一头雾水,难道这鱼有什么问题不成?她试着弄了一块吃了,入口滑爽清甜,美味得紧,却没什么问题? ** 皇帝只是离宫两个月,皇宫内外朝廷上下便发生了好大的动盪,若是周明恪再晚些到来,怕是就要更易国主了。 而督察御史的叛变,全然是因为孙女青禾死了——半个月前在花园替西宫太后採摘鲜花以泡茶,「不慎」坠入东湖,当宫人发现时,已经溺死了,尸身打捞起来时,皮肤被湖水泡得发白髮皱。 苏御史自然是不相信青禾是不慎落水,坚定是有人蓄意谋杀。一腔愤恨无处可泄,恰逢这时收到一纸密函,上书言明,皇帝将迎康乐伯之女回宫封后,过往的竞争对手,自是一个都不能留。 且不说这是不是皇帝派人干的事,苏御史早已跟皇帝离了心,从他独宠阮家女儿,把自家青禾贬为宫女之时,苏家便生了异心。而苏青禾的死,似乎是找到了叛变的由头,当即不管不顾地揽起兵权,蓄意谋反。 解决了一个苏青禾,接下来便轮到安如沫。 聪慧如她,隐隐猜到那幕后推波助澜的人是谁,但终究只是猜测,尚未有实证,她内心忐忑不安,生怕被悄无声息地解决了性命,落得与苏青禾一样的下场。 是以,她聪明地躲在西宫,日夜侍奉太后,一步也不敢离身。 事实证明,她猜测的结果是对的,那个人是她熟识的,同时也被宫人遗忘的那个周子言。 他与太后关系很好,在太后面前谦逊有礼,恭敬有加,太后怜他的处境,待他如亲儿一般,毫不设防,未曾想过眼前这乖顺的羔羊是披着皮的恶狼。 能自由进出西宫的周子言,轻而易举地截住了安如沫。 面对她的警惕提防,周子言敛眉微笑,属于少年人的清澈明亮的嗓音,附在她耳边说:「本王不会伤害你,相反……本王很欣赏你,你会是本王共就大业的最佳伙伴。」 安如沫咬着牙,僵着身子不敢动弹,也不敢胡乱回答,他口中说的大业,必是那灭门的谋逆之罪,她岂敢开口应允?她原来是怨恨侯府的,灭了门她也不关心,可侯府里有她在意的人,是以她就不能弃娇弱的姨娘和幼小的胞妹不顾。 周子言深知她的弱点和软肋,弯唇一笑,压低了声音说:「你若与我谋事,他日你将青云直上,中宫凤位亦是唾手可得,你那邬氏生母和亲生庶妹,也将得享世间富贵。」 这番话,是承诺和应许,也是威胁和逼迫。 安如沫已是退无可退,心中波澜骤生,面上的沉着泄露出紧张,「我……凭什么相信你所说的话?」 蓝衫清隽的少年负手而立,头颅高抬,通身自有一种皇室中人的骄傲贵气,「周明恪气数已尽,他的时代终将到头。」 第65章 周明恪回到皇宫那天, 已是年廿八,过年近在咫尺, 但宫中上下, 人人无心过节。 听闻司君墨受伤了, 却也不回自家府邸养伤,就带着羸弱之躯留守在宫中,如此坚强坚韧, 尽忠职守, 很令身为君主的周明恪动容。 尉迟将军则揩了揩眼角的老泪, 不惜搬出珍藏了好几年也不捨得吃的百余年的老参送给司君墨补身子。 第121页 「究竟是谁暗算的你?」 司君墨俊脸苍白,略带病气,却丝毫不减他的风采,斟酌道:「我若说是小王爷,你可信得?」 尉迟将军一愣, 而后?愕匾簧?校?诹税嚯郑?拔宜邓敬笕耍?际裁词焙蛄四慊垢?铱?嫘Γ俊 司君墨定定地望着他半晌, 不说话。 「你……可有证据?」尉迟将军终是迟疑着再问。 「没有。」 一听这话, 尉迟将军心下暗松口气, 虽然他也不知为何感到轻松。他虎目圆瞪, 「司大人,你可莫要以为有皇上撑腰,就在本将面前胡言乱语!」 司君墨摇了摇头, 垂眉苦笑。连尉迟将军都不信,他们的君主若是不信,似乎也没什么不对了。 周明恪却问:「他现在在何处?」 司君墨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尚在北苑的宫殿。」他也是将近方知那个往常平庸胆小,夹缝生存的少年人原来养成了那滑不留手的泥鳅,让人想抓又抓不到,当逮住了他时,他又有千百种理由让司君墨不能将他捉拿。 那周子言,以前有多窝囊,现在就有多嚣张。司君墨以为,皇帝是不可能听信的,任是谁也不会把周子言放在眼里,何况是皇帝这样高傲独断的人。 不想他出乎意料地对此事上了心,司君墨心里很是欣慰,为君者,合该多听取谏言。 「先派人盯紧了他。」周明恪眉心微皱,「接下来,朕自有安排。」 司君墨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叮嘱他,「皇上切莫冲动,万不可在此时对他动手。」想不到他生平还有看错人的时候,那周子言当真是个狡猾又厉害的,司君墨真担心皇帝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脾气,直接撂袖子开干了,如此必是会中了周子言的计。 「朕自有分寸。」周明恪按住他的肩膀,瞧着他这张日益清减的脸,转而叫人送来药膳,「你且放宽了心养伤,不要操劳过多,现今朕回来了,一切都有朕把控,你肩上的重担,可卸下来了。」 尉迟将军偷觑天颜一眼,暗忖,这君臣二人,算是和好如初了吧? 要知道半年前,君臣二人还因为「情敌」互相较劲,又是赐婚又是毁婚,又是贬职又是严惩的。 说来还是皇帝英明,留了一手。 当初出宫南下寻人,完全是被动。明知宫外四下埋伏,危险重重,而幕后黑手则利用阮家姑娘引诱皇帝离宫,皇帝心知肚明,却还是如他们所愿出了宫,南下寻人。 殊不知,皇帝早有布置。一方面是出去寻人,另一方面是暗中布置人手,与对方来个将计就计。 所有人都认为,司丞相与皇帝闹翻了,从此不会重用,是以趁着此次机会进攻。 当他们发现丞相恪守宫中,原是假以贬职诱敌,才惊唿中计。 但周子言到底不是一般人,即便落败,亦沉稳得很,不慌不忙地反咬一口,倒打一耙,连累得早有防备的司大人还因此受了伤。 这时候的周子言倒是把自己皇嗣的身份搬出来,压得惯来懂变通的司大人也哑然无话。 确然,不管他权利再大,在与周子言的身份相较,仍是不可「犯上」的,是以只能按捺下来,等皇帝回来了上表。 周明恪一回来,坐下就忙起政务来了,这让司君墨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除了年少时,为了出人头地不受人欺辱而发愤图强,彻夜研读军事兵书,成人之后就没再见过他这般勤勉用功了。司君墨修眉微拧,皇上莫不是受了哪门子的刺激? 再看他在外奔波了数月,最后却是空手而归……以司君墨对他的了解,他不可能找不到人。 相反,是一定找到了,而且还一亲芳泽,抱得暖玉温香,否则,又怎会在外逗留了整整两个月,对京内风云不闻不问? 然而,最后却是不能抱得美人归,司君墨理不出头绪,看不清其中缘由,但他聪明地没有过问。 等到夜了,有宫人抬轿来带他出宫回府,周明恪终于从案桌上抬起头来,用平淡的语气吩咐尉迟将军护送着司君墨平安归家。 长长宫道上,轿子行得不急不缓,尉迟将军骑着马行走缓慢,眺望远处的阑珊灯火,发出喟嘆。 司君墨修长的手拂过窗帘,跟尉迟将军聊起天来,他语气平静而轻松,状似闲聊,「阮姑娘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故而没有随皇上回京?」 他不问她怎么没有回来,而直接问是不是有难言之隐,这叫嘴笨的大将军不知如何回答。 难道告诉他,他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追了人家姑娘几千里,白日相爱,夜里缠绵了两个月,结果还是没能把人家睡服,一颗芳心岿然不动,只是陛下他一人心头小鹿乱撞,一往情深,最后被骗了身骗了心,半路被迷晕了放倒了又逃跑了?? 尉迟将军可不敢把皇上的老底给揭了。面对老狐狸一样的丞相大人,支吾了半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憋了许久抛出一句,「司大人这么聪明,你自己猜猜看!」 话一出口,尉迟将军暗暗为自己贊了一把,难得机智啊。 却说司君墨低低唔了一声,心下豁然开朗,便是尉迟将军不肯说,他也是明白了几分。 像他这样一心为国为君的忠臣,听见皇帝感情路上受挫,当焦急万分,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为君主解忧才是,偏偏他心中最深处,感到一片轻松欣然。 第122页 虽然有点不厚道,也不是为人臣子该有的作态。 可没办法,谁叫那人姓阮?是以,他与皇帝,并非表面上的和好如初,内里……还是情敌。 他望着夜空兴嘆一声,心胸开阔自在,轻声说道:「皇上既已归来,想必这宫里也用不上我了。还劳烦大将军回头替我跟皇上请上两个月的假期。」 