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二怎么又黑化了》 第1页 [穿越重生] 《男二怎么又黑化了》作者:浇酒【完结】 文案: 男女主美满快乐生活在一起,痴情温柔的男二也终于有一笔带过的幸福结局,读者心满意足,深感慰藉 但,如果男二忽然变成了心狠手辣的疯批,甚至想把男女主弄死呢? 声称完全还原小说的改编游戏人物极度崩坏ooc,评论下原着党一片骂声,骂得游戏停服,紧急维修 排查之后,发现一切都是在宋舟做完小说前传攻略任务之后出现的问题,人设崩坏的男二是「引美强惨男二走正道」分部门员工宋舟的任务对象之一。 这属于任务遗留问题造成的游戏程序bug,需要宋舟回到游戏中自己解决。 宋舟:问题来了,我攻略过几百号人物,不是每一个都记得住的 *** 宋舟谆谆教导:善良,温柔,好好走剧情可以吧 男二听话点头 任务顺利完成,宋舟心满意足:那我可以回去了 男二(再次疯批):你试试 高亮:非快穿文,男主三观=以女主为准 内容标籤: 系统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舟,蔺浮庭 ┃ 配角: ┃ 其它:看见预收栏了吗,请放肆宠爱他们吧 一句话简介:打工人自述:我那不走正道的男二 立意:人之性也,善恶混,守正坚持方是正道。 第1章 旧重逢(一) 看见那片池塘了吗?她攻…… 女子贴着马车壁,屈腿坐着,样貌浓稠艷丽,即便眼睛紧闭,依旧媚意斜生。宽大的衣袖露出半截白雪般的皓腕,上面有一道才凝血的刀痕。葱白指尖无力下垂,毫无生气。 马车辘辘,不知在往何处行。忽然颠簸了一下,女子的身子也随着一颤,指尖微动。 小声地哼出一声,她抬起手揉着后颈,尖俏的下巴微扬,露出衣领交掩下白皙细嫩的脖颈。 宋舟摸了摸身上的衣料,看起来是一身嫁衣,不过不像是寻常新娘穿的大红色,而是粉色,通常是属于妾室的规格。即使是妾,看样子也不怎么招人待见,衣料很粗糙,喜服上没有一点花纹,连针脚也显得尤为蹩脚,像是临时赶工出来的,一点看不出要嫁人的用心。 手腕上的痛意后知后觉地传出来,宋舟轻轻嘶了一声,暗骂倒霉。 这个时代有人想穿书都不是异想天开的事。不同于在屏幕前做攻略玩家,商人开发出虚拟的世界,以小说为蓝本,通过相关设备,能沉浸式体验进入小说系统攻略角色的快感。 随之衍生的就是程序测试员,也称游戏脚本。 任何一个小说系统的资料库都太过庞大,每一个小说世界都构建得近乎完整,与攻略角色的发展更是有千万种可能。在一个小说虚拟世界进入平台前,需要程序测试员先进入虚拟世界进行调试,宋舟就是这样的角色。 公司给所有的攻略游戏分门别类,宋舟所在部门是「引美强惨男二走正道」,将陷入黑暗有可能误入歧途的男二拉入正轨。入职至今,宋舟未尝败绩。但是不久前上司告诉她,她曾经攻略过的某个男二忽然黑化,性情大变,导致后续剧情崩溃,影响到了其他部门的正常工作。 就算攻略游戏的发展变化有千万种,前提也要世界框架不崩。程序组说要修復这个虚拟框架只有一个办法,先把原小说世界復原。宋舟如果不能及时修补剧情,将要面对巨额赔款。 现在,她为了再把小树苗掰回来,不得不穿成小县官的女儿,一个被卖女求荣的父亲打包送到晋南王府做小妾的女子。 马车停下,帘子被掀开,刺眼的光芒登时将昏暗的马车内室照得通亮。宋舟抬手遮住脸,眯着眼睛还来不及适应光线,就被人粗暴地拽下马车。 一个趔趄,手被重重甩在车辙上,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白皙的皮肤上泛起大片红痕。 将她扯下来的侍卫与驾车之人对视一眼,心中满是疑惑。姓宋的县官将他女儿送上马车时,他们瞥见一眼,也就是个普通好看的女子,怎么现下分明还是同一张脸,却如此妍艷娇媚。 驾车的车夫色胆横生,难忍地咽了口唾沫,想要去摸宋舟的手,被侍卫用剑柄狠狠打开。 「你不要命了,这是送给王爷的女人!」 车夫忆起晋南王残暴毫无人性的手段,腿脚忍不住打了个颤,但瞧见宋舟娇媚的脸蛋,仍旧不死心,「可这么一个美人,落到王爷手上也太可惜了。」 「那你这条贱命死在王爷手上可不可惜?」侍卫嘲讽了他一句,拽着因「害怕」而愣在原地、面色苍白的宋舟跨过拱门。 宋舟捂着手不动声色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现在是夜晚,整座府邸点满了灯笼,却依旧透着阴暗死寂。来往的人不多,每个人都低着头,无人交流。 侍卫将她带到一间屋子后不发一言便离开了,行动如同行尸走肉,不带一丝停留。 房间再普通不过,一张床一张桌子与一件衣柜,清冷单调不带人气,不像一间用来迎亲的房间。 她的到来看起来并没有让男二在意。 估计人走远了,宋舟才试探着推门。门没有上锁,屋外走廊也没有人。 宋舟听说给自己完美的职业生涯画上败笔的人是晋南王蔺浮庭,至于为什么是听说—— 第2页 看见那片池塘了吗?她攻略过的角色比池塘里的鱼都多,渔夫钓过千万条鱼,没听说有对一条鱼印象深刻的。 按原书走向,蔺浮庭应该是一位翩翩公子、温雅儒将,后期会成为男主的得力干将,帮助男主登上皇位,接着辅佐其成为一代明君。只是蔺浮庭某日忽然性情大变,变得阴郁可怖、阴晴不定。 据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心上硃砂痣的早逝。 也就是因为她,这该死的、万恶的红颜祸水。 面前的走廊光明通亮。宋舟顺着走廊往前走,走廊尽头是一片牡丹园。 荆棘篱笆旁,有一名白衣男子。 红光白衣,这是在晚上,就算灯火通明,此情此景也很吓人。 宋舟吓得腿一软,及时扶住走廊栏杆,才勉强撑起身子。 其实她胆子大得很,天不怕地不怕,可唯独怕一些虚虚实实、不知真假的东西。 说白了就是怕鬼。 这和其他东西都无关,再相信科学她也怕鬼。 前方的鬼听到动静,转过身。 宋舟跌坐在木质台阶上,隔着重重光影看清了那张脸。 看着十分年轻,是个少年。一袭白衣,眼尾妖冶地往上勾,左眼眼下有一颗殷红的泪痣,眼睛却出奇的干净,灿烂单纯,像藏着永生不遇的星海。 一种干净的媚态。 太过干净,干净得能让人放下戒心。 宋舟心底的害怕减轻了不少,试探着扬高声音,「你是人……还是鬼啊?」 少年似乎是怔愣了一下,犹豫着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像是怕惊吓到谁,止步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 宋舟仰着头,清晰地看见眼前人一瞬间眼眶泛红,连泪痣也透出无限的可怜与委屈。 虽然也不认识他,自己也什么都没干,宋舟就是觉得自己有罪,罪过大了,真不是个东西。 「是……人吧?」她撑着栏杆颤巍巍地站起身,没确认对方身份之前,就算下意识心软,也还是警惕地与他保持距离。 「你……过来。」少年的声音晦涩艰难,像是在压抑某种难耐的、即将爆发的情绪。 宋舟觉得自己魔怔了,明明没打算过去,却慢慢挪到他面前,觑着他的神情,担忧开口,「你没事吧?」 荧荧灯光下,少年的一双眼睛极黑,湿漉漉的,越发显得眼眶绯红。 见他不说话,宋舟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是不是受谁欺负了?」 手腕蓦地被他抓住。 那只手掌在这个寒春里都冰得格外惊人,握着宋舟的手腕,掌心贴着手腕上的血管,连里面涌动的血液都仿佛冷滞下来,冰得她也忍不住发抖。 宋舟被他出乎意料的动作吓了一大跳,说:「你……」 一个「你」字的后半截音都没咬完,就被他带进怀里。 她被眼前这个根本不认识的少年抱了。 两臂收得很紧,像要把她用力融进自己的骨血里,勒得她快要窒息。 一边试图挣脱他,宋舟一边想,完了,她好像把攻略对象给绿了,就在到这里的第一天。 「咳,那个——」宋舟用力掰着少年的手臂,试图给自己挣扎出一点唿吸的空间,「弟弟,你别怕啊,姐姐在呢。」犹豫一下,又补充一句,「只要不是鬼,姐姐都能保护你。」 抱她的人听完这句话,明显愣了一下。 「姐姐?」少年的声音还有一点抖,连姐姐两个字都像拼命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半松开手臂,他施加在宋舟身上的禁锢松了不少,弯下腰与宋舟额头相抵。 宋舟就这样半是强迫的和少年对上眼。近到眨眼的时候,两人的眼睫都快要相碰。 越近,越觉得他的眼睛有魔力,像要将她拉到他的世界,与他共沉沦。 努力避开他直白的目光,宋舟脑子转得很快。看他的长相打扮,应该是这座王府里主子级别的人物。她记得书上写男二蔺浮庭有一个远房堂弟,算是男二的兄弟,也算是男二的属下,在王府的身份地位只低蔺浮庭一头。 ——叫蔺外,名字显得很多余,人设也是废话连篇。 可能这个少年就是蔺外。但蔺外的举止看起来很像是以前暗恋她。 想到这里,宋舟手一抖,不当心蹭过少年束着白玉腰带的腰。 宋舟尽量动作轻缓地从「蔺外」的怀抱里挣出一拳的距离。 来之前也没人告诉她这是个狗血三角恋的剧本啊。 她没有关于以前的记忆,也没办法自证身份。不自爆才最安全。 「你别这样,不合适。」宋舟一脸认真。按设定,她是蔺外的嫂子,叔嫂抱在一起,那是要出大事的。 少年的眼神一点一点暗下,逼着宋舟往后倒退几步,紧接着后腰撞上木扶手。 前面是白衣俊秀的少年,身后是红漆掉落的栏杆。宋舟夹在中间,避无可避。 「哪里不合——」少年的话说到一半,从黑暗里又冒出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兄长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怎么每次去的牡丹园都不一样,害得我好一顿找,夜里寒湿露重,你穿那么少万一染了风寒就不好了,身体再好也架不住你这么霍霍,听说今日府里又送来了一个女人,不知道安排到哪个地方去了,兄长你看要怎么处置,是杀了还是直接给她扔到外面自生自灭,要不扔了吧,毕竟见血不吉利是不是……」 第3页 宋舟半仰着身体,听见那个声音炮弹一样突突突突直往外蹦话,啰嗦得她心烦。 声音戛然而止,缓和不到两秒,接着以更快的语速和更高亢的声调激动起来,「兄长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抱着一个女人了,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男人靠不住,还说什么海枯石烂天地不老情难绝,这才多久,才五年,五年都没到,你这也变心的太快了,我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人能把你迷得变心……」 宋舟闭上眼才能忍住不打断他的话,忽然胳膊被一拽,那个人的声音一下失真,「仙女姐姐?」 被这个称唿吓得一愣,宋舟睁眼,看见一张稚嫩又明亮的脸。这也是一个小少年,一样的白色衣袍,抓着她的手臂,圆圆的眼睛瞪到不可置信的程度。 还没来得及判断他又是谁,宋舟又被人拽到身边。 她现在怀疑自己认错人了。豌豆射手一样的嘴,恐怕这才是书中的蔺外,而被蔺外称为兄长的少年…… 怕是不能称之为少年。 第2章 旧重逢(二) 梦到了从不肯入他梦的人…… 蔺外的兄长,本书的男二,也是成为宋舟职业生涯中唯一一次败笔的攻略对象——蔺浮庭。 在宋舟的印象里,黑化的男二,不说有黑化眼影和阴鸷的表情,至少要穿上黑衣服代表一下性格。绝对不是一见到她就委屈得像被抛弃的小狗一样,可怜巴巴,让人心疼。 何况眼前人干净得脆弱,怀抱都是冷的,像身体里有终年化不开的积雪。 从头到脚没有一点蛛丝马迹能与黑化两个字关联起来。 蔺外看到宋舟的第一眼,一下愣住,不到两息的时间,又迅速将蔺浮庭和宋舟隔开,「不对,不可能是仙女姐姐,兄长你清醒一点。」 他的隔开没能成功。蔺浮庭长臂越过稍矮一些的蔺外,又将还没能理清关系的宋舟拉到身边,以一种宋舟轻易逃脱不了的姿势,将她死死扣在怀里。 「兄长你煳涂了,仙女姐姐早死了,这不是她。」蔺外见劝蔺浮庭不动,将目光重新放在宋舟身上审视。 没有剧本也没有前情提要,宋舟不太明白现在的状况,但大概能明白这两个人现在正因为她的真实身份产生了分歧。 「你究竟是谁,为何与仙女姐姐长得如此相似,来晋南王府又有何目的,到底是谁派你来的?」蔺外一连问她好几个问题。宋舟还没说一个字,先被他打上了别有居心的烙印。 这种情况其实有一点尴尬,毕竟宋舟还被蔺浮庭抱着。她没有心思全部回答,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我叫宋舟。」 话音刚落,抱她的人手臂立刻一松,将她用力推开。 宋舟被重重撞在栏杆上,腰上一痛,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看着瞬间变脸的蔺浮庭。 那张脸上一时间布满阴霾,墨黑的瞳孔蕴着电闪雷鸣,盯着她,仿佛盯着仇人。 宋舟揉着腰,不明白是什么惹得蔺浮庭忽然翻脸。 「是谁派你来的。」蔺浮庭的语气很冷。干净与无辜荡然无存,从温顺的大狗陡然变成恶狼。 宋舟没办法,只好帮原身做了一遍自我介绍。 原书里并没有宋舟这个人物。作者秉持着男二是属于大家的原则,在男二蔺浮庭一生之中,女主占据了他大半的生命,到最后,像是为了求一个完美,才两句描绘了他遇见了一个适合做他王妃的姑娘,当然,为了突出女主是挚爱,最后那个姑娘也仅仅是适合做一个王妃。 宋舟现在这个情况属于剧情魔改之后带资进组的女n号,已经脱离了原文框架。 蔺浮庭转而看向管理王府上下的蔺外。 「我方才便想同兄长说,福源县的县官宋浩把他女儿送来王府,今天刚到,只是我从书房寻你没寻到又去你寝房外的牡丹园去寻你,还去了后花园,后院的牡丹园,还有……」 冷淡的余光如芒在背,蔺外识趣闭嘴,化繁为简,「她并未撒谎。」 穿书之前宋舟特意了解过原剧情,按照原剧情赋予男二的性格,他应该是个温润谦逊的人,身边有一个话痨亦亲亦友的侍卫,并不突兀,反倒将男二的形象树立得更具象。不过现在男二的性情大变,蔺外这么多废话居然还能活着在这里出气,是一个很值得深究的问题。 蔺浮庭復又看向宋舟,满是戾气,又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恋慕。自然,那份恋慕显然不是给眼前这个「宋舟」的。 蔺外很有眼色。他对宋舟的感观本就恶劣至极,仿佛在看一只拙劣的赝品,觉得那是对真品的一种侮辱。见兄长同样不喜,手立刻搭在剑上,虎口卡住剑鞘往上一提,露出半截剑身,「兄长,杀了吧。」 宋舟立刻抱住脑袋往地上一蹲,拼命唿叫系统。 脑海中有一道机械音响起——系统00…… 最后一个零字像没了气,偃下去,不再有动静。 宋舟试了三次,毫无反应,没有时间再试第四次,因为蔺外的剑已经架上她的脖子。 她终于要开场即杀青了吗? 宋舟一个激灵,扭头往外一撇,避开剑锋,一头扑向蔺浮庭,抱住他的腿,闭上眼睛大喊:「不能杀我!」 没见过这么勇敢的人,蔺浮庭和蔺外都是一愣。整个晋南都知道,死在蔺外手里,还能有个痛快,落到蔺浮庭手里,只有生不如死的份。 第4页 没有防备,蔺浮庭居然被她撞得一趔趄,低头看着她,脸上的震惊之色没来得及藏起来。 「为何不能杀你?」还是蔺外先回过神问她。 宋舟脑子转得很快,「因为我认识她。」 「她是谁?」她没头没脑一句话让蔺外理解不了。 从刚才蔺外的话和蔺浮庭的反应来看,蔺外嘴里的「仙女姐姐」应该就是她自己。 「你说的那个仙女姐姐。」 话音刚落,她立刻被人拎着后衣领提起来,脚尖堪堪离地,被衣领勒得仰起头,这样才能与蔺浮庭对视。 「你认识她?」蔺浮庭的眼里乍然迸出无边光华。 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总是会紧紧攥住不肯撒手。 这样的动作让宋舟有些喘不过气,她只好扯着衣襟,试图能松快一点,费劲地点头,「认识。」 「兄长你别听她胡说,仙女姐姐说了,她在这世上除你以外,再没有认识过别人,仙女姐姐在的时候她才多大,怎么可能见过仙女姐姐,一定是在骗你,我就说了这凡间的女人没一个是好东西,都别有用心,居心叵测……」 宋舟扭头瞪他。 这一眼与仙女姐姐十足像,蔺外下意识就噤了声。 宋舟回过头试图掰开提着她的那只手。 那手随之一松,宋舟软在地上。 蔺浮庭居高临下,背着红色光影,面容在阴翳之下模煳不清。 宋舟捂着脖子用力唿吸几口,才说:「她和我长得一样是不是?」 「她是独一无二的。」蔺浮庭的声音也镀上一层阴翳。 「是我,我有幸和她长得有几分相像。」宋舟立刻识相改口。 蔺外在她那一瞪里刚缓过劲,抬高声音嚷嚷,「到晋南王府的哪一个不是和仙女姐姐长得像的。」 宋舟睁眼说瞎话,「我梦见过她,就在刚才。」电光火石之间,她福至心灵,高举起原主割腕自杀的那只手腕,「你看,就在刚刚,我想寻短见,结果梦见她了。她说我是她的有缘人,我不能死,我要帮她做一件事。」 这样的割口明摆着必死无疑,宋舟也不怕他们起疑心。都这样了她还活着本来就足够扯淡,对比之下说她梦见了仙女姐姐也就显得不那么离谱了。 蔺浮庭将信将疑俯身,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丝毫不怜香惜玉,甚至为了看清伤口深浅,还将指甲往里刺。 原本已经止住血的手腕一时鲜血横流,顺着她的手腕没入半落的粉袖。 疼得宋舟直冒泪花。 「疼!」 宋舟死命缩手。 看清那是一道足以致命的割口,蔺浮庭也很快松手,但心情并没有好起来。 「为何她会见你。」蔺浮庭皱着眉头喃喃。 不是找宋舟要回答。 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随便一个陌生人都能梦见她,可她却从未入过他的梦。 这么些年,前尘往事,往后念想,那些相干的,不相干的,他都一一梦过,唯独只她,从未入梦。 谁都能梦见她,只有他,梦里连她的影子都没有。 这道伤口的确很有说服力,蔺外半信半疑,「仙女姐姐让你帮她做什么事?」 「她让我转告王爷,一定要做个好人。」宋舟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她的表情摆得很认真,一副「那可是神仙在梦里嘱咐我的事,我一定要认真去办」的样子。 让人觉得她在睁眼说瞎话,但也挑不出一丝假来。 蔺浮庭定定站着,黑润润的眼睛忽然流出几分委屈之色,「她凭什么让我做个好人。」 蔺外知道兄长待仙女姐姐的感情,常常会因此而情绪失控,辨不清是非。他身为局外人,脑子更清楚,对宋舟的话依旧持怀疑态度,「为何仙女姐姐不和我说,要和你说?」 宋舟去摸手臂,摸出一手的血,龇牙咧嘴没好气,「你方才也想杀我,和你说有用吗?」 蔺外一噎,气得直跳脚,蹦起来就要骂人,被蔺浮庭抬手拦住。 他半蹲在宋舟面前,手指顺着她的脸颊,一路滑至她的后颈。粗粝的指腹所到之处,宋舟忍不住起鸡皮疙瘩。这动作极尽暧昧,蔺浮庭做起来却阴气森森。 「你最好不是在骗本王,」食指在她的后颈突出的骨头上一按,逼迫着她身子向前,蔺浮庭顺势贴住她的耳朵,「本王可以留着你。」 宋舟闻言,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他继续道:「但你往后,最好日日都梦见她,若是哪日不曾梦见,那就是她不想救你,你也是时候该死了。」 宋舟觉得像有一根冰锥,直直插进她的天灵盖,寒气直通四肢百骸。 她想起天方夜谭里面的那个嫁给蓝鬍子国王的女人,女人要不停地讲故事,让国王不捨得杀她。现在她也要给蔺浮庭不停地编故事,不同的是,按蔺浮庭对原本的她的疯狂,在她没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时,想让他再次爱上她的机会也微乎其微。所以一旦编不出故事,她必然会被蔺浮庭杀死。 「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主要我,经常失眠。」宋舟苦着脸,打算和他讨价还价。 蔺浮庭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取出帕子,仔仔细细,又万分嫌恶地将碰过她的手擦干净,随手将帕子扔到地上。眼中清明,无害天真,满怀期待,「她不想救你,本王就杀你。」 第5页 第3章 旧重逢(三) 怕鬼啊 蔺浮庭背过身,吩咐道:「蔺外,将她送入本王院子里的厢房。」 「兄长,这恐怕不合适吧,她这什么身份,你看看她那寒酸的歪瓜裂枣的样……气质,和仙女姐姐的头髮丝儿比都不配,你不能因为她长得像就被她迷惑了,她不是仙女姐姐,谁知道她是不是居心叵测,万一和你住在一起,指不定会出什么事情……」蔺外一激动,又叭叭叭往外直蹦话。 蔺浮庭神色一冷,「再废话,你姐姐也保不住你。」 蔺外一咬唇,把说了半截的话吞进肚子里。过去,将受的气全部撒在宋舟身上,踢她一脚,「起来。」 宋舟爬起来,决定忍忍这个小屁孩。 一路上,宋舟又尝试召唤系统,还是没有成功。沉浸自己的世界太久,等回过神,已经站在了蔺浮庭的院子前。 「兄长,我带她过去?」蔺外问。 蔺浮庭摇头,朝卧房走去,「本王还有事问她。」 不期然,宋舟又受到蔺外的白眼。她佯装没看见,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紧随蔺浮庭的脚步。 门吱呀一声打开,宋舟接着往前走,才迈开一步,撞上蔺浮庭笔挺的后背。 寒光闪过她的眼睛,蔺外疾步上前,她探头时,剑锋刚好挑开床帐里的被子。被子底下可见一副赤/裸的躯体,是个姑娘。 蔺外立刻扭头捂住眼睛,蔺浮庭早在床帐挑开的那一刻便背过身,不但不脸红,甚至隐隐露出刚刚想杀宋舟时的表情。 整间屋子里,只有宋舟敢大胆地伸着脖子看床上的姑娘。 那是个生得怪招人怜惜的姑娘,宋舟甚至觉得她的脸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大约没料到今天还有外人,床上的姑娘翻身抓住被子捂好胸口,一双含水秋瞳又惊又羞。 她的目光越过一脸通红的蔺外,直直看向蔺浮庭,声音娇弱,「王爷……」 宋舟下意识抬头看蔺浮庭,后者已经在酝酿一场风暴。 「王你奶奶个腿儿,你快点把衣服穿上,不知羞耻!伤风败俗!水性杨花!恬不知耻……」蔺外把剑握紧,闭着眼睛,从脖子到耳朵红了个干净,语速比刚刚还要快上一倍,显然是急了。看起来比床上那位还要害羞。 蔺浮庭的眸光落在踮起脚努力看热闹的宋舟身上,不悦更甚。拧眉道:「去,让她穿衣服。」 这兄弟两个意外的很纯情。 那边蔺外也记起这屋里还有个女的,捂着眼睛的手还没放开,高声喊她,「那个叫什么送饭的,快过来捆住她!」 「……我叫宋舟。」 「谁管你送的是粥还是饭,快点!」蔺外松开剑,不停朝她招手。 宋舟刚走出一步,床上的女子好似才看见她,脸上露出惊恐之色,也顾不得什么被子衣服,跌跌撞撞地摔下床,手脚并用爬向蔺浮庭,「奴家倾慕王爷许久,只愿能常伴王爷左右,哪怕不要名分,只要王爷肯要了奴家。」 没了遮挡,宋舟清晰地看见她的身材,心想难怪敢爬床,到底是有资本,底气足。可惜蔺浮庭一眼都不看,再曼妙的身材也是白搭。 宋舟到处找了找,才发现这姑娘为了给蔺浮庭一个惊喜,把自己的衣服都藏进了被子底下。她爬上床把衣服拽出来,一件一件理好,从里到外开始把衣服递给那姑娘。 那姑娘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一把推开她。 对着蔺浮庭柔弱不堪,推她的力气倒挺大。 「王爷,奴家对您是真心的,奴家只想常伴您左右!」 「还不赶快!」蔺浮庭冷声喝道。 宋舟气的摔衣服。 把其他衣服都扔了,只拿着最严实的外衣,一把把那姑娘摁在地上。 「你想做什么!快放开我!」姑娘没料到宋舟竟然一上来就用蛮的,花容失色,开始奋力挣扎。 宋舟现在不太想理她,抓过地上的肚兜塞进她嘴里,又用腰带把她的手捆结实,接着把宽大的外衣在她身上裹两圈。 大功告成。 「可以了。」 粉衣的宋舟半蹲在被绑成粽子的女子身边,在给女子身上的两条袖子打结。 蔺浮庭愣住,看着宋舟在寂寥月光下模煳了轮廓的侧脸,忽然有些出神。 蔺外已经点起灯,面对一个穿了衣服的女人,他很快恢復如常,甚至无比意外宋舟的手脚麻利。 「兄长,该如何处置?」蔺外已经将剑直指女子的眼睛,只要手抖一下,眼睛就没了。 女子吓得双眼紧闭,在地上挣扎。奈何宋舟打的结很特殊,越挣扎捆得越紧。 「餵狗。」蔺浮庭的眼神甚至都没放在她身上,好像看一眼都会脏眼睛。 蔺外没再多话,提着宋舟绑好的结就往外走。 宋舟心里咯噔一下,「不能喂!」 她来这里就是为了阻止蔺浮庭杀人。要走回原剧情,原男二的温柔仁慈是必要的,胡乱杀人就ooc了。 蔺浮庭微微蹙眉,对她光明正大忤逆他而十分不悦。 「为何不能?」 「您忘了仙女姐姐说过的话吗?您要做个好人。」 「做个好人。」蔺浮庭喃喃重复一遍,唇角上挑,扯出一抹冷笑。陡然弯下腰,扣住宋舟的下巴,逼迫她直视自己,「她凭什么要求本王做个好人,她怎么还敢这么告诉本王。」 第6页 宋舟被他捏的下巴生疼,只敢轻轻地拍拍他的手背安抚他。 这个动作好像真的有奇效,捏在她下巴上的力道果然卸去一大半。宋舟于是更加努力地安抚。 蔺浮庭有点恍惚地想,难道她真的入了眼前人的梦,连她以前用来哄他的招数都教给了别人。 「我只是一个传话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宋舟战战兢兢,表面还是一脸无辜。 蔺浮庭慢条斯理地松开她,语气变得很轻快,恢復了少年气,表情天真,说出口的话却阴恻恻的,「好啊,听她的,本王不杀人。既然如此喜欢爬床,刚好军营最不缺行军床,就让她一张张爬。」 他对宋舟露出一个无辜的笑,「这样可以吗?如果你依旧觉得不妥,本王可以带你一起去看看。」 宋舟咽了咽口水,往后退一步,缩着脖子摇头,「不用了。」 她自己都命悬一线,能让蔺浮庭不杀人就已经很费劲,还想让人全须全尾活着就更难了。更何况那个姑娘并不无辜。 蔺浮庭递了个眼色,蔺外会意,提着挣扎得不比之前剧烈的女子离开。 可见贞洁于这种一心想往上爬的女人,是远没有命重要的。不过到底还是无知,不知道军营里的人不是在秦楼楚馆吟弄风月追求情/趣的恩客,他们下手,只讲究自己尽兴。到了他们床上,离死也就不远了,还未必有做狗食痛快。 宋舟目送蔺外拎着人离开,外面恢復安静。屋角还挂着灯笼,照着两边寥寥的树。 「你去让人将这里打扫干净。」 蔺浮庭看自己床的眼神很嫌恶,顿了顿,「让人换张新床来。」 「哦。」宋舟点点头,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发现事情不对,又转回来。 她一路边想事边跟着走过来,连走过来的路都不记得,更别说还要去找人。 蔺浮庭皱眉,「怎么还不去。」 「我不认识路。」 宋舟挠挠下巴,一脸「你这是在为难我」的表情。 蔺浮庭的脸有一瞬是黑的,但是宋舟低着脑袋,在心里编今晚要做的梦,完全没看见他的表情。 她发间那支廉价的珊瑚髮簪红得刺眼,乌黑滑亮的髮丝环绕,像是迷雾沼泽中一株满不在乎自顾自开得鲜艷的花。和她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却还敢在他面前光明正大地走神。 蔺浮庭沉声:「过来。」 宋舟小跑着过去,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然后听他面无表情地张口吐出三个字,「自己找。」 「……」 这摆明是在戏弄她。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哦。」 半个时辰后,蔺浮庭的耐心几乎消失殆尽,宋舟才重新回来——跟在蔺外身后。 王府的下人动作迅速地将寝房上下打扫一遍,该换的东西全部撤换。 「去哪儿了?」蔺浮庭问。 宋舟低着脑袋,肩膀一颤一颤,细听之下还有细微的抽噎声。 蔺外道:「她跑到了西院,然后自己把自己吓哭了。」 晋南王府的西院废弃已久,从未有人打理,至今仍是荒芜一片。 宋舟漫无目的,黑夜之中随便找了一个方向直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西院。 谁知道再往里走,是一片老坟。疯长的野草盖不住土堆的尖,浑身漆黑的野猫唯有一双眼睛闪着萤光,在坟堆上乱蹿,仿若鬼火。 住着人的晋南王府里,有许多坟。 宋舟吓了一跳想往回跑,转身被藤蔓绊住了脚,摔在地上,也摔破了她那点比泡沫还易碎的勇气。 蔺外把想爬床的女人扔去了城西的军营,回来的时候抄了近路,路过西院,听到有人哭,就把人带了回来。 宋舟的衣服滚了一圈泥,浑身脏兮兮的,白嫩的小臂上还有沙石蹭破的伤。头髮凌乱,那根珊瑚簪子也不知道掉哪儿去了,看着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蔺浮庭啧了一声,「让人将厢房收拾出来给她住。」 「我不住厢房。」一听要一个人睡,宋舟嘴一瘪,急了。 万一她刚刚冒犯过的鬼兄弟姐妹来找她怎么办,打死她也不要一个人睡。 蔺浮庭的表情依旧很冷淡,「你想住在哪里。」 「我就在这里睡一个晚上。」情急之下,宋舟脱口而出,吓得太慌,匆匆忙忙竖起手掌,直打哆嗦地发誓,「就一个晚上,我打地铺。我睡觉很老实的,一点不会乱动,绝对不会吵到你的!」 蔺浮庭眼里浮起凌厉的杀意,「你再说一遍?」 宋舟身子一颤,哇的一声,连话也不说了,放声大哭。 蔺浮庭从前见过不少女子,她们哭起来轻声细气,莺啼婉转,势要哭得楚楚动人。但是宋舟哭起来就像小孩子。小孩子哭的时候好像就是这个样子,不要形象,哭的时候最天不怕地不怕。 她和小孩子之间,也就差一个撒泼打滚。 他从来没见过宋舟这样哭的姑娘。 好像是见过,在他还不是晋南王,甚至还没到晋南王府之前,也有人这么哭。哭起来止不住,声音大得吵人,抓着他的衣服,不管鼻涕眼泪,全部往他身上擦。 「不许哭!」蔺浮庭怒道。 哭声止了一瞬,然后更加大声。 有一个人,她哭的时候不能凶她。一凶她,她就哭得更不讲道理。 第7页 「我害怕……」宋舟哭得话都说不清。她的想像力太丰富了,丰富到看见一片纸钱都能在脑子里续写聊斋志异。这也是她做穿书攻略这么多回,却从来不穿恐怖悬疑和奇幻的原因。 今天看见一大片坟,她再一个人睡,会自己把自己逼疯的。 「兄长,我把她再扔回去吧。」蔺外最烦看人哭,尤其这人还顶着和仙女姐姐一模一样的脸哭成怂包,更让人烦。 刚走近,宋舟哭着一熘烟躲到蔺浮庭身后。 「我害怕,我就住一个晚上,就一个晚上,我保证。」 宋舟哭出了嗝,脏兮兮的手连破皮了都顾不得,在衣服上勉强算干净的地方用力擦了擦,然后抖着手拽住蔺浮庭的袖子。 蔺浮庭低头,目光从她遍布伤痕的小手缓缓移到同样狼狈的脸蛋上。这双明亮的眸子好像有哭不完的眼泪,哭成这样,还有些许傻气。 她似乎真的怕疯了,娇小的身躯挂着显然不合身的衣服,空荡荡的,弱小又无助。 「找个大夫来。」 第4章 旧重逢(四) 在他这里,神佛不渡 「兄长!」蔺外急道。 蔺浮庭神色不变,「立刻去。」 不能忤逆兄长的意思,蔺外只好咬牙忍住,「是。」 「王爷。」白鬍子的大夫拎着药箱颤着两条腿哆嗦着走进来,一到蔺浮庭跟前立刻跪在地上伏下身子。 蔺浮庭没心思看他抖得像筛子似的,指着蹲在他脚边抽抽搭搭打哭嗝的宋舟,不耐烦道:「替她治伤。」 药箱一歪,哐的洒出不少瓶瓶罐罐。 老大夫一直被人拘在晋南王府,这么些年看过不少姑娘裹着一条草蓆被送回本家,这还算是体面的死法,唯独没听说过晋南王府有姑娘能看大夫。 一大把年纪的老头依旧好奇心不减,连连应了两声,跪爬到宋舟面前,恭恭敬敬道:「请姑娘先坐。」 宋舟囫囵抹了两把眼泪,撑着膝盖站起来……站不起来。 「腿麻了。」说话的声音瓮声瓮气,带着哭过后浓重的鼻音。因为理由太过丢脸,甚至是低着脑袋说的。 蔺浮庭淡漠地看她身子轻晃,抬步走到桌边坐下,不打算理会。 老大夫在晋南王府待了有些年头,反应极快,立刻道:「这样也能看,还请姑娘让我看看您的伤。」 宋舟依言伸出一条手臂。 老大夫不敢置信,王府死了多少女子,死相惨烈的比比皆是,眼前这个姑娘的擦伤实在算不了什么,丝毫不致命,看不出哪里值得王爷为此传唤大夫。 等看见割腕的伤口,又是一愣,狠狠吸了一口冷气,「这样的伤口,姑娘居然还能如此康健的活着,实在是奇蹟。」 「我也觉得。」宋舟的声音闷闷的从交叠的手臂缝里传出来。 大的伤口全部包扎清理过后,蔺外一脸不爽地带着老大夫离开。 蔺浮庭起身。 「你要去哪里?」宋舟现在如惊弓之鸟,一点动静都能吓着她。她跪直身子,目光紧紧追逐着他的背影。 蔺浮庭停下来,偏过头,微抬起下巴,下颔线干净凌厉。修长的手指搭在衣襟的盘扣上,眼尾稠艷逼人,唇角勾出锋利的弧度,「沐浴,想一起?」 宋舟默默吞下到嘴边的「离我近吗」,重新缩回去抱着自己的手臂蜷着,「你早点回来。」 蔺浮庭莫名烦躁,手指用力,两颗盘扣应声而开。微敞的领口里,露出冷白的胸膛,干净突出的锁骨正下方,有一处手指大小的伤疤。是陈年旧伤,像被钻子一类的东西,硬生生钻了进去。 最后一个能证明人气的人也不在了,宋舟又用力抱着膝盖企图把自己缩得再小一点。脸整个埋在交叠的臂弯里念念有词,「南无阿弥陀佛,急急如律令……」 这间寝房明明常有人住,但依旧毫无生气可言。处处透露着冷清,没有一点菸火气。所有的东西都是冷色调,显得沉默而腐朽。 小腿被什么撞了一下,宋舟勐地弹起来,砰的一声,重重磕在桌角,撞得八仙桌的脚随之往上抬。宋舟哀嚎一声,捂着脑袋惊恐抬头,看见蔺浮庭冷淡的脸。 乌黑的发梢滴着水,从脖子滑入严封合拢的寝衣领口。白色的布料轻薄,沾了水,贴着肌肤显现出紧实的肌肉纹理。披了一身霜冷,眼有寒星。「你在念什么?」 刚刚给她吓坏了,跳起来那一下几乎用尽全力,疼得她在地上打滚。粉红的衣裙在红泥色的地板上铺成一朵舒展的花,忍不住蹬了两下脚。 还记得回答他的话。 一边哼唧一边费力含含煳煳开口,「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蔺浮庭靠近,发梢上的水,啪嗒,落了一滴在宋舟的眼皮上,四下无人之时,十分冰凉。薄薄的唇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在本王这里,神佛不渡。」 宋舟缓了缓,慢吞吞爬起来。他一身戾气,手里不知道沾了多少血,屋子里面还堆了一圈坟,这么凶煞,连神佛都不敢近身,渡肯定是渡不了了。但是换言之蔺浮庭就是鬼见愁,更别说男子身上肯定有阳气,靠着蔺浮庭还是最安全。 「我不用人渡。」宋舟揉揉脑袋,盘腿坐好,扬起脑袋可怜巴巴的笑了一下,「妖魔鬼怪不挨着我就行。」 蔺浮庭低低嗤出一声,转身坐到书案后,随手拿起一卷书。 第8页 书案旁立着青铜连枝灯,弯曲缠绕,宛若火树银花。豆大的火烛高低错落,星星点点。暖黄色的光落在他的脸上,在鼻翼处落下一小片阴影,将他冰凌一般的轮廓柔和许多,仿佛谁家温文尔雅的小少爷,待谁都如沐春风。 这才是书里给他立的人设。 烛光晃得花眼,心里没那么害怕后,困意席捲而来。宋舟不怕蔺浮庭,真人怎么可能怕npc。何况蔺浮庭如果要杀她,也不会等到她睡着。 蔺浮庭肯定不会给她准备床褥,她左右看看,挪到床脚边,倚着闭上眼。 靴子从粉色的袖摆上挪开,蔺浮庭迟疑了一下,不过须臾,又目不斜视地上了床。 她还真不会委屈自己,找到地毯躺着,展开宽大的袖子交叠在胸口,像虔诚的求拜姿势,给自己当被子。 蔺浮庭躺下,一帐之隔,耳边是清浅的唿吸。 睡得还挺安逸。 奇怪的是,伴着这样的声音,他从未如此安稳的睡去。 *** 「不知廉耻。」 穿着灰色长褂的嬷嬷朝女子啐了一口。 凌乱骯脏的柴房里,女子被缚住了手脚,苍白的小脸上有几道早已结痂的血痕。 那是一张貌美的脸,明艷逼人,放在人群里也依旧耀眼夺目。五官尚且还带有稚嫩,将横生的媚意压弱几分。 她抬起眼,「蔺浮庭呢?」 话音刚落,那嬷嬷便扇了她一巴掌。力气之大,女子的头勐地被甩到一边,凌乱的头髮霎时盖住半边脸,视线所及有一瞬空白,耳膜嗡嗡作响。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直唿主子的姓名!」嬷嬷用力将她的脸掰过来,冷笑,「一副狐媚子不要脸的样,还真以为自己能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嘴里瀰漫着铁锈的气味。女子混着唾沫咽下一口血,冷嘶了一声。 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巴掌。 做粗使活的下人手劲极大,两巴掌扇得人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的视线变成杂乱的黑白影块,脸上火辣辣的疼。 女子险些晕过去。 又是一桶泔水泼在她身上。 女子一激灵,睁开眼,火气不停往外冒,咬牙切齿,「要不是我要……你们死定了!」 回应她的是一声娇媚的嘲笑,「眼下还得看看是谁死定了。」 柴房门被打开,扬起一阵不小的灰尘。忽如其来的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一股让人反胃的酸臭气直冲鼻窦。 光雾之中,门外年轻貌美的女子通身富贵不可言,捏着手帕嫌弃地捂住口鼻,一双狐狸眼轻蔑地眯着,「这儿怎么这么臭。」 原本对女子极为兇狠的嬷嬷立时弯着腰将门外人迎进来,「王妃有孕,怎么好来这种腌臜地方,若让王爷知道了,会怪罪奴才的。」 女子抬眼看着那被称为王妃之人。 王妃斜眼觑她,在下人搬来的椅子上扶着腰坐下,掐着女子的下巴娇娇笑了一声,「生了这么一张好胚子,难怪迷得王爷是五迷三道,就是可惜了。」 她将手中绣了一朵荷花的手帕一提,一甩,扔到女子脸上,「上不得台面终归上不得台面,再讨人喜欢又如何,也不过是本王妃手里这帕子。」 帕子轻飘飘落在满是灰尘与污水的地上,被泔水一点点蚕食浸透。 话也娇娇落在地上,「用完就不要了。」 有眼色的嬷嬷在一旁道:「王妃别脏了自己的手,王爷疼王妃,该心疼了。」 被称为王妃的女子收回手,用下人递来的新帕子仔细擦着手,慢悠悠道:「妖女为祸,天性淫/乱,当诛之以绝后患。等王爷将你送上龙虎山,给那群山匪过两日快活日子,他再领兵将龙虎山炸了,灭了猖獗的山匪,晋南王府恢復往日恩宠,王爷也能得到圣上重用了。」 她最后又扶着腰起来,媚眼一眨,施捨一般,高高在上与女子道:「你虽入不了蔺家的族谱,但能为蔺家而死,也算是你的福分了,要珍惜。」 女子闭上眼别开头,摆出一副充耳不闻的姿态。长而翘的睫毛镀上一层微光,即便一身狼狈,仍旧惊艷万分。 等折磨够了女子,那些人便全部离开了柴房。门扉再次被关上,将屋外的阳光与希望全部隔绝在外。 空气中的粉尘味道依旧浓烈,随着黑暗裹席着女子的身体。 在长久的寂静中,昏迷的女子终于动了动身体,失去血色的唇溢出一丝痛苦的嘤咛。 她有些艰难地动了动脖子,对身上挥之不去的泔水臭味,用明显的表情表达了自己的嫌弃。 又晃晃脚,没有血色的嘴唇勾起,眯起眼轻声呢喃,好似撒娇一般,带着一点无奈的笑意,「庭庭,我好难受啊。」 第5章 旧重逢(五) 不要八神仙的卦 「蔺大人,我能问一问仙……」宋舟克服了一下称唿自己为仙女姐姐的头皮发麻,咬牙坚持问下去,「仙女姐姐与王爷是如何认识的吗?」 她还没睡醒,一直惦记有个女的在兄长房里睡觉的蔺外起了个大早,一路将她从蔺浮庭的寝房撵到了临院的厢房,从头到尾,没给她一点好脸色。 「你不是声称可以梦到姐姐吗,自己问她去啊。」蔺外坐在门槛边上,拦住宋舟出门的路,手里一块绢布仔细擦拭剑身。 什么能梦见姐姐,不过就是藉口。他虽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割腕之后还能活着,但鬼神之说、故人入梦,简直无稽之谈。这种人看准了兄长对姐姐的感情,以此为自己讨便宜。昨夜那个爬床的是个十足的蠢才,眼前这一个,顶多也就是有点小聪明。 第9页 兄长沉溺其中无法明辨是非,他既然答应过姐姐照顾兄长,就绝不会让别人有可乘之机。 「和神明聊感情私事怎么合适。」宋舟双手合十虔诚地朝着虚空拜拜,一脸敬畏好像仙女姐姐就在附近,「怎么能对仙女姑娘无礼。」 蔺外嘁一声:「虚伪。」他都不愿意搭理这种人。 宋舟装聋,又假装不经意问:「那仙女姐姐去哪儿了?」 蔺外面无表情,「你既然都已经梦见她了,你说她在哪儿。」 死了。 梦里的事情还歷歷在目,宋舟细思过后,只觉寒意渐生。 一般情况下,她的任务都会圆满完成,绝对能全须全尾回到现实世界,不存在死在任务当中的情况。她的工作档案里没有任务失败的记录,按理说蔺浮庭就是攻略成功了,可成功了她为什么还会死? 府里的下人给她送来一套制式统一的白衣换下,衣服略大,穿着并不合身。绞着髮带,宋舟陷入沉思。蔺外口中,蔺浮庭记了她五年,五年前蔺外也才是个几岁的小萝蔔头,估计也不会知道太多。 见半天没人吭声,蔺外奇怪地转过头,看见宋舟的手指已经把髮带缴成了一朵皱巴巴的花,瞳孔涣散不定,一脸苦大仇深走着神。 「你不会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吧?」蔺外噌的站起来,大步走到宋舟面前,深吸一口气,「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有我在,绝对不会让你接近兄长,兄长与仙女姐姐的感情不是你们这种凡间的庸脂俗粉能玷污的,除了仙女姐姐,任何人!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我兄长面前讨到一丝丝,哪怕一丝丝的喜爱。和仙女姐姐比,你连她的一根头髮丝儿都比不上!比不上懂吗!」 宋舟无动于衷,甚至觉得他太吵,想跳起来照着他后脑勺来一巴掌。 「为什么要叫她仙女姐姐,她原本叫什么名字?」 宋舟问完,蔺外的嚣张气焰肉眼可见的熄灭殆尽,梗着脖子大声嚷嚷:「你自己梦里问去,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能当面问仙女姑娘的名讳吗?惹仙女生气了怎么办。」宋舟正气凛然完毕,狐疑又瞭然地看着他乐,「你不会根本不知道你的仙女姐姐叫什么吧。」 「仙女姐姐的名字那是我们这些凡人配知道的吗?」蔺外被踩了痛脚,语速又快了一倍。 终于找到机会,宋舟及时抛出她想问蔺外的问题:「那你为何又叫她仙女姐姐?」 少年未及弱冠,同样用白色丝带束成马尾,明亮鲜活的小脸蛋听到这个问题,立刻黯淡下来,大概是怀念起了姐姐,半晌才说:「她说她是天上来的仙女儿。」 她应该没这么自恋吧,还天上来的仙女儿。宋舟默然捂住一边脸。 「还说她此遭下凡正是为了歷劫,兄长就是她一生的桃花劫。」 宋舟再沉默着捂住另一边脸。 这绝对不是她,她没这么自信,绝对说不出这么羞耻的话。 问题是她敢说,居然还有人敢信是最离谱的。 「她说她与兄长此生定能圆满,可她食言了。」蔺外说着,语气流露出惆怅。 宋舟乘机追问:「她怎么死的?」 蔺外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皱皱眉,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只道:「她被山匪绑了去,被炸死在了山上。」 说到此处,像是终于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手中擦剑的动作也不知不觉停下,「兄长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只是这世上除了姐姐,再无人能劝得住他,他甚至想陪姐姐一起去算了,可我答应过姐姐,要照顾好他。」 主院的位置极好,聚着寒春里微凉的温度,才勉强有些许暖意。一缕光擦着门框斜射进来,落在宋舟的发顶。 所以,是蔺浮庭领兵炸了龙虎山,梦里那个女人也说王爷会把她和山匪一起炸死。 蔺浮庭在骗人。 她不敢再往下细想,这个人设已经和原书人设背道而驰,在相反的路上策马奔腾一骑绝尘了。 *** 假山嶙峋,清泠的流水越过洞孔,曲折而下,沖刷着透亮的青石板,青石生绿苔。 「兄长,按你的吩咐,都告诉她了。」蔺外靠在太湖石上,「兄长果然还是怀疑她不对劲吗?」 问完之后,又自问自答,「也是,宋家待这位庶女苛刻,据说宋家的这个女儿柔弱可欺,和这人的性子简直天差地别,怎么也不像是宋家的那个,奇怪的是,居然查不出是否调了包,可见她背后之人不可小觑,兄长不如直接将人杀了吧,一了百了,免得再成祸患。」 蔺浮庭摇摇头。 流水寒气兜拢在白衣之上,覆在他的眉骨鼻樑,像是被墨汁饱满的毛笔,一笔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先留着她。」蔺浮庭道。 阴谋诡计,下三滥的手段,所有不光明、罪恶的、骯脏的,他比谁都熟悉,也比谁都精通。他不怕宋舟耍心机。 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恬静的睡颜。躺在地上蜷做一团,却依旧睡得很安然。她似乎一点都不怕他,要杀她的时候,她叫得很大声,但是转头又在他面前毫无防备的睡过去。 真奇怪,她怕死,但是不怕他。 他觉得宋舟身上有他感兴趣的秘密。世上不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连习性气质都相差无几,如果有,那只有两种可能。 第10页 一是这原本就是一个人,只是当年他亲手将人葬下,她若还活着,也该二十几岁了,但宋舟才及笄不久。这种可能不存在。 二是,宋舟在刻意模仿她。他最初见到她时,她身边就已经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好像在这个世上唯独只认识他一个。到最后再也见不到她,仍旧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身世,她所有的一切,无迹可循,都是一个谜团。宋舟能模仿她,至少说明,这世上还有她的痕迹。 *** 青松直挺,山石奇异。林叶间还有薄雾,落在清池边。池塘不小,水很清澈,隆冬过后的水依旧冷得刺骨。 去年夏后凋敝残破的荷叶还挂着寒霜,荷叶之下却还有几茎嫩绿纤细的荷梗悄然生长 宋舟抱腿坐在池边的大石头上,拽下为数不多的枯草,幽幽嘆了一口气。 昨晚天色太黑,她还没发现,白天才注意到这偌大的晋南王府景色单调得可怜。 除了石头就是松树,间或有一块牡丹田,也不知道王府里的花匠怎么侍弄的,光秃秃一片,灰败得厉害。 自来这里之后,她再也没联繫上系统,就像是断了信号,这在之前的任务里还从未发生过。 晋南王府上下口风都很严,她从府里的下人口中也只能打听到众所周知的事情。 如晋南王府从前几乎要落败只剩一个空壳,自晋南王父子领兵剿灭龙虎山的山匪,一夜之间,得当今皇上重用,领地也从一块贫瘠而又小得可怜的土地,逐渐扩充为现如今这样一片富庶之地。 宋舟梦见的情景完全得到证实。 可蔺浮庭如今这副对从前的她思念到病态的模样又是为何? 营造一个痴情男子的形象? 宋舟想不通其中关窍。 更让她不解的是,此次穿书,上面甚至没给她详细解释这一次人物角色bug的前因后果,也不让她明白自己此时的身份,更甚对于蔺浮庭当年杀她一事却只字不提。 这与她从前的任何一次任务都大不相同,里里外外皆透着不对劲。 往年那么多次折返于不同的小说之间,独独这一次,比哪次都难。 毫无头绪,无从下手,甚至连蔺浮庭,她对这个角色的了解也仅停留于书中的描写。 配角总为主角而存在,那些描写多牵涉男主与女主,着墨于蔺浮庭本身及他的过往的,字数却不多。 宋舟嘆了口气,看着满池子冷水。看着看着,掰着手指头算起日子。 书中女主遇见蔺浮庭比遇见男主还要早一些。 女主楚歇鱼是老晋南王续弦族中的外甥女,家中空有一个袭承的爵位,但也是外强中干,勉强维持着最后一点辉煌。 楚氏一族所在的宥阳被划入晋南领地之后,楚家想攀附晋南王的权势,将族中的两个姑娘送了过来。美其名曰是让两个姑娘在晋南王府暂住一段时日,实则是想塞个姑娘进来做王妃。 其中一个谨记家族教诲,卯了劲儿的接近蔺浮庭。而楚歇鱼毕生愿望不过低嫁,寻个好拿捏的丈夫,不让人纳三妻四妾,是以对蔺浮庭并不上心。 自然,反倒是特殊的那个引起了蔺浮庭的注意。 这本来应该是男女主才能有的剧本,可惜蔺浮庭被作者无情设定为男二。 按书中对蔺浮庭与楚歇鱼初次见面的描写,应当就在春天,那该是快了。 进到故事发展线,她的行动应该能简单不少。 第6章 旧重逢(六) 来啊!宅斗啊!…… 秀女大选,自晋南往宫中送去不少美女。 选秀结束不过两日,圣上龙颜大悦,御旨一下,将宥阳划给了晋南。 宋舟知道这事,还是为蔺浮庭研墨时,听见蔺外与蔺浮庭的说话。 宋舟按照一般黑化角色的走向给蔺浮庭设想了很多种可能,一一想好了应对方法。出人意料的,蔺浮庭一直不曾为难过她,只是叫她到跟前服侍,做一些寻常丫鬟要做的事。 除去惯例要编一场与「仙女姐姐」的荒诞梦境说给他听,余外的不过是给蔺浮庭研个墨,或是在蔺浮庭用膳时布个菜。 宋舟也并不着急,总之留一日是留,留两日也是留。她在这个世界要待的日子不会少,并不急于这一时。等着故事线正式步入正轨,她再按故事线行事,比她莽撞赶进度总要稳妥些。 宋舟站在书桌旁侧,身后是高低错落的灯盏。 铜枝金丝交缠,鎏金的灯盘里托着橘黄的簇簇火焰,映得宋舟发尾都镀了一层栗黄。 蔺外已经提到了宥阳的几个官员乡绅递了拜帖欲要给晋南王请安,宋舟依旧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认认真真研磨的样子,好似那是个多么费心劳神一点不能疏忽的任务。 那些个拜帖都摞在书案的角上,蔺浮庭未抬头瞧上一眼,手腕不停,新写好一幅字。 宋舟起初很惊讶,蔺浮庭脾气如此阴晴不定的人,写字时却意外很沉得下心。 「宥阳?」蔺浮庭问,「是楚氏的娘家?」 「是,此次楚家也递了拜帖。」蔺外道,「是都打发走还是……」 蔺浮庭将笔搁在笔架上,将墨迹已干的宣纸抖开,「楚氏是本王父亲的续弦,楚氏娘家按理也算本王的舅家,既是舅家,哪有不见的道理。」 他笑起来还是一副温和诚挚的模样,宋舟就站在他身旁不远处,看见了他自提到楚氏后就越显凌厉的笔锋走势,总觉得这人虽然对楚家态度很好,但暗地里其实憋着想弄死楚家的人。 第11页 蔺浮庭注意到身边人投来的目光,侧眼,脸上冷淡了几分,「在看什么?」 宋舟眼都不眨,竖起大拇指,「王爷的字儿写得真好,简直……」 她反应快,突然夸一句字,倒打了蔺浮庭一个措手不及,「简直什么?」 「令奴婢望洋兴嘆,嘆为观止,止不住想夸赞王爷。」 蔺外在前边看着,听到她的话一脸的嫌弃盖都盖不住,「胡言乱语,不知所谓,谄媚阿谀,简直庸俗。」 宋舟一点都不恼,她已经被蔺外冷嘲热讽了许久。少年心性,对不喜欢的人从不遮掩脸上的厌恶,但也单纯,恶意都摆在明面上,这么久宋舟也习惯了。 蔺浮庭将宣纸放下,宋舟的视线也紧跟着下移,对这幅字的惊嘆喜欢,至少表面上摆的挑不出差错。 那双明亮得显出几分稚气的眼睛晃得他有些许失神,眉峰蹙起来,问:「你识字?」 「……小时候还是读过两页书。」 纵使原身在家中不受重视,是个边缘人物,但大小也是官宦之女,开蒙总归是开过的,再惨也不至于这么没体统。 蔺浮庭往圈椅里一靠,支肘撑头,斜斜看过来,似乎对她的那两页书很感兴趣,「都看过些什么?」 这是个架空世界,用什么书开蒙,开蒙时都会学些什么,宋舟不是原身,也不清楚,只能含煳过去,「学过太久了,记不清楚,也就认识个一二三四。」 蔺浮庭垂下眼,神色莫名。 管家来报有事,蔺浮庭起身出去,临到门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吩咐宋舟,「将架上那幅貔貅图拿来。」 宋舟忙在那一堆摞起来的龙子图里翻翻找找,找到后小跑着送过去。 画卷被丝带束着,画轴的头部刻着貔貅二字。蔺浮庭让蔺外拿好,低头看着宋舟。 宋舟仰着脑袋,髮带上的流苏坠到腰间,因她小跑之间还未站稳的动作轻轻晃动,随着主人一起等待着蔺浮庭接下来的吩咐。 「你可以回去了。」蔺浮庭面无表情收回目光,抬步离开。 *** 那日蔺浮庭离开后,宋舟几乎有小半个月没再见到他。 即便同住一个主院,她与蔺浮庭也是隔着高墙的,如非蔺浮庭传召,她也没有机会见到蔺浮庭,更别说了解到蔺浮庭近来在干什么。 除去他身边的几个手下,这府里少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这对宋舟来说反正是好事,至少不用绞尽脑汁再去编造梦境。她也不是常常能梦到以前的事,有时候做一次梦要掰成好几天的故事材料分批说给蔺浮庭听。 说来也怪,除第一次梦见了比较意外的画面,接下来她的梦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比如某次是梦见蔺浮庭背了一宿书,某一次又是自己出门买了两个肉包子,唯一有些异常的是所有的场景里都没人说话。 蔺浮庭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宋舟倒也没闲着,她有其他的事要应付。 偌大的晋南王府有不少宋舟这样的人,出于可告人或不可告人的目的,或主动或被动的送入府中,作为蔺浮庭后院中没有名分的一员。 送她们来的人,大多从不知道什么途径,知道了晋南王从前的白月光大概是个什么模样,送来的姑娘或多或少都与从前的宋舟容貌有几分相似。 蔺浮庭将这些姑娘收入府中,却并不分神留意,甚至以可怖的手段处置了几个妄图爬床的人,惹得原本蠢蠢欲动的人都战战兢兢收了歪心思。 本来也就这样了,可宋舟一来就成了例外,时间久了,自然会引人妒忌。蔺浮庭不在,于其他姑娘而言,正是对宋舟下手的好机会。 宋舟能理解这样的设定,毕竟这是一本很多年前就大火的小说。在那个年代,除了女主以外的女性角色必须要嫉妒心强到离谱才能有出场露脸的机会,就算是女炮灰,也必须兢兢业业按照职业规范做事。 蔺浮庭作为本书男二,有一半的男主地位,身边也少不了这样的炮灰。女主还没出现,就轮到宋舟先替她开开路。 某种程度上,她还很期待这样的场合。入职以来她就专司攻略男二,主要攻略重点是安抚男二悲惨的童年并且输送正确价值观,更多像是一个幼儿园老师,很少有像隔壁攻略男主的同事那样的机会,在攻略男主的同时还能体验一把手撕白莲花绿茶的痛快。 她想转岗很久了,可是从来没被批准过。 只是直面与自己相似的脸,还不止一张,心理上宋舟还是有点不适应。 她不过是在池子边上活动筋骨,正双手插腰准备活动脚腕,不远处就来了两个姑娘,笑盈盈地同她说:「妹妹可还辛苦?」 来得太突然,宋舟不明所以,点点头,「有一点,但还行。」 两个姑娘的目光落在宋舟扶着的腰上,脸色变了两变。 其中一个姑娘很快反应过来,復又笑起来,「听闻妹妹的父亲在福源县为官?也巧,正好是我叔父的下属。」 宋舟这才寻思出味道,但毕竟没什么经验,应付得生疏,最后只干巴巴一句,「那还真是……有缘吶。」 那位据说叔父很厉害,比她爹官大的姑娘险些没把脸拧裂了。 她边上的姑娘适时接过话,「既然如此有缘,妹妹不如一起去我们那儿坐坐吧。」 第12页 宋舟点点头,「好呀。」 她来这里之后,只见过蔺浮庭和蔺外,见到他们俱要提心弔胆,可他们不在,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时间一长,不可谓不无聊。 哪怕面前这二人显然不怀好意,对于两串数据,她有什么好怕的。 「你们住在哪里?」宋舟问。 「就在西跨院那边。」姑娘遥遥指了一个方向。 宋舟忽然就有些犹豫。她的活动范围就是主院到这片池子,再远也没去过,更何况这个西跨院,一听就和那个满是坟堆的西院离得不远。 「这好像不太方便,西跨院离主院太远了,万一王爷有什么吩咐,我不能及时答应就不好了。」 宋舟话音刚落,那位看着更沉着冷静的姑娘也几乎绷不住了。 西跨院距主院的距离,几乎是整个王府最远,连下人住的院子都比她们要近,而宋舟,实打实地住在主院里面。外人并不知情,都默认这个新送来的女子与晋南王夜夜同榻,是唯一例外。 说者无心,听者耳中却是炫耀。 早就沉不住的姑娘伸手直指宋舟,「你不要太嚣张,多得晋南王一分青睐又如何,左不过只是比我们更像那一位,说到底也就是个任人狎弄的物件,被摒弃也是迟早的事情,别痴心妄想,以为就能麻雀变凤凰!」 宋舟被这突然一咋唿吓了一跳。 炮灰都是这么个套路吗?她这种「受宠」的侍妾,不讨好就算了,怎么还指着她鼻子骂呢。 宋舟是模范员工牢记员工手册,遵循道德讲礼貌,已经很多年不和人吵架骂脏话了。一时间也忘了怎么骂回去,捂着心口半天,才吶吶一句,「要宅斗就斗,别骂人啊。」 她们以为宋舟有什么手段,一定是个心机深沉到她们也不可比的,才勾住了晋南王。忽然听宋舟软绵绵的一句话,一股气卡在心头,上不去下不来,噎得人胸闷发堵。 宋舟下意识说完这句话,后知后觉开始懊恼。她们部门每回出任务都是给男二输出正确价值观,像幼儿园老师哄小孩,要耐心,还要以身作则,久而久之,整个人都不太具有攻击性了,出口就弱到不堪一击。 发觉这不是适合她的战场,宋舟准备赶紧撤退。 池塘被大石围了一圈,她被推下水时甚至被凸起的石块撞了脚踝。下意识去抓那只伸在她背后的手,一声惨叫,扑通扑通掉下去两个人。 初春的池水刺骨冰凉,杂芜的荷叶被水波盪到两边。 宋舟仰起脖子想要唿吸,挣扎的女子手脚乱挥,一手打到她的脖子,她被迫呛下去一口水。 冰冷的水从口鼻灌进咽喉,分不清是手脚更冰还是肺部更冷。 宋舟努力浮出水面,被冻得有些眼花,伸手了好几次,才终于把女子求生本能之下死死抓住她衣领的手拽开。 「不想死就别动!」从几乎窒息的喉咙里,宋舟用力喊了一句,肺像被从四面八方伸来的无数只手拉拽。她咬咬牙,努力睁大眼睛,拖着尖叫得她耳朵嗡嗡直响的女子往岸边游。 宋舟双手将女子往岸上一送,她的同伴立刻过来扶她。 游回来再加上拉了一个人,手脚几乎被刺骨的池水冻得失去知觉。宋舟晃晃晕眩的脑袋,上不去岸,上半身趴在大石上努力唿吸。 得救的女子还有大哭的力气,宋舟勉力能分辨出她是那个说叔父是宋舟她爹上司的姑娘,心中冷冷一笑。 另一位姑娘并没有在安慰同伴,她握了握自己的手,忽然在宋舟面前蹲了下来,那张与宋舟极像的唇轻启,低声说了一句,「对不住了。」 宋舟还没有听清她的话,肩膀被人往外用力一推,身子再次直直坠进水里。 第7章 旧重逢(七) 尊老爱幼 宋舟没有再游上来的力气了,只看见岸上蹲着的女子害怕却又鼓足了勇气的脸,她身后,直奔而来一道白色身影。 宫斗任务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接的。 宋舟闭上眼,安详地等待任务失败,重返现实世界。 估计得挨主管一顿臭骂,很有可能还要被扣绩效。 一只素白的手穿过冰冷的池水,勾住了她的手腕。 她已经失去了大半的知觉,披风落在她身上时也不觉得冷。 蔺浮庭明明也没落水,脸色却比她还白,双眼胜过这潭寒水,毫不留情地掐她的人中和虎口。 宋舟不知道这位男二的急救知识都是谁教的,简直无知得可怕。她痛得一激灵,自己努力把喝进去和呛进去的水都咳出来,拥着披风声音低得像刚出生的猫崽,「痛……」 视线模煳,没发现他搭在膝上、控制不住颤抖的手。 刚才一个接一个要致宋舟于死地的女子跪在地上抖得像筛子。 蔺外站在蔺浮庭身后,抱着剑询问,「兄长?」 蔺浮庭冷着脸没说话,食指与中指微抬,蔺外会意,打了声口哨,从隐蔽处出现两名侍卫,动作迅速将人带走。 「等等……」求饶的哭声吵醒宋舟昏沉的意识,她模模煳煳抓到蔺浮庭垂下来的一截袖子,「不能乱杀人。」 她脑子里全是任务要紧,男二要走回原本的人设,善良、温柔、宅心仁厚。 「宋舟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蔺外看不下去了。 他和兄长早就看了许久,推她的人掉入池塘都死抓着她不放,站在岸上的人袖手旁观,没有要唿救的意思。都巴不得她死,她反过来给人家求情。 第13页 宋舟冻得打哆嗦,蜷起来试图能多攒点热量,手指却依旧不放开蔺浮庭的衣袖,嘴里只有两个字,「不能。」 「不杀。」蔺浮庭的声音仿佛从冰窟传来,侧头示意蔺外。 蔺外抬起手,对着侍卫做了个灭口的手势。 *** 人生第一次落水,虽然是假的,也足够让宋舟吃不少苦头。 在床上躺了两天,光影照在菱花镜上,镜子里所有的物件都被蒙上一层光。 精神好得差不多,除了撞到的脚踝还痛,宋舟觉得自己又生龙活虎了。 外头的光刺进来,让她不适地眯起眼。勉强自在了点,才看清逆光下的人影。 能随随便便不由分说推开她的房门,也没有其他人了。 蔺浮庭很少会亲自来厢房找宋舟,多数是让蔺外或是管家来。 宋舟有些意外,挪着脚跳下床。将将要迈开步子走过去时,不知道蔺浮庭来的目的,犹豫着还是停在原地。 叫了声王爷。 明明救要害自己的人时那一声喊得气势十足,现在却手指无意识地捏着手指。没等到他说话,悄悄抬起一点脑袋瞄他,正好对上他的眼睛,又马上心虚地低下去,復做一开始的受气包样。 「你可有话向本王说?」 宋舟茫然,不知他为何没头没脑说出这句话。但bug掉的npc做事,没有理由才最正常。 不知道该说什么,宋舟抓着袖子,试探着说:「好久不见?」怕四个字太单调,她还给了一个笑。 上回从池塘里把她捞出来后就再也没出现,确实算是好久不见了。 「过来。」 蔺浮庭好像不太舒服,半晌后宋舟才听到他说话,声音沙哑。 被蔺浮庭使唤多了,宋舟本能准备跑过去,刚迈出第一步,脚疼。 她拖着一条残腿挪过去,规规矩矩站在他跟前等候吩咐。 她从床上起来,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里衣,左眼下有一道细细的疤,是掉进水里不知道被什么刮伤的。 蔺浮庭看着她,想起她掉进池塘的那一瞬间,他跑过去却害怕救不了她的心悸。 他本应该心里清清楚楚知道不是同一个人。宋舟明明有她自己的目的和心机,一个不受宠的庶女,怎么能在龙子图里,不看画像,光凭画轴头部的刻字准确无误找到貔貅图。 蔺浮庭闭了闭眼,不能被她骗过去。 「准备一下,本王带你出门。」 宋舟问:「我们要去干什么吗?」 她脚还痛着,远了走不了。 「本王做事轮得到你过问?」 「……」 宋舟上了晋南王府的马车。 马车之内,宋舟双膝併拢,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靠着车门而坐。 蔺浮庭坐在里面,两人的距离还能容下两三个人。 料峭的寒气从被风撩动的车帘钻进来,缠绕着,顺着小腿攀爬上膝盖与指尖。冻得宋舟蜷了蜷手指。 这是宋舟来这里的第一次出门,心里却没多少新奇感。 就只这么一段短短的时间,蔺浮庭又恢復成生人勿近的表情,实在是阴晴不定,难以应付。 马车外的喧闹逐渐没去,取而代之的是越发唿啸的冷风,跳动的车帘泻出一方外面的景色。 一侧临湖,湖水中映着飞宇楼阁绰绰约约的倒影。 这方僻静的天地,看起来像是某家别庄。 「兄长,到了。」 蔺浮庭前倾着身子挑起车帘,临下马车前淡声道了句下来,宋舟立刻跟在他身后。 帘里只能看见半角风光,下了马车才看见全貌。 雕樑画栋,玉宇琼楼,琉璃瓦,锁朱墙,连嵴兽的模样都威风凛凛,在满处幽雅中突兀又嚣张。 乌沉的匾额上写着一个蔺字。 高调奢华得与晋南王府天壤之别。 府门口的阶梯之下齐齐整整站了一排衣着不菲的人,见了蔺浮庭,无论老少,皆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叫一声王爷。 蔺浮庭笑得极温和,同那帮人寒暄了两句才被拥着进去。再是蔺外,最后才又是这帮人。 这脸变得,不去表演可惜了。宋舟行动不便,落在最后,摇摇头感慨。 前面的人看她没跟上,忽然停下。 蔺浮庭一停,所有人都不敢往前走。只眼睁睁看着晋南王往回走到女子面前,众目睽睽下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宋舟下意识一哆嗦,对上蔺浮庭低眼时满目的温柔,人都跟着僵硬。 没有系统指导,男二人设崩盘之后,在原有剧本的剧情线展开之前,宋舟摸不清蔺浮庭的心思,也不敢多加揣测,免得多想多错。 宋舟老老实实。 这里服侍的都是女子。 王府服侍的侍女长相不一,有生得好看的,也有样貌平庸的,穿着下人的服饰。 别庄里只有姑娘服侍。 忽然间看见这么多张与自己眉眼有几分相似的脸,宋舟莫名开始紧张。她们看起来细皮嫩肉,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在这里不像是专门做侍女的,就连打扮都像千金小姐,反倒比得宋舟这一身更像是个侍女。 看起来……宋舟不知道应不应该这么怀疑。听说老鸨培养姑娘,都是将人养得娇嫩嫩的,但会学一点服侍人的东西,小意做低,更讨恩客喜欢。 第14页 只是不知道这些姑娘是蔺浮庭为自己准备的,还是为谁准备。 等厅外候着的侍女鱼贯而入,将琳琅的茶具点心端上来,那些放在宋舟身上的或隐晦或明目张胆的打量才被收回去。 服侍的姑娘无一不貌美,明眼人也看得出来,无一不像是比对着晋南王身边的那名姑娘培养的。那姑娘也不负众望,从王爷将她一路抱进来的样子看来,的确受尽宠爱。 宋舟站在蔺浮庭座位后侧,垂首捏着自己的手指,听了底下半天的恭维话,才听到了关键。 圣上南巡,会经过晋南。 有昏庸的老皇帝,男主才能名正言顺众望所归地在道德制高点上谋夺皇位。 南巡也就是昏庸的老皇帝一个体面藉口,打着体察民情的幌子,实际是贪图享乐。 各地官员要安排好一切事务,务必要让皇帝玩得尽兴舒心。到了晋南,掌握权在蔺浮庭手上。 现在,底下的人就在抢这件差事。 自我推销进行得如火如荼,蔺浮庭半阖着眼,手指摩挲着茶盏上烤出来的精细花纹,根本没有在听。 茶盏玩得没意思了,又盯上了宋舟压裙角的香包。 香包的带子不长,宋舟被拽着,只好往蔺浮庭身边靠。 修长的手顺着香包底下的穗子一路攀至腰间,食指勾在衣料与腰带之间。 宋舟惊恐地盯上他在她腰上暧昧盘旋的手,下意识想往后退,那条手臂横在她腰后,阻去了她的退路。 蔺浮庭一脸玩味地看着宋舟不断变换的表情,嘴角弯起来极温柔,却也极恶劣。 下面自我推销的声音忽然低了一个度,在蔺浮庭余光瞥下去的一瞬间又立刻恢復如初。 目不斜视热热闹闹地夸赞自己的条件有多优越,老实得像一窝鹌鹑。 宋舟轻咳一声,手按上腰后的腰带,悄悄把自己往回拽,力图能在可容范围内保持与蔺浮庭的最远距离。 勾着她腰带的手没有丝毫要松的意思,蔺浮庭甚至侧过身子,托着下巴以便能更从容欣赏她的窘迫。 宋舟觉得,权倾一方、只手遮天只是小说给的设定,本质上,蔺浮庭还是极其幼稚。 光天化日拉拉扯扯对男子而言无足轻重,尤其是蔺浮庭这样的身份,再轻佻的举止,也无人敢置喙。 败坏的都是姑娘家的名声。 耻辱心重的,下一刻就得羞愤投河。 他想藉此羞辱宋舟。 发现反抗无效之后,宋舟爽快地选择了不抵抗,然后抬起头听底下老头说自己府上有个厨子,祖上是御膳房出来的掌厨,做菜一绝,一定能合皇上胃口。 圣上亲临,各地接待需得官员自己掏钱,看起来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若是哪一处不当心惹了龙颜大怒,亏钱先不谈,项上人头能不能保得住都要两说。 但若是伺候得圣上龙颜大悦,封官进爵也不在话下。 这又是泼天的富贵,多的是人不在乎其中危险,赌的就是一步登天。 鑑于当今皇帝的作风,这一赌,确实利大于弊。 宋舟琢磨着,这老头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半截身子都入了土,难为他还要同这帮年轻人争来夺去。 于是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蔺浮庭眼底下走了神。 蔺浮庭不悦地皱皱眉,松了她的腰带,压着黑眸看那老头。 说的都是些废话,一个厨子罢了,也能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走,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蔺外站在二人身后,早已经看不下去蔺浮庭与宋舟过多的接触,偏又不好发作,怒气全沖向底下的人,「圣上南巡,难不成身边连个厨子都没有,轮得到你找来个不知底细的伙夫。」 蔺浮庭勾着唇哼出一声笑。 他笑得好看,像是听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但不说老头立刻双膝一软重重跪在地上,旁的人也一併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 「是下官考虑不周,还请王爷恕罪。」老头战战兢兢,冷汗顺着满脸沟壑滑落。 「你这太守,」蔺浮庭顿了顿,聊家常一般,「当了多久?」 老头身子一抖,急急忙忙磕头求饶,额上顿时鲜血如注,他却仿佛不知道痛。隔了一段距离,宋舟感觉脚下的这一块地也跟着一块颤动。 上了年纪的人,再磕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自己磕断气。 宋舟犹豫再三。 她还不能保证自己能在蔺浮庭手底下苟活多久,可任务要是不做,活再久也没意义。 「王爷,」宋舟挪着碎步往蔺浮庭身边凑,抿了抿唇,细声道,「仙女姐姐希望你尊老爱幼。」 蔺浮庭的眼神将她捅了个对穿。 宋舟下意识就要往后躲,指甲用力掐住虎口才勉强维持住心神。 蔺浮庭不喜欢旁人提起她,他将她奉若至宝,放在高山白雪的圣坛之上。那是蔺浮庭心里的圣地圣女,从旁人口中说出都是触碰他的禁忌。 就连宋舟向他转述那些随口编织的梦境都不敢带上主语。 宋舟余光瞥过已经忘记磕头的老头,心里长嘆一口气,心想,老人家,这下,要么我保下您,要么,我尊回老,陪您一块死一回。 她缩了一下脖子,无辜又可怜,认错认得很乖顺,「错了。」 眼见蔺浮庭的神色变了一瞬,看起来没那么有杀气,又大着胆子小声提醒他,「尊老爱幼。」 第15页 蔺浮庭望着她。时间越长,她给他的熟悉感就越浓重。梦异鬼神之说他素来不信,可宋舟与她分明毫无瓜葛,偏偏常让他生出她已经回来的恍惚。 连那股怂到骨子里又大胆得理直气壮的样子都一样。 她站在屋里,歪着脑袋眉眼弯弯同他说好久不见的时候,他都要以为下一瞬她就会蹦到他身边,笑嘻嘻地抓着他的袖子问他,庭庭,我回来啦,你是不是很想我啊。 蔺浮庭起身,从众人纷纷避开的过道穿过,语气冷淡,再也没装温柔,「办不好,这便是你最后一份差事。」 第8章 旧重逢(八) 我有个表兄叫蔺外 茶坊酒肆前往来之人络绎不绝,旗幡展展,清茶的香气溶进烈酒里,清秀的採茶女臂弯挎上竹篮,风韵犹存的酒庄老闆娘半倚朱门,团扇一来一往脂粉馥郁。 这方晋南王府所在的城郭,生在最富庶的温柔水乡,热闹得不知天上人间。 朴素的茶庄门前,被赶下马车的宋舟不解地看着蔺外。 「我们还有事要办,你先在这儿等着。」蔺外说完这句话便坐上马车辕架。 马车帘子挑开半边,蔺浮庭半侧过头看过来。 小姑娘看着周围的环境,对这热闹得过分的地方无比陌生,眼中一片茫然。点了点头,缓缓哦了声,又懵懵地抬起头问蔺浮庭,「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接我啊?」 那一眼犹如实质的绵针,刺了他一下。有一瞬间,他想将她带上来。 「办完事就回来。」蔺外当宋舟在与自己说话,没什么耐性地敷衍过去,催促马夫赶车。 今日街上的人很多,三三两两一行,马车在其中行动迟缓。宋舟一路目送,车顶华盖渐渐在视野中消失。 无意识地捏着手指,良久,宋舟才收回目光,长长地嘆了口气。 蔺浮庭要想做什么事情,不能带着她,大可不将她带出晋南王府。就算是带出来了,把她放在马车上,自己去办事也行。再不济,找个茶楼饭馆放下她也行。 偏偏把她放在大街上。 按她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狗血故事,十有八九是把她抛弃了。 那些被父母亲人嘱咐在原地等着,他们办完事就回来接的小朋友,最后都去福利院了。 蔺浮庭此人,看她烦了,解决她的办法多的是,杀她不过吩咐底下人一句话的事。 总不能是真把她瞎编的那套做个好人不随便杀人的话当了真吧。 「宋舟啊宋舟,你看,劝人向善是会有福报的吧。」宋舟环顾四周,在一家茶庄前的台阶上坐下。 好歹还活着不是。 可走丢的孩子能去福利院,她又能去哪儿? 蔺浮庭的过去、她和蔺浮庭的从前,是一个巨大的、混沌的谜团,缠着重重层层的雾气。她身处其中,从七零八落的梦境里了解到的,也只是雾里看花。 她几乎能看见「任务失败」几个大字在巨额赔款前等待着她。 日暮将白日里压下去的料峭春寒放回人世,疏影裹着冷风覆上绣花鞋,缠绕着,顺着小腿攀爬上膝盖与指尖,冻得宋舟蜷了蜷手指。 街上热闹的人群早就消散,只有零星几个人影。商贩收拾着半空的摊子,不远处当垆卖酒的老闆娘挽起散落的布巾,扭着细柳般的腰肢过来。 「姑娘,你怎么还不回家?」 她就在街对面,瞧见宋舟从一架华丽马车上下来,然后一个人在台阶上坐了一下午。 她身上的料子与寻常百姓不同,看着好上不少,只是头上不戴钗环,像是大户人家里的丫鬟。 「我等人。」宋舟将手往袖子里缩,好留住一点暖意。 等蔺浮庭回来找她的机会渺茫,身上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典当。摸摸肚子,她还是头一回知道原来在任务里还会有饿感,可她也无处可去。 「到了晚上宵禁,城内士兵便开始巡逻,你再不回去,怕是会被抓进牢里。」 这一下午,老闆娘瞧见路过不少行人侧目看她,这样的好容貌,又形单影只一个人,没有自保的能力。白日里众目睽睽,那些人有歹心也不敢做歹事,可到了晚上,在城里巡逻的士兵可不是什么君子。 老闆娘孤女一人做生意,晓得世道艰辛,看见这样稚嫩的小姑娘,推此及彼,不由生出些怜悯。 下午小姑娘和马车里的贵人遥遥互望,她在边上看着,已经想像出了小姑娘悽惨的身世。 在大户人家里做丫鬟,因姿色出众,给府上老爷做了通房,偏夫人妒忌她的美貌,便将她赶出府外自生自灭。 这不是什么漂亮事,这世道一点,风言风语就能压死女人,小姑娘也不敢说实话,便同她说是在等人。 毕竟哪有在街上等人几个时辰的。 长长嘆了一口气,老闆娘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些碎银,「姑娘家夜晚在外不安全,这些银子你拿去,找个便宜些的客栈住一晚也好。」 又折回酒垆,再回来手里拿着油包,「这是我今儿个买的馒头,本打算回去吃,也一併给你吧。」 老闆娘瞧着她伸手接过不停感谢,惋惜地摇摇头。 银子摸起来质感挺真实,连路人甲乙丙的形象也这么立体,真是让人无比意外。 宋舟仔细收好银子,打开油包摸出一块馒头啃起来。 第16页 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晋南王府在哪儿,想回去找蔺浮庭也找不到路。 系统她一天召唤十几回,从来不给她回应。男女主没见到过,蔺浮庭又恨不得她死。 就没做过这么困难的任务。 冷风颳过,冻得她打了个喷嚏。 霜打寒枝,寒鸦惊啼,薄薄的红霞里有半弯月亮残影,藏在云后若隐若现。路边小摊已经空了,上边贴着的红纸也被风颳去半拉,打着旋儿撞上对面酒楼前的石狮子墩。店里的伙计搬出门板准备打烊。 余晖孤零零拉出一条黄白的细线,末端连在宋舟眉心。 让人无端升起一股悲凉,莫名就觉得委屈。 将剩下的馒头包好,宋舟吸吸泛红的鼻子。 先找好今晚的藏身之地再哭。 「姑娘你没事吧?」 宋舟仔细折着油包,面前落下一道人影。 抬头,是位翩翩公子。 容貌算不得惊艷,只一双眼似四月春池一湖水,温柔清澈,看人自带三分笑。 他身后还有两个姑娘,其中的绿衣姑娘不耐烦地拽他的袖子,「堂兄,快宵禁了,再不回去可晚了,你就不要再多管闲事了。」 「我知道。」公子对堂妹安抚一笑,又弯下腰认真询问宋舟,「我方才见姑娘一人在此,神情落寞,想必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可有需要在下帮助的地方?」 「……」宋舟不太适应这么主动热情的好心男人,「我没事。」 公子见宋舟一脸防备,恍然大悟,白皙的脸红涨,急急忙忙摆手,「姑娘别误会,在下不是坏人。在下只是见……」他手忙脚乱从怀里掏出玉佩,「在下楚瑾,是,是好人,不是坏人……」 楚瑾一紧张,说话变得结巴起来,好人坏人来回颠倒几轮也没说清楚。 一直没说话的姑娘偷笑了一下,拉开楚瑾,同宋舟道:「抱歉,我堂兄着急起来便有些紧张。姑娘不用担心,我们并非坏人,只是见姑娘这么晚了还一人在外,想着若是姑娘遇上了些什么困难,我们或许能帮上一二。」 语罢又怕宋舟不信,补充道:「我叫楚歇鱼,这是我堂兄楚瑾,这位是我的堂妹楚怀玉,我们从宥阳来,就住在不远处的通元客栈,姑娘若是不信,可去那里打听打听。」 宋舟眼睛一亮。 误打误撞居然让她遇上了女主。 楚歇鱼身上有一股温婉气。如天边云、柳叶絮,周身春风和煦的气质太过明显,连出众的样貌都被藏于其中,反倒常常让人忽视过去。 女主聪明、大气而稳重,这些性格先后让男二和男主动心,然最开始吸引他们的,就是这样温婉的气质。 傻白甜女主当道的时代,楚歇鱼是难得的能倚照智慧与男主并肩的女主。宋舟翻阅小说时虽然只囫囵看了个大概,也对女主好感不低。 楚怀玉不耐烦地跺跺脚,「说那么多做什么,我们还回不回去?」 相较之下,长得明艷性格张扬不懂得收敛的楚怀玉就处处逊色女主一筹,何况对女主的妒忌心掩饰得太生涩,全然逃不过洞察人心的蔺浮庭。 「回回回,」楚瑾素来拿这位娇惯的小堂妹没什么办法,笑着哄她,「你耐着性子再等会儿,堂兄明日给你买珠花好不好。」 爱美的小姑娘闻言属实心动,眼角不屑地瞥向宋舟,娇哼出一声,小声嘀咕,「就是瞧上人家好看了。」 脸皮薄的小郎君好不容易退下的红脸復又涨红,急急低声道:「不许胡说。」 几个堂兄妹里,宋舟觉得女主不愧是女主,看起来反倒更像几人中最稳重的。面色未改,像是没听见楚瑾与楚怀玉的对话,依旧笑盈盈的。 宋舟心里很快有了计较。现在应该是楚家将两个姑娘送去晋南王府这段,楚歇鱼和楚怀玉还没入府,但也快了。她不能离目标人物太远,正好可以藉助女主的帮忙再回去。 宋舟垂下眼,话里尽是委屈,「我来晋南投奔亲戚,身上盘缠用尽了,又人生地不熟,因此在这里迷了路。」 她演戏一直不差。纤长的睫羽委屈又倔强地颤着,红艷的唇色在冷风里冻上一层虚白,唇角抿得笔直,骨肉纤细得只有一握,披着单薄衣衫,半真半假地发着抖。她生得艷,无助可怜时更招人疼,如同冷灰扑簌簌落满牡丹,总让人心生怜惜。 连楚歇鱼见了也于心不忍,细声问她,「你的亲戚住在何处,我们或许能帮你找一找。」 宋舟勐然抬头,含了半汪泪的眸子欣喜地睁大,一滴眼泪便从眼角滚落,「真的吗?」 她激动得有些无措,笨拙地挥舞了两下双手,结结巴巴,「我有一位表哥叫做蔺外,听说现如今是在晋南王府办差。」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楚歇鱼与楚瑾面面相觑。 楚家族长明日正要带他们去晋南王府,只是…… 楚歇鱼犹豫地看着面前的姑娘。 晋南王虽暴名在外,对楚家却一直以礼相待。楚家此次有心将她与楚怀玉送去晋南王府,若是能得晋南王青睐最好不过,重现上一位晋南王妃的恩宠,楚家便能借晋南王之势扶摇直上。若不能,有晋南王之名做踏板,她们亦能寻到门不俗的婚事。无论如何,楚家都能与一户高门结成姻亲。 说白了,他们此行还有求于人,再多带一个来歷不明的姑娘,万一惹了晋南王不高兴…… 第17页 楚怀玉最直接,「我们也要去晋南王府,可我们是去做客,要是带上你,那像什么样子。」 宋舟心想,如果不是作者给楚怀玉的设定是女主前期最大的绊脚石,就凭楚怀玉这样直肠子的骄纵脾气,在现在的蔺浮庭手里,大概活不过半天。但她现在倒是挺喜欢这样的脾气,让她知道了楚歇鱼在顾忌什么。 「我听闻表哥在晋南王手下做大事,若能见到表哥,表哥一定会感谢几位的。」宋舟真挚道。 楚瑾思忖片刻,晋南王虽看在已故先晋南王妃的面子上对楚家多有礼待,但楚歇鱼与楚怀玉若入了晋南王府,有府内人帮衬当然会更好。何况小姑娘看着的确可怜…… 「我们明日正好要去晋南王府,可以捎带姑娘一程。」 第9章 旧重逢(九) 你才没见过世面!…… 一双眼睛瞪圆了,蔺外对于眼前人的出现显然是始料未及。张了张嘴,「你……」 宋舟微微偏头,视线越过少年肩膀,落在他身后同样望过来的人脸上,嗓音认真,「你们是不是把我忘了,要不是我聪明,你们就把我弄丢了。」说完,吸了吸发红的鼻子。 她昨天吹了许久的风,有些被冻着了,说话也像没有力气,含含煳煳的,听起来委屈得不行。 蔺浮庭招手示意她过去,抬眼看厅里站着的人,「你方才说她是谁?」 昨日楚瑾带回一人,说是晋南王府蔺外的表妹,带上她,正好能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可楚汕看这阵仗好像不太对劲。他回头示意自己的儿子。楚瑾愣了一下,接话:「这位姑娘说,她是蔺大人的表妹。」 「表妹?」蔺外余光上下打量宋舟,正欲反驳,接收到蔺浮庭递过来的眼神,只能不情不愿哼笑着点头认下,「是,可不就是我的表妹,真是家门不幸吶。」 宋舟听出他的话外之音,脸上表情丝毫未变,依旧是那个不远迢迢千里,孤身只影独赴晋南投奔远房表哥的可怜弱女子模样,听到那句「家门不幸」还微不可闻地嘆了一口气。 她这一声嘆得极轻,惨得有模有样,连蔺浮庭都忍不住侧目,看她垂着脑袋单单薄薄拘谨站着,若不是知道内情,都要被她骗过去。 唇角微不可查地冷淡勾起,再回头面对楚家人,已经是一派淡然,问楚汕,「舅舅忽然拜访,可是有事相商?」 宥阳楚家从前也算名门望族,但在老晋南王妃过世后,楚家的气数好似一起耗尽了,从此一步步走向衰败,到如今已经是外强中干。楚家的女儿是老晋南王的续弦,并非蔺浮庭的亲生母亲。名义上楚汕还是长辈,蔺浮庭按理应该叫楚汕一声舅舅,可真当楚汕见到蔺浮庭,却忽然心里发憷。 蔺浮庭笑得温文尔雅,谦逊有礼,可楚汕直觉他和他的父亲不会是同一类人。 当初楚家能靠一个女儿拴住老晋南王的办法不能復刻。 「王爷叫我舅舅就是折煞我了,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事有求于王爷。」楚汕一咬牙,「我儿楚瑾还算有几分脑子,我厚着脸皮帮他在王爷手下谋份差事,若是能得王爷提点一二,便是楚瑾之幸。」 原本只是陪父亲来送两个堂妹的楚瑾勐然抬头。 宋舟盯着楚瑾皱眉。在她印象里,没有楚瑾这个人,也可能是太匆忙,小说也只看了大概,但楚瑾绝对不会在这个时间段出场。 这和蔺外打探来的目的不相同,蔺浮庭微微笑点头应下,「舅舅说话,外甥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楚家式微,这一代出色的也就能只拎出来一个楚瑾,说是楚家唯一的希望都不为过。都将楚家的希望交到他手上了,他自然要笑纳。 楚怀玉听着原本的计划有变,和一早族里定好的不一样。 明明她的亲姑姑才是当初的晋南王妃,可后来当家的却不是她的父亲,而是楚汕。族里说好了将她与楚歇鱼送进晋南王府,现在楚汕只字不提她与楚歇鱼,反而把自己的儿子举荐上去。 她看见站在蔺浮庭和蔺外中间的宋舟。 嘴角弯起,楚怀玉忽然露出小姑娘不谙世事的娇俏。挽着楚汕,少女不依不挠地撒娇,「大伯,我与宋姑娘很是投缘,想留下来和宋姑娘玩可以吗?」 所有的目光在楚怀玉的话语里汇集在宋舟身上。 楚怀玉年纪小,但在家中最受宠就是因为会看眼色。蔺浮庭肯招手让宋舟过去,至少说明她在蔺浮庭面前能说得上话。 她要留在晋南王府,不为别的,就是要为他们这一房争口气。他们家的未来,可都把握在她身上。 宋舟还沉浸在留下的不是女主而是女主堂哥的疑惑里,忽然被点了名,倒是意料之外。蔺浮庭也没有要表态的意思,反倒把问题抛给了她,「蔺外的小表妹,你与怀玉表妹很投缘吗?」 他的声音是温和的,和宋舟往前无数次听过的都大相迳庭。那层冷漠不再直白,外面包了一层带温度的薄壳,像是他给自己的真面目上裹上一副假皮囊。 这样的笑里藏刀让人头皮发麻。 宋舟总觉得蔺浮庭似乎对楚家不怀好意。 一边是心思诡谲难测的蔺浮庭,一边是虎视眈眈的楚怀玉,宋舟一咬牙,一闭眼,「是啊,昨日幸亏遇见了她们我才能顺利找到表哥,二位小姐心地善良,我与她们都很投缘。」 第18页 *** 楚怀玉当着蔺浮庭的面,亲亲热热挽着宋舟的手,说要请她到自己那里坐坐。宋舟被她拽着走,少女娇俏明媚的声音刻意捏着之后,倒有点儿刺耳了。 宋舟被生拉硬拽得左右晃荡,空出来的手一把拉住了走在旁边的楚歇鱼,也同她胳膊挽胳膊,笑眯眯道:「我们一起走吧。」 楚歇鱼微愣着点点头。 三个姑娘手挽着手,左右的姑娘内里穿了层薄袄,唯独中间的宋舟,薄薄白白一件不大合尺寸的春衫,挂在身上略显宽大,瞧着却还是比左右二人单薄纤瘦许多。脚上还有伤,步子蹒跚。 红漆扶栏落满朝晨寒露,顺着细微的缝隙渗进内里木心,蔺浮庭沾了满手的寒意,皱眉。 王府的饭是养不饱她吗?看着三两的身体里二两都是骨头,放她出去一圈就能再瘦去半两肉。 「昨日宋舟在街上没有主动寻人,一整日只有两拨人来过与她说话,一个是酒垆卖酒的老闆娘,看她可怜给了点吃的和碎银子,下面的人打听过,这老闆娘在那里卖了十几年的酒,没有问题。傍晚就遇到了楚家兄妹,据说是楚瑾看见宋舟后,自己主动找过去的。」蔺外道。 「主动找过去的?」蔺浮庭拂掉满手湿濡,勾起唇似笑非笑,「本王这位表弟真是秉性纯善,见到落单的女子便施以援手,晋南大街小巷乞丐流浪汉不计其数,他岂不是要忙坏了。」 过分的巧合便不是巧合,楚瑾饱读圣贤,人再仁善,一条大街上要帮助的人数不胜数,怎么偏偏径直走向了宋舟呢。 *** 时下姑娘家最爱的料子琳琅满目铺了一桌,柔软的缎子垂到地上,用一件雕花新奇的梨花木盒子压着。盒子打开着,盖子里贴着一块方正莲花边的镜子,装了几样做工细緻的珠花。 宋舟拿着其中一样在手里把玩。 银丝缠绕成精巧的花托,绢花做的牡丹含苞待放之势,正衬十几岁少女羞颜半开含羞带怯的年纪。拨开层层叠叠的花瓣,花心镶着一颗饱满的珍珠,有小指头大小,洁白圆润。 楚家现在只是小门小户,不比从前,但楚怀玉随手一送的东西随便单拎一件出来也不便宜,可见家中对女儿定是千娇百宠有求必应。 宋舟托着花托,手指轻轻一抖,柔软的花瓣便往外舒展,层层叠叠盛开,露出花心吐出的珍珠,手指不动,花瓣又缓慢合成半开的花苞。 宋舟的嘴张成圆形,找到了其中乐趣,手指上下晃动,牡丹的绢花便如展翅的蝴蝶,蝶翼翕动。 「楚家那几兄妹待你倒不错。」 宋舟玩得入神,被声音吓得手指一缩,珠花打了个翻掉到地上,花托与花瓣应声分开,断成两截。 蔺浮庭走近来,眼神淡淡扫过地上的「残骸」,挑眉,「楚家当年也是钟鸣鼎食,如今看来,确实是没落得不堪了,这样的东西也拿得出手送人。」 看着宋舟,眼中讥诮嘲笑不掩,「也就只能唬唬你这样的了。」 宋舟捡起绢花和花托好一番肉疼,不死心试着拼起来,银花托断开,断面参差不齐,就算拼上了也有裂痕。 骨节分明的手横过来,噼手夺过珠花随手扔在地上。蔺浮庭啧了一声,嫌弃地甩了甩手,「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本王说的?」 两截花托断成了四半,彻底拼不成了。宋舟无奈,古怪地看着蔺浮庭,「要说什么?」 蔺浮庭皱眉,「昨日之事。」 「昨日?」宋舟恍然啊了一声,从身上摸出几颗碎银子,「我昨日遇见一个漂亮心善的姐姐,还给我银子让我找个客栈住一晚。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一天就让我遇上两个,我觉得我的运气还真是好。」 蔺浮庭目光倏然一沉,「你在怪本王?」 「……」 宋舟本来没这个意思,蔺浮庭就是自己亏心,才听见什么都认为她意有所指。 「那你们说好办完事就来接我却失信了,我在那里等了那么久,身上也没钱,没吃饭又挨了一天的冻,还不可以有一点点不高兴吗?」宋舟吸吸鼻子,忍住喷嚏。 她伸出嫩生生的手指,两指比出一点点距离,嘟囔,「也就一点点不高兴。」 她是专业的,一般不和npc见怪,但人心是肉长的,被人扔在外面不管,总是会有一点情绪。 蔺浮庭一愣,眸光微动,「就一点点?」 第10章 旧重逢(十) 滚出去怎么了,整个王府…… 怪他吧,蔺浮庭不高兴,只怪他一点点吧,蔺浮庭也不高兴,宋舟长嘆一口气,不知道蔺浮庭又在发什么疯。 业绩排行一直高居榜首,她自认为攻略一个人对她而言易如反掌,蔺浮庭一定是她从业生涯的第一块铁门板。 一拍脑门,「对了,我昨夜又梦到了。」 *** 山上潮湿,梅雨季节一到,连墙壁也是干一块湿一块。房子不大,屋顶是几块木板撑着一连整的茅草,外面下大雨,里面就滴滴答答下小雨。堆在墙角的炉子烧得火旺,用的木炭很劣质,还半干不干,火燎起来的烟都是黑色的,女子坐在茅草堆上咳嗽。 她的手脚都被草绳捆死,右腿的裤脚上还沾了一块黑煳煳的泥巴,带着水,布料紧贴着小腿。往下露出一截细白的脚踝,套了一根手腕粗的带铁链的环,铁链另一端连了一颗大铁球。 第19页 龙虎山上的山匪很多都是工匠屠夫出身,落草为寇,手艺倒是一点没生疏。山匪有自己的传统,劫到穷人,杀人留财,劫到富人,抓住要赎金,还有一类,譬如抓到姑娘,便留在山里供山匪玩乐。富人与姑娘都身子娇弱,用铁链铁球困住人质,任凭用什么办法都逃不了。 女子被山上的大当家看上,抓上山要当压寨夫人。 外面乒桌球乓,热闹一直没停过,是山寨里在准备喜宴。雨水打湿喜字,有人连声骂娘气得踹翻桌子,女子在屋里也跟着一震,锁链哗啦啦响。 风从不严实的窗户缝隙吹进来,吹落挂在头髮上的稻草。 衣服还是从王府被送出来的那套,长久的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裙摆已经硬邦邦像一块板子。 她被身上的污臭熏吐了几次,手臂艰难撑在地上,几乎已经呕不出东西,只能吐出一点胆汁。 山匪怕人跑了,铁链拴住轮班看守还不够,一天也只给一碗稀得几乎只剩水的米粥,饿得人手脚无力,连爬出这座房子的力气也没有。 茅草屋顶缺了一块,雨从那里落进来,风从那里刮进来,光也从那里投进来。女子咳出了哮音,喉咙拉扯着肺,牵起撕裂的疼痛感,迴光返照一般,胸脯剧烈起伏,目光空洞看着那一块缺口。 光在雨停的那一刻最耀眼,有人进来。 山上的女人大多是被掳上山的,哪怕从前都是良家妇女,经年累月的折磨□□也让她们丧失了良心和耻辱。 她们带来喜服,带来食物。有人解开她脚上的镣铐、捆住她的草绳,把她摁趴在粗糙扎人的稻草堆上,撕开她身上的衣服。 人被抓上山后就不再是人,是任人处置的畜牲。紧接着先变成畜牲的人,也会将后来的人看成畜牲。 没人会同情畜牲。 她们机械暴力地给她擦洗,换上喜服,把饭怼到她面前。 筷子落在地上,她去捡。 砰的一声,两声,然后是连环的爆炸声越来越近。耳边有哭喊声,有尖叫声。 毕竟死亡是连畜牲都会怕的东西。 女子如释重负笑起来。 *** 宋舟认真观察蔺浮庭的脸色。 她知道一切都是情景设定,逐渐梦到的东西也是她之前玩这场游戏的经歷,可做这场梦的时候她依旧难受。 明明是虚假的过往,在梦里反而更真实,一场梦魇过后她惊奇发现自己居然哭湿了枕头。 宋舟斟酌用词,尽量粗糙地描述了炸山的那一段。至于之前的种种,她很明智地选择略去,她怕蔺浮庭听完会做出什么控制不住的事情。 只是好像单就这样,蔺浮庭看起来也快要疯了。 他最后见到她,她只穿了一身不合衬的喜服,山石飞溅,将她砸得面目全非,浑身上下血污斑驳、血肉模煳。到最后,凭手腕上一截被血洇黑的红绳,他才终于骗不过自己。 后来的许多年,他不断回忆起过许多往事,唯独这一段,从不敢再想起第二次。 现在,它被剖开、展开,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 那时她一个人,是不是怕疯了? 宋舟观察蔺浮庭的表情。人物设定不同,相应的演技也有高低,尤其蔺浮庭因为数据混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人设也很难下决定。 她不清楚他脸上的痛苦是装的还是真的。 宋舟观察周围环境,考虑一会儿该怎么逃命。 「出去。」 宋舟有些意外,看到蔺浮庭汗白的脸色。眼眶猩红,红血丝在眼白扩散。 胡乱应了声,宋舟马上退出门外,顺手关上门。 门关上的一瞬,记起了这是自己的房间。 宋舟顿了一下,整个王府都是别人的,她能说什么。想了想,蔺浮庭这边一时没有进度,就换个思路从女主那边下手。 女主比宋舟原身要大一点,让宋舟管她叫姐姐,但读者普遍对小说女主有当妈心理,这声姐姐宋舟怎么也说不出口。 蔺浮庭对楚家兄妹的招待很周到,住处将姑娘家里里外外的需求都照顾周全。 楚歇鱼十指纤纤,握着白瓷的茶壶柄,给宋舟倒了一杯花茶。 宋舟想想自己喝的凉白开…… 算了,怎么能和女主比。 梅花花瓣在勾着青花的瓷底慢慢舒展,边缘的粉色晕在茶水中,随着热气蒸腾而上。 宋舟看着楚歇鱼腮边噙的微笑想,作者真的给了女主无限厚爱,把所有美好的品质都赋予了她,就连喜欢的东西都一定诗情画意,要有梅兰竹菊的高尚品格。 「宋姑娘不是蔺外大人的表妹吧。」楚歇鱼放下茶壶,笑着说,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宋舟伸向茶杯的手一停,看着楚歇鱼。 楚歇鱼将杯子塞到她手里,温声道:「宋姑娘不必担心,我说这话并没有恶意。」 宋舟干笑着借喝茶的动作掩饰尴尬,放下茶杯,蹙眉委屈道:「我并非有意要瞒你们,楚小姐聪慧,想必也已经猜到一二,其实我是被家中送来王府做侍女的。」 原身宋舟,还有之前送入王府的姑娘,名义上连通房都不算,只能称之为侍女。 「那时我也是怕如果说了实话反而不安全,」宋舟摆摆手,连忙解释,「但绝无怀疑你们的意思。」 「我知道,你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行事多有不便,有一份提防在是最好的。」楚歇鱼把装着点心的盘子往宋舟面前推,点心被捏成各式各样的小动物,颜色各异,形状精巧,憨态可掬,「这是王爷特意命人做的宥阳特产,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第20页 糕点软糯,馅是流沙馅,口味清甜绵软。 宋舟看看点心,又看看楚歇鱼。虽然剧情走向偏离了,蔺浮庭对楚歇鱼的特殊依旧有迹可循。 屋外有人敲门,楚瑾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歇鱼,宋姑娘在你这儿吗?」 楚歇鱼起身去开门,楚瑾站在门边,「我听蔺大人说宋姑娘在你这里……」 宋舟从楚歇鱼身后探出头,「楚公子找我?」 楚瑾被她冷不防冒出来吓了一跳,很快眉眼舒展开,礼貌地往后退了一步,「在下此次出门办事,偶得了一块蜀锦,颜色靓丽,最适合你们小姑娘家。我托人制成了三件披风,正好歇鱼一件,怀玉一件,姑娘一件。」 「我也有?」宋舟意外。 她和楚瑾不算相熟,对这个剧情以外的角色也甚少关注,顶多算点头之交,不觉得能到和他的两个妹妹相提并论的程度。 「怎么会没有?」楚瑾做出夸张的惊讶表情,「你与歇鱼怀玉年纪相仿,正是小姑娘爱美的时候。何况你既与歇鱼怀玉玩得好,自然也是我的妹妹。」 宋舟眨眨眼,明白了,楚家这三兄妹在外相伴,长辈不在,楚瑾自觉充当了长兄如父的角色,把两个妹妹当女儿养。她年纪小,初见又给楚瑾留下了可怜兮兮的印象,可怜她,于是就想多照顾她一点。 宋舟跳到门外笑着道谢,「谢谢楚公子。」 楚瑾被这股活泼劲儿感染,也跟着笑起来,「不用谢,叫公子生分,姑娘若是不介意,也可以叫我一声楚大哥。」 叫哥哥太过亲密,多有冒犯,叫大哥刚好,既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又不会越矩。 宋舟也礼尚往来,「楚大哥叫我宋舟就好。」 她来这里之后认识到的人多多少少和任务目标有关,每一次接触都带着目的。只有楚瑾,和整个任务毫无关系,脾性温和,相处起来毫无负担。就像游戏里不用攻略过关就能得到的彩蛋,给了她意外之喜。 宋舟兴沖沖地回去看新披风,楚瑾笑着目送她雀跃离开的背影,楚歇鱼站在门内扶着门框,眉头轻皱,「堂兄,其实宋舟是……」 楚瑾接过她的话,「我方才去蔺外那里寻宋舟时便知道了。」笑容渐淡,眼中转而带上淡淡的惋惜和怜悯,「你我尚能相互扶持,可宋舟一人在府里孤苦无依,我听闻这府上的姑娘日子过得都并不好,王爷待宋舟虽有些特殊,可毕竟她还是个小孩子,你我能帮衬一点是一点吧。」 楚歇鱼吃吃地笑,笑完后又正色,「堂兄,宋姑娘毕竟是王爷的人,你若是有那意思,于情于理都不合适,还要趁早收心。」 楚瑾被她一句话噎住,俊俏的脸憋得渐渐通红,半晌才结结巴巴憋出一句,「不准胡说,再扰了姑娘家的名声。」 *** 回院子后,宋舟迫不及待换上披风。桃红色的披风直直垂到小腿,下摆用绿线绣上一圈桃叶,像是绿茵草中生出一簇热烈的桃花,摇曳摆动。 这是她来这里后收到的第一份礼物,也是第一件新衣。 宋舟穿着披风从这头熘达到那头,再从那头熘达回来这头,经过圆拱门看见蔺浮庭从外面回来,便兴沖沖地扒着石头叫住他。 蔺浮庭停下脚步往这边看过来。 第11章 旧重逢(十一) 和谐净网 姑娘抓着披风的边,高兴地转了两个圈,像只花蝴蝶,献宝似的捧上来,「看,我的新衣服,好不好看?」 昨日下过细雨,水汽正散,洇得人的颜色像反覆刷过几遍水彩,艷丽分明。 王府给宋舟准备的衣服清一色都是白的,和桃红色相撞,意外地不显奇怪。 蔺浮庭神情疲惫,几日难以入睡,眼底下乌青一片,嗓音低低,「哪来的?」 「楚大哥送的!」宋舟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然后才注意到他的脸色极差,歪着脑袋从下向上小心打量他,「你没事吧?」 上回说完梦境后连着几天再没见过他,看起来好像被她说的故事刺激得不轻。 蔺浮庭垂眼,长睫覆下,加重一层阴影,瞳孔沉得像滴墨,深不见底,却有些看不懂眼前的姑娘。 要说她与楚家无关,可楚瑾虽书读得有一股可笑的善良,却也不是婆婆妈妈什么闲事也要插一手的人,总不是吃饱了撑的要帮宋舟一把,还带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做客。 宋舟三天两头跑去找楚歇鱼,楚瑾还给她做衣服,来往密切,倒是真不怕他疑心他们的关系。 这是什么掩人耳目的方法吗? 宋舟疑惑地再看回去,好奇得很大胆。 蔺浮庭淡淡错开眼,「丑。」 秉承着敌不动我不动的战略,和蔺浮庭对视时宋舟屏气凝神,随时准备好他再作什么妖,现下这口气泄了出来。 上回楚怀玉送的髮钗也被嫌弃得一无是处,宋舟也没打算他能对这件披风说出什么好话。 自己小声嘟囔,「我就觉得特别好看。」 蔺浮庭皱眉,「你说什么?」 「没有,」宋舟搀住他的手臂,笑容讨好,「我说王爷看着脸色不好,我扶您回去休息?」 蔺浮庭冷淡地看着托着他小臂的手。 宋舟心中暗骂自己,完蛋,得意忘形了,迅速收回手,讪笑着打一下那只手,「看这手,真是不听话。」 第21页 *** 「庭庭,你在做什么呀?」 骄阳正好,窗扉用一根木棍支起,阳光大片大片打进来,落在简陋的书案上。 少年坐得端正笔直,拿着一卷书默读,书扉忽然被一片阴影占据。 少女倚着窗框,双手交叠着半悬进来,在外疯玩太久,热起来就把袖子挽到了手肘,白嫩嫩的小臂露出。她笑吟吟地扔进去一样东西。 鲜红的李子顺着桌子骨碌碌滚到少年怀里,少年眼疾手快捞住,放下书,瞪着她恼道:「说过不许再叫我庭庭。」 「我们天上喜欢谁就会这么叫他的名字,仙女喜欢你,你要高兴才对。」少女没注意少年绯红的耳朵,身子努力往里面探,格外殷勤,「我在隔壁的李子树上摘的,你快尝尝好不好吃。」 少年勐地站起来,「你偷她家的李子了?」 隔壁住着孤身养两个孩子的寡妇,在这一条街上是出了名的吝啬泼辣蛮不讲理,路过不当心碰倒她门前一块砖,她都要从房子里撵出来,插腰站在路当间,从人家祖上开始破口大骂。 少年清早起床温书,隔壁也准时骂骂咧咧开始干活。 「你可别凭空污人清白啊,我们仙女从来不干偷鸡摸狗的事。」少女得意扬扬地扬起下巴,「她家小儿子不当心摔坏了腿,我心地善良,把人背回去了,这是人家主动谢我的。」 「你快吃,我尝过了,可好吃了。」她兴沖沖推荐,不防手肘推开了支窗的木棍,窗户合上,嘭的砸下来,吓得少年匆忙扔了书,挡开窗子,托着她的脸仔细检查脑袋,「砸到哪儿了?」 手指摁了摁肿起的块,少女便在他手底哀嚎出声,「轻点儿,疼死我了。」 看她没有大碍,少年板起脸,「活该,总是毛手毛脚,也让你长点教训。」 被训了少女也不恼,抬起脸,少年的指腹便从她的脸颊落到下巴。她嘿嘿笑着打了下自己的手,「看这手,真是不听话。」 抓住他的小臂,左右晃晃,乖巧得不行,「庭庭你快吃,吃完好好学习。」 「不许再叫……」 「知道啦知道啦——不许再管庭庭叫庭庭。」少女小声嘀咕,「真小气。」 *** 蔺浮庭一怔,抓住她的手腕,大步往卧房走。 「干,干嘛啊?」宋舟要跑起来才能跟上他,不明所以。 「睡觉。」 「啊?」宋舟惊唿出声,虽然和谐净网,游戏里的同房剧情都是拉下床帘就打住,虚拟世界同房五百次她都不可能失身,但是为什么就要睡觉了? 蔺浮庭头也未回,声音顺着风冷冷传入她耳中,「收收你的痴心妄想。」 蔺浮庭合衣睡在榻上,宋舟……宋舟蹲在地上。 睡觉是蔺浮庭睡,她在旁边看着,连坐的也没有,蹲在上次睡过的地方。 蔺浮庭皱皱眉。为什么他又觉得宋舟身上有熟悉感,主动将她带了进来。他想赶她走,看她低着头自顾自玩手指,专注又开心,有种可爱的傻气。 和那个影子越来越像,在他脑海里封存太久,被她一次次的举动勾出来,甚至让他模煳了区别。她乖乖坐着,他忽然就变得无比放松。 数完手指螺纹,床上的人已经唿吸平稳。 书上说男二美玉无瑕,不是形容秉性,而是形容样貌。 父亲宠妾灭妻,生母早逝,母家又没落。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在妾室的撺掇下,老晋南王把好端端的嫡子送到庄子上十余年不闻不问。等孩子一个个早夭,侍妾也生不出儿子,自己半截身子入了土,爵位无人继承,才想起来这么个便宜儿子。 前十余年吃尽苦头,又年少袭爵,接下一堆烂摊子,豺狼环伺,可蔺浮庭依旧很干净。一双眼睛清澈通透,容貌依旧少年气十足,上天不曾让他受过一丝一毫委屈,就像美玉没有一点瑕疵。 可惜也只能照着书里的描写想像一下满足幻想乡,等他睡着时倒也依稀能看见文字描写的端倪,就是机会太少。 *** 宋舟被蔺浮庭吓回神。 面色潮红,眉头紧锁,两鬓已经浸出不少汗,唿吸在寝房内愈发清晰,断续不通。 「王爷?」宋舟起身看他,见他没动静,又叫,「蔺浮庭?」 伸手去摇醒他,隔着衣服摸出一手冰凉的汗,一顿,再去探他的脸,烫得厉害。 是发烧了。 