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迷的替身日常》 第1页 《万人迷的替身日常》作者:小鸡炖抹茶【完结】 简介: 又名白月光竟是我自己 1. 京城首富陆续意死于一场意外。 留下的遗产除了几辈子花不完的钱,只有四个孩子。 2. 京城首富陆续意有个众所皆知的爱好——养小孩。 别人泡妞夜场日夜颠倒时,他在给小孩读童话 别人为珍馐海味全球跑时,他在给小孩搭配营养套餐 别人赛车赛马纵享人生时,他在陪小孩逛游乐园 等小孩们长大,生活总算安定下来,陆续意准备好好放松一下自己,却没想一场车祸令他一切归零。 身穿他人之身,陆续意惊悚得发现自己竟成了众人争相夺取的替身 养大的小羊羔成了大灰狼,多年好友成了偏执狂,就连隔壁住了百八十年的好邻居也对他念念不忘 陆续意:exm?? 高亮:万人迷受,真万人迷,都对他有那么点意思 四个孩子全是捡的 结局1v1 内容标籤:豪门世家,情有独钟,现代,主受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续意┃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替身文化好文明 立意:即使经歷了挫折,也要昂扬向上 第1章 陆续意小时候看过这么一则故事。 故事起源平淡,讲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人类还处于君主□□的时代,那时候人民繁荣昌盛,国王统治整个大陆。世上仅存的威胁只有一条恶龙而已,且化解的办法也有,于每年上供一位公主。 那时的公主并无现在的尊贵地位,她们存在的唯一作用,便是联姻。 想像一下,在人民的欢唿雀跃中,如花似玉的公主背负着全国人民的期待,从一个牢笼跳进了另一个监狱。 公主怀揣着全国的期望嫁给了恶龙,换取了王国百年的和平。即便后来她死去了,人们对她也总是报以尊崇和倾慕。 陆续意脑海里陡然冒出这则故事,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这故事是他母亲小时候总给他讲的,那位自出生来就一直被家族娇养的花一般的、受尽荣宠的女孩,最终还是被家族换取了利益,家族蒸蒸日上,她的爱情也被埋葬了。 二是这故事他和他的孩子们讲过。 陆续意年轻时不懂事,做事没有分寸,惹了些风流债,娱乐报纸上总印着他的照片,无良媒体煞有其事得编造他的爱情经歷,一会影后一会新晋小花,酒店吃个饭也能上最中心的八卦板块。 陆续意不信神,但偶尔也觉得这是命,命中注定他的感情是一团乱粥。直到后来,他因为机缘巧合养了四个孩子,那些不堪入目的流言与猜测才有了短暂的消停。 闭上眼睛,在剧痛撕裂他的胸口、白茫茫的大雪涌入他的怀中、无尽的回忆走马观花似的重新回放时,陆续意才终于大梦初醒般回过了神。 他约摸是要死了。 死在哪,死于什么,死后会发生什么,他一概不知。他只知道他要死了,死在这个冬日,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身边无人送终,死后不知归去。 他将死在二十八岁,死在人生最辉煌,最巅峰的时刻,他名下的产业会动盪,墓前的白花有谁来赠,他甚至还未分配好他的遗产,那些庞大的财产……他有四个孩子,以后又有谁来代他爱他们呢? 但这些问题,他终究无法像从前一样一跃而起,如精力旺盛的雄狮,再度占据主动权。 于是他扭转着僵硬了的眼珠,试图最后望一眼人间,这个他来时飘满大雪,死后亦万里冰封的世界。 茫茫一片白,他翕动了下冻紫了的下唇,他有最周密的计划,这些计划里唯独缺少一个意外——死亡。 自此他自肺腑吐出一口热气,大势已过的颓废笼罩着他的身躯。 过往云烟一幕幕从他眼前缥缈着离去,他最终还是不甘得阖上了眼。 眼角只堪堪流下一滴泪。 —— 京都首富陆续意,死于一场山体滑坡引发的系列车祸。 这事儿a市人都知道,即使从那之后已经过了许多年,可死的毕竟是个首富,哪怕是个名声不好的首富呢,也比平常老百姓更惹人关注。 何况陆续意死得又早,若说首富们哪个不是活到了古稀之年,珍贵的补品一盒盒耗,吊着命也能吊到百八十岁,何以像他这样,还没活到而立壮年,就一场车祸走了呢。 有人唏嘘有人闲谈,没过会聊天的话题就又扯到别的地方去了。 百八十年没出过事的山道出了问题,还是山体滑坡,多严峻的事儿,于群众而言陆续意活与死并无什么区别,死讯传来更令他们讶异的是临市那条道上果然出现了山体滑坡。 早年修路时就有工程师断言那边会出事,果不其然,几年内附近的车祸日益增多,在陆续意出事后,那崎岖的山道才终于有了改善。 首富用切身经歷为人民群众敲了个响钟,可喜可贺,姓陆的总算做了件好事。 人们这样说道,大部分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茶余饭后这么聊一聊八卦,老百姓最爱听豪门纠纷,更别谈陆续意这样的首富早年就被各路媒体挖了个精光。从小学到青年时期,从不得宠的小儿子到事业有成的继承人,一桩桩都是谈资。 第2页 又有小道消息从报纸角落流出,讲陆首富从前坚持救济福利院,救助偏远山区的孩子上学,给贫困山区捐了一车又一车物资。死后的葬礼上,也有他曾经资助的学生来为他送花。 人心便开始动摇,别误会,人们通常都信奉人死为大,更何况死的还是首富,一个污名满贯的资本家,死了当然是好的,可在这基础上,他又陡然变成了一个慈善家,且从未宣扬过自己做的那些事儿,于是名声变了也不足为奇。 死后搏了的好名声,其实也是最不值钱的,但陆续意平生并不在乎这些,死后自然也没机会听到这些。回顾此生,陆续意并没有什么太在意的东西,他活得比较随意,随意到终生未婚却领养了几个孩子。 于是他死前的最后一点牵挂也给了他们。 过往云烟,暂且不提这些。 刚刚从植物人状态醒来的陆续意呆愣着看向窗外,那片茂盛翠绿的竹林刺激着他长久紧闭的眼睛,他尝试转动自己的眼珠,眨了眨,两行泪就顺着脸颊两侧落了下来。 ——生理习惯。 陆续意勉强给自己找了个解释,他的思维还停留在那场车祸事故里,后脑勺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并没有彻底消散,车祸后遗留的恐惧仍占据着他大部分神经。 他拼尽全力试图翻身,长久躺卧病在床的身体羸弱不堪,陆续意坚持了许久,才使自己的位置往床沿处移动了几寸,但还未等他进行下一步行动,病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陆续意觉得自己此刻确实应该思考一些问题,比如这里是哪,是谁救了自己,自己昏过去多久了,在他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陆氏集团怎么样了,那几个自己收养来的小孩没他在身边压根不肯睡觉,这些天还睡得习惯吗? …… 诸如此类,人的大脑在一瞬间可以思考许多问题,但陆续意此刻依旧是侥倖占据了上风。 他没死。 这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了。 改明去寺庙里拜拜,让封秘书给自己求几道平安福,以后出门做好防范措施,这一切就这么定下了。 陆续意这样想着,眼睛弯弯,笑眯眯侧过脸,正对上一张女人因惊恐而扭曲的脸。 陆续意:「?」 女人推开病房的手微微颤抖,她穿着一身纯白医护服,不难推测出她的职业。 陆续意的目光很快被她的身后的男人吸引,不同于女人惊恐的神情,那几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虽然同样面露讶异,但很快便消散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 陆续意的笑容很快散了下去,他的目光在这群人身后转了转,确定那个一向懂事明理的秘书没有出现在病房外,手指不由收紧了床单,捏出一道皱痕。 他罕见得产生了不安。 医生们彼此间低声交流一下,再次抬头时,变成了和蔼可亲的医者形象。 其中有几位医生走到他的床边,记录下各种插在他身上的仪器上的数据,彼此点了点头,轻声交流:「真是奇蹟。」 「陆先生能重新恢復意志,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自己的意志。」 领头的医生似乎很是激动,陆续意感到自己的手被人骤然握紧,下意识便想要挣脱,却因右臂拉扯产生的剧痛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是车祸的后遗症么?他感到一丝怪异,他记得在那场雪夜车祸中,自己伤得最重的明明是双腿,他记得自己的双腿被整个压在了巨石下,那样刻骨铭心的痛苦他不想再体会第二次了。 此时,他活动了下双腿,却并未感受到多少痛楚,反之,他臂膀间的伤从何而来呢? 「请问……」 陆续意下意识开口,但长年卧居病床,一动不动的植物人开口,总归是费劲的,他感到自己声音带着股难以形容的嘶哑,难听又刺耳,于是便又顿住了。 「我现在在哪?」 「a市第一人民医院。」男人眼中透露的怜悯让陆续意产生了一瞬哽咽,事实上他心里也确实和塞了黄连一样苦,一种不详的预感几乎笼罩住他刚刚雀跃起来的心。 似乎察觉到什么,陆续意抬起头,重新望向窗外,用那双干净透彻的眼睛,直直注视着窗外生机勃勃的竹林。 在这瞬间,什么都有了解释。他迟钝的记忆在这瞬间涌潮般回来了,记忆里,他有轻微的近视。 静默片刻后,陆续意低声道:「我记不清自己的名字了。」 医生很快从他床前柜里翻出一个上了年纪有些泛黄的信封,从里倒出几张照片,是一个全家福,很温馨的一个小家,一家三口在图片上笑得格外灿烂,陆续意余光瞥了一眼,心中的不安却益发严重。 「陆今意,」医生从照片的背面找出了名字,饱含怜悯得对这个昏迷了近十年的男人下了判决,「车祸前,你是叫这个名字的。」 第2章 那是一场灭顶之灾,对于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孩来说,家中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夺去了他的双亲,剥夺了他近十年的时光,并令他沉睡至今。 醒来后的世界日新月异,但他死在了黎明前,陆续意盯着照片上那个白皙稚嫩的小孩,心中五味杂陈。 为人父母最是看不得这些东西,虽然他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父亲,但他收养了四个孩子,每个都是懂事听话的好孩子,就如借物思人一样,他无端想起自己那些尚不能理事的孩子,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第3页 陆续意垂眸掩住思绪,整理好自己感性的一面,纵使他现在有万分困惑无法解答,但此刻也只能将心中混杂的问题放置一边。 他抬起头,问了个现实的问题:「我还有亲人在世吗?」 接受自己醒来后用的是别人的身体于他而言,即便难接受了些,但人在面对死亡、面对死后重生这些问题中,更愿意偏向于机遇。 一个崭新的生命,自然比死亡好的多了。陆续意是个标准的现实主义,除却有一个强大的心理外,还有与生俱来的不言于色,他天生一张冰块脸,常年贴着闲人勿扰的标籤,不然也不会在那样庞大的商业帝国占据一席之地,并且越做越大。 他自成年接管集团后一直秉持凌厉风行的作风,商场就是战场,十几年的阅歷自然也不是玩笑。 不过是重新开始罢了,人生活在世上有的是人不由己,陆续意所担心的也不过是集团的衰亡,和家中的几个亲人。那几个孩子最喜欢粘着他。 一想到如今自己的这副模样,陆续意自己尚且不能接受,怎么也不是个与他们见面的好时机。 常年躺在病床上,陆续意的脸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主治医生临走前顺势将他的资料递给他,陆续意刚想拒绝,对上他怜悯的目光又顿住了,他此时需要的确实是重拾起「自己」的记忆,他的人生已经不单单是他一个人的了。 三天后,陆续意见到了原身的最后一位亲人。那是位性格极温柔的老人,慈眉善目,拄着拐杖,跌跌撞撞扑到他的怀里,喃喃自语道:「醒了好,醒了好……」 她用枯瘦的手掌抚摸陆续意的头,一下一下,「孩子,和奶奶回去吧。」 陆续意被老人环入怀中,嗅着熟悉的香皂味愣住了,或许原身的情感仍然留在他的体内,一时抑制不住哽咽得叫了声奶奶。 这一幕感动了无数室内室外举着摄影机拍摄的记者。 闪光灯几乎要照瞎他的眼睛。 陆续意位于a市最大的公立医院,醒来后吸引不少记者探访,在採访到原身沉睡了近十年后,无一不露出诧异的目光。 每天病房里无数人走来走去,上了社会新闻后,更有不少人提议要给他捐款。 陆续意怎么说也是当过首富的,看着不少人怀着善意要为他捐款,一时哑笑无言,回想起上辈子自己蹉跎的大半辈子,几乎都在和钱打交道,加上他名声不怎么好,极少有媒体会带着善意来採访他,这次事迹令他产生了新鲜感,违和之间还有些感动。 或许是一次崭新的开始呢?他想,就当是为自己重新活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两个月后,陆续意刚刚能适应基础的体能训练,便跟着陆奶奶回到了陆今意从前的那个家。 其实是有些赶的,医生的建议是适应双腿能进行简单的运动后才能出院,但老人家的态度却异常坚持,一再要求尽快出院。 一向和善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硬生生为陆续意办好了出院手续。 陆续意本想再留在医院恢復会精力,他仍然还有些恍惚,即使已经休养了一段时间了,但还是觉得恍然如梦。 昨晚下了一场雨,树叶枝丫上还挂着露珠,风一吹,水滴凉丝丝得往他脸上刮。陆续意心中天翻地覆,随手抹去脸庞粘上的水渍,他总觉悸动,心脏跳的比以往要快些。 护士进来帮他换床单,看着他盯着窗外发呆,便随手帮他打开了电视。 沉睡十年的经歷实在罕见,说是奇蹟也不为过,护士余光盯着他发呆,好奇得打量他的神情。 陆续意面无表情,他的目光钉在了屏幕上。 他看见了自己的葬礼。 准确来说,是从前的自己,他已经死得彻底了,脸色青白,一脸衰相,是无论如何也活不了了。陆续意目光直到棺材彻底合上后才移开,转到那四个自己收养的小孩身上,那四个小孩个个冰雪可爱,他从前最爱揽着他们睡在定制的大床上,像每一个普通父亲一样给他们讲童话故事,哼着歌哄他们睡觉。他喜欢看孩子们围在他身边,粉嫩的糰子串在他身边,好像养了四只猫。 他是寂寞的,寂寞是人之常情,他从没谈过恋爱,那些情情爱爱背后掩藏的真相太多残忍,他的母亲是那么好的一个样本。他不渴望爱情,他害怕孤独。 陆续意从家中不得宠的小透明一跃而成唯一继承人,其手段可见一斑。或许是为了弥补自己糟糕的童年,他是真的将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将最好都给了他们。他学着爱,学着怎么去爱。 他已死去许多年了,许多年后的今天却依旧能存在于电视上,不是因为他的首富身份,亦不是因为老天眷顾他,只因他的死成了一桩悬案。 他的葬礼轰动一时,首富最后的排面是一面世上最豪华的棺材,沉香木雕的棺材盒子,镶上各种钻石水晶的棺材面,哪一颗掉出来都足抵一个富饶的下半生。 于是理所当然的,下葬后的第七天,人们发现棺材上的钻石被一扫而空,从棺材到人全都消失了。 往事云烟,他于这世上存在的证据,便只剩下那些记得他的亲友了。 时光匆匆,陆今意的家早已变成了一片荒芜,枯草长满了院子,宅子位于寸金寸土的市中心,一旁的房屋都盖上了漂亮时髦的房型,唯独这片依旧是老式的户形。 第4页 陆续意乘着计程车,远远透过车窗看见这座宅子,奇蹟般得感到一阵鼻酸,仿佛灵魂深处的那位可怜的稚童终于回到了家乡,他也控制不住落下几滴眼泪。 肩背剎那间一沉,「好孩子,不要难过,你能活下来就是奶奶最大的希冀了。」 年迈的老人红着眼安慰他,陆续意哽咽了下,再也没控制这股难过劲,趴在她身上一顿痛哭。 哭原身悲惨的遭遇,哭自己拼尽全力斗,也不过一场空,人生在世,只有活着才是硬道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从没哪一刻如此珍惜生命。 下了车,双脚重新踏在这片平整的土地上,陆续意险些又要热泪盈眶,自从换了这幅身体,他的泪腺就格外发达,常常因为一些小感动哭得稀里哗啦,不能自己。 不过这也难怪,原身算算心理年纪,也才只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 陆奶奶扶住了他,两人搀扶着走向破旧的宅子。 拐口进入屋内,陆续意才发现屋子里并不杂乱,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他眨了眨眼,试图甩掉眼睫毛上那几滴眼泪,客厅的沙发上却陡然站起一个人。 阴影笼罩着这人轮廓,陆续意只能凭藉他消瘦的体型判断这是一个少年。昏暗中,少年只显露出一双眼,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陆续意微微一顿,总觉得这双眼似曾相识。但并未等他迟疑多久,下一秒,客厅的灯便亮了起来。 陆奶奶蹒跚着坐到沙发,回头牵住了陆续意的手,陆续意便也顺势坐下了。 头髮显得有些凌乱,沙发上裹着一条被子,他刚刚就是在那上面睡着的。 少年一抬头正对上陆续意哭得红彤彤的眼睛,肉眼可见得滞愣住了。 陆奶奶朝着少年招了招手,怜爱道:「小逸,来,这是你哥哥。」 陆续意从刚刚的尴尬中走出来,还未回过神,就听见眼前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小孩面容复杂得鞠了一躬,「哥哥好。」 陆续意快被这个消息砸蒙了,陆奶奶嘆了口气,攥紧他的手,「当年出事的时候,你家里已经准备收养一个了,你妈妈不想再生,又不想让你一个人没有兄弟姐妹的无聊,就和你爸爸商量一起去福利院收养一个,手续已经登记好了,谁知道后来出了那事……」 讲着,陆续意眼尖看见老人又要哭出来,于是往客厅桌上走去,准备拿张纸,结果并未等他做出下一步,纸巾已经被少年抢先一步塞到了老人的手里。 陆奶奶看见这幕,抹去眼尾的泪滴,宽慰一笑:「本以为没有这个情谊了,谁知道这孩子后来竟然照着地址找上门,知道了我们家的情况也没有嫌弃,说要照顾我,真是个好孩子……小意,你以后就把他当做你亲弟弟吧,两个一起,总也不会出什么乱子,不要像你父母那样,出了事也没有多少人来帮……」 说着,眼泪又要落下,这次陆续意却没有动,他用余光看着少年为陆奶奶擦去眼泪,扶着她坐到沙发上,接着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陆续意这才发现,眼前这个年岁不大的少年,有双极清澈的眼睛,灵动得好似山泉水,他踟蹰着开口,「哥哥,我扶着你坐下吧。」 陆续意杵着拐杖,小腿长期站立令他有些难熬,面前伸来的手托起他的臂膀,他如释重担松了口气:「好。」 第3章 少年看着和他之前收养的孩子一般大,自己当爹的年龄腆着脸让一个小孩叫自己哥哥,实在是让人有点不好意思。 陆奶奶笑着说:「怎么还这么客气,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一家人了。」 说着,她想起什么,转身往房间走去,等再回来时,手上还抱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盒子,盒子有些年头,底部早已生锈。陆奶奶却不以为然,目光先看向陆续意,而后又看向少年:「这是你父母留下的积蓄,足够你们生活了,往后要用什么钱找我。」 少年静默了一会,顺从得抬头道:「好的,奶奶。」 少年说话间是仰着头的,陆续意盯着他微卷的发尾,隐约瞥见他头顶有个俏皮的捲毛,漩涡一样可爱。 陆续意莫名觉得亲切,却又不知为何。 并未等他发愣多久,少年就朝他靠近,带着皂香味的衣领洗的发白,和他家从前那位勤俭的保姆一样,配着他那张青涩温和的面颊,扑面而来一股清雅。 很有家的味道。 陆续意心脏一瞬要停住了,盯着眼前的少年艰难开口:「怎么了?」 「哥哥,」少年说话的声音刻意压低了,贴在他的耳边,脸色纠结,「明天我和老师商量一下,您和我一起去学校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诚恳得好像有星星。 直到陆奶奶入睡,世界重新回到黑暗中,陆续意脑海中仍回想着白天这一幕。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适合一个人过渡往事。 说来挺不好意思的,陆续意从前活了近三十年,十几年的时光蹉跎在学校里,但他对学校的记忆却并不友好,那位生他养他的男人常常抱着其他女人生下的孩子,很少会将余光分给他。 他的童年是不幸的,不幸中带了些悲情因素,同父异母的私生子甚至会在校园里嘲笑他母亲的年老色衰,他并不喜欢学校,那是一个缩小了的社会,人人都现实到了极点。 第5页 他的私生子哥哥叱咤风云不过是因为他父亲对他宠爱有加,于是投向他的嘲笑和攻击也都有了解释。 他是个不得宠的小儿子。 所幸他熬出来了,他从最后的决战中胜出,那些不堪回首的校园时光就变成了成功者忍辱负重的经歷。 让他来讲,学校只教会了他一点——弱肉强食。 可对上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时,那些过往在舌尖打了个弯,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后他是怎样结束对话的呢? 他回想,借着月光回想,夜空中最亮的星星在对他眨眼,枕头上传来一阵阵清香,他大脑飞速旋转,发烫了地紧张,他听见自己的灵魂控制了他的身体:「好。」 于是一切都恢復了寂静,少年露出了点真情实感的笑,轻快地转身,从书房里翻出一个崭新的书包,掸了掸上面沾染上的灰尘,笑得格外灿烂:「我早就猜到了,今天奶奶告诉我哥哥要回来了,我就去书店买了这个,明天我和老师讲讲,初中的东西其实不难,我明天买点资料先帮你把之前的进度过一遍,等进度到了,你就转到我们学校吧。」 陆续意看着他投来的认真的目光,淬了光一样亮,他默不作声,默认了他的做法。 心里却想起自己收养那几个小屁孩,算算年纪,最小的那个现在估计也和他现在的年纪一样大了。 重新体验一遍高中青涩的岁月,也是上天赠与他的礼物吗? 陆续意不得而知,他沉沉睡去了,夜里颳风下雨,狂风勐击着窗户,房门被人轻轻打开,一个高挑青涩的身影靠近了,拖着被子往上拉,盖住了他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 「晚安哥哥。」 无人回应他,静默与静默相伴。 陆续意不常做梦,过去他实在太忙,常常只能小憩片刻,后来养了几个孩子,日子逐渐热闹起来了,睡眠才逐渐好起来了,小孩的身上有着定神的作用,他为他们泡奶后又将他们一个个抱起,嗅着他们身上的婴儿香。 他不喜欢婴儿床,他喜欢贴着这群小孩睡觉,崭新的生命充满活力,于他而言简直像是安神药,他的不安都得到了片刻的缓解。 他梦见了一只鲸鱼朝他游来,巨大的鲸鱼张开它的嘴巴,将他一口吞了下去。 鲸鱼的口腔柔软滑腻,陆续意在里面来回晃动,忍不住头晕吐了一地,鲸鱼委屈得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鲸鱼还是舶来货,湛蓝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委屈巴巴得好像下一秒又要哭出声来。 陆续意想开口解释,却又不知为何嗓子堵了一瞬,怎么也开不了口。 海浪一层层拍过去,那只鲸鱼仍紧紧盯着他,悲鸣着谴责他,眼中的委屈像是要化成泪滚出来。 海浪一卷一卷朝他袭来,他被淹没在海底,窒息感夺去他最后一点神智。 陆续意睁开眼时,太阳已经照到他的眼皮上了,他伸手摸了摸发烫的眼皮,从床上支起身子,小腿仍然有些僵硬,躺了好几年的后遗症一天两天还是无法治好,他靠在床边,目光游离于窗外。 昨晚似乎下了一场雨。 玻璃上还凝着几滴雨水。 陆续意发呆间,门吱呀一声开了,油条豆浆的香气从门缝传进来了。 他的肚子适时响起来了。 「哥哥,你醒啦。」走进来一个衣着干净的高中生,青春正激昂的时代,迈着轻快的步伐跑到他的面前,他的手上拎着早饭,随手放在了床头柜上。 陆续意尝试伸手去接,指尖触碰到却被烫了一下,他不死心,还想再试一次,少年却先他一步替他解开了包装袋,「我来吧哥哥,奶奶刚刚出门了,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陆续意被他照顾得像个残疾,一面觉得羞燥,一面又觉得自己现在这情况确实只能被人照顾了。 只得红着脸点头,低头泄愤一样吃油条。 吃快了,又噎住,手边又适时递来一杯豆浆。 陆续意余光看见少年修长的手,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耀眼,白得好像发光。 陆续意低头盯着自己死人白一样的肤色嘆了口气。 少年并未注意到他陡然沉下去的情感,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他身边,低头给他捏腿。 陆续意吃不下了,那双手摁在他的小腿上,有模有样得替他上下揉捏,动作时轻时重,他刚准备把豆浆往嘴里递,忽的一阵酸痛传来,他没控制住喷了出来。 少年盯着他看了半天,张开半晌,好一会才回过神,涨红着脸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有意的……」 陆续意郁闷得想死,嘴上还是说着没事没事,一会就看见一张纸递到他的嘴边,便伸手接过来了,把嘴上沾着的豆浆都擦干净了,才重新抬起头。 「小逸,」陆续意觉得自己要好好和他讲讲,「你不用这样照顾我,我也在学着怎样去生活,你还有学业,和我不一样,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学习……」 陆逸垂头站在他面前,笑容却一瞬暗淡下去,他背着光,好像一个萎靡不振的兔崽子。 陆续意说到一半,看见他这幅模样又顿住了,他最看不得小孩闹脾气,他之前养的几个小孩就老爱争风吃醋,最小的那个最变扭,一生气就哭,眼泪汪汪的,一直哭到他心软。 与他而言,最棘手的就是委屈巴巴的小孩。这让他不知道该如何疏导。 第6页 陆续意闭上了嘴,正思考如何换种说法让他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却听下一秒,少年落寞道:「哥哥不想我照顾吗?」 「不是……」 陆续意搜颳了脑袋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陆今意,现在的自己只是老黄瓜刷绿漆——装嫩罢了。 自己已经近三十岁了,怎么也轮不到他一个高中生照顾。 可这些话不能说,他的人生已经绑定在陆今意上,此生再也无法解脱。 于是他换了一种说法,一种更能被他们接受的说法:「小逸,哥哥不能一辈子都依赖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我遇到麻烦会第一个叫你,但这并不是让你无时无刻在我身边。」 陆续意伸手握住他有些冰冷的手,语重心长地开口:「小逸,哥哥需要你,但并不是时时刻刻都需要你。」 少年低下头,思索又或者委屈,总之再抬起头时,他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道:「我明白了,哥哥。」 陆续意为自己成功开解一个小孩感到快乐,并未注意到少年眼中的划过的复杂的情绪,他像一个长者一样拍了拍少年的肩背:「今天不是周日吗,作业写完了吗?」 「写完了,但是……」 并未等他说完,下一秒陆续意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勐烈的敲门声,速度快而烈。 陆续意刚要开口问是谁,却看见少年白了一张脸,面上一丝血色也散去了,一双手捏在他的小腿上,酸痛一霎传来,陆续意一时失声,错过了最佳询问时机。 他看见那个刚刚还笑容腼腆的少年直起身,笑容散去后是凝固住的冷漠,他缓缓向大门走去,一步一步踏在陆续意的心跳,他已经许久未感到这种不安了,慌乱这瞬间攥着了他的心脏。 「陆逸,你他妈的装什么装,再不开门老子把你这儿给烧了信不信?」 铁门被锤得晃晃响,陆续意看见陆逸一步步走向门口,抵在铁门后低声厉色:「陆忧,你别太得寸进尺。」 第4章 陆续意被这两个字砸晕了,抵着床喘了口气,突如其来的耳鸣令他心神不定。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煳的面容,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孩拽着他的衣角哭,哭得稀里哗啦,哽咽着一声声叫「爸爸」。他伸手将小孩抱在怀里,哭累了的小孩两条胳膊搭在他的颈脖,温热的泪水蹭在他的衣领,昏昏睡去。 睡着了的小孩软成一摊泥,缩成那么小小一块,和猫一样小,抵在他的怀里,乖巧又可爱。 这是他收养的孩子,尽管在这之前他已经收养了三个孩子了,但这次却与之前并不相似,这次是这小孩选中了他。 孤儿院本就充满了机遇,或许在他来之前那些院长修女就已经给这些孩子灌输了争抢的思想,陆续意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当他第一次踏入这片区域时,小孩蹲坐在滑滑梯一旁,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衣,一双碧蓝的眸子透亮美丽。 他那时候还年轻,还分不清那些弯弯绕绕,只知道眼缘,他喜欢长得可爱又乖巧的孩子,于是当院长缓缓来迟时,他并没因为他的怠慢而感到生气,他指着不远处发呆的小孩,笑着问他:「那个小孩叫什么名字?」 陆续意那一天陪着这个叫做「安安」的小孩坐了一天,从清晨到夜幕降临,等到萤火虫一只一只冒出来,他反手捉住几只,献宝一样递到小孩面前。 他笑着说:「安安,你想看天上的星星吗?」 安安僵硬着抬头,陆续意看见他下巴有一道淤青,映在他白嫩的肌肤上显得格外突出,他迟钝得笑了笑,嘴角上扬明媚了整个五官,「要、要。」 他支支吾吾吐出这两个字,笑容却丝毫没变,陆续意五味杂陈,从身后伸出两只拳头,他将拳头搭在小孩冰冷的掌心,轻声道:「安安,你猜,星星在哪个拳头里?」 小孩咬唇发呆,盯着摆放在他面前的两只拳头髮愣,纠结着两只胳膊晃到了后面,「安安,猜、猜猜不到……」 「安安猜得到,」陆续意柔声细语,「安安很聪明的,要是安安猜到了,我就送个东西给你好不好?」 他笑着说话,熟练得弯下腰将小孩抱进怀里,手掌拍在小孩的后背,他将两只拳头里的萤火虫塞进一个拳头里,一只手捂住小孩的眼睛,捂热了小孩冰凉的脸颊。 「安安,这是星星。」 他张开拳头,萤火虫一只只飞出来了,微黄的光亮照亮了小孩消瘦的脸颊,暮秋冷得不像话,小孩瑟瑟往他怀里靠,眨着无措的眼睛,凭着感觉依偎在温暖里。 他用自己刚刚捉过星星的宽厚温暖的手掌包住小孩柔软的小手,「安安,作为猜中了的奖励,你愿意和我回家吗?」 安安是个多么乖巧的小孩,就有多么悲惨的身世,他自出生就被人抛弃在福利院门口,活到五六岁的年龄,衣服也只有一套好心人捐赠来的秋衣。 院长翻过日记,才发现自己从没怎么注意到这个拥有一双湛蓝眼眸的异域小孩,或许是哪儿来的混血,一夜情下的产物,又或者是什么家族资产争夺下的牺牲品,总之拥有这样一副面容的小孩总也不是什么平常人家的产物。最后的最后,院长合上日记,转身看向眼前高挑俊秀的青年。 「陆少,这个孩子,您真的要收养吗?」 第7页 陆续意用风衣包裹住小孩,将他抱在怀里,头也没抬:「对。」 安安在睡梦中发出了一声哭泣,这个笨拙乖巧,听话粘人的小孩从此有了个大名。 「陆忧,你不要太过分了。」 陆忧。 他的安安。 那个乖巧可爱的孩子,粘着他一声声叫着爸爸的小儿子,此时就在门的另一侧。 陆续意恍惚着听着门外传来的少年嘶哑暴怒的声音,下意识要起身,他错过了这么多年,那个一直粘着他,哪怕睡觉也要搂着他睡觉的小孩,现在是什么模样呢? 他强硬着起身,无视小腿疲软与酸痛,憋着一口气往门外望去,拐杖因他颤抖的心晃动。 陆逸抵着门警告门口无法无天的同学,一回头却见陆续意颤颤巍巍从房里走出来,一时心头慌神,他连忙上前扶住他,手在触碰到他瘦弱的肩背后,顿了顿。 「哥哥,你怎么出来了?」 他轻声细语道:「这没什么事,你先回去躺着,我马上就能解决掉。」 说完他果然扶着陆续意往房间里走,门口也凝滞了一瞬。但也只迟钝了一瞬,几秒后,陆续意听见少年青涩又恶劣得笑道:「陆逸,你那个病痨哥哥还没死呢?」 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在陆续意愣住的瞬间,陆逸哐得一下打开了门,一拳已经甩了出去。 陆续意尚停留在那句病痨哥哥,转头看见陆逸拳头呲了一摊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流。 陆续意定睛,缓缓抬起头,看向门外,那个被一拳打在下颌的少年。 这个年纪,算算他醒来的年月,安安还没成年。 刚领养的时候,安安才六岁,话还说不利索,他说要陪他过完每一个生日,在插上蜡烛后,他抱着四个孩子无奈得说:「以后爸爸只有你们了。」 但这也不能怪他,他真的以为能陪着他们长大成人,陪着他们娶妻生子,陪他们度过漫长岁月…… 少年变了许多,无论身高还是脾气,都与他想像中的不一样。那双水汪汪透彻的蓝眼睛被他遮起来了,不清楚是美瞳还是其他什么手段,陆续意一眼望过去,只见到一片黑。 黑色的头髮,黑色的眼睛,校服上涂抹得乱七八糟的颜色,紧抿着嘴,一动不动。他如一只战斗前期的猎豹,眼中冒出的火几乎要将他燃烧殆尽。 他有许多话要和他讲,但却又不知从而讲起,陆逸却在这剎那拦在他面前,下一秒,陆续意看见一个黑色的东西向他袭来。 那一拳头抛下来的瞬间,陆续意眼前只余一片红。 却没有一丝疼痛。 他感到头顶额角一片潮湿。 血不是他的。 那一滴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流的血蜿蜒曲折,起源点是挡在他头顶的一只臂膀。 陆续意颤抖着双腿,过激的记忆令他陷入了短暂的失明。医生曾告诫他不能产生过激的行动,但他没想到如今的自己会这么脆弱,竟然一点刺激也受不了。 晕过去的前一秒,一个温热的怀抱接住了他的下沉。 「哥哥……」 他又做了一个梦,梦中的那条巨大的鲸鱼变小了,小到了他一只手就能将它抱进怀里,那样小的鲸鱼却一口咬在了他的虎口,血液从那两个洞窟中潺潺流出,很快便染红了整片海域。 他快要死了,失血过多而引起的失神竟令他产生了错觉。那样可爱的鲸鱼变成了一个小孩,一个眨着蓝眼睛,下身却长着鱼尾的小孩。 他轻轻靠近小孩,低声叫他的名字:「安安……」 呢喃间,一只手搭在了他的额头,「体温正常,只是被吓到了产生了短暂失明,病者才刚出院不久,还是不能让他受太大的刺激……」 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结束,陆续意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入睡。 直到夜幕降临,陆续意彻底从睡眠中醒来,才发现陆逸依偎在他床边上,睡着的姿势应该是极不舒坦的,陆续意看着他皱着的眉,下意识要替他抚平眉头。 门口却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陆逸挣扎着睁开眼,陆续意只得收回伸出的手。 陆逸听见声响下意识往门外看,并未注意到已经醒来的陆续意,在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是谁后,他勐的直起身,径直走到来人面前,拳头已经伸出去,却又像顾虑到什么,停住了。 他压低了声音,却仍掩盖不住自己的愤怒:「你来干什么?」 陆续意也看着来人,那张极具异域风格的脸原来长大后是这幅模样。 但他并未说话,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陆忧走近了,眉头一挑:「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人。」 「陆忧,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陆逸咬牙切齿道,「有病就去治,正好这儿就是医院,让医生看看你脑子里都装的是什么。」 「不好意思啊,」陆忧咧嘴一笑,「我没病,这事又不怨我,动手也是你先开始的,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拳有什么问题吗,你哥身体这么虚弱你还不好好看住他,有这怨人的功夫怎么不好好想想自己做错了什么。」 「陆忧,你别太过分。」 「哎呀,恶人怎么还先告状了,」陆忧弯了眼,「扫把星,一看见你老子就倒霉。」 「这话原原本本送给你。」陆逸气笑了,反而恢復了之前的镇静。 第8页 「你就不怕你哥知道吗?」陆忧静默了一会,突然抬起头,一双眼暗夜里熠熠生辉,纵使陆逸很讨厌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嚣张的资本,那双多情却似无情的眼能惹学校里那么多姑娘花痴也不是没有理由。 「你倒可以试试,试试我哥到底是信我,还是你这个外人。」 话语刚落,陆逸看见一个身影敏捷得略过他向前跑去,等他反应过来后,看见陆忧站在陆续意的面前,居高而下地看着他。 「喂,你弟弟在夜总会打工,你不会不知道吧?」 第5章 陆续意确实惊住了。 在他脑海里,那个物慾横流的世界与眼前这个干干净净少年泾渭分明。 但他很快又顿住了,他转动自己僵住的眼珠,将目光移到面前这个笑容恶劣的少年,他看见少年双手交叉抱胸,这一切与他记忆里那个可爱软糯的小孩没有一分相似。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种荒诞感,难言的情绪在他胸间酝酿,他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他怀疑那声陆忧是他听错了,那其实是他的幻觉,人在极端思念中是会产生错觉的。 但下一秒,少年不耐得开口,彻底打碎了他的希冀。 「老子叫陆忧。」他挑了挑眉,少年期清澈的声音还未褪去,眉眼却逐渐与小时候那个粉嫩可爱的小孩重合。 希望被颠覆,无力涌上心头,那些千言万语陡然枯萎了,陆续意抵着拳头咳了两声,重新回到了之前虚弱的模样。 陆逸几步上前为他盖好被子,着急得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解释。 「哥哥,我去那边不是自愿的,我是因为……」 陆续意打断了他的解释,于情于理,他都相信他。这样一个气质干净的好学生合该站在国旗下宣誓,哪怕出现在夜总会也只会令人联想到逼迫,人都是双标的。 除了爱外,偏袒也是会转移的。 他的那些偏袒逐渐偏向了陆逸这边。 「我相信你。」他说,声音其实并不大,正好能飘入眼前两个主角耳里。 于是陆续意很快感受到陆逸抓着他手的动作收紧。 陆忧咬牙切齿道:「果然是兄弟两。」 他大概是还想骂出什么来的,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最后只从鼻间轻蔑得哼了声,便转身扬长而去了。 陆续意惆怅得躺在床边,倚着寒冷的夜色作伴,窗外寒风凛冽,陆忧迈出的步伐捲起一道疾风准确打在了他的心头。 他突然产生了一丝荒谬的错觉,这是一场未醒的梦。 此时他并未注意到在他身侧,另一双眼仍然凝视着他。 夜已深了,潇潇秋风颳在摇摇欲坠的窗户上,陆续意打着点滴,刚喝下去一碗药,昏昏欲睡间听见有人开口,他强忍着困意睁开眼,看见陆逸坐在临床一眨不眨看着他。 「哥哥,你不好奇吗?」 很难形容那是双怎样的眸子,陆续意见过的美人并不少,纵使他对爱情没有多少了解,但爱情与美色并不相干,在前世应酬时他常常会定在酒色场所。他喜欢透过酒精去看那些娇滴滴的美人,这也不是什么恶趣味,他有男人的通病,却又不屑与他们同流合污。 看美人与糟蹋美人是有本质区别的。 好似他那要死不活的混帐爹,临死前还嚷嚷着要去找那些小姐,莺莺燕燕念出一大串名字,陆续意最后已经没有多少恨意了,他居然产生了一丝悲哀,他这老爹一辈子的唯一干的人事,大概就是没有将他们正房母子赶出家门。 美人比作什么都是一种羞辱,美人就是美人,漂亮的事物,看见后赏心悦目的珍宝。 现在的陆逸就是这样一种珍宝。 他竟有双在暗夜里依旧清亮的眸子,水潭里落了石子一般慌乱,他好似很怕他,却又不自觉向他靠近。 神智恍惚的这瞬间,陆续意看见了前世的自己,喝醉了后于酒馆里彻夜不归,烂醉如泥瘫在角落,如世上每一个失意人一样怨天尤人。可与前世不同的是,此时自己早没了那可以将自己叫醒的好友,那样青竹般凌冽的香气,那样一把热忱炽热的手掌再也落不到他的额头。 「哥哥……」 陆逸不知所措顿在原地,他只是想为他探一探体温,却没想到会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 「我信你,我信你……」 陆续意喃喃道,不知是说给谁听,他已经分不清虚幻了。 陆逸触及他微烫的额头,回想起医生的嘱託,这些都是自然现象才稍稍安下心,他其实有些羞愧的。 若不是他招惹了那个疯子,哥哥也不至于被吓得入院,都怪自己太过冲动,怎么这么多年了自己还学不会控制情绪。 可惜没有如果。 翌日清晨,陆续意醒来后,房间里已经没了陆逸的身影,他捂着自己昏沉的脑袋,回想起昨晚,那些回忆像是挨个打上了马赛克,他只记得最后陆忧对他冷哼了声便转身离开了。 那时夜已经深了,陆忧这么冲出去,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呢? 陆续意嘆了口气,他还是放不下他,这个最小也最娇气的孩子。小时候就属他调皮,三天两头入院,让他费了不少心。 可惜如今都已成了过往。 陆续意没想到自己第二条命了还脱离不了当爹的命,一时苦中作乐笑出声来,门口来换吊瓶的护士小姑娘迈着轻快的步伐进来,笑嘻嘻替他丢去昨晚扎上的针头,一面又不自觉往他脸上瞟。 第9页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在医院醒来了,不同于第一次的拘谨,陆续意扭头对她笑了笑。 本是带了点礼貌的笑,却没想到小姑娘却红了脸,咬着下唇,眼里的火愈发炽热了。 「那个,我,我也是帮别人问的哦,」小姑娘笑得腼腆,眼珠却总是在他脸上转,「你有对象吗?」 陆续意一时顿住了,他这才抬头仔细观察了一下女孩的神情,脸上的红晕快蔓延到耳根了。 他怪异得指了指自己,而后失笑道:「没有。」 「真的吗!」 几乎没控制住自己的音量,下一秒,陆续意听见这小护士用一种极热切的目光看向他,眼中的火就差实体烧出来了。 陆续意顿了顿,老实回答:「确实没有。」 他下一句话其实是要解释自己躺在病床上多年的传奇经歷,但并未等他长篇大论讲故事,小姑娘眼冒星光握住他的手:「那你愿不愿意、呃,愿不愿意和我……」 「他不愿意。」 突兀的,一道声音从门外响起,这是道极为熟悉的声音,熟悉到陆续意昨晚还听见声音的主人对他表达出的轻蔑。 陆续意不可思议得扭头,一个身影倚在门口,他今天穿了一身校服,蓝白色的运动套装,偏偏被他穿出了秀气,他蹙起眉头,似是嫌弃道:「这么一个病秧子你也下得去口?」 陆忧没了小时候那双湛蓝的眼睛,说话方式也天翻地覆,陆续意一时语噎。 他有些纳闷得想,小孩子果然是一天一个样子。 小护士被门口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指着他问:「你从哪儿来的?」 「不从哪儿来,你换好药没,换好就麻熘点滚出去,哪儿那么多话?」 「你你……」小姑娘眼看着要哭出来,陆续意这才抬头重新打量眼前这个顽劣少年。 「对一个小姑娘嚷嚷什么,要冲就沖我。」 陆续意说话的声音沙哑,昨晚受了点凉,此时还没好透,气势却一点没落了下风,当了那么多年上位者,气势自然不会轻易败落。 陆忧直到这时才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病痨青年。 陆续意自活过来后就没照过镜子,病房里自然也没有专门的镜子让他照一照。他并不知道他有一张怎样羸弱的脸,不知道他消瘦的脸颊与他前世那张脸像了七八分。 他冷着脸这么瞥过来,正对上陆忧的眼,苍白的面上因激动染上了红。 陆忧心尖陡然刺痛,他抑制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再次抬头时连自己也不知道血液开始沸腾。 他疾步上前,从病床边上扯开那个碍事的女人,他紧紧抿住下唇,上下牙喀嚓作响,他此时已经接近偏执,他这么近得靠在陆续意身边,那双眼似乎要将他上下临摹一遍,时间静止了。 陆续意从最初的诧异中逐渐变成了淡然,他不知为何安安会变成这样偏执,但在他最初的回忆里,他的安安依旧是那个可爱懂事的小孩。 陆忧快疯了。 他的记忆出现了片刻紊乱。 前半段,他于雪夜静坐,坐在那片凝着冰霜的草地里,孤儿院其他人就在不远处,欢笑声阵阵传来,是很温馨的场所,但那份温馨却并不属于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与他人并不相似,他有着一双蓝色的眼睛,院里最聪明的哥哥告诉他,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他茫然得想去问他,却被覆在雪下的枝干绊了一跤,于是整个淹没在大雪中。 那样纷纷落下的冰莹,从不会因为他闷声的哭泣而暂停。 后半段,他见到了那个将他带出孤儿院的人。 那人的身高有那么高,身上穿着一身毛茸茸的大衣,比他所有的衣服加起来还要暖和,男人来的时候是秋天,孤儿院里罕见做了一场大餐,站在最中间的院长郑重宣布,这是个攀龙附凤的好机会。 孩子们不知道攀龙附凤是什么意思,傻傻问他。 院长说,只有跟他走,就再也不愁吃不愁喝啦。 这是个多么诱人的条件。 名叫安安的小孩暗暗发誓,这个男人一定要属于他。 后来他果然成功了。 第6章 他确实过了几天好日子,几乎每天都在思考如何虚度时光,他不善言辞,许多话不知如何说出口,他还有轻微的结巴,是长久不与人交流的后遗症。 但这些过往最终被治癒了。 那个将他收养的男人常常将他搂在怀里,温暖的怀抱驱除了他身上所有寒意,在那样一个瑟瑟秋夜里,他跟着男人回了家。 那是段美好的日子,尽管好日子总伴随着意外。 男人应当是个有钱人,家里除了他还有另外三个小孩。 他们叫他爸爸,是那么熟练和热忱。 他也想开口叫他,可往往爸爸两字只能勉强叫出一个「ba」,他想他是笨的,和孤儿院其他小孩说的那样,安安是个笨孩子,哪怕将苹果分给他也总会熬到苹果腐烂那天,他不敢吃,他怕吃了就再也没有了。 所有他想藏起来的东西都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譬如苹果,譬如父亲。 将他带回去的第一天,他有了一个崭新的人生,男人叫他陆忧,他说希望自己无忧无虑,他说他是他见过最可怜的小孩,他伸手揉他的脑袋,一下一下。 第10页 男人的怀抱是温暖到懒散的,安安在这份安详中渐渐闭上了眼。 他的人生从此翻篇。 他本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如男人赠给他的名字那样,一直那么无忧无虑,可是变故从来不曾将他放过。 那天下了一场大雪,殡仪馆门口起了争执,年龄最大最有主见的大哥坚持土葬,二哥三哥却执意将父亲带走,他们不愿接受父亲的死亡。 僵持了一段时间,陆忧抬起头看向那片悠悠蓝天,蓝得透彻,蓝得优雅,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可是并没有下雨,原来天气预报和父亲一样,都是会骗人的。 可是人死了,天上本该下一场雨。 天上没有风也没有雨,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陆忧在争吵中转身离开,孤儿院的经验告诉他,他得找个地方哭泣。不然他会疯掉的。 陆忧有世上最漂亮的蓝宝石眼睛,是他父亲告诉他的。 可他短命的父亲还没教会他如何为人处事,就与他相隔人海。他不懂变通,他偏执着相信来生,他想或许哪天自己走在大街上,就能见到父亲的来生,那一定是个极好的相遇。 陆续意盯着眼前少年,看着他的眼眶从微微发红变成盛满泪珠,那一连串的水滴好似童话故事里的珍珠,他的小儿子依旧那么漂亮,就连漂亮带来的脆弱也一点没变。 这确确实实是他那个娇滴滴的小儿子,陆续意仅剩的最后一点疑惑也消散了。 「你……」陆忧惊慌得抹去眼角掉下的泪珠,他许久没有产生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但在看清这张脸后,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重新涌上心头,怎么也无法消散。 他的眼里只有这张脸了,这张日思夜想的脸,这瞬间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这是他死敌的哥哥,他满腔的激情在烈火中燃烧,那些岁月成了火后的死灰。 陆续意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陆忧攥着他的肩益发紧,几乎将他捏痛了,他现在的身体怎么也承受不了血气旺盛的少年人的用力,他忍不住咳了几声,才将少年的思绪打回了原处。 」你怎么了?」 陆续意最终还是没忍住开口,尽管此时并不是一个相认的好时机,但他依旧想伸手抱住眼前这个刚烈到脆弱的少年,用自己的怀抱借他汲取温暖。 即使他已不像上辈子那样拥有一个强健的身体。可出于一个父亲对孩子的关爱,这些都无所谓。 门口的护士看呆了,在医院工作了这么久,她还是头一次看见性格这么易变的人,一会凶得好像要吃人,一会又脆弱得好像小熊软糖,这世界真玄幻。 护士刚想咳嗽一声,让这趴在病床上的人识相起来,自己要换药了,但没等她开口,那人便自己起来了。 陆忧五味杂陈,脑海里的过往和现实在打架。 他是被大哥逼来给陆逸他哥道歉的,昨晚的事闹得太大,他那群狐朋狗友在他哥厉声胁迫下把他这几天和陆逸打架的事儿全都交代了,转头又和他建议要他先发制人,在他哥生气之前摆平过去。结果还没等他想好对策,他哥就已经知道了。 他真是一点也受不了陆逸那孙贼端出来的三好学生的样子,顶着学生会的名头让他一点面子都没有,横竖在学校里看他不顺眼,那记录本一天到晚就顾着记他的名字了。 最憋屈的是老师也愿意信他,照着记录本挨个打电话给家长,他哥脾气本来就阴晴不变,从他爸英年早逝后就一直端着,在家他最怕的就是这位大哥。偏偏老师给他哥打电话的次数比他给他哥打电话的次数都多,导致他都不怎么敢在家里吃饭。 前几天他和朋友们一起去玩,被他们拉去一个新开的bar,结果好死不死发现陆逸居然在这打工。 陆忧当场就笑出声了,一想到这人在学校里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再看现在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当机让经理把那傢伙叫到面前好好羞辱了一番。 他从不觉得自己做得多过激,哪怕那场bar里许多富二代和他是同一个学校的,但看着昔日清高冷傲的学生会长青白交加的脸色,他心里别提多爽了。 但这还远远不够,他要将陆逸施加在他身上的羞辱全部偿还给他,这傻逼不是喜欢告状吗?不是喜欢叫家长吗?正好前几天听说陆逸那哥哥从植物人状态中醒过来了,为此,万年好学生的陆逸还特地请了假,从学校里赶回了家。 陆忧觉得时机来了。 陆逸不是爱装好学生吗? 不是爱告状吗? 不是喜欢打电话给他哥么? 他陆忧就要把陆逸施加在他身上的一切痛苦加倍返还。 陆忧确实做到了,他抵着门给了陆逸一顿羞辱,让陆逸他哥看见自己挨了一拳,接着自己再顺势揍回去,横竖名声败坏的不是自己。 接着又乘着陆逸怒极的时候把他去夜总会的事儿抖搂出来,简直完美。 