尉迟将军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就算是养伤,也不用两个月这么久吧!」 司君墨抚了抚被夜风吹乱的鬓髮,轻笑一声,有些无奈,「将军莫要忘记,我孤家寡人这么久,也是需要去追求心中所爱,从而成家立室的啊。」 「!!!」知晓内情的尉迟将军震惊当场,抖着嘴唇说:「你好大的胆子啊!」 当真敢跟皇帝抢女人! 再瞧他一脸泰然安定,不见半点畏惧,可见这趟南下,他是去定了。 尉迟将军却说不出阻拦的话,全因皇上明说要放弃那女子,是以谁谁去追求她,想必他也是不管的了。 待把司君墨送回府上,尉迟将军回宫復命,入了御书房,瞅着明灯下年轻帝王认真专注、查阅奏章的脸,想要禀报他、丞相告假两月,正要南下寻爱的话便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了。 罢了,还记得他说过,从此以后,不要再提起关于那人的半点消息。 那么,还是不告诉他了,免得又给他添了堵,坏了他的心情。 周明恪任他在那儿站着,当成空气视而不见,专注盯着眼前的五洲大地图。 还有一个临海的城池,名曰西礁,是最后一块尚未踏足和征服的国土。 目光从羊皮卷上移开,连夜召开军会。 五日内整军出发西礁,集齐收服五洲。万千将士齐齐听命,私下则抱怨,年都还没过去,就这样急促开战,好不容易回乡与亲人团聚的将士们十分不满。 ……周明恪却不全是为了成全自己的野心。 待在宫里静坐着,他会胡思乱想。口上说的平静淡定,走的时候洒脱从容,可一闲下来,脑海里却是那女子的音容笑貌,她哄骗自己的花言巧语。 原来这落寞难受的感觉,名曰失恋。 只有出兵作战,在外征伐,心再不会感到失落。 第66章 周明恪出征那天, 没有多少人为他饯行。 朝中人心涣然,忠心无多, 只怕是巴不得皇帝赶紧走, 好在宫中肆无忌惮地兴风作浪。 太后对此很是担忧, 「明知后果,也还要执意如此么?」 周明恪很淡然,「无需担心。」 想来, 还是因为某些人曾经对他的提示和警醒, 他有所防备。 是以, 在出兵西礁时,顺便把周子言给带上了。如果他当真是反党中的领头者,那么只要把他一併带走,那些反党失了首领,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他的丞相算是不管事了, 直接休假两个月,周明恪也不问他原因,头也不抬地批准了。 是以,这次出征, 尉迟将军就被留了下来, 镇守宫城。 那厢周子言百般推诿, 不肯跟皇兄去西礁打仗, 面上做出一副胆小如鼠,贪生怕死的模样,看得一旁的元帅将军们怒不可遏, 若非顾忌他是皇室贵胄,早就一脚踹上去,踹死这个没骨头的软脚虾烂东西。 反正是被侮辱惯了,周子言并不在意他们鄙视嫌恶的目光,依然兢兢业业地扮演他的庸人角色。 他不确定周明恪是否知道了他,否则为何要在这时把他带离皇宫。 说来矛盾,皇宫那个地方,是他所有痛苦和仇恨的根源地,同时却又是庇护着他,让他感到安全的摇篮。 纵使都是些难堪的回忆,但不可否认,他已经在那深深扎根,在那里熟练地培植了属于自己的势力。他宛如一尾弱鱼,只有待在那片海洋里,他便能自如自在地发挥自己的能力和作用,暗中操控一切,恍若站在权势巅峰的龙王。 可是,一旦把他揪出海面,将他从熟悉入骨的宫里拖出来,羽翼未丰的他,根本难敌周遭的人。便是皇帝身边的一个侍卫,随便哪一个武将,一只手指头就能把他摁死。 这种屈辱的感觉,渺小可怜的,让他感到厌恶和恐惧。 他心里开始恐慌,面上不泄丝毫,竭力冷静,脑子飞快地转动,寻思着该把某个人推出来,做这一只替罪羔羊,如此他才可脱离周明恪的怀疑。 然而周明恪根本不给他缓冲的时间和自救的机会,似笑非笑地说:「你作为周氏的一份子,食用皆出自皇家,现下,该是你报效朝廷的时候了,怎可畏缩不前?」 周明恪眼睛没有笑意,一点温度也没有。 ……居心叵测的逆臣贼子,自然是要除去的,但他不会在京中料理他。 许是觉悟了,知晓身边还有默默关心着他,不希望看他着了奸人的道,葬送了自己的前途,所以他格外细心留意,处理事情不再是那样的任性而为,他终于懂得思虑,不再让关心他的人担心。 所以他不会在京中除掉周子言,不让自己落下一个弒弟,残害手足的污名。 若是带他一块出征,那么届时,他死于刀剑无眼的战场,理由也是十分正当充足。 ** 司君墨在皇帝出城的时候,也随着离京。 他一袭白衣如雪,清贵俊雅,骑着棕马飞速奔驰,到了码头之后,便弃了马,换乘大船行水路去往江南。 第123页 他出色的外貌吸引了渡船的乘客,刚一上船便是惹来船上少男少女的注视,有性格外向者问他此去为何,司大人向来不扭捏,声音温润清亮,一派文质彬彬,「在下……此行是去追寻心上人。」 有未婚少女原来抱着百年修得同船渡的美好念想,暗道今日与他同渡,定是上天赐予的缘分,以为是天定的姻缘,心生憧憬期盼,不料他早已有了心上人。 也不知他心中的姑娘,究竟是何等仙姿,能令他这样不远千里地去找寻? 提起阮烟,他漆黑的眼眸中盛满明亮的笑意,嘴角不能抑制地扬起,望着外面的碧海蓝天,心胸一片爽朗开阔,「她是一个可怜可爱,有趣又坚强的好姑娘。」 他尽挑些好的说,心底藏着的悔,却是不能对外人道明的。 他垂下眼帘,忍不住想,时至今日,他终于敢于面对自己的内心,郑重而热烈地对她展开追求,不知她可还会再次为他动心? 司君墨伫立在船头,看绿水缓流。 逆风而行,船速缓慢而吃力。不知他这一趟南寻,可是逆风吃力?一直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人,第一次感到忐忑不安,患得患失,那么多的不确定,不敢肯定…… 司君墨设想过许多个重逢的场景,如花前月下,或绿柳河岸旁,或闹市大街上……都是些温柔美好的场景,不管是哪一个,都让他情不自禁怦然心动。 但他也知道,现实往往跟自己幻想的不一样,而且偏离很多,可没想到老天也要帮他,竟让他如自己幻想的那般,与她重逢了。 此时恰是上元节,他甫一下船上岸,天已黑透,映入眼帘的,是张灯结彩,夜色中热闹非凡的街景。 年轻的男女在人群中穿梭,相互追逐,欢笑不断。他被气氛感染,亦笑了起来。 孩童手里提着兔子形状的明灯,与小伙伴一起,绕着路上行人嬉戏玩闹,磕磕碰碰,撞到路人在所难免。 却听一女子尖声惊唿:「你是哪家的娃娃,这样顽劣,见到我家夫人就往上撞,当心她肚子里的……」 说话的人明显是个护主心切的丫鬟姐姐,玩闹的小孩被指责得说不出话来,低着头不敢表示。 倒是那位被护着的,称作夫人的女子语气温柔,低声道:「我不要紧的,只是你们,若无大人在身边作陪,还是不要跑得太远为好。」 司君墨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蓦地转过头来。 天上的星子仿佛落在他的眼睛里了,使得他一双俊眸亮光大盛,熠熠生辉。 这样恳切热烈的眼神,叫人如何得以忽视?阮菸鬼使神差地扭过头,便撞入他包含着欣喜的眼睛里。 这样一个的惊才绝艷的儿郎,长着一张明显的初恋的脸,他拥有温柔的眉眼,含情的唇,用那清澈如泉,温暖人心的嗓音低低叫唤她的名字。 可惜,她却早已没了当初的悸动欢欣。 阮烟将一缕调皮掠至下巴的髮丝拨到耳后,朝他颔首问候,「司大人,好久不见。」 萃薇略呆愣,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宫里那位丞相……等等!他不会是来抓人的吧?但看他形单影只,独自一人出现,看他这身装束,如一风尘僕僕,远道而来的旅人。 不等阮烟吩咐,她就识趣地去预定茶楼,请他们二人坐下一叙。 夜风骤起,路边儿挂了整齐一排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烛火明明灭灭。 司君墨正要脱了外袍给她披上,忽然周遭陷入黑暗,街上千万盏灯笼俱灭,人们都躁动不安起来。有携带打火石器的则适时点燃火光。 司君墨很自然地包揽住阮烟的手,将她圈在一侧,避免与他人碰撞,他轻声道:「别怕,有我呢。」 昏暗中,阮烟只看到他脸的大致轮廓,是以不知这一时刻的他是什么表情。 黑暗不明的时候,总是容易让人卸下心防,天光大亮时,那些不敢说的话,在黑暗中都能轻易得到倾吐。 「我知道大人是专程来找我的。」从第一眼看见他出现,见到他眼睛里别样的神采,叫唤她名字时那包含情愫的嗓音,她就知道他是来找她的。 顿了一顿,她问:「大人可以告诉我,是为了什么吗?」 以前倾慕他的时候,曾自作多情过,在此之后,她是万万不敢了。会猜想他是奉某人之命,来当那说客请她回去,也不会再猜想他是因为她,全心全意为她而来。 