「蔺浮庭。」床太大,宋舟半跪上床,探过身子去摸额头,又叫了他几声。 蔺浮庭眉头皱得越发厉害,唇色抿得泛白。 宋舟的手忽然被抓住,来不及反应,就被拉着半压在身下。 好像是醒了。 宋舟抓住他肩膀晃,「蔺浮庭,你发烧了。」 蔺浮庭朦朦胧胧睁开眼,与她额头抵着额头,脑子一片混沌,像是遇见意外之喜,「梦见了。」 梦见什么? 孤立无援,宋舟已经养成了有一点线索都要立刻抓住的习惯,还在想那句「梦见了」,压着她的人将脑袋埋在她颈间,灼热的温度蹭着他的脖子。 头髮柔软,宋舟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这是那个每天看着她,眼里的杀意挡都挡不住的蔺浮庭吧? 她甚至想大胆地去撕眼前人的脸皮,还没付出行动,又被抓住了手。 第22页 她的手被带着往他的额头摸去。 细密密、冰凉的汗吓得她缩回手,却被蔺浮庭牢牢钳住。 他以一种偏执固执的姿态,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头上,吻上她垂下来、落在自己面前的那截小臂。语气难受,尾音颤抖着,带着不加掩饰的脆弱,「头疼。」 宋舟迟疑了一下,帮他揉了揉太阳穴,「揉揉还疼吗?」 「疼……」 宋舟听见他声音里带着笑,疼成这样还高兴得什么似的。 两人的距离不过一息。蔺浮庭沉重的唿吸,起伏的胸膛,颤抖的身子,还有对她的小心翼翼,宋舟感受得一清二楚。 那双纯良的眼睛湿漉漉的,实在太容易让人沦陷。 「你还记得我吗?」宋舟轻声细气地问他,手指抚上他的脸庞。 「记得。」蔺浮庭半眯着眼睛,依赖地贴着她的手掌摩挲。 「我是谁?」宋舟接着问。 「仙女。」 「……」宋舟沉默了一下,「我知道我是仙女,我的名字呢?」 「仙女。」 「是名字。」 「仙女。」 「……」 宋舟烦躁地舔了一下嘴唇。 本来她要趁蔺浮庭脑子不好的时候套出一点有关于从前的自己的信息,谁能想到居然被从前的自己摆了一道。 居然只说自己是仙女。 还真敢说啊。 蔺浮庭似乎很不满她的走神,即便难受,仍是倾身咬住了她的唇瓣。 含住,又磨又咬。 宋舟吓得手抖了一下,立刻挣扎着要推开他。 工作这么久,就算是任务当中她都没和虚拟人物接过吻。 她!铁血员工,坚守职业底线,绝不失格!假的也不行! 只是即便蔺浮庭现在虚弱不堪,她的力气依旧敌不过他。 一番挣扎后,被他攥住了两只手腕,提过头顶。 宋舟抗拒了许久,最后发现蔺浮庭的亲吻仅仅停留在嘴唇上。 从冰凉,到暖软。 发泄过后,便带着小心翼翼的情绪,一下一下,讨好似的碰着宋舟的嘴唇。人已经昏昏沉沉快要失去意识了,讨好她就像某种既定的程序。 动作很霸道,但……意外的纯情。 握着她手腕的掌心已经出了汗。 宋舟动了动,反而被钳得更紧。 「我听话,你别走。」 「……」 宋舟偏过头,避开他贴上来的唇,便从亲吻嘴唇,变成了亲吻脸颊。 她忍了又忍,碍于实力相差悬殊,不敢动粗。亲脸总比亲嘴好一点。 软着声音,压下火哄他,「你抓疼我了,我不走,你放开我好不好?」 疼痛已经慢慢散去,痛楚折磨过后,是一片空白的时候。 蔺浮庭的眼神涣散无神,无力再隔出他与宋舟的距离。身体失去支撑,原本还算分开的上半身也紧紧贴在一起。 全身的重量都在宋舟身上。埋首在她颈侧,闭上眼,还在喃喃,「我听话,你说什么我都听,你不要再骗我了……」 第12章 旧重逢(十二) 你很吵 「不骗你,真的不走了。」 宋舟忙不迭保证。就算想走也要公司同意啊。 手腕的禁锢松动。 宋舟缩回手,松快了一会儿,偏头看着紧紧揽住她的腰的人。 回想起自己被欺负了这么多回,犹豫了一下,手化成掌。 落到半空时,门忽然被推开。 露出一条缝,一点点打开。 真好,刚刚蔺浮庭闹的时候没人,非要卡在她动手打人的时候进来。 宋舟手一顿,立马缓缓落下,扯着自己的袖子装作给蔺浮庭擦脸上的汗。 边擦,边扭头。从门外先小心露出一个头顶,接着是一双绣花鞋,再是与楚怀玉的一双眼睛对上。 楚怀玉原本是想来看看蔺浮庭在不在的。 晋南王不喜人多,王府重重把守,寝房外却没有守卫。 在家是被娇养得无法无天的小小姐,又觉得这位晋南王表哥温文尔雅脾气极好,就偷偷熘进去看一眼也不是什么大事。在外面徘徊半天没动静,才蹑手蹑脚进来。 床帐未落,床上两人身躯交叠,衣衫不整,髮丝凌乱,连女子殷红的唇都看得一清二楚。 楚怀玉霎时连藏匿自己都忘了,气得嘴唇发抖,指尖颤巍巍指向女子,「你,你居然骗我!」 「我……」宋舟也没料到,她以为只有蔺外会来。 她倒宁愿是蔺外来,至多就是以后多个理由骂她,招惹楚怀玉可不是好事。谁愿意招惹没脑子的情敌啊。 腰被揽住,即使昏睡过去,蔺浮庭对宋舟的一点动作都反应极大,手臂钳得紧紧的,「不许走。」 「我不走,不走。」宋舟连声安抚蔺浮庭,有些头疼不知道如何向楚怀玉说这一幕,「……这一切都可以解释,我是清白的。」 楚怀玉气得浑身发抖不吭声,宋舟迎着她怨怼的眼神后嵴一凉,忍不住一哆嗦。 蔺浮庭以为她要走,浑浑噩噩的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眉头紧皱,将人锁在怀里,咬着她的唇瓣发泄怒气。 这举动更把楚怀玉刺激得不轻,扭头便离开,吃人的眼神惊得宋舟肝颤。 好在她只是离开,没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让别人知道。 第23页 宋舟推了两把蔺浮庭,丝毫不动。睁眼便是蔺浮庭纤长的睫毛近在眼前,颤颤着,眼尾那一点硃砂,像是流下的血泪。 这哪是咬她,分明连发泄怒气都是小心翼翼的怕伤着她。 唇瓣相依的触感格外真实,宋舟看着他脆弱的模样,莫名对纸片人生出一股同情。 虽然连整个世界都是假的,可在这个故事里,蔺浮庭看起来确实有点可怜。 *** 上回帮宋舟疗伤的老大夫开完药后便准备离开,收拾药箱时同蔺外道:「王爷身子本就虚弱,这几日都不曾好好休息,这才发了高烧。」 宋舟站在床边,疑惑地盯着放下的床帐。 书里说男二后期手握兵权,梦里他还领兵剿匪把她炸死了。不说武功高强,那也应该身强体壮才对,为什么会身体虚弱? 正奇怪着,歪头就见蔺外虎视眈眈盯着她。 「我是清白的。」宋舟摸着鼻子眨眨眼,掌心正好遮住嘴唇,也还好蔺浮庭没用什么力气,时间过去这么久,她的唇色不细看也看不出什么不同。 蔺外狐疑她是怎么进了蔺浮庭的房间,宋舟看他神色,立马道:「王爷让我进来的,不信等他醒了你自己去问。」 说完,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蔺外说白了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有蔺浮庭镇着,倒也不敢怎么样。她担心的是蔺浮庭,等他醒来记起这件事,也不知道是再把她丢了,还是恼羞成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她平愤。 宋舟坐在自己房里觉得好笑,虽然那所谓的吻是虚拟的,也就和平时看那些某某x你同人文的亲吻片段描写一样,异样的感觉倒是没有,但怎么说也是第一次见识到和人接吻的感觉。 楚家三兄妹听说蔺浮庭生病,纷纷来探望。 宋舟的身份藏不住,也就不藏,在院子里描画的时候,正好看见他们路过。 楚瑾和楚歇鱼见她,微微一笑点头算是打招唿,楚怀玉落在最后,侧着眼阴森森盯着她。 宋舟描画的手一顿,换了张纸,决定描个观音佛祖什么的避避邪。心里想的是,女主已经出场,是时候走正文了。 小说对男女主相遇之前的篇幅描写不多,只是一个牵出男女主初遇的引子。 就一个故事。 女主楚歇鱼偶然救了一条掉进坑里的狗,见它受伤,为它悉心包扎照顾,然后得知狗是男二养的。两人因宠物一来二往有了交流,蔺浮庭逐渐发现女主身上独特的气质,这时候心生好感。同时入府的楚怀玉妒忌不已,才有后来在皇帝南下时使计害自己的表姐,然后男主英雄救美。 算算日子,南下也快了。 宋舟托着下巴,想起来。 狗呢? 她来晋南王府这么久,别说狗了,府里阴气森森连鸟都少。 正想着,来人说蔺浮庭要见她。 从宋舟的住处到蔺浮庭的住处只要绕过一条小路。 门半敞着,男子靠着椅子坐,面如冠玉的容貌因没在阴影中的一双眸子,带着几分阴鸷。面色仍然苍白,就一会儿不见,好像下颔的线条又削瘦不少。露出的一截脖子白皙修长,线条没入衣领。宋舟皱着眉想,就发了一场烧,怎么能虚弱成这样,连衣服也撑不起来。 蔺浮庭正好抬眼看过来,眸子墨润明亮,一扫阴鸷。 好能矇骗人的假象,宋舟小声嘀咕。 「王爷。」 蔺浮庭眼皮半掀,眸子没什么情绪,极冷淡地打量了她两眼,脸色逐渐冷下来。 「可吓死我了。」还不等蔺浮庭眼睛眯起来,宋舟抿着嘴,看他,「王爷也太不懂照顾自己的身体了,连发烧都不知道吗?若不是我听见你忽然在说梦话,情绪激动,怕是要烧得不省人事了。」 她鼓着腮帮子忍不住絮絮叨叨,蔺浮庭一愣,眉弓稍皱,「说梦话?」 「是啊,我不是坐在床边嘛,就听见你说不许走之类的话。」宋舟歪着脑袋满眼好奇,「谁不许走啊?」 蔺浮庭的眸色沉了沉,语气极淡,「除了你,可还有人进来过?」 宋舟摇头,「没了。」 来的路上宋舟就盘算好了,既然烧得人都认不清,迷迷煳煳的,未必分得清现实和梦境,那就让蔺浮庭以为之前发生的事都是他烧煳涂的一场梦。让蔺浮庭知道他亲了她,指不定就恼羞成怒撕破脸了。 蔺浮庭盯着她,墨色瞳孔深不见底,脸上一贯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 宋舟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嵴背直冒寒气,藏在身后的手掐了一把指尖,给自己壮了壮胆,一副严肃又苦口婆心的样子,「王爷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才行,大夫也说了让你多多休息,不要操劳,还有这天,也不见得有多好,你穿这么点要不得……」 姑娘的声音脆亮,叽叽喳喳的,脸蛋一板,直掺进脑子里纷乱的思绪中。蔺浮庭按了按鼻樑,嫌她,「你很吵。」 「哦。」 宋舟皱了皱鼻子,不情不愿的,「那我闭嘴出去了。」 要不是为了惹蔺浮庭烦,好赶她出去,谁愿意在这儿装腔作势像是关心他关心得不得了。 小姑娘的背影一路正常地离开寝房,快要消失在视线中时,沉不住气,撒腿跑开,白色裙摆捲起新发的嫩芽。 「楚怀玉偷熘进来过。」蔺外对着宋舟离开的方向撇嘴,「恐怕是想找什么东西,趁着兄长发烧昏迷,宋舟便给她打掩护。对了兄长,没丢什么东西吧?宋舟那边,要不要略施小惩,也给她一点教训……」 第24页 蔺浮庭余光瞥他,「你也很吵。」 啰嗦的蔺外迅速噤声。 蔺浮庭垂眼,目光落在地上,屋里只有蔺外,站在一侧。 谁也没看见他的表情。 有些疑惑,又有些自己都不懂的情绪。 当时对外界的感知薄弱了许多,但后来想起,他还是记得自己是把宋舟错认了。奇怪的是,宋舟当时既不是奋力挣开他,也不是趁机奉迎讨好他,好像并不在乎他对她的行为。 而且……安抚他的方法,很熟悉,所以他才会一直把她认错。 宋舟的很多细节都像她,可那些只有他和她知道,宋舟又是从何得知。 「蔺外,再去查查宋舟的底细。」蔺浮庭道。 蔺外讶异,「还查?宋家入土五六十年的老爷子有过多少小妾都查出来了,还能再查些什么?就一个心思不正的小姑娘,怎么查也查不出天了吧。」 蔺浮庭声音一冷,「让你去就去。」 蔺外满腹疑惑,之前除了宋舟和楚家的联繫没查清楚,宋家这位庶小姐读过什么书交过什么朋友,就连身上受过几处伤都查得一清二楚了,兄长还想了解什么。 *** 晋南王府很大,就连宋舟误闯的那座满是坟堆的西院都离西跨院有很长一段距离,西院又偏,估计这也是西跨院里那些姑娘到现在也没发现坟堆的原因。 宋舟到晋南王府有一阵,除了夜晚分不清方向,闷头乱转了许久误闯西院以外,也就只在蔺浮庭的院子附近转悠。楚家三兄妹到来后,也就多了一个地方能去。 宋舟熘熘达达,停在石子路上,仰头看着四处的树。晋南王府的景色说不上雅致,更像是单调。树也只有几类,草也只有几种,看起来乏味,也不好区别方向。 再走几步路,不远处就是池塘。池塘不小,水很清澈,隆冬过后的水依旧冷得刺骨。池塘周围有去年没冻死的几根杂草,颜色枯黄,还倔强地立在石缝当中,和新长出的嫩芽争高踩低。 宋舟在原地沉吟,思考整座宅子里哪里会有一个坑能让狗摔进去,又是哪天才会有只狗摔进去。 时间尚是清晨,池上雾不散,寒烟笼着。隔着模煳的晨雾,隐隐约约见一个清隽修长的身影朝她走来。 她对宅子不熟,也不是聪明会识路的人,那就找个聪明能帮她的。 第13章 旧重逢(十三) 穿楚瑾的衣服怎么不见…… 「歇鱼常去后面的花园採花做香囊,园里的牡丹死了不少,最近要栽一批新的,挖了不少坑在等着……顺着池塘后面那条石子路走一会儿就能看见。要坑做什么?难不成你要埋什么东西?」楚瑾一袭白色长衫,披了件青竹披风屈腿坐在池塘边的大石头上,细看,笑起来唇边有道略浅的酒窝,显得沉稳又不老气。 背嵴直了直,男子身量比娇小的女子要足,一下挡去水面的半面潮风,笑起来还有几分揶揄,「我看花园里不时就要翻新土,你要藏什么东西放那里可不保险。」 「我不藏东西,」宋舟摸摸鼻尖,「我身上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用得着藏啊。」 目光悄悄往后瞟。 从这里看不见花园。 楚歇鱼喜欢收集花做香囊,正好花园里有个坑让她救了蔺浮庭的宠物,这不就是宿命么。 「这里风大,你怎么不回去,省得着了凉。」楚瑾解了身上披风,侧了侧身,搭在宋舟肩上,手指没碰上她,极规矩地收了手,示意她自己将带子繫上。 披风的边绣了几片竹叶,不细看察觉不出,看楚瑾的样子,应该从外面办完事回来。披风带着温度,细细闻还有一股酒味。 宋舟缩缩脖子,低头嗅了嗅,鼻子轻微皱起来,「楚大哥,你喝酒啦?」 她余光瞥过来,贼贼的怪可爱,又娇又俏,灵动活泼,楚瑾忍不住笑,「王爷交代我一份差事,让我去酒庄检查一批酒,应该是那时染上的。」 宋舟沉吟了一下,扭头问:「那你喝酒吗?」 楚瑾笑着摇头。 「哦……好男人嘛。」宋舟兀自咕哝。 除了任务,宋舟对楚瑾最感兴趣。接触的所有角色里,就楚瑾最正常,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偏偏文里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连路人甲乙丙都算不上。不过正因这样,与他相处,反而更放松。显然楚瑾在故事发展里不会出现任何影响,和他相处完全不用考虑有任务在身,特别自在。 「楚大哥,王爷都让你做些什么啊?」宋舟问。 「问这个做什么?关心王爷?」楚瑾眼里闪过一丝促狭。 他与蔺浮庭接触过程中发觉这是个极其稳重聪明的人,外界听来的传闻说是晋南王性情温和,唯独从前受过情伤,于情之一字上阴晴不定,待女子总是易怒暴躁,但总的风评不错。如今看来,大约是身边出现了个姑娘抚平了过往轻伤,人也平和许多。 宋舟就猜到楚瑾一定想歪了。不过她能和蔺浮庭住一个院子,也难免不让人想歪。 「没有的事,」宋舟摆摆手,「不能问我就不问了。」 这两下摆手,楚瑾又会错意,只当她是害羞,这样手足无措,看着她,半晌,忍不住低头耸肩不停地笑。 宋舟被他笑得发臊,觉得楚瑾也太单纯善良。她才不关心蔺浮庭,蔺浮庭有男二光环,能成功活到大结局。她是担心蔺浮庭摆明对楚家不怀好意,楚瑾一个无关紧要的npc,她想他好好的。 第25页 「能问,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楚瑾笑够了,道,「圣上预备南下,途经晋南,一切事务安排给了某位官员,王爷让我跟随左右,一同学习。」 好像没有坏处,宋舟暂时放下心。 楚瑾博学多才,博览群书,懂得东西极多,宋舟听他讲各地风土人情,正好也多多了解这个世界,听着就入了迷。双臂搭在膝盖,手托着下巴,认真盯着楚瑾,一双漂亮的眼睛瞪大,衬着粼粼波光像是发亮。 听着故事,宋舟忽然想起一件事,止住楚瑾的话,「楚大哥,你聪明,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宋舟斟酌措辞,「如果一个人,他杀了一个人,但又对那个死掉的人格外痴情专一,这是为什么啊?」 「痴情专一为什么要杀了心上人?你怎么会想问这种问题?」楚瑾失笑,但还是认真思考了她的问题,摸摸下巴,「有可能那并非是他的心上人,而是幌子,又或者……他有心上人,但比起心上人,他有更想要的,又不愿意承认自己负心,自欺欺人久了,连自己也相信自己是个痴心人。」 宋舟在想他话里的道理性,忽然哇一声,醍醐灌顶。 从府外回来,这条路离主院最近。蔺浮庭听见姑娘脆生生的一声哇,驻足停下。 侧目看见姑娘身上靓丽的颜色,问:「又是哪来的披风?」 蔺外皱眉细想,「这是楚瑾的披风吧,宋舟的衣服,都是白的才对。」 宋舟和楚瑾并排坐在大石头上,和充满好奇的小孩似的,眼里满是崇拜。 蔺外忍不住嗤笑,「是不是喜欢楚瑾啊。」 这是寒潮褪下的时节,池塘往外延伸是望不尽的葱郁树林,倒映在清澈的池水中。宋舟披着比她大不少的披风,裹起来娇小玲珑一个,生得艷,偏又娇俏,国色天香的牡丹刚抽苞,还沾着晶莹露水。牡丹开在楚瑾身边。 蔺外那句话说得轻,听着刺耳。白衣也刺眼,披风也刺眼,两人并排坐在大石头上也刺眼。 蔺浮庭心中涌起一股火,说不清缘由,想让楚瑾消失,甚至想把宋舟黏着别人的眼睛挖出来,不想她看任何一个人。 楚瑾给宋舟讲宥阳的风俗,看见蔺浮庭和蔺外,起身遥遥对着他们一拱手,「王爷。」 「我都说过不必见外,叫我浮庭就好。」蔺浮庭走近,唇边噙笑,「事情办得可还顺利?」 宋舟也跟着站起来,瞧瞧蔺浮庭,觉得那笑毛骨悚然。 「很顺利,劳王爷挂心。」楚瑾侧过身子露出身旁的宋舟,「我回来时正好碰见宋舟,和她聊了会儿天。」 「哦?」蔺浮庭对着宋舟招招手,问楚瑾,「聊的什么?」 宋舟看着他招狗一样的娴熟动作,乖乖过去站他身后。蔺外白她一眼,她也不甘示弱瞪回去。 「没什么,就是一些风土人情。」含笑的目光落在宋舟身上,又看向蔺浮庭,「歇鱼让我替她捎了一些东西回来,我便去她那里了。」 蔺浮庭点点头,「舟舟,将披风还给阿瑾。」 宋舟正和蔺外较劲,闻言一愣,歪过脑袋看着蔺浮庭,眨眨眼,那意思,舟舟是谁?是在叫我吗? 蔺浮庭抬手解了自己的披风,又将那件青竹披风解下交还给楚瑾,再将自己的披风拢住宋舟,拉着她的手臂往身前带。修长的手指很快系好一个漂亮的结,长臂绕到身后,将她的头髮从披风里挽出来。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亲密异常。 「出来不记得添衣,反倒麻烦了阿瑾,还不快向阿瑾道谢。」 髮丝被挽到耳后,宋舟怔怔的,「谢谢楚大哥。」 「不谢,举手之劳。」蔺浮庭一番动作有些无礼,楚瑾也不生气,与蔺浮庭告辞后便离开。 宋舟终于在惊讶中回神,手脚麻利解下披风,抱着前拍拍后拍拍,拎着抖一抖,双手托到蔺浮庭面前,「奴婢惶恐。」 不想此举惹怒了蔺浮庭,脸上那点微风和煦的笑没了,脸色寒青,扯过披风又罩在宋舟身上,带子交错勐地一拉,憋得宋舟呛了口气,手忙脚乱扯开带子,捂着胸口剧烈咳嗽。 「穿楚瑾的衣服怎么不见你惶恐。」蔺浮庭冷笑一声,不再理会她。 宋舟立在原地,把披风紧了紧。披风带的香气淡淡的,有点好闻。 揉了揉咳出眼泪的眼睛,宋舟觉得莫名其妙,又发什么疯。 *** 「你最近怎么总跟着我?」楚歇鱼将花枝剪下,无奈地问。 不远处女子蹲在落败的牡丹丛旁,捡起一片枯萎发黑的牡丹花瓣。粉红的马面裙铺展开,掉了些花瓣落英缤纷。 宋舟那堆白色的衣服被几个闯进她屋子的小丫鬟扔了,然后又往衣柜里塞进去各色的衣服,令人眼花缭乱,就是没有白的和绿的。 提了提裙摆,宋舟笑嘻嘻回头,「我来找你学做香囊啊。」 楚歇鱼放下花篮,拉着她的手起来,踌躇着觉得自己要说的话会很伤人,可看见那双包扎了好几处的手,长嘆口气,「针线还没拿住呢。」 宋舟缠着她要做香囊,楚歇鱼欣然同意,耐心教她,结果现在放针线的篮子里还有几块落了「梅花」的白绸在。 穿书的次数多,宋舟学了不少东西,不过一直没机会学学刺绣,到现在还笨手笨脚。 第26页 但是做香囊只是藉口,就算不会她也不勉强自己。 「慢慢学嘛,我先帮你收集花瓣。」 宋舟摆摆手毫不介意,四处观察找哪个坑里有狗。 蹲守两三天了,连声狗叫都没听见。 王府的这座花园估计是唯一一处颜色靓丽的地方。蔺浮庭好像钟爱牡丹,宋舟以前见过最多的花就是牡丹,不过府里的下人一看就不会养,牡丹一茬一茬地死,要不断种新的。 楚歇鱼来之后,蔺浮庭为了讨她欢心,倒是又在这里种了一堆奇花异草。 不得不承认,蔺浮庭要是真喜欢一个人,应该挺会哄那个姑娘的。 花瓣收集了半篮,宋舟起来活动活动酸涩的腰,隐约听见几声细声细气的叫声,又奶又细,不细听还听不见。 循声找过去,种着玫瑰的那一片里,声音越发清晰。 花匠会在泥土里留下一些残枝败叶当做来年的肥料,一般都扔在挖出来的坑里。 一只灰扑扑的小狗,看起来还没断奶,鼻尖都还带点粉红,被一摞带刺的玫瑰枝戳了脚,疼得嘤嘤叫唤。 「歇鱼,你在这儿守着,我去找药和纱布。」宋舟心里一喜,装作焦急的样子就要往外跑,其实是准备把蔺浮庭叫过来。 楚歇鱼拧着秀气的眉拉住她,「我房里正好有药,我去吧。」 「不了,你告诉我在哪儿,我去拿就行。」 楚歇鱼拍拍她,安慰道:「我知道你担心这个小傢伙,还是我去吧,我房里的东西,我找起来快些。」 宋舟还要再拦她,楚歇鱼匆匆离开,「我马上回来。」 宋舟张张嘴,突然醒神,冲着她喊:「快点啊。」 千万要赶在蔺浮庭来之前回来。 第14章 旧重逢(十四) 还会长的 宋舟找了根棍子,轻手轻脚拨开杂乱的玫瑰枝,小心翼翼将幼犬从坑里抱起来。幼犬张着嘴直叫唤,被刺伤了不少地方,肉墩墩的爪子里还嵌着几根刺。 抱它时,圆滚滚的身子还在发抖,接触到生人,犬的本能让它警惕起来,冲着宋舟又凶又疼地叫,尖牙白生生的。 「别怕别怕,我是来救你的。」宋舟抱着幼犬轻轻揉它肚皮,扭头伸长脖子看楚歇鱼什么时候回来。一方面是担心楚歇鱼碰不上蔺浮庭,一方面也是被幼犬哀戚的叫声叫得揪心。 抱着幼犬的手忍不住抖,宋舟咬咬唇,将幼犬放下,脱了身上的披帛,叠成软趴趴的窝,轻手轻脚把幼犬放上去。 刚放好,大犬的吠叫由远及近传过来,宋舟勐一哆嗦抬头,看见一只肥硕的猎犬张开獠牙沖她奔过来,披帛上的幼犬也细声细气唿应。 宋舟一个激灵拔腿就跑,那猎犬穿过花丛直直追着她。 「我没伤害你孩子!」宋舟奋力往前跑,「我是好人啊!」 猎犬不依不饶,紧追不放。 偌大的花园里,一人一犬,将花丛踩得鸡飞狗跳。 宋舟拼命绕圈子想跑出花园求救,远远看见一个白色身影靠近,是蔺浮庭。 「王爷!」宋舟眼睛一亮,拿出吃奶的劲闷头奔向他,抓着他的袖子躲在他身后,吓得快哭出来,「救命啊它要咬我!」 猎犬在蔺浮庭面前停下,冲着他身后的人叫唤,尾巴摇得飞快。身后的姑娘又是一抖,干脆两手一抱住蔺浮庭的胳膊,紧紧贴着他。 蔺浮庭一僵,冷声道:「松手。」 「不松。」宋舟抵着他的后背用力摇头,「它要咬我。」 「松手。」 「不要。」 「宋舟!」 「不……」宋舟声音失了真,被拎着后衣领提到了前面。 宋舟呜咽一声,马上又扭头扎进蔺浮庭怀里,抱着他的腰急得直跺脚。 蔺浮庭被撞得毫无防备,往后趔趄两步才站稳。脸色霎时一变,满腹的火气,抓住她就要往外扔。 猎犬忽然围着二人转了一圈,停在宋舟脚下坐下,叫了两声后边吐舌头边摇尾巴。 宋舟钻在蔺浮庭怀里什么也看不见,自然也没看见蔺浮庭讶异的神色。 他将猎犬从小养到大,有意训练过它,除主人以外,连蔺外都不能叫它坐下。 猎犬只有两个主人,一个是他,还有一个人…… *** 幼犬已经不像刚捡来那样浑身是伤,新长出的皮毛光滑油亮,脑袋圆肚子也圆,摆着四条胖嘟嘟的小短腿奔向树下练字的一对男女。 「庭庭你看看我这字是不是写的比以前好了?」少女兴沖沖地举起手中宣纸,双眼好似有光,献宝似的将自己的字给少年看。 「不要叫我庭庭。」黑衣少年瞪她一眼,白俊的脸上十分严肃,耳尖却悄无声息爬上绯红,「太丑了,再罚十遍。」 少女扔了笔,趴在桌上,脑袋枕着手臂假哭,「不写了,你又凶我,庭庭一点也不温柔。」 少年拿起书卷,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如鸦羽一般倾覆,看着文章,对少女的耍赖无动于衷,薄薄的唇角却勾起一个偷笑的弧度。 白色裙角被幼犬咬住往外拽,于是少女也不装哭了,一手搭着桌子,弯腰去逗狗。 「庭庭,你看它,腿好短好圆。」少女像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发现,惊喜地拍了拍桌子,示意少年去看,「这么胖嘟嘟一小只,以后真能变成威风的猎犬吗?」 第27页 少年淡淡看着将小脑袋放在少女掌心依偎的幼犬,神色冷淡地踢了它一脚。 没用什么力气,却还是将幼犬吓得往少女身后躲。 少女回头瞪他,「你别踢它呀。」 少年的目光转而落到少女因生气而微红的脸颊上,藏在袖中的手指摩挲两下,才一派正直道:「你练字时三心二意,所以字丑。」 「你再骂?」少女抬起尖俏的下巴,脸颊气得鼓鼓的,装模作样把笔一摔,扭头哼一声,「再骂不练了。」 眸光闪了闪,少年没再说话,取出一张新纸,在纸上依次写下横竖撇捺,又放在少女面前,「好好练。」顿了顿,又道,「狗,赶走。」 「你这个人怎么还欺负狗。」少女小声嘀咕。 拿起笔,一本正经低头同幼犬道:「你乖一点啊,不然会有人欺负你。」 少年盯着赖在凳子边上不肯走的幼犬,忽然起身。幼犬被他踢过一脚,立刻警惕地弓起身子朝他汪汪叫。 「怎么了?」专心练字的少女茫然抬头。 「没事。」少年神色冷淡,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纸上一处,「这里,写的不对。」 「哪里不对?」少女下意识反驳,「不对你来写啊。」 少年便倾身,绕过少女瘦弱的肩膀,手掌握住少女的手与她手中的笔,下颔碰到少女发上珠花。珠花很简朴,少女却爱惜得紧,举手扶正了。 少年带着她的手,运笔,「要这样。」 等反反覆覆纠正了好几处的错误,才慢条斯理地松开手,斜斜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幼犬。 那幼犬沖他又是汪汪两声。 *** 蔺浮庭有点恍惚。 宋舟觉得脚后跟被什么软乎乎的东西踩了踩,战战兢兢冒出小半个脑袋往后看,猎犬正好收回脚,站着抬头沖她叫唤两声,欢快地摇尾巴。 宋舟不怕了,抹了把眼泪,转身,带着疑惑命令它,「坐下。」 猎犬收了后腿,乖乖坐下。 蔺浮庭墨黑的眸子骤缩,一动不动盯着身前嘟嘟囔囔的女子。 「果然是知恩图报,知道是我救了你的崽崽吧。」宋舟还是有点怕,伸手指指受伤的幼犬,「是不是你的崽崽?你快去看看。」 猎犬极听话地去看自己的孩子。 「宋舟!」楚歇鱼拿了药来,见了蔺浮庭,行礼,「王爷。」 蔺浮庭不似往常一样微笑着让她不必多礼,而是嘴角绷直,盯着宋舟出神。 「狗在那儿。」宋舟记挂幼犬的伤,拉着楚歇鱼先往前跑,等看到猎犬,还是怕,咽了咽口水,没气势地朝它挥手,「你先让开,我们是来帮你救崽崽的。」 猎犬瞧了她一眼,听话退开,挨着她的腿盯住自己的孩子。 宋舟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摸摸它的脑袋,这么大一条猎犬,居然乖乖让她摸。 宋舟渐渐放下心,也不怕它了,围过去蹲在那儿看楚歇鱼救治。 楚歇鱼自幼心地善良,对动物格外有爱心,家中宠物受伤总是她包扎,一来二去,总备着一些伤药纱布,给宠物包扎的手法也愈发娴熟。 一双素手十指纤长,捏着一柄银色的镊子,轻巧拔出几根没入皮肉的玫瑰刺。侧脸沉静认真,神情严肃,水眸中含着一丝心疼,手上却有条不紊地上药包扎。 女主身上有股奇妙的气质,慌而不乱,极吸引人。 宋舟暗嘆女主的美好,心满意足地摸摸包扎好的幼犬,放下心,「圆头圆肚皮,好肥嘟嘟的一小只。」 幼犬像是听得懂,哼唧一声扭个肥嘟嘟的小屁股对着她。 楚歇鱼看着好笑,「还会长的。」 宋舟不相信,摸着猎犬的耳朵,「真是一个品种吗?能长这么大?」 楚歇鱼轻手轻脚将幼犬抱在怀里哄了哄,注意到蔺浮庭还在走神,「王爷怎么了?」 宋舟闻声也看过来,不过蔺浮庭一向喜怒无常,她也不放在心上。 「这只小狗崽是王爷养的吗?」宋舟问。 蔺浮庭一瞬不瞬盯着她,点头。 宋舟顿时眉开眼笑,拉过楚歇鱼的衣袖将她推到蔺浮庭面前,「多亏了歇鱼才救下这只小狗崽,王爷,歇鱼是不是很厉害?」 背后是青翠的树和清澈的水,日光照寒潭,水面升起一阵雾。女子兴致勃勃在说话,在如画的背景里面,被一笔一画描摹出精緻艷丽的眉眼,越发清晰明丽。 女子脆生生的声音在蔺浮庭耳边模煳成一阵风。 到底是宋舟太像她,还是他太想她,为什么会这么像呢? 宋舟看着人在她面前光明正大地走神,抬手撸了一把猎犬脑袋,指着楚歇鱼叮嘱它,「记得是这个姐姐救了你的崽崽,做狗要知道知恩图报晓得吧。」 猎犬叫两声回应她。 剧情初步进行顺利,宋舟功成身退,满面笑容,「我看还是要找个正经治动物的大夫再看看小狗崽,王爷是主人,歇鱼又救了小狗崽,不如你们二人一起去找大夫吧。」 楚歇鱼美眸瞪大,见宋舟沖她调皮地眨眨眼,抱着幼犬更加一头雾水,「我去做什么?」 「你了解伤情么。」宋舟心情大好,笑眯眯地抓着猎犬的耳朵唿噜两把,「我没什么事,待在这儿也碍手碍脚,楚大哥说给我带了地理志,我就去找他了。」 第28页 说完,就要给二位留下感情升温的空间。 「你去找谁?」蔺浮庭回过神,脸色铁青。 「楚瑾楚大哥。」宋舟乐呵呵的,故事有进展,她要去找楚瑾玩当放松自己了。 蔺浮庭黢黑的眸子沉出一片寒冰,冰下冒着一簇烈火,冷笑一声,拽住宋舟的手腕。 第15章 旧重逢(十五) 到底谁才是蠢狗一眼就…… 池塘边大石上,一抹湖蓝色背影娇小窈窕,双足浸在池子里,一双白色莲花纹的绣鞋并齐摆在岸边。 她腿上趴了只猎犬,背上的毛油光滑亮,棕黄色,抖一抖很是威风,却被有一下没一下的顺毛唿噜得闭眼,喉咙里直咕噜。 天气终于回暖,这片无人挂心的池塘自发重现生机,池水也像重新有了活力。 宋舟木木盯着流动的波纹,脑子里是蔺浮庭拽着她,破天荒对楚歇鱼发了脾气赶走她。 掐她下巴的手指很凉,不知道是天气太冷还是他本来就冷淡。宋舟微微吃痛,被逼着迎上他的目光。 和第一次遇见他,知道她不是那个人时发脾气的样子不太一样,但宋舟还是感觉到一阵杀气。 正要开口,猎犬汪汪两声,咬烂了蔺浮庭的裤腿。 蔺浮庭的脸色很难看,踢了它一脚,骂了声蠢狗。 「还好有你救我一命,真懂得知恩图报。」宋舟拍拍猎犬的脑袋,翘起脚,白嫩晶莹的脚趾头扬起一阵水花。 蔺浮庭又不理她了,这回更生气,连两间屋子连通的门都堵上,她要么不出去,要出去就只能走小门。 理不理会还在其次,蔺浮庭和楚歇鱼关系有进步就好,不理她就不理吧。就是楚瑾最近也忙,听楚歇鱼说,好几天没回来。也就只有这条猎犬,那天过后就跟着她到处走。 猎犬伸出舌头舔她的掌心。 宋舟福至心灵,双手托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傢伙,高举到面前,大眼瞪小眼,「你是不是认识我?」 这种家训的猎犬都认主,总不能因为她救了它的孩子,它就连自己真正的主人都不跟了,一天到晚围着她当小尾巴。 猎犬吐出舌头哈气,一脸蠢样。 有点重。 准备回去了,宋舟把它放下,伸手往旁边推了推,站起身拍干净一身的狗毛。 猎犬大概以为主人站起来是要和它玩,一眼见到岸边一双绣花鞋,低头,叼起一只,脖子一昂,绣花鞋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你在干嘛!」宋舟惊唿,话音未落,另一只也被扔进去。 罪魁祸首摇着尾巴过来邀功。 太阳已经出来了,两侧的树荫够不着这块石头,平整的石面被照得通体发亮。吸收了阳光,变得逐渐烫手。 宋舟傻坐着,旁边围着一条以为要和主人玩扔东西,催促主人快点的傻狗。 她一直以为,蔺浮庭那样的人,驯养出来的猎犬,一定威风凛凛、兇勐听话,怎么光长膘,圆头傻脑的。 「狗狗,」宋舟木着脸抓住它的耳朵,很严肃地逼迫它与自己对视,望着那双干干净净充满傻气的眼睛,「现在,我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能帮我找双鞋来吗?」 傻狗汪汪两声,欢快地摇起尾巴,闹腾着要扑上来。宋舟一把推开狗脸,一本正经,「没有鞋子,妈妈是不会爱你的。」 然后傻狗头也不回地顺着石子路的方向跑了。 一骑绝尘。 宋舟大概能猜出来,这只猎犬以前一定见过自己,否则也不至于和她寸步不离,连蔺浮庭见到它对她的热忱,都傻愣在原地。 可是宋舟原身再调查几百上千次也不会出现纰漏,蔺浮庭多疑,肯定还是不会相信她,这也是那天蔺浮庭对她动了杀意的原因吧。 呵,他自己认不出人,居然还骂狗蠢,到底谁才是蠢狗一眼就能看的明白。 可惜蔺浮庭养了傻狗太久,这只傻狗还是去找蔺浮庭了,就因为她说了一句妈妈不爱你,人与狗之间的感情脆弱得不堪一击。 宋舟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直到太阳越来越大,烤得她头顶发热。嘆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一咬牙一闭眼,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心,迈出了第一步。 烫脚,还痛。 宋舟走不下去了,低头站在原地,像罚站似的,沮丧地盯着自己的脚。 不远处爪子啪嗒啪嗒落在石子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猎犬朝她飞奔而来,身姿矫健,柔软的耳朵随着奔跑上下跳跃。然后停在她面前,放下一双鞋。 一双黑色的皂靴,又长又大,鞋面精緻,连鞋底的花纹也格外讲究。整个王府里,能够这么讲究的只有一个人。 宋舟看着傻狗求夸奖似的在她脚边转圈圈,手腕贴着额头,嘆了一口气,蜗牛似的穿上大大的皂靴。 脚趾头够不到鞋尖,左右空荡荡,靴筒也很大,越发衬得小腿像插在笔筒里的细细笔桿。 一路走过去,踢踢踏踏,还要时刻小心脚会从靴子里滑出来。 *** 「宋家不太喜欢宋舟,她母亲是宋浩的一房小妾,原来生在烟花之地,宋家的老太婆嫌弃她出生,加上宋舟长大后容貌像她娘,说是一股风尘气……」蔺外一撇嘴,「她这副容貌天下还有几人能比,风尘气是宋舟自己的气质,倒是白糟蹋了仙女姐姐这张脸。」 第29页 抱怨两句,蔺外继续,「本来宋家是想把宋舟嫁给当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当姨太太,从别人那里知道宋舟那张脸有用,找关系送到王府。」蔺外说着,咧嘴笑得恶劣,「消息的来源是楚家的一个子侄,兄长,你说巧不巧?要说宋舟来这里和楚家没关系,那谁信啊,当年的事情,楚家可没少帮忙出力,要说还有谁清楚,他们当仁不让。」 蔺浮庭盯着窗外发呆。窗外正对着两间院子连通的拱门,门掩着,没上锁,意思再明白不过。但那边住的人老老实实,从来没试过推门。 寝房大门开着,一道矫健的身姿窜进来,旁若无人叼起床边一双皂靴,又飞快跑出去。 「你叼鞋做什么?」蔺外要拦,扑过去没拦住。 蔺浮庭眸光一闪,摆摆手,「你先下去。」 「哦,好。」蔺外见怪不怪。姐姐留给兄长的东西不多,这只猎犬算一个,好吃好喝供着,被惯得上天入地,别说一双鞋,就算叼一箱子宝贝都没事。 蔺浮庭看着空荡荡的脚榻,起身。 *** 宋舟迅速把鞋脱了,还往旁边踢了两脚,一副「我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干」的表情。 蔺浮庭站在她面前,似笑非笑。 宋舟蜷了蜷脚趾,抬头看着蔺浮庭打算怎么撇清她和这只笨笨的狗的关系,「那个,王爷……」 蔺浮庭淡淡瞥过去,女子的足腕纤细,脚掌极小,还沾着未干的池水。白嫩嫩的脚背上,可见青色血管,地上烫人,小巧的脚趾紧张不安地乱动。 蔺浮庭笑着看了宋舟半晌,在她渐渐膨胀的期待里,眸里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冷意,慢条斯理把靴子踢得远远的,「蠢狗,回去。」 宋舟手比脑子快,一把抱住狗不撒手。 如果回去的路不是石子路,她倒是可以赤脚走回去,可惜,不行。 蔺浮庭冷眼看着那蠢狗被抱着,不但不挣脱,还欢天喜地和宋舟挨着,「瞎了眼的蠢狗。」 宋舟悄悄把脚交换抬起,减消被石头烫到的时间,眼巴巴望着蔺浮庭,「王爷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呀,我又笨又不懂事是不是,您跟我计较那多跌身份呀。」 蔺浮庭看看她,又看看同样姿势昂着脑袋的胖圆,如出一辙的蠢兮兮。 蔺浮庭皱皱眉,走过去,提起她的后衣领,冷着脸将人抱起来。 宋舟一惊,眼珠定了一瞬,然后颤颤着抬眼,正好看见他冒青茬的下颔。她只是想让蔺浮庭找个人来给她送双鞋,没打算让他抱她回去。她哪有这个胆子啊。 「啊……」宋舟在他怀里,两臂僵直,动也不敢动,还记得要夸他,「王爷真是好人。」 男子依旧一脸嫌恶,唇线很直。 两人身后,猎犬冲着男子狂吠。 不知道的都以为宋舟得晋南王青眼相加,但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送来的衣服都是一个制式,没仔细量过身材,送来的尺码小了点,被打横抱着,一双脚露在裙外。 宋舟努力缩脚,试图将它藏进裙摆里,但总是会露出一小截白嫩嫩的脚背。 「别乱动。」抄在她腿弯处的手被动作带着一晃一晃,蔺浮庭停下脚步,带着警告意味地看了她一眼。 脚趾头还翘着,僵在半空中。宋舟悻悻地朝他露出一个乖巧的笑脸,接着将脑袋老老实实低在胸前。 宋舟不会太繁复的髮式,只会简单的那两样,今天束了一个马尾。高束的马尾绑着白色的丝带,两处蝴蝶结就像柔软的兔耳朵,软趴趴耷拉在头顶。乌黑的发尾落下一缕,扫在虎口。 宋舟盯着蔺浮庭衣襟上的穗子,安静了一段时间,又有点静不下来,又怕蔺浮庭再凶她,便扭头去看那只沖蔺浮庭叫了一路的猎犬。 注意到女主人的目光,猎犬小跑着从男主人身后越到前面来,一边往后倒着走,一边对着她摇尾巴吐舌头,时不时蹦两下,像在讨人欢心。 「它多大了?」苏木跟它互动多了,有点忘乎所以,随手就拽着蔺浮庭衣襟上的穗子问。 蔺浮庭早就注意到怀里这个不识好歹的姑娘和那只眼瞎的傻狗一路上在眉来眼去,被她拽了一下,只是皱皱眉,还是冷淡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快死了。」 「……」 蔺浮庭说的话,每一句都透露着巴不得所有人都死了才好的气息。黑化都不能用来形容这个人了,黑化的人心上至少还有那么几分温情,宋舟怀疑除了他那个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爱的仙女,他还能不能对其他人温柔了。 知道自己被咒的猎犬冲着蔺浮庭又是一顿乱吠。蔺浮庭眉头一压,眼底浮出不耐,又要去踢它。 「别踢别踢别踢!」宋舟吓了一跳,在怀里扭过身子,紧紧抱住他的腰,拦下他抬腿的动作。 女子的声音清脆又明亮,仰着脑袋苦巴巴哀求他,因为还抱着他的腰,身子几乎是往他身上压。 即便如此,也很轻。 蔺浮庭冷冷扫她一眼,宋舟老实闭上嘴,一扭身子,手臂规规矩矩环住他的脖子。 第16章 南巡(一) 真不是故意的 雨滴顺着青瓦的凹槽落下,滴滴答答,空气里一股粘腻的尘土气息,沾了水,气味越加浓重。 幼犬伤好了不少,受伤的几处地方因上药剃掉的毛也长出刺刺的一茬。受伤时候养得太好,花了心思单独给它弄吃的,肉眼可见又圆了不止一圈。此时围着桌子腿蜷着,吃饱了嘤嘤打哈欠。 第30页 「楚大哥回宥阳了啊?」宋舟有点沮丧,但也没有太多失落。 楚歇鱼微微一笑,「到清明了,族中男子都要回乡祭祖,堂兄是族里长孙,肯定是不能缺席的。」 「清明啊……」宋舟迷濛蒙地抬头看窗外,清明多雨,都是牛毛一般下,好像在哪个世界都没有不同。 一声不吭的楚怀玉忽然盯着宋舟幽幽道:「就是,孝心没尽到,万一大半夜来床前找了呢。」 宋舟脸一白,听到这种鬼神之说,她似乎一直会下意识害怕。 楚歇鱼心细,温柔覆住她放在桌上的手背,无奈地去嗔楚怀玉。 楚怀玉被家中骄纵得厉害,宠成了个娇蛮脾气,同辈或是身份不如她的,很少能得她一个好脸色。原本和宋舟还相安无事,自打知道了宋舟的真实身份,一点不待见她。可宋舟在的地方她也总是在,楚歇鱼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没事,不听怀玉胡说。」 「宋姑娘怕鬼啊?」楚怀玉微侧着抬起下巴,嘴唇一边扯起。女子十几岁年纪,声音尖细,眼睛瞳仁大,不怀好意地盯着她,「不是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么。」 宋舟一滞,嵴背僵硬了一瞬,明智决定不和楚怀玉聊这茬。深吸一口气,笑眯眯问楚歇鱼,「胖圆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 她也不知道小傢伙有没有名字,看它圆滚滚胖嘟嘟的,就叫它胖圆。 「好多了。」楚歇鱼聪慧敏感,她最初以为宋舟和晋南王关系普通,现在看起来密切非常。宋舟也很奇怪,她对晋南王的上心显而易见,要说喜欢晋南王,又不像,反而一个劲撮合她和晋南王。明明有大夫,宋舟三天两头抱着幼犬跑到她这里来,和她说上一堆话,明里暗里提及蔺浮庭。 眼底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楚歇鱼不经意听父亲说起过,楚怀玉的父亲安插了人在晋南王府,那是为楚怀玉做的准备。她不知道是谁,但看宋舟对她的殷勤劲儿,肯定不是她了。 楚歇鱼并不讨厌宋舟,她知道宋舟怀有目的,可这样活泼干净的一双眼睛,一定没有坏心。 宋舟抱着胖圆向楚歇鱼告辞,满腹心思地回去。 离开系统后她发现自己还是太嫩了,没人交代任务出主意,走一步就要卡一步,她能寻求帮助的好像就只有楚瑾了。 她是要让蔺浮庭喜欢上楚歇鱼来着,万一蔺浮庭真喜欢上了吧,按这位的疯魔程度,一定抓死不放,这样男女主怎么顺利发展啊。 宋舟苦恼地皱起脸。 「宋姑娘。」 宋舟皱着脸转身,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小碎步跑来,还端着托盘,托盘上是一个陶泥罐。 宋舟抱着胖圆,站在原地等她。 丫鬟脸蛋圆圆的,鼻翼两端有几点雀斑,样貌看着普通。 「大夫让我送给小狗吃的药过来,嘱咐要将药掺进小狗的吃食里,否则小狗是不愿意吃的。」丫鬟笑眯眯将托盘给她。 宋舟一愣,把幼犬放下,伸手接过来。 丫鬟笑眯眯地沖她点头,说还有事,便离开了。 宋舟站在路当间,低头瞧了瞧又趴在她鞋上蜷着的胖圆,疑惑地皱眉。 送去狗舍不是更好吗? *** 屋檐下有一小方青石,正在檐角覆盖之下。檐角延伸至外,无论雨势大小,水聚流而下,半点沾不到青石。 幼犬撅着屁股一头埋进青石上的食盆里,宋舟蹲在一旁,伸出手指弹它的短毛尾巴,幼犬屁股一撅,扭头跑到另一边继续埋头苦吃。 原本猎犬和它的一窝崽子都在专门的狗舍里,有专人照料,宋舟总抱着幼犬到楚歇鱼面前找存在感,狗舍的人也不拦她,时间长了,幼犬反而一天里有大半都在她身边。 ——系统005正在为您服务。 声音炸了宋舟一跳。 一如既往机械冰冷,没有因宋舟的失神而停顿。 ——发布任务一,南下剧本,请宿主与女主一同登船,保护女主遇见男主。 「等一下!」宋舟在脑海中叫它,连续几遍过后,没有一丝回应,仿佛刚刚的声音只是一场幻觉。 宋舟的眉头几乎要拧成结,这什么倒霉系统! 原来高高兴兴逗狗的人又陷入苦思。 雨幕中白衣男子执伞而来,油纸伞面雨滴滚落,遮去半边脸,只下半张脸露出,鼻樑高直,薄唇浅淡,下颔清瘦得连边缘线条都只有一笔,笔锋细厉,顺着脖子直收进白色的衣领里。 遥遥看,是个瘦弱的书生公子,谁知道内里是个骨子都坏透的黑心莲。 溅起来的水花倒是没挨着他的衣裳,全淋在小跑着尾随其后的猎犬身上。 上了台阶,脑袋一甩,一身的水点子惊回宋舟的神,宋舟勐地抬头,对上男子温和的眼尾,和冷漠的眼睛。 「……王爷。」宋舟还傻愣愣蹲着,心里有事,动作言语都比平时迟缓。 蔺浮庭的目光从放药的托盘上收回,垂眼问她,「蹲在这里做什么?」 「啊……」宋舟指着有了娘,已经不记得吃的幼犬,「餵它吃东西。」 蔺浮庭挑挑眉,「在这里?」 「我顺便看看雨。」 「看雨?」 「唔,」宋舟含含煳煳翻过这一茬话题,「是不是快要清明了?」 清明扫墓祭祖是晋南风俗,蔺浮庭望向她脸上藏都藏不住的忧愁,终于记起她已经离了宋家。 第31页 宋家拿她当做棋子、礼物,四处送来送去,这样的家居然还值得她怀念,真是愚昧蠢钝。 宋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继续问:「王爷是不是也要祭祖啊?」 「我?」 宋舟点头,「对啊,歇鱼说王爷是远近闻名的孝子,每逢什么清明啊,忌日啊,重阳啊,都会很隆重地对待。」虽然人坏了点吧,但起码孝顺,还算有人情味。 蔺浮庭唇角弯了弯,宋舟从下往上仰着看他的笑,怀疑是不是被她夸高兴了。 「是,本王命府中每人抄写十本经书为本王的父母祈福。」 「喔,」宋舟点点头,一愣,指着自己鼻尖,「每人的意思里面有我吗?」 「你觉得呢?」 宋舟算了算,记忆里见过的经书都不薄,加起来十本的字数肯定不是小数目,毛笔她用不惯,就算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出来,也是圆滚滚丑丑的一个,除非胡乱写…… 宋舟忽然站起来。 脚心一酸,麻痹感顺着经络往上攀附了两条小腿。宋舟站不住,起身到一半,重心不稳,就往前扑过去。 收起的伞脱了手,啪嗒在地上滚了两圈。蔺浮庭长腿微屈,单手支地,另一只手搭在姑娘纤细的腰肢上。 微愕垂头,姑娘跌跪在他两腿之间,馨香盈了满怀,柔软的手臂下意识环住他的腰,额头撞上心口,乌黑的髮丝交缠在一起。 「哎呀!」宋舟急忙抬头,结结巴巴为自己的小命辩解,「我,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 柔软的唇瓣不经意擦过下颔,像软得能压出水,触碰过的地方有濡湿之感。嫣红粉嫩,同她的衣裙很相衬。惹祸的不自知,张张合合,还在为自己求情辩解。 宋舟看不懂蔺浮庭的眼神,本来就没理,气焰越来越小,嘀咕道:「这真是一场意外。」 蔺浮庭盯着她没气势的发旋,胸腔里一颗心狂跳起来。 强压下要从心口喷薄而出的东西,手臂一收,才发现收腰后依旧空大的红裙下,细细的腰肢只有一握。他抬手,扣着她的下巴,轻轻松松抬起,眸子眯起,嘴角一勾,靠近,连彼此气息都清晰可闻,「意外什么?」 宋舟嘴唇微张,明亮带水的眼睛睁大,身子僵硬得忘了活动。 拇指从殷红的嘴角,顺着脖颈优美的线条,抚上小巧细腻的耳垂,轻轻摩挲。蔺浮庭的声音低而不哑,存于沉重与少年清朗之间,黑润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恶劣笑意,「嗯?舟舟。」 舟舟两个字咬得缠绵暧昧。 一阵悚然电流一般从耳骨散开向四肢百骸,宋舟迅速往后仰,腰肢却还被扣着动弹不得,双手合十在胸前,低着头拼命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宋舟一挣,留在蔺浮庭手心的,只有一段柔软乌黑的髮丝。 蔺浮庭呵笑一声,已经恢復冷淡模样,「不打算起来?」 宋舟立刻手忙脚乱爬起来,快速退到离蔺浮庭最远的柱子后,一脸歉意地看着他。 蔺浮庭觉得那歉意刺眼。 一震。 他怎么可以觉得刺眼,又怎么可以为了宋舟心跳剧烈。 宋舟看蔺浮庭一脸寒意,觉得自己可能命不久矣了。 蔺浮庭却忽然一甩袖,连伞也不拿,铁青着脸踏入雨幕。 他身后,猎犬犹豫之后跟了上去,幼犬也乐呵呵跟着自家娘走。 宋舟怕蔺浮庭迁怒,猎犬是蔺浮庭的宝贝,但宝贝的宝贝,蔺浮庭可不一定会爱屋及乌。 她忙喊了一声:「胖圆!」 两条狗都停住,回头看向她。 第17章 南巡(二) 排场整这么大,就这?…… 子夜,乌云沉,无月。 王府的灯笼通宵挂着,檐角高飞,烛火裹在绸布灯笼里。这种灯叫气死风灯,任凭颳风下雨也不会熄灭,在风雨飘摇里燃着。 与王府相隔两条街的巷子照不到光,黑漆漆一条道直蔓进深处,要仔细看才能辨别出有一个人影。 「你怎么来晚了?」那人揭了兜帽,黑夜里容貌辨不清楚,只知道是个男人,稍高,肩背还算宽阔。 他面前的人也披了件披风,身材娇小,披风的帽子戴上后,只能露出尖尖的下巴,站在那里不说话。 男人脸色难看了几分,也只是一瞬而过,很快声音温柔下来,嘆了一口气,疲累地叫她,「舟舟。」 男人的手覆上那人的肩膀,轻晃两下讨好她,「我错了好不好。」他牵起她的手,作势往自己身上打,「舟舟不开心就打我吧。」 那人还是闷闷的不说话,只是用力把手抽回来。 男人得了逞,悄悄地笑了笑,又去哄她,「我知道给蔺浮庭做妾委屈你了,但我听说蔺浮庭对你还不错。」 那人闻言,立刻扭身背向他,像是生气了。 「好好好,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受委屈把我都心疼坏了,可你还是要再忍忍。」男人从背后抱住她,低头痴迷地嗅她颈侧,温言软语糖衣炮弹,「等我飞黄腾达了,一定回来娶你,你且再忍一忍,就当是心疼我。我知道,舟舟最会心疼人了。」 被抱住的人似有若无地偏开头,看着像赌气。 「你要是受不了,我听说圣上南巡要经过晋南,你想办法见到皇上,你天生丽质,必然得皇上喜欢,日后做成贵妃,锦衣玉食,难道不比在蔺浮庭身边好?」男人蹭了蹭她,「你乖乖的,我的前途,宋家的前途都在你手上了。」 第32页 男人见她一直不言语,抓住她的手臂,「舟舟,怎么不说话,是在怪我吗?」 男人故作伤感,「你也知道,你爹娘瞧不起我家贫,我空有一身才学,却无人举荐,仕途无门,你家定然不会同意你嫁我。你我真心相爱,却不能如愿以偿,但只要你做了皇上的妃子,你我二人高处相见……你不用担心,我真心爱你,定然不会嫌你半分,便是你入宫为妃,你我也依旧能效仿吕不韦与赵姬,终身厮守。」 「舟舟?」见那人无动于衷,男人皱眉,抓着她的肩膀正面对他,「你怎么……」 这世上,能掩埋痕迹的,除了时间,还有雨水。 雨天听不到乌鸦枯哑的叫声,倒是不知道谁家院子里种了什么树,长得枝繁叶茂,这么点细风就沙沙作响,刷拉刷拉一片一摇。灯笼从高飞的檐角上飘起,灯光滤过一层绸布,火芯依旧明亮,外焰却透着淡淡的虚影,拉得本就高大的树影,一时妖魔鬼怪般,扭曲成无数狰狞的模样。 城里房屋鳞次栉比,每条巷子夹道都有排水渠以免大雨积水。雨水落下后,从黑不见人影的幽深小巷,沿着排水渠流出,一路流到阴森森的灯光之下,色迹暗沉且浓稠。 *** 「雨怎么还不停。」 宋舟坐在小板凳上,两手托腮望着天,重重嘆了一口气。 清明还没过,她就被雨下烦了,想到没完成的任务,还有再次没音讯的系统,她就忍不住暴躁。 书中女主遭表妹楚怀玉妒忌,恰逢圣上南巡,各地懂事的官员都心照不宣向皇上献上美女。蔺浮庭这么得圣宠,肯定更懂事,早就安排好了一堆美女,私下命人教养。等到送美女的人来接人上船,楚怀玉不知道哪里探听来的消息,便使计让女主上了皇上所在的船。正逢上刺杀,一片慌乱中女主逃进了男主的屋子里被救下。 这就是宿命的开端。 可现在楚怀玉明显是对宋舟怀恨在心,暂时没有要动女主的意思,要被送上船,那也是宋舟上船,女主该怎么上去。 可怜她也不知道蔺浮庭送的那批美女是从哪里上船,都不能偷偷带楚歇鱼上去。 *** 晋南幅域辽阔,内有两个州,各州往下,有大小官员无数名,皆归晋南王所管。 书案上摆着一封奏章,说的是福源县县官宋浩一家在一夜间全家被害的事。 座上男子应是才沐浴过,只穿着燕居服,连里衣中衣也没穿。敞开的领口露出精壮的胸膛,衣襟压着一块疤,大小看不见,只看见粗糙的边沿,伤在这种地方,几乎就在心尖一寸。头髮随意披着,有几缕从领口滑进去,配上他那一张无害的脸,让人忍不住又满怀罪恶感。 路上的姑娘打了把伞磨磨蹭蹭走来。 「这种事往后不必拿来打扰本王,死了就换一个。」男子支肘,揉着额头很不耐烦。 送奏章来的人战战兢兢应了是,拿着奏章哆嗦着跑走,怕晚一步便触了主子的怒气。 宋舟与个身材中等样貌普通的中年男子擦肩而过,进门一见这副无福消受的场景,下意识地闭上眼,非礼勿视,一脚踏在门槛上,随时准备熘走。 蔺浮庭看她无欲无求、清心寡欲的样子,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在心里默念心经。 一个怕鬼的人,信佛也很正常。 眯起眼,声音慵懒,「过来。」 宋舟颤巍巍地睁开一条缝,嘴角下抿,「有什么事情不能穿上衣服聊……」 蔺浮庭一愣,意识到她在想什么,极讽刺的笑出声,「你在想什么,本王让你过来替本王按摩。」 「……」 排场整那么大,就这? 宋舟没能及时回神,太师椅上的人有些不耐烦地掀起眼皮看过来。勾人十足,勾得宋舟心肝颤。 她连连应是,过去,眼观鼻鼻观心,一边念清心咒,一边抖着手搭在蔺浮庭的肩膀上。蔺浮庭让她给老王爷老王妃抄经书,没想到新学的清心咒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燕居服的料子极滑,底下就是蔺浮庭的肌肤。宋舟稳住心神,手只敢放在有衣物遮挡的地方,再往上一点就能挨到他的锁骨窝。 她甚至不敢低头往下看。他坐着她站着,这个角度,连他的腹肌都得窥一二。 「用点力。」蔺浮庭闭着眼,声音有些懒散,像浸过一遍水,湿淋淋的,带着未干的拖沓。 宋舟心里的清心咒念得更快。 忽然,手腕被捉住,指尖堪堪碰到蔺浮庭的锁骨,清凉的触感吓得她像触电似的,勐地缩回去。 蔺浮庭有些不悦,「你就是这么伺候人的?」 宋舟傻了眼,就看见蔺浮庭起了身,一把将她拽过去,像拽布偶娃娃,摁在座椅上。 他站在她身后,隔着一层椅背,清瘦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揉着她的肩膀。 力道正合适,宋舟瘪瘪嘴却像要哭了一样,「我知错了。」 蔺浮庭一怔,在她身后,眼神幽深晦暗不明,讥笑着,语气却不动声色,「你知什么错了?」 宋舟哪里知道自己错了什么,蔺浮庭给她按摩按得笑里藏刀,她慌啊。 蔺浮庭看着她的发旋半晌,手下忽然加重力度。 锁骨骤然一痛,宋舟吃痛地顺着力道往下弯腰,护住那一处,「疼!」 第33页 身后的男子贴了上来,长臂自后颈绕到她身前,两指张开,掐住宋舟的脸颊。她的脸上没什么肉,唯独虎口挨着的嘴唇柔软。蔺浮庭将下颔搁在她的肩窝,视线描绘她脖子上的青色血管,「不会服侍男人,我教你。」 宋舟一紧张,下意识地舔唇,温软的舌尖伸出来,尖上一点粉红,碰到了蔺浮庭掌心过长的生命纹。 蔺浮庭教她服侍男人?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还沉浸在忽然闯入脑海里的、关于蔺浮庭怎么服侍男人的画面,没注意到蔺浮庭像被烫伤一样,迅速收回了捏她脸的手。好像在掩饰什么不堪人知的秘密,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握成拳,攥得青筋暴起。 「半月后,陛下南巡到晋南,届时我会将你献给陛下。」 「真的啊?」宋舟问他。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蔺浮庭要是能送她上船,到时她再带一个楚歇鱼应该不是难题。 眼里的讥诮消失涤盪,一时阴云密布,电闪诡谲,沦为令人窒息的、危险的墨黑。 原来不是被逼迫的。荣华富贵,原来她也是贪婪地想得到、想占有。乖巧干净的表象连他也骗过了,表象之下,依旧是与旁人毫无不同的令人作呕。 蔺浮庭从后面绕到了宋舟面前,蹲下来,仰脸看着她。 他这幅样子极乖,长睫掩去大半的无情与狠辣,只剩下流转的星河,让人想捧着心给他。 他说:「你这张脸,想必定能勾走陛下的魂,做了宠妃,你想要的,不就都有了。」 宋舟垂眼,从他的眉毛看到薄薄的唇。抛去她能更轻松完成任务一,其实她是有点好奇,很久以前,在原来的自己见到他的时候,这个人,有没有心?她也很好奇,在原书中温润谦谦的男二,到底是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梦里他将她送给山匪,现在,又将她送给老皇帝。她越发疑惑,蔺浮庭不在意现在的她,那,爱以前的她吗? 他将自己的心用谎言包裹,自欺欺人骗自己不是没有心的人,但他就是。他只爱自己,却伪装深情,明明也没有必要,真奇怪。 不知道自己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宋舟不自觉点点头。 蔺浮庭眼神一闪,眼底深处有一道微渺到几乎看不见的光,被她一个动作,击得支离破碎。 为什么?她不是要缠着他吗?不是叽叽喳喳地闹他吗?他把她送给别人,她应该哭着求他不要才对,他说不定会看在她可怜的份上放过她。 他自己都没发觉,她想也不想的一个动作,在他心里长出了一丝愤怒。 「你答应的,可真痛快。」蔺浮庭咬牙切齿地讥笑。 第18章 南巡(三) 阳光彩虹小白马 宋舟可知道这个世界现在的皇帝是个脑满肠肥的中年油腻男人,蔺浮庭都想把她送去给老男人做玩物了,难不成还指望自己对他抱有希望? 转念想想,确实答应得太爽快了,显得很不矜持,而且惹人起疑。 倏然咬着红艷的下唇,宋舟明眸一闭,委屈地转过头,声音哽咽,「你让我做,那我就做,你又不会允许我拒绝。」 蔺浮庭下意识地伸手,快要碰到她的脸时,停住,忽然厌恶起自己。 她有了这张脸,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原本就是一个赝品,已经知道她是有意接近,是有心之人埋在他身边的炸弹,越早扔了越好,没什么可心疼的。 「那就好,」蔺浮庭收手起身,挥起的袖子带起风,带着苏木的头髮也随之扬起,毛茸茸刺在脸上,「这半月,你就好好学。」 说完,大步走出去。 宋舟盯着他的背影,盯出了落荒而逃的意思。 绝望地嘆了一口气,她身子一瘫,没骨头似的坐在座椅上,脖子搁在椅子后背顶上的凹槽里,注视着樑上横木。 攻略蔺浮庭好麻烦啊,只爱自己的人,怎么可能让他爱上别人。她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业绩完美,一定是现实生活太顺遂,所以老天让她遇到蔺浮庭这个bug。 揉揉下唇。为了演得逼真,她刚刚咬得有点狠了。 宋舟打起精神,好在难题解决了,接下来就一步一步来吧。 但第一天,宋舟就炸了。 她嫌恶地翘着兰花指,拎起一块说是衣服,不如说是破布料的布,忍了又忍,没忍住,「你确定要穿这个?」 这个世界在男女□□方面也少不了助兴的东西,衣服助兴很寻常,虽然不及现代大胆,但宋舟也不可能穿着这一身站在蔺浮庭面前。 她要脸。 蔺浮庭面无表情地点头,对于宋舟羞耻得面红耳赤不做任何反应。 「我不穿。」再怎么想完成任务,她也有自己的底线。宋舟一摆手,把破布料扔到墙角。 蔺浮庭缓步走去,抬手将人按在怀里,指腹一下又一下,轻柔地顺着她的后颈,笑容却讽刺又讥诮,「不是说,本王说的,你都不会拒绝吗?」 那也要有底线吧。 「不用它,我也可以的。」宋舟一边用力翻白眼,一边「乖乖」咕哝。 「你怎么可以?知道如何才能哄人疼你吗?」蔺浮庭语气柔和,眼神渐渐布满寒冰。 两人交颈相拥,却各怀鬼胎。 宋舟做过这么多次任务,要想哄着人疼,不说炉火纯青,但也勉强能称得上技艺精湛。加上她那么多在宫斗剧本里做宠妃任务的同事传授经验,做这事儿不要太简单。 第34页 她点点头,自信满满,「我会。」 蔺浮庭松开她,向后退一步,眼神玩味,「做给本王看看。」 宋舟深吸一口气,酝酿好情绪,低着脑袋走上前,细嫩的食指一点一点勾住蔺浮庭垂在身侧的手,拉着,左右晃晃。 蔺浮庭一怔,看着她仰起脑袋,光洁的额头从他的下颔乖顺缠绵地滑到锁骨处,歪着脑袋,像猫儿似的蹭他,语气软黏黏的,「你疼疼我呀……」 唿吸窒在心口,喉结上下滚了滚。 她的食指一松,蔺浮庭下意识地收紧手,抓空了。 他眼里浮起迷惘。 下一秒,又松了他的手环上他的脖子,上挑的眼尾绯红,宛若开得最盛的一朵桃花,妖妖灼灼,「疼疼我好不好?」 一个好字涌到嘴边,蔺浮庭瞳孔骤缩,咬紧牙关拦住了那个字,僵硬地将人一把推开。 宋舟还准备把经验之谈全使出来,一个不防就被推到地上。好在地上有柔软的地毯,不至于摔得太疼。 她满脸疑惑地望着面前之人,「这样子没用吗?」 不应该啊,她和同事一起总结过了,就这两招,应付好色的老男人那都是杀鸡焉用宰牛刀了。 「没用!」蔺浮庭回过神,慌慌张张地背对着她,领口仿佛还留着女儿家撒娇时留下的馨香。 宋舟有点挫败,又很快振作起来,「没关系,我还有其他的办法……」 「不许用!」蔺浮庭气急败坏转回来,双眼猩红。被抢玩具的时候,小孩子就是这样,紧紧抱着自己的玩具,旁人光是看一眼他都急得跳脚。 ——不给!这是我的!不许你们碰! 寝房的门关着,室里有灯,不算昏暗。 深色的地毯上,宋舟两腿伸直坐着,脚后跟搭在地上左右摇晃,被他一吼,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险些被噎着。 良久,停下晃动的脚,不死心道:「真的有用。」 「本王说没用就是没用,你不许用!」蔺浮庭被她惹得越发暴躁,眼里阴霾渐深。 宋舟按耐住脾气,劝自己,跟一串数据置气那就是脑子有问题。科技发展得再好,蔺浮庭的设定再真实,说白了还只是一个bug。bug本来就是毫无逻辑的,她没必要在意这个。 宋舟很有眼力见地及时止住这个话题,余光瞥见那块破布,又不死心,「我不穿那个。」 做任务也有底线,他们公司是一个健康绿色的游戏平台,这种擦边球容易扣工资。 蔺浮庭顺着她看向那团红色的布,眼里的怒火慢慢平息下来,「可以。」 原本,他只是想藉此侮辱她,可真让她做了,他却连自己的怒火都控制不住。 宋舟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 姑娘听话地低着脑袋,缎子似的长髮柔顺垂下,贴着胸口的起伏,两只手交握在小腹上。蔺浮庭不说话,她就盯着自己的指甲。小拇指指甲盖上没有小月亮了,一定是蔺浮庭太折磨人,她的身子也大不如前。 「会跳舞吗?」蔺浮庭忽然问。 宋舟眨眨眼。 「会弹琴吗?」 又眨眨眼。 「会唱曲儿吗?」 接着眨眨眼。 「字总会写了吧。」蔺浮庭不耐烦道。 宋舟摇头,「就一点点。」 她做过不少古代攻略任务,琴棋书画已经是基本技能,她其实是会的,但是只有写字……她的毛笔字拿不出手,等同于确实是不会的。她也为了工作练过很久,可惜效果甚微。 蔺浮庭想说她没用,又记起她只是个不得宠的庶女,认字已经是难得,再想学多点,家中估计也不会有人同意。 可他还是鄙夷道:「什么都不会,你与废物又有什么区别。」 宋舟想说,她不一样,她好看。老皇帝只要妃子好看,才不管是不是草包。 「我可以学,你别生气。」宋舟绞着手指往后倒退一步,脑袋埋得更低,要多卑微有多卑微。 蔺浮庭闭了闭眼,将生出的一点怜悯从心里逼出去。 「你天资愚钝,短时间内学会弹琴跳舞怕是天方夜谭,那便学棋吧。」他指着博古架,「将棋拿来。」 宋舟连连应是,走到博古架前。 棋放得很高,要踮起脚才能够着。宋舟有些费力地抓住横板,看见了两副棋。 「王爷,象棋还是围棋?」 她就着这个姿势扭头,发上的髻宛如软趴趴的耳朵,跟着弹了一下。侧脸被镀上一层光,乌黑的眼珠格外明亮。 活泼得像个精灵。 蔺浮庭不敢看她,语气冷硬,「拿你喜欢的。」 围棋太重,宋舟选了象棋。 将象棋递给蔺浮庭,宋舟牢记新手身份,两手背在身后。现在她就是一个不会下象棋的人,更不用说摆了。 「红色还是黑色?」蔺浮庭将棋架开后,忽然问。 「红色吧。」 蔺浮庭把红色棋调转到自己面前,黑棋给了她。 「……」幼稚。 棋盘摆开,蔺浮庭并未同她讲规则,而是直接与她拉开下棋的架势。 起先规规矩矩,他移什么棋,她便也跟着移什么棋。 半路宋舟把象下到了对面,直冲对面的帅而去。 蔺浮庭抬眼,「你下的什么?」 「象啊,」宋舟无辜道,「我下错了吗?」 第35页 「象过河道?」 「它会飞。」宋舟认真解释。 蔺浮庭觉得额角隐隐抽痛,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咬牙切齿想训人的冲动了,上一回还是教人写字的时候。 「什么象还会飞?」 「小飞象。」宋舟答得响亮,两只手比在耳朵边上扑棱扑棱,「用耳朵这样飞。」 蔺浮庭忍住,「继续。」 宋舟乖乖哦了一声,捏着「马」,直飞越过楚河汉界,落在蔺浮庭棋盘上的角落。 「马也能飞?」蔺浮庭闭了闭眼,继续忍着。 「阳光彩虹小白马。」宋舟继续认真和他介绍,手掌竖着搭在额头上,「你知道吗,就是这里有个角,」又比比自己的背,「这里有翅膀,皮毛五颜六色的。」 「哪里来的马额上还长角?」蔺浮庭虚虚支着额头,恨不得捏碎她的小飞象和阳光彩虹小白马。 宋舟再次一本正经回答:「阳光彩虹小白马啊。」 「你究竟在捣什么乱。」蔺浮庭压低声音,忍住要发火的冲动。 「我没捣乱,」宋舟的声音也变小了,有些委屈,「我不会下,你说教我,又不教……」她越说声音越小,还偷偷觑他一眼,看他有没有生气。 她发现蔺浮庭最近待她的态度宽容了许多。可能是要利用她,心里那点有和没有也没多大区别的良心开始痛了。 她当然要趁这点机会得寸进尺。现在不为自己搏一搏,拓宽蔺浮庭的容忍度,等蔺浮庭发现她逆来顺受,只会变本加厉迫害她欺负她。得寸进尺是人的劣根性,谁都会有。 不跟纸片人计较是一回事,心情不好要发泄又是另一回事了。 蔺浮庭深吸一口气,忍住怒火,咬牙,「继续!」 第19章 南巡(四) 一点不值得人喜欢 「你看起来心情很好。」楚歇鱼将墨放下,瞧了眼铺开晾干的经书抄本,指着一处失笑,「这个『临』字,是不是写错了,没有这一点才对吧。」 宋舟从经书书本里抬起头,盯着错字仔细看,「临」字的一竖旁边,多了一个点,「呃,好像是错了。」 这是她小时候学写字沿下来的坏习惯,一旦匆匆忙忙,就会顺手这么写。最近太忙,一边要抄经书,一边还要去蔺浮庭那里特训,还得挤出时间考虑任务,确实无心注意这些。 「抄得太急了。」笔桿搔搔脸,宋舟干笑两声,也不去改了,继续往下抄。 楚歇鱼替她收好已经晾干的抄本,收拾出地方让她抄新的,「最近怎么忙成这样,三天两头不见你出院子。」 楚歇鱼是个操心性子,或者说当年小说里的女主,善良是必备人设。稍有不同的是楚歇鱼还聪明冷静,不是一味对人好的滥好人。她是见宋舟年纪轻,又单纯活泼,免不了想多照顾她一点。 以前天天跑去找她的小姑娘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觉得反常,便主动来看看情况,研墨只是顺手的事。 宋舟盯着她研墨的动作,心里感嘆大家闺秀连一截露在兰花衣袖下的皓腕都温柔细腻,墨黑手素。 她摇摇头,托着下巴问楚歇鱼,「歇鱼,你知道一个男子为什么会对一个姑娘好,但又无关情爱呢?」 楚歇鱼下意识想到楚怀玉近来与她所说的——我看她一边抓着王爷不放,一边还对堂兄热切得很,真是两头都想要呢。 不管怎么说,晋南王既对宋舟有意,哪怕宋舟无心,名分上也是晋南王的人,再与楚瑾纠缠不清,于伦理道义上都不合适。她担心宋舟年纪小,冲动想当然,再把三人害了。 便道:「男子将女子视若亲妹,自然无关情爱,却也会极尽所能待她好。」 「上辈子的亲妹妹?」 蔺浮庭落子的手一顿。 宋舟点头,望着屋顶横樑,似乎是在回想,「你与歇鱼上辈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你们被山贼追赶,你的妹妹为了救你,失足落崖。说是你上辈子亏欠了歇鱼,这辈子必须要补偿她。」 「又是她託梦告诉你的?」 细腻温滑的云子在指尖打了个转,随意敲在棋盘上,原本黑白厮杀胶着的棋局眨眼成了无法挽留的死局。 宋舟睁眼说瞎话,「对。」 蔺浮庭似笑非笑,「她让本王照顾楚歇鱼,怎么不让本王多多关照你呢。」 「是这样,算命的说我命格不好,受不住太好的命,想要运气好就要烧自己的寿命,不划算。」宋舟盯着那盘棋,惊讶于棋局之精妙,面上却还傻傻的,「我象棋还没学会呢。」 蔺浮庭嗤笑,「我自然知道。」 「那我们今天做什么?」宋舟问。 蔺浮庭一拂袖,原本精妙的棋局变成黑白各掺的乱子,慢条斯理起身,「散步。」 *** 王府总是冷冷清清,景色单调得可怜,除了特意给楚歇鱼辟出的后花园还算生机盎然,其他地方和蔺浮庭本人一样,死气沉沉。 一排白墙向远处延伸开,中间或高耸出一道屋嵴,看样子是分成了许多间房屋,规格整齐,莫名有点监狱的意思。 空中漂浮着一股脂粉腻香,不用仔细嗅都能闻到,味道说怪也不是,应该是很多种香粉掺在一块,混杂出来的香气。 走了不少路,宋舟皱皱鼻子,「这是哪……」 风擦过鬓边,撩起髮丝。墨玉一般的眼睛带笑,那笑容冷淡、不屑、阴暗。 第36页 后背是粉墙,院墙许久无人修缮,有一块青砖松动,从墙里凸出来。宋舟撞在粗糙的砖角上,两眼直冒泪花,一声唿痛叫不出来,被冰凉的手捂住嘴,成了娇弱的嘤咛。 男子身躯虽然清瘦,对于宋舟也足够高大了,轻而易举将她笼在怀抱之间。微垂下头,脸与脸相贴极近,手指扳动她的下巴,指腹使力,掐得宋舟一皱眉。 从窥伺人的角度,还会以为是男女在欢愉,美人入怀,被攫取索吻。 宋舟看着眼前人,冷冰冰的人,唿出的气息居然还有人的热度,慢悠悠游移到颈侧,裸露在外的肌肤被长长的睫羽轻飘飘扫过,有点痒。 宋舟动了动,听见垂在她颈侧的人兀的呵笑一声,再抬头,敏锐捕捉到他唇边得逞的笑。 蔺浮庭心情颇好地往后退了两步,做了个宋舟看不懂的动作——拇指指腹擦了擦唇瓣,冷声道:「不知好歹。」随后甩袖离去。 宋舟扶着被墙砖撞到的后腰,尚是一头雾水,就看见不远处那些拱门后、树干后,走出来一群同她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不怀好意的姑娘。 正当日落西山时,阳光渐变成暗沉的橘红,往这边缓慢移动。 这是西边,西跨院。 这里有太多有野心的姑娘,有被迫无奈进来的,自然也有一开始目的就在这座王府主人身上的。日久天长没有机会,在被遗忘的小院子里无人问津,一日听说有人与众不同,得到主人青睐,从此嫉妒心疯长成烧不尽的荒野,虎视眈眈,只等有朝一日,猎物落单。 …… 宋舟一身狼狈不堪地往回走,终于见识到嫉妒的女人成群有多可怕。 做宫斗任务的同事,预设定要么有宠,要么家中有权势,总之背后有人撑腰,还要集结宫里一帮小姐妹,这才能拳打白莲,脚踢绿茶,斗赢一帮心机女。 她就没那么好的运气。 甩甩被热茶烫红的手背,宋舟舔舔后牙,觉得刚刚那一巴掌扇得她牙酸。 蔺浮庭这种设定彻底破坏了游戏生态,还修復什么bug,就应该让程式设计师把他删除才对。 「怎么伤成这样?」熟悉的青竹披风落在身上,宋舟抓着衣边回头,楚瑾常年温和的脸色难看至极,眼中愤怒又心疼。 「楚大哥你回来啦。」宋舟笑着和他打招唿。 这一笑笑得楚瑾脸色更加难看,抓着她的手腕不容拒绝,「我先带你去看大夫。」 大夫眯着眼睛给宋舟上药,宋舟用没伤的那只手捡着不认识的中药,边好奇研究,边和楚瑾聊天,「楚大哥你可算从宥阳回来了。」 楚瑾看这姑娘还傻乐,好像这一身狼狈的不是她,气不打一处来,「你居然还笑,究竟是谁欺负你了。」 宋舟尴尬得低下头,跟一群程序设定好的npc走剧情嘛。虽然不靠谱的系统不在,她的痛觉设定好像也失灵了,身上痛得挺真实的,但她作为一个老员工,早就过了对剧情有巨大情绪波动的阶段,不但能心平气和、风轻云淡面对,甚至觉得写出刚刚那帮欺负她的npc的程式设计师有两把刷子。 「一点小事,楚大哥你真不用担心。」宋舟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楚瑾盯着她的脸,陷入沉思。 上完药,记下医嘱,楚瑾送宋舟回去。 行至半路,楚瑾忽然叫住她,认真地拧着眉问她,「宋舟,我帮你离开王府好不好?」 宋舟一愣,随即摆摆手,「不用,我待在王府挺好的。」 接下来的发展还要靠男二推动,她不能离主线太远了。 *** 树下石桌旁,男子垂着眼,慵懒地靠着石桌,手中拿着一根肉肠,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着攀上他的膝盖想要吃东西的猎犬。 猎犬忽然跑下地,冲着两院之间的拱门叫了一声,男子抬眼,看见眼熟的披风,眼一寒,「站住。」 心平气和云淡风轻不代表宋舟真的完全没脾气,听见蔺浮庭叫她,撇撇嘴,还是听话过去。 走近来,蔺浮庭看见她脸上的指印,上过药后已经消退不少,但还没完全消肿。他眉头紧了紧,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 勾唇一笑,「看来效果不错。」 宋舟看他,「什么效果?」 「你连本王府上那几个小角色都应付不了,进了宫又怎么招架那群蛇蝎妇人。」 宋舟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你是故意的?故意带我去西跨院,也是故意让她们看见我和你?」 蔺浮庭挑眉,微一点头,「还不算笨,这正是你要学的最后一课。」 宋舟抿唇,再看蔺浮庭,觉得他已经不是长歪的小树苗那么简单了。这就是个疯批,疯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唯一庆幸的是这样的人并不真实存在,不然实在太可怕了。 她站在那儿,稍微收拾了一下,但耳环丢了一只,隐约露出来的手背发红,披风下的裙摆也污了一块。 蔺浮庭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舟倏忽笑了笑,说:「你这样的人吧,真是一点不值得人喜欢。」 她想,如今的蔺浮庭,的确配不上书中给他的结局。 第20章 南巡(五) 居然用鬼吓她,幼稚死了…… 「兄长?」蔺外近前。 蔺浮庭坐在石凳上,表情有些茫然,脑子只有漫天的空白。幼子惶惑,初初降生到世上时,大约就像如此。 第37页 只是幼子如此,是因单纯,而非因为苍茫茫一望无际的无限空白里,还有狂风将飞絮撕扯得支离破碎。那是蔺浮庭的世界,苍白得人手脚发寒。 空白也只是一瞬,蔺浮庭眼眸復又沉下来,恢復成一贯冷淡的模样,「她们如何招唿的宋舟。」 蔺外啧了声,觉得善妒的女人确实可怕,那些凌辱手段,哪怕他同样讨厌宋舟,都觉得太过分了。 「兄长,打她骂她也就罢了,这样是不是,」蔺外顿了顿,「宋舟原本也不聪明,在那群女人手上哪里讨得了一点好。」 蔺浮庭屈指,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桌面,语气冷淡,「筛下来的这批果然不中用,既不安分,也沉不住气,王府养着她们也浪费了。」 蔺浮庭摆摆手,蔺外会意,一点头,又迅速去办。 西跨院一夜之间,成了空楼。 *** 宋舟推开门,揉着淤青没消的后腰,臂弯挂了一条披风。昨晚洗了晒了,正准备送还给楚瑾。 去楚瑾那里要途经楚歇鱼和楚怀玉的院子,宋舟走了两步,迎面而来楚怀玉。 脚步一停,楚怀玉明显沖她而来,心里快速衡量后,决定无视她。把楚怀玉逼急了,更利于任务完成。 宋舟目不斜视,一条狭窄道路,二人擦肩而过。 「听说了吗?西跨院那帮女人,昨夜全死了。」楚怀玉的声音轻飘飘落入宋舟耳中。 宋舟迈出的脚步收回,侧过头,惊愕、不敢置信,眼神怀疑,观察着楚怀玉的表情,考虑这句话的真实性。 「不知道么?一夜之间,全死光了。据说死相还各异,有个被掐死的,躺在地上,那个脸色,啧啧,乌黑可怖,到死眼睛都没闭上,眼白翻着,满是怨恨,死不瞑目啊。」 楚怀玉打量着宋舟倏然苍白的脸色,似乎在欣赏,显得格外高兴。语调拖长,幽幽的,「个个死状残忍,怕是做鬼都要做厉鬼吧,冤有头债有主,不知道今晚上,要找谁报仇咯。」 宋舟眼神忽闪,压下心里的恐惧,强打精神扯出一个笑,「你和我讲这个做什么。」 「和你无关吗?」楚怀玉耸耸肩,「那有一件事,不知道和你有没有关系。」 「晋南福源县的县官宋浩全家在一夜之间灭了门。」 宋舟听着耳熟,脑中一闪而过,那是原身的亲人。 她转身正视楚怀玉,楚怀玉露出阴测测的笑,一挑眉,「宋姑娘有事要忙?那就告辞了。」 被鬼神死亡搅得一团乱的脑子里,尚且能冷静下的一块,想的是楚怀玉。书中跋扈的恶毒女配,应该只会无脑使坏才对。晋南王府的严格管理下,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从哪里知道这么多不为人知的消息? *** 今夜惊春雷。 下着一场大雨。 门窗紧闭,雨点拍打在窗户纸上,清楚的声音,仿佛要将门板拍烂。屋外的树影挥舞着枝条,被檐角摇晃的灯笼忽而拉长,忽而缩短。扭曲的影子落在窗户上,像狰狞的鬼影。 一声惊雷,骤然将室内照得惨白,连铜镜也发着莹莹的光。 狂风唿声尖啸,寒气从门窗缝隙中,悄无声息地爬上床。 放下的纱帐扬起一角。床上的被子隆起,细看之下,在微微颤抖。 外面雷响一声,被子便剧烈抖动一下。 直到门忽然吱呀一声,狂风勐灌进来,屋外的声音陡然增大无数倍,连恐惧也随之增加。 床上那一团,慢慢吞吞、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往墙角靠。 被子裹得严丝合缝,宋舟憋不住气,抖着手颤巍巍将被子露出一条缝。 水滴在地板上的声音愈来愈清晰。 纱帐被打开的那一瞬,又是一道惊雷,将宋舟惊恐的双眼与床前的黑影照得通亮。 屋内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 猎犬前脚搭上床板,歪着脑袋,一对黑圆圆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女主人。 「你,我……」 耳边一场惊雷吓得宋舟脖子一缩,鞋也不穿,赤着一双足,跌跌撞撞朝外跑去。 蔺浮庭在灯下看书,雷声吵得他始终无法入神,皱眉看向打开的门。那只蠢狗突然跑出去,不知道又疯到哪里去了。 起身准备去关,面前一晃而过一道白影,扑过来,紧紧抱住他。 蔺浮庭下意识伸手一托,反应过来后,侧脸看紧抱他脖子不放的人。 「蔺浮庭,有鬼!」宋舟抱住他的腰,两条腿紧紧勾着他的双腿,脑袋直往他衣服里面钻,恨不得钻到最里面挡住她的视线,接着放声大哭。 哭得又大声,又惨。 尖锐的哭声震得他有一瞬间的怔愣。 「松开!」蔺浮庭皱皱眉,冷声道。 「不松!」宋舟往上提,整副身子似八爪鱼一般,挂在他身上,哭得更大声了。 「再不松开本王杀了你。」他威胁道。 「那你杀了我吧,我变成鬼就不怕鬼了!」宋舟再往上爬,双臂揽住他的脖子收紧,腿盘在他腰间,下巴搁在他肩窝处,紧闭着眼,在他身上发抖。 她这幅样子反倒让蔺浮庭无措起来。手在她的后颈定了半晌,才终于扯住她的后衣领,「下来,没有鬼。」 「我不要!」宋舟反倒将他抱得更紧,因害怕,连话都说的断断续续,「你又没见过,你怎么知道没有鬼!」 第38页 这话说得没有道理,也没有逻辑。 蔺浮庭抿着唇,眸色恍若经风吹灭,一时黯淡下去。手上没有再用力,「就是没有。」 他守了好久,不记得是多少个夜晚。在山下,在她喜欢待的所有地方,甚至找了许多招鬼的办法,可她不来。 他盼着某个夜晚,她来找他报仇也好,索命也好。她来找他,他见她一面,一面就好。 但是没有。 「我说有就有……」宋舟扁嘴大哭,也不管抱的这个是不是她头疼的任务对象,是不是想杀她。只要是个人,能帮她挡鬼就行。 「蔺浮庭,我害怕。」她的声音弱下来,柔软的声音颤抖着,埋在他颈间,将所有的恐惧摆出来给他看。 蔺浮庭恍惚眨了一下眼,想起从前也有那么一个人会喊着害怕。 「蔺浮庭,我害怕。」貌美的少女一见到少年,扑起来钻进他怀中,声音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他们用蛇吓我,说要让蛇咬死我,还说要把我扔进河里……」说着说着,满腹委屈终于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 哭得一点也不好看。眼泪把脸也哭花了,指着已经被少年制服的人,哭得说话都吐泡泡,「他们都欺负我,凶我!好兇好兇,比你还凶!」 少年无措地面对着她的控诉,像哄小孩一样拍她的背,「不会欺负你了,他们都不敢欺负你了。」 「那你发誓。」 「……我发誓。」 「发誓以后都不罚我抄书了。」 少年一顿,无奈地看着趁火打劫的少女,「小仙女,你不要得寸进尺。」 少女蹭了他一身的鼻涕眼泪,早就不怕了,不甘示弱地顶回去,「蔺庭庭,你不要欺人太甚!」 「吓死我了……」宋舟的哭声将蔺浮庭的思绪拉回。 有人在身边壮胆,宋舟终于肯睁开眼,抽抽搭搭,边说话边打哭嗝,「这里、这里有鬼,还、还打雷,吓死、吓死我了……」 「你……下来。」蔺浮庭拉她环在他脖子上的手臂。 「不下,我害怕!」宋舟扁着嘴,眼睛红得像兔子,气势汹汹,「杀了我我也不下!」 「不是要杀,」蔺浮庭一顿,低声道,「有风,我关门。」 「不要。」宋舟打死不松手。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寝衣,白色的布料轻薄,被蔺浮庭身上带着的雨水濡湿,贴在肌肤上,勾出玲珑的身段。 怕他丢下她,想尽了办法往他身上挂,蹭得他有点不自在。 他没有办法,带着人形挂件,抬腿将门带上,回身,朝着灯光下走去,微弱的烛光楚楚可怜。 「好了,下来。」蔺浮庭走到椅子前,拍拍她的背。 「不要。」 蔺浮庭深吸一口气,「宋舟你不要得寸进尺。」 宋舟闷在他肩上,大着嗓门回他,「蔺浮庭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告诉你……」 蔺浮庭倏然瞳孔骤缩,用了狠力,将人重重甩下来,顺着动作将她压在地毯上,目光好似暴风雨中的无边漩涡,「你到底是谁?」 宋舟也不管自己离死亡有多近,先将蔺浮庭撑在她脸边的手抓紧了,才抿了抿嘴,「我说我是你想的那个人,你信吗?」 「不可能!」蔺浮庭想也不想,立刻否决。他当初疯了一样,寻过无数种死而復生的方法,也杀了无数个招摇撞骗的术士,最后亲手将她葬下,也葬下了他最后一念妄想。 「不信你还问!」宋舟一边害怕一边对他生气。 她如果能证明自己,早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居然还有人用鬼吓她。幼稚死了!还拿鬼吓她!真的无聊透顶!为什么非要吓她有鬼! 蔺浮庭盯着她,试图从她的神情上找出一丝端倪。 只有害怕,对着子虚乌有的东西,那点可笑的害怕。怕到连他也不怕了。 第21章 南巡(六) 我怎么这么好看 背着烛光,勾起一个惨白又冷漠的笑,蔺浮庭撑着身子起来,「滚。」 「不滚。」宋舟嘟嘟囔囔挪到床边,抱着床脚不撒手。 蔺浮庭眼里拢了一层暗色,橘色烛火又映得暖起来,「现在不怕本王了?」 宋舟吸吸鼻子,嘀咕,「人哪有鬼可怕。」 蔺浮庭闻言,轻笑,「鬼哪有人可怕。」 宋舟一哆嗦,人怕到头,胆子也大了,瞪他,「你别再吓我了。」 蔺浮庭看着一人一狗湿哒哒的挤在一起,嫌弃地皱起眉,「你准备就这样待一晚上?」 窗户关的不严,屋外风席捲进来,衣服湿漉漉覆着,凉意浸透肌肤,宋舟打了个喷嚏直发颤。 「我一个人害怕。」 她仰起脸,烛火镀在她脸上化成柔光,乌黑的两丸瞳仁沾了水似的湿漉漉,长睫还坠着雨珠,摇摇晃晃落不下,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蔺浮庭忽然就不敢看她,直愣愣地错开视线,宋舟那副表情依旧挥之不去。宛若淋透的奶猫用柔软的爪子,千般万般挠着他的心。不痛不痒,停不下,避不掉。 「你先换身衣服。」 「衣服在房里,」宋舟抱着膝盖,「……我不敢回去。」 蔺浮庭烦透了她可怜懦弱的样子,看一眼,就烧起满胸腔的怒火。她和世俗的女子并无不同,甚至更烦人、贪心。明明完全不同才是,怎么又处处显出那个人的影子,细枝末节上都活脱脱是那个人。无数次想断了任何瓜葛,偏偏到了最后总会心软,次次不忍割捨。 第39页 「起来,」鞋尖点点宋舟面前的地板,「本王同你回去。」 宋舟将信将疑,慢吞吞松了抓床脚的手,爬起来,仍旧仰着脑袋注意蔺浮庭的神情,手指小心翼翼,鼓足了劲,揪住他的一小片袖子。 衣袖被洇出两块小小的,圆圆的水印。 蔺浮庭啧了声,见她这小家子气的样子胸闷,拂开她那两根手指,手腕一转,隔着冰凉的寝衣绸缎,握住那截纤瘦的小臂,紧着眉头拉她出去。 雷雨天的狂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开始如泄洪,过一阵没了后劲,淅淅沥沥下得颓唐无力。 蔺浮庭环臂倚着门框,单脚踩上门槛,目光不自觉被灯光烘托得明晃晃的屏风吸引。 黑夜里火光最亮,屏风的框用薄薄的木片做成,白绸上绣了大片繁华牡丹,拼了命盛开。花丛间剪影窈窕,如瀑落下的长髮,温柔弧度的腰线,手臂抬起时,纤细指尖圆润的弧度都在黑白相撞的颜色里清晰异常。 「蔺浮庭,你还在吗?」宋舟着急地换衣服,但越想要快,动作越忙乱。半天听不到有动静,紧张地喊了声。 蔺浮庭惊醒,像被如豆的烛火灼烫,仓皇扭过头,盯着屋外漫漫黑夜,轻轻咳嗽,镇定下来,「蔺浮庭?」 屏风后宋舟穿衣服弄出悉悉索索的动静,快速改了口,「对不起,王爷。」 蔺浮庭好似不太喜欢这个称唿了,「好了没有。」 「马上马上!」宋舟到处抓衣服,终于磕磕绊绊穿戴完毕,从屏风后绕出,小跑到门边,「……好了。」 蔺浮庭转身大步离开,宋舟赶紧揪住他的衣摆。 扯动的动作带得脚步一滞,蔺浮庭干脆停下,抬手将人拉到身前,掌心贴上她的后颈,半拢着,不耐烦道:「还走不走?」 身后有人,离得还很近,宋舟胆小的心脏放下一半,小鸡啄米点头,「走走走。」 言出必行,步子又碎又快,短腿小鸡崽大约也就是这样扑腾了。 一股已经很久没有的咬牙切齿感觉腾地升起,蔺浮庭干脆抓着小鸡崽的后衣领,拎着回去。 …… 「松手,」蔺浮庭眼看宋舟抱着那只蠢狗,大有一起睡的意思,额角跳得厉害,「再闹扔你出去。」 被威胁的人不情不愿把手背回身后,找到上回躺的那块地,双腿併拢,团起来坐下。 「你又做什么?」 蔺浮庭想,她怎么那么瘦,蜷起来那么小一个,明明不缺她吃穿,怎么浑身还是那么二两肉,狗都比她壮。 「睡觉啊。」宋舟抬起个脑袋回他,说完又重新埋下去。 「睡这里?」 宋舟皱皱鼻子,用力打了个喷嚏,「不然睡哪儿?」 她理所当然缩在床脚边,甚至不觉得有问题,没有一点意见,反而心满意足。也不需要他对她宽容些,心软些,也不用他心疼。 蔺浮庭眸光一沉,伸手提了她衣领起来,冷冷呵笑,「你将来可是要位至贵妃的人,本王哪敢亏待你。自己去柜子里拿枕被,你睡脚榻。」 宋舟被拎到柜子前,木木地站了会儿。 睡脚榻就不亏待她了吗? 嘆了口气,宋舟认命,抱着被褥勤勤恳恳铺好。蔺浮庭早就上了床。 宋舟抓着被子,忽然一诶,扭身跪在被子上,双手托下巴,半个身子压上床,「王爷,你说我能位至贵妃,是不是相信我特别好看?」 背后垫了枕头,经年身居高位的人,哪怕只穿一件简单不过的寝衣,半倚着,一条腿屈起,手腕架膝,随意翻着一本书。单就一个随意的动作,都显得贵气优雅。 狭长的眼尾只分出一点余光,灯烛明明在身后,偏生在她眼里看见熠熠光辉,灿若星辰。 鬼使神差的,蔺浮庭放下书,伸手向宋舟的下巴,头一次没有使力,轻轻捏着,嘴角有几分调笑的意味在,「你也就这一张脸有用。」 宋舟也不挣,笑眯眯点头,「知道知道,长成这样是我的福气嘛。」反正不管夸以前的她还是现在的她,挨夸的还是她。 蔺浮庭收回手,捲起书敲她脑门,「现在不怕了?」 原本都忘了还有害怕这一茬,被这么一提醒,宋舟脸色白了白,蔫蔫说了句怕,躺回去拉起被子盖住半个脑袋。 静谧的夜里雨停后月亮再次出来,屋内唯一一支烛火燃去大半。 脚榻上猫儿似的叫唤两声王爷,竖起耳朵停了半晌没有动静。宋舟大着胆子,偷偷将手伸进床上的被窝,摸摸索索找到蔺浮庭的袖子,抓住,终于可以安心睡觉。 *** 圣上南巡,龙船将到晋南。连王府都热闹忙碌了起来,蔺浮庭也三天两头不见踪影。 宋舟掰着指头算,蔺外告诉过她日子,还有两天,圣上到晋南,就是晋南王送美女上船的日子。 到时自会有专人领她上船,这个她倒不着急,她烦得是怎么骗楚歇鱼上船。 为此她已经刺激了楚怀玉好多回。 被鬼吓完第二天,乐颠颠跑去感谢楚怀玉,说要不是她,她都不能睡在王爷房里。每天被蔺浮庭特训完,转头就编一堆和蔺浮庭谈琴棋书画、风花雪月的瞎话挑衅楚怀玉。她编梦骗蔺浮庭已经掌握了心得,要气得楚怀玉眼神日渐恶毒轻而易举。 怎么还不来骗她上船? 第40页 宋舟愁,愁得茶饭不思。 冷静聪明,这不像楚怀玉的人设。 何况蔺浮庭bug了,楚怀玉又没故障,不能直接设定好打包把她和楚歇鱼一起送上船么。 正苦恼着,送午饭的丫鬟来了。 「宋姑娘,该用午饭了。」丫鬟说完,躬身退出去。 宋舟点点头,同她道谢。 送饭的不是惯常的那个丫鬟,生了张圆脸,鼻翼两边有几点雀斑,再普通不过的长相。宋舟觉得她眼熟,多看了两眼,转念一想,府里丫鬟来来往往,再多也就那几张熟面孔,也就不再注意。 打开食盒,端出菜碟,碟子下压了一张纸条——明日巳时,后花园池塘旁相见,否则你的秘密即将藏不住。 读完纸条,宋舟心中大石终于放下。 这正是书中楚怀玉对付楚歇鱼的伎俩,果然还是沉不住气出手了。 午饭过后,宋舟便去找楚歇鱼。 「明日巳时有人约我去后花园,可我明日要出门一趟,歇鱼,你替我去取吧。」宋舟抓着楚歇鱼左右晃晃撒娇。 楚歇鱼问:「怎么不让府里的丫鬟替你取?」 「你也知道,这府里都是王爷的人……」宋舟嗫声嗫气。 「什么东西,还要瞒着王爷?」 「我姨娘偷偷托人给我送的,入了王府后我再没见过我姨娘。家中送我来本就目的不纯,我虽无奈,却也不得不妥协,可王爷并不待见我家人。」宋舟越说声音越轻。 楚歇鱼同样离开家人在外,但也比宋舟好上不少。好歹想见到家人,晋南王并不阻拦,还会积极帮忙,平日里书信往来也频繁。宋舟年纪这么小,只会更加想念家人。 同样的心境,楚歇鱼心中柔软,见宋舟因她久久不答应已经双眼蓄泪,泫然欲泣,便一口答应下来。 宋舟破涕为笑,「歇鱼你真好。对了,到时若是有人问起你是谁,你千万要告诉他你是宋舟,我家人行事小心,不见到本人是不会给东西的。」 楚歇鱼点头记下。 一切准备妥当,宋舟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定定,只等明天来临。 余光扫到抄了一半的经书。 清明过了,她才知道抄经书祈福是骗她玩的,亏她清明前两天还夜以继日赶工。 第22章 南巡(七) 自求多福吧 「听说六皇子要住在王府,蔺大人传话,让我们赶紧收拾洗尘。」 「六皇子同我们王爷有什么交情吗?怎么不同皇上一起住在行宫?」 「那哪是我们能知道的事情,还是抓紧时间干活吧。」 王府中新接到吩咐,来得突然,府里下人皆是匆匆忙忙,只有碰面一会儿的间隙才能说上两句闲话。 「你们别聊了,快去门口,各铺子运了好些古董家具,送东西的伙计都忙不过来了,你们赶紧去帮帮手。」路过找帮手的人道,又指着不远处,「小兄弟,将东西放那儿便是,辛苦你们了。」 说罢,赶紧去干其他的事,抓起袖子擦满头的汗嘀咕,「从外面请了这么多人手怎么还不够。」 前院忙得一塌煳涂,所有人手都紧着前院用,本来没什么人经过的后花园更是难得见到一个人影。 巳时日头已经晒起来,楚歇鱼等在约定好的地方,抬手扯着袖子遮阳,小心地四处张望。 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两个穿着粗使短打的汉子,「你是宋舟?」 问话的语气极粗鲁,楚歇鱼皱眉。下人直唿姓名,可见宋舟在家还不定被如何轻待,一个小姐,家中竟无人尊敬她。 以免给宋舟添麻烦,楚歇鱼仍是点点头。 粗壮的大汉忽然拿出一块布捂住她的口鼻,等她意识到有危险时,无力挣扎,失去了意识。 *** 宋舟从马车里探出脑袋,「你家王爷呢?」 蔺外白她,「你都要入宫做妃子了,难为还有心记得我兄长。」 「喂喂,」宋舟瞪眼,「你弄清楚了,是你们王爷要把我送出去的,你们还有理了。」 蔺外瞬间没了底气,知道是自己没理,这一回不是好差事,大概率有去无回。 他倒是不在乎被送去的美人是何命运,就是因为宋舟这张脸,才有一点愧疚感。 「行了,没礼貌的小孩,没有怪你们的意思,我们回头见。」宋舟笑眯眯钻回马车,掀起半角帘子伸出手挥一挥道别。 目送马车行远,蔺外抱着剑,手上沾满了无数鲜血的少年,已经许久没有不忍过了。 「自求多福吧。」 同情转瞬即逝,他还有其他事要做。 *** 途经晋南的运河花费了无数劳力财力。本意为了来往通商贸易,耗费数十年挖渠引河,今日之繁荣昌盛,不晓得是融了多少汗水鲜血,累了多高无辜白骨,才得以造就。 如果说当年开凿它的目的不算亏欠这么多牺牲,当今圣上即位,不理朝政,耽溺享乐,借运河实贪乐之行,闻者也只能摇头嘆息。 大船威武,通体气派,桅杆之上明黄色的龙旗迎风招招。这样造价斐然的龙船不止一艘,从岸上看,往后延伸数里,伸长脖子也望不到尽头。 晋南王早早派兵将两岸方圆十里所有百姓驱逐清空,扎营在岸边防守。有好事的百姓挤在士兵列起的防线外,互相推搡,拼命伸长脖子,想看看这些大官都给皇上献上了什么宝贝。 第41页 金银玉石,奇珍异草,从一早辟好的道路一样一样送上龙船。 百姓看在眼里,能估量价值的唯一方法就是算算自己要几辈子才能买到其中的边角料。 落后两步的围观百姓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前边人的惊唿声来判断哪样宝贝最不得了。 一阵一阵的惊唿后,后边的百姓听到前边人改了风格,齐齐倒吸一口气。 轻纱遮面,环佩叮噹,一行十一名白衣女子,各个身姿窈窕,莲步轻挪,单就露出一双眼便勾得人心猿意马,浮想联翩。离得近的围观者,只觉得美人经过的地方,香气都醉人。 从放下的船板上船,甲板上两列有禁卫军重兵把守,腰间佩刀,手握刀把,神经紧绷,时刻注意着四周危险动向。 在甲板上伺候的宫女规矩垂着脑袋不敢抬起,两手恭敬地挑开明黄色绣龙纹的船帘,躬身等候美人进入。 船舱内富丽堂皇,宫女太监有条不紊地忙碌,女子娇媚的撒娇声与男子的朗声大笑隔着几道珠帘,隐隐绰绰入耳。 宋舟行在行列最后,不动声色抬头寻找楚歇鱼,在一众神色淡然甚至骄傲的美人中,终于捕捉到一道微不可闻的嘆息。 神色一凛,宋舟悄悄上前,无声无息抓住美人的手指,「歇鱼?」 楚歇鱼见到一脸惊讶的宋舟,一惊,意识到这里是龙船,压低声音焦急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该问你才是,你不是替我去取东西吗?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太危险了!」 「我原本是替你去取东西,可到了后花园,我却被人迷晕了,醒来后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地方,紧接着被人逼着换了这身打扮,送到了这里来。」楚歇鱼立刻明白是有人要害宋舟,因宋舟找了她帮忙,阴差阳错让她做了替罪羊。 「可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你不是要出门吗?」送给皇上的美人被引到一间宽敞的屋子等候,楚歇鱼找到机会,将宋舟拉到角落说话。 「我……」宋舟张了张嘴,表情惨澹地笑了笑,闭嘴不言。 楚歇鱼见她这样,就知道必有隐情,此时只能催促她,「你怎么了?你说啊。」 宋舟一脸歉意,「对不起歇鱼,我骗了你。」 楚歇鱼一愣,松开抓着她的手,往后退了两步,警惕望着她,「骗我是什么意思?」 「这屋子里所有的姑娘都是要送给皇上的美人,我早就知道自己是其中之一,我今天出门,就是要来这里。」宋舟自嘲地笑了笑,「只是我不敢让我姨娘知道,怕再惹她伤心,便骗你去帮我取东西,回去我姨娘问起,只当我还在王府好好待着。可我不知道会把你牵累进来。」 楚歇鱼的脸色很差,她望着这个沉浸在自责里的小姑娘。如果迷晕她的人原本目的是宋舟,那就意味着,宋舟的夫君还有亲人,都把她当做利益交换的棋子。失去可以选择的余地,没人关心她到底想要什么。 她被伤透了心,还在内疚牵累了别人。 楚歇鱼幽幽嘆气,「我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歇鱼你别怕,我待会儿就想法子让你下船,我一定不会害了你的。」 宋舟满眼坚定,信誓旦旦保证。 楚歇鱼无力摇头,宋舟毕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以为哪里都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比宋舟清楚,上了这艘船,再逃就是欺君之罪。 「没用的,你不要犯傻。」 宋舟表情失落,偷偷抬头观察四周。故事到皇帝南巡至晋南,献美人时有刺客刺杀,兵荒马乱之中,楚歇鱼被男主所救。 她要先看看,想办法找到男主的房间。 等看到房间里的美人纷纷解下面纱,她发觉每个人似乎都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但眼前要紧事还是找到男主的房间。 「公公,」宋舟拉住守门的一个小太监,捂着肚子痛苦问道,「请问您可知道哪里能行方便,我,我有点紧张。」 小公公也算历过世面的人,见过不少人一到圣驾前就紧张害怕,怕出一身毛病,见怪不怪地一甩拂尘,「姑娘同我来。」 宋舟娇娇道了谢,手在背后朝楚歇鱼打了个手势,跟着小公公出去。 她走后不久,房间门口又出现了一位锦衣男子。头髮梳得齐整,金冠玉玳将头髮束起,鬓如乌漆,容貌俊朗,一双桃花眼生得多情,一笑,勾走屋内一众美人芳心。 环胸靠着门框,手中拿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吊儿郎当地问守门的侍卫,「本殿下听闻晋南王府上有个美人叫宋舟,美得不可方物,这次送来没有,本殿下也想看看有多好看。」 楚歇鱼听见宋舟的名字,眉头一皱,抬眼。正巧男子也毫无礼节可言地扒着门框伸长脖子往里看,两人目光相对。 男子长眉一挑,露出个怪不正经的笑。 「属下奉命保护晋南王送给陛下的美人,还请殿下不要为难属下。」这个看起来不着四六的殿下应该很好说话,守门的侍卫虽然语含无奈,但明显并不怕他。 「本殿下就看看嘛,谁不愿意看看美人,你不说出去,父皇就不会知道,不知道哪里会责怪本殿下,更加不可能怪罪与你是不是。」男子被人阻拦扫兴得很,一下子兴致缺缺,啃着苹果散漫离开。 宋舟跟着小公公走了一圈,四处禁卫军走动巡逻,根本没有熘走找男主房间的机会,无功而返。 第42页 「宋舟!」见宋舟安全回来,楚歇鱼心中大石落地,急忙拉住她的手。 太监尖锐的声音传进房间——「宣晋南美人觐见——」 四处或站或坐的美人匆匆忙忙站成两排,垂着脑袋,小心跟随引路的太监面圣。 楚歇鱼终归是放心不下,忍不住转头去看宋舟,宋舟回以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美人鱼贯而入,船舱内丝竹管弦之乐停下,奢靡香气在船舱中挥散不去。 当今圣上左右揽着姿色各艷的美人,半躺在榻上,脸色虚浮萎靡,不感兴趣地扫了一眼下面一列的人,忽然精神一振,坐起来,朝下一指。 「你,你叫什么名字,过来,摘下面纱给朕看看。」 楚歇鱼抬头,就见那手指指向,正是她身边的人。 第23章 南巡(八) 以后你看到临字多一点,就…… 美人盈盈一福礼, 声音婉转悦耳,「奴家阿婤。」行路上前时步步生香,楚歇鱼紧着去看她样貌, 是个满脸兴奋的生人面孔。 回头往后找, 才在队伍倒数第二排看见宋舟。 不知道左右张望着找什么,头颅低下,眉头淡淡拢着。美人笑比不笑要好看, 宋舟一脸愁容,再戴着面纱低头站在后面, 确实难引人有兴趣。 皇上轻而易举被新人勾了魂,那新人本事也不小,惯会服侍人。举止行为有那么股勾人劲儿,细究又觉得她落落大方。 宋舟站在最后一列,抬眼观察到阿婤服侍那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终于记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群美人了。 蔺浮庭带她去过的别庄。 当时她就在想为什么别庄里的女子知书达理, 不像普通丫鬟。原来养在别庄的是美人蛊, 蔺浮庭要用的是美人计。 「有刺客!快护驾!」 皇上正要沉溺温柔乡时, 甲板上突然乱糟糟成一片。侍卫的声音传进来, 被一个一个的小太监传递到船舱中,声音所到之处引起一阵慌乱。 服侍的太监宫女慌了神, 刚上船舱的美人更是捂头尖叫, 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窜。 听声音刺客已经杀进船舱, 很快就要往里来, 一整个船舱里都是噔噔噔错乱的脚步声。 楚歇鱼正惊神,手腕被人拉住。 宋舟也来不及,只压着声音匆匆和她说了句快跑,拽了她往一个方向跑。 刺客杀得很快, 她们刚跑不久,迎面就碰上一个黑衣蒙面人。方才与她们一起登船的一个美人才刚命丧刀下,刺客锐利的眼睛已经看到了落单的二人。 「歇鱼,快,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去引开他。」宋舟拉着楚歇鱼撒腿狂奔,暂时跑出刺客视线后,用力一推,将楚歇鱼推去另一条走廊。 微愣时,宋舟已经跑不见人。楚歇鱼不愿宋舟为她牺牲,也决意用自己为饵,将刺客引来。正准备弄出点动静,忽然被人一拽。 不起眼的小门开了又合,鼻尖触到一块冰凉的东西,是人衣襟上一块玉坠子。 「好险,救不到你那可真要和本殿下没完了。」声音听起来耳熟,楚歇鱼正要抬头,头顶被大手压了下去,「老实待着别说话。」 楚歇鱼终于听清楚,是那个熘达来问哪个是宋舟的皇子。 「你松开我。」楚歇鱼用劲推他,那人在她头顶轻嘿了声,分神注意着外面的动静,「老实点,不老实把你扔出去餵鱼。」说着怕她闹出动静招来人,顺手捂住了她的嘴。 这间房不知道是用来堆杂物还是用来下人更衣,地方狭窄,站四五个人就要挤着。 楚歇鱼被推在墙角,那人身躯高大,动作蛮横压住她手脚不让她动弹。二人都挤在一块儿,连抬头的空隙都没有。 外头的动静渐渐小了,不多时门外有人敲门,声音压低,毕恭毕敬的,「殿下,安全了。」 「知道了。」楚歇鱼能感觉到他点了一下头,往后倒退两步,终于给了她轻松唿吸的自由。 房里摆了一张矮几,那人一身富贵锦绣的衣袍,通身不可言的贵气,大喇喇抬腿蹲在上面,一手捧着腮帮子,轻佻地打量她,活脱脱一个地痞流氓。 「居然长这样么?」那人顺手摸下巴,自说自话,「不是听说是最像的那个么?本殿下看着,和那一窝莺莺燕燕长得一点都不像啊。」 他一啧,挑挑下巴,「诶,你摘下面纱本殿下瞧瞧。」 楚歇鱼听他自称殿下,应该是皇帝南下带的几位皇子之一。