陆忧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平平无奇小天才。 小天才陆忧当晚被朋友们灌得死醉,跌跌撞撞才回了家,刚迈进家门,就看见他大哥,二哥,三哥齐齐端坐在一张桌子上。 大哥坐在桌头,陆忧余光瞥见他二哥和三哥先后打了个哈欠,应该是被硬拖出来的。 可大哥一个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陆忧酒醒了一半,低着头站在桌前装傻。 第11页 其实硬要说,他倒不是怕他哥打他,他只是单纯得,不能接受在别人面前挨打。 可他大哥老爱杀鸡儆猴,哪怕没有人也要制造出人,譬如现在。 「你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 「错哪儿了?」 「我不该去招惹陆逸他哥。」 「不错,跪下。」 这是他挨打前的一整套流程,接下来自己只能忍着疼痛,咬牙坚持竹鞭拍打在他后背的痛苦。 在例行挨完打后,他哥却一反常态停在他面前,他大哥有张薄唇,抿起来的时候整张脸显得过于严肃,笑起来又有点甜,可惜自父亲死后,他们就很少见到大哥笑过了。 那场葬礼过后,他大哥担任起了当家做主的重担,家中事他事事都要关心,就和第二个爹一样。不同的是这位爷是个严爹。 陆忧其实很怕他大哥,他是最小的那个,也是最晚才能当家做主的一个,也就是说他是要被他大哥揍得最久的那个。 此时他看见他大哥嘴巴一张一合:「明天去给你那个同学哥哥道歉。」 这不是建议,这是命令。 陆忧一瞬间蔫下去了,怎么说自己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搁那群非富即贵的狐朋狗友里也是山鸡里的凤凰,怎么非得和这不识好歹的野白莲槓上了呢? 但无论如何,他也只能照做。 于是今天一大早,他就提着他大哥给他塞的苹果鲜花,来赔礼道歉了——虽然一开始他只是打算把东西放下后潇洒离开。 昨天他其实没怎么看清陆逸他哥的脸,他对陆逸的怨恨已经到了恨屋及乌的地步了,当天开门又正好被结结实实打了一拳,更是惹起了怒火,头晕眼花间只影影约约看见一个面色苍白、形态消瘦的人拄着拐杖朝他走来,连样貌都没看清。 昨晚更是如此,大晚上病房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檯灯,他能看清人脸才见鬼了。 世事无常胜有常,他只能说一句造化弄人。 陆忧调整好自己的心绪,才从刚刚的失神中回过神,他确实有无数的话想说给父亲听,但他明白,眼前这个和父亲有着七分相似的人并不是父亲。 于是他开口,声音略带沙哑:「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他将手上提来的苹果和鲜花放在床头柜,又想伸手替他将靠在身后的枕头放好,陆续意被他一系列的动作整蒙了,想说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 低头思索间,陆忧握住了他的手,温暖而湿热的掌心,一如许多年前,陆续意第一次牵起那个名叫安安的小孩。 第7章 陆续意怔了一瞬,还未好好感受余温,就见少年起身目光扫视四周,从角落翻了个椅子自顾自坐下。 之前还骄傲不羁的脑袋压得死死的,零碎的发尾也掩不住耳垂的微红,他从一旁的水果鲜花篮子里掏出一个苹果,小刀抵在苹果皮上来回刮擦。 陆续意听见他别扭道:「你、你别误会,是我大哥逼我来的,不是我自己想来的,你别想太多了……」 小孩紧张起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结巴,陆续意觉得好玩,唇角的笑不自觉勾出来了。 他又像之前哄小孩一样柔声道:「嗯,我相信你,你一定是因为被大哥逼着才不得不来的。」 「那是,你看我什么时候低过头?」 陆续意点头:「确实,你从小就这样。」 他将手搭在小孩柔软蓬松的发顶,轻轻揉搓。这是他从前最喜欢的动作,摸小孩的头髮就和撸猫一样,毛茸茸的毛髮扎在他的掌心,猫和小孩都是乖巧的,一哄就开心了。 这招百试不厌,哪怕在他业务最繁忙的时候,只要回到家,不论多晚,家里的四个孩子总是齐齐端坐在门口,脑袋凑过来,他得一个个摸过去,这群小孩才肯扭头去睡。 他曾振振有词和他发小说,这是他家的传统,从他妈传到他身上,再从他传到这群小孩身上,说不定之后还得继续传下去。 他发小和他说,这只是孩子们对他保留的依恋罢了,和传统搭不上什么关系。 他发小为了验证这一点亲自给他演示,手掌摩擦过这群小孩的头顶,除了老大礼貌性拒绝了,其他几个好似得了什么癫症,个个摇头晃脑着抵抗。 发小摊了摊手:「你看,他们只听你的。」 陆续意笑得不能自己。 他清楚得明白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他的小孩却是别人家的孩子。他毫不怀疑,哪一天他不在家了,这群小孩也能自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后来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想那样,他们确实把自己养活了,却也与他理想中的产生了偏移。 出神的时间久了,等陆续意回过神,发现一个削好的苹果凭空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是个奇形怪状的苹果,陆续意余光瞧见垃圾桶里那些厚厚的苹果皮,抬头瞥了一眼陆忧。 陆忧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他辛辛苦苦削了半天苹果,就等着他吃下去呢,他哥说了,他来赔礼道歉一直得到病人自愿吃下他削的苹果。 他满怀期待得看着陆续意,眼里的星星都要冒出来了。 陆续意苹果递到嘴边,刚贴上又停住了,他想起什么,扭头对陆忧道:「今天是几号?」 他记得陆忧的生日是在秋天,他醒来的日子也是秋天,屋外是满天的枫叶。 第12页 「七号……还是八号来着,我忘了。」 「那你生日已经过了吧?」 「早过了,上个月……呃,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陆忧警惕往后倾,俨然一副防骗的模样,「你调查我?」 好啊,他就知道有陆逸这种白莲弟弟,他哥哥绝不是什么好人,他好心好意来医院给他削苹果吃,他居然还想套我话! 亏他长得和他爹那么像!人品简直不能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陆忧痛心疾首,刚想发火,却见下一秒眼前病弱青年一巴掌拍在他的后颈,打断了他的思绪,「给我也拿一个苹果。」 这力道把陆忧拍蒙了,他是没想到陆逸他哥在病床上也有这么大力气,他几乎是下意识顺着他的话从篮子里挑了个苹果递过去。 下一秒他就看见陆续意扶着小刀顺着苹果刮圈,眨眼的功夫一整圈的皮就这么落下来了。 陆忧盯着那个削得可以称得上圆润可爱的苹果沉思了一会,很快得出了结论。 他怒道:「你不吃就不吃,看不起我削的丑丢掉就算了,干嘛还要嘲笑我!」 陆续意一顿,对比手上两个苹果,不禁失笑。 这样对比,确实很像嘲笑。 他低头看着陆忧递来的苹果,一口咬了上去,随后又将自己手上的苹果推到陆忧面前。 他柔声道,「这是给你的。」 那么一个圆润可爱、冒着香甜气息的苹果,陆忧向来拒绝不了。 准确来讲,他拒绝不了一切苹果及苹果演变来的食物。大抵是小时候孤儿院那段饿的面黄肌瘦的日子令人太过深刻,以至到了后来,他面对山珍海味兴致缺缺,唯独对苹果情有独钟。 可不论如何,苹果既不是肉也不是蔬菜,一天到晚把苹果当主食吃总不是什么好事。 陆续意当时便让保姆变着法学菜式,将各种各样的菜变成苹果的形状,再端到陆忧面前,哄着他吃下去。 往往等陆忧吃下去,才明白自己被骗了。 陆忧就是这样一步步开始接受新的事物,可对苹果的热爱不减,他多么喜欢这样汁多甜美的水果,一口咬下去,冰天雪地里待一天也不难过。 陆忧怔怔盯着陆续意递来的苹果发呆,这苹果削得确实好,和记忆里父亲削给他的一样干净。 或许是陆续意看向他的眼神过于柔和,或许是记忆里那段回忆在发热发烫,总之他被蛊惑般接过了那个苹果,象徵着潘多拉盒一样的东西就这么实体化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他放下,但他抬起头,那双与父亲极为相似的眼睛在看他,他居然从中看出了宠溺。 于是他咬了一口。苹果这种东西,毋庸置疑是好吃的。 陆续意这么看着他,笑着看着他,「你削一个给我,我削一个给你,我们就算扯平了。」 「这次我原谅你了,下次,不要再欺负陆逸了。」 陆忧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病房,门口值班的护士早换了一批,这时进来的是一位老练的中年女人,梳得一丝不苟的头髮,她迈着平稳的步伐走到床前,将高处的吊瓶取下。 陆忧没控制往后再看了一眼。 陆续意闭上眼靠在床头,粗大的针头扎入那样苍白脆弱的肌肤。 阳光撒在他的脸上,他似有所感,抬头对门口笑了笑。 陆忧终于落荒而逃。 陆续意的梦境总算不再是噩梦,世上本也没有那么多噩梦能做。 这次他梦见的不再是鲸,那样庞大的鲸消失了,一个小孩取代了他的位置,小孩对着他笑,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蓝色的眼眸猎取了他所有理智,小孩总是那么不安。 「安安……」 他在梦里唿唤他的乳名。 —— 陆逸莫名其妙被陆忧塞了一张纸。 大课间还没结束,班上一片混杂景象,有的去厕所还没回来,有的则瘫在桌上睡着了。陆逸本来也有点困,双手扶住脑袋昏昏欲睡,但没等他合上眼,陆忧如疾风一般,将一张什么东西拍在他桌上。 陆逸瞅见陆忧那张脸,刚刚酝酿起来的瞌睡虫霎时灰飞烟灭。 他警惕得盯着陆忧,这位学校里有名的纨绔子弟最爱搞些恶作剧,开学到现在只要沾上他名字的就没什么好事。 一会把学校里的小姑娘给他写的情书贴公告板上,一会又在期末联考上涂涂画画考了个零蛋,把班主任气得离职,说是混世魔王也不夸张。 何况他们两人的关系甚至称得上死敌,他可没忘前几天这臭傻逼对他哥做了啥。 陆逸警惕得盯着他,从座位上站起,撸起袖子随时准备干架。 但他等了一会,也没等到想像中的拳头。 于是他抬头看了一眼。 混世魔王变扭转过身,极不情愿地说了句,「看好了回我。」便转身离开。 陆逸狐疑地捏起那张纸,想了想,还是将他展开。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为了弥补我给你及你家人带来的困扰,我决定在之后的几天里替你照顾你哥,特此说明,望批准。」 第8章 陆逸觉得陆忧大概是吃错药了,不然凭藉他的逻辑,他无法理解这张纸上向他呈现出来的信息。 但也可能是恶作剧,陆逸知道这个二世祖最爱做这些捉弄人的活儿,别人越难过他就越开心,这种缺德事他干得最得心应手。 第13页 总而言之,他没把这件事当真。 所以当第二天,他在自家哥哥的病房里看见陆忧时,他面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用晴天霹雳来形容。 偏偏他哥没有一点防备,笑意盈盈让陆逸过去和他们坐在一起。 陆逸只得听话走过去,他被陆续意拉着做到床边,低头看见哥哥手上扎上的针孔,心头一阵发酸,他刚想说些什么,耳旁另一道声音比他先一步发声。 「被子盖好,万一又感冒了怎么办?」 陆逸抬头,简直不敢相信这声音是从那个混世魔王的口中说出来的,他这种人不是向来只顾着自己吗,什么时候关心过别人? 陆续意照着他的话盖好被子,「好。」 陆忧又把头扭过去,耳尖却红得发烫。 陆逸从没想过和他和解,却只能在陆续意的目光下和陆忧握手言和。 呸,回去他得去把手洗干净,去去晦气。 显然陆忧和他是一样的想法,在出院的路上,陆忧盯着不远处发亮的汽车,踢了踢脚下的石子。 路灯是昏黄的,漂亮的只是路灯下的人。陆逸背着光站着,身影被拉得很长,他抬头盯着月亮发呆,「你有什么目的。」 陆忧挑了挑眉,「不知道。」 「我警告告你离他远些,」陆逸声音平静,目光却锐利如刃,「为什么不听?」 「你觉得我会对他做什么?」陆忧觉得好笑,「还不是我哥,他让我来给你们道歉,不然你以为呢?老子恨不得离你远远的,晦气鬼。」 「那样就好。」陆逸点了点头。 医院的夜晚总是阴森的,凛冽的寒风钻入骨髓,两人伫立对视,许久,陆忧轻笑一声,笑声里仍透着轻蔑。 「陆逸,你奶奶还没回家吗?」 声音打破了寂静,是亘古以来最冰冷的冰刃。 「还没。」 陆逸撂下这句后便扭头离去。 他依旧没有回头,自然也没看见路灯下那位以纨绔着称的少年竟流露出落寞的神情。 陆逸从不为他人驻足。 他的脚步继续前行,他的前方还有目的地等他到达。 风中遗留下的过往如烟,从陆逸鼻息中吐出。 他一直走到了陆续意病房门口。 他倚着病房门缓缓下坠,心头一腔怒火化为死寂,深夜适合回忆,可他回忆里的人都不在了。 奶奶从哥哥回来后就再也没回来,她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她的子孙不止陆今意一个,她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她已仁至义尽,在陆今意最危及的时刻她还没有将他抛弃,甚至为他找好了后路。 这毕竟是她的亲孙子,与他是不一样的。 她如最开始那样突然出现,现在又转瞬即逝,只堪堪留下一个电话,如十年前那般,给了他希望又将他抛下。 陆逸想起自己的过往,那段极黑暗的岁月,那些需要紧抱着伙伴才不至于被人抛下的岁月,人命按斤称的岁月。 他在一个春日见到了一对夫妻,一对不会在牵完他手后急忙洗手的夫妻,他们会带他去游乐园玩耍,什么好吃的都会让给他。 他坐在旋转木马上欢笑,笑容被拍成照片制成相册,他的人生里才刚开始有了色彩。女人是他的妈妈,男人是他的父亲。 一场车祸的到来席捲了一切,在一片废墟中,他的希望被埋葬了。 那些刚刚燃起的希望来得那样快,走得也是如此迫切,他重新回到了孤儿院,那些人看他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劣质品,他们说第一次见到被人退货的小孩,他们说你真可怜,院长将他作为反例,告诫初来乍到不听话的小孩。 你们再这样调皮,以后就和他一样,没人要。 指尖捣在他的额头,他难过极了,可是眼泪不能落下,院长指定的规矩说只有不听话的小孩才会哭。 于是他爬进小树林里,那片美丽的白桦林,北方的寒冷总是少不了这片灿烂的金黄。 他在这里哭,他在这里笑,他的人生好像总脱离不了悲伤,他的眼眶总是浮肿丑陋,他变成了真正的异类。 八岁那年他第一次上学,资助他上学的好心人并未留下姓名,他和那些拥有平常家庭的小孩一样,开始自己的求学之旅。 他发了疯得学习,过往攒下的痛苦化成了动力,从入学到如今,他一直是老师口中最乖巧懂事的学生。 他要厚积薄发,他相信自己的一切过往都是为了如今,为了未来有一天可以彻底摆脱过往的黑暗无光。 他想自己是失败的,可失败中又多了些幸运。他的幸运和不幸总是同时出现,上天与他开了玩笑,人生确实不止眼前苟且。 还是不知何时才能到达的彼岸。 资助他上学的老人是当初预备收养他的夫妻的母亲,那位白髮苍苍的老人告诉他,他还有一位至今昏睡不醒的哥哥,是那场车祸中的唯一倖存者。 他被带去医院,隔着玻璃看见那个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针管的少年,那个和他阴差阳错只差一点就能成为兄弟的人,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于是他转头,对着陆奶奶坚定道,他说,「我要救哥哥。」 他本无牵无挂,人生苦短,他唯一的牵挂只是想要一个亲人而已,他要等哥哥醒来,推着他去春暖花开的世界转一圈,他可以放心得叫他哥哥,不会有人暗地里叫他扫把星和丧门星,他的人生里还有一个人与他紧紧相依。 第14页 哥哥。 他问奶奶,哥哥的名字是什么。 奶奶说哥哥叫陆今意。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奶奶说那对夫妻也给他取了一个名字,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陆今朝。 今朝今意,珍惜当下。 多好听的名字,陆逸眼泪落下来了,原来他在不知名的地方失去了这么多万一。 他开始等哥哥醒来,所幸他终于等到了。 他这个年纪,爱情可以晚点来,但是哥哥得赶紧醒来。 他要带他去许多地方,带他见识人生中那些最美好的百态,推着他环游世界,那些只活在他想像中的人生曾离他如此近。 所幸,他终于如愿以偿。 人生本就是酸甜苦辣。 陆逸跪坐在冰冷的病房外,数不清的回忆清洗了他的意识,他看见星星在眨眼,围着月亮许愿。 于是他也闭上眼,振振有词道:「我不是扫把星。」 他说,声音陡然拔高,发出一声幼兽遇害的悲鸣,他有眼泪,也顺着脸颊流到了看不见的角落。 门口站着一个人,陆逸没有看见,他只一味茫然,茫然得哭和笑。 「你是个好孩子。」 温暖的怀抱将他环住,熟悉的香皂味传来,陆逸闭上眼,他知道自己还在梦中,梦中的父母总是这样安慰他的。人生确实很长,他喃喃自语:「我去那里打工是为了救哥哥。」 黑影沉默,他伸手抚住少年冰冷的额头,他将额头与他相贴,温暖便传递开来,他从鼻间哼出音调,不知道是什么年代古老的曲子,悠悠缠绵的催眠曲,被柔和得哼唱出来了。 他被抱着缓缓睡去,梦中母亲看着他,笑颜如花,「今朝见到哥哥了么?」 他急急答道:「有的,哥哥可喜欢我了。」 他伸出胖乎乎的手,贴在母亲的怀里,他有很多委屈想哭出来,但在看见母亲那瞬间难过又化作了笑意。 他说:「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们呀?」 母亲看着他:「我在你每一个梦里,今意想看见妈妈就能看见啦!」 于是他放心睡去,打着唿噜睡得七仰八叉,母亲的怀里是他最后的避风港。 陆逸是个顶乐观的小孩,虽然从他冰冷的外表中看不出来,但他确实是个忘性很大的好孩子。陆续意拖着陆逸睡在家属床后反而自己失眠了,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醒来时,正好看见面前堆了满满当当的各色早餐。 中间隔了一张纸,左边是西式的,右边是中式的。 陆续意抬头看着眼前两个大好青年,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你们不用上学吗?」 学霸为首的陆逸淡然一笑:「学完了。」 学渣为首的陆忧嗤笑一声:「那用学?」 陆续意一时语噎,扭头吃完了陆逸买来的中式小笼包豆浆油条。 陆忧不能接受:「你也喜欢好学生?」 「不,」陆续意顿了顿,「我只是喜欢乖孩子。」 陆忧问:「什么是乖孩子?」 陆续意笑道:「不会无缘无故欺负别人,不会随意取笑他人,不会践踏别人的劳动成果,在课堂上不会给老师捣乱,不会仗着自己有钱就看不起其他同学……最重要的是,不会随便动手打人。」 陆忧:「……」 陆忧:你直接报我名字得了。 他不服气得抬起头,刚想反驳,对上那双肖似父亲的眼睛,却又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他恨恨得想,要是父亲还在这儿,是绝不会让他在别人面前落了面子,他父亲最心疼他了,做什么都不会责怪他。眼前这人只不过是有张和他一样的脸,一点也不像他父亲,他当时真是瞎了眼了! 他在心里嘀嘀咕咕讲了一堆,心里腾升的委屈被他刻意压了下去。还是没控制道:「你就不能吃一下我买的吗?好歹也是我……也是我哥的心意!」 「你不能这么没有礼貌!」 第9章 陆续意讶异道:「是你哥哥叫你来的吗?」 「当然……呸,是我主动要来的。」 陆忧话到嘴边打了个弯,他这瞬间想起昨晚他大哥暗淡下的眼睛,危险得好像下一秒要把他吊起来暴揍一顿。 昨晚他回家得晚,客厅的灯全都暗了,他如往常一样蹑手蹑脚往楼上走,却在脚刚沾到楼梯时,客厅的灯剎那间全都亮了。 他如一只躲无可躲的逃犯,僵硬得接受法官的审问。 「刚刚去哪儿了?」 「去看陆逸他哥了。」 「老师说你今天没去上课?」 陆忧浑身发抖,咬着牙道:「那不是因为陆逸他哥等着我吗?他现在不能没有我,陆逸好孩子天天上课压根不能陪他哥看病,只有我……呃,只有我能陪着他!他哥说了,看见我能多吃下三碗饭呢!」 陆忧说完立刻把脑袋埋进衣服里,但他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他大哥提着鞭子揍他,寂静的夜晚只余两人的唿吸声。 「陆忧,」男人笑不露齿,一双眼将他上下扫了个遍,「撒谎可不是好孩子。」 可他从来也不是什么好孩子。陆忧在心里狡辩。能让他变好孩子的人早就走了。 但这些话他不敢在他哥面前讲。他在外面多么恣意,在家就有多么拘谨。 他抬头盯着头顶摇晃的华丽吊灯,沉默了会,突然开口:「大哥,我们家灯多久没换了?」 第15页 陆家客厅有个布满钻石宝石的吊灯,那么多闪光的东西凑到一起本是俗不可耐的,可偏偏陆续意去找了个设计师朋友,硬生生设计出了宝光琉璃的视觉效果。 陆忧从小到大生活在这片琉璃中,他的悲欢喜乐全在这片灯光下。 「什么时候这盏灯换了,我才能变成好孩子吧。」 他知道自己给他大哥立下了一个绝不会完成的任务,哪怕陆氏破产,他大哥也铁定不会让这栋房子产生一丝一毫损坏。 人本是这么双标。 陆家人更是如此。 他再次转身上楼离开时,这次他大哥没有叫他。 他顺利走到了二楼,拐角处却再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 陆氏当家顶樑柱竟露出一副错愕的表情,陆忧想,要是被堵在门外的那群记者发现,不知道能编排出多少离奇新闻出来呢。 陆续意不知道这些,他只觉得今天的陆忧和之前的陆忧有种天翻地覆的变化。很难说这种变化不好,但这种不知从何处冒气的竞争劲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陆逸被陆忧一番话噁心得不行,往陆续意面前凑了凑,嘴里的包子味如嚼蜡,这顿早餐因为陆忧这个意外来客,搞得他一点食慾也没有了。 但这些他都忍下来了,在哥哥面前他总是将自己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 陆忧并没他这种忧虑,他丝毫不避嫌,一门心思往陆续意面前凑,脑袋都快顶到陆续意的下巴了。 陆续意一阵恍惚,听见少年捏着嗓音恶狠狠道:「你吃不吃,不吃我全都倒了!」 陆续意只得道:「我吃。」 陆续意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有点像古代帝王,眼前这两个少年在和他争宠,一个哭唧唧耍心眼,一个又高冷坚韧得让人心疼。 女护士第三次走进门,见怪不怪给陆续意换吊瓶,陆续意的手背上布满了针孔,想了想决定换个手输液,护士针扎进去后产生的刺痛微乎及微,比起那场车祸,他现在享受到的人生好似上天赏赐一般。 他看向窗外,干枯的树上只余下最后一片叶子,萧瑟的秋天就快要过去了。 陆续意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本来就没多大的事,不过是上次没修养好就出了院再加上在家里受了点惊吓。 医院开下来的单子告诉他明天就能出院,陆逸一大早为他收拾衣服,陆忧今天倒是没来,清晨护士来换床单时告诉陆续意,刚刚在门口看见了陆忧。他留下一束花就离开了,花是向日葵,上面插着一张名片——未来可期。 向日葵没什么香气,花瓣是淡黄色的,陆续意将这束花插入家里空置的花瓶里,倒满了水放在阳台上。 陆逸的生活似乎又开始按部就班,他性格冷淡,学校里不怎么爱和别人交流,与陆忧起冲突不过是触犯了逆鳞,但经此一事后,学校里男男女女的同学均发现了一个耸人听闻的事儿——年级里那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居然开始和陆逸搭话了。 学校里没什么秘密,两人又都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就当大家都以为他们之间又要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决斗时,陆逸跳级了。 陆逸从小学一路跳到了初中,没想到到了高中也能跳级,同学们纷纷感慨,面对这样一位孜孜不倦的学霸,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 陆逸对传闻一概不知,他闷头苦学,将自己彻底封闭在一个只有知识的真空里。 陆忧对此不置可否。 晚上他身边又凑上那群狐朋狗友,一门心思想在他身上挖点料,都说陆忧和陆逸之间可以称得上死敌,面对陆逸这番作态,换做以往的陆忧早就阴阳怪气嘲笑过去了,结果陆忧只烦闷得抓了下头,靠在沙发上喃喃自语。 「不至于吧……」 不至于什么呢? 他朋友问他。 陆忧抱着沙发上的枕头倒下,闷声道:「我不过说了想和他交个朋友啥的。」 朋友问他:「你这样的身份和他交朋友他还不乐意吗?」 陆忧:「不知道。」 他说:「陆逸他哥是个好人。」 朋友无语了:「你不会是喝醉了吧?」 陆忧不语,等到聚会结束,客厅经理才看见他微红着眼角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酒吧经理亲自将他扶到门口,正打算找辆车将他送回去,却被他紧紧攥住了衣袖,这陆家小公子酒后下手没个轻重,经理倒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衣服下肯定被揪出一片青。 陆忧的力气相比同龄人是要大些的,他们兄弟四个从小就被陆续意送去学武术,用陆续意的话来说,学些防身术总不至于以后被人欺负,万一他不在了,也能好好照顾好自己。 哪曾想一语成谶。 陆忧嘴巴凑到经理耳边,他晚上只喝了点水果酒,打出的嗝都带着苹果味,苹果味的嗝化成了实体,悠悠变成了一朵苹果云,他揪着苹果云笑道:「怎么还不回来?」 没有第三人称,酒吧经理也听不出什么内容,他哼哧哼哧将他扶着坐上车,扭头就和一旁站着的保安抱怨:「这陆家小少爷怎么还像个小孩一样?」 保安笑了笑:「老闆,他本来就是个小孩啊。」 到这儿,酒吧老闆才想起陆忧身份证上还没成年。 —— 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好。 对陆续意来讲,没什么是不能重新开始的。在经歷了一次死亡后,他的心境空前开阔起来。 第16页 他上辈子就顾着赚钱了,一门心思钻进钱眼里,前半辈子忙着出人头地,想要补偿给母亲,想要鲜花和掌声都送给母亲,也想为那几个还未成人的小孩创造出优越的成长环境。 他的一生就在这样的牛角尖里度过了,死前回想起自己最快乐的童年的那段时间,是他母亲还清醒的时候。 那个上流社会里最离经叛道的名媛,也会抱着自己幼小的孩子坐在鞦韆上晃啊晃。春夏秋冬,院子里的那个鞦韆旁总有两个身影。 陆续意对母亲的感情是复杂的,他爱她,却从不想她。他看见母亲就像看见一个洋娃娃,易碎的娃娃,千疮百孔一碰就碎的娃娃。他的怀念留在心里,从不轻易吐露,却总在不知名的地方显露出来。 母亲年轻的时候梦想当一名糕点师,甚至她已经收到了来自法国知名院校的录取通知书,可在家族的压力下,还是负着众人的期望嫁给了他的父亲。陆续意刚开始记事的时候,总看见母亲在厨房里转悠,管家这时会将他抱走,隔着厨房那面磨砂玻璃,他看见母亲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过了许多年,他的记忆里总也忘不了那个画面。职业从不分贵贱,千金大小姐不如街角卖糕点的中年妇女来得快乐。 陆逸才是个小孩,陆续意想,他不能总让他照顾自己。他有手有脚,精力也恢復得差不多了,得干些大人的活了。 他要赚钱。 即使现在的自己并没有上辈子那样光辉的履歷,没有那样显赫的出生,他甚至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躺在icu里那么多年,只有这么一栋房子与他还有关联,可机会都是人创造出来的。 他坐在阳台冥想,摇椅晃着晃着,阳光撒在他的眼上,他昏昏欲睡,目光移到一旁开得正灿烂的向日葵,迷迷煳煳想,做个糕点师也不错。 第10章 说干就干。 陆续意撸起袖子,对着招聘网站开始筛选。 他从前是做过糕点的,有经验,况且他的母亲也亲手教过他。长大后,母亲去世,他也为那几个小孩做过蛋糕,甚至为此开了一家蛋糕店。 他很喜欢蛋糕,这是甜蜜的具现化。 他有信心做好这个工作,找工作的过程也异常顺利,简歷写好后就开始到处投。不知道是别人可怜他的遭遇,还是实在缺人手,两天后,就有一家咖啡店联繫他了。 他投简歷时荤素不忌,几乎将周边咖啡店和甜品店都投了遍,在他的记忆里咖啡店和蛋糕店就像百事和可口一样无法分离,当然,这也可能是刻板印象,总之,陆续意兴致勃勃地去应聘了。 但在这之前还有件事他得准备一下——应聘该穿的衣服。 陆今意睡了这么多年,醒来后穿的还是陆逸给他找的压箱货,陆逸一个高中生身形比他还要壮些。应聘嘛,理应穿得得体些。 陆逸对这一切并不知情,他只以为他哥要出门去散心,在陆续意提出要一起去商场逛街之后便点头答应了。 陆逸这段时间请假请得得心应手,可不管怎么折腾,学习就是掉不下来,老师对好学生向来偏心,连理由都没问就同意他回家了。 陆忧课间预备去厕所小解,走到楼道旁却看见陆逸背着书包往外走,他愣了一秒也跟着上去,眼睛盯着陆逸,眼巴巴问:「你哥是不是又出什么意外了?」 陆逸斜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己。」 陆忧不依不饶:「我问你话呢,你有没有礼貌,你哥是不是又出事了?」 陆逸:「关你屁事。」 陆忧:「……」 嘿我这暴脾气! 陆忧觉得自己青筋都要冒出来了,刚想起来教训教训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傻逼,脑海里却又想起昨晚他大哥让他罚的千字检讨,剎那间又蔫下去了。 他晃了晃手,对着陆逸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有声无气道:「行,替我照顾好你哥。」 这次换陆逸头顶冒青筋了。 这是什么话! 但他也没功夫和这傻逼折腾,他哥还在学校门口等他呢。 陆逸一路雷光带闪电飞奔下楼,隔着大门远远看见陆续意站在学校门口。他的笑还没来得及露出来,却看见他哥身边停了一辆车。 车身很长,杵在校园门口几乎要堵住整个大门,陆续意穿着大衣还带上了针织帽,整个身体都结结实实包裹在里面,只露出一双眼。 他眨着眼往学校里面看,像每个接送孩子的家长一样目不转睛。没想到身边来了个和他一样来找孩子的家长,停了车在他身边,过了会,车主人摇下车窗,暖气从车厢瀰漫出来,唿到陆续意脸上,他听见那个和他一样来接送孩子的家长问他:「先生,外面这么冷,您要不上车暖暖身子再等吧?」 陆续意转动眼珠,看着眼前这位约摸四十岁的男人笑了笑,「没事,他很快就要出来了,我再等等就好,谢谢你。」 男人被拒绝也不恼,同样报以一笑,「好吧。」车窗又缓缓升起。 车厢与车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司机恭敬地对着后座的青年道:「陆总,那人拒绝了。」 宽大的后座只坐了一个人,看年纪也才是个青年。青年笑了笑,扭头吸了口烟,空气里瀰漫着高档香水和烟味的混合体,他缓缓从鼻间吐出烟雾,神情淡淡道:「那就算了吧。」 第17页 他的指尖触及窗户,车厢的保暖效果确实做得很好,这样寒冷的深秋,车外那人将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自己却只穿着衬衫。他用修长的手指点在那不识好歹男人的后背,轻轻一弹,「秦老师说什么时候有空?」 司机顿了顿,「刚刚给她打过电话了,大概还要一会才能到。」 「那就再等等吧。」男人闭上眼,重新依偎在毛毯下,他面色阴沉,眼下的疲惫总无法消除。 司机不再回话,安分守己盯着时间数数。 陆续意不知道车里因他引发了怎样的对话,他此时正隔着大门远远得对陆逸挥手。 陆逸加快步伐跑到他面前,头髮吹成了凌乱的鸡窝也毫不在意,他牵起陆续意的手,不经意瞥了眼那非富即贵的豪车,低头问他,「这么冷怎么不去保安室里等我。」 陆续意一顿,有些不好意思:「忘了。」 陆逸不语,抓着陆续意的手往口袋里塞,他抬头对上陆续意的眼睛,认真道:「下次你去那边等我,我跑得不是很快,你待在保安室等我不会着凉,答应我好吗,哥哥?」 「好。」陆续意抓了抓后脑勺,「我也是第一次来,下次就知道了,我们先走吧。」 陆逸默不作声,手上却抓得更紧了。 陆续意被陆逸一直牵到商场门口。 陆续意多次想松开手,陆逸给出的回答都让他哭笑不得。少年一脸认真得看向他:「哥哥,你得抓紧我,我怕你走丢。」 陆续意道:「我都多大了,怎么会走丢。」 陆逸坚定:「你才九岁。」 陆续意:「……」好吧,陆今意确实是九岁那年昏迷过去的,算算心智,如今是九岁也没什么错。但问题是,现在在他体内的是陆续意,一个接近三十岁的高龄青年,阅歷自然比他高得多。 陆续意无法反驳,只得道:「那也是我牵着你,你比我小。」 陆逸想了想,把手松开,把自己的手搭在陆续意手心,毫无心理压力道,「好,你牵。」 还是小孩子脾气。 陆续意有点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 他知道这是因为陆逸没有安全感导致的,可他不能理解的是陆逸为何要对他这么好,按身份来算,自己与他的关系隔那么远,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过是差点成为的养兄弟。 陆续意觉得困惑,又觉得自己没资格过问,自己并不是陆今意。 走到服装店门口陆续意才停下来,他走到镜子前,对着镜子前的自己上下打量了番,扭头对店员道:「请问有什么适合我的西装吗,麻烦了。」 店员挑了半天,从橱柜里挑出一件酒红色的西装,陆续意看了眼摇了摇头,「太轻浮了。」他这是去应聘,自然要穿得庄重得体点。 陆续意目光上下扫动,最后停在了一件纯黑的大众款上,不论是裤脚还是领带,都是走在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那种,陆续意满意得点了点头,这是这件了。 他去打工自然不能穿得花里胡哨,这件衣服完美契合咖啡店那种气氛,他不用试就觉得肯定合适。 但为了以防尺码出错,他还是去换了试了试。 掀开衣帘,陆续意对着镜子照了照,除却他的脸有些消瘦撑不起西装的气势来,其他都没什么差错。一旁店员连连夸耀,陆逸却一字不说。 陆续意扭头,果然看见陆逸一脸低沉得发呆,他走到他身边问:「小逸,怎么了?」 陆逸声音有点沙哑:「哥哥,你是不是要出去工作了?」 陆续意顿了顿,「对。」 他本来还打算瞒着陆逸,等自己赚了钱再告诉他,结果陆逸自己猜出来了。 他连忙解释,「你上你的学,我只是想去体验一下生活,我一个人在家也没什么意思,之前我就想和你商量了,但你学习太忙,我就没和你说……」 陆逸打断他的话:「你压根就不想告诉我。」 陆续意最怕哄小孩,特别是哄生气的小孩,他从前老因为这个吃亏,他家里养了四个,整整四个小孩,还都是不同脾气的,往往这个高兴了,那个就生气了,总得有几个闹变扭。 陆续意头疼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想了想,伸手将陆逸的手塞进自己怀里,对着他苦口婆心道:「陆逸,你是我弟弟,我只是想照顾你。」 他说,「你当前学业为重,我想帮你分担压力。」 「那天陆忧说的话,也不全是气话吧?」 他指的是夜总会,陆逸睫毛一颤,紧闭上眼。他确实为了陆续意的医药费去那儿打工了,或者说陆今意后来的医药费有一大半是他掏的钱,陆奶奶多年的积蓄用完后,是他站了出来。而打工这件事被陆忧抖搂出来后他就辞职了,学校里也影影约约有人传开了消息,但这些都抵不上陆续意亲口和他说。 他是个挺偏激的小孩,能接受外人对他肆意的诋毁,也无法接受亲近的人对他的一点怀疑。 陆逸闷不做声低着头,许久才再次开口:「那你也应该先和我说,我不是你弟弟吗?」 「你什么事都不要瞒着我,」少年抿唇,偏过头,「我们是一家人。」 「我对一家人的定义就是,无论你做什么,要干什么,有什么计划,都得和我说,家里人不骗家里人——」 他指了指陆续意,又指着自己:「哥哥,不骗弟弟。」 第18页 第11章 陆续意看向陆逸,心里觉得好笑,又有些心疼。陆逸和他的外表并不相似,这是个极缺乏安全感的小孩,从两人第一次见面,陆续意就发现了。 不论他面上多么成熟,本质上也只是个小孩而已。 陆续意心里一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哥哥不骗弟弟。」 说完又像是不放心,伸出小拇指,「你要不信,我们可以发誓。」 橱柜的灯打得很亮,暖黄的灯映入陆逸的眼眸,他的哥哥鲜活得站在自己面前,世界这瞬间就是安静的。 陆逸盯着陆续意的眼睛看,看那一朵橘黄色的暖阳慢慢融化,才低声道:「好。」 陆逸陪着陆续意买完了衣服,回家的路上又开始沉默。他好像总是沉默,陆续意走在他身后,商场里的暖风吹得他浑身发烫,嘈杂的人群聊着各色的话题,男孩女孩,母亲小孩,依偎成一个个小群体。 但这些与他并无关系。温暖躁动的气氛烘托出他的孤独,周遭来来往往的人与他形成强烈的对比。他的手上明明牵着自己,却埋头向前,突破重围般孤独寂寞。 屋外冰冷的时候,陆逸的手是温热的。屋内温暖时,陆逸的手是寒冷的。 陆续意确确实实感受到他下降的体温。很快他就找到了问题所在。 他搜索的目光停在少年白净的后颈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另一只捂得暖和的手,轻轻覆上小孩光熘熘的后颈,首先触及到的是寒冷,陆续意有些生气,这小兔崽子让他穿了那么多出门,自己却只套了一身单薄的校服,里面连秋衣都没穿。 陆续意越想越不是滋味,拽着陆逸往厕所走。 陆逸不明所以,等到被带到厕所隔间,陆续意严肃得让他脱下外衣,陆逸才终于回过了神。 他不可思议得抬起头,上下牙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但这显然不能引起陆续意的同情,他眉眼整肃,继续催促:「快点。」 陆续意没出车祸前,有双漂亮的丹凤眼,他的眼尾很长,笑时柔情似水,瞪人时又极为锋利,母亲说过他天生有双教训人的眼。 陆续意当时不知含义,等轮到他自己当父亲后,才意识到自己这双眼多么具有迷惑性。 陆忧小时候刚从孤儿院到家,性格拧巴且只和陆续意一个人讲话,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保姆追着他餵饭,吃几口又全都跑吐出来了。陆续意往往这时只要低头,眉头一皱,陆忧就哇得一声哭出来了。 陆忧揪着他的衣角,一抽一抽道:「baba,你别生我气。」 陆续意笑起来,觉得逗小孩非常简单,只要皱一皱眉,多坏的小孩也能乖乖听话。 如今的陆今意和从前的自己有几分相似,最像的也是这双眼。 只是从前的陆续意眉眼里还存着厉色,走哪儿都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现在的陆今意眉间常年萦绕病气,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攻击性。 陆续意忘了这一点,他还当自己仍是那个陆氏叱咤风云的老总,一双眼瞪过去匍匐一大片。 见陆逸还没动作,他提高了声音,挺直了腰板再次重申:「快点。」 陆逸只得脱下自己的外衣,陆续意从自己身上扒拉下一件毛衣递给他,「你把这件加上去。」 陆续意面色不变,嘴上教训不停:「马上你还要回学校上课,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这么冷的天连衣服也不穿好,万一感冒了怎么办?」 陆逸:「我很少感冒。」 陆续意火气上来了:「每个感冒之前的人都这么说!赶紧把衣服套好,等会我去给你买几件春秋衫。」 陆逸只听着,也不应,手上那件白色的毛衣还透着热气,他抬头对着陆续意说:「哥哥,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陆续意拧眉:「这里除了你还有谁吗?」 陆逸说:「要是今天和你来的是陆忧,你也会给他吗?」 陆续意一噎。这可把他问倒了。 他目光扫在小孩的脸上,看见他眼里流露出的固执,心头一跳,昧着良心道:「不会。」 陆逸盯着他看了半晌,笑道:「我就知道哥哥不会喜欢他的。」 陆逸不再说话,利索换上衣服,重新牵起陆续意的手,唇角弯弯:「哥哥,我们回家。」 两人走进电梯,满满当当的人挤成罐头,陆逸手却一直不松,捂出汗了也紧紧攥着他的手,陆续意快被这孩子感动坏了,抬起头想看看他在什么位置,眼前却蓦然映出一张拖地海报。 按理说,电梯里有gg不稀奇,但那么一张大型的,快要覆盖了整张墙面的海报,他还是头一回见。 电梯里挤得他头晕脑胀,只听见一个刚进来的小女孩指着海报兴奋道:「快看,是陆听寒诶,今天运气真好!」 女孩同伴也激动起来,「没想到今天运气这么好,陆听寒都好久没接gg了吧?他现在不还是在拍戏?」 「对,《沉浮》发布会前几天才开始来着,我给你看看我存的现场的图,陆听寒真的全方位没死角……」 陆逸感到从指尖传来一阵颤抖,但这份颤抖并不源于他。 他抬头,看见陆续意正低头髮呆。 垂下的髮丝掩住他的双眼,他像是在思考什么,陆逸清晰地感受到男人颤抖后的平静。 电梯爬的异常缓慢,恰逢高峰期,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女孩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迴荡。 第19页 「听说过几天剧组还要来我们这儿取景,到时候我call你,咱们一起去看……」 陆逸盯着墙上贴着的海报,画面中只一个少年,头髮像是刻意漂白了,穿着一身运动服,护额是黑色的,称得他肤色更加白皙。他仰头做出一个投篮的动作,目光却并不看向镜头,他看向远方,海报上映着两个大字——青春。 他无疑是长得好看的,眉毛鼻子嘴巴无一不被粉丝捧上天。电梯里女孩们的讨论不休,陆续意抑制不住抿紧唇线。 他认出了海报上的人。 陆听寒。他的二儿子。 这小兔崽子他妈的居然还没放弃进娱乐圈! 第12章 陆听寒是他的小名。 陆续意收养他的时候给他取的,那时候正好是冬天。 陆续意的父亲在那一年去世了,肺癌晚期,癌细胞蔓延整个肺部了。医生拿着化验单对他摇了摇头,救不活了。 他隔着玻璃板看向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看见他紧闭着双眼,面色蜡黄憔悴,人之将死,陆续意走到他身边,看见他眼角落下一滴泪。 是否是鳄鱼的眼泪已经不重要了,他刚刚把集团里的股东集结起来开了一场会,他已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最大的忧虑已经解除,人生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产生思虑的事物了。 陆续意走到父亲身边,低下头,他用目光描摹这位一生都浸泡在女色中的男人,看他浮肿的眼睛,看他清瘦的肋骨,那样羸弱的臂膀当初是如何环住他母亲的肩,将他举在头顶的呢? 童年对父亲的一切嚮往开始变得模煳,幼儿园的老师问他为何在名为《家》的画中,只画了自己与母亲。陆续意想了想,露出孩童灿烂的笑容:「爸爸去当别人的爸爸了。」 老师「啊」了一声,怜惜地向他道歉。 可他并不需要道歉,父亲这个形象随着母亲的漠然,成长的缺席逐渐变得模煳起来,偶尔在母亲深夜抽泣时,他才想起家里少了这么一号人的。 陆续意起身走向窗户,世界白茫茫的一片,天冷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慢,他盯着外面飘着的雪花发呆,看见一个小孩被父母推着走到树下,医院每排楼旁都有颗树,树下有个立着的雪人,胡萝蔔的鼻子歪歪扭扭,小孩伸手拍了拍雪人的脸颊,扮了个鬼脸。 他似乎是笑了,但这份笑并未维持太久。轮椅被身后那对男女推着向前移动,小孩重新缩回轮椅,刚刚的笑容仿若昙花一现。 三人的身影愈来愈远,雪下大了,厚厚的雪堆了一地,男女推着轮椅往回走,却见小孩一跃而起,从轮椅上跳下来了。 很难形容那是幅怎样的画面。路过松树跳下的小孩倒入白茫的天地,他穿着白色的毛衣,带着白色的绒帽,帽子因他剧烈的动作而落下,他有一头雪白的头髮,散在雪色之间。 他仰面倒在天地间,浑身雪白,他是真正的冰雪精灵。 陆续意下楼预备回家,听见临房小孩抽泣的声音,天已经很晚了,夜幕降临,月亮被乌云笼罩,连星星都少了一半。陆续意迟疑了会,推门而进。 门里没有其他人,白天的那对夫妻似乎离开了,床上只留着一个小孩。 小孩看着他,睫毛是粉色的,长而密得扇动着,他的声音还带着哭腔,此时却强装冷静,「你是谁?」 陆续意笑了笑,「你为什么哭?」 月光下的小孩抹去眼角的泪珠,他挪动了下唇,「我要死了。」 陆续意看向他颤抖的肩,屋里暖气开着,小孩的脸被烘得发粉,他这么看向他,再次重申:「我要死了。」 他又说:「我不想死。」 小孩长得很可爱,哪怕是哭都是梨花带雨让人怜惜,他眼睛睁得那么大,拳头紧紧攥住床单,哽咽着哭:「我想长大。」 小孩不懂什么绝症病例,他只看见母亲一日比一日憔悴,看他的目光充满怜惜。临床与他一起入院的女孩在手术后再也没了踪影,为她收拾东西的护士告诉他,他再也见不到那个一直笑嘻嘻的小病友了。 「她走了,」护士转过头收拾东西,「你以后都见不到她了。」 「去哪了?」他问。 护士指了指上空。 母亲回来告诉他,女孩去天上当天使了,她让他不要难过,天上过得比现在要好很多。 他问:「那我以后也能当天使吗?」 母亲没有回答他,她静默得望向他,那曾美艷动人的容貌老去,生活的沧桑在她脸上如此写实呈现出来了。 小孩明白,母亲说的天使并不是真正的天使。 他要死了。 从出生开始,他总离不开这个字。 小孩学着母亲那样静默得看向陆续意,他问他,「我死后会成为天使吗?」 陆续意也看向他,他脑海中剎那间飘过许多,有他母亲有他父亲,这些悲喜过往交加在一起竟令他笑出了声,他盯着小孩浅白的睫毛,「不会。」 小孩拧起眉,「为什么?」 陆续意说:「你不会死。」 小孩问:「你是谁?」 陆续意俯身,一双眸子亮的发光:「我是上帝。」 后来小孩果然没死。 陆续意将小孩带回家,那天正巧也下了一场大雪,路上堵车堵了许久,他们一起观摩大雪从开始到结束,最后小孩昏昏欲睡,陆续意突然开口:「听寒。」 第20页 他说:「陆听寒,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小孩皱着眉,很有自己的主见:「三个字太难写了。」 陆续意哑然失笑:「那就陆寒?」 小孩勉强点头:「那就这个吧。」 陆听寒这个名字没写在户口本上,却无时不刻不存在陆寒生活中。 在陆续意活着的时候是这样的,家中四个孩子他都是叫小名的,他自己没有小名,他母亲叫过最亲密的称唿只有宝宝,可天底下的宝宝那么多,他妈看见谁都能叫一句宝宝,他不喜欢。 他喜欢独一无二的称谓,这是只属于他自己的回忆,他觉得自己的取名技术实在是天赋异禀。 陆听寒这么被他叫到上小学,放学后,陆续意看着他面若寒霜,不由问道:「怎么了?」 陆听寒脸色一会红一会白,却一字不吭。陆续意好奇得牙痒痒,去学校里找班主任问情况,才得知陆听寒在学校里被学生围着表白了。 都是些二三年级的小孩,陆续意觉得新奇,就问他们:「你们喜欢他什么呢?」 女孩们说:「他长得好看,像明星一样!」 接着又杂七杂八聊起哪个明星长得漂亮哪个帅,最后统一认为陆听寒是未来的明星坯子,得先下手为强。 陆续意回家讲给陆听寒,小孩一脸震惊,震惊完之后又扭捏得抬头问他:「我真的长得很像明星吗?」 陆续意一噎:「也,也还好。」 陆听寒自顾自道:「那我以后就去当明星吧?我长得这么好看,要是不好好利用怎么行。」 陆续意发散思维想像了一下出门被各种狗仔围堵的情况,立刻厉声拒绝:「不行,你敢去我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 第13章 陆听寒不甘示弱:「你不能这么专横,当明星也有不少好处呢!」 陆续意眉心抽疼:「什么好处?」 陆听寒说:「你以后老年痴呆在外面迷路了,我又出名的话,我只要在电视上一喊,全世界都能帮我找你!」 陆续意忍无可忍:「陆听寒,你就不能盼着我好点!一天天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什么迷路不迷路的,我以后就算是老年痴呆了,也有的是医院治,有空想这些东西,不如把你学习搞好了再谈这些!」 最后陆听寒学习搞没搞好,陆续意不知道,他那时候早死了,棺材连带遗体都被人顺走了,现在都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 那场车祸来得太过突然,让他硬生生错过四个孩子成长最重要的阶段。要不现在也不至于,一个当了校园二流子,一个特么开始当演员。 果然没他这爹,这家就是不行。 陆续意被陆逸送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书房里那台老式电脑上了年头,陆逸早些年拿去修了才能用,这时陆续意火气上头,下手没轻没重,浏览器卡得他心头髮慌,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暴躁过了。 偏偏是陆听寒。 陆续意脑海中闪过这小孩苍白若雪的肌肤和头髮,想起他因病痛哭得撕心裂肺,医生让他尽量避开阳光照射,他怎么敢出来当明星的? 家里除了安安,就是陆听寒最让他放心不下,前者是他脆弱的性格,后者则是他糟糕的病情。 陆续意几乎要在脑海里编造出一段叛逆吾儿伤透吾心的戏,他就是那个被气得半死的老父亲。 陆逸不明所以,他眼看着着陆续意揪着胸口一副唿不上气的表情,还以为旧病復发,迅速起身准备拨打医院电话,电话拿到耳边,陆续意面前的屏幕终于亮了。 他满心忐忑输入陆听寒这三个字,恍惚间想起不久前,他也是这样在陆听寒课本上写字的。一年级,陆听寒简直是他见过最怠惰的小孩,大名都已经缩成两个字了,还是懒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想写,老师发来的课本全堆到他面前,让他代笔写。 他一笔一划写,陆听寒这小孩在他旁边吃冰淇淋,好大一个冰淇淋,陆续意自己都不敢吃那么多,陆听寒一下午全干掉了,第二天就进了医院,眼泪汪汪盯着他看:「爸爸,你别怪冰淇淋。」 神tm怪冰淇淋。 陆续意又想笑又觉得不是时候,憋笑憋得发慌,只得看着医生给他递来的化验单。 陆听寒的身上的毛病一大半是被自己作出来的。 陆续意盯着屏幕上那个身材高挑的俊美少年发呆,他染了眉毛,原本纯白的睫毛也变成了黑色,只余一头白髮,他那一头白髮至今未动。 陆续意一页一页翻看他的演艺生涯,一直翻到最底下,看见那上面的日期写的是十年前。 正是他出车祸那年,陆听寒入了演艺圈。 陆续意沉默片刻,选择在这样微妙的时间追梦演艺圈,他很难不怀疑这和他有关。 他又回想起自己从前,对他们确实是过于仁慈,是否也是这个原因,在失去了唯一的约束后,让这几个小孩性情大变。 说来说去,还是他的问题。 陆续意继续往上翻,陆听寒的娱乐圈新闻很少,大多数都围绕在拍戏中,没有戏就没了消息,整个人神出鬼没,还有狗仔感慨,说他从陆听寒刚入圈子就一直盯着他,想从他身上挖出点什么,结果却什么也挖不出来。 这个娱乐圈从天而降的紫薇星拍的剧每个都是经典,要是能从他身上挖出点什么,简直就是他身为狗仔的最大荣耀。 第21页 可惜直到如今,陆听寒拍了快有七八部片子,狗仔一条花边新闻也没挖到。 陆听寒除了电影外,热衷于拍gg。业内有人说他穷疯了,也有人说他热衷追逐名利,陆续意想了想自己死前给他们留下的财产,料想他们把钱当纸撒,这辈子也是花不完的。 陆续意一路往上翻,发现一个怪异的点,陆听寒这些年拍的电影都是悲情男二,以他这样带资进组的豪爽作态,除非陆听寒自己默许,否则那些导演绝没这胆子让他当男二。 可怪就怪在这儿,陆续意想起陆听寒这小屁孩曾一脸自恋对着镜子花痴,和他嚎着自己这张脸就是天生的男主角,以后出名了少不了他好处。 