总之,这位大人的脑迴路和心思,是她等凡人猜不到的。 谁知道,这一回,大人他的心思总算简单一些了,而且还明确地表现出来—— 「是为了你。想让你知道,只是为了你一人。」似乎能猜到她心中所想,他苦笑了一声,「不是奉旨而来,至少在现在,我选择做一个平凡的,心中有梦,想要追梦的普通男人,而不是一个尽忠尽职的臣子。」 阮烟抬头。 他说的这句话,很是猝不及防,而他的表白,同样来得猝不及防。 「我可以放下上京的富贵前程,定居江淮,从此做那个为你遮风挡雨的人,让你的余生都有我的参与,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周边光亮微弱,黯淡得只能看清眼前人的身形,可是司君墨能准确地捕捉到她,看清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的变化。 她怔了一下,表情闪过惊疑,之后便是一抹玩味戏嚯的笑。 第124页 司君墨的心忽然就被提了起来,感觉到提心弔胆,心底有个不好的预感就要冒出来—— 果然听她悠悠说道:「我已为人母,大人想要喜当爹吗?」 晴天霹雳! 司君墨颀长的身躯重重一震,「你是说,你……有了陛下的孩子?」 不过才一个多月,小腹未显,司君墨难以置信地盯着瞧。 这时候,街上花灯陆陆续续被重新点亮,目光所及的视野重现光明。 小女子一袭浅蓝色的雪锻交领长裙,外披白色刺绣褙子,秀美雅致,长发挽起,梳成柔婉的髻,插在云鬓中的水晶流苏,华灯下闪烁晃眼,她明艷的脸庞光彩照人。 「司大人,你会将我有孕的事,告知他吗?」 「不会。」司君墨不假思索,深深看了她一眼,「因为司某与他,是情敌。」 听见这个理由,阮烟悄悄松了口气。既然是情敌关系,那就一定不会希望周明恪知道孩子的存在的吧。 这么想确也没毛病,可是她忘了,司君墨与周明恪,既是情敌关系,也是君臣关系。 只要他一日未辞官,他就是皇帝的忠臣。 司君墨寻了客栈住下,于夜深浓重时分,提笔写了一封信笺,次日递交传了出去。 目送递信的小厮远去,司君墨不禁低嘆出声。 他是司君墨的时候,自然可以隐瞒皇帝,不让他有知晓阮烟怀孕的机会,他私心不愿见到他们复合。 可他不仅仅是司君墨,他还是皇帝的内阁重臣,是为大晋皇室着想的丞相,他不能让她挺着肚子,怀着龙嗣流落在异乡。 唉,做人难,做天子的忠臣更难。 昨夜一宿不能寐,他凝神细想了许多,提着笔酝酿了许久,始终未能写出些什么。 直到黎明将至,他才勉强落了笔,写了四个字—— 「您当爹了。」 点到即止,不能说再多了。 第67章 却说阮烟向来心眼儿多, 对司君墨没有十分的信任,这会儿竭力留他在江淮, 不让他回京。 无非还是怕他将她有孕的消息泄露出去。 不怪她不信任他, 而是这位大人对皇家的忠心, 实在不容置疑,谁知道他口头上承诺不会泄露消息是真是假? 当即花费心思,把他留住, 带他赏花灯, 逛街市, 饮果酒,吃腌鲜,待他尝尽当地的风味美食。 「大人尝尝,这碧螺虾仁,可是比京中的味道更香甜一些?」 素手皓白, 扶袖夹菜,这般体贴善意,怕是皇帝陛下也无福享受到她这样的招待。 司君墨稳坐于席,耳边听着她清亮温软的嗓音, 眼前是她温柔贤淑的无边丽色, 他耳根慢慢泛红。 想不到那甜梅酒还有这样大的后劲, 叫他熏熏欲醉, 神思漂浮,就这样望着她,已忘了今夕何夕。 明知她此刻的温柔体贴, 不过是想把他困在这里。她所有的心思,他皆看穿,可是却甘愿沉浮在她别有目的的柔情里。 至少在这一刻,让他多多亲近她,珍惜这难得独处的二人空间。他知道,怀了龙嗣的她,有朝一日还是会回到皇宫,回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 都怪他自作孽吗,曾经他也有拥有她的大好机会,是他不要,是他亲手将她推向龙床侍寝…… 醉眼朦胧,他俊脸微红,神情依然是淡然自若的,任是谁也看不出他已然醉去了。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清酒,对着阮烟说:「这一杯,司某敬你。」谢她曾经的恋慕。 仰头饮毕,再倒上满满的一杯,对她说:「这一杯,罚我自己。」恨良缘错失,不可再来,从今以后,唯有放下。 两杯作罢,他便不能清醒了。 司君墨支起一只手臂,撑着头凝视着她。夜风清凉,酒楼外面灯火阑珊,夜景是美丽的,但只有眼前人是鲜活的。 阮烟端坐在他对面,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花茶,很是淡定地任由他盯着自己看。 直到他忽然出声,「如果我现在把你带走,带你去你以前想去的地方安家,你还会跟我走吗?」 阮烟将茶杯搁下,定定地瞧着他,平静道:「司大人,你醉了。」 他很懂事的没再问了,颓败地垂下头,失落地自言自语,「果然……那时候你求我带你出宫,远走高飞,当初我没有答应,果然就晚了吗……」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说的不过是醉话,传递到西礁的信已经发出去了,皇帝迟早会来把她接走。 他实在不该再问这种问题,也不能问,因为全无可能。但他还是存了侥倖和希冀。 阮烟看他缓缓地趴在木方桌上,闭上眼,沉沉睡去。 而后轻声叫来小二,取一件挡风的斗篷来给他盖上。 当年青春年少,抗拒不了他的好,对温柔美男没有抵抗力,明知是错,却还是为他撞了一回南墙。 有了那一回,所有的心思也就歇了。但却是没有恨过他的,因为理解他的身份和立场,他是臣,永远的忠臣,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遵守本分,何错之有? 倒也不是很抗拒让京城皇宫的某人知晓她怀有龙嗣的,这毕竟是他留下的种。 在她决定要生下来的时候,她与孩子的爹,这辈子就斩不断那情丝纠葛了。 她想,如果他不主动来领名孩爹这个称号,那么她就自己养娃,此后娃娃只有娘,没有爹。 第125页 反正她是不会巴巴往京城去,求他负责她跟孩子的。 萃薇掩嘴偷笑,「您若是不主动,陛下又焉能知晓小主子的存在?只要您稍微把消息透露出去,陛下肯定是马不停蹄地赶来,奴婢估摸着,陛下会很着急。」 阮烟低头,想到周明恪那厮火烧眉毛般的急切,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听闻他又起兵出征了。这个消息是在他出发半个月后,远在江南的她才收到的。不知怎的,心跳急促,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将会是他最后一次战斗。 担心溢出言表,阮烟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焦急,她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因为他是孩爹! 「尉迟将军可是随行出征了?」翌日待司君墨酒醒,便堵在人家门前追问。 司君墨答:「大将军留于京中,镇守皇宫。跟随行军队伍的人,是那小王爷。」 「周子言?」阮烟惊讶,印象中,便是周明恪这最后一次出征,而周子言则藏在宫中作乱,颠倒干坤。待到周明恪风急火燎从西礁归来时,江山易主,帝位更迭。 司君墨视她为自己人,也不对她隐瞒,便将周子言意图谋反的行动告诉她了,皇帝已有所防备,带着周子言出征,便是特意安排。 阮烟闻言,心下一宽,柳眉舒展。 「你终究是在意陛下的。」司君墨看在眼里,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酸涩。 阮烟心绪微乱,忙止住这个话题,转而说道:「司大人,你回京吧,即刻回去,我这就为你准备车马盘缠。」 在她调头转身之际,司君墨下意识要拉她的手,然刚触碰到她那片淡蓝的衣袖,他手指便收拢,缓缓伸了回去。 「如果你要我立即回去,那么你就随我一起走罢。」 阮烟回头看他,「皇宫需要你,你必须回去。至于我……我往往帮不上忙,并没有我的什么事。」 「但陛下需要你。」司君墨喉咙动了动,心定了下来,他决定,再做一回忠臣,至于他的内心,很遗憾很难过,註定又一次违悖自己的心愿。「因为你,陛下第一次想要用心去爱一个人,以给她安稳喜乐的生活,所以他收了心,不再四下征战。而如今他再次出征,还是因为你……」 「因为内心痛苦失落,每每一安静闲暇,便要想起你,为了摆脱思念的苦楚,他才选择出战。