她对皇室人员不了解,不知道这是老几。刚刚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到现在她还不清楚状况,后背贴墙,小心打量周围环境。 这间屋子封闭,地方小,东西也不多,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能出入。她和宋舟当时慌不择路,全心都在逃命上,也忘了怎么跑到了这里。外面情况不明,她如果从这里逃出去,到了外面能顺利下船的可能性极小。重要的是,宋舟现在是否安全。 神情一通变幻,一会儿难看一会儿又放松,心里想事儿眼睛就滴熘熘转,要逃跑三个字就差写在脸上。苏辞也不吭声不戳穿,蹲在那儿看得津津有味。 「诶,小姑娘,你摘下面纱让本殿下长长见识,本殿下就送你回王府。」苏辞瞧够了,知道出去还有事做,也就不再磨蹭。 楚歇鱼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回王府?」 「哦,你不知道是吧,」苏辞歪着头挑眉笑,「本殿下跟人做了笔买卖,你的命倒还蛮值钱。你赶紧,趁侍卫还没彻查整艘船,本殿下有办法送你回去。」 第43页 一番话煳里煳涂的,楚歇鱼却聪明起来,「你是要救谁?」 「没和本殿下说是个傻的啊。」苏辞低头,不解地搔搔头,指着楚歇鱼,「自然是救你啊。」 楚歇鱼问:「你要救宋舟?」 「啊。」 楚歇鱼顿时严肃起来,「我确实是王府的人,却不是宋舟,宋舟为了救我,自己去引开了刺客。」 「救错了?」苏辞张大嘴,懊恼地一拍大腿,跳下矮几原地转了圈。指指楚歇鱼,焦急又说不出话,深吸一口气,站定,「罢了,救你也算命,本殿下先暂且送你离开,那宋舟往哪里去了?」 「门外,往右的走廊。」 苏辞身影往外一闪,话音落在后面,吩咐守在外面的人,「送里面那丫头出去。」 *** 「兄长担心事情不顺利?」蔺外抱剑盘腿坐在门槛上,望着日头估算时间,「应是差不多了,我们部署了许久,花费了那么多心血,定然出不了差错。再过个半刻钟一刻钟,应该就有消息传回来了,宋舟怎么还不回来?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我看她那么多次死里逃生,命硬得很,啧,这要是死了,那就真是命了……」 「闭嘴。」树叶撑起的巨大穹顶下,蔺浮庭隐在一片阴影中,黑沉沉的目光盯着一处一错不错,「若是闲着没事做就多读两本书。」 蔺外揉揉鼻子乖觉闭嘴,「是,兄长,那我去里边看书了。」 看出兄长心情不妙,蔺外决定还是不触这个霉头,抓着剑当拐杖拄,进屋看书。 他一个习武之人,最烦就是诗词歌赋文绉绉的东西,但兄长总嫌他一根筋,心情不好就让他到书房看书。 蔺浮庭书房中的书不多。 王府有一座巨大的书库,数量浩如烟海,搜罗了不少古籍孤本在其中,但摆在书房书架上的都是普通文人书生家皆都有的那几样。经史国策,政论文章,蔺浮庭无需考科举,这类科举必考的书目倒是被他翻烂不少。 蔺外背着手,兴致缺缺地在书架前来回熘达,转了四五圈,打定主意还是找个地方眯一会儿,转身瞄见书桌上摆了一沓纸。 *** 看到蔺浮庭脸上一瞬即逝的意外表情,楚歇鱼瞬间想通了所有。 从来都是被夸稳重冷静的人,如今素净的脸上,一双杏眼却已然通红。 「河上有人行刺,宋舟为了救我,只身犯险引开了刺客……我离开时听见他们说,送去的美人,泰半死在了混乱中,还有一半,皇上大怒,下旨将她们斩首……」 脑中有一瞬空白。 维持得无可挑剔的冷静猝然出现裂痕,一道接一道,再旁生出无数即将崩碎的裂纹,看似固若金汤的高墙摇摇欲坠,也只是勉强维持着表象。 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出了差池,原本打算救她一命的人意外没有救到。一时间既然分不清楚到底是因为哪一点,重重击得他瞬间麻木。 「我知道了,」蔺浮庭很快回过神,轻轻笑着,温声细语安抚楚歇鱼,「我会想办法将她的尸体找回来好好安葬,倒是你,怎么会上了船?可有被吓着?」 楚歇鱼怔住了,她知晋南王待她们楚家几兄妹如亲人,可被他亲手送入虎口的宋舟同样间接死于他手,他居然还可以如此毫不在乎,仿佛一切没有发生,神色如常地对她关怀备至。 楚歇鱼往后倒退几步,面前的蔺浮庭陌生得令人害怕,「你不伤心吗?你不觉得愧疚吗?」 「我安排了人手救她,结果如此,你能安全回来已是万幸,至于宋舟,也只能怪命运弄人。」蔺浮庭温柔地看着她,唇边笑意干净温暖如清澈春泉,字字句句却胜过世上最凛冽的寒冬。 「宋舟没回来吗?」蔺外抓着一把纸走出来,并没看见宋舟,倒是见到意料之外的楚歇鱼,「没救回来?」 低头看着丑不拉几,但明显花了心思抄写的经书,忽然觉得惋惜,「可惜了,还觉得她多少还是有点优点,兄长随意唬弄她几句,她居然也实在,真把经书抄完了。」 纸上的字是认认真真写下的,一个个字圆滚滚的,在条框里排着队,笔划笨拙稚嫩,看着还有点可爱。 蔺外沉浸在遗憾中,没发现,从看到这一沓纸后,蔺浮庭神色骤变。他仍旧自顾自说话,「兄长还常训我,我看宋舟还不如我,连个临字都能写错。」 *** 草长莺飞,二月天的柳絮飘摇,绵白轻软,乘着春风洋洒洒满院子都是。 笔墨纸砚无一不缺,随意凌乱地摆了一桌。少女抓着胸前的头髮摘沾上的柳絮,认真劲儿像是在做世上顶重要的事。 「又偷懒。」少年悄无声息走到她身后,屈指敲她额头,作势要敲得用力,最后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不痛不痒地蹭了一下。 「谁偷懒了,柳絮沾我头髮上了,等我弄干净就接着练字。」少女摸了摸被敲过的地方,继续投身到和柳絮作斗争的努力中去。 手中忽然一空,头髮被一双修长好看的手挽到后面,少年垂下头,拿下一片柳絮,「我帮你弄干净,你好好练字,不许偷懒。」 被戳穿的少女气馁,抗议道:「你要参加科举,我又不用,为什么要练字。」 「因为你字丑。」 「……蔺庭庭,我建议你想好再说。」 第44页 「不但丑得极具特色,还错字百出,」手臂绕过她肩膀,少年微微弯下腰,撑着桌子,长指哒哒点点圆滚滚的错字,又含着笑轻轻戳了戳少女的额头,「临字几时多了一点出来?」 少女还不服气狡辩,「那,那你看那些文人大家,写字不是都有自己的特色,还有的一个字只写一半呢。这也是我的特色,以后你看到临字多一点,就知道这一定是我写的了。」 ——以后你看到临字多一点,就知道这一定是我写的了…… 第24章 南巡(九) 我是天上的仙女 模仿一个人的字迹轻而易举, 可,写字习惯呢? 那一手字,明明是他, 手把手, 一笔一划带她练的。 轻飘飘的纸张化成最后一击,将蔺浮庭心中筑起的高墙撞为齑粉,那些被藏起来的、许久不曾再碰过的、满目疮痍的伤口, 血肉模煳。 ——我说我是你想的那个人,你信吗? 蔺外终于注意到蔺浮庭骇人的脸色, 「兄长?」 蔺浮庭好似如梦方醒。 牡丹开成繁华锦簇,风吹过,馨香与艷色便热烈漫过山谷。此处可见漫山遍野的牡丹,可见骄阳从熹微喷薄而出,亦可见夕阳在薄暮中染红天穹。 小山坡上立着一块无字碑,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 都被双手捧着, 献给地底长眠的姑娘。 而它如今被挖开, 埋葬数年的棺材依旧没有腐朽, 重见天日时仍留有檀香。 棺盖打开,是一座空棺。 蔺浮庭死死盯着那座空棺, 漆黑的瞳仁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 眼角眉梢染得猩红, 山上的风将乌黑髮丝扬起, 白色衣袖在风里翻飞。 骄阳热烈的天气,天地温暖明亮,唯独对男子避之不及。上苍从不曾舍予他半分垂怜,慈眉善目而又无情地看着他一次次失去, 紧接着给予他希望与钟爱,然后轻描淡写着再次收回。 命运将他视作玩具,哪怕面前是暗无天日的泥淖,也无情地,把他反反覆覆摁进去,直至心肺都衰竭还不肯手软。 ——你这样的人吧,一点不值得人喜欢。 蔺浮庭茫然地眨眨眼,嘴角扯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 他没有认出她,他又害死了她。 *** 从前晋南还是一块极小的封地,只有一座还算能住人的城池,与城外荒草连天的山野。富贵的人住城内,贫穷的人只好住城外。 山上高低错落的房屋皆是百姓的居所,雅致漂亮点的,则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别庄。 青瓦白墙的院子干净宽敞,偌大的地方却只有两个婆子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两边聊天。 「咱们前面那个王妃又死了,现在是新王妃管家做主,你是没瞧见王爷有多宠咱们那位新王妃。」 「宠又能宠多久,有了新人,现在这个肯定也是转头便忘了。你操心这些做什么呢,和咱们也没关系。」 「就是可怜咱们少爷,本该是名正言顺的世子爷才是,亲娘死的早,娶的续弦跟王爷撒撒娇,王爷就把少爷送到庄子里不闻不问,后院里那么些夫人,也没一个说要把少爷接回去养的。」 「接回去干什么,世子爷的位置只有一个,回去同自己的儿子抢东西?」 两个婆子说着话,隔壁的寡妇又扯着嗓子在骂,「哪个瞎了眼的丧背扫把星,家里死光没人给餵粮了是吧,偷人家的玉米怎么噎不死你啊!」 一墙之隔,白衣少年微微低下头。木簪子束起马尾,眉眼如画,五官像是工笔细描出来的一样,眼睛是墨玉石一样的黑,唇红齿白,漂亮又纯粹。 眼里闪过讶异之色,看着蹲在他面前,扭头望向墙那边,听完隔壁骂街后一脸惊愕的少女。 少女扯着他衣服下摆,脸上敬佩之色由衷,「你们这里的人,骂人都这么厉害的吗?」 少年下意识点点头,又记起来惊讶,「你是谁?」 少女不答反问:「你又是谁?」 少年老实道:「我叫蔺浮庭,这是我家。」 少女眼睛一亮,噌的站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见到新物种一样,踮起脚盯着他的脸,「你就是蔺浮庭啊,果然长得好看极了。」 克己守礼的少年不适应如此热情的小姑娘,往后仰了仰,扭过头,耳朵已经通红,「姑娘,你还没说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我家。」 「我啊,我是天上的仙女,司命老儿说我命中有一桃花劫,只有凡间一个叫蔺浮庭的能解。」少女笑眯眯答。 少年的手被紧抓着不放,属于姑娘家独有的柔软不由分说勾住他的手指,吓得他结巴起来,「姑,姑娘不要,随便,说笑。」 「谁说笑了,」少女探过身又与他面对面,一双漂亮的眼睛朝着他眨呀眨,「我不好看吗?只有仙女才会生得我这样好看。」 少年忍不住看她。他见过不少漂亮的人,他那些王妃后娘,还有后娘生的妹妹,花尽心思精心打扮,都没有眼前的少女万分之一的好看。 一双漂亮的眼睛弯着,弧度柔软娇媚,眸子里盈满星星点点的光,唇色殷红饱满,最正的硃砂都画不出这么好的颜色。髮丝乌黑柔软,乖乖垂在胸前,衬得露出的一截脖颈更是雪白得晃眼。 她穿一身白,身后朝晖为她披上轻纱。他忽然就想起来书中勾引书生的狐狸精,可没有哪一只狐狸精眼神能这么干净,看着天真却也不太聪明的样子。 第45页 他咳了一声,俊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好看。」 得到肯定的少女心满意足地放开他,背着手在院子里四处观光起来,「这里是你住的院子吗?」 扑了满怀的馨香没了,少年漆黑的瞳孔盯着被少女抓过的自己的手,愣了一下,目光便跟着少女,「是。」 「那我以后就也住这儿了,不过因为我是从天上偷熘下来的,所以你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少女跳着转身,歪着脑袋沖他笑,「好不好?」 「这……」少年稍有迟疑。 「别小气嘛,我可是你命定的姻缘。」 「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少年不自在地瞥向别处,才能顺利问出这个问题。 「你就叫我仙女就成。」少女似乎对仙女这个称唿钟爱得不行,看他还想追问,眯着眼睛不悦,「叫仙女。」 「仙,咳,仙女。」 *** 河滩上的石头被河水沖刷得光滑圆润,两侧有葱郁的树木交相掩映,这条属于运河支流的小河藏在其中,少有人会注意。 宋舟用力咳出呛入肺的水,从河滩爬上岸,钻进一旁的树林。 她原本打算引开刺客,但那一批刺客显然训练有素,宋舟跑不过,很快就被追上。刺客举剑刺她时,从转角又来了一名禁卫军。 宋舟抱着头矮身往旁边窜,一头磕在墙上,险险与剑刃擦过。 本来,被砍上一剑也无所谓,总之死不了,只是刀光剑影兵戈相见的场景,任谁身临其境都会不自觉玩命儿逃跑。 她在船舱内左躲右藏,终于找到出口,紧接着被刺客一脚踹开的侍卫尸体一併撞进了河里。 之前的任务里,宋舟专门学过游泳,是以顺着河流一路游离了龙船…… 才经歷过一场浩大的行刺,城内风声必然很紧,巡防也会戒严。 无法生火,也不敢贸然离开树林,衣服头髮都湿透了,滴滴答答往下淌水。林间起风,寒意贴着皮肤发颤。 宋舟努力拧干衣服和头髮上的水,往前是未知,回去是被捕的可能,她犹豫抉择,不禁苦笑,这大概是她接过最苦的任务。 她咬咬牙,往林子深处走。 林风沾了水便冻人,宋舟算不明白时间,但也清楚自己应该走了很久。等到轻薄的衣服被风吹得半干,才终于走出这片树林。 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不远是低矮破败的茅草屋,斜亘在篱笆上的、腐烂干枯的稻草…… 这里大约是个村庄,说村庄也不尽然。放眼望去,零零散散也就三四座房子。颳起一阵风将屋顶破败的稻草捲走,细长的稻草在地上打了几个转,贴上宋舟的小腿肚。 宋舟挨个去敲门,没有一户有人答应,似乎都是被抛弃的空房。 前后环顾,一边林子,一边荒野,唯独不见人。 在原地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宋舟走了太久,腿脚发酸,躲在茅草屋的屋檐底下。越到晚上,温度骤降,覆在屋顶沾了湿露,白日里消融,薄暮冥冥中,顺着稻草尖,滴滴答答往下落,在宋舟面前溅出一个水坑。 天边光色黯淡,日薄西山。 宋舟坐在水槽边,抱着腿和手臂,哈出一口气搓搓手。 说来可笑,她战无不胜这么久,却在这个故事里,磕磕绊绊止步不前,如此手足无措。她掌握着故事的所有走向与结局,现在却也在故事里被迫将命运交给别人。 越想越气。 宋舟愤然抬头,发现面前不知几时站了一个人。 农夫打扮,深蓝色的裤脚高挽起来,露出布满泥的腿。灰色短褐,黝黑的脸上,一口黄牙咧着,细小的眼睛里泛着不怀好意的光。 「姑娘怎么了?可是迷路了?」他搓了搓龟裂的手掌,两掌之间落下细细碎碎一撮泥巴,呵呵笑着,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宋舟的脖子之下。 美人上龙船献给皇帝,目的直白得简单。皇帝贪色,便送上颜色,以色事君,给美人穿着打扮自然心机为上。 衣服衬人,才能将各处优点凸显,增添得宠的把握,但流落荒野,也就多了重重危险。 「……」宋舟不动声色地扭了扭脚踝,「我在等人。」 「等什么人啊?」男人一点点地靠近她,目光越发大胆,盯着她的胸口,「谁让漂亮的姑娘家在这荒郊野岭等人,可真是不懂事。」 宋舟干笑了两声,眉头微蹙,不动声色避开他口中腐朽难闻的气息,「是啊,我也觉得他不懂事。」 她的目光刻意闪避,在周围逡巡,试图找到能助她脱身的工具。 只有男人带来的一把镰刀与一筐草。 「那不如姑娘去我家等吧,还能喝口热茶。」男人装作无意碰了碰宋舟的脸,「瞧瞧这脸,都冻白了,也怪让人心疼的。」 战慄从尾椎骨一路通向头顶,泛起阵阵鸡皮疙瘩。 宋舟强忍着噁心与怒气,侧脸躲过他的手,慢慢站起来,脸上却还强撑着笑,「好啊。」 她咬着牙,「那就麻烦大哥了。」 「不麻烦不麻烦。」女子毫无戒心,男人便放肆大胆眼露凶光。 宋舟悄悄往路边挪,脸上依旧笑得动人,「还不知道大哥叫什么,待我回去,一定好好报答大哥恩情。」 「鄙姓黄,你可叫我一声黄大哥。」男人咧着一口大黄牙,拿捏着腔调,装腔作势文雅的样子,伸出手去碰女子细嫩的柔荑,「我们走吧。」 第46页 手碰到宋舟的一瞬,宋舟卯足了劲,朝男人的下盘踢过去。 男人捂着裆哀嚎了一声,直直栽倒在地上打滚。 宋舟将男人带着的农具一股脑的往他身上一扔。一筐青草将男人的脸埋住,宋舟用箩筐将他罩住,再恶狠狠地又踹了一脚,捡起镰刀,拔腿就跑。 第25章 南巡(十) 你不高兴 不知道跑了多久。 猎猎晚风将白色的裙角吹得鼓起, 在静谧的夜晚中唿啦作响。 宋舟跑累了,顾及不了形象,抱着镰刀瘫坐在地上。 汗水一点点变冷。她抱住手臂, 环顾四处的环境。 跑的时候慌不择路, 这下,她是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野草疯长,风一过, 窸窸窣窣的声音,还伴有不知名的虫鸣。无星无月, 只有黑漆漆的天空。 荒郊野岭是鬼怪故事滋长的最佳场所,深山老妖、上吊冤魂,还有杀人抛尸。 连风的声音都像游魂哭叫。 她蹬了蹬腿,躲在一块巨石后边,紧紧抓着镰刀,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抵抗寒冷, 也抵抗惧意。 「南无阿弥陀佛, 嘛咪嘛咪哞……妖魔鬼怪快离开……」 宋舟抱着镰刀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 终于被午夜飞虫高亢的一声鸣叫击溃了脆弱不堪的防线。 她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来往那么多次任务, 也不是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美成功。以前有系统陪着, 故事的进行虽然也总是充满意外, 但这一次, 太压抑太痛苦,真的快要崩溃了。 ——系统005正在为您服务。 ——目的地设定:晋南王府。正在为您规划路线。 「005,」宋舟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泪,望着身后层层叠叠的山野鬼影, 声音发颤,「我想回去了,这次任务告败,我会主动和高层说清楚,自愿赔偿所有维修款。」 脑海里的声音又化为沉寂,只有晚风穿过山石缝隙,发出鬼泣的嘶叫。 以往的系统有问必答有求必应,这是第一次,宋舟在做任务时经常联繫不上系统。 宋舟双手紧握镰刀刀把,但她知道这一次,系统还在。 同样是第一次,系统在线的情况下,没有及时回应宿主需求。长久的沉默,冷冰冰的智能像是变成人一样,宋舟感觉到了一种名为犹豫的情绪在。 ——本次任务为强制任务,任务完成是唯一出口。 宋舟抿着嘴,垂眼看自己脏兮兮的一双鞋,长睫遮去大半瞳仁,忽然扔了镰刀,「知道了,回去吧。」 系统指引着抄过无数小道,一如既往没有感情,宋舟却第一次觉得即便是这样寡淡的音波,也能安下她一半的心。 *** 晋南王府的大门紧闭,檐角烧着两盏气死风灯,一如既往和宋舟在的时候一样安静。 她只是这府里不重要的一群人里的一个,可能被蔺浮庭多看了两眼,留下过名字。但死在王府里的都没人记得,她一个死在外面的,又能指望一个拿她当弃子的疯批能为她弄出什么动静。 西院堆着一片数不尽的坟,西跨院还有许多香消玉殒的生命,她委实不值几斤几两。 宋舟到这里的时候系统再次断线,她拾级而上,抓着铜螺狮嘴里衔的环叩了叩门。 蔺浮庭以为自己又疯了,抬头,看着石阶上纤细又渺小的背影。 他死死盯着,瞪大了眼,酸涩从眼底布满眼眶,直叫眼角眉梢都猩红得发狂,目光不敢错开,也不敢眨眼。 这一次居然能看见她的幻象,单就这一点,血肉模煳的心脏又能重新跳动,哪怕涌出来的鲜血淹没所有脏器血淋淋也没关系。 他痴痴望着,傻了一般笑起来。 h 宋舟敲不开门,转过身,看见台阶下面站了一个人。 灯光下照出他被血染红的白衣,修长的手指指尖还缓缓淌着血,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似的,一身可怖,瞳仁干净得发亮,眼尾漫着红,傻傻对着她笑。 宋舟被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才意识到这人是蔺浮庭。 今日行刺的刺客都被打入天牢,晋南王奉旨审讯,蔺外接到消息匆匆忙忙赶到牢里,那一帮刺客已经只剩下了一口气,蔺浮庭浑身是血正好离开大牢。蔺外怕再出意外,一直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这时刚追上,也注意到了台阶上的人,一愣,「宋舟。」 宋舟吓得脑子迟钝,呆呆啊了一声,又点点头。有蔺外在,就不太害怕了,走下台阶,试探着走向蔺浮庭,「你们王爷这是……」 蔺浮庭的目光就跟着她,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对着她笑。 宋舟站定在蔺浮庭面前,确认他没有危险,扭头问蔺外,「傻了?」 蔺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他也不知道蔺浮庭怎么就疯了。 宋舟皱眉不解,疑惑地伸出一根手指去戳蔺浮庭,还没碰到,蔺浮庭身子一侧,躲开。 他低头看了看双手,如梦方醒一般,在身上四处寻找,找到一块没被血污染的干净地方,用力蹭干净手上的血,然后抓住了宋舟来不及收回的手。 鸦羽般的长睫轻轻颤动,两丸瞳仁没有神采,木木呆呆的,动作轻柔又笨拙,将宋舟的手拢在掌心里。血衣映得他面上反倒无血色,却粲然绽开一个笑容,如稚子得了心心念念已久的糖果,明亮晃眼。 第47页 宋舟与蔺外对视,后者满腹疑问,耸肩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安静下来就是好事,挠挠头,道:「要不你带兄长进去,我看他现在只听你的话。」 别无他法,宋舟点点头,准备带他进去。转身,轻而易举抽回了手。她自己都吃惊,蔺浮庭抓她根本没用力。 蔺浮庭的脸色骤然苍白如纸,慌张地望着她,眼底终于迟钝地浮起情绪,焦急、犹豫、小心翼翼。 他想抓住她,但又不敢。怕她生气,怕她要走,也怕她其实还是假的,就算想抓也抓不住。 半晌,宋舟嘆了口气,蔺浮庭骤然一僵,一动不敢动,等着这场难得的幻境破碎。 宋舟彻底没了脾气,卸下劲,伸手抓住他凉冰冰的手,拉了两下,「回去了。」 两只手纠缠到了一块儿。空茫茫的脑海里,蔺浮庭只抓住了这一个动作,喜悦便破土而出,唇角抿着,吃了蜜糖似的一点一点弯起,余外什么都不知道了。 回到房里要沐浴,又出现新的问题。 「王爷您是不打算洗澡了么?」 宋舟扯着他身上的血衣,苦恼地皱起眉。刚刚一抽回就松开的手现在被抓得铁紧,她一整天都在死里逃生,走了数不清步子的路,现在格外疲惫,只想舒舒服服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可蔺浮庭跟木头似的,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 蔺浮庭隔着纤长的睫毛看她。 宋舟被他一眼看得心虚,退让一步,「您好歹换身干净衣服吧。」 蔺浮庭还迟钝着,但是依旧能察觉出宋舟情绪的变化,「你不高兴。」 宋舟又累又困,实在没心思研究他怎么变成这副状态,也没心思耐心哄他,「我高兴得起来吗?我现在哪里都不想去,什么都不想干,就想睡觉。」 蔺浮庭木讷的眼神忽的闪过一丝亮光,「不走了?」 宋舟揉揉直往下沉的眼皮,发问:「大晚上还走哪儿去?」 说完这句话,蔺浮庭紧绷的后背显然放松了下来,眼睛里有了点光采,听话地松了手。 *** 阳光从门缝里照进去,在地板上显出细细长长一道光影,和门口洒下来的光隔着咫尺距离。院子里一棵樟树枝繁叶茂,树桠上鸟做了窝,从朝晨就叽叽喳喳不停。 围墙之外吵吵嚷嚷,脚步声凌乱嘈杂。 宋舟被光晃得眼疼,居然怀疑起自己昨夜是否忘了关门。 洗漱过后,她拢着外衣推门去瞧外面的动静,一个不防闷头撞上迎面而来的人。 往后倒退两步拉开距离,揉着撞疼的鼻子,她狐疑地看着蔺浮庭伸出的手。 大发善心要扶她?真是不得了。 蔺浮庭看着比昨天晚上鬼上身的样子正常不少,眼里有了光彩,眼皮半阖着看人,唇线自然抿着,莫名的,让人觉得他心情不错。 她不当心躲开了他主动伸出的援手,他居然也不生气。 宋舟暗啧两声一定是起床的方式不对,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发现了一点不同。 蔺浮庭换了身黑色的衣裳,玄色的外袍板正,宽肩窄腰,身材挺括,一条金蛟盘亘襟前。青铜护腕束袖,刻着张牙舞爪的动物花纹,品种看不出,像是侧卧的勐兽,正中间应该就是勐兽看守的东西,刻了个字,蔺。 这一身,宋舟眯着眼睛想,是王爷的制式。可见蔺浮庭基本不干王爷该干的事,不然她也不至于第一次见这身衣服。 「你……疼不疼?」蔺浮庭抿唇,伸到半空的手无措地收回来,带着小心翼翼问她。 「不疼。」宋舟狐疑看他一眼,扒着门框往外探头,她的院子还在蔺浮庭的院子里,走出这道门还要过一道门才能看见外面的动静,「外面怎么了?」 蔺浮庭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平常,微弯下腰,目光一错不错盯着她,「我带你出去看,好不好?」 她又并非不认路。 宋舟觉得好笑,点点头,便落后在他身后半步跟他往外走。盯着他挺拔的后背,总觉得哪里蹊跷。 声音不冷也不凶,动作也温柔,褪去冷漠残忍的一面,展露给她的温柔又和给楚家兄妹惺惺作态的假象完全不同。 他的残忍和现在的他,宋舟一时说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蔺浮庭。这两个像是同一个蔺浮庭身上两个不同的人格,两个都是蔺浮庭。 宋舟闹不明白,小跑两下跟上。 第26章 圣女(一) 有龙 女子并非中原打扮, 脸戴金线织就的面纱,乌黑的长髮编成一股一股的小辫子披在肩上,每股小辫子尾端各绑着一枚银色铃铛, 只要稍稍一动, 铃铛便叮铃作响,声音清脆悦耳。她穿一身异族的金色长裙,长裙无袖, 外套着一件轻纱,袖口束紧, 两腕两足各挂一柄带小铃铛的银镯子,右手手腕内侧有一道青色图案,细看是条蝮蛇。 宋舟背手打量着,记起来之前系统告诉她的剧情。 此次刺客刺杀并非意外,而是男主苏辞与男二蔺浮庭共同设下的局。 当今皇帝昏庸无道、骄淫奢侈,苛捐杂税繁多, 百姓多为徭役赋税所累, 民不聊生, 苦不堪言。 男主与男二年少时一见如故, 发现志同道合,决意救百姓于水火。 暴君不仁, 二人规划多年以夺权。此次註定不会成功的刺杀只是所有计划的开端。 第48页 不过当日龙船上, 刺驾之事发生得突然, 众人毫无准备, 刺客闯进船舱时,不少人吓得四处逃窜。 刺客来势汹汹,船上负责守卫皇帝安全的禁卫军与之胶着,一时打得难捨难分, 等到其他船上与岸上的官兵纷纷赶到,才将所有刺客制服。 天子龙颜大怒,下旨将所有混乱时自保逃跑的人在运河岸边斩首示众。为保天子安全,随行的众妃嫔皇子皇女跟随皇帝移驾行宫。 是夜有人求见天子,说亲眼见到晋南送来的一位美人趁着船上混乱时逃走。皇帝本就因刺客一事怒火中烧,有人逃跑更是欺君之罪,闻言,便下旨问罪这晋南的主人。 那位美人自然并非旁人。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楚歇鱼手指拂过铃铛,仍不放心,「这样当真可行?」 先得了消息提前赶来的苏辞眼前一亮,双臂环胸,摸着下巴俊眉一挑,「倒是意外的不错。」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以刺杀引出他们早已准备好的圣女,只是有人撞见楚歇鱼被救出来,旁生出枝节。苏辞也无奈,「没法子,也不清楚那人究竟有没有看见你的容貌,只好临时换上你,可千万别出差池。」 这段宋舟略略扫过几眼原着。 原小说中男女主是一路的欢喜冤家,男主苏辞作为皇子,行事却轻佻浪荡不拘小节,南巡刺杀虽然救了女主,留给女主的初印象却并不太好。 这次被发现,是女主参与到男主男二计划的一个契机,也正是从此开始,男女主开始了解对方,建立起羁绊。 宋舟了解故事时间有限,让男女主感情升温的情节没时间细看。所以她一直很好奇,男主苏辞是浑成什么样,才能气得温柔淡定的女主失了大家闺秀的样子。 准备得差不多妥当了,苏辞点点头,眼神一转,对着安静看着这一切的宋舟一笑,桃花眼开成扇,「当时未能救下姑娘,还请姑娘莫怪。」 男主苏辞的桃花比男二蔺浮庭多出一大截,除了作者给的设定,大部分原因就是这么一双多情眼,看谁都深情款款,自带三分情意。 作者写文钟爱「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比起苏辞容貌俊逸风流潇洒,蔺浮庭样貌虽也不逊,但长得一副逗一下就脸红的脸,比起来并没有苏辞有吸引力。 宋舟摆摆手,「殿下言重了,不碍事的。」 「殿下还是早点动身为好。」蔺浮庭冷不防出声,漆黑的双眸跃动着冷光。 苏辞无谓地笑了笑,并不因此生气,「王爷难不成忘了自己也要与本殿下同去?」 目光相接,谁也不示弱,一阵刀光剑影厮杀后,宋舟与楚歇鱼相视,仿佛闻到了空气中瀰漫的硝烟味。 苏辞率先收回目光,吩咐下人,「准备好动身。」 接下来面圣就是主角发挥的场合,不用宋舟推波助澜,也就不用搅这趟混水。 「我带你出去玩?」蔺浮庭转过身面对宋舟,用询问她的语气,动作却已经决定要带着她走。 宋舟举臂避开他的动作,想也不想立刻拒绝,「不了吧,你们忙你们的,我就不添麻烦了。」 和bug待着劳心又劳力,但凡bug没影响到剧情,宋舟觉得还是能避则避,省出力气时刻准备扶正剧情多好。 蔺浮庭淡淡观察她的神情,宋舟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里,不自知地回头张望,嘴巴微微撇着可见有点不耐了。 蔺浮庭的喉结动了动,烦躁又不安,想把她绑起来,时时刻刻带在身边,这样就再也不会失去她。 「怎么了吗?」宋舟回头时好像看见蔺浮庭眼里有戾气,再仔细看,蔺浮庭墨黑的眼眸清澈见底,不见一点要发脾气的意思,温和无害地摇摇头,嘱咐她,「你好好待着不要乱跑。」 奇奇怪怪,宋舟想,但也没多想,随口应下来。 *** 殿内烟雾缭绕恍若踏入仙境,浮动香气的白雾半隐半现,轻纱将光束滤成清冷绮丽的如水月影,流水静淌般无风自动。铃铛声隔着纱帘飘渺恍若自仙境传来。 银铃铛的声音随着女子的动作逐渐清晰,像从异世步入此世尘嚣。 烟雾中窈窕的身影一点一点清晰,双手交叠在胸前,盈盈一跪,「见过中原皇帝。」 天子即便早就溺于耽乐神色萎靡,也被眼前如仙一幕提起了精神,目光紧盯着半跪的神秘女子,抬手招来自己的儿子,「老六,这是做什么?」 「儿臣也不清楚,人是晋南王带来的,恐怕要问问王爷才明白。」苏辞打了个哈欠,没骨头似的坐在椅子上。别的兄弟正襟危坐,独他睡不醒一般,半阖着眼问宫女有没有吃的。 六皇子苏辞不求上进胸无大志朝野上下皆知,众皇兄皇弟对他这副样子极其不满,又把背往上挺了挺,坐得更笔直。 「臣有一心上人,无奈红颜早逝,臣与她感情甚笃,这些年一直遍寻能起死回生之法,缘分巧合之下,遇到了圣教圣女。」 皇帝听到这里来了兴趣,眯着眼睛前倾着肥胖的身体,「圣教圣女?莫非就是你带来的这个?」 蔺浮庭含笑点头,「陛下英明。」 皇帝两眼发亮,「难不成爱卿的心上人活过来了?」 蔺浮庭苦笑着摇头,「圣女告诉臣,这世上没有起死回生的法子。」 神色波澜不兴的圣女忽然开口,声音清冷,「这世上没有起死回生,却有长生不老。」 第49页 原本听到不能起死回生的皇帝兴致缺缺地躺了回去,听到这句话后又是精神一振。 世上人穷其一生追名逐利,人性贪心无穷,待大权在握,富贵环身,死抓着不肯放手,便想寻求长生。如今的皇帝费尽手段才爬上无上至尊之位,又怎么肯轻易放手,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容得觊觎。 只他终有一日会死去,皇位有朝一日终归要传给儿子,可如果他能长生不老呢? 皇帝大喜过望,「你有长生不老的法子?」 「我族乃上古部族,族中圣女自降生便通得演算天命的本领,我早在前两年便算出长生不老之法就在中原,这才离开我族来到此地。」圣女不紧不慢道。 皇帝急切道:「长生不老之法在哪儿?」 琉璃色的双眼平静无波,「长生之法要到时机成熟才会出现,那时我才能算出具体位置所在,如今能做的只有静静等待。」 「那你为何会出现在美人的队伍里。」苏辞身边的一位皇子忽然问。 「世上唯有圣女知道找到长生之法的方法,臣知道后便立即想将此事禀报陛下,又怕有心之人知道消息对圣女不利,故自作主张让圣女混在送给陛下的美人之中偷偷上船,没想到还是走漏了风声。」蔺浮庭掀袍跪下,「还请陛下恕罪。」 「圣女这么大本事就没算到昨日的行刺?」那皇子紧逼追问。 圣女神色平淡地看了他一眼,「他们是沖我来的,我能算天下却独独算不出自己的命。」 皇子被她一噎,再无话可说。 「可朕凭什么信你?」圣上多疑,方才皇子两问,他大喜之后也冷静了下来。 圣女玉臂微抬,皓腕上铃铛一响,进来时便缭绕殿中久久不散的烟雾忽然凝结成一团。那团雾气逐渐幻化成一条雾龙,盘桓在大殿中两根承重柱上,忽然翻滚两圈,殿内四面八方传来一声凌厉的龙鸣,震得桌椅直晃。有胆子小的被吓得往后倒退,更甚者跌倒在地。 禁卫军眨眼围拢在皇帝周围,抽出到戒严。 圣女再摆摆手,那条雾龙缓缓飞到皇帝面前,四溢的杀气消散,极其温顺地靠近。 皇帝忽的一笑,朝那雾龙伸出手,庞大的雾龙如同家养猫狗,将硕大的龙头主动往他手心里蹭。 碰到的那一瞬,烟雾四散,很快消失不见,殿内的景物明朗起来。 圣女浅浅一笑,「陛下是真龙天子,这天下的珍禽异兽,即便是神龙,都唯陛下马首是瞻。此雾龙是我偶然遇见一小友,毕生愿望就是能见真龙天子一面,我便自作主张,让它化作烟雾带它进来。」 还维持着伸手姿势的天子收回手,看着不卑不亢的圣女,良久,朗声大笑。 殿下晋南王垂首跪得笔直,浓密的长睫掩下眸里一丝冷光。不中用的六皇子吓得摔倒在地,抱着椅子腿傻愣愣瞪大眼睛,「父皇,刚刚那么大一条,是龙吗?儿臣没眼花吧?」 第27章 圣女(二) 动她的后果,大可一试…… 「既然父皇已经允许圣女留在你府上, 方才在行宫你也看过了,并无人见过那姑娘的真面目,为何还要将她的亲人赶尽杀绝?」苏辞将桌子拍得震天响, 面上怒色难掩, 咬牙问蔺浮庭。 蔺浮庭眉眼极淡地偏头避开他的怒气,温温一笑,「楚歇鱼如今是我们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若因楚家人败露了她的身份,殿下难道不怕届时府里上下数百条人命都要跟着陪葬?」 哪怕到如今, 苏辞也依旧无法认同蔺浮庭这样心狠手辣的作风。盯着他良久,桃花眼忽的含情带笑,像是捏住了他的把柄,语气既冷淡也得意,「按王爷的意思,知情之人都要死, 今早本殿下在王府里见到的那个小姑娘是不是也……」 话音未落, 苏辞被摁住往墙上一撞, 男子个子比他高出些许, 一身黑衣,抓住他的衣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墨色眼眸布上一片猩红的杀气, 一字一句发冷, 「动她的后果, 殿下大可一试。」 苏辞丝毫不慌乱,笑容挂在脸上,像是为找到了新发现而高兴,用他一贯轻佻又懒慢的语气, 说家常一样稀松平常,「原来王爷也不是要将谁都斩草除根。」 蔺浮庭冷漠道:「殿下的兄弟中,惦记帝位之人不在少数,本王并非只能与殿下合作,还望殿下明白。」 苏辞倒是一脸无所谓,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小姑娘当时肯以身犯险救人,看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不知道她知不知道王爷的真面目,若是知道了,又会作何反应哦?」 蔺浮庭眉间一紧。 *** 池塘清澈见底,两尾半臂长的鲤鱼在水中肆意畅游。黑白相间的一尾鱼吻碰了碰红白相间那尾的尾巴,碧绿的树叶打着旋儿在水面盪出一圈环一圈的涟漪,红白的锦鲤吓得闪闪发亮的尾巴一摆,往远处蹿走。黑白锦鲤将扫兴的叶子顶开,转头追着另一尾鲤鱼的方向去了。 宋舟蹲在石头上,撒下一把鱼食,等到鱼食沉到池底,也没引来一尾,扫兴地把手里的鱼食全撒进水里。 「楚大哥,你想参加科举吗?」宋舟拍干净掌心沾的碎屑,湖蓝的裙摆在大石上铺成一圈,褶纹抻开,每一褶上都绣着绿色的绣球花。 楚瑾放下拿书的手,就瞧见仰起脑袋,眼睛弯成两汪湖水笑起来问他的小姑娘,裙子铺开,像只奶生生的小孔雀,幼嫩笨拙地开着屏。 第50页 楚瑾心里蓦地软下去一块,觉得她活泼得过分可爱了,「是啊,我亦想入朝作官,尽我所能为百姓多做一点事。」 宋舟哇一声,「楚大哥你好伟大。」 楚瑾失笑,「这样就伟大了?」 宋舟歪着脑袋反问:「这样还不够伟大吗?」 「嗯……」楚瑾沉吟片刻,在她身边掀袍坐下,「我有一志,想亲手剿清天下山匪,无奈不过是一届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只好迂迴取之。若是做了官,来日向朝廷请求派兵剿匪便能有人回应了。」 楚瑾眼神放空,脸上浮出淡淡的忧伤之色,宋舟撑着身子扭头看他,「楚大哥,是不是你以前找人帮忙剿匪,但是没人理你啊?」 楚瑾一怔,宋舟一双含水秋眸仔细看着他,明明心里好奇,但又怕万一戳到他的伤心事,于是问起来小心翼翼的。 楚瑾不答,只笑道:「宋舟如此聪慧,若为男儿,定叫天下众多男子惭愧不如。」 宋舟眨眨眼,这就是默认了,但是又不想再提起来的意思。 没想到无名无分连路人甲乙丙都算不上的角色都有这么丰富的背景故事。 宋舟嘴角一翘,不过楚瑾夸的确实很得她心。 「舟舟。」正说着话,横伸出一只手插入两人之间,托着宋舟的手臂将她扶起,「地上凉,不要坐在地上。」 阳光灿烂,地上暖烘烘的,倒是隔着一层薄薄衣料,贴着她手臂的青铜护腕冰冷得似乎捂不热。 蔺浮庭垂下眼仔细替她理清裙摆,宋舟就着这个姿势,下巴被迫倚着他的肩窝,脸颊被他衣领上的花纹蹭的发痒。 举动太反常了,反常得她心里发颤。 又开始了,一叫她舟舟就必有妖。 「你和阿瑾在这里做什么?」蔺浮庭稍稍直起身,问。 「啊,楚大哥在温书。」宋舟老实答。 「温书?」蔺浮庭眸光一闪,抬眼笑着同楚瑾道:「本王听舅舅提起过,可是想让你参加今年科举?」 楚瑾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说来惭愧,但家父的确希望我可以一试。」 「既然是温书,怎么不在书房,池塘边人来人往难免扰了你的清静。」蔺浮庭关心道。 楚瑾笑道:「我是在房里待闷了,才想出来换种心情。」 宋舟站在中间,敏锐地感觉到,来了,都来了,这种虚伪的关心客套果然又来了。 「也好,若是有什么需要,就吩咐府里的下人,千万不要客气。」蔺浮庭朝他微一颔首,「我先带舟舟回去。」 宋舟被拉着,回头,楚瑾遥遥站在池塘边看过来,对着她摆摆手,宋舟便也笑眯眯地回应他。 楚瑾将还没来得及收回眼,蔺浮庭也不经意朝他看过来。那一眼似乎还带着威胁和厌恶。 楚瑾皱皱眉,再看,蔺浮庭已经低下头,神色温和地与宋舟说着话,刚刚那一晃而过的像是错觉。 「歇鱼没事吧?」宋舟没见到楚歇鱼跟着回来,也不知道小说里有没有描写这些细枝末节,不知道他们骗完皇帝之后有没有吃亏。 「你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事。」蔺浮庭眼睑微垂,长睫下黑润润的眼睛委屈地控诉她。 黑心莲长了张白莲花的脸,就算宋舟早就知道他内里藏的是一颗乌漆麻黑的心,还是差点被他这副极具欺骗性的表象骗过去了。 「王爷不是毫髮未伤嘛。」宋舟扭扭手腕,把手抽出来背在身后。 「她有六殿下保护,到晚上便能回来。」手虚空抓了抓,扑了个空,蔺浮庭抿着唇,手垂回身侧。 知道楚歇鱼没事,宋舟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为何会与楚瑾待在一起?」蔺浮庭忍不住皱皱眉。 宋舟和楚瑾贴得很近,眉眼弯弯笑得牙不见眼。 他心里腾地火冒三丈,想要摧毁点什么的欲望乘火滋生,被他勉强压下去,在宋舟面前控制的极好。 「我听说你让人给歇鱼养了两条锦鲤在池塘里,就好奇想看看,正好遇上楚大哥在温书,就陪他坐了会儿。」宋舟扣扣手掌,总觉得刚刚没把鱼食拍干净。 「没有给楚歇鱼养。」蔺浮庭忽然抬高了声音。 宋舟哦了声。 「没有给她养。」蔺浮庭皱着眉停下不走了,低头看着她,有些偏执地重复,「没有给她养,那两条也不要了,你若是想养,我们养新的。」 宋舟眨眨眼,不解,「那两条这么好看,干嘛说不要就不要啊,没必要养新的。」 「可你不喜欢。」蔺浮庭坚持。 「喜欢!」宋舟立马重重肯定,「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简直不能再喜欢了。」 蔺浮庭沉默半晌,观察她的神色不似作伪,点点头,周身的气息才算缓和下来,「那我们便养着。」 宋舟忙不迭点头同意,心里长舒出一口气。 刚刚蔺浮庭情绪异常得厉害,她还以为他的黑化程度已经加深到不可控了。 还好,隐隐有徵兆,但起码还没到晚期。 风吹起宋舟的髮丝,蔺浮庭抬手,一缕髮丝从他指尖划过。碾碾指尖,他的心情好了不少,「楚瑾要抓紧准备科举,你不要去打扰他。」 他说这话时一脸认真。明明考虑得很周到,可宋舟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楚大哥勤奋学习,我也想向他学习嘛。」宋舟也不好说自己和楚瑾待在一起就格外放松,便随便扯了个藉口。 第51页 「你想读书?」蔺浮庭一双眼睛浮起亮光。 宋舟忽然就觉得不妙。 「我教你好不好?」蔺浮庭满怀希冀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 宋舟恨不得咬自己舌头,她只想完成任务,可不想学习,但她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 「王爷这么忙……」宋舟推辞。 「不忙,我晚上教你。」蔺浮庭猝然扬起一个笑,眉眼惬意舒展,像得了什么宝贝,微微弯起的眼睛里满眼的笑意倾斜而出。 宋舟看得发愣。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见到蔺浮庭这样笑,像冰雪消融,枯木逢春,霎时间抽出满树的嫩芽,变成最纯粹温暖不过的一束阳光。 她记起书里描写男二,就是春日里映在镜湖上的一轮太阳。 原来他没有黑化的样子,是这样的。 只是让他教她读书,就可以高兴成这样。 宋舟眼睛亮晶晶的,大约美色误人,她居然鬼迷心窍地应下了。脑后的蓝色髮带随着点头的动作上下飞舞,忍不住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好呀。」 蔺浮庭拉住她的手,脚步加快往前走,声音里的笑意在风里浓郁得化不开,「先带你去挑笔墨纸砚。」 宋舟笑眯眯跟着他小跑了两步,迟钝地捕捉到了其中某个字眼,「还要写字吗?」 蔺浮庭挑眉,宋舟脸刷的一下垮掉,「写字就算了吧。」 「你的字……」蔺浮庭忍笑。 宋舟一双眼睛瞪大,柳眉倒竖,「我的字怎么了?这世间还能找到第二手我这样的字吗?这是特色,书法大家写字都有自己的特色。」 说她什么她都可以不计较,就是不能说她的字,她这手毛笔字可没少被人嘲笑过,已经成了禁忌,一说就要翻脸的。 气鼓鼓的,话里话外都对自己的字维护着,眼里的光采耀眼明亮,隔着漫长的时光经久不变。 第28章 圣女(三) 他也会怕的 灯火如豆, 橘黄如星点燃在高低错落的灯盏中。 两张墨迹斑驳的宣纸洇透了背面,半搭在桌边。 「再练一张。」灯火剪出男子宽肩窄腰的半个影子,他微微弯着腰, 双手绕过身前人的肩膀, 撑着桌沿,在面前换上一张新纸。 「还练?琴棋书画这么多,不如我们下棋吧。」宋舟和他讨价还价。 「再练一张就好。」 蔺浮庭微微偏过头垂眼看她的侧脸, 光下照出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还有不高兴鼓起的腮帮子。 伸出长指, 轻轻戳了戳,便心满意足地勾起唇笑。 宋舟抓抓脸,「可你刚刚就是这么说的。」 「就一张。」蔺浮庭愉悦地眯起眼睛,专注地盯着写好的字,犹如鑑赏一张古字帖。 「我想去看看歇鱼。」宋舟见谈判失败,打算去找楚歇鱼问问今天的情况。她对楚歇鱼有恩, 如果有内辛, 楚歇鱼不会瞒她。 「她今日演了一出大戏, 这个时辰你去了便是打扰她休息, 等明天再去吧。」 宋舟被说服,也觉得楚歇鱼临时被抓去充圣女, 皇宫里都是人精, 在一群人精眼皮子底下演了一天戏, 换她也一定心神俱疲。 点点头, 「那我就回去了。」 宋舟往外走。 「你住的院子从前死过人。」 宋舟身体一僵,转过身小脸惨白地看着蔺浮庭。 蔺浮庭面不改色,「我父亲的继室,生前便住在那座院子, 后来难产,母子都没保住。」 宋舟嘴一扁。 「听说难产并不是意外……」 「可以了,别说了。」宋舟哭丧着脸跑回来,揪住他的衣摆,「我不住了,我就在这里再住一晚,就一晚,明天到了白天我就立刻搬去和歇鱼住……」 眼睛一眨,两颗眼泪便滚了下来。 蔺浮庭托着她的脸,漆黑的双眼隐隐透着兴奋,被背后遮住的半片阴影完美掩住。见她眼泪滑落到下巴摇摇欲坠,才抬起食指,似逗弄一只小猫的下巴,勾去眼泪,又爱不释手地摩挲轻蹭。 他盯着清浅的两道泪痕茫然地想,是不是还不够害怕,怎么不抱着他不松手呢? 宋舟见蔺浮庭不吭声,以为他又要赶人,危机感骤起,一把抱住他的腰不撒手,「我不管,我不要回去睡,也不要一个人睡!」 「嗯……」 耳朵动了动,听见蔺浮庭还在犹豫,宋舟一头埋进他怀中,手指紧紧揪住他背后的衣服,「你打死我杀了我我也不会回去的!」 男子虚虚拢住怀中人柔软的腰肢,半张脸隐在黑暗里,唯独光影下一张薄薄的唇弧度弯起。若是宋舟能抬头看一眼,就能看到那双没在阴暗里,如猎食的野兽一般,算计充满占有欲的眼神。 室内一时只有烛火噼啪的声音,还有姑娘害怕又微弱的呜咽声。地上一道纠缠不清的影子,风声翻动纸张,饱满的笔尖在白纸上晕开一朵深深浅浅花瓣层叠的花。 「好。」晋南王被宋舟哭「烦」了,终于松了口。 怕他再反悔,连眼泪都来不及擦,宋舟熟练地从柜子里搬出被褥放在脚榻上。 蔺浮庭在她身后慢条斯理开口,「我听闻府中曾丢了一个人,寻了许久也未寻到,最后有人在自己的床下找到了那人,被钉在床板下,已经死了多日。」 宋舟小脸苍白,唯独一双眼红成兔子眼,蓄满了泪水,愤怒指控他,「蔺浮庭,你故意的!」 第52页 她躺在脚榻上,正好能看见床板。 蔺浮庭一脸无辜。 宋舟气得直摔被子,手脚并用爬上了蔺浮庭的床,抓着被子蹲在里床,气唿唿地带着哭腔,「我今天就算死,我也要死在你床上!」 蔺浮庭单膝跪上床,宋舟猫儿似的一惊,拼命往床角退,直到退无可退,炸起了毛,唿噜唿噜威胁他,「我死也不会下去的,变成厉鬼都要缠着你!」 她急得满脸通红,鼻尖都微微翕动。蔺浮庭单手撑着床,靠过去,骨节分明的手轻而易举抓住宋舟的脚踝,嘴唇动了动,像是得了份天大的赏赐,唇边带了抹笑,声音低得听不清楚,「求之不得。」 微凉的指腹贴着血管温热的脚踝,将人拉到身前,捏着她的下巴轻轻晃了晃,「洗脸。」 顿了顿,生硬地加了一句,「眼泪别脏了我的床。」 好像对她凶一点,才会黏着他多一点。 宋舟一点都不相信他,和床柱抱在一起,打死也不愿意下床。 蔺浮庭怕再装凶就装不下去了,转身拿了热水打湿的帕子过来。 宋舟一手圈着床柱,一手要拿帕子。 蔺浮庭避开她的手,帕子叠了两叠,淡淡地垂下眼捏住她的下巴,「你洗的干净吗?闭眼。」 宋舟扁着嘴又两手抱着柱子。 温热的帕子盖住女子的眼睛,蔺浮庭的冷淡终于维持不住了。 他对她终究是凶不起来的,连装一下都不捨得。 手指擦过她乌黑柔软如绸缎般的长髮,白皙得透明的耳廓,线条优美青涩的脖颈,眼中的痴迷火一般燎起整片荒野。 擦完脸宋舟就连滚带爬到床里边,钻进被子里躺下。蔺浮庭简单洗漱过后,在她热切殷殷的目光里,抿着唇不敢笑,慢条斯理地掀开被子躺在她身边。 蜡烛熄灭,月影透过窗棂调皮得落在蔺浮庭高挺的鼻樑上。 宋舟满脑子都是蔺浮庭说的那些吓人的事,后颈皮发凉,大着胆子往蔺浮庭身边挪了挪,见他没反应,手指偷偷地抓住他的袖子。 「这么怕?」蔺浮庭忽然侧过身子和她面对面,袖子又往她手里靠了靠。月光映出他耳廓的形状,宋舟眨眨眼,黑夜里看不到他的眼神,声音便柔和得像这一缕月光。 「人都有害怕的东西,你难道没有吗?」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宋舟感觉不是那么防备着这个给她添了一堆麻烦的程序漏洞了。 姑娘喜欢用有香味的皂角沐浴,身上便总是有甜腻腻的馨香,如她本身一样,横冲直撞,热烈地夺走别人的全部注意。 萦绕在鼻尖的香味奇异地安抚了躁动的情绪,在看不见的地方,他终于能放肆又贪婪,用目光一遍一遍描绘他失而復得的爱人。即便月影下只有她一个浅浅的轮廓,也足够填满缺了五年的空荡。 「怕啊,怎么不怕。」蔺浮庭笑起来。 宋舟忽然来了兴致,「那你怕什么?」 「不能告诉你。」 黑暗里脸颊被轻轻捏了一把,宋舟不高兴地唔了一声抓抓脸。 「歇鱼今天有没有怕?」宋舟问。 虽然女主后来会成长得越来越强大,可她现在也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家闺秀。 「没有,楚歇鱼做得不错。」 「你们那个计划,」楚歇鱼换衣服的时候,宋舟听到了蔺浮庭和苏辞的计划,听起来很冒险,「不是说皇宫中各个都是人精,你们是怎么让他们相信的。」 蔺浮庭将今天发生的事描述给宋舟听。 「……」 宋舟沉默了一下,「这真的不是什么戏法吗?」 「为了长生,相信世上真的有龙存在又如何。」蔺浮庭看着黑暗里宋舟的方向,「有人会因孩子与财运相冲而杀子,有人会因母亲的肉能治病而烹母为食,有人杀千人万人就为了诅咒一个仇敌,也有人以自己为祭就为了復活爱人。人有想要的东西,甚至能被最简单的障眼法轻易骗过。」 「……可是,歇鱼能装一时的圣女,王府里有这么多人认识她,单说楚大哥和楚怀玉就不可能认不住自己的亲人,知道的人太多,不是很容易败露?」宋舟捧着脸问。 「那,」蔺浮庭的语气很平静,「都杀……」 果然内里还是黑化的芯子。 「别啊,你忘了仙女姐姐说的,要你做个好人,做好人的基本标准就是不杀人吧。」黑暗里宋舟手往前伸,摸摸索索摸到他的嘴捂住,阻止他动不动要杀人的念头。 杀了楚怀玉,后面剧情就彻底没法走了,楚瑾那么好那么有趣的人死了也怪可惜的。 蔺浮庭眨眨眼,视觉被黑暗遮蔽,触感就异常敏锐,嘴唇轻易能描摹出姑娘手指头都小巧和指腹的柔软。 宋舟看他没有要再继续说杀人的意思,把手收回被子里藏着,「我们可以用和善一点的办法啊。」 我们…… 「我们用什么和善的办法?」蔺浮庭舔了舔指腹贴过的地方。 「比如把楚怀玉送回宥阳,宥阳离晋南那么远,也很难打听到王府的消息,王府里都是自己人,更不用怕了。」宋舟想了想,说。 「楚瑾呢?」 宋舟笃定道:「楚大哥那么聪明,肯定不会干出那么冒失的事。」 蔺浮庭暴躁起来,楚大哥楚大哥,她的楚大哥可真是什么都好,在他床上亲亲热热叫的都是别的男人。 第53页 听不到动静,宋舟撑起上半身,脑袋凑了过来,「王爷,你觉得呢?」 长发扫过他的眼睛,他温顺地闭上眼,手指挑起她的一缕头髮放在唇边虔诚地吻了吻,内心安定不少。 「睡觉。」 「哦。」 *** 引线呲的燃到尽头,轰隆轰隆,埋在山体里的雷火弹一个接着一个炸裂。山石炸开无数的裂纹,眨眼间变成巨大的裂隙。山上的树木和房屋纷纷掉进裂隙。 飞尘与硝烟漫天四起,男男女女的尖叫声与哀嚎声此起彼伏。这里是山匪的大本营,许多军队与衙差被挡在这座山前无功而返。现在,这群困扰了周边百姓数十年的山匪,随着这座古老的龙虎山一起在世上消失不见。 白衣少年背手遥遥望着,尖锐而矛盾。 面临死亡的恐惧随着山石滚落,连训练有素的士兵都觉得心慌。少年站在最前面,清澈的眼睛平静无波,嘴角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 他用了最简单,也是最残忍的办法。 余震完全平息后,大批军队进山搜寻,一具具血肉模煳的尸体被抬出来,有的断手断脚,有的面目全非。 少年神色平静地看着,冷冰冰仿佛与他无关。 又有一具尸体从他面前被运出去。 白布遮盖下,一条手臂垂了下来,遍布交错在手臂上的血液凝结成块,纤细瘦弱的手腕上,一条红绳空落落的挂着。 紧接着漫天都被染成血色,砂石沾满血泥,树木枯萎,花瓣凋零,尸体横亘得到处都是。最后所有的轮廓都被模煳,化成浓稠的暗红兜头奔他而来,涌入口腔鼻窍,淹没五脏六腑。 心脏在窒息前像预先支取一般迅速勐烈的跳动,冷汗浸湿后背,黑夜中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蔺浮庭慌张地转过头,冰冷的手指颤抖着伸向身边,触及到一片令人心安的温暖。 眼睛眨得迟钝艰难,终于努力分辨出了宋舟恬然安睡的五官轮廓。发抖的唇急切地去寻她柔软饱满的唇瓣,吻上去的动作却小心翼翼,生怕将熟睡的人惊醒。 他急促地闭上眼,连眼皮都在抖。一点一点吻她的唇角、唇珠、鼻尖、眼睛,虔诚、热切,以此来抵御铺天盖地席捲而来的后怕和恐慌。 「别闹……」睡梦中的人嘟嘟囔囔推开他的脸。 蔺浮庭撑在她身上,紧张地屏住唿吸。 「睡觉……」姑娘翻了个身,揽住撑在她腰间的手臂。 漫长的茫然里,欣喜从拥挤的恐慌里艰难挤出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她还在……她还在…… 就睡在他身边,抱着他的手臂睡得很熟,唿吸均匀清浅,还活着,会生气,会笑,活泼明媚,在八年之后,重新回到了他身边。 他也会怕的,怕她又不见了。 第29章 圣女(四) 我看着呢 宋舟一觉睡得不怎么安稳, 模模煳煳翻了个身,才朦胧睁开眼。 眼前是手感顺滑的白色寝衣,和她鼻尖挨着, 眼睛一眨, 睫毛刷起小小的褶皱。 寝衣领口宽松,露出大片白皙病弱的皮肤和好看的锁骨。 宋舟抬起头还想往上看,有什么凉凉的东西从额头滑落到眉心。 是蔺浮庭的唇。 醒着的时候, 宋舟总觉得他阴郁病态,睡着了倒是温顺。苍白的脸上有淡淡血色, 眼神敛去才注意到他的眉眼比许多女子都要精緻,像囿于天山的明珠涉世未深,干净纯粹得令人惊嘆。如果配上书中的性格一定无比让人心动,可惜心脏和血液都是黑的,再好的皮囊都只是致命的陷阱。 想起来时才发现被紧紧抱在了怀里,像是抱了一夜没松手。 蔺浮庭睡觉还有这种坏习惯吗? 宋舟无奈发现, 如果有记录, 这一定是她做过尺度最大的任务, 和npc睡, 和npc接吻,珍贵的第一次全是假的。 她等了半天没等到蔺浮庭醒来, 靠着他的胸膛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身边已经没有人, 宋舟坐起来, 蔺浮庭正好从外面回来。 宋舟匆匆穿好鞋下床, 「我马上就走,今晚搬去和歇鱼住。」 「楚歇鱼现在是圣女,皇上的座上宾,有专人伺候, 你靠近不了。」 宋舟完全没想到还会有这一茬,愣了愣,「那我住其他地方。」 「西跨院还空着。」 宋舟脸色变了,那里还不如原来的院子。 蔺浮庭慢悠悠道:「你再被吓到又准备往谁那里跑?」 「楚瑾和楚怀玉马上就回宥阳,府里只剩下你知道楚歇鱼的身份。」蔺浮庭适时停顿,看着她意有所指。 宋舟瞪大眼睛,「你答应仙女姐姐要做个好人的。」 「不想死的话,只能把你放在身边看着最安全。」蔺浮庭别扭地皱着眉,不大情愿似的,「你嫁给我,就是我的人,和我住名正言顺。」 宋舟愕然,总觉得哪里想不通,但确实又是最优解,稀里煳涂就忙不迭点头答应了。 「那我的衣服……鞋……还有那些……」宋舟指指外面。 蔺浮庭待她比别人好那么一点,但也没有多多少。她穿的衣物都是衣裳铺子里有残缺的成品,不是尺寸不对,就是袖子长短不一,宋舟也不讲究,有得穿就行。 蔺浮庭皱皱眉,脸上有懊恼之色,语气也跟着恼起来,「我命人帮你裁新衣,那些东西不许再用。」 第54页 「哦……」 他好像还是烦,放下杯子,拿了软尺,走到她面前。 宋舟仰起脑袋,水亮的眼睛映着他的脸。 蔺浮庭霎时没了脾气,手指将她睡乱的髮丝勾到耳后,「手张开。」 「量尺寸啊?」宋舟问,乖乖张开手。 大概还是没睡醒,尾字咬得黏黏煳煳像块软糍粑,鼻音瓮声瓮气地撒着娇。蔺浮庭就不想对她凶,装也装不成功。 「是啊。」蔺浮庭弯下腰量她的腰围,侧过脸在她鬓边偷了一个未被察觉的吻,动作刻意慢下来,嗅她脖颈的香,「量好做新衣服。」 宋舟发着愣盯着外面想心思,这是她练出来的本领。每次要走既定剧情,不需要她做什么,但又不能跳过的时候,她就无视npc想自己的事。 她根本没去听蔺浮庭说了什么,敷衍地嗯了两声。 「给你买新首饰好不好?」 「嗯。」 「胭脂水粉要不要?」 「哦。」 「等等带你用早饭。」 「嗯。」 「多吃点。」 「哦。」 …… 蔺浮庭偏头看见她放空的眼神,走到她身后,手臂虚虚环住她的腰,一字一句放柔了声音,眼里满是疯狂,「永远都不离开我。」 「嗯。」 蔺浮庭垂下眼,盯着她的侧脸笑得心满意足。修长的拇指抵着软尺一头,两手拉着软尺,从蝴蝶骨绕到胸脯,首尾一併,眼中的黑泛起波澜。 宋舟扫了一眼,不太在意,睡都睡过了,反正都是假的,管他呢。 等到手臂酸得无法专心想事,她才看着磨磨蹭蹭的蔺浮庭,「王爷,还没好吗?」 蔺浮庭收起软尺,「好了。」 *** 楚歇鱼变成圣女这事瞒住了楚瑾和楚怀玉,两兄妹要回宥阳,留下楚歇鱼在王府。 阳光透过树叶披在楚歇鱼肩上,身上轻纱反射出碎钻般的亮点,一片花瓣轻飘飘落进茶碗里,碎开茶水中犹豫的倩影。 「捨不得啊?」 面前的茶水换了一杯,茶叶在滚烫的热水中舒展成原来的模样,青瓷白胚里浮浮沉沉,氤氲一片热气。 楚歇鱼随着那手往上看,撞进苏辞满是戏嚯的桃花眼里。 她起来,后退行了一礼,「六殿下。」 苏辞手中摺扇灵巧转了个儿,扇柄托住她的手肘,「可别,圣女是父皇的座上宾,父皇对你礼遇有加,这礼本殿下可受不起。」 掀了袍,往椅子上一坐,一条腿伸直了抖腿。楚歇鱼柳眉微皱,觉得他太不正经了些。 苏辞扇子敲敲她那边的桌子,「坐。」 楚歇鱼坐下来,余光打量他,他正转着扇子玩。这位六皇子通身毫无皇家仪态,倒像是市井纨绔。 苏辞手里的动作忽然停下,薄唇勾起来,仍旧是露给楚歇鱼一个侧脸,「圣女就别看了,本殿下的心已经很努力裂成几百块了,可惜分出去还是少了,真没有一块再给圣女了。」 楚歇鱼微愣,而后脸颊腾地通红不已,「你,你在乱说什么啊!」 苏辞烦恼地啧了一声,支着下巴看着楚歇鱼,桃花眼笑起来暧昧不已,「多情总被无情恼哇。」 自小就被教导做大家闺秀的楚歇鱼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秀丽温婉的脸憋得青紫,碍于对方身份不敢发作。 那双桃花眼轻轻一眨,瞥向别处,蓦地闷头笑起来,笑得楚歇鱼一头雾水才算够。慢吞吞地起身,走到她身边停了一停,「不忧伤了就整理好心情,好好同你的亲人告个别。」 语罢,哼着不成调的曲儿,背着手三步一晃荡地走远了。 楚歇鱼的目光跟随他的背影消失在风里落下的花雨中,盯着仍旧温烫的茶水,想起她与堂兄堂妹刚来时还是寒冬才过,现在都已经春暖花开了啊。 *** 「母亲病倒,我身为儿子自然要在床前尽孝,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楚瑾揉了揉楚歇鱼的发顶,妹妹的眼眶便紧跟着红了一圈。 他难得见这位一贯淡定得老成的堂妹哭鼻子,一时竟是想笑的心情更多,「怎么了?你好好留在王府学琴,我们回到宥阳后也会时常给你写信的。」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堂姐对琴如此感兴趣,为了学琴,家都不回了。」楚怀玉撅着嘴嘀咕,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够在场所有人听见。 楚瑾无奈地警告了她一眼,「阮夫子难得肯收徒,歇鱼若是能入他门下,对歇鱼是好事。」 「那我也想学。」楚怀玉不服气道。 「外祖母病重,你还不肯回去吗。」楚瑾自然知道楚怀玉醉翁之意不在酒。 起初族中要借晋南王府与楚家的亲戚关系攀姻亲他便不贊同,如今反而是最好的结果。 宋舟站在最后面,话听得差不多了,好奇,「楚大哥,那你还能考科举吗?」 「应该不是太大的问题,」楚瑾见宋舟对他考试之事格外上心,笑道,「若是有幸能中个名次,就请你吃饭可好?」 宋舟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那为了这顿饭楚大哥也一定能高中。」 「我们兄妹道别,有你一个丫鬟什么事。」楚怀玉冷不丁道。 她并不知道手下的人绑错了人,听说当日刺驾,原以为宋舟必死无疑,第二日见到宋舟时,还以为自己见到了鬼。 第55页 后来她屡次试探宋舟,宋舟似乎并没有要提起这件事的意思,反而一反常态,见到她就笑。宋舟容貌媚而不邪,一笑万种风情,楚怀玉心里有鬼,便觉得那笑里都是算计。 「我来送送楚大哥。」宋舟冲着她一笑。 楚怀玉脸色变了变,心里发毛,嚣张气焰瞬间针刺一般偃旗息鼓,闭上嘴站在楚瑾身后不再说话。 丫鬟二字落到蔺浮庭耳中,一直跟随宋舟的目光滑到楚怀玉脸上。邪念贪妄他再熟悉不过,何况脸上的心虚并不需要细究。 「天色不早了,阿瑾,怀玉表妹,还是早些出发的好。」蔺浮庭指指天空,笑着嘱咐,「路上万望注意安全。」 送别楚瑾和楚怀玉两兄妹,宋舟和蔺浮庭走路回去。 宋舟深知蔺浮庭秉性,忍不住问:「怎么这么巧,楚大哥母亲病倒,楚怀玉的外祖母也病重,他们一起有了不得不回去的理由哦?」 蔺浮庭满脸纯善,「人吃五谷杂粮,生病是人之常情,何况老人家大限将至谁又能说得准。」 宋舟不放心,小跑两步跟上他的步伐,「王爷,你记得的吧?仙女姐姐说了,要做个好人,要善良,要仁慈,不好乱杀人的。」 蔺浮庭忽然停下,宋舟剎不住脚,撞上他的后背。 蔺浮庭转过身,弯下腰,认真看着她,「她怎么知道我有没有杀人呢?」 宋舟指指自己,正气凛然,「我看着呢。」 蔺浮庭挑眉,眼睛垂下盯着地面看了会儿,唇角勾着笑抬眼,「那你可要寸步不离把我看紧了。」 马车辘辘行在官道上,两旁野长的灌木茂密,虫蛇栖息其中。树叶声响吵闹得古怪,马车中楚瑾递来一个水壶,「喝水吗?」 楚怀玉仍恼着离开王府的事,臭着脸抢过水壶狠狠抛出窗外。 水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将灌木的枝桠砸开两边,刀刃的刀尖磕到金属的虎口,铿然一声。 第30章 圣女(五) 除了修成神佛的道士和尚说…… 上好的布料挂在高低不一的木架上, 绫罗绸缎印染了漂亮精巧的花色,轻飘飘像一阵风。 院子上空看下去,像一座美妙绝伦的迷宫, 宋舟站在其中, 挑开一条烟色披帛,面前刷的变戏法般出现一群人。 「姑娘喜欢哪一块料子?」 「红色最衬姑娘的胜雪肤色了。」 「梅花孤红高洁,寒霜傲雪, 才符合姑娘气质,何况我们的绣娘是整个晋南最好的绣娘, 这梅花摸起来是不是毫无绣上去的痕迹。」 …… 一群人七嘴八舌对着宋舟推销,给自己儿子女儿说媒都不会比这更殷勤了。 蔺浮庭悄无声息出现在宋舟身后,将看傻了的人揽在怀里,问:「没有白色吗?」 七嘴八舌戛然而止,大大小小的裁缝面对这位晋南领主都默契屏住唿吸。被关注的男子像是丝毫不察,再一次礼貌询问:「没有吗?」 和听说的不一样哦, 和之前见到的也不一样哦, 这么俊秀有礼貌的小伙子是谁啊。 「有的有的有的。」众人当中话语权最大的立刻回过神, 点头如捣蒜, 马上催着众人去拿。 宋舟对蔺浮庭现在的态度不要太满意,「就是这样, 对别人要和善, 仙女姐姐一定特别高兴。」 果然只有仙女姐姐能治得了这个疯批。宋舟觉得自己现在就是拿个鸡毛当令箭的那种人, 狐假虎威可太好用了。 「嗯, 」蔺浮庭低低应声,「高兴就好。」 白色的布匹很快就送了过来,即便只有一种颜色,绣娘还是能用灵巧的手指将单调变得丰富多彩。 「王爷喜欢白色吗?」宋舟注意到蔺浮庭的衣服, 还有之前住在西跨院的那群姑娘,好像都只穿白色。 蔺浮庭一怔,「你不喜欢?」 「还行吧。」宋舟感觉手底的布料滑熘熘像穿过手指的水流。 蔺浮庭追问:「穿上白衣不像神仙吗?」 宋舟一愣,原来在黑心黑肺之下,男二还是有一张和这张单纯的脸相匹配的单纯想法吗?太感动了,那说明还有得救啊。 蔺浮庭敏锐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讶异之色,心往下沉了沉,「喜欢什么花?」 「梅花兰花桃花……好看的都喜欢。」 「最喜欢的呢?」 「没有最喜欢的。」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说过的话,喜欢的东西,都忘记了,可又并非全都忘光了。 白嫩嫩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蔺浮庭将纤细的手腕抓住,顺着她的小臂茫然垂下眼。 眼睛大而明亮,眼尾总也挑着一尾绯红,点出一丝懵懂的媚意,像猫儿似的笑唇因询问的神色微微张开,带着水光的殷红,阳光下纤长的睫毛与缎子似的黑髮都镀上一层金色。她穿着的白衣是他亲手量出来的尺寸裁成,正合身,微开的领口衬得脖颈白皙优美,半遮半掩着乳脂样的肌肤,白色兰花样的腰带束出盈盈一握的腰肢。 「王爷?」 没关系,不喜欢白色也好,不要做在遥远的天上见不到的仙女,做他金屋豢养的人间富贵花才好。 「白色不喜欢就不要了,挑你喜欢的。」蔺浮庭微微笑道。 「噢……」宋舟难得被人这么大方对待,有些不好意思,手指无意识地戳着各种布料。 第56页 不会真要改性了吧。她死里逃生那一晚,哪个心地善良的程式设计师看她可怜,顺手修復了一下蔺浮庭这个bug? 「那就都要了,」蔺浮庭唇角忽而翘起来,似乎找到了怎么对宋舟好的方法,「给你裁新衣服。」 *** 「小姑娘。」一柄摺扇轻巧点在宋舟肩上。 宋舟疑惑地扭过头,没看见人,声音从另一边传来,「这边。」 扭头到另一边,看见一张俊逸风流的脸正沖她笑。 就是这张脸,这副碰到个姑娘就想逗两下的性子,不知道招了多少蜂,引了多少蝶。那些深闺里的小姐千金生下来就循规蹈矩,每一步都走在束缚里,乍一遇到一个不羁洒脱、生得又好看还会哄人的男子,就算是个不受重视的皇子,都要忍不住动心。 每每想到后来男主为此追妻追得坎坷波折,宋舟就只有一个字给他——该! 「殿下。」 「你是去找圣女?」苏辞笑着问。 「……啊。」宋舟点点头。 苏辞的手指轻轻拨弄摺扇的褶皱,在玉扇骨上弹了一下,「正好,本殿下也要去找圣女算个命,算算本殿下几时能开出一朵桃花。」 宋舟知趣的不做评价。 这位不着调的六殿下显然很闲,左右晃着往前走了两步,又背着手倒退回来同宋舟一起走,「本殿下听说晋南王满院的小妾都走了,就留了你一个哦?」 还真是个爱操心又八卦的性子。 「本殿下还听说你是长得与晋南王那个小心上人最像的哦?」苏辞自顾自又问,沉吟了一下,好奇道,「你夫君把你留在身边就因为你长得像别的女子,你生气吗?会吃醋吗?晋南王会凶你吗?」 接二连三地提问,宋舟陡然有种过年时三姑六婆拉着询问小辈感情状况的感觉。 她比了个停的手势,指着前面,「殿下,我们到了。」 「哎呀,就到了,这晋南王府居然这么小啊。」苏辞一挑眉,手腕一转,摺扇应声开成半圆,背着手轻摇纸扇就大步往前走了。 圣女在晋南王府住习惯了,说此地集天地灵气,是最好的修行之所,不愿搬到行宫去住,所以皇帝特意派了人来伺候。 门外守着的人见不做正事的六殿下又来了,就知道这次不是问哪儿能遇见美人,就是问去哪座赌坊能赢大钱。 「圣女姑娘——」苏辞挥着摺扇兴高采烈跑进去。 圣女有一间房专用来修行。一张红木桌上摆着几道素菜和点心。苏辞大刀阔斧坐着,手撩着宽大的衣袖,筷子拨了拨菜,一脸扫兴地又放下。 「你们圣女都不吃肉的吗?」 楚歇鱼一向温婉的脸上已经隐隐有崩色,「殿下今日来又想说什么?」 苏辞眼睛朝上望着房梁,手在袖子里捣鼓了许久,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鼓囊囊的油纸包放在桌上,摺扇一抖遮住嘴凑近,压低声音道:「本殿下在街上找到的,城东的猪肉脯,说是晋南特产,特意替你带了过来。」 不知道谁以为的圣女忌荤腥,皇帝派来的人送饭菜都一点不沾肉,楚歇鱼连吃了好几天的素食,倒是也不挑。 慢悠悠坐回去,朝着一旁看好戏的宋舟抱歉道:「不知道你也来了,没能给你也带上一份。」 宋舟忙摆手摇头,「我就不用了。」 楚歇鱼被那油纸包引去了神,想起自己方才还对苏辞恼,一时羞赧,语气便软了下来,「殿下继续教吧。」 「昨日说到哪儿了?」苏辞将油纸包往她手边推推,忽而正色起来,「你是无意被搅进了我们这趟浑水,原本我们是不该自作主张让你冒充圣女加入我们的计划,只是不这样,几日前,本殿下,整个晋南王府,乃至你们楚家,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如今还是在晋南王的地盘上,父皇一心求长生,对你极为重视,我那帮兄弟哪怕是对你起疑,也不敢轻举妄动。不过这局既然铺开了,就绝不是仅停留在晋南。如今父皇急于求长生,没了再往下游玩的心思,回京城是迟早的事,你自然也要跟着去。不过你也不必担心,过段时日春试加上各地藩王入京述职,晋南王也会到京城。有本殿下与晋南王在,定然会想尽办法护你周全。」 「入京后,我会想办法让你住去我府上。不过你且记得,若是难免遇上了我那堆乌烟瘴气的兄弟姐妹和后宫那群莺莺燕燕的皇娘,能少说话就少说话……我那群皇娘你还是少惹为妙,毕竟这世上,除了修成神佛的道士和尚说的话,就是美人的枕头风最容易令人听信。」 他说得口干,喝了一杯茶又仔细教了见到哪些人该做什么态度,还有一些宫廷礼仪,甚至连京城有哪些风俗人情,哪里好玩儿哪里好吃,一样一样,连说带画描述给楚歇鱼听。 名为修行的房间空荡清冷,可如今竟在这喋喋不休中有了暖色。 宋舟捧着脸,左瞧瞧男主眉飞色舞意气风发,右瞧瞧女主专注认真入迷神往,眼中也浮出一丝暖色。 两人相爱之初,便是从互相吸引开始的。 直至暮色染天穹,透过花棱窗照进的阳光由亮转暗,苏辞一个趔趄险些被门槛绊倒,一扭身探着身子往里喊:「圣女,真的啊,咱们可说好了,本殿下帮你买书,你就告诉本殿下去哪儿能遇上美人啊!」 第57页 清冷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似是羞恼,「殿下慎言。」 晋南王身边正得宠的小妾站在门槛里面左右为难,结结巴巴,胆子也小,声音细如蚊吶,「殿下都弄坏圣女三本书了,还是快些走吧。」 苏辞吓唬她,佯怒着音色上扬嗯了声,万般不乐意地抖开扇子,扇得哗啦作响往外走,不住地碎碎念:「本殿下那是勤学,书摆在书架上不就是给人看的么,谁知道这破书翻一下就坏了,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着,又不死心回头喊:「圣女啊,本殿下明日就给你找些好书来摆书架上,势要把它摆满了!」 他身后,胆小的女子低着头匆匆跟着跑出去。 守门的人面面相觑,就听屋里的圣女真气着了,「殿下慢走!」 出门多走了几步,离开了视线范围,宋舟颇辛苦地松了肩膀。她没料到男女主互相通信还要演这么一场大戏,配合倒也打得不错,她在其中插不进去,完全没有发展的余地。 松了口气,宋舟抬眼,男主已经走远了。转过一堵墙,红梅白墙间,白衣男子负手而立,微微仰头望着天,萧萧瑟瑟一把孤影映在墙上。 闻着声音看过来,漆黑的瞳孔忽然落入一点余晖,将眉峰都一併柔和了,「你进去了两个时辰还有三刻钟。」 宋舟先是一愣,又忍不住笑,「王爷这是盯着我进去又守着我出来啊?」 她走上前,「王爷方才过来应该遇上了六殿下吧?」 蔺浮庭朝着她往前一步,专注地盯她的脸,「是啊。」 第31章 圣女(六) 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你拽我做什么?快松手啊, 再不松手我可喊人了。」 院子里种了满院的桃花,新移栽过来,翻出的新土还潮红带着水。根没扎实, 用几根细竹子支撑树干, 枝桠骨瘦嶙峋朝四面八方伸展,花瓣红粉相映,走路带起一阵风, 便扑簌簌往下落满肩头髮顶。 一大一小的犬紧紧跟在腿边,豆大的眼黑漆漆盯着白衣少年。 「宋舟你知不知道羞!」蔺外愣住, 甩开她的手气沖沖骂她。 「你十几岁小孩知不知羞才对。」宋舟拂掉身上落花,「你拉我做什么?」 蔺外大拇指压着剑柄一抬,剑鞘中一截剑身泛着冷光,抿着嘴生气很有几分蔺浮庭的气势,「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给我兄长下了什么迷药, 又或是施了什么妖法, 蛊得我兄长五迷三道, 到哪儿都带着你, 还给你送一堆东西,还让你宿在他房内, 我就知道, 打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绝非善类, 故意接近我兄长的心思简直司马昭, 从前还藏一藏现在倒好,藏也不藏了,明目张胆蛊惑我兄长,蛊得他什么都忘了……」 就是话太多实在掉气势。 宋舟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无奈道:「我帮你总结好了,你就是想说我勾引你兄长,离谱的是居然勾引成功了是吗?」 一长串的话憋在嘴边说不出了,直憋得小少年涨红了脸,青一下紫一下,半晌,不情不愿地点头,「我没有说勾引,但是,对。」 花瓣滑落鼻尖带起些微痒意,宋舟吹了吹,「我知道你心疼你仙女姐姐,我对仙女姐姐也是尊敬有加,你也尽管放心,你兄长可没那么容易变心,他这是听仙女姐姐的话,痛改前非要准备做个好人,对我好只是大发善心。」 少年听得将信将疑,将剑又收回去,半晌,还是板着脸道:「你以仙女姐姐的名义哄骗我兄长,又是怀的什么心思?」 「普世救人的心思。」 蔺外听不懂她说的话,咧了咧嘴,露出两颗尖牙作出警告,「可你也不能以仙女姐姐的名义骗他。」他白了一眼宋舟,低下头,「兄长经不起骗了。」 「经不起什么?」宋舟没听清。 蔺外冷笑一声,「兄长如今还留着你是算你命大,你既然有骗兄长的胆子,往后的日子可有得你受了。」 他就像一只尖牙利嘴的小犬,弓起身子时刻警戒着,不许旁人近前来一步,掺和兄长与仙女姐姐的感情不行,欺骗伤害兄长也不行,年纪尚小,双眼就写上了忠诚。 原以为蔺外与蔺浮庭是属下与主人的关系居多,可蔺外叫他兄长,心中当真是将他奉为兄长,这样的孩子话多时不时还要熊一下,蔺浮庭依旧留他至今,至少是留了点人性在蔺外身上。 宋舟眨眨眼,朝他招手。 「你想做什么?这里可是晋南王府,除了兄长,王府上下可就听我的话,我可事先警告你,你不要乱来啊,否则哪怕你是个女的,我的剑可分不清性别……」 「你有没有点仙女姐姐的小故事,让我也瞻仰瞻仰仙女姐姐的仙姿。」 *** 农户总是照例在鸡鸣时晨起,天将将晓,熹微将天空刺破一个窟窿,紧接着光明蜂拥而入。 少女推开木门,朝着隔壁寡妇家的院子伸了一个懒腰。 「要死了,还睡还睡还睡,晚上睡不够你,做贼去了这日头还起不来,鸡要不要餵?菜要不要卖?现在不去集市上将菜卖了,老娘天杀了抢钱供你们两个小畜生读书啊!啊?真是要死了,被子踢床下了不是还得老娘洗?再不起你们两个干脆也别读书了,死床上算了!」 院子外的声音停了。听完隔壁大娘每日清晨的例骂,少女神清气爽。绕了两圈打开一扇窗子,少女探着头进去,笑眯眯地半副身子倚着窗框,「呀,庭庭今日也起得好早,真好学。」 第58页 少年早对她每日清晨都要闹他一遍习以为常,目光从书里抬起,「早饭在桌上。」顿了顿,脸红起来,「说过不许叫庭庭。」 少女扭头装听不见,走了两步从门进来故意一句紧着一句庭庭叫个不停,「庭庭真勤奋,庭庭最好了,庭庭天下第一好。」 说着就去桌上拿包子。 「吃吃吃,一天天除了吃你还会个屁!」隔壁大娘又开始骂人。 少女一只手还拿着包子,眼尾绯红的眸子泛起水光,不可置信地望望外头,又瞧着桌后已经闷笑得肩膀直耸的少年。 「天杀的怎么养了你们这两个祖宗,成天就知道要吃的,光吃不会做的东西,要吃不会放学的时候自己到肉铺提两斤肉回来?难不成还要老娘绕路去买……钱在哪里自己拿啊,要我拿了双手摆在你们俩面前?」 少女拿着一个包子,嘴里还叼着一个,走到少年面前,趁他抬头时眼疾手快将包子塞进他嘴里,再拿着自己的那个,「庭庭你说大娘今日给她的儿子做肉丸还是做梅菜扣肉?」 少年拿下包子,无奈道:「我吃过了。」 「一起一起,」少女抓着少年削瘦的手腕,将包子送进他嘴里,「陪我吃嘛,两个人吃饭才有意思。」 少年抿着唇装严肃,黑润润的眼睛却泄出一点笑意。 「吃嘛吃嘛,吃完好温书,你可要参加科举,时间宝贵着呢。」少女叼着半个包子,熟门熟路搬了凳子放在少年身边,乖巧坐下,「我今日只能陪你温半天书哦。」 带着笑意的眼一滞,垂手将她身后压皱的裙摆理清,声音极淡,「下午要去做什么?」 「去云外寺给你求一道高中符,」少女四处张望,面前好看的手递来一方帕子,她接来擦手,「他们说可灵了。」 手指纤细柔软,捏着帕子一角仔细擦拭,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又粉嫩。少年盯得心里蓦地一软,压住心里涌上来的欢喜,语气还是嫌弃,「信这些做什么,你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不惹麻烦才最好。」 舒展开的手指极漂亮,少年盯得入神,发觉自己这般有些无礼,轻咳一声,急急忙忙竖起书本遮住红透的俊脸,「今日庄子上会来一个婆子,当心出去再被她们撞见。」 少女闻言托着下巴感嘆,「这么穷的庄子居然还有人来啊。」 「听说是蔺家的远亲,沾点亲带点故,死了丈夫,带着孩子想到王府找活计。」少年说着今早两个婆子闲话时听到的消息。 少女努努嘴,似不怎么高兴,「你那个后娘不是好人,你以后别和她学,咱们得心地善良才好。」 少年便笑着问她,「你眼里,我哪个后娘是好人?」 「都不是好人啊,」少女义愤填膺,「庭庭这么好她们都不喜欢,都不是好人。」说完,冲着少年甜甜一笑,「所以我肯定一直都是好人。」 话转了几个弯,少年才听明白意思,赶紧别开脸,可唇边的笑意还是被捕捉到。 「诶诶诶,害羞了是不是,我看见了啊。」少女兴奋地扒着桌子探过身去追他的笑,少年只好赶紧回过头谨防着她不当心摔了。 「姑娘家知不知道矜持。」拨开她快蹭到砚台的衣袖,少年见到少女亮晶晶眸子里狡黠的笑,便知道自己又被算计了。 「我们仙女要凡间姑娘的矜持做什么,何况我对别人都是矜持得很的,你看我都不见其他人的。」 少女紧着又加上一句,「其他人都没有庭庭好。」 这一句裹着蜜糖甜得人昏头晕脑,哪怕朝夕相处了许久的日子,总也能被撩拨得自己都要恼了,「你乖乖的,让我安生看会儿书成吗,小仙女?」 少女眨眨眼,做了个封口的动作,拿了本书当真乖乖坐在一旁不说话了。 三月里天晴风暖,假山顶立着一凉亭两眷侣,山石嶙峋,流水依势蜿蜒而下,如将凌光绣入其中的缎带,在青苔藻藓中半隐半现。清风夹暖翻动书页,一点微茫跃到纸上——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书室正静,窗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少女立刻扔下书,矮身躲在书桌后,双手攀着少年的膝盖,低着头屏气凝神。 噔噔进来的步子极小,小孩的长髮勉强能扎起一个不饱满的揪,见到屋里的人也不吃惊,反而一脸好奇仰头望着。 「哥哥。」 少女闻声抬头看着少年,眼神询问,小孩? 少年拍了拍她的头,束髮的髮带压得软趴趴,淡着声音看那孩子,「你是谁家孩子?」 「我叫蔺外……」 噗嗤一声,躲藏起来的人被这个名字逗笑,倚着少年的腿捂住嘴巴。 小孩胆子大,闻声没有害怕,反倒循着声音找过去,同桌子底下的姐姐大眼瞪小眼。 「其实我是天上来的仙女。」少女一本正经道。 小孩摸着肉乎乎的下巴,眉间皱起个肉团,认真问少年,「哥哥,你们是书生……和狐狸妖怪吗?」 「……」 少女慢慢爬起来,眯起眼睛语气幽幽,「既然被发现了,那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本狐狸好久没吃小孩啦。」 十岁的孩子有了自出生以来的第一个秘密。娘亲做活的庄子的主人养了只狐狸妖怪,但兄长与那狐狸都说要叫仙女姐姐。 *** 第59页 「她让你叫你就叫了?」宋舟捂住半边脸,长发下通红的耳朵藏都藏不住。 蔺外拍拍衣上风尘站起来,「总之,你若是再以仙女姐姐之名欺骗兄长,我是断然不会放过你的。」 「晓得了晓得了。」宋舟拎着裙角抖了抖,极配合地点点头,便扭头出了这一片不成形的桃花林。 落英入口,男子衣袂夹着风来,看见她来的方向,脸上竟少见有几分紧张,「这片桃花,还没开好。」 他小心翼翼,等待她能发现准备好的惊喜。 宋舟理所当然觉得无所谓,「刚移植的桃花都是这样吧。」 「是吗。」蔺浮庭的声音低了下去,期待消失后,原本被期待盈满的心脏眨眼有一块空落落。 一枚花瓣从宋舟眼前擦过,柔软的边沿撩动黑睫,她觉得痒,抬手去揉,「王爷找蔺大人?他还在里面。」 「我不找他,」蔺浮庭安静等她揉完眼睛,红红半眯着像刚睡醒,「我找你,我们去云外寺。」 第32章 圣女(七) 胡思乱想通通走掉 「云外寺?」宋舟用力闭了闭眼, 再睁开舒服多了。 蔺浮庭不信鬼神之说,她被鬼吓得泪汪汪非不要一个人睡的时候,他就冷着脸说她窝囊胆小。 这样的人不信天命, 所以虽然宋舟不认识云外寺, 但一听就是个求神拜佛的地方,肯定不是他该去的地方。 「捐香油钱。」 「……」宋舟抓了抓耳朵,确信自己没有幻听, 黑化男二要捐香火钱哦。这已经不是蔺浮庭要改好那么简单的事情了,这是要从蔺大恶人一跃成为蔺大善人啊。 那她完成任务之时, 不是指日可待? 「那还等什么,我们走吧。」姑娘双眼一亮,贴着他的手臂双手挽住,兴沖沖地拽着他往外走。察觉到人不动,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仰起头, 脸颊贴着他衣袖上的白泽花纹, 用眼神询问。 她发顶夹着一片花瓣, 同烟红色的珠花并在一块儿, 像花间落下一只粉色的蝶。蔺浮庭抬手将花瓣取下来,宋舟低着脑袋晃了晃, 以为头上还有东西, 「刚刚没弄干净么。」 蔺浮庭含煳应了声, 攥紧花瓣的手藏进宽大的袖子「嗯, 现在干净了。」 「谢谢王爷。」宋舟伸手摸了摸,确实没再摸到花瓣树叶,拍拍手掌心。 蔺浮庭安静地垂下原本准备要伸给她挽着的手,心里又有了新的期待。 无妨的, 从前那些来不及的,现在还能做。 *** 山麓高峻,云拥群峰,苍松如鹤不群。高山绝顶人来稀少,寺庙隐在香菸裊裊之中,阁嘘青蜃,楼啄彩虹。 马车停在山脚下,香客只能步行上山。 云外寺每年都有大批富商豪绅捐香火钱修路建院,青石板一直从山脚下排到山顶。好在今日并非初一十五的日子,山间路人不多。 林间光影如流星,丛中稚鹿梅花纹一晃而过,鹤羽雪白,通体没有杂毛。在云外寺生云外寺长的动物仿如通了灵性,一点不怕生,站在青石板上打量来往游人。 宋舟跟着蔺浮庭拾级并驾齐驱,走到一半路就没了力气,脚步滞缓逐渐落在后面。 自欺欺人不看往上还有多少层台阶,低着脑袋只看脚下,骗自己马上就到了。 蔺浮庭背手走在前面,鬓角齐整,眉眼轻松,从视野中略过的每一处景色都短暂停留,甚至从山下小贩那里买了一篮水果菜叶提了上来。 都说云外寺有求必灵,但身份再贵重的客人也要徒步上山才能得偿所愿。山中灵物来往,山脚下便多了卖果子菜叶以供客人上山时投餵动物的摊贩。 蔺浮庭明明看着病殃殃的,体力却好得不像一般人,走了这么久连唿吸都平稳如常一点不乱。 宋舟眯眯眼,奋力抬起腿又往上艰难迈过一级台阶。 蔺浮庭往回走到与她同级,篮子换了一只手拎,朝她伸手,「还走不走?」 宋舟舔了舔累得干裂的嘴唇,难得他大转性,就为了她等了这么久感天动地的结果,累死她也要继续。 「继续。」 宋舟啪的将手塞进他掌中。 为了以示尊敬,宋舟特意换了一身素雅一点的衣服出门,雾蓝色的外纱轻薄如羽,汗水浸湿襟边,贴着锁骨的弧度,雾蓝成了深蓝,将襦衫外的肌肤衬成一片雪。 宋舟惊奇发现他的手一如既往凉快,手指攀上突出精瘦的腕骨,倦懒地发出一声喟嘆。 蔺浮庭的眸色随着林间光影变幻,手臂使力将她带到身前,「伸手。」 「在你手里牵着呢。」宋舟晃晃两人相牵的手示意。 蔺浮庭抬抬下巴,「是那只。」 宋舟不明所以,手指犹豫着一根接一根伸出来。伸到小拇指时,蔺浮庭往她手里放了一样东西,下意识接住,是原本提在蔺浮庭手里的篮子。 好脾气也不是什么都忍得,身为男子不绅士她没关系,但还让半条命快折在路上的姑娘家拿东西,自己两手空空,这就不是很做人了。 宋舟手背蹭掉耳边的汗,气鼓鼓,「王爷。」 男子眉眼不抬转过身去,宋舟当他不理她要走,一股气便在肺管子里就要直冲云霄了。 蔺浮庭忽然掀了袍子背对着她单膝蹲下,「过来,背你上去。」 嵴背括挺笔直,白衣没有一点褶皱,那副石上鼾憩的白泽绣样终于可见全貌。 第60页 宋舟顾及他清俊瘦弱的身体,还有大夫那句「王爷身子本就虚弱」,万一背不住,从这么长的阶梯摔下去,一定要吃不少苦头。 宋舟摆摆手,「不用了,我能行。」 蔺浮庭偏过头露出半张侧脸,眉头皱着,认真提议,「那我命人抬轿送你上去。」 刚夸完他转性,他后脚就要破坏佛门规矩。 宋舟抬手将碍事的袖子抖到臂弯处,趴上去揽住他的脖子,一手抓着手腕,一手抓着篮子,还不放心用额头蹭蹭他耳朵引起他注意,「你要是累了千万不要逞能啊,放我下来自己走也是可以的。」 蔺浮庭偏了偏脸避开毛茸茸让他发痒的脑袋,托着她往上一送,「老实搂紧了。」 「哦,好的。」宋舟赶紧双腿夹着他的腰,将自己往上提了提,手臂搂着蔺浮庭的脖子,双手扶肩。 双腿一蹭蹭得蔺浮庭脏腑火起,顿了片刻,咬咬牙往山上走。 一滴汗从鬓髮顺着清俊的脸庞将将滑进衣领里,滑至脖间时,宋舟手指摁住,正好阻了它,「王爷你出汗了。」 蔺浮庭闷头往前走,不太愿搭理她,带着烦躁嗯了声算是应了。 「又生气了又生气了。」宋舟搂着蔺浮庭的脖子头疼地嘆了口气,扯着袖子挥来挥去帮他扇风,「消消气,生气更容易热了。佛门清静地有八戒,其中之一就是戒生气。」 蔺浮庭闻言嗤笑,「哪一戒戒了生气?」 宋舟穿过篮子提手勾在手腕上,举着手在蔺浮庭面前一样一样列举,「一戒杀生……」 说完她就沉默了,头一条蔺浮庭就破了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蔺浮庭仿佛没注意到她的异常,轻笑道:「继续。」 「呃……二戒偷盗,三戒淫邪,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食。」 一共八戒,蔺浮庭犯了泰半。 「戒生气呢?」蔺浮庭托着她往上一颠,问。 「那不重要,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是不是。」宋舟趴在他肩上,冲着他的耳朵循循善诱。 宋舟念完打油诗,职业病就控制不住一发不可收拾,指着悠悠钟鸣,苦口婆心道:「王爷你看啊,古语有云人之初性本善,人生来本性是善良的,如同一张白纸,洁白,干净。与人为善,自己也会有所得,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对不对?再说人生在世何容易……」 「眼浊心昏信生死。」蔺浮庭接道。 宋舟流利的一整套劝善词被抢白,难得卡住,精神一振,兴奋地拍拍他的肩,「王爷,连这都知道,你是有佛根的呀!你看你是不是天生就适合做个好人!」 「……」不是有佛根,只是这些劝人向善的陈词滥调,早在从前她就常挂在嘴边,他已经信过一次。 「到了。」蔺浮庭将她往路边一放。广场无人,他接过篮子搁在一边就要入寺门。 「东西不要了吗?」宋舟站稳后回头望望篮子。 蔺浮庭已经一只脚步入云外寺,「放在那里,山中动物自然会自己去吃。」 寺门古朴恢弘,高门之下,人如蝼蚁入禅窟,往前是佛门清静地,无尘无垢。 宋舟缓了缓步子,看前面的蔺浮庭。即便一步一步脚踏实地上了山,与此地格格不入就是格格不入。妄念太多,邪思杂驳,若这不是一场游戏而是现实,现实之中,蔺浮庭这样的人,是不是连诸天神佛都不会要。 蔺浮庭在门内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宋舟摇摇头,晃掉胡思乱想,紧跟着追上去。为一串冰冷的故障的数据假设一个作为人类的人生,她也是实在想得太多。现实当中如果遇见这样的人,她肯定唯恐避之不及。 寺门内外是两方天地,踏入那道门,香客的人影便逐渐多了起来。 寺庙分门别类规划得很整齐,大殿供大佛,余外偏殿各供求财求运求子诸路菩萨佛陀。前门算命,中院抽籤,后院求符。 寺内和尚和香客让宋舟眼花缭乱,「王爷想要拜佛还是抽籤算命?」 蔺浮庭盯着大殿中的三世佛,眸色随着压抑不住的讥讽,突然问宋舟,「你看那佛是什么表情。」 宋舟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云外寺是大寺,有还愿的富庶人家捐钱给寺内佛像重塑金身,莲花台上眉眼微垂,悲天悯人,慈眉善目。 「在笑啊。」 「如何笑?」 「悲悯众生的笑?」 蔺浮庭自喉中溢出一丝冷哼,墨玉瞳孔映着冷冰冰的金像,「我看着,像是在嘲笑世人不自量力,自己无能,才要去求佛祖保佑。」 「……」 宋舟旋过身站定在他面前,对着他合十拍了一掌,正色道:「胡思乱想统统走掉走掉。」 蔺浮庭怔了一怔,姑娘忽然手掌分开一挥,满意道:「好了,那些乱七八糟不好的感觉都赶走了。」 宋舟做完一个小小的「法」,不解道:「你既然不信,为什么又要来呢?」 「你信啊。」对这世间的厌恶好像真的被那一掌拍得魂飞魄散,被飓风漩涡侵占的眼神復又清明,蔺浮庭眉眼噙光,看着宋舟笑。 「我也不信啊。」宋舟奇怪道。 新世纪接受先进教育的新市民只相信科学,新时代没有能载迷信的船。 「你不是怕鬼?」蔺浮庭愣过后问。 第61页 听到这个字眼宋舟仍会下意识一颤,但还是摇摇头,「我怕鬼和我不相信世上有神仙是两回事。」 她顿了顿,有些怔愣地望着他,有些事情在心中形成了答案,却总觉得仍旧无法说服自己,「是因为我怕鬼,所以……王爷才带我来?」 第33章 圣女(八) 「去问问有没有宁心安神不…… 「你们二位当着佛祖的面如此诋毁他老人家不合适吧。」出现的说话声有些轻散。 便装打扮对不风流不舒服的苏辞来说, 只是脱下象徵皇室身份的锦衣华服,换上没有标志的锦衣华服。 双手握着扇子朝着殿中神像拜了拜,对着身后笑道:「本……我就说今日出门定能遇见美人, 二哥, 你看,果然跟着圣女走运气就是好。」 佛前有人诚心跪拜,一双削瘦的手合十在胸前, 左手挂一串小紫叶檀手串,转头看过来, 薄而白的唇似是无可奈何,又非要佯装严肃训斥,「莫要对圣女无礼。」 一双与苏辞七分像的桃花眼看向宋舟和蔺浮庭,略带歉意地颔首,「愚弟冒昧,二位莫怪。」 两双桃花眼, 却是两种不同人。苏辞的桃花眼总也多情, 宋舟原先以为是眼型的缘故, 可同样一双眼, 在这位二皇子脸上,竟平生读出悲天悯人来, 同殿上佛一般。 楚歇鱼捧了支签进来, 见到蔺浮庭和宋舟, 琉璃眼闪过惊讶, 隐隐也松了一口气。 听说云外寺高中符颇灵,她就想为楚瑾求一枚,可她现在是圣女身份,不敢随意走动。闲谈时和六皇子提过一嘴, 六皇子今日便邀她来云外寺。 二人做了低调的打算,半道上却遇上了二皇子,左右要与他们同行。 二皇子含笑望着楚歇鱼,「看来圣女对中原佛教也甚是感兴趣。」 楚歇鱼下意识将签上的字盖在前胸,面纱遮住她下半边脸,笑容遮去,笑意不达的眼就有几分冷淡。 苏辞马上举起手,「岂止,二哥我跟你说啊,她房里还有好些道教摩尼教儒教的书啊小玩意儿……你说会不会是因为她们那族集众家之所长,所以才那么厉害的?」 「屡次三番硬闯圣女住处,打扰圣女修行还不算,你还翻人家的东西?」二皇子隐隐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如同每个家里有熊孩子的家长,向楚歇鱼欠身,「愚弟不懂事,圣女大人有大量,不要与他见怪,正好我也对佛学有所研究,如若圣女不弃,有疑问也可来找在下。」 长睫敛下,楚歇鱼淡淡道:「多谢。」 宋舟置身事外,觉得这万相庄严的大雄宝殿就是一座戏台,台上演的一齣好戏,个个演技了得。 佛口蛇心,笑里藏刀,强装镇定。 她以为主舞台会在来日京城,没想到此时已经拉开了序幕。 宋舟蹦跶过去拉住楚歇鱼的衣袖,长袖下拍拍她的手背,楚歇鱼微讶,就见宋舟朝她眨眨眼,「圣女姑娘,我们去求符吧。」 「……好。」楚歇鱼朝她感激地笑了笑。 紧着晋南王的目光,二皇子托袖示意,「还不曾认识过,这位姑娘是?」 暗地里深吸一口气,苏辞怪他二哥什么都敢感兴趣。哈哈干笑,把他的手压下去,「二哥没去过王府不知道,这是晋南王家的……」 「是本王的表妹。」蔺浮庭唇边的笑一直恰到好处,谦和礼貌。 宋舟闻言抬眼看向他,有些莫名怎么说她是表妹。 蔺浮庭收拢手指,避她眼神的动作是抑制不住的仓皇。 尚未三书六礼便算不得聘,非聘即妾,他不愿她在旁人眼中身份低微至妾。 二皇子瞭然,含笑看向宋舟,犹如在看小辈,「可爱的小姑娘。」 在场余外三人神色各异,唯独宋舟一心拉着楚歇鱼,朝二皇子点头算是致意,紧着道:「诸位说话,我们不好在场,就四处逛逛不打扰了。」 楚歇鱼与宋舟一路脚下生风走到中院,拐到佛院一堵墙后才停下。 两个姑娘家对视一眼,不知道谁先忍不住,噗嗤一笑,笑成了一团。 宋舟靠在楚歇鱼肩头笑,楚歇鱼望着高寺浮屠塔上碧蓝如洗的穹顶,连精神都松快许多,眉间总也难解的结松开一道口,将多日伪装圣女的千万般小心放出来。 宋舟笑够了,学着她的模样后背靠着墙,左右瞧瞧没有人,头往她那边靠,小声道:「你与六殿下出来带了耍把戏的吗?」 皇帝对长生不老之事格外上心,隔三差五要见一见圣女,问时机什么时候到。各怀心思的皇亲臣子趁此机会刁难,总把话题往仙术上引,想戳穿这个骗局。楚歇鱼但凡出了晋南王府,就要带几个方士杂耍艺人藏在暗处帮她装神弄鬼,宋舟见过几次,确实很能唬人。 楚歇鱼也觉得好笑,大家闺秀沦为江湖骗子,骗这世上最尊贵之人,骗久了居然也觉得意刺激,「带了,一刻都不敢离。」 浮屠塔最顶层燕翅张开的屋檐上,掠过一片白羽飞鸟,稍作停留,便被塔上惊鸟铃吓得四方逃窜。 「你刚才是求了签吗?」刚刚进大殿宋舟就注意到了她手上的东西。 楚歇鱼递出来签,「我要随驾入京,所以求了一签,」签上的字让她烦恼不已,「是下下籤。」 「信我,不准的。」宋舟笃定道。 女主有主角光环,下下籤算什么,照样能改成天命签。 第62页 楚歇鱼别无选择只好信她。求籤也只为了心安,无论签文如何,这趟京城她也必去无疑。 「对了,」楚歇鱼扯松系面纱的丝带,透了口气,「你与王爷怎么会来云外寺?」 「王爷说要给寺里捐香油钱。」宋舟以手做扇帮她扇风,「不过刚刚从山下上来的时候,我听说云外寺的高中符特别灵,楚大哥不是要考试么,我想来都来了,顺便给他求道符。」 楚歇鱼神色复杂看着她,她或许不曾意识到晋南王对她的心思,那么她如对楚瑾的关心便已经不合时宜了。 楚歇鱼只觉得她年纪尚小,看不透晋南王的眼睛,也看不透与楚瑾的距离。 「只帮堂哥求符吗?」楚歇鱼犹豫再三,问。 宋舟对此很有兴趣,「寺里还有别的符也很灵吗?」 楚歇鱼一愣,摇摇头,「这我倒是不清楚。」 「那其他的就不求了。」宋舟往外探了一眼,拦住路过的一个灰衣小和尚,问他高中符要去哪里求。 楚歇鱼重新戴上面纱,追上去,「你不用给王爷求一道?那才是你的夫君。」 姑娘沉默了一下,不解地问,「王爷又不用参加科举,求高中符做什么?」 楚歇鱼:「……」 她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多余了,既然操心起了别人的家事。晋南王纵然温和儒俊,可从前待宋舟却并不好,哪怕如今稍有改观,毕竟心里住着人,这样的温柔又能维持得了几时。反而宋舟陷进去还未必讨得了好。 「我也正想给堂哥求一道。」楚歇鱼双眼流露怔忡之色,「说好了常联繫,这么久了也不曾有一封信来。」 云外寺的高中符说是求,直白点就是买。两人一人买了一道符,苏辞与蔺浮庭就寻了过来。 蔺浮庭见到宋舟,径直走到她身边,旁若无人弯下腰拍拍她裙摆上刚刚跪下求符时沾上的灰。 宋舟吓得往后一躲,攥着高中符,明显还不太适应他忽然爆发的善意。抓着裙子摆了摆,「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蔺浮庭浑不在意,看到她手中露出一截尖尖的符角,黑润的眼睛一亮,颜色都柔软起来,「求了什么?」 「哦,」宋舟摊开手,掌心躺着一张旧黄色折成三角形的符纸。云外寺的高中符要在佛祖面前放足四十五日开光,硃砂画的符咒边缘颜色已经暗淡,在三角包里露出一笔,「高中符,他们说云外寺的高中符很灵。」 「楚大哥要考试,我帮他求了一枚。」 如烛的光晃了两晃悄然熄灭,眼中一片沉寂萧索的黑暗,宛如一道深渊,幽深恐怖望不见底。 「给……楚瑾求的?」 「是啊。」 原来她不记得了,也不是为他求的,她说过要给他求的高中符,要给别人了。 蔺浮庭死死盯着那张黄纸,声音发凉,「不用给他求了。」 一直抱臂看好戏的苏辞勐地抬头,没人注意到他眼里的玩世不恭在听到那句话后被愠怒取而代之。 宋舟和楚歇鱼同时脱口而出为什么。 楚歇鱼担忧道:「难不成伯母的病情严重了?」 蔺浮庭的唇锋抿成一道直线,从宋舟手里拿走高中符,收在手心,「他不会参加今次科举。」 宋舟观察他的神情,总觉得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 还想问点什么,蔺浮庭忽然拽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回家。」 蔺浮庭走得极快,宋舟追不上他的步子,几乎是被拖着走,手腕拽得生疼,「怎么忽然就要回家了,你不是说要捐香油钱吗?」 「不捐!」 「为什么?」 「闭嘴。」 宋舟觉得蔺浮庭就像一个动不动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时晴一时雨,不知道为什么就要翻脸了。 后院里,楚歇鱼捏着高中符,望着蔺浮庭离开的方向,仍对他最后那句话耿耿于怀。 摺扇唰的一声打开,苏辞招招摇摇踱着步子过来,指指她手里的东西,「这也是给你堂哥求的?」 楚歇鱼忧心忡忡,拧着眉心不在焉地点头。 「好福气啊,读个书还有人惦记。」苏辞扬扬眉,手指一抽,三角符纸轻易落到他手里。 楚歇鱼下意识看他。 苏辞拿在眼前反覆端详,袖子潇洒一挥背在身后,拍着胸脯做保证,「你现在身份不方便,这张纸我代你转交好了,我办事,你放心。」 楚歇鱼欲言又止,这种琐碎小事,就是他来办,她才不放心。谁知道转头瞧见哪位美人晃进哪座赌坊,就抛至九霄云外了。 *** 幼鹿钻进深林,枝叶刷拉作响惊动栖伏的雀蝶。苍林一阵子热闹,斑驳的光影惊蛰,又在一瞬归于宁静。 「王爷您又生什么气了?」宋舟追在蔺浮庭身后像条小尾巴。 人叫不住,宋舟跑上去抓了后衣不放,拖慢他的脚步,「你生什么气要说啊。」 蔺浮庭陡然停下,宋舟来不及,他转身时一头撞了上去。 蔺浮庭抬起手,护了护她的额头,背对着林间日影,五官阴翳,「你是不是,喜欢楚瑾。」 不知道是不是山林阴凉,这句话听起来阴森森带着冷,宋舟一时不记得回答。 沉默落在蔺浮庭眼里就是无声的承认。 他沉黑的眼骤然酝酿起一场惊骇的风暴,滔天巨浪翻起百丈楼高,「我不许……」 第63页 宋舟被他反覆无常的情绪惹得暴躁起来,他的话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拉着他又要往回走,「我们回寺里去。」 她咬牙切齿,「去问问有没有宁心安神不让人发脾气的符,给你求一道清静!」 他从暴虐的风浪变成海里的一艘船,水兜头淋他一身,船摇摇晃晃还安全浮在水上。 宋舟的烦躁生气在他这里全都不作数,他只听到一句为他求符就高兴了。 第34章 圣女(九) 人之初,性本善 云外寺并没有能让人宁心安神的符, 赠符的老和尚为难地瞧着两人,说山下药堂倒是有安神药卖。 宋舟气结,看那倒霉的熊孩子, 站在她身后也不管老和尚, 只翘起嘴角看她,黑睫正掩住那点朱红的泪痣。 这会儿又不闹脾气了。 同老和尚叨了声扰,宋舟没好气问他, 「好了?不生气了?」 蔺浮庭不应她,去够她的手, 「回家。」 宋舟任他拉着,心里想下回系统再来,一定要问问是不是维护部门的哪一位同事逞能,想要修復这个麻烦的bug结果反倒添了乱。 三三两两的小沙弥将院里落叶与修剪出的枝叶杂草扫做一堆小山峰,点了火预备烧掉。这些还是入寺不久的小孩,凡心不泯, 见到火焰窜起也好玩, 睁大眼睛聚拢在一起看。 行经此处的男施主同女施主并肩要下山, 漂亮的女施主也不知同男施主在说什么。男施主听得心不在焉, 手避在她身后,一样旧黄色的小东西随着手一扬, 在空中划了一道, 被上窜的火舌舔舐个干净, 冒出一缕带檀香的黑烟, 很快被草木清香盖过去。 下山已近暮色,夕光色浅,落在身上,勾抹轮廓的线条也随之浅得难分界限。花与叶相融, 林间稚鹿便像与小飞蓬同根长在路边,大着胆子吃游人手中菜叶。 菜叶吃完,乖顺地将脑袋伸到二皇子手下任他抚摸,这是动物表达感谢的方法。 二皇子笑着朝山上的人看过去,笑着颔首,「王爷,有缘。」 宋舟觉察蔺浮庭忽然就变了,同样颔首致意,和对待楚家兄妹一般,一种疏离、客套的温和假象。 「二殿下不下山?」 「方才下去过一趟,只是这山中万物有灵,小王下山后才觉念念不忘,故折返回来,与这些小傢伙待一会儿。」二皇子轻抬幼鹿下巴,小傢伙通了人性,转身没入林深处不见。 宋舟无比佩服,下了山还有爬上来的力气,单凭这一点都不是一般人。她偷偷瞄蔺浮庭,他们这些阴谋算计的人,心脏与身体,大概都和正常人不同。 两人下青石台阶走近,二皇子看着宋舟笑道:「方才匆忙,被老六打搅了,未来得及与姑娘问好,听闻姑娘是福源县人士,正巧小王府上侧妃家乡也在福源县。小妇思念家乡,此次无法同来晋南,遗憾了许久。来日若有机会,小王引姑娘与之一见,小妇定然高兴。」顿了一顿,又问,「对了,还不曾问姑娘令尊姓名,或许从前是旧相识呢?」 宋舟对原身不了解,只知道同名同姓。从前几次做任务,家庭背景平生经歷在进入游戏后会有系统详细讲述,这次的指令下得匆忙,除了目标对象,连小说剧情都是草草翻看和进游戏前部长口述了一个大概。 「侧王妃出身名门,本王表妹家中早几代便没落,怎么会与有交情。」蔺浮庭笑起来,眸中含着一潭寒水。 *** 窗纸剪下一坐一站两道影子。 