陆续意皮笑肉不笑:「除非我死了,否则不可能。」 陆听寒摊手,嘆了声气:「你还是这么固执。」 陆续意死咬着不松口,他对陆听寒的身体状况心知肚明,以他这种身体素质,别说出去拍戏,哪怕是去临市踏个青,都得掉层皮。 一直翻到最上面,陆续意匆匆看了眼他最近筹划要拍的电影,前几天刚开完发布会,也是电梯里那两个女孩讨论的《沉浮》。陆听寒这角色罕见的是个男主角。简介是爱恨纠缠那套,古代将军战死沙场后穿越到现代遇见了他的爱人,却没想到现实中的爱人早已有了心爱之人。将军阴差阳错帮她追上了心爱的男人,而后黯然神伤回到了古代。 陆续意看不懂,但他觉得大为震惊。 在他印象里,陆听寒依旧是个小孩子。大雪里演化出来的精灵,说话扭扭捏捏,却也还算得上可爱的小孩子。 他看那些gg,看那些电影,搜他的名字只能找到这些,他用那头标志性的白髮俘虏了一片少女芳心,她们夸他皮肤白皙怎么也晒不黑,他们赞誉他演技优异说哭就能哭,她们说他敬业,是她们粉过最有事业心的爱豆。 他的名气从他拍的第一个片子开始积累,他演的是个小孩。当然他那时的年龄也只能演个小孩,陆续意蜷缩在沙发上,荧幕上陆听寒的模样是他怀恋的幼年期的可爱。 夜幕降临,他负剑而立,一场倾盆大雨席捲了整个世界。 他看向远处,电闪雷鸣,忽的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一对白髮苍苍的老人哭着向他跪下,口中默默道:「是我们对不起你,不该抛下你……」 雨声渐大,陆听寒眸光一闪,眼尾发红道:「我绝不原谅你们!」 第14章 前尘种种如梦,陆续意静默地看完了整场电影,从黄昏到黑夜,这部名为《前尘》的电影便是陆听寒十年前出演的银屏首秀。放到如今依旧广受欢迎,他有旁人无法復刻的恢宏世界观,也有精美恰当的服道化,更重要的是剧中所有人,哪怕是只出现了几秒的扫地丫鬟,美貌与演技也一样不落。 滥杀无辜的大魔头带着儿子在武林兴风作浪,两人被正派追杀多年,直到最后才知道这是一场误会。陆听寒扮演是就是其中魔头的儿子。 他穿了一身月牙白,妆容也如鬼魅般骇人,很符合魔头儿子的气质。陆续意猜测他是在剧组过得应当挺开心的,因为他看见陆听寒在宣传海报里对着一旁的魔头扮演者翻了个白眼。这样的举动于他而言是亲昵的,观众也乐于买单,电影最后卖得很好。 好到了现如今,营销号推荐的武侠经典50部中,首选的就是这部《前尘》。 陆续意能理解,现如今情情爱爱的电影越来越多,量产一样的你爱我我爱你,或者你爱我我不爱你,你爱我我不能爱你,你不爱我我偏要爱你种种,亲情题材的电影反而更能勾起观众的兴趣。 可他不能理解的是陆听寒为什么要糟蹋自己的身体,不计后果用寿命去拍电影。 他依稀记得自己之前,以一家之主的身份要陆听寒写下的那份检讨书,里面清楚说到除非陆续意允许,否则陆听寒一辈子也不能进入娱乐圈。 小孩嘴甜也会说话,除了自恋点没啥不好。陆续意逼他写下这份承诺书也是为了他好,他相信任何一个父母站在他这样的角度,都会这么做。 他自然也没注意到小孩的情绪,陆听寒脾气太好了,好到兄弟四个里,他是玩得最开的那个。 忘了是几岁生日,他许了个愿望也是关于他的。陆听寒心里事总是藏不了,他有什么秘密总是在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悄悄把他叫醒。 晚上很适合倾诉,陆续意侧耳,就着陆听寒凑过来的热气,密密麻麻蔓延开来的秘密扎根住进了他心里。 小孩甩了甩自己白得发亮的头髮,月光下映照他白里透粉的脸颊,他用小肉手捂住陆续意的耳朵,甜甜的声音潺潺传来:「刚刚吹蜡烛的时候,我许了两个愿望。」 他说:「和你有关。」 小孩一副扭捏的模样,陆续意意识昏沉,揉着眼睛把他搂进怀里,「是什么?」 「哦,」小孩哼哼笑了两声,「你想知道啊?」 「想知道你要对我好点哦!」 陆续意困得眼睛打架,迷迷煳煳道:「嗯。」 小孩凑近了一口亲在陆续意脸颊上,他的瞳孔是浅到发白的粉,眼里迸射出的光亮热烈而高昂,他说:「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他的声音低下去:「所以我许愿,要身体早点好起来。」 第22页 小孩不再说话了,他看见抱着他的上帝睡着了,月光照在他的鼻子嘴唇上,那双总是兇巴巴瞪他的眼睛也闭上了,世界寂静下去,身边是他异父异母兄弟们的唿噜声,陆听寒学着大人嘆了声气,枕着陆续意伸来的臂膀睡着了。 陆逸走的时候让他把冰箱里的菜热一下再吃,他当时忙着生气没有应答,浑浑噩噩呆到现在,陆续意才想起自己今天居然还没吃什么东西。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躺回床上,连洗漱也懒得动。寒风凛冽,颳得窗帘翩翩起舞,陆续意打了个寒噤,想起来陆逸走之前把窗户开开来了,说要透透气,等晚上临睡前才让他关上窗,陆续意想起来了,却懒得动。 他的思绪飘到了过往各种细节里,再也没法分出一点给自己。 其实谈不上伤心,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生,他不能强硬剥夺小孩们的人生经歷,他在收养他们之前就做好了父亲该有的责任。人生有那么长,他出现在他们的人生中已经是了不起的缘分,路还得是他们自己走。 他如此安慰自己,掀开被子往里面钻,他喃喃自语,没事,小孩总要长大的。 —— 陆听寒做了个噩梦。 他已经许久没有做过梦了,从那个寒冷彻骨的雪夜后,他总靠着药物才能入睡,近些年睡眠好些了,才逐渐摆脱了药物依赖。 可还是难熬,尤其是寒夜里,冷风会从各种细小的缝隙里钻进来,蚂蚁一样侵蚀他的意识。 梦里是他小时候,小时候父母的样子他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他的母亲有双漂亮的杏花眼,他入院出院都是在雪天,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阴冷得不像话。 梦里的母亲和父亲哭着跪下,求医生救救自己,他们花光了所有积蓄,他手背脚背,甚至是脑袋都布满了针孔,他其实很怕疼,但面对他的父母他又总是笑着,母亲抱着他,说他一定没事。 可是后来他还是死了,他的灵魂从身体里飘出,缓缓上升,世界被他俯视,原来临床那个妹妹没有骗他,人死后真的会上天堂的。 上帝迟迟未出,他和一众天使蹲在墙角发呆,一个小孩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说:「我得了心脏病才来这儿的,你们呢?」 于是话题又都扯到死因上了。 陆听寒不想参与进去,他的人生太短了,拢共活了几岁,还害得家里倾家荡产给他治病,散财童子都没他能作。 他扯过旁边路过的云,一口塞到嘴里,恨恨得想,要是能活得久点就好了。 那样他也有很多能吹嘘的事情。 上帝总算在黄昏之时出来了,他长得很高,陆听寒踮起脚也看不清他的模样,可是却异常熟悉,他有点难过,看着旁边原本还聚在一起的伙伴一拥而上,将他围得团团转,自己身边空旷无人,又开始委屈。 他站起身,隔着人群对上帝说:「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上帝笑了,他说:「我爱世人,你是其中之一。」 陆听寒说:「那你也爱我喽?」 上帝点头:「对。」 陆听寒骤然转身,「骗子。」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偏偏做到了咬牙切齿:「骗子!」 上帝弯下腰,面容渐渐清朗起来,他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丹凤眼还是那样锋利,却已不叫他害怕了。 陆听寒这样看着他,凝视他,走近他,他用瘦小的手捏住他的脖颈,一用力,梦就破碎了。 一切都是过往云烟。 陆听寒顶着满面泪痕醒来,窗户没有关好,床头柜上摆着一张照片,他在里面笑得灿烂。 哦,是梦。 他点头,想了想,伸手摔碎了照片。 于是梦与回忆一起碎掉了。 第15章 陆续意应聘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接连几天寒流侵袭,好不容易等到太阳冒出头,陆续意对着镜子穿上那身西装,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回到了上辈子。 镜子里的自己除脸色还有些苍白外,气色较之前已经好太多了,陆续意掸了掸领口不存在的灰尘,展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刚好露出八颗牙齿,他从网上学来的,现在应聘都流行这样的笑容,特别是餐饮行业。 陆续意之前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哪怕在他被私生子轻贱得踩在脚下时也没有照顾人的经歷,但如今,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不是从前那个叱咤风云的陆氏集团董事长了,在他身后还有人照顾。 想起陆逸,陆续意就像是回到了从前当奶爸的日子,这样甜蜜的负担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了。人毕竟是个群居生物,还是要有个寄託的。 陆续意修整好仪表,对着镜子梳了两下头髮,摩丝也喷了不少,他之前躺在病床太多年了,养了段时间,头髮依旧枯黄柔软,压根撑不起来。 这张脸,和陆续意前世那张脸有七分相似,也是骨相间的相似,两者的气质完全不像。他醒来后第一次照镜子,面对这张面容时也觉得惊诧,世上这么巧的事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他与陆今意拥有相似的名字,相似的容貌,他们像是活在不同时间点的同一个人。 刚开始陆续意还担心,万一有他从前的熟人看见他,认出他了怎么办?但他转念一想,能记得自己的除了那几个小孩外,大多已经老去了。记得他的小孩也会长大,人生那么长,总有一天会将他忘记。他的容貌如今只能存在于照片中了。 第23页 他已不如从前那样高大强健,拥有一身精瘦的肌肉,如今的他连说话急了也会喘上几口气。任凭谁看见现在的自己,只要脑袋还清醒,绝不会脱口而出叫出「陆续意」三个字来。 但这是他全新的生活,他要带着从前陆今意的人生活下去,带着他的心愿好好活下去。 咖啡店开在大学城里,位置正好处中间地段,全天门口都是来来往往的学生。店面装修得清新自然,深绿色的墙纸,极富英伦风的吊灯,吧檯和收银台合成一体,刚进门就能闻到一股咖啡豆的香气,很符合大学生的审美。 应聘进行得很顺利。店长是个笑起来温柔甜美的女孩,年龄看着还是个大学生,陆续意刚踏入店门就看见女孩正坐在沙发上低头看书。 女孩有一头齐腰长发,垂头时髮丝落在书本上,听到开门声她抬头看了一眼,正对上陆续意的眼睛。 这是个漂亮的姑娘,有一双灵动而活脱的眼睛,笑起来眉眼霎时生动了,唇边两个小小的梨涡。女孩穿着一身浅黄裙子,从沙发上跳起来走到陆续意面前:「你就是今天来应聘的人吗?」 陆续意嗅到一股香气,并不刺鼻,是最清新的橘子汽水的味道,他移开目光,略带侷促道:「对。」 女孩长裙翩翩,歪头观摩他的脸……大概是他的脸吧,陆续意感到女孩发顶的头髮在他脸上拂过,痒得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怎么了?」 女孩眨眨眼,「陆续意是吗?」 她顿了顿又说:「你长得很好看。」 陆续意不明所以,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夸奖好看,虽然以他从前的性格,就算他长得确实好看,也没人敢夸他。 但被人夸奖总是开心的事,陆续意有些难为情,「还好吧。」 女孩伸出食指摇了摇:「不,就是好看。」 她往后退了几步,双手的食指与拇指构成一个画面,陆续意正在画面的最中心,他抿唇立在画面里,面上因侷促染上了淡粉。 「你知道吗,你是最后一个来应聘的。」 女孩说:「在你之前有四个人,他们都长得没你好看,所以我决定——」她拉长了尾音,「只录取你一个。」 女孩又跳回来了,鹅黄的长裙翩翩,她伸手抓住陆续意的肩,推着他往后门的员工室走。员工室在咖啡厅最角落,门是与墙纸化为一体的深绿色,女孩熟稔得开开门,对着门里欢快道:「我回来啦!」 员工室里站了不少人,有站着的也有坐着的,站着的大都穿着休闲服,陆续意猜测他们是和他一样来应聘的。 果然下一秒,女孩抬起下巴,对着站着的那四个人说,「你们走吧。」 陆续意低着头,装作没看见那四人投在他身上的眼刀子,女孩一直等人都走光了才再次开口。 「秦黎,」她说,「你老闆的名字,记住了。」 员工室角落还坐着几个人,两男一女,陆续意听见其中女孩说:「秦老闆,你收收脾气,这个又被你吓跑了怎么办?」 秦黎哼笑一声,拍了拍陆续意的肩背,扭头对着那女孩说:「不会,这个我可捨不得。」 陆续意想说什么,又觉得插不上嘴,只得老实当个哑巴做装饰。 秦黎招手让角落里几个员工走近了,陆续意这才注意到,店里几乎都是俊男美女。 店里唯一的女员工叫苏苏,另两个男员工则是对双胞胎,三人都在大学城读书,闲暇时间来打工挣点零花钱。 苏苏长得妩媚,身材也傲人,她扭着腰走到陆续意面前,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陆续意盯着她一时不知道眼睛要往哪儿放,「陆……今意。」 「名字真好听,」苏苏眨眨眼,指着不远处那对长相肖似的青年,小声说,「那对双胞胎,摆着个死人脸的叫单无,喜欢发呆的那个叫单双,我嘛——」 她笑道:「我叫苏苏。」 秦黎伸手拉开两人的距离,拎着苏苏后领往后移,不好意思对着陆续意笑了笑:「不好意思,她性格就是这样,你别当真。」 陆续意摇摇头:「没事,以后大家一起工作,热情一点没什么的。」 秦黎直直看向他,眼里带笑,「今意,你的名字很好听。」 她转而嘆了声气,「我总觉得在哪听过。」 第16章 陆续意面色不变,「那大概是在我投简歷的时候吧。」 秦黎笑道:「可能吧。」 她确实有对漂亮的眼睛,盯着你的时候柔情似水,陆续意许久不同女人讲过话了,在他印象里,上次与女人触碰,还是上辈子他最后一次出席晚宴。 晚宴的目的很有商业性,请的都是商业大鳄,陆续意作为其中大头走到哪被人拥到哪儿,灯光璀璨下,酒杯碰撞声不绝,陆续意喝到微醺就没再喝了,他的酒量不佳,只沾一口也能教他心跳加速。 他本可以推迟掉宴会邀请,但那天晚上的宴会与以往不寻常的地方在于,不少名媛也收到了邀请。 其中便有他的未婚妻。 那是陆续意母亲去世前,在他与私生子争夺最激烈的时候定下的。未婚妻是他母亲至交好友的女儿,真正的名媛千金,家庭幸福,受尽宠爱。 他年幼时见过她,隔着秋天厚厚堆积起来的落叶,她在院落里陪着小狗玩耍。小狗的品种是边牧,匀称的黑白条纹,聪明极了,女孩丢出去一个圆盘,小狗就欢快得叼着跑回来,来来回回好几趟。 第24页 陆续意最落魄的时候便是这时了,家中变故突发,私生子登堂而入,那么多人看着他母亲的笑话。外公责怪母亲没有守住男人,拒绝接受她离婚的建议。 在父亲的刻意忽视下,陆续意可以随意进出家门。没想到竟成了他那时唯一的慰藉。 他去看女孩,他们家隔得不远,隔几条街就到了,他哼哧哼哧跑过去,一身汗也不介意,他喜欢看女孩的笑容,灿烂的发自内心的笑,这是他无法拥有的,人对无法拥有的东西总是渴望的。 女孩没有看到他,她永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春夏秋冬,她的世界只有那只小狗,聪明乖巧的小狗,陆续意隔着栏杆听着女孩叫它囡囡,嘆了声气。他想,为什么自己不是那只小狗。 陆续意最终还是成为了那只小狗。 他们即将成为一家人,母亲在家庭晚宴上说,她直起身,仿若回到了当初高傲的大小姐,言语间透露出的欢喜令在座的众人皆心神动盪。 陆续意也是其中一员。 他忘了眨眼,听着母亲一字一顿要让自己和女孩订婚。餐桌上父亲黑了一张脸,登堂而入的母子两恨恨咬牙。陆续意只觉得开心,他要成为那只被人爱着的小狗了。 他多么渴望爱,渴望别人的爱,渴望爱别人。 陆续意在订婚宴上再次见到了女孩,他已经长大了,到了脱离幼稚的年纪,还是忍不住对着女孩问:「你喜欢我吗?」 女孩没有回应,她笑着看她,目光是柔和的,她的注视有温柔的力量。她伸手环住他的腰,紧了紧,喉咙里传来隐隐笑声。 陆续意想,她应该是喜欢自己的吧。 毕竟,她没有拒绝自己。 他一日日长大,身材从瘦小到挺拔,豆芽一样的腰板变得健壮,他的五官长开了,追求者也源源不断冒出来了,但他都拒绝了,他不想成为第二个父亲。 时光不止在他身上产生蜕变,日子过得很快,女孩要成年了,他们的婚礼就定在那个时间段。 这场宴会目的是婚礼前的预热,他与女孩的婚礼。他们将携手在这场宴会上派发婚礼邀请函,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如果没有意外。 女孩那天穿了一身鹅黄的礼裙,很长很长,陆续意记得很清楚,他亲手替女孩整理裙摆,繁复的礼裙挂着各色蕾丝,他低头一条一条为她理顺了。人们说他们天造一对,陆续意笑着说谢谢,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宴会进行到尾声,女孩将他拉到角落,露台的风清冷,他脱下外套要披到女孩身上,女孩说不用了。 她有一双玛瑙似漂亮的眼睛,如此凝视他,好像他是多么珍贵的宝藏。 「我有喜欢的人了。」 女孩说,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好听,陆续意从前总录下女孩与他对话的声音,他学母亲的矜持学得很好,从不做出出格的事,可思念下的出格算不上出格。他隐晦得爱她。 陆续意觉得奇怪,窗台的风那么大,他的心却那么热,热忱的心淌出温热的血,他看向女孩的眼睛,看向她得体的礼服,看向她被风吹散的髮丝,世界崩塌得未免太快了些。 女孩并不爱他,陆续意不知道她究竟喜欢谁。就像她说起爱人,说起莎士比亚的名言,眼中也从不看向他。她的光和爱留给合适的人,或许是那只唤作囡囡的小狗,或许是她深爱着的情郎,总之不是他。 陆续意于是点头,他习惯了妥协,他总是妥协,他转过身对着空旷的阳台,楼下灯红酒绿,楼下人声鼎沸,他的寂寞总是相对的。 「好。」 陆续意想,自己果然不适合做一只小狗。 他将心思重新放在了商业,放在了家中阴差阳错带回来的小孩,他封情锁爱,就变成了冷酷无情的巨人。 秦黎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鹅黄的裙子几乎要变成实体,记忆中他曾经的那位未婚妻总穿着鹅黄的裙子,他摇头,说没事。 秦黎歪头,点了点他的胸口,那儿疼得发酸,他倒吸一口凉气,听见她说:「今天不营业,你先和苏苏学着去煮咖啡吧,等学好了我再让你上岗。」 陆续意抬头,果然看见苏苏站在不远处的吧檯边,笑意盈盈朝他招手。 陆续意整顿好心情,走向吧檯。 那对双胞胎也站在那儿,陆续意余光瞥了一眼,发现他们两人也正看向他。 这两双胞胎正如苏苏说的那样,一个总冷着脸,一个总傻傻发呆。除却性格,脸也不一样,陆续意发现总冷着脸名字叫单无的那个,右眉尾上有一颗痣,鲜红的痣,衬得他原本清秀的脸妖艷起来。 单双与他站在一起则显得更加温和,唇角挂着的笑是一视同仁的,也更容易让人亲近。 陆续意走过去,下意识往单双身边靠了靠,他对温柔的事物向来没有抵抗力。 因而他并未注意,在他找好落脚点,低头查看咖啡机说明书的时候,单无与单双简单对视了一眼。 双胞胎间的默契是解释不了的玄学,比方说现在,两人都在思考如何将面前这个小白羊泡到手。 第17章 陆续意自然不属于他们眼中的小白羊。 不谈他这辈子活了多久,上辈子近三十年的阅歷足够他看透这群还未步入社会的小屁孩的心。他有三十岁成年人的心境,其中十年在商场叱咤风云,活到最鼎盛的阶段,整个上流社会已没有人敢谈论他家怪异的组成结构了。 第25页 陆续意断情绝爱太久,撕毁婚约后,彻底绝了心思,尽管后来总有娱乐媒体拍到他夜宿酒吧,高清的照片上是他醉得不省人事的潮红。他们以此威胁他高额封口费,陆续意一毛也没给。他任凭报纸网络将他的名声搞烂搞臭,网络上批判的口水能把他淹死,却从不低头。 首富也有自己的癖好,有人爱美人美酒,有人爱豪车豪宅,陆续意却和他们不太一样,他喜欢听别人骂他,这些批判的声音令他感到悲哀的真实,某些极端的时刻,他觉得自己生来就得不到赞誉。 也总有人来和他打听往后的打算,想要攀龙附凤的家庭总离不开卖女儿,他们的手段过于拙劣,陆续意一眼就能看见破绽。他痛恨极这点,后来借着他发小那场盛世的订婚宴上,他对着众人宣布自己终身不娶。 说给媒体也说给自己,说给那些即将悲哀如他母亲一般,被人明码标价卖出去的女人。闪光灯刺得他头昏眼眩,第二天铺天盖地的通稿传来,正上小学的陆听寒巴巴跑到他面前,踟蹰半天,柔软的小手裹住陆续意的小拇指头:「他们说你以后都不会结婚了,是真的吗?」 陆续意问,「是谁告诉你的?」 陆听寒摇头,过了会又点头:「你先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陆续意沉默片刻:「是的。」他已没什么喜欢的人了,活在这个世上的牵挂只剩下他们了。 陆听寒看上去有点难过,他抿唇,眼泪从眼眶掉出来,雪白的鼻子变得粉粉的:「是因为我吗?」 他说:「是因为我的病情吗?」 陆续意不说话,他看向小孩,小孩的眼泪控制不住往外流,眼尾擦红了,也停不下来。 果然是小孩。 陆续意说:「不是因为你。」 他摇头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秘密。」 陆听寒不哭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他有点难过:「秘密不能告诉我吗?」 「告诉你了就不是秘密了。」陆续意说,「秘密只有藏在心里才是秘密。」 陆续意的秘密是什么,直到他死也没让任何人知道。他是个绝佳的保密者,从不吐露真心。 重生后的陆续意刻意忽略了上辈子的经歷,他将生活的重心放在了当下,这其实是个很奇怪的现象。他明明不懂爱,却又总能找到爱的蛛丝马迹。 单双温柔的笑是他曾喜欢的类型,于是他自然而然向他靠近。 往高脚凳上坐上去的时候,他身体一晃,险些摔倒,单双伸手扶住了他,温暖的掌心熨帖了他的心,苏苏大惊小怪:「今天晚上是不是要打雷哦,你们两怎么这么好心?」 陆续意扭头,才看见单无替他扶住了椅子,声音低沉:「屁话真多。」 「嗨我这暴脾气,你在说谁呢?」 苏苏提着手里的椅子就要甩过去,陆续意余光瞥见秦黎走近,一道手记打在苏苏后颈,「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这话是对着陆续意说的,单无却接了话茬:「我严重怀疑上周辞职的那个也是这么被她这么吓走的。」 秦黎皱眉:「你话也少说点。」 单双一言不语,陆续意看着他似乎在发呆,额头稀碎的头髮掩盖住他的眼睛,他只露出白洁的耳朵,乖巧圆润立着。 单无和单双这对双胞胎看上去都还年轻,青涩得像书上还没成熟的橘子,就连苏苏和他说的总是兇巴巴板着脸的单无,在他眼里也觉得可爱。 单无靠在橱柜上,双臂撑在玻璃板上,他刚吵赢了一架,心里却并不快活。 他抬头,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陆续意的侧脸,余晖笼罩下的脸颊,他看见陆续意下意识抿紧唇线,这个初来乍到的小菜鸟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整张脸因他这双眼变得异常生动,他的头髮梳得很干净,一丝不漏稳稳固定在头顶,风隔着门缝吹进来,吹散了苏苏的长髮,吹鼓了秦黎的长裙,却仅仅略过他。 他穿着贴身的黑色西装,匀称高挑的身材,伸出的手却过于消瘦,骨头上包了层皮,一碰就坏的脆弱感,这是他眼中的陆续意。 单无掀起眼皮,唇角刚刚勾起的笑在下一秒又收了回去——他的余光扫过去,发现单双也在看他。 无趣极了。单无向来不怎么喜欢这个弟弟,连带着所有他感兴趣的东西都变得噁心起来。他重新板起脸,唇角下压,变回漠然冷酷的形象。 陆续意没学过煮咖啡,但他会泡奶,他信誓旦旦将简歷投满咖啡店和蛋糕店的原因也正是这个,他认为凭藉他从前的泡奶的经验,学会煮咖啡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现在缺钱。 他缺不少钱。 吃饭要钱,陆逸上学要钱,吃喝拉撒哪一样,他都需要不少钱。陆奶奶留下的钱并不够他们生活很久,陆今意父母的那场车祸得到的赔偿金,全用来给他治病去了。况且现如今,他作为家中唯一一个成年人,理应承担起照顾孩子的责任。 陆逸就是他眼中的孩子。 苏苏把咖啡豆分好种类,一点一点教会他如何分辨,陆续意认真听着,从随身带着的备忘录上撕下一张纸,钢笔从胸前别下,一笔一划认真记下要点。 他弯下腰,嶙峋的嵴背就露出来了,单无下意识看向单双,果然从他眼里看见兴奋。 第26页 死变态,他在心里这样说,目光却与他的弟弟一样,落在了那单薄又坚韧的背影。 脆弱得仿若一下就能弄碎,漂亮又不失坚韧的美人,单无无意识舔了舔下唇,眉尾红艷的痣上扬,他确实想到一些有趣的活动,想和这位美人尝试一番。 单双还在微笑,他常年挂在嘴边的笑容看得单无想在他脸上揍那么两下,明明是同一天出生,父母生养下来的,单双总比他要受人喜爱。但也正是借着这双胞胎的光,单无才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人如其表。 陆续意全然不觉,他只认真学着技巧,他翻看了日历表,下个月就是陆逸生日,他得尽快给陆逸准备生日礼物。 生日是个隆重的日子。 陆续意不知道陆逸喜欢什么,但在他印象里,小孩喜欢的东西无非也就那几个。但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世界日新月异,高速发展着,从前的小孩和现在的小孩总有些差异。 陆逸也与他从前养的小孩不一样,他们认识的时间太短,陆续意无法从他身上了解到他的需求和渴望。 可但凡是人,总会有想要的东西,陆续意决定亲自去问问他。 陆逸住校,一个月只有月底能回家一趟,陆续意扒着指头数日子,距离他下次回家还有一个星期。 第18章 陆续意之前并不知道陆逸的生日是什么时候,直到前几天陆逸班主任一通电话打来,正好是中午,他刚做完饭,接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您好,请问您是陆逸的家长么?」 陆续意顿了顿,「对。」 电话那头笑道:「是这样的,最近有个活动,是我们学校的一个探访日,已经有些歷史了,您可以去官网了解一下,这个活动是希望能邀请到各位家长来学校里参观,如果您最近有空的话,可以来学校陪孩子一起听课,顺便增进家庭之间的关系……」 陆续意道,「老师,我能问问是几号吗?」 「下个月十八号,」电话那头的老师笑了笑,「陆逸同学生日的前一天。」 陆续意怔住:「生日?」 老师笑道:「对。」过了会又补充道,「之前学校里做了个小调查,学生们生日这天都被标註下来了,我们学校最注重孩子心理方面,生日这天都会由学校出钱给孩子们买蛋糕的,这点您不用费心……」 陆续意大脑一片空白,接着老师说了什么他已听不太清,他噢噢几声应着,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在陆续意过往的经歷里,哪怕是在母亲已经濒临崩溃的那段日子,生日这天也是极为隆重的。 蛋糕和鲜花他是不缺的,母亲早一个星期就能给他准备好,一年之中只有生日那天他的笑容是真实的。 可陆逸从没和他讲过自己的生日,他走到陆逸的房间,陆逸的房间和他本人一样简洁干净,床头柜上只放了一个日历,款式也是最常见的地摊上都能买到的,陆续意拿起日历,果然下个月的十九号画上了红圈。 可陆逸从来没有和他提起过,陆续意想起自己从前养的几个小孩,往往在一个月前就和他嚷嚷要什么礼物了。他将陆逸与这些小孩对比,潜意识里也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孤寂的人生里,他得有个寄託,上辈子是四个孩子,这辈子是陆逸。 养小孩其实很有成就感,说出口有些难为情,但事实确实是这样,看着小孩一个个长大,模样也在一日日变化,日常生活里发生的趣事数不胜数,给他七天七夜也讲不完,他或许不是个合格的儿子,却是个合格的父亲。 父亲去世后,陆续意曾去疗养院里见过母亲,隔着玻璃窗,母亲的头髮已经白透了,他盯着她看,眼泪止不住落下来,他原本有许多话想说,想说自己赢了胜利,想说父亲的死讯,想说如今自己的辉煌,这些满腔的热情在他第一眼看见母亲的现状后歇了火。 玻璃窗擦得很干净,透亮到他可以看见母亲脸上每一条皱纹,清晰而深刻,他的眼泪便落了下来,嗓子里有一把火在烧,他有痛苦也化成了哑声的吶喊。 「下个月,」玻璃窗覆上一层白雾,声音仿若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你的生日吧?」 她笑着说:「祝你生日快乐,宝贝。」 宝贝。陆续意喃喃。可这世上唯一还能叫他宝贝的人沉疴难起,神智不清,余生再难从这一亩三分地中离开。与他交好的医生告诉他这是某种难医的精神病。 他想起那双温暖的手掌,裹着他走过春夏秋冬,最后迷路在十字路口。路那边的她招手,她的手上有糖葫芦,有糖人,有拨浪鼓,她笑得那样好看,怪不得能卖成那样一笔交易。 陆续意透过玻璃看她的眼睛,凝视她浑浊的眼珠,眼泪就下来了,他说:「生日快乐。」 这是对自己说的。陆续意后来给小孩们过生日总能想到这一天,湛蓝湛蓝的天,没有一片云,他牵着四个小孩走在路上,每个人过生日他都准备四份礼物,他从不厚此薄彼,他挑的礼物总是恰到好处。 他已忘了自己的生日,他再也没过过自己的生日。陆续意对生日的执念延续了许多年,直到那个雪夜,倒在血泊中无法动弹时,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过往,想起自己有记忆来的第一件生日礼物,是一本书。 是一本游记,主人公游歷四海,逍遥自在,他问尚年轻貌美的母亲为什么要送这样一本书给自己。 第27页 她笑着说:「我希望你一辈子都能这么快乐。」 后来他没做到,后来她病榻缠绵。 陆续意笃定心思要重新开始生活,第一件事就是给陆逸送一份足够珍贵的礼物。 他有不为人知的癖好,小孩活成什么样,就是他想要拥有的人生。 陆逸自然不知道这些,此时他罕见得犯了难题。 一个女孩堵在了他回宿舍的必经之路,天已经很暗了,女孩大约规划了许久,才能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将他拦下,四处空旷无人,树林沙沙作响,女孩红了一张脸:「我、我喜欢你。」 与她声音同时递来的是一张纸,隔着月光看过去,是粉色的,陆逸目不转睛看向她颤抖着的手:「抱歉。」 回答总比沉默好,女孩吐了口气,鼓起勇气追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静默本是最好的答案,陆逸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控制不住开口,但他依旧稳着性子说:「没有。」 他隔着月色,眼睛是摄人心魄的黑,「但我并不喜欢你。」 女孩咬牙一跺脚,最后扭头看了一眼他,他长得真好看啊,眼睛鼻子嘴巴,无一不贴合她的心,可他并不喜欢她。 女孩走远后,陆逸才对着树林里蹲麻了腿的某人说:「出来吧。」 陆忧讪讪从后面出来了,头顶着一窝树叶,狼狈立在那:「你怎么知道我在里面的?」 陆逸不说话,他斜着眼看他狼狈的模样,唇角罕见勾起弧度,似笑非笑道:「偷是你家的传统美德吗?」 陆忧不明所以:「我偷什么了?」 陆逸笑了,眼里却没笑意:「偷听我刚刚的讲话,偷我的数学试卷抄,还有——」 陆忧憋红一张脸,「你别胡说,我刚刚也是正好经过这儿,谁知道你在这儿和别人约会,呸呸呸,我还嫌膈应呢!还有那张数学试卷,我要是知道是你的哪怕考了零分被我哥吊着打都不会看一眼……」 陆逸哦了一声,转头目光似箭扫向他:「那你偷别人的哥哥怎么回事?」 第19章 陆忧顿了顿,等他意识到眼前人说了什么后,眼睛都气红了:「你在放什么屁?」 「难道不是?」陆逸说,「那你之前为什么要一直缠我的哥哥?」 「我的」两个字被他咬得很重,从舌尖酝酿着吐出,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可陆忧并未注意到,他的注意力被「偷」这个字眼全权夺去了,他爹还在世的时候和他讲过,偷东西是最让人作呕的行为。不仅要被警察抓起来,还要被人耻笑终生。他爹之所以这么和他说,是因为他爹被人偷过东西。 偷过什么东西他没说,他只是语重心长摸着他们四个的脑袋宣誓,谁要是以后偷别人东西了,谁就不是陆家人。 陆忧是土生土长的陆家人,凿地三尺他的根也在最深处,他绝不允许别人侮辱他作为陆家人的荣誉,于是他上前,一脚踢在陆逸身旁的树上,树叶飘飘散散落了一地,陆逸的脸隐晦起来。 陆逸笑了一声:「陆忧,你长不大吗?」 他飘飘然说出的话令陆忧更加气愤,他的气愤大多源于他的姓氏:「谁长不大?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好像还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陆逸说,「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只要哭一哭什么好东西都会争着送上来的少爷吗?」 陆逸长相属于俊朗那挂,常年沉着脸又显得高冷,女孩都喜欢他,争着往他桌子里塞情书,整个年级似乎只有陆忧一个人不喜欢他。他的不喜欢也来得怪异,从开学第一天,陆逸一个人在演讲台上讲话,台下寂静一片开始,陆忧就不喜欢他。 他的不喜欢源于最开始的演讲,从他那句「我姓陆」开始,随着时间流逝愈演愈烈,且一发不可收拾。 陆忧不喜欢其他人姓陆,可世上姓陆的人那么多,他来不及讨厌,他的心思扭曲,他无法接受陌生人介绍自己时用他父亲的姓。陆逸说得其实并没有错,他还活在很久之前,不仅是心灵还是身体,他保留着撒娇的习惯,也保留着幼稚的占有欲。 陆逸已经走远,他从不愿和自己过多交流,陆忧有些难过,他其实想解释,解释一下自己并没有偷他的哥哥,他只是喜欢他哥哥的模样,他的思念持续了那么多年,已经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面对那样一张脸,他无法做到面无表情。 可这些话他还是说不出口。 他确实喜欢陆逸的哥哥,从看清他的模样,给他削的第一个苹果开始,好感是真实存在的。 但这样的喜欢并不能叫做偷,陆忧想,他又没有把他抢走。 好东西大家一起分享,这是他父亲教他的,这是朋友间的传统美德。所以他努力学着如何和陆逸交朋友。 交了朋友,陆逸的哥哥也就是他的哥哥了。 陆忧想,对着月亮紧握拳头。 陆逸这朋友他交定了。 —— 陆忧并不住校,经过刚刚的小树林插曲后,回到家已经过了门禁点了。 陆忧还像往常一样鬼鬼祟祟想要从窗户爬进去,可出乎意料的是客厅里没有开灯,往常他要是这个点还没回去,他大哥早就拿着棍子在门口站着等他了。 他思考这瞬间,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赶紧进来,大哥不在。」 第28页 陆忧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可怕他大哥眼睛瞪他了,好像要把他活生生吞下去。 陆忧于是仰头,讨好地对着他二哥一笑:「还是二哥好。」 陆听寒只穿了一身月牙白的睡衣,他似乎对白色有着难言的执着,陆忧从大门熘进来,他大哥果然不在。 他松了口气,听见他二哥握拳咳嗽了一声,一连串稀碎的咳嗽声持续了很久,陆忧脚下打了个弯,又从楼梯口绕道到厨房,拎着水壶接了水,等到热水沸腾,他才端到陆听寒面前。 热水滚烫,陆忧倒水的时候自己把自己烫到了,又去冰箱里翻了几个冰块往水里倒,陆听寒睫毛染上水渍,他卸了妆,脱离了电视上高冷冰霜的形象,又回到当初那个脆弱的雪娃娃。陆忧从小就知道陆听寒身体不好,总是生病住院,父亲大把大把钱砸在他身上,也只是稳住他的病情。 陆听寒喝了一口,干燥的唇上染了些红,才哑着嗓子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陆忧低头装傻,支支吾吾道:「学校里老师拖堂了……」 陆听寒皱眉,「陆忧,不要撒谎。」 他二哥身体脆弱不像他大哥,陆忧怕把他气到了,只得道:「和朋友闹矛盾了。」 哪知陆听寒扭头,一脸怪异道,「什么朋友?」 末了又添了一句:「你在学校还有什么正经朋友?」 陆忧脸一阵红一阵白,他从小就觉得二哥说话太实诚了点,从来不给人留余地,但回回是实话又令他反驳不了,只好缩着脑袋当鹌鹑。 陆忧确实在学校里没有什么正经朋友。他交的那些朋友准确并不能算上朋友,用狐朋狗友形容他们更为贴切。他从来只有结帐的时候,才能听他们搂着他的肩背嬉皮笑脸一句「我们不是朋友吗」。 陆忧没有朋友,学校里就有人欺负他,于是他花钱给自己买了一群保安,保卫自己脆弱的心灵。这只能算得上是一场交易。陆忧脸红透了,看见他二哥又抿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道:「大哥今天公司忙,还没回来,你……你早点洗漱完去睡吧,明天还有课。」 陆忧如释重负,连连点头:「你也早点睡。」 陆听寒没有应,他眼睛飘到窗外那片竹子上了,陆续意在家门口种满了竹子,美其名曰养出一大家「文房四宝」,却没想到一个比一个歪。 陆听寒起身,端着杯子往房间走,他走得极慢,缓缓踱步一直到床边上才停下,他低头从床头柜里翻出一片药。 就着水一起喝下去了,他坐在床边发了会呆,等待药效开始这段时间他总在发呆。 可发呆没什么不好,他疼到无法动弹的时候也总是发呆,思绪总在这时候涌上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靠安眠药度过多少夜晚,这些难熬的夜晚总有一天会向他反击,他想自己还是要再去做一次心理谘询,一月一次还是太久。 第20章 心理医生告诉陆听寒要学会倾诉,尝试着向他人需求安慰,他说,「总憋在心理会出问题的。」 他的表情看上去不忍,陆听寒摇头:「我不喜欢。」 他确实不喜欢和别人靠得太近,也无法靠近别人。他想自己是有洁癖的,身体和心灵上都有,他忍受不了触碰,尤其是目光,几近解剖一样分析他的情绪,于是他来到了心理室。 陆听寒活到现在的年龄,已经彻底脱去了幼稚的外形,他长得格外好看,遗传了他母亲那双标准的杏花眼,浑身透露出颓唐的美感,这源于他上千辗转难眠的夜晚。 噩梦是批量生产的,在他认为事情已经糟糕透顶的时候,又总能发现更糟糕的梦境。 为求安宁,哪怕是片刻的,他也只能来到心理谘询室,花钱买个安稳。 庆幸的是,这居然起了点作用。 陆听寒不明白自己夜夜梦魇的病因在哪,他的梦做得快,醒得也快,他记不清令他泪流满面的梦境,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他睁着眼凝视头顶的天花板。 陆听寒将这些说给医生听,得到的反馈是医生深深的凝视:「陆先生,冒昧问一下,您是有什么心结吗?」 陆听寒回想,他的脑袋转得有些慢,从小就是几个兄弟里忘性最大的那个,他挪动自己上下唇,踟蹰道:「应该没有吧。」 确实是没有的,他想要的大多已经被他握在了手里。自他出生来收到的关于死亡的魔咒让他得到太多人的怜惜,人们说他活不过十岁,但他活过来了,不仅活着,身体也一日日强健起来。他十几岁就开始追梦演艺圈,这也是他曾梦想的,他一直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找回了之前将他抛弃的父母,看见了父母在他离去后重新生下的弟弟。 小小的,还不会走路,母亲对他笑,带着疼惜的意味,「小宝前几天第一次说话,叫的是哥哥呢。」 他不应,他从来都是自顾自发呆。他有一双浅到发粉的眼睛,很好看,也很残忍,他用残忍的目光去看他健康活泼的弟弟,喃喃自语:「原来我也成为哥哥啦。」 陆听寒有个亲弟弟,他的探视就结束了。他给了父母一大笔钱,都是他拍电影和gg挣来的,他真的有很严重的洁癖,严重到生养的亲生父母也能轻而易举切掉联繫。 他的噩梦从那一天开始了。 直至今日依旧折磨着他。 第29页 吃药和就医并不能缓解他的痛苦,他睡不着源于心病,可心病从来也医不了,他去找最昂贵的医生开最昂贵的药,得出的结论轻飘飘如张白纸:「先生,您没病。」 失眠不能算病,失魂落魄才算。 陆听寒找到了心理医生,开始自己漫长的疗愈过程。 心理医生总会给他开出奇怪的药来,这于他而言是稀奇的,他从没见过谁会把水果软糖当成药递给他的。他低头看看药,又看看心理医生。 医生也看向他,这位颇有权威的心理医生近四十来岁,长了一张和蔼可亲的脸,他坚持说:「吃下去,这就是药。」 陆听寒舌尖卷下药,甜味发麻一样在他口腔里蔓延开,他有点难过,鼻子发酸,可理智拴住了他的意识,他说:「好甜。」 糖都是甜的,苦的不叫糖,是药。 陆听寒控制不住发酸的鼻尖,他有点哽咽,也被自己强硬着憋回去了。 医生笑眯眯道:「这是第一个疗程的量,下次过来,我给你第二个疗程的。」 陆听寒走出诊所,回到宽阔的人行道上,司机带着墨镜站在一旁,他弯腰替他打开了车门,暖气熨烫了他的身体。 陆听寒在车上睡了一觉,做了个久违的美梦。梦中,陆续意送了他一颗糖。 网上传得玄乎的异世界到底存不存在,如果存在的话,那么他死去的相识的人,在那儿仍然存活着吗? 陆听寒偶尔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他天马行空的脑袋瓜子装满了乱七八糟的幻想,一旁的助理在给他补妆,忙得满头大汗。 陆听寒如愿成为了大咖,围绕着他转的人数不胜数,但他们却又不敢真正靠近他,就像他买了几大袋子奶茶分送出去,也只得到矜持且谨慎的「谢谢」。这是最廉价的好意了,他送了多少奶茶出去,就得到了多少「谢谢」。 陆听寒觉得郁闷,这和陆续意教给他的并不相似,陆续意原话是这样的—— 「听寒,互帮互助是人与人之间的传统美德。」 他帮了,也助了,两者不对等的情感交易令他深深怀疑起自己来。 他想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好,或者说自己并没有做到更好。 他加倍对别人好,跟着他的助理才是个刚刚毕业的应届生,手忙脚乱总出些差错,可他从来不怪他。 「爱是对等的。」陆续意曾经说过,后来陆听寒当成了圣旨。 圣旨多了,陆听寒就像个小公公,在家里念叨二十四孝种种。 但这些陆续意是不知道的。他那时已经没了踪迹,遗体也不能说话,不然他一定问问自己下辈子和他何时才能再见。 话又说远了。 陆听寒庆幸得想,幸好自己从前并不知道异世界穿越重生这类网络热门小说,否则以他那时的中二程度,极有可能给自己来场终结,以追寻陆续意的去处。 他发现得太晚,意识到的时候,时间已经为陆续意蒙上一层面纱,模煳了他的轮廓。 陆听寒坚持去做心理谘询,得到的也只是宣判的死刑延缓。 刚毕业的助理带着黑色的圆框,长得很清秀,帮他补妆时念叨着最近娱乐圈的花边新闻,陆听寒听着开始发呆,镜子里的自己竖起长发,古色古香的装扮令他产生片刻失神,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勾了下唇,助理深吸了口气,赞誉他颓唐的美。 陆听寒要拍的戏叫《沉浮》,他百无聊赖时之前的导演推荐给他的,电影缺资金,他是业内出了名的冤大头。空闲下的人都是无聊的,于是他点头应下来了。 《沉浮》第一场戏没他什么用武之地,他只露了一面,这场戏贴着大女主标籤,着重描写女主纠结的情感经歷,他只用出场,在女主身边当个顺眼的花瓶足以。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考完试了…… v后会爆更的,不会一直短小下去,不出意外还有一周orz 写得很拉,真的很感谢大家的不离不弃呜呜 第21章 第一场戏,他要出现在女主梦里,成为她的梦魇。 导演安排他穿了一身白衣,他总是穿白衣,认识他的人都觉得白衣适合他,他的戏常在半夜开拍,月光下的白衣确实很美。 莹润的、轻柔驱散阴霾的月光映在他的肌肤上,那样脆弱而顽固。他把月色披在身上,没人敢大声唿吸。 与陆听寒搭戏的女主角是当红小花,叫做季欢。她长了张讨喜的圆脸,看上去并不美丽,甚至只能称得上清秀,可她的演技高超,每部剧都是恰到好处的演绎。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合作,陆听寒垂眸,看见女孩战慄的睫毛,是纯黑的。 正常人的睫毛都是黑色的,女主画的妆清淡雅丽,抬头,眼睛里迸发出眷恋的神情。 双目相对那一剎那,陆听寒就明白了,这并不是一场梦魇。至少对书中的女主角而言,男主的出现并不会令她产生恐惧。 恐惧和爱一样,也是相对的。陆听寒看着女主朝他走来,封闭的空间里凝视着的双眼,他带上了黑色的美瞳,无法清晰透彻得看见女主眼中流露的真情,他们之间仿若隔着一层纸。 而女主的走近打破了这层隔膜。 她仰着头,露出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脖颈,她示弱得讨好,眉眼间的忧愁无法消散,陆听寒直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第30页 直到那双手搭在他的腰间,身后贴上温热的怀抱,她柔情似水道:「容暇,不要离开我。」 陆听寒扮演的「容暇」即将上战场与倭寇厮杀,剧本给到他的剧情是狠狠推开爱人,义无反顾念出那句「战乱未定,何以成家」,而后潇洒离去。 这是陆听寒拍过的所有剧中最简单的一幕,他甚至都不需要转头,只需背对着女人,摄影师拍不到他的脸,只有背影会出现在录像带中。 女主叫尹莹,是他的初恋情人,二十岁的容暇为平战乱投身沙场,却一去不復返。尹莹哭得梨花带雨,揪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陆听寒果然如剧本那般,并未扭头,他只隐隐露出自己的侧脸,灯光投在他的脸上,映衬他肖似冷面阎王。 「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容暇,你当真不会后悔?」 「战乱未定,何以为家。」他说,「莹儿未免太过敏感。」 他顿了顿:「待我凯旋,许你一世安稳。」 容暇最终还是没有回来。陆听寒翻过后来的剧本,他死在了战场,而后又穿越去了现代,他的承诺成了一张废纸,他在现代爱上了别的女人,那个女人与尹莹有着相似的容貌,性格却大相迳庭。陆听寒想,他爱她却爱得不彻底,不彻底的爱玷污了爱这个字。 尹莹依旧在哭诉,她的嗓子哭哑了,干咳几声也不好转,容暇义无反顾地离去了,梦里的白衣染上了血色,她苦苦挣扎,再次醒来时,一旁的侍女告诉他,将军已经离城奔赴战场。 于是她贴花黄,补红装,做了那河边无定骨的春闺梦里人。 陆听寒的戏结束了,经纪人一路小跑到他面前,外衣递过去,过了会又挠头笑道:「老大,你演得真好看。」 经纪人不叫陆听寒名字,只叫他老大,陆听寒不明所以,接过大衣盖在消薄的服装上,他皱起眉:「我就说了几句话。」 经纪人笑道:「老大就算站着也比别人好看。」 与他一同退下场休息的季欢笑道:「你的经纪人脾气真好,我那边那个就和老妈子一样,什么都要管。」 陆听寒说:「有人管不好吗?」 季欢是女主的扮演者,笑起来显得格外讨喜。她摇头:「不能说是不好,每个人都不一样,比方说我父母管我,我是一点也不烦的。」 陆听寒点头,真诚道:「确实,你说得对。」 季欢歪头一笑,不知想起什么,「陆听寒,你和我想像中不太一样。」 陆听寒问她,「你想像中的我是什么样的?」 季欢想了想:「总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说:「你知道业内是怎么形容你的吗?」 陆听寒摇了摇头:「我不感兴趣。」 季欢失笑:「没错,就是这样。」 季欢接着说:「你拿的是一个大魔王的剧本,我接到通知要和你合作的时候,百八十年没联繫的朋友给我打了个电话,扭扭捏捏问我能不能和你要张签名。」 陆听寒说:「你同意了?」 季欢摇头:「不,我拒绝了。」她笑着说,刚刚的妆容还未卸下,眼尾的泪珠还挂着,陆听寒恍惚间还以为看见了剧中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春闺人。 陆听寒听见她说:「我怕你。」 「或者说,他们都怕你。」 陆听寒环顾四周,果然没人看向他的位置,他问:「为什么?」 季欢又笑了:「你从小到大拍了那么多恐怖片,转过头来问我们呀?」 陆听寒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出去拍戏那会,是接了不少恐怖片的,那几年他去应聘,导演看见他就把他pass掉了,陆听寒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病,他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可为了星途,他开始掏钱,明码标价拍下了电影的男二位。 陆听寒只需穿身白衣站着,旁人就不敢靠近他。他太脆弱了,脆弱到极点又有种破碎的美感,恐怖片适合他的地方在于,旁人活着怕他的理由千奇百怪,死后畏惧他只因他死了。 正常人都怕死,陆听寒以前也怕,后来不怕了就随心所欲起来。 经纪人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他扶了扶自己标志性的黑框眼镜,咳了两声,「老大,我们该回去了。」 这场戏在a市拍的,陆听寒不必住在酒店里,拍摄任务结束后,他可以回家。 陆听寒于是转身,礼貌地和季欢鞠了一躬,「再见。」 他的礼仪被教得很好,也最听话,陆续意小时候和他讲的东西都印在脑子里从没忘记。 季欢等到人走远了,才扭头对着一旁与她同样目瞪口呆的经纪人笑道:「你看,人不可貌相。」 冰霜冷艷如陆听寒,并不似他们想的那样难以接触。 季欢摸了摸下巴,喃喃道:「怪哉。」 第22章 陆听寒披上大衣,还是冷,坐上车子后座,暖气开到最大,他靠在真皮座椅上,打了个寒噤。 经纪人从包里给他翻出保暖杯,陆听寒接过拧开盖子,热气从里面飘散开来了,凝住的水滴挂在他的睫毛,他低低缓了口气。 「老大,你要是还嫌冷,我这边还有件外套。」 陆听寒偏过头,看见坐在副驾驶的经纪人担忧的目光,摇了摇头,「没事。」再冷的晚上都熬过来了,这会又算什么呢? 喝水又喝得咳嗽起来,陆听寒从口袋里翻出纸巾,刚擦干净,余光瞥见一件毛衣递过来了。 第31页 天还没到冬天,今年暮秋的季节也冷得不像话,陆听寒缓过神来,终于有些生气:「黎一,我说过不需要了。」 陆听寒不怎么直唿别人的名字,等到他直唿的时候大多是生气了,黎一刚当经纪人,对他的脾气还不够了解,加之陆听寒本人深入简出,描写他的新闻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黎一得到的信息少之又少。只知道在他上任前,那个跟着陆听寒许多年的经纪人犯了什么错才被辞退了,他习惯了陆听寒对他表达出的善意,忘了是人都有脾气。 他讪讪缩回手,喃喃道:「好吧。」 陆听寒闭着眼休息,唿吸渐渐平稳,黎一又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的话在心底辗转片刻,终于在即将到达目的地前说了出来。 「老大,我能和你借点钱吗?」 陆听寒仍闭着眼,「多少?」 黎一顿了顿,赧赧道:「五万。」 陆听寒道,「你父亲的病又严重了吗?」 黎一小心翼翼道:「医生说,下个疗程用的药要贵点,我问过他,他说的是五万……」 黎一是个可怜的小孩,陆听寒是去医院路上遇见他的,看见他跪在医生面前哭泣,心里一根弦就晃动起来,记忆里他的父母也曾这样求过医生。他于是给了他一份体面的工作,当做弥补过往的一种方式。 黎一跟着他几个月,一直叫他老大,陆听寒揪正他几次,后来发现他还是改不过来就放弃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对大哥这个称谓这么执着。可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陆听寒便放任了。 