你回来吧,陛下他……一直最需要的,是你,还有你腹中的龙嗣。」 阮烟眼里浮现水花,悄悄动容,若隐若现。抬手放置平坦的小腹,仿佛感觉到生命搏动的活力。 如果……如果上天註定,今朝帝王的气数已尽,那么她若是诞下他的后代,是否可以延续他那即将更迭的江山,稳固波动飘摇的社稷? 如果这是唯一能改变他的结局的一条路,那她愿意孤注一掷,为他做一次尝试。 阮烟抬起头来,「好,我跟你回京。」 ** 一袭黑色夜行衣的谢临聪隐在柴房之后,捂着胸口蹲坐在地上,口中吐出了血。 周子言那卑鄙小人,暗中给他下了断脉散,现在他时间无多了。 「小聪子,你不要躲我了,你出来吧!」门庭前脚步声嘈密,萃薇一路追到后厢房来,她知道谢临聪就躲在里面,压低了声音说,「如果你真下不了手,那么……那么让我来,让我来替你做吧!」 「你不敢杀她,我、我却是可以的!」她声音颤抖着,低弱瑟缩。 谢临聪一跃跳了出来,拔出匕首抵住她纤细的咽喉。「你敢动她,我现在就杀了你!」 声音寒凉入骨,杀意顿现,令她明白,他绝不是开玩笑。 萃薇低弱地抽泣起来,哽咽着说:「她是你的主子,但也是我的主子,你下不去手,就当我真的下得去手了吗?可是、不杀她,你就没办法交差,交不了差你就要死!你叫我如何忍心看着你死去?」 谢临聪颓然地放下了手,匕首应声掉落在草堆上。 「再坚持两天,反正、我是不可能对她动手的,我的命,本来就是她的……」他喃喃低语,双拳紧握,「周子言这个卑鄙小人,他既想拿她作胁迫,我偏不让他如愿!」情绪激动,将说罢,便又咳出了血。 萃薇吓得赶忙去扶他,却被他挥开。萃薇咬了咬唇,趁他不备,夺走他的匕首。 「你要干什么?」他惊问。 萃薇握紧了匕首,退后两步,决绝道:「我知道你不敢动手,那就交给我来。我知道你会恨不得杀了我,不过你放心,做完这件事,我便自我了结。」 他想不通她这么做的理由,哑声问道:「为什么?」 萃薇低头一笑,腼腆青涩,像还没出宫的时候,被宫规束缚,还是个刻板严肃的小宫女,唯有见到心慕的少年,才会展颜欢笑,欲语还休。 「因为,恋慕你啊……」 似乎还觉得给他的震惊还不够,她一步步往外退出去,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未受宫刑,我知道你还是可以娶妻生子的男人……」 谢临聪一剎那如遭电击。 他心中在意的人,全然不知他是真男人,到头来,知晓他非太监的却是这个宫女。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只有恋慕他,时刻关注他的那个人,才知晓这种隐秘。 十足讽刺。谢临聪缓过来后,便想到什么,脸色突变,再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第126页 然而为时已晚,当他负伤追来,赶到主院门前时,身着青衣的萃薇横尸空庭,血流了一地,深沉的颜色渗入松软的土壤里。 庭院前的几株寒梅绽放,夜里发散着幽幽冷香。 第68章 上元节过后, 年便彻底过去了,据说这个时候, 是贼匪流寇復出的最佳时期。 乘着马车行驶在荒郊之外, 远处虽是绿水青山, 却终究是荒无人烟人迹罕至的地方,阮烟有点担心,问道:「司大人, 你会武功么?」 看他身材属于文人的清瘦, 气质儒雅, 看着不像会武的样子,可他又没有书生的孱弱。 会武的人,不一定就是宽肩大膀,魁梧强壮,所以她对这位文臣司大人, 抱有一点点希望,他是会武的吧?身为天子近臣,光有文才,没有武功护驾, 说不过去吧? 司君墨转过头来, 在她希冀的目光中, 坚定地说:「司某不会武功。」 阮烟打出一个喷嚏, 这时一件狐裘从肩上落下,她抬眼瞧他温雅如水墨画的眉眼,有点尴尬, 「虽说我是有孕人士,可……也不用这样小心翼翼,将身子包围得密不透风……」 稍稍低头一看,她今日穿成球一般臃肿,光是内搭的衣衫,就足有四层了。阮菸嘴角抽搐,这司大人果然是个养尊处优的,更衣这事做不得,于是尽给她挑衣衫,一股脑儿往她身上披,硬生生把她包成一个胖粽子。 今年的春天来得早,严寒早就消退了,因而穿了这厚厚的一身衣服,只感到有些热。现下,他还嫌不够,给她罩了一件狐裘…… 阮烟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他。 司君墨悠然道:「寻常孕妇,自然不必小心至此,可你并非寻常……你腹中揣着的,是龙嗣。」 经他这一说,原本抬起的手想要剥掉一件的动作,讪讪地收了回去。 如果是萃薇在身边就好了,那丫头伺候了她一年左右,对她的所有习惯是瞭若指掌,简直比自家亲妈还要了解她。 「司大人,萃薇的死……你查出来了吗?」 至今还是想不通,为何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尸身倒在门庭的台阶下,她在次日起床时,远远看到渗透泥沙的殷红鲜血,仍觉得心有余悸。 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她一片茫然,找不到头绪。倒是司君墨很平静,安慰她莫要伤心,他会帮她再找一个手脚伶俐做事勤快的婢子顶替。 阮烟摇了摇头,不劳他再去买卖丫鬟,只求他查出萃薇的死因。跟萃薇生活了一年,她们已经产生了感情,不单是主僕关系。 司君墨随口答应了帮她追查真相,但始终没有见他执行。当天便替她收拾了东西,快马加鞭离开了江淮,往京城去了。 司君墨此刻听她又提起萃薇,抬眸看她恬静秀丽的脸,轻嘆一声,「我已不知该如何说你,对一个婢女,也如此上心,你可知……」说到一半,他突然不想说了,不忍心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总之,看人一定不能只看表面,有些人仅是表面对你恭敬温顺,皮囊之下藏着狼子野心,半点都马虎不得,要时刻警惕着。那丫头的死,完全是她咎由自取,报应使然,你不必太过惦念。」 阮烟秀眉一拧,明显听出他话中有话,可又不知他想表达什么。 但有一点,他明明白白的透露给她,萃薇的死并非蹊跷,她定然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不能容忍的事。 至于是什么事……阮烟想不出来。舟车劳顿,加上孕期不良反应,使她没有心思在此事多纠结,很快便抛之脑后,抓过一只软枕,抱着陷入昏睡。 司君墨见她熟睡了,方才移开目光,投至窗外荒郊景色。 他确然是不会武功的,但他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至少……反杀一个持刀行兇的女子不成问题。 若是遇上山匪流寇,他自然是不敌的。但他一点也不担心,有些人,会在暗处默默守护,以偿那愧疚之情。 司君墨心情甚好,待下了马车,改行水路乘船,他极有兴致地立在船尾吹起箫笛,将那一曲相思之情,尽付这一江山水之中。 待回了那繁华错落的上京,他便只能是那事务沉沓忙碌的司丞相了,儿女情长与雪月风花,皆与他无关了。 …… 水路并不陆路好走多少,陆地上乘坐马车,一路颠簸,晃得她头昏脑涨;而改乘船舶,遇上风浪时,便摇摇摆摆,摇得她胸闷气结,想要呕吐。 行了半个把月,可算是抵达京城了,阮烟觉得半条命都去了,整个人疲惫不堪,蒲柳一般弱不禁风,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 司君墨面上全是担忧,好几次想要把她抱起,可身份摆在那儿,令他时刻保持理智,不敢那么做。 船只即将靠岸,司君墨便发射了一支信号弹。 当他们刚刚上岸,便见整个码头都被皇城禁卫军包围。禁军首领眼风横扫,目光触及一袭白衣简洁的丞相,眼睛一亮,马上率领手下快步走来,前来见礼。 司君墨搀扶着阮烟,开口就让他们备马车,准备瓜果糕饼等填腹食物。 禁军们这才注意到立在丞相身后,被他半扶着的娇弱女子。髮髻松散,长发柔顺,模样看的不甚清楚,但从丞相这般小心翼翼的行动来看,定然是位得罪不起的贵人。 不敢多看,匆匆行了个礼,便立即下去做安排了。 第127页 「这一路你受苦了。」司君墨呈上一碗肉糜粥,缓缓说道,「进了宫,更衣梳洗之后,便先去见太后吧。」 阮烟点点头,忽而问起,「依你看,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她口中的「他」,自是周明恪无疑。司君墨默了一下,答:「他已行军三月了,大抵就是这几天会有消息传递进京。」 他面上轻松,仍挂着笑。