手里那杯茶凉了半透,茶水不见少,手指勾着杯壁拿了许久,似乎也没意识到。 他目光向前,眼里具是痴迷的笑意,好像姑娘家拿帕子洗脸都是一幅传世千年的佳画。 宋舟挂好帕子,坐过来将他手中冷茶拿走,换了杯温热的,「王爷,喝冷茶对身体不好。」 「嗯。」蔺浮庭盯着茶里沉浮舒展开的茶叶,泛开的涟漪里有姑娘的倒影。 宋舟把凳子搬的离他近了些,女儿家身上带着幽幽的香。 蔺浮庭看她,「味道不一样了。」 宋舟吸吸鼻子,疑惑,「什么味道?」 蔺浮庭示意她看自己,「你身上的味道。」 「啊,你说这个,」宋舟抬起手闻了闻手腕,「你不是让人送了很多香粉过来么,我在试哪个味道最好闻,这个好像是昙花香,是不是太浓了?」宋舟挥挥袖子准备起来,「那我去换掉。」 「不用换,」蔺浮庭道,对上宋舟的眼神,别扭地偏过头,语调有点僵硬,「这个香,正好。」 「正好吗?」宋舟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正好。」 「那就好。」宋舟坐了回来,双手捧着脸,盯着他笑,「王爷。」 她笑得目的性极强,生怕他不知道她有所图,直往他脸前凑,半弯的眼睛星光熠熠。 蔺浮庭咳了一声,借喝茶压下张牙舞爪要冒出来顺着脖子往上爬的红,「做什么。」 宋舟见有机会,双手搭上他的手臂,「我想见我父母。」 蔺浮庭神色忽的一变,宋舟眯眯眼,没错过他匆忙想要掩饰的慌张。他甚至心虚低下头,「见他们做什么,他们待你并不好。」 「就算不好,那也是我的父母,我的亲人,我想见一见他们。」 宋舟紧逼着不放,「我到王府那么久,都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第64页 「进王府的人,都不能再见她们的亲人。」蔺浮庭错开看别处,焦急又拘谨地想要挣开她搭在他臂上的手,却又不敢甩开。 宋舟心里立刻有了计较。楚怀玉说宋家满门一夕死亡,一定跟蔺浮庭逃不开关系。 「可我真的想见我的家人。」宋舟一双汪亮的眼睛巴巴看他,声音似委屈似撒娇。 蔺浮庭无措背过身,「他们送你来,就是为了升官发财,我已经遂了他们的意,你父亲,已经举家外调了。」他声音僵硬,「他们,已经不要你了。」 身后没了声音,蔺浮庭忍不住皱眉,以为自己的话说得太狠了,关切转过身,宋舟已经悄无声息靠过来,一本正经。 「王爷,人之初……」 「性本善。」怕她起疑,他迅速接了下一句转移她的注意力。 效果明显,宋舟似乎不再纠缠要回去见父母,揪住他不放非要和他一句一句念那些劝善的诗句。 蔺浮庭愣愣地接她,宋舟脸上一本正经一点点褪去,抿着唇幽幽盯他半晌,细嫩的手指一下一下戳他的心口,「你记住今天说的话,再做坏事,仙女姐姐的心会被你伤透的。」 蔺浮庭的脸色一瞬变得苍白,握住她的手指,倏然将她拉进怀里抱住。 宋舟下巴靠在他肩膀,惊觉他居然在发抖,连唿吸都沉重得难受。 拿仙女姐姐吓唬他威力这么大吗? 宋舟反思了一下是不是说得太过严重,但不这么说,未来还不知道有多少如宋家和西跨院的下场。 「所以啊,」宋舟拍拍他的背,像幼儿园老师教小朋友,循循善诱,「要做个好人对不对。」 「好,」蔺浮庭冷汗淋漓,咬咬牙扯出一个笑,「你看着我,管着我做个好人。」 *** 月色如水,宋舟睁着眼睛看头顶承尘,丝毫没有睡意。 蔺浮庭就躺在她身边,侧卧着,唿吸均匀绵长。 她觉得奇怪,但总也说不上来那种感觉由何而来。蔺浮庭是变了,至少语言上答应了要做个好人,对她的态度更是天差地别两种极端。 ——系统005正在为您服务。 宋舟眨眨眼,「你最近出现的频率很高哦。」 …… ——发布任务二,京城剧本,请宿主跟随男二入京。 宋舟没有异议,没有这项任务,她也照样会想办法跟着走。 她现在关心的另有其事,「维护部门有同事修改了男二的代码?我觉得他最近不太对劲,对我好得不正常。」 ——……宿主没有想过,或许是目标对象已经喜欢上宿主了吗? 宋舟愣了一下,「我不在公司,系统已经升级到能和人聊八卦了吗?」 …… 宋舟听完它的话,认真思考了一下,「维修部的同事改了男二的数据,把男二的心上人改成了我?」 难怪,难怪男二一反常态对她好得超出与人为善的界限,原来是维修部有大佬。只是大佬为什么不肯送佛送到西,实在不行把男二删了重新写一遍代码也好。 …… 最近系统沉默的时间都过长,或许是网络不好,可宋舟总有种它的沉默是为了思考一个敷衍她的藉口的错觉。 ——目标对象已经认出宿主。 宋舟发愣,系统再次中断。 …… 能改得男二认出她,干脆直接修復男二的性格bug啊! 宋舟翻身面对墙壁生闷气。 「舟舟!」她忽然被扣住手臂。 还以为自己吵醒了蔺浮庭,她转过头略带歉意,「我吵到你了?」 蔺浮庭喘得厉害,月光下一双眼发着红慌乱无措,泪痣硃砂一点,妖冶异常。 他不敢眨眼,冰冷的手指发着颤从她的眉眼开始描摹,喃喃像是安慰自己,「还在,还在……」 梦里的血泼天而来,他甚至辨不清宋舟的方向。 他靠过去,讨好似的,一点一点吻她的唇,「不走是不是,我听话,你就不会离开是不是……」 宋舟任他亲,观察着他的眼睛。瞳孔漆黑空洞,恍恍惚惚,未必是清醒的,只是做了噩梦,所以神志不清。 蔺浮庭听不到声音,索吻的动作逐渐急切不得章法,灼热的鼻息烫着她的脸。 宋舟急忙道:「我不走。」 亲吻的动作微滞,蔺浮庭眼中有了一丝光亮,却仍旧茫茫然,努力分辨她的话,无意识重复,「不走?」 「不走。」宋舟肯定道。 清明逐渐恢復,蔺浮庭从梦魇中清醒,盈盈月光下,执拗地想再听一次答案,「不走了?」 「不走不走。」宋舟随口敷衍,当他还是半梦半醒,不想折腾,隔着被子拍拍他,只想让他赶紧睡。 最后一吻小心轻柔落在她眉心,蔺浮庭将她轻轻揽入怀。 第35章 圣女(十) 要守身如玉,要遵从夫德,…… 紫藤兰从墙头垂下, 一绺压着一绺待放的花苞像紫色铃铛,被一一系在嫩青的绳上。墙上都是紫藤兰,缠绕着竹棚, 庇出一片阴凉。 阴凉之下, 云子墨子错落有致,蔺浮庭指尖捻着一枚墨子,不慌不忙放在一处, 温声询问,「我带你去京城好不好?」 宋舟眼疾手快, 云子啪嗒落下,一局胜负即定,「我赢了。」 蔺浮庭对棋局不甚在意,一步一步引宋舟取胜,噙着笑夸她,「棋艺见长, 真厉害。」 第65页 「王爷说去我就去吧。」宋舟兴致高涨, 不嫌烦把棋子分色装回棋盒里, 手里留了一颗子敲敲棋盘, 「我们还下吗?」 围棋她会得不多,蔺浮庭便手把手一步一法教她。学围棋的过程于老师而言最是枯燥, 蔺浮庭却耐得下心, 哪怕宋舟和他把时间都消磨在这上面都好。 「下。」话音刚落, 宋舟落下一子, 显然等他这句话很久了。 蔺浮庭转着棋子,目光落在棋盘上,心思却不在这处,随手落了一个点, 不经意问:「皇上不日回京,我也要在场,到时你也同我一起去?」 宋舟正琢磨下一步走哪儿,闻言抬头,「歇鱼那天也要跟着入京吗?」 蔺浮庭幽幽盯着她,「你很关心楚瑾的妹妹。」 有了蔺浮庭认出她的前提,往前他那些莫名其妙起来的脾气终于有了解释。 原来是在吃醋啊…… 宋舟正色道:「歇鱼因我才无奈成了圣女,此去京城危机四伏,我当然要担心她。更何况仙女姐姐不是说了嘛,歇鱼前世是你的妹妹,我难道不该关心她吗?」 「……因为楚歇鱼是我妹妹?」蔺浮庭的神色如雨后初霁一点点晴朗,然后将脸僵硬转到另一边,耳根子薄薄一层红,干巴巴道,「走之前我带你见见她。」 宋舟忽然发现,原来只要这样一句话蔺浮庭就能脸红,一点都不经逗。 她一下没了下棋的兴致,双手捧着脸望他,故意的,「你带我去见啊?只带我一个人去见对吧?还带不带其他人?」 蔺浮庭轻咳一声,红再也压不住,迅速爬上耳尖,声音别扭得古怪,「只带你一人去。」 「王爷人真好!」宋舟逐渐兴奋,原来黑化男主对原本的她是这种样子的吗?有一点好玩。 她嘴甜得厉害,夸奖的恭维的话不要钱似的一句接着一句说,蔺浮庭慌张落下一子,「下棋,该你走了。」 「王爷……」宋舟戳戳棋盘边缘,狐狸似的眯起眼,眼尾染上紫藤花的影,像是画在了眼底,「刚刚那一步才该我走哦。」 蔺浮庭下意识看棋盘,脸色控制不住唰的通红,迅速把棋捡回去,「那你下。」 宋舟不慌不忙,手指点点自己的脸,「王爷你很热吗?脸都红了。」 眼里的狡黠藏不住,蔺浮庭就是再迟钝也看出她是故意的。 「不许胡闹。」蔺浮庭硬巴巴地训她,偏偏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弯起唇角。 宋舟憋着笑得意至极。 有些东西被刻意避开,彼此心照不宣。 一个因不记得,一个因不愿再提起。 *** 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御驾回京那日,明黄色的旗帜蒙住了天空。旗上金龙翻腾飞舞,禁卫军五步一人,紧握刀把严阵以待。有了上次的刺杀之鑑,都打起十分的精神不敢再大意。 从行宫到龙船的路都被清理干净。当今皇帝喜欢摆架子,喜欢大场面,于是特意允许晋南的百姓到近前围观。 道路两边黑压压一片,普通百姓一生大抵也就只能见一两次这样的场面,拼了命地往前挤,想要看看他们的皇帝,还有那些皇室子弟,究竟是什么尊贵模样。 皇帝一路摆驾行过来,号角声与公公的喊唱声不得停歇,晋南王率晋南众官员早早等候在龙船的甲板前。 运河岸边有一棵百年的榕树,据说是运河挖成之时种下的,葱郁华盖下停着一辆低调的马车,马车前简单挂了一块晋南王府的牌子。 马车帘子挑开,先是一双手伸了出来,交叠搭在窗边,再是一张精緻明媚的脸。 宋舟跪在座上往外看。藩王辖地的官员官服都是墨绿色,一片墨绿色里,最远是蔺浮庭一身黑衣,宽阔的肩背上金蛟伏伺,格外显眼。 刺驾之事龙颜大怒,操办接驾事宜的太守因办事不力,全家获罪。还能在这里的官员人人自危,垂着头战战兢兢。数十名官员站在一起,居然没有一点说话的声音。 宋舟觉得那一片墨绿色死气沉沉,最前面的蔺浮庭忽然淡淡转过头朝这边望了一眼。姑娘精神一振,从车窗里撑出半个身子,用力朝他挥舞手臂,哪怕看不见,都能猜出她此时定然是在对他笑。 御辇已经到了运河岸边,人群开始骚动。在逐渐沸腾的热闹里,没人注意到这一相隔人群的对视。 蔺浮庭面无表情地转过头,良久,轻笑一声,「又胡闹。」 圣女算好了龙船启程返航的吉时,时间还没到,皇上又在龙船上宴请百官。 丝竹管弦,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王爷。」 弦乐声隔了几条走廊声音还隐约传来。 容貌昳丽的女子身着一袭繁复华丽的宫装,金丝银绣,孔雀翎缀在裙摆,迤逦拖地。 本该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妃子出现在圣女的房间外面,与自己相似的一张嘴唇在宋舟心里掀起波澜。 蔺浮庭微微颔首,已是宠妃的女子便恭敬退到一旁,「我替您守着。」 楚歇鱼藉口喜静,并没有参加船上的宴会。葱白的手指撑着额头,尾指虚虚掩住疲惫的眼神。 门板吱呀一声响,她立刻直起身子警觉起来,见到是蔺浮庭和宋舟,才露出一个笑,「原来是你们。」 这段时间她几乎被各方刁难。明面上他是晋南王送来的圣女,皇帝对她奉若神祗,礼待有加,而她却不属于任何一方夺嫡势力。对于来歷不明又无法拉拢的人,自然是尽快剷除才最好。 第66页 如果不是六皇子和晋南王的人帮忙…… 楚歇鱼一顿,看向宋舟脸色复杂。 晋南王的人太好认了,只要将她们与宋舟对比,都会找到一两处的相似点。她之前听说晋南王依照已逝心上人的模样纳了许多妾,现在看来,那些姑娘最后的结局都是被他转手送人,安插在别人枕边做探子。 那宋舟呢?几时也会被转手送人? 宋舟还在想门外的妃子,有什么唿之欲出,但又被一层薄薄的什么阻挡。 蔺浮庭从袖子中取出一枚竹筒交给楚歇鱼,宋舟也跟着被吸引注意。 竹筒很细,外面雕刻了许多动物,每一道都是很简单的线条,像简笔画,但组合到一起的图形又特别诡异。 宋舟一下子想到庙里卖的那种符咒,这个和这个的风格很相似。 「龙船开舵之前,你当着所有人告诉陛下,今日天有奇象,然后点燃它。」 楚歇鱼把竹筒翻过来,才发现它的两端各是一个可以拧动的盖子,盖子打开,顶部是火药,底部是引线。 「这是?」楚歇鱼不解这样东西的用途。 宋舟也在研究这样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蔺浮庭的语调放轻,听着很温柔,「你是我的妹妹,在入京之前,我再送你一道保命符。」 楚歇鱼握着竹筒一头雾水,名义上她算晋南王的表妹没错,可她总觉得蔺浮庭口中的妹妹有另外一层意思。 只有宋舟听到这两个字后用力点点头,抓着楚歇鱼的手帮她把竹筒拿好了,「王爷送的保命符,你一定拿好了,千万别弄丢了,待会儿也记得放。」 「为什么?」楚歇鱼张张口,清透的眸子露出担忧,害怕她一无所知,或许会出差池,「我还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没关系的,」宋舟拍拍胸脯和她保证,「王爷做事最让人放心了。」说完谄媚地看向蔺浮庭,「是吧,王爷。」 蔺浮庭好像看见一条小尾巴在她身后摇得欢快,和胖圆捡了抛出去的球回来求夸奖一样。 在龙船上,宋舟不能逗留太久,蔺浮庭也到时候返回宴会。出了楚歇鱼的房门,守在门口的宫妃便娉娉婷婷回去服侍皇帝。 孔雀翎在铺着红色丝绒的地板上摇曳,一起一落风情万种。 宋舟仰起脑袋,水灵灵的眼睛光芒闪烁,「王爷,你纳的那些姑娘呢?」 蔺浮庭眼神一闪,黑亮润泽的眼眸盯着宋舟,泪痣红得如一点硃砂,「我没碰过她们,守身如玉,我记得的。」 顾左右而言他,话题扯开得太生硬了。 宋舟却也没计较他转移话题的事,眼睛瞪得都出了水光,难以启齿一般,「守身如玉?谁说的?仙女姐姐?」 「嗯……要守身如玉,要遵从夫德,要叫小仙女……」 「闭嘴闭嘴闭嘴!」宋舟脸蛋红扑扑的臊得慌,踮起脚去捂他的嘴。 这便等同长大后去回顾自己中二时期做下的行为,不同的是,这回还有人一字一句当面给念了出来,让她尴尬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嘴唇贴着柔软的掌心,蔺浮庭握住她的手腕,无辜地眨眼,笑意从两丸清亮的瞳仁里流出来。 他轻轻将她的手移开,笑道:「还有,害羞的时候不许别人说。」 第36章 圣女(十一) 你能看见它出现在你面前…… 蔺浮庭惬意地笑开, 一直被宋舟故意捉弄,终于扳回一城,「我说小仙女, 你那么生气做什么?」 宋舟不自在地把手收回来背在身后, 「我崇拜仙女姐姐,你不好这么诋毁她。」 蔺浮庭带着她往船舱外走,厚重的地毯上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 「没有诋毁,是实话, 是她自己也不记得罢了。」 宋舟很有自觉,知道蔺浮庭是偷偷带她熘进来,就为了实现答应让她见楚歇鱼一面的承诺。见到楚歇鱼后,她飞快地跑下船往马车里钻。 蔺浮庭站在甲板上,等宋舟钻进马车看不见,脸上的笑就慢慢没有了。 他一直在贪得无厌, 她不在的时候想见她, 哪怕在梦里看上一眼都好。她回来后怕她又消失不见, 逼着她答应不离开他。等她答应了, 他还是觉得不公平,从前她信誓旦旦给他作的保证, 他一字一句刻在骨血里, 再疼也总是拿出来一遍又一遍的看, 可是她一点都不记得。 那些回忆像是她随手丢给他的一样东西, 对她来说可有可无,只有他一个人当成珍宝小心翼翼藏着。 马车里,宋舟从来没觉得她有这么没耐心过。她对蔺浮庭给楚歇鱼的那样东西无比好奇,过两秒就掀开帘子等龙船什么时候走, 没动静,又放下帘子,靠着车壁等待。 蔺外被兄长派过来跟着她,坐在马车车辕上用小刀削树枝打发时间,被里面的动静闹得烦,一甩手,小刀插进马车木板咚的一声。 宋舟往后一仰,冒出来的一点银色刀尖正好在她刚刚靠着时,眼前三分的地方。 「身上有跳蚤坐不住是不是!」达到警告效果,蔺外把小刀拔出来。 宋舟一脸惊愕,提起裙子跑到马车外训他,「你这小孩不知道刀剑无眼是不是?」 模样总是长得比同龄人慢几分的少年最讨厌被叫小孩。镶有宝石的刀柄绕着大拇指转了一圈,唰的握在手里,「你分明年纪比我还小,管谁叫小孩!」 第67页 沉闷的号角吹响,沿着山川河流传出很远。 这是要开船的信号。 榕树下的两人闭嘴不吵,望向运河方向。 河风将素白的裙摆吹起,面纱随风而动,隐约可见女子尖俏的下巴与微微抿起的唇,琉璃般的眼眸带着超然脱俗的清冷。 双手交叉在胸前施了一礼,她开口,「尊敬的皇帝陛下,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您。」 皇帝站在甲板上接受晋南百姓的跪拜送别,浩浩荡荡的皇上万岁让他心情舒畅,「哦?是什么东西?」 楚歇鱼抬起手,远远低头跪下的百姓听到尖锐的一声都纷纷抬起头。只看见圣女挥了挥手,天空爆开一簇烟花,灰濛濛的烟雾瞬间弥散开,连明黄的旗帜都被掩盖。 紧接着,层层灰雾里,出现了一条金龙。 头生龙角,四爪锐利,金闪闪的鳞片坚不可摧。它的身体半隐没在雾里,尾巴也看不见,一眼居然估量不出它究竟有多大。 金龙在雾里翻腾。 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声,「是龙!陛下是真命天子!」 紧接着是山唿海啸的「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比之前那次更浩大,更真心。 六皇子拉着二皇子的手臂,「二皇兄,又是龙!金龙!比上回的还大好多!」 所有人都沉浸在见到真龙的震撼中,连楚歇鱼都愣愣保持着抬手的姿势。 灰雾渐渐散开,金龙的全身展露无遗,在空中盘桓了一阵,威风凛凛飞向远处。 宋舟仰着脸。全天下都看见了金龙现世,这一手,除了证明皇帝是真的真龙天子以外,百姓对楚歇鱼的圣女身份更是百信不疑。 圣女成了一种信仰,皇帝也不会轻易再怀疑她,这就是蔺浮庭给楚歇鱼的保命符。 号角声中,连锁龙船缓缓驶离,男女主要开启他们新的副本。 宋舟求知若渴,缠着蔺浮庭不放,「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怎么歇鱼放了一个烟花就会有龙出现在天上?」 蔺浮庭停下来等好奇的小尾巴跟上,神秘一笑,「这是秘密。」 宋舟挽起袖子拽他手臂不许他走。自从知道她是谁后,蔺浮庭的乐趣已经从黑化变成捉弄她。 姑娘恶狠狠地威胁,「说不说?不说我要放最终武器了。」 蔺浮庭笑道:「放什么武器?」 「庭庭——蔺庭庭——」姑娘故意的,一晃一晃蔺浮庭的手臂,声音软绵绵拉长。 蔺浮庭蓦地一滞,穿越过层层嶂嶂荒芜岁月,终于将两个声音完全重叠到一起。弧度漂亮的眼睛绯红,声音低得像是交颈耳语,哑着声音笑,「说过多少次,不许叫庭庭。」 「那你告诉我。」宋舟被刚才的现象勾得抓心挠肺。 蔺浮庭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走吧,告诉你。」 宋舟拖着他往前奔。 蔺浮庭眉眼舒展,「走反了。」 往相反的路走了一段时间,又经过一丛小树林,穿过小树林,不远处站着几个道士打扮的人,见到蔺浮庭,恭恭敬敬道:「王爷。」 蔺浮庭微微颔首,「东西。」 为首的道士双手将一块玉交到他手上,他再递到宋舟面前。 那是一块龙形的玉,和刚刚出现在天上的金龙形状一模一样。玉体通透,碧绿得毫无瑕疵,宋舟拿起来对着阳光看,里面好像是某种刚凝结的液体。 「这是什么?」宋舟不耻下问。 为首的道士解释,「这是香油琥珀,藉由工具可将这种琥珀的形状投射到任何地方,包括天空。」 「这是怎么做到的?」宋舟翻来覆去观察这块琥珀。 「这种琥珀是一种名为香油树的树上流下的树脂,这种树脂流出来时,许是包裹了某种特殊液体,在琥珀内产生了一定的纹理,通过特制的琉璃和水面,在雨后初晴的日子,便能在天空投射出香油琥珀的样子。」 「要在雨后初晴才能投射到天空,」宋舟的脑子转得很快,看到道士身后一块很大的琉璃和一缸水,问,「就像海市蜃楼?」 「或许是一个道理。」这个世界的人没学过物理,也不清楚海市蜃楼的原理。 宋舟不知道作者小说里有没有这一段的描写。海市蜃楼的形成有多方面的条件,作者遵循物理知识,再加上一点自己的私设,居然可以在小说中安排出这样一段情节。 宋舟抓抓脸,「可我听说海市蜃楼的幻像在现实中不是根本找不到对应的楼阁么?」 蔺浮庭见她小声嘀咕些什么,微微弯腰,「什么?」 「哦,」宋舟拿出手和他比划,「你见过海市蜃楼吗?我听说有些海市蜃楼其实是找不到现实当中本体的,你能看见它出现在你面前,但是它会消失,你也永远不会在这个世上的任何角落找到它。」 这一点她一直很好奇,哪怕后来科技发展得越来越快,都无法解释有些海市蜃楼究竟是哪里的投影。 「怎么会找不到。」蔺浮庭拦下她认真比划的手,手臂上抬,轻轻松松抻开她细软的手指,同她十指交握,「找得到的。」 他穿着黑衣,整个人的气质随之冷淡,凉飕飕的,背影也萧瑟。宋舟觉得这个npc不简单,居然比她还相信科学。 她被蔺浮庭牵小孩一样,他在前,她落在后面一点,相牵的衣袖一黑一白交缠摇晃。 第68页 又想起新的问题,「天上显龙有水和琉璃就行,为什么还要歇鱼往天上放那么大一团灰雾?」 「那只是一枚信号弹。金龙直接出现在天空,仍会有人怀疑,但金龙先随着灰雾出现,看到的人先入为主,会认为是雾有问题,龙是随雾气幻化出来的假象,等到雾气散开,金龙仍在,亲眼看到的人就会深信不疑。」 宋舟听他剖析人心听得一愣一愣的,觉得脑子完全不够用。 「对了,」宋舟又想起什么,快走两步拦在蔺浮庭面前,「那些你以前纳的姑娘……」 蔺浮庭黑黢黢的眼眸流出一股委屈,连朱红色的泪痣都黯淡些许,「我真的没有碰过她们。」 宋舟觉得心头一击,好像自己欺负了他似的,摆摆手,「信你信你,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那些姑娘无辜,以前的事我就不管了,剩下的那些姑娘,能不能把她们送回家?」 「你不高兴?」蔺浮庭眼睛一亮。 宋舟直觉他说的不高兴和她的不高兴是两码事,依旧从善如流地点头,「那你送不送她们回去?」 转眼蔺浮庭将她压在树上,手指托着她的后脑,一手环住她的腰,同她额头相抵,鼻尖亲昵蹭着鼻尖,闭上眼,黑长的睫毛如一片鸦羽,笑意按捺不住,「送,舟舟,我很高兴。」 他在自己面前大部分时间都是正常的,宋舟终于能在他身上看见原定的人设。温柔、谦和,甚至像现在一样,动作轻柔地对待她,连亲昵的举止都小心翼翼,亲吻都不敢,但只是这样也满足了。 夜间睡得迷迷煳煳,宋舟被咬在她脖子的尖牙刺痛,翻身抓住一撮蔺浮庭乌黑滑亮的长髮拽了拽,脑袋往他怀里拱了拱,声音含煳,「不走。」 她搬到主院后,蔺浮庭时常会在半夜醒来,然后就会压着她,和白天判若两人。急切地抓着她,吻她,把她弄醒后反覆让她答应不许离开。只要她说不走,他就会安生许多。 眼中浓郁得化不开的黑雾逐渐消散,蔺浮庭都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惊醒。 不知道她是如何再次回到他身边,毫无预兆,也毫无根据,就这样凭空出现,如同海市蜃楼。他总觉得某一天她也会如海市蜃楼一般消失,然后再也找不到。 每个夜里他都会从无限害怕中醒来,反反覆覆确认她还躺在他身边,弄醒她,一次又一次去索取她口中做不得数的保证。 他只能如此安慰自己的害怕,害怕她也只是他的海市蜃楼。 第37章 圣女(十二) 说不会 铜花水银镜前, 宋舟拉开衣襟,镜里姑娘白皙的肩膀上有一道带血的印子。 眉眼无奈,从镜子里看向始作俑者。 男子红着脸, 轻轻将她的外衫拉好, 自知理亏,「我……不是故意的。」 宋舟嘆了口气,她们这种幼儿园老师对可怜巴巴知道错了的小朋友总是生不起气。 她仰起脑袋, 蔺浮庭站在她身后,双手还搭在她肩上, 盯着她刚染好的唇。唇似花瓣,嫣红明艷。 他抬起手指点了点她的唇瓣,又点了点她的鼻尖,好像觉得很有趣。 宋舟一惊,抬手摸自己的鼻子,摸下一点红印子。 「蔺浮庭!」宋舟打开他的手, 又凑到镜子前把被他弄花的唇妆补好。 蔺浮庭就目不转睛看她指腹蹭着一点口脂, 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抹开。弄好后, 有了前车之鑑, 轻而易举避开他又伸过来的手,「不许碰。」 她转过去, 拉拉自己的裙摆, 扯清了, 又拽拽蔺浮庭示意他听自己讲话。 两人心照不宣跳过了相认这一阶段, 她能感觉到他对她无限的纵容,于是「引美强惨男二走正道」的任务就要赶紧提上日程。 宋舟想了很久,蔺浮庭最近脾气好了不少,没有动不动就想弄死谁, 那些姑娘也都送回家了,目前好像没什么要干的。 然后她想起西院的那一片坟。 宋舟问:「西院那一片,埋得都是谁啊?」 蔺浮庭的眼睫颤了颤,声音极淡,「王府从前的老人。」 「为什么埋在那里,也没有一个墓碑,好不吉利。」她第一次闯入西院时,差点被吓疯。 她头上的珠钗斜了出来,蔺浮庭抬起她的下巴,将珠钗扶正,手指落下去捏着她的耳垂,淡淡应了声,「那我命人将坟迁走。」 他似乎不喜欢谈起这个话题,又去弄她的耳坠,串在银环中的珍珠在他手中打转,宋舟弄得不舒服,报復似的拽他腰间的玉佩。 蔺浮庭眼中便一点点浮上笑意,隔着珠帘纱帐,像是两个小孩子较劲一般拉拉扯扯。 不到藩王进京述职的时候,任务走不到下一步,宋舟只能靠和蔺浮庭待在一起打发时间。 宋舟发现她从前应该和蔺浮庭相处得还很愉快,他好像知道她从前所有的喜好,吃的穿的用的。让她自己都有些怀疑,她以前工作的时候有这么作吗? 不过也猜到她攻略蔺浮庭的时候应该很早了,很多爱好这么些年都没有了,改成喜欢其他的东西。 到了牡丹花开的季节,王府里养的牡丹花还是死气沉沉。只有种在蔺浮庭院子里的那一片,宋舟偶尔没事就会去给它们浇水,那时候蔺浮庭就在树下,或者躺在藤椅上睡觉,或者会拿一本书看。 于是整个王府只有这一片的牡丹开了。 第69页 宋舟浇完水,就跑到蔺浮庭身边,蔺浮庭倒好了一杯茶,她浇完水,茶也晾得差不多。 「府里的牡丹花都是谁养的啊,别的花开得这么好,就牡丹花像死了一样。」宋舟咬着杯沿抱怨。 蔺浮庭的目光从那一片红艷雍容的牡丹花上收回来,「我养的。」 「……」宋舟下意识闭上嘴,又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人家的白月光,用不着怕他,「你好笨哦。」 蔺浮庭也不反驳,「是啊,种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开过一次花。」 他以前答应要种满一整座王府的牡丹给她,只不过花还没开,人已不再。后来他试过很多种方法,但那些花,就是不开。 宋舟喝完一杯茶,趴在石桌上翻蔺浮庭手边的书。看起来很旧了,书页起了毛边,连绑线册的麻线都泛起枯黄。这些书都是四书五经、经史政论,她在楚瑾那里见过,多是科举要考的书目。 他一位王爷,完全不用参加科举,也完全可以不用看这种书。 翻开一页,书的扉页空白处,圆滚滚写着蔺庭庭三个字,因为蔺字笔画太多,字体都比其他两个字大一轮。 宋舟好像知道蔺浮庭是怎么认出她了。 「看什么?」蔺浮庭越身过来,抽走她手里的书,看见扉页上的字,笑了笑。 宋舟袖子撸上胳膊,眸子里燃起一簇火苗,愤而拍桌子,「早知道见你第一天就手抄一本三字经了!」 那她的工作道路不是从一开始就一帆风顺坦坦荡荡了! 蔺浮庭支着额头,抬眼看她生气的样子。她身后一片红色牡丹摇曳盛开,无尽的绿茵绵延远去,天高云淡,微风吹动她的长髮,她还气唿唿的,粗鲁地把头髮捋到脑后。 *** 藩王每两年就要入京述一次职,晋南离京城最近,晋南王每次却是最早动身的。加上每年晋南上贡的贡品都比别的蕃地多而且好,是皇帝最喜欢的藩王。最近晋南王又送上一位能知天命的圣女,地位甚至胜过不少皇子。 从晋南到京城,不少城镇都建起了供人求愿的庙宇,里面竖着等身高的雕像。宋舟进去过一间小庙,里面供的居然是楚歇鱼。 她早就成了百姓心中神佛存在一般的圣女,哪怕从来没在人前露过整张脸,雕像上她的下半张脸都用面纱覆盖,但庙里香火不断,比起一些供小神小佛的庙宇香火还要旺盛。 边上甚至有个大娘见她发着愣,友好地递给她一把香,让她也跟着拜拜,说圣女可灵了。 她回过头,庙外蔺浮庭坐在茶棚里等她。 她沿路觉得这些庙和从前见过的不一样,蔺浮庭放她下来满足她的好奇心。 宋舟捏着一小把香,想着拜圣女还不如拜蔺浮庭,毕竟算无遗策的其实是庙外坐着的那位。 人心最容易被语言蛊惑,谣言越传越大,哪怕是一个普通人,都会让人相信她是神祇。 她忽然就对这些庙宇失去兴趣,把香还给大娘,重新上去马车。 京城之内,这样的风气淡了很多。天子脚下,哪怕是真正的神仙来了,都不能盖过皇帝的风头。 晋南王在京城有自己的府邸,占地很大,样式和宋舟以前看过的那个蔺家别庄很像,位于京城的边缘,低调奢华,听闻院子从前的主人也是不得了的人物。 晋南王两年才会来住一次,整座宅邸就像一栋样板间,宅子里的下人每一位都笑眯眯的,蔺浮庭也温文尔雅与他们一一点头致意。 宋舟跟随蔺浮庭身边入府,下人们纷纷好奇地打量她。 就这么一路从门口带进房间,宋舟又弄明白一件事。蔺浮庭只在自己的地盘上横,到了全是皇家眼线的地界,他就是一位温柔宽容并且忠心耿耿的藩王。 好假。 这里的房间和晋南的房间大不相同。 在晋南时,蔺浮庭的寝房单调冷淡,远远看过去就觉得一阵荒凉。后来宋舟搬进去,又多了一些女儿家用的东西,梳妆镜占了蔺浮庭原本的书桌,台上摆着瓶瓶罐罐,整个房间都是脂粉香,又有些不伦不类。 但这里,从内到外就彰显着住了一个脾气极好的主人。 窗外种有建兰,叶片如剑,浅黄绿的花瓣层层叠叠,花香盈满房室。 宋舟倚着窗框往外看,明媚的阳光勾出侧脸的轮廓,晃得她眯起眼,然后问蔺浮庭,「我住哪里?」 蔺浮庭又在盯着她看,闻言眼中有些茫然,半晌,问:「你,不住这里?」 「这里那么多房间,两个人睡多不舒服。」反正都是假的,宋舟并不介意和npc睡在一起,但再怎样,男二也是成年男子的形象,如果有选择,她当然不会和他共处一室。 「其他房间……」蔺浮庭眸色微闪,想故技重施。 宋舟背对着窗外,伸出食指隔空点点他,严肃道:「你不要跟我说这里每个房间都死过人,你觉得我信吗?」 他顿了顿,不情不愿过来牵她,把她安排在另一间房。 拥有一片富沃领地的晋南王甫一抵达京城,便有无数的拜帖如飞花接连送到府上。 宋舟看着赖在她房里不走的人。 蔺浮庭将五花八门的拜帖一一列在她面前。上面人的官职在宋舟认识当中都能称之为肱骨重臣,蔺浮庭在看裁衣铺送来的衣服款式,随口道:「你挑一个。」 第70页 宋舟将脑袋越过他的手臂,凑进去点点一件水蓝色的裙子,「这个。」 蔺浮庭盯着她挽得整齐的小髻,坠下来的流苏摇摇晃晃,纯正的红珊瑚珠映在乌黑的发上。 还在看衣服的姑娘浑然未觉,又自顾自翻到男子款式的一页,点了点一件乌金绣白色流云纹的袍子,「你穿这个应该好看。」 「没让你挑衣服,」蔺浮庭将衣服的册子反盖住,拢住一堆拜帖,像是拿了一沓废纸过来,「挑一个,我带你去赴宴。」 「……」宋舟不耻下问,「兵部尚书是多大的官职?」 蔺浮庭准确无误抽出那张兵部尚书府送来的帖子,「不要紧,没有我大。」 有一瞬间,宋舟觉得自己是一个妖妃,而蔺浮庭就是沉溺美色迟早要误国的帝王。 她想完就觉得这个想法对蔺浮庭是大逆不道,但转念一想,他和男主不就是在谋划大逆不道的事情。 蔺浮庭随意地把拜帖扔到一边,「那就他了。」 宋舟舔了舔嘴唇,有点紧张,「真不用再考虑考虑?」 随口一问,他就随手指了兵部尚书的拜帖。她觉得很不妙,扯着他的袖子反覆确认,「只是去赴个宴,不会有人死的是吧?」 「嗯……」蔺浮庭忽然沉吟。 宋舟立刻警觉,拽他,「说不会。」 「嗯……」 宋舟瞪着漂亮的眼睛,偏偏眼尾上挑殷红,不像威胁,反倒像是向他施媚,「说不会!」 蔺浮庭无奈闭眼,突出的喉结动了动,「不会。」 第38章 圣女(十三到十五并) 码字不易,支持…… 整座宅邸都种满了兰花, 兰香馥郁芬芳,月影下花瓣像是幻化出来的,朦朦胧胧蒙上清影。 窗户没关, 用小棒支起, 月光落入房内如一池清水晃荡出了涟漪,素白的纱帐被钻进来的微风撩起。 锦被下安睡娇小的身躯,一只素手搭在被子上, 被人双手托起,从指尖往上, 细密密落下冰凉的吻。 脖颈上感到温热时,女子终于难受得嘤咛了一声,偏头抬起了下巴,吻便随之落在她脸侧。 「做什么?」宋舟迷迷瞪瞪睁开眼,趁着月光看清压在身上的人。乌黑的长髮铺开,有几缕同她的髮丝纠缠不清。那人怔怔抬头, 漆黑的眸子装下一点月光, 将泪痣染得鲜红。 「房间太香, 我不习惯。」他的声音又轻又哑, 俯身含住她的耳垂,灼烫的气息喷在她脖子上。 宋舟已经习惯了蔺浮庭晚上变了一个人的样子, 抬起头方便他亲吻, 困得直咕哝, 「哪间房间不香啊……睡吧。」 蔺浮庭便停下了亲吻, 乖巧地翻身躺在她身边,将她露在外面的手臂安妥放进被子里,安静地闭上眼。 *** 宅邸的下人都很和善,哪怕是清早起来洒扫的小厮见到宋舟都会笑眯眯叫一声「表小姐好」。 到了京城, 宋舟对外的身份是蔺外的表妹,因为王爷宠爱,府里上下也尊称一声表小姐。 宋舟便也笑眯眯地同他们问好,离开院子几步,就看见一个嬷嬷追在蔺外身后。 「小蔺啊,你瞧瞧这几家的姑娘啊,看这腰,看这屁股,一看就好生养啊。」孔嬷嬷甩甩手里的画像。 白衣少年抱着他的剑,白皙的脸蛋涨得通红,脚下生风,「我不娶媳妇儿!真的不用了!」 在晋南威风凛凛的蔺大人,现在躲个嬷嬷都难于上青天。 孔嬷嬷膀大腰圆,嗓门也大,插着腰不停追他,「那哪儿行,你都多少岁了,男子成家立业最重要。你瞧瞧你现在是王爷身边的大忙人,业立了,怎么算也得成家了,你说嬷嬷能害你吗?」 嶙峋的假山淌着流水,往来的小丫鬟给追赶的两位让出路,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偷笑。 宋舟也混在其中嘲笑蔺外。 「宋舟你笑什么笑!」蔺外被追得绕圈,眼见看见了人堆里的宋舟,直奔她而来,揪着她的衣领把人拎出去。 那孔嬷嬷昨日接王爷回府时是见过宋舟的,听跟随王爷入京的小厮道是蔺外的表妹,家道中落投奔至晋南,王爷心善,待她如待亲妹一般。 孔嬷嬷闻言尖着嗓子哎呀一声,「小蔺啊,你怎么好欺负自己的表妹!」 平白捡了个表妹的蔺外脸一阵青一阵白,撒开手躲到宋舟身后。 宋舟受过他不少欺负,难得见他吃瘪,脚一错,从他面前闪开,交给孔嬷嬷整治他。 孔嬷嬷便立刻将手里画像甩得哗啦哗啦响,找见帮手似的,同宋舟道:「表小姐,你瞧瞧,这几个姑娘,好不好看,漂不漂亮。」 也没看清面容,宋舟睁着眼睛说瞎话,「好看,哪个看着都和我表哥绝配。」 少年的剑险些都要拔出来,红着脸咬牙切齿,「宋舟,你别太过分。」 宋舟于是一脸凝重同孔嬷嬷探讨,「我表兄啊,真是越长大越不听话了。嬷嬷您上点心,最好是找个厉害点的表嫂,才能治得住他。」孔嬷嬷深有同感附和。 十几岁的少年被一唱一和逼得直跳脚,好不容易瞧见远远走来的蔺浮庭,飞身赶去,「兄长!」 男子黑衣黑髮,耀阳之下格外显眼,黑润润的眼眸满是笑意,声音慵懒,「怎么了?」 在京城,晋南王便是温润如玉的指代,那副假象宋舟昨日有幸见过,但与现在这样好似又有不同。总觉得,他现在是真的高兴。 第71页 「你看宋舟!」弟弟开始指着欺负人的姐姐向兄长告状,终于有点小孩子的样子。 宋舟一脸无辜地眨眨眼,蔺浮庭无情抛下弟弟,走到她身边去。 「王爷。」孔嬷嬷笑得一脸慈祥与蔺浮庭问好。 蔺浮庭含笑点头,随意拨了拨宋舟的珍珠耳坠,「在做什么?」 宋舟谨记自己现在的身份,兢兢业业做一个小表妹,扭头避开他的手,「在帮表哥相看媳妇儿,也是时候成家给我找个表嫂了对吧。」 蔺浮庭皱了皱眉,沉着眼将手收回。 府上做主的毕竟还是王爷,底下人深谙此道,孔嬷嬷尤其上道,「王爷两年才入一次京,当初小蔺尚是个孩子,如今也已长大成人,是该时候找个姑娘了。」 孔嬷嬷正色道:「这些姑娘虽比不得咱们表小姐国色天香,那也是小家碧玉温婉可人。要我说,像咱们表小姐这般的长相,往后嫁人都是大问题……」 蔺浮庭神色浅淡,只听孔嬷嬷继续道:「怎么也该有咱们王爷的身家样貌才叫合衬。」 蔺外还与宋舟暗中较劲,便听兄长道:「那就劳烦嬷嬷多为蔺外上点心。」 「……」 上一次兄长见色忘他是什么时候?大约要追溯到五年前吧。 裁衣铺很快送来了新衣服,百迭裙与直领对襟衫挂在木施上,水蓝色的披帛薄如蝉翼,上面是隐绣绣法绣的荷花纹。花瓣一层叠着一层,如同盛开在湖心。 蔺浮庭扣着宋舟的下巴细细端详,良久,道:「过几日去赴宴不露脸好不好?」 宋舟满腹狐疑摸自己的脸,扭过头又在镜子前端详,「为什么?我生得太难看了?」 不应该啊,游戏公司做攻略任务的员工,最后都是要拍成脚本给玩家看的,招聘的时候第一条件就是要长得好看。她当年就是凭脸找到的工作。 「好看,你最好看。」蔺浮庭说完,竟有些窘迫,「只是,兵部尚书纳了一门妾,是我的人。」 宋舟瞭然,蔺浮庭彼时已然权柄一方,不知道旁人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依着他已逝的心上人的模样,广罗美人送去他府上。蔺外恐吓她的时候提起过,那些姑娘并没有因肖似仙女姐姐而得到蔺浮庭青睐,相反,那段时日正好是他被思念折磨得神志不清的时候。那些人只会一次次提醒他的小仙女已不在人世。在他眼前晃过的姑娘,有一个杀一个。 这样也不能阻挡底下人怀有侥倖,仍旧络绎不绝往王府送人。蔺浮庭大约在那时就已经和苏辞有了合作,其中有些脑子聪明清醒的姑娘,知道在晋南王府没出路,富贵险中求,便在蔺浮庭的安排下,安插在高官大员身边为妻为妾。 她对这位前科累累的男二感到忧心忡忡。 「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了对不对?」宋舟伸手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胸前,声音软绵绵的与他商量,「你答应我,以后不会再杀人,也不会做坏事。」 蔺浮庭怔怔的,不敢再动,连低下头看她的动作都放缓,所有的知觉汇聚在被她抵住的胸口和抱住的腰上。 与她真诚的眼睛对视,她脸上挂着甜甜的笑,脑袋一晃,流苏就晃花他的眼。狐狸一般,撒着娇蹭他胸口,「答应我好不好?」 鬼使神差,蔺浮庭捉住她作乱的流苏,什么都听不清,被她蛊住,「好。」 大功告成,宋舟动了动肩膀准备全身而退,蔺浮庭忽然夹住她的手臂,将她推到墙上。 墙边的木施咣啷倒地,新送来的衣服轻飘飘落在地上。 蔺浮庭颀长的身材轻而易举压住宋舟,俯首埋在她颈边,声音闷闷的,「不放手,再抱一会儿。」 买卖就是有来有往,蔺浮庭答应了她,宋舟也很痛快,不动不挣,双手拽住他后背的流云花纹。 甚至面不改色地说了一长串他爱听的话,「庭庭真乖,庭庭真好,庭庭穿黑色真漂亮。」 蔺浮庭轻轻笑了一声,「我乖,所以你要好好喜欢我啊。」 宋舟从善如流,「我最喜欢庭庭了。」 埋在她颈边的男子偏头,挑开她的外衫,在她的锁骨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小骗子。」 哪怕就这样骗他一辈子呢。 这一口咬得心上发痒,宋舟板着小脸佯怒,作势要推开他,「说谁小骗子?那我不喜欢你了,你走开。」 揽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他的声音低且哑,「不行,你要喜欢我。」缓慢而又笃定地重复,「你要,喜欢我。」 铜兽炉里燃着薰香,她随口提了一句有没有建兰的薰香,下午就有人送到她面前。 白色的烟雾裊裊升起,攀附柱子房梁,萦绕在整个房间,带着烟火气的温度,唯独近不了黑衣男子的身。 *** 晋南王在京城的府邸地处幽静偏僻,府里下人知道的八卦却不少。 两年王爷才会来京城一趟,蔺浮庭在京城塑造的又是一个宽和的主子形象,故而府里的下人一个比一个大胆,可以说是什么绯闻轶事都敢探听。 宋舟尤其喜欢这样其乐融融的氛围,搬着小板凳和府上没事干的小丫鬟围在一起,听她们说八卦。 讲故事的小丫鬟面前忽然递来一捧瓜子,停住顺着那只纤柔白嫩的手往上看,漂亮貌美的表小姐一手支着下巴,手肘靠着膝盖,正眼睛半弯对她笑。 第72页 小丫鬟的脸咻的一红,只觉得表小姐人美心善,磕磕巴巴道了谢,双手接过瓜子。 宋舟拍拍手里的灰屑,「你继续说,圣女怎么样了?」 「圣女入京后,住在哪里就是一个大问题了。皇宫后妃太多,女人家嘛,尤其是那些深宫里的女人家,心机太重,咱们圣女打小养在族里不问世事,心思单纯得很,要是住在宫里,岂不是要叫那些娘娘欺负了。」 「可说要给圣女建一座圣女府嘛,也不是两三天能建好的,那没办法,圣女这么厉害的人物,总不能让她没地方住,让她住到太憋屈的地方那就叫不会做事了。为了圣女住哪儿这个问题,陛下可是没少烦恼。」 「然后就说要不住在哪个皇子府公主府的。那些皇子一个两个都讨好几个媳妇儿,这些皇妃侧妃平时没事干,就喜欢在后宅你害我我害你,圣女住进去,生得又漂亮,万一惹那些人妒忌怎么办。我之前远远瞧见过圣女,虽然戴着面纱,但一看那双眼睛,一定是美人没错了。」 小丫鬟绘声绘色,将圣女描述成一位不谙世事也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宋舟觉得就凭这啰嗦劲儿,也不用费心再给蔺外找媳妇儿,这小丫头就挺和他登对。 小丫鬟吧唧了一下嘴,继续道:「后来,圣女不是能掐会算嘛,就算出了几个风水不错适合居住的地方。但是,圣女是极南的异族人,生活环境与我们中原大不相同,那几个风水好的地方,只有一个能适合圣女住,你们知道是哪里吗?」 突然停顿一问,听故事的小丫鬟们立刻被勾起好奇心,叽叽喳喳问:「是哪里呀是哪里呀?」 「就是六皇子府上!」小丫鬟做了一个抡臂往回拢的手势,「你们知道吧,圣女对皇上很重要的,能通天的人,说句不好听的,万一落在哪个心怀不轨的皇子手上,谁知道能惹出什么祸端。但是圣女住在六皇子府上,皇上放心得很,毕竟谁不知道六皇子只会吃喝玩乐。」 「而且而且,据说圣女在晋南的时候就特别讨厌六皇子,最后没办法住进六皇子府,圣女都快气死了。」 知道内情后,宋舟很快就弄明白了男女主的计划。或许男主早在晋南百般缠着女主时,就已经为今天做好了打算。 「我前两天还听见六皇子府里採办的小厮说,六皇子把圣女气得从房里扔了一堆东西赶他出去呢。这六皇子人也好看,什么都好,就是对着姑娘假不正经,连圣女也敢招惹。」 听八卦的小丫鬟们深有同感,都煞有介事地点头认同。 宋舟松鼠似的嗑瓜子磕得起劲,小碟子里半碟子都是瓜子皮。 入京往后女主和男二的交集渐渐少了,她紧急翻书时便没怎么看这一段,她又一直和男二在一起,关于男女主,还不如这些小丫鬟知道的多。 从小丫鬟嘴里的这一段,她也能猜出两三分真相。圣女是入京后才掐算出几个风水宝地,但六皇子却一定早在之前就准备好了,让自己的皇子府适合一位圣女居住。 他很有前瞻意识,这个局大概布置了很久。h 男女主因此同住一个屋檐下,这种开头一般是感情升温的一大要素,她还挺想见识一下。 她们坐的这一块地有高墙,贴着墙根,往前走几步就是一道门,门外通向后街。 门打开,有小孩钻进来。稀疏泛黄的头髮用红绳扎了两个揪,脑门锃亮,穿一件小黄衫,小手扒着门框,神神秘秘朝她们挥手,「姐姐,来。」 「那是孔嬷嬷的小孙子小五子,就是要给小蔺大人说亲的那位嬷嬷。」有小丫鬟给宋舟解释,朝小孩笑道,「做什么呀?」 小孩眨巴着眼睛,别别扭扭问:「外面有卖爆米花的爷爷,你们想不想吃?」 那些小丫鬟也喜欢逗人,都摇头,「不想吃。」 小孩没达到目的,扁扁嘴,又不死心,「我看见好多人在买,看起来很好吃。」 宋舟拍拍手上的瓜子屑,起身,「我请大家吃吧。」 蔺浮庭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她忽然从一个不受宠的小庶女成了小富婆,拿着蔺浮庭的钱,豪气得很。 卖爆米花的是个五十好几的老头,短褐打扮,肩上担一块白毛巾,手指头都起了皱。刚到不久,一群小孩就围了上来。 他面前是个大铁皮筒,一边胖一边瘦,一端是手摇杆。底下架着烧得火旺的炉子,将铁烧得锈红。 宋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爆米花机,现代科技发展迅速,很难再看到这样的老古董。 宋舟新奇地催促小丫鬟们回去拿几袋白米玉米粒。 方才讲故事的小丫鬟犹豫一阵,脸上略显为难,「表小姐,还是让这位卖爆米花的老人家赶紧走吧。」 「为什么让他走?老人家做点小买卖不容易,我们能帮也应该帮一把。」宋舟不解。 小丫鬟揪着双丫髻上绑好的穗子,想着主子发怒的样子,心底害怕,但又觉得表小姐受宠,又或许没什么大碍。 「王爷和善,府里做什么都比别家自由些,但有一点却是不许的。府上不能放鞭炮,不要说鞭炮了,连一点像爆炸的声音都不能有,王爷若是听见了,会发好大一通火。」 她仍记得与她同期入府的一位哥哥,因夜间领着几个伙伴放烟花,听说是被乱棍打死了。 第73页 宋舟一愣,随即摆摆手,拍拍胸脯豪气道:「没关系,有事我担着,你们尽管去拿米。」 丫鬟们也是年纪小,得了表小姐保证也都放下心,很快拿了几袋米出来。这对于老人是单大生意,眉开眼笑直夸宋舟人美又大方。宋舟赧然,不好意思与小孩子们挤在一起,只好回到后门的小阶梯,伸长脖子张望。 老人将米倒入铁筒后,在火上有条不紊摇着摇杆。摇杆与铁筒连接处发锈,吱呀吱呀响,过了半刻钟,将铁筒抬离火面,埠扭向一边,套上一片麻袋,扳动小弯头。 嘭一声巨响,麻袋随之鼓起,又很快缩瘪。 宋舟摸了摸嗡嗡直叫的耳朵,去抓麻袋里雪白蓬松的爆米。放了白糖,甜丝丝的,含在嘴里不用咀嚼,很快像奶油一样融化。 墨染的眸子发亮,宋舟踮起脚期待下一袋爆米花。 铁炉子再次嘭得一声响,宋舟蹦下台阶又要去看,才迈出脚就被抓住。 她手里还握着一把爆米,耳边听到不属于她的剧烈心跳。跳得很快,带着沐浴过后皂角的清香,清冷冷又激烈,好似极北的冰土下一座动盪不安的火山。 分明捂着的是她的耳朵,蔺浮庭嘴里喃喃让她不要怕,可却是他自己连指尖都在发抖,手臂将她揽紧。 到底是谁在怕。 「我不怕。」宋舟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声音便闷起来。 努力抬起头,蔺浮庭脸色煞白,漆黑的眼眸失去光亮,瞳孔恍恍惚惚散开。 爆米花的锅炉还在响,蔺浮庭循声看过去,神情一点点冷淡,宋舟没错过他眼中一晃而过的杀意。 后街的行人不多,临近京城边的居民更是少。街上三三两两的路人经过,更多的还是孩子,看向这个隽秀清霁的奇怪黑衣男子。 宋舟一惊,也不顾还有人看着,转身拉着蔺浮庭回去,仔细关上后门。 蔺浮庭站在屋檐伸出的檐角下,垂着头甚至不比檐角矮几分。像是从黑暗的冰窟里爬出来,抓住一点火种不肯松手,声音森冷而生硬,「别怕,他不会再伤害到你的,我……」 他张嘴说了一个我字,姑娘往前迈出一步,一手攀上他的手臂,踮起脚,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一手往他嘴里塞东西。 黑润干净的眼睛眨了眨,带着迷惘。 「好不好吃?」宋舟还攀着他的手臂没松开,小脸凑到他面前,与他对视时,眼中所有的世界只出现他一人。 为这样的发现,蔺浮庭心里生出一丝喜悦,喜悦被贪婪浇灌,就成了占有。 不止眼里,哪怕是她心里,最好所有人都死了,只装他一个人。 「甜的。」蔺浮庭慢吞吞回答。 宋舟险些被他气笑,又往他嘴里塞了一点爆米,「放了白糖,当然是甜的。」 顿了顿,起了坏心思,手指戳他的脸。说是戳,其实只是点一点,「人家就做个爆米花,招你惹你了。我与那老人家素不相识,你到底在想什么。」 蔺浮庭极乖巧的任她动手动脚,半晌,低声道:「我怕。」 他听说宋舟让人拿米,就过来找她,然后又听见了爆炸声。像是很久之前,一声巨响,他还没找到她,就又失去她。 他害怕。 「你怕这种声音吗?」宋舟没料到蔺浮庭还会有怕的东西,比起她怕鬼,怕声音听起来更离谱。 蔺浮庭木讷地点点头。 看来她之前那次任务结束的形式对他的打击不轻。 宋舟以为自己必须要把他这一点纠正过来,否则逢年过节,别人家里放烟花爆竹举家和乐,因此惹来杀身之祸就麻烦了。 宋舟拍拍他,哄小孩似的道:「没事,这没有什么好怕的,他是在做爆米花,你刚刚不是吃过吗?甜的,没有危险,你多听几遍就不怕了。」 蔺浮庭垂手捉住她的指尖,弯腰吻住她耳垂下细嫩的肌肤,落下的吻冰冰凉不稳定地发着抖,气息压抑,「你抓着我,抓着我我就不怕了。」 被吻过的地方有些痒,宋舟抓了抓,摇头拒绝,「不行,我是你表妹,这样败坏风气。还有,你今晚回你房里睡吧,今早差点就被人看见你从我房里出来了。」 蔺浮庭暗自懊恼,长睫下黑漆漆的眼有些委屈,揽着她的腰压在墙上撒娇,「不行。」 宋舟觉得好笑,「一开始就不隐瞒我的身份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男子额头抵着她的肩,闷闷的,「不行。」 还未曾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她本该是他的妻,从不该是妾。 蔺浮庭演什么都能演得像模像样,可人前人后都丝毫不收敛对宋舟的亲昵,不但不收敛,几乎都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这几日府里下人看他们的眼神都已经开始不对劲了。 宋舟没法,不好再让旁人看见她和蔺浮庭拉拉扯扯,只能跟他一起回去等爆米花送上门。 她买老人家的爆米花不过是图一时新奇,结果把厨房里囤着的一半粮食耗光了,拎着好几袋爆米花满宅子分还剩下不少。 零嘴吃太多,最终晚饭也没吃,就已经要趴在榻上消食。 白嫩的足尖勾着轻轻交错摇晃,丝绸顺着小腿滑下,姑娘微微仰着头,双手托腮看窗外的月亮,衣料勾勒出两片单薄的蝴蝶骨与细腻的腰线。 蔺浮庭坐在桌边,喉咙阵阵发紧,干涩得厉害,接连勐灌了两杯凉茶。 第74页 「舟舟。」他迟疑着叫她。 姑娘单手支着下巴扭头朝他看过来,不解地歪着脑袋,「嗯?」 蔺浮庭慌乱避开眼,暗自调整唿吸,启唇都要克服艰难,低声与她商量,「坐起来,好不好?」 宋舟为难地摸摸小腹,爆米花太干,她喝了好多水,估计都在胃里泡发了,坠得她难受,「坐不起来。」姑娘的眼尾笑起来总是勾着,流出不自知的媚意,遥遥朝那人伸出一只手,「你扶我起来呀。」 果不其然又见蔺浮庭通红一张脸,明明不好意思,还是过来扶她。 将她扶起,便赶紧撤开手,像是拿了什么烫手山芋,一刻都不敢多留。宋舟赶在他收手前拦住他,眯起眼睨他,正色道:「庭庭,我有话问你。」 「嗯。」蔺浮庭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缠在一起的四只手上。应该要挣开的,可他不想。 「你今天,是不是又想杀人?」宋舟眉头紧锁,明明最近这段时间,她把人哄得好好的正常了不少,除了偶尔像个寻常的小郎君那样,逗一下就脸皮薄薄。 蔺浮庭摇头,「没有。」 她不喜欢他杀人,他知道的。所以那些心思,他都藏得很好,只是这一次,不当心被发现了而已。 他一副听话的样子油盐不进,她就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闷闷松开他,「最好是。」 *** 天子脚下,富庶之乡。 有奢华享乐的皇帝作则,上行下效,城中京官之间,侈糜之风盛行。玉石栏杆,金漆镂花,熏烟斜斜环柱而上,没进龙凤雕琢的沟壑。 皇帝耳目在此,京中官员却敢大宴宾客,穷奢极侈。宋舟拉了拉面纱,想皇帝大概是真的不管事。 兵部尚书一路亲迎,陪着笑请蔺浮庭进去。 注意到戴面纱的姑娘,好奇地多看了两眼,「这位是?」 蔺浮庭随着他去看老老实实的宋舟,含笑道:「大人可还记得本王身边的蔺外?」 「小蔺大人?」兵部尚书摸了摸短短的鬍鬚,拍拍肚皮乐呵呵道,「自然是记得的,小蔺大人很健谈。」 蔺浮庭压着眉眼笑得有些无奈,「这是蔺外的小表妹,蔺外近来被府里嬷嬷催着娶亲忙碌得很,便只好由本王带着她。」 「舟舟。」拍拍她的发顶,亲昵道,「问过大人好。」 宋舟转转乌黑眼珠觑他作怪的手,面纱下的嘴不满一撇,不情不愿道:「大人好。」 蔺外表妹的身份被套牢,连年纪都给她减了几岁。 蔺浮庭歉意地笑笑,「家里孩子被本王宠坏了。」 兵部尚书虽执掌兵部,却并非武生,生得圆润又富态,笑起来连眼睛都瞧不见,乐呵呵的,「这有什么打紧的,小姑娘怕生嘛,倒是没想到一转眼小蔺大人也到了娶亲的年纪。」 蔺浮庭与兵部尚书像是老相识,你一言我一语,谈话间热络得很。一路上还遇到不少朝中同僚,都纷纷上前与蔺浮庭攀谈。 宋舟逐渐落后,眯着眼看他被众星捧月在中间。本就干净清俊的容貌,在一群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当中,总觉得他要被人欺负。 当中有个年纪稍长的,干干瘦瘦,穿着便服犹如竹竿披上一块布。两颊凹陷进去,颧骨高得特别突出,不同于憨厚的兵部尚书,看着有股精明劲儿。 「老夫有个孙女儿,比王爷身边这位小姑娘要大上一两岁,总吵着让老夫为她找个玩伴。这位小姑娘若是愿意,老夫改日带她去王府拜访,引着与你见一面,你们年纪一般大,想必能玩得来。」 宋舟下意识去看蔺浮庭,他依旧浅笑着,食指略微头疼地碰了碰额头,苦恼道:「这自然是好事,只是家中小孩初来乍到,不爱见生人,平日只愿意黏着本王与蔺外,你看,这不是本王到哪里都要跟着。」 …… 宋舟站得像块木头,心想蔺浮庭演技真好啊,三言两语就把她的人设立稳了。 配合他,手指捏上蔺浮庭腰间玉佩,怯怯地朝那位瘦老头看了一眼。 瘦老头旁边那人看起来和他是亲戚,同样的高颧骨,胖那么一点,脸上凹陷看起来不甚明显,不贊同地诶了一声,「哪怕是亲妹妹,这么黏着兄长也不好,往后还要议亲嫁人,要是如此,见到未来夫君又该如何。」 「未来夫君……」蔺浮庭轻笑着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哪怕是留在本王府上又何妨。」 众人面面相觑,那怕宋舟嫁不出去的老头又摆摆手,「这怎么好,女儿家毕竟是要嫁人的,你看看好人家的女儿哪有不找婆家的。」 蔺浮庭垂首笑笑,目光落在宋舟拽他玉佩的手上。这老头的话惹了她不高兴,系玉佩的绦子都要被拽断了。 「那就嫁到本王府上。」 他可太像一位溺爱妹妹的兄长,瘦老头不禁感嘆,「王爷心地善良,宽和仁厚啊。」 听着这八个字,宋舟在心里冷笑一声。 这几字无论拆开合上,总之是与蔺浮庭挨不上边的。 兵部尚书双手捧着肚子站到宋舟身边,个子比她竟然没有高,弯下脖子小声同她介绍,「小姑娘,别理他们,那是两兄弟,瘦得磕碜的那个惦记着把孙女儿嫁给你兄长嘞,那个瘦得不那么磕碜的,是我朝的媒互人,恨不得天底下的人打出生就成亲才好,要是觉得他说话不好听,千万别放在心上。」 第75页 宋舟躲在蔺浮庭身后,借他的身躯挡住自己,哦哦点头。 兵部尚书与她八卦完两兄弟,清咳一声,昂首挺胸做回他的大官做派,「诸位同僚,就不要站在这里了,快快入席吧。」 说罢,招招手,举止从容吩咐赶快开席。 这位兵部尚书看起来憨厚得可爱,逢人就笑,有个极有趣的性子。 宋舟小跑追上停在原地等她的蔺浮庭,谨慎观察完周边环境,压低声音,「你让人看着兵部尚书做什么?我看他没有问题啊。」 蔺浮庭不答,只薄唇弯起,眼中笑意闪烁,眉尾飞扬,一袭黑袍从容站着,既然有几分小纨绔的气质,表情欠揍极了。 两人对视,从那笑里,宋舟琢磨出一点嘲笑的意思,于是板起脸。即便面纱挡住,从她怨怼的眼眸,也猜得出此时她定然是抿着唇不高兴。 修长的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眉心,闷闷发笑,「若是随随便便让人看出他的深浅,他又凭什么坐得住兵部尚书之位。」 宋舟摸摸被戳过的地方,疑心他是戏精上身,真的当兄长当上瘾了。 这是兵部尚书小孙子的满月宴。兵部尚书在朝中人缘不错,蔺浮庭带她慢悠悠地走,云淡风轻介绍从他们面前经过的人。 哪怕是钦天监太史令这样无实权的官,他居然也认得出。 「晋南王可与圣女相熟?」太史令手托司盘过来,透明的琉璃盖下,磁针微微晃动。神色凝重,浑浊的眼珠像是受了惊吓,不安转动。 蔺浮庭微微颔首,「算不上相熟,只是有些交情。」 太史令稍稍迟疑,司盘由托着变成手指紧攥,枯柴样的手发着抖,连宋舟都看出了异常。 他很不安,那种不安不是要做什么事情却事情没完成,而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让他在害怕。 宋舟觉得很奇怪,她听蔺浮庭介绍说,因为如今的皇帝一心享受,醉心于求道问佛之路,在钦天监供职的人,已经有很多不只会夜观天象,还会抓个鬼算个卦什么的,这位太史令更是据说祖上三代都是抓鬼师。她听完还想着要不要找太史令要两张驱鬼符用用。 妖魔鬼怪他习以为常,勾心斗角杀人放火钦天监也没资格搅和,她不明白还有什么能让一个见过不少世面的太史令害怕成这样。 蔺浮庭的音色稍低,又有几分清亮,刻意控制时,像是从柔软的云层中穿过,温和,循循善诱,「大人找圣女有事?」 太史令如同魂魄被抽走,嘴唇不自然地翕动,双目涣散,「我想,我想见一见圣女,我有事要……」 人群哗的炸开,院子里摆好的桌椅叮里咣啷倒成一片。三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被惊吓到的人群自发围成了一个圈,保持着同样的动作和表情看圈里的东西。 跨过一道拱门,女子的尖叫声无比刺耳,「死人了!」 噹啷一声,钦天监众人命根子一样宝贝的司盘砸在地上,琉璃盖应声而碎。 太史令后跌几步,双手紧紧扯住衣领奋力唿吸,身体随之幅度极大地弓起,脸色煞白,「是诅咒!又是诅咒!」 第39章 诅咒(一) 她不过漫不经心将他判下死…… 喜事成丧事。 挂红披绿的大厅内, 在正中心摆了四张拼在一起的桌子。桌子涂的是红漆,很旧,与富丽堂皇的大厅格格不入。 拼起来相挨着的四个桌角不知道用的什么涂料, 黑色的, 各画了四分之一个圆,组成一个圆形。圆形里面是朱红色的图案,由一堆扭曲的线条交织在一起, 像是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阴森、怨毒。线条落笔没有处理好, 斑杂的细墨扬出来,红色的眼睛如同长了一层毛。 在眼睛直视的正上方,足有三人高的横樑上,麻绳绕过横樑,上面吊死了一个人。 红色长裙,衣袖裙摆绣着金色鸾鸟, 裙摆曵到桌面, 好像画成这只眼睛的一支笔。 麻绳还在晃动, 尸体随着在空中慢慢转过来。 那应该是一个生得极好的姑娘, 小脸樱唇,肤色雪白, 髮髻梳得齐整, 插满了金簪珠翠, 只唯独眼眶里不见眼珠, 只有两个血窟窿往下淌着两行好似流不干净的血泪。 大厅背阳,难得的光线落进来也被窗棂遮挡成了疏疏落落的暗影。穿堂风吹过红绸,麻绳摩擦横樑,吱呀吱呀响。 战慄从脚底顺着骨髓经络眨眼覆满全身, 墨玉珠样的瞳孔里,清晰可见那件华丽的嫁衣。 宋舟发着抖,几乎忘记了还要唿吸。 下一秒视线被男子的胸膛阻断,蔺浮庭沉下脸,微凉的手指覆上她的双眼,发觉她连眼皮都在打颤。 诡怖的氛围让在场所有人心里发毛,神色各异,又整整齐齐地无人敢说话。 宋舟一路被遮住眼睛,直到身体腾空,再回神已经在马车里。 她坐在车厢的角落,无措地仰起头,心里的害怕无处发泄,下意识揪住蔺浮庭的手指,呆滞的眼睛泛着水光。 「不怕。」蔺浮庭单膝跪在她面前,低声哄她,用足了哄孩子的耐心,「没关系,是假的,吓不到你对不对。」 宋舟张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焦急地舔舔干裂的嘴唇。蔺浮庭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让她靠在肩上,一点一点揉她耳后的皮肤,「害怕就咬我。」 宋舟艰难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心里的害怕被他这一句话奇蹟般消除了不少。 第76页 她是怕鬼,但也不是见到个死人就怕。只是那人死相过于惨烈,视觉上给了她太强烈的震撼,甚至让她反胃,她一时没有准备,才被刺激得太过。 「我害怕,咬你干什么。」宋舟深吸一口气,从蔺浮庭怀里离开,人镇定不少,只是手还在抖。 她隔着靛青色的车帘望了眼尚书府的方向,忽然开口,「不是你做的,是吗?」 问的是蔺浮庭。 她已经冷静下来。 并不是故意要怀疑蔺浮庭,她只是怕真的和他有关。他不能杀人,哪怕真的动了这个心思,她想尽一切办法都要阻止他。 蔺浮庭一怔,望着她的侧脸。姑娘的目光还望着窗外,睫羽颜色浓稠得沉重,将眼里的光亮遮掩,此后暗淡无光。 在……怀疑他吗? 手指倏然收紧,他的心脏勐地往下一沉。他在等,等她回头看他一眼,哪怕不说我相信你肯定不会做这种事情,只要看他一眼,对他笑一笑,只要这样。只要这样,接下来,说服自己宋舟不会怀疑他,说服自己宋舟心里其实是欢喜他的,说服自己她回来他身边仅仅只是想要永远陪着他,他都可以自己做到。 不用她太辛苦,自欺欺人他也能做得很好。 于他而言她是生机。 怒涛黑水要将他席捲至深海底,而他已经准备好束手就擒,她偏偏驶着救生的船从曙光里穿梭而来。 电闪雷鸣、惊涛骇浪,她伏在甲板上朝他伸出手,等他为死亡转危为安而欣喜若狂,又轻而易举将他推回海里。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对他的重要性,她只是又随手扔了一块木板给他。 海水冰冷刺骨,海风锐利如刃,他在绝望的深海里死死抓住那块木板,求生无望,求死无门。 她不过漫不经心将他判下死刑,又心血来潮许他喘息半刻。 眼眸的墨色浓郁成一场难以招架的暴风雨,蔺浮庭缓缓抬手,想触碰她的眉眼。带回去,关起来,哪怕有死无生,他也要与她一起溺死。 手指触及到她的鼻樑。 宋舟忽然转过头,愣了一瞬,很快顺从地闭上眼,本能一样,几乎没有半分犹豫。 蔺浮庭的手便顿在那里,让他在暴风雨里挣扎出一丝清明。 好乖,没有牴触,也不讨厌他的触碰。 等了很久也没等到蔺浮庭的手指继续往下游移,宋舟疑惑睁眼,「怎么了?」猫儿似的抵着他的指尖蹭了蹭。 她表现得这么温顺,怎么感觉他还不高兴似的。 风消雨停,阳光短暂地垂怜了这片海域。 蔺浮庭笑了笑,「没事。」 「没事你就起来啊,蹲那么久腿不麻么?」宋舟觉得他呆呆的有点好笑,一副我看穿你了的表情,「你刚刚,不会也被吓到了吧?」 蔺浮庭撑着坐垫起来,身子一晃,手臂架在宋舟腰后的车板,垂头靠在她颈边,勾着嘴角喃喃,「是啊,我怕。」 畏惧死亡是好事,畏惧死亡的同时,自然而然会敬重死亡。 宋舟高兴于这个认知,完全不知道,就在她短暂地走了会儿神的时间里,险些就要被囚于高阁。她还沉浸于刚刚的震撼,埋怨公司不作为,使得她完全不知道京城这一段的剧情,只能被牵着鼻子走不说,还不幸看到恐怖的东西。 今晚她和蔺浮庭註定有一个要睡不着了。 不过剧情未知,唯一好玩的地方在于,宋舟也成为了这段剧本的参与者之一。同样是毫无头绪,她可以跟京城中所有的人一起,抽丝剥茧寻找这场游戏的答案。 只是,死在尚书府大厅的人,究竟是谁? *** 「京城各位官员家中突然出现许多例这样的案子,第一案是去年年关,最开始是禁卫军的一个副统领家里出事。听说那个副统领宠妾灭妻,伙同小妾陷害妻子与外人有染不守妇道。那位夫人临浸猪笼前说苍天有眼,副统领和小妾都会不得好死。年关中的一日,院子里落下一只死乌鸦,紧接着府里管家就发现副统领和小妾死在床上,双眼被挖,而床顶的承尘画了一只血红的眼睛。」 蔺外奉命打听血眼睛的事。其实也不用费心打听,这传闻在百姓当中传得少,可在官员之间早已沸沸扬扬。 蔺浮庭抬手止住他,望着宋舟,「你……不要听了。」 宋舟摆摆手,示意自己扛得住,「蔺外,你继续说。」 蔺外看了眼两人的相处模式,心情极差,白净的脸臭着,又不能不说,只能不耐烦加快语速,「大家都说是那位夫人的诅咒,后来又发生了两次这样的事,一次是大理寺丞的孙子宠妾灭妻,也是孙子和小老婆一起死了,死在小妾的娘家,院子外面也死了一只乌鸦。还有就是这次,兵部尚书的孙子其实是他儿子的小妾生的,因为是头一个,所以才会摆酒,不过……」他顿了顿,摸了一把下巴,「这次虽然也死了两个,死的却不是他儿子和那个小妾,死的两人,是这父子俩的小妾。」 不放心地看了看宋舟,才神色严肃与蔺浮庭道:「我们的人,也死了。」 「兵部尚书的儿子没事?」敏锐捕捉到不同的宋舟觉得意外。之前是所谓的负心汉和小妾一起死,这次死的倒是两个女子。两相比较下都不知道该不该把它们划成同一个案子。 「据说吓得不轻,但人确实还活着。」 第77页 宋舟喝了一口水压压惊,「京城的人口风这么严,这种诡异的案子,百姓一点都不知道?」 蔺外正欲说话,管家进来,说是太史令来访。 宋舟下意识去看蔺浮庭。她记得尚书府的丫鬟喊死人了的时候,太史令反常的举止,还有那句发着抖的,「是诅咒」。 蔺浮庭神色淡淡,唇角噙着捉摸不透的笑,「快请太史令进来。」 宋舟识趣避让,书房只留下蔺浮庭与太史令。 早已花甲的老头头髮斑白,比上次在尚书府里见到的样子还要沧桑,眼睛已经浑浊得几乎分不清瞳孔与眼白的界限,甫一进来,就扑通跪在蔺浮庭面前,「请王爷救救下官!」 晋南王微讶,忙去扶他,「大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太史令颤巍巍起来,看着这位清疏俊朗的少年王爷,流下几滴浊泪。 「还请王爷救救下官,救救整个钦天监吧!」 从他的一句话里,晋南王意识到了严重性,俊眉皱起,扶着太史令坐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故事还要从上一拨钦天监的班子说起。先帝年间的钦天监还只是一个简单的看天算命的机构,推演出的吉祥兇相只能说信则有不信则无。钦天监作为朝廷机构,进来的人都要反覆筛查身份,确保祖上也要身家清白。 「原本钦天监是风平浪静的,可直到来了一位新少监。那新少监家中只是普通商户人家,他却不喜读书也不愿经商,唯独钻研巫蛊邪术入迷。」 夺嫡之争朝朝代代都有,但凡当时的皇帝有那么两三个儿子成了年,夺嫡的序幕就会悄无声息拉开。毫无预兆,但约定俗成。 夺嫡不只是前朝的战争,也是后宫的大戏。那位新来的少监正是前朝如意夫人的少女相识。而如意夫人,正是当今皇帝的生身母亲。 第40章 诅咒(二) 牡丹吻了他 后宫向来是个只由新人笑, 不闻旧人哭的地方。宫中选秀频繁,如意夫人经年失宠,独守空宫, 万般无奈也只能把心思放在唯一的儿子上。 再昏庸无能的皇帝, 当年也是夺嫡之争中的王者。如今的皇帝彼时才德兼备,同样是王储候选人之一。如意夫人自知无法在先帝身边吹枕边风帮助儿子,恰逢遇见了少女时的情人, 便送他进了钦天监。 新少监不同于其他同僚,他学的东西带着邪气, 与人心中的贪慾妄念一拍即合,很快就得到了先帝的重视。 后来便是巫蛊诅咒之祸,新少监为旧情人的冷宫待遇不忿,施下巫术让先帝与新宠的美人一起死于血眼诅咒。 当今登基后,少监一夜猝死,如意夫人不久后亦病逝, 宫闱秘史陈年旧事, 在新帝的铁血手腕下永埋帝陵, 成了新帝的忌讳, 从此不许再提。 如今诅咒重现,当年少监所用的血眼诅咒的法子, 突然出现在钦天监后院的影壁上。 「这样的事, 求歇鱼又能有什么办法?」宋舟撑坐在床边晃着脚。 「钦天监无能, 只能病急乱投医。」蔺浮庭勾着唇, 眼中划过冷然不屑,修长的手指解开外袍衣扣,解了一颗,微顿, 耳廓薄红,「舟舟,我在换衣服。」 宋舟眨眨眼。 不是你蔺浮庭大半夜爬到我床上扯开我的衣领又啃又咬的时候了?现在知道害羞了? 皱皱鼻子,略有嫌弃,宋舟躺倒在床上,抱住被子滚到里面去,面对墙背对着他,「你换吧,我不看。」 莫约半刻,背后才贴上来男子滚烫的身躯,掰过她的肩膀,让她与他面对面,额头相抵。 宋舟意兴阑珊地睁眼,不期然看见蔺浮庭绯红的俊脸,黑睫微阖着,吃糖的小孩子一样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这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吧。他撩她就行,她看他换个衣服就要死要活死守贞洁,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宋舟不忿,伸手掐他脸,蔺浮庭稍稍抬眼看她,眼角眉梢具是愉悦的无奈,被她扯得脸皮疼也不吭声。 等撒够气了,顺手再揉一把当安慰,趴在床上胳膊撑起来说正事,「太史令要找歇鱼帮忙,那歇鱼会不会有麻烦?」 「舟舟,」蔺浮庭眸色微暗,不必抬眼就能看见她宽大衣领下藏的白雪肌肤,手指绕到她颈后,将她的后领扯上去,「你怎么不担心我?」 「你长命百岁有什么好担心的。」宋舟一派笃定地拍拍他的胸膛,先不说公司一堆大佬都删不掉男二这个bug,单说古话说得好,祸害遗千年。 蔺浮庭低低笑了声,漆黑的眸子黯淡,扯住她后衣领的手游移在女子后颈稍稍突起的一块骨头,按下,将女子鲜活的脖颈送到唇边落下一吻,「那好,我长命百岁,你也陪着我。」 「陪你陪你。」宋舟敷衍两句,任他为所欲为,手指勾着他的一撮头髮,又忍不住问:「诶,当初那位新少监闹出这么大的丑闻,如今的皇帝按理不该厌恶方士异人才对吗?那样歇鱼会很危险啊。」 蔺浮庭黑眸眯起,在她脖颈上轻轻咬了一口。 宋舟冷嘶一声,被推倒在柔软的被子上,换成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委屈又危险,「舟舟,我才是你夫君。」 宋舟摸着被咬的地方,几乎要被气笑,「你在想什么?我就算想嫁给歇鱼,那也要能成才行啊。」 话音未落,就看见蔺浮庭眼中阴暗越发浓稠。 第78页 宋舟心里一哆嗦,没料到他连姑娘家的醋也能吃得这么厉害,当机立断揽上他的脖子,明眸笑得如弯月,话说得甜,「庭庭吃醋啦?」 庭庭两个字像是一道将他从疯批拉回正常世界的开关,开关打开,蔺浮庭别开眼,声音别扭,「不许叫庭庭。」顿了顿,不情不愿撒谎,「没吃醋。」 宋舟心里冷笑,小样,还没吃醋,全小说的醋都快被你一个人糟践了。 「歇鱼是我的好姐妹,还是庭庭上辈子的亲妹妹,更何况歇鱼现在是在帮你做事,她有麻烦了,万一连累到庭庭了怎么办啊,那我不得要心疼死庭庭了。」宋舟感情充沛,表演得情到浓时,一番台词做作得自己都快丢失职业操守了。 蔺浮庭大约也被震惊到了,但哪怕是假的,依旧不妨碍他甘之如饴,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假模假样。」笑意从狭长的眼尾流出。 他翻身躺在她身侧,骨节分明的手指环住她放在胸前的手腕,粗糙指腹贴着她腕上更粗糙的疤痕,「一笔财富曾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可若是知道了这笔财富藏匿的地点,你猜会不会有人心动?」 「肯定会。」宋舟笃定回答,换成她也会,有这样一笔财富,她就能偿还维修费,早日离开这个糟糕的游戏。 「不怕那笔财富会将人害死?」蔺浮庭捏她温暖的指腹。 「一笔钱而已,又不是谁拿了都会家破人亡。」 「楚歇鱼手上有长生之法,对皇帝是巨大的诱惑,他当然也怀有侥倖,毕竟不是每个方士都是那个少监。」 疤痕如附骨之蛆,狰狞横亘在细白的肌肤,模样刺眼,蔺浮庭小心触碰,「舟舟,明日请大夫给你配一盒祛疤膏好不好?」 将手腕内侧转向自己面前看了看,宋舟对这块疤倒是浑不在意,「没事的,留着吧。」反正也是假的,等她回去疤就会消失,她就懒得折腾了。 蔺浮庭的目光从疤转到她脸上,想起一件事,心脏骤然跌下,「当初为何要自杀?」 「……」 这个我也不好和你解释,这种事你最好还是问原身,毕竟我也不知道原身为什么要自杀。 「反,反抗强权?」宋舟不确定。 因为原身家里卖女求荣,但原身有气节,抵死不从? 蔺浮庭的睫毛轻轻动了一下,手指挽起她寝衣的腰带,缓缓问:「舟舟从前,可还喜欢过其他人?」 他记起那个欲以她换仕途的人,既然还妄图再哄她入宫,甚至想着做吕不韦与赵姬。 他万般克制,嫉妒心疯长,又愤怒于那人不识好歹还要以宋舟换权,忽然觉得死亡作为惩罚,未免太过宽容。 当初送她上船,他连自己都不曾宽恕,怎么能放过其他人。 「没有,就喜欢庭庭。」宋舟说得温吞,「只喜欢庭庭,最喜欢庭庭。」 甜言蜜语在他心里炸起烟花,哪怕知道烟花只是虚假的转瞬即逝,也足够他怦然心动。 食指勾开皱起的腰带,蔺浮庭背对光影,黑眸痴迷如蛊,眼尾一点熠熠生辉,声音已然哑了,小心翼翼地,「想要你。」 「什么?」宋舟下意识问。 薄唇吻她侧颈,留下低沉隐忍的喘息,「想要你,舟舟,我想要你。」 只要完完全全属于他了,就只能留在他身边。 这下轮到宋舟心里炸了。 亲亲搂搂抱抱就算了,公司制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能过去,再深入发展就真的要封号了! 他们是个绿色健康的游戏平台! 一把推开身上的人,跪坐起来迅速捞到腰带系好,心里默念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瞪着一脸茫然的人,「不行!」 眉间微微皱了一瞬,长臂再次揽住她盈盈一把腰肢,头枕着她的腿,埋首于她怀中,委屈道:「你说喜欢我。」 宋舟一股郁气积在胸中,她攻略了几百号角色,每个都说过喜欢,但人和数据说的话那能算数嘛。 只好道:「我还小。」 豺狼的视线贪婪而直白,「小仙女不该上千岁了?」 「我是说,我重回人间的这具肉体还小。」宋舟指指自己。 「不小了,你嫁给我时已然到了婚配的年纪。」蔺浮庭扯出一个苍白阴郁的笑,盯着猎物语气森然,「还是说,你说喜欢,根本就是骗我。」 他枕着她的腿,面容清俊无害,眉眼鼻唇无不干净明朗,噙着笑说出危险的问话。 下一秒,姑娘家柔软殷红的唇瓣矜持地贴上他的唇。 瞳孔骤缩,姑娘羞恼的表情清晰倒映在眼中。大约是气急了,不分轻重地咬了他一口,甚至闻到了铁锈味的腥甜。 「满意了?」宋舟气鼓鼓推开他,咬牙切齿,「不许我怕疼?」 被npc和谐封号还不如退一步主动亲他,反正和亲纸片人是一个性质。 长发未束,如瀑铺在床上。黑髮白肤,硃砂痣勾人,墨眸迷离,苍白的薄唇上一点艷红。甚至说不清谁才是被欺负的那个。 女儿家鲜活美艷,是这世上最国色天香的牡丹,热烈盛开。 牡丹吻了他。 愿意吻他,是不是意味着,至少,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 舔掉犬牙上一点血,宋舟大刀阔斧地躺下,把被子全部抢到自己这边,扭头不再理他,「今天不想再理你了,睡觉!」 第79页 她身后,男子盯着她气得起伏不定的身体,诡异地生出一丝欣喜,似乎找到了如何一步步逼退她的底线的方法。 「舟舟。」 觉察到蔺浮庭的气息再次靠近,宋舟睁眼,看他病白的食指点点自己唇边伤口,委屈巴巴与她蹭着鼻尖,「咬出血了,我也怕疼。」 含住她的唇瓣,听见他笑着喟嘆一声,故作可怜,「你帮我舔舔。」 尾音被吞咽在唇齿交缠之间,不敬业的披着羊皮的狼,终于施施然褪下伪装,单手禁锢住她的手腕提到头上,扣住她的下巴,蛮不讲理地攻城略池。 第41章 诅咒(三)   「想你。」宋舟如实道…… 宋舟怀疑蔺浮庭可能有点人格分裂, 平时看着温和害羞,但一不小心就可能勾出他心里的阴暗因子,让人防不胜防。 摸了摸嘴唇, 蔺浮庭正拢着她安睡, 昨夜她咬过的地方已经结了一道暗红色的痂。 这个角色的危险程度,按道理足够让整个游戏停服,完全没有进来修正剧情的必要。 宋舟怔了怔, 鬼使神差去撕手腕上陈旧的疤,只撕了一点点, 一滴血珠从边缘渗透出来,后知后觉传来钻心刺骨的痛。 「碰它做什么?」身边的人大约才醒,嗓音低沉含煳,却是下意识扣住她的手腕,拇指抵住血往下流,「疼不疼?」 「……疼。」 蔺浮庭托着她的手腕仔细吹, 凉风拂过皮肤, 有些痒意。 蔺浮庭坐起, 将她一併拉着起床, 拉着锦被一角将她盖住裹好,心疼多于责备, 「等等便让人送祛疤膏来, 免得你再多手弄疼自己。」 昨夜宋舟生气了, 把所有的被子都抢了去, 一点没给他留。他隔着被子揽着她睡,现下手都是凉的。 宋舟不自在地挣了挣,他停下动作看她。 听她闷闷半晌,道:「……热。」 蔺浮庭失笑, 将被子往下拨了拨堆在她腰间,整个抱在怀里,低声哄着她问:「起床?」 宋舟木木地打了个哈欠,「……困。」 夏日多睏乏,蔺浮庭却还有事要办,含笑点了点她的额头,「便是热,睡觉也要记得盖被子。」 宋舟缓缓闭了一下眼睛,「知道了,庭庭好啰嗦。」 蔺浮庭已然下床穿衣,长指系扣,闻言偏头看过来,眉梢松动,瞧着惬意非常,「不许叫庭庭。」 见她一头栽回床上,耐着心思道:「盖被子。」 宋舟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两圈滚,叛逆心起,「庭庭庭庭庭庭——」 穿戴整齐,蔺浮庭忽然走回床边,将打滚的姑娘一把捞住,只手撑床,垂首在她额上蜻蜓点水一吻,又将她推回去继续打滚。 锦被团成春卷的姑娘只露出一个脑袋,小巧的鼻尖朝他不乐意地皱了皱,骨碌碌滚回墙角不动弹了。 日影从半阖的镂窗透过,照出缭乱的花斑,建兰熏了满园芬芳,连床帐之间都一片馨香,随风舒展开。 蔺浮庭倚着床架,唇边的笑一点点柔和。这样的场景他好像梦见过很久了,那年少女叽叽喳喳缠着他叫庭庭,他以为这句「庭庭」,一天都不会再缺席。 只是遗憾,终归还是缺席许久。 …… 起床时蔺浮庭已经出门办事回来,一袭黑衣,耀阳下看起来出奇凉快。 宋舟倚在榻上,怀里抱着竹篾面的靠枕,手边是一碗百合莲子糖水,放了几颗冰块,凉丝丝的。 叼着汤匙,宋舟记起,好像是那次为他挑了一件乌金绣白色流云纹的袍子后,就再也没见他穿过白衣。 惫懒地盘腿等他过来,宋舟想,连穿衣都照着她的喜好来,她不在的那段日子,究竟是靠着什么支撑他活过来的,她从前的喜好吗? 蔺浮庭拿走她叼在嘴里的汤匙,「在想什么?」 「想你。」宋舟如实道。 蔺浮庭没料到还能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忍不住轻咳一声,俊面薄红,岔开话题说其他的,「明日宫中设宴迎接藩王,你陪我去。」 宋舟不假思索,「歇鱼和六殿下去吗?」 「怎么还多了一个六皇子?」蔺浮庭薄唇抿着,宋舟反应迅速,趁唇角还没抿成直线前,弹起来在他脸边亲了一下,乖乖坐好仰着脑袋。 一双狐狸眼睛懵懂温顺,盈满光辉,眉眼弯一点,盛不住的光辉就流泄人世间。 蔺浮庭凝眸望着她,被她有心讨好,便所有的都可以不在意,「都去。」 「那我也去。」 京城这段她虽然没看过,但也知道,这一段男配女配大量出场,可是靠着配角数量生生支撑着男女主的感情线剧情线并驾齐驱发展。 简而言之,有瓜吃。 众所周知,饭桌上的瓜都不少,宫宴上的瓜,都是大瓜。 *** 这个世界里的□□实行的制度类似于分封制,又不太一样。 各地有藩王,封地可以沿袭,但兵权还是实打实抓在皇帝手里。这就导致虽然部分封地被治理得井井有条、富庶丰饶,也永远不存在藩王拥兵自重的情况。 宋舟开始回忆,惊讶发现蔺浮庭虽然角色崩坏,但封地晋南还是和书里一样歌舞昇平富饶丰盛。大概是崩人设不崩智商吧。 依旧是晋南王手下蔺外的小表妹角色。 外臣入宫不允带兵器,少了佩剑,蔺外双手抱胸,臭着小白脸亦步亦趋跟在宋舟身边,做一个「好表哥」。 第80页 等在蔺浮庭身边落席,宋舟敏锐发现了异常。 这场据说为藩王所设的宫宴,出现了不少名门闺秀。 藩王坐在一列,对面是各色千金小姐陪同家中父兄一併坐着。 不像接风洗尘,像相亲。 各路官员谈笑风生,席间四处走动,瘦得颧骨突出的老头带着一位姑娘过来。 宋舟记得他,想把孙女嫁给蔺浮庭的那位大人。 孙女倒不似她祖父那般削瘦,眉眼清丽温婉,眼睛又大又亮,见到宋舟,面上闪过一丝厌恶。 含笑同老头交谈的蔺浮庭黑眸淡淡一瞥,忽然止住话题,摸摸宋舟的头,「无聊了?」 老头立刻示意孙女,「宣若,你不是吵着要来见一见晋南王的小表妹,怎么到了王爷面前就害羞了。」 李宣若不情不愿行了一礼,即便心中不满,礼数依旧周到得无可挑剔,「爷爷,我觉得有些不舒服,想回去休息。」 她听闻晋南王心中有一挚爱香消玉殒已久却依旧念念不忘,曾一度艷羡那姑娘命好,也赞嘆晋南王情笃。可方才远远瞧见晋南王为身边女子斟茶递水,关怀备至,远超出兄妹之情,才知道什么用情至深,都是可笑。 男的滥情,女的狐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诶,李大人,好巧,你也来吃饭啊?」 久违的纨绔腔调传来,许久未见的苏辞金冠锦衣,摺扇绘着山水园林,一步三摇过来。 「六殿下。」李大人看着很头疼,碍于君臣之别,还是向苏辞行了一礼。 少女眼里猝然迸出烟花般绚烂的光彩,一颦一笑因为刻意反而失了几分自然,她盈盈一施,「六殿下。」 俊逸的殿下指尖一转,摺扇戏法似的合握于掌心,敲了两下,恍然啊了一声,调子拖得悠长,「这是李大人的宝贝孙女儿宣若姑娘是吧?几年未见,出落得越发标志了。」 李宣若的手甚至不知该放在哪里,从袖中冒出的一截指尖紧张蜷起,小脸绯红,「六殿下居然还记得我。」 少女怀春,最羞涩不过。 「那怎么能不记得……」桃花眼惑人,任谁被看上一眼,都会以为自己是被人满心满眼的装在眼里、心上。 「宣若,你不是说身体不舒服要回去?快回去坐着休息吧。」李大人的脸色有些难看。 京中女子倾心这样一张脸,可但凡心中有计量的家族,都断不会让女儿与无权无财前途渺茫的男子有牵扯。哪怕远嫁藩地,都比嫁给六皇子有指望。 「爷爷……」李宣若羞红着脸偷偷瞧苏辞,见他也含笑看过来,心中一窒,立刻像有了千万头小鹿在撞,匆匆躲闪开,想与爷爷撒个娇留下来。 「不去?还是你刚才是在骗我?」李大人一眼扫过去。本就颧骨高,板着脸时很骇人。 女子嗫喏应声是,不舍地一步三回头,期间一眼没看过蔺浮庭。 宋舟幸灾乐祸,胳膊捅捅旁边的人,「你看人家姑娘都不喜欢你。」 「嗯,也不喜欢你。」蔺浮庭没什么反应,出口却扎了宋舟的心。 宋舟不服气掰开一颗橘子,「那她又不用嫁给我。」 蔺浮庭自然接过她的橘子继续剥,「也不用嫁给我。」 宋舟鼓了鼓腮帮子,眼见他剥好了橘子没有给她的意思,立刻有骨气极了,「你看咱们俩,多像。」 津甜的橘瓣入口,女子愉悦地眯眼。 蔺外抓不到剑,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泄愤,只想把这个心机的女子一脚踹开。 整颗橘子都到了宋舟手里,橘络剥了干净,黄澄澄的果肉饱满多汁。在手中转了一圈,分成两半,一半塞进蔺浮庭手心,一半递给蔺外。 还要故意膈应他,甜腻腻地叫他,「表哥吃橘子啊。」 蔺外一愣,觉得这个场景过分眼熟,好像发生过无数次。 第42章 诅咒(四) 宿昔不梳头,丝髮披两肩,…… 少年被溅到脸上的水打扰, 眼皮微动,鸦羽般的长睫颤了颤,大约是醒过来了。眉间皱起, 似有不耐地睁开眼。 面前并起挨了两个小脑袋, 少女对着他笑脸明丽如虹,扭头义正言辞训小男孩,「你看, 让你不懂事,吵着你兄长午睡了吧。」 小孩没有少女那样伶俐的一张嘴, 莫名背锅也无从辩解,咿咿呀呀了半天脸都涨红了也只会一句「我没有」。 少年见到面前的人,丝毫没了脾气,微嘆出一口气,人还困顿着,眼皮半阖, 随手一捞, 准确无误捞到少女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蹭了蹭, 毫不意外蹭到一片清凉水渍。 他原本在藤椅上小憩, 一条长腿微屈,另一条腿随意踩着地, 此时语气惫懒, 笑意并不明显, 「小骗子。」 偏过头, 同气坏了的小孩道:「仙女姐姐是小坏蛋,不要理她。」 小孩十分同意,跟着点头,「仙女姐姐坏蛋!」 忽然被「群起而攻之」, 少女老大不乐意,食指戳少年的肩膀,先发制人起来,「谁让你贪睡了,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不要读书了。」 少年翻身坐起,白衣扬起潇洒的弧度。嵴背弓着,手肘支膝,手指按了按眉心,「是谁昨夜不睡觉闹人?」 「……」 顶着小孩无知的好奇目光,少女满脸窘迫咬牙切齿,「蔺庭庭,你把话说清楚,我只是找你下棋而已。」 第81页 按揉眉心的手一顿,少年抬起头,一时不知道该训她还是该哑然失笑,「你脑子里成天乱七八糟装的都是什么东西?你们小仙女几千年就净学这个了?」停了停,非要硬生生补上一句,「不许叫庭庭。」 少女木着脸,眼尾娇媚的红色黯淡,双臂环胸,背过身打定主意不理这两兄弟,「生气了,哄不好了。」 她这招不厌其烦地用,少年都习惯了,可习惯归习惯,哄也总归要哄的。 一头乌髮披在身后,只简单用一条白色丝带绑着。庄子上并不富裕,就连这条丝带,原本都是他的。 约莫也是才午睡醒不久,一醒就带着蔺外来闹他,丝带都还有些松动也不注意,堪堪悬在发间欲落不落。少年长指一勾,轻而易举勾落髮带拿在手中,问:「买了橘子,要不要吃?」 「要的。」少女极有骨气地转回来,蹲着的姿势正好与少年的膝盖平齐,顺便双手就搭在他膝上,下巴抵在上面,仰起脸,仗势欺小孩,「不给蔺外吃。」 黑髮铺满少年膝头,他忽然记起某年曾在哪里见过一首诗——宿昔不梳头,丝髮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听了这话小孩登时撅起嘴,高高的都快能挂油壶。有些委屈,又记得自己是小男子汉,不能与女子计较,红着眼眶硬生生忍住泪。 夹在当中的少年头疼得紧,将丝带给她繫上,拿了一兜橘子来。 少年温书,只有少女搬着小马扎坐在桌前,认认真真剥橘子,小孩就站在门边,不远不近巴巴看着,不时吸吸鼻子,把委屈忍回去。 「庭庭,好甜!」 少年全神贯注看书,柔软的手指与橘瓣一同按在他唇上。 咬住,无奈瞧她。 一颗橘子分成了两半,一半放在他桌上,少女拿着另一半,靠着书桌得意洋洋朝小孩显摆,「橘子好甜呀。」 若非脾气好,怕是早就嚎啕大哭了。少年都有些看不过眼,自第一次见她,小孩说她是狐狸妖怪,少女就记仇到现在。 和个小孩过不去。 橘子在手中抛了一轮,少女往外递,「蔺外,吃橘子啊。」 *** 蔺外冷哼一声,板着脸拿走她手里的橘子,背过身对着柱子,将橘子塞进嘴里,气成河豚了还拼命地嚼啊嚼。 宋舟摇头嘆息,「小孩子啊……」 「兵部尚书心情不错啊。」苏辞转着扇子笑。 他来后李大人就匆忙找了个藉口离开,也没人再敢接近蔺浮庭他们坐的地方。 宋舟觉得有趣,在她心里,男主苏辞是善,黑化的男二蔺浮庭是恶,若她能选,她一定趋善避恶。可在这些朝廷重臣眼里,位高权重的晋南王值得巴结,满腹草包的六皇子能躲就躲。 宋舟顺着苏辞的目光看过去,兵部尚书捧着他的肚子笑呵呵同身边同僚打招唿,面色红润,完全不像前两天才死了儿媳和小妾的样子。 「是不是很好奇尚书大人为何如此开心?」苏辞蹲在宋舟身边,招手让宫婢送杯酒过来。 宋舟好奇地歪头看他,苏辞故作神秘地眨眨眼,正要张口解释,殿内内忽然安静下来。一群长袖善舞的人,忽然不约而同闭口,只有丝弦管竹之声仍旧未停。 四名白衣女子前后各两人,持着白练,自入口辟出一条特殊的通道。白练轻薄,能看见其中女子窈窕倩影步步生莲,身上带着铃铛,空灵的声音一步一响。 白练不算太高,但也只能看见女子发间样式奇怪的银饰。 身边的人忽然撑着地起来,一身锦衣后摆发皱也不管,隔着很远就兴高采烈地朝女子挥手,「圣女姑娘!」 优雅的步态一顿,紧接着铃铛的节奏便乱了,加快了步程往前走,丝毫不理会苏辞的招唿。 苏辞还在后面追,「圣女出门的时候怎么也不和本殿下说一声,本殿下与圣女一起来,不是又省了一辆马车嘛……」 帝座之下还设有一座,四周围了帐幔。白练到帐幔前就停下,远远只看见帐幔微微一动,圣女就入了座。 「……」 只能说男主和男二的戏做得够足,事无巨细为圣女的神秘感做足烘托,连宋舟都被氛围影响,与不知情的人一起屏气凝神,期待「圣女」几时开口说话。 「圣女。」苏辞走到圣女的座前,见「圣女」并不理会他,又绕着座走了两步,「圣女你在里面不闷吗?不如与本殿下同坐吧,也好有个人陪你说说话是不是。」 楚歇鱼在帐幔中,又羞又恼,羞苏辞大庭广众堂而皇之地逗她,又想起苏辞明明说好了要带她到京郊游玩,到了约定的日子却不见了踪影,再回来一身的香粉酒气,全然将他们的约定抛在了脑后。 她原以为苏辞便是再不正经,但也不是失信之人。 「圣女就大人有大量,理理本殿下呗。」苏辞示弱讨好,去挑楚歇鱼的帐幔。 大概没人会料到六皇子会在众目睽睽下如此轻慢一位女子,宋舟注意到朝中好些老臣都看不下去了,愤然起身准备阻止。还有不少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当然也没错过今日到来的各家小姐脸上精彩的表情。 从表情就能看得出来这当中有谁是男主的爱慕者。 看来确实不少。 宋舟一一扫过她们的脸,这里都是将来能成女二的潜力股啊。 第82页 正当女二预备役们快将手帕绞烂时,中气十足的训斥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混帐东西还不住手!」 殿内的人唿啦唿啦站起来一片,明黄色的龙袍穿在老皇帝身上并不华贵,但似乎比上回在船上时精神许多。 宋舟注意到蔺浮庭唇边泛冷的笑,多盯了一会儿,蔺浮庭微微侧头看到她,笑容几乎瞬间变得无害。 皇帝重重地训斥了苏辞,罚他禁足一个月,又让他不许再叨扰圣女。 圣女如今就是他的长生之法,为了长生,罚一个不中用的儿子根本算不了什么。 皇帝揽着妃子步上龙座。那原是九五至尊的地方,再严肃不过,却被美人娇艷的裙摆遮盖住,柔软的身体半依着龙头扶手,剥了皮的饱满葡萄渗出汁水,顺着美人皓腕与龙袍上的金线相融。 皇帝就着美人的纤纤玉指心满意足吃下,才不紧不慢看向他的臣子。 「晋南王这次怎么还带了个丫头来。」老皇帝眯着眼打量蔺浮庭身边的宋舟。 「这是臣的小表妹,年纪小放在府里不放心,只好随身带着。」蔺浮庭起身行礼,含笑道。 出门前宋舟特意打扮过,改了几处妆,五官没有太大的变化,但看起来也就是个小家碧玉,不值得多看两眼。 「难得见你肯带个姑娘在身边,朕还当你终于开了窍,你啊你啊,实在是痴儿一个。」晋南王苦守逝去的心上人多年是众人皆知的事情,老皇帝也只是打趣一声,便去「关心」其他藩王。 一番君臣和谐聊家常后,自然而然将话题引到了今日真正的主题上。 古早的古言小说里,女主和女配的第一次正式较量,一定是在某个重要宴会上的才艺展示。后来的读者觉得大家闺秀当众献舞献曲简直荒谬可笑,但并不妨碍很早之前它的确十分流行。 这篇许多年前就大火的小说也不能免俗,譬如现在,当众献艺自我推销。 即使宋舟也对这样的套路嗤之以鼻,可身临其境的时候,同样看得津津有味。 她支着下巴看某位千金的舞入了迷,搭在腿上的手被抓住,指尖刺痛。蔺浮庭蹭着她的指尖,黑眸委屈看着她,「好看吗?」 「……」现在连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的醋也要吃。 「那是位姑娘。」宋舟强调。 「你在看她。」蔺浮庭垂下眼,反覆把玩她的手指,声音微低,掩不住的不高兴。 与他说不清,宋舟毛了,用力抽回手,小学生上课一样两手交叠放桌上,不再看他。 一个青衣小太监从她前面经过,朝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走去。 第43章 诅咒(五) 约法三章 晨早下过雨, 建兰被砸得七零八落,浸过水的花香越发馥郁,浓得人几乎失去嗅觉。 没关紧的窗留出一道缝隙, 带着花香的风便钻进去。 女子被绑在床头, 柔软的绢布束缚住她的双手,打的结十分巧妙,越是挣扎便绑得越紧。 女子忙得满脸通红, 汗水濡湿鬓角,碎发垂了下来, 却只能越忙越乱,适得其反。她几乎要气炸了,唯一能活动自如的只有一双腿,于是不管不顾地去踹床边的男子。 男子不避不让任她踹,等她踹累了,便将她一双雪白赤足塞进怀中。 宋舟眼睛都红了, 「蔺浮庭你放开我!」 男子恍若未闻, 手心小心翼翼覆住她的脚背, 「舟舟, 脚冷不冷?」 「我都快气出汗了你没看见吗!」连唯一自由的脚都被控制住了,宋舟气到顶了开始觉得委屈, 扭过头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那是你的人, 我让你看一眼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参加宫宴时又出现血眼, 这次是在宫中, 听闻死的是蔺浮庭送入宫的美人,她听说后同蔺浮庭说了一句,「你的人你不去看看吗?」回来后便被绑在床头。 「不是我的人。」蔺浮庭声音极委屈,不知道的还以为谁陷害了他。他抬眼, 黑漆漆的眼睛写满了偏执。 「你送出去的当然是你的人……」宋舟读不懂他的意思,很认真地给他解释。 他忽然欺身压上来,手指顺着她的足腕滑至腿弯,膝盖顶开她的双腿挤了进来,眼中的疯狂随时准备决堤,「不是我的人,只有你是,只要你。」 就着这个羞耻的姿势,宋舟根本无心听他说话,白嫩的足踢在他心口,沖他吼:「你滚开!不要靠近我!」 蔺浮庭一愣,封印碎裂,疯狂如潮一般蔓散开,双目猩红,连泪痣都红得触目惊心。 他脸上的表情阴郁而又脆弱,声音嘶哑着喃喃,「你又不要我了吗……」他颤着手抚摸宋舟的脸,手指根根冰凉,不顾她的抗拒,去吻她的唇,一点一点,冷冰冰的,如蜻蜓点水,「你不能再不要我,不可以……」 抵着她的后颈,哪怕被咬得满嘴锈腥,也不敢放。鲜血混杂在一起,其实都是蔺浮庭的血,到了这般情况,他都不敢伤她。 宋舟分不清自己是害怕还是生气,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蔺浮庭已经捧着她的脸,动作轻柔又笨拙地吻去她的泪珠。 常年没有血色的唇艷得刺目。 宋舟看着他,不再挣扎,只是面无表情,「松开我。」 她察觉蔺浮庭身体一僵,紧接着手足无措发起抖,将她死死抱在怀里,语无伦次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第83页 像即将溺死之人,哪怕是根稻草,都觉得能够救命。 宋舟的语气出奇冷静,「你松开我,我……」她脑子转得飞快,这种时候激怒蔺浮庭没有好处,只能顺着他来,只能先哄着他。 她努力憋了憋,憋红眼眶,委委屈屈的,「你放开我,我想抱抱你。」 蔺浮庭缓缓抬头,眸色浓郁得化不开,逐渐燃起一点微弱的光亮,如一颗星星较之于整片黑夜,已经是他能努力找到的最后一点希望。 哪怕依旧是谎言呢。 他孤注一掷地,绕过她的腰,摸索绳结解开,不敢轻举妄动,等待最后的审判。 …… 手臂太纤细了,抱住了腰,怀里一重。 怀里的人轻轻嘆了口气。 「蔺浮庭,我们约法三章吧。」 宋舟发现自己根本争不赢蔺浮庭,他太疯,疯得不管不顾,像个不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爆炸,她只能换一种途径与他做协议。 她抓着他后背的衣服,一下一下哄孩子似的安抚他,「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留在你身边,永远都不离开。」 蔺浮庭的目光有些空洞,已经分辨不出,或者说已经无力分辨她嘴里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她如此认真地给他承诺,这一次是不是就可信了? 「我答应。」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很紧,他强忍着逼迫自己冷静。 约法三章也不过是那几条,不许杀人,吃醋要说但不许发脾气。宋舟自认为并不为难他。 蔺浮庭就看着她,极乖,温顺地坐着一动也不动,也不敢再抱她。 做过那么多次任务,宋舟调整心态的本事已经培养得很好,很快也不再生气,跪直身子爬过去,撑在他身上擦他唇边干涸的血迹,「我都不认识她们,你生什么气。咬疼你没有?」 蔺浮庭摇头,开口时姑娘家的指甲刮蹭到伤口,「不疼。」 其实是疼的。 他安安静静做一个木偶,她擦拭的动作重了轻了他都察觉不到,暴风雨停歇后,心脏仍安全悬在崖边摇摇欲坠,等待下一场时候未知的风雨降临。 *** 天空这时正晴朗,耀阳明媚,被高墙挡住阳光的地方却潮湿,阴凉凉长满滑腻的绿苔。 白粉漆墙上一只硕大的血眼,滴在地上的血早已和绿苔融为一体。 摺扇在苏辞手中开了又合,他蹲在那堵墙前,面上露出同情,「父皇后宫得宠的妃子娘娘太多,再浓的圣眷也不过昙花一现,这里究竟住的哪一位娘娘,连我也记不清了。」 楚歇鱼端详那只血眼,闻言瞥了他一眼,又继续察看周围的环境。 苏辞悄悄观察她的表情,拍拍衣服站起来,背手转到她面前弯腰与她平视,腆着脸讨扰,「圣女大人,我这人笨,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你就大人有大量,直接告诉我吧。」 楚歇鱼语调平淡,「六殿下,查案要紧。」 血眼出现在皇宫之内,连带着之前的几桩被瞒死的案子也被牵带出来,兵部尚书当场白了一张胖脸。 宋舟好奇兵部尚书为何遇上一件诡异杀案还如此高兴,其实很好解释。 哪怕死的是他儿子,在皇帝面前他也只能若无其事装作一切都好,毕竟若是让皇帝知道血眼出现在他府上,到时搭上的便不止一条人命。 可仍旧被皇帝知道了。传说血眼一出,死的都是得宠的妾室与负心的丈夫,这一点正好触了皇帝的霉头。连皇帝自己都清楚,他比谁都喜新厌旧。 龙颜大怒,当即让圣女诛伏妖邪。 手腕一勾,摺扇清响一声展开,苏辞背手站在楚歇鱼身边,与她一起研究墙上的眼睛,边为她扇风,「是人杀的有刑部和大理寺负责,是鬼杀的,有钦天监负责,实在不行,京中还有这么多得道高僧道士,何必让你一个小姑娘冒着大日头看这么可怕的东西。」 语气中难得不悦,为楚歇鱼扇风的动作自然无比。 面纱被扇子扇起一边小角,露出女子略显紧张而抿得稍稍泛白的唇,楚歇鱼咳了声,微微赧然,「六殿下还是先查案吧。」 苏辞烦恼啧了一声,小孩子气地瞪着那只可怕的血眼,忍不住嘀咕,「还以为被禁足了就能偷偷带你出去玩了呢。」 「什么?」楚歇鱼一愣。 「从晋南回京后,因你的缘故,父皇对我多注意了几分,我那帮兄弟立刻跟要被抢走骨头的狗似的,死盯着我不松。我就想告诉他们,我对他们的骨头没兴趣。」苏辞吊儿郎当,勾起一边唇角,眼如灼灼桃花,「骨头如何比得上陪圣女呢。」 女子掩在面纱之下的脸蛋爬上胭脂红。 从安稳的大家闺秀变成欺君的假圣女,离开熟悉的家乡来到步步诡谲惊心的陌生地方,害怕犹豫时只有眼前人是唯一的依靠。听到他故意惹事挨罚只是为了能带她出去玩,一个让她安心又花尽心思哄她开心的男子,足够让情窦尚未初开的姑娘家心动。 但也见过他待其他女子的模样,与待她时无二。捉摸不透他的真心,哪怕心动也要装作不知。 楚歇鱼平静地退后一步,敛下眉眼,「殿下自重。」 她的动作让苏辞有些不舒服,但没说什么,哀哀两声,「死的都是晋南王的人,怎么也该是他去查。」 事发突然,宫宴进行到一半就散了,蔺浮庭醋意大发,也没做停留就带着宋舟离开,是以宫里的情况他们并不清楚。 第84页 前后死了两个都是蔺浮庭送出的美人,怎么也不会这么巧。 宋舟双手捧脸望着蔺浮庭发愁,愁得细长柳眉都皱起,陷入沉思,「不会是沖你来的吧?」 宽大的衣袖顺着上抬的手臂滑落,一截腕骨清瘦利落,手指抚平她眉间结皱。蔺浮庭轻轻扬起唇角,目光贪婪又克制,反反覆覆将她现在的表情描进心里。 她在担心他啊。 宋舟觉得痒,下意识挡开蔺浮庭的手,看见他骤然黯淡的眼神,迅速反应过来,干巴巴地解释,「我刚刚,就是觉得痒,想挠一挠。」 蔺浮庭轻轻嗯了一声,垂下眼,安安静静将手收回。他的嘴被宋舟咬得到处是伤,血痂深浅不一,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更加苍白,看得宋舟好一阵内疚。 宋舟将上半身靠过去,小脸凑到他眼前,黑亮的眼珠充满歉疚,「你摸,随便摸。」 第44章 诅咒(六) 闯祸了 樟树已然生得高大粗壮, 贝壳大小的叶片层层叠叠,树杈四仰八叉地往外横生,最粗壮的那支上面坐了个黄衫小儿。 小孩髮丝稀疏泛黄, 用红绳绑成两个贫瘠的小揪, 脸上黑乎乎一块不知道哪里蹭的脏泥,抱着粗壮树干不撒手。 底下站着孔嬷嬷与蔺外。 孔嬷嬷手中拿着一根手臂长的细竹条挥得虎虎生风,左手掐着腰, 声音洪亮,「小五子你赶紧下来。」 小五子扭头不看自己的奶奶, 「我才不,下去就要去学堂,我才不去学堂。」 「你瞧瞧你这般年纪的孩子,哪一个不在学堂上学,你不上学,长大后又哪里来的出路!」孔嬷嬷被孙子的不懂事气得直跺脚。 蔺外抱着剑冷静抬头, 望着小五子像是看见了从前的自己。也是如此不爱读书, 为了躲读书, 每日绞尽脑汁找地方躲着。 他没小五子那么幸运, 仙女姐姐不会武功逮不到他,兄长却是会的。 他权衡了一下, 推此及彼, 决定帮小五子。 「小五子不愿意读书那便不读, 这世上多的是出路, 又不止读书这一条。」少年帮着腔道。 孔嬷嬷登时瞪他一眼,「小蔺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改日在相看的姑娘面前可不能这么说,现今的姑娘都喜欢文绉绉的男儿, 你在王爷手下办事多年,怎么没学会半分王爷的气度。你瞧瞧,连表小姐亲近王爷都多于亲近你。」 蔺外面对孔嬷嬷,总能想起当初在晋南别庄时隔壁只身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他那时年纪小,整日里听隔壁骂骂咧咧,留下了不小阴影,如今在孔嬷嬷面前也不敢大声说话。 垂花门下,宋舟路过,看见外院的人,微微一愣,穿门过来。 「嬷嬷,表……哥,在做什么?」宋舟抬头,看见树上的小孩,「小五子?」 「我这小孙子,吵着闹着不肯上学堂,我正想法子让他下来呢。」 宋舟略略思忖,抬头同树上的小孩招招手,温温笑着问:「小五子,我去给学堂的孩子送糖水,你要一起去吗?」 小五子头一回听说上学还有糖水喝,小孩贪吃,马上馋了,抱着树干往下探头,「你真给学堂送糖水吗?」 「自然,我几时骗过你对不对。」宋舟点头保证。 蔺外咬咬牙,眉心一跳,下意识反驳,「你别信她,她骗你的。」 宋舟古怪地瞧着他,「我怎么就骗他了?」 蔺外正欲说你从前就是这样骗我念书的,回回都一骗一个准,话都到了嘴边,忽然停住。 他怎么也下意识将宋舟认成了仙女姐姐。 宋舟轻车熟路哄了小五子下来,小孩拉着她的手,二人往外走,机灵的小五子仍不放心,「你要说话算数的,大人可不许骗小孩子。」 宋舟神色自若,「我从来不骗人。」 蔺外拧着眉盯住宋舟看了会儿,三两步追上去,「我兄长呢?」 「出门了。」宋舟道,又觉得好笑,「想知道你兄长在哪儿为什么要问我。」 「他成日与你在一起,自然要问你。」蔺外嘀咕了两句。虽不情愿,可也不得不承认兄长的确亲近她。 小五子上学的学堂不远,走路也不过半刻钟。学堂只是一间不大的带院子的屋子,隐在街巷之中,被老屋新瓦藏匿。 宋舟叩响门,不多时便有一位鬍鬚花白的老头过来开门。 学堂是教周围普通人家的孩子识字的地方,办了许多年,小五子道连他奶奶孔嬷嬷小时候也在这里上过几年学。出不起太多的钱请好夫子,便都被送到了这里学习。 小学堂里还从未见过这样美貌又衣着不凡的姑娘。老夫子见到宋舟先是一愣,再看到脸色不虞的白净少年,往下瞧见小五子才算是见到了熟悉面孔。 「我是来送小五子上学的。」宋舟微微笑道。 