黎一解释说他曾有个大哥,他母亲在怀他之前他家里还有一个孩子,可惜后来走丢了,正好当天他在医院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陆听寒又出现了,他一时晃了眼,对这位从天而降的英雄产生了浓浓的钦佩之情,决定将他认作大哥。 陆听寒不置可否,他不喜欢计较小事,就默许了。 黎一笑得很开心,「老大,等我以后发达了,一定给你双倍返还。」他指的是陆听寒借给他的给父亲的治疗费。 陆听寒认真思考了下,说:「不必了,你还不起。」 黎一尴尬一笑,过了会想起什么,又说:「老大,你要不介意的话,明天的咖啡我请了吧?」 陆听寒当了演员后总会大批採购零食奶茶发放给剧组成员,这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陆续意总和他说人情世故,陆听寒记得很清楚。 陆续意给他办完出院手续后忙了一段时间,再次见面后两人去公园转了一圈。是半夜,伸手不见五指的时间,陆续意握住陆听寒的手,捂出汗了也不松开。 陆续意总在他面前聊些人生哲理话题,什么「人生苦短,珍惜当下」,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陆听寒捂住耳朵,说我不要听。 陆续意就停了,他笑了笑说,「我这是在和你讲道理。」 可小孩哪里听的了这些,陆续意声音一声比一声大,陆听寒捂着耳朵当聋子,他哼歌,各种儿歌,只要他学过的儿歌都唱了一遍。什么小老虎小白兔,唱到后来,陆续意和他一块唱起来了。 于是他渐渐松开了手,粉色的耳朵捂得热气腾腾,陆续意牵着他走到小道边的椅子上。他用随身带的纸把凳子擦干净,抱着陆听寒坐在上面。陆听寒第一次被人抱着坐下,这个人既不是他的母亲也不是父亲,他有些难为情,想要下来,陆续意力气比他大,他挣脱不了,最后只得仍由他抱着自己。 陆续意凑到他耳边说,「小没良心的,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陆听寒那时不知道自己往后的人生已经和眼前这个男人绑定起来了,在他眼里陆续意那么年轻,年龄刚好能做他的哥哥。他想起母亲看向他时眷念不舍的目光,心里忐忑起来:「你要拐走我么?」 陆续意摇头,板正他的脸蛋:「我看上去像人贩子吗?」 陆听寒摇了摇头,说:「不像。」 过了会又加了一句:「像人贩子的老闆。」 陆续意又笑了,捂着肚子笑得不能自己,陆听寒问他:「你笑什么?」 他没回,一双眼睛黑夜里熠熠生辉,陆续意对着路灯伸了个懒腰,路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你真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孩。」 陆听寒皱眉,想要反驳,下一秒温热的气息传来,他几乎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吻已经落在了他的侧脸。 是一个吻。 除了他父母亲过他,还从没人吻过他的脸。 陆听寒愣住了,他咬着下唇,冰雪般可爱的脸蛋泛起红晕,他太小了,看着他红起脸就像在逗弄一只娇气的猫。 陆续意小时候养过两只猫,生死都被他握在手里,他喜欢猫,也喜欢猫一样的人。 陆续意笑得更灿烂,又低头亲了口,陆听寒额头惨遭毒手。气唿唿瞪了一眼陆续意,四肢挥舞着就要跳下来。 陆续意说:「你在生我的气吗?」 陆听寒点头。 陆续意笑道:「为什么呢?」 陆听寒说:「你偷亲我,我不乐意。」 陆续意说,「不对。」他怀住小孩的身体,构成一个安全的空间,「这是我表达喜欢的方式。」 陆听寒一愣:「你、你喜欢我?」 陆续意看着他:「不然我为什么要亲你呢?」 第32页 陆听寒在医院里太孤单了,他人生的前几年在充斥着药水味的医院度过,照顾他的父母,来看望他的亲戚,甚至是每天给他打针换药的医生护士从来只会可怜他。 陆听寒不想要那些可怜,他想要的是对等的感情。 比方说,你心疼我,我心疼你,就和他从前临床那个妹妹一样。 陆听寒抬头,郑重得看向陆续意,心里批判,他也长得好看,虽然比我差了一点,之前在晚上还会陪我睡觉,听妈妈说,最近的医疗费也是他帮忙付的。 陆听寒眨眨眼,「那我也喜欢你好了。」 他现学现用,「这不就是你教的那个,那个……礼尚往来?」 第23章 陆听寒第二天果然在剧组看见了咖啡,分着盒子一个个装好的,他走近了看见上面贴心得用萤光笔分好类,加奶一个袋子,加糖一个袋子,剩下的都是黑咖啡。拍摄任务辛苦,大多人都拿的是浓度较高更能提神的黑咖啡。 黎一在一旁向他招手,一路小跑到他面前。额头覆上一层汗,陆听寒听见他喘着气说:「老大,快别看了,我给你买的是别的。」 陆听寒问:「是什么?」 黎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悄悄拽了下陆听寒的袖子,陆听寒还没来得及换服装,穿的还是自己那身裘皮大衣,墨黑的领口裹着雪白的羊毛,羊毛是白色的,他将脸缩在衣服里显得那张本就冰雕玉琢的脸更加秀气。 陆听寒下意识避开了黎一拉扯的动作,侧身问他:「送到我手上就行。」 黎一也不生气,从手上挂着的琳琅满目的饮品里翻出一杯奶茶。 陆听寒极少喝咖啡,他不喜欢苦的东西,沾点苦就要吐出去,这是小时候的药吃多了留下的后遗症,陆续意从前哄他喝药总要配几个冰糖。 说起来,陆听寒吃到的第一颗糖,也是陆续意递给他的。 他有许多第一次留在陆续意手中,难过和快乐,酸痛和苦楚,都令他铭记至今。 陆听寒低声道了句「谢谢」,接过奶茶捂热自己的手。 黎一还在讲话,他是陆听寒见过的人里仅次于陆续意的能言善辩,他好像永远不会尴尬,除却那天在医院狼狈的初遇外,黎一给他展现的永远是积极的姿态。 陆听寒羡慕他的自信,讲话时眼里展现的光芒,他的目光掩在黑框眼镜下,阳光照射在上面就反光得晃眼。 陆听寒走到换衣室门口停下了,他转身对着一直婆婆妈妈念叨什么的黎一弯下了腰。 年幼时的病并没有影响他的身高,青春期冒头长得最快的时候陆听寒甚至超过了班上绝大多数正常的同学。陆续意说他厚积薄发,陆听寒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他那时候的自信好像能放射四方。 长大后陆听寒褪去了这层光彩,他面上蹙起眉,「黎一,不要带眼镜。」 陆听寒霸占气质男神榜单那么久不是没有理由,黎一想,他哪怕是皱起眉头都那么好看。 可这张脸却说出无理的要求,黎一傻眼片刻,问他:「老大,为什么呀?」 黎一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少年蜕变青少年的青涩,他长得嫩,看上去还像个高中生,他从小戴眼镜带到了现在,生活中已经不能离开它了。 黎一不明白为什么陆听寒向他提出这个要求,在他印象里陆听寒从没管过他的仪表,上次天气那么冷,他穿着睡衣来陆听寒也没说什么。 于是他又问道:「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或者说影响市容,或者影响心情,这类理由,黎一也是可以听进去的。 他知道陆听寒敏感脆弱,也理解他偶尔无理的要求,新闻里的大明星总有这些那些的毛病,更何况像陆听寒这样既有咖位又有钱的大明星。 陆听寒却不再说话了。他垂下头,耳边的透亮的白髮丝丝缕缕落下来,他的目光对上黎一固执的目光,隔着眼镜看向他的眼睛。 黎一有双丹凤眼,要更圆些,眼尾并不长,不锋利不尖锐,眼里的光总是柔和的,这双眼充满光亮,清澈见底的干净。 不是他。 他微微握紧拳头,在感受到疼痛后又放开了,陆听寒吃不了苦,也不知道如何吃苦,派遣思念最笨的方法也被他找来了。 可回忆里的宠溺已一去不復返了。 许久,他抵拳咳嗽一声,「算了。」 声音低微不可闻,黎一併没听清,可一晃眼,陆听寒已经走进房间,背影单薄,转瞬即逝。 —— 陆续意盯着眼前的男人已经有段时间了。 他坐在咖啡厅最角落的位置,直笔笔坐着,正靠着窗口,可窗帘却又被他紧紧拉上,陆续意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男人一头招摇的黄髮,配上他一身地摊爆款衣服,气质一下就变得微妙起来。 陆续意端着托盘路过他身边,听见他哼着的世纪初流行的非主流曲目,那也算得上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了,至少他这个年龄的人都能跟着哼下去。 陆续意沿路返回时,终于没忍住立在他身边,礼貌问道:「先生,您好,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他微倾下腰,男人摇了摇头,耳朵扎上的耳钉一排闪亮,钻光刺得陆续意不由眯了眯眼。 男人背着光坐着,陆续意看不清他的面貌,等看清长相后,却更令他出乎意料。 第33页 男人,或者他还不能称作男人,他看上去年龄还小,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范围,刘海掩过他的大半眼睛,却依旧遮不住他清秀的容貌。 陆续意正思索如何开口,却又听见他说:「算了,今天就不白嫖了,给爷来一杯卡布奇诺吧!」 少年笑着说,故作成熟一只手托起下巴,努努嘴,「怎么,看爷看傻了吗?还不赶紧行动起来?」 陆续意极有职业修养得道了声好,而后转身回到吧檯,正准备调制卡布奇诺,苏苏拎着一箱咖啡豆从门外进来,陆续意刚准备打招唿,却见她面色煞白,抖着手摔下箱子往后门跑。 陆续意招唿的话卡在嗓子口,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窗口坐着的少年唰一下直起身,他一双眼透着诡异的光亮,配着他一身奇异装扮,很快引起路人的围观。 但这样的围观并未持续太久,下一秒,在苏苏即将推开后门,逃之夭夭之际,陆续意感到一阵风刷一下飞过去,下一秒,苏苏的计划就彻底失败了。 苏苏是个很注重外表的女孩,陆续意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满脸惊慌的样子,他下意识走过去,却看见少年拽着苏苏的手低低叫了一声「姐姐」。 陆续意缩回脚,听见两人继续交谈。 苏苏咬牙:「你来干什么?」 少年眨眼无辜道:「我怎么不能来?」 苏苏气道:「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谁让你穿成这幅样子的?嗯?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少年不以为然:「我不觉得我穿得很怪啊,你怎么和妈一样,老是管这管那的……」 苏苏气笑了:「行,那我不管你,你爱怎么样怎么样,以后出去别说我是你姐姐就行。」 少年扒着手指:「那姐,能借点钱么?」 苏苏:「你要钱干什么?」 少年:「追人啊。」 「就你这熊样能追到别人我把名字倒着念!」 …… 少年摇着苏苏的手撒娇:「好姐姐,你就借给我吧,不然你未来弟媳就要跑了,你忍心看你弟弟以后一个人孤苦伶仃吗?」 「好好上学去,哪儿那么多花花肠子。」 「我讲真的,姐,这次你真的得借给我,这个再被陆磬抢走,我真得疯。」 -------------------- 作者有话要说: 老三出来了……他有点病,字面意义的 第24章 苏苏的弟弟全名叫苏安,大学还没毕业,长了一米八的大个子,心智却仍像个小孩般任性。 陆续意听着苏苏在他耳边念叨,目光却瞥向前方,苏安重新坐回窗户口的位置,这次他不再直挺挺坐着发呆了,等到了想等的人后,他伸手拉开了窗帘。今天的天气很好,久违的阳光明媚,阳光撒了一地,落在桌上凳子上,和隔壁桌情侣纠缠的双手上。 陆续意听着苏苏给他讲的苏安做过的荒唐事,比方说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早恋,喜欢人家小姑娘要和她回家,又比如考试把试卷折成纸飞机满教室飞种种,最后嘆着气说他这样的居然还能考上大学。 陆续意不说话,他做一个虔诚的倾听者,阳光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面上细小的绒毛也清晰映照出来了,苏苏久等不到回应,怪异得拍了拍他的后背:「今意,你怎么啦?」 陆续意眨了眨眼,僵硬的眼珠保持长时间的凝固,以至于让他感到一阵酸涩。 酸涩引发的蝴蝶效应就是出神,他出神得想起刚刚苏安口中说的「陆磬」。 他在想少年口中的陆磬是不是他认识的陆磬,这样高强度的思考,陆续意的头脑其实是承受不住的,以他目前的身体状态,维持不倒已经是极限了。可还是想,人的思想是不受控制的,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才是人的本能。 陆磬,他在心里默念,百感交杂的思绪打乱了他的理智。 他的生日是在春天,陆续意记得很清楚,他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收养他的。那时候陆磬还不叫陆磬,他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有爱他的父母给他取的饱含爱意的名字。 他们叫他林怀瑾。 陆续意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一个春天,春天是个能创造奇蹟的季节。他们的相遇充满童话的意味。 林怀瑾长到五岁已经很聪明了,家族显赫父母相爱,成了圈子里少有的家庭典范。聪明又听话,长得可爱遗传了父母的全部优点,说是人见人爱也不为过。 陆续意那时十几岁,母亲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家中没人管他,母亲被锁在了阁楼,日夜嘶吼,陆续意常常为取药物穿梭在家中大大小小的宴会里。 他穿梭在人群之中,宴会开始后人群流动起来,涌动的人群令他慌了神,他那时太狼狈,跌跌撞撞碰倒了许多红酒,酒渍染在他纯白的衬衫上。 这样慌乱中撞上什么也不足为奇。他撞上了一个小孩,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孩,这么静静看着他,眸子在灯光流离的世界里好像一盏明灯。 小孩很可爱,哪怕是板着脸也是肉嘟嘟的可爱,陆续意把小孩扶起来,想要道歉,眼泪却没忍住流了下来。他这辈子最卑微的时刻便是现在了,人生不同他开玩笑,痛苦至极的时刻要提醒他这是生活。 小孩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了,他掸了掸屁股,想了想,伸出了手,手实在太小,可是干净整齐,指甲间没有一丝污垢,白白嫩嫩的,这是真正的娇养长大的孩子。 第34页 陆续意咬牙,搭上了手,连带这他的尊严和痛苦一齐丢弃了,他说,「谢谢。」 隐忍的语气透着哭腔,小孩看着他,拽住他的衣角,唇齿间溢出香甜的草莓蛋糕气息,陆续意听见他说:「哥哥,不要难过。」 他从口袋里翻出自己的弹珠,琉璃一样漂亮的珠子,笨拙得说:「你要是不难过了,我就把这个送给你啦。」 小孩说话黏黏煳煳,字和字镶着,陆续意蹲下身,学着他那样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其实地上并不脏,但人还是习惯性得拍去地上的污垢。就像他现在,太多东西已经掉进了泥潭,还在拼命揪出世上对他还抱有善意的人。 难过是突然出现的,也会突然消失。 陆续意咬牙抹去眼角溢出的泪珠,难过和悲伤就消失了,他抱了抱小孩,嗅见他身上传来的奶香味,「谢谢你。」 陆续意并没有留下名字,他父亲举办的宴会上到场的人总是非富即贵的,他们都认识他,就像成功者总会悲悯虚伪得关心弱者。 老鼠躲在阴沟里,也被人们抱出来圈养,笑着说:「世间万物都是平等的。」 多么虚伪。 小孩看着陆续意落荒而逃,玻璃珠还留在手上,他没有拿走,透明圆润的珠子折射出宴会的灯火辉煌,小孩闭着一只眼观摩,里面什么也没有,刚刚少年抱着他的温暖渐渐散去,不远处传来父母焦急的叫喊,林怀瑾把珠子揣在了怀里,最贴近心口的位置,心里想着下次见面一定要把这个送出去。 陆续意不知道这些,等到两人再次见面,地位已是天翻地覆的差别,林怀瑾的父母亲手将他送到自己手中,一个月后,本地新闻报纸上出现两具无名浮尸。 林怀瑾从前千唿百应的生活结束的彻底,送到陆续意手中时,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了。 他低着头,难过得抹去眼泪,不远处是他的父母,隔着一条马路沉默得凝视。他们的沉默带着悲哀的意味,可还是笑着的,勉强得勾起嘴角,林怀瑾看着他们渐渐走远,最后模煳成一个小点。 眼泪模煳了视线,于是小点也消失了,他还小,控制不了汹涌的情感,咬破嘴唇也无法抑制的悲伤冲击着他的灵魂。他颤抖着抱紧最后一个收留他的人。 他的阅歷太浅,不懂分别就是永别,不懂父母悲哀的请求,人生的路上他们将彻底缺席。他只一味得哭,哭是悲伤最好的良药,任何无法忍受的痛苦都是一种病。 陆续意抱着他回到车上,他睁大哭得红肿的眼睛看向他,「你能抱着我睡觉吗,哥哥?」 陆续意于是抱紧他,解开外套裹住小孩冰冷的身体,他的难过就顺着湿润的胸口传递过来了,眼泪浸湿了衣裳,他蜷缩在怀抱里,再也无法动弹。 「睡吧,」陆续意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后来日子确实好起来了,坏日子在人生中占着的比例总归是很小的。阴霾散去后的太阳炽热而温暖,就像酸甜苦辣才叫生活。 林怀谨改了名字,陆续意翻着中文字典给他挑名字,他不敢给他随便取个名字,他之前的名字太好听了,好听到后来陆续意翻遍中文词典,到处搜寻典故,也只堪堪找到一个磬字。 第25章 取名的过程也玄乎得很,陆续意那会牵着小孩的手逛夜市,为了安抚小孩的情绪也为了让他适应崭新的生活,一条街逛下来,光糖葫芦就买了四五串,小孩吃得舌头都疼了,还是一个劲往嘴里塞。 陆续意开始觉得好笑,在买完第四根后才意识到不对劲,但那时已经晚了。小孩咧着嘴,露出溢出血滴的舌头,哭唧唧看着他说:「太好吃了。」 他又看了眼陆续意的眼睛,颤颤道:「好吃到停不下来。」 陆续意问:「你以前没吃过吗?」 小孩老老实实摇头:「没有,妈妈不让我吃,他说外面的东西不健康。」 陆续意笑了:「她是爱你,才不让你吃的。」 小孩愣了会,反问道:「那你不爱我吗?」 陆续意笑意更深:「不,恰恰相反。」 他把小孩抱进怀里,下巴贴在他的耳边:「我在讨好你。」 得到后再失去远比从未拥有来得悲楚,陆续意深知这点,也正因如此,他对小孩的维护也带了点私人的情绪。 两人走到夜市尽头,看见了一个算命馆。店门口好不凄凉,在最深处的小巷子里,门口的野猫都没几只。 陆续意还是走进去了,他抱着小孩坐到先生面前,几近虔诚得询问名字。那位留着白长鬍子的道长说,小孩取名要贱取,这样才能好养活。 林怀瑾就改名成了陆磬。 磬,空也。得到的那么多,最终还是失去了,那不如从来都没有得到。 陆续意抱着陆磬回到了家。陆听寒凑上来,笑眯眯问他:「这是哥哥还是弟弟呀?」 陆续意还没开口,陆磬跳下来了:「我八岁啦,你呢?」 陆续意守着他们过日子,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养的孩子也越多,偶尔半夜回到家,发现几个小屁孩还一直守着他回来,心里腾起甜蜜的烦恼。 烦恼是假,甜蜜是真。 有了依託后他拼了命工作,幸福在不断积累,偶尔睡得迷煳看见四个小孩趴在他的身上,四仰八叉躺着,也觉得有趣。生活就是这样变得有意思起来。 第35页 苏苏在他面前挥手,小心翼翼道:「今意,你没事吧?」 陆续意低头,眼角溢出的泪珠沾湿了他的睫毛,他回想起自己上辈子雷厉风行的模样,居然产生了一直恍然隔世的错觉。 迫切也是从这刻开始显露,人生已经活成了这样,总不能让自己再留下遗憾,人生漫漫,变故无时不刻不在发生。陆续意害怕他的下一次死亡,害怕来不及告别造成了悲哀。 苏安眼前被一片黑影笼罩住,他疑惑得抬起头,看见陆续意端着卡布奇诺站在他面前。 咖啡是他点的,苏安等着他把东西放在面前,却没想到东西是放下了,人也跟着坐下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陆续意抿紧唇线,思索措辞,余光瞥见少年枯黄的、抓得凌乱的头髮,违心道:「苏安,你的头髮……染得不错。」 这话题实在开得太糟糕了,陆续意看见苏安看向他震惊的目光,一时竟有些羞愧,还没等他想好其他措辞,却听见他开口道:「知己呀!」 谢邀,没被夸到。 陆续意只得硬着头皮上:「是吗,也还好吧,其实我对这方面也是有些关注的,其实就,非主流也是表达自己性格的一种方式,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不堪,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种独特生活方式……」 苏安勐的点头:「没错,你说得对!」 陆续意接着道:「你姐姐刚刚和我说了你过去的一些事迹,但我并不认同她对你的评价,我觉得你作为一个人,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思想,做出什么事都是能理解的,我认为你完全可以坚持自己的想法。」 苏安感动到不知道说什么好:「确实是这样,从来没有人支持过我,他们都不懂我,我早就已经长大了,这就是我长大的方式!」 陆续意点头,反手握过去:「俄罗斯方块告诉我们,合群就会消失,你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千万不能被歷史潮流吹散自己的想法!」 苏安慷慨激昂点头:「好兄弟!我从现在宣布,你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哥哥!」 陆续意谦虚得摆摆手,「哎,知己之间不必谈这些虚的,实不相瞒,哥哥想问你件事,但一直不知道如何开口……」 苏安拍了拍胸脯,「你尽管问,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 陆续意这才露出点笑意,眼睛发光:「好,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陆磬的?」 片刻后,陆续意听见坐他对面的少年展露出悲痛欲绝的神情:「我就知道——」 陆续意不知道他在悲痛什么,但在下一秒,苏安就开始长吐苦水,面上的神情可谓缤纷多彩。 「我和他从高中开始就认识了,陆磬这个人简直就是个十足的伪君子……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变态!我和你讲,他男女通吃啊!从高中开始,我喜欢的女生没一个不喜欢他的,全他妈是的,都说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我特么真的是造孽了,当了那傻逼三年同桌,情书撕都撕不完,不止女的喜欢他,男的也喜欢啊,上次我从小卖部回教室,路过那边小树林,就看见他和一男的黏黏煳煳在一块,脸上一看就有问题……」 接下来苏安说了什么,陆续意已听不太清,他的注意力被男女通吃这个字眼给唬住了,脑海里最后只像理髮店门口的闪光灯一样映着一列字来回播放—— 男女通吃,男女通吃。 陆续意如抽丝剥茧般瘫坐到椅子上,盯着苏安不停张合的嘴巴,全身的精神气全都涌到太阳穴上了。 事实证明,过激的愤怒确实能激发人的潜能,比方说现在,陆续意握着手中的玻璃杯,捏碎了杯口。碎成块的玻璃扎破了他的手指,传来的刺痛并未缓解他心中澎湃的冲动。 苏安被这番动静惊了一跳,抬起头看向他,轻声道:「你怎么啦?」 陆续意笑着,唇角摆出得体的笑容:「没事,您接着说。」 -------------------- 作者有话要说: 九点还有两章 第26章 秦黎次日收到一封请假条,是从邮箱发来的,她那时正在描眉,晚上有场约会,她的时间很赶。即便如此,她还是腾出手打开手机给陆续意回了一句好。 接着才将手机丢回了桌上,等到她化完妆,一切准备就绪时,才重新打开了手机,情人的简讯一连串发过来,秦黎应接不暇,只得优先捕捉关键词。 地点:涅克剧院。 时间:晚九点。 秦黎并没什么音乐细胞,对戏剧也不感兴趣,她想不通情人给她定在这样高雅地方的目的,于是优雅得回了两个字过去。 有病? 秦黎能感觉到爱人汹涌的表达欲,她的手机一刻不停得震动,但这些依旧影响不到她的心情,自她出生以来,除了她哥,再也没有谁能管得了她。 为了防止情人情绪过激影响自己的心情,出于体谅,秦黎还是回了句,「催魂啊不知道老娘在化妆?」 效果自然是立杆见影的,很快她的手机不响了,世界安静了。 秦黎妆容从下午画到晚上,等到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距离她情人给她定的时间仅剩二十分钟。 至此,秦黎才踏出了家门。 涅克剧院有着悠久歷史,是建国来最大的一所剧院,建立之初恰在战乱中,请的都是当时着名的建筑师,装修风格颇具现实风,极能反应当时残酷的战争,残缺的雕像和掉色的油漆总能令人想起那段先辈们沾满鲜血的日子。 第36页 纵使是秦黎这样没有丝毫艺术细胞的人,也能感受到一丝触动,源于国人内心最深处的共鸣。 她从汽车上下来,穿着一身貂毛大衣,面容精緻而优雅,她的目光扫视四周,在没有看见想见的人后,她翻出手机里早被她拉入黑名单的电话:「宝,你人呢?」 秦黎从没等过人,也从没人让她等过,楼下寒风刺骨,她果断关好车门往楼上走去。 大厅的色调是昏暗的,墙上挂满了世界各地的着作,秦黎余光瞥过后直冲电梯,打算坐着等情人到场。 不同于楼下大厅昏暗的格调,二楼的气氛则更显华丽,头顶悬挂着一盏镶满流苏的琉璃灯,落座的都是些上流人士,一眼望去全是名媛小姐,身上的穿戴也不同寻常人。剧场还没开始,人却已经密密麻麻坐满了。 秦黎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为了防止自己睡着,她翻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口香糖开始嚼。 秦黎晃着小腿翻着手机等待。 钢琴声恰在这时响起了。 秦黎小时候听过他哥弹过钢琴,自她哥出国留学后就很少听过了,她从小没什么音乐细胞,自然也不会可以去找那些东西。此时乍然听到,给她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她抬头一看,目光很快被一个人吸引了。 舞台是悬空的,在剧院略后一侧,有一架纯白钢琴。钢琴前坐着一个人,穿着一身燕尾服,燕尾服是纯黑,白与黑凑到一起却并未产生违和感,那人指尖流连于其上,单单只看背影,也透着一股矜贵公子味。 秦黎无端想起她哥,心里默默做了个对比,没等她比出个高下来,手机却响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紧张道:「黎黎,我迷路了……」 秦黎面无表情:「你人在哪?」 男人老实道:「我只找到一楼的厕所,电梯实在找不到……」 秦黎站起身,风风火火走出了门,陆陆续续有观众入场,她低着头,收紧自己敞开的大衣,急忙离去。 于是理所当然的,她并未注意到早晨刚和她请了病假的小员工,此时健步如飞钻地进了剧院。 陆磬还是林怀瑾的时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同龄人里再难遇敌手,这源于林家书香世家的百年薰陶,即使后来没落了,林家小公子依旧能在艺术界占得一席之地。 林家小公子讲的便是陆磬。 陆续意进来的时候,钢琴已经演奏一大半了,他踩着尾巴进来,连高潮都没听到,连绵收场的尾音就戛然而止了。 陆续意拳抵唇,咳嗽两声,搓了搓被冷风冻得发抖的手,目光扫射四周,很快落在了台上人身上。 怀瑾。他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陆续意给他取的小名也叫怀瑾,他有自己的计量,过去不能全然割席,悲痛的过往也是过往。 当初林家那么显赫的地位,到了后来,竟连最后一个血脉也养不起了,辗转多处人家,最后送到了陆续意手中,其中弯弯绕绕不足为外人道。陆续意只能从小孩消瘦的身体感受到林氏的破碎和彻底的没落。 小孩那时候太瘦了,瘦到两只手抱在怀里怕从缝里掉下来,消瘦到抱在怀里像抱了一只猫。 陆续意感到命运多舛,想起第一次两人初遇,后来的变故,再到现如今的地位悬殊。他一步步往上爬,林家却在一步步衰弱。 春天,花开得很好看,群芳争艷,万物復甦的季节,林怀瑾换了个家也换了个名字,陆续意工作繁忙的时候无法照看他,只能拜託保姆多看着他,他对陆磬尤其不放心。 不放心的因素主要还是出在陆磬身上。 他太乖了,总沉默一个人坐着,阳台的风吹进来,他也一动不动,直到一张脸冻得冰冷,如望夫石般日日等着陆续意回来。 后来家里其他小孩也是从他身上学的,思念像是会传染,等他的小孩从一个变成两个,再从两个变成三个,最后连最小最贪睡的安安也跟着几个哥哥眼巴巴坐在门口的垫子上,等着他回来。 陆磬是思念的先导者,他的目光不仅局限于紧闭的大门,他很聪明,无愧他神童的称号,他有自己的心思和计量。 他抱着怀里的小熊玩偶坐到窗口的位置等待,那儿总能第一眼看见陆续意的身影,进入小区那是他的必经之路,陆磬记住了车型颜色,也记住了车牌号,他的聪明用在了这样的地方却更令陆续意心疼。 陆磬总在陆续意开门的剎那扑上去,他往他的怀里蹭,撒娇一样蹭他的手,唿吸全打在他的手心,和陆听寒比较起来,他温顺得不像个正常小孩。 陆听寒活泼得过分了,陆续意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家里打碎的一半陶瓷品,基本都和他离不了关系。 陆听寒的淘气衬托陆磬的乖,无论陆续意怎样捏他的脸总是笑着的,唇角两个酒窝,眼睛亮晶晶发光。他好像很喜欢自己摸他,摸他的脑袋,摸他的后背,温顺又听话,几乎是陆续意见过最乖的小孩了。 可这样的乖并不是陆续意想要的。 他要陆磬要更强硬点,更强势一些才好,软弱被人欺,他体会过,并深受其害。他教他的小孩,都以最极端的方式教,他教他们硬气反抗,别人欺负你了就欺负回去,打架被叫家长了也不用慌张,只要不是你先动手打的人,一切都有他摆平。 第37页 陆续意有次喝醉了和发小讲自己的教育方式,觉得很解气,他小时候因为忍耐吃了太多亏了,于是他几近报復性得反击,这其实不对,可是很爽。 他的髮小看着他,那双桃花眼眯起来,酒后微醺染上的红晕久久不散,讲是面若桃花也不为过,灯光下的美人都是这样的,陆续意看呆了,被他一指弹在额头。 「续意,」他说,「你喝醉了。」 陆续意当然知道自己喝醉了,他清晰得感到脸颊上燥热的温度,于是他微阖上眼,拦住发小的胳膊,「让我睡会吧。」 陆续意一觉睡到天亮,地点也从混乱嘈杂的酒吧回到了家里。他盯着头顶印刷着小熊兔子和小松鼠的天花板发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家。 他扶着宿醉后酸疼的脑袋挣扎着起身,一旁陆磬倚在床沿边,一双黑宝石似的眼睛看向他,眼底透着光:「你醒啦,早饭阿姨做好了,我们一起去吃吧!」 陆续意余光瞥见一旁陆听寒睡得四仰八叉的模样,心底腾升起一种奇妙的,他从未感受过的快乐,笑容是藏不住的,他说:「好哦。」 生活总要继续的。 陆续意不知道他离开之后小孩们的生活,夜里回想自己从前的资产,期盼他们活得开心活得快乐,钱能买来世间绝大多数的东西,陆续意想,他们大多数时刻应该都是开心的。他刻意避开了自己离去带来的影响,夜半入睡前,他也想过自己不在后小孩们的生活,可是太难了,就像他从没在母亲去世后刻意想起她。 人生是独自前行的,他在心里自欺欺人。 一曲结束后,观众席陆陆续续响起掌声,陆续意下意识也跟着鼓掌,他看着台上的青年起身又转身,正面朝向他们鞠了个躬。 标准的六十度,陆续意目不转睛看向他的脸。看向他唇角一颗红痣,红墨一样点着的痣。那是陆磬天生的痣,可是隔得太远,他无法像从前那样抱着他亲在他的痣上,夸一句弹得真好。 陆磬还是林家小公子的时候学过许多东西,大家标配的才能都学过,其中最精通的还是弹琴。他太适合一个人坐着,手下流水般划过琴面了,符合他的气质也符合他的地位。 陆续意第一次听陆磬弹琴是在半夜。陆磬和他刚从夜市回来的那个夜晚,那天他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等到天上的星星都藏了一半,他听见从门外影影约约传来钢琴声。 可钢琴在一楼,他母亲生前买下的一直闲置在书房,除她外从没人弹过。 小孩们的房间在二楼,陆续意以为自己半夜撞见鬼了,拿着棒子从后面绕过去,看见月光下,陆磬面无表情在弹奏贝多芬。 他闭着眼,可眼泪从眼角流下来了,陆续意一时分不清他真实的情绪,他踟蹰立在原地,而后放下手中的棍棒,轻轻坐到了沙发上。真皮沙发在夜晚还是微凉,陆续意坐着听完了整首。 他想,或许有些音乐天生就无法配词,真正能引发灵魂的悸动的只有音乐本身,而非填词后的个人感受。 陆磬鞠躬的弧度极显绅士,一举一动透着往日里惊才绝艷的林家小公子的影子。 陆续意这样凝视他,忘却了自己过来的真正目的,他在想自己的陪伴或许并不久,并不能清晰了解小孩们的心理感受,比方说亲情,比方说爱情。 陆续意从前也听过传言,搞艺术的有不少同性恋,他开始觉得不可能,后来又想起这小孩第一次到家时的冷漠和后来的粘人,多舛童年酿造他极端的取向,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陆续意嘆了声气,来时的震惊和愤怒奇蹟般沉了下去。 他转身将手中的鲜花转送到一旁的工作人员手中,问及人物时指了指舞台上光芒四射的钢琴家。他买了一束花,红色的玫瑰,热情的爱,但这份爱究竟无法通过陆续意的手中送出去了。他已经死得彻底了,心灵和生理都与从前大相迳庭。 每个人都要长大,他的出现于他们而言不一定是件好事。 陆续意径直从后门离开,并未注意到在他起身后身后传来的、炽热而强烈的目光。 陆磬谢幕后走到后台,陆陆续续上台的演员占据了舞台,他的演出只是个噱头,真正的舞台要留给那些戏剧演员。可这些也已经足够,他本也不是为了钱来演奏的,他的演奏仅仅为了发泄。艺术家的毛病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矫情到了极点,居然也有人买单夸他直爽。 他冷笑一声,转身回到了休息室。推开门,内屋空调开得太热了,他刚从燥热的舞台上下来,热气迎面扑来,他轻扯开自己的领口,露出白皙光滑的锁骨。 后台只剩下寥寥几人,化妆师扎堆站在一块。见他进来了,其中一个装扮得花枝招展的男人向他走来,掐着嗓子笑道:「又怎么了大钢琴家,什么惹到你了?」 陆磬掀起眼皮看了眼他,「关你屁事。」 陆磬脾气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男人一点也不生气,起身走到他面前,顺着他的大腿坐下去了,陆磬感到烦闷,可心底又冷得发慌,他几近渴求得想要温热的肌肤触碰。 男人身上有着浓烈的香味,揽住陆磬的脖子,嘴巴抵到他的耳边:「有什么不开心的讲给哥哥听,哥哥来开导你。」 陆磬依旧不语,鼻间嗅到的浓烈的香水味令他作呕,可他躁动的心此时渴望一场火,不在乎火源是谁,哪怕知道他靠近自己的目的并不单纯。 第38页 想到这儿,脑海里无端想起刚刚瞥见的背影,他恍惚间看见了那人仓皇离去的侧脸,那张令他每每梦到都痛楚难熬的夜晚。 怀里的温热陡然降了温,陆磬伸手推开往他怀里凑去的男人,斜着眼瞥着他浓妆艷抹的脸,「滚下去。」 男人无情也似有情,那双好看的眼睛怎么也看不腻,被他推倒在地上的男人讨好得笑道:「好。」 他顿了顿又道:「以后寂寞了可以再来找我,我随时都在。」 陆磬没抬头,他在思考自己花眼的可能性,想起这些年的人生经歷,梦中的过往,自他成年后夜夜梦见的场景。 他太想念,想念到出了幻觉也并无可能。 可幻觉也能抵挡一部分寂寞。 陆磬没有犹豫,他打电话给大哥的秘书,隔着电话笑道:「封秘书,帮我找个人。」 不齿的秘恋令他感到几近悲哀的痛快,他在心里默念,一刻,一刻就好,贪恋一刻不叫做禁忌。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始入v啦,给大家排一下雷,主要是想写万人迷的,侧重点也是万人迷 算是架空国家,后面有些设定是虚构的 一般九点更新,有事会提前请假 推一下预收《万人迷也会有情敌吗》 李泱追了他发小十几年,未成想一朝情敌入场,蛇打七寸。 昔日舔狗沦为败犬,众人语笑纷纷,颇有感慨。 死敌归国,情敌入场,李泱眼巴巴看着那朵高岭之花被人採去,怨言咽到肚子里一声不吭。 本以为孽缘到期,此生无望,谁知昔日死敌、漂亮情敌、高冷发小齐聚一堂 炙热的目光聚集他身—— 你选哪一个? 高亮:万人迷受 结局1v1 第27章 占有欲 封秘书办事一向迅速,陆续意在世时夸赞他办事手段稳重得体,从不令他感到突兀,后来做的事也确实应验,陆续意果然没看错。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陆磬挂了电话,依靠在柔软的座椅上,他盯着头顶的灯发呆。 涅克剧院不止外表光鲜亮丽,内里也尽显奢华,其中自然也包括后台。建造时承举国之力,资金几乎散布每个角落。灯盏是镂空的,从里散出昏黄的光亮,谈不上透亮,却仍可称得上亮堂。陆磬仰起头,面上掩盖一层朦脓的面纱,映衬着他唇角的痣益发艷气。这与他在台上矜贵公子的形象并不相似,但此时没人,即使有人,也不敢看向他。 他只眯着眼,回忆往事。 陆磬这时才觉得陆续意留给他的也不全是痛苦,还有幼时那段短暂却快乐的童年,尽管那些日子在日復一日的思念中演变成了憎恨。 陆磬总想,陆续意给自己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为什么还要明知故犯,让他再次体会悲哀到极致的痛苦。这不是很残忍吗?他想,咬牙切齿得想,陆续意是世上最可恨的人,比将他丢弃后投湖自尽的亲生父母还要可恨。 糖葫芦那么好吃,后来他每每闻到都要呕吐,心肝脾肺都要吐出来,难以自控的眼泪落下来,他卑微得好像一只失去主人的金丝雀。 扭曲是在这样的日子里逐渐发酵的,他隐藏得太好了,以至从未有人发现。 陆磬每每做梦,梦中的陆续意一次次死在他的眼前。死亡的播放是慢动作的,棺材的合上也是慢动作,他环顾四周,是白茫茫一片的布,谁的身上都有布,裹在头上裹在身上,不认识的人抱着他们哭,眼泪浸湿陆磬的衣服,这是陆续意从外地给他买来的高定货,价格可贵了,于是他推开了女人哭得面目全非的脸:「别哭啦,我衣服要脏了。」 林家教给他的礼仪是由身到心,他有着世家公子的讲究,也有他们的通病。陆磬保护自己的衣服就像保护自己的脸蛋,他不理解这群不认识的人伪装的痛苦,这与他是不一样的,他的痛苦不通过眼泪传播,他的眼泪在幼年的那场变故中已经流光了,他学会了陆续意教他的化解。 化解的方式很多,多到陆磬一时不知道该用哪个,他苦着脸从灵堂跑到门口,蹲坐在台阶上发呆。 发呆是最简单的方法,尽管是个笨方法,但他不想再听见屋子里男男女女的哭声,几乎要震破了他的耳朵,他想陆续意怎么还不回来呀?怎么还不来将他们接走,今天天气这么好,可以再去夜市转转,他还从没在冬天吃过糖葫芦哩! 陆听寒在天黑之前找到了陆磬,他趴在石凳上睡着了,陆听寒擦了擦红彤彤的鼻子,哑着嗓子叫他:「起来,大哥叫我们回家了。」 陆磬迷迷煳煳睁开眼,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问他:「爸爸呢?」 陆听寒没有再说话,陆磬看见他眼睛鼻子都是通红的,问他:「你感冒了吗?」 陆听寒转身离去,陆磬听见他隐在喉咙眼的呜咽,于是回忆又被勾起来了,他想起自己从前也是这样哭的,头脑和身体全是热的,热气腾腾得好像要离开人世。 他那时哭是因为失去了父母,陆听寒为什么要哭呢?陆磬挠着脑袋想,实在想不明白。 陆续意从没有死去,陆磬坚信这点,直到亲眼见到躺在棺材里睡得安稳的他,看着他的脸色死灰一样的白,冰冷的身躯泛起凉气,周遭此起彼伏的哭喊几乎要贯穿他的耳膜。 第39页 这时,陆磬的思维才被一拳击碎了,过往一切粉碎成了灰。 陆磬是最后一个接受陆续意的死的。 家里的那架钢琴从书房搬到了陆磬的房间里,他开始日夜弹奏,乱七八糟得弹,怎么扰民怎么弹,他有满腔的属于小孩的幼稚的冲动,从指尖倾诉出去了,即使在没有人听,却释放得很快乐。坐在钢琴前,静默也成了宣洩。 孤独的灵魂开始飘荡,他这么活到了十六岁。十六岁的男孩,十六岁的姑娘向他表白,那也是个春天,春天适合圆梦曲,他哼着歌,将女孩的情书撕碎了踩在脚下。 他说,隔着最温柔的春风说:「滚。」 围观的群众是个染了黄髮的小混混,见义勇为似的凑到他眼皮底下,愤慨叫道:「陆磬,你这个混蛋!」 陆磬确实是个混蛋,他笑了笑,笑容如沐春风般和煦:「谢谢夸奖,你也滚。」 陆续意千万般不好,也教会了他一点,最简单粗暴的快乐就是权势压人,很不人道却很爽。 陆磬当晚做了一场梦,很怪的梦,梦中他又遇见了陆续意,但他不再叫他父亲,他直唿他的名字,他们拥抱又对视,缠绵的对视,陆磬诉说自己的过往,这些年的经歷,难捱的每个夜晚,他诉说自己的难过,难过到一颗心上千疮百孔。 他捧出自己的心,凑到陆续意面前,他看见他低头亲在自己这颗残败的心上,唇上沾染上的血液正似女孩向他表白时咬紧的下唇,红艷到那样的程度也成了暗示…… 陆磬蠕动了下唇,难过的心跳的更快了:「不要离开我。」 无人应答,拥抱依旧那样温暖,温暖的太阳属于他一个人,梦里,现实中,都该如此。 —— 陆磬拖着下巴看向窗外,冬天就快要来了,早晨出门的时候树叶上已经结了霜,大学的生活那么无趣,竟令他想起过往。 高数课上乌压压倒了一片,陆磬眯着眼发呆,盯着正上方挂着的时钟,数着秒数。 铃声响起后,乌压压的人群剎那间消散了,陆磬慢悠悠收拾书本,看见一个碍眼的黄髮陡然出现在他面前。 「陆磬!」那人叫他的名字。 陆磬挑了挑眉:「怎么?」 小黄毛抓了抓自己凌乱成狗窝的头髮,没忍住道:「你能不能不要和我抢丽丽?」 陆磬一顿,转过头由上而扫视眼前这个头脑不太聪明的非主流,「丽丽是谁?」 黄毛傻了眼,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他结结巴巴道:「就是我们班的班花啊,那个昨天还和你一块开班会的那个……喂,陆磬,你这傻逼不会故意整我吧?」 陆磬面无表情地耸了下肩:「不好意思,真不认识,还有事儿吗?没事别拦着我,我要走了。」 苏安以为他在开玩笑,等看见他真的开始往门口走,才意识到不对劲,他急急拦到陆磬面前,:「等会,等会!」 陆磬终于不耐,皱着眉问:「你今天把药当饭吃了还是怎么,有病就去看,别浪费我时间。」 苏安也急道:「你真的……真的没有喜欢丽丽吗?」 陆磬翻了个白眼:「不喜欢。」 「那之前那个露露呢?」 「不认识。」 「晴晴……」 「你还有完没完?」陆磬彻底被惹火了,一脚踢在桌子边。 「噢,」苏安抓了抓后脑勺,问题得到解决,良心却不安起来,他支支吾吾道,「那你昨天有没有遇见一个男的去找你?」 苏安攥紧拳头,圆润的指甲被他压狠了,在掌心留下一道白痕,他预感自己做错了事儿,心里的懊恼和纠结明晃晃呈现在了脸上。 昨日陆续意问他关于陆磬的一些事,他都如实回答了,年龄性格兴趣爱好,甚至是近期的行程路线,他把知道的都吐露出去,一方面是答疑,另一方面是实在憋坏了急需有个倾听者。 等到了晚上,他才意识到不对劲,奇怪的地方有许多,比如,他不认为一个咖啡店里没钱没文凭没才干的员工会认识陆磬这样的人。 陆磬何许人也?在他们学校瞌睡有人抢着送枕头,听堂课里三圈外三圈全是迷妹迷弟,暗恋的人从校门口排到西城外,每年收到的情书比他写的检讨书都多。 于是理所当然的,他把这一切归为暗恋者的小伎俩。陆续意就是那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这符合苏安的想像,毕竟他从不撒谎,陆磬确实是男女通吃。 但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慌张。陆磬此人,长了张妖艷贱货的脸,偏偏装作一副生人勿扰的气场,只许他挑逗别人,不许别人觊觎他。苏安高中时期暗恋的女孩就是如此,告白后连带着情书和人一块从学校消失了。 陆磬终于抬起头,正眼看向眼前这讨人厌的非主流,看向他被头髮掩盖了一半儿的眼睛,纠结着紧紧抿住的唇,「谁去找我了?」 苏安啊了一声,刚刚鼓起的勇气即刻崩溃,他支支吾吾道:「没、没谁,既然没事我先走了!再见!」 陆磬盯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并未当回事,他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这段小插曲被他安置下来,他夹起书本和笔袋悠哉悠哉出了门。 太阳露出来,今天是个好天气。 轮了几天班,陆续意终于迎来自己的第一个休息日。 他伸了个懒腰,看见秦黎带着单家兄弟进来了,门口流苏叮叮噹噹响,陆续意脱口而出的欢迎词卡到一半,看见苏苏迎了上去。 第40页 「累死我了,轮了都快一星期了。」她和刚进门的秦黎抱怨,一双手却自然而然挽住了陆续意。 两人都穿得制服,乍一眼望去还以为是对小情侣,单无眯了眯眼,冷笑一声插进两人中间。 「调班而已,不合适就和老闆说,我相信秦老闆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他说,「实在不行你也可能和我调。」 单双立在一旁只看着,眼睛落在陆续意身上,慢慢移到了后颈。那块空着,微微弯曲,白得能清晰看见底下埋着的青筋。 苏苏皱眉,搂着陆续意的胳膊更紧了,「谁说我嫌弃今意了,你不会说话就别说。」 单无也笑,却是嘲讽的笑:「你自己心里清楚。」 苏苏怒道:「单无!」她咬牙切齿磨着下唇,「有病就去治病!」 单无却不再看她,他的目光跟着思绪一块移走了,落到两人紧贴着的手上,陆续意袖口扣子没扣好,露出一段白,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不健康的白连着漆黑色的橡胶手套,纤长而脆弱,摩擦间的响声无端令他起了一身疙瘩。 陆续意觉得气氛有些古怪,想要开口调节一下,却见秦黎先他一步开口。 「好了,别吵了,明天就换班了,单无单双来接钥匙。」 闻言,苏苏只得愤愤得从包里翻出一个串满了玻璃水钻的钥匙圈,摩擦许久才卸下,她递到单无面前,却见他皱了皱眉,并没接过。 苏苏拧眉娇喝:「单无,你再不接信不信我丢到厕所让你去捡? 单双反应则略显平淡,他总是笑着,处事也是温柔的,陆续意钥匙挂在皮带上,这会带着手套不好取下,正思索着要不要先脱下手套先取钥匙,却见单双低头,弯腰替他取下了。 陆续意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打在自己的手背,脑袋停在他腰腹那儿许久,才从圆钩里取出。心里不禁疑惑,现在小孩的视力都这么差么?但这话他没说出口,下一秒秦黎走到他面前揽住了他的肩,语重心长道:「明天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陆续意还是太瘦了,养了这么长时间,肩背的骨头仍包着皮,一丁点肉全长脸上了。 陆续意说了句好,看着他们又一个个离开。 接陆续意和苏苏班的正是单无单双两兄弟,秦黎体谅他们大三课多,特意给他们安排错开课程的值班时间,苏苏和陆续意一个值班点,单家两兄弟一个值班点。 这两兄弟总是结伴而行,苏苏等人走后,才悄咪咪和他说,他们从小就一直在一块,到了大学更是如此,连宿舍都住的同一间。 陆续意想了想记忆中两人形影不离,感嘆一句:「真好。」 苏苏撇着嘴:「好什么?」 陆续意想了想,说:「有兄弟姐妹不好吗?」 他又说:「我以前还是挺羡慕的。」 苏苏连连摇头,「你太天真了!」 她语重心长得说:「你要是有兄弟姐妹绝对不会这么说,你想像一下,要是有个人从小到大都一直和你抢东西,你能受得了吗?而且你还不能打不能骂,你的一切都被对方拿捏得死死的,多恐怖啊!」 苏苏伸手抓住陆续意的肩,庄重道:「你可千万不要产生这样危险的想法!」 陆续意抬头看她,想了想,笑道:「不会的。」 他已经没这个机会了。 陆续意死前回想自己短暂的一生,那么多一闪而过的经歷都被他抛之脑后,他印象最深的还是童年,上流圈子后来嘲讽他悲惨的童年,殊不知在他悲惨童年的前半部分,也曾有过一段美好的经歷。 鞦韆上母亲给他看的照片,笑眯眯告诉他会有个弟弟,会有着与他相似的容貌,相同的血缘,会支支吾吾叫他「哥哥」,即便这场梦醒得那样快,依旧令他产生嚮往。血缘真是世上最奇妙的东西了。 尽管如今,这段经歷也只剩他一人回忆了。 陆续意直起身,脱去员工服,他的面色较之前已经好了许多,能看见面上呈现出的健康的红润了,他转身对着苏苏道别,推开门,门铃叮噹作响,他背着光笑道:「再见。」 苏苏想招手道别,可手上的手套还没脱下,她是个极注重仪式感的女孩,等她终于脱下橡皮手套后,陆续意已经没了踪影。 苏苏隔着晚霞余晖看他渐渐走远,背影绰绰,路灯挨个亮起,拖着他的影子缠绵。 陆续意并没有回家,他去了一个蛋糕店,是他从前经常去的,在自己还是陆续意的时候买下来的,旗下唯一一个蛋糕店。 打着陆氏集团的旗号,本该作为营业目的的蛋糕店,在他的带领下,逐渐成为了一个慈善店。 无他,他养了四个能吃又吃不饱的小兔崽子。 四个孩子,一年过四个生日,每个生日为了考虑他们各自的口味,他要买四个蛋糕。 提问,他一年要花多少钱? 更别提日常开销,小孩们想吃的甜品,思来想去,陆续意决定亲自开个蛋糕店,一劳永逸。 蛋糕店开业的日子选在周末,几个小孩都不用上课,那段时间他们总窝在蛋糕店,各自手上拿着一袋奶油挤,小孩下手没轻没重,刚刚装修好的店里不一会一片狼藉,陆续意从公司下班,进门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陆听寒脸上涂满了奶油,伸着舌头想舔沾在脸上的,陆磬抱着玩偶熊坐在门口发呆,一见他进来连忙跑到他腿边,张开双臂,喃喃道:「抱,抱……」 第41页 陆忧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窝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盖着毛毯打着唿噜。 陆续意顺手抱起陆磬,陆听寒缠在他的脚边,把脸上的蛋糕一股脑抹在他的裤脚,笑眯眯道:「爸爸,我给你画个画!」 确实是个好画,陆听寒用红白黄三种颜色在他高定的西装裤上留下了佳作,画的是一个太阳,几朵云和一个笑着的小人。 小人全身只用白色涂抹,依稀辨认出脑袋四肢和身体,陆续意一开始没认出他画了个什么东西,就问他:「这是什么?」 他指着白色小人,陆听寒摇头晃脑,指着自己说:「这是我。」 而后又笑了,笑得格外灿烂,他挺起自己的胸:「我长得真好看!」 陆听寒接着又拉着陆续意的手把他带到沙发边上,挤着睡得迷迷煳煳的陆忧,留出一大片空地,他拉着陆续意坐在上边,捧着脸给他介绍这幅画的寓意。 「这是我。」陆听寒指着白色的手舞足蹈的小人再次介绍。 「这是他们。」陆听寒指着天上飘着的几朵蓝云,又指了指睡得正香的陆忧和黏在陆续意怀里的陆磬。 最后,他顿了顿:「这是你。」 他指着唯一的太阳,陆续意低头看向自己原本藏蓝的裤脚,他今天难得穿了身新衣服,不到半天就变了模样。 陆续意问:「为什么太阳这么大?」 确实大,一个太阳比小人加蓝云起来都大,陆听寒扭了扭手,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你最大。」 陆续意笑容刚刚浮现,却听他又补充一句:「也最老。」 陆续意笑不出来了,他捏着陆听寒后颈,抵到面前恨恨亲了一口,亲得又响又重,陆听寒捂着脸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眼中闪烁着不可置信:「你怎么敢,怎么敢玷污我!」 陆续意捏着他的雪□□嫩的脸:「你吃我的用我的睡我的,有点志气就把这些钱还给我。」 陆听寒抬起脸,指着右脸道:「亲,往死里亲!」 陆续意这才露出点真情实感的笑,他伸手搭在小孩的头顶揉了揉,想说些什么,另一个又凑到他的面前,陆续意低头看着陆磬,盯着他红彤彤的眼眶,柔声道:「怎么了,怀瑾?」 