穿上红紫色绘画飞禽图案的官袍,一道去西宫拜见太后时,见她亦问起皇帝的归期,司君墨还是那个答案,这几天就会有消息。 太后不断地点头,手中的一串佛珠捻得光滑圆润,舒心地笑着,拉过阮烟的手,请她身旁坐下,语气慈软爱护,「等皇上回来,知晓你有了周氏的血脉,定然欢喜激动,便是当场写一道封后的圣旨,也是有可能的。」 阮烟赔笑着,内心却不为所动,中宫凤位,对她来说并没有多少吸引力。 那厢司君墨直接退下出门了,刚从西宫出来,他的表情不復轻松,挂上了凝重。 当时他还在江淮,就把书信寄到西礁,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回来? 司君墨当即去找尉迟将军,却道尉迟将军一看见他,喜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司大人,你可算回来了!」 司君墨眉峰蹙起,共事九年,这位大将军可从来没这样热情激动过,莫不是皇上那边真的出了什么事? 「你可算回来了!我总算可以离开这里,往西礁支援!」尉迟将军摘下钢帽,大步往外走。 司君墨拉住他,沉声道:「西礁的战报可是传来了?」 尉迟将军表情刚毅而沉重,「对,五天前就传递过来了,但陛下不让我外传。」 司君墨心一紧,「究竟发生了什么?」 「陛下战败,且被掳了……」 饶是司君墨这样镇定的人,这时也免不了震惊,嘴巴微张。 他怎么会战败?周明恪他,本身就是战争,谁都不可能战胜他,谁也不能将他置于败地! 想不到,有生之年,竟能听到他战败的消息,并且还被敌军俘虏…… 天方夜谭,不可置信。怪不得他不让尉迟将军把战报公之于众,怕的是人心溃散,更怕有心之人借势而起,让大晋陷入危乱。 「你去吧,我即刻让人给你备马,皇城以北的那支精锐队伍,你也一併率领到前线支援。」 尉迟将军惊问,「城北的那支军队,是陛下留下来护城用的,你让我调走了,那你们怎么办,守在宫里的人怎么办?咱们现在,就得团结一致,最忌城门失守,让异己有机可乘。」 「大将军还信不过司某吗?」 文武二臣对视了一会儿,尉迟将军只好退步,「那么,皇宫交给你了。」 司君墨淡淡道:「你尽管去救援。你当知道,一国不可无君,陛下的存亡,亦关系大晋的存亡。」所以首当要务,就是救出皇帝。 ** 西礁临海,是以军队都是水中作战的能手,行惯陆地的晋军也是经过各种场景演练的,而且作战经验十分丰富,毕竟这是一支跟随皇帝走南闯北,打遍天下四洲的强力军队,所过之处,敌军皆是闻风丧胆,不战而降。 可这一次却在西礁栽了好大一个跟头。 并非斗不过强悍精锐的水军。 虽说水中作战确实是很吃力的,但晋军深谙各项战术,军心稳如磐石,不受一丝影响。 只要再跟对方拉锯十天半月,军力消耗过度,自然也就是进攻擒拿,直捣黄龙之时。 然而他们的主帅——皇帝陛下,却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他被俘了,被俘的原因还十分荒谬,完全不能令三军信服,敌方主将站在城墙之上叉腰张狂大笑,麾下战士讥声不断,晋军十分恼怒,但又无可奈何。 他们陛下,看中了人家的数十亩花田。 执拗地想要去夺那片花田,明知那花田距离敌军的据点相近,却还是不听劝阻地去包揽那紫色艷丽的花朵…… 据说那花,名叫紫鸢,可致幻,能迷惑人,有些危险的,但那是皇帝的心上人,最喜欢的花种。 变身痴情男人的冷酷皇帝,令万千将士十分不适,亦觉恐慌。 为了包揽那片花田,皇帝踏入陷阱,被活捉。说出去,怕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眼下,正准备着营救计划,副帅黄师将军头痛地思索了一夜,在天亮之前,终于决定答应西礁国主签下不平等条约。 手下大队怒火喷涌,「大晋乃四洲之主,五洲强国,若是今日签下耻辱之约,以换得陛下安然,待有朝一日陛下回归,第一个便是将黄将军你赐死!」 黄师冷笑,眼睛布满红血丝,是一宿未眠的疲惫。「你若是不能咽下这口气,直接攻城杀了西礁国主泄愤,也并非不可行,但你可知,陛下也将身首异处,双方同归于尽!」 「没有陛下的大晋,就不是五洲第一强国的大晋。」 「你须知,陛下是天之骄子,只要留着一口气在,他必能带着大家一雪今日之耻!」 大队睚眦欲裂,一拳砸在桌上,桌上器具被震落在地上。「都是周子言这个叛徒!若非他临时做了西礁的奸细,若非他临时投靠了敌军,给他们留下线索,在花田布置埋伏,咱们陛下又岂会中招?!」 「他最好祈祷不要被我仲余逮到,我若逮到他必将他抽筋扒皮,挫骨扬灰!」仲大队咬牙切齿,嘴里血丝渲染,尽是浓烈的恨意。 第128页 …… 西礁国主将周子言奉为上宾,瞧他蓝袍俊秀磊落,贊一声仪表堂堂,英雄少年,言语中全是对他的激赏和喜欢。 西礁国主有意把他变为东床快婿,将自己最疼爱的公主嫁给他。 试探地将此婚姻稍微提了提,这提议正中周子言的下怀,当即撩袍一跪,直接拜见岳父大人。 众宾皆欢,笑语晏晏,其乐融融,然双方却是心怀鬼胎,心思各异。 西礁国主想的是,把女儿嫁给他,巩固双方盟约,日后他若是争气,能干掉兄长,登上宝座,那么西礁也能从中获益许多,试图瓜分大晋的兵力和疆土。 周子言斟酒敬了岳父一杯,饮酒时大袖抬起,适时掩去唇边的讥诡。这老东西,送一个公主过来就想彻底把他拉拢?之所以应下这门婚事,无非是想在退兵回国的时候,拿那位千娇万宠的公主胁迫老国王,将割让出去的城池领土收回,合约作废,并且要西礁的国力支持,助他扳倒周明恪,改立新帝。 双方都是爽快人,刻不容缓地布置了婚礼,当天就拜堂成亲。 却在这时,晋军副帅黄师带领一队将士前来谈判。 比起拜堂结亲,当然是谈判要紧。老国王毫不犹豫地撇下准女婿,去往议事阁接待敌军主事。 诚然,这时候的周子言,气候未成,自然没什么重量。 周子言捏紧了酒杯,手背上青筋突起,面上笑容自在,若无其事地与宾客对碰喜酒。 西礁国主老奸巨猾,在签下合约之后,便命心腹将士到刑室里面,给那位威风凛凛的大晋皇帝餵食一丸毒_药。 那丸毒_药名为「断肠殒魂丹」,性勐霸道,可摧残身体内脏,毒发时血管爆裂,若不能及时服解药,则魂殒西天。 有了毒_药的牵制,便不怕放了周明恪回去后,又回来寻仇报復。 那厢周明恪浑身是伤,手脚捆绑于大圆石柱上,身上伤痕累累,灰色囚衣单薄,有些都裂开了,碎布与血肉连在一块,粘稠结块,血腥味扑鼻。 他髮髻散开,头髮长长地垂在胸前,还沾着些许血水,一绺一绺的,像某种动物结成的网。 他身形颀长提拔,瘦而不弱,即便沦为阶下囚,浑身血污,却不见半点狼狈。 头颅高昂着,瘦削俊美的脸充满冷感,冰灰色眸子寒光冷冽,仿佛能把人冻结。 西礁国主的心腹将士望进他的眼底,被那寒意所慑,不由打了个颤慄,狼狈地移开视线,目光转而投向他修长脖颈下的那对漂亮锁骨。 舔了舔干裂的唇,确定绑在上面的囚犯没有暴起挣脱的可能,他动作谨慎地靠近,手上戴着一个铁具打磨的指套,以防周明恪会把他咬伤。 敌军将士故作镇定地把断肠殒魂丹塞进他的嘴里,强迫他吞下,眼看他喉结一动,那枚毒_药当真入喉下腹后,才退后一步,心头大松口气,抬手悄悄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这傢伙,太吓人了,还真不愧是天下霸主,确有几分气势。 「你方才吞食下去的东西,叫断肠殒魂丹,每隔一月便要復发,届时肠胃纠结成团,肝脏一点点碎裂,皮肤之下的血管爆开……」说到这,他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诧异地发现他竟然面不改色! 这可是他们西礁皇室的独门秘药,江湖上的人谁不是闻之丧胆,见之变色!不想这位大晋皇帝,却没什么反应,莫不是……被吓傻了吧??等等,刚才强餵他吞下毒_药时,都没见他半丝挣扎…… 心里头感到不对劲儿,但具体是哪里不对,他又想不起来。 他正费劲地想,偏偏这时议事阁派了人来催促,要他赶紧把这位尊贵的皇帝陛下请出去,他烦闷地把脑中的杂思甩了出去,喝令狱卒给人解绑。 「断肠殒魂丹你也吃了,所以,甭以为把你放了,你转头就可以找我们报復,别忘了您这条尊贵的命还捏在我们手里……啊!」得意宣告的话还未说完,一只冰凉的带着血污的手横来捏住他的喉咙。 「你……」几乎不给他开口求饶的机会,瘦削的手腕一翻,只听见「咔」的一声脆响,他的脖子瞬间被拧断,鲜血哗啦一溅,头颅骨碌碌地转到脚下。 尸首的嘴巴张大着,眼睛圆瞪突出,死不瞑目。 旁边两个狱卒吓得面无血色,惊愣过后,当机立断拔腿就跑。