门打开,孩童清脆的朗朗读书声从内里传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宋舟半道上雇了一个做糖水的小贩到学堂,算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馋嘴的孩子们扔下读不懂的诗经,欢唿雀跃着围在小贩身边。 老夫子站在一旁,一生都是诗书礼仪,与书打交道,大约从前都没见过这样品性的人,何况还是个年轻姑娘,故而倒有几分拘谨。 宋舟福至心灵学会察言观色,礼貌询问可否在学堂中转一转,老夫子自然长舒一口气同意。 第85页 学堂简陋得不似学堂,一间屋子给孩子做教室,一间老夫子自己住,还有一间小小的藏书室。院角一丛葱郁青竹,已经长过院头,青竹之前,是老夫子辟出来种菜的土地。 宋舟转悠着,很快转进了藏书室。 蔺外等在门外嘲讽她,「在王府不见你看过半本书,到这里装什么样子。」 藏书室内堆书虽多,却很整洁,书架老旧但并不积灰。 宋舟抽出一本书,随意翻看了两页,「你没事做吗?跟着我做什么。」 「自然是盯着你以防你有什么心思。」 小少年以为自己是头野狼,可再瞪着眼睛充其量也就是条大狗。宋舟觉得蔺浮庭大约不怎么会带孩子,才将孩子养成这样。 宋舟放回书,出来的时间差不多了,便打算回去,走到尽头忽然被什么绊了一脚,一个趔趄。 书架剧烈晃了一下,重重往前倒,书封纷纷如泥石流一样轰然落下。蔺外一惊,冲上前去将宋舟拉开,「姐姐!」 藏书室本就狭小,书架与书架之间的距离也不过堪堪能行人,书架倒是没全部砸下,架上的书却稀里哗啦倒了一地。 宋舟被蔺外拉到门外,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望着一屋狼藉傻眼。 「唉呀!我的书!」 老夫子领了个新客人进来,隔着很远就听见这边的动静,跑来一看,登时捶胸顿足。 宋舟面上惭愧,见到老夫子身后的男子,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对不起……」 蔺浮庭望着她,以为她又消失不见而惴惴不安的心落下,眉眼一松,眼底浮起浅浅的笑意。欠身与老夫子赔礼道歉,保证会让人将藏书室收拾好。 那老夫子是将书当命根子看的,可知道眼前这位是位王爷,那姑娘一副嗫喏内疚的模样,他也不好朝个姑娘家发脾气,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堵着心口离开。 蔺浮庭走过来,看了眼屋内的惨况,垂眼望着眼前人,「闯祸了。」 是个陈述句,语气笃定。 蔺外见了兄长说话立刻也紧跟着训她,「你这人怎么笨手笨脚的。」 夹在中间的宋舟眨眨眼,鼓起腮帮子扭身背对他们俩,「你们两个骂我一个?完了,生气了,哄不好了。」 蔺浮庭一哂,拍拍她的脑袋,「去替老人家收拾东西。」 说着,牵着她的手腕进去。 被无视的蔺外走在最后面,看着室内两人蹲在地上捡书,不自觉就想起从前。那时尚没有如今权倾一方的晋南王,他亦听不到别人一声恭恭敬敬的小蔺大人。别庄连服侍的人都不多,为了将兄长院子里还藏了个姑娘的事情瞒着,许多时候常常是他们三人亲力亲为。 宋舟捡好一摞书,冲着发呆的蔺外招手,「站那干嘛,还不来帮忙。」 「你惹的祸凭何要我帮忙!」蔺外气沖沖地嘴硬,脚步却老实往里走。 三人总归清出一块地方,宋舟轻轻咦了一声,捡起一块石头。 石头平整,是砂岩上截下来的一块,宋舟拿着和旁边书架的站脚比了比,正合适。 藏书室的书架也不晓得放了多少年,有一些连站脚都短了一截,老夫子便用石头垫着。用来垫脚的石头都被包了一层皮革,只是这一块的皮被磨掉了,露出上面的画。 「庭庭,你过来看。」宋舟蹲在地上朝身后挥手。 蔺浮庭将将扶好书架,脸色微僵,「不许叫这个名字。」 「知道了知道了,」宋舟学着他的样子无声说不许叫这个名字,转头又招唿蔺外,「来,外外你过来。」 蔺外顶着兄长冷淡的视线,脸色扭曲,「宋舟你有病?」 宋舟哎呀了一声,「过来。」 「……」 两兄弟默然走过去。 宋舟将石头递给他们看。 白色的截面上刻了一幅画,是幅美人却扇图。这画刻的有些年头了,刀刻的痕迹渐显模煳,可线条精细,足见是用了心思的,石头右下角有个像是落款的吉字。 「石上刻美人,还用块皮包着,真是够闲的。」蔺外看了一眼就没兴趣了。 宋舟却将石头收在掌心,转眼去看其他书架下压着的石头。 将皮革拆了,每块石头上都是一位美人,或动或静,或喜或嗔。 「你们看……像不像同一个人?」宋舟将所有石头摆在一块儿,虽说脸皆已模煳的看不清,可感觉就是同一个人。抑或是说,倾注在这些刻画上的心意,都是同等的。 宋舟歪着脑袋喃喃:「暗恋?」眸子一亮,问蔺浮庭,「你说会不会是那位夫子刻的啊?」 她这幅八卦的模样有些可爱,恨不得马上去追问那老夫子。蔺浮庭隐隐觉得有些头疼,无奈,「谁会将心上人用来垫东西。」 琢磨过后,宋舟觉得他说的未尝不有理,便将石头放在一边,继续收拾书册。 书都是分门别类放好的,这一片是地理册,看着很久没人动过,书页都比别的新。宋舟将书扶正,原本被书挡着的木板便露了出来。 宋舟不经意瞥了一眼,吓得一哆嗦往后退了两步。 第45章 诅咒(七) 在理 宋舟怎么也料不到, 她单是收拾间屋子都能见到血眼,抓着蔺浮庭的袖子显出哭腔,「我怎么命这么好啊。」 蔺浮庭安抚性地摸摸她的耳垂, 拨开遮挡的书册, 两指拂过木板上的眼,指尖捻了捻。见她并未哭但在发抖,抿着唇生疏地将人抱在怀里, 哄小孩似的拍拍她的后背,「不怕, 假的。」 第86页 宋舟将信将疑,壮着胆子仔细观察了一下,也忍不住伸手去摸。 的确与之前见到的不同,那不过是刻在板子上的一只眼,因书架漆了红漆,方才匆匆扫过去, 才一时错认。 这只眼睛刻的长, 内眼角尖而深, 眼尾细长, 没有涂上血,倒不显得那么恐怖了, 反倒灵动活泼许多。 「这和我们之前见到的……是同样的图案吗?」宋舟问。在尚书府她并未细看, 所以也分不清究竟是否是血眼, 「这么看, 居然是一只桃花眼。」 蔺外倒是调查过,回想之前看过的那只眼,疑惑地摸摸下巴,迟疑道:「有些像, 但又不是一样的……」说完,像是注意到什么,将那一排书全拿了下来。 木板展露全像,是个刻了一半的少女侧脸,其中眼睛刻画最细緻,神韵最好。只是逐渐的,连宋舟这样的门外汉都瞧出这手艺人的力不从心,刀刻的痕迹越发浅细,甚至为了将某处刻深而反覆几次,看着略显潦草。 「难怪看着不同,是角度变了。」蔺外将佩剑换了一只手握着,前倾着身子,仔细审视后笃定道,「之前的那些也都不如这个精细。」 蔺浮庭面上表情极淡,对此并不如何在意,身前的姑娘倒是不怕了,踮脚扒着书架恨不能将脑袋塞进去看清楚。 蔺浮庭提议,「不如去问问学堂的夫子。」 「垫书架的石头?」老夫子手边搁着一碗喝了一半的糖水,见宋舟过来,颇不好意思地将碗往角落里推,努力维持着面子,「这石头原是我在学堂的课桌里发现的,发现时上头便绑了皮革,当时觉得正好能用来垫书架站脚,倒是没注意当中还有画。」 「藏书室书架上的木板画呢?」蔺浮庭的声音温温的,彬彬有礼。 老夫子便道:「这座学堂是自我父亲手上传下来的,其中书籍,凡是在学堂就学的学子皆能翻阅。那一块存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地理志,都是先帝年间的旧书,放在如今大多已不适用,是以平日里并无人借阅,我也不清楚那画是何时画上的。」 *** 「那年先帝也才初登大宝,娘娘初初及笄,第一次秀女大选先帝便选中了娘娘,紧接着更是百般宠爱,只是后来宫中新人渐渐多起来,先帝便不常来娘娘宫里了。」盲眼的嬷嬷眼中一片浊白,枯萎如树皮一般的手颤巍巍摸索,在满是油腥的小方几上摸到一桿烟枪。 帝陵乃龙脉所在,聚集天地灵气,可说清道明了也不过只是一方墓地。身后是阴影中林立的石碑,太后薨逝后便守在帝陵的嬷嬷抽了一口烟枪,慢慢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霭被阴风吹散在空中。 「阿吉便是这时入宫的。」 「他原只是个乞儿,是娘娘幼时心善,路边捡到他,将他带回家做了一个小马奴,供他吃供他穿,还送他去上学。可他看着木讷老实,却没想到是个不学正道的,背着我们钻研什么娃娃巫术。娘娘入宫的前一日便将他赶出了府,如今想想,怕是早就瞧出他心术不正了。」 听到此处,楚歇鱼一双琉璃目似有疑惑,「可,不是听说少监与太后从前是……」 烟枪重重磕在地上,噹啷溅起一块极小的飞石,「什么腌臜的传言!那阿吉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生前得不到,临死了居然还要拖累娘娘名声!」 苏辞横在楚歇鱼面前挡了挡,抬起唇笑得乖巧又灿烂,好言好语道:「嬷嬷莫气,莫为此气坏了身子。」 语罢,偏头往后瞧楚歇鱼,发上金冠光芒润泽,竟有些晃了楚歇鱼的眼。他声音压得极低,含着笑,楚歇鱼只能从他的嘴型读出那几个字。 「伤着你没有。」 楚歇鱼一愣,轻轻摇头。 「他后来也不知从哪里编造了个清白的身份进了钦天监,还以此为藉口屡屡来骚扰娘娘,甚至哄骗娘娘与他出宫。呵,端的是个笑话,娘娘心中有陛下,又怎会与他出宫。阿吉知道娘娘心中自始至终只有先帝一人,妒忌发疯才干出了大逆不道之事,若非陛下登基,单他干的这一件事,恐怕娘娘也要被牵累得陪葬!」 「阿吉只是个马奴?」苏辞问。 「若非娘娘心善,他早就不知冻死在哪条臭水沟中。娘娘幼时无伴,因年纪相仿,身边只阿吉一个玩伴,才待他好上几分,竟让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才害得娘娘一生坎坷。」 「阿吉入钦天监时,太后并不知情?」楚歇鱼也问。 「自然是不知道的,娘娘久居深宫,心思一贯单纯,与前朝素来无瓜葛。」 苏辞与楚歇鱼对视一眼。 嬷嬷的说辞与官员之间流传的秘辛有大出入,如若嬷嬷说的是真的,阿吉原本不过是个马奴,又如何用了商户之子的身份进入钦天监? 自帝陵出来,二人仍旧没有头绪。若说阿吉心术不正,以钦天监之名频繁出入后宫纠缠当年的如意夫人。但正因钦天监能出入皇宫随时向皇帝禀报天象,故哪怕这并非多大的官职,入钦天监前,身家背景都要仔细盘查一遍。 「我皇祖母母家早已举家迁回乡里,何况阿吉只是马奴,世家簪缨每日来往出入的下人数不胜数,怕是也早就没有了阿吉的痕迹。」苏辞落在楚歇鱼后方半步,二人往楚歇鱼的轿辇走去。 走了几步,楚歇鱼忽然停下,不大自在地,「殿下为何总走在我身后?」 第87页 「你是圣女,我是圣女的抬轿人,自然要唯圣女马首是瞻,对圣女恭恭敬敬了。」苏辞摺扇点点自己的衣服,又隔空点点不远处抬轿人身上一模一样的衣服,扇坠上的流苏晃荡的厉害,笑得怪不正经。 六皇子现下合该在府中禁足,苏辞便只好偷熘出来带楚歇鱼到帝陵查线索。 扇坠打的络子精巧好看,频频抢了楚歇鱼的眼,楚歇鱼眼皮向下垂着,发间铃铛作响,「殿下身份贵重,还请莫再戏弄我。」 苏辞脸上的笑一点一点收起来,只手背在身后,那扇子便不在楚歇鱼的视野中。桃花眼眯着,有些恼,「你当我是在戏弄你?」 「歇鱼不敢。」楚歇鱼眉间轻动,语气淡然,不卑不亢。 「楚歇……」苏辞被她的姿态惹得恼火,连名字都是牙缝里阴测测挤出来的,目光越过她身后,不防瞧见一行人正往此处来。眨眼间拉上楚歇鱼的手腕钻进帷幔遮掩的轿辇之中。 「有缘相逢,不想在此竟也能遇见圣女。」 身后坐的是男子的大腿,连腰间都被一双铁腕收束,楚歇鱼的一张小脸在面纱下几乎红得滴血,「二,二殿下。」 二皇子捻着佛珠,桃花眼看着影影绰绰的帷帐,目光平静含笑,「圣女怎么来了帝陵?」 「我近来在学习中原风水,久闻帝陵是龙脉所在,云集天地灵气的风水宝地,便想着……便想着来长长眼界。」 「本殿下还当圣女是为了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桩事才来。然也,圣女能通演天地,若是想要唤醒亡灵,也该去逝者生前住所才是。」二皇子略一欠身,「本殿下奉父皇之命来帝陵办事,便先失陪了。」 待人走远,楚歇鱼几乎是立刻的,从轿辇中逃了出来,目中微红含泪盯着帷帐内的人,胸脯起伏,不知是羞还是恼。 不多时,苏辞也出来了,一手执扇,一手握着原该在扇柄上挂着的扇坠,脸上稍显可惜,「居然断了。」 楚歇鱼稳了稳心神,目光留在扇坠上,觉得似有雾起,眼前有些看不清楚,「这是李家小姐送给殿下的心意,回去后殿下再寻个手巧的丫鬟将扇坠再挂上去吧。」 苏辞满脸郁结,最后还是将扇坠收好,「罢了,大约是我这把扇子与李小姐的心意无缘,强求不得。」 摺扇唰的一展,轻轻摇动,没了扇坠,反倒更显潇洒。扇面遮起半张脸,只余一双桃花眼开成扇,略略不好意思,「方才,方才情况紧急,才一时唐突……」 「我明白,」楚歇鱼低头,鼻尖酸的厉害,强自压下情绪,「我不会放在心上,殿下也全当无事发生就好。」 她在委屈什么?本就不是一路人,事情结束后,总要桥归桥路归路。六殿下待所有姑娘都是这般体贴周全,又并非只对她一人特殊,她在六殿下府上这么长的日子,又不是看不明白。 *** 蔺外左右拎着两提书,佩剑用了根麻绳绑着套在脖子上,白俊的小脸蛋黑的像锅底。 「你又不看书,带这么多书回府干什么!」 宋舟回过头,手里只抱了三四本薄薄的书册,煞有其事道:「眼睛刻在那方书架里,说不定摆在那里的书就有线索呢。」 蔺外说不过她,想找兄长评理。宋舟先他一步,空出的小手拽拽蔺浮庭的袖子,「我说的在理不在理?」 兄长手中还有一提书,堂堂晋南王做了苦力,又拿走宋舟怀里仅剩的那几本,被拽着的袖子主动往她面前伸,「在理。」 第46章 诅咒(八) 他总也没办法 宋舟在屋子里连翻了一天的书, 直至薄暮冥冥,屋内点起烛火,才放下一本, 托着下巴掰指头算起日子, 「你在我这儿住了……很多天了,一次没在你屋子里睡过。」 「那间屋子太香。」蔺浮庭垂着眼帮她看地理志,专注得不愿意抬头。 「我的屋子也香啊。」宋舟道。 「不一样。」拿书的手指都紧得发白, 蔺浮庭耳根泛红,低声道。 宋舟便两手齐齐捧着脸, 笑眯眯地皱眉,「我觉得没什么不一样的,何况我现在是你的表妹呀,你都没看见,府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哪有住在表妹屋子里的表哥。」 「我……起得早, 他们不会知道。」 蔺浮庭将头低了些, 书封立起来, 恨不能挡住自己的脸。 宋舟被他无措的模样逗得眼都笑弯了, 笑着笑着忽然感嘆,「真好呀。」 他如果真的是原书里清俊端方的晋南王, 民心所向, 仁慈爱民, 不旁生那么多事端, 那该多好。 蔺浮庭抿着唇,黑漆漆的眼睛看她,「好什么?」 宋舟丝毫不脸红,「你现在的样子真好呀, 我特别喜欢。」 她跟他约法三章,他答应她的条件,她就留在他的身边。 怪只怪蔺浮庭那时的模样太可怜,饶是她这样经验丰富的人,都对这个纸片人心软得不行,觉得自己太无情了些。 反正都是假的,囿于数据中的男二又不知道实情,如果这样能让他情绪稳定下来,那她就对他好点吧。 蔺浮庭的耳朵唰就红到了耳尖,眸子里的笑都是着急慌乱的,躲躲闪闪,不清不楚的嗯了一声。 宋舟还嫌他不够害羞,挪着圆凳到他身边,直接伸手打下他手里的书,啧啧盯着他的耳朵,「庭庭,你从前就这么爱脸红吗?还是现在才开始会脸红的?」 第88页 太近了,连吐息都让他心间发痒。 蔺浮庭还保持拿书的姿势一动不动,声音别扭,「没有。」 「没有什么?」宋舟不依不挠,又凑近了些,漂亮的眼眸里满是促狭的恶劣,还嫌他不够窘迫似的,仗着纵容得寸进尺,「你是只有耳朵会红,还是脸也会红?」 她身上换了薰香,今日是兰香,馥郁得紧,与院子里的香又不一样,她身上的,格外好闻。香气横冲直撞撞到他身前,蔺浮庭身子一僵,推开桌子匆匆忙忙站起来,窘迫地念她的名字,「宋舟!」 居然是连名带姓,想要靠着严肃一点的直唿其名震慑住她。 「诶!」 宋舟响亮应答,声音清亮欢欢喜喜上扬,兜转过桌子转到他身前,细嫩食指毫不犹豫戳在他脸上,煞有介事地认真道:「原来脸也是会红的。」 身子颤了颤,蔺浮庭看着她漾起水光的笑眼,强迫自己皱眉板起脸,「手。」 他这样板起脸毫无气势,宋舟哪里会怕他,笑得狡黠如同狐狸,「手什么?是让我松手吗?那你说啊,你说我就放开。」 「……」 他不捨得。 哪怕她都不记得了,有些事情却不会变。不管从前抑或现在,宋舟都是如此,她吃定他不会拒绝她,她总是自信他舍不开她的触碰,一而再再而三地以此捉弄他。 他总也没有办法。 蔺浮庭败下阵来,语含无奈,「舟舟……」 「睡觉睡觉,」宋舟马上收回手往床上钻,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好像方才没有戏弄过他,「你明日还要早起回自己房里呢,是吧。」 蔺浮庭愣愣站着,看她双脚一蹬将鞋蹬掉,像兔子钻进兔子窟里,跪直在床上努力将被子铺开。脸上还有被她戳戳点点留下的感觉,他眼睛发酸,总觉得不真实。 她突然间对他这么好,他一边欢喜,一边又害怕。一下就记起那年她离开前,也是对他好的不得了,从早到晚像个小尾巴追在他身后要牵他的手,说庭庭我想嫁给你你娶我好不好,说庭庭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呀。 紧接着便不见了。 那些对他的好,好像只是提前给后来的苦做补偿。 锦被捲起的风勾住帘帐,墙上的正字清晰显现出来。宋舟眼尖,干脆将帘帐整个拉起。 「怎么了?」蔺浮庭自身后覆上来,眼睫微抬,自然也看见了满满当当的正字。 床上挂着帘帐,那些字又在墙壁偏下的地方,若非宋舟折腾锦被,大约是极难发现的。墨水早不知干了多少年,字迹也小,略清秀,像姑娘家写的。 「约是府里下人失职。」蔺浮庭越过她将帘帐放下,眉峰微不可察拢起一瞬。 宋舟靠过去,復又将帘帐挑起,身体伏低,半趴着去研究那一面字,「画正字像不像在记录什么东西?譬如记日子之类?」偏侧过脑袋,失了簪钗装点的髮丝滑至脸旁,被她挽在耳后,「会不会是从前住在这里的人写的?」 「这间屋子从前并无人居住。」蔺浮庭看见她半跪着而往下弯曲的腰线,喉咙有些发干,别过头,捞住她的腰肢将人抱起。 勐然被人扶正,宋舟挽到耳后的髮丝又跳下来,双手本能搭上蔺浮庭的肩膀,茫然看着他。 无辜不解的含水眸子看得蔺浮庭心慌意乱,他匆忙下了床,抬手扫熄了屋内的火烛。 陡然黑了下来,看不见,蔺浮庭的声音便越发清晰,听着有些紧张,硬巴巴吐出两个字,「睡觉。」 「可你还没有换寝衣,这么早熄灯么?」宋舟跪在被子上问。 语罢,就听见屋子里没了动静,不一会儿,衣料窸窣摩擦的声音响起,再接着,还没躺下的宋舟被搂着塞进被子。 宋舟想动弹,才动了动脑袋,就被忽然近前的温热气息如小狗一般舔住了唇。但也只浅浅舔了一下,便整个脑袋靠住她的颈窝,越发像只受了委屈的大犬。 宋舟抿抿唇,想了半晌也没明白她又是哪里让蔺浮庭觉得不高兴了。不过这次并没有激动,大约也不是大事。 翌日醒来,也如常不见蔺浮庭。 用早饭时蔺外也在,他一早从苏辞府上回来,转达要找蔺浮庭借人的消息。 苏辞被禁足,朝野也无他能明目张胆借调的人手,要查血眼一事,还需晋南王帮忙。 蔺外将苏辞与楚歇鱼去帝陵的事一併转述了一遍,宋舟叼着包子抬头,想事情想得眉头皱起。 嘴里忽然就一空,顺着动作看见蔺浮庭将她的包子拿走放在碟子里,颇认真道:「快掉了。」 蔺外坐在对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那位少监……叫阿吉是吧?」宋舟道,「我们昨日在学堂看见的石头上落款也是一个吉字。」 「这两者你是如何无凭无据联想起来?」蔺外不甚服气。 宋舟摆摆手,「你不懂。」 小说之中,男二这种重要角色和主角找到的东西有巧合,那必然是有联繫的。这种套路,她懂得很。 被她简单三个字打发,小少年不满地憋了半天气,终于不情不愿道:「这座宅子的前一任主人便是太后娘家。」 「你看,我就说了嘛。」宋舟骄傲地昂起小下巴,余光瞥着蔺浮庭,暗示之意昭昭。 蔺浮庭一哂,顺了她的意,「真聪明。」 第89页 蔺外用筷子敲敲碗边,板着脸嚷嚷:「还吃不吃饭了?」 蔺浮庭淡淡瞥过去一眼,蔺外一愣,立刻将筷子老实拿好。 近来只要宋舟在,他总会不自觉将自己放回到五年前的时候,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就该是这样,他就该与宋舟争吵,而兄长会在一旁无奈看着,不动声色又明目张胆地拉偏架。 用过早饭,宋舟又钻回房里琢磨那一排排正字。 刚饱的胃坠得慌,一手揉了揉,身子又往下接着压,想看清底下还有没有东西。 不过半刻,又被人捞了起来,强硬安排在男子怀里,修长的手替下她放在小腹处轻轻揉着。 「我还没看清。」宋舟挣扎着想爬回去,偏生蔺浮庭看着清瘦,却也不是她能匹敌的对手。 蔺浮庭一下一下揉着,「再看该吐了。」 「你不觉得那会是条线索吗?我们兴许能帮得上歇鱼与六殿下。」宋舟轻车熟路,无比熟稔地说出下半句哄他,「你与殿下共事,歇鱼没能办好事,到时候牵连你就不好了。」 「你查这些没有用。」又不是一封信,连段连贯的文字都不是,毫无线索可查。 宋舟不免盯着墙壁丧气,丧了会儿陡然精神一振,「我记得小五子说孔嬷嬷小时候也在那家学堂上过学。」 念着表小姐哄好了小孙子不愿上学的毛病,孔嬷嬷见到宋舟是越发的欢喜。她在后厨掌事,过来时还提了一小笼的莲子羹,见过礼后热热切切让宋舟尝尝。 盛情难却,宋舟捧着白瓷烫花的碗,一双眼从碗沿露出,比莲子羹还要清甜几分,「嬷嬷,你小时候住在这附近么?」 「奴婢的上一位主子就是这家的上一位主家。」 屋宅易主,按理应该遣散下人。但当年太后娘家离京匆忙,许多事情来不及处理,是以主人家先走了,但还留着几个下人在京中帮主人家做完事才能走。孔嬷嬷便是其中之一。 正巧那段时日孔嬷嬷与隔壁的管事偶然结了亲,定居在了京城,而后宅子赏给晋南王,她熟悉府上环境,顺理成章又回到了此地做活。 宋舟眼前一亮,没料到居然真让自己误打误撞抓到线索了,手里的甜汤连忙放下,身子前倾着问:「那嬷嬷认识阿吉么?」 孔嬷嬷几乎毫不犹豫,点头道:「认识认识,奴婢与阿吉哥熟的很。」 第47章 诅咒(九) 为什么你不热 「小姐心善, 路上遇见流浪乞儿总不免发善心伸手帮忙,遇上格外可怜的,便会央着老爷夫人, 求他们将人收进府里养。阿吉哥便是被小姐捡进府的。」 「起先阿吉哥还跟在打理马厩的管事手下做事, 管事没有孩子,拿阿吉哥当亲儿子那么疼。那时候学堂已经建好了,老爷出的大头, 府上像我们这样年纪的小孩都可以去读书,我常常和阿吉哥一块儿去上学。阿吉哥比我们大多数孩子都聪明, 学东西很快,手也巧,能画画能做木工。有一回小姐出门险些被略卖人掳了去,阿吉哥折了半条命进去才将小姐救回来,那之后老爷就命阿吉哥跟在小姐身边保护。」 「小姐人好,阿吉哥救了她, 便待阿吉哥格外的好, 何况阿吉哥手巧, 奴婢记得小姐好些喜欢的玩意儿都是阿吉哥做的。不过小姐及笄后不久, 就听说阿吉哥因为偷了小姐房里的东西,被打断腿扔出去了。」 「打断腿扔出去?」宋舟搁下喝了一半的莲子羹。 孔嬷嬷眯着眼睛细细回忆, 「奴婢记得是一支金簪子, 小姐及笄那日宫里有人来了, 让小姐参加那年的秀女大选, 同时送来这么一支簪子,说是有了它,肯定能够入选。我们当时也奇怪,阿吉哥跟在小姐身边那么久, 不知道得了多少打赏,也没见他放在心上,怎么就心生歹念偷了个金簪子。」 哪是贪财,怕是不愿意心上人入宫吧。 宋舟想着,转头看蔺浮庭,男子自一开始便不说话,对孔嬷嬷说的东西毫无兴趣,眼下慢条斯理喝着半碗莲子羹…… 半碗莲子羹? 宋舟下意识找自己方才放下的甜汤,找不见,怒而瞪视蔺浮庭。 蔺浮庭被她一瞪,瓷勺放回碗中在手上端着,像小孩被抓了包怕挨罚,黑漆漆的眸子望着她一动不敢动。 ……算了。 宋舟转回头,继续问孔嬷嬷,「嬷嬷,阿吉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吉哥人好着呢,待人温和,只是不大爱说话。以前上学,我们都喜欢在一块儿野,只有阿吉哥一得空就一个人钻夫子的藏书室里头。」 「那嬷嬷知不知道他可看过什么禁书?」 「这我们从哪里知道,我们吶是下人,不比表小姐你们,生来就是能读书的人,我们可没几个爱读书的,也就阿吉哥不一样,他看的那些书奴婢也看过两眼,看不懂。」 「这样啊……」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宋舟有点沮丧,「那嬷嬷可知道太后未出阁前住在哪间院子?」 「就是表小姐住的那间。」 外间日头晒得烫人,夏蝉疯鸣,炎热进到屋子不减反增,桌案花瓶里新插的花蔫得快,今晨才被人剪下来,现下连花瓣都在打卷。 宋舟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勉强把梳妆檯挪出一道小缝,扒着缝努力往里看。 蔺浮庭手拿一把团扇跟在她身后轻扇,动作倒是自然,就是看着别扭异常,「舟舟,别找了。」 第90页 「这位太后好像只喜欢在床边的墙上写字。」宋舟将整个屋子翻箱倒柜地找,找得小脸通红腾腾冒热气,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有些泄气。 等看清蔺浮庭手里的团扇,伸手拿了过来,「你拿着这个看起来好不合适。」 这样的天气任是谁都觉得热,何况姑娘家好像总是更怕热一些。团扇在宋舟手中摇得风声唿唿作响,汗湿的鬓髮被吹起,连被汗水浸得绯红的抹胸带子余出来的那截也轻飘飘。 蔺浮庭直勾勾盯着她,被姑娘家湿漉漉的雪白脖颈烫得唇干口燥,指尖缓缓抚上去。 「为什么你不热!」宋舟被蔺浮庭肌肤的凉意震惊,抓着他的手将脸贴上去,凉快得闭上眼发出喟嘆。 蔺浮庭耳尖微微一颤,目光落在她惬意灵动的眉眼,喉结不自觉滚了滚。 姑娘身量娇小,脸蛋都只有巴掌大,仰着脑袋,脸是被蔺浮庭捧在掌心的。来京城后养出了一点肉,蔺浮庭只觉得手中的触感柔软发烫。 就这样靠着他,被他捧着眯了会儿,又不大安分了,有样学样去捧他的脸,「脸也不烫。」 宋舟的动作让蔺浮庭有些失措,长睫覆下来掩住清透的黑眸,有些不自在地叫她的名字,「舟舟……」 男子俊白的脸肉眼可见地从交掩的衣领下往上蔓红,宋舟还一本正经道:「现在烫了,还红了。」 「舟舟,你乖,别……」蔺浮庭在身前的人好奇心十足地将手伸到他脖子上,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蹭到喉结时,声音发起了颤,认命一般闭上了眼,「别闹了。」 被宋舟欺负成这样的人仍是没想过放下捧她的手去阻拦她放肆的动作,宋舟觉得自己像是调戏良家的恶霸,不过恶霸是仗着良家毫无反抗之力,她是仗着有人纵容。 宋舟放下捉弄他的手,到桌边斟茶喝。 她照他的意思不去闹他了,蔺浮庭反倒有些落寞地垂下眼,坐到她身边,等她放下茶杯,又接过来喝她喝了一半的茶水。 明显的不满意,但也不言语,就会自己悄悄的闹别扭。宋舟给他再斟了一杯茶,指尖推着茶盏到他面前。蔺浮庭抬眸看她一眼,闷着声音,又非要装作若无其事,「我不渴。」 宋舟觑着蔺浮庭努力绷紧的模样,忍俊不禁,笑得咬字也带着颤音,「就当是我怕你渴呀,好不好?」 她越笑越厉害,笑得趴在桌上,肩膀都在耸动。 蔺浮庭的脸色在她的笑声里渐渐变得不太好看,起身大步走到了门边,要跨过门槛时,忽然停了下来。 听到动静的姑娘从桌前抬头,迎着日光笑着看过来。 日光太耀眼,连她的轮廓都被照得边缘模煳,仿佛要消失一般。 蔺浮庭心中一窒,没来由被这样的景象惹起一阵心慌。 快步走回去,掐着宋舟的腰托到圆桌上,双手牢牢撑在她身侧,蔺浮庭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的脸。 宋舟当他恼羞成怒了,不敢再笑,手背在身后往后仰了仰,「做,做什么?」 脸上一僵,蔺浮庭意识到自己吓着面前的人了,抿了抿唇,「无事,你……接着笑吧。」 *** 太后薨逝后,她生前居住的宫殿便叫人封了,有侍卫把守于宫门前,唯独时或打扫的宫女才能进入。 女子亮出一块金黄的令牌,腕间的铃铛随之作响。楚歇鱼掩饰心中的忐忑,努力维持清冷淡漠的模样,「这是陛下御赐金牌,我想进去看看。」 侍卫犹豫了一会儿,但令牌并非作伪,他们没有拒绝的权利,稍一侧身,让出一条道。 楚歇鱼半个谢字正要脱口而出,一下记起自己是位高傲的圣女,顿了顿,下巴微昂,面无表情地走进去。 往日去哪儿都有六皇子陪在身边,可苏辞眼下被禁足,独自一人撑起圣女的身份,一时竟不太适应。 她今日一人出门时,倒是正遇上一位姑娘带了侍女,臂弯挽着一件画工精美的食盒在皇子府门前张望。瞧见她出门倒是礼数周全地朝她行了一礼,挑不出一点不妥,怯怯半晌才鼓起勇气问她六殿下可在府上。 楚歇鱼起先觉得好笑,六皇子被禁足是人尽皆知的事,姑娘问她简直多此一举。姑娘紧接着便自报家门,自言叫李宣若,红着脸说六殿下喜食点心,她做了一些点心送来,问楚歇鱼可否代为转送。 她身后的小侍女低声撺掇李宣若,让她胆子大些自己去送,兴许还能见上殿下一面。 楚歇鱼眸光微愣,心中泛起酸,连着声音也冷,「我要出门,李小姐大可亲自送进去,殿下必然高兴。」 美人相送,六殿下哪有不高兴的理。 楚歇鱼努力忍住酸涩,撇去烦思,回神观察眼前的宫殿。时夏花草正茂,宫殿外的花草修剪得井井有条,漆石大缸里的水都清澈,水面上还浮着半阖的水莲。 这里不太像无人居住的样子,但确然毫无人气可言。 清扫干净的石子路上,绣鞋踩上去发出哒哒的响声。镂花的红漆门推开,日光下殿内的尘灰浮在空中,饶是楚歇鱼戴着面纱,也被这气味拱得往后撤出一步。 哪怕宫女打扫得再勤快,终归没有人居住,沾尘只会沾的更快。 楚歇鱼深吸一口气,缓步踏进殿里。殿中一切事物如常,一眼看过去并无不妥之处,琴棋书画笔墨纸砚俱全,能看得出太后定然知书达理,是位合格的大家闺秀。 第91页 博古架上两侧摆着名贵的花瓶与一些珊瑚异石,正当中摆着的却是一些木雕的小玩意儿,雕的什么都有,从花卉到鸟兽,雕工倒是精緻,但无论如何,与博古架上的其他东西相比,委实是不值钱。 楚歇鱼取下一座仕女木雕,这木雕非但刻的精细,连含羞带怯的表情都活灵活现,髮丝与襦裙上的褶皱亦栩栩如生。它上下都被精心上了颜色,不过时光流逝,原本艷丽的色彩略显黯淡。 翻过一面,仕女背后插着发条,楚歇鱼试着拧了两圈,松手,仕女木雕便缓缓抬起手臂晃动,犹如起舞。 好精巧! 楚歇鱼忍不住惊嘆。 发条支持不下木雕活动太久,木雕极快的不再动弹,又成了一座安安静静的带笑美人。 楚歇鱼打量了一会儿,但心思在查案上,又把木雕放回博古架。收手时,腕间铃铛上的细细银链勾住了木雕的裙摆,啷噹一声,木雕砸在了地上,有木片碎了出来。 不好。 楚歇鱼心中一紧,蹲下身去捡木雕。原本该是木雕襦裙褶皱的地方,因碎了一块,露出一个极小的暗格,暗格里有一张羊皮纸,不大,正好卡在方寸之中。 这样的东西太奇怪,楚歇鱼不自禁地放缓了唿吸。心跳如雷,抬头看了看门的方向,确保无人进来,才颤抖着手将纸抽出。 第48章 诅咒(十) 可见习惯是个多么可怕的东…… 羊皮纸厚, 能放进暗格里只是因为小。小到不需楚歇鱼把它展开就能看见上面的字。 ——「殿下送吉入。」 殿下……殿下…… 太后只有一子,这位殿下,应当不会是别人了。 寥寥五字这桩经年旧事的答案, 却已经唿之欲出。 楚歇鱼收拾好木雕与字条。 她一身异域打扮, 简单轻薄,因而浑身上下竟然找不到一处能藏木雕的地方。 目光眺出窗外,养着睡莲的水缸正对着她的方向。这样养水中花的大缸底下都会填上一层厚厚的淤泥, 若是藏些什么进去,也很难会被人发现。 楚歇鱼拆下袖带, 将袖子挽上去,撑着缸沿,下探下去,努力将木雕与碎片一起塞进了淤泥之下。 水面漾起波纹涟漪,很快又趋于平静,像是从未被人在其中藏过什么。 楚歇鱼在另一缸水中洗净手, 重新束好袖带, 羊皮纸握在手中, 才佯装面不改色的从容离开。 宫道很长, 往前往后皆是青砖铺出几里,朱墙蔓延似乎望不到尽头。有秘密坠在心中, 楚歇鱼甚至觉得这条路今日走得颇累。 宫道的另一方向, 一小列宫女追着衣着艷丽的女子身后跑。 年纪看着略长的一位宫女喘着粗气道:「县主, 县主您慢着些。」 鬟钗叮噹, 银色流苏掺入女子云鬓中,娇艷明媚。繁复的宫裙被捏着两角提起,一身的华贵也掩不住少女的轻盈。赵淳云眼中的笑意张扬,声音带着骄纵了十余年的潇洒, 「不许拦着我去找六哥哥!」 她飞快地跑,一支髮钗自发间脱下,止住了她的脚步。 转身,赵淳云的视线被衣着怪异的女子抓去,从髮钗落到她身上,打量了一阵,昂起下巴,高傲道:「喂,那边那个,将本县主的髮钗送过来。」 楚歇鱼一愣,下意识把纸塞入袖口,将髮钗捡起,往前走了两步递给她。 手悬在空中,无人接过。 赵淳云一双修得精緻的柳眉竖起,「你是哪宫的人,没人教你学过礼数吗?见了本县主不行礼也就罢了,难道递人东西要用两只手也不知道吗?」 宫里做事的宫女有认识楚歇鱼的,忙道:「县主,这位是圣女。」 楚歇鱼着急出宫,见赵淳云不接,忍不住皱眉。极轻的一个动作,几乎是一闪而过,赵淳云却眼尖捕捉到了。 「你这是在不满本县主吗?蛮夷果真是不懂礼数没有教养。」赵淳云是皇帝的亲外甥女,自小养尊处优,从来没人敢给她甩脸色。现在有人当众落她面子,哪怕只是微微皱了皱眉,赵淳云也觉得气愤。面色难看,挥袖将她手里的髮钗打落,「脏东西,本县主不要了!」末了还觉得不解恨,又气狠狠地补充一句,「什么圣女,装神弄鬼!」 楚歇鱼敛下眉眼,安安静静垂手站着,耳边听一众宫女围在赵淳云身边哄着。 「六殿下眼下还被禁着足呢,县主不是说要为六殿下向陛下求情?」 楚歇鱼将眉眼压得更低。 又是一个……那人身边大家闺秀高门贵女时有,她这样落魄的身份,他对她好,其实也只是垂怜吧。 提起苏辞,赵淳云的脸色终于缓和不少,不知是胭脂红还是少女怀春的脸红,轻哼一声,没了之前的跋扈,平添小女儿的娇柔,「本县主有正经事要办,且先放过你。」 日头晒得毒,楚歇鱼站在宫道上,被晒烫了脖后的皮肤痛得回过神,手指握成拳。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不能被私情缠住了,她身上,可还挂着整个楚家的命。 *** 「这都是这月的第几位了。」府门外迎晋南王入府的管家余光瞥到巷口忧心忡忡眉蹙若柳的小姐,忍不住小声嘀咕。 宋舟正走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也跟着回头看,巷口的人登时躲回到墙后看不见的地方,余下纱裙一片裙角尚未来得及收回。 第92页 「那都是什么人?」宋舟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极乖地问了一句。 管家还是壮年,闻言居然老态地嘆出一口长气,「孽缘啊!」 嘆得宋舟越发煳涂,忍不住再次后头望。 手臂被人託了一把,宋舟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耳边清越的声音已经响起,「迈腿。」 宋舟定睛一看,方才不看路,原来已经到了门前,她再往前走一步,就要被门槛绊一跤。 宋舟悻悻,脸上挂着窘迫,匆匆低头迈过去。 扶着她的手掌往下落在小臂上,握得严实。宋舟下意识看蔺浮庭,他刃一般的眉微皱,语气带着浅淡的责备,笑意却掩在沉沉的瞳色之后,「随便看吧,我带着你。」 皱眉是做给旁人看的,笑意是给她的。 管家惯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前面带路耳朵也时刻注意着两位贵人的动静,暗想晋南王待表妹可真够苦口婆心体贴入微。殿下要是哪怕有王爷一半的涵养脾性,也不至于同圣女闹到同在一个屋檐下还面面相觑。 管家将人引到待客厅坐,吩咐下人奉上茶水点心,「王爷少坐一会儿,奴才这就去请殿下来。」 蔺浮庭微微欠身,笑意温谦,「有劳。」 待人退去,他脸上的笑眨眼褪下。温和的面具并非他所愿,他戴着不舒服,偏生到了京城便常常离不得脸。不愿意做的事情重复多了,眉宇间生出一丝倦怠的戾气。 用茶盖撇去茶沫时不当心敲到杯沿。 他循声看去,宋舟在他左侧仔细品着茶,工笔再细描了一般,长睫沾着茶盏沿口氤出的热气,又细又亮。 他耐心有限,如今全数用来宋舟面前伏乖,于旁的事情上确实越发失去耐性。 宋舟注意到身边的目光,稍稍迟疑,把手中茶盏递了过去。蔺浮庭近来得了个新爱好,抢她吃了一半的东西,吃的也抢,喝的也抢,次数多了,她居然也习惯了。 可见习惯是个多么可怕的东西。 宋舟这番举动无意间讨好了蔺浮庭,微勾了勾唇,接茶盏的动作行云流水。 苏辞从门外不远处瞧见,大步走进来,左右手各拎一件食盒,笑意揶揄,「是本殿下府上的茶水不好喝,宋姑娘不爱喝?」 蔺浮庭自茶盖边沿轻飘飘抬了一眼,「本王受敬妃娘娘之託来探望殿下,看来殿下禁足这半月过得很滋润。」 敬妃是六皇子生母,膝下只这么一子。知子莫若母,苏辞与蔺浮庭之间的联繫,她不深知,但大致明白。二人会面的藉口,多有敬妃在其中牵桥搭线。 眼笑成捲起的桃花瓣,苏辞哈哈两声,揭了食盒的盖子,倾斜少许,露出里面装着的精緻点心,「宋姑娘,吃点心么?」 点心被做成粉嫩淡黄的花形,底下用染成荷叶绿的糯米纸垫着,用足了心思。 「这是哪位厨子做的?」 「是送的,宣若姑娘,」苏辞拍拍左边那个,又拍拍右边那个,「锦儿姑——」 「……」 宋舟是无心一问,没料到是这个回答,也没料到楚歇鱼刚好出现。 楚歇鱼回到苏辞府上便卸了面纱。苏辞曾笑道在他府上便不必惦念圣女的假身份,他能给得起这一隅的自由。 但她如今有些后悔信了这句话,否则也不会被宋舟看见她的黯然。 男女主在同一屋檐下的感情升温会更快,按照任何俗套或者不俗套的小说安排,到了这个时间也至少该有一个人动心了。宋舟想,看来女主已经开始心动了。 她又看着戛然而止的男主。 嗯,这个估计也不晚了。 苏辞没来由的一阵心虚,将食盒重新盖上,往远处推了推,扬起笑准备同楚歇鱼说话。楚歇鱼莲步轻挪,径直走向宋舟,柔柔地笑,「宋舟。」顿了顿,对蔺浮庭微一点头,「王爷。」 唯独不去看厅内的另外一人。 苏辞的笑凝在脸上僵住,反应了一瞬,语带关心,「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碰见麻烦了?」 「出宫时遇见了一位县主,误了点时间。」楚歇鱼哏了一瞬,这话说出来像她在怪那位县主一般,她知道不合适,不说又觉得委屈,可现在说出来了,更觉得委屈。 苏辞讪讪,「淳云入京了啊。」 炎炎夏日,楚歇鱼宛如被捲起的海浪打了一轮又一轮,被裹着离了岸,离岸上桃花眼的男子愈来愈远。 他总有那么多红颜知己。 宋舟勾着楚歇鱼的手,疑心室内放了冰冻起来的醋,又凉又酸。 她多有眼力见,立刻摇摇楚歇鱼的袖子,引出话题让场子不至于如此尴尬,「歇鱼你出去干什么去了?」 「我……」楚歇鱼看着她小孩子样的动作,眼中有了点暖色,「我去查了些东西。」 说着,要将羊皮纸拿出来。 摸到袖口,腕间一空。 脑子里电光火石闪过宫道上被打开手的情景。 一团淡淡的郁气萦在苏辞心口,他偷偷看了楚歇鱼几回也没让她赏个眼神,索性光明正大巴巴望着她,于是第一个发现楚歇鱼的脸忽然变得煞白。 他乍站了起来,脚步匆忙还勾了一脚桌子,堆在桌角的食盒摇晃两下咕噜滚到地上,精緻的点心撒了一地。 这些他都浑不在意,掰过楚歇鱼的身子,脸上肌肉绷得显出咬肌,目光将她从髮丝到脚尖扫过,「不舒服?」 第93页 楚歇鱼此时已经顾不上苏辞的反应,削瘦的肩膀在他手掌下颤了一颤,原本还能强自镇定的心杂乱无章地跳动,抬头望着苏辞,眉头紧蹙,「我好像惹祸了。」 第49章 诅咒(十一) 是你先招惹我的 宫道人来人往, 羊皮纸虽小,但也轻易被人看见。被不知情的人拿到也就罢了,但若被有心之人找到, 或是再被当今的皇帝知晓, 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祸。 楚歇鱼将羊皮纸的事情说罢,厅内一时各怀着沉重的心思沉默。 苏辞放轻语气宽慰楚歇鱼,「无事, 便是被人捡到了,也查不出是谁丢的。」 楚歇鱼露出懊恼的神色, 「是我太不当心了。我现在便回去,或许尚未被人拾走呢。」 「不必了。」蔺浮庭神色颇淡,「你此时回去,只会让人起疑。」 楚歇鱼愈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嘴唇嗫喏两下,眉头锁得紧。 苏辞有些心疼, 不甚贊同地看了蔺浮庭一眼。后者慢条斯理放下茶盏, 眼尾带笑, 眸底冷霜, 「殿下觉得本王说的不对?」 气氛忽而变得剑拔弩张。 这二人俱是天之骄子,苏辞是男主, 未来帝王, 眼下男二角色崩坏, 也是轻易惹不得的脾气。女主深陷自责懊恼, 只能由宋舟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线索也是歇鱼找到的,不能只怪她丢了而忘了她的功劳吧。」 她这话自然是对蔺浮庭说的,眼神示意他顺着她给的阶梯下, 蔺浮庭定眸瞧她,眼色渐暗。 她帮着旁人说话,却不帮他。 「错仍在我。」楚歇鱼听出宋舟在为她说话,朝她感激地笑笑,「可我们如今查到了这一层,怕是不能再往下查了。」 宋舟深以为然,「如果要追究从前的事,那肯定会把……」下意识看了眼苏辞,她略去那个指代,「……的事情牵出来,这不就等同于引火上身。可是,明明有了这档子事,为什么还让歇鱼去查呢?」 「因为害怕。」蔺浮庭冷淡道。 「怕什么?」宋舟扭过身子看他,手臂搭在小桌上。 蔺浮庭朝另一边微偏了偏脸,抿唇不言,唇锋的弧度不明显地向下弯。 宋舟眨了一下眼,手臂慢吞吞伸过去,食指与拇指捏住他搭在小桌上的衣袖,悄悄扯了扯。 她动作轻,力道软绵绵的,不像拉扯,黏乎乎的撒娇样子更多。 蔺浮庭唇边的弧度险些失控,余光自狭长眼尾瞥来,瞧见姑娘眼中两弯圆月化为月牙,装不下的月辉倾流而出。 哪怕他努力刻意装出三分冷淡,也总抵不住见到她的十分心动。 「怕多年后用血眼故技重施的人,知道他当年为了私心,连亲娘都能出卖。」蔺浮庭道。 世上多的是人坏事做绝,却少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坏人。 「为达目的,替祖母引狼入室,的确是他会用的手段。」苏辞蓦地一笑,笑意冷冷的,「皇家的亲情大多是没有的,为权所乱,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事情朝朝代代皆有发生,但连亲母也能出卖的,委实不多。」 「那我们还查吗?」宋舟问。 「查,不查歇鱼如何交差。」苏辞道。 宋舟闭上嘴,目光在男女主之前逡巡一圈,会心一笑。 已经是叫歇鱼的关系了呢。 楚歇鱼似乎习惯了这样的称唿,并未觉得不妥,「怎么查?」 「往前不能查,那便往后查,查出是谁故技重施。」 查案是男女主的任务,再不济加上男二,总之没有宋舟的份。 她倒也不甚关心苏辞与楚歇鱼接下来该如何去做,反倒对太后与阿吉的事情无比感兴趣。 「你说阿吉是单相思吗?」大街上路人熙攘,宋舟不敢直言太后,只能称唿小姐,「如果他是单相思,那小姐也未免太可怜了。」 蔺浮庭一怔,缓下步子,「单相思为何是小姐可怜?」 「如果真像歇鱼他们说的,阿吉的喜欢多可怕啊,小姐不喜欢他,他却纠缠不清,私下刻画小姐的容貌到了疯魔,小姐成亲后他还屡屡骚扰纠缠,这多让人害怕。」 蔺浮庭手捏着袖口,力道越收越紧,「你会怕吗?」 宋舟不解。 蔺浮庭看着她,眸色定定,「若是我如此待你,你也会害怕吗?」 宋舟暗道糟糕,他最近太乖,她都忘了眼前这人也是个疯魔的。 姑娘甜甜地摇头,「怎么会,一人无情一人有情才让人怕,我喜欢庭庭喜欢得不得了,不会怕的。」 蔺浮庭眸中光影浮动,情绪辨不清晰,低声道:「怕也晚了。」 哪怕她哪日后悔了,连装也不愿意,只一心要逃离他,他也不会作罢的。那少监最终也未能将人抢回身边,他不一样,哪怕死他都不会让她离开。 「庭庭,你看这只兔子好不好看?」宋舟被他盯得心底发毛,随手拿起小摊上的一只陶瓷兔子,捧到他面前,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蔺浮庭看着她,「好看。」 宋舟不满意,「你都没看就说好看。」 蔺浮庭依言,眼神略略在那尊陶瓷上停留一瞬,又看着宋舟,「看过了,好看。」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宋舟好气又好笑,余光扫到小摊上还有一只看着像是一对的兔子,也一併拿起,「这是一对的,这只给你,」她将穿长袍的兔子给他,自己拿着那只穿襦裙的,「这只给我,好不好?」 第94页 蔺浮庭抿着唇,看她将穿襦裙的兔子放在脸边比较,又垂眼看给他的那只。 一对儿的。他们一人一只。 他拼命压抑住心底钻出的欣喜,简短吐出一个字,「好。」 摊贩难得卖出两尊陶瓷玩偶,眉开眼笑去寻包装的盒子,在摊位底下翻了翻,一时有些为难,「公子,小姐,我这边没有合适的盒子,要不……二位就这样拿着,或是,去旁的地方买两个盒子?」 「拿着啊……」宋舟看了看兔子,总觉得大街上拿着两只瓷玩偶,她拿着也就算了,可让蔺浮庭拿着,就有些别扭了。犹豫了一瞬,她将兔子放了回去,「那还是不买了吧……」 「我去买。」蔺浮庭忽然道,将两只兔子一併放入她手中,「你乖乖待着不许乱跑,我很快回来。」 男子身材颀长,没在人流中也格外显眼,行色匆匆走的很急。 宋舟捧着两尊兔子,轻轻嘆了一口气。蔺浮庭是真喜欢这两尊瓷玩偶非买不可,还是,只因为她说想买? 前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若是后者,未免太可怜了,可怜到她面对一个纸片人都会觉得良心不安。 她站在摊边,忽然被人粗鲁拉过肩膀,两只瓷兔子失了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是你,贱蹄子!」 拽她的男人无比眼熟,一身粗布衣,一口黄牙,细小的眼睛露出凶光。 那日她从龙船逃下,遇见的想要轻薄她的农夫。 黄二面目狰狞可怖,抓住宋舟的手,掐着她的脖子往路边摊位上撞去。 就是因为她,就是因为她他才不能人道,为了治好病,他甚至一路变卖家产借求外债来京中寻医,可连京城的大夫都说他这辈子也只能如此了。 他是个男人,不能人道还有什么脸面! 「诶你做什么你!」卖陶瓷的小贩伸手去拦他,「天子脚下你欺负一个姑娘做什么!」 「滚开!」摊贩毕竟不比常年做农活的农夫,力气不敌,被他一手推开。 黄二掐着宋舟的脖子,目眦欲裂,「贱蹄子,我要你死!」 宋舟抬腿踹他,求生经验都让她去踢男人下盘,这个举动更加激怒了黄二,扬手要给她巴掌。 宋舟无法唿吸,视线被生理性溢出的泪水遮挡,模模煳煳看不清楚。 那巴掌没有落下来,她被人从摊位上揽腰抱起,视线再次清楚时,看见男子线条凛冽的下颔与脖颈暴起的青筋。 蔺浮庭心中盈起滔天的怒火,火焰中夹着心悸与害怕,将他的理智瞬间舔舐干净。他踩在黄二腹上,粗壮的农夫痛得蜷缩挣扎,却挣不开分毫。 盛怒照得眼底阴翳翻涌,血色浅淡的薄唇抿得很直,怀中人的发抖助长了他的失控,脚下越发发力。五脏六腑被反覆碾过,鲜血从黄二的鼻窍嘴角流出,那口大黄牙都被染成了红色。 「蔺浮庭,住手。」宋舟大骇,当街杀人,那她之前的努力不是全部白费了。 蔺浮庭恍若未闻,眸光在脚下人愈来愈扭曲的表情中惊人的发亮。 眼见人已经翻着白眼口吐血沫,宋舟手忙脚乱,只能用力掐他一把,「蔺浮庭!蔺庭庭!庭庭!」 或许是痛的,又或是她的喊声太大,生生让蔺浮庭挣出一丝清明。 「你忘记和我约法三章了吗?」宋舟终于能缓口气,方才为了拦他太过焦急,胸脯仍旧起伏不定。 蔺浮庭怔愣又无措地看着她,「可他……伤你。」 宋舟摸摸疼得火辣辣的脖子,坚决道:「那也不行。」 喉咙发涩,蔺浮庭从未觉得心脏如此空荡,虚无得让人发慌。 他恍然明白从前的惴惴不安究竟因何而起。她不似这世间的人,待这世间万事万物都并不真切,旁人的事情,自己的性命,于她而言皆无关紧要。她来,好像只是为了完成一件不得不做的任务——不许他杀人。 没有与这世间的羁绊,她随时能够脱身离开。 蔺浮庭哑着声音,「我知道了。」 小心翼翼拢住她的指尖,他咽了咽喉咙,掺了些委屈在里头,「兔子碎了。」 宋舟身子震了震,看见一地碎瓷与翻倒的檀木盒子,头一回生出一丝心虚,「我们再买一个……不是,我们回去,我给你捏一对儿。」 「好。」 回到府中宋舟就找人要了做泥人的熟泥。 熟泥沾得满手都是,宋舟轻轻捏着兔子耳朵,屏气凝神放在做好的兔子脑袋上,总算是完成了一道工序。 他们这一行要学的东西又多又杂,捏泥人也只是攻略目标人物的手段之一,虽然很久没做过,但手艺好歹没生疏。 坐直身子,宋舟扭头去看蔺浮庭。他和她一样坐在小板凳上,高大的身材显得憋屈,定定看着刚做好的兔子,眼睛一眨不眨。 自回来后他便不怎么说话,宋舟思来想去,可能是刚刚拦他为她报仇让他不高兴了。 这的确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庭庭。」宋舟下意识叫他,蔺浮庭转过头,鼻樑被什么湿腻腻的东西蹭了一下。 宋舟露出小小的、得意的笑,晃了晃全是泥巴的手。 蔺浮庭缓慢地眨眨眼,修长的手指在姑娘的掌心一勾,在她脸下抹出一道泥痕。 他还想抹第二下,宋舟笑着躲开,「你干嘛啊。」 第95页 唇角弯了弯,蔺浮庭扶正她的下巴,成功点上她的鼻尖,「学你。」 鼻尖上的泥点有些大,宋舟费力去看,险些成了斗鸡眼。不可置信道:「我就抹了你一下!」 「是你先招惹我的。」 第三下,抹在她的眼尾。 「蔺庭庭你完了。」 宋舟眯了眯眼,忽然朝他扑过来,蔺浮庭被她撞在地上,小板凳也翻了。 姑娘跪在他腿上,脏兮兮的一只手搭在他肩膀,另一只手在他脸上到处蹭。 蔺浮庭半仰上身,以手撑地,屈腿垫着她,温顺地闭上眼任她动作。 启唇,隐忍克制地唤她,「舟舟。」 宋舟正在兴头上,在他右眼下点了一个对称的泪痣,「晚了,叫舟舟也没用,谁让你蹭我一脸。」 第50章 诅咒(十二) 她与我,竟是不得吉祥,…… 瓷兔子做好, 要放进窑中火烤,还要上色,工序繁琐不止一道。不过事情没做完, 倒是弄了一身泥巴脏兮兮。 宋舟回屋沐浴更衣完毕也才不到傍晚。 她住的院子里放了一张藤椅, 蔺浮庭常在她这里不走,藤椅也多是他在用。现下他回自己的院子沐浴,宋舟便躺在上面, 拢着薄薄披帛晾着一头长髮。 「姐姐。」 小孩子的声音远远从门边传来。 宋舟循声看过去,小五子被蔺外拎在手里, 小鸡崽子一般扑腾着,与蔺外二人大眼瞪着小眼。 少年不乐意,板着脸,「谁是你姐姐,叫什么姐姐,谁许了吗。」 小五子短手短脚, 力气也没习武的少年大, 挣扎半天无用, 聪明地选择了放弃, 指着藤椅上的人道:「姐姐,那就是我的姐姐。」 「蔺外你做什么呢?还不快把人放下。」宋舟从藤椅上坐起。 小五子扭着屁股好不容易能面朝宋舟, 立马道:「姐姐, 夫子的儿子想见你。」 宋舟尚未反应过来, 蔺外倒是立刻大声嚷嚷起来, 剑身都从剑鞘中稍稍拔起一截,「谁?儿子?多大了?成亲了吗?见宋舟做什么?」 「……」 宋舟好笑,「你问人家多大成亲没有干什么?难不成你想嫁啊?」 蔺外被她一句话哽住,脸色极臭, 「没听说是男的吗?素未谋面忽然说要见你,怎么不说要见我要见兄长呢。你当心让兄长知道了,定要生气。」 「……」宋舟默了默,经提醒后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一天惹蔺浮庭不高兴好几回不是好事。 「小五子,那人可有说找我何事?」 小孩被放在地上,短短的手指有模有样摸着下巴,小眉头也皱得紧紧的,「说是……说是什么鸡……吉……啊,对!阿吉!」 宋舟与蔺外对视一眼。 又是阿吉。 「蔺外,叫上你兄长,我们一起去。」宋舟忙道,回房中换衣服。 出来时只见蔺外,并不见蔺浮庭。 蔺外道:「兄长不在府上,下人说他出门了。」 「给蔺浮庭留句话,说我们去学堂了。」宋舟直觉会是重要的事,顾不上等蔺浮庭回来,与蔺外先行赶往学堂。 墙角竹枝已然茂盛异常,孩子们今日学的仍是关雎。 老夫子的儿子才浇过水,见到宋舟,含笑施了一礼。 这父子俩如出一辙的书生气质,儿子更高些,瘦得有如身后的竹竿,脸色有寻常书生那样病弱的苍白。 「是姑娘寻到了吉叔的画?」书生笑问。 宋舟还未张口,蔺外已然拦在她身边,抱着剑气势十足,「有事就说,废什么话。」 护自己的食就算了,连兄长的食也一併护了,真不愧是好兄弟。 书生大约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尴尬地瞧了眼宋舟。 宋舟含笑推开蔺外,「先生您说,别管他。」 书生并未说事情,而是转身去了一趟藏书室,再回来时,手上抱着一摞册子。 很杂乱的册子,有些看着廉价,有些则很讲究,唯一相同的是,封面无字,应当不是书本。 「姑娘可以看完再听在下说。」 宋舟略微迟疑了一下,拿了最旧的那本。 ——「小姐让我把没天的东西写下来,可以认字,还可以连字。」 ——「今日小姐告诉我,我的名字阿吉是吉祥如意的意思。小姐说我太苦了,希望我以后可以吉祥如意事事顺心。我不苦,小姐今日送我一块切糖,很甜。」 ——「今日向干爹学了如何做木雕,做了个兔子,很丑。再练练,才好送给小姐。」 ——「小姐染了风寒,药苦,说要吃杏仁糖,可大夫说杏仁与药性相冲,吃不得。我与小姐商量,待病好我为她买上整整一罐,她说好。——要记住,小姐病好后要买杏仁糖,一罐。」 ——「今日是我生辰,实则在外流浪太久,我早已忘了生辰几何,但小姐说她捡到我那日便是我的生辰。她予我新生,这话没错。她送我发冠,说待我弱冠之年,要第一个戴上。吉珍而重之。」 ——「夫子说,读书能改我们这些穷苦人的命运,不少大官从前也是生于式微的。吉也想成为之一,日后小姐成亲,吉便能在宴席上光明正大贺她百年好合。」 ——「偶然翻阅诗经,方才发现诗三百的第一首便是关雎。幼时初读不解其意,如今似乎是懂了。」 第96页 ——「小姐今日不高兴,因街上有人说小姐才貌不如李家小姐。他们大约都有眼疾,小姐分明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女子。」 ——「夫子说我如今资质,考取秀才轻而易举。吉甚喜。听闻女子出嫁常被夫家欺侮,待吉高中,往后小姐出嫁受欺,自有吉能撑腰。」 ——「午日小憩,小姐做了噩梦,梦中,唤了吉的名字。吉,很高兴。」 ——「今日说起我朝风俗,女子出嫁,小字需由夫家来取,小姐问我,她日后让夫君为她取字如意可好。吉祥如意,可堪一对。她道,阿吉,你且记住了,往后为我取小字,该叫如意。」 字迹从稚拙变得愈发沉稳,少年一生心事,蓄积于内,字字缱绻,句句含情。 宋舟顿了顿,翻开另一本册子。 ——「夏日困苦,蚊蝇侵扰,无法安稳读书,但吉仍需勤勉,日后方不让如意吃苦。她合该衬锦衣玉食,衬旁人敬一声夫人。」 ——「宫中选秀,老爷欲让如意入宫,如意于我面前泣诉,吉问可愿与吉逃离京城,她应了好。与如意约定日子,她同我道,她在墙上画字,日日添上一笔,便觉心中有了盼头。吉亦然。」 宋舟忽然就记起房间墙上那一排排的正字,大约便是如意所记。每一笔皆珍而重之,不知道怀了多少期待在其中。 书生指着明显泛旧的几本,「这是吉叔腿脚未出事之前写的。」 宋舟愣了愣,又拿起一本。 那本上鲜少出现如意,也不再出现小姐。满本沧桑潦草的纪事里,唯独一段写得认真。 ——「她叫如意夫人。未曾由我取字,也未能在席上贺她百年好合,连在夫家受欺负,也无法护她,及我弱冠之年,她赠予我的发冠亦早已丢失。但虽未能如意,惟愿吉祥。」 「我见到吉叔时,他的腿已残疾。就住在近处的一间小茅屋,时常会来藏书室看书。他是偷熘进来的,没让我父亲与祖父知道,我到藏书室看书时偶然遇见他,一来二往才熟悉起来。」书生道,「吉叔师从我祖父,祖父晚年迷心道术,留有不少书籍,吉叔时常翻阅。在下那时以为不妥,故而劝过他几回,他只道心中执念太深,需要求法解脱。」 「后来他失踪了些时日,再出现时颓然老态,已是命不久矣。」 「闲暇时候他便在石头上刻画,去世前都还坚持在书架板上画一位姑娘。他当时连刻刀都拿不稳,我提起替他完成,被他拒绝。他道我刻不出那姑娘的万分之一好来。」 「在下读书多次受吉叔指点,早就当他是半个老师,他过世后,我为他料理后事,找到了这些册子。」书生看了眼宋舟,笑得万分腼腆,「前段日子在下不在京城,回来后听闻姑娘在查吉叔的事,听小五子描述,心中觉得姑娘良善可靠,便打算将此事告予姑娘。」 宋舟意料不及还能受到一番夸赞,有些不好意思,「多谢公子信任。」 蔺外倏然盯着那书生,咧出尖锐的犬牙,剑鞘敲敲宋舟的背,「谢什么谢,看完没有?看完回家,别让兄长久等了。」 宋舟回头瞪了他一眼,歉意地朝书生笑笑,「家中兄长在等,只好告辞,不知这些册子能否让我一併带回去?若是不行,也不必勉强的。」 书生连忙摆手,「不勉强不勉强,在下本意也打算将它烧了,毕竟其中内容非我等能知晓,久留亦担忧会惹祸上身,姑娘若想带走,自然也可以。」 宋舟和蔺外把册子搬回王府,新册子里简略写了当今天子是如何寻到阿吉,又如何将他安排进钦天监,还有以通灵之名在新帝的丹药中放入慢性毒。 他犯下滔天大罪,只因如今的天子与他承诺,来日得登大宝,便让如意死遁出宫。只是即位后天子未能守诺,反倒对他下了斩草除根的死命令。他几经波折免逃于难,却也早已时日无多。 而如意到死也未能逃离桎囿她一生的囚宫,她的孩子,以母妃深爱父皇甚笃的话语,将她从生到死都困于樊笼。 ——「那年见她,她道深宫太冷,她想离开。然,吉终归未能达成其愿。终此一生,她与我,竟是不得吉祥,无法如意。」 「太后仙逝时你年纪尚小,也不与她亲近,怎么会忽然问起她来?」敬妃抚着才解了足禁的儿子的肩膀,依旧保养得当的妃子眼尾不见几道细纹,微微眯起眼睛,回想那日场景。 「那日正好是本宫在太后床前侍药,大限将至,太后大约也意识到了。早前太后母家便举家返乡不在京中,许是思家,她挣扎着要起来,手臂颤巍巍伸向虚空,像是要抓住什么,眼角竟流出一行清泪。」 「她喊了一句……」 敬妃蹙起眉,不大确定似的,「喊了一句……阿吉,如意想回家。」 敬妃笑着敲敲额头,「太后那时话也说不清楚,本宫猜她喊的应该是阿姊,太后虽无亲姊妹,但听说未出阁时也曾有个交好的堂姊。」 第51章 诅咒(十三) 岂止是做梦 蔺浮庭出门, 到了掌灯时分还没回来。 桌前少了一个人,宋舟撑手坐在床边晃着脚,盯着空荡的圆凳, 忽然有些不习惯。 她还想告诉蔺浮庭, 阿吉与太后是两情相悦来着。太后不会怕阿吉,因为这份感情是双向的。 支起的窗子能看见院门通往里间的路,钻进来的风撩动烛火, 跃动着晃得眼睛昏花。宋舟坐了会儿,起身去灭灯。 第97页 室内陡然陷入黑暗。 借着月色摸到床边, 宋舟又看了一眼唯一拥有光亮的窗子,然后钻进被子里睡下。 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不消半刻,又将被子踢开,在床上打了个滚,左边右边各翻了两次身。盯着承尘, 莫名觉得烦躁。 以往总是蔺浮庭灭灯, 两人躺在床上, 起初他总是很老实, 抱抱都是过分的动作了,偶尔做了噩梦, 才会半夜起来闹她。闹也好哄, 不走两个字几乎成了她梦里呓语, 说完他便能安生一晚上。 现在躺在她身边的人不在了, 不知道从何处生长出一丝茫然的惆怅,缠人的藤蔓一般,将心脏紧紧束缚住,搏动一下都窒息费力。 在工作中对攻略对象形成某种习惯是大忌。宋舟哀哀嘆出一口气, 拉过被子盖到头顶,烦恼地想,回去之后还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纠正这个习惯。 她绝望地睁着眼,直到临近半夜,睡意才渐渐来袭。 又做了一场昏昏沉沉的梦。 宋舟看见廉价的铜镜照得镜中人面容模煳,青丝及腰,尾端被人托起。木梳沾了浓重的山茶花香,将发尾润的湿湿的。少女撩起一缕头髮,纤细的手指将编发的动作变得缓慢,一步一步仔仔细细,「你看,像这样,然后这边再挽过来……」 她说到一半停下,柳眉拧起,「又错了。」 那双能写出一笔好字的手宛如梅花枝骨,编出来的头髮却十分难看。 少年垂着眼,为了学好姑娘家的编发技巧难得严肃,抿唇将头髮拆开,「再来。」 少女与他争那一段头髮,「编了好几次了,你看,都毛躁了。」 「这次一定可以。」 二人瞪着眼,少年这回居然不服软,少女因此泄气,干脆抓住少年的手腕。 削瘦的手腕腕骨突出,掰开他的手指,手把手的教。 「先放这里,再放到这里,再从这里绑起来……」 髮髻梳好,少年望着镜中姑娘的眉眼,脸上有了一点暖色。自袖中取出一支牡丹髮钗,插进她的小髻中。 少女有所察觉,摸索着取了下来,看了一眼,问:「这是你买的?」 「今日上街见到,觉得很衬你。」 小仙女独爱牡丹,他买书时在路边摊贩一眼看见这只髮钗,便买了回来送她。少女容貌娇妍,牡丹配她正好。 「是很好看。」少女摩挲着钗身粗糙的花纹,含着满足的笑意,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然后依依不捨地塞回少年手中,「可是很贵吧,还是赶紧退回去,用这钱你还能多买几本书。」 少年微愣,旋即锁着眉,「是送你的。」 「我不用,我又不出门,戴这个干嘛呀。」 「我喜欢,给我看。」少年难得执拗,捏着她的下巴,将牡丹髮钗端端正正插入她发中。 「咦?你喜欢什么?」漂亮的眸子转了转,少女迎着牡丹同他对面站着,刻意将脸凑得很近,好叫他只能看见她,「喜欢这支髮钗还是喜欢我呀?」 「……」紧绷的面皮从耳根泛起一点红,皱着眉不知道是恼她说话胆大还是恼自己竟被她一句话便撩拨到不战而降,「别闹。」 「好嘛,」少女扁扁嘴,又将髮钗取下来,「可现在你读书才是最重要的事,髮钗还不要紧,等你来年高中,再给我买一支更好看的不就好了。」 眸色微动,少年倔着不言。 晋南王对他这个儿子形如陌路,扔在庄子上,按月丢点银钱,舍与乞丐般舍他暂能裹腹。她来他身边,过得尤其清苦。 那日去书铺买书,他在路边小摊上看见这支牡丹髮钗,唯一的念头是,很衬家中那位小仙女。她那样好看,理应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对。起初,他便是为了能让小仙女不陪着他吃苦,才决定参加科举。于是,拿着买书的钱,买下了那支髮钗。 牡丹于云发中越显艷丽,少女也一如人间富贵花,花团锦簇开在室中。 对峙中,少女难得一次败下阵来,双手举着髮钗,「我看不到,你帮我戴上好不好?」 *** 门扇吱呀一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开了一道缝,仅供一人侧着身子勉强进入。 影子在一开一合短暂倾泻室内的月光下一晃而过。 清隽削瘦的手撩开帘帐,蔺浮庭沾了一身寒气,跪在脚榻上,手在衾被一角捂暖了,才往深处摸到一只温暖细嫩的手。 即便来之前已经洗过一遍换了衣服,建兰香也压不住他身上的血腥气。他不敢上床,脑子里将她不许他再杀人的话记得一字不差,怕她知道会生他的气。 可一想到她原来险些要被人轻薄,那么晚那么冷的夜里,她那么怕鬼的一个人,在荒山野岭里拼命的逃,心疼就只能化为愤怒才能发泄出一二。 那些人怎么敢那样对她,他当初,又怎么能那样对她。 她受了那么多委屈,还有许多是他给的。 他于是不敢靠近。一面叫嚣着拼了命的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抓住他温暖的姑娘,一面又问自己凭什么,分明连跪下摇尾乞怜的资格都不配。 ——系统005正在为您服务。 ——任务警告:目标人物今日黑化值破高,已杀死一人,请宿主及时补救,引导目标人物人格正向发展。 需要你的时候影都不见一个,打小报告你倒是第一名。 第98页 宋舟被系统冷不丁吓醒,紧接着毫不意外察觉系统再次下线,像是怕被她逮住问东问西,透着一股心虚劲儿。 她忍不住腹诽,勾住缠着她食指的指尖,翻身,借着月色与床前人四目相对。 蔺浮庭脸色一僵,心虚且害怕,想逃开不让她闻见他身上噁心的血腥味,又不捨得放手,内心挣扎得连唿吸都急促起来。 「你回来的好晚。」宋舟小半张脸缩进被子,打了个糍粑一样黏糯的哈欠,手指从他突出的腕骨探进袖子里摸了摸,「手好凉,吹风了?」 唿吸一瞬间克制又小心,蔺浮庭的眼皮轻轻颤了颤,低着声音,「下次不会了。」 宋舟觉得有些好笑,不会什么?是不会这么晚回来了还是不会吹风? 「很晚了,睡吧。」她做了个梦,又被系统吵醒,眼皮子发沉,想拉他上床,最后也只变成羽毛一样挠挠他的掌心。 「你睡吧。」蔺浮庭抿唇,空出的手替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他不敢,总怕他这样脏,也会沾到她身上。 宋舟眼皮灌铅,想着自己苦口婆心按一日三餐教导他要与人为善他都没听进去,觉得罚他不许上床睡觉也是应该的,嘴里嘟囔一句,「那你别睡了。」眨眼,又睡过去。 姑娘的唿吸声清浅,均匀又绵长,手指还圈着蔺浮庭的食指,蔺浮庭将挡住她嘴唇的被子掖到她下巴以下,她明明睡着了也极为配合地抬了抬脑袋。 蔺浮庭安安静静跪在脚榻上,温度只有食指指尖传来的那么一点,足够让他如即将枯竭而死的植物努力吸取水分一样,攥取她从指缝透出来的一点暖意。 第二日宋舟醒来时人都懵懵的,看着在脚榻上跪得笔直的人,脑子钝钝运转了好一会儿才变得正常。 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摸了摸他身上凉丝丝的衣服,张了张口,居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是一晚上没睡吗?」 看他唇边略显苍白的笑,都省了回答了。 宋舟挪到床铺里间,拍拍身边,拧着眉催促他,「你快上来,趁时间还早,赶紧睡一觉。」 「舟舟,」他跪了一晚上,嗓音发哑,但还是很认真同她说,「我不困。」 宋舟板起脸,爬到床边去抓他,轻而易举将人拉上床,一把把人扑倒,隔着被子手脚并用抱住他,严肃道:「不睡觉你是要修仙吗?」 蔺浮庭发笑,墨染似的眸子也跟着闭了一闭,「正好,修成仙,便是往后你到了天上我也不怕再寻不到你。」 一点都不觉得这个玩笑哪里好笑。 宋舟用不容拒绝的口吻道:「睡觉!」 蔺浮庭眉眼无奈松动,示意她看看眼下她压在他身上绳子一样捆住他的动作,「舟舟,这样我怎么睡?」 宋舟一愣,爬起来,「那我起来。」 才直起身,手臂被人拉着往下一带,顺势翻了个身,居然被反客为主,让蔺浮庭手脚并用把她控制在了床上。 高大的男子无尾熊抱住她,长腿抵着她的膝弯压住,手臂环紧她的肩膀,连脑袋都顶住她的下巴,埋在她脖颈。 宋舟挣扎了一下,发现没用,索性就不挣扎了,枕在他胸口,抓他衣襟上的绶带玩,「我昨天去小学堂了。」 「原来阿吉不是单相思,他和如意夫人两情相悦,他真的好喜欢如意夫人。为了不让如意夫人跟着他吃苦,他还好努力地读书……」宋舟和他絮絮叨叨,说到这里忽然卡了一瞬,侧过脸贴在蔺浮庭心脏的位置,盯住他的下颔,抿了抿唇,缓缓道:「蔺庭庭,我昨天晚上又做了一个梦。」 蔺浮庭低头看她,安静等待她的下文。 「我梦见我逼你读书,你乱买东西,我还教训你。」 肩膀上的双臂微微收紧,像要把她与他并成一体,蔺浮庭笑了笑,「我从未乱买过东西,读书也并非是因你逼我,而是我自愿。」 想要让她过上好日子,不必陪他吃苦,仅此而已。 宋舟总觉得他那笑里莫名有点苦涩,于是伸手去撩动他的眼睫,骄傲地哼哼两声,「你是不是像阿吉对如意夫人那样,也怕我受委屈啊?」 「……」 指腹下小扇子样的睫羽闭着眼颤动得厉害,他的心思被她大刀阔斧摆出来,脸上的滚烫在眼尾晕出一道红。 「你怎么又害羞了呀?」宋舟得寸进尺,小指贴在他眼底的泪痣上,软软的沿着那双凤眼的轮廓一路描摹,脸上笑嘻嘻的,「难道不应该是我先害羞才对吗?庭庭,你在害羞些什么啊?」 蔺浮庭的心随着她的手指一路飘飘荡荡,在她故意一根一根点着数他眼睫的时候,跳动的频率都与她指尖的动作一致。他不敢动,只能从喉咙里忍耐着虚张声势,「不许叫庭庭。」 宋舟确实坏心,手臂撑起身子努力往上躺,捏着他的耳垂凑到他耳边,「庭庭——庭庭——」 等他满面通红,如愿以偿了,才准备爬起来。 那个害羞得闭上眼不敢看她还要把脸别过去的人却抱住她不让她走。 「蔺浮庭,我要起床了。」 「……」 「蔺庭庭,我和你说话呢。」 「……」 「蔺庭庭,你别装听不见。」 抱着她一动不动的人声音闷闷传来,「睡着了。」 第99页 「……」宋舟忍着笑,故意问:「睡着了还会回答我的问题啊?」 他的声音更低了,平铺直叙僵硬得不行,还在不停找各种蹩脚的藉口,「梦话。」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宋舟笑得身子都在打颤,弯起手臂替他拆下发冠,乌黑滑亮的头髮缠在她指间臂上,「梦里为什么会回答我的话呢?难不成你连做梦都在想我?」 这次他又不回她了。 蔺浮庭薄唇弯起。岂止是做梦。 第52章 诅咒(十四) 不着急,慢慢来…… 「今日就梳这个香吧。」 蔺浮庭系扣的手指微顿, 回过头,盯着宋舟手里的梳头油,眸色颤颤闪着。 空气里的香气绮靡浓烈, 馥郁得散不开, 像是满山头的山茶花皆被植在这小小一隅,在她手心半寸的方圆开得正盛。 山茶花的香气总是蛮不讲理,一朵也能胜过旁的花千万朵, 做成梳头油也简单不少。故而寻常人家的姑娘,爱美偏又手中拮据, 往往会买上一瓶山茶花香的梳头油。 年少时,他总被山茶花的香气蹭得满怀皆是,袖口衣襟也是如此,比起宋舟手中这瓶,味道更粗劣些,也更放肆些。 蔺浮庭蓦地一怔, 心口竟奇异地滞了滞, 怀揣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言语克制得平稳, 「舟舟,这是什么?」 「梳头油, 山茶花味儿的, 香不香?」宋舟将琉璃做的瓶子举到他面前, 一道线在靠近瓶口的位置险险晃着。满满一瓶, 今日才初次拆了封。 停跳的心脏一瞬鼓动得宛如厚重冰川下流动的熔岩烈浆,寻着个被旧时记忆戳开的口子,轰隆隆要喷薄出一座火山。 她记得的,是不是? 蔺浮庭听见自己的声音, 不敢轻举妄动,于是拐弯抹角地问:「为什么想用这个?」 宋舟用木梳沾了点梳头油,放在鼻尖嗅了嗅。太香了,香得她直皱鼻,「不是你给我买的么?我上回那瓶梅花的正好用完了。」 那道蓄势待发的火山口又被堵上,滚烫的河流千里冰封。 蔺浮庭敛下长睫,睫尾正好盖住硃砂痣,也盖住他才泛起的欣喜。唇角挑起一点弧度,难掩落寞,「嗯,很香。」 「你会梳头髮么?你帮我梳头髮好不好呀?」宋舟忽然把木梳塞进他手中。 梳齿上还沾着刚添上的梳头油,碰在蔺浮庭的虎口,香气便顺着竿往上爬,从袖摆开始侵袭。 修长明晰的指节,衬得木梳都小了一轮。 蔺浮庭抬眸,宋舟已经背过身面对清晰的铜花镜,青丝披散,全然信任地交由他摆布。 关节白了白,蔺浮庭沉下唇,指端托起一绺黑亮的头髮,仔细用梳头油沾湿。梳到发尾,从铜镜里盯着宋舟的脸,有些紧张地问:「疼不疼?」 「又没拽到我的头髮,不疼的。」宋舟一本正经地摇头,眼眸中却浮起一点笑意。梳个头髮而已,闹得像如临大敌。 大费周章将头髮梳顺,蔺浮庭指腹摩挲着木梳上雕刻的花纹,惴惴地问:「我……替你挽发吧?」 宋舟弯着眼,「你会挽发吗?」 嘴唇动了动,将那句会及时咽回去。蔺浮庭下颔虚虚放在她发顶,从镜子里能瞧见他无比乖顺的模样,「我不会,舟舟,你教我。」 宋舟忆起梦里他日渐娴熟的挽发动作,眉梢一挑,冲着镜中怀着心思的男子嫌弃地一撇嘴,「你好笨。」 她挑起自己的头髮,微侧过身,好让他能看清楚,「你瞧好了啊,先这样,再将这里放到这里……」 余光瞥见蔺浮庭认真地装着笨拙,宋舟放下自己的头髮,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抻开,手把手教他。 折腾了小两刻钟,宋舟勉强满意。抓着蔺浮庭的衣袖闻了闻,忍不住笑,「你身上都是山茶花的味道。」 蔺浮庭垂首,将她梳不上去的碎发挽住,「你身上也是。」 宋舟猝不及防扎进他怀里,脸胡乱蹭了一通,「现在你身上比我香了。」 蔺浮庭的手指托着她的后颈,看她云鬓步摇,喉间涩得厉害,将她正欲退开的动作拦下,声音闷闷发紧,「我的头髮,乱了。」 他急急卸了发冠。 宋舟下巴搁在他腰间抬头往上看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披散头髮,墨玉似的眸子泛起山岚晨雾。若不是见到他自以为藏得很好的扔发冠的动作,还真要被他的委屈骗了。 「乱了梳上就是。」宋舟笑眯眯的就是不接招。 大约是被她不按常理出牌的样子摆了一道,蔺浮庭抿唇,索性破罐子破摔,「我梳不好。」 宋舟揪着他衣襟上的穗子,继续装傻,「可我也不会梳男子髮髻啊。」 「我教你。」 蔺浮庭眉刃攒起,执拗地堵住她所有藉口。 他这样莫名让宋舟笑了起来,软绵绵地望着他,道:「你教会了我,是不是想要我以后都给你梳头髮啊?」 眸中山岚浓郁,蔺浮庭唇边的笑容病态,指背划过她脸侧,无辜询问:「这样不好吗?」 「不好。」宋舟蹙眉摇头,等蔺浮庭骤然露出无措的神色,又道,「凭什么我替你梳发你不替我梳发呢?」 蔺浮庭一时怔忪,随后无边的狂喜漫过心隘,连手都激动得抑制不住颤抖,「我替你梳,梳一辈子。」 第100页 「可你手好笨,梳的都不好看。」宋舟嫌弃。 蔺浮庭单膝跪在她面前,谦卑地吻她衣鬓芳香,声音发抖,「我会学,明日定然梳的比今日好看。」 髮丝纠缠,地上人影交叠。宋舟看着已经分不清是谁的头髮,心里一酸。 她玩心大起说的一句无心话,蔺浮庭好像当了真。 居然让她骗一个纸片人骗出了负罪感。 默默嘆了口气,宋舟拿起梳子,让蔺浮庭坐下,温柔地为他梳发。 他如得了糖的小孩心满意足露出餍色,更让宋舟内疚不安,急切想要补偿点什么好让自己不那么罪孽感深重。 京城有严格的宵禁,晚上不许人出门,百姓便都趁着白日里赶紧出去。能容两辆马车并行还有余的大道摩肩接踵,酒旗招招,珍馐奇香。 宋舟站在茶楼门前的台阶上,踮着脚,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眺往远方。瓷兔子做好了,就差上色,她拒绝了蔺浮庭让人把颜料送上门的提议,坚持要自己出去买。 「舟舟,颜料店在……」蔺浮庭压着眉眼,有些无奈。 「我能找到。」宋舟打断他的话,扭头正色道,「我可以自己找到的。」 她在街上绕了许久的路,人潮拥挤,蔺浮庭连牵着她都险些与她走散,丢了她的心慌再次涌起,让他对陪宋舟上街生出牴触。他想带着宋舟径直去目的地,可她坚持要自己找路。 脚后跟落地,宋舟对上他深色瞳孔下薄薄一层的惶惑,心底微微嘆了一口气,面对他,垂下脑袋,有几分委屈,「我就是听说京城很热闹,想和你一起逛逛。」 蔺浮庭眸色亮了亮,轻声道:「不着急,慢慢来,会找到的。」 宋舟看出他骤然转晴的心情,郁闷地吐出一口浊气。 她为蔺浮庭梳发时,系统忽然又蹦了出来,冷漠地下达了一项任务后,又冷漠地离开。 小说中女主比男主早开窍。一贯游戏花丛的苏辞在已经喜欢上楚歇鱼的情况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但是苏辞满京城的红颜知己好妹妹却已经让敏感的楚歇鱼深受打击。 这时候,喜欢男主的女二登场了。县主身份,和男主青梅竹马,被男主当成妹妹照顾得无微不至。每一点都重重击在女主楚歇鱼已经生出裂隙的柔软心脏。作者还嫌冲突和狗血不够,居然还安排了男主苏辞带着女主女二一起上街游玩的剧情。此时男二出现,黯然神伤的女主看着男主和女二嬉笑打闹,自觉格格不入,便和事事对她关怀备至的男二走得格外近,于是男主看着也不舒服,然后吃醋。 这算是男主开窍的一个小节点。 系统就是要让宋舟把蔺浮庭带去做背后工具人。 这要多为难?不说其他,她要怎么让现在的蔺浮庭对楚歇鱼关怀备至? 按照系统的指示,宋舟站在卖糖人的小摊前,搜肠刮肚把能和小贩聊的话题都聊了一遍。 小贩抖着装满糖浆的勺子,勾出一只尾羽丰满的公鸡,勺底不耐烦地敲敲砧板,「姑娘,您是来买糖人的还是来偷师的?」 蔺浮庭的眸光骤然寒下,几乎是同时,宋舟回头看他。 眨了眨眼,蔺浮庭一脸无辜地回望。 「我来买糖人。」宋舟摸出银钱捂在手心,礼貌询问,「我能自己画吗?」 手指合拢前,小贩瞧见了银钱的数量,登时换了副表情眉开眼笑,「当然是可以的,姑娘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宋舟朝他含笑点点头,付了钱,伸手接过糖勺掂在手里,不重。 「你说我画个什么好?」宋舟舀出半勺糖浆,兴致勃勃地问蔺浮庭。 蔺浮庭从前并未见过画糖人,被问及反倒有些迷惑。他盯住铁勺中晃起浅浅涟漪许久才缓慢消散的浓稠糖浆,竟一时分不清是糖浆甜一些还是宋舟此时沖他的笑甜一些。 还没回答她的问题,宋舟又自顾自让他别动,信心满满的,「你等我画个你出来。」 说着,糖浆撇了一半到砧板上。h 小贩拿着钱在一旁忍不住出声:「姑娘,你这还哪能画出什么人啊……」 蔺浮庭蓦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不着急,慢慢来。」 他果真听宋舟的话,站在那里轻易不动,看她忙忙碌碌似乎格外在行的样子,一会儿看看他的脸一会儿低头认真临摹一支几乎看不出画的是什么的糖画。 画出来的东西连自己都没办法假装眼瞎说好看。越画不好,宋舟越着急。等等她要想办法让蔺浮庭对楚歇鱼嘘寒问暖,在那之前,她要先将蔺浮庭哄高兴了。 可眼下看来,拿糖画哄蔺浮庭,确实是下下策。 「六哥哥,你看前面有卖糖人的,你买一支给我吧。」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越过不长的人群传来,宋舟闻声看去,心放下一半。 可算等来了。 第53章 诅咒(十五) 你又惹兄长生气了?…… 人流熙攘, 结伴而行也会险些在半道上被人群冲散。 苏辞紧跟着赵淳云的脚步,只怕人挤人的一个不防没盯住,他这位娇气的堂妹又要跺着脚朝他生气。 「淳云你慢点。」苏辞无奈, 紧着回头往身后看。 楚歇鱼顺着人群边沿缓慢跟在他们身后。异域打扮太抢眼, 她换回了中原装束,恍惚间又从清冷的南疆圣女变回楚家知书达理的千金。 第101页 有小孩追逐打闹跑过,虎头虎脑的孩子壮实, 欢唿着不看路,一脑袋撞在楚歇鱼腿上。女子怀揣重重心事, 被如此撞的一趔趄,往后倒了几步,险些磕在小摊上摆着货物的木板尖角。 「当心。」苏辞急急捉过她的手臂,及时将人拉了回来。 楚歇鱼在他怀中一撞,嗅见他衣袖浪荡风流的薰衣香,唿吸不自觉屏了一瞬, 回过神, 迅速推开他, 垂着手, 语气疏离,「多谢殿下。」 做圣女时, 她待谁都是如此疏远, 苏辞尚且还能以此为藉口宽慰自己。可出府逛街走了这么久, 楚歇鱼连遇见乞讨的流浪汉都轻柔地报以微笑, 唯独对他,淡漠疏远,敬而远之。 心口有阵火起,被楚歇鱼冰冷的语气浇得只剩下一点微渺的火星亮着。不能直蹿起来燃烧, 也不能完全浇灭。湿腻腻又发着烫,横亘在心口,怎么样都难受。 「六哥哥,你看前面有卖糖人的,你买一支给我吧。」赵淳云兴高采烈地喊苏辞。 看见苏辞与楚歇鱼面对面站得很近,少女脸上浮起气恼。明明苏辞出门是要陪她玩儿的,那两人两相对望,她在这里反像横插进去格格不入的那个。 想到这里,她怒而跺跺脚,声音高了几分,「六哥哥!」 楚歇鱼抬起的琉璃眸子復而缓缓收回,依旧不温不热道:「殿下,县主在叫您。」 苏辞俊眉皱着,想问她到底为何忽然疏远,但赵淳云的性子,不盯着又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只好低声道:「路上人多,你跟紧我,行路时也要当心。」 「来了。」苏辞扬声对赵淳云道,眨眼换上倜傥的笑脸。 楚歇鱼注视他大步朝那位县主走去,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王爷好兴致。」苏辞眯眼看着蔺浮庭拿着一支不伦不类的糖画,怎么看怎么别扭,脸上的笑越发忍不住。 宋舟在蔺浮庭身后探出头,眉眼弯弯同楚歇鱼挥手。 楚歇鱼自见到她后,脸上才终于绽出一抹灿然的笑容。声音柔柔的,唇边抿出个温婉的梨涡,「宋舟。」 宋舟朝她伸手,她便笑着搭上来,同她站在一边说小话。 蔺浮庭眉锋皱起,周身在苏辞三人出现后陡然冷了下来。 「六哥哥,」赵淳云巴巴羡慕着蔺浮庭手中的糖画,「你也给我画个糖画吧。」 她刚才见到了,蔺浮庭的糖画是他身边那个小姑娘画的。 苏辞下意识看了眼楚歇鱼,后者唇边噙笑,眼里漾着一池春光专心听宋舟说话,并未关注他们这边。 「行,」苏辞收了摺扇插在腰间,锦衣公子有模有样地挽起袖子,笑着问小贩要了糖勺,「你想要个什么样的?」 「凤凰,要一只凤凰。」赵淳云挥着手比划。 「好,凤凰。」苏辞含笑应下,偏头朝楚歇鱼看过来,「圣女想要个什么样的?」 楚歇鱼微愕。男子一贯笑得清风霁月,状似随口一问。他总是体贴的不会让她觉得格格不入,即使身边的人再多,也能适时带着她一起加入,不让她孤零零的落单。 另一位姑娘不善的目光如芒在背,嘴唇翕动,她轻缓地摇头拒绝,「多谢殿下,但我不喜甜食。」 语罢,自己先黯然下来,强撑着装作云淡风轻,转过头不再看他,却遇上宋舟略带探究的眼神。 小姑娘抿了抿唇,眉目间泛起一丝忧色,捏捏她的手,并不多言。 原本还能撑着,可宋舟这一眼,忽然让她唇齿弥散开一阵苦涩。不久前她还在为宋舟拉扯不清与晋南王和楚瑾之间的关系忧心。宋舟单纯、天真,幸运地不曾被世俗沾染,现在连宋舟都看出她的心思。赵淳云对她的敌意毫不收敛,可这一切苏辞却好像都一无所知。 气氛微妙,宋舟置身于大型修罗场,摸摸鼻尖,求助似的朝蔺浮庭眨眨眼。 苏辞于玩乐一事上格外娴熟,砧板上画糖画有如泼墨挥毫一般行云流水,楚歇鱼与赵淳云,一位不动声色,一位目光炽热,看得专注。 「庭庭。」 蔺浮庭垂眼看着蹦到他面前的姑娘。宋舟戳着他手中的糖画竹籤,懊恼地嘀咕了一声好丑,一双明亮的眸子盛着刚炼好的蜜色糖浆,甜甜的,「你等等找个机会去找歇鱼问一问阿吉的事情好不好?歇鱼一直在调查阿吉,她肯定知道很多关于阿吉的事。有县主在场,也不好打听,我就去把她的注意引开。」 蔺浮庭淡淡看了一眼楚歇鱼,同宋舟对视上,拒绝的话才到嘴边,她忽然踮起脚探着脑袋在糖画上方咬下一块。 据完成时宋舟所介绍的来看,她咬的那一块应当是只耳朵。 姑娘伸出一小截舌尖,湿濡濡的舔唇边沾上的糖屑,看得蔺浮庭黑瞳乌沉,「这是我。」 「回去画个我给你咬一口总行了吧。」宋舟双手合十抵在下巴上,弧度圆润的眼睛黑白分明,「你就帮我问问歇鱼吧,拜託。」 托字咬得很软,羽毛一样轻轻挠人。 赵淳云认得晋南王,一表人才,脾气也不错。她举着凤凰的糖画,身后不远就是晋南王与暂住六哥哥府上的圣女在交谈。 圣女神情柔顺低声浅语,晋南王微微垂首听着。赵淳云屡屡回头,确认了多次,心底的警戒的落下一半。 「没想到晋南王与圣女有这么多可聊的啊。」赵淳云故作惊讶,笑容是发自内心的,都不必伪装,「我听说圣女入京前是住在晋南王府上对吧,原来是旧相识,我看圣女和六哥哥说话都不热切,还以为她是天生冷淡呢。」 第102页 苏辞自然知道蔺浮庭对楚歇鱼无意。他随着赵淳云回头,恰好看见连笑脸都不给他的女子,正掩着唇向蔺浮庭笑得眼尾半弯。 「宋姑娘不跟在晋南王身边?」苏辞语气古怪。 「表哥与圣女有话说,万一是正事,我去打扰就是给表哥添麻烦了。」宋舟笑着回答,脑子转得飞快,在心里盘算等等回去要怎么和蔺浮庭交代才能让他不会不高兴。 眉间皱出了几道幽深的沟壑,苏辞定在原地回头不动。楚歇鱼咬唇认真严肃与蔺浮庭在商量什么,蔺浮庭说了一两句,她似醍醐灌顶,露出恍然又敬佩的神情。 「六哥哥!」面前挥着一只养尊处优的细嫩手臂,娇贵的县主面色不虞,「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心中弥散开控制不住的酸意一时卡顿,苏辞反射性又挂上那副迷人的微笑,「怎么?你说,我正听着。」 赵淳云冲着后面隐晦翻了一个白眼,咬牙嘀咕:「听什么听。」 众星拱月的掌上明珠从不知道何为忍耐,无论喜欢的或是不喜欢的,从不在意说出口的后果。能憋着一时不说,但不能一直不说。 「六哥哥说好的今日陪我出门玩,我还当是就我们两人,你却还带了个不相干的人。六哥哥觉得这样合适吗?」 「淳云,圣女入京许久,但一直没好好逛过京城,既然我们此行也是出来游玩,带上圣女又何妨。」苏辞笑道。 「不行便是不行!」 来往行人三两为伴,谈笑风生气氛融洽。赵淳云站在道路边沿,怒气沖沖的声音被人声鼎沸盖过。不远处有杂耍班子敲锣开场卖艺,不少百姓闻声而动,紧赶着过去占个好地方。赵淳云的肩膀被人撞了一下,糖画凤凰脱手,在地上碎成大大小小几块,黏腻的糖衣裹上灰尘。 楚歇鱼抬眼看过去,赵淳云娇喝一声:「说好了你陪我玩一天,就不许你带闲碎的人!」 闲碎的人意有所指,楚歇鱼一怔,看见苏辞面露为难,上前一步,平静开口,「我与晋南王有正事商量,便不打扰殿下与县主的兴致了。」 盈盈一礼,进退得度。 她故意不去看苏辞,只看着宋舟,「宋舟,我们走吗?」 想起系统给她下达的任务,要求女主和男二独处并且结伴离开,从而达到让男主吃醋的目的,那就不能有她掺和。 宋舟顶着蔺浮庭的注视硬着头皮摇摇头,「你们先走吧,我还要买颜料,等等自己回去。」 蔺浮庭眼里的光亮一点点黯淡,眉间攒起,熟悉的不安感再次升起,在宋舟哀求的眼神下被强硬按住。 唇边噙笑,「路上当心,记得早些回来。」 笑容带着许久未曾见过的虚伪和生冷,宋舟心里一咯噔,约莫知道他大概动怒了。 「知道了,表哥同圣女慢走。」 可她还是得按照任务来。 待女主和男二离去,宋舟又和男主女配一起往前走了一段路。 自楚歇鱼走后,苏辞干脆彻底地心不在焉,赵淳云与他说话,三句里有两句他答非所问,一句索性不搭。这样明显,惹得赵淳云脸色阴沉。 宋舟在旁观察,估摸着目的应该已经达到了,立刻与他们分道扬镳。 问了路买好颜料,转身往王府赶。 到府门前时,蔺外恰从里面出来,执着剑行色匆匆,见到她,犹豫了一瞬是该办正事还是与她说话,稍作停顿后还是选择了后者,「你又惹兄长生气了?」 第54章 诅咒(十六) 我不信了 毛刷将颜料染出去了, 宋舟连忙收回手,笔尖磕到兔子耳朵,又在上面晕出大片的靛青色, 还有不少洒在兔子身上其他地方。 手忙脚乱去找布擦拭, 慌乱中又将瓷兔子带倒,咕噜两圈,碎在地上。 宋舟拿着布, 怔怔望着满地的碎瓷片,良久, 嘆出一口长气。 连瓷兔子也没了,这下真的不知道该拿什么哄蔺浮庭了。 她有些自暴自弃,想着等蔺浮庭回来,她出卖色相亲亲抱抱大概也就够了,干脆也就不管了。 ——任务警告:目标人物黑化值破高,已杀死一人。 ——任务警告:目标人物黑化值破高, 已杀死两人。 ——任务警告:…… 宋舟听着脑内骤然放鞭炮似的响起一连串警告, 炸得她脑海空茫一片。 因为她刻意把蔺浮庭和女主凑到一起, 所以蔺浮庭要和她对着干? 应该不至于吧…… ……如果是蔺浮庭, 倒还真至于。 被系统逼迫完成任务的疲惫与为了完成任务而不停向目标人物委曲求全的躁郁一瞬齐齐涌到心口。宋舟不大耐烦,「什么信息都不给我, 只会不断下达指令, 究竟是想让我修復漏洞还是想让我留在这里?」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宋舟皱着眉, 退让一步, 「至少也要让我知道这本小说到底写了什么吧,不能每回都要求我临场发挥,我做不到。」 ——由于任务限制,宿主只能阅读已发生的桥段。 ……那有什么用。 宋舟妥协, 「也行吧,让我看一看。」 此时剧情看起来已经临近高潮,女主心意确定,并且已经到了心灰意冷决意放弃的阶段,而男主也才刚意识到自己对于女主的情感。故事在主角查案发现牵扯到了当今天子后不得不稍作停止。 第103页 「这里为什么写的是阿吉单相思?阿吉和如意夫人不是两情相悦吗?」宋舟疑惑。 文中并没有小学堂这一条线,他们辗转几次才听到的关于阿吉与如意夫人完整的故事,在文中也丝毫没被提及。只有男女主查到的线索,文中所呈现的也仅仅停留在皇陵中盲眼嬷嬷的描述。即便如此,拢共加起来也不过一章。 ——因为……小说是以主角视角进行描写,主角没有参与的事情在小说中不会提及。 宋舟似懂非懂,「所以阿吉与如意夫人相爱只是游戏彩蛋?」 ——对。 系统答得很快,像是就等着宋舟为他们找出一个藉口。 宋舟将信将疑,系统却如同被人踩着了尾巴,又一声不吭地下了线。 这一日,蔺浮庭又没有出现,向府里的下人打听过,说是在书房。 宋舟又回忆起剧情。 后面大概是整个京城剧本里最高潮的剧情,男二是一定要参与其中的,这样想,蔺浮庭现在忙点正好符合她的预期。 *** 天幕寒星疏朗,修剪齐整的花草中有不知名的虫鸣。宋舟披沥星月,脚步顿在蔺浮庭的居所之外。 天子知天命的寿诞,万邦来贺。述职的藩王还未离开,又有不少异邦使者入京。这般盛大又隆重的日子,因天子新得圣女,不久即能永葆长生,天子龙颜大悦,又广开恩科,许天下学子进京参加秋闱。 秋闱的日子还早,学子们却早已提前入京。 人一旦多起来,鱼龙混杂,护城的巡防营也每日忙得焦头烂额,就连蔺外,也特意寻到宋舟面前提醒她无事不要外出。 她能有什么事,她都很久没见过蔺浮庭了,目标人物都不在,她不知道有多闲。 但她闲着,系统却不愿意,一反常态地频繁出现,目标人物黑化值破高的警告日復一日在她脑中响起,逼迫她来找蔺浮庭。 略头疼地抓了抓脸,她往院中迈去一步。 一道寒光晃过她的眼,惹得她不适地闭了闭。再睁眼,地上横躺了具尸体,血还大股大股的从脖子上的刀口往外涌,带着温热的液体染了一方土地。 稍稍错愕,宋舟脸色发白,从那具尸体看到蔺浮庭身上。 他脸上沾着地上那人的血,红艷的一道从眼角蜿蜒而下,那点泪痣都看不鲜明。手中的匕首尖刃上还裹着粘稠的红液,看见她来,慌乱地藏在背后。 一双黑润的眸子无辜又无措,紧着往她的方向快走了几步,「舟舟……」 ——任务警告:目标人物…… 还用系统提醒吗?她又并非看不见。 忍着被警报声刺激得不停跳动的神经,宋舟往后退了一步,避开蔺浮庭伸来的手,「别碰我。」 蔺浮庭微微一怔,竟真被她叫停在原地。 宋舟的眼神无比失望,眉头蹙起看着他。她从前也皱眉,但总也坚持不了多久,又气鼓鼓地来哄他。可这次,蔺浮庭在原地站了很久,只得到她褪去那层嬉皮笑脸后,疲惫又厌倦的神情。 「蔺浮庭,你答应过我的都忘了,你骗我。」 「我没有……」蔺浮庭想解释,刺客行刺,他也不过是自卫。话到了嘴边,又忽然记起来那日黄二要杀她,她尚且拦着他不许他动黄二。只是为了不让他杀人,她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未必会在乎他的命。 他只知道,不听她的话,她便会生气。无论如何,他确实没有听她的话。 那副闭口不言的样子落在宋舟眼里就是心虚,想起这段时日系统无数次的告状,宋舟没有了耐性,甚至有点自暴自弃,「算了,随便吧,我不管你了。」 她离开这里,纤细的背影从掌起的灯下愈渐模煳。 心里细细密密的疼,想将她抓来不许她走,又记起她不喜欢他这样待她。 同他虚与委蛇,同他甜言蜜语说欢喜,嘴上说着什么都不在乎,说着他无论哪样都好,可她从来就不喜欢他真实的样子。 她喜欢听话懂事的蔺浮庭,不是卑劣骯脏的蔺浮庭。 *** 宋舟回想起蔺浮庭院里的那具死尸还是胃里犯噁心,躺在床上一闭上眼就是那人的惨状。 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嘴里碎碎念,「别来找我啊,冤有头债有主,都是蔺浮庭的错,你看我还帮你狠狠骂了他一顿。」 她也没什么靠谱的驱鬼方法,只能靠这样来洗脑自己进行心理安慰。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安慰真的有效,宋舟颠来倒去念了好几遍,居然真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窗外建兰花香馥郁…… 宋舟出奇睡了个好觉,没有做梦,没有被人半夜闹醒,甚至没有因蔺浮庭不在而感到不习惯,一觉至夜晚睡到朝晨。 这一觉睡散了她郁积已久的烦闷,宋舟神清气爽地打开房门,看着站在檐下的人,先是一愣。 蔺浮庭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眉眼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霜,玄衣上有几块颜色略深,像是沾了朝露一般。 见到宋舟,黢黑的眼眸里掠过欣喜,又很快变得无措。那样高挑的人,侷促地不敢靠近,束手束脚都不知道如何安放,唯独视线一直牢牢盯着她,不敢稍离。 宋舟眯起眼睛,发现了不对劲。他这样看起来,好像比以前要老实点。 她其实早就不气了。起先是因为系统一顿狂轰滥炸,把她逼迫得太紧,不停催她赶紧完成任务,加之上次她让蔺浮庭和楚歇鱼一块走,蔺浮庭因此生了气也不理会她,好几日都见不到人影——蔺浮庭认出她后,几乎是把她惯得天上有地下无,只有她对蔺浮庭发脾气的份,还从来没有蔺浮庭冷待她的时候。被惯得没边了的人忽然受了气,就把气全撒在了蔺浮庭身上。 第104页 不过…… 看蔺浮庭现在这么乖顺,宋舟觉得就让蔺浮庭以为她还在生气也挺好的。 「王爷有事?」宋舟拢了拢手臂上挽着的披帛,故作冷淡。 男人立在台阶下,为她客套疏离的称唿慌了神,偏偏不知道该如何补救,垂在身侧的手指收紧,復又松开,眼尾微微泛着红。 他看着姑娘从台阶上一步一步下来,每一步都似踩在他心上高悬的丝线上,稍稍重一些,丝线断了,心脏便会重新坠入深渊。 宋舟在房门口时,蔺浮庭盯着她,等她到了他面前,他又不敢看她。垂着首,只留给她一抹额头与纤长的睫羽。 他拉住宋舟的衣袖,仿佛一夜没睡,声音沙哑得像掺了沙砾,听起来就像哭过一样,「下次不会了。」 就只是一句话几个字,宋舟却觉得心脏陡然酸胀起来,转念想到之前每次退让后得到的都是蔺浮庭的不思悔改,又咬牙把心肠硬了下来。 拂开他的手,同他正色道:「我不信了。」 第55章 诅咒(十七) 过几天吧,过几天就理理…… 迅速消瘦下去的脸苍白憔悴, 琉璃眸子透着忧愁。 宋舟往楚歇鱼手中塞了一杯换过的热茶,手覆着她的手摸了摸。 宫里传出六皇子与淳云郡主的婚讯,虽然还在商议中, 但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于外人看来,也算一段佳话。 楚歇鱼勉力弯起一个微笑, 「我来是想寻王爷帮我一个忙。六殿下毕竟已有婚约在身,我再住在皇子府上便不合体统, 也怕传出闲言碎语惹县主误会。加之堂哥也已入京,我还骗他在与阮先生学琴,可终归也没办法一直瞒下去。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能让王爷帮我搬离皇子府。」 「楚大哥入京了?」宋舟微讶,忽然一拍额头,「是了, 他要参加考试的嘛, 那肯定要入京。」说完, 又有点为难, 「这件事吧……要不你自己和王爷说,我可能不太方便帮你这个忙。」 为了让蔺浮庭长长记性, 她已经六七天没理过蔺浮庭了, 现在要是为了女主去找他, 他心思多, 又不知道会怎么想。 楚歇鱼从自己的心绪中抽离出来,注意到宋舟的为难。 到京中后她与宋舟的接触便少了起来,因为血眼一事倒是和晋南王多有交流。在晋南的时候她以为宋舟与晋南王之间,晋南王才是说了算的那个。 毕竟晋南王身份尊崇, 心中又有念念不忘的旧爱。宋舟是不得宠的庶女,无名无分留在晋南王身份,吃穿用度都要依附晋南王,命运半点不由自己,哪怕要将她转手送人都只有含泪应下的份。 可最近几次遇见晋南王,只要宋舟在时,他的目光便从不会移开半分,这几日更是频频走神。反倒看宋舟,心情精神都还不错。 楚歇鱼踯躅片刻,小心询问:「你与王爷吵架了?」 「没吵架,没有的事。」宋舟下意识摆摆手,否定得很果断。只是故意的,稍微的,冷落了他一点点,过几天就找个台阶下,哄他两下应该就好了。 教训得差不多了,要抓紧完成任务了。 送走楚歇鱼,宋舟回了房。 日子一日日磋磨,园里的建兰过了花期,顺应天命开始凋零。花叶的边沿打着捲儿,萎缩成泛着淡淡黑色的枯黄,稍长一些的叶子坠到地上,叶尖被泥泞压盖。只剩下一株尚且还顽强倔强地艷着,焕发最后的生机。 与其在这里和半枯萎的花草争取养分,宋舟觉得还不如她带回去仔细侍弄,说不定能活得更久。 找人要了一把小铲子,宋舟仔细确认根都在土里,捧着小铲子小跑回房里找花盆。 她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好久,翻出一个之前用来养鱼的大理石的槽。鱼让她养死了,槽倒是忘了扔,正好派上用场。 侍弄花草要水,要养料,还要阳光,宋舟抱着新花盆,环顾四周后决定把它放在正朝着院子的窗台上。 把花盆放好,她注意到窗台上有一小截炭一样的东西,不大,已经烧了大半,残余的白色菸灰沾在截面,还有一点洒在窗台上。 闻起来像是某种香料,气味很熟悉。 指尖捻着烧过的那一截,轻而易举就簌簌落了一手的香灰。宋舟把手举到面前,迎着光,细小的颗粒闪闪烁烁,喉咙忽然有点空。 *** 月光在窗台照出清水流动样的波纹,小小的鎏金香炉里燃着香,让院里起的风一路送进房里。 男子肩上也驻足了两片月光,像长在窗前的一枝清落疏离的竹,拿着一柄铁镊子,低头一丝不苟地扒香炉里厚重一层的灰,好让新的安神香能烧得好。 镊子不当心磕在炉口,发出不小的动静。蔺浮庭不安地抬头注意房内,唇色抿得泛白,身子都紧绷着,随时准备落荒而逃。 纱帐轻轻飘飘被风撩起又放下,房内人的唿吸声清浅均匀,并没有被吵醒。 蔺浮庭放下心,却也不甘地生出失落。镊子挂在香炉的挂钩上,他定定面朝床的方向,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也执拗看了许久。等晚风在他睫上布下雾气,手指动了动,绕到门前,动作轻缓推开门扇。 姑娘半张脸埋进薄被里,白日里冷淡的眉黛松弛舒展,安逸无比。嫌天气炎热,赤嫩的足和葇荑贴着带凉意的墙,睡姿实在算不上老实。 第105页 蔺浮庭觉得自己是个贼,心虚忐忑,不敢打扰这里的主人,只在夜里燃起安神香,等人睡着了再不请自来。宋舟不愿意理会他,他就用这样卑劣的手段。 轻手轻脚除去寒凉的外衣,不敢惊扰床上的姑娘,缓缓躺在她身侧,惧于触碰,只握住她散在枕上的一缕青丝,贪婪专注地感受唯一能握紧的关于她的东西,无底的心渊才得以填上一层不至于过分惶恐。 蔺浮庭以视线描绘过宋舟的眉目鼻唇,蓦地弯起个心满意足的笑,如同含着一大块饴糖的小孩,喜不自胜闭上眼。 一团柔软滚进他怀里。 山茶花的梳头油没有用完,宋舟日日用它梳发,即使濯发后也缠绕余香,现在沾满蔺浮庭的衣襟。 蔺浮庭倏然睁眼,呆滞地失了神,被贴上的胸膛僵硬,像会传染的瘟疫一般大肆扩散到四肢白骸,每一处都化为木头。滚进他怀里的人拱了一下,蔺浮庭屏住唿吸,以为宋舟醒了,怀着未知的恐慌作为被审判者艰难低下了头。 宋舟只露出个发旋和白皙的脖颈给他,温热的唿吸隔着薄薄里衫熨在心脏的位置。 蔺浮庭像被烫到,往后拉开一段距离,几乎贴到床沿快要掉下去。捂住心脏,怕心跳声太大太乱将她吵醒,便连夜晚能与她待在一起的机会也没了。 原本挨着他的人又翻了个身,躺回里床睡去。 宋舟背对着蔺浮庭,感觉到属于男子温暖的体温又试探着靠近,紧接着是衣角一紧被人牵住。 睁开眼,盯着墙面,心里默默嘆了一口气。 大概真的是学乖了,换在以前,蔺浮庭怕是早就拿绳子把她绑了囚住她,哪会是现在这样,连见她一面都怕。 过几天吧,过几天就理理他。 *** 外邦入京贺寿,血眼的事情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查,只能暂时搁置。 那边楚歇鱼搬离皇子府的事还没定下,楚歇鱼却不想面对苏辞,于是每天找各式各样的藉口出来,和唯一知道她心事的宋舟在一起。 京中忽然多了不少异域玩意儿,连道路边都有身材曼妙的异疆舞女摆动腰肢。 宋舟在人群里驻足观看,楚歇鱼红着脸目光躲躲闪闪,轻扯她衣袖,低声道:「宋舟,别看了,怪……不好意思的。」 「看美人跳舞是赏心悦目的事情,怎么会不好意思呢。」宋舟被她拉着离开围观人群,还忍不住回头观望两眼。 「圣女?好巧。」 宋舟回头,看见一身便服的二皇子。 二皇子与楚歇鱼说过话后,又瞧见她,一双桃花眼平静如早春的镜湖之水,微温而波澜不惊,顿了顿,笑着与她点头,「宋姑娘这是陪圣女游逛京城?」 「……是。」宋舟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对了,小王回去后曾向侧妃问起过宋姑娘,原来小王岳丈与令尊还是昔日同窗。」二皇子腕上一串小叶紫檀的佛串随着他手垂下,落在他手中不紧不慢盘着,「小王侧妃托小王若是见到姑娘,替她问一句令堂身体可还康健?」 宋舟愣了愣。 这要她怎么回答?宋家满门皆逝,她也不能如实说。更何况她一个边缘人物,无论从哪各方面看都无足轻重,放着圣女不关心,反倒是关心起她来了。 二皇子又道:「蔺氏一族从来都在晋南,没想到宋姑娘家中与晋南王居然还有几分亲戚关系。」 听到这里,宋舟就算是傻子也能听出来二皇子话里有话,看他依旧笑如慈悲佛,却哪哪看着都是心怀不轨。 可她既不是主角也不是配角,放着女主不去试探,试探她做什么? 宋舟干笑两声:「已经是表了几表的关系了,我离家时家中情况有些复杂,全因王爷心善,才将我收留。」 二皇子点点头算是明了,但看样子并不打算放过她,一副要追根究底的架势。 宋舟不太管蔺浮庭走剧情的过程,加上入京后除了窝在府里就是和蔺浮庭吵架,连蔺浮庭给她安排的身份究竟具体详尽如何,算不上太清楚。 对方别有目的,她却模稜两可,并不是好事。 宋舟脑子转得飞快,想要脱身,忽然眼前一亮,遇到了熟人。 楚瑾原本打算上街买一些笔墨纸砚,没想到会遇上宋舟。 姑娘遥遥站着,隔着人群朝他挥手眉眼弯弯叫他名字。 他有些意外,微愣了愣,「宋舟,歇……」 楚歇鱼抢在他之前,忽然温温朝他施了一礼,笑容温婉大方,「楚公子。」 「楚公子?」楚瑾疑惑地看着许久未见的堂妹,怎么和他这么生疏了? 宋舟忽然扑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话像连珠炮弹一样,「楚大哥忘了吗?这是圣女啊,当初在王爷府上住了好长一段时间不是吗?」 楚瑾一愣,低头看她背对着一名陌生男子对他拼命挤眉弄眼,又侧目见到楚歇鱼略显紧张的样子,虽不明所以,还是装作恍然大悟,「啊!记起来,是圣女姑娘,许久未见,倒是叫我忘了。」 二皇子噙笑看着,「既然宋姑娘与圣女遇上了熟人,小王不便打扰,就先走一步了。」 楚瑾的目光随着二皇子的背影走远,眉宇微攒,若有所思。忽然有人拽他袖子,回头看,宋舟挂着一脸劫后余生样的欣喜,朝他竖起大拇指,「楚大哥真是聪明!」 第106页 楚瑾被她的表情逗得微微一哂。 「舟舟。」 熟悉的声音响起,宋舟循声望去,蔺浮庭就在不远处,盯着她拽住楚瑾袖子的那只手,目光微沉。 第56章 诅咒(十八)你慢慢来,我等你…… 茶楼客盈满座, 两层楼里都不知有多热闹。茶香从砖瓦墙缝往外四渗,新出的茶叶在滚沸的水中翻覆沉浮,暗绿色螺钉大小样的茶叶舒展开, 通体碧绿。 宋舟正襟危坐, 能容四人的小方桌上,身边是楚歇鱼与蔺浮庭,对面是楚瑾, 她夹在其中,一动也不敢动。 