陆磬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陆听寒,「我也要亲。」 陆磬唇边有一颗痣,红色的,他本长得冰雪可爱,一颗痣平白添了些许妩媚,可妩媚也不适用小孩,陆续意想了想,低头亲在那颗痣上。痣的表面并不平滑,它微微凸起,就像草莓上镶着的颗粒。 陆磬心满意足了,仰头瘫在陆续意腿上,笑得像只餍足的猫。 陆续意陪着他们从天黑坐到傍晚,最后天快要黑了,他才听见门口传来了一道敲门声。 门敲得既快又稳,陆续意向门口望去,看见那里站了个少年。 少年穿了一身蓝白校服,面上呈现着跑完步后气喘吁吁的模样,他的额头溢出几滴汗珠,顺着脸颊慢慢流下来了。 陆续意一愣,对他伸了伸手,「陆遥,你怎么跑成这个样子?」 许多年后的今天,陆续意仍能回忆起那幕景象,夕阳居然是淡粉色的,余晖覆盖整片大地,小孩一双眼睛眯起来,唇发抖道:「爸爸,我闯祸了。」 他颤抖着说,拳头紧紧握着,陆续意那个角度只能看见他擦破了的嘴角和身上沾染上的五颜六色的颜料。 陆遥站在门外,一动不动,他隔着玻璃看向陆续意,他们对视又踌躇,陆续意看见少年眼里闪烁着的泪光隐隐晃动,却始终强硬着没有落下。 陆续意终于起身,他一步步向他走去,心底腾升的怒火冲天,小孩身后跟着的司机匆匆跑来,点头哈腰道:「大少爷是在学校被欺负了。」 陆续意闭上眼,回忆到此结束。 太阳照在他的眼皮上,公交车开了门,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下了车。这一趟路程太远,他一路从市中心坐到了外郊区。蛋糕店被他开在了靠近母亲墓地的地方,他当时的打算是做个私人家庭蛋糕厂,可后来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合适,转型做了慈善,他给蛋糕店配了人手,凡是小孩生日当天来的都能获得一块免费的蛋糕。材料都是现成的,蛋糕都是小孩自己做的,蛋糕师傅只站在旁边指导。 陆续意恍惚得想,自己当时做这样一个店面,意义可能并不只是单纯得做慈善。他或许有更隐秘的用途,只是现今再无法考察。 他花了半个小时到了目的地,脚落在地面上,目能所及的却是一片荒芜。 荒芜到了极点,居然也产生了一种世外高人隐居的错觉,他凭着记忆走在从前那条小道上,那道原本镶满雨花石和鹅卵石的小路坑坑洼洼,他一路向前走,路上杂乱的枯草刮在他的小腿,陆续意觉得痒,低头挠了挠,一只白猫这时出现在他的眼帘中。 一只长毛猫,纯白的,毛髮拖到地面上,沾染上一层灰,猫太小了,陆续意一眼望过去,还以为是只兔子。它就在不远处的石头台子那儿站着,舔着爪子洗脸。 在这样的场地,遇见一只和他从前养的一模一样的猫就像古人异地遇见乡亲一样奇异。 陆续意盯着它看,原本产生的错愕蓦地消散了,他唇角的笑容就抑制不住勾起来,轻轻向它走去,不敢惊动它又忍不住向它靠近,猫不说话,也不看他,只一昧清理毛髮,发出的声音甜腻得人发抖。 第42页 陆续意蹑手蹑脚得靠近,却在下一秒,见那猫迅速跳下了台子,往杂草深处跑去。 跑得太快,等到陆续意反应过来时,只留下一个模煳的背影。陆续意感到可惜,却也没有丝毫办法,他拍了拍发酸的后颈预备站起身,听见一道略带震惊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你是谁?」 陆续意僵住身体,他直挺挺立在原地,直到那人第二次疑问传来,他才缓缓扭过了头。 「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陆续意低着头,踟蹰片刻:「我是来买蛋糕的。」 他本就是来给陆逸做蛋糕的,这话倒也没说错,那人背着光站着,无法清晰看见陆续意的脸,他似乎在思考,片刻后,陆续意听见他说:「以后不用再来了。」 他说:「这个店早就关门了。」 陆续意顿了顿,不可思议道:「关门了?」以他留下的那样蒸蒸日上的陆氏,怎么会连一家蛋糕店也开不起? 他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下一秒,他听见从前一向礼貌的封秘书低声骂了句脏话,而后沉声道:「被人砸了。」 陆续意被一连串的信息砸蒙了,他几近搜刮地思考,思考a市有头有脸的人,思考他们砸店的可能性,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他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这确实是有依据的,谁都不会选择在雄狮沉睡时占领他的领土,但这样的愤怒封季无法感受到。他仿若瞬间颓唐下去,上下唇触碰一下,而后摆了摆手:「这不关你事,快走了,以后这边都没店了。」 说罢,他又喃喃抱怨:「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跑来占便宜……」 剩下的陆续意已听不清,他站在那片杂草丛生的世界里,不远处有个小猫形状的房子露出点头,他踮起脚望过去,门口的肄业的牌子蒙上一层厚厚的灰。 蛋糕店的名字叫「梦中的家」。 陆续意有点难过得想,现在家没了,蛋糕也没了。 封季重新回到了车里,里头坐着的男人正闭目养神,听见开门的声音头也没抬:「猫找到了吗?」 封季踌躇着不知道怎么说,话到嘴边凝固住,男人终于睁开眼,瞥见他手中空无一物,微不可查得嘆了声气。 气息悠悠,抵着喉咙又发出一连串的咳嗽,陆遥近日感冒了,连着几天出差去了国外,气温和时差都还没调回来,又马不停蹄得要来这地方回忆过往。 封季看不透这个前任老闆的大儿子,他的某些做法实在太过荒唐,总在一些怪异的地方过于关注。 比方说砸店,比方说捉猫。 陆续意宝贵至极的蛋糕店就是陆遥砸的,虽然手段没有字面上那样粗俗,但的确是陆遥一把火将它烧了。 荒郊野外的唯一一个天堂,不知承载了他多少回忆的地方,说烧就烧了,封季觉得他无情,可无情外又似乎偏执到了极点。比方说刚刚,他命他去抓一只猫。 陆遥下班路上突发奇想要去回忆往事,让他开着车从繁华的市中心开到了郊外,路上看到了一只白猫。猫没什么稀奇,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有猫,五颜六色的,高矮胖瘦,什么样的都有,这没什么好看的。 陆遥隔着窗户看见了猫,却让他停了车。 陆遥有张漂亮的脸,不符合他霸总身份的脸,于是他总沉着脸,唇角常年下撇,封季一年见他笑的次数一个巴掌数的过来。可就在刚刚,他看见这位青年总裁对着小猫勾了下唇。 猫一转眼就跑走了,封季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他揉了揉眼睛,再次抬眼时,陆遥已恢復了从前的冷漠。他抬起下巴,对着他命令道:「把那只猫抓过来。」 他说话的时候又恢復了专横,封季奉命下车,围着小树林找了半天,没看见猫,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长得怪消瘦的人,瘦到下巴缩在领口,似乎畏惧他的气场,连头也没抬。 这地方早已经是一片荒芜了,往前十公里才有一个加油站,此外空旷一片,封季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但他也只是提醒了一下,并未做出更多指示,他忙着找猫。 找一只猫比让他加班到半夜三点更令人头疼,猫是变数,陆遥要找的猫是特定的个体。 他无法从茫茫人海中准确搜到这样一只独一无二的猫,于是他空手回到车里,车里暖洋洋得令人昏昏欲睡。 封季听见陆遥低声询问:「猫呢?」 封季顿了顿:「跑的太快,找不到了。」 陆遥復又重新闭上眼,躺回了靠背上。 他似乎呢喃了句什么,几不可闻,封季没有听见,他在专心开车,陆遥感到一瞬的寂寞,就像当初他隔着一道透明玻璃,看见屋里陆续意盛满笑意的眼睛并没有看向他,他怀里腿边靠着的也都不是他。 寂寞下做出什么举动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威胁载送他的司机自导自演了一场戏,为此不惜弄脏了自己刚收到的崭新的校服,这是他撒过最大的谎,也是最值得的谎。 陆遥是一个演技精湛的演员,极富心机且步步为营。 他想那双饱含爱意的眼睛落在他的身上,想要偏爱,想要义无反顾的偏袒,这些需要培养,可培养需要时间,他再也等不及了。 颜料泼到身上的时候,粘稠油腻的触感令他感到一阵战慄,却不是噁心,他有难言的激动和急切,这些具现化体现在他迅速跳跃的心上。 第43页 陆遥清晰得看见那个一向接送他上下学的司机面上展露的诧异,他看见他眼里透露出的震惊,几乎刺痛了他的眼,但这些都无所谓,他的目标只此一个。 他奔向他的追求和爱,他咬紧下唇,咬出血来也不停下。 他眼泪汪汪抬起头,看向他的避风港,喉咙里是呜咽的悲伤,他说:「学校里有人欺负我。」 他撒了个谎,刻意咬伤了唇角,粉色的血渗透出来,他伪装成这样楚楚可怜的模样,无人怀疑他的目的。 他抱着陆续意,抱住了自己一直想获得的怀抱,几近贪婪得汲取温度,温热的怀抱令他昏昏欲睡,可他并不想睡。 他眨着眼,眼角是溢出的泪珠:「我不怕他们欺负我,我想去找你,可是他们都不让我去找你。」 他颤抖着说话,瑟瑟发抖的可怜。 陆续意的怀抱里有股香味,掌心也是温暖的,温暖的掌心拍在他的后背,嘴里哼着古老的歌谣,他匍匐在这片温柔里无法自拔。 陆续意抵在他的耳边轻声安慰:「一切有我。」 他说:「会好起来的。」 后来的确好起来了,他转了学也得到了更多的爱,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一个个长大了,个子拔高的速度很快,陆续意把他们安排到二楼的房间,陆遥总在半夜悄悄熘进他的房间。 在陆续意眼里,他是个极懂事的小孩,也正因如此他一切举动都能得到相应的纵容。 懂事的小孩也有私心,隔着溶溶月色,他看着陆续意紧闭着的眼睛,这双眼和他的母亲很像,可他并不思念她。思念留给弱者,留给泣不成声的失败者,陆遥埋头亲了亲陆续意的眼,一道亮色,那是他留下的占有印记。 第28章 小少爷 陆遥是个私生子。 生父不详,他出生在一个城中村,住在城市别墅大院里的人赐给它一个通俗易懂的名字——贫民窟。 贫民窟在城市最角落的北方,城里人垃圾都往那儿倒,加上路又敞亮,他们总爱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儿,有了钱连良心也不顾了。可钱与良心从来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陆遥想不通为何他们要这样做。 他只在清晨,天还没亮透的时候看见远处开来几辆大货车,高而壮,隔得远远的更显气派。乍然望去,好像他在垃圾桶里翻到的海报里的变形机甲。他觉得好玩,早起也要去看它,太阳还未出来,世界仍处在昏暗中,这时他便已经清醒了。 他睁开眼,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踮起脚远远得看向远方,高耸入云的机甲伴着清晨雨露,晨鸟戏鸣来了,唿啦啦一片的云被它剥开,车顶冒出一片黑雾,比雷雨天聚集的乌云还要密,陆遥出神地观察,机甲一路驶来碾压了一片翠绿的草地,留下两道沾满油污和淤泥的痕迹。 它缓缓走向小河边,那是这块土地唯一一条小河,河流潺潺,陆遥小时候在里面洗澡,舀起一捧水浇在身上。 雷电一般的轰鸣声落下,只一声足以震破人心。 仰面落下的是一片垃圾。红的绿的花的紫的,唯独没有白的,恶臭在这时迅速传开,陆遥捂住口鼻,难过地闭上眼。 他觉得一股难言的痛苦涌上心头,难过没有理由,后来他才明白自己大概是无法接受这样脏兮兮的,居然是他的生活。 母亲伴着巨响睁开眼,她看向陆遥,又看向窗外,揽他在怀里,廉价肥皂的香气抵挡住那股令人作呕的臭气。 耳熟的儿歌响起,陆遥贴着她睡去,母亲有张漂亮而明媚的脸,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过多痕迹,她的年龄比村里所有女人都要小,走在路上仍有人唤她小姑娘。 小姑娘的怀里揣着一个他,路过想要搭讪的行人便讪讪熄了声,陆遥看他们面上呈现的遗憾和落寞,居然感到好笑。 他知道母亲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将目光分给他们,那么枯黄消瘦、贫困潦倒的人,自然比不上母亲贴在胸口,日夜观摩的照片里的男人。 钟錶不是他们阶级的产物,陆遥却从母亲身上看见了,在她的怀里,带在脖子上的项鍊连着钟錶,他看见钟錶上镶了一连串的钻石,每每打开几乎要刺痛他的眼睛。 陆遥有时做梦,梦见一辆汽车将他们母子接走,尾巴后面的尾气都透着香气,城中村的其他人朝他投来羡慕的目光,隔壁的二狗子不再欺负他,那张沾满泥土的拳头再也落不到他的脸上。 他常常做这样的梦,但这一切也只在他的梦中存在,他的一切幻想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失,人是现实的,饥寒交迫的时候不会思考除却吃住以外的事。 他一日日长大,邻居换了一个又一个,或许是感染什么病死去了,又或者是发财搬进了城里,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每个人的命运都在运转。 除了陆遥。 十岁的时候,母亲去世,自此他终于成为一个物理、心理乃至公认的孤儿。 孤儿陆遥得到的遗产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木屋,和一块钟錶。 很小的钟表,里头的照片泛黄,男人和女人笑着拥抱,陆遥观察,观察久了,居然有些酸涩,眼泪顺着脸颊落下,珍珠大的豆子接连不断。 他想自己没有亲人了,又想父亲为何从不来找他。他想照片里的男人穿着得体,一副好皮囊,自己以后也会如此吗? 白日梦也是梦,他日復一日的等待,守在村口的进出口,凌晨的垃圾车进场将他熏醒,夜半寒冷的凛风令他难以入眠。 第44页 相识的人当他疯了,露出可怜又得意的怜悯,他们救济他,以最廉价的劳动力僱佣他,被他一口回绝。 等待成了他的执着。 可他并未想过奇蹟居然真的发生了。 夏日午后,骄阳似火,他坐在屋檐下小憩,流动的热流笼罩住他纤瘦的身体,头髮一缕缕黏在一起,长期营养不良引起的枯黄令他无心打理。 他在等一个凉快的日子去打工,童工赚得不多,所以他要打干两天的活才能抵得上别人一天。 这样慵懒的午后适合做梦,蚊虫叮咬在他煳满油污的肌肤上,浑身上下唯一干净的地方只有一张脸。一张好看的脸,漂亮的笑起来两侧的酒窝便露出来了,是他母亲年轻时的赝品,是他不愿观赏的景色。 他很饿了,肚子咕咕叫,肠胃抽搐着疼痛,梦里有糖,饮品,还有数不清的蛋糕,他扑入奶油里,耳侧却传来一声嗤笑。 嗤笑声那样清晰,陆遥怀疑自己出现了错觉,一双眼眯起来,刺眼的日光几乎要穿透他的眼膜,强光照射下他流了点泪,生理盐水顺着脸颊淌至两侧。 他睁开眼,一个男人站在他面前。 很高很高的男人,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高,他那么庞大的身躯立在他的身前,衬得他益发瘦小。 陆遥听见他抱怨:「这鬼地方怎么这么脏?」 而后又扭头笑道:「父亲的眼光真是一天比一天差了。」 他这么说话,好像后边还站了个人。可陆遥太矮了,看不见背后的景象,他难过地揪起手指,缠绕着忍受奚落。 太阳太大,日光太烈,他无法清晰看见站在他面前的人的脸,无法看见他面上流露的鄙夷,甚至无法抬起脑袋,挺起胸脯介绍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也不再受他的控制,站在他面前高大强健的男人说:「你怎么不说话啊,小哑巴?」 陆遥摇头又点头,他支支吾吾,嗓子灼痛了似的无法吐露言语,只站着扭捏。 沉默带来的后果,是男人笑后的鄙夷:「算了,以后就叫你小哑巴吧。」 哦,这不是商量,陆遥低头难过,他有所预感,预感这天的到来,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男人太高了,驶他来的车挡住了整道土地,他好像很喜欢笑,嗤笑嘲笑来回运转,陆遥看见车上走下的司机朝他恭敬得鞠了一躬,而后走到他的面前,弯下腰,伸出一只手,话语声是他从未听闻的恭敬,「小少爷。」 陆遥復又抬起头,蝉鸣半夏,眼泪流下的理由只有日光刺眼,此后他换了名字换了生活,也换了人生。 此后陆遥做过的笑着清醒的梦里,总有这幅景象。 梦中的他扶着陆家司机的手,颤颤巍巍进了后座。可后座并不止他一个,这么宽敞的车厢,比他家还要大,他不敢移动,不懂唿吸,甚至不敢眨眼,他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车厢里清凉的气息笼罩他晒伤的红皮肤,他从未坐过车,头晕脑胀是必然的结果。 于是他急切得喘气,因他颤动而蔓延的臭气逐渐散开,坐在副驾驶的男人诧异地望他一眼,捂住口鼻骂道:「喂,你多久没洗澡了?」 他回想,而后喏喏道:「两个星期……」 话音刚落,一个什么东西摔了过来,陆遥正被砸到额头,鲜血从擦破的额角留下,他茫然得抬头,发现那是他的鞋子。 上车前特意脱下来了,他怕弄脏这片干净的车厢。鞋子很脏,陪他度过了许多日子,是他捨弃贫穷后最后能证明他过往的证据。 噼头盖脸的砸下来了,连带着他的颜面,一齐粉碎了。 他有点难过,最多的却是庆幸。他看见了额头的血染红了眼眶,疼痛也随之蔓延开来,这不是梦。 这是现实。于是他又笑了。 车里除了司机男人还有另一个人,陆遥不敢抬头去看他,他刻意隐匿自己的唿吸,直到一只手朝他伸来。 很白的手,也很漂亮,筋脉隐在下面,若隐若现,陆遥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底默默比较了番。 脏兮兮的,指甲盖里塞满了泥块,暴晒下鱼干一样萎靡,土黄色的手心布满细小的伤口。 那只白嫩的手覆在他的手上,两种颜色突兀重合,陆遥几近震惊得抬起头,看见那人也在看他。 他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面容稚嫩,却已显得成熟了,他抿紧下唇,似乎比他还要紧张,陆遥听见他说:「冷吗?」 声音介于少年与青年间,陆遥以此推测他的年龄不比他大出多少,说话的语气里甚至还带了点颤音。 得不到回答,陆遥看见他从身后摸出一条毛毯,不清楚是什么材质,盖到陆遥身上的时候奇蹟般令他感到安宁。 他终于不再颤抖,也松开了一直咬着的下唇,他的唇太薄,抿起来的时候只留下干涸的上唇,他有些害羞:「谢谢你。」 声音细不可闻,但陆遥知道他听见了,因为他看见那人唇角微微勾起,眼底流露出与他母亲相似的关心。 他对比两人之间的相似点,一样的好看,一样的关心他,以及一样得悲惨。 陆遥后来才知道那天在车上与他一同坐在后座的并不是佣人,那人穿戴衣着皆数上等,有着最尊贵的地位最尊贵的身份,却干着最低廉的工作。 哪里有嫡子居于私生子下的道理呢? 第45页 陆遥后来躺在丝绒绸缎上,常常这样想,他刚吃完一餐,很饱,撑得他肚子难受,可是又不得不吃,他把自己的肚子塞的鼓鼓的,把自己比作一只仓鼠。他怕这场梦醒来后,美食和绸缎一块消失,于是在清醒时,他总将需求阶段性满足。 可他吃得太饱,肚子鼓得实在难受,实在睡不着只能发呆,发散自己的思想去思考,思考陆家繁杂的人际关系,思考自己往后的人生,想着想着又看见母亲在同他招手,那双手还是那样温暖。 温柔的代名词自她走后,变成了陆续意。 陆续意,他想,这个名字很好听,可是不吉利。其中的「续」字,续的是谁的意愿呢? 陆遥住进来后有了自己的名字,他生理上的父亲一只手翻阅字典,随意停在一页,道:「就叫陆遥吧。」 当日将他带回来的男人笑得灿烂,揽住他的胳膊,嬉笑道:「诶,陆遥这个名字好啊,路遥知马力,小不点,咱爸给你取的名字还不赶紧谢谢?」 男人与他一同生活在屋檐下,掐着他的胳膊令他谢恩。 陆遥被掐疼了,喏喏开口道:「谢谢爸爸。」 他说话声音很小,此刻却再没人计较他。他们的目光移到他的身后,自他身后走进来一个青年。 大抵是青年,即使他看上去仍未褪去少年的青涩感,陆遥感受到男人掐得他益发疼,他料想自己衣服下必然有一大片青。 陆遥也跟着回头,正对上那双冷淡的目光。目光的主人堪堪略过他,往前看去。 「母亲最近身体不好,」他说,「我想带她去外面休息一段时间。」 坐在上堂的中年男人却笑了:「不行。」 陆遥看见他名义上的二哥沉默了会,他垂在两侧的手却握成拳头。 某一瞬间,他觉得他们是同一类人。那么可怜无助。 陆遥看着他停立在大厅久久,离去时晚霞已经洒满大地,他一步步走出房门,等门关上后,那一直站在一旁看戏的男人笑道:「有什么样的女人有什么的儿子。」 陆遥看见他名义上的父亲轻笑一声,却不再说话。陆遥乘着这个空隙从房里跑出来。 陆家不大,胜在精巧,庭院里种了不少花,又花费重金建了个亭子。陆续意正在那座亭子里。 陆遥走路的动静刻意放慢了,他年龄本就小,加上这么多年营养不良,落在地上的脚步声竟和猫差不多少。他蹑手蹑脚向少年走去,眼看着走近亭子里,却听一道猫叫响起。 猫叫声不稀奇,陆遥从前在贫民窟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猫,猫多常见,哪儿都有,城里乡下哪怕是贫民窟,都有不少猫。白的绿的灰的橘的,他都见过。 他想着陆家看上去这么显赫的人家,怎么还有野猫,却见下一秒陆续意从凳子上蓦得站起身来。 动静太大,以至于那声猫叫只响了几声,就再没了动静。 少年面上清晰可见的欣喜,他弯下腰学着猫叫了几声后,却没有得到一丁半点的回应。 昙花一现的欢喜散去了,他又恢復了之前的淡漠,陆遥蹑手蹑脚上了亭子,轻轻坐到他身边。 他想靠着他坐,又想到自己现在尴尬的身份,就识趣坐远了,陆续意正感伤,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小孩极具童真的声音:「哥哥,你喜欢猫吗?」 他说:「我能帮你抓到。」 陆遥没有撒谎,他确实抓过不少猫,贫民窟的猫太多以至于到了和人抢吃的地步,就衍生出抓猫的行业,受灾严重的几个家僱佣他清除,他就带着麻袋去找猫,沿着路来来回回学着猫叫。 他抓了猫把他们一麻袋往城门口一丢,城门是个好地方,门那边的人不想来,门这边的人出不去,他把猫像放锦鲤一样尽数丢出去,心里居然产生了奇妙的幻想。 猫进了城会住得习惯吗?会託梦告诉他吃饱喝足的生活如何度过吗?流浪也是猫生活的一部分吧?那样流浪的日子在遇见想要追随的人,会停下脚步吗? 这些他不得而知,猫和他不一样,猫是独立自主的,而他走到哪儿就得找个依靠。即便如此,抓猫这门手艺他却从没忘记。 陆遥看见眼前人眼里流露的讶异,他的眼睛真好看,比他母亲那双黑玛瑙似的眼睛还要好看,好看点在于精气神,他的眼里有稀碎的不可忽略的光亮,他母亲没有。 陆遥很喜欢他的眼睛,不自觉向他靠近,今天他洗的很干净,干净到脱胎换骨的地步了。在来之前他仍纠结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合适不合适,可是如今只剩下依恋。 他怕他不信,又道:「我速度很快的,相信我哦!」 陆续意看向他,迟疑道:「你看见它长什么样了吗?」 陆遥拍了拍胸膛:「是白色的!」 那是只纯白的长毛的猫,有双绿眼睛,很漂亮,翠绿得像春意盎然的大地。 可惜它最后死去了,陆续意和陆遥亲手埋下的,那时陆续意身份天翻地覆,不得宠的小儿子一跃成为集团继承人,即使这一切本该属于他,新闻媒体还是发了疯似的从各个角落里涌出,採访的话筒抵到陆续意唇下,他们迫切需要一个爆炸点。 足够引起群众兴趣的新闻,除了明星八卦,只有豪门恩怨。 陆续意配合得笑了一声,陆遥远远跟在他的后面,始终保持一段距离。 第46页 陆遥看见他的嘴唇上下碰撞,笑起来的眼睛原来是那样的,锋利褪去后变得温柔,陆遥发呆,思考自己往后的人生该如何规划,他也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若是遗产能分他百分之一,也足够他健康快乐得度过一生了。 他这样思考,看见陆续意朝他走来,带着身后粘着的乌压压一片的记者,陆遥看见他眼底的笑意,细碎得好像天上的星星,「这是我的私生子。」 他向身后的媒体郑重介绍。 -------------------- 作者有话要说: 介绍一下老大的剧情,下章回归主线 贫民窟是私设,没有实际含义,不是亲兄弟 第29章 生日蛋糕 陆续意还是去了趟蛋糕店。 经过商品街时看见的,装修得别具一格,远远望去竟是个童话故事里的小城堡。小城堡门口站着一对穿带着熊猫套装的宣传员工,挡在他的面前将传单硬塞进他的怀里。 陆续意低头翻看,纸上印着各色蛋糕的价格和模样,比之他从前开的那家慈善店,这家的价格可以称得上昂贵了。 昂贵的东西陆续意从前也买过,只是现如今思考自己的经济状况,这不是他能承受的范围。 拦在他面前的两个熊猫人一边拉着他一只手,见他面上流露出纠结的神情,添油加醋道:「先生,您再好好想想呗?生日可是一年仅有一次呢?」 陆续意被他击中开关,想起陆逸从前没人陪的生日,乌漆嘛黑的屋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冷清的夜晚留他一人辗转反侧。 陆续意重活一次后变得格外敏感,即使从前作为集团老总时他还有点不管不顾的嚣张和硬气,在这些天的消磨中也仅剩下理性了。 他开始理性得思考问题,分析情感,思考与家人的关系。潜意识将陆逸当成收在羽翼下的雏鸟,他觉得小孩都是这样的,脆弱且敏感,即使陆逸看上去强硬了些,那也是装的,他知道的,懂事的小孩会刻意掩藏住自己的欲望,所以才说会哭的小孩有糖吃。 从前陆续意身边懂事的小孩是陆遥,现在变成了陆逸。 他再次抬头看了眼抓着他的熊猫员工,大脑思索片刻,一个月的工资,日常的生活支出,想着自己吃一周的素也能攒下这笔钱,于是他狠下心来,「行!」 弥补也是他作为家长的职责,即便需要花费不菲的资金。 陆续意下定决心后推开门,扑面袭来的暖气令他一阵战慄,屋内装修得极富童真,粉蓝交替印刷的墙面,随处可见的玻璃球,里面转动着公主王子缠绵的舞姿。头顶是一片铃铛水晶,屋檐最里面是一面巨型壁炉。 他径直走到映照着橘黄灯光的橱窗前,面前站着的女孩穿戴成兔子的模样,笑嘻嘻开口:「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陆续意道:「您好,请问有没有适合十几岁小孩的蛋糕?我是说那种高中生,什么样的蛋糕适合他?」 他伸手笔画了一下陆逸的身高,笨拙得踮起脚,「你看,就像这么高。」 招待他的女孩长相秀美,一双眼上下打量他,随后笑道:「有的。」 她走向橱窗的右侧,指着一个中等大小的蛋糕,上面站着一个机甲战士,解释道:「现在中学生都喜欢这种款式,我们用的奶油也是百分百的动物奶油,不掺杂任何色素,每一步都是纯天然……」 陆续意盯着蛋糕看了一会,打断她:「有没有大一点的?」 虽说是中等大小,但高中生饭量大,指不定一顿就吃完了,陆续意想给小孩一个难忘的生日,首先得满足他的一切幻想,比如,吃到撑的蛋糕。 陆续意看见服务员笑容凝滞,而后道:「不好意思,这已经是我们这儿最便宜的类型的,其他的……我想您大概是付不起的。」 陆续意头一回被人看成穷鬼,荒诞中又觉得稀奇,还没反应过来,却听他身后一道声音传来。 清朗褪去后的独属于男性的磁性,诡异的熟悉,以至于陆续意在听到的第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男人说,「我怎么教你的,对待客人就是这个态度么?」 陆续意僵在原地,看见面前的服务员红了一张脸,手忙脚乱得将店里的蛋糕类型都摆在他的面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她又重新开始介绍。 陆续意不敢抬头,也不敢转身,他维持半俯身的状态许久,俨然把自己当成了鹌鹑。 男人一步步靠近,脚步声清脆响亮,陆续意的思绪就一步步堕入深渊。 混杂的过往连带着理智一齐丢失,他抑制不住战慄,极度震惊后引发的思维混乱只传递给他一个意识——现在还不是见面的时机。 声音的主人撑在陆续意身侧的玻璃台上。 「我们家的蛋糕很受欢迎的,」他说,「不用那么紧张,你可以先看看再下决定,材料这方面我们是从不作假的。」 气息打在陆续意的耳侧,烫的他打了个激灵,喃喃道:「好,我试试。」 记忆里清俊的少年在向他招手,他们似乎说了相似的话,只是时间地点,乃至地位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时候的少年还小,个子比他整整矮了一头,说话也粘着他叫,一声声的「哥哥」,隔着老远也能听见他的唿唤。 他已经长大了,或许已经成家生子了,这样的年龄,在他死后虚度的这些年,早该安稳下来了。 第47页 陆续意有点想抬头看看他的模样,又怕自己现在的样子吓到他,陆今意与他从前的模样七分相似,哪怕体型变了许多,神态却依旧是相似的。 于是他保持沉默,这是最得体最聪明的做法。 果然,男人自言自语一段时间后走开了,陆续意余光看见他坐在沙发上,不知在看些什么。 到这种地步,陆续意已经没了多少购买慾了,他扫视整张品种单,问眼前的服务员:「请问能定制吗?」 …… 简单谈论几句,陆续意留下了电话号码,了却心中事,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出了门。 他推门出去,刚好看见一对母子推门而入,面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母亲对小孩说:「妈妈今天发工资啦,想吃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哦!」 小孩也笑:「那我们打包一份回去和哥哥一起吃吧!」 最终包围他的只有沉默。 —— 服务员刚刚上任,不满三个月。这家店也才仅仅开了三个月,在她来之前,屋里是没有一个人的,她是第一批来应聘的。 应聘书上写得清楚,不要求学歷身份形象,礼仪规矩都可以现场学习,唯一的要求是温柔。 温柔不分男女,与她一同入选的还有许多人,挤满了店门,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应有尽有,待遇优厚,下线太低以至于还出现了十几岁的小孩,人群聚在一起等待筛选,乌压压的一片。 她也是其中之一,但她避开了人群,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翘首以盼,竟成了唯一一个身上没汗的。 等到叫到她的时候,天已经暗了,黄昏都要褪去,她走进里屋,有些腼腆得笑了笑。 屋里站着不少人,西装革履坐满一桌,桌上布满了信息资料,桌后有个沙发,真皮的材料在橘黄的灯光下显得光滑高贵。 沙发上坐了个青年,青年的脸上透着疲倦,下巴的胡茬冒出一小截,显得莫名颓废。光线太暗,她只模煳看见他的脸,听见他说:「这是最后一个了?」 于是屋里其他人将视线齐放在她身上,目光太炙热,以至于她竟感到一丝羞涩。 他们看上去都高贵,高贵的服装高贵的气质,乃至高贵的思想,有她这样大学还未毕业的人无法通透的阅歷,她的羞赧摆在脸上,微微低下头。 于是青年走到她的面前,弯下腰,与她对视。 视线的交流没有声音,她这时才看清他的脸,他长得很好看,却莫名令她觉得刻薄,她想这可能源于他的唇。唇太薄了,显得所有表情都带了稜角。 她还看向他的眼睛,一双黝黑的眸子,细长的眼尾微微上调,眸子里闪烁着橘黄的光亮,片刻后,男人回到了桌前。 她隔着远远的听见他说:「笑一笑。」 她听话得弯了弯唇角,丹凤眼就变成了一弯明月。 气息凝滞了一瞬,片刻后,男人的宣判打破了寂静。 「你被录用了。」 应聘她的正是她的直系上属,陆氏集团董事长,拥有一张鬼斧神工的脸,和冰冷尖锐的性格——报纸上都是这样说的。 服务员看向坐在沙发上的青年,看着他目光注视窗外,那张清俊的侧脸总是展露寒锋,今天却有些不同。 准确来讲,是不对劲。 不对劲的地方有许多,比如神态,比如动作,又比如他长久凝视窗外的目的。 他在看谁呢? 服务员顺着往外看去,萧寂的街道行人寥寥无几,入冬的季节,冷和寂寞是相互依靠的。 服务员不知道他在看谁,即使知道也不能理解,她转身开始翻看自己的手机,陆听寒復出的消息震惊了粉丝圈,粉丝动用一切人际关系扒他的行程,等知道拍摄地在a市后,群里又炸了锅,众人纷纷表示要亲眼去a城现场看他。 服务员把手机捂在胸口,喟嘆一声,这是入冬来她收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陆听寒的戏要拍几个月,片方没有具体的时间,群发的消息里只透露说要好好磨下这部片子,让它成为经典。 经典的说法太过乐观,黎一边给陆听寒束髮,一边抱怨现在影视剧里粗烂的演技和成本,现如今这样流水线的工程能出经典他把名字倒着写,过会又想起什么,挠着后脑勺憨憨地笑。 「当然,老大您拍的绝对是经典!」 陆听寒不说话,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古代妆容细到眉毛都得一根根描,可他的眉毛是白色的,生下来就是,于是他化妆时总避开人潮拥挤的时间,要么早点要么晚点,总不会卡着中间让人家欣赏他与众不同的美。 现在太阳都还没升起,他就已经到化妆室了。窗外蒙蒙亮的天色,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中,只有他失眠至今。 失眠的后果是萎靡,可萎靡的美人还是美人。 黎一倒吸一口气,身后具现化出一条尾巴摇来摇去:「老大,今天戏拍完后,我能早点回去吗?我爸说最近想我了……」 陆听寒睫毛微颤,视线落在镜子里对他笑着的助理,低声道,「去吧。」 黎一笑起来,一双眼睛就眯起来了,像只偷了腥的狐狸:「好咧,谢谢老大,我带着我爸那份感谢您!」 陆听寒不再说话,闭上眼仰头躺在椅子上,木头制的椅子,入冬的季节,哪怕屋里开了空调热气依旧无法捂热死物的体温。他伸手,捂在上面,温度冻得他手指瑟缩,却仍覆着。 第48页 他体弱,却又倔强,于是从小到大出事最多的就是他。 就像他当初目睹陆续意入棺全过程后失控的举动,眼泪滚滚落下,倾注到再也无法给出回应的人的身上,灵堂里乌压压的人挤到一起,他才明白原来冰冷和寒冷并不相似。 冰冷的人捂不热,寒冷的人不会死,他想那双锐利的视线再落在他的脸上,斥责他过分的举动,或者揪着他的后领狠狠打一巴掌。 打在哪儿都好,也不至于让他一颗刚刚捂热的心重新回到寒冷。 他的唇上下碰撞,还未抹上唇膏的唇色干涸苍白,「黎一。」 他说:「你和你父亲是什么样的相处方式?」 黎一揉了揉脑袋,「虽然他小时候老打我骂我,但我还是爱他。」 陆听寒问:」多爱?」 黎一傻笑:「要是能替他躺在医院里,我也愿意!」 丹凤眼好看,锋利,温柔。融合在一起成了过往,记忆里的温度。 陆听寒笑道:「我也是。」 他很少笑,这位年少出名的演员,脆弱得像个洋娃娃,可上天又赐他万里挑一的美。 黎一第一次听他提起家庭,提起父亲,觉得新奇,这算是陆听寒第一次向他展现倾诉欲,于是他又问:「老大,你父亲也在医院里么?」 陆听寒却不再说话了。 他戴了副深色的美瞳,几乎遮掩他真实的想法,于是心思也尽数隐匿。 第二场戏讲的是重生。 陆听寒演的少年将军奔赴战场,死后穿越到现代,高科技的产品和迅速流动的人群令他感到万分震惊。 震惊后的他在茫茫人海中和一个女人对视。 女人那样熟悉,美丽,令他无法唿吸。他刚刚告别这张脸,就死在了战场。 他向脸的主人靠近,一点一点,挪动自己僵硬的双腿,眼泪从他的眼眶落下。 他大喊一声:「尹莹。」却已泣不成声。他知道自己或许错了,可错误再也无法挽回。 陆听寒要演这幕,远远看见季欢朝他招手,他们拍摄的场所是一条被封锁的商业街道,提前清走了人群,大量低金聘用的群众演员朝他涌来,季欢在人群的那头,隔着交叉路口与他对视。 红绿灯没有停止营业,兢兢战战工作。流动的人群来回走动,陆听寒穿着一身银白盔甲,披着一身大红批风,高高竖起长发,他的脸颊抹了血,是战场厮杀后留下的印记。 可他已经死去了,不知何时何年才能再同爱人相间,他有满腔的痛楚沦为了眼泪。从眼角溢出几滴,已经是他身为将军最大的失控。 他走在现代的道路,拥有古代的心和身,人人朝他投来诧异的目光,却没人停下脚步。 直到一双眼睛与他对视。 多灵动的眼睛,年轻又漂亮的姑娘看向他,隔着人海,隔着岁月的长河,超越时空的对视。 容暇蠕动了下唇,终于还是念出了那个名字:「尹莹。」 可她并不是尹莹,尹莹或许早已死去了,不知道等了他多久,或许战争结束后还在城门口翘首以盼,心爱的郎君,怎么还不归来? 面容肖似尹莹的女人眨眨眼,看着眼前这个朝他奔来的男人,困惑道:「你是谁?」 从来哪有这回事? 心爱的娇娘认不清郎君的模样! 容暇要疯了,他已经接近癫疯的边缘了,他抓住唯一一块浮木,低声呢喃什么,再次抬起头,两行泪光顺着脸颊流下。 两道亮晶晶的痕迹,是他恋念的过往,却一去不復返了。 陆听寒接毛巾,擦去了脸上的眼泪,这幕戏一次就过了,黎一叽叽喳喳夸他演技,「老大,你真是我见过演技最好的小鲜肉啦!」 季欢也从场上退下来喝了口水,但她还有几幕戏要上,只稍稍补了下妆,擦去额头的汗。 路过陆听寒时,却停下了,她从手上拿起剧本,翻到其中一页,来回翻阅,而后弯腰,将那页递到陆听寒动的面前:「这幕戏,有哭戏吗?」 自然是没有的,陆听寒蹙眉:「应该没有。」 季欢好奇地问:「那你为什么要哭呢?」 陆听寒做出思考的模样,「因为适合。」 季欢歪头,困惑道:「适合?」 陆听寒点头:「他应该是要哭一场的。」 今日不哭,明日也要哭,后日也要哭,往后哪一天想起来都要哭,回回想起回回哭,不如把泪从一开始慢慢倾倒,哭的次数才能变少。 他有这方面的经验,怪不得陆续意过去老以过来人的身份教导他,等自己成为了过来人,才觉得这群人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即便他一开始也不想成为这个过来人,可教育人的时候才能让他清晰体会到过往陆续意存在过的痕迹,在他生命里留下的痕迹居然这么深。 思及此,他将视线放置窗外,扭头又问黎一:「今天几号?」 并未等他回答,他又自顾自道:「冬天快来了。」 陆听寒最喜欢冬天,他在冬天出生,冬天出院,冬天扑入陆续意怀里有了家。 他已经许久没有过过生日了。哭完之后的心情居然空前愉悦起来,他从包里翻出手机,拨给那位向来忙碌的大哥。 「还有几天是我生日,」他说,「哥,帮我订个蛋糕吧。」 第49页 --------------------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明天九点不更的话就是十一点更,也可能双更orz 第30章 情书和游乐园 接电话却是助理,从前在陆续意手下讨活,现如今在陆遥手下做事,姓封,是陆续意曾经的得意手下,陆听寒上学手续都是他办的。 电话那头的男人声音明显有些萎靡,却还是硬撑着笑道:「不好意思,陆总刚刚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陆听寒问:「去哪儿了?」 封季嘆了声气:「又去蛋糕店了。」 陆听寒闻言沉默,过了会才开口:「新开的那家么?」 封季摇头:「老的新的都去过了,刚刚才到新的那边,现在还没回来呢。」 陆遥半路让他下了车,顶着寒风让他自己打个车回去。封季虽说身处壮年,但大冷天的,他开车穿得也不厚,在路口冻得很,好不容易才打到一辆车,回来后喝了几口热茶才缓过神来。 他是回来了,陆遥还搁那坐着,也不知道蛋糕店有什么好看的,隔段时间就去一回,去一回坐一下午,不吃也不喝,坐在门口看太阳。 陆听寒顿了几秒才道:「那没事了,等他回来再给我打个电话吧,我有件事……想和他说说。」 封季应答几声,挂了电话。 陆听寒看向窗外,风又大了,再过段日子就要立冬了,家里的阿姨早些年离职回去带孙子了,今年冬天还要像往常一样冷清度过,一家人团团圆圆坐在一块吃饺子的愿望,何时才能再次重现呢? 陆续意还在的时候,陆听寒的生日总过得热闹,每一年有每一年的惊喜,不重样的礼物和形式,变着花样给他们创造奇蹟。 某一年,他也记不得是哪一年了,总之那年冬天天气不是很冷,几个小孩穿着羽绒服就冲出院子,地面只一层薄薄的雪,没没过脚,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响。 生日那天他还要上课,晚上回来还带着两个同学,一男一女,正是一对兄妹。他领着他们进门,开门时被淋了一头彩带。他那时已经高中,初步褪去幼稚的外表,内心里却还是小孩脾气。 彩带是陆忧放的,他几步上前打在他的后脑勺,咬牙切齿道:「小混球,谁教你的?」 陆忧不说话,蓝宝石似的眼睛往后面瞟,陆听寒也顺着他往后看,看见陆续意在门后笑得无辜又灿烂。 陆续意不凶的时候看着还是挺亲切的,至少于他而言,陆听寒斥责的话说不下去了,上下牙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而后低头站在一边。 陆续意亲切的外表裹着亲切的问候,他指了指陆听寒身后,笑道:「听寒,这是你朋友吗?」 陆听寒还没来得及介绍,身后一男一女便走出来了,「您好,我们是陆寒的同学!」 说话的女孩长得乖巧可爱,穿着一身鹅黄连衣裙,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陆续意眼睛弯弯,笑道:「小姑娘坐坐,是陆听寒同学吧?他在学校没惹什么事儿吧?给你们添麻烦了,替叔叔好好管管他。」 女孩也笑:「哥哥,陆寒在学校里也没惹什么事儿,即使有,老师也会管他的。」 陆续意道:「叔叔就喜欢你这样乖巧的小女孩。」 女孩道:「哥哥过誉了。」 陆续意噎了一口气:「小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了,我是他爹。」 他指了指一旁坐得七扭八歪的陆听寒,又指了指沙发上窝着打哈欠的陆忧,最后指了指自己:「这是我养的儿子。」 女孩睁大一双眼,震惊到瞳孔收缩,她歪头看了看面前这对年轻的父子,扭头对着亲哥道:「哥,这得几岁就结婚吶?」 女孩哥哥正襟危坐,一双眼来回扫视,目光落到陆续意身上迟疑一瞬,琉璃般的眼珠子干净透彻:「叔叔,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女孩的哥哥彬彬有礼,预备起身鞠躬,剪的寸头本显得粗狂,可配上他一身白皙的肤色,笼罩上一层温柔。他笑着,眉尾那道疤也跟着蒙上一层柔和的面纱。 「我今天是来给您赔礼道歉的,」他说,「我妹妹在学校和陆寒同学起了点小冲突,引起一些不好的事,老师提议最好私下调节,我就带着她给您赔礼道歉了。」 陆续意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问:「什么事儿?」 哥哥拧着眉,思索着如何开口,纠结得又一巴掌打在女孩的后脑勺,「她……他们,早恋。」 陆续意怔住,片刻后声音不禁吊起:「就这?」 他还以为是多大的事,高中生青涩懵懂的年龄,这种事寻常得好像去酒吧里点酒、去ktv唱歌一样,他于是又重复了一遍:「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儿?」 陆听寒不说话,耳朵却红了,女孩站出来,义正言辞道:「不是我先开的头,明明是他先给我写的情书!」 什么情书?陆续意看看陆听寒,又看看女孩,觉得陆听寒这小子果然人不可貌相,毛还没长齐,就开始撩妹了。 陆听寒不说话装死,女孩从包里翻出一封粉色的情书,还散着香气,高级的古龙香水味,陆续意一闻就觉得不对劲,这香味怎么和他一直喷的那个一模一样? 想了想又觉得他蠢,哪有给女孩情书喷古龙香水的?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搞点香奈儿清新橘子汽水味喷上去吧?他从前只知道他呆,没想到这种终身大事也这么憨。 第50页 但他没说出口,他怕打击小孩自信心。 收养他们前,陆续意就已经买了不少幼儿教育教科书,后来他们越长越大,又开始进修青少年心理健康学,对于这种情况,他要做的是保护好小孩的自信心,不让他感到羞耻,否则极有可能引起一些关于自信心方面的问题。养孩子就和炒股一样,一刻也不能放松。 女孩把情书递到陆续意手上,一旁的陆听寒瞳孔几乎要地震了,面色一片羞红,陆续意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脸上这样鲜艷的颜色,觉得稀奇,他一把接过情书,却没有看,一把被他塞进包里。 女孩的哥哥起身鞠了个躬,眸光流转,为难道:「是我没教导好她。」他伸手拎着女孩的领子弯下腰,「让她在学校里惹是生非,很抱歉。」 陆续意连忙道:「没事没事,这才多大的事儿啊。」 伸手替女孩理了理衣服,扬起一个笑:「都是闹着玩儿呢,对吧?」 女孩蹦起来,连连道:「对啊,我又不喜欢他!情书给我我都没看过!谁知道那时候老师在门后面那儿呢,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抓走了!」 陆听寒还是不说话,只一味低着头,耳尖通红一片,女孩的哥哥再次出声:「少说点话。」 女孩噤声,陆续意挽留他们吃饭也被礼貌拒绝了,等到两人都走了,一旁窝在沙发看戏的陆忧才抬起头,「二哥,你喜欢她吗?」 小孩说话童言无忌:「喜欢就去追呀,人家都要走了捏!」 陆听寒眼睛抽了两下,不动,看着陆续意,嘴唇蠕动几下,声音微不可查:「没有……」 除此之外他也不再说话了,陆续意把情书放到他手上,教育小孩绝不能打击他的自信心,为了他的自尊心也为了自己的尊严。 他仰起头,摸了摸陆听寒的头,拍了拍他的背:「今天你生日,家里吃饺子,收拾下要吃饭了。」 陆听寒把东西攥在手心,应声好,转身往房间跑去。 走得太快,变成了一道残影。陆续意觉得他今天状态不太对劲,可又不知为何,就把一切归为青春期小孩的变扭,不再管他了。 情书现在已经不知道丢在哪个角落,或许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化作尘土,陆听寒回到家翻自己从前一直捣鼓的密码箱,输了好几次自己生日都没动静,转念一想,把自己被领养的日子输进去了。 箱子开了,里头的东西杂乱无章,玻璃珠子还有骷髅纸牌,他都翻到一边,最底下是一封早已泛黄的信封。 原本是粉色的,后来时间久了变成了黄色,夹杂着时间的沉淀,他打开信封里面掉下一张纸。 我爱你。 没有署名没有称唿,爱意酿造的三个字,最平常的表达爱的方式。 他忘了自己的本心,忘记自己是否真的对女孩产生了那么点好感,回想自己的高中生活,似乎也只有女孩对他保留着最平常的互动,她不怜惜自己异于常人的外表,不刻意讨好自己,也从不和他人一样忽略他。 她给自己的感觉好像一阵风,暖风,大概是春天那个季节的,女孩走进来,让他看见了那年冬日后自己春天般温暖的开端。 陆续意在和他招手,希望在他身上笼罩一层银辉。 可惜往事如烟。 古龙香水是刻意的,情书也是假的,爱情转瞬即逝,就如他的人生一样,冷暖分明。 陆遥夜深才回到家,走到陆听寒房门敲了敲。隔着房门问他:「你有什么想要的蛋糕么?」 房间寂静无声,许久后才响起一声咳嗽,屋里的人直起身,披着睡衣开了门,他唇色苍白,抵在墙边喘了口气:「随便吧。」 过会又补了一句:「大点的,大家一起吃。」 陆遥没想到他会开门,思索了会:「你生日不是还有段时间吗?」 陆听寒视线移到陆遥身后的那盏灯上:「以前都是一个人各过各的,现在觉得大家聚到一起也不错,我们不是很久没一起吃顿饭了吗?」 陆遥沉默许久,才道:「好,我过会和他们几个说一下,蛋糕我先帮你订好了,等你生日的时候聚一聚。」 陆遥工作忙,陆磬常年神龙不见尾,陆忧还在上学,他们几个许久没有一块吃过饭了。 至少在陆续意死后,即使偶尔遇见了,感情间似乎也起了一层隔膜。 陆听寒知道那是什么,连接的桥断了,行人陌路也是能理解的。 他总想起陆续意,想他的好和坏,想到后来自己居然变成了他的模样,充当起连接情感的作用,心里不禁好笑。 果然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最笨最蠢的小孩也能变成模范生。 —— 陆续意不知道这些,他正忙着准备惊喜,陆逸明天就要从学校回来,他在思考如何不突兀得套到他的兴趣爱好。 据他了解,这么大的小孩心里肯定有个爱而不得的东西,大多数都是钱能买到的东西,钱于他而言不是问题,他提前预支了工资,料想这样年纪的小孩不至于一开口就是宝马奔驰这类昂贵物品。顶天了球鞋篮球,亦或者最新版的游戏手柄,这些都在他的思考范围内。 他心里有了思量和计划,等到陆逸回来那天,天已经黑了。 陆逸走近门口,发现有个人窝在草坪里看他。身影太熟悉,穿着一身睡衣,陆逸走上前握住他的手,掌心冰冷,看上去已经等了有段时间。 第51页 他觉得莫名,后来心头腾升起密密麻麻的喜悦。 「哥哥,」他说,「你在等我吗?」 而后又像想起什么,皱起眉:「这么冷的天……」 陆续意反手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屋里走。陆今意家有个小花园,之前没打理的时候杂草丛生,陆续意醒来后把杂草全拔了,种上了各种花。 花的品种很多,陆逸认不得名字,只觉得灿烂,也不知道是什么香,一股脑往他鼻子里钻。 结了霜的草坪踩起来咯吱咯吱响,陆续意边走边说:「小逸,这几天在学校还习惯吗?」 想了想又说:「高中课程那么紧,不要逼着自己,有空还是要多休息休息。」 陆逸不说话,看着两人相连的手,捂着温热的掌心,家这个概念头一回变成了变成温暖的现实。 等到陆续意第二次询问,他才开口:「学校里过得还好,同学们都挺友好的。」 陆续意笑道:「那就好。」 过会又道:「那你在学校有什么缺的东西吗?」 陆逸抬头,看向他:「没有。」 他说这话眼里带着笑意,陆续意分不清他的真实意味,客气或是羞涩,于是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没什么想要的吗?」 陆逸走到沙发前,放下肩头的包,松了松背,「没有。」 他想要的已经在他面前了,一个家。字面意义的家,家里有人等他,嘘寒问暖,人世冷暖都有人照应。有人陪着他,这就已经足够了。 陆续意显然是不信的,这世上谁没个想要的东西,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 陆逸从厨房出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回来后看见陆续意还在沙发上坐着,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又放下手中冒着热气的水,转手捂住陆续意的手。 「哥哥,我真没什么想要的。」 他顿了顿,不知想起什么,又说:「如果你真的想给我什么,就带我出去玩一玩吧。」 陆续意怔住:「去哪玩?」 陆逸低低笑,像是回忆往事,「游乐园吧。」 游乐园陆续意从前去过很多次,即使在工作最忙的那段时间,也总会抽出周末的时间陪小孩玩。 娱乐项目一项项玩,怎么也玩不腻,身后四个跟屁虫跟着他走南闯北,哭天喊地也要坐上海盗船。每回都是陆忧哭得天昏地暗,陆听寒和陆磬一人抓着他一只手不放开,陆遥小大人一样一个人走在前面。一面发抖,一面自言自语:「不怕不怕……」 这幅画面带来的冲击感太强,以至于后来陆续意一听见游乐园,总能记起这幕。 陆续意重复一遍:「游乐园?」 陆逸攥紧他的手,捂住热烈的汗来,灯光下的笑容透着朦脓的美:「对,游乐园。」 陆续意不再说话,等到晚上陆逸睡着了,他才重新坐到电脑前搜索a市最大的游乐园攻略,他许久没有去过那地方了,还是陆续意的身份时去过不少次,但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往事了。 他扒着滑鼠搜,游乐园打出去,出来的却是熟悉的陆氏集团。 搜寻结果第一条——陆氏或将垄断a市娱乐工程。配的背景图就是游乐园。 底下註明日期就在不久前,陆续意滑动滑鼠,往下翻了许久才看见一个攻略。 从早到晚一路排下来满满当当。 陆续意拿笔记下来,想起他上次去游乐园还是在陆听寒这小崽子的生日上,陪着他到处乱串,玩了一头汗,直到夜幕降临,星星月亮一齐冒出了头,游乐园就要关门了,小孩才委屈巴巴问他:「下次,还能一起来玩吗?」 他当时说:「可以,等你考一个好成绩。」 结果没过多久他就出了车祸,许下的承诺也不了了之。 