两人慌不择路,便走错了方向,前面便是一堵大墙,已是无路可退,绝望得要跪下,堪堪转过头来,就见周明恪抽出方才那断头将士腰间的佩剑,缓步往他们这边走来。 两名狱卒胆子都要吓破了。倏然忆起这几天就是他们兄弟俩对这位大晋皇帝执行酷刑,现在他身上每一条血痕,都是他们的手笔。 想到这些,更是害怕得抱在一起,克制不住地颤抖,就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 周明恪扣紧了剑,把握好力道,朝他们飞掷过去—— 噗嗤一声,兵器破开皮肉的声音,利刃穿腹而过,精准无误刺入第二个人的胸膛。 一柄长剑刺中两人,二人一併缓缓倒地。 周明恪轻瞥那两人,确定他们是断气了,便转身往牢门外走。 当他们将主动把他放出来时,周明恪便知道,他麾下的将士来了。 他不管他们是否答应签了那不平等的,欺辱意味十足的条约,只要他能出这牢笼,败局即可任凭他扭转。 第129页 议事阁,黄师与仲余分坐在两侧,中间则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了十天九夜前来救援的尉迟大将军。 黄师将军目光直盯门槛处足有一刻钟,迟迟没见到他们陛下出现,仲余等得心焦,恨不得即刻冲去大牢亲自把皇帝救出来。 尉迟将军心情也很差,但还是按住了仲余,让他再等等。 「大将军,咱们这么等也不是事儿,万一陛下被他们打杀了,或者是被他们餵了毒?」仲大队不敢想像,这西礁国主委实不是个好相与的,他就不信他们会把安然无恙的陛下还回来。 尉迟将军大手沉沉拍在他的肩膀上,「外人不了解陛下,你还能不了解吗。只要陛下寻到脱身的机会,便是我们反攻的时候!都给我听好了,沉住气,别给咱们大晋的将士丢脸!」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侍卫拔刀持剑,慌慌张张,乱作一气的嘈杂声响。 西礁国主预知到什么,腾地从宝座站起,「出去看看,什么情况!」 却见衣衫褴褛,身上血痕交加的周明恪持剑而入,剑尖全是新鲜的、热意未退的血,蜿蜒逶迤地流了一地,渗入价值千金的丝绒地毯上。 西礁国主吓得拔出宝座之后的宝刀,举刀的手微微发抖,指着他,强自冷静地呵斥道:「你中了寡人的断肠殒魂丹,命不久矣!你若还想要寡人的解药,速速缴纳兵器,伏跪投降!」 「什么?陛下中了毒_药?西礁老狗,我杀了你!」仲余摸向腰间的剑就要大开杀戒。 尉迟将军却笑了起来,「莫慌,陛下幼年服食天下各类剧毒,早已练就百毒不侵之身,区区西礁王室秘药,完全不必放在眼里!」 尉迟将军心底也很是感慨,周明恪幼时被身边众亲欺辱得有多惨,他都是知道的,他的一双兄弟恨透了他,时常搜刮来天下各地的剧毒之物给他投喂,体内积蓄百种毒气,几乎对所有的毒物免疫。 先前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如今这百毒不侵之身,却派上了用场。 看西礁国主大惊失色的脸,尉迟将军思绪一敛,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杀」。 唯一能牵制这位大晋暴君的毒_药也在此时失了效用,西礁国主悲戚绝望地伏跪下来,大喊饶命。 西礁的一个大臣突然朝外大喊,「来人啊,快请驸马进来救驾!」 驸马,可不是刚刚与西礁公主结亲的周子言? 外面乱成一片,有侍卫叫道:「不好啦!驸马逃了!」 「哼,他还敢逃?且等我去把那厮捉来!」仲余收了兵器,飞跃着追了出去。 …… 直到日落黄昏,才把残局收拾干净。 晋军反败为胜,西礁城破,传国碧玺被收缴,这一片临海的富饶城池,正式归为大晋的疆土。 周明恪返回军营换洗之后,便躺下来休憩。那几日的牢狱之苦,委实让他受累,现在他急需补充体力,让身体休息。 那厢仲余出去了三个时辰,总算把周子言活捉回来,只是他身上多是伤口,原本俊朗秀气的脸,却肿得像猪头,诚然是仲余按耐不住,狠揍泄愤的。 他想杀了周子言这个狼心狗肺的,可到底顾忌他是皇室血脉,陛下的皇弟,他无权对他进行打杀,只能把他活捉回来,任由陛下发落。 「皇上!我把周……」正说把周子言抓回来了,就要冲进去营帐里面报告,就被黄师拦在外面。 他压低声音说:「皇上累了,在里头休息呢,你且退开些,莫要惊扰了圣驾。」 「可这厮,怎么办?咱们大家还等着皇上处理呢?」 尉迟将军步伐沉闷,走了过来,盯着鼻青脸肿,眼神阴狠如毒蛇的周子言看了一眼,默了会儿做出指示:「你们把他带下去,依律处置吧。」 周子言忽然发狠地剧烈挣扎起来,「是不是周明恪下的令?他默认你们对本王使用杀权?叫他出来!周明恪你给我滚出来!」 黄师深皱眉头,就要去把他的嘴巴堵住,省得在这吵吵嚷嚷。 这时听周子言狞笑着说:「你们告诉周明恪,告诉他,他那个姓阮的……」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忽然营帐大开,飞出一抹银白的身影,那速度快得像流星,让人眼花看不清。 只见眼前寒芒一闪,兵器发出铿锵声响,周子言头部被噼开,血液哗哗涌出,红色浇淋满面。 咻地一声,周明恪疾快地收了剑,周子言应声倒了下去。 他眼睛兇狠地盯着周明恪的方向,临死最后的那几秒,他对他仍充满滔天的恨意。 「周……周明恪,你这个妖孽!你气数已尽,你……一定不得、好死……!」 说罢,他便咽气了。 周明恪面上漠然,周围的将士个个噤声不敢言语,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发生。 「……皇上?」尉迟将军小心地叫了他一声。 「她……可还安好?」周明恪视线转了过来,迟疑了许久,终是问了出来。 尉迟将军却在这一刻湿了眼角,他们骄傲的皇帝陛下,口口声声说再也不提起她,不想起她,决意要把她忘记,从心里剔除,可是因为她惦念紫鸢花,于是孤身入敌军陷阱,平白蒙受牢狱之灾,只差一点就要丢了性命。 因为那一片花田而遭到人生第一次战败,他对她仍然是只字不提。 直到此时,听闻她可能受制于人,生死未卜,终于耐不住杀了周子言,违背自己曾立下的誓言,转而问起了她的安危。 第130页 「她很好,她回宫了……」尉迟将军胡乱抹了把眼泪,「守得云开见月明,阮姑娘挂念您的安危,已回到您的身边。」 阮烟有孕的消息,尉迟将军尚未得知,由于司大人的疏忽,忘了通报这一喜事。 听说她已回到宫中,愿意回到他的身边来,周明恪却反倒沉默下来,薄唇抿成直线,看着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为什么?他扪心自问,会不会又是她的权宜之计,又是她的假意迎合? 周明恪不知道她内心的答案,他决定立即收兵,班师回朝。 「你们几个,」离开西礁之前,周明恪指挥队伍里面身材最壮实的四个小伙子,「去拉十匹马来,到花田割几箱紫鸢花,随军队运回京城。」 四名小伙一脸懵:敢情,您对那紫鸢花是拗上了吗? 回程路漫漫,一路上又是跋山涉水,入京后众位威风凛凛的将士,已是灰头土脸的形象。 城南城北的禁军喜出望外,一窝蜂涌出城门迎接凯旋而归的勇士们。 有的侍卫则赶回宫去通报喜讯。 其实在他们入境时,回归的消息就已经传递入宫了,朝中文武大臣为这跌宕起伏的一仗提心弔胆了好一阵子,眼下盼来胜利凯旋,便齐齐出城迎接。 太后拉着阮烟一起乘轿车出宫,遭到阮烟的婉拒。「我现下还怀着身孕……不好往外面凑热闹。」 太后却看懂她的心思。 分明是听说了皇帝为她喜欢的紫鸢花而身陷敌营,因她战败,是以不敢去面见他。 或许是愧疚。 「你已是他的人,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你且要用这一辈子来面对他,所以你这一时的躲避,又避得了何时呢?」 太后这话说的,实在??极啊。阮烟想了想,回去更换一套衣裙,便随太后一起出宫了。 城门人山人海,群民拥堵,围得水泄不通。待皇家的仪仗行驶而来,围观的群众在侍卫的驱赶指使下,纷纷退至一旁,让出中间的道路来。 轿车与行驶在正中间,恰好与远方而来的军队遥遥相对。 阮烟看见周明恪了,他骑在马上,俊容冷肃,如往常一般冷酷不近人情。 他明显黑了,也瘦了,一看便知,此一遭他一定吃了许多苦头。阮烟心尖微涩,被宫女搀扶下车时,便侧过头,不敢与他的视线相对。 她听见他的军靴踩在地上的沉闷声响。他走近了。他跟太后问了安,然后转向她这边。 软烟闻到一股清甜的香味,像是花的香气。究竟哪来的花? 她不禁转过头,戎装披身,刚硬冷冽的皇帝手捧着一束浓艷的紫鸢花,笔直地立在她面前。 