「阿瑾入京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蔺浮庭道, 一边将碟中精緻的点心夹入宋舟面前的小盘里。 「我入京不久,并不知道王爷也在京中。」宋舟盘中被点心垒得颇高,她一脸心虚,晋南王给她夹多少也照单全收,仓鼠似的一口一口啃得老老实实。楚瑾不免觉得好笑。 宋舟一抬眼就见楚瑾看着她笑,笑得她心里叫苦不迭。别再对她笑了, 再笑旁边那位当真哄不好了。 「对了堂哥, 伯母身体可还好?」一直不言语的楚歇鱼忽然问, 「你自回宥阳后也不曾来过一封信, 让我担心了好久。」 「母亲倒是身体康健,有劳你记挂在心了。」楚瑾道, 「不过……那日回宥阳的路上, 遇上了些麻烦, 幸而有六皇子相助。只是仍将怀玉吓坏了, 家中长辈也提心弔胆,但怕令你徒添麻烦,便一直不曾给信。」 虽然含煳了过程,可听闻连家中长辈都提心弔胆, 楚歇鱼也不免悬起一颗心,「遇上了什么麻烦?」 「回去的路上遇见了歹匪,幸得六皇子的人途经出手相助才免于一难……」楚瑾屈指抵在眉心,觉得疑点重重,「可我看那帮歹匪训练有素,倒像是直奔我们而来的。」 宋舟苦吃点心,还注意听着楚瑾说话,听到这里忽然记起蔺浮庭从前有过要对楚家兄妹动手的意思,皱皱眉往身边一看。 夹起的点心原本要往她盘里来,忽然一顿,让他自己垂着眼一口一口老实吃了。 这样她还看不明白,也就白在蔺浮庭身边待了这么久的时日了。 宋舟放下筷子起身,「我吃饱了。」 一时众人目光都朝向她。楚歇鱼才从忧心忡忡中回过神,见宋舟面前的小盘子里堆了不少残渣,一愣,「宋舟,你怎么吃了这么多点心?」 宋舟微微一笑,「刚刚气饿了,不过现在好了,又气饱了。」 从王府到茶楼也不觉得远,可回去的路上,肚子里还揣了不少点心,走两步就觉得发胀。宋舟慢下脚步,回头看了眼只敢不远不近跟着的男子,一肚子气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发。 明明才打算好今日就原谅他…… 她停住,蔺浮庭也跟着停下脚步,乌黑的眸子盯着她,不说话也不做表情,但看着就是觉得委屈得不行。 他委屈什么,哪有做错事还委屈的! 宋舟恼得直磨牙,想也不想转头朝他走去。刚迈上一步,他也紧跟着退后一步。 「……」 宋舟咬着牙,「再不过来我走了!」 蔺浮庭的眼睫颤了颤,睫羽抬起,望着她踌躇了一会儿,观察她到底是还生着气还是已经气消了,可见到宋舟扭头就走,心里一慌,快步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腕。 宋舟抬头看他,他低头躲避。她低头看手,他又抓得牢牢的纹丝不动。 「道歉!」宋舟攒了一肚子火无处宣洩,兇巴巴的。 蔺浮庭紧了紧她的手,认错得也很干脆,「对不起。」 他这么爽快,宋舟非但不觉得解气,反倒更加气郁。 宋舟气势十足,用力甩开他,还想着再发一起脾气,可对上他无措慌乱的眼神,话都到了嘴边,又咽下去只闷闷道两个字,「回家。」 越气越觉得生气的人转身自己气沖沖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还唾弃自己。蔺浮庭惯会装可怜,让她一见就要心软。 蔺浮庭站在原地,脑子迟缓地分辨出一些信息,抽丝剥茧一层一层捋顺,捡到了最重要的一点——宋舟愿意搭理他了。 那她现在,是不是好哄一点了? 蔺浮庭蓦地弯了弯唇角,快走两步赶上她,与她衣袖擦着衣袖相挨,侧过脸垂眼观察她的神色。 她气得两腮微微鼓起,眼神憋闷不已,两条腿都恨不得将地踩碎了,看他赶上来,又加快步子。 于是身边的人轻而易举又追了上来。 她便停下。 蔺浮庭也跟着她停。 宋舟默了默,抬眼瞪他,紧接着撒腿就跑。 身子娇小,没入人群里像只无尾的鱼,游贯其中,很快跑回府里。 才跨过大门,就被人捉着手腕压在门后的墙上。 人与青石墙之间筑成的空间狭小逼仄,蔺浮庭的手撑在她腰间,两人身前至多也不过一拳距离,蔺浮庭稍稍垂头就能抵着她的额发。 宋舟肯原谅他,他心中欢喜,却还记得她不许他在人前与她亲密,于是特意借门板做掩护。 「我知道错了。」他蹭蹭她,宛如一只大犬可怜兮兮埋在她颈侧,语气像被棉花浸了水一般,柔软又湿漉漉,轻声求她,「舟舟,你不要生我气。」 他是什么惯犯宋舟已经有所了解,听了也只是哼笑一声,偏偏地方狭窄也动弹不得,摆架子都施展不开,被他囫囵抱着一点气势没有,只能解恨一般伸出手指用力戳他的腰,「知错了?你倒是说说你错哪里了?」 第107页 蔺浮庭拦住她戳戳点点的手指五指合拢在掌心,认真反思,「不该不听你的话。」 「错的是这个吗?」她就知道! 宋舟忍不住声音拔高,「杀人是不对的,你错的是这个!」 蔺浮庭从善如流,「嗯,我错了,我不该杀人。」 他并不以为自己这点做错了。那些人要伤他,要伤宋舟,他不动手,那些祸患将来势必要反噬回来。当年他得过一次教训,尝到的苦头已经够多了,如今就不会再遭第二回 。 怎么总是说不听呢?宋舟拧着眉,头一次怀疑自己一直坚持的理念的有效性,苦口婆心也做过了,小惩大诫也给过了,甚至她自认打一巴掌给一甜枣也做得很不错,怎么就是没掰正蔺浮庭呢? 她木着脸,将他推开。 蔺浮庭忽然被她猝不及防一推,倒了一步随着门板往后退。宋舟扯扯被压皱的裙摆,板着小脸,「没有下次。」 语罢往自己院子走。 蔺浮庭借着门板的依託站住,松了一口气。高悬的心终于安稳落地,游走悬崖边缘的人被拉了一把,暂时踩在平地。风吹雾散,山岚隐去,短暂得来晴朗。 *** 宋舟与蔺浮庭面对面相坐,隔着一张圆桌,桌上是一块熟泥。 「舟舟,兔子,还没有给我做。」蔺浮庭顿了顿,「糖画也没还我。」 宋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一双水润的眸子都跟着睁大,「你怎么还记着这件事啊?」 他们吵过架,也冷战了许久,他不提起,她都快忘了兔子和糖画,谁知道一和好蔺浮庭头一个想起的就是找她要东西。 蔺浮庭的眸光从那块熟泥落到宋舟脸上,神色迷惘又执着,「你答应过我的。」不和她讲大人的道理,孩子气的就要她遵守诺言。 「那,那兔子不小心碎了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故意的。」宋舟忍不住为自己辩白。 蔺浮庭的眼神忽地闪了闪,眼睑低敛,也不再说要她还他兔子,只看着那块熟泥一言不发。 对面无声半晌,忽然郁闷地唉呀一声,「给你!兔子给你捏!糖画也给你画!你不许给我这副样子!」 蔺浮庭的唇角悄然勾了勾。 他心中早就有了计较。宋舟吃软不吃硬,态度强硬,她必然更倔,只有让自己看着可怜,才能讨她心软。 宋舟端着装熟泥的托盘打算去院子里捏,才起身,托盘就被拿了去。蔺浮庭单手拿着,空着的手小心碰她手背,见宋舟只是抬头看着他也不拒绝,才放心牵住。 牵住也不走,低着头仔仔细细将手指一一挤进她指缝,捏了捏,满意地弯起眼角弧度,才带她出了屋子。 有了前车之鑑,在蔺浮庭要挨着她看她捏兔子之前,宋舟挽起袖子,白生的手臂往藤椅上一指,命令他,「你离我远点,别捣乱。」 蔺浮庭迈过来的脚步一滞,缓缓收回,退到藤椅上,双手搭在膝盖,正襟危坐,只有目光不断投到宋舟身上。等宋舟回望过去,他又老老实实眼观鼻鼻观心。 「蔺庭庭,没用的,上次让你抹了我一脸,这次你想都别想。」两手脏脏,宋舟抬手用胳膊把滑落的头髮撩到脑后,警告过他后专心致志捏着那块熟泥。 她做事一旦认真起来,鲜少会被外界打扰,很快屏蔽了所有的动静,一心扑在兔子上,一回生二回熟,沾了泥的手指轻易塑好一个雏形。 藤椅上蔺浮庭原本笔直过分的嵴背忽然松懈下来,手臂架在扶手,支着额头,目光融成早三春的水。唇边的笑极浅,却比从前许多时候都要温柔。 晚间夏风是凉的,他看宋舟额发被吹起,姑娘便也学着风,撅起嘴吹吹自己的头髮,然后继续低头做给他的兔子。 「舟舟。」蔺浮庭忽然叫她。 正在捏耳朵的人全神贯注做最精巧的活,闻言头也不抬,「怎么啦?」 「别做了。」蔺浮庭含笑道。 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找一些宋舟在乎他的蛛丝马迹,可有时看着她,又觉得失而復得已实属万幸,他妄念太多,未免过分贪心。 宋舟两手捏着兔耳朵往做好的脑袋上放,屏气凝神连眼睛都不敢眨,嘴上匆忙回他,「我都快捏好了,不能你说不要就不要,你再等等我,等我一会儿就行。」 「好,」风送来蔺浮庭的声音,不知怎么有些发涩,轻飘飘的,「你慢慢来,我等你。」 他从前等过那么久,也不着急这一时半刻。 第57章 诅咒(十九) 心上挖个口子很痛…… 少有人住的屋子格外清冷, 如今才有了一丝热闹的人气,却让人高兴不起来。 轻薄的帐帘下,被子隆起一块。 宋舟坐在床沿, 被蔺外瞪了一眼, 头一次不敢还嘴,只悻悻又把被角为蔺浮庭掖好。 「王爷郁积于心,又许久不曾好好休息, 加之身子本就落下过病根,这才病倒。」请来的大夫看过病, 开了方子才离开。 几句话,几乎处处都是戳着宋舟而来。 她和蔺浮庭吵架后,蔺浮庭见她就越发小心翼翼,唯恐再惹她生气。不许他进屋,他就整夜整夜在她门外守着,等她熟睡后才敢在她身边合衣躺一会儿, 怕她醒来发现他, 所以从来都不会睡过去。 就连昨天蔺浮庭在藤椅上睡着了, 她专心在捏兔子, 也没注意到。 第108页 床上的人面色潮红,只有薄薄的嘴唇毫无血色。 宋舟探了探他额头, 摸到一掌心的冷汗。 蔺外坐在一旁的矮凳上, 看她拿着毛巾给蔺浮庭敷额头, 还是气不过, 「宋舟你看你干的好事!」 宋舟自知理亏,闷声不吭。 蔺外拿了大夫开的方子去抓药,房里便只剩下宋舟守着蔺浮庭。 额上的冷毛巾已经变热,宋舟换了条新的上去。手伸进被子里摸到那只冰凉的手, 双手搓了搓,盯着他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嘀咕:「怎么成病美人了,难不成是bug的副作用啊。」 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忽然挣了挣,反握住她的腕骨,指节如铁一般钳得她生疼,原本平躺的高大身子蜷到她手边紧紧贴着,嗓子烧得发哑,「你看看我……」 那片混沌将蔺浮庭的意识烧得灼热,眼前的场景融合又散开,一段一段,一截一截,在勐涨的火焰里走马观花全是他害怕的梦魇。 梦里素衣长须的方士盘膝坐在蒲团上,洁白的拂尘搭在手上,嘴里念念有词。 七七四十九支白烛照得潮湿阴暗的地穴如同耀眼白昼,巨大的冰棺里躺着一位少女。乌髮白衣,纸白的手腕上繫着一根鲜红的绳,艷丽得像她唇上那点硃砂。 这样的场景诡异可怕。 闭着眼的方士毫无预备睁开了眼,拂尘在空中挥过,橘黄的火苗灭了一瞬又燃得更旺。掐算指头,同隐在黑暗里的人沉声道:「王爷,可以开始了。」 蔺外扶着他出来,那人的脸色比躺在冰棺里的姑娘还像死人。 血注洇透雪白的衣襟,嶙峋的手指端着一盅白瓷,瓷盖边缘沾了溅出来的血,像素雪上落下的红梅,显眼得惊人。 他撑在冰棺上,手底下的寒冰咽噬着本就所剩不多的体温,手背血管青寒。他垂下眼,黑亮的睫羽下乌色的眸沉默专注盯着棺里的少女。 端着白瓷的手颤动不已,揭了盖,鲜活的血液迟缓推出层层涟漪。 蔺浮庭弯下身去,无比温柔地抬起少女的后颈,一点一点给她餵心头血。 他才从心头剖开取来的血,用两寸宽一尺长的匕首刺入划开,疼得他几乎咬松了牙关。 送不进的血顺着唇角滑到脖颈,滴在冰上迅速蔓散开,在冰层的纹理里蜿蜒伸长,像是进了另一个人的经络血脉。 蔺浮庭扯着袖子替她擦嘴角,食指抵在她眉心,像从前许多次故意板着脸教训她的样子,声音干哑,「你起来,再看看我……我听你的话,已经是王爷了,你要的八抬大轿三书六礼也已备下,趁着现在还能看看合不合你心意,再不看,到时不喜欢也不许你换了……」 心口血肉模煳的伤还淋漓流着血,蔺浮庭晃了晃身子,半边摔在冰棺旁,冷汗密密麻麻浸湿后背,他咬咬牙,又扶着站起来,「……你看看我……」 他等到冰棺都快融化,也没等到他的小仙女睁眼。方士不过是招摇撞骗的江湖人,收了别人的钱,哄他剜了心,骗他唯有心爱之人的心头血,方能让斯人起死回生。 蔺外求医问药,才把快要到仙女姐姐身边的蔺浮庭又拉回人间。 为了復活她,精明谋划、夺位、往上爬的人,傻兮兮被江湖术士骗了无数次。 *** 傍晚余晖清冷,扑簌簌落在室内一地。鸟倦归巢,短暂在屋檐上歇脚,清脆的鸟鸣吵醒床上的人。 蔺浮庭睁眼时,一只飞鸟正掠过窗外那片天空。 在自己的房间,摆设熟悉也陌生。 他下意识心慌,以为自己做了个梦,其实宋舟没有原谅他也没有给他做小兔子,想起身时,感觉到被角被人压住。 上了颜色的瓷兔子立在小凳上,穿着一身黑袍,揣着手,黑色的眼睛看着他,委屈巴巴的模样。宋舟靠着脚榻,双手垫着脑袋睡在他床边,手里还拽着一方已经半干的帕子。 蔺浮庭陡然僵住,梦里的场景像一个轮迴,如同前尘往事蒙上一层薄薄的纱,朦朦胧胧可他还是看得真切,心惊也情真意切。 指腹碰了碰依旧鲜红的唇瓣,喉咙又紧又空,「舟舟,你看看我……」 起先动作很轻,后来她不回应,触碰就成了宣洩恐惧的揉捏,颤着声音执拗地一遍遍重复,「……你看看我,睁眼看看我……」 指骨被勐地咬住,突如其来的痛感让他顿住。 宋舟叼着他的手指,眼睛还没有睁开,清梦被扰的人抬起脑袋怨念盯着他。 蔺浮庭偏头看她半睁不阖的眸子,眼梢弧度往上翘了一点,目光下移到她咬他的唇上。 微微张着,泛着晶亮的水色,露出的一小截贝齿小犬似的叼着他的手指磨了磨。 蔺浮庭愣愣地,抬了抬她的牙,把中指也送进她嘴里。 「……」 宋舟看不明白这是什么往狗嘴里送骨头一样的动作,愤而用犬牙掐进他指肉里,觉得把他咬疼了才用舌尖把他推出去,呸呸两声,「咬死你算了。」 蔺浮庭用指腹捻了捻她留下的牙印,牵起唇角又朝她伸出手,「我困了。」 「没睡够啊?没睡够你睡啊。」宋舟舔了舔犬牙,咸咸的。 「你陪我。」他坚持伸着手。 「……」 宋舟觉得他像个闹觉的小孩,但她确实被蔺浮庭闹得刚刚那个觉也没睡好,没多犹豫就脱了鞋爬到床上,抢了他一半被子把自己盖好。 第109页 他很快又像无尾熊缠上来,烧得干裂的嘴唇亲她鬓角、鼻尖,脸颊,逐渐往下,吻她肩颈。 有点刺挠,还有点痒。 宋舟自知理亏,也不挣扎,手指插进他发里,闭上眼调侃,「怎么不亲嘴呀?」 湿泞的吻贴在她肚兜的系带之下,蔺浮庭顿了顿,眼睫扫过她的肌肤,「我还病着,不能传给你。」 宋舟觉得好笑,他还挺清醒。 微凉的指腹挑开兰色衣襟,轻轻点在女儿家的软绵上。 宋舟身子一僵,麻酥感迅速从尾椎骨一路带起电流,要推开他,又被他箍在腰间的手控住动弹不得。 「蔺浮庭!」她颤着声音叫他。 蔺浮庭抬起眼盯着她鼓起腮帮子咬牙切齿,又慢慢收回视线,在她心口戳下一道指印,「舟舟,我在你这里挖个口子,好不好?」 「不好,挖口子不痛吗!」宋舟打开他的手,把衣服往上拉了拉,扯着他的头髮威胁,「再不睡以后你就一个人睡,也别想亲亲了。」 这样的话总是格外有威慑力,蔺浮庭马上安分下来,将她抱进怀里亲密如同一体,乖乖和她额间相抵,「舟舟,心上挖个口子很痛。」 「还用你说,我难道不知道么。」宋舟兇巴巴去感受他额头上的温度,确认没有再烧了,问:「现在还难不难受?」 蔺浮庭抿着唇,在她的注视下大言不惭:「难受。」 半真半假,无从辨别。 宋舟轻轻嘆了口气,兇悍的表情投了降,抓住他的肩膀将自己往上托,亲了亲他的下巴,隔着被子拍拍他,「再睡一会儿就不难受了。」 蔺浮庭茫然地眨眨眼,看着姑娘的发顶,好像又掌握了什么法子。 「舟舟,还有一点难受。」 「……」 宋舟实在懒得动弹,扯开他的里衣就近亲他喉结。 嗓子哑了,「还有……一点点。」 宋舟干脆直接地咬了一口。 「还有……」蔺浮庭的唿吸渐重,眼尾憋出了红晕,一声一声,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讨便宜,还是在折磨自己。 宋舟忍无可忍,翻身压在他身上,唇瓣贴上他的唇瓣。 反正也不可能被他传染,干脆封上他的嘴让他少说两句话。 蔺浮庭起先想躲开,怕将病气过给她。可他在病里,居然离奇敌不过她的力气。 于是妥协,唇瓣相依,手指从她发间绕到她脑后,往下按着,将她的不得章法照单全收,再去撬她齿关。喉结不住滚动,与她纠缠,交换彼此的唿吸。 宋舟从主导成了被动,伏在他身上欲哭无泪,隔着眼帘朦胧水光看见她身下的人清俊的脸绯红,眼眸漆黑迷离,眼尾也氤氲一片,眼底泪痣楚楚动人。 明明是她被束住手脚索取,反倒他才像被欺负的那个。 第58章 诅咒(二十) 蔺庭庭你是不是烧坏脑子…… 治风寒的药汤略苦, 黑乎乎的水飘在碗盅里,炎夏里升腾着热气。 宋舟苦大仇深捧着碗,凝视了许久也不敢下口。 从旁推过来碟子, 切得方正的杏仁糖整整齐齐码着。 她鼻尖通红瞪着眼看蔺浮庭, 蔺浮庭被她看得心虚,接过她手里的药碗轻轻吹凉后才还给她。 宋舟不情不愿接过,一手捏着鼻子, 视死如归地将药灌进嘴里。松手的那一剎那,苦涩的味道盈满了整个鼻腔咽喉, 无孔不入,专门钻进清理不到的地方。 唇边送来一颗糖,她赶紧含住。甜意勉强能抵挡住苦涩,她用力吮了吮,被苦药掌控的大脑逐渐清醒,舌尖一扫而过描摹到指尖的轮廓。 蔺浮庭错愕地看着她, 手臂还抬着, 目光落在她唇边。 他的拇指, 被舔得湿漉漉的。 「呸呸呸。」宋舟吐出他的手, 牵起袖子在他指上抹干净,想想还有些费解。 「我怎么会生病呢?」宋舟托腮, 望望还没好的蔺浮庭, 再想想自己, 反覆一声, 「我怎么可能会生病呢?」 时下炎热,她却因病被蔺浮庭捂得严严实实。屋里晾着冰块,她肩上围着一条毯子,牙齿细细磨着糖块, 陷入苦思。 见她好好喝了药也不为药苦闹脾气,拧着眉絮絮叨叨自言自语,蔺浮庭收了她的药盅放进食盒,才端碗喝自己的药。 二皇子府上这时派人来,说是府上侧妃想邀表小姐过府一聚。 「邀我聚什么?」咽下最后一点糖渣,宋舟实在热得不行。毯子扯下来,报復心极强地裹在蔺浮庭身上还不许他让毯子掉下来。 传话的小厮在门外挨字挨句转述送帖人的话:「听闻侧妃眼下怀着身孕,格外念家,表小姐与侧妃同乡,故而想找表小姐闲叙聊解愁思。」 宋舟下意识看向蔺浮庭。 他摇头。 「我生着病,侧妃有孕,要是被我将病气过给她就罪过大了,你替我回了送帖的人,就说改天我大好了再去拜访。」宋舟冲着闭上的房门吩咐。 上回在街上遇见二皇子时,他便有意无意提起她的亲人,这一次又是换汤不换药的同乡藉口。话里话外绕不开的原身从前相关。 在理应围绕着男女主展开的故事里,却过分关注她,实在不让人不介怀。 「怎么总是提起我身世?」宋舟嘀咕。 蔺浮庭满脸复杂地看着她,「你不知道?」 第110页 「我该知道什么?」她越来越觉得,比起这些被他们制造出来的npc,在这里,她才像被掌控玩弄的角色。 她的优势并不能帮她的忙,她在自己的任务里如入迷宫,也在剧情的发展里一无所知。 蔺浮庭忽然站起来,绕到她身后,抄着她的腿弯与肩膀将人抱起,在宋舟小声的惊唿里回身上了床。 身体堵在床边,将她挤在床角,筑出来的一小片地方连动弹也不易,他还要拢住她的两只手腕攥在掌中。 像是怕她跑了或是消失不见,用了他能想到的所有伤害不到她的方法,尽可能确保她会一直在眼前。 忐忑不安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 宋舟被缚住手脚无法动弹,往前倾去,下巴抬了抬,额头抵住他额头,专心凝神。 蔺浮庭眼睫抖了抖,僵住身体。 宋舟忽然拉开一小段距离,又一往无前撞上去,撞得他猝不及防往后仰。 额上显出一块红印,茫然看着她。 「蔺庭庭你是不是烧坏脑子了呀?」宋舟皱着脸发愁,「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吗?」 完了,这下罪过更大了,蔺外知道,少不得又要骂她一顿。 「我记得的。」蔺浮庭认真答她。他自然记得她的名字,却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不是她的真名,是不是他们经年之前初遇时,她真正的名字。 「你是清源县县令的庶女宋舟吗?」蔺浮庭问。 宋舟愣了一下。 蔺浮庭从来没问过她是如何从当初死在山石下的小仙女变成如今的县令庶女宋舟。这种事情但凡有人听了,都会觉得诡异离奇,何况蔺浮庭是个多疑的性子,可他当真从来没问过,甚至也不曾怀疑过。 蔺浮庭已经从她的表情瞭然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的?」 眼神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宋舟的犹豫在他面前败下阵,「我第一次见你那天……」 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忽然就滞住。 蔺浮庭皱眉,「你不知道在那之前关于宋家庶女的所有事情?」 宋舟缓缓摇头。 「你是二皇子派来我身边的探子。」蔺浮庭缓声说着她不知道的事,「宥阳楚家曾有人见过你从前的模样,自我袭爵后,宥阳楚家一脉式微,有一部分效忠于二皇子,宋家的庶女,便是他们安在我身边的一颗棋子。」 他笑得愉悦,唇角乖觉勾起,「只是他们没料到,这颗棋子从到我身边来那时,便已不再由他们掌控。」 这些事从宋舟说着她能梦见小仙女后,蔺浮庭便着手在查。还没认出她前,他已经全部瞭然。包括她是楚怀玉的里应,是被宋家上下连同那位宋家庶女的心上人一起半哄半骗做了一颗棋子…… 很早之前他便知道了。所以他才要把她送到天子枕边,因他不可能在自己身周留一个隐患。可到了最后一步他还在悔,将人送上了龙舟,又让苏辞救她。 哪怕没认出来她,还是捨不得。 后来认出来她,更是不曾提起过。 好歹她作为底细尚且能时时在他面前让他看见。 宋舟忽地鼻子发酸,隔着眼眶盈起的半帘水气,第一次认真端详他的脸,「知道我是棋子还这么放心啊?」 蔺浮庭牵起唇角,黑眸看着她,温和谦谦。 宋舟深吸了一口气,摒弃杂七杂八的念头,问道:「既然我应该是二皇子的细作,那我是不是该私下里见他一面,说不定能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呢?」 「不必。」他近来便是在处理这件事,为了折断二皇子的羽翼,才犯了她的脾气,还因此让她与他冷战了一段时日。 但总归有些成效。 对方终于急了。 男子穿着她随口说过喜欢后便一成不变的玄色,衣襟金线缝云纹,起伏的纹理轧在宋舟心口的位置。 窗台上的建兰短暂获得新生,枝叶碧绿仿佛明日便逝,攒着努力等待今日舒展最摇曳的花枝。风与光进来,蔺浮庭容貌干净,如同雪子未落地前先化作的无根水,澄澈明净。 宋舟凝着他,哑然失笑,「担心我啊?」 蔺浮庭的唇线笔直,头一次没有因她不正经的调侃顾左右而言他,微不可见地点头,「嗯。」 他这样她反而不习惯,怔忡了一下,平静地叫他名字,「蔺浮庭。」 蔺浮庭看着她。 略措了措词,她缓缓道:「从前的很多事情我都记不太清了,我……以前是不是很喜欢你啊?」一边问一边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情。 蔺浮庭专注地盯着她袖子上绣的小片牡丹花瓣,开在樱色的裙衫上,很是好看。声音低低的,「我不知道。」 起初他是笃信的,被骗得多了,后来便不怎么信了。 宋舟忽然皱起脸,一头扎进他怀里,将他衣襟拱得凌乱,自己发间钗环也歪歪斜斜,「蔺庭庭,药好苦,我要吃糖。」 那点不安霎时被她拱得烟消云散。他垂眼,宋舟正好拱得够了,仰脸一双漆黑好看的眼睛悄悄打量他,被抓了个现行。 被抓包也不尴尬,苦着脸可怜兮兮的,「好苦。」 蔺浮庭失笑,哄孩子似的,「好,给你拿糖。」 下床端了一碟子的糖,又坐回来。 纱帐轻轻擦过后嵴,蔺浮庭将宋舟捞到腿上,指尖推了一块糖送进她嘴里。 第111页 宋舟含住糖,举手扒拉毛毛躁躁的头髮。扒拉了两下,反而越来越乱。蔺浮庭索性卸下她所有的髮饰,掉了个儿,自身后用骨节分明的手耐心抻梳乌黑的髮丝。 梳理得很小心,遇上缠绕的结,就用修长的指尖细心解。宋舟偶尔会歪头往后看一眼,蔺浮庭的手便会跟着她的脑袋转,拿她没有丝毫办法,「舟舟,转头要说,否则我会扯着你的头髮。」 「那我不转了。」宋舟抱着薄被被角,端详上头的纹样和走线。蔺浮庭勾着铺开在他膝上的髮丝,循着记忆里宋舟教他的方法帮她编发。 进秋的夕阳温凉,斜斜射在女子脸上,跳跃在昏昏欲睡的睫羽上。 蔺浮庭终于挽好了发,手臂从她腰间环到前面,宋舟绵软打了个哈欠,声音像蒙了浓稠的糖稀,又甜又含含煳煳,「好了吗?」 他的吻克制地落在她小巧耳垂上,一触即分,「好了。」 宋舟半阖着眼,像灌了千斤重的铅,「你好慢。」 往后一仰倒在他身上,也不委屈自己,寻了个舒适的姿势歪头睡过去,「我眯一小会儿,你等等记得叫我。」 大概真是蔺浮庭动作过于温吞,加之还在风寒之中,她困得不行,真就立刻睡了过去。 蔺浮庭揽着她,将她弄乱的薄被扯来一角盖在她身上,借双眸描绘她。 她睡着时更乖些,从前他就知道。总要蜷起来窝在一个小地方,他不在时缩在床角,他在时窝他怀里,手指还要揪着他的衣袍或是手指。白皙的手指圈他的指节软软环住,像个小孩子。 蔺浮庭弯下身子,手肘支在膝上抵住额头,另一只手覆在她眼上一尺挡扰人的晖光。 门被拍了两下,蔺外的声音在门外压低,「兄长,血眼又出现了。」 第59章 诅咒(二十一) 王爷真聪明,一番话让…… 百越的使者入京后与他国使者一样, 皆住在特意安排的驿馆,接待一力由鸿胪寺负责。 百越与中原习俗大有差异,亦有传说百越地处山谷雨林, 蝎蚁鼠蛇遍布, 故而百越人生来阴鸷邪性,连骨子里都流着淬了毒的黑血。同住使馆,他国使者也不敢与之过多牵涉。 是以天子未接见的这段时日里, 百越使者昼伏夜出亦无人过问。 昨夜百越使者照例离开驿馆通宵未归,今日驿馆内的小厮晨早起来洒扫, 到了百越使者的房门外,见房门未合上,从缝隙里看了眼,见到两具尸体横陈在床底。一具便是昨夜未归的百越使者,还有一具是位衣衫不整的女子。 干涸的血洇了一片。待找人搬开了床铺,那只血眼赫然涂画在墙上。 护城军将驿馆里外里围了三层, 引了不少路人侧目。 日头晒得宋舟手臂发烫, 将窗棂往下阖, 留出一半空隙正好能看见对面的驿馆。双手扒着窗框, 下巴磕在上面,衔着莲子冻神色认真偷听楼下的茶叶贩子和馄饨铺的老闆八卦驿馆的事情。 「听说前晚百越的使者一夜未归, 连驿馆门口守夜的守卫都没看见他回来过, 结果居然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了驿馆里头。」 「还未必是在驿馆里死的。」馄饨铺的老闆毕竟在这里摆了好几年的摊, 知道的消息也不少, 「你知道和百越使者死在一起的是谁么?青壶帐新来的小花魁狸娘,今晨有个驿馆里当差的官爷在我这铺子上吃馄饨,听他说起,发现百越使者和狸娘时, 二人身上还有欢好的痕迹,谁料到事还没办完就死了。我看吶,怕是在青壶帐两人就死了吧。」 蔺浮庭微抿了口茶水,宋舟在偷听,他也听得见。听到欢好二字,忍不住轻咳一声,「舟舟,外面晒,你……离窗户远些。」 宋舟咬着半边莲子慢吞吞坐回来,瓷勺舀起甜汤送进嘴里,牙齿在瓷沿缓慢磨着,「听起来,百越使者不是死在驿馆里的?」 「嗯,」蔺浮庭点头,「大理寺派人查过,百越使者房内整洁,可见他死前并不在房内。」 「那就是在青……」宋舟回忆了一下那个陌生的名字,「青壶帐死的喽。那是不是要去青壶帐查查?」 蔺浮庭一顿,放下茶盏,一字一顿,严肃板正,「青壶帐自有大理寺调查,与我们无关。」 昨夜听闻百越使者在驿馆身亡,又是因那个离奇的血眼,宋舟便记挂着要来看一看。她从前也关心血眼,但并不算热切,忽然一反常态,蔺浮庭怕她见到又要害怕,她还不依,捏着他的耳尖反反覆覆念到宁可觉也不睡。 「歇鱼不是奉了旨调查血眼吗?她和大理寺,谁要听谁的?」宋舟眼睛一眨,兴致勃勃问起其他事。 「大理寺全权负责,但圣女开口,大理寺也需得让三分薄面。」蔺浮庭解释。 宋舟拍了下掌,狡黠得像只小狐狸,唇角弯起,「我叫了歇鱼过来。」 这样的事,当然要主角在场。身在皇子府的男主她是联繫不上,可一早就搬到皇家特意为圣女辟出来的府邸居住的楚歇鱼,借着晋南王的名头,还是能联络。 「你等等哦,歇鱼应该快到了。」 像是为了印证宋舟的话,很快有茶楼的小二引着楚歇鱼到了门口。此次前来的不只是她,还有楚瑾。 楚歇鱼是圣女的事情整个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楚瑾身在京中,不可能一无所知。楚歇鱼也不打算瞒他,那次见过二皇子后,便向堂哥全盘托出。 第112页 宋舟先是一愣,随即站起身沖他们招手,「圣女,楚大哥。」 桌子是四方桌,宋舟原先与蔺浮庭面对面相坐,正准备坐下去,蔺浮庭拍了拍手边的红木圆凳,「舟舟,坐这里。」 语罢也不看她,对楚瑾微笑着微微颔首算是示意。 宋舟托着喝了半碗的甜汤挪到蔺浮庭身边,歪着脑袋看他。趁着身后的光,那双黑润的眼中含着薄薄的泡沫似的笑意,瞥及她才默不吭声地泄露出一丝委屈。 宋舟装作视而不见,淡定扭过头喝自己的甜汤。 楚瑾也不是她叫来的,就算吃醋也不能赖在她头上吧。 蔺浮庭睫尾压了压,偏头示意小厮再送茶上来,故作惊讶,「阿瑾怎么来了?」 「我在……」楚瑾尚不能完全适应改口称唿自己的妹妹为圣女,不自在地停顿了片刻,「我在圣女那里听说了之前的事,恰好最近在客栈温书,在与我同参加考试的学子中听到几篇传闻,想来或许有用,今日出门遇上圣女,是以便与她一同前来了。」 「赴考学子中不乏眠花宿柳者,在青壶帐中曾见过百越使者。但那位使者的行为举止又不是风流之人,青壶帐中美人汇集,他只在一位叫狸娘的女子房中过夜,日日如此,从不曾变过。」 宋舟好奇,「那个狸娘,生得很貌美么?」 楚瑾为难摇头,指挠着眉心颇为尴尬,「我不曾见过,不过听闻是眼下青壶帐里最炙手可热的一位。」 「之前几次都在官员中发生,为何这次会是一位异邦使者?」楚歇鱼秀气的眉拧着。原本她都以为该告一段落了,可忽然又猝不及防发生一起案件,实在不难让人心生疑窦。 「此次死的是来京使者,不是死了一名官员这么简单,眼下封锁了许久的消息在京城之中传得沸沸扬扬。全城百姓都知道了,陛下定然龙颜大怒,也定要给众人交代。」 楼下官兵已经在驱赶围观的百姓,大理寺卿带着仵作再次进入驿馆。蔺浮庭低眸往下看,面上沉静。 楚瑾一经沉吟,立刻明白起其中得到关窍,「王爷的意思是,有人特意将血眼之事搬到檯面上,故意将事情闹大?」 他这么说,宋舟也恍然大悟,佩服地鼓了两下掌。 蔺浮庭湿濡的双眸静静投向她。 宋舟面不改色眨了眨眼,「王爷真聪明,一番话让我醍醐灌顶!」 蔺浮庭蓦地僵住,薄唇轻扯了一下,抿紧,扭头不看她。 这么夸也不行吗? 宋舟悻悻放下手,却楚瑾一脸打趣地弋她。她面色一窘,赶紧埋下脑袋,勺子不停往嘴里塞甜汤。 四人在茶楼观察驿馆的动静,宫中派人传唤晋南王与圣女入宫。 宫侍催得急,留下楚瑾与宋舟二人。 外面的热闹散了,街道重归宁静,见底的糖水映着墙上装裱的山水图,被轻轻一触,波纹盪开,化为泡影。 宋舟喝得小腹坠坠,偷摸藏起手在桌下揉。楚瑾笑眯眯看她,看得她不大自在。 「你如今与王爷相处得很好啊。」楚瑾的话语颇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宋舟不知道该怎么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干笑两声:「一直都相处得还行吧。」 楚瑾细细注意她神色不似作伪,心情也舒适不少,欣慰地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宋舟瞪大两丸眼睛,眼里满是疑惑。 他的举止,像是一直盼着她和蔺浮庭能好好和谐共处。其实无论蔺浮庭还是她,与楚瑾的相处都不特别亲近,但楚瑾的关心真情实意。 「对了,楚大哥,」宋舟将红木圆凳拖到楚瑾身边,双手捧脸,「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最近她的疑惑很多,这么大个世界,偏偏没一个人能问。他们都是在小说中出过场的npc,和她的任务或多或少有牵涉,除了从来没有登场描写的楚瑾,问别人都不合适。 「你问。」楚瑾欣然点头,好整以暇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如果……你看过一本书,但真正发生的事情和它所描写的不全然相同,你觉得这会是因为什么?」她有一个猜测,很久前就像隐在水下的怪物,总是怀疑它有朝一日会浮出水面,而就在前几天,她好像能猜出它的雏形,有些事情已经唿之欲出,就等待她做个确认。 楚瑾被她所打比方的异想天开唬得愣了下,侧耳笑了笑,还是认真询问:「是什么书呢?神话志异?还是歷史传记?」 应该称为小说,但对于楚瑾他们,更像是描述他们一生的传记。 「……几个人的传记吧。」 楚瑾哑然失笑,「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吗?便是史官,也无法确保自己笔下所写与真正发生的事情丝毫没有出入。况且一本传记才寥寥几字,尚且不能记载一个人的完整一生,何况是好几个人。」 宋舟盯着手腕陷入沉思。蔺浮庭遍寻大夫,为她取来最好的祛疤膏,现在疤痕消退的差不多,只隐约见到一点点的痕迹。 「那……」她又问,「若是一本话本呢?若是一本话本便是一个世界,我们改变了话本,算不算扰乱了一个世界的秩序?」 楚瑾讶异又好笑。宋舟一贯古灵精怪,在晋南王府时虽然文静,也已经初见端倪,但他还是没料到她的想法这么多,如此精彩。 第113页 认真想了想,他慎重回答:「若一本书便是一个世界,那存在于那个世界的人,难道不也是活生生的人?既然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在写书先生笔下诞生伊始便有了灵魂,又怎么会被同样为人的写书先生规定了结局。或许写书先生笔下也不过是人物可能会拥有的结局之一,但人物也能有无限种结局。再退而求其次,一本话本写到主人公登科及第,妻贤子孝告终,焉知在结局以后,他会否被罢官黜废,妻离子散。毕竟写书先生没写不是吗?」 日头从斜生转至沉暮,寒水样的余晖披沥身上。楼下卖馄饨的老闆收了摊,兜售茶叶的小贩也挑起未卖完的货物准备回家。有的店铺要关门,伙计抬着门板出来时难免在门槛上磕磕绊绊。 宋舟骤然抬头,冲着楚瑾感激一笑,「多谢楚大哥,我明白了。」 楚瑾一头雾水,「明白什么了?宋舟,你问这些,是要写话本吗?」 「不是,我要改话本。」 与蔺浮庭置气后,她恍然回神,发现了许多事情以前没有注意过的事。 譬如在游戏中,玩家的五感会被控制在安全范围内,不会因为受伤就痛得死去活来,玩家不会生病。譬如一个角色已经完全崩坏的游戏,比起修復,关闭才是更划算的选择。譬如她明明应该以虚拟形象进入游戏,但所有熟悉的身体反应都在提醒她,这是她自己的身体,不是一个才及笄的小姑娘该有的身体。 做过许多任务,让她全身心的信任了公司和系统,以为这一切都是假的。难怪系统这一次对她遮遮掩掩,不是因为改变了任务指标,而是因为他们能应对游戏里复杂的代码,却无法攻略一个活生生的人。 婉拒了楚瑾送她回去的提议,宋舟一边走回王府,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 蔺浮庭病中时,她为他擦拭身子,看见他心口刀剜的疤,蔺外说那是蔺浮庭为了復活她自己剜的。他以为他真的能復活根本不在这个世上的她。 可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第60章 诅咒(二十二) 怎么可能,我明明没输…… 廊门连亘的矮墙刷了白漆, 绿萝自上垂下,葱绿的藤悬成一排,白墙上映下青影。 蔺浮庭穿过折廊曲径, 宋舟就坐在廊门下, 搬一张小板凳,樱色的裙带委地,双手捧着脸, 望向天空发呆。 黑色皂靴落到她面前,她才回神。黑白分明的眼睛迟钝地眨了一下就酸涩得眼疼, 她要揉,蔺浮庭已经半蹲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按压她绯红的眼角,「哭了?」 唇刃笔直,狭长的眼乌沉沉,因她湿润的眼角勾起暴戾的情绪。 「没哭。」宋舟的话还带着毫无说服力的软绵绵颤音, 脑袋一歪, 眼睛埋进他掌心。 小刷子一样浓密纤长的睫毛在掌心扫过一层又一层, 蔺浮庭听她说谎, 「我本来在这里等你,就是等久了, 困了。」 蔺浮庭心头一颤, 小心翼翼问:「等我做什么?」 「你等过我这么久, 礼尚往来嘛。」宋舟抓住他的手腕, 脸颊左右晃了晃,仅剩的一点湿雾都蹭到他手上。 往后撤开,宣洩一样吐出一口长气,放开他的手, 眼睛晶亮亮的,「好了,舒服多了。」 用完就扔。 蔺浮庭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还留有她的泪水,心里不合时宜想起这样的形容。 与她平视,蔺浮庭握住她两只乖巧搭在膝上的小手,不用她问已经自觉汇报自己的动向,「陛下命我协助圣女调查百越使者一案。」 说完,睫羽上翘,心里擂着鼓等待她夸奖他的自觉。 「只是调查百越使者?以前的那几例呢?不查了?」都是一样的案子,按道理要并在一起查才对吧。 「这对于皇家不是体面事,要在暗地查,不能摆在明面上。」蔺浮庭停顿一下,没得到预想中的夸赞,黑眸如两颗黑曜石闪了闪,半站起来,拉住她柔软的手臂,「不是困了?带你回房睡觉。 」 宋舟下意识把手抽回来,蔺浮庭手里一空,手指拢了拢,垂眼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手掌,掀眼望着她,沉静地流出丝丝不解与委屈。 宋舟踌躇了一下,「不如你还是回你的院子睡吧?」以前不知道,以为蔺浮庭就是纸片人,和纸片人睡在一张床上倒也没什么,感觉和玩偶一起睡没什么两样。现在反应过来这是活生生的人,一个男人,和她同榻而眠,心里怎么想都别扭。 蔺浮庭皱眉,慌乱从心底钻出来,如同悬在崖边生死未知,指尖蜷得泛白,「我最近没杀人,很听话。」 宋舟张了张口,望着他无措紧张的眸子,还没说话,负罪感先升起。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没有生气。」宋舟焦急地抓抓脸。总不能告诉蔺浮庭自己之前都没把他当过男人,甚至没把他当过人,所以才无所谓和他睡在一张床上。 一只小拳头伸到蔺浮庭面前,宋舟的髮带随着脑袋扬起的幅度轻微晃动。她神色严肃地给出建议,「这样吧,我们猜拳,我赢了你就回去睡。」 晃晃小拳头,在他腰上轻轻捶了一把,催促,「快点。」 脑中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想起来他最后一次见到小仙女的场景。 自城外到城门口的道路两旁旷远辽阔,草木疯长,莺燕婉啼。洁白的柳絮飘摇在早三春的风里。马车的轮印落在身后,宏大的阵仗是为了迎世子回府。 第114页 少女穿着丫鬟的服饰,不规规矩矩在旁候着,反倒咬着世子为她夹的糖糕悠闲坐着。看她穿惯了白,换上一袭桃红又别有颜色。绑双髻的红色丝带垂在耳边,一双眼潋滟明亮,百无聊赖地翘着脚去撞世子爷新做的靴,忍不住嘀咕:「你父亲怎么这么倒霉,娶了那么多任王妃,生下那么多个孩子,居然没一个长命的。把我们庭庭不闻不问丢在别庄那么久,后继无人倒是想起来还有个儿子了。」 「不过也好,」少女歪了歪头,明眸弯成月牙,溢出璀璨星辉,灼灼又让人移不开眼,「以□□庭就不用再吃苦了。」 少年难得不再红着脸不许她唤他这样小女儿家似的亲暱称唿,屈起食指温柔蹭去少女唇边碎屑,掩在纤长鸦睫下的眸色幽深。 晋南王的妻子自然无法长命,若是他还有一个兄弟能苟活于此世,他又如何尽快将他的姑娘捧进锦绣荣堆里。 当年他原本是要送他不知第几个后娘与她腹中胎儿一程,却在临出门时捡到个仙女。太干净太明亮,宛如神祗降临在他脏乱污秽的沼泽。微小的黑暗在光明中留不下印记,光明却能在黑暗中挣破出一个明亮的洞。有她在身边,报復他没用的父亲忽然成为了一件索然无味的事情。 他有听过她的话,不去管腐朽空洞的晋南王府和无所谓的世子之位,靠着科举,他同样能给少□□渥的生活。只是太慢了,看少女抓着两把菜精打细算,晋南因山匪横肆考试一推再推,不屑一顾的晋南王府勉强能做为踏脚板。 「可我听说你父亲又娶了个新王妃,年纪比我好像都大不了多少,」少女挪到他身边,掰正他的肩膀端详,拧眉苦恼,「要是你父亲疼爱王妃,不心疼你该怎么办?你要知道,女人的枕边风威力可怕的。」 蔺浮庭牵唇,面容无害单纯,眸底一片清澈,轻轻揉她眉心,「比你大不了多少。你是几岁的小仙女呢?」她总嚷嚷自己是仙女,不管蔺外如何质疑,都一口咬死了坚持,谁说都不管用。他不信鬼神,却愿意相信这真是上天派来救赎他的神仙。 少女一哽,转着眼珠为自己找补,「我是说她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至于我们仙女,年纪是天机——」她竖起白嫩的食指,左右一摇,很神秘,「天机不可泄露。」 蔺浮庭一哂,抵在她眉心的手一点,少女的小脑袋便顺着力道往后仰了仰,自己又扑腾着坐正,揉着额头欣慰嘀咕,「你做回世子,我就放心了。」 她时常装模作样像个超越了年纪的小大人,操心他这样与那样,板着脸在他面前絮絮叨叨谆谆教诲。蔺浮庭早就习惯,毕竟这一套只用在他身上,对于她自己,她一向不拿这些规求自己——总是见天的闹腾。 但听她说放心,心口莫名躁动难以抑制,好像她放心了,就可以不管他了。 「晋南王妃他日若是怀有了身孕,我这个世子怕是又做不下去,那时我再被赶出王府,你还能放心吗?」蔺浮庭紧盯她的脸。 少女敛眉想了想,表情惊讶里夹杂着一言难尽,「晋南王……老当益壮哇。」 「……」 蔺浮庭掐着她的脸,脸蛋白皙柔软,手感细滑,他心下微动,动作温柔的捏着晃了晃。少女乌黑的眼睛斜着跟随他的手转,眼皮忽然耷拉下来,不乐意地眯起来看他。 紧接着扑过去掐他的脸。 「你快放手。」少女跪在长腿中间张牙舞爪,「你不放我也不放。」甚至还要往外拉拉。 蔺浮庭靠在车壁,微仰着脸看跪直在他面前的人,喉结上下滚动,指腹松开,在被他捏得泛红的肌肤上轻轻摩挲,「以后我若是被后母欺负了,你定会帮我骂回去,是吗?」 他先告饶,少女也歇战,温暖的掌心反覆搓着他的脸庞,余温温烫,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体温。 很得意很骄矜,抬起下巴轻哼,「未必哦。」 蔺浮庭低低的笑,「不帮我?」 「猜拳赢过我就帮你。」她举起软绵绵的小拳头。 蔺浮庭的眉梢扬了扬,左手虚护在她腰后免她摔跤,右手伸出来。 少女望望自己的拳头,又看看对方摊开的掌心,跪坐下来沉浸在自我怀疑中,「怎么可能,我明明就没输过。」 宋舟沉默着盯着自己出的拳头,像要盯出一个洞。 蔺浮庭出的布包裹住小拳头,歪头含笑,「舟舟,输了。」 猜拳出的第一个永远是石头,这么久还是没变过。从前他让着她,总是出剪刀。可有些事情不能让。 宋舟眨眨眼,很认真,「我没说完,三局两胜。」 「你想耍赖?」蔺浮庭弯腰捏捏她的脸。 「我不管,三局两胜。」宋舟鼓鼓腮帮子。 蔺浮庭欣然同意,「好,三局两胜,不许再反悔。」 再一次猜拳后,蔺浮庭将陷入自我怀疑的姑娘牵回院子。 宋舟还在进行最后的挣扎,面前忽然被送了个穿黑袍的瓷兔子,睁着委屈巴巴的眼睛看她。 还有一个蹲在她膝前的蔺浮庭,「颜色蹭掉了。」 瓷兔子身上的黑色袍子有一块颜色略淡,蔺浮庭常常拿着它把玩,摩挲久了便磨去了颜色。 宋舟接过来拿在手里,「明天我去买颜料,把颜色给补上。」 *** 「硃砂都没了?」楚歇鱼已经走了五家售卖颜料的店铺,无一例外给的回覆皆是别的颜料具有,唯独硃砂已经兜售一空。 第115页 「姑娘,确实没了,前几日有位公子买走了店里所有的硃砂,小店还没来得及补货。」掌柜的陪着笑脸。 楚歇鱼蹙眉。她唯一有的线索便是那只血眼,昨日从皇宫出来,晋南王道她可以从画血眼的颜料开始查起。楚歇鱼一点即通,颳了百越使者房间内已经干涸的红漆,今日便挨家店铺询问。头一家的掌柜一眼看出那是硃砂,又道不久前有人将店中硃砂悉数买走。问买者是何模样,又道是样貌普通陌生,像是谁家的小厮为家中主子办事。 开门做生意的店客人迎来送往,京城人数又众多,找一个人实在不算易事。 楚歇鱼向掌柜告谢,离开准备去往下一家。踏出门槛,遇上位不速之客。 「殿下。」楚歇鱼温顺行礼。 苏辞已经许久未见过楚歇鱼,遣人去请,她避而不见,甚至他刻意去府外守着,她也能躲开。 楚歇鱼一上午奔波了几家店铺,日头晒得温婉娴静的脸庞通红,丝丝缕缕的细发粘连在脸庞脖颈。苏辞往前进一步,她随之后退,动作规矩有疏离。 苏辞心中有些恼火,「你一人查案如此辛劳,为何不与我说。」 「殿下自有自己的事情操忙,歇鱼不敢打扰殿下。」楚歇鱼道。她自有她自己的骄傲,家中独女,哪怕楚家没落,父母仍教导她绝不许抛弃尊严的活着。女儿家一身柔情也要靠傲骨支撑,诚然她对六殿下生出了隐秘婉转的心意,但既然襄王已有别处神女,她就该将情意利落斩断,不做过多纠缠。 「那你……」苏辞咬牙切齿,「就算不愿意找我,也可以去找蔺浮庭,独自一人,累垮了身子,要……」他顿了顿,重重嘆气,「要怎么办?」 第61章 诅咒(二十三) 都是长了嘴不用的…… 闷沉的天边亮起一道惊雷, 破开累叠的云层,晴空里骤然迸出亮光。酒招茶招被风卷的要被撕裂一般,扯着旗杆弯曲成险些要折断的弧度。行人纷纷避到两道的遮雨檐下, 摊贩翻出油布手忙脚乱盖住自己的货物, 以免淋湿后又是一笔负担不起的损失。 抖抖遮住脑袋而压出褶皱的袖子,宋舟拍拍身上确认没有沾上雨滴,想去颜料铺子里避避雨, 门口拦着两个人。 「……殿下,圣女?」 男女主对视, 眼里涌动着翻滚热烈的深情,气氛却格外微妙。书中主角二人都是长了嘴不用的,有了误会,一个不问,一个不解释。等误会越积越深,承载不住爆发开来, 才慢条斯理地处理。宋舟虽然没怎么看过这本小说, 但大名也有所耳闻, 估计这一百来万字就是这么来的。 笼统些, 可以称之为爱恨纠葛。 脱口而出后宋舟便立刻后悔了。 楚歇鱼强自按捺的情绪险些招架不住,快步走到宋舟面前抓她手臂, 迸出不自然的笑, 「宋舟, 你怎么来了。」 苏辞在她身后看不见, 楚歇鱼哀切地对她使眼色,求她想办法支开他。 「我,呃……来买颜料。」 「我同你一起吧。」楚歇鱼的手紧了紧,急切地挽住她手臂, 还不等宋舟反应,半拉半拽她往里走。 「这场雨怕是还有一阵下,我也随你们进去避一避。」苏辞清朗的声音跟在身后摆也摆脱不掉。 雨丝转瞬变成豆大的雨点,像要把瓦檐砸出坑。披着油布的窗掀起小道缝隙,凉丝丝的雨点溅在手背,宋舟用袖子抹去。 她在窗边正襟危坐。 原本是她要挑颜料,男女主偏偏较劲起来,这个说这样颜料活泼,那个就说那样颜料端庄。两人争抢起来,颜料往宋舟面前堆,选谁的都要让另一个不高兴。 啧,要不是她不清楚剧情,一定要摁着他们两个面对面把该有的误会一次性解释清楚。 他们早点结局,她也早点解脱。 宋舟将颜料往外推开些,打定主意哪边都不选,哪边都不得罪。为了打破尴尬,只能自己努力找话题,「殿下和圣女来这里做什么啊?」 楚歇鱼将昨日晋南王的提示与今日的发现说了一遍,宋舟在脑子里面捋了一遍,「是所有的硃砂都被买走了?」 楚歇鱼点头,「大约是的。」 「那药堂里的硃砂呢?硃砂也可以入药啊。」她记得以前看过,硃砂是一味镇静安神药。 这句话给楚歇鱼提供了新的思路,琉璃眸子陡然融进亮光,清粼粼的格外动人,面上的表情也因此生动起来,将苏辞的注意全部吸引了去。 「我马上就去药堂。」楚歇鱼兴奋得如雪一样的脸颊飞上两抹红,步履匆匆往外赶。 苏辞拦住她,修长的手握住外露的霜雪皓腕,「现在还下着雨,不必急于一时。」 楚歇鱼愣了愣,晦涩的目光不受控制落在烫人的手腕处。那只手抓得急,在腕上压出白印。 鼻尖发酸,陡然觉得委屈无边无际。 「抱歉。」苏辞顺着她的目光注意到自己的失礼,立刻松开手,心虚一样藏在身后,薄白的面皮也泛起红。 宋舟默默围观,心里感慨也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男子,无论从前是万花丛中过,还是片叶不沾身,遇上心仪的姑娘,都像愣头青。 苏辞轻咳一声,仍是忍不住劝阻,「外边下着大雨,你便是急着查案,至少也等雨停了再去。」 楼外应景噼出一道闪电,轰隆隆的雷声噼头盖脸,没阖紧的窗户啪的一声,弹开支窗的木棍,重重锁上。这幢小木楼都在风雨里咯吱咯吱摇摇欲坠,街上别说行人,连能动的活物都不剩一个。 第116页 「多谢殿下关心。」楚歇鱼敛了敛睫,径直走到宋舟身边,牵着她的手说话。 话里牛头不对马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扯得天南海北,宋舟接的也磕磕绊绊招架不住,煳里煳涂也不知道都聊过什么。 苏辞也全然不在听二人的说话内容,怔在原地望着楚歇鱼脸上的笑出神。 雨势渐小,楚歇鱼立刻动身。 清雅的紫裙在门边匆匆消失,苏辞的目光紧随,待到看不见,焦急恳求宋舟,「宋姑娘可否跟着一起去,替我看顾歇鱼一二。」 背地里的深情实在让旁观者跟着着急,宋舟急哄哄的,恨不得亲手捅破他俩的窗户纸,把男女主关在一间房里说不清楚就永远别出来了。 「我可以跟着去。」宋舟恨铁不成钢,「但殿下与歇鱼是何关系,怎么能说得出替殿下看顾这样的话。」 屋檐滴下的雨水淅淅沥沥,雨丝连成线,拉成一片雾蒙蒙的帘,风一吹就散了。 带着潮气的风扑面而来吹得人头脑清醒,弯而舒展的桃花眼里浮起一阵迷惘。苏辞定定愣在原地,被宋舟轻轻一拨,拨开一阵笼亘在他心上已久的迷雾。 *** 「硃砂?」 药堂的生意冷清,粗布白须的老人家在柜檯后拨弄算盘算帐,满是皱纹的手指刚抓过雄黄,有一点细粉落下,连算珠上也是。 「硃砂虽能镇静安神,可毒性也不小,哪会有病人一次买许多。」老人家吹起花白鬍子,慢悠悠地数落两个小姑娘,「就是你们这些不懂药理的人吶,总以为药要多吃才好,不注意分量,越吃病越严重,反过来还要怪我们大夫。」 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整整齐齐站在柜檯外,听到长辈的数落下意识害怕,虽然说的也不是她们,还是不敢回嘴。 褐色的门帘里钻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男童,手里拿着比他大一圈的药筛,吃力得黝黑的脸憋得通红,将晒好的蜜炙黄芪拿给老人家看。 「阿爷,阿爹让我问问晒成这样行不行?」小男童深吸一口气,努力踮起脚,手臂都用足了力,要把药筛放上柜檯。可惜个子矮不少,攒着劲儿嘿呦几声都没能成功。 宋舟和楚歇鱼垂着脑袋偷偷帮忙託了一把,很快又老实站回去。 老人家的训话被小孙子打断,放下算盘翻看晒好的蜜炙黄芪,手指搓了搓,又放到近前细看,「差强人意。」又叮嘱了许多要注意的事项。 小男童啄米似的一一记下,端下药筛准备回后院,走到门帘前,终于记起来阿爷说的硃砂哪里耳熟,「对了阿爷,大前日有人买了咱们药堂一半的硃砂呢。」 「谁?谁给病人卖这么多硃砂,为何不告诉我一声?」老人家削瘦的身子骨一惊,勐地砸中算盘边红漆剥落的桌面,让人疑心这副骨头都要散架,「这么多硃砂,不是要吃死人嘛!」 「小朋友,你记得买硃砂那人的样子吗?」宋舟靠近,打断老人家气急的捶胸顿足。 「是个漂亮姐姐……伯伯招唿的。」小男童摇头晃脑,「我在药斗里认药,听见了。」 柜檯拍得砰砰震天响,老人家吹鬍子瞪眼,「把那孽子给我叫来!耳提面命不让卖过份量的药,居然还是将我的话当做耳边风!」 小男童吃力抱着药筛快要抱不动了,「阿爷,伯伯好几天没回来了。」 药堂是老人家的命根子。自祖上这家药堂便开着,传宗接代传到老人家这一脉,老人家的两个儿子也继承了他的衣钵。 次子老实木讷,做事倒勤恳,长子聪明灵泛,原本是老人家最看好的接班人,可惜人好赌贪色,不上心家中生意,成日流连忘返声色犬马之所,常常几日都不着一次家。 拜託老人家等长子回来后告知一声,宋舟和楚歇鱼打道回府。 城门往驿馆的方向有一队人浩浩荡荡经过,衣着打扮不属中原,但最中间的那辆马车又是中原人常坐的样式。 耳边骤然又炸起系统冰冷机械的声音。 ——系统005正在为您服务。 ——正在发布任务四:男三登场。 知道自己被欺骗后,再听这道声音,处处都像人用了变声器模拟系统的音色。他们还不知道她已经发现了异常,宋舟还要靠着公司才能回去,不敢轻举妄动,不动声色询问:「男三是谁?」 系统交给她一段描述,大意是百越使者离奇死亡后,百越又派遣了一位新的使者前来,目的是调查同伴的死因。此人身份在百越神秘而尊贵,调查过程中对于同样神秘的楚歇鱼生出赏识之情。 这些还不算太重要的消息,据说男三是整本书中颜值最高的人,作者形容他俊美如天神,追随者能从百越一路排到京城。 看了这么久男主和女配的戏份,宋舟倒是很好奇男主遇上男三会作何反应,这位全书颜值最高的男三,到底有多好看。 「好看又如何?」蔺浮庭垂下眼睫,手指转着仍旧没能上色的瓷兔子,「舟舟对他很感兴趣?」 「没有的事。」宋舟义正言辞地否认,「我就是听说他长得格外好看,想看看凭什么能将他说得这么神乎其神。再好看难不成还有庭庭好看?」 瓷兔子啷噹一声被指头戳倒,蔺浮庭黑眸躲闪,耳根不自在地爬红,但怎么刻意忽略,她的讨好还是不受束缚在他心里来回冲撞。 第117页 这么久了他还抵挡不住,连贯的话也因此断断续续,到了唇边上不去下不来。闭了闭眼,乌睫扫过硃砂痣,轻轻颤动,「舟舟,别说了。」 「别说哪个?」宋舟最喜欢在这种时候蹬鼻子上脸,「别叫你庭庭,还是别说你好看?」 「都别……」蔺浮庭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字句,「都别说了。」 第62章 诅咒(二十四) 这不该是她能听的话,…… 夜星疏朗, 像被涤洗过一遭,光芒清晰。雨珠顺着绿叶脉络汇拢在叶尖,砸进泥泞的坑里。 这是入秋的徵兆, 天气渐凉了下来。夜深人静, 除了打更的更夫,所有人都睡下了。王府的大门忽然被人叩响,铜兽口中衔的拉环敲着门板, 频率急切又不敢大声。 拢拢披帛,宋舟迷迷瞪瞪打了个哈欠。 肩膀覆上一件披风。宋舟低头看为她系上系带的手, 捋直系带,又把披风拉紧了点。 里外将她裹严实了,也不愿意让她到廊上吹冷风,同她商量:「我去就好,你回去睡着吧。」 「是我让那位老人家有了消息随时来找我,我不去的话太失礼。」宋舟想起前天挨的训, 反射性地敬畏, 连瞌睡都清醒不少。 偏厅燃着照光的烛, 焰苗张牙舞爪地晃动, 地面上方飘着湿重的潮气,穿着鞋踩在青石地砖上都觉得凉。 精瘦的汉子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声声涕泣, 嘴里一句一句都是「请王爷救救草民」。前日见着还精神矍铄的老人家忽然老态许多, 脸上的褶皱泛黄, 摇着头唉声嘆气。 偏厅里吵闹得厉害, 连静谧的夜都不安生。 蔺浮庭被吵得皱眉,脸色冷下来,压眸不发。宋舟看这一父一子都像是怀有心事,耳边哭声嘆气声不绝, 脑仁突突地疼。 蔺外忍无可忍,一掌拍在门扇上,「哭哭哭,大男人娘们唧唧的,嘴里塞了抹布话说不清还是怎么着,我听到现在一句有用的话都没听出来。你个老头也是的,一大把年纪半夜不睡觉不远迢迢跑来敲人家的门,把人叫起来觉也不睡,还不说到底怎么着了,就知道嘆气嘆气嘆气,你倒是说完再嘆成吗?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宋舟撑着脑袋听他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不禁肃然起敬,偷偷向他竖起大拇指。 蔺外瞥一眼,冷哼一声。 都说父母吵架遭殃的是孩子,他父母过世得早,摊上兄长和这么个不明不白的嫂子,也差不离两样。 上回两人吵完架和好了同没事人一样,该笑闹笑闹,宋舟不知道脑子哪里撞坏了,说他应该多读书多练字,既能修身养性,又能博学多才。 她的话蔺外自然可以当耳边风,但这人还会吹枕边风。兄长第二日就要他每日临足够数量的字帖才能睡觉,非但如此,时不时还要突击检查。 今夜临完字帖才睡下不久又被人吵醒,他实在没什么好耐性。 蔺外一通训,那父子俩像是被他连珠炮弹样的嘴吓着,惊奇地不再哭也不再嘆气。 揉揉太阳穴,宋舟在心里想着让蔺外多读点书还是有用的,起码啰嗦起来更逻辑清晰了。她 转头问向老先生,「老人家,深夜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老先生闻言摇头感慨,「真是造孽啊。」 老先生的长子洪伯支自小跟随父亲学文习医,天资聪颖,一点就通。任何药物,看一眼就知品种,摸一下能辨真伪。有这样的儿子,老人家全心全意倾囊相授想栽培后继者。 但洪伯支年纪越长,越不学无术,眠花宿柳,贪赌成性,宿夜不归家。难得看一两日家中的铺子,还要偷拿柜檯的钱。 前几日他被父亲拿着棍子逼着在药堂看顾,招待了一位熟悉的病人。 那是位戴着面纱的女子,声音刻意掩饰过,进来便直截了当要了药堂里的所有硃砂。 洪伯支有样下三滥的本事,他识得女人的身材。但凡见过两面,往后哪怕将姑娘的脸遮严实了,他也一眼认得出这是谁。 他是青壶帐的常客,楼里的姑娘如数家珍。最近新来了个叫狸娘的小花魁,生得虽没有从前几个头牌那样的好颜色,但看着又纯又干净。才来没多久,接的头一个客就是外邦的大官,整夜整夜指名要她陪,他望着得不到,回回看见狸娘都眼馋多看两眼。 他当即就从柜檯后绕过去,叫了狸娘的名字。 狸娘嫩,在青壶帐时总怯怯跟在大官身边,偶尔细声细气说句话,声音娇娇掐得出水。 狸娘居然认得他。 小美人记得自己,洪伯支心里美得不行,再被她一口一个洪大哥哄得心花怒放,哪里还记得父亲耳提面命只许按方子量卖药的事。 不过几日,听说狸娘与那大官死在驿馆,再后来京城的官开始查画血眼的硃砂,洪伯支才知道自己怕是摊上了大麻烦。 他怕吃牢饭,就在外头的客栈躲了好几日。实在是身上无银钱可花,准备回家里偷点钱,倒被自己的父亲抓了现行。 将前后的事情细说了一遍,老人家不由分说拉了长子来王府自首。 「你并未害人,只是售卖了硃砂给死者,甚至并无证据证明案发现场所用硃砂正是向你买的那份,虽有嫌疑,但还不足以判你罪名。」蔺浮庭一如在外人面前的模样,微微笑着,语带安抚。 他的话分量极重,洪伯支放下心,连老人家眼中都浮起感激之情。 第118页 方才边嚎啕哭着边说的那段卖硃砂让宋舟又开始犯困,强打着精神问:「狸娘有和你说过买硃砂干什么用吗?」 明白自己的小命可以保下,洪伯支安心过后才真正注意到晋南王身边的姑娘。生得既艷又纯,如哪个狐狸洞里出世不久的小狐狸,娇媚是与生俱来的,但依旧不经世事。 宽大的披风将她从头到脚遮掩,只一双玉臂伸出揉睏倦的眼,娇憨异常。 洪伯支眼睛看得发直,冷不防横插进个声音,「回房去睡。」 方才还对他和颜悦色的晋南王言语依旧温柔,看他的眼睛却深不可测,让他以为自己险些一脚陷下悬崖。 「我问清楚点。」宋舟忍不住地想打哈欠,干脆双手扯着袖子,将脸整个挡住,埋在柔软的布料里眼角溢出点泪水。 将袖子往下挪到鼻樑,只露一双迷濛的眼睛。洪伯支没有回话,她疑惑看着他。 「问你话呢,聋了?还是哑了?」蔺外也困得不行,干脆用剑鞘捅在洪伯支背上。 「是,是。」洪伯支哆嗦了一下脱口而出,「狸娘说她陪的大官脾气暴躁,夜夜要她要得厉害,她受不住,想餵他吃点镇静安神的药安生下来。」 「……」 宋舟举着袖子放在脸前不动,默然起身,「我回房睡觉。」 这不该是她能听的话,怪让人脸红的。 *** 窗边留着一盏烛火,微弱的,风从隙里进来,便轻微晃晃。如此小一簇,微茫的光亮也充盈着整个屋子。 蔺浮庭将一路走来沾了夜露的外袍挂在木施上,垂眸盯着那盏烛光站了会儿,手掌笼在外焰周围,掌心暖烫。 宋舟当时走得急,他要接着查问下去。接连问了洪伯支好几处详细,才命人先将洪伯支送去大理寺等候发落。 吹灭为他留的灯,蔺浮庭趁着月光走回床边。 被子被宋舟睡得暖烘烘,还沾着姑娘家馨甜浅淡的香气。蔺浮庭掀开一角,怕扰她睡眠,轻手轻脚躺进去,缓慢蹭着靠她近些,手臂搭在她腰上。 宋舟才睡下不久,睡得不深,蔺浮庭上床的时候她就迷迷煳煳察觉到动静。含煳揉着眼睛,翻了个身,嘴里还嘟囔:「事情处理完了?」 「嗯。」蔺浮庭低低地应,温柔地握住她揉眼睛的手拨开放在两人之间,大拇指指腹轻轻按压她的眼角,温声哄,「都处理好了,别担心,快睡吧。」 「你也快睡,别又病倒了。」宋舟实在是困得厉害,本能还记得蔺浮庭身体不好,闭着眼睛摸索到被子往他身上扯扯。实在没有收回来的力气,胳膊干脆就横亘在他肩上,脑袋也跟着靠过去。均匀绵长的唿吸声很快又轻飘飘落在蔺浮庭耳边。 气息喷得蔺浮庭耳根发烫,稍偏了偏头避开些许,又悄悄往宋舟的方向靠近,心满意足贴着她睡去了。 次日清晨宫里来了人传晋南王入宫,管家满府寻人不见,着急忙慌地去敲蔺外的房门。蔺外拖着件外袍糟七糟八披在身上,一脸恼火。 昨夜趁夜将洪伯支送去大理寺,他睡得尤其晚,才刚眯上没多久,又被管家火急火燎地吵起来。听人说到王爷房里寻不到人,扒着门框看精明的管家,「真不知道兄长在哪儿?」 管家摇头摇得极为诚恳,「奴才真找不到王爷。」 「所以让我去找?你那么聪明怎么不用脑子想想,我现在去找兄长,兄长是会生气还是会高兴。」蔺外眼皮子直灌铅,站着也没站相。 「小蔺大人就别为难奴才了。」管家嘿嘿赔着笑,「咱们做下人的做好下人该做的本分就好,可不敢干其他事。」 「行吧。」看忽悠不到人,蔺外撇撇嘴,散漫地往宋舟的院子走。 在屋外敲门时,床上的姑娘也被吵着,皱眉翻了个身,手脚全扒在蔺浮庭身上。 「舟舟。」蔺浮庭捞住她,将她的手脚轻轻挪开。宋舟半梦半醒,被他动手动脚,睡梦里软绵绵地拉长音,在他腿上踢了没什么力气的一脚。 蔺浮庭微哂,下了床先将被子替她盖好,才去穿自己的衣服。束好腰带,撑在床边弯腰在她颈下吻了吻,眼底一片缱绻。 开门时蔺外还在门外候着,跟他一同往蔺浮庭鲜少居住的院子走,「宫里遣人来传兄长入宫。」 「这么早,不像是陛下醒着的时间。」蔺浮庭垂眸整理袖口,步履匆匆。 天子沉溺温柔乡,龙体弱虚,连上早朝也萎靡不振,怎么能醒得如此早。 蔺外顺手拢了两把外袍,潦潦草草系了个结,「听闻昨夜我们前脚将洪伯支送去大理寺,百越新来的使者后脚便将人提审,我猜测,约莫就是为了这事吧。」 第63章 诅咒(二十五) 男三!比起男二有表哥…… 昨夜才被送入大理寺的洪伯支今早便在牢中暴毙。关他的那间牢房里潮湿生苔的墙上, 也出现了一只血眼。 如洪伯支这样成日流连花街柳巷的人,自然也是负心汉。但此次死的只有洪伯支一人,并无姑娘。等宋舟听到消息时, 传言已经是血眼如今非但审判负心汉, 作恶多端的人同样逃不过惩罚。 昨日还被病人上门道谢的药堂今日大门紧闭,红漆剥落的门板上被激愤的百姓砸了臭鸡蛋和菜叶子,连过往的路人都要停下恶狠狠啐上两口。 「怎么会这样。」楚歇鱼拧着眉喃喃。 第119页 洪伯支虽贪财好色, 偶有小偷小摸也是拿自家的钱,算不上多作恶多端, 更罪不至死。可传言一向喜欢将事实往扭曲的方向引,洪伯支死后的名声一塌煳涂,连带洪家一家老小也被连坐。 「老先生这样要面子。」宋舟站在药堂对面远远看着,「他那个小孙子似乎还在学堂上学。」 学堂中多是近邻相熟之人,这样的传言越传越大,小孩也会遭人白眼。 「究竟是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背后捣鬼?」 「姑娘怎么不觉得真是神明降罚呢?」 带笑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 楚歇鱼回头, 一位异域打扮的男子微微偏着头朝她笑。 他的五官较之中原人要深邃一些, 肤色又偏白, 剑眉星目,又略带丝干净的邪气, 如个春风得意的少年郎, 耀眼得让人卸下心防, 移不开眼。 她莫名就回答了他的话, 「若是神明降罚,绝不会引起百姓的恐慌。」 「啊——」那人的声音清朗,「不愧是圣女,心未蒙尘, 果然通透。」 他说这话时眼中闪着光,显得诚恳一场,反倒让楚歇鱼颇腼腆地低下头。 宋舟同样为这男子的容貌呆愣了一瞬,那人也看见她,沖她露齿一笑。若说男主笑起来招人,此人笑起来便格外开朗干净,不带一丝目的。 「鲁格大人叫人好找。」蔺浮庭眉眼淡淡压着些许不耐烦,见到鲁格冲着宋舟笑,不耐烦便愈加明显。 「王爷,我说过,既是在中原,还是叫我的中原名字宿阳就好。」宿阳咧嘴笑时有颗虎牙,本就明朗的五官显出点稚气。 蔺浮庭似乎并不待见他,只是简单介绍了宿阳的身份,「百越新来的使者。」 宋舟霎时格外有精神。 男三!比起男二有表哥这一层身份隔着,反而更有竞争力的男三! 她盯住宿阳,脑子转得飞快。男主前期一副花心模样,招蜂引蝶,又因早早在女主面前暴露了野心,留下了心思深沉的印象。男三却不同,他干净,开朗,热烈又热情,看似只会用一腔孤勇去喜欢一个人,年纪看着也小,更容易让多愁善感的女主卸下心防。 指尖忽然一阵刺痛。 宋舟面不改色地反攥紧了蔺浮庭的手指,而后才一脸认真地同他咬耳朵,「我听闻宿阳是第一美男子,可我刚才仔细地瞧了又瞧,看了又看,还是觉得他哪里都比不上你。」 纤长的睫羽轻颤了颤,明知又是宋舟信口胡诌,却也低着头听她翻着花样夸他哄他。他人对他的盛赞早已不拘于样貌,乃至能辞藻华丽地为他写出夸扬功绩的贊赋,他却独爱听宋舟夸他好看。 宋舟若是对一个人心生好感,总是先建于对方的一副好容貌上。她夸他容貌,说明他身上,总归有一样是她真心喜欢的,即便只是样貌,也不打紧。 「南疆地域不小,听闻圣女是南疆人,不知道是哪一族的?」宿阳歪着头问。 「……我族隐世百年,我离开前,也曾对祭司发过誓,不言族名。」 「啊,那是我冒昧了。」宿阳挠着后脑尴尬地打哈哈,又道,「我看圣女和这位姑娘在这里站了许久,可有查到什么线索吗?」 「我昨夜前脚才见过死者,他后脚便死在狱中,这件事情陛下虽未言明要追究我,可我身上的嫌疑仍未洗脱,还是要麻烦王爷与圣女多多费心,早些还我清白了。」宿阳对于无故成为嫌疑人一事实在无奈,他自百越来,人生地不熟,原想替同僚寻个公道,孰料反让自己牵扯不清。 「大人为何昨夜去提审洪伯支?」楚歇鱼问。 宿阳环顾四周,「街上人多,我们寻处地方坐下慢慢说吧。」 「实不相瞒,我们的同僚毕竟是在中原出的事,心中难免会对中原的官员有几分芥蒂。加之事情交由大理寺处理,想必无论有什么消息,大理寺定会第一时间收到。故而我派了几个手下在大理寺外日夜蹲守,听闻洪伯支与此案有关便立刻去牢中提审。」 「大人可有问出些什么?」 「他不过因一时贪念向狸娘贩卖硃砂,余外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宿阳惋嘆一声。 蔺浮庭与宋舟早就问过一遍洪伯支,这人好色,但胆子并不大,也的确不知道狸娘买这么多硃砂做什么用。把他送去大理寺也只是走了流程,没想到一个晚上就出了事。 *** 一场秋雨一场凉。 秋雨细如牛毛,落下也是细细簌簌,像沾了水气,又不至于叫人浑身湿透。 宋舟早早被蔺浮庭叫着在外衫里穿上夹袄,整个人像是足足胖了一圈,有些圆滚滚,手脚也施展不大开。坐在院内喝洪家二媳妇泡的蒲公英茶时,端杯的姿势都有些僵硬。 洪伯支死得不明不白,还留下恶名狼藉。洪家上下被邻居街坊明里暗里地指指点点,不说为洪伯支办场像样的丧事,连披孝麻绑白花都不敢。 出了这档子事,洪家皆闭户不出,家中小孩去学堂时被一帮孩子用石头砸了后脑,也再不去学校。偶尔不得已要出门採买,都要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专挑人少的时候出门,唯恐被人认出,又引人斜目。 「都怪我,」宋舟一脸懊恼,「要不是我把洪伯支送去大理寺,说不定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洪家的老爷子正值丧子之痛,维繫了一生的清白之名临到晚年又毁于一旦,身态陡然佝偻,人也沧桑颓然不少。浑浊的眼睛木木抬过来看她,缓慢道:「不怪姑娘与王爷,他与案件有关,二位将他送去大理寺也是依法办事,突遭不测,是他命该如此。」 第120页 他这一番话让宋舟愈发愧疚,蔺浮庭抬眼去看她,余光却瞥见洪家的二媳妇欲言又止。 「老人家以为洪伯支的不测是人为抑或是天意?」 洪家的老爷子一脸惊疑,又听眼前这位身居高位的王爷道:「若是天意,也该弄明白天意何为,若是人为,便该让真相大白。」 「王爷不信我儿是因上天降罚?」 「本王并不全然信天命。」 老爷子长嘆一声,「我儿死的蹊跷,便是王爷肯做主,又该从何查起呢。」 安抚好老爷子的情绪,也无从查到关于洪伯支之死的半点蛛丝马迹。宋舟无功而返,低垂着脑袋唉声嘆气。 闷头走在前面,往外赶了两步,发觉蔺浮庭落在后面并未跟上,宋舟疑惑着回头。蔺浮庭并不着急,行步闲适,比寻常时候走路的步子还要慢些,见她望过来,索性停住,抬手招她,要她往回走。 「走那么慢干嘛?」宋舟朝他走过去。 蔺浮庭噙着笑,「等人。」 「等人?等谁?」宋舟好奇张望,看见从拱门后冒出的一截衣裳。 洪家的二媳妇双手不住搓着衣摆,走到二人面前一言不发先是跪了下来。 「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宋舟一惊,侧身避开她跪下的方向,绕到她身边去扶她。 「方才在屋内,民妇有事瞒了王爷与王妃。」洪家二媳妇顺着宋舟站起。 宋舟愣了愣,张口想说自己并非王妃,蔺浮庭问:「瞒了什么?」 宋舟看他,后者眸色漆黑无辜回望,反倒微歪了歪头以眼神询问她。 「……」宋舟朝他小小地呲了呲牙。 只是露出一点点的虎牙,像是不大的奶气小猫要学老虎震慑四方,偏偏尖牙叼着人的手指磨了又磨,也只磨出个湿濡濡的牙印,还警告着叫你下次小心点。 眼睫微垂,上扬的睫羽半遮半掩眼下朱红的痣。蔺浮庭越看越觉得姑娘像只柔软的猫儿,唇角不自觉弯起。 宋舟一心记挂着正事,让洪家二媳妇带他们找个隐僻的地方再说。 「我与狸娘自小就认得。」洪家二媳妇道。 洪家这间药堂世代相传,洪家老爷子人虽古板了些,却宅心仁厚,平日里也会建棚施粥,若逢天灾,便带着两个儿子携药救济。那年洪家二媳妇家乡连遭蝗灾洪涝,她便是如此因缘际会认识了如今的夫君。她有个同乡阿娇,论起年岁比她还小些,幼时也是她带着阿娇学习女工纺布织衣。那年灾民流散,她也是命好,得如今的公爹救济,得憨厚老实的夫君照顾,阿娇却不知沦落何方。 直到不久前大伯哥又到家中偷钱,生生将公爹气得病倒,夫君无奈,只好商量着与她一起去劝说洪伯支。两夫妇守在青壶帐外的茶棚中,她便是在此时见到坐着小软轿在青壶帐门前下脚的阿娇。阿娇恰好看过来,比之从前畏缩胆小的模样,落落大方许多,打扮不俗,连她都以为是认错了人。 一日过去后,她在药堂后院晒药,来买药的小厮问能否将药送到主人家中,因他主人是个姑娘,男子出入未免伤了小姐名声,只能她去送药。她这才知道阿娇已经成了青壶帐的花魁狸娘。两人重逢,先是抱头痛哭,而后狸娘说起自己如何被迫卖进青楼,妈妈如何苛待她,恩客又是如何折磨她,她这副身子残破不堪,偷偷看过大夫,说她命不久矣。 说起恩客时,狸娘咬牙切齿,恨不能与他同归于尽,知道她家中开药堂,求她要药。 「我当时拒绝了她,哪怕为了她自己,也不该干这种煳涂事……」洪家二媳妇追悔莫及,「谁曾想她居然找了我的大伯哥。」 第64章 诅咒(二十六) 陛下出事了…… 天子寿诞如约而至, 城中被血眼一事而笼罩的阴霾一扫而光。抑或是说,天子之喜,那怕旁人并不愉悦, 也一定要做出欣喜欢欣的模样。 丝竹管弦, 歌舞昇平,美酒佳肴,加之络绎不绝的各国贺礼, 哪怕是常年困顿乏累的天子也难得强撑起精神,听那些大同小异又绞劲脑汁的溢美之词。 赵淳云靠在苏辞的桌边, 巴掌大的脸仰着,细嫩的脸上难得不骄横,显出一点羞涩干净的媚意,叫服侍的婢女换过好几轮果盘,才挑三拣四出一枚模样漂亮的橘子,轻推到苏辞面前, 「六哥哥, 你替我剥个橘子好不好?」 小杯盏摆了两只, 宿阳专注地将里面的东西斟到同样高, 抿着唇眉头紧锁,推到平行的位置, 还固执地转到两只杯子朝向楚歇鱼的图案都是一模一样, 才松开眉头, 悠哉舒出一口气, 满意地露出一边的虎牙,「圣女姑娘是要喝酒还是喝茶?」 他指指左边那杯,「这杯是茶,闻起来就很香。」有指另外一杯, 「这杯是果酒,甜的,不醉人。」宿阳学了几年中原话,口音几乎难分辨出他究竟是哪里的人。唯独高兴时,话语的尾字还有些别扭。 「茶吧。」楚歇鱼无奈。宿阳大概把她当作了同乡,对她格外热情,今日宴席,甫一见到她,就要同她坐在一起。天子当他二人同来自南疆,也宽厚默许。 宿阳在她身边落了座,以手挡脸露出个庆幸搞怪的表情,声音压低成了气音,「好在我身边坐的是你,若是其他人,光因血眼这事,就要对我避之不及。我刚才进来,居然没一个人肯搭理我。」宿阳的眼尾弧度圆润还往下垂,莫名沾点湿润的感觉,看着可怜兮兮。 第121页 楚歇鱼看着他蓦地心软,原本打算少说少错免得露馅,也还是忍不住安慰他,「等水落石出就好了。」 色泽明亮的橘子被指尖掐出四溅的水,苏辞恍然回神,将目光从斜对面的席上收回,手忙脚乱寻帕子擦手。粉嫩柔软的手帕横伸过来,赵淳云脸色阴沉,唇角下抿着,「六哥哥为我剥个橘子也不专心吗?」 「抱歉,」苏辞撂下已经捏坏的橘子,又拿了一枚,「我重新替你剥一个。」 「不必了。」赵淳云气鼓鼓地抢过来,「六哥哥是不是忘了,陛下今夜就会为你我赐婚,往后我才是你的妻子,不是别人。」 「淳云……」苏辞手中一空,轻嘆了一口气,看着她欲言又止,终归是什么都没说。 蔺外靠在盘了龙的廊柱环胸打着哈欠,「宋舟不在倒还真挺无聊的。」 蔺浮庭垂眼看杯中清冽的酒水,只是轻微的晃动,波纹就一圈圈盪开,涟漪波折。 「回去就能见到了。」他鲜少理会蔺外的啰嗦话,这次却答了一句。 蔺外靠得腰身僵硬,又换了个姿势,打着哈欠,咬字含煳,「今晚怕是回不去了。」 龙椅上的天子半阖着眼虚抬了抬手,舞姬连带纱帐后的乐师乐音都齐齐戛然而止。 紧接着便是祝贺的流程。 皇子为首,再是文武百官,紧接着才是各国使者。 「我再记一遍祝寿词。」苏辞笑着同赵淳云道,垂眸盯着桌席。 已经轮到二皇子,惯例是手抄的佛经,还有同是佛家的舍利子。 「这是儿臣在晋南时于云外寺偶然所得。此枚舍利子被供奉在正殿佛像座下已有百余年,寺中住持说此乃云外寺第一任住持坐化后所成。」二皇子微微眯起柔和的桃花眼,道。 不过拳头大的锦盒,盒身上雕镂着繁复的梵文。 蔺浮庭只抬眉看了一眼,便毫无兴致地移开目光。 若是宋舟在,一定会坐得端正,好似多端庄得体一般,身子微微朝他这侧侧过来,声音轻得只有飘飘的唿吸落在他耳廓,说:「拿别人的尸体做寿礼,也太不吉利了。」 他几乎能想像到她说这话时表情不敢大动,只能皱皱鼻子的模样。 天子已到了惜命的年纪,无论道佛,都算得上笃信,收到这份贺礼,龙颜大悦。 「皇儿有心。」 「儿臣去云外寺时正巧遇见六弟与圣女,与他们二人一同前去,到了寺中又偶遇了晋南王,若非王爷引荐,住持也不会如此爽快赠与儿臣舍利子。」二皇子垂袖道。 蔺浮庭淡淡望过去,起身,唇角带着温淡的笑,「是二殿下的孝心打动了住持,浮庭不敢居功。」 天子乐呵呵的,如慈祥的长辈,浑浊的眼却颇有深意在苏辞与蔺浮庭身上逡巡,「这么巧,老六与圣女一同去了云外寺,晋南王恰好也在?」 苏辞嬉皮笑脸,「是儿臣看圣女人生地不熟,想着带圣女多逛逛,也好熟悉熟悉风土人情。」 「你对晋南很熟悉?」天子支着额头,过长的宴会让他乏累。 苏辞食指抵着鼻尖一片心虚,「儿臣虽对晋南不熟悉,但圣女毕竟是南疆人,比儿臣更陌生。再说儿臣也就能对圣女显摆显摆了。可惜儿臣也只是个半吊子,后面还是靠着二哥帮忙才没在圣女面前丢脸。」 六皇子惯没正经,此类行事也属他作风。天子未置一词,转向问蔺浮庭,「那晋南王呢?」 蔺浮庭眉眼不动,「臣的表妹有一朋友正参加今年科举,听闻云外寺高中符灵验,臣便带着她去寺中求符。」 天子眯眼思索,「是上回你带来的那个小姑娘?」 「是,」蔺浮庭满脸无奈,「只是这符求了,还没等她送人,便让她粗心弄丢了。」 「我看王爷的表妹未将高中符送出去,王爷倒是挺高兴的。」二皇子眯着眼睛打趣。 蔺浮庭坦然与他对视,「的确高兴。」 这下哪怕是打瞌睡的天子都来了精神,不自觉坐直,撑着膝盖,上半身往前倾,「晋南王与那小姑娘……」 边缘锋利的眉眼在提到宋舟时全然柔和了下来,蔺浮庭真切显出欢愉的笑,语气轻快,「她尚不懂事,臣再等她两年。」 「若是有需求,尽管来求朕,朕的爱卿出类拔萃,哪会有女子不倾心呢。」哪怕是天子,也对说媒一事格外有兴趣。 蔺浮庭掀袍跪得利落,「那臣先在此谢主隆恩。」 酒过三巡,大太监与美人搀着天子去更衣。约莫半刻,走水的唿喊渺远传来。 小太监跌跌撞撞跑进来,脸色煞白,哆嗦着连拂尘也拿不稳,青灰的衫脚沾着大片的水与黄泥,还有一片斑驳如血一样的红色痕迹。 「陛下,陛下出事了!血眼!」 第65章 诅咒(二十七) 二殿下非但对陛下心怀…… 天子寝殿上下跪满一地, 夜明珠的萤光与粗臂样的龙烛照得壁墙通明,龙帐中的人影都被照出清晰的轮廓。 冷汗直流的小太监小宫女提着木桶刷子,战战兢兢洗刷玉龙影壁上残存一半的血眼, 硃砂被水沖刷下来, 顺着起伏凹凸的纹路像是在影壁上描出某种诡谲的符号。 皇子聚拢于内室,赴宴的臣子除中央重臣以外 ,皆被安置在偏殿等候。 宿阳在殿内熘达了两圈, 浓黑的眉攒起疙瘩,背着手不轻不重地嘆气。嘆好气抬头看其他人, 脸上有急切的也有什么都不清楚好奇的,唯独晋南王坐在最里间的太师椅上,偏头支着额闭上眼。 第122页 「王爷,你不担心吗?」宿阳坐过去问。 蔺浮庭脸上疲态浓重,陡然听到凑近的声音,眉间传痕稍纵即逝, 缓慢半抬起眼, 「大人担心?」 「你没听那个小公公说吗?是血眼。我的嫌疑还没洗清呢,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 我一人一条命倒也没什么,就是别再牵连我百越的子民了。」 宿阳露出一副略带稚气的认真和忧虑。他年纪并不大, 做百越的使者本就让人觉得勉强, 加之到了中原后对中原风俗处处好奇, 蔺浮庭奉命名为陪同实为监视, 也见过这位使者大人如何问出一些听着就荒谬至极引人发笑的问题。 蔺浮庭微直了直身,眼神清明不少,平静道:「既然并未传出要将大人收监的旨意,想必暂时还没有怀疑大人的意思。」 四下打量确认无人注意他们这一角, 宿阳身子越过去,压低声音,「我听说中一旦出现血眼,若死者是一男一女,则是男子负心,女子插足,若只死一人,便是十恶不赦者。」 侧手托起正热的茶盏,茶盖撇开水面一层白沫,升腾起的热气氤氲住墨色的眸子。蔺浮庭似有若无瞥宿阳,后者听了他的安慰放宽心不少,傻呵呵地顺着心口放松下来。 只是不知道这位百越使者的天真,是真天真,还是如苏辞一样,是个幌子。 约莫半个时辰,皇帝身边的掌事太监忽地推了门进来,原本焦急等候的人如遇救星。圆墩墩的兵部尚书此时格外敏捷,门一开便急不可耐地冲上去,「公公,陛下怎么样了?」 那倚仗了天子数十年的老人沉着脸默然摇了摇头。 不必再言。 天子驾崩无论与哪代朝廷都是棘手大事,背后不单是人命,还有政权交接叠代,这才是最复杂最叫人关心的。 「公公,陛下……陛下如今可还能说话?」 声音粗沉,颇具威严。 紫袍绶带的中年男子踱步到前,身边的官员纷纷为其让道。 「说不了了,单靠参片吊着,也维持不了几时。」 宿阳好奇窥伺,边问蔺浮庭,「那位大人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 他们的角度只能看见中年男子的侧身,蔺浮庭掸了掸衣袖,「汝阳长公主的驸马安永侯,不出意外是六殿下的未来丈人。」 宿阳理解不清楚,「什么叫不出意外?」 安永侯道:「眼下陛下遭人毒手,危在旦夕,宫中事务仍需有人做主,以定众臣之心。」 宿阳胸有成竹,「安永侯是要支持六殿下。」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也太着急了些。」 大太监脸色同样是一变,再看向安永侯目光变得古怪,「侯爷以为该由哪位皇子做主呢?六殿下?」 安永侯蓦地一笑,悠哉往后退了一步,置身事外,「小女与六殿下亲近,老臣此时自然要避嫌才对。此事公公不如问问在场诸位的意见。」 「居然没有要拥护自己的准女婿的意思吗?」宿阳挑眉,摸着下巴饶有兴味看这场走向不明的戏。 安永侯话音才落,议论之声立刻嘈乱起来。 「六殿下玩心重,政绩上也并无建树,恐怕不能服众。」 「四殿下母妃身份低微,又怎么能继承大统。」 「那二殿下,二殿下生母尊贵,贤名在外,几年前孟县洪涝,二殿下的表现我们也是有目共睹,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是啊,二殿下。」 「的确是二殿下最合适……」 众说纷纭的情况不知因谁提到了二殿下,渐渐转为众口一词,对二殿下赞不绝口。 「晋南王以为如何?」安永侯忽而问蔺浮庭。 蔺浮庭起身走来,笑容为难,略带着些苦涩,「浮庭不常在京中,与诸位殿下也不相熟,不敢妄言。诸位大人在朝为官,应该比我更了解清楚。」 安永侯笑起来,唇边黑色短须随着笑纹轻抖,瞧着掌事太监,「公公看见了,如今陛下生死未卜,二殿下的确是最好人选。」 「何为最好人选?待朕死后取而代之的最好人选吗?」 *** ——系统005正在为您服务。 ——入京任务已近尾声,启动支线任务,绑架楚歇鱼。 秋里傍晚凉,天边云霞铺开宛若一幅浓烈绚丽的画,各色的红被风吹开十里,遮住了一半的天。 宋舟被小五子缠着用草替他编蓝紫编蚱蜢,耳边是小孩清脆又热闹的叽叽喳喳,勐地被系统一炸,生生拽断了已经编了一半的草。 朝小五子笑笑,宋舟将之前编好的东西塞他手中,「小五子,姐姐编的手有些酸了,歇歇再编好不好?」 小五子一手吊着一截剩下来的草,头顶草环,大而黑的眼睛眯成了半弯,乖乖点了点头,捏着两只草蚱蜢嘴里配着音效斗蚱蜢去了。 宋舟有了功夫应付系统,「……绑架谁?我绑架女主干什么?」 ——女主将被配角绑架,为了确保绑架顺利进行,宿主要与女主同时被绑,并等待男主英雄救美。 「……」宋舟愣了愣,不是因为记起不能让系统发现自己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差点就笑出声,「我要和女主一起被绑架?还不能逃?还要等英雄救美?我用他英雄救美了?我不能自救?」 ——剧情要求,不允许自救。 一连串质问后,系统如同被人踩了痛脚,语气清晰的恼羞成怒。 第123页 宋舟顿了一下,「不允许自救,那我要是半路上死了呢?女主半路上死了呢?」 ——请宿主不要怀疑剧情设定。 「行,我不怀疑。」宋舟咬牙,连让她来这里的藉口都是修正剧情走向,现在告诉她不要怀疑剧情设定。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个任务就走到尾声了,蔺浮庭他们在宫里干什么?」宋舟问。 今晨蔺浮庭出门,难得一次不顾宋舟拳打脚踢生拽她起床,顶着宋舟闹觉的怨气,仔细妥帖替她换好外衣,同进早餐。问他原因,蔺浮庭道今晚许是回不来了,便拿她赖床的时间补上今晚的,又嘱咐她早些休息。 上次问过洪家二媳妇,蔺浮庭像是找到了线索,宋舟总觉得,那条线索就是入京这一节的节点所在。 *** 「京中接连发生的几桩命案都出现了血眼,大理寺与刑部查案时的重点正是被这一个图案混淆了重点,着重调查图案的来源与用料,却忽视了死者的本身。仵作检查尸体时也并未发现有外伤,体内也并未有中毒的痕迹,身体也格外健康,故而大家都以为这几桩命案是邪祟诅咒所为,案件也一直悬而未决。但我们查到最后两桩命案——百越使者与洪伯支之死时,发现两者都与青壶帐的小花魁狸娘有着不同的联繫。调查狸娘后,我们发现狸娘一直以生病的原因去药铺买药。可之前也说过,仵作检查过所有的尸体死前都是健康的,狸娘说自己命不久矣显然是谎言。于是我们又起了狸娘的棺重新进行尸检,发现狸娘体内有一种用以床第之间助兴的药,问过青壶帐老鸨后,说这是坊间常用的药,青楼女子手中几乎都有。之后仵作又检查了尸体尚算完好的其他几具女尸,除了兵部尚书家中的小妾与儿媳,其他女子体内也有这种药。随即我们将狸娘体内残留的药物与老鸨手中的药物一起拿去请了一位老大夫鑑定,狸娘体内的药多出一味龙涎草。龙涎草虽是益肾固精的药物,与其他的药物放在一起却是毒。起初仵作却只当这是男女欢好之药,并未在意。而这龙涎草……」 蔺外看了看脸色煞白的安永侯,「我常替王爷去四地办事,打探到的消息也多,这个助兴的药方与龙涎草,最初可都是从安永侯的铺子里出来的。」 安永侯怒道:「不过是自我的铺子中出来,许是有人存心害人,再栽赃嫁祸到我头上。」 「谁?兵部尚书吗?」蔺外歪着脑袋瞟正一脸茫然的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一惊,脸上的肉都跟着晃动两下,「怎,怎么还有我的事?」 蔺外从怀里掏出一件锦盒,「圣女姑娘神机妙算,算到你府中藏了与安永侯来往的书信,桩桩件件写的一清二楚,包括你们关于药物来往的帐单,以及那些死去的小妾的……」他从锦盒中摸出几封信以及几张纸,笑得脸上的酒窝跟着露出来,「卖身契。」 低头又把信和卖身契仔细收好了,紧接着笑嘻嘻地看向捻着佛珠的二皇子,想忽然想起了什么,勐地一拍脑门,「哦,安永侯与兵部尚书的书信里还夹了二殿下的几张小纸条,包括如何将死者宣传为负心汉啊,十恶不赦之人啊,等满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加上百越素来有巫术之族的称号,百越使者死了,就更显得这个血眼神秘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陛下若是因血眼出事,再煽动一下百姓的情绪,届时是不是该说天意如此了?」 「属下也是始料不及,二殿下非但对陛下心怀不轨,甚至还要抹黑陛下英名。」 第66章 诅咒(二十八) 来日黄泉奈何,我陪同…… 红色的丝线拧成一股, 好容易快拧到了头,手指一错,红线尾端又如炸烟花一样散开。丝线缕缕的红线缠绕在一起也要手法, 宋舟扭了扭僵硬的脖子, 闭上眼差点酸得流眼泪。 深吸一口气,定定神,又重新耐着心思去编红绳。 「这是在编什么?」楚歇鱼伸出细白纤长的手指帮她捏住编好的部分, 歪头观察宋舟娴熟的手法。 「编手绳,我准备送一条给王爷, 」宋舟打好最后一个结,在自己的手腕上量了量,考虑要不要做成能伸缩的,「歇鱼你要不要,我也给你编一条啊。」 楚歇鱼看小姑娘闷头摆弄红绳,不免失笑, 摇了摇头, 「不必了, 既然是你要送给王爷的东西, 那还是独一份的好。」 宋舟拿着红绳笑笑,「那行吧。」 扯开腰间挂着绣了荷花的小荷包, 将红绳放进去, 食指抵着往里塞了塞, 确保放好了不会掉, 才安心拍拍荷包。 抬头同楚歇鱼道:「歇鱼,楚大哥最近在做什么呀?不如我们去看看他吧。」 宋舟从醒来之后就一直惦记着那个梦,她原以为和剧情毫无关联的人,似乎很早之前就已经被捲入进来。那些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行为, 因此蒙上了一层诡谲的纱,总让她放心不下。 「科举推迟,堂哥一直在客栈温书,眼下的话考试要紧,还是别去打扰他了。」楚歇鱼想起前不久偷偷去见楚瑾,临考试前她那堂哥魔怔了一样抱着书不撒手,紧张得毫无平常从容的风范,既心疼又好笑。 她笑笑,接着道:「正好宿阳大人约我今日相见,你若是无事,就和我一起去吧,整天闷在府中也无聊。」 「宿阳?」宋舟的直觉支棱了起来,清凌凌的眸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光晃了下,居然像是有一样的光彩划过。她八卦凑近,「他约你做什么?约几回了?」 第124页 恨不得刨根问底就差把「是不是对你有意」直说出来,楚歇鱼被她脸上隐隐透着的兴奋惹得呆滞一瞬,讨饶一般轻轻推她肩膀,「不过是血眼之事宿阳大人有了一些新发现,王爷太忙,他不信任其他人,只好找我。」 「就这样?」宋舟半信半疑。 楚歇鱼无奈眨眼点头,「就这样。」 为免圣女与百越使者见面之事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二人约好的见面地点就在使者暂歇的驿馆。 笑得极灿烂的使者见到从楚歇鱼身后走出来的姑娘时,唇边的弧度微不可察地僵住。但并未持续太久,很快迎了上来,歪歪脑袋,朝着宋舟露出一边虎牙,「宋姑娘也来了。」 宋舟立刻撇清自己,「圣女叫我一起来的,大人就当我是代晋南王来了解情况的吧。」她识相往后退出一步,离两人之间拉出一段距离,站得笔直乖巧,「你们说你们的,我就听一听。」 百越使者隐晦地瞥了宋舟一眼,望着楚歇鱼,圆润的眼角微微下垂,原本清朗的嗓音低了几度,格外无辜,「我可以说吗?」 楚歇鱼点头,「自然,大人想说什么尽管说,宋舟绝非外人。」 「好吧。」宿阳故意长舒一口气,又笑起来,「圣女认为可信的人,我也相信。」 「……」 宋舟罚站一般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这样的招数蔺浮庭用的可太多了,不过蔺浮庭是可怜兮兮地对她的话照做不误,即便不愿意但无论如何也和她站在一边,宿阳则更直白。 人总爱寻求认同感,被人无条件支持的感觉自然好。楚歇鱼明显恍惚了一下,随即轻轻弯起一个笑。 「我这次约圣女前来,是发现了一件事,与血眼有些关联。虽说此案已结,但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你们。」宿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信封的样式少见,上面的文字也并非中原文字。 双指抵着信封,擦着桌面推向楚歇鱼,一脸真挚地看着她,「圣女也看看吧。」 话音落下,楚歇鱼和宋舟都是脸色骤变。上面的字她们不认识,但想也是百越文字,宿阳此举,很难不让人以为是在试探。 楚歇鱼盯着信封,良久,倏然抬眼,坦然对上宿阳含笑的眼,「我不认识这种文字。」 瞳孔勐地一缩,宿阳登时将信收了回来,「抱歉,我,我不知道你不认识,我,我给你读,我读给你听就好。」 宿阳肉眼可见涨成了一张红脸,低着头懊恼的情绪都挡不住地往外发散,手忙脚乱去拆信封,抖得手指几次伸不进去,好容易伸进去了,拽出来时用力过勐,信纸刺啦撕成了两半。 宿阳举着撕出来的一半信纸呆愣在原地,室内顿时安静下来。 楚歇鱼看着他眉头都快锁成一个川字,紧接着慢慢转过去,背对着她捂住了额头,只留下红色的两个耳朵尖。 楚歇鱼看得吃惊,如水的眸子一弯,掩着唇笑了起来。 听到笑声,宿阳愣愣转过来,看到楚歇鱼笑得发颤的模样,又紧张得结巴起来,「你别笑,别笑,真别笑了。」语速飞快,甚至带出百越的腔调。 直率单纯的少年掩饰害羞的方法格外生疏,都恨不能夺门而逃。楚歇鱼这才敛住笑意,依旧笑吟吟的,「那便麻烦大人为我们念一念这封信了。」 仍在尴尬的人不得不用面无表情来掩饰,却被发抖的手揭穿得一干二净。 撕开两半的信拼好,宿阳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才开始念:「有缘人启。我不知这封信可会被人发现,又或是被那帮人带走销毁,但阿娇劝我留下一封书信,若是上苍庇佑,来日便能为我二人昭白。」 介于少年与成年男子之间的声线因紧张而控制得生硬不已。宿阳瞄着楚歇鱼的神色,见她一心在信上不曾注意过他发颤到不标准的声音,放下了一小半心接着念下去,「入京不久,我便见到了阿娇。多年前我曾与她见过一面,那时她不过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挤在流民之中被人抢了粮食。正值我到往中原游歷,见她可怜,将她带在身边,教她习字读书。直至我游歷结束返回百越,无法将阿娇带回百越,便给了她钱财要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往后也好有所依靠。不想所嫁非人,几经辗转,阿娇竟成了中原皇子的细作。」 「自阿娇口中,我得知中原的二皇子包藏祸心。他命姑娘服下毒性缓慢的药物,藉由男女之事令男子亦身中其毒,藉以鬼神之说,悄无声息杀人。阿娇便是奉命来取我性命。我与阿娇装作沉溺声乐,暗中却在小心调查。二皇子一党想借所谓血眼造成百姓恐慌。我虽并不明白为何目标是我,也曾尝试揭发二皇子恶行,但苦于遭人监视,不敢打草惊蛇,惟望阿娇以购置硃砂之名求救。」 「只嘆二皇子频频向阿娇施压,我在京中无依无靠,求路无门,阿娇也唯有我一人能依。从前我未护她周全,叫她沦落至此苦难半生。无奈之计惟有同赴生死,来日黄泉奈何,我陪同在侧,叫她不被厉鬼欺压,方能稍作补偿。」 「若接替我的同僚寻得此信,万望转告世人,阿娇纯善,是个好姑娘。香消玉殒只因歹人权势遮天,我二人求生无门,绝非阿娇行德有损而致上苍降罚。」 单薄的纸张被墨迹洇透了背面,撕开的地方毛毛糙糙捲起。信上的字句占了不过半页,临终之言也不过寥寥。 第125页 权势之下哪怕是一方使者,在他人地界也寻不到生路,唯有抱团取暖,做两个相依相靠的苦命人。 「瓦达是我的老师。」宿阳的神色淡了下来,眼神落在信纸上,只能借着熟悉的字迹回忆师长,「我在他门下学习诗文,曾听他提起过阿娇姑娘。老师将她视作半女,夸她乖巧听话,还说若是哪日我有机会去中原,定要带我去看看小师妹。」 宿阳眼中蓦地湿润,「我来中原正是为了调查他的死因。因喜欢中原文化,老师当年游歷遍整个中原。他这人讷言正直,自请来中原,也只是想趁此机会见见阿娇。让他与视为女儿的姑娘以这样不体面的方式故去,大约是他最难平的事。」 倏忽抬起头,宿阳哀切地望着楚歇鱼,「中原人将你奉为神祇,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敬爱的师长以如此不体面的方式结束余生,宿阳眼中的恳求刺得楚歇鱼心中一痛,她顶着虚假的圣女的名号,却什么也帮不了宿阳,竟然不敢回看他一眼。 「抱歉,我并无起死回生的能力。」 「我不是要你復活老师。」宿阳撑着额头,「我只是,只是想要你帮我算算,师长与阿娇来世轮迴如何,有没有投生到一户好人家里?」 「自然有,」楚歇鱼的声音哽了哽,笑道,「使者大人来世降生在书香世家,家中世代生活富裕,他也游遍了天下大好河山。阿娇衣食无忧,父母亲人疼爱,嫁得了如意郎君,一生顺遂平安。」 宿阳眼里一亮,仿佛有希望在眼中燃烧,「真的?」 楚歇鱼不带一丝停顿地点头,斩钉截铁,「真的。」 哪怕她没有推演天命的本事,也相信善有善报,有些人终会得偿所愿。 宿阳找楚歇鱼,除了问来世,还是希望楚歇鱼能帮忙还老师与阿娇一个清白。 楚歇鱼与宋舟离开时,宿阳仍旧沉郁不已,同她们道别时细听还有浓重的鼻音,「还有些难受就不送你们了。」 不知道是该笑还是惋嘆。 不止宿阳,连宋舟与楚歇鱼走在路上,亦是同样沉默。 ——系统005正在为您服务。 ——绑匪正在靠近,启动绑架楚歇鱼任务。 第67章 诅咒(二十九) 我有听你的话,没还手…… 「歇鱼, 我们换个地方走吧,就沿这条大街回去,我想再逛逛。」 宋舟阻拦楚歇鱼往小路的方向走。京城的街巷治安倒并非一塌煳涂, 从小巷去往楚歇鱼的宅邸反而更近, 几次来往也总是走这条路。 巷子幽且深,秋天的日头沾染着凉意,斜拉的光堪堪到小巷入口半截的砖墙上, 再往里阴凉一片。路说长倒也不长,用不了半刻就能走完。但大路人声鼎沸, 有歹人想下手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 楚歇鱼顿住脚步,倒并无异议,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前些日子城中被血眼诡异奇谈的恐怖阴云笼罩,一时人心惶惶,百姓也不敢轻易出门, 惟恐下一个遭受天罚的是自己。彼时街上行人寥寥, 等一切水落石出后, 才恢復了往昔热闹。 一阵冷清后再开市, 像是要将积攒的热闹一下开闸般释放出来。闹市往来摩肩接踵,路边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较着劲儿的卖力吆喝, 一声压过一声。还有不少有头脑的兜售起了各种名目为镇压邪祟的小玩意儿。哪怕血眼之事被澄清了, 心中依旧心有余悸, 摊前居然也客满为患。 宋舟闷着头往人堆里钻,楚歇鱼被她拉着,一路频频撞上行人,几次要被人踩上脚, 忍不住叫停她,「宋舟,你不是要逛一逛吗?怎么走得这么急?」 「忽然又不想逛了,」系统的警报不间断提醒她完成任务,宋舟皱眉,隔开快撞上来的行人,匆匆道,「人太多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你先等等。」钗饰被挤得歪歪斜斜,还有簪子从发间滑落,楚歇鱼一手扶着髮钗,示意宋舟停下,弯腰去捡。 「有人撒钱了!」 人群中忽然迸出一声。 宋舟下意识抬头,银票飘飘洒洒落下,人群顿时沸腾,争着抢着要去捡银票。 肩膀被勐地一撞,宋舟顺着惯性往后趔趄了好几步,赶紧去寻楚歇鱼的位置。抬眼间楚歇鱼已经被人捂住了口鼻。离宋舟只不过三四人的距离,宋舟赶紧喊有绑匪,声音甫一出来,被更鼎沸的人声盖了个干干净净。 宋舟咬了咬牙,撸起袖子用力推开面前的人,朝楚歇鱼的方向追去。 出于工作性质的原因,宋舟的体力不错。出了拥挤的人群后跑起来就更快了,提着裙摆一路飞奔追赶,直到街上往来行人不多,立刻高喊:「抓绑匪了!」 挟持楚歇鱼的有两人,已经将楚歇鱼迷晕半拖在怀里,外人看来好似是一对小情人黏黏煳煳幽会,看着虽觉得世风日下,也并不多管闲事,反倒觉得有伤风化,都不好意思多看。 如今听见一个小姑娘当街求救,纷纷重新看向行为古怪的几人。 「看什么看!」绑了楚歇鱼的两个汉子其中一个粗着嗓子将想要出头的路人瞪了回去,大步朝宋舟走来。 宋舟见状不妙,往就近的店铺里钻。无奈男女力量悬殊,跑上台阶时被大汉一把拽住了头髮。 宋舟吃痛地嘶了一声,被拽着在地上拖拉出去两米,扶着楚歇鱼那汉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两张契,凶神恶煞地冲着行人挥了挥,「这俩小娘们儿可是早被爷几个给买了,少管闲事!」 第126页 卖身契在这个世界合规合法,原本见宋舟可怜的路人也无理出手,也有被五大三粗的汉子震慑住不敢招惹的,被这么一吼,挡着脸疾步离开。 宋舟见事不妙,趁乱将荷包拽下往台阶底下扔,希望小说中的男女主定律能起一回作用,苏辞能趁早找到她们。 未免宋舟再惹事端,两个汉子也不敢因她是个姑娘就再放松警惕,故技重施将她一併迷晕。 *** 滴滴答答的水滴甚至盪出一片回声,宋舟被头皮持续不散的痛感痛醒,眼上似乎被蒙上了一块布,视野里一片漆黑。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也被人用什么东西绑住了。 宋舟屏住唿吸注意周围的动静。凉飕飕的风从某个方向吹来,细听还有呜呜的风声。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道微弱的唿吸。 像是在哪个山洞里。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宋舟试探着问;「歇鱼,你在吗?」 那道微弱的唿吸陡然一重,「宋舟,你在是吗?我以为你也出事了,幸好你没事。」 「什么没事啊,你们都自身难保了,怎么会没事呢。」 大约是从山洞口传来的声音,在湿润不平的洞壁上传了几个来回,幽寂得人毛骨悚然。脚步和着滴答水声越来越近,停在楚歇鱼面前。在她面前蹲下,衣裙带起馨甜的脂粉香。 二皇子谋权篡位未遂,安永侯族中上下遭受株连,唯独县主赵淳云在苏辞的求情下保住了一命。 七寸匕首开过刃,在娇生惯养的指腹上轻轻一碰,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殷红的血珠冒出,在葱白的指尖触目惊心。赵淳云摩挲着刀鞘上的宝石,笑吟吟的在楚歇鱼手背上划下一道。 痛意后知后觉,楚歇鱼清瘦的脸上丝毫不显,淡然唤她,「县主?」 「你不痛吗?」赵淳云好奇地看着鲜血从伤口顺着指骨起伏布满那只漂亮的手,红唇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兴致勃勃在楚歇鱼另一只手上又划上一道。 「县主为何要将我们抓来?」楚歇鱼有些扛不住疼痛,细眉蹙起,却并不惊慌。 若是从前,她大约已经被吓得浑身发颤。冒充圣女后她便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真到面临死亡的境地,心态反倒出奇的平和。 「我原本只打算抓你,是你的朋友不知好歹非要来救你。不过我的亲族是你与蔺浮庭联手害死的,我抓了她,也算给蔺浮庭一个教训。」赵淳云红了眼,盛怒下牙齿都在发颤,「你夺我心上人,又害我族人,如今我被褫夺县主之位,已经是一届庶民,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一人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了,杀了你,解我心头只恨,也算替我父亲报仇。」 赵淳云蓦地笑出声,笑声悽厉,嗓音嘶哑宛如撕裂一般,阴冷的岩洞中无望迴荡,「我在你们手腕上划出了一道大口子,我要你们慢慢失血而亡。听见了吗?你们的血滴在地上的声音,你说,是救你们的人先来,还是你们的死期先来。」 宋舟忽然开口,「你的遭遇难道不是你的父亲安永侯一手造成的吗?是他蓄意谋反,难道他谋反时就没想过他的族人会有什么下场吗?他支持二皇子,不在乎女儿的终身大事,让你嫁给六殿下也只是为了监视他。明明是你父亲的过错,怎么不去责怪你父亲,反倒怪起了一个弱女子?六殿下不喜欢你又不是圣女的错,敢借伤害圣女泄愤,为何不敢去质问六殿下。你的父亲心上人是无辜的,就圣女有罪是吧,县主自欺欺人还真是有一套。」 宋舟叭叭叭说了一长串话,恨不得每一句话都要踩在赵淳云心上激起她的怒意。 「你!」赵淳云果然被她激怒,倏地起身。 宋舟笑嘻嘻的,不惧反而变本加厉,「说中了?戳穿你的自私了?终于要生气了?」 「你去死吧!」赵淳云双目通红,双手握着刀把捅向宋舟的心脏。 *** 红绳倏然落地。 手指收紧,蔺浮庭愣愣低头。昨夜下过一场雨,青石台阶被浇了个透,来往的人多,台阶上蹭着黄泥。明艷的红绳躺在泥泞中,沾了水颜色越发深。 蔺浮庭弯腰去捡,身子一晃,跌坐在台阶上。 「兄长!」蔺外赶忙去扶,蔺浮庭却只攥着红绳坐着一动不动。 连日未阖过眼,眼白都布满了红血丝,脸色煞白得吓人,连薄唇都失去了血色。他微微偏过头,不知道是在和蔺外说话还是自言自语,「她又骗我。」 明明她不让的事情他都没再做,足够听话,也足够安分。第一次她留给他一条红绳,然后不告而别,这一次又是这样。说要嫁给他,却让他等了五年,说不会走,他不过一时没看住,又把她弄丢了。 「宋舟与楚歇鱼是一起被人绑走的,那日的行人都看见了。她留下荷包许是为了给我们线索,你看,宋舟是希望兄长找到她的。」 