往事涌上心头,陆续意百感交集,新的人生督促他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往事他也不能做到完全割席。 陆听寒的生日还要在陆逸后面,他想等到那时候,他悄悄请个假,去剧组看看他,看看他长大后的模样,性格,乃至人生,究竟是怎样的。看看他现在过得如何。 他那时也要订个蛋糕,他知道陆听寒最喜欢什么,他在蛋糕上给他画个雪娃娃,庆祝冬天为他下的第一场雪。 冰天雪地里,一个精灵出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第31章 王子和平民 陆逸学校离家远,一周只能回一趟家,陆续意第二天特意早起给他做饭,天还没亮,他就站在厨房忙碌。 等陆逸睁眼醒来,天际隐隐显出一道白光,厨房碗筷的碰撞在陆续意的刻意放轻下,只发出轻微的声响,但这些动静也足以陆逸清醒了。 他睡眠浅,睁开眼就往厨房那儿走去。 厨房里只开着一盏灯,昏黄的小灯,夜晚在灯下温馨的场景,清晨却透着股寂寥。 一个背影对着他,小米粥和腌萝蔔的香气飘过来,清淡得好像眼前这个人。 陆逸蹑手蹑脚坐到餐桌上,轻轻移开椅子坐下,等着属于自己的粥端到面前。 他的目光落在陆续意身上,透过他看理想的生活。 从前他好像只活着,烟火气息从来与他没有关系。但这些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知道世上有的是无家可归的人,孤儿院里,养老院里,都是寂寞的人。 寂寞的人不看热闹,躲在角落里发呆。他的孤儿院不叫孤儿院,叫福利院。收养他的院长本以慈善家的身份收养一群小孩,盖上了身份证,又替他们计划收养的事,他是个好人。 第52页 即使不算个纯粹的好人,但他每一步都在为小孩们做打算,他总在饭点盛饭的时候念叨:「你们去了新家也不要忘了我。」 他说的「不要忘」指的是筹集善款,福利院越做越大,小孩也愈来愈多,资金原本只靠好心人捐赠,后来也要上电视哭着求点救助。现年来,就连孤儿院之间也有竞争。 春夏秋冬,路口的男男女女放下装在篮子里的婴儿,扬长而去。 陆逸是其中一个,虽说可能不太准确,但他父母不详,不像某些幸运的小孩是亲手交由院长手上的还塞了比钱。 他的出现突然得好像夏季一场雨,院门口打扫卫生的阿姨早起清理卫生,垃圾桶旁一个小孩哭得响。 哭声震破云霄,哭声太大了,以至于整个福利院的员工小孩都跑出来围观。 陆逸被装进草篮子里,干净的篮子,他被抛弃得彻底,草篮里除了一条小棉被,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没有名字没有过去,凭空出现,院长抹了把自己莫须有的鬍子,抱着不停哭泣的小孩烦了,扬了扬手,道:「就叫小一吧!」 小一的人生和他的名字一样潦草,数字里的领头羊,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偶尔干活数人数时,才将他算进去。 福利院里的日子枯燥无味,他像一个局外人整日漂游,灵魂和身体都是无主的,就这么活到了记事的年龄。 福利院不亏待他们,一日三餐每个人都能吃得很饱,院门口有片小树林,种满了白桦树,这种树越到冬天越顽固,生命和精神都是如此。 陆逸无聊时跑进去玩,他不怎么和别人说话也不知道怎么说话,院里其他小孩就觉得他性格孤僻,不愿和他一起玩。他就自己和自己玩。 他得了闲就跑到白桦林里撒欢,落叶堆了厚厚一地,他仰头看向天,一望无际的天空,一望无际的人生,这片天地不属于他,却又好像属于他。 他一日日长大,某天,院长要带个人出门,院长想带个小女孩,说女孩看着更显得可怜,可院里唯一的女孩也被领养出去了,院长思来想去,目光穿梭在一众调皮捣蛋的少年里,最后落在他身上。 他随手指向了不远处发呆的陆逸。 「那就小一吧!」 陆逸就跟着出了门。 院长年近四十了,长得慈眉善目的好人像,人人夸他仁厚,陆逸低眉顺眼得站在他身边,坐实了他宽厚的名声。 陆逸第一次穿新衣服,不清楚什么料子,摸上去竟像镜子一样滑,可惜是条裙子。他穿上了女孩才穿的裙子,裙子是鹅黄色的,可他长了一张雌雄莫辨乖巧可爱的脸,走在人群里,没人看出他的真实性别。 他长得清秀,雪□□嫩,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他牵着院长的手一直走到汽车门口,内里暖和的空调吹得他一阵迷煳。太暖和了,他又开始犯困,开车的司机说话也是温声细语的:「睡一会吧,一觉睡醒就到了。」 陆逸不知道自己要去哪,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模煳成一片影子,他倚在温暖的靠垫上,穿着崭新的衣服,低着头睡着了。 再次睁开眼,天色已经暗了,远远的晚霞还残留在天上,院长牵着他走下车,陆逸意识昏沉,跟着他往前走。 下车地是一个别墅,很大的别墅,铁门看起来足有两个院长那么高,陆逸瑟瑟躲在院长身后,看着他对着门口开门的保安笑道:「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来晚了。」 保安有身健壮的肌肉,面容也同样粗犷,却弯下腰,他看了看陆逸,又抬头看了眼院长,笑道:「没事,宴会还没开始呢。」 他这么说,从内里推开大门,铁门咯吱咯吱响起,陆逸闻到一股花香,花香扑鼻,香的他打了个喷嚏。 院长捏了捏他的手,警告他:「小心点,进去之后别瞎看人。」 陆逸点头,扭头又看向院子里建造的假山假水和亭子。 一个小巧精緻的亭子,很好看,最顶上的小尖角冒着头,好像电视里放的古色古香的建筑。陆逸眼睛粘在上面,撞到人也没注意。 本来也不是他先撞上去的,来人匆匆低着头跑过来,一头栽到他身上。 院长一张脸发白,掐着他的手心连连道:「阿一,快道歉!」 他说话的声音发抖,陆逸还是头一次听见他发抖的声音,目光放到撞到他身上的小孩身上。 他们有着相似的身高,相似的年龄,小孩红了鼻子,眼泪汪汪,可为什么要他道歉呢? 他也是小孩呀。 陆逸发呆的瞬间,小孩已经扭头跑走了,他穿着一身纯白的暖和的毛衣,跑起路来像一只笨重的猫,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和圆润的身形。他的家人把他养得很好。陆逸有些好奇得想,是不是每个有家的小孩都像他那么容易哭呀? 可是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任何实际性的问题只能靠自己。 陆逸手被捏红了,痛得他倒吸一口气,听见院长说:「哎,倒霉孩子,刚刚让你道歉怎么不道歉?这下可好……」 他垂头丧气,一副痛失良机的模样,陆逸来不及问他在难过什么,门口迎来几位先生,穿了一身西装,将他往里请。 屋里灯光璀璨,在外面也能看见,陆逸不敢抛下院长,扭头向他看去,却见他摆了摆手,「去玩吧。」 陆逸便进去了。 第53页 屋里和屋外不是两个地方,屋内的温暖衬托屋外的冷,门内的热闹反衬门外的凄凉。陆逸头一回见到有人把房子装修成了宫殿的模样,富丽堂皇的人间城堡。 目能所及,都是小孩们喜欢的玩偶,巨型的水晶球在最中心,童话里的公主王子在里面拥抱着旋转,壁炉占了整整一面墙,头顶的灯盏散着温暖的橘光,陆逸以为自己走错了,这里哪像吃饭的地方,分明是仙境,他羞赧了一张脸,不敢抬起头。 城堡里的王子公主就走出来了。 平民和王子之间泾渭分明,他看见不少与他一样的小孩,也看见身着得体的小王子一样漂亮的人物。 小王子不止一个,脸上展露的笑是他这辈子从没感受过的快乐,平民们抱起团,陆逸走过去,听见他们在谈论晚上丰富的午餐。 其中一个女孩眨眨眼,骄傲抬起头:「我们院长告诉我,今天晚上要吃一顿大餐哩!」 「能吃饱吗?」人群里有人小声问。 「当然!」女孩笑道,「能吃很饱很饱呢!」 她看上去不像是第一次来,带领一众小孩,神采飞扬得好像武侠小说里的丐帮首领。 小孩们欢笑讨论大餐,陆逸掺进去,找了个离壁炉近的地方烤火,他太冷了,哪怕换了件新衣服依旧暖不了他的手脚,他被丢弃的日子是个冬日,于是留下来后遗症,此后的每个寒冷的日子都会手脚冰冷。 他伸出手,靠近壁炉烤,耳朵听着身后小孩们的八卦,昏昏欲睡。 然后他看见小王子向他走来了。 不止一个,四个小孩,衣着得体,昂首挺胸,一路蹦蹦跳跳来到他们面前。 最前面那个个子最高,白皙漂亮的脸蛋,领着身后三个小孩,小大人一样道:「吃饭的时间到了。」 他说:「请大家跟我来。」 他又鞠了一躬,陆逸清醒过来,看见他身后有个模样怪异的小孩跳出来,夸张地拍了拍手,「大家听我令,现在,放下手中的要紧事,吃饭时间要到啦!」 陆逸盯着他一头雪白的头髮,浅粉的瞳孔,常年阴暗下显得苍白的肌肤,想起院长房间电视里放的吸血鬼,一样的白,只是吸血鬼没有那头纯白如雪的头髮,也没有他洋溢在脸上的快乐。 于是陆逸在心里下个判定。 这是个快乐的吸血鬼。 他诡异的猜想并未持续太久,小孩们一拥而上,跟着他们身后一路走上楼。 吃饭的地方在顶楼,露台被玻璃罩起来了,里面开着暖气,像是一个巨型的玻璃球。 陆逸一步步走上去,他走得慢,上去时看见小孩群里有个男人。男人半弯下腰,摸过小孩们的头顶,唇角扬起一个笑,离得太远,陆逸看不见他的面容,他被围在最中间,所有小孩黏在他身上,就连那个撞在他身上的小孩也朝他跑去,眼泪汪汪倚在他身上,哭诉自己刚刚的遭遇。 他哭得声音太大,陆逸看见不少人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他手足无措揪着衣角,这幅场景太熟悉,福利院里有小孩惹了祸总往他身上丢。 他有太多这样的经验,却头一回在外面遇见,他不知道下一秒自己要遭到怎样的惩罚,但院长来之前向他嘱咐绝不能闯祸。 院长意味深长道:「这关乎我们这几年的饭钱。」 陆逸咬紧下唇,看见男人向他走来。 他看见男人蹲下,平视自己:「小一……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陆逸咬着舌头想点头,又怕点了头要遭一顿骂,他纠结的这瞬间,男人却再次开口。 「你没事吧?」 离得近了,陆逸才清晰看见眼前的人长了什么样的脸,橘色的灯光把男人的绒毛都清晰映出来了,他年轻,也俊秀,眼底有担心和关怀,唯独没有嫌弃。 陆逸感到手被人牵起来,温暖的温度向他源源不断传递,男人又说:「和大家一起玩吧。」 陆逸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愣在原地。 直到手背传来一阵温热,他低头看去,男人的手覆在他的手上,两个手交叠在一起,一大一小,一黑一白,竟相应有趣。 哭得抽噎的小孩也伸出手,放到陆逸面前,打了个嗝,「对、对不起,和我一起玩吧。」 他红得发肿的眼睛肿成了泡泡,陆逸头一回见人哭成这样,回忆两人相撞时的力度,觉得更加不可思议。 但他识趣得接过手,和他握在一起:「没事的。」 男人便笑了,眼底映照橘色的光彩。 —— 陆逸低头抿了一口热粥,唇色热气氤氲下染了一层红,他笑了笑,「好烫。」 又喝了一口,陆续意搓了搓手,在旁边提醒:「烫就慢点喝,不用那么着急。」 陆逸不说话,吃东西他一般都是不说话的,难得安静下来,陆续意接着问:「你这些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陆逸放下碗:「挺好的。」 陆续意道:「衣服带过去也要记得穿,不要什么都省,你那身衣服我看着就那么几件,前两天去商场给你买了几套毛衣,还有大衣,在你柜子里,明天去学校记得带上,还有……」 他顿了顿:「你们老师前几天给我打了个电话。」 陆逸抬头:「什么事?」 陆续意说:「你们学校是不是马上有个什么会?要家长去学校参加的。」 第54页 陆逸想了想,「好像是有。」 陆续意笑了:「那没错了,你们老师给我打电话就是因为这个,我下个月请假去找你。」 陆逸一噎,看见陆续意笑容满面,话又塞回去了。 他轻声应道:「好吧。」 陆续意笑着应下,扭头又和他介绍这些天遇见的事,都是些生活上的趣事,陆逸听得仔细,头一回觉得生活那么有意思。 傍晚,两人又去夜市逛了会,路上买的小吃就填饱了肚子,河塘边飘满了莲花灯,陆逸走到河边蹲下,闭眼许了个愿望。 陆续意不明所以,看着他脸上终于浮现那么点笑意,问他许了什么愿。 陆逸不说话,嘴边紧紧抿着,这时才笑得有点小孩气。 陆续意问不出所以然,也不勉强,走在路上觉得世界空前开阔起来。 生活于他而言,才刚刚开始。 陆逸悄悄握住陆续意的手,心想,这辈子也不用放开了。 —— 陆逸周末下午回学校,行李箱塞满了陆续意给他买的御寒的冬衣,一件件叠好塞进去还是嫌挤,最后他只得挑了几件带到学校。 陆续意一路把他送到学校,隔着门向他招手,像每个接送小孩的家长一样关切得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背影变成小黑点消失不见。 陆续意第二天还得上班,送完陆逸回到家又睡了场回笼觉,一觉睡到傍晚,天都暗了,还没醒来,门口传来一道极富韵律的敲门声将他吵醒了。 他睁开眼,穿着一身睡衣,对着门那头问:「谁啊?」 门口没有说话。敲门声也断了。 陆续意觉得奇怪,陆今意家是许多年前的老房子了,没有装猫眼,陆续意隔着门又问了几遍,还是无人应答。 也许是哪个邻居敲错门了,他又倒头睡去,没过多久,敲门声又再次想起,还是之前的韵律,陆续意连续又问了几次,依旧没人应答。 他叫烦了,想着自己是个男的,总不见得青天白日有人进屋抢劫,于是他径直往门口走去。 但他也有自己的谨慎,只开了一条缝,大门是铁制的,开门发出一阵钢铁碰撞的咯吱声。 他隔着小缝往外看去,还未看清屋外人的长相,就被人用力撞开大门,他一阵眼冒金星,被门外进来的人抵着门,钳制住了手脚。 来的不止一个人,脚步声凌乱,陆续意还没来得及后悔自己的莽撞,就被人拎小鸡一样拎出了门。走出门他只穿了一身睡衣,被冻得瑟瑟发抖,抓他的那人却停下脚步,压着声音道:「等到车上给你衣服穿,现在放老实点,再动把你腿打折。」 陆续意咬牙道:「你们是谁?」 要说他还是陆续意这身份被谁绑了都不稀奇,但他现在明明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刚刚从植物人状态中恢復意识的身残志坚的小青年,他实在想不通自己这幅模样到底能得罪了谁? 抓着他手腕的人果然没有回答,陆续意被一路压着送上车。 失去意识前,他听见有人抵在他耳边低声道:「得罪了,陆先生,我们老闆有事找你。」 -------------------- 作者有话要说: 余稿没了orz,最近事情有点多,空闲下来会尝试日万哒,以后没有存稿会少更点,三千到五千左右(应该) 时间还是每天晚上九点 第32章 替代品 陆续意认为自己遇不着打劫的,却不想遇上了绑架的。 字面意义的绑架,等他醒来后,出门时身上穿着的睡衣已经被人换去了,转而代之的是一件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灰色羊绒睡衣。这是他从前经常穿的,封季得知他体寒特意从国外定制的羊绒睡衣,保暖技术一流。 陆续意愣了一瞬,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可梦中的景色太过熟悉,又令他感到真实。 睁开眼,看见的是熟悉的天花板。天花板当年装修的时候他嫌白色单调,令装修队涂了老虎兔子松鼠这类卡通图案,小孩们喜欢,他就放任了。 眼下松鼠白兔小狐狸都还在天上,陆续意以为自己穿越了,下意识晃动了下脚,没有动静。 他拼尽全力想要直起身,腰背散了架,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供他差遣。一种难言的恐惧笼上心头,他只能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唯一还属于他的只有这双眼。 一双盛满惊错的眼睛。 陆续意不知道有人正透过监控看着他,也不知道看着他的那人咬紧牙关,勐灌下一杯酒。 酒精刺激他的神经,一双眼迸发出难言的痛楚。他在想,怎么这么像,眉毛皱起的弧度,抿紧下唇的习惯,甚至疼痛时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监控里的男人直直躺在床上,死鱼一般寂静,他面色太过苍白,这却是他唯一辨认他与记忆里那人的差别。 封秘书说,他也姓陆。 陆也算大姓,他不稀奇,只觉得有缘。那张脸也像,眉眼间依稀能勾起他对往日的追忆,那段时光成了他日復一日的执念。 执念久了,就成了梦魇。 陆磬起身,走到钢琴旁,那架纯白的钢琴自那场变故后便彻底属于他了。他将手指放在冰冷光滑的琴面。触摸他寒冷的温度,钢琴是有灵魂的,任何陆续意留下的东西都有灵魂,倾注到其中的是旁人难以理解的灵动。 「陆今意……」 第55页 可他的名字也那么像,他从前找的人最多只能相似三分,总喏喏得望着他,看见他的脸,又变成了缱绻的羞涩。 无趣。 陆磬想,他们玷污了那张脸,玷污了他纯洁美好的幻想。 世上唯一有资格生那副容貌的人已经死去了,接受他死去的人许多,陆磬也是其中之一。只是他是被迫,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会疯的。 疯子就失去了理智,也就没了思念的权利。 他和钢琴作伴,这是只属于他的回忆,弹奏的曲子日復一日的相似,可家里也没人能管得了他,他为他创作的歌取了许多名字,无一例被他否决了。 留下最后一个方案,也是最开始的名字。 「续意。」他又轻轻呢喃,咬碎了过往咽下去,太疼了,回回想起回回心如刀绞,这是将他带出昏暗的人,也是将他重新引入痛苦的人。 陆磬不知道自己这份痛苦源于何处,可他的思念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终于变质。 画面中,男人消瘦到狭窄的骨头挣扎在温暖的床上,他抵着床板摩擦挣脱,面色笼上一层霞美的红,眼底冒出混沌的纠结。陆磬復又举起酒杯,晃动猩红的液体,透过这片红,去看他的脸。 他坐在书桌前,翻看封季给他搜刮来的资料,里面详细介绍了男人的生平,一场车祸酿造了他悽苦的前半生,后半生无父无母,家中唯一的亲人只有一个奶奶。 陆磬咽下含在口中的酒,低浓度的酒也烧烫了他的嗓子,封季找来的资料配的图是很小的照片,里面的小孩咧着嘴笑,陆磬又看了眼画面中蹙起眉头的男人,对照着看了两眼,恍然大悟得点了点头。 原来陆续意年轻时,长这个模样。 他大概已经无药可救,这些年翻过千山万水,到处巡演,山村城市,国际都市,脚步踏过万里山河,旁人当他疯了,巡演散出的钱抵得上寻常人家几十年的收入。 他只散财,却从不收钱。 陆听寒某次与他一同去某个江南小镇拍戏,那时是个春天,花开得烂漫,他们去的是个古巷镇,远远望去,青山绿水,一片秀丽之景。 陆听寒体弱,一路上咳嗽不断,又贪玩,窗户一直没关。他们一路坐着小船到达目的地,刚下车,迎来一片人。 小镇上消息散的快,两人来又是做免费的慈善,什么演出都不收钱,陆磬那时已经小有名气,陆听寒更不必说,电影海报贴得到处都是,平白带动当地旅游业发展。 两人下了车便收到最隆重的欢迎,几乎全镇的人都来了。 女孩男孩笑着围在一起,陆磬觉得棘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陆听寒却笑着蹲下来了:「走,哥哥给你们买糖葫芦去!」 小镇江南美景,地道的小吃比某些大城市多得多,陆听寒当领头羊,带着陆磬和身后一众小孩,绕着古镇觅食。 糖葫芦这类民间传开了的小吃,遍地都是。陆听寒拐个弯,巷口一个老爷爷正在吆喝,草棒子上插满了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红彤彤的,在阳光下散着光。 陆听寒买下一整棒,一个个分出去,小镇上的孩子都来了,糖葫芦不够分,只剩下最后一串时,还有两个小孩没分到。 一男一女站在面前,女孩扎着小丸子,推着男孩出去:「给他吧。」 陆磬问:「为什么?」 女孩说:「我是姐姐,应该的。」 陆磬一顿,目光流连在两人身上,他想了想,伸手覆在女孩的眼睛上:「闭上眼,我给你变个魔术。」 陆磬揪着最后一根糖葫芦分成两半,分别递给了他们。 「两全其美。」他笑着说,许多年来的郁气得到了短暂的释放,他点了点女孩的额头:「下次不要什么都让出去。」 力度不大,女孩懵懂得看向他,水灵灵的眼睛眨啊眨。 陆磬已经和陆听寒走远了,在去旅馆的路上,陆听寒撑着伞悠悠嘆了口气,他半开玩笑道:「没想到你这么会哄女孩子开心。」 陆磬不语,抬头,伞下的阴影遮住他的真实情绪,他看见陆听寒耳旁的碎发落下,晶莹剔透得好像冰丝,脆弱的美感,他又想起陆续意还在时让给他的特权,每晚入睡时陆听寒总是紧靠着陆续意的,他有段时间不懂,觉得难过,觉得不公平,晚上钻入两人的空隙里,紧紧贴着陆续意睡觉。 他把手搂在陆续意的脖颈,感受他温热的生命,唿吸全打在他的胳膊,短暂的偏爱令他产生了错觉。没有哪个小孩甘愿当个绿叶,即使陆听寒糟糕的病情确实惹人疼爱,但他仍无法接受。 后来陆续意似乎意识到这点,带着陆磬去夜市逛了逛。之后每次去那,他总给他买许多糖葫芦,全给他一个人的,陆磬不清楚这是不是偏爱,即使是偏爱,也无法确定这是否只对他一人。 但欣喜不是假的,他爱吃糖葫芦这件事,陆续意一直记得。 陆听寒走到旅店门口才如梦初醒问他:「哎,我们走了一圈,也没给自己买两串。」 陆磬轻声道:「都已经走到这了,无所谓了。」 陆听寒往身后望去,橘红的黄昏,落日的余晖,无一不昭示他时间的流逝,再去那条小道走一圈,卖糖葫芦的也不在了。 陆听寒点了点头:「那就算了吧。」 陆磬多年尘封的往事陡然记起,大概是酒精刺激下的产物,又或是这次他找的人与他万分相似。 第56页 他想笑,笑不出来,借着酒精发疯,他没敢把男人带去家里,他怕宝藏被人窥探,又怕自己守不住他。 他带着男人来到了自己的私宅,离学校很近,是他从前考入大学时路遥给他买的,很温馨的二居室,陆磬一个人住,显得冷清。 不过现在,住的人变成两个了。 陆磬计划去买些生活用品,牙刷毛巾什么的,床单套子也要换干净的,就和陆续意从前用的一样。 他想,这次自己绝不能再将他让出去。 —— 陆续意躺床上挺尸,他的眼睛经歷长久的凝视后变得酸涩,眼角挤出几滴泪,顺着淌到耳朵里。 他浑身上下动不了,窗户被紧紧关着,窗帘遮住外面大半光亮,这是个封闭彻底了的空间,无声无息,整间屋子只能听见他清浅的唿吸声。他转动眼珠,回想自己的仇敌,但那基本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与这辈子的他毫无关联,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得罪了谁,也不明白到底有谁要来绑架他。 他只能昏昏看清天花板,他被局限在这块小小的天地,被迫回忆起从前的日子。 软成一滩肉,双腿双手毫无知觉,他从前也体会过,只是那时他身边有人照顾,那时他的母亲意识还清醒,身份还是尊贵的陆家夫人。 陆续意小时候贪玩,有回从楼梯口摔下来,摔断了骨头,住了三个月的医院。 医院里没什么意思,陆续意日夜盼着出院,往来的医生护士没有一个和他说得上话的,个个沉默寡言。陆续意觉得无聊透了,扒着日历数日子。 难熬的时间哪怕只有一秒也令他难以忍受,他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讲他再也受不了,即刻就要出院,又撒娇说自己腿疼脑袋疼,一个人实在太无聊,要憋疯了。 他这么说,却也没真正在意,他和每一个撒娇卖傻的小孩一样,只想得到诉苦后的安慰,不在乎结局如何。 陆续意第二天就看见母亲带着一个小男孩走进了病房。 医院是私立的,陆续意又住在最顶层vip病房,除了几个换药的护士,很少有人来看他。陆续意将好奇的目光放在母亲身后的男孩身上,心里比对了一番两人的身高差距,想了想,觉得自己站起来应该比他高。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听见母亲说:「这是你段阿姨的小孩,段诩。」 她笑着说:「你比他大几岁,是哥哥呢。」 念到他的名字,男孩从身后探了探头,眼睛眨眨,一双桃花运弯弯,笑得格外灿烂:「你好哦!」 声音也好听,清脆悦耳,陆续意下意识开口:「你好!」 他想下床,没控制住动了下脚,疼的他又恢復了理智。 他捂住自己疼得钻心的小腿,眼泪汪汪:「你、你坐。」 男孩跑到床沿边,道:「你先别动啦,我妈和我说骨折要静养,你现在越动越好得慢,你跟着我学,深唿吸,对,抽筋的时候深唿吸就会好点啦!我之前在家的时候,腿蹲麻了,就容易这样……」 陆续意屏气敛息,跟着他做了几个深唿吸,果然比之前好些了,他有些不好意思,自己都这么大了还要一个弟弟来照顾,于是羞赧道:「谢谢你。」 男孩笑道:「没事。」他顿了顿又说:「你要吃苹果吗?」 他指了指床边上摆满的鲜花和水果,陆续意不饿,也不想辜负他的好意,道:「好哦。」 男孩从篮子里拿出一个苹果,口袋里又翻出一个小刀,滑熘几下,苹果皮就一连串落下来了,陆续意看得目瞪口呆,男孩把苹果递到他嘴边,骄傲道:「我厉害吧!想学我可以教你!」 男孩长了一双标准的桃花运,似笑非笑,勾人羞赧。 陆续意不明白为什么看见他笑脸上就要发烫,心底砰砰作响,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迴荡一句话。 他长得真好看。 比他见过的幼儿园里的弟弟妹妹都好看,说话也好听,他想,他一定要和他交朋友。 后来他们果然成为了很好的朋友,走哪都黏在一块,满操场跑,就连写的检讨名字都得一起念。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也成了最亲密的髮小。 陆续意以为两人会一直这么下去,却没想到后来发生的变故,结束了他们长达十几年的情谊。 后来陆续意还住过几次院,陪在他身边的依旧是段诩。 每到陆续意躺在病床上,无力动弹的时候,总能看见段诩无可奈何的神情,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嘆一句「傻子」,而后又给他讲学校里的故事,什么小事都讲,来来回回重复,直到陆续意犯困想要睡觉。 段诩的手不小,挺大一个的,能笼住陆续意的后脑勺,陆续意想逗他玩,往他手上睡,温热的掌心被他压在脑袋下,他等着那人笑骂他,推开他的脑袋。 可是没有,他一直这样睡下去,直到第二天清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撒下来,陆续意抬头就看段诩紧闭的双眼,睫毛像是蝴蝶翅膀,颤啊颤。他好喜欢他的眼睛,既像女孩又像男孩,雌雄莫辨,嘴唇也好看,红彤彤的番茄。 班上那么多女孩喜欢他,情书一封封塞在他的桌子里,比陆续意收到的多得多,他们都长得好看,但大家还是更喜欢段诩,陆续意不难过,只觉得好奇,去问那群成群结队的女孩,才得知自己的形象看上去太兇了,一瞪眼,谁都怕他。 第57页 女孩们说没人能在他的怒视下活过一秒,陆续意觉得夸张,想自己那位发小,得意道:「那我还有段诩呢!」 段诩从不怕他,他温柔到夸张的地步,怎么欺负都只露出无奈的笑。陆续意躺在病床上总看见段诩一只手摸着他的脑袋,一只手捏着他的脸,装模作样念叨:「傻子。」 陆续意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傻,但他喜欢这样亲昵的称唿,好像母亲还在时对他毫无保留的偏爱。 他想,人生得此朋友,这一辈子好像都没什么遗憾了。即使在自己最黑暗的时候,这个朋友也从不曾将他抛弃。 陆续意发呆的时候长了,等到门开的时候还呆愣着没反应过来。 寒风从门缝窜进来,陆续意来不及转动眼珠,一个黑纱样的东西就遮住了他的眼睛。 是一条布。 陆磬面无表情搂住男人的头,顺着他的脑袋绕了一圈,扎到后脑勺还有余布,他又打了个结。 陆续意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部位也停止运作。 陆磬抚上男人跳跃地异常心口,温热的鲜活的生命,不同于他死寂般的人生,他有属于自己的温度。 他又将手停放在他的颈脖,手心手背来回靠近,这份温热于是捂热了他的手掌,陆续意的眼睛被遮住,连带着唿吸也困顿起来,无法言喻的黑暗笼罩住他的身体。 「放……放开我。」 他低哑着声音这样说,唿吸转而加速,口鼻间喷出的气息打在陆磬的手腕,起了一层水雾。 陆磬看见他不停张合的唇,干燥苍白,他从床头拿下自己往日用来浇花的水,水壶精緻小巧,他面无表情,顺着那干涸的唇浇灌下去了。 水量汹涌而来,陆续意被呛得连连咳嗽,于是刚刚灌下去的水又重新呛了出来,唇边鼻间满满都是。 陆磬突然嘆了声气,摁着他的下巴,令他合不上嘴:「这么娇气……」 顺着唇角溢出的水浸湿他的裤子,洇出一滩水渍。 陆磬手指抚上他微微开合的唇,又伸进去探到了坚硬的牙,口腔内壁构造与旁人相差太大。 陆磬却觉得有趣,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他人的构造,竟不排斥。他一时分不清是男人的挣扎取悦了他,还是挣扎后的无力令他愉悦。 但无论如何,男人是逃不掉的。 他要养一个合他心意的宠物,宠物要乖,漂亮,一双眼里要全是他。 最重要的是,宠物要像他。 第33章 你要乖 陆磬这些年养过不少宠物。 乖巧听话的有,桀骜不驯的有,麻木圆滑的也有。他们无一不是漂亮的,陆磬的眼光很好,旁人喜爱的无非是惊艷美丽的皮囊,他不一样,他爱灵魂多于长相。 可灵魂也得挑选,陆磬是位聪明的猎人,他挑选情人以最激烈的方式获得。他爱美人的脸,也爱他忠诚的心。这两者为一体,缺一不可。 自他有想法后包养的宠物数不胜数,他有傲人的资本,漂亮的脸蛋,金贵的身份,清冷的气质,多的是人往他身上贴,他们有自己的算计,或是图财,或是图色,也有一些蠢货想从他这儿得到灰姑娘一般的结局。 陆家家大业大,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财富到头来落入外人手上,不是没有人觊觎过,尽管后来这些人的结果无一不悽惨。 陆遥的手段太狠,半点不给人留余地,他常年阴着脸,没人敢正眼看他。于是威严也在这样日积月累中积攒下来。 陆遥奠定了他们衣食无忧的生活,陆磬活得和每个富家子弟一般,钱于他而已不过是满足欲望的手段。 他染了些富家子弟的毛病,这也无可厚非,能管他的人早已死了,限制和约束的手段也被人连着棺材偷走了,陆磬早年还有负罪感,后来这样无法疏解的悲伤与他的眼泪一起流干了。 他流连酒吧,日夜笙箫,结交了群不学无术的富家子,他与他们混在一起,坐在吧座最角落处,冷眼看他们尽显丑态。 陆磬有个人尽皆知的爱好——收集美人。 包养说出来太难听,陆磬更喜欢用驯服这样的词。 他本也不是什么好人,早年悲惨的经歷已经磨去他唯一的善心,此后日积月累的痛苦发酵成扭曲的心,他或许还存有一些人性,可面对一些难以割捨的东西时又格外偏执。 他挑的宠物只有一个特点。 他们都像他。 不是选项,是条件。 第一年,他寻找一个漂亮温柔的男人,需要偶尔带点严厉,身高要刚好182,眼睛要是丹凤眼,要长而细的丹凤眼,笑起来时眼尾上挑,生气时要人心魂动颤,他要有一双宽大的手掌,能刚好握住他的手心,要喜欢鹅黄色,走路左脚先抬起,说话的声音总是低三分,笑起来眼睛里有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 第一年他寻遍a国,没有成果。 第二年,他需要一个男人,有一双细而长的丹凤眼,漂亮的手掌刚好能握住他的手,说话时低沉沙哑,喜欢鹅黄色的衬衣,走起路来先迈出左脚。 第二年他国外寻游,依旧无获。 第三年,他需要一个男人,漂亮年轻,一双绵长的丹凤眼,说话柔软可亲,乖巧听话。喜爱鹅黄,落魄无助。 这次他找到了。在第三年只剩下半个月的时候,海外与他有些交际的朋友给他寄了封信。 第58页 信里只有一张照片,照片里男人笑得灿烂。照片拍的模煳,陆磬乍一眼看过去,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那双眼睛太像了。 与之同样传来的是男人的资料。 陆磬来回翻阅,确认男人的经歷与他并不重合,顿了顿。 他发邮箱问,男人叫什么名字。 隔天海鸥沙滩上,他就看见了男人穿着一身浅黄风衣朝他走来。 陆磬订了机票从千里外赶来,男人身上很白,阳光下愈发刺眼,陆磬看着他一步步朝他走来,眼睛落在他腼腆的脸上,身边的朋友搂着陆磬的肩拍了拍:「我一看见他就觉得符合你胃口,怎么说,不错吧?」 陆磬不说话,唇抿起来,唇角红痣衬得他益发妖艷,阳光下的男人怔了一瞬,眼底的讨好一瞬间转变为惊艷。 陆磬走上前,他长得很高,比男人高出小半头,他的目光扫视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沉默得发呆。 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顿了顿:「王笑。」 陆磬道:「你以后叫陆续意。」 陆磬在第三年找到了一个乖巧的替代品。替代品与他一开始的期盼不一样,他温柔到软弱的地步,只有那双眼令他着迷。但也足够他发疯,陆磬大学学画,画室里涂满了半成品,倒在地上的,歪在床沿边的,都是他。 陆磬有艺术家无法摆脱的通病,他高傲又冷漠,万事都要做到最好,他无法忍受残次品,也无法接受变故。 他要掌握,就紧紧把握在手中,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灵感一同消弭。 他生气时摔碎的杯子掼在地上,男人只弯腰收拾残局,他高兴时慈悲赐下的贵重礼物,男人转头卖掉换取钱财。他很乖,也很听话,是他见过最称心的宠物。 陆磬盯着男人的头顶,发端微微翘着,笑容被他下压。他几乎冷眼一脚揣在男人的腰背上。 他看见男人干净整洁的腰背上多出一条黑泥的脚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你走吧。」 声音不带一丝感情,男人找回了自己从前的名字,名叫「陆续意」的小宠物满脸惊慌,「先生,您不要我了么?」 陆磬不再说话,他给男人转了一笔钱,一笔足够他填补父亲赌债的钱。 宠物摇着尾巴,笑得欢快得意。 他很少在陆磬面前笑,陆磬盯着他的笑容,那双眼里有不可磨灭的光亮,为什么自己从前并没有发现呢? 陆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也不知道痛苦从何而来,他好像永远停在十几岁的那场葬礼上,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一点也没消散,他的心智停留在那个雨天,下葬当天他穿着一身黑,黑衣黑伞白玫瑰,这些构成了他父亲的葬礼。 白玫瑰被他放在了墓碑前,那有许多花,无一例全是白的,葬礼上有许多人,是他父亲生前的同事又或者亲友,他与其他三个兄弟站在一起,等待雨停。 这场大雨下了很久,从早晨到傍晚,一点也没小下去的徵兆,他无聊到开始发呆,目光穿梭在那群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中,辨认他们的身份或名字。 人群是默然的,默然的人群有种悲悯的意味,偶尔也有不合群的存在。 陆磬看见有人落泪,哭得很安静,眼泪顺着眼角落下,哭的人长得很好看,有双我见犹怜的眼睛,她身形消瘦,立在雨中,狂风几乎要将她颳走。黑伞挡住了她的半张脸,陆磬只能看见她的白洁无暇的侧脸。 他认得她,这个女人是他父亲的未婚妻,小些的时候,陆续意带他们见过面,在陆家大院,女人笑得很好看,年龄也小,她不怎么说话,即使说话声音也很小,她的胆子与她美艷的长相併不相符。 陆续意叫她的名字,只叫后面两个字,显得亲昵,女人以笑意代替回答,满目柔情,陆磬现在想来那里面盛满了爱意。 可这样一双写满爱意的眼睛,口中吐出最冷酷的决绝。 他们的婚约在春天定下,又在春天结束。无人知晓原因,为何女人在与陆续意毁坏婚约后,投入了段诩的怀抱。 接着陆磬又看见了段诩。 他穿了一身整齐干净的黑衬衣,没有外套,只穿着球鞋,白色的球鞋沾满了淤泥。他没有带伞,雨水倾注到他的身上,他浑身上下湿透了,也不吭声,这位生来高贵的太子爷有个拖油瓶发小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污点。 他好尊贵,尊贵的身世尊贵的气质,漂亮的脸蛋,阳光的气质,这些美好的品质在这场大雨的沖刷下荡然无存。 他看起来好无助,眼底有什么滚落在泥泞的土地,手中的玫瑰被他攥得很紧,陆磬隔着不远,瞧见他手心捏出的血迹。 但他有些想笑,不合时宜的笑声从他口中断断续续传出,他以咳嗽来掩盖自己的得意,他想这世上不止他一人没走出来,与他一同坠入谷底的还有许多许多,只是他们的尊严阅歷乃至家世,都不允许他们难过。 大雨滂湃,陆磬眼角弹上几滴雨水,顺着脸颊落下,好像失魂落魄后上天留给他最后的颜面。 陆续意死去了,陆磬的乖孩子游戏就走到了尽头。他心底有个无底洞,深渊里尽是卑劣的思想,钥匙被陆续意偷走了,于是死后一切归为原处。他想起自己短命的父母,偶尔幻想自己还是林家快快乐乐长大的小孩,事情绝不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日夜折磨他的回忆写满了思念,他得到的比他失去的多,可正因为得到了,于是更加肝肠寸断。 第59页 他陪着陆续意演了许久的角色扮演。他很乖,乖巧的小孩能依偎在陆续意怀里睡觉,他很懂事,懂事的小孩能陪着陆续意去国外出差。 这些可能只建立在一个基础上,而今那个条件却再也无法实现。 第四年,陆磬不再拜託他人为他留意猎物。 他找了个合适的契机,一个脱胎换骨的机会摆在他的眼前。 与他相熟的富n代告诉他,如果找不到替代品,就去创造一个。 富n代说话的时候,灯红酒绿的世界倒映在他眼中,陆磬觉得好奇怪,他从没听过别人告诉他爱也是可以创造的。 创造出来的爱,忠诚,懂事,一双眼里只有一个他,这辈子都不会费心费力,他有一颗真挚的心能让他如何摧残也丝毫不动摇。 陆磬看见他怀里的女孩满面依恋,贴在他的怀里。 陆磬摸了摸下巴,笑着说好。 于是第四年,他开始寻找爱。 —— 宠物睡得很香,也很乖,眼睛紧紧闭着,陆磬从超市买来一大堆生活用品,牙刷毛巾甚至内裤,这些都被他精挑细选过,是从前陆续意常用的牌子,他记得很熟,拿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时间好像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从前。 他长得太像了,那张脸甚至令陆磬产生片刻恍惚。 他把宠物抱进怀里,搂着他汲取温度,外面很冷,冬天快来了,往年冬天的时候陆续意总是把他抱在怀里,他要养一个符合他所有幻想的宠物,眼底只能有他。 他给他买了衬衫外套,全是鹅黄,他知道陆续意喜欢鹅黄色,衣服全是照着他的审美买。 陆磬垂眸看向男人漂亮的下唇,看着他挣扎着扭动,他看上去似乎并不需要自己的触碰。 这种意识令他产生愤怒,但他的怒火从不会对「陆续意」发作,他将床沿边上的米粥端起,勺子盛了一勺,凑到陆续意的嘴边,他捏开他的嘴,将温热的米粥倒入他的口中。 米粥粘稠,他放了一点糖,陆续意喜欢吃糖,家里做什么菜都要拌点糖。 陆磬面无表情扶着他喝完整碗粥,碗筷被他收拾好,刚站起身,陆续意吐了一床单。 床单是他才洗过的,陆磬眉头紧锁,他从前养的宠物都乖巧到过分,从不令他操心,眼下陡然见到这么一个烈性子,觉得莫名怪异。 他声音低沉,以命令的口吻道:「乖点。」 他会训人,却不会训自己的宠物,他给宠物的待遇是仅此于陆续意的,撒撒娇什么都能给,钱财珍宝名望资源,除了爱,什么都能给。 他不在替代品上花费情感,他有一颗真心,不敢随意寄託,他仅存放在一人身上。 陆续意被蒙上眼睛,此时也并不好过。他尝试扭动自己的身体直起身,往往进行到一半就被人抱着摁在床上。 那人并不对他做些什么,只抱着他。 抱他入怀,将他身上的香水味浸透他的身体。 他好像总在发呆,抱着他发呆时一动不动,俨然一块雕像。 陆续意想不到自己的仇家,他的仇家该随着他的死去痛快淋漓,又或是将他遗忘,不至于过了这么多年还坚持找与他相似容貌的人。 陆续意无法猜明身份,也分不清日夜更替,他一日日过着重复的生活,喝粥吃药睡觉,醒来被他抱着一整天。 抱着他的人很少说话,陆续意看不见外部的境况,只凭藉微小的声音和动作感受外部的变迁。 那人餵他粥,渡他水,将他养在暗不见日的房间,陆续意恍惚间以为自己活到了幼年,有段时间自己确实是这样虚度过的。 十几岁的时候,他刚上初中,家中发生了一场变故。 陆立养在外面的私生子找到了家里面来。 陆立是他的父亲,陆续意在这天前保持天真到一种令人髮指的地步,他将家比作城堡,父亲和母亲都是城堡里不可或缺的主人。 然后他看见一个比他高得多的青年直挺挺立在他身前。 青年身形很宽,和他父亲一样,陆续意刚刚放学回来看见这幅景象,心里惴惴不安。他从父亲那张凝固的脸上影影约约窥探到了什么,却无法确认。 他这时还小,娇生惯养从没吃过一点苦,他看见那个青年朝他走来,笑容满面,他又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揉着眉心出神,那青年笑道:「你就是续意吧?」 他叫得亲昵,陆续意不知怎么回答,又听见他说,「认识一下吧,我是你哥哥。」 青年笑着说。 陆续意透过他看见陆立颓废的姿态,心中默默做了个对比。 确实很像。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冷静,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应该像班上那群无法无天的小霸王一样,对待腌臜的家事重拳出击,他从前也确实如此。 冷静思考问题不是他的作风,他仿若在这瞬间长大了。 他想起母亲回娘家时听到的稀碎传闻,看见母亲近日来疲惫的神情,又想起这几日心头一直心慌意乱,一切都有了解释。他的直觉一直很准。 于是他抬起头,重又拾起自己尊贵高傲的姿态,方才的不安被他尽数丢到脑后,他抬了抬下巴,傲慢道:「我怎么我不知道我还有哥哥呢?」 他略过僵住神情的青年,径直走到陆立面前,摇了摇他的胳膊,撒娇道:「爸爸,他好奇怪啊,能不能把他赶出去?」 第60页 陆立闻言抬起头,他的视线与陆续意交织在一起,陆续意顿住,手指轻轻打了个颤,他若无其事站起身,心头敲锣打鼓,时间倒转。 他自言自语:「算了算了,我也没必要和他计较这个……」 陆立有个私生子,这件事风一样传遍了a市大街小巷。 平民百姓茶余饭后聊一聊,无伤大雅,富豪财阀笑意盈盈当个趣,转头就忘。新闻媒体扒到最后得出了结论—— 这是一对被拆散的苦命鸳鸯。 陆立和那青年的妈是鸳鸯,他和他妈,是那粗壮有力的棒槌。 这一棒下去,打得那对鸳鸯鬼哭狼嚎好不悽惨,余生苦苦纠缠,此生再难相见。 可是这对鸳鸯有了种,并将他养大至今。 鸳鸯的孩子也是鸳鸯,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与他鸳鸯爹一样快活人间,可偏偏惹了事。 于是他找上了门,带着他那鸳鸯娘一起,堂堂正正住进了家。 陆续意听闻这对鸳鸯少年有情谊,私定终身,偏偏出来了个他妈,逼得他只能嫁娶。 活了大半辈子,陆续意倒成了私生子。 第34章 无法挽留 陆续意小时候看戏,觉得狗血,戏本上演的狸猫换太子他看得津津有味,没想到现实比戏里有过之而无不及。 青年住进了家里,母亲就开始疯了。 陆续意的母亲姓李,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李汝阳。这名字听着不像是个女孩的名字,他母亲出生前家里已经有了不少女孩,这个名字是为家中唯一的太子取的。 可太子是公主,医院最先进的仪器也无法确认她的性别,她太聪明了,羊水里从不坦率性别。 公主成了原罪。 李汝阳是家里最后的女儿,也是最后一枚棋子。她带着家族的期望嫁给了陆立,这位少年风流的浪子,他们的确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陆立懂情趣,明白如何逗笑古板的大小姐,他带着她游山玩水,生下了陆续意。 陆续意回想自己的童年,那段时光梦一般美好,现在想来简直堪称魔幻。他想不通笑容和快乐也能作假,看见陆立纠结痛苦的神情,想起那苦命鸳鸯带着她儿子入住陆家的得意。 鸳鸯小白花一样惹人爱,含辛茹苦生下一个青年版的陆立成了她的使命,她来到李汝阳的房间门口,轻轻敲门,好似小媳妇见公婆般,柔弱开口:「姐姐,是我们对不起你。」 有没有搞错,谁是你的姐姐! 陆续意和段诩坐在顶楼发呆,午休时间的顶楼安静温暖,没有大风,他倚着栏杆,看见楼下大树剪下的稀碎阳光,好不悲愤。 段诩不说话,他抿了抿唇,好看的桃花眼罕见皱起,他上前拍了拍好友的肩背,将他搂入怀中。 段诩身上有股香味,很干净的味道,陆续意一直不知道这味道是什么,他问好友,得到的结论也是没有,段诩从不在身上涂抹香水。可他身上的确有股香味,干净得像清晨树林里刮去的风,饱含露水和希望。 陆续意喜欢靠近他的怀里,把眼泪全都抹在他的衣服上,衣襟,甚至领口,他悲愤的心里六亲不认,不想看见谁快活,只用最卑劣的手法得到情感的共鸣。 好难过,眼泪就一滴滴落下,段诩看着他哭了一段时间,后来伸手等住,眼泪在他手心汇聚成一滩水渍。他看上去与他一样难过,温暖的拇指擦去他眼角的痕迹。 「别哭了,我带你去游乐园玩。」 陆续意坐上摩天轮,第一次在外过夜。 摩天轮很高,也很大,他坐上去,看见城市每个辉煌的建筑,他都叫得上名字,这些建筑他太过熟悉,每个都有他家族股份的渗透。 段诩贴着他坐,气息包裹住他的身体,他有一双在黑夜中熠熠生辉的眼睛,好看到陆续意怎么也看不腻。 陆续意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漂亮的人物令他心情愉悦,他喜欢美人,无论是颓废的还是朝气蓬勃的,都令他着迷。段诩是其中一个。 他从不知道男人也能漂亮到这种地步,干净而纯粹,通透的气质旁人无法比拟。 陆续意把头蹭到他的肩上,着迷一般描摹他的脸颊,眼睛鼻子嘴巴,通通恰到好处。 段诩不说话,他通常扮演倾听者的身份,这也符合陆续意的喜好,他喋喋不休抱怨家中的变故,心底牴触那对母子,可他无法与母亲言说,她不久前才去做了一次心理谘询,他怕刺激母亲,于是坦率的对象换成了段诩。 「我不喜欢他们……」陆续意闷闷道,「可是父亲喜欢。」 段诩家中没有这些事,他的父母青梅竹马,恩爱无比,他低下头,看见怀中猫一样依偎他的少年,心头一动,他伸手,轻轻放在陆续意的后背。 「那就不喜欢了。」他说。 「不能挽留吗?」 「无法挽留。」 「可他从前很爱我……」 「爱是会消失的,即使不消失,也会转移。」 「人人如此吗?」 「我不确定,」他说,「或许大部分都是这样,但我不是。」 段诩掩在黑暗中的脸隐晦不清,陆续意看不见他的真实情感,喃喃道,「无法挽留,只能捨弃吗……」 段诩不再说话,他静默得看向怀中的少年,他的下巴发痒,是少年被风吹拂的髮丝,他的耳尖发热,源于少年不合时宜的亲近,他的心跳加速,是少年存在引发的症状。 第61页 他这么看着他,借着微暖的春风,爱情或者友情被他一起搅碎,塞入了这场旖旎的夜晚。 摩天轮到达顶端,天空散开来一场烟火,美丽绝伦的火花倒映在少年的眼中,他看不见他深邃的目光,他的眼里只有绚烂的火光。 「续意,」他终于忍不住,借着月色开口,「烟火,喜欢吗? 「喜欢。」陆续意说。 这是他一次来游乐园,夜晚他们跑进公园,对着光熘熘的雕像许了个愿。 水池底下全是硬币,段诩闭上眼,拉着陆续意说:「许个愿,我可以满足你。」 他说得那样庄重,陆续意顿了顿,搜刮脑袋想,「可以再来三个愿望吗?」 段诩不说话,他唇角勾起,遏制不住的笑意从他喉咙溢出。 陆续意也笑,他走到池水边,眨了眨眼,笑嘻嘻道,「我希望我爱的人能一直爱我。」 段诩道:「永远?」 陆续意说:「永远。」他顿了顿又说:「直到我死。」 —— 黑夜里感官被无穷放大。 陆续意做了一场梦,梦里有花有草,有爱着的人和爱他的人。这是个美好的梦境,尽管这场梦境开始与结束同样突兀。 他被蒙上眼睛,看不见别人,感受到一股冷风袭来,门被打开了。 与之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人。这些天相处下来,他已经参透了他身上的气味,来人很少说话,他端着粥进来,如往常一般准备餵他。进行到一半,电话响起来了。 铃声急促,陆续意听见那人「啧」了一声,将粥碗放到床边,接着出去接了个电话。 陆续意唿吸急促,往床沿边轻轻移动,他做得很仔细,半点没有发出声音,只摩擦着柔软的棉被,额头的汗蹭到上面,他凭着记忆里自己第一次进入这间屋子的情形,移到了床头柜旁。 屋外声音刻意压低了,电话里陆陆续续传来一些言论,陆续意隐约听见男人念叨了句哥哥,刻意压低的话语也能透露他的烦躁。 陆续意听不太清,他心跳加速,这是自己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手脚无力,移动全靠意识,那碗粥成了他最后的依託。 他软烂的骨头在这些天的摸索中逐渐掌握回一些主动权,不算灵活,但也够用了。他已经伸手摸到了茶碗,下一步就能将它打碎,用破碎的碎片剐开束缚他的绳子,这些于他而言并无困难,只要他能做到第一步。 恰在这时,门开了。 清浅的唿吸,平稳的脚步,熟悉的气息,这些向他铺面传来。 陆磬停在床边,手中的电话还没挂,电话那头有人在说话,听着也像个男人。 陆续意没有仔细听,他的脸被冰冷的手掌覆盖住了。那是一张很宽大的手掌,不像是吃过苦的。掌心没有老茧,覆在他的脸上捂住他的口鼻。 陆续意要窒息过去,那人又用手指临摹他的面孔,从眼睛到鼻子,来回摩擦,他似乎很喜欢自己这张脸,每次进来都要深深凝视他,唿吸交织在一起,他也从不吻他。 他只着迷得看,观察,是个君子范的神经病。 这次也是如此,男人依旧这样凝视,陆续意无法看见他的神情,但猜想他应该是满意的。 满意的地方体现在他温柔的抚摸。 这是这些天他第一次触碰自己,陆续意觉得奇异,打了个寒噤。 那人却不动了。 许久,他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想跑吗?」 男人的声音好听,音调奇异,尾音上扬,好似在提问,但这显然不是陆续意能回答的问题。 他唿吸停滞一瞬,脑海里翻涌的思绪刺激得他大脑发麻。 诡异的对答还在继续,男人的手指移到他的眼尾,被布蒙住了,看不见,男人顺着这块布描摹他的眼睛,陆续意觉得痒,咬牙要躲,没有躲掉。 男人不说话了,他在思考问题,手指搭在他的脸颊敲打,他看上去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拥有独立想法的人。 这令陆续意感到颓废和愤怒。 但这样的愤怒并没有持续太久,下一秒,男人的气息打在他的眼睛,陆续意久不见天日的眼睛被温热的唇覆盖。 这是一个矜持的吻。陆磬的初吻还在,他有旁人无法理解的雏鸟情节。但他的吻和爱已经被杀死了,隔着一条布带去亲他,是他的情非得已。 他已经许久没有像如今这般亢奋,是爱也是恨,这两者交织缠绵,得到一个偏执的怪物。 怪物笑着说:「那我放你自由,好不好?」 他的语调讨好,很乖,又很贱。刻意把自己放在最低点,是想要人同情他吗?陆续意不知道,他在极度的恐惧中度过这些天,心下最后一条防护带也被撕扯下。 他破罐子破摔,道:「好。」 —— 男人言出必行。 —— 陆续意莫名其妙被抓来,又莫名其妙被放走,他不知道其中有何玄机,只觉得怪异。 他被迫带着黑色的带子,坐在轮椅上被人推走,一群人将他架在车上,不同于他来时的粗鲁,他们的动作显得温柔。 陆续意许久没有活动肩背,他软成了一滩泥,没有骨头的软肉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家里与他走时没有多大差别,他被架着回到了床上,眼带被人摘下。 第62页 长久不见光的眼睛被刺激出了生理盐水,却也没人管他,他们风风火火来,又风风火火走,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陆续意躺在床上恢復力气,想着想着又有些发困,他进入梦乡,气息平稳清浅。 梦中段诩在朝他笑,翩翩君子身边挽着最美丽的女孩,朝他一步步走来,他们的脚步没有声响,梦中的一切变得寂静,他听见段诩含着笑,要他奉上祝福。 他来得狼狈,一点礼物没带,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戒指,是他预备送给未婚妻的,买都买了,送出去做个人情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把戒指递给了段诩,扬起自己这辈子最尴尬的笑:「祝你们百年好合。」 