她矮他许多,需仰起头才能望入他冰灰色的眼睛。 他眼睛里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冷冰冰的,好像没有感情。 这时听他淡淡地开口:「你当日与朕说想要用紫鸢花制香,如今朕已知它可迷惑对手,有致幻的奇效。」 阮烟心一提,他果然都知道了…… 「朕现在亲手把它取回来送予你。」他顿了一下,嗓音低沉下来,「如果你还想用它来对付朕,那么你尽管来吧。」 「若是它真有让人忘掉心中的某个人,结束痛苦的效用,朕也愿意一试。」 他这一番话平静淡然,情绪没有丝毫的波动,可阮烟却听出他话语里深藏的无奈。 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奇怪地盯着他们两人瞧。 阮烟抬眼注视着他好半晌,忽然倾身,展臂环住他精瘦结实的腰身。 「不用试了……周明恪,你……当爹了。」 第69章 番外 孕期满了三个月的时候, 表面看着还不如何明显。是以,穿上大红喜服, 倒也不显臃肿。 这日, 孟姑姑领着一干宫女鱼贯而入, 端着各式首饰配饰来给她试用。 近来周明恪下了旨意,于四月初举行皇后册封典礼,天子的婚事也一併办了, 以昭告全国百姓。 封后大典不是简单的事, 天子的大婚更是重中之重, 这两样一起,耗心费神,大动人力物力财力。 阮烟皱了皱眉,心道,他的帝王生涯本该就要到头了, 怎还这样不知节俭,如此兴师动众,大耗财力,怕不是嫌民间百姓还不够怨恨他? 她有意要劝阻他一些, 但每每提起这茬, 他便要生气, 俊脸冷冷的, 说:「朕的婚礼,一生只有这么一次,朕焉能随便应付了事?不管中间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还要承载多少民愤,朕也势必要走完整一个流程不可。」 他字字句句,满是对她的重视爱责。阮烟背过身去,嘴角悄然翘起,索性不跟他争论。 孟姑姑将两人眉目流转的情谊看在眼里,不由莞尔,暗暗感慨,原来初见时她所料的没错。 这位阮家姑娘,长大后十有七八的可能,能让皇帝收心。尽管中间发生太多波折,经歷了厌憎和恐惧,再从一方的吸引,逃跑和追逐……所幸,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走到了一起。 秋纱许久没看见这两位主子能聚在一起斗嘴耍闹了,见到他们二人和谐融洽,实在难得,不禁红了眼眶。 再说皇帝觉得这两个大宫女在御前侍奉了这么多年,怎的还这么不上道,不懂察言观色,实在是白拿他这位顶头上司的俸禄。 他握拳低咳一声,入宫年份久远的孟姑姑终于反应过来,平日严苛刻板的脸面上闪过一丝笑意。 第131页 于是很识相地把秋纱拉到身后,向皇帝欠身行礼告退。 宫人将将退下,殿内便只剩他们两人。 望着她纤细的腰身,三个多月还未显怀,这大大鼓励、纵容了孩爹想要顶风作案的想法。 孩爹从来不是扭捏之人,自觉是天下霸主,极具王者风范,想要就直接行动,能动手就绝不动口。 在宫人刚散去时,他长臂一勾,就把她揽到怀中,带到了小榻上。 温热的鼻息在她的雪颈上轻轻吐纳,即便是再冷静严酷的人,一动起情来,便也是不管不顾,忍耐不了。 「朕想……」 没等他把话说完,阮烟抬手掩住他的嘴巴,「请你注意身份,你已经是个当爹的人了。」 禁慾了好长时间,眼前温香软玉在怀,焉有坐怀不乱做那柳下惠的道理? 陛下决定再挣扎坚持一下,「朕听何太医说,怀胎过了三月,将已稳定,即可行房。朕想……」 阮烟心中默默吐槽,这厮诚然就是不太喜欢孩子,但凡有一点的爱护,又岂敢提出要做那事? 她打断他,「皇上,咱们谈谈婚礼的事吧?」 周明恪眸色幽深,盯着她看了会儿,有点不虞地转移视线,「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这婚礼……还是简单办了吧,不必如此繁复沉沓。」她着实是担心劳民伤财,影响他的地位。 虽说周子言已经除去,连同与他有关的党羽也一併连根拔除,朝政一片清明祥和。 但坊间不一样,群众对他仍是怨声载道,随时都有义军揭竿而起,想要暗害他,剷除暴君的也大有人在。 那些人想推翻他,已是蓄意多年。 少了一个周子言,还会有一个陈子言李子言来搞事。 阮烟想,周明恪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容许别人欺到他头上来作威作福呢,如此他只有身居高位,俯视这众生。 但他不知分寸,不知轻重,总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无所畏惧的样子。 阮烟既然当起他的妻子,便要亲身教导他,期望这个男人能因为爱着她,而听她两句劝。 眼下又听她拿婚礼简办来说事,周明恪拉下脸,不高兴了。「你是不是不想跟朕成亲?」 阮烟伸手抱住他的肩膀,嘆息道:「你多想了。我只是担心你这样肆意妄为,大肆张扬,迟早有一天将大祸临头。左右也封了后,名分上也全了,所以婚礼能节俭些就节俭些。」 周明恪忽然明白她话中有话,她对他的担心,全是真的。 他回抱她,深深唿吸,嗅一口她发间的清香,吐出一口气,「朕已有所准备了。」 她尚且怀着他的骨肉,怀孕的人最大,周明恪最终还是听取她的意见,铺张的婚礼一切从简。 天子大婚当日,他还下令大赦天下,农民减税赋,读书人再设恩科。 此举赢得门下臣子的赞赏,而逆臣则暗暗气恼。 司君墨看在眼里,十分欣慰。在政事上,皇帝早就可以独当一面,只是之前他无心政事,沉迷军事,所以才任命他司君墨为丞相,代政监国。 如今皇帝变得上进,底下臣子皆为他所用,尽心尽力地辅佐着他。司君墨发现,自己变得更加清闲了。 有时去往御书房,想看皇帝如何办公,便见新后坐在龙椅的一侧,捧着摺子念读,在一旁帮皇帝分担,同时也有监督的意味。 再看皇帝虽然不甚情愿,但有爱妻在身旁,竟也不敢偷懒偷闲了。 司君墨低下头笑了笑,这宫里的所有事务,都用不上他了。 他想,他应可以实现这些年想做,但又没机会去做的事情了。 回到曾经的家国故土,是他毕生所愿。 …… 三日后,周明恪接收到一封辞别书。 昔日风光无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丞相辞官返乡了。 阮烟见周明恪捏着书信怔然看了许久,心下暗嘆,果然,司君墨的结局就是离开,在辅佐周明恪的第十个年头便辞官离去。 轨迹相同,离开的原因却不一样。 随着司君墨的离开,这让阮烟愈发惴惴不安。 司君墨已遵从原先设好的轨迹离开了,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周明恪了? 她原本不知道自己对周明恪是什么感情,可事到临头,她才知对他不止是担忧恐慌,她盼着他安好…… 「要不,让司大人回乡数月,过段时间再把他请回来?」阮烟看出他对司君墨也有不舍的情绪。 周明恪握住她的手,淡淡道:「不用。他这么做必有他自己的理由。」 诚然,他自己也是心中有数。 周明恪的手轻搭在她的小腹上,五月,可算显怀了。大抵是她太瘦弱,才这样不明显,这两个月经过女医的悉心调理,饮食上多加照看,阮烟已被养得珠圆玉润,她的皮肤原本就很白皙,仔细看还有些许透明感。如今皮肤像牛奶一样润白细腻。 「等这小子出来了,一切都轻松了。」周明恪说。 阮烟笑,「你怎就断定,是小子不是女孩?」她向来敏感,突然猜测,他会不会是重男轻女的混蛋?? 无怪她多想,实在是这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註定如此,但因为选择将终身託付与他,心底无法抑制地对他生出盼望和期待,即便有几分不切实际,但他们两人那么多的都已经经歷过来了。 第132页 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彻底赢得这傲慢之人的尊重,耗费多少时间,才将暴君感化,教会他爱和追求。 如果他当真重男轻女,得试试看能不能纠正过来。 周明恪在恋爱上脑筋直得很,殊不知这一功夫,阮烟脑中过山车一样翻腾了许多念头,而他无所察觉,也不会读心。 他简单而直率地回答道:「朕梦见过他,起初朕看不清他是男孩还是女孩,他的面容是模煳的,看着约莫四五岁的光景。只听他喊朕为父皇,跟朕说他以后要当大晋的君主。」 阮烟闻言,吓了一跳,小心地观察他的脸色。对于皇帝来说,当他还在位的时候,一旦有人公然表现出对他座下龙椅有觊觎之心,便是杀头也不能泄愤的。 