蔺外好像又见到当初宋舟刚离开的时候,蔺浮庭每日都守在龙虎山下,手里攥着那条沾满血的红绳,一个人坐在大石头上发愣。蔺外陪着他,一坐就是一整天。有一晚到了后半夜,蔺外守着篝火,蔺浮庭忽然转过头,问:「她怎么还不来找我?」 他那段时间不吃不喝瘦得厉害,蔺外还记得火焰下映出的那张脸几乎是迅速消瘦下去的,从炸山那天眼里就再也没有笑意出现过,连声音都弱得轻飘飘的,望着已经坍塌的山头,说:「找我报仇也好。出来见见我,然后把我的命拿走,我不要,她见我我就给她。」 第127页 后来蔺外好不容易靠着找来的关于宋舟失踪那段时间的线索哄着他离开龙虎山,可等帮宋舟报了仇,蔺浮庭就像变了一个人。阴郁,暴躁,能让他安静的时候除了侍弄满府的牡丹,就是回到晋南城外别庄坐在宋舟住过的那间小屋的门口。 起初的那几年,蔺浮庭疯了一样信佛,信道,信术法,只要说有能起死回生的方法,再荒谬他也信。江湖骗子多,加之蔺浮庭成了晋南王,不少人也隐在暗处虎视眈眈。权财都是其次,有江湖术士说起死回生需要以命换命,他也信。 那次的江湖术士的确有些能耐,蔺外都忘不了蔺浮庭听见自己的心头血能復活宋舟时,是那五年里,蔺外第一次见他笑。 房契田地,有的所有财产,蔺浮庭都一样样备好留给宋舟,甚至还写了许多书信,嘱咐蔺外,若是他活不下来,要将书信转交给她。他要宋舟一辈子都记得他。 派去寻宋舟和楚歇鱼的人还没来报消息,因圣女失踪,天子连巡城军也一併调动了,几乎将京城翻了个遍,也毫无讯息。 管家忽然急匆匆跑进来,「六殿下找到表小姐与圣女了!」 *** 宋舟摸出早就准备好的小刀片,一边吸引赵淳云的注意,以免她对楚歇鱼动手,一边磨断绑住手的绳子。 听到赵淳云喊出你去死吧,宋舟迅速扯下蒙在眼上的布,利落往旁边一滚。赵淳云扑了一个空,撞在洞壁上,宋舟趁机滚到绑她的椅子边,等赵淳云举着匕首再次刺过来,宋舟抬起椅子用力砸在她的脑袋上。 赵淳云被砸倒在地,宋舟立刻割断脚上的绳子,趁着赵淳云半昏迷,抢走她的匕首。 ——请宿主尊重任务规则,等待男主救援! ——请宿主尊重任务规则,等待男主救援! 脑中警报不断,宋舟浑然置之不理,「等男主救不死也得没半条命,傻子才等男主来救。」 帮楚歇鱼解掉绳子,赵淳云似乎有再起来的意思。 宋舟二话不说,拉着楚歇鱼撒腿往外跑。 这个山洞通往外面的路很长,外界的光几乎延伸不进来。两人在洞中跑得跌跌撞撞,还要警惕赵淳云追上来。 接近洞口时隐隐约约传来打斗声。 久寻不到楚歇鱼,苏辞与宿阳两人决定到城外碰碰运气,不想真让他们发现城外山上有人,宿阳返回城中报信,蔺浮庭得到消息后立刻飞马赶了过来。 洞口守着四五个大汉,蔺外的援军还在后面,苏辞就已经和人打了起来。 蔺浮庭看着朝他噼来的长刀,执着长剑,眸色深不见底。 心口那刀伤得重,此生恐是无法治癒。可蔺浮庭成名第一役便是武将,哪怕身体虚弱,功夫也还在,若拼命,也有胜算。 抬剑的手却在小姑娘从洞里冲出来时顿住,蔺浮庭几乎是立刻想起宋舟不许他杀人,毫不犹豫扔下手中的武器。对方见此以为有诈,噼出的刀到了一半急急收回,蔺浮庭却蓦地勾起一个笑。 那大汉眼睁睁看着蔺浮庭伸手接了他的刀,强硬拉过去生生戳在自己心口,眼里计算的笑只有他能看见。 「蔺浮庭!」 「兄长!」 蔺浮庭听到消息立刻动身,蔺外点人援助,落后了一步,才赶到就见兄长心口中了一刀。 将绑匪制服,蔺外要检查他的伤口,蔺浮庭抬手挡开他。 蔺浮庭躺在地上,鲜血染红了晋南王府的家徽。仰起脸,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宋舟,手心被刀刃豁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血沾了满手,无措地拽着她的裙角,「我没杀人。」 他露出一个小孩似的请求夸奖的笑,「我有听你的话,没还手。」 第68章 诅咒(三十) 我想在你身上赎我的罪…… 「蔺浮庭你是傻子吗!」宋舟咬牙切齿。 轰隆的雷声夹着乌云闪电奔滚, 锐利刺眼的明亮破开灰沉天际。山岚雾霭拢聚,漂浮的尘土在湿润空气里终于释放出原本的气味。 第一滴雨落在蔺浮庭眼睑,顺着内眼角滑过高挺鼻樑。眼睫随着雨滴扇动了一下, 抓住蹲在他身边红着眼眶的宋舟, 蔺浮庭勾起苍白的笑,「舟舟……」 抓着宋舟的手过分用力,扯动了伤口。他不自禁皱眉, 可怜兮兮地眨眨眼,「痛。」 「痛死你算了!」宋舟恨恨道, 蔺外找人赶紧送蔺浮庭进城时却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 雨水顺着瓦檐凹槽汇聚成股,淅沥沥落在砖上,破碎成片的水花四溅,在起伏的泥泞中化为江河湖海四通八达。 宋舟关上两页窗,雨声拍在窗扉闷钝。 太医看过蔺浮庭的伤,隐晦地骂他不爱惜身体, 好在刀尖插入心口不深, 否则大罗神仙也救不回。 捡回一条命的人躺在床上, 视线跟着来回关窗户的宋舟紧紧贴住。 「看什么看!你是不是傻子?我要你不许杀人, 要你不许自保了吗?啊?」宋舟恨铁不成钢,「自己身上哪里有伤自己不明白吗?他往你心口捅你挡都不知道怎么挡吗?」 蔺浮庭静静听着, 不错地盯着她, 一句话也不反驳。 宋舟骂到最后都觉得自己骂的过分了, 食指屈着戳蔺浮庭的脸, 「以后谁欺负你你就还手,我不限制你……不对,还是要限制一下。不许滥杀无辜,别的我不管你了。」 第128页 这一个任务足够宋舟看明白, 与其说公司让她修正剧情,不如说他们更想让她在这个世界意外死亡。任务开始前,系统反覆保证会保护她的安全,被绑在山洞中她拼了命召唤系统,系统都安静得仿佛死机。 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要怎么去顾及别人的命。 宋舟板着脸,还是被蔺浮庭束手就擒的行为气得不轻。闷闷直唿其名,「蔺浮庭,手伸出来。」 蔺浮庭依言。 宋舟从小荷包里拿出早就编好的红绳,伸缩拉到最大,往他手上戴。蔺浮庭看见红绳,黢黑瞳孔骤缩,收回手,死死盯着她,「我不要。」 「我编的,编来送你的,只有你一个人有。」反应太激动,宋舟一头雾水,只好和他解释。 「我不要红绳。」蔺浮庭薄唇抿紧,红绳拿出来那刻他就如临大敌。 电光火石之间,宋舟忽然想起那个古怪的梦。 在床边蹲下,宋舟勾他的手,软声解释,「上一次不是我送给你的,我也被人骗了。这次不骗你,你戴上我也不会走,真的。」 她皱了皱鼻子一脸委屈相,「我为了编这条红绳,眼睛都酸了,你真不要啊?」 修长的手迟疑着,慢慢主动伸出来。 宋舟把红绳套上去,拉着伸缩的带子调整大小,做完一切后心满意足观赏自己的杰作。观赏够了,托住下巴讲起其他事。 「赵淳云在山洞里自戕了。」宋舟皱皱眉,回忆起在山洞看见的场景,「她临死前质问六殿下可曾对她有一星半点的心动,你猜六殿下怎么回答的?我都没料到他居然直截了当否认了。我以为按殿下的脾气,会先哄着她。」 她都握好了楚歇鱼的手,准备在苏辞含煳过去这件事时安慰她。赵淳云问这个问题后,苏辞的第一个动作却是回头看楚歇鱼,同赵淳云说:「你只是我的妹妹,我早已心有所属。」 「那你当初为何答应要娶我?」赵淳云厉声质问。 苏辞如实道:「女子出嫁后便与娘家无关,安永侯府出事,你不会遭受连坐。我想救你。」 赵淳云的最后一句话是——「早知你只是可怜我,我宁可与我父母同去。」 她是自小仰慕苏辞没错,苏辞愿意娶她,她心中欢喜。哪怕她如今只是罪臣之女,待罪之身,可也曾是高高在上的县主。她固然骄纵,却也有身为县主的高傲。她能为爱四处躲藏,却决计不会在不爱她之人施予的同情下苟且偷生。 赵淳云死后,苏辞与楚歇鱼为她收尸。 两人不声不吭,沉默地为赵淳云料理后事,只有偶然间视线触碰,略顿一顿,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遮掩许久、终于坦荡表露的剖白。 *** 送走第五位请脉的太医,楚歇鱼松了一口气,削瘦的肩膀沉下,纤白的十指轻轻揉捏装作冷漠险些僵硬的脸颊。 被赵淳云绑架的是楚歇鱼与宋舟,身受重伤的是晋南王,天子却直截了当地忽视了晋南王府的两人,日日派人关心楚歇鱼。 前日苏辞进宫请安,天子脸上的笑容一眼便能看得出虚假。锦衣玉食美酒佳人供养出一脸肥肉,将眼眶挤成两条缝隙,哪怕如此,那道迸射出来的精光也直白清楚地写满怀疑。 「朕听说那日在城外,你为了救那两个姑娘,都快不要命了,理智也无,还不等援兵,就单枪匹马冲上去了?」 苏辞道:「当时洞口守着几个精壮男子,圣女与晋南王府那位小姑娘毕竟是两个弱女子,儿臣想早些将人救出,也免得再生变故,但确实也是考虑不周。」 「晋南王是看上了他府上的小姑娘,你又是看上了哪一个?是那小姑娘?还是圣女?」天子言辞意味深长,悠悠盯着他的表情,「难不成你要和晋南王抢?那可是朕的爱卿,你可注意着些。」 「儿臣哪敢,也是想着做一次英雄救美,脑子一热上了头。也不怕父皇嫌儿臣无用,将两位姑娘救下来后,儿臣想起那日的情形险象,后知后觉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吗?」天子斜靠着龙椅,如同寻常人家关心儿子的父亲一般,笑道,「老二不孝,朕身边的几个儿子,与朕亲近的不多,你是其中一个。若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也不必难为情,只管告诉朕,叫朕替你做主。」 苏辞傻笑着走出御书房。玉石台阶往下便是两侧青葱草木依在青石板砖,顺着各殿各宫的方向,分出几个岔路,植立到不同的尽头。 这皇宫里四季都不会有枯萎的花木,正如这天下之主恐惧死亡。说是恐惧死亡,还是放不下权倾天下。 脸上的笑淡下来。 二皇子之事復又让天子的猜忌之心死灰復燃,前车之鑑就在眼前,下一个就该轮到他。 *** 圣女掐算出长生不老药降世之地,此药即将出现在连曲城外接壁山脉之中,要经阵法布置,咒语催动,方能显现。 「皇帝信了?」宋舟笃定地问。 蔺外不屑道:「换成你见到金龙腾飞,腾云驾雾,布阵求雨,难道你不信?」 宋舟得意地昂昂下巴,小脸上写满了胸有成竹,「我不信,那些招数我都知道是怎么来的。」 蔺外撇嘴,「马后炮,事后诸葛亮。」 ——系统005正在为您服务。 ——鑑于宿主屡次违反任务,系统将会对宿主採取惩罚措施,惩罚即刻执行。 第129页 天高气爽,蔺外喋喋不休,嫌东嫌西。松树枝干粗壮,尖顶高过房屋屋嵴,斜生的枝节挑起屋檐边一片碧瓦。碧青的松针被风送进少年雪白的后衣领,啰嗦暂停一瞬,蔺外伸长手抓开刺挠的松针,随手丢在地上,又开启新一轮的聒噪。 宋舟茫然地眨眨眼,并没有发觉有何变化。 「诶,连曲城王爷要去吗?」蔺外说到宋舟做事莽撞,一腔孤勇也不管自己打不打得过就冲上去救楚歇鱼,被她忽然打断。 「自然要去,兄长会作为监军随行。」 长生不老药出世必然引起轰动,按照天子想占为己有的想法,也必不会公诸于世。苏辞与楚歇鱼所带寻药的队伍以行军操练为由前往连曲城。此举一是为了掩人耳目,二是为了测试苏辞的忠心。天子心中最可靠的臣子即是最讨他欢心的臣子,要论天子如今的心腹,当属晋南王。晋南王明行监军之职,暗中监视苏辞,一旦有谋逆之心,格杀勿论。 宋舟有点恼,「他的伤都还没好,也让他去?」今晨蔺浮庭下床时还不当心裂了伤口,太医也说以他的身体理应好好休养才对。 「皇命难为,又有什么办法,还不如你对兄长好一点,别时不时失踪,兄长大约能高兴一点。」蔺外一口气嘆的沉重无奈。宋舟丢了两次,把蔺浮庭的心病都丢了出来,总以为宋舟又不见了,惊疑不定,怎么休息得好。 一行人出发时恰逢秋闱,楚歇鱼身边皆是耳目不敢妄动,只好拜託宋舟代为告别。 转达过楚歇鱼的话,宋舟抿了抿唇,问:「楚大哥,先晋南王妃在时,你可去过晋南王府?」 楚瑾少见地闪过一丝慌乱,定了定神,微微笑道:「为何忽然想问这个?」 「我想知道……」两丸漆黑的眸子里具是严肃,不错盯着他。宋舟不知道她的问题会让楚瑾作何反应,毕竟梦里他与害她的人是一伙的,问出口后,她或许会有危险。但她仍是问了,「楚大哥可曾做过什么亏心事?」 「做过。」楚瑾看着她,毫不犹豫承认,「我害过一个小姑娘。」 他道:「我曾请求一位小姑娘替我转交一样东西,我以为是巧合,后来才知道,那条路上我只会遇见她。她因替我送东西而惨遭不测。那是一个陷阱,哪怕我并不知情,也成了刽子手之一。」 「可当有人调查此事时,我明知杀人的是谁,还是出于私心不敢指证。她若没死,原本过一段时日就该成亲的。」 后来他回到宥阳,听闻那位小姑娘惨遭不测,彼时的晋南世子痛失所爱。他歉疚不已,也痛恨自己自私,怀揣着负罪感过了五年,直到遇见宋舟。 太像了,所以哪怕素不相识,他也不由自主地上前询问。 这其实很卑劣,为了减轻自己的内疚,楚瑾将他欠那位小姑娘的弥补在宋舟身上。看见晋南王与宋舟在一起,好似就能不让他觉得亏欠。 「其实我待你好,也是因为你很像她。我想在你身上赎我的罪。」 第69章 天盲潭(一) 完了,你把我打傻了,我…… 连曲城的雪下的比别处都要早。 雪子触到皮肤稍纵即逝, 尖针大小的霜花被车帘裹挟,还没注意到,就已经成了附在针脚中的寒冷潮气。 接壁山青身白头, 积压在山头的雪像是青稞糰子上浇了一层糖霜, 做点心的手艺人学艺不精,一勺放得多了,堆起高拢的尖顶。 军队日夜兼程不眠不休, 好似事态紧急,战事将起, 实则是前方诱惑重重,唯恐他人捷足先登。 「宋舟……」楚歇鱼拧干手帕,眼里有淡淡心疼,「不能再这样赶路了,你受不住。」 小姑娘窝在马车角落,厚重的毯子裹得严严实实, 尖俏的下巴抵在毛绒绒的边缘, 脸色蜡黄枯瘦, 眼底乌青浓郁。 「没事, 接着走吧,反正我也睡不了。」宋舟半张脸近乎埋了进去, 脖颈细瘦, 血管只被一层薄薄的皮肤盖着, 轻易就能破开。 她接连做着噩梦。睡一次, 梦一次。每每只是浅睡,就会梦见无头的男尸,眼青血黑脖子缝上线的婴童,半边身子拖拽在地上的女鬼掐她的脖子。 青面獠牙, 百鬼夜行。 只要闭上眼,那些她害怕的,无休无止地纠缠她,折磨她,一刻不肯放过。 宋舟后知后觉,系统说的惩罚就是这个。 车帘掀起一角,蔺浮庭站在马车外,墨石一般的眸子沉静得毫无光彩可言。 转身下了车,楚歇鱼将帕子递给他,空间也留给二人。 蔺浮庭掀袍上车,手掌搓热,贴着宋舟的脸将人揽在怀里。宋舟觉得自己像个不倒翁,除了脑袋,其他地方裹得像一颗球,脑袋垫在蔺浮庭肩上,如果蔺浮庭不用点力气,她立刻就能弹回去。 「好睏吶。」宋舟有气无力地说,一滴晶莹沾在眼角,落不下去,反而留在眼睛里,又涩又酸。 蔺浮庭抿了抿唇,半晌才吐出一句别怕来。他已经找不出什么能让宋舟高兴的方法。 她的痛苦来自别人也好,来自他也好,他总有办法能解决。可痛苦的根源在宋舟自己身上,他看着宋舟整日整夜地睡不着,起初还知道哭,后来连眼泪也没有了,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萎靡。 像一朵艷丽的牡丹,向阳娇妍,忽然一天开始枯萎,花瓣一片片掉。他无力挽救,心慌地揣测花期终结的日子。 第130页 宋舟在蔺浮庭肩窝处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干裂灰白的唇几乎没有弧度地翘了翘,打趣道:「你的伤还没好,我又病了,可怜得好有缘分。」 抚着日渐消瘦脸庞的手顿住,掌骨陡然突出分明,食指抵住宋舟的下巴推过去,蔺浮庭恼怒地,气急败坏地吻她。 宋舟尝到了一丝铁锈的腥气,从唇上往舌尖舌根传递蔓延。她有点想笑,不知道蔺浮庭到底是想咬她还是想咬自己。 她没有抵抗的力气,也懒得抵抗,疲惫的眼里带着笑意,直愣愣地迎着蔺浮庭阴晦的目光。 紧接着一滴眼泪滑过朱红泪痣,铁锈腥气带上了苦涩的咸味。 蔺浮庭的眼尾绯红清亮,唇角血迹斑斑,抱着她,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委屈的,声音发颤,「宋舟,我欠你的是不是。」 宋舟笑眯眯的,「我睡一会儿,快睡着的时候你记得叫醒我。」 脑袋一歪,宋舟扯着毯子倒在蔺浮庭身上。轻飘飘的身子毫无实感,蔺浮庭心里勐地一坠,像是一颗大石头重重陷落,无底的深渊露出洞口。 ——系统005正在为您服务。 ——请宿主选择惩罚任务是否继续进行。 冰冷机械的声音无波无澜,却剧烈扯动了脆弱不堪的神经。宋舟几乎要被声波震得反胃,噁心感一阵一阵,抓着蔺浮庭的衣袖发出干呕的声音。 「不继续了,不继续了。」 宋舟呕得直飈泪花,瘦弱的身体一抽一抽。蔺浮庭握紧她的手,宋舟的指甲掐进他的皮肤,留下血红的指痕。 蔺浮庭的脸色难看得吓人。 他听见宋舟喃喃自语:「不继续了,别罚了。」 ——公布任务。任务背景,接壁山有一口天盲潭,眼睛触碰到潭水者,将会短暂失明。根据剧情,女主将会在短暂失明的后续过程中与男主互道心迹。 「你先让我睡一觉。」宋舟呕得嗓子发哑,「睡一觉再说。」 ——惩罚项目暂停。 什么叫暂停? 宋舟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趴在蔺浮庭腿上,脑子里嘣的一声,所有的连接炸火花一样瞬间崩开,混沌与错乱被浓重的睡意涤盪干净,霎时失去知觉。 *** 宋舟从乏惫中清醒,入眼的是厚重如同叠了几层油皮纸的灰色帐篷。从尖顶延伸出几条线均匀四散支撑着帐篷,绷直后没入土中。 厚重的羊毛毯压得她有些气闷,疲惫解了一半但依旧睏乏的感觉致使反应也格外迟钝。木木地转了转泛着水光的眸子,旋即看见了床边眼睛通红的蔺浮庭。 他的手搭在她纤细一把的腕上,指腹紧紧贴着几根浅淡泛青的血管,在他手下,仅存的希望微弱又稳健地跳动着。 宋舟还懵着,望着他,「你怎么哭了?」 蔺浮庭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她当时在他面前猝不及防松开了他的手,白皙脆弱的手臂垂下,前一秒还在喃喃痛苦,后一秒就没了生息。 如果不是随行的军医说宋舟只是睡过去了,蔺浮庭差一点又疯了。 哪怕如此,蔺浮庭仍旧执拗地一刻不停探她脉搏,军医的再三保证也比不上微弱的搏动。 蔺浮庭捏捏她的虎口,「累不累?」 「好累。」宋舟闷闷打了个哈欠,翻转身面朝他,另一只手盖在他发凉的手背上,「我再睡会儿。」 等宋舟再次醒来,已是日暮西山。 帐篷挂起的窗帘外,湛蓝如洗的天际飞过一行鸟。很高,很远,只有芝麻点大小,流线一样穿越过方方正正的小窗格,甚至看不清是什么鸟。 宋舟裹紧羊毛毯盘腿坐在床上发呆,眼前划过飞鸟,划过枯叶,也划过落雪。 脑子里一遍又一遍重播着她为了睡一个好觉答应系统的威胁的场景。 大雪纷飞,要怎么把楚歇鱼推进天盲潭?掉进去会死人的吧。 一本兢兢业业励志狗血与恶俗齐飞的古早言情就不能老老实实你爱我我爱你但你不说我不说我以为你爱他你以为我爱她吗?还不够吗?还要搞点玄幻似是而非的东西又是何必呢? 宋舟扯着羊毛毯的两角捂住眼睛,脸埋进毛绒绒里忧愁地嘆了一口气。 嘆够了,宋舟慢吞吞下床,纤瘦的脚掌没着罗袜,径直伸进绣鞋里,像是拖着鞋,鞋后跟拍打脚掌,一路走去吧嗒吧嗒响。 两只手揣在袖子里不肯伸,宋舟看了眼厚实的门帘,低下脑袋,闷着顶过去,隔着厚厚一层棉絮,撞上了不知道什么东西。 一只修长的手拨开面前的遮挡,蔺浮庭垂眸,纤长的黑睫与漆黑如墨的瞳孔融为一体。身后捲起的飘雪宛如鹅毛,唿啸着涌来,从宋舟单薄的领口灌入,连贴在脖子上一缕乌髮也陡然冰冷。 宋舟被风雪迷了眼,死死闭上,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想也没想,先往蔺浮庭怀里扎。 灰色帘子在他们身后復又落下。 蔺浮庭拉开白狐毛斗篷将娇小的姑娘裹住,宋舟自己挣扎着从缝隙中探出一个脑袋。蔺浮庭偶然想起异邦曾送来的名为仓鼠的宠物,在深埋的木屑里便是如此探出小小一颗头,或许还要左右摆摆抖落毛髮中的碎屑。 蔺浮庭托着她的脸,左右晃了晃。 被支配的人不乐意地朝他皱皱鼻子,被风灌得冰凉的小手准确摸到蔺浮庭后腰最暖和的地方取暖,正经打量蔺浮庭的装束。 第131页 她从前就觉得蔺浮庭的容貌实在衬得上一轮暖阳,能叫冰雪消融,枯木逢春抽出嫩芽。哪怕后来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也仍旧觉得蔺浮庭适合做雪山千年冰封的巅顶,唯一一抹的生机。 宋舟看着他一袭白衣,披着狐毛斗篷,模样病弱又温柔,感嘆自己是不是睡煳涂了,总觉得他好看得不得了。 「你去哪儿了?」宋舟问,张口就吃了一嘴的狐毛,恼得她气唿唿地用嘴吹。 「奉命去山上探了一遍情况。」蔺浮庭一指抵着她的下巴往上抬,随手将斗篷扯开些许,又重新将她裹好。 他上山以替天子查探长生不老药之路的名义,做了些别的事情。 「这么冷还上去……」宋舟道,顿了顿,问,「山上有潭吗?」 蔺浮庭微愣,不明白她为何问起这个,如实点头,「有一口,倒是还没被冻住。」 「那口潭叫什么?」宋舟追问。 蔺浮庭一哂,「一口潭而已,在这雪山上,既无柴火可拾,又无禽兽可猎,人烟稀少,谁还会给它取名。」 脑中灵光一闪,宋舟瞭然。 也是,都知道那口潭叫什么了,那还怎么不小心让女主碰到里面的潭水紧接着失明。 看宋舟走神,蔺浮庭目光微沉,屈起食指轻轻敲了敲她的脑门。挨了打的后者捂着额头,一本正经,「完了,你把我打傻了,我以后就要拖累你了。」 第70章 天盲潭(二) 就当勉强减轻一点负罪感…… 从蔺浮庭上过一次山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军队每日会在山下巡逻一圈, 金甲向日,甲鳞边缘薄如冷刃,镀上一层光边。兵甲摩擦的声音在厚积雪层中迴荡, 天地间就剩这种声响。 起初还会有猎户樵夫想进山打猎砍柴, 被士兵拦过两回,隔在接壁山外围,瞧见威风凛凛的铠甲, 回去后便将演练一事添油加醋吹嘘传播。百姓不知天子要长生不老,只以为天子爱民如子, 连连曲城这样偏远穷苦的城镇都派兵把守,以此震慑这方土地上的山匪马贼。 宋舟初来接壁山时还被热情淳朴的妇人硬塞过一篮红薯。 晚间躲在帐篷内将红薯烤了。焦炭样的皮烫得她握着红薯两只手来回扔,黑色的炭屑沾在十根指头乌漆麻黑。宋舟咬着一口甜津软黄的薯心拼命哈气,想制度还真是将人划成了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和淳朴单纯的平民。在上的人应有尽有仍在填补欲壑,被洗劫一空的百姓还在为朝廷派下的军队所带来的余威震慑住贼匪而感恩戴德。 雪愈下愈大,冻土之上的雪白积层日復一日肉眼可见地垒起叠高。山中终于无猎可狩无柴可砍, 上山的人渐渐也不来了。 京中的圣旨连催几次, 楚歇鱼一应以时机尚未成熟为由。苏辞打着太极笑嘻嘻同传圣旨的宦官解释, 把人灌醉了头晕脑昏酒蒙子一样送上回京的马车。待人酒醒后, 才发现苏辞解释了那么多,其实没一句话有用, 全是含煳其辞。等发现也晚了, 回京的已经走了一半。 「这样的马虎眼也打不了多久, 的确要加快进度了。」苏辞屈指叩了叩桌沿, 抬眼看着蔺浮庭与楚歇鱼,「明天进山。」 宋舟揣着半凉的暖手炉,系统的预警拉响,尖锐的啸音从左耳刺破到右耳来回冲撞。她被逼着举起手, 在三双视线里硬着头皮道:「我也想去。」 「宋舟,你身体才好,外面天寒地冻,你怎么吃得消。」楚歇鱼忧心忡忡。从京城到连曲城一路走来,多数是她在照顾无法入睡的宋舟,狼狈的状态触目惊心,到现在也还没有恢復完全。 「我没事了,」宋舟食指抵着抽痛的太阳穴,勉力笑道,「我就是……想上山去看看,多出去走走,也能让我放松放松。」 「你们放心,」宋舟顶着苏辞不甚贊同的神情,竖起手掌郑重担保,「你们做事我肯定不叨扰,上山后你们忙你们的,让蔺外看着我就行。」 细促的鸣笛在苏辞勉为其难的许肯下戛然而止,宋舟卸了一半的劲,心头上大石落下,想起之后要做的事情,望着楚歇鱼格外歉疚。 缝鹅毛的绒衫夹袄里探进一只手。宋舟歪头,蔺浮庭不知道几时起就在看她,浓郁的沉静直直撞进她眼里,静得宋舟总以为他发现了什么。 大手覆上她缩在袖子里的手,修长的指探到没有温度的暖手炉,垂下头低声问:「冷不冷,给你换一个?」 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处在与这部小说的作者、同时也是这个世界的缔造者同一个世界的系统和宋舟,掌握着这个世界的走向,像是天然凌驾于这个世界之上。蔺浮庭即使对她的重新出现有过怀疑,也总不可能知道她来这里是为了完成任务吧。 宋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摇摇头,翻转手腕抵他的掌心,「不冷。」 *** 积雪一直没入脚踝,宋舟踢踢鹿皮靴子,在她脚下又下了洋洋洒洒一场鹅毛大雪。 雪天的白昼总是格外亮堂,刺眼的白照进眼底,看久了开始辨不清方向。宋舟扯住兔毛斗篷的兜帽紧紧捂住耳朵,不得不将水灵灵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隙,靠黑色睫羽和眼皮抵挡雪刃。 无数次陷进雪地后,四人勉勉强强走到半山腰。宋舟借着蔺浮庭紧抓住她的手,将靴子从雪里拔出来。拔的时候折腾得太厉害,顺利出来时跟着惯性险些再栽进前面。 第132页 「前面有座庙,我们先进去躲一躲,等派去的人将前方的路打开再走吧。」 苏辞站在上风口,拉开斗篷挡在楚歇鱼身前。寒风将翩翩少年郎的头髮吹得张牙舞爪,开口就被寒气勐灌进喉咙,喊出来的话嘶哑就算了,落到下方已经像是耳语,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 宋舟走在最后面,看着苏辞被头髮煳了一脸,最摄人的桃花眼也只在黑髮下露出半只,扶着蔺浮庭的手臂就开始大声笑。 楚歇鱼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苏辞,起先还保持着大家闺秀的斯文,抿着唇忍俊不禁,兜帽下的半张脸憋得通红。苏辞腾出一只手抓住不安分的头髮,闻声无奈地看着她。 这一眼像是打开了一道开关,楚歇鱼再也忍不住,眉开眼笑,不甚淑女的连贝齿都露了出来。 四人还未走到庙里,前方开路的士兵回来,道前方不远有一口水潭,潭周有巨石遮挡,风不进去,正好能用于休息。 「这里便好……」蔺浮庭话说到一半,宋舟忽然雀跃起来,勾着他滚了一行云纹的袖边,兴致勃勃地指着士兵所说的方向,眸里光彩闪烁,「我们去那里避风吧。这座庙也不知道废弃了多久,肯定不干净,去那边,那边视野空旷,避风之余还能看看景色。」 「问我做什么?」蔺浮庭轻轻笑了笑,「你该问六殿下肯不肯?」 苏辞正与自己纠缠成结的头髮做争斗,捏着一束髮望了望捲起雪片的风,迎上宋舟殷勤的目光,拒绝的话都到了嘴边,咽下去重新吐出一个好字。 再过一趟风雪,终于到了潭边。 连枯木黢皱的树皮缝隙里都扎满了冰碴,这口寒潭却还活着。靠近潭边的水面上浮动破碎的冰,中间却未被寒天冻地冰封。 宋舟精神一振,就要往潭边走。刚抬腿,被人牵住手臂。 「跑到那里做什么?水边路滑,当心摔跤。」蔺浮庭将人拉到身前,目光微抬,拂去她兜帽上的积雪,既而弯下腰,拍打她衣上雪子。宋舟如同娃娃任他摆布,由他做完一切,手探进她毛绒绒的袖口试她手背的温凉。 「摔不了。」宋舟得意地翘起自己脚上那双鹿皮靴子,鞋底抬得极高,特意展示给他看,「防滑,怎么都摔不到我的。我就想去看看这口潭,冬天都不结冰,你不好奇吗?」 蔺浮庭不假思索,「不好奇。」h 「你不好奇你的,我好奇我的。这是不是你说的那口潭?这山上就这一口潭对吧?」 宋舟挣开蔺浮庭的手,迈着细碎的步子往潭边走。 蹲下。 ——请宿主将女主推入天盲潭中令女主短暂失明。 系统提示适时响起。 手指伸出一根,只用第一指节试了试,没入的那一瞬,寒冷得刺骨。 这样的潭水,落一次不注意就要搭进去半条命。 宋舟把手指往衣摆上蹭了蹭,和系统打商量,「这么冷的天,我如果把女主推进天盲潭,你猜男主会不会不给蔺浮庭面子,当场把我摁死在这潭水里?毕竟苏辞才是男主对吧,有男主光环加身,蔺浮庭就算和他闹掰也是必输无疑。这样剧情就乱了。」 ——…… 宋舟小心翼翼建议:「不如我往女主脸上泼点水算了,反正效果是一样的。」 ——请宿主完成任务,完成手段不限。 「圣女,你快过来,你看这里的潭水奇不奇怪。」宋舟朝不远处同男主说着话的楚歇鱼招手。 苏辞与楚歇鱼齐齐循声望过去,宋舟如同三五岁正是对什么事物都充满好奇的孩童,乌黑漂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普通的水面。 「宋姑娘难得休息好,看起来兴致不错,」苏辞收回视线,看着楚歇鱼,桃花眼开成扇,「眼下没有父皇的眼线,你也尽管放开去玩,别太拘着自己。」他朝她眨眨眼,「我替你打掩护。」 楚歇鱼一怔,白皙的脸颊爬上淡红,又羞又恼,瞪了他一眼,似怒似嗔,「谁拘着了。」 苏辞哈哈大笑,见楚歇鱼当真要恼了,才赶紧讨饶,「是我,是我拘着了。宋姑娘还在叫你,你快去吧。」 「怎么奇怪了?」楚歇鱼边走过去边问。 余光瞥见蔺浮庭死死捏着宋舟的斗篷,像是怕她失足落进潭里。先是一愣,好笑蔺浮庭的过度紧张之余,心中也莫名生出一丝艷羡。 「你看,这口潭水的流动速度并不快,可水面居然没有被冻住,难道不奇怪吗?」宋舟仰起脸问,随手招了招,叫她凑近一点看。 楚歇鱼依言蹲下,侧目沉吟了一瞬,也的确找不到一个理由能解释。 清凌凌的水穿过掌纹指缝,重新落下的水珠四溅,有几颗弹在楚歇鱼脸上,还有一颗「不慎」飞进眼中。 「宋舟!」 被这样幼稚的方式偷袭成功,楚歇鱼抬起袖子遮挡,下意识闭上眼,恼怒地叫宋舟名字。 「我错了我错了。」宋舟赔笑,盯了清澈透亮的水面半晌,心里长吁短嘆,挽起袖子再撩起一捧水甩在自己脸上,「我认错,我自罚。」 陪着楚歇鱼一起失明,就当勉强减轻一点负罪感吧。 第71章 天盲潭(三) 若是我知道呢? 视线模煳前, 宋舟隐约看见蔺浮庭紧攒的眉头。 没来得及仔细看,视野倏忽一片黑暗。 第133页 宋舟抿了抿唇,耳边乍然响起楚歇鱼慌乱的声音, 「我看不见了。」 「我也看不见了!」宋舟紧跟着捂住自己的眼睛, 故作惊慌。 一只手落在她腕上。 五指在腕上收紧,紧接着下巴被人抵住抬起,宋舟看不见东西, 听力便格外敏锐,听见蔺浮庭咬牙切齿中不易察觉的颤抖, 「看不见了?」 宋舟的心脏勐跳了一下,一瞬间以为他知道自己的计划,转念想想又觉得不可能。手探出去,摸摸索索着,大约是碰到了蔺浮庭的眉骨,手掌心被什么柔软的东西上下一刷。 即使视野全无, 宋舟的眼睛也随之眨了一下, 声音染上哭腔, 「蔺浮庭, 我看不见了……」 潭边有一块巨石,风化多年形成了天然挡风壁, 自下向上石块逐渐往外延伸, 仿佛擎着一把巨伞。 苏辞才在雪里吃了满口风, 站在石下拍打身上霜雪, 不时抬眼看潭边与宋舟玩闹的楚歇鱼。 自一开始误捲入他与蔺浮庭所布之局,楚歇鱼的神经便一直绷紧着鲜少放松。京城于楚歇鱼而言人生地不熟,周身布满的眼线甚至不知道来自于几人。正值风华的姑娘,无端肩起不该由她承担的任务, 由始至终竟不曾叫过一声哭。 原本只是出于亏欠,苏辞总考虑如何弥补楚歇鱼。在他府上两人朝夕相处的日子,却让他见到一个不同的楚歇鱼,善良、聪明、温柔、倔强。入宫应付过天子咄咄逼人的盘问,惊出一身冷汗也只会笑着同他说没关系。 他偶尔会想他应该照顾这个柔弱的姑娘,有时也会发现楚歇鱼兴许并不需要他的帮忙。她远比他以为的还要更好,好得让他也忍不住艷羡,目光不自主地紧紧追随她。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发现了楚歇鱼的异常,脸色蓦地僵住,听见宋舟也看不见,又以为两个姑娘在闹着玩。 楚歇鱼一贯正经大方,唯有与晋南王府的小姑娘在一起才能有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 这样的活泼难得一见,苏辞唇角含笑靠在石壁上,一眼也不敢错。 等到辨别出楚歇鱼慌乱的神色不似作假,连蔺浮庭也严肃地抓着宋舟,终于察觉出异常。 「阿鱼,你怎么了?」苏辞飞奔过去,抓住楚歇鱼纤弱的肩膀。 清亮含水的眸子涣散,任凭如何转动眼珠或是眨眼都无法聚焦。苏辞看向蔺浮庭,后者病白的脸阴沉得滴水,手抄过宋舟的肩颈与腿弯腾空抱起,「先下山。」 *** 风雪随着掀开的帐帘灌进一段,尾随着的被阻断在外。炭火火苗剧烈抖动一瞬,又恢復如常。 宋舟被安置在床上,蔺浮庭单膝跪在她身前,指腹轻轻压了压她的眼角,「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就是看不到东西。」宋舟无意义地眨眨眼,「视线都是黑的。」 「我传了大夫,让大夫看看再说。」蔺浮庭抬手解开宋舟身上已然淋得半湿的斗篷,拢着细白的双手捂在自己怀里。 银丝炭在炭盆中噼啪作响,唿啸风声经厚重棉布层层滤过,在耳中只余温柔低语。帐内安静得仿佛没有人声,除了掌心传来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宋舟都快以为身边没有人在。 寂静得让人忐忑。 宋舟小心翼翼叫:「庭庭。」 「我在。」 「你怎么……」宋舟顿了顿,莫名有些紧张,「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蔺浮庭的语气微微泛冷,如果不是拢住她的那双手无意识地反覆从指根摸到指尖,宋舟几乎以为是自己惹恼了蔺浮庭。 宋舟刚要张口,蔺外在帐外道:「兄长,大夫请来了。」 「姑娘只是眼睛沾上了天盲潭的潭水才致使暂时失明。天盲潭在接壁山山腰,除了一些住在山下的农夫与进山採药砍柴的村民,知道的人极少。」 接壁山下土地贫瘠,百姓大多迁到连曲城附近居住,知道天盲潭的人少之又少。百姓都到别处狩猎打樵,年轻一代更是不曾听说过天盲潭。 「天盲潭的潭水一旦与眼睛触碰或是进入体内,便会让人暂时失明一段时日。从前倒是有猎户藉此引一些凶禽勐兽到潭边猎获,不过如今接壁山上几乎没有禽兽出没,也就没什么人使用这个法子了。姑娘也不必担心,天盲潭潭水除了会使人暂时失明,余外也没什么影响,过一段时日便能恢復。」 「多谢大夫。」 宋舟终于落下心里的一块大石。 有了前车之鑑,对于系统的承诺,宋舟都只敢信三分。此前系统再三保证天盲潭水一定安全她也不敢全信,只是迫于系统恐吓,才不得不硬着头皮照做。 幸好没有害到楚歇鱼。 宋舟自在地晃晃腿,依着声源转到蔺浮庭的方向,眸子弯起,「庭庭你看,我没事了,过一段时间就又能看……」 吻来得猝不及防。 宋舟几乎是被逼迫着倒进柔软床榻中,在被褥中印下深坑。那双前不久才拢着她为她取暖的手一只托着她的后颈,一只扶在她腰间,将她扣住不能动弹分毫。 蔺浮庭发了狠,眼尾显出刺眼的猩红,死死看着宋舟空洞涣散的眼睛,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又一个齿印,比往常小心翼翼讨好的索吻多了几分宣洩的意味。 连宋舟的呜咽也找不到出口,被蔺浮庭悉数堵在唇齿之间。 第134页 干燥的指尖勾开夹袄的盘扣,肩颈随之曝露在寒凉之中。吻细密往下,终于停在圆润的肩头,留下一个重重的咬痕。 身体随着忽如其来的疼痛向上弓起。哪怕看不见,宋舟都知道该出血了。 温热的液体随之落在泛红的咬痕上。 「庭庭,你怎么了?」宋舟摸索着碰到蔺浮庭的脸,手背被潮湿的睫羽刷过。 这样的吻已经少见,只有蔺浮庭做了噩梦惊醒,迫切要讨宋舟一个吻与不走的保证时才会出现。急切得近乎执拗,无论有没有效用,也要一而再再而三要求她做下承诺。 「大夫说我没事了,你刚刚也听见的。」 手背抹去眼泪,柔荑揽上男子脖颈,宋舟仰起脑袋。起先寻不到地方,安慰的吻落在蔺浮庭稜角分明的下颌。 宋舟笑嘻嘻的,「庭庭,亲亲。」 蔺浮庭垂眸,沾着水汽的鸦睫颜色濡深,看身下的姑娘乖乖送上来,唇线弯得可爱又讨喜,撒娇似的要他一个吻。 总是如此,好像无论小事大事撒撒娇就能过了,哪怕关系到她的安危,哪怕她要离开。蔺浮庭如同被反覆训练过,对她的撒娇也只有下意识的妥协。 温顺地低下头,由她在他唇上响亮地吧唧一口,手指从颈后滑到耳朵上,轻轻拽着他的耳朵说冷。 蔺浮庭沉默着替她拉上衣襟。他自然也有他的计较,宋舟的撒娇同她眼中的严重程度挂钩。她太会借着他的纵容肆无忌惮,寻常小错甚至矇混过关,稍严重些的便巴巴道歉,再严重就沖他要抱,更严重的,就脱口而出「我喜欢庭庭」。 宋舟比谁都会计较,在他面前一点亏都不肯吃。是要做了多严重的事情才会主动献吻。 「舟舟,你可曾喜欢过我?」蔺浮庭替宋舟系上最后一粒扣子,问。 毫不意外听见她脱口而出,「喜欢,我最喜欢庭庭了。」 蔺浮庭直起身,退到床下,声音渐低,「你想家吗?」 「……」 宋舟蓦地心慌。 游戏与真实的区别便在于,即便游戏的选项包括了所有可能性,玩家面对的npc也只是一串没有思维意识的数据,掌控走向的永远是玩家。但真实不同,宋舟猜不到蔺浮庭在想什么,也不确信他能想到多少,哪怕她在无数游戏里做过无数次攻略任务,积攒的经验对于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是无效。 「庭庭……」宋舟下意识叫他。 「饿不饿?」蔺浮庭迫切打断宋舟的话,摸了摸她的脸,手腕上的红绳硌得宋舟皮肤发红,「叫人送吃的进来?」 宋舟张了张嘴,半晌,讷讷点头,「好。」 「歇鱼怎么样了?」宋舟问。 温烫的汤匙送到她嘴边,宋舟一口咬住。 蔺浮庭似乎找到了新乐趣,给宋舟餵饭。好几次宋舟提出要自己吃饭,蔺浮庭只会低低说「我喜欢」。 她撒娇的本事全让他学了去。 「你泼她的动作轻。」蔺浮庭轻抽了抽汤匙,发觉被宋舟咬紧了索性举着,「她不会比你更严重。」 「谁知道那潭水这么诡异,泼一下就瞎了。」宋舟一脸无辜。 蔺浮庭看着她,漆黑的眸像两丸黑曜石华贵深邃,脸色却阴沉得可怖,「你不知道?」 「连你都不知道有天盲潭,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宋舟看不见他的脸色有多难看,摇头。 「若是我知道呢?」蔺浮庭忽然问,「若是我知道天盲潭,也知道天盲潭的潭水会致人失明呢?」 第72章 天盲潭(四) 诸般报应有我,万事与她…… 上齿磕在汤匙白瓷的边沿, 宋舟愣了愣,蔺浮庭已经将汤匙抽走。 头一次,宋舟生出后悔, 悔自己为了自证「清白」, 往自己眼里泼天盲潭的潭水。她以为没人会知道,毕竟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她这样做的动机。犬牙刮在唇上, 抓着柔软被褥的手松了又蜷,宋舟心慌意乱, 看不到蔺浮庭现在的神情,陡然失去应对的方法。 手掌按住她因恐慌而不安分乱动的指尖,蔺浮庭默然盯着她频频乱颤的睫羽,心中说不清道不明升起一阵诡异的欣喜。 从来都是宋舟让他慌乱,叫他手足无措,她总淡定得好似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她无关, 她随时都能抽离, 从前发生过的一切, 无论与她有关、无关, 她都只是在台下看一场毫无关系的戏。 蔺浮庭敛下眼睫,眸色暗淡不清, 温柔执起女子僵硬的手, 一根一根仔细抻开, 与自己的手亲密地十指相扣。指头在白皙的指窝按下, 触到她薄薄皮肉下细瘦的指骨。 「舟舟,你可曾欢喜过我?」他问,仗着宋舟看不见,光明正大盯着她苍白的脸, 眼底层层裹裹遮掩的贪婪和偏执撕开伪装,暴露得大方坦荡。 当彼此都捏住对方的把柄,绝对倾斜的天平便逐渐趋于平等。这个问题不再是蔺浮庭想要在她这里寻求一点安慰,宋舟甚至不知道回答以后会面对怎样的蔺浮庭,一时哑口无言。 帐外的风雪忽然增大了声势,兵甲金属摩擦的声音杂乱,微渺的声音指挥着将帐篷加固,竖起挡风墙。银丝炭被烧得黢黑,表皮逐渐鼓起,在轻微的爆炸声里裂开焦干的外皮,几粒火星撞上炭盆的壁。 宋舟舔了舔生疼的嘴唇,不敢动弹。 「可我喜欢你。」指节搭在编制精巧的红绳上,蔺浮庭唇角带着讥诮的笑,反覆拉扯红绳上调节大小的活扣。拉到最大,从腕上套到宋舟小了一圈的腕上,认真调节摆弄。把玩了一会儿,又重新退回到自己腕上。 第135页 「知道你骗我,也喜欢。」蔺浮庭侧身将宋舟抱在怀里,下颌搁在她颈窝处,指腹一遍遍不厌其烦摩挲她颈侧淡青色的血管,「你不想说,我不问你。所有的事情,眼下我们都不管,等接璧山的事情处理完毕再说。」顿了顿,指节向下滑到嵴骨处微微一按,「你要怎样都行,除了离开我。你若是敢走,我就废了你行动的能力,往后我抱着你过一辈子。」 威胁得这样认真,宋舟却生不出一点害怕的情绪,索性破罐子破摔,抿湿唇瓣,抠着他衣襟上晋南王府的徽章,半点不畏惧道:「蔺浮庭,我害怕。」 蔺浮庭往后稍退出一拳远的空间,覆上抠徽章的手,喃喃:「我也怕。」 宋舟有一瞬间的怔然,一时听不懂他在怕什么,本着少说少错的道理,没问出口。 *** 圣女失明一事不消一个下午立刻传得沸沸扬扬。楚歇鱼失明的原因知道的人甚少,加上这次带来连曲城的士兵大半是苏辞与蔺浮庭苦心多年一点点慢慢培植安插进来的自己人,传出去的消息都是圣女为佑国泰民安作法,乃至灵力耗尽,暂失一感。给天子的理由更加离谱,说圣女推演长生不老药的位置乃泄露天机之举,才叫天降神罚。 都是这个时代消息闭塞,未知的东西大多没有能力解释,赋予了浓厚的神秘色彩,造成了世人的深信不疑。 看不见东西的除了楚歇鱼还有宋舟,行动不便的自然也有她,圣女被六皇子勒令在帐中一步不许出,好好留到重见光明,蔺浮庭自然也不遑多让。 比起男女主之间还隔着一张捅破一半的窗户纸和君臣身份之隔,晋南王身边带着的表小姐实则是未来的晋南王妃这一点倒是众人皆知。蔺浮庭光明正大进宋舟的帐篷,明目张胆地餵饭,用柔软的布块包裹住帐内一切有稜角的地方,亲力亲为。 起先宋舟还担心蔺浮庭会不会忽然性情大变,因爱生恨的戏码都脑补了几遍,蔺浮庭却什么也没做。照例揽着她就能安安静静入睡,一手照顾她的生活起居,除了亲吻的次数多了起来,再没任何异常。 比起宋舟偶尔听系统汇报起关于隔壁的男女主因磕磕绊绊而一路高歌勐进的感情进展,甚至正常得过分诡异。像暴风雨前夕越是阴云密布寂静无声,电闪雷鸣时才越是大张旗鼓。 连繫统都活跃得异常,大概男女主的感情终于要水到渠成,按捺不住恨不得将速度加倍还要拉进度条,赶紧让故事走到尾声,尽快处理干净这一地鸡毛。宋舟每日面对着一片黑暗,耳边是系统一遍一遍催促她赶紧接着任务往下走。宋舟老神在在,藉口看不见,什么也不做。 失明不到十日,京中传旨,命六皇子与楚歇鱼返京。 旨令加急,没留下思考的机会。楚歇鱼被扶上返京的马车,苏辞一路紧盯着她,待她安全坐下,皱成深川的眉才稍稍松弛,看向蔺浮庭,「父皇对长生不老药如此上心,不该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传我与阿鱼回京。恐是京中出了异动,怕会于我们不利。接璧山这边便交给你了,烦你多多留意。」 宋舟揉了揉被系统反覆催促的耳朵。即便是出来送男女主一程,手也被蔺浮庭紧紧攥在手中,好像松开一刻就能丢了。宋舟无奈,「我倒也想跟着男女主回京,可蔺浮庭留在这里,还能让我离开他眼皮子底下吗?如果你能劝他放我走,那我肯定二话不说跟上男女主。」 ——…… 耳朵清净不少,宋舟小小松了口气,看不见,也不好与楚歇鱼道别,只能听到车轮压过路上积雪,辚辚行远。 蔺浮庭突兀问:「他们会有事吗?」 「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毕竟是……」男女主三个字卡在喉咙里,即使看不见,宋舟仍然下意识将头转向蔺浮庭的方向。 蔺浮庭在试她。 兴许是早已猜测出了什么。依小说作者给蔺浮庭的设定,晋南王颖悟绝伦,宋舟回忆起自己从前的行为,都惊觉漏洞百出恨恨骂自己是傻子。 姑娘反应过来后死死闭上嘴的样子取悦到了蔺浮庭。好心情地弯了弯唇,蔺浮庭不追问她没说完的那半截话,抬指拂开宋舟额发上沾到的雪子,自颈后替她戴上兜帽。 玫红的兜帽边镶着温暖柔软的兔毛,掩着姑娘的脸又小了一圈。琼鼻泛着一点通红,蔺浮庭骤然俯身,在她小巧的鼻尖上轻轻一啄。 一触即分,宋舟都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呆呆傻傻的,如同一只毛球样的兔子,仰着脑袋,半晌,也不过皱了皱鼻子。 下意识的反应让蔺浮庭都猝不及防,愕然过后眼中流露出茫然的情绪。 她没有躲,也没有用手去擦,乖乖地任他亲吻。 在他恐吓过她之后。 一粒冰凉的雪沁在艷红的泪痣上,蔺浮庭蹭了蹭眼底,趁宋舟什么也看不见,盯着她的手腕,脑中已经有了这样一双娇嫩的手腕被铁链禁锢的情景,「你若是永远那么乖该多好。」 「我一直都很乖啊。」那双手轻巧挣破幻想中的锁链,往前摸到蔺浮庭的腰间,凭着本能够到他的手,「回去吗?」 蔺浮庭回头,蔺外接到兄长的示意,略一点头,带着手下先行离开。 偌大的雪野只剩下一黑一红两道身影。 为了让马车方便行出接璧山,路上的雪早被清扫过一次。 第136页 靴子踩在湿泞的泥地里,柔软得宋舟行不稳,干脆抱着蔺浮庭的手臂,慢吞吞地伸出一只脚试探,踩实了才敢迈出另一只。 蔺浮庭不言语,盯姑娘面上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表情盯得入迷。她什么也看不见之后,情绪便直白外露出来,所有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不用猜都能读出她的心。 一大一小的两双脚印落在身后,被薄雪勾出轮廓。 从营地到送男女主离开的地方不远,宋舟发觉脚下的雪越来越厚,自己越陷越深后,拍了拍蔺浮庭,「我们没有回营地吗?」 「不回营地,我们去山顶,埋在雪中,我与你一同死。」蔺浮庭抬眼,破败的庙还剩不到几步的路程。 「嗯——」宋舟笃定摇头,手臂往上伸,踮起脚,忽然之间身子整个往蔺浮庭身上倾。还没倒下,就被稳稳托住。 计谋得逞的姑娘露出狡黠的笑,奶生生的小狐狸似的,下巴抵在他胸膛,「你看,你捨不得。」 抵在他心脏跳动的地方。 蔺浮庭嗤地一笑,自嘲一般,「嗯,捨不得。」 哪怕势均力敌,谁没心没肺,谁就能赢。在宋舟面前,他也不过是天然的输家。 「所以我们去哪儿?」宋舟磨磨蹭蹭站直了,哪怕失明也应景地四处「环顾」。 「记得上一次遇见的那座庙吗?」蔺浮庭牵着她往里走,低声提醒她注意台阶。 庙显然在最近被人打扫过一番,空气中并没有宋舟想像中的尘土气息。 「来庙里做什么?」 「求神仙佑你平安。」 宋舟有些煳涂了,「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蔺浮庭引着她到蒲团前,自己则掀了袍子跪在临近的蒲团上,直视台上经年失修的雕像,道:「为了你,我可以信一回。」 佑我心爱之人平安顺遂,无病无灾,不被噩梦所扰,不被邪祟所侵。诸般报应有我,万事与她无关。 第73章 天盲潭(五) 「许。」 蒲团上特意垫了柔软的布, 底下松散开的、扎手的稻草触感变得圆钝。 宋舟双手合十,啪啪拍了两下,「那我就求神仙保佑蔺庭庭身体健康, 长命百岁。」阖上眼睛, 宋舟心里默念,郑而重之磕了一个头,然后要起来。 「先别起。」蔺浮庭扣住她的手。 横生的动作忽如其来, 宋舟一个趔趄,又重新跪了下去。腮帮子鼓鼓囊囊像饱满的果子, 双眼无神也一定要瞪出气势。 「你干嘛?」 「要拜三次才灵验。」蔺浮庭的口吻带着哀求的意味,切切望着她,不信鬼神的人忽然对这样的仪式坚持起来。 宋舟一头雾水,还是连连应声,反抓住他,「好, 拜三次就拜三次。」 她磕头时, 身旁悉悉索索, 似乎蔺浮庭也在磕头拜神。她莫名有些好笑, 觉得蔺浮庭像是小孩子,一定要学着她, 非要和她同步才肯。 规规矩矩磕完三个头, 攀着蔺浮庭的手臂站起, 「拜完了。」 「嗯。」蔺浮庭拨弄着红绳, 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微俯下身,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似是喟嘆, 「拜完了。」 那日之后,连曲城的雪开始小了。 京中消息还未传来,接壁山的动作只好暂时中止。 时间久了,宋舟也逐渐体会到了失明的不便。 山上的积雪融化很慢,接连放晴了几日也不见厚度有所改变。宋舟按着脑海中构思的形象准备捏一个手掌大小的雪人,蔺外站在一旁絮絮叨叨,说的尽是她不爱听的话。 「你这是雪人脑袋?屎壳郎推的粪球都比你的圆。这么奇形怪状你怎么好意思管它叫雪人?不该叫冰坨子?接壁山的雪景确实好看,银装素裹,尤其是晨起时日出晖光落在山顶最是好看……哦,我忘了你看不见。」 宋舟恨恨地磨了磨牙,原本用来做雪人脑袋的雪球被攥出五个指印。冰碴从指缝里挤出来,沁得手心冰凉,宋舟用力甩手,循着蔺外出声的方向,雪球被抛在空中。 蔺外动作敏捷地一闪,雪球越过他,在白色衣袍上溅碎四散。 看清来人,蔺外立刻老实,「兄长。」 两人的打闹从来没变过,蔺外先挑衅,将宋舟惹急了,两人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拌嘴,蔺浮庭则往往是夹在当中明目张胆拉偏架的角色。 久而久之,蔺外都习惯了见到蔺浮庭便老老实实等待宋舟翻身耀武扬威。 宋舟眼里一片茫然,耳尖动了动,转了一圈寻蔺浮庭的方向,寻到一半被扶了起来。 扯着袖子擦去她手里的水,放进怀里捂着,蔺浮庭轻声道:「今日山下有庙会,你想不想去看看?」 宋舟眨巴眼睛,刻意将眼睛紧紧闭上两三秒后才睁开,示意,「你忘了我看不见啦。」 「我能看见,」满眼的温柔水色盈不住,「我说给你听。」 手心被捂得干燥温暖,宋舟的心跳却乱得快要心悸。蔺浮庭最近太反常,非要她指出哪里反常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他温柔体贴得远胜于从前,原本含蓄的人只在情绪失控时才会坦荡地描述心意,如今却像再不说就来不及一样,直白得吓人。 可她看不见他,甚至无法从他的表情里找出端倪。 连曲城地近边塞,四面皆山,道路崎岖,货物运输困难以致城中并不繁华。百姓多是自给自足,有富余的才会担到街上售卖。 第137页 一座城甚至抵不过晋南地界内一座村,簸箕装着才掐下来的白菜芯子,顺着簸箕缝隙滴滴答答落水。木板上编织的草鞋随意拢成一堆,分不清大小左右。竹篾笼子里还有数十只小鸡仔小鸭仔,黄澄澄毛绒绒的羽翼挨在一起相互取暖…… 宋舟看不见,单凭耳朵辨别出连曲城与众不同的热闹。 庙会比平时的人更多,道路却不算逼仄,蔺浮庭牵着她,一步步走得极慢,也没遇上人群推搡拥挤。 戏班子搭在酒楼边,抹脂涂粉的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架起的台子上舞弄□□短剑,小锣喇叭吹吹打打,引来一片叫好。 宋舟侧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听不出曲目,「在演什么啊?这么热闹。」 蔺浮庭看了一眼,「大闹天宫。」 「听起来不太像啊。」宋舟嘀咕。 蔺浮庭沉默了一瞬,目光復又转向那家算不上太正经的戏班子。 有阳春白雪,就有下里巴人。家中富贵能请名角到府上专门为自己唱一折戏,再不济去到戏楼扔两颗银子再叫声好。但稍穷一些的也只能凑凑路边临时搭起的戏班子的热闹。 草台班子里大多是无以维持生计只能学一门手艺餬口的人,也无法求他们学艺精湛。好在底下的听众也不讲究,围观也只是图一乐。 彼时三人还在别庄里数着铜钱过日子,晋南王府的舍与多半用于蔺浮庭读书的费用,偶尔也会给正长身体的蔺外加一餐。日子过得紧巴巴,多花一文钱也要被年纪不大的管家婆训斥半天。 日子虽清苦,倒也自在。温书闲暇之余,还会给不爱读书的蔺外讲故事。 蔺浮庭讲的多半是书里的老生常谈,倒是宋舟的故事,光怪陆离,天马行空。即便西游记这样传颂万家的故事,到她口中也总要添一些稀奇古怪的设定。 别的时间蔺外总是坐不住,也唯有这时才肯安分。 小孩子穿短褐布衣,身体长得飞快,打着五颜六色补丁的裤脚坐下时还是少不得短上一截,啃着苹果直截了当打断宋舟的绘声绘色,「西游记里没有月光宝盒,唐三藏也没有那么啰嗦,你明明就在瞎编,是记不住故事了吧。」 宋舟理直气壮回怼他,「我说给你讲故事,又没说给你讲西游记。」 「有孙悟空猪八戒唐三藏,怎么就不是西游记了!」小少年听九九八十一难都快倒背如流,底气十足地朝她吼回去。 宋舟比他吼得更大声:「这世界上就一个叫孙悟空的吗?取名能用的字就那么多,还不许人家恰巧重名吗?」 每一次拌嘴总以互相反驳演变成谁声音大谁有理。蔺外总压不过少女天生就比他高的嗓子,讲的道理也永远辩不过她的那些歪理,第三人又天然站在宋舟那一边,毫无疑义每一回都以失败告终。 小孩心中的英雄不需要情爱,齐天大圣也没有期限为一万年的表白。高大的形象在宋舟的描述里轰然坍塌,让蔺外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我是不是不该讲那个故事?」少女照例在少年温书时陪在身边,屋外的阳光跃在细软的发尾,落进少年不专心的眼里。 掩饰一般翻了一页书,蔺浮庭仍旧难以抵挡身边人忧愁得快要散开化成阴郁的乌云布满书房的每个角落,目光不知落在书页的哪一行,「没有,你讲的很好。」 「可我觉得只有你才认为我讲得好。」少女抓抓头髮,「蔺外就不喜欢。」 声音委屈巴巴,甚至不用看都知道她一定蔫得像失水的花草,妍艷泛着水色的唇角朝下耷拉。 蔺浮庭不得不道:「那是因为只有我与蔺外听了你的故事。」 「可蔺外就是不喜欢。」少女忽地坐起来,一脸懊恼。 少年放下书,看着她,正色道:「可我喜欢。」 蓄谋已久的人早早挖好坑,猎物落入陷阱的那一刻雀跃得蹦起来。耷拉的嘴角也抿得猫儿似的,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灵动的眸子弯成半只月亮,「你喜欢我啊?」 嵴背蓦然僵直,说不清是被忽如其来的凑近攻了一个猝不及防,还是暗藏的心思被对方明目张胆指出。 耳尖爬上绯红,蔺浮庭翻转掌心,掌背抵着宋舟的额头往外推,「我是说我喜欢你的故事。」 「啊……」猎人的失落尤其不走心,恨不得明目张胆告诉他这都是装的,「那庭庭不喜欢我啊?」 「……」面皮薄的少年览尽群书,也依旧哑口无言。 「没关系。」柔软的指腹在蔺浮庭的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戳戳点点,少年连下颌角都紧绷起来,追随着每一次戳来的手指,像被浑身冒着奶气的小猫崽用亮不出爪子的肉垫软噗噗踩了一下。 「我最诚实,心口一致,」宋舟仰起脸,小了一圈的手啪打在蔺浮庭摊开任她胡作非为的手掌上,黑色的眸子一瞬亮得宛如装进一条迤逦银河,「我喜欢庭庭。」 「不许……」喉结滚了滚,在炙热的目光下少年率先败阵,认输地偏开脸,红通通的耳朵暴露无遗,「不许叫庭庭。」 「啊……」得逞的小狐狸还不罢休,仗着纵容蹬鼻子上脸,「不许叫庭庭,那许不许喜欢庭庭?」 她总有这种本事,让蔺外哑口无言,蔺浮庭不战而降,简直就是个小小的山大王。 宋舟常以逗得蔺浮庭面红耳赤为乐趣,却也从来不向他追问答案,扭头就去问蔺外要不要去庙会看大闹天宫。 第138页 她难得出一趟门,原本旨在给蔺外赔礼道歉,戏唱到一半,指着半吊子的戏词又忍不住得意洋洋,「你看,又不止我一个人乱编。」 …… 蔺浮庭回过神,看着对草台班子兴致缺缺的人。 她忘了很多事情,自然也记不起这样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 蔺浮庭忽然道:「许。」 方才走神的人被这个字唤回神,「什么?」 「没什么。」蔺浮庭道。 她笑嘻嘻问他许不许喜欢蔺庭庭时,他都想回她——许。 第74章 天盲潭(六) 只是他忽然如此放纵,总…… 小锣打鼓的敲击充斥了整条街, 台上人拎着金箍棒连翻了几个跟头,叫好声就热沸滔天。 身边人长久的沉默让看不见的姑娘没有安全感,哪怕手还被牵着, 明明白白知道人就在身边, 也莫名惴惴。 「要支糖葫芦。」 老汉扛着扦子往小孩多的地方走,稻草扎成的扦子上插满了冰糖葫芦。红艷艷的山楂裹上晶亮的糖衣,像一片薄而澄澈的琉璃。橘子澄黄, 苹果圆润。糖浆在签子头端汇集,尖锐被甜腻的糖堆得圆钝。 宋舟听见老汉声音洪亮地应好, 不多时又吆喝着走远。 等了半晌,唇边碰上一口甜。 最尖端的那一段本该还有一颗山楂,宋舟咬上去却只咬到一口木屑。 蔺浮庭将签子退出一截,捏着她的下巴,食指屈起抵开她的上齿,嘴里还含着半颗山楂, 紧张的话说得囫囵, 「痛不痛?」 唇上沾了小片糖衣, 宋舟抿了抿, 好奇地循着声源凑近,「你吃糖葫芦了?」 「……」 「是不是啊?」宋舟锲而不捨。 还来不及咽下的人看着宋舟一脸惊奇的表情, 闷闷嗯了一声。 想像蔺浮庭吃糖葫芦就如同想像一个从未听说过的领域, 即使知道了这样的存在, 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会是什么样子。 宋舟再次后悔自己失明, 手背碰了碰眼皮,指节在眼下压着,嘆了一口气莫名哀愁,「好吃吗?」 糖葫芦再次被送到唇边。蔺浮庭拿得越发小心, 侧着签子,让她张嘴也只能咬到果子。 「看不到。」腮帮子被山楂鼓起半边,仓鼠似的嘴巴还一动一动,闷闷不乐地嘀咕,「我想看你吃糖葫芦是什么样子。」 蔺浮庭一哂,「不过是吃糖葫芦。」 「这不是糖葫芦的事,是我没见过你吃糖葫芦。」山楂没去籽,宋舟真如仓鼠屯粮一样,籽压在舌底,说话因此慢了起来,「我以为你不爱吃这种东西。」 像是以为吃花瓣喝露水的神仙其实也吃煎饼卷大葱,总有种格格不入的突兀。 蒸屉被沾满面粉的手打开,包子蒸饺的香味随着热腾腾的蒸气一併四溢。面团在饼烙上扫平,不消多时成了金黄的圆饼…… 俗世柴米油盐煎饼粗粮,和蔺浮庭都不合衬。哪怕与他一同生活了不短的日子,宋舟看待他依然隔着一层纱。那层纱盖住了最重要的东西,露出的都是无关紧要无足轻重。 蔺浮庭怔了怔,问:「你以为我爱吃什么?」 「……」 宋舟答不上来。她没见过他偏爱哪样食物,特意回想,想起来的也是自己爱吃的东西。她喜欢什么,他就跟着喜欢什么。 有一瞬间宋舟觉得自己好似负心汉,没心没肺,享着蔺浮庭对她的好,也没想过回报。 其实倒也不必回报,总归她会离开,纠葛越深越不是好事。 宋舟想着,虎口被捏了捏。 「前面有家卖印泥的铺子,我带你去。」蔺浮庭道。 无论各家以什么为营生,庙会都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即便穷乡僻壤,也依旧少不了读书人。文人墨客写诗作画,宣白纸上涂抹书写,旁边必然要落一枚红章。章大多是私章,用的地方多,故而印泥必不可少。 「你没带印泥吗?」围着的人多,宋舟行动不便,两人只能站在外围。蔺浮庭请人代买了一份,听宋舟问话也默不作声。捏着她的大拇指摁在印泥上。 「干什……」宋舟还没来得及缩手,拇指被拉着印在一张纸上。 「蔺庭庭,你让我在什么上面画押了?」指印都印了,宋舟索性任他牵着。 贴身收着的纸摺痕明显,纸张却崭新,像是带在身边很久了,只不过主人一直小心翼翼保护,才让它整洁如新。 蔺浮庭抬臂将人锢在怀中,才垂眸缓慢慎重地将画过押的纸摺叠收好,视线復落在微微撇着不高兴的唇上。 手自身后抄过纤细一把的腰际,下颌搁在宋舟的颈窝,「卖身契。」顿了顿,声音里染了一丝笑意,宛如三令五申不许做的事情偏偏让他做成了,带着一点惹人生气的得意,「签了这纸契约,余生你都只是我的,哪里都不能去。」 原本该顺口敷衍他,像往常一样,潦草地保证不会离开,草草说最喜欢庭庭。话到了嘴边,宋舟忽然说不出口。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蔺浮庭眸色顿暗,硃砂痣落在长睫布下的阴影里,在宋舟看不见的时候肆无忌惮地暴露自己的偏执。唇落在宋舟耳边,声音忽地低下去,执拗地重复,「一刻也别想离开我。」 宋舟干笑两声打着哈哈,「一刻都不能离开,你是背后灵啊?」 第139页 蔺浮庭眼睫颤了颤。 做鬼也别想离开。 *** 苏辞和楚歇鱼从接壁山离开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传来。问蔺浮庭几次也无果,寄希望于时好时坏的系统更是没指望。 宋舟隐隐觉得京中的消息应当已经传到了接壁山,否则一贯只在山脚巡逻的士兵不会一反常态日日操戈上山。 正准备问蔺浮庭到底是怎么回事,蔺浮庭忽然说要带她上山。 绳索由几股绳拧在一起,有两指粗,格外结实。边缘略粗糙的部分被握在手心,硌得不大自在。 绳的一段绑在山脚下一棵上百年的大榕树上,另一端握在一无所知的宋舟手里。 接壁山难得放晴几日,上山的路被日常巡逻的士兵扫去了清理了大半。宋舟一手被蔺浮庭牵着,一手将绳子在手上缠了好几圈。 望不到尽头的绳子逶迤在地,随着宋舟上山的步伐扫过残败的枯枝落叶。 「庭庭,」宋舟压抑着内心忽如其来的不安,挠了挠蔺浮庭的手心示意他停下,「我们这是在干吗?」 泥泞湿漉的路一路通到山上,在顶端留在一大一小两双脚印。 蔺浮庭忽然松开了她的手。 宋舟的心勐地一坠,不安催使她伸手去找人,缠在手上的绳撞到冰雪下积封的巨岩,啪嗒啪嗒撞击。 「蔺浮庭!」宋舟不敢动,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男子站在下山的路上,白雪反衬的曜阳之下,负手而立,仰头看着她,笑容极浅极淡,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舟舟,你可否顺着这根绳下山?」蔺浮庭的声音从她伸手够不到的下方传来。 山路不算太崎岖,却也少不了突出的石块。连蔺浮庭在哪里都看不见,像是被人丢下一般。 宋舟心慌意乱,情急之下说话也沾染上哭腔,「蔺浮庭!」 「别怕,」蔺浮庭丝毫未动,晖光照不进深不见底的黑眸,定定看着她,「我在旁边陪你。」 「为什么?」鼻尖蓦地一酸,分不清是平时被千依百顺惯了,忽然被这样落下而委屈,还是为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宋舟攥紧了绳子,蹲下身无助地抱住手臂,脸上一片茫然,「蔺庭庭,你别这样,我害怕。」 蔺浮庭太反常。从她失明开始的每一个举动都让她十分不安。忽如其来让她见到另一个蔺浮庭,一个她从未见过的蔺浮庭。不像从前那样处处迁就她照顾她,而是要她陪着做他喜欢的事。 宋舟并非不乐意,只是他忽然如此放纵,总让她觉得他即将要去做什么事情,那件事情或许有去无回,才叫他无所顾忌地放纵一回。 山顶的风唿啸刮过,斗篷半边浸在雪里,蓬松柔软的毛沾湿成一缕一缕,霜雪的寒气钻进里衣。鞋踩进绵软的雪地发出轻微的声音,就连寒冷之下的每一次唿吸都清晰可闻。 唯独没有蔺浮庭的声音。 斗篷越来越重,宋舟忽然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手腕绕了几圈和绳子缠得更紧,另一只手摸索着前端的绳子,小心谨慎地一边收绳子一边下山。 五感失去一感后,其他四感会更加敏锐,走了两步,宋舟就听见蔺浮庭跟上来的脚步。 宋舟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和火气,故意装不知道,赌气似的闷头径直往山下走。 脚下磕到一颗石子,宋舟一个趔趄,被人扶住了腰。 「别碰我!」 宋舟恼得很,用力打开蔺浮庭的手,打得自己都手心发麻。 蔺浮庭被打的手背发红,手往回受了一点,復又虚虚护在她腰间。眼睛微垂着视线落在绣鞋之前,在宋舟准备抬脚时踢开挡路的障碍。 接壁山不高,自山顶到山脚不过半天时间。宋舟一路磕磕绊绊总算顺利到达山脚,蔺外早在下面等候多时。远远瞧见宋舟与兄长大约是闹了别扭的模样,一贯啰嗦的少年难得一句话也没讲,动作利落地替宋舟解绳子。 啪的清脆一响阻停了他的动作。蔺外眼睛瞪大,对于宋舟能在一群帮忙解绳子的人中间准确无误找到兄长的手并干脆利落排开感到匪夷所思。 骨节分明的手落满红色指痕,指尖微蜷了蜷,蔺浮庭将手掩进袖中,薄唇紧闭站在一旁。 蔺外很快又率人去附近巡逻。 高树尖细的枝桠受不住霜雪欺压,风一过,大大小小的雪珠如雨落下,几颗钻进宋舟的脖子里,冰得她一激灵,赶紧伸手去擦。 温热的手探进后衣领,指腹蹭去已经融化的水珠,抬了抬抚上后颈微微突起的一块骨头。 蔺浮庭吻了吻她脸上泪痕,声音轻的发哑,喟嘆似的,「对不起。」 第75章 天盲潭(七)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兄长…… 连曲城时晴时雪, 每日带着宋舟上一次山再让她自行下来却成了风雨无阻的事。 不是没闹过,但往常撒娇生气总有一样能奏效的方法放在这里一点也行不通。哪怕宋舟闷在帐篷里不出去,蔺浮庭也要抱她上山。 他铁了心的, 一定要让她适应下山的路。 巡逻加勤的士兵, 不时来帐外寻蔺浮庭的信使,难见一面的蔺外,包括至今仍未传来的关于苏辞与楚歇鱼的消息。连眼盲的宋舟都意识到了阵仗的严肃。 照例自己走到半山腰时, 圣旨已经送到了山脚下。 第140页 圣旨上依旧没有只言片语关于京中,唯有加急催促晋南王立刻寻到长生不老药后返京。 传旨的公公挑起净白拂尘, 搭在绛紫的袖上。经年卑躬屈膝的嵴樑弯下去再难抬起,带点花白的眉毛高傲撇着,泛起皱纹的笑倒是模式化地和蔼可靠。 「陛下给足了王爷时间,但要知道,这般的神药,定是越早取到越好, 再等那么一刻, 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 王爷, 你说是吧?」 蔺浮庭微微笑着。他比老太监的身量高不少,看他时眼皮稍耷拉, 使一贯温和有礼的晋南王突生出一股让人后嵴抖颤的冷意。 老太监心生恐惧, 下意识往后退。蔺外噌的凑过来, 习武之人的手臂稳稳撑住后背, 笑嘻嘻的,「公公的话,我兄长哪里能不明白。为陛下效命我兄长哪一次不是鞠躬尽瘁,单就这次, 公公也大可以去打听,我兄长每日派人进山好几趟,自己都带着我们府上的小姑娘进山去寻。但您也得理解是不是?我们毕竟都是凡人,也没能掐会算通天眼的本事,唯一一个有神通的,眼下还在京中,一点消息没传来。我们能怎么办?这么大个山,总不能全挖开吧……」 少年样貌青稚,莽头莽脑像是没什么弯弯绕绕肠子,说话又絮絮叨叨,声音就在耳边接连响,直将上了年纪的老太监念得脑袋嗡嗡直叫,连眼睛都快昏花。 老太监迫不得已将原本佝偻的身子压得更低,唉唉应是,「咱家晓得,咱家晓得,咱家这次来正是带了圣女推算出的地点,要告予王爷知,小蔺大人尽管放心。」 蔺外活络活络筋骨,才松了压在老头肩上的手。 「公公早说啊,害我还担心这么久。」 老太监摸出袖里帕子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连连摇头嘆气,「咱家是准备说,可小蔺大人您说话也太快了。」 背过身的少年扯起一边唇角,露出尖锐虎牙,眼里堂而皇之的不屑在重新站回兄长身后时又被敛睫掩去,「年轻嘛,性子总要浮躁点。」 失去重压的老太监下意识挺挺胸脯,又恢復一贯高傲的样子,只是这一次不敢太声张,「陛下仁政爱民,知道王爷身体孱弱,若是寻到了长生不老药,王爷也能有延长寿命的机会不是。」 蔺浮庭倏地抬眼,黑沉沉的眸子半压,半晌,眼尾才轻轻向上勾起勉强的弧度,声音极淡,「多谢陛下记挂,臣自当不辱皇命。」 *** 集结的号角从山坳扩散到山谷每一道纵横沟壑,攀着山体往上,接壁山如同一只喇叭,将沉闷厚重的号角声通往天际。 兵甲倏然整顿,噌的发出金属撞击独有的清脆声音。 金蛟盘亘于襟前,在挺括的黑服蜿蜒亮出利爪,像是黑云压城前的不祥预兆。黯淡的青铜护袖外就是颜色亮丽的红绳,压抑的颜色作衬,红色因此异常夺目。 男子颀长的身躯借着黑髮玄服显得越发宽肩窄腰。黑云滚滚而来,天边一道闷雷,震起高束的发。蔺浮庭的下颌轮廓利落如锋刃,略显苍白的脸色在山与云之间变得更加阴郁。 山风吹起宋舟的斗篷,雪白的底绣着梅花像血滴在上面,随着鼓起的弧度来回打转。 勐灌了一口寒风,刺得喉咙既干又痒,宋舟偏了偏头,伸手去找蔺浮庭。 手伸到一半就被牵住。 原本冷淡的眸光落在交握的手上浮起一抹暖色。两个人在这段时间里闹得很僵,宋舟鲜少与蔺浮庭说话,不理会,也不在意。牵手就甩开,亲吻就反咬,连同睡一张床也一定要背过身只留赌气的后背。 可四下无依时,她下意识的动作仍是寻他。下意识的,先相信他。 「蔺浮庭。」宋舟被强制落在蔺浮庭身后一步,自上而来的风雪与轻飘飘的雨点被挡去大半,落在她脸上只有些微的痒意。 身后小小的拽动叫停了脚步,蔺浮庭回头。宋舟的视线涣散无神,原本灵动像会说话的眼睛现在死气沉沉,只有紧缩的细眉泄露出情绪。 宋舟再次说:「我害怕。」 她皱眉的样子实在太刺眼,蔺浮庭想了想,被雪催凉的指腹按在她眉间笨拙地揉了揉,像要把沟壑抚平。低声道:「别怕。」 他一贯不太会安慰人,从以前到现在能用来练习的也只有宋舟。从前的少女每日眉开眼笑,忧愁也是眨眼就过的事情,不需要他来安慰,反而绞尽脑汁换尽方式哄他。 后来…… 蔺浮庭抿紧唇,若是他知道如何安慰人,也不必让宋舟这么多日见不到一个笑脸。 他顿了顿,不太熟练地磕磕绊绊出下一句,「楚歇鱼和六殿下你也不必担心,他们也会没事的。」 「谁说这个了!」宋舟心里一阵一阵翻起急躁,忍不住跺了跺脚,鹿皮靴子的底全数没进雪里。 她仰起脸,着急地冲着蔺浮庭的方向喊:「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黑黢黢的山洞就在不远,先行探路的士兵分列两阵,枪刃长柄陷入雪地,引路的旗被捲起疯狂翻动,总让人疑心下一秒就能被扯裂。 蔺浮庭漆黑的眸望着她,眼里闪过一簇猝然升起的欣喜。像是烟花在墨黑的天色下炸开,斑斓缤纷的冷艷一瞬间照亮天穹,一瞬间又化为簌簌落下的冷灰。 声音干涩得发哑,「你不是也有事情瞒着我。」 「你!」宋舟差点气得跳脚,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一定要在这种时候和她翻旧帐。 第141页 最先进山洞探底的人此时已经从洞里出来,在湿冷的洞壁旁对着蔺浮庭微一点头。 「我该进去了。」蔺浮庭捏了捏她的手心,然后放开了手。 宋舟敏锐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匆忙往前迈了一步,「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去?」 蔺浮庭比她先一步,在她将将被绊倒前抱住了她。 站稳后没有人肯松手,宋舟死死抓着蔺浮庭的衣襟,要他一个解释。蔺浮庭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把她丢下的绳子绑在腕上,「等等自己下山,路还记得吗?」 「不记得,」宋舟理直气壮耍无赖,「我也要进去。」 「陛下有旨,只让我一人进去取东西。」蔺浮庭耐下心道。两人的角色好像忽然对调,小孩子一样不讲道理的成了宋舟,哄人的成了蔺浮庭。 「里面明摆着就没有……」 唇瓣被轻轻磨了磨,是个小狗一样的姿势,带着股宋舟看不见也能感觉到的委屈巴巴的情绪,截住了她没说完的半句话。 「等我回来。」 一同上山的士兵按照事先的吩咐分散到各处以满足圣女所描述的阵法,唯有宋舟牵着绳子往山下走。 这条路她走过不知道多少遍,能磕着碰着的石头草木也早被蔺浮庭差人清除。她走得毫不费力,在心里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蔺浮庭非要带她上山又让她一个人下山的理由。 想不清楚只能更添烦躁,宋舟狠狠踢起一脚雪,白色的雪洋洋洒洒落成一阵更小的雪,雪花撞在裙摆靴筒。 「系统!出来!」 宋舟知道唿唤系统也是无用功,可还是忍不住。 ——系统005正在为您服务。 冰冷机械的声音应声出现。 「……」 「天盲潭的致盲效果持续时间是多长?我还有多久才能看得见?」 最初选择往自己脸上泼天盲潭水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可蔺浮庭一早看出来了,当初的选择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何况眼盲除了带来更多的不便和不高兴以外,毫无用处。 ——根据科学计算,天盲潭水的持续效果即将消失…… 视野骤然从黑化为白,亮得宋舟下意识闭眼,刺眼的白色也丝毫没有消退的意思。 神经刺痛让宋舟就地蹲下,徒劳无功地捂着生疼的眼。指缝泛出咸湿的泪水,随着泪水一併出来的,还有像老旧电视机上闪过的雪花图样。黑白交织在一起,紧接着有黑白以外的色彩一点点从指缝渗透进来。 久违的光秃秃的榕树就在眼前,蔺外靠着树干,身后是整整齐齐一列的士兵压阵。 小少年紧紧抱着剑,一贯只会生气或是嫌弃的眼睛轻飘飘扫过宋舟,又抬眼向更高的山顶。 他抬了抬手。 震天的爆炸声在宋舟身后响起。 宋舟的身子随着剧烈抖动,飞快地转过身,山顶的雪裹着碎裂的山石滚砸而下。 遮住天空的霾已经分不出是雪还是尘,亮白的闪电从中破开,雷动引着山崩,豆大的雨点砸在宋舟眼上。 「蔺外!」宋舟急了,冲着蔺外大吼。 想往山上跑,却被少年铁钳一样的手抓住。 蔺外神色平静,甚至平静的能对她露出嘲讽表情,「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兄长为了救你,其实早就没几年可活了。」 第76章 天盲潭(八) 骗子,疯子 梅雨天, 潮气最是湿重。木制的家具像是狭缝里都被濡湿,明明没淋着雨,摸起来还是感觉潮。 少女伏在窗台, 细密的雨丝从没关紧的窗扇外打进来, 薄而软的纱裙紧贴在肌肤上透着凉意。 ——系统005正在为您服务。 冰冷的机械音传到耳中,紧接着是焦急的人声。 「时空管理局最近严查,你尽快撤离。」 这是宋舟的部门经理顶头上司。 时代发展日新月异, 后来的人发现每一本书都有相应的真实世界存在,从笔者落下第一个字开始, 就已然是在构建世界框架。这个发现无疑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意味着从此歷史也能到史书世界中进行查证。 当然也有人在其中窥见商机,试图将攻略游戏现实化。 当初老闆通过私人关系获得进入小说世界的渠道,但异世界不确定因素太多,员工大多觉得危险,不肯前去。 宋舟那时候年纪还小, 又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 靠社会援助才能读书生活。公司规模还小, 指望着现实攻略的主题能一飞沖天, 所以开出了不菲的价格,却也只有宋舟肯去。 新事物被发现的伊始总是混乱的, 后来才渐渐建立了时空管理局管理这些文字中的世界, 不允许外界破坏其本身存在的剧情线和世界观。公司的行为成了非法, 才要紧急召回宋舟。 木窗框被推开, 雨丝落进脖子,宋舟缩了缩脖子,抬眼看见雨幕中撑伞走来的人。 鬓如漆木,眉眼俊朗, 身形被朦胧的水雾氤的看不清晰,唯独五官像是墨笔细描出来的一笔,沾了水气,越发浓郁,越发清晰。 长靴踏进水里,朝她而来的脚步匆匆。 宋舟垂下眼,盯着袖口洇湿的水痕,淡淡的,「知道了。」 「怎么不关窗?还在窗边站着。」少年拧着眉,伞沿往后退了退,露出明朗一张脸。伸手,用手背蹭去她额发的雨水。 宋舟仰起脸,蔺浮庭的手随之刮过小巧的鼻子。她眼中含着潋滟水光明亮异常,笑眯眯地抓住他的手腕,「在等庭庭呀。」 第142页 「说过多少次……」少年一如既往脸皮薄,面色红的飞快,修长的手指动了动,依然乖顺地被抓着。漆黑狭长的眸僵硬转向一边,露出通红耳尖,「不许叫庭庭。」 「庭庭庭庭庭庭庭庭!」宋舟一连叠声地叫他身子往窗外钻。 蔺浮庭余光注意着她的动静,手中纸伞往前伸,人又迈进一步好叫她淋不到雨。 「外面下雨,别探出……」 少年蓦地僵住,目光不受控制地往下看,瞳孔骤缩。 白衣的少女只露出乌黑的发旋,脸埋进他怀中,手臂抱上他的腰,闷声闷气,像是撒娇,「我真的好喜欢庭庭。」 沿着伞架滚落的雨珠落在白裙腰带上,轻薄的布料贴住青稚漂亮的腰线。她几乎将全身的重量交给他,站在屋内地板上的脚勉力踮着。 喉结滚了滚,连拿伞的手都因她忽如其来的依赖险些不稳。 长睫微微颤动,再抬起时乍然如春和景明,有如无限天光尽敛眼底,欣喜如何也藏不住,「不日我便会回晋南王府接替世子一位,晋南王奉了圣旨要去龙虎山剿灭山匪,晋南王身体不好,届时会由我率兵进去,到时恐怕会有几日不见。你在府中乖乖等我好不好?待我此次立了功在王府站稳脚,就来接你。」 少女在他腰上蹭了蹭才抬起头,额发蹭得凌乱,几缕搭在眼上,眯着眼问:「什么叫做接我?」 额发被拨开两边,宋舟只看见两汪温柔水光在他眼中盪,星河落进去璀璨无比。食指滑至她下巴,挠猫似的勾了勾,抵着发力抬起她的下巴,嗓音染笑,「八抬大轿来娶你。」 宋舟一怔,復又将头埋下去,手攥着他的指节用力握了握,眼睛忽地酸涩得厉害。揪紧他的袖口,半晌,闷闷道:「好呀。」 纸伞直伸到窗里,大半的伞面在室内,少年清隽挺拔的后背被雨点溅湿,衣上暗纹在水里铺展开。 少年盯着少女髮丝下掩映的耳廓,唇角不自禁勾起。 他得了喜欢的姑娘的应许,连被人打断也不见恼意。 宋舟站在窗台,眺他离开的背影,上司的话随即响起。 ——正好晋南王妃准备除去你,你就顺水推舟,借这个机会假死返回吧。 …… 接壁山的雨下了四五天,宋舟能听见窗外的雨声时大时小,有时候会有人的低声絮语,像蒙了一层牛皮,只知道有人在说话,说的什么却听不清。 脑子乍黑乍白,无数辨不清真假的碎片片段式的在眼前来回闪动。 宋舟按照系统的指示走到楚瑾经过的路上,假装被当时的晋南王妃抓住,龙虎山山崩时她转身踏上返回的路程…… 回去后她浑浑噩噩了一段时间,拿着那本小说反覆来回不停地看。看蔺浮庭的余生,看他喜欢上了女主,看他在男女主大婚后黯然失神,看他在作者的安排下一笔带过式地遇上了往后共度余生的姑娘。 说不清楚是高兴还是委屈。 她找公司加密了所有关于那个世界的记忆,公司害怕私自改动故事剧情线的事情被揭穿,唯恐她哪天捅出来,对此当然一万个答应。 从此没有人知道小说里的男二蔺浮庭在还没遇见女主之前曾经遇见过一个自称仙女的姑娘。 公司从中得到灵感,推出了小说沉浸式游戏。宋舟的记忆被加密后,保险起见,被调去惊悚小说部干了半年。那段回忆里只有半边身子血淋淋的女鬼和头身分离的鬼婴,宋舟再也不敢主动回忆。 晨曦的安宁不属于这几日的连曲城。山体炸崩,死了一个大官还有一支堪称精锐的军队,算得上是损失惨重。 滚落的山石阻拦了官道,不得不清理。 蔺外回头看了眼披着披风坐在路边大石头上的宋舟,忽然就想起那年兄长在龙虎山下整日整夜守着的样子。 士兵和连曲城中应徵清理道路的百姓搬运山石,也有不少人从中捡漏。 为丈夫儿子送饭的大婶结伴而来,回去时手中抱着铺了红布的蒲团。 「接壁山上的月老庙都多久没香火了。我男人前年上山的时候遇上大雨在月老庙里避雨,说那里的香桌都被啃烂了。也不知道是谁用这么好的料子垫那破庙里的蒲团。」 「说不准是有人在月老庙里拜堂成亲呢。」 「看这料子也是大户人家,城里正儿八经的月老庙不拜,跑这荒山野岭来拜?」 大婶将蒲团抱在怀里,动作小心地剥下包裹着蒲团的红布,仔细叠好了放进送饭的篮子里,将破烂不堪的蒲团随手扔到路边。 蒲团在地上滚了几圈,原本就松散的稻草散了架,几根草梗直愣愣戳出来,被湿泞的雨水泡得软趴趴。 宋舟木木的,眼睛跟着两个妇人手中的红布动了动,忽然就明白了蔺浮庭当时一定要她磕三个头的原因。 他也不只是想求神佛保佑。他早就想好了以死还债,却私心想和她拜一次天地。 眼前靠近一双皂靴,宋舟沿着靴子抬头,蔺外抱着剑,几日没合眼的少年神情憔悴,一贯明朗的眼睛布满血丝,抱着剑,剑柄上扎着一块白布。 「兄长的尸身还未封棺,你可要看一眼?」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给她。 宋舟顿了顿,伸手接过拆封。 信有两张,一张是婚书,男方是蔺浮庭的名字,上面按着一枚红色指印,女方的位置只有一枚指印。 第143页 另一张是遗书。 蔺浮庭的字宋舟认得。他笑过她字丑,将宋舟惹急了,又用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委屈安静地看着她,看得她气消了便立刻赔礼道歉,说要教她写字。 她被蔺浮庭握着手写过太多张字帖,那些字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落笔略显潦草,这封的笔触却尤其认真。 整个晋南王府都留给他的妻子宋舟,田地屋宅,铺子钱庄,在他死后一一转入宋舟名下。唯有一点,生不许改嫁,死与他併骨。 宋舟捏着信,纸张被捏的发皱,她咬着牙恨恨道:「骗子 。」 骗她拜堂,骗她签婚书,还要她为他守寡。 她气得直飈泪花,手背抹去眼泪,攥着信问蔺外,「他在哪儿?」 蔺外盯了她半晌,「兄长不许你见他,他说你怕鬼,见了他必然害怕。但我不服气,他等你这么多年,守你这么多年,总不能死后还见不到你。」 他转身,带着宋舟绕开堆积的山石,走到临时搭建的灵堂外。 灵堂飘白,白练三尺缠绕竹竿。 宋舟站在门外,看见木板上白布下那只苍白好看的手,艷红的绳染透了血,红得越发触目惊心。 「疯子。」宋舟低声道。 骗她与他拜堂成亲,让她陪着踏上黄泉,却又只让她一个人安然无恙地回来,明明说好他会回来,又让她眼睁睁看着他死在眼前。 他就是个疯子,就因为她骗了她,连自己的命都纳入对她的算报復之中,故意要她觉得亏欠,往后生不能忘,死不敢抛。 第77章 天盲潭(九) 我有点想你了 眼睛酸胀得像是进了海水, 宋舟用力压住眼角,刺痛得厉害却奇异地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往前迈了一步,被蔺外拦住, 「兄长已被山石砸得面目全非, 怕你害怕,生前叮嘱过我,不许你见他。」 穿堂风裹挟细密的雪粒灌进来, 红绳在惨白的腕骨上随着风晃动两下。就那么一点红,在满目的白里随便动一动都足以引人注意。宋舟盯着它, 问蔺外,「那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呢?」 「我觉得不公平。」白色的髮带轻轻卷过被握得泛光的剑柄,蔺外一瞬间像是回到了还小的时候和宋舟吵架吵不过,倔着不肯哭,但其实早就委屈得不行。 宋舟转眸抬头望向天空,灰沉沉的云层层叠叠, 属于晋南王府的旗换成了白色, 在穹顶之下招招。 宋舟说:「我也觉得不公平。」 *** 接壁山被炸, 天子震怒, 引得朝野上下轰动。 宋舟躲在房里,听洒扫的下人说钦差日夜兼程抵达连曲城责问蔺外, 小蔺大人未言只字, 只交出了一沓证据, 又扔出来两个人, 状告已被废黜为庶人的二皇子。 其中内由除了钦差和小蔺大人以外,无人知晓。 蔺外为兄长扶灵返回晋南下葬,钦差回京復命。 他们走时,连曲城大雪纷飞, 到晋南时,只有连绵的雨和刀刮的风。 蔺浮庭下葬那日宋舟不在。她独自待在晋南王府内,收拾凛冬残败的牡丹花梗。 蔺浮庭生前,王府上下都不敢妄议主子,他死后,余威仍在。宋舟朝替她寻来花枝剪的小丫鬟道过谢,只消瞟一眼,就知道对方心里是如何骂她冷血无情。 她只当没看见,转头拢了拢裙摆,蹲下剪花刺。 ——系统005正在为您服务。 宋舟握剪刀的手顿了顿,虎口一合,锋利的刀刃轻松削去青黑色花梗上枯黄的尖刺。 ——宿主任务已达成,请尽快返回。 「达成?哪里达成了?男二死了,男女主到现在也没消息,这真不是任务失败?」 ——任务安排只到这里,接下来是固定剧情,不需要宿主辅助进行。 「不行,我不服气。」宋舟手握成拳,沉重的剪刀坠得手腕往下弯,细薄的血管突出。她抿着唇,一脸倔强,「我明明什么忙都没帮上,这不是我真实的业务水平。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顺利帮男女主走到大结局。」 ——……后面的剧情不用再继续,公司决定中止该项目。 剪刀太重,宋舟换到另一只手上,「可我已经快走到尾声,这个时候才说中止是不是太晚了?」 ——…… 「何况公司已经花费了这么多心思在这个项目上,都快结束了才喊停,前面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宋舟装得一本正经,十足兢兢业业主动加班的十佳好员工形象。恨不能把自己奉献给工作,为了项目情愿牺牲自我。 ——……可…… 啪的一声,剪刀甩在土里,垒成一摞的枯枝骤然被铁块一压,枯朽蛀空的根茎勐地一弯,紧接着轻轻弹起。宋舟拍拍沾上的泥,冷下脸,「你是宿主我是宿主?」 系统那一端的人被她的语气惹恼,透过轻微刺啦电流的声音挡不住的愤怒。 ——这是公司的决定。 宋舟歪歪脑袋,轻轻咦了一声,「005,你是安装了老闆的语音包吗?说话语气好像老闆,乍一听我还以为是老闆假装你和我说话。」 ——…… 对面险些被抓住了露出的马脚,一下子被踩住尾巴不敢吱声。宋舟在心里冷笑一声,抢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斩钉截铁道:「就这样吧,我工作那么久,什么时候给公司捅过篓子。为了任务进展顺利,我们常保持联络,别像之前那样时不时断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闆给挂断了。」 第144页 说完,也不管还有人想藉助系统说什么,抬腿把摞在一起的枯枝踩实了,转身回了房。 王府的几间屋子是必然要打扫的,譬如主院。 许久未归,室内摆件一应未动,宋舟初初回来时也还是有一股乍然涌起的陌生。 漆木博古架上的摆件单调寥寥,多数空缺被姑娘家的瓶瓶罐罐占领。香甜的脂粉气染进碧玉砚台,装口脂的小锦盒下压着几本泛黄髮旧的书,连页脚都毛毛糙糙打起卷,笔架也被蛮不讲理地占来挂耳坠。 太师椅大而宽敞,却一直少有人坐。从宋舟搬进来那一日起,蔺浮庭便只在圆桌边坐着喝茶,抑或是同宋舟一起挤在狭窄的贵妃榻上。揽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在她专注或是睏倦犯懒时忽然落下一枚防不胜防的吻。 入冬的榻上堆了羊毛织就的毛毯,柔软的毛胡乱一披便能盖住纤瘦娇小的身体。温暖的毯子像一团绵软洁白的云,宋舟陷在其中,只用食指拉住边角,毛茸茸就能肆无忌惮亲吻干裂的唇。 不远处摆着雕镂异兽的银丝香炉,轻飘飘的白烟从炉身与炉盖之间狭小的缝隙中逸出,缠缠绕绕攀上晃动的珠帘。 雪夜寂静无声,月光擦过窗格,斜着洒落一地。 宋舟半只眼睛浴在月辉之中,一错不错盯着室内唯一的光源。 烧红的炭亮起猩红的火星,在烧净抖落的细灰下反覆闪烁。眨眼亮起红色夺目的星光,眨眼归于黑暗。 风大力撞击门板,窗扇快要支撑不住一般,与墙壁的缝隙不住吱呀怪响。 砰的一声,门扇被撞开。 拢了拢身上的毛毯,宋舟将脑袋往温柔的来源里缩,眼睛盯着门口的憧憧黑影。风作的乱,黑影时而扭曲时而正常,只在短暂的消停中能辨出是门外的树木。 风既冷又大,香炉的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吞噬。 滴滴答答的水声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愈靠愈近。 宋舟长而翘的眼睫轻颤,眼前稀薄的清辉勾出一个边缘模煳的高大轮廓。 潮湿的水汽挥到宋舟脸上,紧接着是冰凉得如从冰窟里出来的一只手抚上她的脖颈。 温热的皮肤下血液在血管里搏动流淌,分不清是指腹还是指被按住了最滚烫的那一支,激得宋舟忍不住瑟缩。 宋舟脑中走马观花,从前经歷过的鬼怪魂尸从深渊与始料不及的黑暗边角里冒出来。白森森的骨,血淋淋的肉。 娇小的身躯剧烈颤动,宋舟扔开毛毯,抱住了那副冰冷的不似活人的身体。 也不知是人是鬼。被宋舟忽如其来撞过去,随之低下了头。 苍白死寂的脸暴露在月华下,漆黑的瞳仁毫无光泽,高鼻薄唇越发寒凉。 「我害怕。」宋舟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抱住了不放,声音几欲哽咽,轻轻的,「蔺浮庭,我害怕……」 门吱呀重新关上,冰冷的手指缓缓落到纤瘦脆弱的肩膀,沿着肩线,锁骨,勾开精巧漂亮的盘扣。 棉袄毛毯捂暖的身体对寒冷异常敏感,随着探进一个激灵往后弓起背。弯曲的弧度被手掌控制,又压着再度向前。 迎着月光,宋舟被迫抬头,仰视身前蔺浮庭被黑夜模煳的眉眼。 从无边的噩梦醒后她记起了一切,却好像忘了蔺浮庭的脸。明明他的五官样貌,连他眼底朱红的泪痣的位置都记得一清二楚,可只要刻意回忆,就好像只剩下一张潦草的线稿留在脑海里。 宋舟直起身,攀着他的肩膀往上,咬着唇死死盯着他的脸。 他恍若未察,黢黑的眸丝毫不动。宋舟感到骤然一凉,三四层的衣裳已经被修长分明的手解到臂弯。 宋舟按住他的手,问:「你是鬼吗?」 丝毫不挣,他径直俯下身,吻像混了冰碴,在宋舟的肩颈留下体温融化后的水痕。 窗户缝透进的风和拥着她带了一身地府阴森寒气的人。宋舟冷得瑟瑟发抖,衣服挂在臂弯,伸出唯一被布料包裹的小臂,主动抱住他的脖子,将自己送了上去。 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滑到正好落下的发冷的吻。 「那我也不怕。」哭腔里带上一丝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豪。 寒冰似的触感一路稳稳噹噹往下,掌心与隔着肌肤微微突起的纤细嵴骨贴得严丝合缝。每一个动作分明都叫人酥麻无力,却机械得有条不紊。 黑色的袖口被宋舟抓得发皱,握在掌心凉意阵阵。她被抵在榻上,贵妃榻突起的花纹微微陷进肌肤,蓦地泛起无止境的委屈,海浪一样前仆后继地迎面而来。宋舟脑子里懵懵的,噼里啪啦一样炸烟花,蔺浮庭在她腰际,偏头咬上艷红的系带。宋舟眼里含着泪花,拽了拽他的耳朵,「我有点想你了。」 一瞬间宋舟像被扔进冰窟里。窟顶的冰柱悬空而下,尖锐得刺痛神经,在她说完想念后忽如其来,又冷又痛,掺着咸湿的眼泪和汗水。整个人高高抛入乌云,周边就是电闪雷鸣,雨点肆虐,毛毯也被浇透,淅沥沥沿着湿做一团的布料,顺着木质纹理蜿蜒而下。 狭小的贵妃榻拥挤不堪,宋舟半阖着眼,纤长的睫羽被晕湿,像雨后的蝴蝶翅翼一般颤抖着,尾端还漾着潋滟水光。毫无办法只能徒劳蹬着平滑的榻,几经挣扎也只勉强将团做一团的毛毯蹬滑到地上。脆弱的窗户纸被狂肆的风雨剧烈拍打,似乎下一秒就会破开一个大口子,冰霜寒雪立刻要争相进入。 第145页 宋舟仰起脸,半挽青丝随着木钗的滑落如海藻在水面铺散开。上方的晖光被人阻断,眼前骤然晴白,又恍然灰暗,像在浪里打过几回,起起伏伏。 眼角被轻轻碰了碰…… 第78章 天盲潭(十) 是有多怕她忘记…… 晨光经月白的纱帐滤过, 线条也变得无害柔和。从细密的丝线缝隙里由线分散成片,在乌黑的长髮上落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长发顺着肩颈柔软的弧度齐至腰间,象牙白的绸缎寝衣坠在单薄纤瘦的身躯上, 黑白相称, 颜色分明。 宋舟无意识地揪着微凉的袖口,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贵妃榻上。 暖和的毛毯整整齐齐叠在尾端,用来枕靠的软垫也好端端挨着背摆着。雨后的潮气自外弥散进来, 凉丝丝不见一点旖旎气息。整间房一如往常一般整整齐齐。 宋舟将脸埋进掌心,浓重的疲惫感让她懒得抬头寻找四周究竟有什么异样。昨夜的事情在脑子里走马观花一般, 可走马灯内的蜡烛骤然窜起高涨的火苗,火舌舔舐了所有的情景,清晰的画面逐渐模煳不清。 像是不知道昨天究竟是真的发生了什么,还是她神志不清做了一场梦。 抓了抓裹挟着水汽的手腕,宋舟深吸一口气,缓慢地抬起头, 又重重唿出浊气。 就当是鬼压床吧。 王府内外张白绫挂冥灯, 原本就萧条的秋景显出一种残败, 寒潭水冷, 枯败的叶子打着旋往池塘中心荡,映着白绫的影子。 下人们穿着素衣, 做着正常不过的洒扫。葬礼过去后, 与他们瓜葛不深的主人的逝去并未影响到他们。 这座宅子的主人好像离开了, 又好像没有。 屋子里的沉闷在宋舟打开房门时被兜头袭来的寒风吹散得消失殆尽。打了个激灵, 宋舟搓着手臂,恰好对上蔺外抬起要敲门的手。 「做什么?」宋舟抬起沉重的眼皮,正悬在她脑袋上方的手指蜷了蜷,缩了回去。 蔺外上下打量着她, 一个这几日被迫连续操持着整个王府的小少年肉眼可见的暴瘦,看到宋舟一脸憔悴时却还是不免疑惑。 「兄长离世,你究竟伤不伤心?」 若是伤心,可从炸山那日后再没见宋舟流过一滴眼泪,甚至连兄长下葬都不曾露面。若是不伤心,她日日宿在兄长房内,成日成夜将自己闷在房中,不知道多久了,这还是第一次出来。 「累不累?」宋舟不答他的话,反倒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蔺浮庭不在,我好像也没什么用,所有的事情都让你来做了。」 白净的少年不解拧眉,「你在说什么?」 太阳柔光在寒霜的面上折射出更晃眼明亮的金色,扑簌簌落满整个院子。黛瓦飞甍下,宋舟站在高两层的台阶上,沐着曦光高举双手过头顶伸了一个懒腰。眯着眼,道:「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吧。」 蔺外的脸上一时闪过百般情绪,错综复杂得不像他这个年纪,看着眼前蓬头垢面的人活像见了鬼一样一脸惊愕。宋舟顶着他毫不掩饰情绪的眼神,慢吞吞问:「你找我干什么?」 「……楚歇鱼被下到天牢,二皇子的事情也要我去一趟京城,我来就是和你说一声。」蔺外顿了顿,道。 「我也去。」 话音刚落,脑子里骤然炸出刺耳的警告,反覆碾压宋舟休息不好而脆弱的神经,激得太阳穴突突突频繁剧烈地抽痛。 ——警告,系统并未下达入京任务,此为剧情自然发展期,不需玩家人为干预。 蔺外往后仰了仰,俨然一副怀疑的表情,「你要去干嘛?」 用力闭了闭眼,从上一波警报声的残留恍惚中挣扎出一丝清明,宋舟摁着太阳穴,笃定道:「去救歇鱼。」 四个字让蔺外一言不发,但表情已然明明白白将怀疑两个字写在脸上刻在双眼。 宋舟笑盈盈地看少年活生生又缤纷多彩的表情,蓦地低下头,抿着唇角弯起一个淡然又笃定的笑。有一瞬蔺外仿佛瞧见从前胸有成竹的兄长,除了兄长甚少笑以外,动作几乎如出一辙。 宋舟如大侠遇到小喽啰一般高深莫测地摇摇头,蜿蜒复杂地嘆出一口长气,「这种事我比你擅长。」 当日苏辞与楚歇鱼被紧召回京城皆因一个姑娘。 「楚怀玉?」警报响得久了,自己也累了,脑中倏忽清静下来,宋舟紧着这点喘息的时间抿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听蔺外说话,「我都快多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怎么还有她的事。」 「楚瑾秋闱夺魁,楚怀玉入京,知晓了楚歇鱼假冒圣女之事,将事情捅了出来。」蔺外骑马跟在马车左侧,提及此事尤其费解,「楚歇鱼犯的是欺君之罪,楚怀玉堂而皇之将事情败露,诛的可是楚家的九族。不过据我们之前的调查,楚家与二皇子来往颇深,楚家此举想是为了救二皇子破釜沉舟也未必。」 「楚家为了救二皇子破釜沉舟?」宋舟半截胳膊搭在窗框,巴掌大的脸缩在毛绒绒的围领中,细软温柔的毛迎着风拂在脸上,衬得她的脸色在天光下有几分苍白。她笑了笑,道:「楚家那帮人除了歇鱼和楚大哥,多数以自我利益为上,不管和谁合作,都是因为有利可图。现在二皇子俨然已经翻不了身,楚家还能拿整个家族来给人殉葬?本来就式微,现在应该巴不得越低调越好。就是不知道楚怀玉在想什么。」 第146页 马蹄铁敲在泥泞路里冒出头的圆润石头上,铿锵清脆,响在静谧的林子里。蔺外按着马鞍,自上而下俯视宋舟,脸和耳朵被风颳得通红,「你这么了解楚家?」 宋舟屈起食指,得意地碰碰额头,「毕竟聪明,确实也是没办法。」 记忆在浑浑噩噩的昏睡中解开束缚多年的铁锁,伴随蔺浮庭的过往纷至沓来的还有她当时疯了一样翻来覆去看的小说。诚然文中那些情节不少只是叙述了这个世界的表面,但也足够她了解这个世界里反派的构造。 蔺外被她这句大言不惭噎了噎,又听她忽然道:「你们准备的那个新圣女撤了吧,让我来。」 缰绳被勐地一扯,马头上昂,前蹄踏了两步在原地打转。蔺外瞪大了眼,一脸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我说——」宋舟故意拉长音配合他的震惊,「你们不是想要故技重施,再送一名假圣女去换取六殿下和歇鱼的平安么,让我去吧。」 丝毫没有犹豫,蔺外斩钉截铁地拒绝,「不可能。」顿了顿,不放心地追问:「你怎么知道的?」 手从车窗收回去,宋舟躲回温暖的车中,声音隔着厚重车帘,「蔺浮庭给我託梦了。」 下一秒帘子重新被光亮的剑柄挑开。蔺外在马背上俯下身,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探头往马车中看,稚嫩的脸上浮出不安,「托什么梦,你是除了装神弄鬼之外就没有别的藉口了吗?」 「难道我说错了吗?」宋舟将手藏进袖口捂着,「蔺浮庭弄这么大一出,甚至用命来换二皇子一个永不得翻身的机会,不正是为了救六殿下和歇鱼出来。」 「何况,当初我忽然死掉,又忽然活过来变成另外一个人,你难道不好奇吗?我身上这么多解释不通的地方,扑朔迷离,难道不比你们找到假圣女更让人信服?」 「兄长不会允许的。」蔺外拒绝得斩钉截铁。 「他都不在了,允不允许也无关紧要。」这段时日里,宋舟难得露出一个不带阴霾的笑,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得意,「现在晋南王府是我的,他的东西都是我的,整个晋南王府我说了算,已逝之人的意愿我不管。」 「宋舟你未必太……」 「谁让他不管我的。」宋舟忽然出声。靠着软枕,顺着背嵴的弧度陷下去一块,膝上还盖着毛毯,蜷在座上,在不算宽敞的车厢也似乎占据不了多少空间。 临死还要用最惨烈的方式强迫她记一辈子。所有人都知道他要自寻死路,唯独不肯好好和她告别,只想着怎么让她一直亏欠遗憾下去,要她心有负累忘不了他,其他什么也不管。 碧空如洗,天边累叠的山石上已经隐隐约约有了新生的焕发。 宋舟瞥了一眼,坐直了身体,示意蔺外一起去看,「蔺外,那里……是不是龙虎山?」 蔺外往后瞟去,见到熟悉的地方,脸上的表情充满古怪,「你认得?」 手指抠着车帘坠下的流苏,宋舟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嶙峋的山石直至消失在视野之外,迟钝地眨了眨眼,才像是刚回过神,「我记得上一次入京并不是走的这一条路。」 「晋南去往京城的路有几条,这次不过是换了一条路罢了。」蔺外明显不愿多提此事,含含煳煳嗯一声当做矇混过关,双腿一夹马腹,催着马慢跑到前面。 没得到解释,宋舟随手将帘子拉下,捋起衣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小臂上的红色瘢痕。 马车顶四角的铃悬在空中随着辘辘车轮叮叮噹噹,宋舟忽地冷笑了一声,咬着后槽牙气得握拳。 是有多怕她忘记,才会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刺激她那些她亏欠下的事情,到后事都安排好了还不肯放手。 第79章 天盲潭(十一) 虚伪,虚假,道貌岸然…… 神鬼通灵之事将京城搅得翻覆, 所谓蛊咒并非蛊咒,所谓圣女好似也并非圣女。天子之心向来反覆,京中一时谈玄色变, 连道观寺庙也香火不盛。 「你眼下这样是将自己至于风口浪尖上。」不久前楚瑾才新科及第, 却因圣女之事牵扯了楚家,功过相抵,才算免了牢狱之灾, 却永不能再参加科举。 绕铜丝的手炉外壁渐冷,凹凸不平的纹路硌在手心, 摩挲两下才勉强获得一点热量。宋舟翻看着宿阳特意派人送来关于南疆巫蛊之术的书籍,闻言笑笑,「楚家也被牵连进来,歇鱼的性命危在旦夕,楚大哥难道就不想救他们出来吗?」 楚瑾看着她。这张脸总让他想起从前被他害了的那个小姑娘,当初那个小姑娘因楚家的一己私心香消玉殒, 他不能让宋舟也被楚家连累。 楚瑾攒起眉头, 「楚家的事情自有楚家人来想办法, 你这样以身犯险, 晋南王在泉下也不会安心。」 薄雪压在黛瓦圆滑的凹槽,间或有风颳过, 才簌簌落下一点雪子。声音如同流下无数的沙粒, 隔着门墙尤其轻微。 「我也不是纯粹为了帮歇鱼。」宋舟顿了顿, 朝他弯起眉眼, 「楚大哥,你也不用对我有愧。」 楚瑾一怔,手指无意识掐着桌沿。宋舟不是当年晋南王府的那个小丫鬟,只不过是生得相像, 这一瞬他偏偏觉得是当年的小姑娘原谅了他,叫他放下当年的事情。 「宋舟……」楚瑾下意识开口,又忽然闭了嘴,最后只道:「若是有难处,务必要与我商量,虽说或许我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多一个人出主意也好。」 第147页 宋舟抬抬下巴,从毛绒绒温暖的领子里抽出来,蓦地有些凉,又重新缩进去。她一脸笃定,「放心吧,我有把握。」 在她脸上早瞧不出早些天的憔悴,除了显而易见地瘦了一圈,面上倒是重新红润了不少,志在必得的样子格外精神,也让楚瑾放下了一半的心。 「那好,我再去劝劝怀玉。」 同宋舟道过别,楚瑾才推开门,冷不防被不知道几时就站在门外的少年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蔺外靠在门板上,身上御寒的披风缎面蒙上了一层湿乎乎,显然在门外等候了不短的时间。狐疑的眼神从楚瑾身上转了几个来回,才慢慢转向屋内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喝水的宋舟。 后者没等到门关上,冷风一个劲儿往里吹,疑惑地抬头,就正好对上他护食的警惕眼神。 「小蔺大人来找宋舟?」楚瑾微微笑着侧身给蔺外让出一条道,「那就不打扰二位了。」 「宋舟,你还记得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吗?」蔺外大踏步跨过门槛,剑尾带着红漆的门砰一声关上,窗格上的纸都随着震动出声。 宋舟咬着瓷杯杯沿,刚咽下一口茶水,唇齿湿濡含煳,「什么身份?晋南王遗孀?遗孀就不给另嫁了?是不是还要给我立个贞节牌坊让我终身不能再嫁啊?」 顶着蔺外那张藏不住怒气的脸,她越说越来劲,「原本就是骗我签的婚书,还敢要求我?什么时候见我听过蔺浮庭的话了。」 小少年果然被她激得不轻,三两步行到桌前,分量不轻的配剑砸在桌上,震得宋舟半杯茶洒在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沿着桌边凹陷的槽四散开。 「宋舟,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心?」 