女孩不说话,她静静看着他,她今天没有穿高跟鞋,也没有穿裙子,她穿得很中性,红唇紧紧抿起,她似乎很愤怒,眼底闪过什么,堪称狠厉得甩开他的礼物,花费重金买下的戒指滚了几圈,掉进了游轮边缘,唰一下,落入了海底。 陆续意没有抬头,他维持这个姿势,他不知道女孩生气的缘由,他真的好喜欢她,喜欢到现在能轻而易举原谅她的背叛。 他爱她,深深的情谊,是幼年时唯一的光,带他走出黑暗的影子,他爱她如此深邃,哪怕变成一只乖巧的小狗依偎在她身边,也乐得自在。 他有那么多的爱都倾注在她身上,他把爱比作萌芽的种子,日夜浇灌,期盼长出参天大树,可这棵大树并不属于他。他好卑微,在爱情里甘当一个跑龙套,也一点不敢朝她发火。 于是他抬头,眼底闪烁的水光对上段诩,他看着他紧紧抿着的唇,他身上依旧有他最爱的干净的气味,可这样的温暖究竟不是属于他。 他经歷了双重的背叛,爱情友情,谁能将他救出沼泽? 「新婚快乐,」他随手接过一杯酒,咽到肚子里,苦涩涌起,「祝你们幸福。」 人群观摩这场狗血大戏,媒体记者穷追不捨,多的是有人看他热闹,他在痛苦中居然产生了笑意,一杯酒被他喝下,眼睑染上红,他又举起一杯酒撒在地上,满足这群蝇虫的猜想。 隔着人群,他看向他这辈子唯一的初恋,唯一的月光,童话中的白雪公主,梦中的新娘,喃喃道,「终生不娶。」 他復又坚定道,「我终生不娶。」 —— 陆续意摸着自己醒来后潮湿的枕头,想了想自己近日来的遭遇,脸白了又白,祸不单行,他都已经这么多年没做过梦了,怎么最近一个比一个汹涌。 这是他从前逃避的现实,放到现在回想,都令他悲痛万分。 那场订婚宴后,他与两人断了联繫,为了自己的心理健康着想,他切断了两人联繫他唯一的方式,拉黑了电话,彻底将自己封锁在这一亩三分地。 他和小孩们度过的时光,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没有悲伤痛苦和背叛,他们全心全意只有自己,那些日子治癒了他的悲伤。 陆续意在思索中逐渐找回了身体的主动权,药效应当已经过了,他起身看向窗外,自己一觉睡醒到了第二天清晨,他在封闭的时间里没有时间概念,分不清现在是几月几号。 想了想,他决定去咖啡店里,给大家道个歉。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这份工作,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能接着干下去。 —— 秦黎倚在沙发上和她哥聊天。 这几天正逢大学生考试,没什么人光顾,她也乐得自在,本来也是给家里交差才出来自主创业的,不然家里俩老古董又要逼着她相亲。 她不喜欢相亲,明明都和她妈说了百八十遍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她妈还是不信,非得要自己给她介绍一个。 秦黎知道,她妈是被吓傻了。 自从她哥和家里出柜以来,她妈就不怎么对劲。整日神神叨叨,去国外买了不少辟邪的东西挂在家里,一会又说要把她哥叫回家相亲,被拒绝后寻死觅活,这么折腾好一阵子,她妈终于把目光放在她身上了。 秦黎有苦说不出,天知道她多直,除了帅t能多看两眼,其他女人在她眼里都是姐妹好吗?可她妈不信,她妈这辈子传宗接代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了,这辈子估计也只能指望她了。 秦黎愁眉苦脸看着她妈给她发的相亲对象,长得没她情人一半好看,除了有点钱屁都不是。这时她才有点羡慕自己大哥,在外留学创业,几年不回家也没人催他,过得可真逍遥自在啊。 不过他这份逍遥自在估计也只能止步于此,今天,他就要回国了。 当日他出柜的消息传出去,别说同班同学,哪怕是隔了几栋楼的同学也跑到她面前,朝她打探她哥的消息。 秦黎不怎么记清了,只记得问话的是当时学校里顶出名的校园爱豆,长得倒是挺漂亮的,就是人有点热情过头,一天到晚往她教室跑。 秦黎那时候就已经很漂亮了,追求者不计其数,她愣是一个没看上,她那时候只想着好好学习,考上一个好点的大学,然后跟着她哥去国外潇洒。 呆头鹅长了一头雪白的头髮,粉粉嫩嫩的脸蛋,脸看上去显得幼齿,身高却比她高出两个头,他从窗户那招手进来,问她:「你哥真的出柜啦?」 秦黎不想回他,她这几天被家里这事儿搞得头晕脑胀,她斜了一眼呆头鹅,「你还问我?你们两不是好朋友吗?」 第63页 呆头鹅叫陆听寒,成日追着她跑,说要和她讨论如何成为校园偶像。 拜託,虽然她长得确实不赖,总有人叫她校花,和某个着名影后长得挺像外,哪里能看出她有当明星的天赋?再说,也不是谁都想当明星诶。 陆听寒不理,他自动忽视秦黎口中的嘲讽,反问道:「那你们不是兄妹吗?我哪有那么熟?」 「你们一天到晚黏在一起,我哥都多长时间没回家了,天天往你家跑,你现在问我?」 秦黎被气疯了,她和他哥从小一块长大,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几天连个影也没看见,就知道往外跑,跑了也就罢了,回来还带回来一个重磅新闻,把家里老老少少聚集在一块,说要出柜。 好傢伙,这不是缺心眼是什么?她爹红了眼把一根半米长的棍子都打断了,硬是没把他嘴撬开,她哥红了一张脸,咬紧牙关不松口。 她不知道她哥喜欢谁,却也知道出柜带来的冲击多大,她只觉得难受,他们兄妹从小一块长大,她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她看不得他倔强后挨打的模样,也无法忍受外人对他的指责,于是她给父母指了一条明路。 她哥就这样出国了。 走在机场的路上,她看着她哥对她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要乖,照顾好爸妈。」 他说话的时候一点也没后悔的样子,秦黎鼻子发酸,抱着他哭,问他有没有后悔,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哥不说话,只看着她,以温柔的视线笼罩她。 秦黎等了许多年,终于等到了。 她哥这几天就要回来,她爸妈都已经放下了这些年的心结,把注意力全放在她身上,甚至开始打趣要给她哥找个男媳妇。 秦黎等啊等,沙发被她捂热了,黄昏之际,苏苏出门倒垃圾回来,一惊一乍道:「阿黎啊,外面出车祸啦!」 她顺着视线看过去,一眼看见前些日失踪的店员倒在一辆宾利前,面色苍白。 第35章 她是男的 秦黎接着往后看,从车上匆忙走下的男人她也认识,那张和她三分相似的恶煞脸她这辈子也忘不掉。 正是她哥——秦疏月。 秦疏月比她大两岁,初中时青春期犯病,去剪了个寸头,眉毛也刮去一截留了个断眉,美其名曰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他那时还直,犯病的原因和懵懂的少男少女脱不了关系。 少男追随他,少女爱慕他,他又长了一张俊秀的脸蛋,性格恣意不羁,在那样的年龄,秦疏月的存在很难让人不爱。 秦黎小时候跟在他身后,享受小弟追随、少女讨好的时光,她哥的形象在她心里陡然拔高。 即使后来一切如烟消散,但她对她哥的崇拜依旧如故,更何况,并不是每一个同性恋都有勇气出柜的。 秦黎隔着橱窗看见秦疏月从推开车门走下来,穿了一身纯白t恤,带了一顶棒球帽,看上去刚刚度假回来,他伸手扶住倒在他车前的青年,低头的剎那,帽子被风吹掉了。 今日万里无云,算得上一个好天气,这股风来得诡异,秦黎隔着窗户看见她哥皱了皱眉,索性不管了,他弯腰抱起面色苍白的青年,推开车门,将他送进车里。 转而,自己也重新上车,发动引擎,转头往路口驶去。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秦黎愣神的瞬间,感到手中的手机一阵震动。 她低头看去,她哥一秒前给她发了一条消息——我这边有点事,等会去找你。 —— 陆续意捂着小腿不做声,他咬紧牙关,做最后的倔强。 他觉得自己倒霉透了,但又没倒霉彻底,万事都给他留有余地,每逢绝境总有一线生机。 生机坐在他身边,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可陆续意疼得面部扭曲,分不出精力去观摩男人诧异的目光,他的小腿一抽抽疼,大腿发麻,血止不住往下淌,染红了他的裤脚,撕裂开的棉裤与伤口贴合在一起,称得上血肉模煳。 他倒吸一口凉气,倚在后座靠背,听见罪魁祸首低声开口:「马上就到医院了,再忍忍。」 罪魁祸首说话的语气诚恳,陆续意总算在痛苦边缘分出一点精力瞥他一眼,没看清脸,他扭过脸,陆续意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缀满水珠的额头。 车内开着空调,温暖的室内流动着不可忽视的血腥味,这味道逐渐蔓延开来,陆续意嗅着嗅着,恍惚间觉得他嘴里也有血腥味,虚脱无力感这瞬间涌上心头。 陆续意不是没有体会过痛楚,但那大都是心理上的,他唯一遭过的真正肉身上的罪只有上辈子那场车祸,混沌的脑袋分不出一丝意识。 他以为那已经够疼了,骨肉分离的疼,但那时是大雪冰封的冬天,五感大幅度下降,不像现在,气温还没降到零下,他是在清醒的情况□□会到血肉模煳的痛苦。 陆续意其实吃不了苦,他在变故前也娇生惯养过一段时间,格外怕疼,连药都只能和糖一起喝下,他后来想改,却怎么也改不回来。 这说出去太过惊悚,谁能想到平日里高傲冷漠如钢铁的陆家家主,背地里怕吃苦到这种程度呢? 他不说,也没人知道。 除了段诩。 他们相遇就是在病床上,段诩是个顶好的髮小,如此悉心得照顾他,关心他爱护他,好像他才是那个哥哥。他们岁数相差不大,刚好三岁。 第64页 三岁一个轮迴,段诩待他,千万分柔情,真挚好似亲兄弟。 陆续意疼完小腿心脏又开始疼,这名字有魔咒,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到这位友人,也不刻意回忆,他待他的好怎么也忘不了。 苦和泪都被他咽下去,陆续意不算个大度的人,他在宴会上从不与段诩对视。他是感情上彻头彻尾的逃避者。 但也只有在这样落魄和痛苦的时候,他才能想起段诩。想起他温柔的姿态,待他如初遇般温柔,他还想靠近他抱住他,向他倾诉自己的遭遇,这些怪异的经歷,全当讲个笑话,让他无奈得朝他笑一笑,就和最初的那样。 陆续意想和段诩当这世上最好的朋友,友人,这辈子相互扶持,与他结拜兄弟,与他肝胆相照,就和武侠里写的那样,他们是一辈子都无法割捨的兄弟。 如今,这些只能在他梦里遇见。 陆续意回过神来时,一只手抵在他的腿上,手的骨节有点大,根根分明,裁剪的指甲圆滑得体,他以掌心为媒介,向他传送温暖。 温暖的气息陡然传来,陆续意抬头,终于看清他的脸。 令他如此狼狈的罪魁祸首长了张俊朗的脸,极富有男子气概,肤色偏棕,此时眼睛弯弯,眼底盛满笑意。 他穿着白衬衫,衣摆沾了些血迹,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走吧,我背你。」 陆续意以为自己成了碰瓷那个,否则他无法理解这个笑蕴含的意味,但这些也不重要了,他疼得思考不了任何问题。 陆续意伸手搭在男人的手心,居然显得瘦小,他个子远没有上辈子那样高大,消瘦的体型被男人掂了掂。 陆续意环住他的脖子,感受到一阵温热的气息打在他的手臂,密密麻麻蔓延开的变扭令他低头装死。 他丢不起这个人,从小到大好强,无法忍受别人比他强势,他习惯了做上位者,即使如今换了种生活,也无法忍受接受他人的帮助。 他很孤僻,将他带出孤僻的人叫段诩,帮他护他最终再抛弃他。 陆续意包扎的时候,那罪魁祸首还蹲在一旁,医生替他剪开磨破了的布料,露出内里模煳的血肉,他疼得龇牙咧嘴,酒精擦拭伤口边缘的时候,生理盐水都被挤出来了。 他很疼,身边有个人给他递了一张纸,他想也没想接过去,泄愤一样擦去他懦弱的标志,听见头顶那个男人开口安稳:「没事了,就快好了……」 哄小孩子一样,陆续意咬牙切齿,觉得这是莫大的羞辱。 明明没看清路的人是他,怎么遭罪的是自己。 医生见怪不怪,替他简单处理好伤口,包扎的时候手下却没有放轻,陆续意下唇都要咬掉了,眼圈发红,牙齿来回摩擦,恰在这时,那人又握住了他的手。 温热霎时熨帖了他的急躁,他于是把所有痛苦借着这块软肉发泄出去,狠狠捏着他泄愤。 红的白的印子表达他的不满,等到一切结束,陆续意看见那人笑眯眯摸了把他的脑袋,说:「真乖。」 他好像在逗猫,又好像在耍狗,总之不像是和人说话的地步。 他的长相偏凶,身上穿着的衣服也是高定,汽车车牌顺耳到暴发户的地步,这是陆续意上辈子愿意结交的富豪,但如今他只想离得他远远的。 身份的悬殊太过致命,陆续意交友只交最称心的对象。 陆续意不说话,伤口被包扎好了,那人的目光一直盯着他,陆续意被他看得憋屈,怒瞪起一双眼斜他,什么地位全被他抛在脑后,他陆续意什么时候遭过这样的罪。 他不说话了,那人又笑嘻嘻凑上来,他看上去好像不是车祸的起源,嬉皮笑脸凑过来,好像是照顾他的亲属。 要命,世上这么会有这么死皮赖脸的人? 陆续意脸红了又白,总之没有正常肤色,他觉得恐怖,又觉得惊悚,心里想自己不会这么倒霉,遇上一个精神病吧? 精神病也不说话,就盯着他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看得他拳头髮麻要一拳揍过去。 正当他思考用左拳还是右拳时,那人又不动了。 他定在原地,笑意凝固住,他似乎在凝视自己的眼睛,陆续意知道自己的眼睛好看,无论是上辈子还是如今的陆今意,都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 丹凤眼长得很有技巧,有些太长显得刻薄,有些太短显得好欺,他的眼睛正好介于其中,正正好好不多不少,完美无缺的美。 他抬眼是欲言又止,垂目是非诚勿扰,好看又冷漠,他觉得男人要是脑子还算正常,应该能辨认出他显露的情感。 男人不说话。 这让陆续意想起自己前几天被莫名其妙关起来的经歷,视觉丧失,世界塌凹,演变成一个供人玩乐的宠物。 那人也是如此待他,视线凌迟他身上的每个角落,一动不动。陆续意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身上是不是装了磁铁,让人一动不动盯着他看。 许久,在他大腿和小腿稍微恢復了知觉,那只手轻轻搭在他未被血沾染的脚踝处。 刚刚包扎得很紧,那只手轻轻触碰一下又很快移开,陆续意抬头,看见那人皱起眉,似乎在思考什么,几秒后,他翻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给我准备一间vip套房。」 陆续意瞪大双眼,正对上那人清澈明朗的眼眸,他看见他弯下腰,半跪在他身前,满目愧疚道:「非常抱歉,陆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愿意用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来照顾你。」 第65页 哈哈,纯纯有钱没处花是吧? 陆续意觉得这人大概率是个神经病,他的问话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只是单方面宣布,以他上辈子的经验,即使现在拒绝他,第二天也会因各种理由进入他口中的vip病房。 于是他没有说话,微笑着,与蒙娜丽莎成为姐弟。 微笑的结果是他没有等到第二天,当天晚上,男人抱起他转移了病房。 —— 花钱买的地方确实比公共的强得多。一分钱一分货,陆续意倚在床头,看见男人边削苹果边介绍自己,「……我叫秦疏月,你也可以叫我秦先生……」 陆续意打断他:「秦先生,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陆续意看着他,眼底诚恳又真挚,然而这似乎并不能激起眼前男人的怜悯。他好像瞎了,刻意忽视他的话语,自顾自说:「正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决定用这一百天来赎罪。」 陆续意说:「你赎什么罪?」 秦疏月不说话,看向他的脸,又看向他的腿,转而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这事因我而起,我得向你负责。」 秦疏月口中的负责,是每日六点将他叫醒推他去吃早饭,傍晚六点陪他看一部欧美大片。在他沉睡的这十年里,医院的设备越来越完善了。 陆续意止不住吐槽,盯着电视上的世界巨星发呆,心里琢磨,这人谁,怎么亲起来了,卧槽,怎么又上床了,他和他怎么有一腿,那他怎么办? 这显然是部同志片,标籤贴着某莱坞,几个男人没羞没臊得生活。陆续意人都麻了,第一天还算正常,纯纯小男生谈恋爱,到第二天就不太对劲了,亲都没亲直接就开始滚了。 他要是再不明白这人对他什么意思,简直就是蠢了,他扭头看向一旁津津有味看电影的男人,想要说些什么,视线触及他的脸,又顿住了。 卧槽,这人怎么脸比我还红? 不至于吧,这么纯情? 他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卡住了,口水呛住,又一阵咳嗽,男人扶住他轻声安慰:「没事吧,这个情节就是这样,下面他们就能和好了,不要太激动……」 陆续意说:「我不喜欢看。」 秦疏月说:「那看完这部我们换个。」 「换个也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 陆续意终于等到了这句话,他吐出一口浊气,抬起头,认真看向男人,「我不是同性恋。」 他说:「我喜欢女的,我之前的未婚妻就是女的。」 秦疏月顿了顿,目光打量他,上下来回扫视,面色怪异道:「你还有未婚妻?」 陆续意不说话了。 他这辈子唯一真诚爱过的女孩,是他心底挖下的一块肉,碰不得摸不着,这辈子也无法治癒。 他爱她如生命。可生命不能割捨,他就当她死了,现在要给她守一辈子寡。 陆续意从小死脑筋,爱过的人一直爱,恨过的人死也忘不了,他情感极端,极度自我主义。 他顿了顿,不说话了。 撕开的伤口令他语噎,为了自己的心理安全着想,他决定避开这个话题。 秦疏月显然不准备放过他。 「你要是有未婚妻,那就当我没说,我还以为……」 「都是过去的事了,」陆续意闷闷道,「你能不能别说了?」 秦疏月一顿,闻言又笑起来:「好。」 他的目光总是停留在他身上,脸上,比他更快一步发现他的情感变化,他对他观察入微。 陆续意想起自己好久没有回家,问了日期才知道他被那群人带走到现在刚好一周,陆逸中途并没有回家,在准备期末考,之前特地给他打了个电话,但他当时睡着了没接,秦疏月替他接了电话。 陆续意醒来问他说了什么,秦疏月不说话,古怪得看向他,挪动上下唇:「没什么。」 陆续意不信,要自己打过去,手机被秦疏月拿走,他咬牙说:「给我。」 秦疏月不懂,摆出虚伪的神情:「你现在要静养。」 陆续意要崩溃了,回想自己这几天看的同志片,更加气愤:「我要回家。」 秦疏月摇头,说不行,他指了指陆续意打了石膏的腿,手指弯曲敲了敲,石膏咚咚作响,「这个还没到拆的时候。」 陆续意如坐针毡,「那要多久?」 秦疏月说:「至多三个月,最少一个月。」 他笑了笑,断眉看上去也能有温柔的一天:「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确实做到了。 接下来的几天,陆续意吃饭睡觉甚至去厕所,身边总有一个人陪他。 他是打不死的小强,陆续意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蠢兔。 他们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陆续意被迫入局,痛不欲生。 秦疏月和他的名字天翻地覆,前者温润如玉,后者死皮赖脸。陆续意睡前终于忍不住道:「我真不喜欢男的。」 秦疏月抿唇,无辜道:「我也不喜欢男的。」 陆续意说:「那你干嘛缠着我不放。」 秦疏月笑道:「但我喜欢你。」 他低下头,眼睛很圆,月色在他眸子里,让他看上去远没有白天那样凶神恶煞。他长得其实好看,只是做的事情令陆续意感到凶神恶煞。 陆续意说:「那你换个人喜欢吧,我有喜欢的人了。」 第66页 秦疏月又笑,问:「是你未婚妻吗?」 陆续意点头,隔着月色想起她漂亮的侧脸,心头一痛,他很少想起未婚妻,可他所有关于爱的记忆都是她。 提到爱,就想到她。提到初恋,婚姻,余生种种美好的词彙,都能想到她。 他喜欢鹅黄色,家里窗帘床单,买的笔记钢笔,总挑这个颜色,小孩生日,他选鹅黄的纸盒包扎,盛大晚会出席,他挑黄色衬衣西装,他种黄色的花,向日葵的种子洒满庭院。第二年盛开,和她的裙子一样美丽。 他喜欢鹅黄,只因他们初次见面,女孩穿着鹅黄的裙子。她喜欢,所以他也喜欢。 他不语,盯着月色发呆,秦疏月低下头,笑了笑,「这个假设并不成立。」 他说:「那如果你的未婚妻是男的,你还爱他吗?」 第36章 离他远点 男人擅长诡辩。 陆续意决定不再搭理他。 他的爱情纯粹无暇,爱的女孩完美无缺,他再怎么眼瞎,也不可能认错性别。 秦疏月穷追不捨,托起下巴看他,「你说说,如果你的未婚妻是男的,你还会爱他吗?」 爱情虚幻暧昧,诞生以来就摧毁了他的理智,陆续意不想说话,大脑却不受控制,想起他爱情最初的开端,记忆清晰仿若昨日,他的记性其实不是很好,高中时常年垫底,经常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训话,他那时身份尴尬,谁都能踩上一脚。 那个年纪,他敏感又脆弱,自尊心不允许他感伤,他把负面情绪堆积在一起,去顶楼或是树林发泄。 陆续意的高中是贵族学校,小学初中高中都贴一起,他对着静谧的湖泊怒斥发泄,倾倒情绪中的垃圾。 他把自己比作一棵伫立在狂风暴雨中的树,死亡离他很近,他的悲愤主导情绪,世上所有不平都是他发泄的理由。 学校建筑偏西式,夜晚树林湖泊倒影昏黄的路灯,比夕阳更加落魄。落魄的情景适合落魄的人。 他坐在树林的最深处,看向那片静谧的湖泊。湖泊很干净,一望见底,鱼群汇聚在一起,在夜色下发出低声呢喃。 陆续意不想回家,他愿意在这样的孤寂的夜晚独处,即使睡在覆着冰冷露水的木椅上,也不愿接受那对母子假惺惺的善待。他又想起母亲日渐癫狂的姿态,想起她从前温柔漂亮的脸,想起她温柔得牵起自己的手,陪着他走在公园里散步,这样的温情离他远得好像上辈子。 他鼻子泛酸,走在小路上,没人在乎他的想法,他恍惚好像某个世纪的新人,他无助的时候想打电话给段诩,告诉他自己如何想念他温柔的怀抱,但仅存的理智令他克制住迸发的冲动。 段诩和他不是同一类人,他们之间隔了一个幸福的童年。 陆续意有预感,如果见面,自己的悲伤会传递给他,他不想看见段诩对他产生怜悯,他要强也偏执,最恨他人的援助。 于是他宁可独处,在昏暗无光的角落里,不叫任何人发现得了他。 陆续意做了十足的打算,预备等到次日凌晨返回宿舍,那时他在宿管面前装模做样打个哈欠,矇混过关。宿舍检查不严,有的是富家子弟彻夜不归。 这样想,他已经走到了湖边,踩在咯吱作响的草坪,深深吸了口气。 陆续意蹲下,捂着双腿环住膝盖,倾倒委屈。 眼泪从他的眼尾坠下,很有节奏,一滴一滴落下,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算得上一门无用的技巧。他的悲伤不外露,怕人嘲笑他的软弱,陆续意立志当世上最好的男子汉,顶天立地,做真男人。 他哭得很安静,咬着下唇,红彤彤一双眼。腿蹲麻了,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晚风一阵阵吹来,青草的香气和晚间的露水侵透他的身体。 陆续意有点站不稳,他想起身,往前踉跄几步,有双手扶住他战慄的胳膊。 突兀的,一阵风吹来,橘子般的清香传来,他下意识往后看,没有看见人,冗长的髮丝拂在他的脸上,发痒,凉丝丝的触感令他恍惚。 「你没事吧?」 这是两人的第一次对话。 陆续意抬起头,对上那双浅棕的眸子,说话的是个女孩。他看见她微微上翘的唇角,她的脸很白,是很健康的白,和皎洁的月色相称,眼底有细碎的笑意。 女孩穿了一身漂亮的长裙,裙子是鹅黄色的,从上而下透露着温柔的意味,她再次重复道:「你没事吧?」 陆续意看向她的眼睛,觉得眼熟,但脑子混沌转不开弯,他的思考停住了,卡了壳无法运转。 他喃喃自语:「没事。」 于是那双手将他拉起,陆续意没料到女孩的力气这么大,脚底打滑,拥入她的怀里。 他们好像一样高,青春期女孩都比男孩高,他不意外,只觉得羞涩,女孩身上有股橘子香水味,甘甜的气息。这股香太逼真,陆续意晚上没吃东西,此时饿得打颤。 肚子不合时宜响起,女孩不说话,她似乎在思考什么,陆续意抬眼用余光扫她,看见她隐忍着笑。眼睛弯弯,像一轮明月。 陆续意往后躲,耳朵发烫,他直起身才发现自己要比女孩矮上一点,于是发烫的部位延展到颈部,他浑身上下红透了,说不清是羞涩还是尴尬。 但他也来不及思考,下一秒,女孩向前一步,露出自己干净整洁的手,提着裙摆弯腰敬了个欧洲的礼,她的裙子很蓬松,裙摆刮到陆续意的小腿,她不在意,她的规矩很多,礼节之后是弯腰。 第67页 她弯腰,柔软的嘴唇落在陆续意的手背。 月光下,好像公主和王子倒了个顺序。 公主低沉着声音,她嗓音沙哑,隐隐能听出清亮的意味,她在笑,却不显得失礼,这是一个礼貌到矜持的笑。 「饿了么?」她说,「请和我来。」 午夜十二点是魔法失效的时间,陆续意跟着尊贵公主后面,恍惚间又重新做回了高贵的王子。 公主漂亮又温柔,她带着他偷偷跑出校门,从后门的狗洞里爬出去,两人的衣服上沾染上一层污泥。她不生气,笑得比什么都开心。 陆续意也跟着她笑,笑声有魔力,他靠这些释放自己的郁气。她拉着他跑到校门口不远处的小摊上,穿过层层的路障,小路弯折,月光下奔跑,他们好像在私奔。 私奔的目的地不高贵,充满烟火气息的小吃摊,夜半也坐满了人。 人群熙攘,来来往往的顾客堵得门口水泄不通。 陆续意罕见得产生了畏惧,他有些担心,担心自己并不能融入他们,他怕看见异样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 陆续意畏生得立在门口,女孩扭头,抓住他的手。 这是他们第二次牵手,手指触碰在一起,交换体温,夜色潺潺,没人看见他微红的耳朵。 女孩笑得很开心,眼睛里有一颗小型的月亮,陆续意心跳在这瞬间加速,大脑轰一声响起,炸破他所有理智,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女孩看上去是常客,她小跑到柜檯,偏头和老闆娘说了什么,转头看见他,又一路跑到他面前,「你吃不吃辣?」 陆续意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不吃。」 「哦。」女孩跑走,很奇怪,即使在嘈杂的环境里,他也能清晰听见她的脚步声和错乱的唿吸。 陆续意听见她说:「两份牛肉炒饭,一份加辣,一份不要,不要香菜不要蒜,加辣那份还要加点醋。」 奇怪的搭配说出去,老闆娘笑眯眯应声好,她又笑了,看上去像一只餍足的猫,陆续意喜欢猫,也格外喜欢猫一样的人。 女孩看上去经常来,和周遭的食客打成一片,她迎合着他们的招唿,提起裙摆穿梭在桌与桌的夹缝中,她从邻桌顺来一扎纸巾,两个勺子和两双筷子。 这边离贫民窟很近,来光顾的都是干活的粗汉,鲜有人像他们这样,衣着光鲜亮丽跑来吃饭。 女孩掸了掸裙摆,提起繁复的蕾丝边,坐在用纸巾擦干净的凳子上,小吃摊上的灯源只有一盏黄灯,灯光太暗,他看不见女孩的神情,只从她的动作和言语中明白她的意思。 陆续意看女孩久了,听见她开口:「你为什么哭?」 这问题犀利到□□的地步了,陆续意顿了顿,而后闷闷道,「我东西被偷了。」 女孩问:「什么东西?很重要吗?」 陆续意道:「是很重要的东西。」 「是作业吗?」 「不……」 「是钱吗?」 「也不是……」 「那我想想,友情亲情,还是爱情?」 陆续意顿住,他眸光闪烁,久久不语,许久后,才再次开口:「是爱。」 「爱?」女孩嗤笑一声,这种笑声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陆续意惊讶得望向她,听见她说:「爱他妈的值几个钱!」 粗鲁的脏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好听。陆续意觉得自己没救了,居然觉得她好帅,帅炸了,帅破天际。 女孩又说:「我还以为多大点事。」 她身上拍在陆续意身上,重重两下:「这种小事不值得你伤心。」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么扭捏,我要是你,就去干他丫的,谁不要命了来偷我的东西。」 陆续意不说话,他惊讶得看向她,感受到世界的崩塌,在一点一点砸碎他从前的认知。 女孩復又温柔得笑了,她讲完那些话,似乎又回到了公主游戏,陆续意抬头,看见老闆娘端着两碗饭走到跟前。 炒饭上有股油烟味,却很有家常菜的味道,老闆娘眨了眨眼,笑得和蔼,「真真,快点和朋友吃完,我们马上要收摊啦。」 女孩哎了一声,唇角勾起,礼貌得笑:「谢谢王姨,麻烦您了,我们会早点吃完的。」 陆续意低头看着自己面前摆放的牛肉炒饭,他从没有在外面吃过东西,他母亲教导他万事都要干净,吃饭是,做人是。 陆续意捡起筷子无从下手,看见女孩已经低头用勺子挖了一口,塞进嘴里。她的吃相併不文雅,和她的长相有很大出入。陆续意觉得她很眼熟,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他能感觉到她的善意。 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自他落魄来落井下石的不在少数,他自尊心又强得要命,不去给他发小添麻烦,难过起来自己哭完就轻松了。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难过,情绪和情感被他藏得很好。 女孩抬眼看他,支吾着嘴里的炒饭,敲了敲碗,「快吃呀!」 陆续意于是低头埋头苦干。 温热的炒饭填饱了他的肚子,半夜适合夜宵,即使不健康,也能满足大部分人的快乐。只要快乐就行了,健不健康值几个钱。 陆续意抬头,看见女孩也在看她。 她有一双灵动温柔的眼睛,琥珀一样透彻,她穿了一身鹅黄的裙子显得温婉,可举止却又直率豪迈,她看上去是真正的名门千金,却爱市井中的人文气息。 第68页 她很矛盾,也很纠结,人的个体矛盾性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陆续意温吞咽下最后一口饭,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小,谨慎又细微,看上去是一只胆小的兔子,露出锋利的牙随时准备回击。 女孩眼底笑意更深,她敲了下桌子,似乎在思考,唇角勾起的弧度恰到好处,礼貌不失优雅,她说:「我叫江寻真。」 她又说,「是你的未婚妻。」 江寻真是这个世上最可爱的女人。也最可恨,陆续意爱她时情深意浓,他们经歷过每对情人之间的暧昧,他将懵懂的一颗心由她保管,爱和恨都归她。 可她并不要。 她拥有许多,钱财名声,外人夸赞她懂事听话,漂亮温柔,她与他的交往是陆续意高攀了。但他加倍对她好,想要弥补这些。 但她不要。 陆续意不知道她要什么,她看向他时深深凝视,爱到情浓气息相织,他们面对面,爱情的萌芽已经显现,他们有过任何一段情侣之间的快乐。 爱情也是能伪造的吗? 陆续意不知道,他想起自己晃着尾巴凑到她面前求爱,他们十指相扣,他们深深对视。他们的爱感天动地,苍天可鑑。 陆续意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错事,就是将她介绍给了段诩。 段诩身高同龄人里难遇敌手,陆续比他矮点,也算得上勉强合格。江寻真却比他们两人还要稍微高点。 陆续意想她一定是穿了高跟鞋,于是挠她的腰,江寻真常年穿裙子,被他挠得浑身颤抖,裙摆下的脚就露出来了。 居然是某双限量版定制球鞋。 陆续意傻了眼,觉得自己未婚妻比他还像个小伙子,码数一眼看过去比他还大。 陆续意觉得惊讶,却并未说什么,他爱她不拘小节,包容万象得宠溺。 陆续意不说话,江寻真却反过来瞪他一眼,过后又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 段诩怔住,许久才回过神。 陆续意看见他的目光闪烁,走上去拦住他的肩背,把全身力气搭在他身上,像往常一样逗他撒娇:「段诩,我腿折了,你背我下楼好不好?」 他指了指自己的腿,想要逗他玩,气息全打在他的脖颈,段诩穿了一件白衬衫,显得阳光帅气,女孩都喜欢这样干净的男生。陆续意挂在他身上纯属耍赖,他给未婚妻介绍自己的髮小,想让他看看他们之间铁哥们一样的关系。 段诩抿了抿唇,目光幽深,陆续意没看见,他赖在他怀里扭动,笑嘻嘻开玩笑。 「上来吧,」段诩笑了笑,「我背你回去。」 陆续意一愣,抬头看见他刻意抬起的下巴,眨了眨眼,「啊?」 段诩也眨眼:「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小时候我不是经常去医院看你?睡在同一张床上,李姨让我多照顾你,你上厕所也是我陪着呢。」 陆续意第一次听见他发小口若悬河说这么多话,震惊之余甚至没听出不对劲,他「你你你」了半天,在舌头打结之前又听见自他身后传来的一道声音。 「续意,」江寻真压低了声音,让她本就低沉的嗓音更像男的了,「你不准备介绍一下么?」 段诩笑道:「我是续意发小,不好意思最近麻烦你照顾他了,我这几天夏令营在外,没时间回来看住他,李姨之前拜託我照顾他,可惜最近稍微有点忙。」 江寻真也笑,笑得纯真又暧昧:「哈哈,没事,以后都没你什么事了,他这人归我管了。」 段诩说:「江小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懂。」 江寻真说:「听不懂再重复一遍,这个人是我未婚夫,请你以后和他离远点,谢谢合作。」 -------------------- 作者有话要说: 是男的 第37章 你多爱我 段诩不知道陆续意有未婚妻,即便知道了,也不敢相信。 这点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段诩的眼睛是正儿八经的桃花眼,怎么折腾都有不一样的美感,此时它震惊,瞪圆了像一只猫。 陆续意爱极了猫,他幼年时养过,养了许多年,那只猫自出生后一直跟在他身边。是白色的,毛髮很长,有人说这种猫有专门的名词,像狮子,就叫他狮子猫。 陆续意不乐意,他占有欲强,抱着他的小猫连连摇头,咬着下唇拒绝:「不,它就是我的盼盼!」 盼盼是他养的第一只猫,后来他又养了一只,被家中便流落在外的弟弟捉到,他也给它取名,叫圆圆。 圆圆和盼盼一样可爱,他给小猫做小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宠它爱它拼尽全力呵护它。 少年续意的心里还没彻底丧失对爱的追求,他甚至还有点天真,爱情友情甚至亲情,他都有期许。 他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和自己和解,那时他已经失去了所有,他把被背叛的过往连带着死去的猫一起埋下。 但那都是之后的事了,陆续意不是神仙,无法参透未来。 他一昧茫然,感到发小凝视他的双眼,看见未婚妻飘来的视线,头顶的阳光刺眼,他竟产生了为难的情绪。 陆续意终于开口:「这位,是我的未婚妻。」 他伸手指了指身侧靠着他的女孩,食指礼貌性抬起,下一秒被女孩柔软的掌心握住,她的手掌居然比他还要大些,指甲剪得圆润漂亮,女孩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又好看。 第69页 好看的女孩看他笑,笑得明媚又灿烂,陆续意一颗心都要化了,唇角勾起,脸颊腾升起红晕。他很害羞,他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接触女孩,学校里的小姑娘都只喜欢段诩,她们把目光都给了他,讲他温柔好看又尊贵,是理所当然的白马王子。 陆续意不在这个范围,虽然他也好看,但和段诩走在一起,没人看向他。这时他很自卑,但又骄傲,女孩们不喜欢他,他们喜欢的人却只和自己说话。 段诩是世上最好的髮小,最好的朋友,他英俊又潇洒,待他好像亲兄弟。 陆续意和他相隔三岁,却在同一所高中。盖因他上学晚,段诩是神童。 神童又长得漂亮,于是理所当然成了神。陆续意跟在神仙身后享受他普照大地般的关爱。 陆续意有时羡慕他,他倚在段诩身边,头靠在他肩上,唉声嘆气摇头,他讲:「为什么没有女生喜欢我呢?」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喃喃自语,段诩却听见了,他一向很关心他,他悉心又温柔,是最好的倾诉者。 段诩安慰人的方式很特殊,他微微弯下腰,视线与他交织,他的眼睛很黑,眸子像两团旋涡深不见底,可是深邃的眼睛很有男人味,陆续意从不躲开,他直视上去。 然后他看见段诩笑了笑,手指轻松搭在他的肩上,微微使劲,陆续意就跟着弯下了腰。他被段诩环在怀里,圈成一个圈。 他使的劲不大,但陆续意还是习惯妥协,他时刻谨记自己作为兄长的身份,即使眼前这人比他高比他壮,并不需要他保护。 但是他还是沉迷这项扮家家的游戏,这给他枯萎的心带来了滋润。 但陆续意毕竟是哥哥,不能一直接受他的照顾,陆续意想,他要带着他母亲给他定下的未婚妻,出来炫耀一番。 这事儿其实带了点开玩笑的成分,段诩太受欢迎,陆续意没人爱,只要有一个人喜欢他,就能让他活蹦乱跳。 陆续意有怪异的嚣张,源于他过于乐观的心态,他有说不出的开朗,天真到不可思议。 他带女孩和段诩见面,意味他们是同等重要。都是带他走出阴霾的光,女孩是温润的月亮,段诩是太阳。 但他不知道太阳和月亮并不合拍。 段诩沉默得看向他,背着光,他倚着栏杆,天台没风,他额前的碎发静静待着,和他的气质很搭,段诩一向沉稳。 江寻真也不说话,她眼睛是圆的,像一只猫,可是里面不是竖瞳,于是她又不完全是猫。她穿着蓬松的裙子,和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好看,裙摆很长,和太阳发光时的光晕一样,是黄色的,很好看的黄色,不暗不亮,既不通透也不昏沉。 「未婚妻?」 许久,段诩才像终于回过了神。 段诩眯起眼睛,他背着光站着,不像是被刺眼的日光胁迫,眼睛眯起来也好看,只是并不和往常一样和善,他的目光从陆续意的身上移到女孩的身上,移到名叫江寻真的陆续意的未婚妻身上。 他恍然大悟,看上去觉得不可思议,「续意,你哪里来的未婚妻,我怎么没有听你讲过?」 江寻真笑道:「才刚确定关系呢,我们两家父母的关系很好,从出生就定下来了,只是我母亲病了,你知道的,记性不太好,最近他们又重新提了一嘴,这才又定下来了。」 女孩看起来得体大方,拎起裙摆笑着弯腰行礼,活得好像上个世纪的欧洲女性。 她自然而然挽起陆续意的手,她笑着说话,手下的力气也不轻。 她轻轻捏了捏陆续意胳膊上的软肉,很轻得笑,捏后又挠了一下,陆续意感到头脑震盪,他怕痒,女孩这个做法简直在他雷点蹦迪。 于是他没忍住咧嘴笑了。 笑得很傻,也很夸张,笑得前仰后倒,笑到江寻真和他一起笑起来。 段诩没笑,他静静看着他,眼睛不转动,唇翕动,却不说话,他看上去很困惑。陆续意和他一起长大,能看出他的不对劲。 于是陆续意略微收起自己的笑意,向前一步走到段诩面前,段诩比他高一点,他扬起头,看见他的下巴冒出细微的胡茬,这是青春期少年都有的徵兆,意味着长大,但是陆续意没有。 他长得白净,遗传他母亲的秀气的容貌,乍一眼看去以为是小姑娘。于是他装凶,立起自己的气场,他不想被人欺负,就变成野兽。 小小的还没成年的野兽露出绚丽的笑,他与段诩对视,「阿诩,我也有人喜欢啦!」 他亲昵得称唿这位尊贵的王子,野兽和王子的搭配着实罕见,但是王子是他认定的亲人,他们早在幼年时的同床共枕中建立深厚的情谊。 王子不说话,他好像变成了哑巴。 陆续意又叫他的名字,也不应,他定在原地,好像成了雕像,可是眼睛还在动。 极轻微的转动昭示他还在听他讲话,于是陆续意又重复一遍,「我也有人喜欢啦!」 陆续意想搂住女孩的胳膊,没揽成功,女孩比他要高。于是他踮起脚,装作镇定的神情,女孩微低头,把下巴抵在他的肩上,一阵阵唿吸传来,陆续意又红了脸。 他和女孩在一起的任何时候都会红脸。女孩长得真好看呀,符合他对美的所有期盼,是他心目中唯一的缪斯女神。 这位缪斯女神也爱他,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快乐的么? 第70页 陆续意不说话,他笑得很快乐,像女神旁忠诚的信徒。 段诩是参观者,他的目光移动得缓慢,他的面色凝重。 江寻真没有意识,她把身体靠在陆续意身上,他们紧紧贴在一起,她长得很高,陆续意在她怀里好像一直被圈养的小白羊。 白羊绵软乖巧,一双眼里都是她,多称心的宠物。 段诩想,陆续意很少会在与他一起的情况下移开视线,去看别人。他知道自己在陆续意心中的重要性,是很重要的一座山。 这座山牢固坚硬,旁人无法移动半分,除了陆续意本人。 现在,这座山旁升起一个月亮,月光普照大地,他成了渲染物。 段诩想得体得笑,笑不出来,他又想说话,喉咙被理智掐住,只能断断续续咳嗽,这不是他的本意。 他看着陆续意的笑,觉得刺眼,看见江寻真的笑,觉得噁心。他好奇怪,变得不像温润尔雅的贵家公子。 理智告诉他该笑着祝福,心底的泥潭在发酵,他产生了一种酸涩的愤怒,没有理由,江寻真的存在就是导火线。 段诩对上江寻真的眼睛,她确实长得好看,漂亮,美丽,有这个年龄段女孩们羡慕的财力和容貌,她温柔得体,漂亮得像做工精緻的洋娃娃。 段诩想,女孩是个怪物,他要保护好陆续意,保护他一直笼罩在阴影下的小白羊,这是领土被占有的严肃问题,他要和女孩展开一系列的争论,他有充足的证据证明陆续意属于自己。 从心到身,全方位被他拿捏在手心。 于是他伸手,对着女孩笑道:「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续意发小。」 江寻真没有伸手接招,她笑着说:「我听续意讲过,你和他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对吧?」 段诩顿了顿,道:「是。」 江寻真说:「我只和爱人牵手,不好意思。」她伸手晃了晃,陆续意与她十指相扣。 阳光下,一对金童玉女。 段诩说:「江小姐未免太自信。」 江寻真说:「段先生怎么这么敏感?」 陆续意听得云里雾里,插进对话:「你们才多大,什么先生小姐,怪死了,正常说话不好吗?」 段诩笑道:「听续意的。」 江寻真捏着陆续意的手,小拇指勾他的手心,她凑到未婚夫的耳边,咬着他的耳垂厮磨:「他听你的,但你只能听我的。」 陆续意耳朵红透了。 他觉得自己招架不住女孩高端的招数,她看上去身经百战,懂他身上任何敏感一点,陆续意一张嘴,她就把唿吸打在他的脖颈,朝他吹气。 水雾打在他的下巴,女孩刻意弯腰,做出楚楚可怜的姿态,她很懂得利用自己的容貌获取便利。 段诩还想说什么,脸色微青,唇线抿成一条缝。陆续意想问他怎么了,江寻真伸手勾住他的小拇指将他重新拽了回来。 女孩凑到他的耳边,说:「续意,你发小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她咬着下唇说话,眼里波光潋滟,陆续意屏气敛息,转头看向段诩,见他确实僵着一张脸,心底涌起忧虑。 他也凑到江寻真耳边,小声说:「为什么不喜欢你呢?」 江寻真是陆续意见过最可爱的女孩,他爱她纯粹,不懂世上居然有人对这样温柔可爱的女孩产生恶感。 江寻真蹙起眉说:「我也不知道,我刚刚和你说话,抬头看见他在瞪我。」 蹙起眉的女孩也好看,眉间有思虑,沉重的美,陆续意好喜欢女孩的脸,皱起眉都令他心神荡漾。 但此时他却并不沉醉她的美,陆续意也皱了皱眉,小声辩解:「阿诩不是那种人。」 江寻真挑眉,抬眸看他,「什么人?」 陆续意说:「阿诩对我很好,他这个人一点都不坏,没有别人说得那么难接近,他很温柔,我之前有什么不会的题目问他都知道,他还跳级考到了我们这边高中部,我觉得你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 江寻真似笑非笑,重复一遍,「对你很好?」 陆续意点头,说:「对啊,我从小到大都和他一起玩,他对我可好啦,有人欺负我他都帮我欺负回去。」 江寻真问:「怎么欺负?」 陆续意说:「不知道,但第二天他们都和我道歉。」 江寻真:「他这么厉害?」 陆续意点头,骄傲道:「对,他只对我这么好!」 江寻真不说话了。她的目光落在陆续意红彤彤的唇上,陆续意说了许多话,比和他在一起说的话要多很多,他们之间共同的经歷似乎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意识到这一点,江寻真唇角的笑下沉,他的目光盯着少年喋喋不休的唇,他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唇是温热的,被他捂在手心,少年呆愣住,他有一双丹凤眼,很犀利的美,但他的气质像不谙世事的小孩,一个还未经歷苦难的小孩,干净纯粹,圆润清澈。 他爱这双眼,他曾在最痛苦的时候靠着它度过无数难捱的夜晚。 这是引领他度过昏暗岁月的灯火。 江寻真无法忍受灯光的主人夸赞他人的好,他很自私卑劣,他的裙子摇晃,他的小腿战慄,他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叫嚣。 爱他,陪他,一直看着他。 这个要求不过分。 第71页 陆续意瞪大眼睛,他的气息打在女孩的掌心,他不理解这个奇怪的举动。 江寻真沉寂许久,终于道:「续意。」 她的眼底有什么闪过,很快,陆续意没有看清,他只看见女孩的唇上下触碰,发出一声咯吱声,像牙齿触碰后的声响。 他接着听见她说:「我不喜欢他。」 他指谁? 陆续意茫然得眨眨眼,片刻后明白了她的含义。 江寻真说:「但我不能剥夺你喜欢他的权利。」 她说得真挚,裙子很蓬松,这时天台才刮来第一阵风,是微风,吹起女孩裙角的蕾丝边,蕾丝飘带飘到了天上。 陆续意出神得看着这条飘带,透过这条飘带看女孩,看见她抿唇轻笑:「但你要更喜欢我,更爱我。」 她的手指抵在陆续意的胸膛,戳了戳:「你爱他,不能比我重。」 陆续意眨眼,说:「友情和爱,是不一样的。」 江寻真说:「哪里不一样。」 陆续意说:「我爱你,是爱情,我把自己都交给你,你就是我的钥匙。我可以把我日记的密码和我银行卡的密码都告诉你,我把所有能送给你的东西都给你,我的东西就是你的。」 江寻真说:「你的东西都能给我吗?」 陆续意说:「对。」 江寻真说:「我要你整个人,都能给我吗?」 陆续意说:「能。」 江寻真笑了,这个笑容是发自真心的,她的快乐溢于言表,她的所爱也爱他,多么合算的交易。 她贴近少年,看见他不合时宜得咽了下口水,他很漂亮,也很可爱,这是属于他的独占物。 他微低下头,一个湿润的吻落在陆续意的鼻尖。 挺翘的鼻子红了,江寻真的爱有了理由。 段诩的沉默成为他们恩爱的藉口,但他移不开双腿,他被钉在了背叛的十字架上。 那阵风没有吹走他的任何东西,又好像吹走了灵魂。他的静默给了他们交换真心的时间。 很怪啊,天气这么好,他觉得天上怎么不下雨。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沖刷整个世界,最好能叫时间倒流,他要回到从前,不多不少,在江寻真出现之前的从前,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那个游乐园,那个摩天轮,他回到那个时候去表白,告诉他自己的真心和爱。 段诩终于笑道:「续意,周末有空吗?」 陆续意愣了愣回过神,「有空。」 段诩说:「我去你家找你。」 陆续意想了想周末家里那对母子应该要和他爹一起出门赴宴,他和他妈在家,加上家里刚刚找回来的弟弟,家里应该没有人了。 便宜弟弟长得很可爱,也乖巧,陆续意对他的好,他就加倍对他好,陆续意看他在看从前懦弱的自己。 弟弟很乖,叫陆瑶,一点也不叫人操心。 陆续意说:「好。」 江寻真下巴搁在陆续意肩上,「我也要去。」 陆续意一愣,说,「好。」 段诩说:「我去他家写作业,你去干什么?」 江寻真身体差,请了家庭教师去家里教学,足不出户,今年才开始上学。 她不说话,搂住陆续意的脖颈,「不能让我去吗?」 她楚楚可怜做武器,陆续意心甘情愿做俘虏。 他晕头转向,被美人迷得神魂颠倒。 「可以,」他红着脸,小声道,「你睡在那都没关系。」 段诩脸色彻底僵住。 第38章 深深爱上你 周末很准时,早上八点,陆续意家门被敲响,敲门声很有节奏感。陆续意揉着眼睛下楼,他昨晚熬夜看了一篇武侠小说,眼下黑眼圈好大一个。 他穿着睡衣走下楼,打开了门。 睡衣厚实,把他裹得像一只熊。他一眼看中橱窗里的这套睡衣,上面印着两只熊猫,黑白分明,憨态可掬得抱在一起。 睡衣太幼稚,陆续意一般只在家里穿,他睡得迷煳,头髮凌乱不堪,意识也模煳,忘了自己要给谁开门。 凭藉本能,陆续意推开门,对上一双桃花眼。 桃花眼的主人罕见得没有显露笑意,他穿了一身白色衬衫,很有女孩们口中的少年感,陆续意开口要叫他的名字,听见他身后又传来一道隐含笑意的声音。 「续意!」 声音的主人露出一半脑袋,她今天没有穿蕾丝连衣裙,而是一身浅黄的棉质长裙,不蓬松不端庄,看上去好像一位活泼开朗的邻家女孩。 陆续意瞬间找回意识,他有些羞涩,不敢多看女孩娇媚的脸,却被她一把揪住了睡衣领子,抵着耳朵轻声道:「我今天好看吗?」 好看。陆续意想,不知道该说什么夸赞的话,他一颗心里都是她。 女孩长得很好看,漂亮到不像个人,像仙女,下凡是来渡劫的。陆续意人生头一回觉得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女孩笑嘻嘻不说话,手指自然而然挽住他的胳膊,半个身体贴在他的身上。 「续意,我们先上去吧?」 陆续意抬头看了眼女孩,又看向门口一直没说话的段诩,看见他面无表情立在那,好像一座俊美雕像。他连眼睛都不眨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陆续意参不透他目光里蕴含的情感,他傻笑着说:「阿诩,我们上去啦。」 第72页 段诩这才转动眼睛,长久的凝视令他眼睛发涩,闻言他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好。」 段诩是个极温柔的朋友,从不令陆续意感到为难,从前是,现在也是如此。 陆续意看着段诩一步步往楼梯拐角走去,江寻真捏着他的手,靠在他的肩上,她长得高,靠在他身上刻意弯下了腰。 江寻真扭开他的脸,对准自己,双目交织,陆续意从她眼中看见了类似缠绵的情意。像一团火,江寻真很懂得利用自己美丽的容貌。 陆续意红着的脸发烫,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我们也上去吧。」 陆续意的卧室有两张床,陆续意睡在大床上,小床是留给段诩的。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段诩房间里也有他的一张床。 陆续意睡姿不好,往往睡到一半把被子踢到床下,这时都是段诩替他重新盖上被子。 段诩陪他度过无数夜晚,有时他们一起睡在一张床上,陆续意睡像不好,总爱乱动,段诩就是他的立体毛绒娃娃,他抱着段诩睡觉,早上醒来口水也落在段诩的衣襟上,他也从来不嘲笑自己。 这时陆续意觉得段诩是世上除了他父母外对他最好的人。 江寻真环视四周,目光触及那张小床时眸子一暗,琥珀色的眸子流转,陆续意听见她说:「亲爱的,我今天睡在哪儿呢?」 江寻真说:「我今天和家里人都说好了,要和你一起约会。」 陆续意迟疑道:「约会?」 「对,」江寻真说,「订婚宴不久就要定下来了,你不想和我多培养培养感情吗?」 答案自然是想的。陆续意迟疑的态度已经表明了动摇,段诩的唿吸凝滞一瞬,郁气奔涌而上,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 但下一秒,他听见少年为难地笑道:「寻真,可能不行,我们今天不是约好了要一起学习吗?」 江寻真道:「可以回来再学习,我相信段先生不会做出拆散可怜情侣的事儿的对吧?」 