可看周明恪神色一派轻松,唇角噙着一抹笑,悠闲自在,似乎对自家娃觊觎自己的皇位不以为意。 只不过嗤笑那小子,都还没从娘胎出来呢,就妄想要当老子的接班人了。 ** 说起来,周明恪对孩子甚为不喜,但也不厌恶,只因还指望着儿子将来接他的班,是以不好将对他的不喜表现得太明显,因此自孩子出生到他年满一周岁,渐会说话,他也没有抱过他。 他给他取名为周宇颖,没什么含义,诚然并没有特别用心。 阮烟亲昵地叫唤他小宇,对第一个孩子倾注全部的喜爱,周明恪看在眼里,颇有几分醋意,拦着她说:「他将来是要继位的,他是未来的君王,就该让他从小独立,母爱需远离。」 阮烟睁大了眼,难道他生而为王,就註定一生孤寡,像周明恪前半生那样站在高寒之巅,孑然一身吗? 阮烟抱住了孩儿软软的带着奶香的身子,心道,如果要她的孩儿孤寡一世,她才不希望他做大晋未来的皇帝。 周明恪蹙了蹙眉,拉开她的手,将她与稚儿分开,「朕还是希望你能听朕的劝,不要太过宠爱他,你且看他长大后,对你是会是什么态度。届时,你定会失望。」帝王之道,没有人比周明恪更了解了。 周宇颖学会说话了,阮烟欢喜地撇下周明恪,直奔东宫,只为听孩儿的一声娘。 可当她牵着他的小短手,搂在怀里诱哄他唤娘的时候,周宇颖错开视线,黑白分明的大眼对上身旁的贴身太监,喊了他的名字。 阮烟当时的心哇凉哇凉的,突然就明白了周明恪的劝诫。 这孩子,生来就是个当帝王的料,「六亲不认」的路数表现得淋漓尽致,作为一个普通的母亲,阮烟有点被伤到了。 在那之后,阮烟渐渐收了心,对小宇儿的关爱把控得当,努力做一个合格的皇后。只是偶尔看见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字背书,不允许任何打扰时,难免心酸,他还这么小,细弱的肩膀就要承担家国大任。 好在他当真是天资聪颖的,少傅和少保时常在周明恪面前夸赞太子的早慧,直称他是大晋的新希望。 藏匿在西宫四年的安如沫復出了,开始到前殿主院这边活跃,对东宫那边也是相当讨好。 归燕小声说:「看她又出来晃荡,可真叫人眼睛不舒服。早知道四年前您刚册封为后的时候,就把她给撵出宫去,何必留着她到现在呢。」 阮烟低笑一声,安如沫是滑不留手的泥鳅,机智的同时又屈能伸,要逮住她整治她可不容易。 四年前她深入了解了侯府的情况,得知安如沫的生母邬氏,是安远侯的第十一房小妾。而安如沫主动入宫,便是为了她那出身卑微的生母和病弱的幼妹。 阮烟已知安如沫先前与周子言有所勾结,但又未达成事实,空口无凭,并不能将她定罪。 而她在事发之后,为避免祸及自身,很是聪明地选择降为末等宫女,跑到太后那儿当差,权是避难。 她向来比阮烟还会讨好太后,太后被她哄得开心,倒也愿意把她留在西宫安然度过了四年。 安如沫内心想着,当年贬为宫婢侍奉太后,实在是再明智不过的事情。那时皇帝宠爱新后到了何步田地,天下无人不知晓,她作为尚无地位的秀女,只能避其锋芒,不如退一步做宫女,如此还能留在宫中,他日还有机会分夺圣宠。 她无比坚信,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站于权利高峰的男人更是如此,就像她那个侯爷爹爹一样,院子里塞满了娇妾。她想着安静蛰伏,等到皇帝对新后厌倦了,便是她出手的时机。 第四年,再是沉稳的人,也沉不住气了,她委婉地求了太后,为她谋得良缘,定下终身。 太后爱惜她,也念她这几年的贴心侍奉,于是去探皇帝的口风,让他再纳新人,安如沫就很是合适。 关于皇帝四年独宠皇后,不纳新人的事,近日朝臣们递上来的奏摺,全都在弹劾她,言语委婉地控诉了皇后善妒。 周明恪丢了奏摺,搂着阮烟说:「前两年劝你再怀上一胎,你便不依。如今,麻烦都上门来了。你说当时你若依了朕,可就没有今天的糟心事了。」 阮烟内心惦记着太后给安如沫保媒呢,这时候问他,「那安如沫,你纳是不纳?」心里补充了一句,他要是敢纳,今晚甭想上她的床。 「朕不会纳。」周明恪平静道,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但朕会恢復她原先秀女的身份。」 阮烟瞪他,「你……」 第133页 周明恪倾身吻住她,将她按压在案桌上,声音有点含煳不清,「你要相信朕……朕不会做愧对你的事。」 周明恪是太后一手拉扯大的,对她有些许感情,虽然不深,但往日对她是恭敬有加,会给颜面三分。他当时想处理安如沫已久,但顾忌着那女子狡猾地投到太后门下,又看太后对她的爱惜之情,才按捺着没动手。 现下她送上门来,他便如她所愿,恢復了她的身份。 阮烟听着从行宫传来的消息,说安姑娘一朝恢復原身,欢喜得一宿没有睡觉。这厢,她顶着两个黑眼圈来给阮烟这位正宫娘娘请安了。 阮烟心头复杂,始终想不通周明恪那厮为何要多此一举,平白弄个女人来气她。 她起初心里是极度不舒服,跟周明恪发过几次小脾气,后来过了两年,安如沫仍然没有晋升,仍然在原地踏步,她便平静下来,只当行宫养了个吃白饭的闲人。 两年过去,小太子周宇颖已长到六岁。 瞧他跪下来规规矩矩,举止从容不迫地给她行礼,阮烟心里很是感慨。 依然抑制不了对孩子的关爱,她又把周明恪的劝诫抛到脑后,贴心地向儿子嘘寒问暖,说些琐碎的事情。 只见这小混蛋坐姿稳然,眉眼冷静,耳风也不动一下的,对她的问话,皆是言简意赅地回答,听她说起生活琐事时,毛茸茸的眉头微微一蹙,没说话,静静听她嗑叨。 说了半天,也不见他回应一句,阮烟有点心累,喝了一杯茶水润喉,便摆摆手,放他回去了。 才六岁,这孩子就已很有主见,他甚至开始参与政事。 不怪这样急迫,然大局将定,情况特殊,一切不得不提早。 在周宇颖过了七岁的生辰,周明恪一道退位的旨意下来,震惊朝野。 周宇颖也非常有继位者的风范,相当沉稳地接过旨意,叩头谢恩。 阮烟愣住了,周明恪就这么迫不及待想下岗退休,过舒适安稳的晚年生活? 安如沫那厢也傻了眼,这……她这几年的筹划和苦等,岂不是全都白费功夫? 未等她从震惊反应过来,接着太上皇周明恪就病倒了,在玉床上苟延残喘了半个月,两脚一蹬,眼睛一闭,就驾鹤归西。 中宫丧钟声起,太监悲切地宣告天下,太上皇崩了。霎时间,举国轰动。 也不知道黎民百姓对此是什么看法,是敲锣打鼓欢送一代暴君终于西去,还是哀悼打下大晋江山,巨大功勋史上再无第二人的先皇不幸逝世? 众臣闻丧赶来,穿着白缟素,掉了几滴鳄鱼眼泪。 葬礼紧锣密鼓地着手筹备,随葬名单也下来了——先皇虽以残暴闻名,但一生忠心不渝,妻子只有阮后一人。幸过的妃子宫女没有,没幸过的,名分也未定的只有秀女安如沫一人。 彤史上没有她的侍寝记录,自然也就没有子女,于是七岁的新皇小手一挥,安家如沫就被指去陪葬了。 …… 夜深人静时,有一匹快马横出皇城。 马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人共乘一骑。 夏夜的风凉爽宜人,像情人的手,温柔地拭去鬓角的汗。 阮烟依偎在某个已经驾崩了的男人的胸膛上,小声问他:「你究竟在搞哪一出啊?」 他的保密工作做的可真好,竟然连诈死这种大事也没告诉她,害得当时不知情的她哭得肝肠寸断快要昏死过去。 周明恪将她紧抱在胸前,一只手握着缰绳,纵马奔驰。 他说:「若是提先说了,怕你演得假,容易露馅。」 阮烟捏了他的胸口一下,「就算你要离开皇城,放弃那些富贵荣华,也不必诈死啊!」当了太上皇,想去哪里度假就去哪里度假,随心所欲,早就没人管了。 「退位那天,我做了一个梦。」他声音低沉下来,「梦见太祖皇帝跟我说,由我主宰的大晋皇室气数已尽,连同我……命途也将到了尽头。唯有另立新君,方可保大晋江山百年太平。」 阮烟紧张起来,声音带上恐慌,「为何说……你命途也到了尽头?你不会有事的吧!」 周明恪垂眸看着她霎时发白的小脸,低头用力亲了一下,说:「太祖皇帝便是要提示我,不仅要退位,还要将自己在皇家的身份地位摘得干干净净,以脱离命途。于是,我便想到诈死。」 「太上皇崩了,皇室中再没有周明恪。」宗堂里会立着他的牌位,儿子也会为他修建陵墓,那将向鬼神证明,冠名暴君,深受百姓怨恨的周明恪已经死了。 阮烟听了他的解释,这才放松下来,将吹拂在他脸上的髮丝轻轻挑开,露出他丰神俊朗的脸,在他侧脸印下一吻,「接下来,我们要去哪?」 「你喜欢烟雨粉荷,我们就去江南。」 「你喜欢辽阔草原,我们就去西南。」 「你喜欢塞外荒漠,我们就去西北。」 「只要你喜欢……我将追随你的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