段诩不说话,他十几年来头一回遇见这样厚颜无耻的人,他的目光放在陆续意身上,他等一个回答,如果足够令他死心,那作为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结尾,被他埋葬在记忆最深处也未尝不可。 可是没有。 陆续意说:「不行,阿诩得和我们一起,之前不是说好了么?」 血液开始倒流,隐晦的暗喜不能显露出来,段诩一颗跳跃着的鲜活的心堵在嗓子眼,他表达喜悦的方式与他的处事风格一样沉稳得体。 段诩换上了胜利者的姿态,笑道:「江小姐。」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轻快又自然,好似练过无数次。 江寻真沉默片刻,再次扬起明媚的笑:「没事,以后我们有的是机会。」 陆续意不明所以,应道:「对,我们可以以后去。」 段诩应道:「来日方长。」 陆续意后来总想起这一天,他不明白哪里出现了差错。他站在两人之间,他们的话好像在对他说,又好像不是,只有他看不透这样诡异的气氛。 傍晚的时候,天暗下来,天际抹了夕阳红,段诩的母亲打电话让他早些回家,挂了电话,陆续意看见他脸上呈现出少有的冷漠,陆续意凑到他面前,伸手像从前一样捏他的脸。陆续意的手是冰的,捂上段诩的脸是恶作剧,但恶作剧过了火,段诩没有像从前那样笑着说别闹。 段诩一句话没说,反手抓住了陆续意的手。他的唇上下触碰,眼底略过挣扎之色,很快,陆续意没有看见,他的注意力被这双手吸引。段续攥着他的手太紧,陆续意感到一丝疼痛。 段诩踌躇的瞬间,江寻真钳住他的手,江寻真手白玉般刺眼,力气和段诩不相上下,陆续意看见段诩渐渐放松了掌心。 江寻真说:「你要对我的未婚夫做什么?」 她笑如春风般和煦也美丽,哪怕是告诫他人也如此温柔,陆续意想自己大概是真的没救了。 段诩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续意,疼吗?」江寻真走到陆续意的面前,低头好似心疼极了,眼角溢出一滴眼泪。 露水一样飘然落下,砸在陆续意的手心。 陆续意慌了神,低头把女孩的手贴在脸颊,他用脸上的燥热去中和女孩冰冷的手心。 江寻真撒娇:「续意,我也疼。」她露出自己刚刚用力过勐的手,掌心一片通红。 陆续意说:「那我吹一吹?」 「吹了也疼,」江寻真摇头,「你要亲我一下。」 亲? 亲在哪? 陆续意茫然抬起头,看见女孩眨了眨眼,朝他靠近,眼里透着光,好似在思考,片刻后,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陆续意摇头,他羞涩到两只耳朵红透了,他的初吻还保留着,他其实是个很传统的男人。他的一切为爱付诸的行动等到结婚那天才能实施,其他于他而言并不能算上正式的相爱。 爱情,高贵,至洁,他要将余生的所有第一次都交给对方,但不是现在。 他们还不是正式意义上的夫妻,变故尚可能发生,如若那天真的发生,他与女孩所作的一切都会变成束缚她的枷锁。 他不愿如此,他也不愿主动,他矜持且谨慎。 江寻真等不来吻,歪头看他,思索片刻,她将吻落在陆续意的额上。 那是一个略带湿润的吻,大概还包含着某种不可言喻的私情,她的这个吻缓慢又诚挚,宛若朝圣般落在陆续意的眉心。 第73页 她那双满是柔情的眼里都是自己,陆续意怔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一切都身处虚幻。 他有些紧张地看向江寻真,下巴绷地紧紧的,思维放空到外太空。 「你不方便,那我亲你就好了,」江寻真挽住他的胳膊说,「今天我和母亲请了假,你要陪着我。」 陆续意结巴:「啊,啊?」 江寻真说:「今天我属于你。」她伸出食指,捣在他的胸膛,笑得意味深长:「我喜欢你,你怎么样都行。」 陆续意说:「不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寻真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是这个意思。」 陆续意对上女孩茶色的眸子,她有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睛,笑起来也好看,陆续意想说的话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显得龌龊,她那样干净,看起来那么脆弱,或许她并没有其他有意思。 江寻真接着说:「如果你不知道要如何对待你余生唯一的恋人的话,我也是可以教你的。」 她长了一张祸害四方的脸,说出的话也像妲己,陆续意一颗心烫透了,心甘情愿做俘虏。 「好。」他说。 江寻真带他去楼下庭院,陆家庭院高雅,是全家最有涵养的地方,他被江寻真牵手带到了假山旁的小池塘,小池塘的方向正对着江寻真的家。 陆续意大脑晕涨,月光下的江寻真格外清冷,月光披在她身上显得他愈发脱离尘世。她的美有一剎那令他晃眼。 江寻真看他,唇角勾起弧度,她很爱看自己,陆续意想,这种行为大概就像是高档餐厅吃烦了,去喝粥一样,江寻真是高档餐厅里的高档产品,花费重金才能品尝,陆续意是免费的菜餚。 陆续意不自卑,他为人做事最诚实。他的喜欢和不喜欢都摆在脸上。 他真情实意地夸:「寻真,你真好看。」 江寻真笑得很矜持,「谢谢。」 她说:「你也很好看。」 陆续意连连摇头,「你比我好看多了。」 「续意,」江寻真打断他的话,「不要妄自菲薄。」 妄自菲薄这个成语用在这很诡异。陆续意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陆续意不理解,他把这个当做江寻真委婉的说法,他看着江寻真的眼睛,那样好看,弯弯的笑起来就变成了月亮,陆续意词彙匮乏,他形容不出他臣服地彻底。 「我爱您,如此深邃的爱,就像,」江寻真笔画了下,双手交叠在一起,「这轮皎洁的月亮,我发誓。」 无头无尾的一句话,陆续意没听懂,明明都是认识的字,交叠在一起却叫他云里雾里,于是他开口问:「寻真,这句话什么意思?」 江寻真不语,她扬起头,目光直视那轮美丽的月亮,朦胧如纱般的美,她有无数的夜晚看着这轮明月入睡,夜晚比白天更令他安心,他曾以为自己只能活在这样昏暗的夜晚。 那是他无法捨弃的过往,但他走出来了,那挣扎痛苦的过往如何医治也有了方法。 江寻真轻声说:「我们小时候见过面。」 陆续意被一阵夜风吹乱了头髮,他扭过头,头顶发旋凌乱,"我知道。" 陆续意伸手想要理顺头髮,没有触及到自己的头顶就被拦下来了。 拦下他的女孩一双明亮的眼睛看他,声音发颤,「你记得?」 陆续意说:「你跟我来。」 他反手握住江寻真的手,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与女孩见面,觉得眼熟,他冥思苦想,后来想起来了,他们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很久之前。 一个下雨天,那天他预备去郊游,已经和段诩准备好了吃食,一场倾盆大雨毁了这一切。 那场大雨来势汹汹,他不得不搁浅自己原定的计划,他和段诩在门口分道扬镳,走在泥泞的土地上,他越想越不甘心,他和母亲说自己一个人静静,走进房间,他从窗户跳了出去。 窗户不高,他从小就喜欢翻墙爬树,也因此总是住院,但陆续意最爱追求刺激,他那个时候狗都嫌的年纪,有人管和没人管没有差别。 他从墙角一跃而下,翻过假山,找到不久前自己才发现的狗洞,他曾透过这个狗洞大小的地方养过小鸟。他钻过狭窄的狗洞,他知道狗洞的另一侧有什么。 那是一颗参天大树,很高很高,几个他也抱不紧那棵树,那树上有许多枯萎的树叶落下来,这是一个秋天,秋天带给他萧条的景象。 他看见落叶飘飘洒洒落下,透过这样枯萎的景色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小小的身影,看起来瘦小单薄的身影,比陆续意要矮一个头,那小孩穿了一身鹅黄的裙子,裙子小巧精緻,她瘦弱的体型不能撑起蓬松的裙子。她看上去很瘦,也很娇气。隔得老远,陆续意听见那人咳嗽两声。 她看上去像是生病了,脸色发白,身体发虚,她这样静默地站着,缓慢行至树下发呆。 他们之间仅仅隔着几米,女孩不看他,雨水淋湿了她的裙子也不在意,陆续意出门带了伞,他下意识往女孩那儿走去,他的伞够大,能容纳两个人,更何况女孩比他还要瘦这么多。 陆续意已经走到了女孩的身边。女孩却并不说话。 他把伞往她身上靠了靠,伞上印了个熊猫,陆续意喜欢熊猫一个人又无聊,于是他自顾自和女孩找话题:「哎,你喜欢什么动物?」 第74页 陆续意自然熟,也聪明,他为自己接下来的言语找到了逻辑和思维导图,只要女孩回答他这一个问题,他就能接着往下喋喋不休一直聊下去。 但是没有。 女孩垂头站着,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刚刚的雨水落入他的脖颈,顺着一直浸透他的后背,繁复的蕾丝紧贴着他的身体,陆续意这才发现她全身上下基本都湿透了。裸露在外的手臂也覆上一层冰冷的雨水。陆续意身上没带纸,想了想,他把伞递给女孩,打算跑回去拿条毛巾替她把身上擦干净。 女孩没接,她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动不动的立在那,像一尊雕像。 陆续意伸手摸了摸女孩冰冷的额头,几近寒冷的体温令他再也等不了,他把伞挂在女孩的肩上,掰开女孩的手塞进去。 等到做完这些,他才转头往家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雨水浇透了他的衣服,冻得他瑟瑟发抖,但保护弱小这件事令他感到无比骄傲。他年龄小,觉得能帮上别人就是英雄了。 等他重新拿着伞,带着干燥温暖的毛巾回到树下时,女孩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段经歷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故事,梦一样魔幻。 他以为女孩是爱丽丝,过来寻找命定之人去完成使命任务的,但他在家等啊等,怎么也等不到和平鸽给他寄信。 和平鸽不存在,女孩也不存在,他经歷了一场只存在自己脑海中的英雄故事,直到那场宴会,母亲带着他边走边给不认识的叔叔阿姨敬酒。 他又再次看见了女孩。 这次她的脸上没有淡漠的表情,她的唇是鲜红的,饱满地像成熟的草莓。 女孩依旧穿着蓬松的连衣裙,她很适合这样华丽的装扮,易碎脆弱,洋娃娃一样美丽。 陆续意挣开母亲的手向她飞奔而去,他手中的装满葡萄汁的酒杯零零散散弄脏了他的衣服,他不在意,他飞一样向前跑去,跑到无人在意的角落,飞到女孩的面前。 「你好呀,」陆续意扬起一个笑,对着这位真实存在的仙女问好,「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 陆续意学着大人一样弯腰,他的嵴背绷紧,母亲对他的期望很高,从小给他安排了舞蹈礼仪这类上流社会的基本技能,他会跳舞,也只和母亲一样跳过舞,他第一次邀请旁人与他同醉入舞池。 陆续意没有抱着绝对的信心来,哪怕女孩拒绝了他,他也毫无意外。 但是没有。 女孩看向他,那双在雨天里冰冷空洞的眸子里染上光亮,他的眸子是浅棕色的,微微透着光。 「好。」 女孩哑着嗓子说。 这是他们初遇的故事。 陆续意讲得兴致勃勃,抬眼,看见江寻真也在看他。 江寻真脸上的任何一个部位单挑出来都是好看的。但此时这些好看的五官凑在一起,形成悲怆的痛苦。 江寻真的目光落在陆续意的身上,柔软的掌心握住他的手,他的声音很轻:「续意。」 她说:「那场舞,你要永远记住。」 我从那时开始,深深地,爱上你。 -------------------- 作者有话要说: 这轮皎洁的月亮,我发誓。 引用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台词 (本书来自:龙凤互联) 第39章 全文完 秦疏月的问题如一根刺,扎进陆续意柔软的喉咙。 陆续意没有回答。 尽管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他爱。 是男是女无所谓,他的爱情经得住考验。 可突如其来的思绪打乱了他平稳的心跳。这是一场较量,对手是他自己,他对自己的要求很高,所有令他痛苦的往事被他刻意遗忘,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 陆续意对自己这项技能非常满意。 秦疏月不会看眼色,他的为人和他的长相一样直爽,问出的问题直击心灵。 陆续意听见他继续道:「其实你有未婚妻也没什么关系。」 「什么?」 「我是说,爱情这个东西,他很奇妙。」 秦疏月凑近他,他微棕色的皮肤看起来阳光活力,像个大学生,也可能是刚刚毕业的应届生,他笑起来很灿烂,露出八颗牙齿,「我喜欢你,我可以追求你,这是我的权力。」 「但我并不喜欢你。」 「爱情可以培养。」 「我有未婚妻。」 「什么时候定下的?」 「十……」 秦疏月直起腰,面色不明,他语气中的笑意还未散去,举动透露出他心境的跌宕,他的声音轻飘飘略过去:「你的未婚妻也同样当了十年植物人吗?」 没有。自然没有,陆续意下意识想反驳,剎那间什么击中了他的混沌的思维,他提起音调:「你调查我?」 秦疏月不再说话,他重又拾起自己的阳光姿态,笑道:「陆先生说什么,这些都在你的病歷表上写着的,我不过是接过,不小心看了一眼。」 他又说:「这些经歷确实令人心疼,我对您的喜欢纯粹是个人行为,不是同情。」 秦疏月离开病房前笑了下,「这是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是高洁罕见的爱。 陆续意变成一个哑巴,获得爱的方式也同样壮烈。 他的大脑放空,如此空洞地想起他的所爱,恋爱至上时的自己智商为0。他还想叫她的名字,魂牵梦绕的爱人,叫做江寻真。 第75页 是他的爱情,未婚妻,此后再也无人能令他燃烧起对爱的幻想。 陆续意住院的日子依旧空洞,他活在真空中,秦疏月依旧日日来看他,他很喜欢看自己这张脸,陆续意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爱大概不如他口中那样圣洁。 这是虚伪的人造爱。 秦疏月照顾他,悉心又认真,陆续意往后丧失了自己的语言能力,他变得沉默寡言,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秦疏月哄他,说自己多么多么爱他,他看上去人畜无害一张脸,却令陆续意感到害怕,盼望这几日尽快过去,他想去寻找他的爱和未来人生的一切可能,这些对陆今意来说太过勉强,但如今是陆续意,他记起自己在郊外有套房子,没人住,是他很早之前买来的,就在他母亲墓地边上,在那个蛋糕店旁。 他把钥匙丢在他从前最爱去的那棵大树下,把钥匙丢在罐子里埋在树下和死去的猫一起,这个地方除了打扫的阿姨外只有他去过,他爬树到最顶上,眺望未来的一切景象,这听来不可思议。他与女孩的初遇也是在这棵树下。 陆续意想和自己和解,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如果陆逸同意的话,他也把他带去那栋老房子里,带他住进去,就他们两个人。 秦疏月日日来,自言自语说话,陆续意一日比一日懒散,后来看见他进来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秦疏月不生气,他天生火热的性格,自问自答也从不尴尬,陆续意羡慕他的自信和厚脸皮。 拆石膏的那天,陆续意见到了一位熟悉的朋友,穿着一身碎花小裙子,蹦蹦跳跳走进门。 她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面色显露惭愧,她坐在陆续意的病床边上,等到秦疏月走后才凑到陆续意耳边说:「今意啊,你没事吧?」 秦黎一脸担心地看向他,陆续意心头一动,他面色不显,唇蠕动了一下,他倒吸一口气,指了指自己的腿,做出很扭曲的表情,昭示他这些天过得并不好。 秦黎果然心疼,她伸手握住他的手,「马上就出院了。」 她说:「这事确实是我哥做得不对,他这人做事就是这样,没头脑,你不要理他,就当他是个屁,一会就放掉了。」 陆续意说:「没事,秦黎姐,我那个工作……」 他硬生生挤出两滴眼泪:「我身体现在这个状况,也不能继续工作下去了,我想和你辞个工作,剩下的你再去重新找个人替代我吧。」 秦黎愣住:「今意,你不干了吗?」 陆续意点头:「对。」 在得知秦疏月和秦黎是兄妹后,他再继续在那打工简直就是羊入虎口,他已经能预料自己重新回到岗位后,秦疏月阴魂不散的身影了。 陆续意对不喜欢的一向绝情,他把爱都留给合适的人。 陆续意担心秦疏月接着猜下去就猜到了其他诡异的地方,重生这种事太过诡异,让他来讲已经脱离了唯物主义,反人类的遭遇。 他也怕死,没有像他小时候那样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如果就这么死于离奇的遭遇未免也太可悲。他的人生义务还没履行完,还没有将陆逸照顾到长大成人,他的人生和陆今意的人生紧紧环扣在一起。他有义务也有责任照顾他。 但这些天的遭遇昭示他变故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发生,他要获得一个十全的把握,将爱与不爱都抛掷脑后,他要活在当下。 出院那天,秦疏月推他出门,陆续意前些天刚养回来的肉又掉得一点不剩。 秦黎走在他身后,和秦疏月并排站着,陆续意被裹得严严实实,冬天来了都有段时间了,新年快要来了,再过几天跨年,陆续意赶上了最后一趟班。 跨年的日子他要和陆逸一起,这是他们第一次跨年,一起过年,可以对着天空上绚烂的烟花许愿。 陆续意看见天空第一片雪落下,飘飘散散覆盖整片大地。 他想起很早很早之前,那场车祸,他忘了自己预备去做什么,新春之际的那场雪,江寻真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要见他。那天的雪真的很大,陆续意本不想说话,他很爱他,这辈子估计也只能爱他一个,他听见电话那头的人哑了嗓子,在哭,哭得很隐晦,陆续意问他怎么了。 他也不说话,他只一味哭。 陆续意说:「寻真,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江寻真身边嘈杂,有人在他身边,对着电话起闹:「真真,别哭了,喝完这杯再表白呀!」 陆续意说:「你在喝酒吗?」 江寻真顿了顿,他的声音沙哑干燥,无数蚂蚁爬在他的喉咙上:「我爱你。」 话语轻柔,大概是喝酒喝多了,声音居然显得低沉,他说完并不挂电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爱你。」 他说:「我爱你,这辈子只会爱你一个,我带着我的爱死去,你会心疼吗?」 陆续意说:「会,生命是宝贵的。」 江寻真说:「那你会和从前一样,爱我吗?」 陆续意说:「不会,爱情是双向的。」 江寻真大概是真的喝醉了,身边人炸了锅,什么玻璃制品摔在了地上。 电话那头传来二十一世纪最夸张的交响乐,陆续意面无表情,对着电话里的人说:「地址发给我。」 陆续意从临市开到江寻真的所在地,导航上显示八小时,实则是一辈子。 第76页 他们之间不如不相遇。 陆续意回到家,初雪还没下完,他用钥匙打开门,看见屋里睡在沙发上的陆逸,家中很干净,家里有两个房间,两个房间对应着各自的主人。陆逸是其中一个房间的主人。 但他如今和最开始一样睡在沙发上,他睡得并不安稳,大概是被寒冬冻得,眼睛紧紧闭着。 陆续意喘着气,从房间里拿一条棉被,他把被子盖在陆逸身上,等他醒。 陆续意在整理措辞,他要为自己这些天离奇的遭遇编个合理的说法。思考到半夜,他还没有回到房间。 陆逸睁开眼,看见他,脸上漠然,他往陆续意的方向凑了凑。 陆逸长得很漂亮,是俊朗那挂的漂亮,陆续意是颜控,思考陆逸毕业后成年礼上,要带他去拍一整套写真。这张脸不好好利用怎么行? 想着想着,陆续意轻轻勾了下唇。 笑声轻微,陆逸睁开眼,看见这个完整的笑容。他以为是梦,伸手摸了摸陆续意的脸颊,柔软温热的触感,梦中的触感很像人,这是多么逼真的梦。 他用手指临摹陆续意的脸,一点一点,他的梦有了些微进化,从虚拟的母亲变成了陆续意,他给了他一个梦寐以求的家,如此温暖,他爱他,深邃地爱。 是虔诚的爱,或许以后再有谁给他温暖,也比不上他。陆逸有严重的洁癖和雏鸟情结。 他轻声呢喃:「不要离开我。」 「好。」 梦中飘渺的人朝他庄严宣誓。 第40章 番外 江寻真有个妹妹。 是双胞胎妹妹,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那时候江寻真还不叫江寻真,他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叫江天。 他的妹妹叫江真,与他有着父母也很少能辨别的容貌。他常常和妹妹玩些角色扮演,老师学生,或者武侠师兄妹,他们乐此不疲,玩这些游戏披着毛毯当自己是牛逼轰轰的江湖侠客。 江天贪玩,有段时间和江真沉迷捉迷藏,他们家很大,衣柜也多,他们把家当成一个捉迷藏的绝妙地点,并且乐此不疲。 双胞胎的精力是无限的,有了玩伴后,他们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某次,在乘着父母外出的时候,他们从后院的围起来的栏杆找了个破洞处,跳了出去。 撒欢一样跑,江天是男孩,穿着裤子,江真是女孩,喜欢裙子。也不是一般的裙子,欧洲早年流行的蓬蓬裙,江天叫不出名字,只是觉得好看,旁的一窍不通。他跑得很快,出门前他告诉江真要比赛跑到拐角处的那棵树下。 那是棵白桦树,很高大漂亮,秋天就开始落叶,一片一片飘下来。江天很爱这棵树,觉得很符合江湖气息。 他们一路跑下来,江天遥遥领先,他是小孩,较真,拼进全力往目的地出发,没有多余的精力注意自己的队手在做什么。 等他跑到终点,回头一看时,江真不见了踪影。 枯黄的叶子飘在半空中,就像女孩走失前穿的最后一条鹅黄裙子。 江真失踪了。 江天变成了一个哑巴。 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哑巴,哑巴还能听见别人说话,他不行,他疯了,哑了聋了,手脚都不能听他使唤,他把自己封印起来,作为一个宝盒。一个替代品。 替代他幼年走失的妹妹,他的负罪感很重,世上任何一个人死去,他都在想,怎么不是自己,怎么不是自己死掉了,死去是解脱也是逃避,他很难过。 江天改名成了江寻真。他要寻找真真,用整个余生。 余生很长,他漫无目的,他沉默寡言,但这并不是他的本意,如若可以,他还想用自己的命去和真真换。 他的负罪感如此沉重,封心的结果是——他变成了一个哑巴。 医生说这个自闭症,他不觉得像,他能听见真真的声音,也能看见她如花一样的笑容,这些不是梦,是真实存在的。他的妹妹还活着,只是没有找到。 江寻真活到十几岁,有了一些新的变化。他的眼珠子能轻微转动了。 他日復一日去那棵树下,等真真达到终点,再笑着摸她的头,把她带回家去。 可是没有。 日復一日的等待并没有让他看见真真的一丝踪迹,他的等待无用,一年又一年,他从不缺席。 但也不是毫无收穫。 秋天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天,他看见了一个人朝他跑来。 江寻真的视力不好,耳朵也不好,他穿了一身鹅黄的蓬蓬裙,和他的妹妹一样,他看见那人笑着朝他跑来,捲来一阵风。 清凉的风,秋天的风。和落叶一起过来。 江寻真听见那人说:「你喜欢什么动物呀?」 稀奇古怪的问题,江寻真想回答,说不出话。他低着头,浑身上下都动不了。 他只能站着,淋雨,他与外界隔缘。 那人看着比他高些,站在他身边,观摩他落魄的神情,许久,又跑过来把伞塞到他的手心。 「你要等我哦!」 他说。 江寻真抿起嘴,啊啊发出古怪的声音,他想回答他,说不用等他,他马上就要回家去,也想告诉他自己不是好人,自己是世上最可恶的坏人,杀害了自己的亲妹妹。 他不配得到爱,不配获得爱,他的一切经歷都是为了等到死去那天偿债。 第77页 他是天下十恶不赦的坏人,奥特曼见到他都要抖三抖。 可他说不上话。 他的爱入土。 从发芽到长成参天大树,少年从不缺席。 少年常常来看他。 江寻真知道,他对着家中小狗逗弄时,少年会从墙缝的角落窥探他,他那时发出的声音只有囡囡,他用叫他的妹妹的暱称叫他妹妹养的狗。一只极其聪明的边牧,活泼可爱,他圆盘丢出去,总是能给他找回来。 他丢的方向正对着少年,他看见少年惊讶的视线,好像对他很有好感。江寻真穿了一条鹅黄的裙子,和他妹妹一模一样。 后来江寻真知道,那位总来看他的少年,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陆续意。 陆续意很爱看他,江寻真就借着他妹妹的名义,与他订了一门亲事。 江寻真很爱他。是年幼时唯一的玩伴。 他把对江真的愧疚转移成思念,这段漫长而痛苦的日子,是陆续意陪他度过的。 偶尔陆续意没有来看他,江寻真会感到孤独和酸涩。交叠在一起,江寻真不知道那是什么情感。 他日復一日长大,再到后来,名正言顺成为他的未婚妻。 陆续意是个多贴心的爱人,也粗心。这些年的接触下来,居然看不透他的真实性别。 江寻真预备等结婚当日告诉他自己的爱,和隐晦的思念,这些年的经歷,乃至幼年时痛不欲生的日子。 可他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一场变故,发生了。 他父母名下的公司出了问题,动辄千万负债,江寻真焦头烂额。 段诩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条明路。 这位与他斗了许多年的情敌告诉他,一场假婚约就能阻止这一切。 他说:「不用结婚,订婚就可以。」 江寻真不信他这样好心,他们是情敌,为同一个目标奋斗,段诩摇了摇头,笑着说:「我爱他,不愿意他为了你伤心,我家确实可以借钱给你,可是你知道的,有钱人都有点自私的影子在里面,他们从来不会做没有利益的事情。」 江寻真同意了。 他看不得父母穷困潦倒,家破人亡。 他与陆续意解除了婚约,投入了段诩的怀抱。 这是段私密的经歷。 陆续意疯了一样给他打电话,联繫他,到他家门口寻找他,无果。 后来订婚宴上,他看见陆续意拿出那枚属于他们的戒指,大脑一片空白。 他不知怒火从何而来。 他好懦弱。只敢对爱着他的人发火。 江寻真花了几年的时间终于打理好公司债务问题,他当晚去喝了一瓶酒。 酒吧里嘈杂,朋友拉他玩个真心话大冒险。 他输了,选了真心话。 有人问他喜欢谁。 他又不说话,耍赖玩大冒险。 主题是给心爱的对象示爱。 江寻真沉默一瞬,站起身,翻出电话里默念许多遍的名字。 想起陆续意从前对他羞涩的爱,那些无法忘记的过往。 他爱他,如此深邃,且小心翼翼,害怕他得知自己真实性别后,展露出的怪异。 可这些不安令他更加爱他。 江寻真对着电话道:「我爱你。」 此生,这辈子,也只爱你一个。 等到工作结束,他就重新追求他的所爱,用余生,将他用爱,包养起来。 但他没想到,陆续意不要。 他死了。 第41章 之后的生活 大学毕业后,陆逸正式住进了陆续意早些年给他推荐的房子,在深山里,一栋别墅,好像世外高人的生活。 他们养了一只猫,叫团圆。 寓意是很好的,陆续意养它是为了解闷。 陆逸不知道,他看猫好像在看自己的情敌,他如今已经毕业,可以肆无忌惮得和陆续意窝在一起。 陆续意在陆逸大学的某个寒假,同意了他的示爱。 爱情是美好的。 陆逸把对亲人的眷恋和爱人的缠绵凝聚在同一人身上。 他如此爱他,是双倍的甜蜜。 但最近有个问题,让他万分苦恼。 陆续意很少对他表达爱意,或者说,他表达爱意的方式十分委婉。 这并不符合陆逸对爱的独占欲。 他刚和陆续意在一起的那个夜晚,打电话给陆忧,这个早年和他老是结仇的臭小子,陆逸告诉他自己的初恋刚刚实现,并把自己的初恋对象告诉他。 是陆今意。 陆忧听后果然恼火,第二天上门看他,陆续意腿上睡了一个脑袋。 陆逸幼稚死了,把脑袋蹭到陆续意的腿上,表达自己对领土的主权。 陆忧咬牙说:「你们不是兄弟吗?!」 陆逸说:「又不是亲兄弟,这是我认的哥哥,血缘上户口本上都没证据,你别乱说,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陆逸上大学练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陆忧说不过他,又委屈,想哭年纪也不适合,陆续意看了一会,伸手推了推躺他腿上的某人。 结果陆逸笑了笑,伸手抓住他的手,又贴着脸蹭了蹭,「哥,我就知道你心疼我。」 心疼自然不是这个疼法,别人陆忧不知道,但他心头确实一抽一抽得疼。 他最后临走前狠狠瞪了他一眼,好似仇人般咬牙切齿:「你给我等着!」 第78页 等就等,陆逸笑得更开怀,前半辈子的郁气一股脑都吐出去了,他这辈子没这么舒心过。 舒心的结果是到了晚上,陆续意要和他分房睡。 这自然是不理智的。 陆逸问他,说话轻轻柔柔好像小媳妇:「哥哥不想和我一起睡吗?」 他说话的语气好乖。 让陆续意幻视成他刚同意和陆逸交往时的撒娇姿态。 陆续意在陆逸告白前,一直以为陆逸把他当哥哥看待。 就像他总把陆逸当成自己弟弟看待。 其实不是。 陆续意对小孩的理解有偏差,所有年龄比他小的都是小孩,这其实不对。 他不知道小孩也会早恋,会悄悄喜欢别人,会划分领域,占有资源。 他与陆逸的开端是亲人里的救赎,互相舔舐伤口,他们的爱纯洁无暇,旁人或许无法理解,说爱啊情啊的,都矫情。 陆逸给了他对于爱情的一切幻想。 让他想起年少时爱慕的江寻真。 可如今再提起江寻真,陆续意心头已经无法涌现一丝动摇了。他偶尔觉得遗憾,这也无可厚非,江寻真饱含人性里所有美好的制高点,陆续意爱他时觉得他是完美无缺的天使,不爱他时,觉得这是一位自己望不能所及的优秀凡人。 不能想,也不愿想。 陆续意想彻底摆脱他,从那天医院里出来后,无时不刻在想着离开。 离开这段扭曲的爱,切断自己上辈子的经歷,他与他的母亲一起,坠入平凡人的轨迹。 这栋别墅鲜有人知,他在院子花园里种满了鲜花,许多许多的向日葵。 江寻真带给他的爱留下深刻的痕迹,或许也带了一些私心,陆续意爱上了向日葵,爱上了这种坚韧的花,教他识别这种爱的人却从他的人生中彻底消失。 这种叫什么,语文老师和歷史老师轮番教过的,去母留子。 陆续意觉得自己好生幽默,还是黑色的幽默,想了想,太好笑了,眼泪又笑出来,浇在刚刚开出花的向日葵上。 向日葵勃勃生机的精神感动了他。陆续意在网上开始做花店生意。 其实他原本是想做蛋糕店的,继承他母亲的衣钵,后来想了想,自己都许久没有做过蛋糕了,手生,不如花店来得稳妥。 陆续意种花技术是和江寻真一起学的,手把手教的。有回被花刺刺破了手,江寻真大惊小怪把他送进医院,问他有没有事。 陆续意摇头说没事。 江寻真不信,把他抱起来,说他傻子,疼不疼都分不清。问他为什么不撒娇,就和江寻真和自己撒娇一样。 陆续意说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辈子也不可能会撒娇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江寻真说,这辈子都不要说不可能,时势造英雄,你料想接下来还会有谁能被我抱在怀里?还不赶紧撒娇,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 陆续意不想说话,他觉得自己这个未婚妻好生野蛮,不像头一回见面时的温柔软糯了,他看起来好兇,个头长得比他高大,还老爱训斥自己,这哪里的共度一生的爱人,分明是他妈。 他那时已经丧母,李汝阳的葬礼与她的出生宴一样磕碜,她这辈子没留下多少东西,一个孩子和一些幼年时存在卡里的钱,都给了陆续意。 遗物里还有某张录取通知书,陆立看了一眼让一起烧掉,陆续意拦下来揣进了怀里。 陆续意卑微的心底总算燃起了斗志,他咬牙切齿说:「你们敢动它给我看看!」 这是他前半生最硬气的时候。 陆续意难过的心因此感到悲怆。江寻真后来来找他,被门口的长相俊秀的鸳鸯儿子拦下来调戏,被他一拳打在了下颚。 江寻真此人,最为记仇。 他走进门,将陆续意抱进怀里,问他难过吗,痛苦吗?难过痛苦就窝进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不论如何这辈子也不要松开手,要永远记住这天的悲惨。 陆续意问他为什么。 江寻镇说:「爱都是痛苦的,不痛苦的爱不是爱。」 陆续意说:「你爱我也是痛苦的吗?」 江寻真微笑:「没有。」 「你不爱我?」 「不。」他说,「我们还没有要痛苦的时候。」 「什么样的痛苦算得上痛苦?」 「爱而不得,痛不欲生。」 陆续意于是笑了,他说:「那我们这辈子也不会体会这种痛苦了,寻真,你不要总是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学习不好,理解不了。」 于是江寻真就挑他听得懂的话讲给他听。 他讲,我爱你。 一遍一遍重复,一遍一遍刺激他大脑发麻,满脸羞赧。 他爱他,语言也无法表达这份爱。 江寻真很会调情,陆续意偶然觉得他们两站在一起,江寻真才是那个上位者。 这种想法令他感到怪异,于是他说:「寻真,你不要这么强势,我是男孩子,应该是我保护你。」 江寻真摇头,说:「不对,我才应该保护你。」 陆续意说:「为什么?」 江寻真说:「因为我要付出很多才配得上你的爱。」 不对,不对,这都反过来啦!陆续意想,明明是自己要付出很多,才配得上他才对。 陆续意说:「可我是男孩子。」 第79页 江寻真说:「男孩子就不能被宠爱吗?你这是刻板印象!」 陆续意哑口无言,许久才小声辩驳:「不不,这是爱,这是付出的爱,我的爱高尚无暇,我的付出才有理由,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江寻真笑了:「好,那我问你。」 他顿了顿:「我如果不像你口中说的那样美好,你还会爱我么?」 「爱,怎么会不爱!」陆续意说,「我这辈子的爱,都给你。」 「你会无论如何都一直爱我?不抛弃不放弃,永远不会离开我?」 「会,一直都会,」陆续意顿了顿,「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这是婚礼用语,西方人最爱用的词,陆续意说出口,也是一种隐晦的表白。可惜江寻真没有听懂。 「如果我并不是人,是一只猫,你还会爱我么?」 陆续意说:「哪怕你是男的,我也爱。」 江寻真一遍一遍重复爱与不爱,他的出现也并不是没有理由。他浅棕的眼睛带着东方人特有的柔情,眼里充斥着爱人的影子,他有点高兴,也有点落寞。这些源于他高尚的人生追求。 可他此番来,并不是为了爱。 许久,他终于再次开口:「续意。」 他说:「我们解除婚约吧。」 天地倒转,人生苦短,陆续意的世界于此刻正式崩塌。 他们最终殊途同归。 陆续意种的向日葵在网上卖得很好,他很会做生意,他去那棵树下寻找罐子的时候发现了意外之喜,母亲留给他的钱也被他和钥匙一起存放在里面。 他于是有了一些小资金,开了个网店,并将它发扬光大。 他后来又去陆逸高中给他开了一场家长会,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是为了给了陆逸挣面子。 然后他看见了他那位私生子弟弟,在不远处凝视他。 家长会开在操场上,鬼知道为什么开在这地方,陆遥远远看着他,眼底的震惊不似作假,他看着他发呆,好像在思考什么,紧接着快步向他走来。 大会开到一半,众人都困了,陆遥这个举动简直就是上天赐下来的热闹模板,他如此激动,陆逸直起身,与他对峙。 陆逸身体长得很快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吃了激素一样迅速发展,他直起身,和陆遥对视,他们的身高相差无几,但陆遥还是比他要高一些。 陆续意头疼,不知道如何缓解这种疼痛,他没料到会在这种场所和自己的过往相遇。 陆遥看向他,眸子里复杂痛楚,好像眼泪要落下来,他像一只小狗,和最初开始一样,可怜兮兮道:「哥哥。」 不对,不是哥哥,谁是你的哥哥? 你的哥哥已经死啦,在那场车祸,尸首荡然无存。 你问他如何知晓,这份密恋的爱? 陆遥又叫:「哥哥。」 可怜巴巴。 陆续意终于开口:「您好,先生,我想您是认错人了。」 他指了指自己:「我叫陆今意。」 算是彻底与过去的自己割席。 爱啊情啊,不值一提,谁能一辈子沉迷于此。 陆遥不信,他好像疯了,他穿着高昂的服装,装着高贵的思想,有旁人无法復刻的上流身份,他笑了笑,斩金截铁:「不,你就是我的哥哥。」 他说:「你化成灰,我也能认出你。」 可陆续意不是灰,他还活着,灵魂和陆今意融合在一起,他也笑,不像从前那样宠溺,他说:「你认错人了。」 陆逸说:「这是我的哥哥。」 这个突兀的对话里出现了一个崭新的面孔,陆遥的失态仿若在这瞬间消失,他重新拾回自己高贵的姿态,笑着说:「那或许是我认错人了。」 陆续意只有他一个弟弟,旁的拥有弟弟的人,都不是他。 他是独一无二的弟弟,在陆家,他伪装得极好。陆遥是个演员,很懂得伪装,这是他在贫民窟学到的本领,他把这些本领用于隐秘的爱上。 陆续意和他一起养了一只猫,长毛的白猫,很可爱,他后来搜寻许多猫,都不像这只乖巧可爱。他的猫叫圆圆,也是陆续意取的名字。 很可爱的猫,很可爱的名字,陆遥后来养的猫都叫这个名字。 圆圆死得很惨,被家中那位大哥摔下,脑浆都露出来了,吓得正要下楼的李汝阳流产住院。 这只猫的一生都很悽惨,陆遥以为养它就是救它,却不知救它也加剧了它生命的流逝。 悲惨的人生,和他一样。不同的是他遇见了自己的引路灯。他很聪明,也很自私,用自我摧残方法获得偏爱。 陆遥不自信,也不坦率,他对陆续意的感情带了私人成分。 陆遥回家的路上给封季打了个电话。 他对着电话说:「替我调查个人。」 得知基本信息后,对面那位秘书震惊道:「陆先生,您弟弟前些日子刚让我调取了他的一些信息。」 陆遥怔住,问:「是谁?」 「陆磬少爷。」 「你认得他?他叫什么名字,你调查到了什么?」 「他叫陆今意,当了近十年的植物人,最近才醒来,亲人只有一个奶奶。」 「没有弟弟?」 「没有,」封季顿了顿,「但他奶奶曾资助了一个小孩上学,我猜,可能是他。」 第80页 陆遥便笑了。 他说:「给我发他最近的行程,和家的地址。」 「立刻。」 陆遥追人,方法低俗。 没人教他如何讨好爱人,陆续意从前给他们讲睡前故事,只教他们日久生情又或者一见钟情。陆续意说这些话时候看着江寻真,那个陆家未来的女主人。 陆遥恨她。 撕心裂肺得恨。 江寻真的存在意味着陆续意不仅是个直男,且名花有主,他动不得,碰不了,只能干看着,祝愿他们白头偕老。 这不是陆遥的本意。 他眼睛烂掉了,瞎透了,也不会祝福他们之间的爱情。 多噁心,不是和他有关的爱都噁心。 噁心透了。 陆续意日復一日和江寻真恩爱,他就日復一日扭曲,但他不说,他心底的毒蛇嘶嘶作响,是个怪物。 陆遥一日一日煎熬,终于等到了时来运转的那天。 陆续意和江寻真解除了婚约。 老天爷,谁知道他当时的快乐跳出了嗓子眼? 他多开心啊,整整一个月笑容没从脸上消失,江寻真的存在就是个错误,他巴不得她去死,死在某个阴沟里,赶紧离开人世,这辈子,下辈子,直到宇宙洪荒,都不要让他看见她。 江寻真没有如他所愿。 死了的不是他。 陆续意死了。 在那个寒冬,陆听寒刚过完生日。 陆遥给陆续意打电话,让他早点回家,大家等他回去睡觉。 陆续意应声好,说马上就回去。 可他死了。 第二天,陆遥才知道。 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人,他是一个人孤零零死去的。 没有带走什么,除了一辆宝马车,或许还有车上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零食,还有一枚戒指。只有一半,另一半不见了,可能是送给江寻真的。 可江寻真没有要,他就一直放在最贴近胸口的地方。 这件事死后才抖露出来,好恐怖呀。 原来爱情都这样撕心裂肺吗? 江寻真葬礼上哭得多么伤心呀,好像要哭死过去了。 可他觉得好噁心,怎么这么噁心,脏了这块圣洁的地。 和陆续意有关的都是至上的美好,陆遥亲手打理他的葬礼,他这辈子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出于私心,他把母亲早些年送给他的钟表和陆续意的遗体一起放在棺材盒子里。 这是他的秘密。 可惜他没有来得及和陆续意说。他想说他的母亲并不是陆立包养的情人。 他们认错人了。那块钟錶上的男人并不是陆立。 那是一位多英俊潇洒的男人,陆立如何能与他相提并论。 可陆遥没有说,他将错就错,他沉醉于陆续意的关心和照料。他缺爱,渴望爱,也渴望陆续意这样一位顶好的哥哥。 陆遥贪恋这份关心,演变成了爱。 爱情,不能发生在兄弟之间。 于是他又给爱换了个说法。 以亲情的名义。 他们是一辈子的兄弟,不是说好了吗?为什么要抛下他一个人死去,太自私了。 陆遥想,自己一定一定要重新追上他,追上陆续意的影子,那个叫陆今意的男人,是他,一定是他。 只能是他。 陆遥追人的方法很低俗。 他出现在陆续意的家门口,一日一日来,带各种花,玫瑰花,紫罗兰,牡丹,月桂,什么香带什么,什么昂贵带什么,这些花很新鲜美丽,和他幻想的爱情一样。 陆续意会在早晨出门倒垃圾时将花带进去,他看上去不忍心,不忍心鲜花遭遇不测,他把花带进去,养在阳台。 阳台上都是他种的花。 陆遥感到心情愉悦,他送出的花很漂亮,他精挑细选过的,也昂贵,他把爱比作花全都送出去。 他送了许多许多花,可惜没有向日葵。 陆遥不喜欢向日葵,看见它就好像看见了江寻真。 江寻真是魔鬼,陆遥恨透了他。 他乐此不疲送花,宣誓自己对爱的理解,是持之以恆的感动。 直到陆续意主动找上门。 他的脸色看起来很虚弱,发白,陆遥看着他的眼睛,有些不安,好像又回到从前软弱撒娇的姿态,他喏喏道:「哥哥,你终于要见我了么?」 他还是叫他哥哥。这个称唿稀奇,陆遥上次叫他还是很小刚到家的时候。 陆续意没有多想,他直入主题:「陆先生,您给我的生活造成了一些困扰。」 陆遥问:「什么困扰。」 陆续意说:「那些花,太多了。我并不喜欢。」 陆遥说:「不喜欢可以扔掉,我能给你找最鲜艷的花送给你。」 陆续意说:「谢谢,我并不需要。如若可以,我希望和您能保持一段距离,您真的认错人了。」 陆续意变得很冷酷,疲惫下的麻木,他在担惊受怕中变得怪异。他只想活着,逃避,与陆逸一起活在一个世外桃源,这很困难吗? 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能选择自己活着的方式,为何他不可以? 说他自私,说他软弱,说他一事无成守不住心爱的人和物,都可以,他又不是大圣人,他为自己活着有那么难吗?他替旁人思考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復返,那是在他有能力的情况下,还要他如何? 第81页 如何如何,他已经一无所有。 陆续意是棵树,借着这棵大树下乘凉的人那么多,他自己呢,死去也有养分供他们汲取。 爱,情,恨,关他屁事。 他此生活着,为自己和陆逸做打算,已经足够了。 他上辈子留下的爱和恨,刻苦铭心。 他又看向陆遥,他看着他长大,他对他倾注的感情不亚于任何一位亲人,他的声音復又软下去,轻声道:「您认错人了。」 他再次强调。语毕,起身离开。咖啡厅里的服务员走上前,说:「先生还要续杯吗?」 陆遥片刻后露出一个笑:「不续了。」 陆逸高考完回家抱着陆续意,脸埋在他的羽绒服里,汲取他身上的温度和香气,闷闷得说:「哥哥,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陆续意包饺子,手上粘上面粉,他想了想,说:「会的。」 陆逸眼睛弯弯,他回家开始放飞自我,放下在学校里的冰冷面具,对着陆续意撒娇:「那可以亲我一下么?我听朋友说哥哥都会亲弟弟,作为奖励。」 陆续意停下手上动作,说:「亲在哪?」 陆逸低头,露出自己光滑的额头,说:「亲在这,哥哥,你亲一下,我去学校里炫耀。」 高中毕业后的陆逸越长越高,俨然比陆续意高出大半个头,陆续意要踮起脚才能亲在他的额头。 陆续意说:「你蹲下来,弯下腰,我才能亲到。」 陆逸把脑袋搁在陆续意的肩上,说:「现在可以吗?」 他刻意把唿吸打在陆续意的脸上,他们气息交织:「亲亲我吧,哥哥。」 陆续意无端想起他从前养的那只猫,遇见熟人回了露出肚子上的肉,陆续意忍俊不禁,低头,留下一个吻。 很湿润的吻。 象徵余生。 陆续意吻下去的时候,陆逸抬起头,他的额头变成了嘴唇,陆续意这个吻印上去,气息交织,难捨难分。 「好甜啊。」 陆逸亲完后,抵着他的耳朵说,脸红彤彤的,「哥哥,你刚吃过草莓吗?」 第42章 陆听寒 陆听寒在剧组快要解散的时候被人送了一块蛋糕。 送他蛋糕的人没有露面,蛋糕放下就走了,什么话也没说。 陆听寒的生日还有两天,他想不到谁会给他送蛋糕。 但这也不是坏事,他对蛋糕的理解很深刻,只有关心他的人才能记住这天。 他没对媒体袒露自己的生日,料想如果那天真的发生,会有数不清的祝福送给他。 他不要太多的祝福,祝福多了反而显得廉价,或许以后还会有路人看见,顺便道一句生日快乐。 陆听寒不想如此,他的生日要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送给他,给他关心和爱的,只有陆续意。 陆听寒至今也无法明晰自己对他究竟是何种情感。 是爱,又或者不是,他对陆续意的感情很矛盾,夹杂着思恋和痛楚,他很少独自回想起这段童年经歷。 陆续意带给他的影响太深,他摆脱不了。 黎一把蛋糕摆在他的面前,说:「老大,你别吃这个蛋糕啦,我们去定个高档点的,我听说最近新闻里有那种私生饭会在吃的里面放针呢,老大,老大……?」 黎一叫他的名字,陆听寒不在意。他的思绪飘得很快。 到了无法遏制的地步,他想起自己度过的与陆续意一起的美好的生日。 他掀开蛋糕盒子,看见里面冰雪可爱的雪娃娃。 好可爱,脸上还涂了红晕,鼻子是小巧的胡萝蔔,立在上面,一点也不像会融化的样子。 陆听寒想,除了陆续意,大概再没有谁能给他送这样可爱的娃娃啦。 他怀念的过往,隐晦的思恋,随着陆续意的死沉寂了许多年,如今,总算重新找回了点心脏跳动的喜悦。 他用勺子挖了一勺,小雪人的肚子被他挖空,他用干燥的唇和雪人亲密接触,亲在它的肚皮上,雪人有股香草奶油味,好甜,他最喜欢吃这种甜品。 黎一开车把他送回家,家里居然没有一个人。 他想了想,自己明明给他们发了信息,却一个人都没回来,他的生日如此冷清。 他把蛋糕拿出来,心里的落寞又瞬间消散了。 陆听寒想,还有人记得自己的生日。 他在这样孤寂的夜晚吃完了整个蛋糕,第二天拉肚子,黎一站在厕所门口愁眉苦脸:「老大,就等你一个啦!」 陆听寒说,「马上,马上。」 他在厕所里哭。 水声掩盖他的痛苦。 可他不知道痛苦从何而来。 陆听寒知道,从此往后还会有人爱他,很多很多人。或许是折服于他的才华,或许是爱上他的容貌,只是再不会有人爱他残破的身躯和一颗脆弱的心。 送他蛋糕的人为何不出现。 怕他伤心还是难过? 为何不敢出现领取这片好心。 陆听寒认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梦境是真实存在的。蛋糕是甜的,鲜活存在的,只是那个人,记忆里的人活着,又为何不来找他。 他日復一日等,等待如此漫长,他长到二十几岁是上天给他的恩惠,他早该在十几岁就死去了。他熬了下来,用陆续意给他送来的昂贵的药物和医疗技术。 可陆续意死了,陆听寒曾一度以为是自己夺取了他的生命。 第82页 源源不断的生命要是能送给陆续意续命,那又有何不可呢? 可是没有。 陆听寒死不掉,也不能死。 他发了疯一样糟蹋自己的身体,得到心灵的愉悦和摧残的身体。 他演的第一部戏,已经忘记了名字。 第一幕,他淋了一场雨,很大的雨,他借着那场雨哭得很伤心。 可没人看见他的眼泪,他对着戏里将他抛弃的夫妻撕心裂肺:「为什么要抛下我?」 他的潜台词是,为何,为何要抛下我,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奔向死亡? 他又说:「我绝不会原谅你们!」 我原谅,只有你还能出现。 他没有得偿所愿。 陆听寒拍完戏后消弭了一段时间,重新回到舞台上,是首映礼。他和季欢站在一起接受台下人的敬佩的目光。 陆听寒被闪光灯拍得刺眼,眼泪一滴滴往下流,他看见观众席最角落处坐了两个人。 一高一矮,矮的那个消瘦到不成样子。 他觉得眼熟,一直盯着他看。 电影开场,他坐在第一排,余光却一直向后移动。 他的眼珠子是浅色的,像珍珠,他借着晶莹剔透的珍珠看见了一个人,他朝思暮想的人。 他一般叫他爸爸,偶尔叫他人贩子,那都是开玩笑。 陆听寒看见他的脸,与他的梦相重合。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相似的面孔吗? 他不知道。他颓废得倒下去。 瘫在座位上,成了一摊泥。 不,不是他。陆续意不会让自己如此伤心,他若活着,定是第一个来找他。 他如此疼爱他。 不是他,绝无可能是他。 黎一问陆听寒刚刚那个笑容是什么意思,电影正放到重生那段,画面里的男主角对着面容相似的爱人痛不欲生得哭,陆听寒勾起唇角,笑得天真又烂漫。 「这是一个崭新的人生,对他而言,不是吗?」 第43章 向日葵 陆续意最近接到许多单子,是关于向日葵的。 买家没有什么话说,只是日復一日让他寄花,送到一个墓地里,陆续意觉得怪异,却也无话可说,他要赚钱只能照做,即使这比买卖看起来并不吉利。 买家买了几次,终于发了一条评价。 「花开得很美。」 废话嘛,哪个花开得不美? 陆续意觉得这人多半是没话找话说,把评论给陆逸看,陆逸追他追了两三年,高考结束那次他亲了他,陆续意整整三个月没和他说话。陆逸从那时起变得格外听话,什么事儿都和他讲,顺着他性子摸。陆逸看了一会,低头笑道,「我去查一下。」 陆逸大学期间自己开了一家公司,大学没毕业已经有了些成绩。 他们在一起是在陆逸二十岁生日。 他们去看初雪。雪下得好大,覆盖整片大地。 陆逸喜欢他,和他讲,自己如何如何对他好,陆续意多么无情,一点也没回应他的爱。 陆续意说:「我们是兄弟。」 陆逸说:「兄弟也能亲亲吗?」他眨着眼睛,装作楚楚可怜。 陆续意觉得他脑子有病:「你说的,亲额头,我亲了。」 「可是亲到嘴了,你要负责。」 「是你自己抬起头的。」 「可是碰到了,我的初吻,哥哥,你要负责。」 陆续意头疼:「停,不要再叫我哥哥了,听着好怪。」 他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因为意外亲了下嘴,搞得好像不伦之恋一样。 陆逸笑得脸红彤彤:「那哥哥,你承认了么?」 「承认什么?」 「哥哥,我喜欢你。」 陆续意说:「我也喜欢你。」 「兄弟之间的爱,我都懂,别乱想,小孩子家家天天在琢磨什么?」 陆逸把脸俯进陆续意的脖子,水汽打在上面,起了一层雾,雾气好暧昧,他把吻留在里面。 他说:「我爱你,我亲你,哥哥,你能答应永远不要离开我么?」 陆续意要回答,没有来得及开口,他被陆逸这崽子压在身下,沙发凹陷,他无法起身,只得任由他凑在他眼前,小狗一样舔舐。 陆续意心一软,说:「好吧。」 但他附带了一个条件:「起来,不要再咬我了。」 陆逸当了真。 陆逸亲他,是很斯文得亲,他们唇齿相依时,陆逸还在诉说情话:「哥哥,抱紧我。」 他很会折磨人,陆续意不抱他,就使坏得挠他痒,在腰处,陆续意扭动身体,笑得好憋屈。 他只得抱紧他,道:「轻一点。」 没有轻,陆逸是个小狼崽,不懂节制,疯了一样折腾他。 「哥哥身上怎么这么多草莓?」陆逸惊讶道,「是谁咬的,哥哥出轨了吗?怎么还发红,这么多……」 陆续意有气无力:「小兔崽子。」 陆逸笑着应道:「嗯,是哥哥养的小兔崽子。」 一夜无话。 陆续意第二天又去看评论,那位怪异的买家评论下又追加了一条:「他会看见吗?」 有头无尾。 陆续意盯着这人头像看了会,是个男孩,看起来还小,旁边站了个小女孩,躲在他身后。两人的身高一样高,衣服也一样是蓬蓬裙。看着好像一对双胞胎。照片拍得模煳,陆续看不清照片上的人脸。只是觉得眼熟,也无从辨认。 第83页 他只粗略看过这条消息,往下一拉,又看见一条评论。 「吃了会长草莓吗?谢谢买家qaq」 陆续意回头,看见陆逸笑得格外灿烂,一拥而上,重新将他压在身下。 陆逸早起第一句问好,清晨第一阵风吹来,陆续意感到耳尖发烫。 「我爱你。」 他咬着陆续意耳朵说,「哥哥,永远不要离开我,即使是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