宋舟反应过来立刻站起来往后退,下一瞬茶水滴滴答答落在柔软的地毯上。 「没有,」宋舟直视着他的眼睛,回答得诚挚且认真,「我们小仙女都是没有心的。」 眼看着人快给她气得下一秒大概就要抽出剑,宋舟弯了弯唇角,对自己惹出的后果格外满意,才抻了抻裙角,问:「让你办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办好了。」蔺外不情不愿道,说完还怒气沖沖补上一句,「宋舟,你真的变了。」 「就许你们人变了,不许我们仙女变?我们仙女会仙术和百般变化,变得肯定比你们还要厉害。」 蔺外素来是个一根肠子笔直通到底也不拐弯的人,跟着蔺浮庭应付一帮达官贵族已经花完了他毕生不多的心眼,在宋舟这样小时候就摸清了他脾气的人面前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这世上能摸清他脾气的除了蔺浮庭就只有她,能句句戳在蔺外怒气点上的也只有她一人。 「年纪上我算你姐姐,名义上我也是你嫂子,尊老爱幼,蔺外,」宋舟虚虚伸出食指隔空朝他点了点,「要有礼貌。」 滋啦啦的电流声间断着响起,宋舟抬手捂住一边耳朵,挥了挥手,「行了,你先出去吧,别耽误我休息。」 少年脸都险些气红,宋舟却背过身不再理会他,歪着脑袋手不停拍耳朵,让他只能憋着一肚子气离开。 尖锐的声音像是上学时候老师挂着的小蜜蜂忽然间被什么信号扰乱,刚好就在她面前尖鸣不断。 宋舟靠着贵妃榻坐下,身子蜷着等待这段声音过去。 公司以各种冠冕堂皇的藉口让她离开,她同样找了很多藉口拒绝。依然不知道她早就记起来的公司还要维持道貌岸然的形象,被她暗地里气得不轻,也只敢用这样的方式报復她。 声音停止后宋舟还觉得耳朵里嗡嗡嗡地作响,虚伪的上司又靠着机械的音色第无数次让她返回。 ——系统程序再次故障,请宿主在程序崩溃前立刻退出游戏,否则程序崩溃后将有可能对宿主造成伤害。 「马上,马上就能大结局了。」宋舟龇牙咧嘴揉着两只耳朵,脸埋进羊毛毯里,说话也有气无力,「十佳员工从不认输,我不允许我的职业生涯出现败绩,男女主不安全大结局我是不可能退出游戏的,扣我工资我也不退。」 ——游戏故障对宿主身体伤害极大…… 「不!就算我今天死在这里,我也绝不可能放弃公司下达给我的任务!」宋舟「愤而」举起胳膊,「我死也是公司的鬼,公司的荣耀由我来守护!」 虚伪,虚假,道貌岸然,冠冕堂皇。 连宋舟自己都忍不住唾骂自己,一边骂一边又觉得中二得好笑,死死咬着唇憋得身体都在发抖。 她越不愿意回去,系统出现的频率就越高,显然是急了。宋舟偶尔也会坏心地想,她一个小小的员工,搅得整个公司不得安宁也算一种本事。 如今系统被她憋到无话可说的情况越来越多,似乎连话也不想与她多说,又或者有谁在后面赶着,总是劝说一句无果后又火速断线。 听着系统被掐断,宋舟才艰难翻了个身,仰躺在贵妃榻上,小腿搭在边沿晃动,盯着渐渐移动的光影从花楹这头转到八仙桌脚下,盯得眼皮直坠。 晖光一缕缕消散,宋舟是闻着清冽的梅香醒来的。 脸边撑着一只手臂,黑色布料凉丝丝的,沁得她一激灵,想也不想扭头咬上去,下一秒报復性的吻便还了回来。 短暂睡了一段的脑子还不清晰,抬脚去踹身上的人,正踹在他大腿上,那人却无动于衷,反倒偏头去咬她耳垂。 第148页 宋舟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看着蔺浮庭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恼得伸手拽他垂下来的黑髮。 「你又来干什么?我今天不想见到你。」宋舟闹脾气似的狠狠擦耳垂,脑袋一转埋进榻背同榻上夹起的角里。 这鬼间或在夜里来找她,从晋南跟到京城,扔给她一堆烂摊子还不让她睡觉。默不吭声的,只知道欺负她,第二日清晨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毛绒绒的领子被解开,失了拥裹的脖颈陡然暴露的寒湿的空气里,冰凉的手指一路顺利地解下漂亮衣服上繁琐复杂的明扣暗扣。 冰凉落在腰间软肉上时,宋舟终于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转头便看见黑衣已然宽松的衣襟下病白的皮肤。 纤长的黑睫上宛如凝了一层霜,分明是面无表情,却总莫名觉得他比之前还要不高兴。长睫敛着不让她看神情,直到宋舟陡然疼得厉害,才无比笃定这只脾气不好的鬼是真的生气了。 京城的宅子比之作为大本营的晋南王府,人丁愈发少,坐地亦小了不少。 窗子泄了一道口,月影摇摇晃晃进来,梅花香也慢吞吞盈了满室。夜间巡逻的小厮敲着木梆自院墙下走过,顿一下敲一下。 宋舟死死抓着身下的羊毛毯,颇厚的毯子在她手中被□□的不像样。她死咬着下唇,任蔺浮庭怎么疯也不敢出声,泪花充斥着眼眶,又浸湿衣裳。 下一瞬立刻被横腰捞起,身体陡然一轻,后背盖上毯子,宋舟下意识揽紧蔺浮庭的脖子,眼睁睁看着自己从榻上被抱到离屋外更近的门边。 蔺浮庭的眉眼唇鼻悉数被掩在黑暗里,唯独一双眸子分明是黑的,却在此时亮得惊人。 宋舟心里莫名一慌,粗粝的指腹顺着她眼角未干的泪痕往下,食指抵着她咬唇的齿,不费什么力气就抬起。 「蔺浮庭,我错了,你别……」 门窗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宋舟难捱得扬起脖颈,拼命将声音抑在喉咙里,声音短促,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如同猫叫。 第80章 天盲潭(十二) 你好,这里是时空管理…… 宋舟睁开眼, 已然是晌午。 明晃晃的日光照散了昨夜的寒湿。 宋舟抬手摸了摸身上齐整的寝衣,又看了看盖得好端端的被子,眯着眼睛发了会儿愣, 才慢吞吞地下床洗漱。 用午饭时蔺外在饭桌的另一端自以为隐晦地打量她, 宋舟抿着汤匙喝汤,实在被他存在感强烈的视线扰得忽视不得,才咬着汤匙的边缘抬起头。 「想问什么?」 「你……是如何知道禹州知府入京的途中会遭劫匪劫道的?」宋舟一早叫蔺外把禹州知府入京途中定然会被劫道的事情小范围传播, 他虽半信半疑,但也跟着照做了, 今晨就听见禹州知府出事的消息传进京中。 「都说了我是仙女,我会算命。」宋舟得意地朝他昂起下巴。 翻阅过无数遍的故事情节在记忆解封后重新涌入脑海,连标点符号都烂熟于心。未来要发生什么,这个世界,再没有比她更了解的人。宋舟一早就凌驾于这个世界之上,换言之, 她可是拥有上帝视角。 蔺外最见不得宋舟得意, 与她从小吵到大的习性驱使, 总忍不住小声辩驳, 「这种事情,兴许是你指使人去做的。」 「我指使谁?」宋舟只手掐着腰, 身子直直往上伸展, 宛如一只吃饱喝足的猫舒展出懒腰, 纤长的睫羽上镀下暖金色的光, 懒洋洋地扭头看窗外,「除了你们,在这里我还能认识谁。」 自晋南王府传出的预言一次比一次玄乎,却总在不久后一一应验。汝南蝗灾突发, 晋南王府中有神女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与周边的几座城。 数不尽的百姓在晋南王府门前跪拜,甚至有千里迢迢赶进京城者,只为了摸摸神女住所门口的一尊石像沾沾仙气。 便是从前上当过无数次,也依旧有不少人在下一次对所谓仙术道法趋之若鹜。哪怕被骗上千百次,也学不会吃一堑长一智。 蔺外侧耳听守在门口的小厮汇报情况,眼一瞥,看见坐在廊下摇椅上打瞌睡的姑娘,忍不住抬高声音,「大门外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宫中也派了好几拨人来试探,你说的时机究竟是什么时候?」 瓦檐上的霜化作水,啪嗒落在裙摆与鹿皮靴之间的一截罗袜上,宋舟缩回脚,困顿得不住揉眼,「我不要试探,我要他们光明正大请我进宫。」 这几夜里她少有好觉,白日里越发没有精神。为了维持神女的神秘,也不敢出门,甚至只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活动。能娱乐的东西少了,太无聊便更容易困。 昨日小五子来陪宋舟解闷,两人在院子门口用石子垒了一座石头塔。塔顶上摆着一朵未开苞的梅花,经昨晚上,花瓣蔫了不少,在光滑的石头上留下一抹黯淡的红。 蔺外稍稍一抬脚,足风将桃花扫在湿泞的地里,一贯没什么耐性的少年攒起眉头,「宫里那位是多要面子的人,被奇人异术骗了几回,这次就算再蠢蠢欲动,至多也就遣人偷偷将你送入宫。」 「你能等,六殿下与楚歇鱼未必能等。」 摇椅上虽然铺了一层厚厚的软垫,可到底是竹子做的,宋舟甫一坐起,缝隙就吱呀呀的响。宋舟憋着笑,「你着什么急啊,我以前也不知道你和六殿下与歇鱼关系这么好,居然这么紧张他们。我以为你只紧张你兄长呢。」 第149页 像是被踩痛了尾巴,蔺外险些没跳起来气急败坏,脚下开始不安分,不协调地走了几步路,还被石子塔绊了一跤。 「殿下是兄长好友,兄长为,为殿下而死,我就该替兄长完成夙愿……」 「知道啦,」宋舟摆摆手,「知道你和你兄长亲近了。」 *** 宋舟入京两月,足不出户,连府中下人都极少出门走动。预言一桩一件从王府传出,又一桩一件依言应验。 众人还未见到所谓神女的真颜,就已经为她开庙立像,香火一日接一日的旺盛,连有朝廷撑腰的相国寺都不及万一。 听说自己已经被香烛祀品供奉起来,宋舟捏着鼻子硬逼着自己咽下浓稠发苦的汤药,嘴里含了一块蜜饯,摇头只觉得好笑,「我还没死,就已经有这样的待遇了。」 「姐姐,你好点没有?」小五子被孔嬷嬷派来盯着宋舟喝药,两条小短腿跪在脚榻,双手叠着搭在床沿,脑袋上两个小髮髻随着抬头的动作晃了两下。 宋舟张嘴要再说话。不开口倒也还好,一开口,苦味后知后觉又从喉间反涌上来,顿时充满整个口腔,嗓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伪装下的异常似乎终于被公司发现了,上司不再假借系统做幌子与她虚与委蛇。通牒下到最后一道,以噪音和噩梦来反覆折磨宋舟的意识,宋舟也是硬生生地扛着。人一旦精神状态恍惚,身体自然也会跟着虚弱。 跨世界的操作并不被允许,对于现实世界与笔者创造的世界之间的联络自然也是被禁止的。时空管理局对这类行为一直管理严格,这也是宋舟刚来时常常联繫不到系统的原因。 每一次的联繫都是在时空管理局的眼皮底下顶风作案。最近这段时间在宋舟的刻意而为之下,公司与她的联络被迫频繁不少,恐怕已经引起了上面的注意,才会让他们这么气急败坏地折磨她。 「姐姐。」小五子往上窜了窜身,小脸一正,神神秘秘地对宋舟招招手。 宋舟觉得好笑,还是照他的意思弯下腰。 小傢伙还极其老练地左右观察了没有隔墙有耳,小手卷做喇叭,小声道:「屋子里有鬼鬼。」 宋舟愣了愣,「鬼鬼?」 「晚上出去尿尿,我看见了。好多鬼鬼,排成队。」小五子展开手臂比划,「这么长,好多好多。」 「这么多哇。」宋舟捧场配合地做出吃惊的模样,弹了弹他头顶的揪,「我知道了,我晚上一定不出门,你也别出门,小心被鬼鬼抓到。」 小傢伙同她再三叮嘱后,还小大人似的不放心想留下陪她,孔嬷嬷久等不到人回去,亲自来找人,才算把他拎回去。 冬季的夜晚一贯来得早,屋内地龙烧得旺,门窗紧闭闷得人透不过气,宋舟扯着衣襟,下床开了窗。 清醒的寒风裹着清冽的红梅香灌入,发烫的两颊短暂降下温。宋舟趴在窗沿换了口气,才搓着手心转身进内室。 鼻尖堪堪蹭到玄衣冰冷的质感。鸦羽一般的眼睫轻颤了颤,连手都没伸出,宋舟径直往前倾,额头抵着他,委屈莫名像是才挖出的一个泉眼,不住往外涌,怎么也堵不住,「难受。」 被她靠着的一动不动,一尊木雕一般立着。 宋舟闷在他身上半晌,才慢吞吞地仰起脑袋,细长的眉皱起,鼻尖许是被方才的寒风吹得的,泛着红。郑重其事的语气里还带着少许埋怨,「很难受。」 沾着凉气的手指碰了碰她的额头,仿佛木头忽然之间被灌入灵气,原本冰块一样的蔺浮庭脸上终于卸下雷打不动的面无表情,弯下腰将宋舟拢在怀里。 一瞬间委屈被放到最大,宋舟收紧了揽在他脖子上的双臂,埋头在他颈侧,两眼一泛酸,蓄满了眼泪。 灭了灯的房间连光影都难得一见。蔺浮庭坐在角落的小椅子上,像抱孩子似的托着跨坐在他身上的宋舟,头微侧了侧,露出一段脖颈。 宋舟越想越气,下巴搭在他肩头,气急了就在他脖子上咬一口。发泄完了又安安静静窝在他怀中,再闷出另一样值得生气的理由来,接着咬他。 黑暗里一片寂静,唯独角落里的小兽在练习她的咬合。 *** 莱阳的雪被晋南王府中的那位神女精准语言到了具体的日子,原本就被传说得神乎其神的人在信徒之中骤然掀起前所未有的风浪。 神女被宫中那位陛下命人恭恭敬敬请走时,南疆使者受玄族所託代为转交的宝物也正好送到神女手中。 王府门口乌泱泱的信众亲眼看着宝物一到神女手中,原本如凝脂白玉一样的宝物之中骤然有什么东西缓缓流动。 群众讶然。 宋舟看着手中神乎其神的宝物,扯着披风将它掩住,对着前来迎她入宫的宦官歉然微笑,「抱歉,实在是与它许久未见,闹脾气对我撒娇呢。」 距离不过三步的老太监跟在皇帝身边,一生见过不少奇珍异宝,饶是如此也不免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结巴道:「宝物有灵,杂家今日算是开眼了。」 被三邀四请后宋舟终于「推辞」不过,无奈应许,一脚已经迈进轿子,在老宦官殷切的注视中忽然又停了下来,慢吞吞收回脚,「我实在没什么本事,不过是一些雕虫小技。且我出族后与人打交道也甚少,万一说错话了惹得龙颜大怒怎么办?」 第150页 眸子清澈明亮,明艷漂亮的脸蛋上满是羞怯,流露出恰如其分的懵懂稚气,倒真如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将老宦官哄得一愣一愣,忍不住放轻了声音对她笑脸相加,「姑娘心思纯真,陛下宽容仁厚,喜欢姑娘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 面圣时宋舟又记起老太监的这句形容,抬头看着殿上萎靡不振的老皇帝,抿了抿唇忍住冷笑。 四个字,拆开了揉碎了都与老皇帝沾不上边。 「朕记得你,你是晋南王身边的那个小姑娘。」皇帝眼中露出一点精光,本就生性多疑,被三番四次欺骗后更是草木皆兵。 宋舟眉眼一弯,「陛下真是目光如炬,不过我现在是晋南王妃了。」 皇帝眯眼,「既是晋南王妃,又为何成了玄族神女?」 「我出族后初入中原举目无亲,途经晋阳时恰逢宋家痛失爱女,因容貌与已故宋小姐有几分相似,才被爱女深切的宋夫人认做女儿。后来宋家家道中落,因缘巧合下,才入了晋南王府。王爷看我可怜,于心不忍,便干脆将我当做表妹带在身边。」 皇帝饶有兴味,「又将表妹养成了夫人?」 宋舟闻言急得鼻尖微皱,一脸愤愤,「他诓我答应的。」 皇帝微嘆了口气,「可惜晋南王英年早逝,倒是苦了你了。」 「不苦。」宋舟忽然道,面容霎时柔和得一塌煳涂。唇角微微弯起来,眸子里漾着柔软的光,「我能让他活过来。」 皇帝勐地惊醒,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老宦官。亲自验过尸的老太监同样一脸愕然,惶惑仔地摇了摇头。 皇帝声音陡沉,「什么意思?」 「我族有一法可叫活死人肉白骨,因违背了天道,故而是禁忌秘术。使用此术者会被玄族驱逐。今日遇上南疆使者,正是为了告诉我被驱逐的消息而来。」 宋舟顿了顿,扭头看向身后门口的方向。 脚步声由远及近。 电流滋啦一声,联络信号连接。 ——你好,这里是时空管理局。 第81章 天盲潭(十三)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从…… 碧青的竹筒年久生斑, 随着水滴落上下摇晃。松针簌簌落了一地,铺满了院子,踩上去格外松软。 披风下摆太长, 捲起几缕翠绿的松针扬起, 又晃晃荡盪站在外袍上。 宋舟脚下生风,耳边都像有风声唿啸刮过,将她隐在兜帽下的头髮吹出来几缕。 她闷着脸, 气恼得直咬牙还是没憋住火气,倏然剎住脚步, 转身时斗篷划起一个圈。 「你离我远点,我现在不想搭理你!」 蔺浮庭听话地停在原地,黑漆漆的眼望着宋舟气红的脸,竟有些可怜巴巴的意味。 「少给我装可怜!」宋舟气急了,蹲下身抓起一把松针就往他身上扔。松针轻,还没砸到蔺浮庭身上就先飘飘洋洋悠悠落在中间。 蔺浮庭往前迈了一步, 原本没挨着衣边的松针眨眼沾得满身都是。他低头看了眼, 抬眼看向宋舟, 挨骂了黑曜石般的眸底都是浅浅的笑意。 假死之事, 是他在赌。 去往接壁山的一路上,他眼看着宋舟被梦魇近乎要去半条命, 折磨得她险些没了人样, 偶有能睡一小会儿的机会, 梦里也是哆哆嗦嗦断断续续的呓语, 念着不敢了,不会了。从不连贯的话语里他大抵能猜出缘由,可他等了这么久,怎么能甘心就这么放手。 哪怕放手, 他也要宋舟至死都记得他。他要死在她面前,将所有东西都留给她,即便留不住她,也要用另一种方式绑着她。不爱他也好歹能对他怀以一辈子的愧疚。 他不是什么善类,从来也不是,不得已放弃也一定要留下一个无法磨灭的痕迹。 可他似乎赌赢了,非但赢了,还得了意外之喜。 宋舟黑着脸摘下蔺浮庭身上的松针,脸颊冷不丁被冰冷的手指沾上,冻得她一激灵下意识避开,对男子轻轻呲了呲牙。 抓住宋舟的手腕,细细抻开手指将自己的手指塞进去,蔺浮庭一脸无辜,「冷。」 宋舟挣了挣,「我不冷。」 「炸山时吸入太多粉尘,」蔺浮庭平淡地说,「大夫说我身子不好,这下是真没几年可活了。」 炸山时他不是没动过真死的念头,又不甘心要看宋舟为他哭一回。 后来大夫断言他活不长久,他倒也不遗憾。他不惜命,宋舟不在,更没什么值得珍惜的了。 宋舟仰脸看着他,那张努力装着无辜的脸上还是有藏不住的笑意,好像生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蔺浮庭而言不过一个用来博同情卖惨的手段。 「蔺浮庭你是不是有病!」宋舟咬牙切齿。 勐地扑上去,蔺浮庭微一矮身将她抱住,下一秒肩膀被重重咬了一口。湿濡濡的眼泪从脖颈顺着衣领内流,被寒冬的风眨眼吹凉。 蔺浮庭满足地翘起唇角。 *** 所谓神女能起死回生的消息如平地一声惊雷,在京城轰然炸开,余波未息,持续着无法宁静。 始作俑者却在暖和的屋子里,被宋舟强按着裹上了厚重大氅,走两步都要被命令赶紧坐着。 「舟舟。」蔺浮庭盯着宋舟隔着一道门槛同蔺外商量事情,虚弱开口。 宋舟回头望了他一眼,无奈地朝蔺外摆摆手,「先这样吧,其他事之后再说。」 第151页 等蔺外走了,才关上门,回身便看见蔺浮庭已经走到她身前。 大氅披下来将宋舟兜头盖了个囫囵,宋舟茫然从中探出脸,蔺浮庭便倾身压了下来。 「你做什么?」宋舟偏了偏脸,落下的吻只挨在唇角。 蔺浮庭顿了顿,坚持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黑睫敛下,将宋舟压上门板,下巴贴着她的发顶,闷闷道:「难受。」 宋舟微嘆了口气,伸手在两人之间推出一段距离,在他可怜兮兮的眼神里踮脚亲了上去。 自回来后,蔺浮庭惯会卖惨,以不舒服的藉口在宋舟这里占净便宜,连亲吻与拥抱都成了常态。若是宋舟在外人面前刻意与他拉开距离,私下只有两人时必然会得到蔺浮庭无理取闹的索吻与牵手,还要控诉她方才不理他。 蔺浮庭犹如得了糖果的孩子,最是得寸进尺。初尝到了宋舟心软的甜头,便屡屡故技重施。 被得逞后餍足的人拉着把玩手指,宋舟报仇似的拽了拽蔺浮庭的头髮。 蔺浮庭抬头。 宋舟没什么力气,靠在他肩上,「装神弄鬼也演够了,我们是不是该计划救殿下和歇鱼出来了。他们在牢里肯定吃了不少苦。」 蔺浮庭的脸色忽地沉下些许,「你担心他们?你是我的妻子。」 宋舟懵了一瞬,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吃醋。 歪过脑袋,宋舟盯着他攒起眉头。 她的留下并没有给蔺浮庭吃下一剂定心丸,越来越频繁的妥协和让步反倒让他愈发偏执得明目张胆。以两人是白纸黑字名正言顺的夫妻为由直言不讳自己的占有欲,再达不到目的便佯装虚弱以博取同情。 若说宋舟的留下真的给蔺浮庭带来了改变,恐怕只是让他偏执得更有底气。 从前还好歹装一装大度。 宋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歇鱼是个姑娘,殿下有多喜欢歇鱼你也不是看不出,何况我们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救他们出来。」 「我做这么多,并非为了救他们。」蔺浮庭面无表情道。 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宋舟设局布棋而已。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就没有必要再去处理其他无关紧要的小事。 宋舟险些被气笑,「好啊,你干脆把我关起来谁都不让见谁都不要管好了。」 黑漆漆的眸子在这句话后忽然亮了起来。 宋舟愈加气急,「蔺浮庭,你是不是以为我回不去了!」 蔺浮庭倏然站起,脸色乌压压难看至极,黑眸紧盯着她,连下颔线都绷紧。喉结上下滚了滚,说话的声音也发着颤,「你想走?」 宋舟也跟着站起来,「只能和你说话,只能和你见面,只能和你待在一起,那我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只和我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晋南城外的别庄如此狭小,宋舟身份不清,谁也不敢见,每日只在他身边,同他说话,向他撒娇卖乖。那时只有他们两人,时光何其好。不需再有旁人横插一足徒加累赘。 好不容易放开一次手,既然让他重新得到了,谁也别想再让他失去第二次。 宋舟气得胸口不住起伏,脸颊也红通通的。 将偏执的人逼急了只会逆反,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可顺着哄他,自己的火气又无处发泄。 「你向我道歉。」宋舟红着眼眶,嗓音都带着哭腔。 蔺浮庭怔了怔,娇小的女子磨着小步子走来,闷头扎进他怀中,「我跟他们说我有中意的人在这个世界,我想陪着他,让他别再一个人孤独过这一生。」 心跳滞了一拍,随之而来的是热烈汹涌的心动与欢喜。 「可是你不能不让我有朋友,我不喜欢孤独。」宋舟闷闷道。 语气随着心脏一併柔软,蔺浮庭低声道:「你还有我。」 「不一样。」宋舟皱眉,「爱人和友人不一样。」 「我是……」许久不曾听过的甜言蜜语降临得突然,沖得蔺浮庭回不过神,「爱人?」 「你向我道歉。」不给蔺浮庭留下高兴的时间,宋舟退后一步,直视着他再次重申。 被意外之喜沖昏头脑的人哪还记得占有与偏执,眉眼俱是笑意,「对不起。」 「七天不许和我说话。」宋舟趁热打铁。人哄好了,该轮到她撒气了。 *** 烛火的影子晃了晃,入室的冷风很快被烤得暖融。 乌黑的长髮披着,宋舟随意挽了一把,还有几缕潦草地垂在耳边。 腿上盖着锦被,她托着脸,手肘支在屈起的膝盖上,打了哈欠双眼湿漉漉的,看着面前人拘谨上了床。 被锁着双腕抬到头顶,宋舟才乍然回神,「不是说了七天不许和我讲话吗?」 已经事先在手炉上捂过的手指甚至还微微发烫,轻巧地撩开里衣衣带。 宋舟微缩了缩,瞪着垂眼专心解衣的人,「说话!」 「我没有和你说话。」 蔺浮庭无辜且乖觉,细长的手指拨开衣襟,口齿含煳着,在纤细的锁骨上留下潮湿的痕迹。 宋舟躲开不让他碰,「蔺浮庭,我是真的很认真在生气。」 满室的烛光在蔺浮庭身前落下一片阴翳,狭长的眼尾温和如玉石,眼神沉静,浑然不同于他的举止所表现出来的一样。 「对不起,我不该拘着你,往后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第152页 一吻落在眼睑,宋舟迫不得已闭上眼。 又一吻落在眉间,随之又是一句对不起。 动作温柔而缱绻,蔺浮庭宛如一只大犬,温顺地安抚宋舟所有的愤怒与委屈。 接二连三认真的道歉让宋舟彻底没了脾气,泛着水光的唇抿着。蔺浮庭的不安与阴暗几乎是她一手造成,是她有愧在前。 拨了拨蔺浮庭的睫羽,宋舟弯起唇角,「蔺庭庭,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了。所以,你也别胡思乱想好不好。」 黑睫唰的扫过细嫩指腹,抬眼的一瞬万千星光与萤火皆入了眼。 蔺浮庭听过她口中许多的喜欢,从来都无法确认真假,这一刻却无比笃定她说的是真话。 他可以在宋舟与旁人接触相处时佯装大度,忍耐与伪装是他最擅长的事情。若是宋舟爱他,他还能伪装得无人知晓。 指甲在手臂上挠出划痕,蔺浮庭只稍余光瞥了眼,伸手将人捞起翻了个身。 「蔺……蔺浮庭……」宋舟的话语被撞得断断续续。 受不住,也抓不到人,只能扑腾着抓枕头与帘帐。 床帘被扯下来一边,滤过烛光后只在男子浓郁的眼底与女子绯红的眼角沾染少许艷色的旖旎。 如今已有爱人,不再孤身,此处忍耐,自有别处可缠绵宣洩。 第82章 晋南往事(一) 「他是彻头彻尾的,总…… 「你这……哪里像身体不好的样子。」 汤药碗后只露出一双无辜的黑眸盯着宋舟, 等宋舟把手中蜜饯送到他嘴边,眼尾随之勾了勾。 他借病耍赖的招数用得越发娴熟,黏着宋舟的频率也越发的高, 像一条无法忽视的尾巴, 宋舟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府上自蔺浮庭重新回来后,不知不觉间话事人竟慢慢从蔺浮庭变成了宋舟。 偶尔蔺浮庭缠着宋舟要午睡,宋舟都莫名生出一股她在金屋藏娇, 而蔺浮庭就是这个娇的感觉。 宋舟坐在廊下,从细密轻飘飘的雪子之间眯起眼睛看撑伞慢步走过来的人, 托着腮笑眯眯地朝他伸出手。 蔺浮庭从怀中取出暖手炉捂在她手心,手指拂去沾在她绒发上将融未融的霜。 「马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蔺浮庭勾起兜帽将宋舟的脑袋遮住。 势造得太好的确更方便救苏辞和楚歇鱼出来,但也给宋舟自己添了不少麻烦。像是自己把自己成功造星,府外不分昼夜晴雨的围了一圈狂热粉,更甚者还有胆子大的试图爬墙进来。 以致于宋舟想出一趟门还要伪装一番。 宋舟安静低着脑袋,整张脸被笼进宽大的帽檐阴影之中, 被蔺浮庭牵着往后门走。 蔺外早早在后门等着, 看她包裹得好似一枚粽子, 倚在门框笑得肩膀直颤, 「在自家府上反倒像是做贼,普天之下除了你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和蔺浮庭合伙骗宋舟的愧疚过去后, 他又极快得恢復成从前逢见面必要冷嘲热讽一番的德行。宋舟也懒得与他计较, 此地毕竟离王府不远, 免不得有路人看见她, 到时又是一阵骚动她可惹不起。 苏辞毕竟身为皇子,身份特殊,是以被关押在天牢深处。好在最近有宋舟在,此案隐隐有翻案之势, 指不定哪日摇身一变又是那个地位尊贵的六皇子,因此他在牢中的这段日子过得倒也不差。 宋舟这回来天牢是「奉旨行事」,她睁着眼睛说瞎话,称楚歇鱼身上亦流有她族血脉,兴许是哪任神女在世外留下的骨血。宋舟起初留在晋南王身边,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验查楚歇鱼的身世。 楚歇鱼是否与她族有关,还要靠族中法宝一探究竟。 至于法宝,南疆一带巫蛊盛行,奇事层出不穷,真要找几件常人见到就瞠目结舌的物件倒也不难。何况宋舟与楚歇鱼于宿阳有恩,加之那位男三摆明了对楚歇鱼有意思,托他找点东西撑场子倒是简单。 宋舟也是戏瘾来了,刚下马车,当着一众狱卒和大理寺的面,举着宝物念咒似的走了进去。 在场人,包括跟在身后的蔺浮庭都听不懂。 宋舟把字母表和小孩初学的英文的你好再见早上好囫囵念了一遍,兴沖沖地把蔺浮庭甩在身后。 听从皇帝吩咐,候在天牢外等候神女差遣的一种官员面面相觑,随即一脸茫然地向唯一与神女亲近的晋南王投去求助目光。 蔺浮庭面色如常,看着前方迅速消失在拐角的艷丽袍角,跟着进去。 大牢阴冷,尤其到了冬日雨雪交加,牢狱四方被堵得紧密,湿气汇集其中久久不散。 宋舟被沁得一抖,急急停住脚步。 「你去找个暖和的地方坐着,别跟进来。」 蔺浮庭现在无异就是一尊瓷娃娃,兴许说瓷娃娃都高看他了,多半就是片泡沫。这些年这人就没珍惜过自己的身体,自虐的事情做了一堆把自己折腾得不成人样,宋舟碰一下都怕他碎了。 蔺浮庭看着她。 宋舟轻嘆了口气,指着火烧得正旺的炉子,「你在那里等我,我办完事马上来找你。」 蔺浮庭眼睫微动了动,半晌,说出一个好字。 *** 大牢分男女,女子这边看起来环境要舒适不少。 女子穿一身宽大臃肿的棉囚服,更显得本就单薄的脸瘦得突出。石桌上烧着一盏油灯,浸了油的棉条尾端燃着一小簇的火苗,将她脸上凹陷的轮廓照得无比清晰。 第153页 「歇鱼。」宋舟隔着一栏叫女子的名字。 楚歇鱼微蹙了蹙眉,才像刚被唤醒一般,木木地抬起了头。 牢狱之间的过道过于阴暗,她眯了半晌眼才辨出来是宋舟,眸子霎时一亮。 「宋舟?」 虽然知道楚歇鱼有女主光环护体,但经歷了这么多次小说和现实之间奇妙又离谱的出入,在听见她还算精神的声音,宋舟才稍微放下心。 宋舟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假借我族名义招摇撞骗,你可知错?」 楚歇鱼一愣,目光瞥见跟在宋舟身后的两名狱卒,再加上宋舟背对着两人对她挤眉弄眼,顿时反应过来。 她跪坐得端正,瘦弱的身躯直得像是万斤也压不倒,如一株瘦竹清凌凌的,「我没错。」 宋舟悄悄松了一口气,藏在袖子里的拳头终于松开,手心的汗瞬间冰凉。 天子心性多疑,即便宋舟神乎其神的预言也没让他放下戒心,对于整个晋南王府暗地里的看守严密,府里也无法事先与楚歇鱼和苏辞联络。宋舟刚刚那一问多少有一些赌的意味在其中,好在楚歇鱼经歷了那么多,早已不是当初单纯的千金小姐,头脑聪慧,一下子就看出宋舟想要做什么。 忍住笑意,宋舟继续将这场戏演了下去,「你凭什么说你是圣女?」 楚歇鱼微微一笑,「你又凭什么说我不是圣女?」 「你的亲表妹可说了,你不过是宥阳楚家的女儿,常人一个而已。」 楚歇鱼反问:「她又凭什么说我不是圣女。」 宋舟「一愣」,回头看着跟在她身后,做了狱卒打扮,但其实是大理寺派来的人,一副被动摇了的模样,「她说的似乎是有些道理,凭什么?」 有人提醒,「王妃手中不是有宝物可以鑑别族人的真伪?拿出来一试便知。」 宋舟勐地一拍额头,「差点忘了。」 取出一块翠绿的石头,石头上有一片凹陷下去的指印,接近掌心的位置还有一条七步蛇的轮廓,看起来更像一块年头已远的化石。 宋舟双手捧着碧石高举过头顶,跪在地上口中又是一串繁复的咒语。紧接着严肃又慎重地将手放入手印之中。不多时,碧石通体发出萤光,石中沉睡千万年的七步蛇也缓慢蠕动起来。 在场人皆是一脸惊愕,宋舟面不改色松了手,一切又恢復原样。 「看见了?这是我族灵石,可分辨出谁是我们的族人,只有族中之人将手放上去,灵石才会发出圣光。」宋舟用手指敲了敲碧石边缘,示意两位跟进来的大人,「你们也可以试试真伪。」 大理寺的两人将信将疑,将手放了上去,碧石都毫无反应。 宋舟一脸「果然如此」,转而将碧石递给楚歇鱼。 大牢的栏杆只能容纳一只手臂的宽度。楚歇鱼扶着栏杆缓慢站起,身上淡定自若的气质丝毫未减,甫一将手放上去,碧石立刻亮起萤光。 那上头的指印,也正好与楚歇鱼的手掌大小相吻合,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拿到这块碧石时,宿阳派来的心腹便说过,碧石里藏有机关,特意为楚歇鱼所做,只要楚歇鱼将手放上去,便能启动机关。若是其他人手掌与指印不吻合的,就需要花一番巧劲摸索到其中技巧,才能触发机关。 宋舟「一惊」,捧着碧石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你……我年纪尚小时就听说当年族中的圣女擅自离族,与外族人成了亲,从此杳无音讯。莫非,莫非你是她的孩子?」 眼底笑意一闪而过。 楚歇鱼并非没见过宋舟这般活泼的模样,只是经歷了这么多,如今再看,至少宋舟还依旧如初,并未被改变什么,多少让人欣慰之余还觉得珍贵。 同宋舟打着配合,楚歇鱼也「苦笑」一声,「母亲原本不许我将此事说出来,却不想还是让你们发现了……」 …… 该演的戏也演完了,只需等着天子派来作证的两人回去復命。 两个姑娘隔着一道牢门最后上演了一场他乡遇故知的戏码,楚歇鱼低声拜託了宋舟一件事。 *** 天子对于楚歇鱼的身份尚有半分存疑,刑部也不敢过分怠慢了她,只是揭发了这一切的楚怀玉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 她与宋舟最后一次见她时的模样相差太大,宋舟远远望着,居然有几分不确定。 离开晋南时她尚是个明艷娇俏的小姑娘,就算骄纵了些,那也朝气十足。 牢里的女子却形如枯木,头髮污乱不堪,一双黑眸如今灰败得凄凉,那双原本要用玫瑰花露一日泡三次的手布满了错落不一的划痕,许久不打理的指甲缝隙里全是黑泥像个半截将要入土的老妪。 「楚怀玉。」宋舟都把握不准自己有没有认错人。 在长满青苔的墙角缩成一团的姑娘看过来,认出了宋舟,忽然沖了过来,被牢房阻挡,疯了一样伸出手臂要抓她。 「救救二殿下!你救救二殿下!」 「救谁?」宋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居然想的不是救自己而是救二皇子。 楚怀玉和二皇子又是怎么有的交集? 确认自己不会被楚怀玉碰到,宋舟才站定,「楚怀玉,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是宋舟,是宋舟。」楚怀玉的声音夹杂着呜咽,说话口齿不清,「殿下对你有恩,你要救他,你要救他……」 第154页 在天子心中,圣女与神女的身份是否属实远比一个人是否真的是反贼重要得多,大理寺的人急着回去復命,草草派了几个小卒跟着宋舟,这时也被宋舟打发了去外面守着。 「有恩?有什么恩?」宋舟对她来之前的那位原身了解不多,难免好奇。 「是殿下提拔了你父亲做县令!若是没有殿下,你爹仍然只是一介穷书生!」 「……这和我无关。」宋舟失笑,「那也是我爹该感恩的事,不是我,他的人情债是他的,不是我的。再说了,他们当初把我送进晋南王府,也不是为我好,他们只想拿我牟利而已。」 楚怀玉勐烈拍打栏杆,「那是你的父亲,给你吃给你穿!你不知感恩,你枉为人女!」 宋舟平静地看着她想,「不如你,就算我吃亏一点,也是知恩不报,你是恩将仇报。你检举歇鱼,牵连的不只是她和你,是整个家族,整个楚家险被你毁于一旦,包括你的父母。」 「你懂什么!」楚怀玉忽然异常激动,「爹娘明明说好了要支持殿下,可殿下有难,我求他们帮忙,他们都不肯帮!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殿下爱我,他说了他爱我!他答应过要娶我,好好疼我,爱护我!这世上没人比他更爱我!」 那位看上去菩萨心肠,其实心狠手辣的二皇子,宋舟想像不出他怎么会爱一个人。 「他肯包容我的坏脾气!他说我骄纵也无妨!他说只要他做了皇上,我便是他六宫唯一的皇后!」 「那你以前对晋南王……」 「假的!都是假的!殿下需要蔺浮庭为他所用,我是殿下的贤内助,我要帮他!」 「……」 宋舟忍不住摇头,「疯了。父母的宠爱被你视作理所应当,却对一个口头说爱你的男人无私奉献。为几句甜言蜜语和不知真假的承诺就能牺牲自己的都是傻子。」 楚怀玉浑身战慄,「你以为你有多聪明!旧情人为了权势把你送到蔺浮庭床上,可惜了,蔺浮庭他也是个疯子!」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得阴冷又邪鸷,「他是彻头彻尾的,总有一天会亲手杀了你的,疯子!」 第83章 晋南往事(二) 他好像在很早很早就已…… 昏黄的窗格上映出交缠的黑影, 被内室窗户微微留下的一丝缝隙一分为二。 后颈上搭了一只保养精緻的手,稍长的指甲涂着浅色蔻丹,尖端陷进肉里, 在指甲边缘洇出一圈浅淡的血色。 「庭儿, 你看着,这就是你爹,你看着他, 就是他对我们母子俩不忠不仁,你要永远记得这一幕!」 女人的声音就在耳边, 哈出的热息在有微弱灯光的夜里升起白烟,颈上的疼痛过后只余麻木。 那只手的力气太大,把他死死按在墙上,脸贴着窗户,从那道缝隙里眼睁睁听着、看着他从未听过的声音、从未见过的场景。 传出来的笑声让他恶寒。 他害怕,想出声, 想让她松手。 单薄的寝衣已经被风吹得僵硬, 薄薄的一片还能感受到墙面粗糙硌人的起伏。他被从睡梦中拽出来在这里看着, 不明白娘亲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可怕, 怀抱不再香软,语气不再温柔。 他艰难转过头, 看见那张温婉的脸布上了狰狞的神色, 一双美目里跃动着邪异的光火。 那场荒诞的欢愉持续了多久, 他就与娘亲在窗外的寒冬里站了多久。 日子似乎就是从那天起变得不再宁静。 晦涩难懂的书籍摆满了案, 他在垫上坐得嵴背笔直,拿着书战战兢兢作释。译不出或是有迟疑,两指宽的竹篾条就会带着风落到身上。 打到见了血,女人瞬间好像换了个人, 扔下竹篾条抱着他嚎啕大哭。手摁在他伤口上,血就从她指缝流出来。他不敢喊疼,不敢出声,听她疯了一样在耳边忏悔、诅咒,「庭儿,是娘亲不好,娘亲有错,你原谅娘亲……我只有你了,你是我的儿子,是我所有的希望,你要争气知道吗?你要为我争气,为你外祖家报仇……你是世子,只有你才能是晋南王府的世子……那些女人,那些女人生下的野种都不配!」 门窗紧闭,从凛冬到初春,他许久没见过太阳。只有女人身边的侍女来送餐,拴上的门才会短暂地被打开。 起初他叫她姐姐,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不敢和他多说话,听到他叫她,也只敢对他笑笑。 初春下过雨后,有好几日他都没再见过姐姐。 有一日那扇关住他的门终于大开,微暖的日光带着鸟鸣和花香落下。他抱膝坐在地上,一双黑背白底的家燕擦着门框飞进来,落在两根交错的房樑上。 姐姐从门口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向他伸出手,发间金银环响,披着烟织锦缎,指甲上是和娘亲一样的蔻丹,「世子,奴婢带您出去玩吧?」 眼里的景都是浅色的,花含苞待放,木才抽新芽。他被姐姐牵了一路,府中下人见了他们皆恭敬退到一边,「世子,夫人。」 他仰着脑袋,在暗处待的太久,漆黑的眼睛格外木讷,不解,「为什么叫你夫人?」 敷了香粉的脸比记忆里明艷,但如同一块木头,被人精心雕刻出人形,髮丝眼睫都雕得栩栩如生,色彩浓淡也上得恰到好处,可就是不生动。 她没答他的话,只道:「世子年纪还小,待再长大一些就知道了。」 第155页 这样自由的日子只在姐姐偶尔出现时才会有,多数时候他依然在遍体鳞伤里被娘亲抱着听她毫无意义的忏悔。 「庭儿。」女人挽起脸旁一缕头髮,停下为他研磨的动作。 他下意识握紧笔紧赶着写了两个字,像被猎人困住的小兽哀求地看着她,「娘亲,我在认真写,在认真写……」 「娘亲知道。」女人的唇角弯着,眼里的笑意像春池里的粼粼月光,浮出一点涟漪就漾啊漾啊。她摸了摸他的头,手心也是暖的,眼尾轻轻勾起一点,「庭儿想不想再去看看姐姐?」 他眼里瞬间燃起希望的亮光。 女人把他带到一间房里,里外的布置处处像极了女人喜欢的样子。但他记得,娘亲的屋子不在这边。 女人拉开一道柜门,推推他示意他进去。 柜子是红木的,门上雕了花开并蒂,连花瓣上的捲曲都一清二楚。里面什么也没放,大小倒是正合适坐下一个孩子。 他的身体僵住,手抓着柜边不敢动,不安地叫她,「娘亲,我不想……」 「庭儿乖,」女人亲昵地点点他的鼻子,「我们跟姐姐玩个捉迷藏。姐姐那么喜欢你,你找姐姐玩游戏,姐姐肯定高兴。」 她推着他的肩膀塞进柜子里,在他哀求的眼神里关上了柜子。 咔哒。 他慌张地推门,铜锁磕在红木上声音是闷的。 「庭儿乖,别出声。」隔着仅剩的一道缝隙,他看见女人嘴角恶毒的笑意,轻声告诉他,「今天看到什么都不许出声,乖乖过了今晚,不乖的孩子,就再也出不去了。」 屋内由明到暗,黄昏余晖像染了干涸的血。女人坐在梳妆檯前,从容捻起一斛眉黛,对着铜镜细细描眉。 才染上口脂,男人就大步走了进来。 「你做了什么!」 他掰过女人的肩膀,巴掌带着风,将女人扇倒在地。 女人艰难地撑起身子,唇上又添了另一道艷色。 笑容明艷又轻蔑,「我以为王爷会早点发现呢。」 男人跨步蹲在她面前,捏着她的下巴,「那是本王尚未出生的孩子!」 女人抬了抬下巴,笑得无谓,「既然是我的侍女,生死自然由我随意处置。」 「你个贱人!」 巴掌声在空荡的屋子里留下余音。 男人目眦欲裂,发了狠掐住她的脖子。青紫从脖颈慢慢扩散到秀丽的脸庞,女人却仿佛不在意一般冷笑,「来啊,王爷杀了我啊……我娘家数十条人命都为你背了锅,再加上我一条又如何呢……」 她的话像刺激到了男人哪个不为人知的痛点,男人更加兇狠。 本能让女人在他手下挣扎了几下,血丝充盈眼球,黑色瞳仁不住往上翻。女人扭头朝向紧锁的柜门,露出诡异的笑容,「杀……了我啊,记住……今天,记住……」 *** 地牢阴冷,楚怀玉的话混乱颠倒,可宋舟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楚怀玉的姑姑在老晋南王醉酒后知道了往事,那些往事秘密在她死后被死里逃生的老僕带到宥阳,成了楚家和二皇子手里的把柄。 「你知道吗,那些王妃和早夭的孩子,都是蔺浮庭杀的。他与他的父母没两样,都是自私自利扭曲变态的疯子!」楚怀玉的状态越来越疯癫,「疯子怎么会爱人呢,他只会杀人……我下场凄凉,楚歇鱼同样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也只会比我晚点变成如今的下场,而你,宋舟,你也一样……」 宋舟缓慢地眨了眨眼。 她似乎从来没了解过蔺浮庭的往事。她一直以为蔺浮庭是因为她才变成现在这样的,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 他好像在很早很早就已经失去了太多重要的东西,在他还不能接受失去的年纪。 拢了拢斗篷,她觉得有些冷。 大牢过道满是泥泞,湿乎乎的黄泥沾在蔺浮庭新送的靴子上。 宋舟低头看着一路的坑坑洼洼,每一步都落得缓慢,连自己什么时候走到尽头的也没发现。 从方方正正的门口看到的天际是白色的,白得夺目刺眼,让宋舟忍不住眯起眼睛适应了许久。 方正的小白块左下角有一道黑色人影,听见动静转身看了过来。 宋舟腮帮子一鼓,冲上去朝他挥挥拳头,「让你在有火的地方等我,你怎么又不听话!」 湿漉漉的黑眸紧紧黏着宋舟的脸,蔺浮庭的手垂在身侧,像罚站的小孩,「我等了很久,不想再等了。」 「我又不会丢,你等等又不会怎样。」宋舟拧着眉头嘀咕,踮起脚捧住他的脸,暖和的小手贴着他冰凉的皮肤,「你总这么糟践自己的身体,还怎么陪我长命百岁。」 「无妨,」蔺浮庭覆在她手背,依恋地蹭了蹭,「和你在一起,一天也很好。」 「我不好,再瞎说话我就生气了。」宋舟气哼哼地抽回手,推着他往外走,「快快快,和我回去盖着被子烤火去。」 高瘦的人被不费吹灰之力地往前推着走,不到两步,手掌便朝着身后的人摊开。 「生气了,不牵。」宋舟瞟了一眼,继续无动于衷推着他走。 手依然倔强地朝她摊开。 「你不乖,不牵。」 大牢前是一片空旷的院地,死尽的杂草与泥土被藏匿在细白的一层雪下。水泥灰抹的墙面坑坑洼洼,高墙遮蔽了外面的花草树木,里面的人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看见望不到边的单调天空。 第156页 一粒雪子落在掌心。 宋舟回头望了一眼,啪的拍在前面人的手上,立刻被紧紧握住。 「蔺庭庭你耍赖是不是?我刚刚没准备,你松手,再来一次我肯定不会被你抓到……你快,松手,我们再来一次。」 主人兴沖沖嚷嚷要松手再来一次,暖和的手却无声无息地和另一只手十指相扣。 那双被回忆勾起了整片寒冬的黑眸蓦地回暖,被手心传来的热量一点一点的,添上了新生的春日。 他收紧了手,声音里带笑,「舟舟,下雪了,我们要快点回家了。」 雪越下越大,逐渐掩盖了通往黑暗牢狱的两双脚印。 *** 晋南王府还藏着娘亲留下的忠僕,父亲亲手杀死娘亲那晚,是忠僕偷偷将蔺浮庭从柜子里带出来。 无人知晓一个五岁的孩子那晚曾出现在他母亲身死之处。 众人见到在娘亲灵前嚎啕大哭的孩子,只惋惜他年纪尚小便没了娘亲,可悲晋南王妃一时冲动殉了她结党营私的娘家,安慰大义灭亲又痛失爱妻的晋南王。 晋南城外的别庄有一条密道能通往城内晋南王府,蔺浮庭与府内忠僕里应外合,一点一点蚕食晋南王的一切。 老旧的门不好打开,吱呀吱呀的声音伴随着隔壁妇人清晨洪亮的骂街声,实在刺耳难听。 白衣少年低头看着仰倒在他脚上的少女,黑黢黢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少女容貌生得极漂亮,却有些呆,顺手扯了扯他的袍角,仰着脑袋问:「你们这里的人,骂人都这么厉害的吗?」 傻得萌态可爱。 大约是她身上气息太过干净,蔺浮庭下意识点了点头,才重拾戒备,「你是谁?」 少女眨了眨眼,反问他,「你又是谁?」 晋南王便是晋南之主,整个晋南都知道这座别庄住着的是晋南王厌弃的长子,可她还在问他的身份。 蔺浮庭答她,仔细观察她的神色想找出一丝端倪,少女噌的站起来抓住他的手,「你就是蔺浮庭啊!」 她的眸子亮得惊人,是蔺浮庭许久不曾见过的惊喜与期待。 而那些惊喜与期待,全是为他。 第84章 晋南往事(三) 成亲的与未成亲的,自…… 「宋舟, 你过来。」 前庭的雪积得深,宋舟在屋子里闷久了,正巧孔嬷嬷使唤下人拎着扫帚和簸萁来扫雪, 她也讨人要了一把扫帚, 在廊下起劲地唰唰唰扬起一阵的雪霜。 蔺外就从角落里冒了出来,应是才从外面回来,毡帽和披风都还没摘, 稍显稚嫩的脸上挂着严肃,笔直地站在那儿同她招手。 将扫帚还给孔嬷嬷, 宋舟拎着裙摆几步跃下台阶,跑到他面前,「做什么?」 蔺外疑惑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看她没心没肺一无所知还挺乐呵的,不解道:「我听说你昨日独自见了楚怀玉?」 「见了。」 蔺外倏地绷紧后背,紧张道:「她可是与你说过什么?」 「说过什……」宋舟懒散的表情收净, 莫名也警惕起来, 「问这个干什么?」 蔺外越过她看向廊门, 那道门后的路通往后院, 孔嬷嬷正让人拿鸡毛掸子好好掸掸。 「兄长呢?」 「喝了药,又睡了。」宋舟一脸无奈。 现在让蔺浮庭喝药还要斗智斗勇, 条件也要谈一箩筐。讨价还价的过程之辛苦, 无异于打一场辩论赛。今晨看他精神尤其差, 宋舟好说歹说才把人按回床上继续休息。 「楚怀玉昨日与你说的话, 是不是与兄长有关?」蔺外压低声音,话语迫切,又好似怕谁听见。 宋舟一愣,想起她见过楚怀玉后, 在牢狱门口看见的明显不属于她的鞋印。她与楚怀玉见面时,蔺浮庭大抵也在,只是不知道听见多少。她刻意避让这个话题,蔺浮庭也就没有提起。 她皱皱眉,隐约觉得不安,「提过一些……关于他父母的逝世……」 见她并没有恐惧战慄的神情,好似绷紧了提着肩膀的线倏然被剪断,蔺外的状态瞬间松弛,只是神色依然凝重,「宋舟,你与兄长相处了那么久,他究竟是什么样子你应该清楚。你……怕过吗?」 宋舟低头踢了一脚雪,白雪盖在鞋尖,又被她晃悠着抖落,「怕什么?他又不伤我。」 「楚怀玉在牢中死了。」 宋舟僵了僵,蔺外也在说完这句话后收回放向廊门的目光。 洒扫的下人来来往往,吆喝着这边尚沾着灰那方还停着枯叶的声音也热闹。将近年关,到处都喜庆,看着连纷纷扬扬的雪都不怎么冷了。 这一方除了一点风吹雪落的细微声音,就只剩下两个人的心照不宣。 宋舟又帮着扫了一会儿雪,反被孔嬷嬷嫌弃碍手碍脚,又被赶走。 廊檐挂着晶莹纤细的冰凌,宋舟跨过圆拱门,远远便看见廊下站着的人。 一身白在雪景中并不扎眼,只身立在那儿,大约是才醒,仰脸望着天空洋洋洒洒落下来的雪粒,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神茫然得厉害。 「蔺浮庭!」宋舟叫他,撩起裙摆兴沖沖地朝他跑去。 廊下的人闻声缓缓朝她这边看过来,缓慢地眨了眨眼,看着还有些懵。定了两瞬,忽然转身向屋子里去。 「……」 宋舟抓着裙子,跑过去的步子就这么停下,一脚还踏在台阶上,傻看着那个消失的人影,被蔺浮庭没头没脑的动作闹得一头雾水。 第157页 还不待她想明白,又看那人影从门里出来,不同的是身上披了件灰色大氅,又站在之前的地方,黑黢黢的眼睛望过来,倒是不楞了,亮亮的像是在等夸。 「……」 宋舟瞬间记起前几日蔺浮庭从宫里回来后,她在府门口接他,看他只穿了朝服身上单薄,像老妈子一样念叨了好久。 果然是被说过后就长记性了。 宋舟忽然莫名觉得好笑,也不着急跑过去,慢悠悠地踩上台阶,走到他面前,有模有样地绕着他转了一圈仔细打量了,才掀开他半边大氅将自己裹了进去。 姑娘家的体温总是高一些,何况宋舟一贯蹦蹦跳跳的,蔺浮庭又因身体不好手脚总是冰冷。宋舟躲进来的一瞬,好似藏进一个小火炉,源源不断的温暖倒比大氅的效果来得好也来得快。 蔺浮庭伸手将她揽紧了,下巴抵在她发顶,整个人仍有些犯懒,「去哪儿了?」 「快过年了,帮孔嬷嬷他们扫一扫院子迎接新气象嘛。」宋舟将手背到身后反握住蔺浮庭的手,来了劲似的用力搓了搓。 蔺浮庭听她这么兴奋,只是眼皮微微动了动,一言不发。 他已许久未过过年。 小时是因为孤身在别庄,庄里加上照顾他的婆子拢共一只手便数得过来。婆子家中也有夫小,除夕那日为他做好饭便匆匆忙忙赶回城中与家人共度。他一个人,面对着桌上早已放冷的饭菜,实在提不起过年的兴致。宋舟在时倒是过过一次新年,趁着别庄人都少了,带着蔺外在院子里疯玩,虽然只有他们三人,却是蔺浮庭印象里最热闹的记忆。 直至后来宋舟不见,晋南王府连炮仗烟花都不许有,更遑论过年,过年那阵倒是比寻常时候还要寂静。 「蔺庭庭。」 宋舟忽然从蔺浮庭怀里抬起头,唤回蔺浮庭的注意。 蔺浮庭下意识地抬了抬下颔,以免被她撞上,「嗯?」 「等过年了,我有压祟钱吗?」宋舟问。 蔺浮庭似乎真是认真想了想,摇头,「没有。」 「为什么没有?」宋舟眯了眯眼,像暖冬晒着太阳的猫被扰了兴致,「名义上你可还是我的表哥。」 这下又记得他是表哥了。 沖他瞪眼这也不许那也不行时倒是一点不记得自己是表妹。 「你忘了?整个蔺家与王府皆是你的,如今你才是王府真正的主人,我身无分文,给不了你压祟钱。」蔺浮庭微弯下腰,靠在她颈窝,轻轻笑了一声,暖热的气息扑在宋舟青涩的血管边,发着痒。 语调听起来乖得很,缓缓道:「小的往后可要仰仗姑娘过活了。」 一双手腕被他束在背后箍得紧,宋舟感受到他冰冷的鬓髮蹭过脸颊,想起楚怀玉说得那些话来。 蔺外问她怕不怕蔺浮庭,按理来说应该要怕的。楚怀玉说的桩桩件件,换在任何人身上,她都恨不得当场拔腿就跑,跑出三千里都行,离得越远越好。可放在蔺浮庭身上,她更觉得心疼。 蔺浮庭往前的二十余年,被人丢了又丢,骗了又骗,父母各自为本家为自己图谋,将他做棋子,做弃子,扔到漩涡之中,废了也不会心疼。又被她骗,被她丢。要真较起真来,蔺浮庭变成如今的模样,她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人被抛弃的次数多了,哪怕她一动不动,他都抓死了不敢松手。 宋舟任他抓着,笑眯眯的,「那等过年我给你封个大的,往后年年都给你封个大的,好不好?」 蔺浮庭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宋舟感觉到他发声时微微的颤动,听他说了一声:「好。」 *** 天子以年关将至的由头放了苏辞与楚歇鱼出来,苏辞到王府做客时早没了一贯的轻佻劲儿,原本就算得上清瘦的人在牢里捱过一段时日,越发显得嶙峋,那双时时上扬的桃花眼也略带冷情。 「年关将至……倒是显着父皇舐犊情深了,可偏偏只字不提抹去我的罪名。」 揭开茶盏,白雾升腾的热气将蔺浮庭的眉眼氤氲得模煳,「难道殿下的罪名是莫须有?」 苏辞蓦地轻笑一声,眼睛便不自觉半眯起来,「自然不是,只是才成了一半,尚未完全坐实。既然父皇有所怀疑,我们做臣子的,也不好叫他老人家失望不是。」 蔺浮庭抬头看了他一眼。 天家无情,亦或者说这世上但凡有几分权力财富的家中,都见不到几分情真意切。苏辞如此,他如此,就连宥阳楚家,在楚歇鱼入狱后立刻断了关系,在楚怀玉被拘后又迅速划清界限。 苏辞说完这话,看着蔺浮庭。后者似是才察觉,眼皮半敛着,浑不在意地慢悠悠吐出两个字,「随你。」 「什么叫随我?」苏辞的目光沉下,唇角抿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晋南王难不成想下船?」 他往后一靠,坐姿有些许散漫,一条腿斜搭在桌脚边上,歪着头笑,「你对你府里那个小姑娘喜欢得紧,是不是想带着她回晋南过安生日子?我也想,我也有喜欢得紧的姑娘,想什么都不管,带她浪迹天涯,但不可能不管。」 苏辞道:「这是你与我初时一起定下的局,牵扯了歇鱼进来,又连带着将你家那个小姑娘一併搅和其中,如今父皇已然将她们视为长生的关键,你以为什么都不做,他会将宋舟放离京城?」 第158页 茶盖「噌」的盖在茶盏上,模煳的水汽霎时散去,露出蔺浮庭面上寒色。 「殿下这是在威胁本王?」蔺浮庭的眸色黑沉,「本王既然能将殿下救出来,也自然可以将殿下再送进去,届时许是再无人能救殿下了。」 「我不必你来救我。」苏辞面色一正,侧眸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我想将歇鱼从这个漩涡里救出来,你也想让宋舟脱身,我们想做的,该做的,本就是同一样事。」 檐上的雪成了团块,重重掉在石阶上,细白的碎块往四处飞溅,不多时融成好几滩看不清楚的水,顺着阶上坑坑洼洼的纹路,又不知不觉汇聚成一股。 朱漆的窗吱呀一声打开,外头的风吹动了黑髮。屋里两人被风吹得下意识眯了下眼,看着窗户边上挤在一起的两个姑娘。 楚歇鱼来时披的斗篷不小心弄脏了,借了宋舟一件织了孔雀羽的玫红色斗篷穿,衬得肤色如雪,脸色更是红润不少。 楚歇鱼笑眯眯道:「宋舟请裁缝来府上制新衣,我看见了几块顶好的料子,殿下与王爷要不要也趁着新年做件新衣裳?」 宋舟把着一页窗扇,怕风灌进去再让蔺浮庭本就不大好的身子雪上加霜,说话的速度都快了不少,「王爷你快一点,出来的时候多穿一件。」 话音还未落,窗扇砰的一声阖上。 屋内风动止于宁静。 苏辞都看傻了眼,怔愣半晌,才道:「这小姑娘方才那句……似乎没有要与你商量的意思?」 蔺浮庭吩咐了人去取件厚衣裳,不紧不慢起了身,「成亲的与未成亲的,自然不同。」 第85章 晋南往事(四)   桌上摆了红纸,桌…… 桌上摆了红纸, 桌脚边是零零碎碎一堆红屑。 剪刀握久了姿势都别扭。宋舟的手握得发僵,另一手捏着碎烂的红纸,一脸羡慕地看着一个漂漂亮亮的福字从楚歇鱼手里出来。 人和人, 怎么连手都有那么大的差距。 楚歇鱼和苏辞最近来王府来的勤。 楚歇鱼是因为有一层和宋舟「同族」的关系在, 至于苏辞…… 宋舟也能猜测出所有的故事都要告尽尾声。有竞争力的皇子死的死败的败,朝野上下凡是长了眼的都知道未来储君八九不离十。或许也只有宫里那位还沉浸在长生不老的美梦里,暂时不拿储君当威胁。 那场美梦的织局者本就是苏辞, 他有了几分底气,自然少了几分忌惮, 是以频繁出入王府都不在意。 脑内的电流声激得宋舟手软,剪刀啷噹落在地上。 ——你好,时空管理局。 楚歇鱼看她按住了太阳穴脸色苍白,放了手里的东西去扶她。 「宋舟,你没事吧?」 宋舟支着桌缘撑住自己,勉强摆了摆手, 示意没事。 ——你在异世停留时间过长, 已经严重违反了时空管理法, 请返回现实配合我们的调查。 还是一贯没有声调起伏的机械音。 宋舟咬了咬牙, 强撑着讨价还价,「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离开得太突然, 可能还会造成之前那样的异数, 这应该不是局里想看到的结果。」 ——两个月。 正规的机构还是比她那黑心的公司通情达理。 宋舟指着桌上的窗花沖楚歇鱼笑了笑, 「盯着这些东西看久了,脑袋有点晕。」 楚歇鱼看她缓了缓又生龙活虎起来,堪堪放下心,「那你别剪了, 这些有我就好。」 她将剪刀重拾,低着眉专注将方形的红纸裁出灵巧的形状,鬓边一缕黑髮微垂下来。哪怕宋舟认识她这么久,也总艷羡女主总有能当女主的原因。 「歇鱼,」宋舟替她接了裁好的字,「你同殿下几时能成亲啊?」 温婉的女子手下一错,字险些断了一截,又羞又恼地抬起眼瞋她,眼底全是小女儿家悸动的情态。 「你打趣我!」 「你要是生气,也打趣我和王爷就是。」宋舟托着腮笑眯眯的,一点不躲,「歇鱼,等以后你有了孩子,让王爷做他老师吧。」 女子粉腮通红,却还是不解,「为何?」 「你又不是不知道,王爷他性子闷,有个小孩闹一闹他,好带着他一起活泼点嘛。」 宋舟眯着眼睛回忆,书里番外写男二与妻子一生无所出,最疼的便是女主的孩子,待他有如亲生,宠若至宝。如果真的有个小孩子在,兴许真的能让他少难受一点。 肚子被人点了点,楚歇鱼弯下腰,身上的馨香闻着居然是暖的。兰色的夹领露出一截雪白的颈,眉眼如画,笑着指宋舟的肚子,「还是你自己生一个,王爷定然喜欢。」 宋舟出神看着被作者赋予了所有美好的女主。 如果她没有出现过,蔺浮庭会按照既定的路线爱上女主,哪怕最后爱而不得,看到女主幸福他也会心满意足。遗憾会有,但至少还有一副好身体。 *** 「庭庭!」 娇小的身影拥裹着一大捧的烟花穿雪而来,身后留下一串细细浅浅的坑。 声音太亮,蔺外站在蔺浮庭身后,耸了耸肩,「成了,这下整个王府都知道这个名字了。」 被叫了名字的本人倒是唇畔含着笑,落了伞站在原地等她。 「外外!」 这是宋舟喊的第二声,在她看见蔺外嫌弃的表情后。 第159页 叠词落到自己头上,少年终于知道跳脚了,「宋舟你瞎喊什么!」 宋舟抱着烟花窜到蔺浮庭身前,空出一只手对蔺外指指点点,「庭庭你看见没有,我叫你他都没反应,叫他他就生气,这小孩,自私。」 夹在中间的人接了她手里的东西,拉偏架,「是我没教好。」 「兄长!」蔺外气得咬牙,「你再这样真能将她惯到天上去!」 烟花用五颜六色的彩纸包着,形状各异。府里许久不过年,蔺浮庭不曾见过这些东西,翻看得缓慢,笑道:「我拴着,她哪儿也去不了。」 低着眼,各异的彩纸映在漆黑的瞳里。病了许久的脸色难得好了不少,见到的新奇玩意儿太多,他一样一样地看,脸上难得露出孩子一般好奇的神色。 宋舟看得鼻子泛酸,扭头望眼外边的雪景,揉了揉眼,嗓子黏煳煳地说被雪子迷了。 蔺外见缝插针地嘲笑她,「真够笨的,站着不动都能被迷了眼。」 宋舟低头揉眼睛,回怼他,「你聪明,你聪明不至于和我玩游戏从来没赢过。」 「那是你作弊!」 「谁作弊了,哪次没有裁判在场!」 「你让兄长做裁决,不是作弊是什么!」 「庭庭你看,」宋舟不揉眼睛了,指着蔺外告状,「他不相信你的人品。」 这两人日日的互相嘲讽,宋舟欺负孩子直肠子,绕着弯儿地捉弄蔺外,蔺浮庭都见怪不怪了。将烟花腾到一只手上,抬手将宋舟带近了,捂住她的眼睛温声道:「待会儿再闹,先闭眼休息,好受些了再睁开。」 成天地见这两人不分场合地腻歪,蔺外抱胸靠在廊柱上,嗤了一声扭头一副没眼看的样子。过了会儿,又偷偷转回脸,唇畔带着别扭的笑。 除夕那夜阖府上下家中凡是有孩子的,皆将孩子带了来。 前院地方大,放了漫天遍地的烟花。火树银花乍冷乍明,将白院墙红梅枝描了层幻光似的彩。烟花爆竹的声音歇一阵,孩子的欢唿立刻就大起来。 檐角的灯笼又红又亮,通红的穗子坠下去,照出的细影扫在宋舟的发顶。 她踮起脚,胳膊举得有点费劲,等又一阵烟花放完,才扭回头看着蔺浮庭,「还怕不怕?」 蔺浮庭的注意力不在烟花上,他迁就着微弯下腰,垂着眼黑漆漆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宋舟。看她漂亮的眼睛里一簇又一簇明亮鲜艷的烟火,明明灭灭的光映在她脸上格外鲜活。 迎着担忧又探究的眼神,蔺浮庭顿了顿,抿着唇点头,耳朵蹭着替他挡住巨大声响的一双手,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这样不行啊……」宋舟苦恼地歪着脑袋,余光瞥见小五子抱着爆竹到处乱窜,忽然跑了过去。 属于姑娘家柔软温暖的手移开,耳朵立刻被更大的寒意裹挟。蔺浮庭下意识一愣,目光紧跟着追随过去,几乎是同时从心底生出巨大的失落与慌张。 宋舟蹲在雪地里不知道和小五子手舞足蹈地比划什么,小五子从他怀里那堆爆竹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样来递给她。 「庭庭,你来!」宋舟拿着小五子给的东西朝他招手,那架势恨不得他能跑过来。 蔺浮庭一到面前就被她往手里塞了一个「地老鼠」,人还没作出反应,手里又多了一截点燃的香。 「快,玩这个,小五子说这个最好玩。」宋舟抓着他的手臂晃,催促他。 蔺浮庭捏着香尾细长的杆子,竟然莫名无措起来,不自在地低了低头,嗓音都有些干,「我不会。」 他没过过几个年。老晋南王同他第一任王妃还在世时,他是世子,是王妃用来将娘家死死与晋南王府拴在一起的工具。王妃将他看管得严格,只许读书,不许玩乐。一到新年,老晋南王同人推杯换盏,王妃接受着诸位夫人的捧吹,他要在父母身边呆坐着,听那些讨好晋南王府的人夸奖王爷王妃教子有方。 孩子该玩的玩意儿,他一样都没玩过。 「我会我会,我教你。」宋舟扯着他的手蹲下,伸手在雪里抹出一块平整的地,「你把它放在这里。」 蔺浮庭被她牵着手将「地老鼠」放下,宋舟扯出藏在底下的引子,又握住他拿香的那只手,「用点燃的这一头去点引子知道吗?」 猩红的光碰上了灰色的引子。 蔺浮庭盯着那根引子忽然地冒起烟,一路燃起细小的烟花直到快到尽头,宋舟喊了一声快跑,拖着他拔腿就要跑。 一个还蹲着,一个身子起了一半。 两人成功地全栽倒在雪地里。 「地老鼠」滋啦啦打着转儿乱窜。宋舟摔在蔺浮庭身侧,听着热闹的声音也不知道「地老鼠」窜到哪儿了,眨眼扑到蔺浮庭身上缩着。 背下是雪,宋舟跨坐在他身上,散落的几缕长发缠上了蔺浮庭的脖子,带着些微凉意,悄无声息落进他的衣领。 「地老鼠」这样的玩意儿燃得快,很快没了声响。 宋舟抬起头,惊魂甫定,伸出食指戳了戳蔺浮庭的脸,笑眯眯的,「庭庭好笨吶。」 被戳的人缓缓眨了眨眼,长发从心口被陡然抽走,一瞬间空落落的让人难受。 熟能生巧,宋舟费了大劲,终于教会了蔺浮庭放烟花,虽然还是要手把手握着才知道点,也依然算是有了进步。 第160页 两人把各样的烟花爆竹都玩了一遍,宋舟才意犹未尽地准备回去老实待着守岁。 外衫早被雪浸湿了不少,宋舟脱了自己的,又让蔺浮庭赶紧也脱了,去衣柜里翻新衣服穿。 房里的大衣柜分两层,蔺浮庭高,衣服放在上边。宋舟踮起脚扒着夹板够一件月白色的袄衫,挽发的夹子忽然被人摘了。 奇怪地回头,拿着她夹子的人眼神干净又无辜,「头髮乱了。」 宋舟捋了捋头髮。刚刚玩得确实有些疯。 「我待会儿再挽,」宋舟抓住那件外衫,抖开来问蔺浮庭,「你穿这件好不……」 「不挽了……」黑髮下藏匿的耳尖被人咬住,温声的话落在耳边有些黏煳。 宋舟背对着,看不见他,伸手往后胡乱一摸,先摸到了他的耳朵,轻轻扯了扯,「要守岁的。」 长发被修长的食指挑开,雪白的后颈露出。吻一下一下的,连短暂的离开都好像捨不得。 声音发颤,哄她,「嗯,我们不睡。」 宋舟偏了偏头,露出半边侧脸,反倒方便了他的动作。 「大夫说你身体还没休养好……嘶——蔺庭庭你是狗吗?」 长睫下的眼带上了一点愠色,显然不爱听这样的话,将人肩膀扳过来,见到那张脸又捨不得生气了,只好低头埋在她肩窝占净便宜还故作可怜,「舟舟,烟花要放一整夜……」 除夕的爆竹声是断不了的,周边的宅子接二连三的放起烟花,砰砰炸个不停。 隔着窗户纸像是闷雷在响。 两人的发铺在枕被上,交织在一起纠缠不休,好似怎么也分不开。 「舟舟,」蔺浮庭低头,狭长的眼尾绯红,那颗泪痣宛如硃砂,连墨黑的瞳都仿佛染了艷色,直直看着被迫含着他的指节哭得不成样的人。哑着声,「我怕,你抱抱我,好不好?」 双臂环上脖子的那瞬,蔺浮庭的心忽然重重一沉。 宋舟今夜格外乖巧…… 不止今夜,她近来迁就他迁就得太过分了。 手腕下压,拇指抵上她的下巴,蔺浮庭的嗓音在抖,「你又想去哪儿?」 第86章 晋南往事(五) 我是你的 锁链发出清脆的响, 大冷天的,宋舟摸着那冻手的触感,一时不知道是生气还是笑。 她靠在床头, 脑袋一歪, 乌黑的长髮便滑落肩头,衬得她连脸都小了一圈。眯着眼睛,笑得极好看, 「庭庭,你准备这样绑我一辈子吗?」 蔺浮庭坐在床边, 提心弔胆了一整夜。 他想像过宋舟醒后会生气会大哭,唯独不曾料到她是这样的反应。 宋舟稍坐直了些,盖在她身上的棉被便顺着滑下,身上只有一件尚未系好的寝衣。她望着蔺浮庭惨白怔愣的脸色,轻声道:「庭庭,冷。」 「宋舟。」 宋舟很少听他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 看他抖着手为她系好寝衣的带子, 用棉被将她裹住, 手指抚上她的鬓髮, 眼睛红得厉害,说:「我很听话了。」 他哽咽着, 目光蓦地极委屈, 「答应你的事情我一一在做, 可你总也不守信。」 他只要她答应他一件事, 要她不许离开,只这一件事,她从来没做到过。 宋舟一哂,踢了被子跪坐起身。套在她手腕上的链子哗啦作响, 让她甩了甩,细长的链子撇到一旁。 她凑近了,凑到蔺浮庭面前,亲了一下他的眼角。 蔺浮庭乖顺地闭上眼,眼尾还是红的。 宋舟尝到了一点咸味。 往后退时,蔺浮庭忽然睁开眼,掐着她的腰将人压在床榻上,疯了一样地吻她。 从眉眼到唇舌,难得不顾及她,真将她咬得满嘴是血。 咬够了又瞬间安静下来,伏在她身上,抓紧了她的手腕。 宋舟被他咬得皱了皱细眉,抬着沉重的手慢悠悠扯他头髮,「蔺庭庭,这条锁链好重啊。」 蔺浮庭没理她。 宋舟有些头疼。当初作者写男二聪明的时候,大约也没想到这份聪明会用到一个闲杂人等身上,成了她和现世都深感棘手的问题。 蔺浮庭与她待在一处,没同她说过一句话。宋舟闭口不吃饭,他举着汤匙送到她唇边一动不动。不喝水,他只举着茶杯,哪怕宋舟用讨吻的方式哄他,他也只是红着眼看她不做反应。 蔺浮庭太执拗,执拗了五年的人,宋舟拗不过他。 直到煎好的药蔺浮庭一口也不喝,宋舟终于忍无可忍。 「蔺浮庭,你还是小孩子吗?不喝药你想做什么?」若不是顾忌他身子骨不好,宋舟恨不得将手上这根铁链甩他身上。 蔺浮庭直直看着她。 一整日了,从薄暮喷出到日落掌灯。烛光映在他眸子里,孤零零的一点。 「想死。」他缓慢道,手边那盅药已经凉透了,黑煳煳一团散发着浓重的苦味,赌气似的,「你走,我便死。」 宋舟恨得磨牙,却也知道眼前这人是犯了心病,病是她亲手造成,一次又一次吓出来的,她还真不能生气。 扑腾着两条腿下了床,也不着袜,赤着一双白嫩的脚站在他面前,伸手掰过他的脸看着自己,认真道:「一年,一年我就回来。他们不许我回我也偷偷的回,要抓我我也回,杀了我我也回。」 听到杀字,蔺浮庭眼皮颤了颤,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但那反应也是微乎其微,很快就归于安静。 第161页 宋舟失信太多次,在蔺浮庭面前毫无信任可言。说什么他也不再信,只信自己,用锁链也好什么都罢,总之要将人绑在眼皮子底下才算安心。 「蔺庭庭!」 宋舟弯下腰,同他额头相抵。 两双眼离得极近,近得能瞧见人眼里的深情与痛苦。 「我中意你。」 「喜欢你。」 「心悦于你。」 「很早很早以前,就很爱你。」 蔺浮庭哑声道:「可你不要我。」 「要你的。」 宋舟戳他湿漉漉的泪痣,认真道:「庭庭是我的夫君,我肯定要的。」 大年初一,外面热闹得紧。宋舟亲亲他,道:「府里还等着他们的王妃给他们发红包呢,夫君快将我手上的东西给解了。」 她笑起来乖乖的,耐心十足地伸出手等他用钥匙解了锁,又将被铁环勒得发红的手腕递到他唇边,「红了,要亲一下才不痛。」 蔺浮庭木木坐着,眼里暗沉沉的,专注看着那双留着红印的白皙手腕。那双手腕忽然往前送了送,主动碰上他的唇。 他不解地抬眼,猝不及待又叫姑娘偷去一个吻。 他的王妃眉眼弯起来,甜得像果盘上摆好的蜜饯,「自己的夫君自己亲。」 宋舟转身去衣柜拿了衣裳,一件件挂在臂上准备去屏风后换,扭头又瞧见蔺浮庭的视线一瞬不瞬地追着她,眉蹙得很紧,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看着她越离越远的动作,黑润的眸子满是惶惑不安。 拢了一把头髮,宋舟无奈道:「你要替我换衣裳吗?」 喉中紧了又紧,那张病白的脸终于泛出一点令人可喜的表情,眼睫如蝶翼般忽地覆下,偏头不敢看她。干巴巴道:「不要。」 疯时不管不顾,哄好了又青涩得紧。 灯火照出屏风后纤细的影,折发穿衣的声响悉悉索索。板上三两点的梅一一在窈窕的身段上绽开,蔺浮庭盯着那截手臂向上舒展,从屏风的顶部探出一段葱般的指尖。 很好看,可总也不是他的。 姑娘从屏风后绕出来,到他面前张开手转了一圈,裙摆扬起漂亮的弧度。未挽发,青丝随着弯腰的动作垂下,问他,「我新做的衣裳,好不好看?」 藏蓝的裙摆,绣着流云的暗纹,贴着袖口的地方又一枚小巧的蔺家家徽。 蔺浮庭滞了滞,抬手伸到面前。同样的颜色布料,流云的暗纹。 开口的声音晦涩,还稍显迟钝,「好看。」 得了肯定的姑娘得意地哼了一声,推推他肩膀,「你起来,让我坐。」 蔺浮庭依言起身,宋舟跨过去坐下,往他手里塞了一把梳子,昂起脑袋看他清瘦得线条愈发凌厉的下颔,「替我挽发。」又举着两瓶梳头水让他挑,「你喜欢哪个?」 一瓶瓶身上雕着含苞的茶花,一瓶瓶身上雕着盛开的昙花。晶莹的液体在透明的琉璃瓶中晃荡,瓶口未开都能闻见馥郁的香气。 蔺浮庭手中捻着一段发,动作温柔地梳开发尾,低低道:「山茶花。」 「好,庭庭喜欢的我就喜欢。」宋舟将昙花那瓶推开,双手捧着茶花的梳头水瓶,从清晰的铜镜里端详蔺浮庭认真的眉眼。 蔺浮庭抬眼问她要梳头水时,从铜镜中正对上那双不加掩饰的眼。见他正看着,反倒愈发欢喜地弯起来。 「庭庭,不如你连妆一起为我画了吧。」 蔺浮庭画眉时手在抖,连为她抹口脂都抹了出去。 他脸上浮出懊恼的神色,拇指想将出界的一抹红擦去,坐着的姑娘不老实,偏了偏脑袋,叼住他的指头。 指腹湿漉漉的,口脂晕染开,像朵开得尤其好的牡丹。 「好吃吗?」蔺浮庭专注盯着她的唇,屈起食指继续擦去多余的口脂。 宋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眨眨眼,将脸凑上去问:「你要不要尝一口?」 唇角扯了扯,蔺浮庭终于露出这一日的第一个笑,「该出去了。」 「好吧,」宋舟故作忧伤地嘆一口气,摊开手掌,「那牵牵。」 眼底的促狭格外明丽。她故意的,故意要朝他撒娇,想让他开心一点。 「好,」蔺浮庭连眼尾都勾起,笑意薄薄一层覆在眼上,努力让声音也染上笑,话里却还有不稳定的颤动。牵起她,「牵牵。」 蔺外早在门外等了许久,等得脑袋又冷又懵,想起今晨天不亮兄长寻了根铁链冷着脸回了房,约莫是不知道为什么又被宋舟刺激得不清了。 遣人送了三餐也没见到宋舟本人,回禀的人又说并未听到吵闹声,宁静的前夕更是让他一颗心七上八下,又藉口府里的下人都等着主子发红包,自己跑来蹲守在门外。 屋内的热气伴着打开的门争先恐后出来,让蔺外被冷风吹僵的面皮松快不少。 兄长眼还红着,宋舟脸上的妆透着几分古怪,两人的手紧牵。 忽然之间,蔺外觉得自己守在这里这么久的样子像个傻子。 早该知道的,哪怕宋舟将兄长气得神志不清,兄长拿铁链勒死自己都不会伤宋舟半分。 「新年好啊蔺外。」宋舟朝他挥爪子,被牵着的那只手叫人捏了一下。 蔺外一心在心里头翻白眼,没注意到两人交掩袖子下的互动,扯了兜帽戴上,扭头便趟进雪里,「动作快些,府里的人等你快一天了。」 第162页 「干嘛呀?」宋舟问那位莫名其妙又不高兴的人。 「你没同我说。」黑睫掩住大半的瞳孔,蔺浮庭偏过头看屋外的雪景,连侧脸都委屈巴巴得不行。 「说……」宋舟恍然大悟,攀着他的手臂踮起脚,食指戳着他的唇角,软声道:「新年好呀夫君。」 唇角随着她的指尖往上短暂地翘了一下,又恢復成直线,「我与你待了一日,你此时才同我说。」 又娇气了又娇气了,倒不如叫蔺娇娇来得好。 宋舟噗嗤一笑,笑倒在他怀里,晃着脑袋额发不住地蹭他下巴,像只撒娇的小猫,肉爪子踩在他脸上,软乎乎的,印下一个小肉垫,「我错了呀,我不该大清早惹庭庭生气,还忘了第一个同庭庭说新年好。但是没关系的吧,我夫君大人有大量,我那么喜欢我夫君,我夫君肯定不会生气的,你说对吧,庭庭。」 一如宋舟所料,她的夫君脸愈发的红,直到那点红不止停在耳朵上,逐渐往白皙的面皮与脖颈蔓延,紧闭着眼捂上她的嘴。 被捂了嘴宋舟也不安分,抬手撩拨起不住颤动的长睫,于是翼般的睫颤动得更加厉害。蔺浮庭终于忍不住松了捂着她的手,背靠着门板,不敢看她,眼里的水光潋滟得厉害,连唿吸都不平稳。 偏偏牵她的手仍是丝毫不松。 「蔺庭庭你看我。」 喉咙咽了又咽,蔺浮庭的眼一点点上抬,看着宋舟。 宋舟仰起脸,「你看啊,我从头到脚,都是你的。」 他挽的发,描的妆,印着蔺家家徽的衣裙,还有他亲手为她着的鞋袜。 都是他的。 第87章 晋南往事(六) 你同殿下,日后会比我…… 天上飘起烟雾, 灰濛濛的连落下的雪都看不清。 城中大小街道皆挤满了百姓,一时间万户俱静,连当街拴着的驴马、笼中鸡鸭也一併瑟瑟发抖。 这是世人皆未曾见过的奇象。 云雾中有色彩诡异的光, 如生了眼一般敏锐捕捉到搡动人群中分开而站的女子, 而后未生腿脚鼻眼的异物衔着青绸直奔二人。 宋舟好笑地推推蔺浮庭,「你先让一让,让我把戏演完好不好?」 蔺浮庭后背紧绷, 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面对那异物恍如面临危险的兽, 眸中闪动着冷冽的光。 他攥着宋舟的手,宋舟推了几次也没法推动他,索性也随他。示意无人机兜了个圈,眼疾手快将青绸扯下来。 脑子里是时空管理局这次指定的责任人公事公办的语气——这里原本不应该出现现世的东西,这次是破例,如果你不能将剧情修復, 法庭上会有更严重的审判等待你。 宋舟点点头, 「多谢局里的干冰和无人机……对了, 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 「正经事, 肯定是正事。」 …… 宋舟得意地扬扬手里的青绸,「我厉不厉害?」 「是他们吗?」直到那些异物消失不见, 蔺浮庭紧绷的神经才逐渐放松下来, 扣着她的手腕, 问:「要将你带走的, 是他们吗?」 宋舟脸上的表情淡去,在心里悄悄嘆气,「是他们。」 「你看,他们在帮我们, 其实他们人很好,也很好说话……」 蔺浮庭不愿听她明显搪塞的话,执拗得不行,「可他们要将你带走。」 宋舟摊开手,「庭庭,我们说好的。」 蔺浮庭垂眸。那只手他牵过无数遍,连掌心细小的纹路都印在了脑海中。宋舟不大喜欢他时常提起她要离开的事情,因为她自己也找不到一个绝好的理由去安慰他。 十指紧扣。 蔺浮庭再也不问。 「走啦,」宋舟等待护城军分成两拨朝她与楚歇鱼而来,指尖抠抠他的掌心,「我们面圣去。」 两卷青绸被恭恭敬敬呈给龙椅之上的人。 一个新年过去,天子的精神越发萎靡,连除夕那日按礼本该宴请臣子的宫宴都因他的睏乏而取消。 「召你们回族?」那张堆肉的脸阴沉沉的,藏着不定的怒气。 天子龙体早已在酒色中如同被蛀空的树干,外人看着尚为粗壮,只有身边人才知晓内里早已腐朽。年岁渐老,他早已等不及长生。 他看着底下跪着的三人。 近日眼睛越发昏花,他甚至看不大清晰三人的五官。 「晋南王妃要朕放了圣女,答应朕的长生不老并未兑现,如今还要带着圣女归族,是要欺君之后潜逃?」 「臣妇不敢。」宋舟不避不让直视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在吃了她炼制的「金丹」之后,那双眼睛如今怕是连底下人的算计都看不见了。 「若是臣妇真想带着圣女逃跑,哪会弄出今天这样大的阵仗,这不是坑害自己嘛。」宋舟同站在一侧的苏辞对上视线,得到对方的颔首后接着道,「但族中有命,即便臣妇早已被驱逐出族,也不敢违抗。」 「那你便敢违抗圣旨?」 那道声音已不復威严,听着甚至有些老态的滑稽。 「那毕竟是养育臣妇的地方。族中有规矩,凡是我族族人,被召皆不许违抗。」宋舟梗着脖子倔得很,「便是陛下要臣妇死,但凡臣妇尚有一口气,哪怕爬也一定要爬回去!」 「舟舟!」蔺浮庭偏头,沉着声音叫她。 第163页 随即朝着殿上人一拱手,「陛下,内子自小养在族中,规矩体统臣尚未一一教会她,若是陛下想要怪罪,尽可罚臣一人。」 苏辞歪着脑袋在一旁笑,适时出声:「父皇,晋南王妃毕竟自小养在南疆,又被晋南王惯着,还是个孩子心性,冲撞了您想来并非她的本意,不如让她下去冷静冷静吧。」 天子看了眼如今唯一能站在他眼前的皇子,竟然也默许了。 苏辞对着楚歇鱼示意,「快,陪王妃出去,好好劝劝她。」 宋舟还在「作」,「劝也没用。」 楚歇鱼一脸头疼地对蔺浮庭点了点头,拽着执拗的晋南王妃退下。 殿中一时只剩下三人。 苏辞调了个步子,走到蔺浮庭面前,抬首沖天子笑道:「父皇,儿臣猜晋南王定是有话要同您说。」 蔺浮庭勾了勾唇,「内子族中收有不少丹药术法,不仅长生。」 天子疲态的眼皮充满了皱纹,掀起时如干枯的树皮,浑浊的眼划过黯淡的光,如垂死前的挣扎。 他咳了两声,咳出了哮音,拿过内侍及时递上的茶盏润了喉,才道:「你做这些,是想同朕要些什么?」 「臣只要臣的妻子。」 天子笑了,「那是晋南王妃的族人,你这样做,不怕她记恨你?」 蔺浮庭抬眼,昏暗的殿内他半身隐在暗里,只被虚弱的光照到下半张脸。皮肤是久病失血的白,苍白的唇也勾着,道:「她若能留在臣身边,记恨臣一辈子也无妨。」 天子眯起眼,记起几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蔺浮庭时的样子。 少年人能入他眼的少。要么眼里闪着贪婪的光,要么脸上还是不懂事的桀骜,独晋南王府上的世子,身上的气质温润平和,眼里却是一片野心。 他的野心与旁人倒不太一样。旁人要权是为了高高在上,是为财为色。他要权倒并不像为了什么,只是单纯的,要权。 这权只有天子能给,他只给天子办事。 他比他的父亲要出色得多,天子用他亦得心应手。 这样的人多少性格乖僻,天子摇了摇头,可惜于他的乖僻竟是在男女之情上,却也更加放心。 天子一早知道,被情爱绊住的男子,才是最好掌控的刀。 *** 年十十七那日圣女与神女归族。 宋舟越身过八仙桌,能动的那只手戳了戳蔺浮庭的脸,「到时辰了。」 蔺浮庭抿唇不言,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 楚歇鱼到了门边,同宋舟对了个无奈的眼神,打着手势示意去外面等她。 宋舟同她点了点头,绕过桌子,蹲下身伏在他膝上,仰脸看他。 蔺浮庭的视线随着她转,哪怕闹着脾气也恐怕少看她一眼。眼尾泛红,牙关紧咬。 宋舟哄小孩似的,「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蔺浮庭皱了皱眉,哑着声,「按时吃药,按时吃饭,不许晚睡,不许……赌气。」 说赌气时眸光闪了闪,像是难为情,又有些不服气。 宋舟撑着他的膝盖站起,亲了亲他的眼尾,眉眼弯着夸他,「好乖呀。」 手忽然被拽了拽,蔺浮庭扣住她的后颈,修长的食指抵着她颈后微微突起的骨,与她平视,「那你答应我的呢?」 「每隔三日给庭庭写一封信,直到三月后。再等一年,准时回来。」宋舟竖起指头保证,「晚一日就让庭庭绑着我哪里都不给去……」 话音未落,唇角被含着轻轻咬了一口。 松了手,蔺浮庭将她揽入怀中,半天不言语。等宋舟都快站僵了,他才将她松出一点。眉眼冷冷清清的像悬了一截霜,「记得回来。」 宋舟踏出门外,一直等着的蔺外才抱胸往里头探了眼。 宋舟嘆气,「闹脾气呢。」 蔺外:「……」 也就她敢说兄长闹脾气,也就她能让兄长闹脾气。 蔺外头疼地摆摆手,「快走吧,早去早回。」 马车离开时,京城的百姓夹道欢送。宋舟坐在车内,连帘子都不好掀,盯着偶尔露出的一角景色,一脸苦大仇深。 楚歇鱼翻了两页书,抬头便看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只分开这么一阵,就这么捨不得?」 倒也不是一阵…… 宋舟低头笑了笑,不接她的话,反问:「你呢,这才多久便要与殿下分开,你捨得?」 反被取笑的女子霎时通红了脸,眼角眉梢俱是动人风情,瞋她那一眼都软绵绵的不带威力。 宋舟看的好笑,起初还只是耸着肩膀偷笑,被楚歇鱼羞恼地喊了名字,笑倒在坐垫上。等笑够了,才屈指揩了揩眼角溢出的泪,道:「没事的,你同殿下,日后会比我和蔺浮庭更好的。我掐指一算,你们能一定长长久久。」 楚歇鱼总觉得这话古怪,可眼下光顾着害羞,一时没注意上究竟哪里古怪,只闹着要打她。 *** 蔺外退开半步,让人将京城的布防图放到案上,递了一把小旗递给蔺浮庭。 各色的旗子安在不同的位置,蔺浮庭端起手边放凉许久的汤药,乌漆般的眼紧盯着正中央放着红旗的地方。 那是皇宫。 目光丝毫未错,仿如饮水,将那碗放在平时要宋舟连哄带骗才肯磨磨蹭蹭喝下去的苦药一饮而尽。 第164页 「都挖通了?」蔺浮庭搁下碗。 「都准备妥了。那几条暗道原本就是被匆忙掩盖,堵得并不严实。昨夜也派人清过一遍路,的确是许久没有人用过。」 他们曾在阿吉留下的手记中见到过一张卦图,原本无人在意,只当是阿吉当年琢磨一些术法时顺带的玩意儿。打接碧山回来后,宋舟却忽然想起来这样东西,翻箱倒柜折腾了出来,看了两眼举到蔺浮庭眼前问他眼不眼熟。 「像不像京城的街道图?」 被她这样提示,蔺浮庭似乎是能看出一点熟悉的区域。 蔺外好奇问她,「你知道京城的街道图长什么样?」 宋舟摇头,「不知道,没见过,连去六殿下府上的那条路我都不认识。」 「那你怎么知道……」 宋舟面不改色,「我是神仙。」 后来将这张卦图私下拿去给最喜四处花街柳巷来往的苏辞看,他倒是一眼看出来这是京城的街道图。小指勾住乱晃的穗子,摺扇的尾在卦图上的几条黑线上划过,「不过这几道线我没见过。」 「是暗道。」宋舟再一次笃定。 苏辞笑她是沾了一回天盲潭的水,开了天眼,回到京城后屡次料事如神,倒也识趣地没有探究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几人推测,那大约是当今天子曾经着人挖通的。 暗道从各处通向皇宫,这么大的工程哪怕再小心也会闹出动静。当年先帝丝毫不察,估计是阿吉在宫内为他打掩护。 当初有阿吉助力,名正言顺取得了皇位,逼宫自然是用不上了。 苏辞笑吟吟的,桃花眼尾上挑得艷,「父皇当年没做成的,由我为他了了这桩心愿也好。」 第88章 晋南往事(七) 他也曾私下备好了十里…… 南方的树郁郁青葱, 叶缘虽然偶尔有少许泛黄,但多还是大片的绿。晨曦凝成叶尖悬着的露珠,坠在铺了油纸的马车顶上, 沉闷的声音淅淅沥沥。 窗子支着, 宋舟挽上衣袖,趴在书桌上咬着笔头冥思苦想。有一滴细微的雨飘进来落到纸上,将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字晕开少许。 她这信写得困难。 一路上实在太多时间在马车上, 沿路没有太多有趣的事情能让宋舟觉得,若是蔺浮庭看了一定会笑。 宋舟直起身, 往后仰了点,想向屋外偷偷摸摸来接她们的宿阳打听南疆可有什么有趣的风景习俗,从半开的门里瞧见站在楚歇鱼面前的男人傻乎乎的笑脸。 扒着椅背,宋舟略琢磨了一下,记得这里是楚歇鱼与宿阳唯一一段没有其他人参与,单只他们二人相处的时间。 作者倒也还算心疼男二男三。即便最后男女主在一起了, 在此之前, 男二与女主、男三与女主, 都有一段欢乐的独处时光, 值得男二男三在往后孤独的日子靠着这段记忆弥补一些甜头。 男二蔺浮庭的那段与女主独处的日子算是被宋舟搅和了。 宋舟脑袋侧靠着手背,瞧了会儿, 又转回去琢磨自己的信。 谁都有遗憾, 何必连少许的弥补都不让人得到呢。 「神女可要同我们去廊下看看南疆的雨?」宿阳敲了敲门, 自那门缝中能看见他笑起时露出的虎牙, 和一双紧张兮兮的眼睛。 宋舟摸着笔桿子,同他隔着一门对望。目光缓缓地,越过他,看见他身后的楚歇鱼。后者神色殷勤, 与前者简直是两个极端。 「宋舟,你进来时可看见了廊外假山上的水车?听宿阳大人说,下雨时那架水车转起来,流动的水帘能成一幅画。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在宿阳几近抽筋的眨眼下,宋舟慢吞吞地摇头,「我给蔺浮庭写信呢。」 「你都写了几天了,」楚歇鱼道,「一日好几封信,王爷怕也收不过来。」 「收得过来的。」宋舟觉得好笑,起身将门打开,一手推着宿阳,一手推着楚歇鱼,将二人往外推,「你们去看吧,不要打扰我写信了。」 宋舟笑着目送二人并肩消失在拐角,脸上的表情慢慢淡了下来。 正如楚瑾所说,一本几十万字的书甚至不够写尽一个人的生平,何况其中还有无数的配角。 宿阳比之男主男二,地位实在算不得太高,又是异族。在楚歇鱼从南疆重返京城之后,男三的宿命完成,至此再也没有一字一句有关他的描写。 他们都是配角,没有命运结局的配角。 宋舟关上门,又去写她的信。 *** 京城的雪终于融净,春意也终于有了冒头的趋势。 蔺浮庭抽出放在案头的信,庭庭亲启四个字实在难看,难看得他失笑。稍长的眼尾扬起,低眼看信纸上满满的絮絮叨叨。 说马车太颠簸,南疆天气还算暖和,她看见过一次吹笛舞蛇,那场景格外奇妙,末尾依旧是问他有没有好好喝药好好休息,告诉他今天也很想他。 蔺浮庭将信纸小心展平,准备与之前的信一起收入带锁的木箱中。 蔺外从外面回来,说一切都布置好了,余光瞥见还没来得及收好的信封,挠了挠耳朵,「桃花纸不是早一月前便不再产了吗?」 「什么?」 蔺外一无所知,指指桌上的信封,「这个信封用的是桃花纸,这纸纸张厚实,轻易不腐,能收很久。前些日子孔嬷嬷托我帮小五子买些这种纸,我就抽空走了趟,掌柜的说做桃花纸的老师傅年前仙去了,身后无继,最独门的手艺因此失了传,所以这纸早一月前便不再卖了。兄长你这又是从哪里寻来的?」 第165页 探身去拿,看到那几个丑字,蔺外脸色一僵,半晌,不安地去观察蔺浮庭的表情。 蔺浮庭眉眼极淡,看不出喜怒,只朝他伸手要回信封,一併锁在了木箱中。 知道自己多言了,蔺外抓耳挠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半天也磕磕绊绊编出一个理由,讪笑道:「看来还是宋舟有先见之明,提前囤了那么些桃花纸。」 窗户纸被风推攘着不住鼓动,清晰到房内只能听见这一道声音,响亮得不像撞在了窗户纸上,倒像撞在谁心上。 常坐的太师椅被宋舟用一堆的靠枕毛毯垫的尤其软和,蔺浮庭往后靠,嵴背深陷进去,清瘦的人居然占不了一张太师椅多大的地方。他抬了抬手,「行了,你去休息吧,这几日将精神养足。」 蔺外为难了一阵,到底没说什么。 门再次被关上。 将厚重的袖子往上折,扯下腕上已经黯淡的红绳。蔺浮庭摩挲着绳结,接口的边缘早已起了毛糙,刮着指腹留下一道道浅白的痕。 并非猜不出宋舟究竟要做些什么,只是即便被她骗了无数次,却还是死不悔改地惦念着要信她最后一回。 那些要带宋舟走的人,他不认识。但当初他们能让宋舟消失五年之久,让他彻彻底底寻不到她。 他便明白自己敌不过那群人。 除了自欺欺人,还能如何。 她只是离开前恰好带了桃花纸,她会回来的。她连人都是他的,不会再不守约的。 不会的…… *** 夜里极少见的出现了漫天朗星,星辉铺了一路,落在刚冒尖的野草上。 城中只零零散散有几声狗吠从不同的院子里传出,此消彼长,不一会儿又归于安静。宫中几处烛火通明,但偌大一个宫城,总有月光也照不见的地方。久封的枯井石盖松动,兵甲摩擦的声音即使刻意控制过,动静依然过分的大了。 他们从四面八方的冷宫与久无人居住的宫府朝着宫城的正中心而去。那段刻意被放轻脚步的路程在遇到第一个巡视的侍卫时终于化成滔天的唿喝。 宫烛的光如城墙的狼烟烽火接连亮起。 玉石台阶之上,天子披着明黄的寝袍,身周簇拥着大批的宫侍,还被衣着华丽的宠妃搀着手臂。 侍卫点起的火把照亮沧桑满是纵横的脸,沟壑里藏着阴影。 上挑的桃花眼灰翳得厉害,望着下面继承了一双如出一辙的桃花眼的儿子,天子冷笑,「朕早就料到你有今日。」 坦然得全然没有才得知被逼宫的模样。 苏辞的目光闪了闪,忽而笑起来,欠了欠身,「父皇睿智英明。」 天子悠悠道:「你那些兄弟全当你是草包,唯有老二脑子聪明一些,可两人到底都是狼子野心,心里想着的是什么,朕又怎会不清楚。」 苏辞颇为贊同地点点头,「也是,毕竟都是父皇玩剩下的东西。」 他歪着脑袋笑,看着格外单纯。天子却为这话变了脸色,细看脸上的肉也在轻微颤抖。半晌咬着牙道:「那张纸条,果真是被你们找到的。」 楚歇鱼那日不当心落在宫道上的纸条,原来终是落在了皇帝手上。苏辞皱起眉,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哪怕心底不安,这样的情况下也不能显露半分。 捻着袖口,苏辞定了定神,朗声道:「儿臣是父皇的儿臣,我们父子相似,难道不是好事吗?」 「你倒是像朕,可老六,你今夜堂而皇之逼宫,便是得到了皇位,名不正言不顺,这位置难道坐得安稳?」 天际传来轰隆龙鸣,锐利的鸣叫颤得琉璃瓦发颤,金龙鳞甲披光,在中宫天顶翻腾。天光大亮。 文弱的晋南王自人群后出来,灰色大氅映得人脸苍白,声音却坚定,「六殿下继承大统,天命所归。」 「连你也背叛朕?」 蔺浮庭站在苏辞身后。 徭役赋税累年加重,才有人落草为寇。 他原本该与宋舟相处得更久。 别庄日子清苦,宋舟不敢生病,不敢要漂亮珠钗,每日掰着手指苦恼如何将一枚铜板掰作两枚花。他那样费尽心机才将她带回晋南王府,还不曾来得及将她娇气漂亮地养起来,却又让她落在反寇手里。 他谁都恨,恨那些草寇,恨整个晋南王府,也恨昏庸无道的天子。他连自己都恨,没有什么是他不敢恨的。 天子荒淫无度,酒池肉林,凭什么让宋舟受罪吃苦。他也曾私下备好了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可他的小仙女到死穿的却是不合身的红嫁衣。 早在几年前他便无谓谁来继承大统,他不关心天下,他只要皇帝死。 蛰伏到如今,只是为了让该死的人去死。 「臣此生只效忠天子。」蔺浮庭半垂着眼,唇边的笑扬着,「谁为天子,臣便效忠于谁。」 银甲列阵的声音由远及近。 苏辞变了脸色。 「老六,你以为朕当真能留着那些暗道如此之久?」天子高举起手,只待手臂落下,早早围在宫外的弓箭手便会万箭齐发。 天子特意将暗道重新打开,为的就是请君入瓮。 又是一阵脚步声。 蔺浮庭抚了抚手腕,反问:「陛下,真当从连曲城那场山崩中活下来的只有臣一人?」他低呵了一声,「瞒着陛下四处搜罗死囚与尸体,可花了臣不少功夫。」 第166页 「好啊,」天子沉默良久,忽然仰天大笑,将抖如筛糠的美人推开,像是笑够了,鹰眼盯着他曾经最信任的臣子,「好啊,晋南王这是为谁呢?为那两个小姑娘?」 「你是个人才,可痴情之人註定不长久。」天子后退着两步让内侍扶住,「朕哪怕退位也是太上皇,生享跪拜崩飨祀,那两个小姑娘远在南疆,只怕现在连一点骨灰也捡不到……」 带着尾羽的箭没入树皮一般的喉咙,尊贵的天子睁着眼,到死都不曾想到自己最后的结局。 蔺浮庭握着刚从士兵手里夺下的弓,手指被射出去的箭矢震得发抖。弯下腰,方才那一箭用尽了气力,此时扯着衣襟咳得厉害。 「蔺浮庭,你疯了?」苏辞瞪大了眼,「他还有用,你怎么能现在就——」 「如何名正言顺继承大统是殿下该考虑的事。」眼角咳得发红,蔺浮庭用手背蹭过唇角,亮堂的火光里黑沉沉的眸子冷得发狠,「臣要做的,是让今晚所有的活口,一个不留。」 第89章 晋南往事(八) 蔺浮庭想,可他怎么就…… 水滴溅在眼皮上。 宋舟闭着眼, 抬手抹了去,蹲在墙边一沓一沓地数信。数够了三月的,才慢悠悠舒了一口气。 她不守信, 迟早有一天真的会被蔺浮庭拿链子锁起来。想到那人红着眼气急败坏绑着她的模样, 就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又揩了揩眼角。 连她自己都数不清是多少次骗蔺浮庭了。虽然多数时候并非她自愿要骗, 但骗了这么多回,也亏的蔺浮庭还愿意信她。 将信收拾好了交给驿站, 嘱咐他们每日送一封。 回去时马车已经早早停在门外头。 天子派兵尾随「神女」与「圣女」归族,算日子京城那边的事情也已经做妥了,无论成功与否,消息传过来也就在这两天。对方很快就要将神女与圣女绞死在这片神秘的异域,将无人知道她们的死并非天命。 宿阳做车夫打扮,但伴着那张漂亮的脸, 实在有些不伦不类。手扶了扶不端正的帽子, 见到宋舟, 立刻跳下马车, 三两步并过来,有模有样地施了一礼, 「请神女姑娘安。」 酒窝露出来, 笑着的样子尤其活泼。 和楚歇鱼独处的这段日子宿阳心里是满足的。 他出身贵族, 又是独子, 家中宠爱,自幼跟随瓦达学习,生活的圈子简单明朗。宋舟以前也怀疑过宿阳是否扮猪吃老虎,但意外的是, 他的确聪明,但也的确单纯良善,比起苏辞和蔺浮庭,简直是两个极端。 苏辞自小在宫中尔虞我诈,蔺浮庭的童年也是阴暗坎坷,只有宿阳,因为得到的够多,反倒轻而易举便满足了。 宋舟有意让他与楚歇鱼独处,他看得清楚,心里感激她,便也沖她笑待她好。 宋舟越过他去看马车,楚歇鱼正好挑开帘子往这边看过来。 放晴了好几日,日光顺着树梢的影子滑下,落在那张温柔昳丽的脸上,一双漾着水光的眸子满是担忧。 身在剧中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也不是真正的圣女,无法预见他人的未来。何况那些未来里还有不少和她息息相关的人。 从知道这个计划起,楚歇鱼的心就没一天放下过,从京城到南疆的一路,宋舟几乎都能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神色,尤其时间越迫近,那样的神色就出现得越频繁。 宋舟眯着眼睛沖她粲然一笑。 但她是什么都知道的。后来还要发生一些什么,她全都记得。 只是一本言情小说,作者是亲妈,断然不会让男女主得到悲惨的结局。最多也只是过程会出现一点点无关痛痒的坎坷与挫折。 上了车,继续赶路。 宋舟握着装茶叶的白瓷罐,手腕抖了两下,抖出几颗茶,零零散散落进茶杯里,「歇鱼,别怕,没事的。」 偏头同她挤眉弄眼,「你别忘了,我手眼可通天,我说没事就一定没事。」 楚歇鱼终于问出了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宋舟,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是天上来的仙女。」宋舟提起壶,清亮的水流冒着热气,从壶嘴倾泄而下,撞在白净的茶杯底,碧绿蜷缩的茶瞬间舒展铺开。 楚歇鱼不信。她不是蔺浮庭,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晋南王死去五年的心上人,她只知道宋舟的来歷一切有迹可循。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与她,与苏辞与蔺浮庭,都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是,宋舟明明有清晰的人生轨迹,却又像来路不明。 但宋舟又没有恶意,她真心为他们好,也是真心爱蔺浮庭。 宋舟将茶杯塞进她手里,带着热度的瓷杯熨得人手心温暖。 「别怕,有我在。」 楚歇鱼看着她。 这个小姑娘分明年岁比她小,可在她面前,自己却像是更小的、时刻被照顾着的那个。宋舟仿佛天生有那样让人安心的能力,让人忘记她的年龄与性别。或许因为这样,才让晋南王那样爱她。 楚歇鱼记得起初蔺浮庭并不爱宋舟,待她不好,甚至不顾及她的性命,可到后来大约再没人能比蔺浮庭更爱宋舟。 她一度觉得蔺浮庭深不可测难以捉摸,可那样的人,喜欢眼前的人。 宋舟挑起帘子把茶杯伸出去,脑袋也凑出去问宿阳要不要喝茶。 马车在小路上。 第167页 南疆多平原,山丘很少,想找个神秘的深山老林装装样子都费了宿阳一点功夫。 颠簸的马车让装得满满的茶杯晃出不少水。宿阳拧了拧身才没被茶泼湿,眼睛紧盯着前方的路,无奈道:「神女姑娘还是好好坐着吧,仔细摔了。」 话音刚落,四周疯长的杂草丛中破空噼出太多的刀枪。 宿阳赶紧勒马,车轮卡在两块不大的石头中间,车身随之一晃。宋舟没抓紧车门,跟着惯性一起被甩了出去。 还热着的茶水烫得手腕红了不少。 粗糙的石头和混着未干水汽的泥土颳得她手脚生疼。宋舟没动弹,撑在地上就这那个姿势看忽然出现的黑衣人。 宿阳稳稳停住马车,跳下车架,楚歇鱼也从马车里探出脸,紧张叫宋舟的名字,「你没事吧?」 「没事。」宋舟摆摆手,看着被蹭破皮的手掌心,疼得呲了呲牙。 还没到所谓的「族中」,那群黑衣人提前出现,那多半是京城那边成功了。 宋舟放下了一半的心,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当着那么多黑衣人的面,像散步似的,熘熘达达准备上马车。 那帮黑衣人立刻被又冒出来的一帮人制服。 他们的衣袖上绣着蔺家的家徽,整整齐齐恭恭敬敬地称宋舟为王妃。 宋舟刚摔了一跤,一身狼狈,加上从前都和蔺浮庭待在府里,确实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最多是府里的下人叫她几声王妃,有些不习惯的,还是叫她表小姐。这么铿锵有力整齐一致地叫她王妃还是头一回。 宋舟讪讪,「多谢多谢。」 这场闹剧收场得轻而易举。好像只是出门旅了个游,到了时间该回家。 不说楚歇鱼,连宋舟都觉得不真实。 不可置信地追问领头的人,「就这样结束了?」 皇宫一夜之间被屠尽,连猫猫狗狗都没放过。宋舟隐隐约约猜出是蔺浮庭的手笔,觉得他忽然又有些失控的不对劲。 不过也因此,苏辞逼宫篡位的事情至少在明面上无人知晓,那些随着苏辞逼宫的将领士兵,自己也是帮凶,自然不会蠢到揭发自己。 天降异象是京城百姓亲眼所见,又有人说起那年在晋南,天现金龙时,龙船上不止有先帝,还有当年的六殿下。 是了,谁知道金龙出现为的是这一任天子还是下一任天子。 流言蜚语勉强算压下去。一切尘埃落定。 「王爷不日将抵达南疆。」 「他来做什么?」 「接王妃回去。」 ——请宿主做好准备,明日返程。 哦豁,完蛋。 按和蔺浮庭说好的,她还有一个月才会离开。 宋舟其实不知道她回去后几时才能回来,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想着早走一段时间,在现实世界和管理局的人谈判拉扯的时间就多一点。 她怕蔺浮庭又要疯。 *** 「王妃,王爷已经抵达驿站,但旧疾復发,不宜再奔劳,故属下奉命来接王妃与圣女回去。」 宋舟闻言,折身去收拾东西,忍不住蹙眉,「没有按时喝药?」 箱子里东西多,宋舟四处翻找着。 来接她的人放缓了脚步一点点靠近。 近到身后,手才伸出,宋舟果断转身,挥手间冷光划过,割破了那人的手,冷刃上沾了血。 宋舟趁他不备,紧了紧匕首,往外逃。 蔺浮庭外出不可能不带蔺外,只要蔺外在身边,就断不会让其他人接她。 蔺浮庭的人里出了叛徒也让人意外。宋舟拼了命地往外跑想唿救,可她毕竟疏于锻鍊,怎么跑得过人高马大还受过专业训练的男人,声音还没发出来,立刻被迷了蒙汗药。 出大问题了。 宋舟昏迷之前只剩下这一个想法。 等她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到了什么地方,连脑仁都在突突直跳。 她对于山丘之类的地方实在有不了好的预感,她相信蔺浮庭也绝对不会有。 楚歇鱼被绑在她对面,还昏迷着。 这里大概是一间废弃许久的烟花作坊,她们被绑的木桩下和屋子的角落还堆放了不少烟花。 这实在不是什么太美妙的情形。 …… 蔺浮庭赶到山脚时忽然呕出一口血。 天未大亮,血溅在草上,趁着稀薄的光,颜色黯淡得几乎看不清。 「兄长!」蔺外赶去扶他。 蔺浮庭还未来得及抬眼,余光俱是乍白的光芒。 那些光灿烂得炫目,如闪电一般带着刺眼的亮白和尖锐的唿啸,飞至空中迸放出一朵又一朵。还不等落成冷灰,又有新的颜色代替。 半山腰的火光熊熊,好似朝阳喷薄而出,如血的红光映得黑幕亮堂。 天光大亮。 蔺浮庭捂着心口发疼的旧伤,一时还有些茫然。他看着灭不下去的火光,亮色灼得眼睛酸疼,疼痛化成红色的血丝布满眼眶。 他到驿站时发现了宋舟还没寄出去的信,厚厚一沓。拆开看,落款是还没来到的日期。信纸上是她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的那些未发生的事情,那些她要和他分享的,全是她满纸谎话编造的。 可他没想要怪她。撒谎也好,欺骗也罢,他都没想过要怪她。 他知道她要提前离开,他就是还想再见见她。 第168页 为此他一刻都没敢停下来,马车坏在半道上,他便用跑的。 听说她失踪,他又想,她或许早就回去了,回她的那个世界,平平安安的,就算他见不到她,那也没关系。 山火还没完全扑灭,四散的热气烫人。 这山上唯一还有生息的楚歇鱼也还在昏迷。 蔺浮庭想,可他怎么就见到了她。 第90章 [最新] 大结局 隔壁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呀 晋南城郊外的春色极好。 白墙青瓦, 柳摇竹摆。 晨起有雾,农人扛锄迎着熹光外出耕作,到了午时, 头裹布巾的妇人便领着孩子去田垄间为丈夫送饭, 傍晚各家炊烟裊裊,趁着晖光,农人高歌而归。 新帝登基, 一扫前朝阴霾,减赋税、轻徭役, 百姓的日子一时宽松许多,各得自在。 婆子在后厨生火做饭,蒲扇被扇得哗啦作响。 清风扫进半合的朱漆门,屋内的竹帘沉重,也只吹得它勉强晃动了两下。书架上除了一些被翻得起了毛边或是断了苇绳的书籍,就只零星摆了一些不值钱的摆件, 看着也有些年头, 明明擦得干干净净, 却还是灰扑扑的。 修长分明的手指按住捲起的页角, 捏了捏眉骨,男子仰头, 闭上酸涩的眼睛。黑睫纤长, 尾翼正好落在一点泪痣上。 「兄长, 」白衣小少年又窜了个子, 进门挑帘要略弯下头才不至于碰着,五官少了一点稚气,明朗不少,「今日要回王府吗?」 新帝登基一年。这一年励精图治, 又立了新后,受万人讴歌爱戴。至于当年辅佐新帝登基的晋南王,也一赏再赏,直至这月,陛下体恤爱卿操劳,才许他卸了朝中大半职务,回晋南安心做他的藩王。 这不单是蔺浮庭自己的意思。 当年逼宫,蔺浮庭下手太狠,苏辞早对他有了戒心。 谁也不是干净人物,两人最初也不过互相利用,后来达到了目的,又难免为了各自的利益互相提防。 苏辞吃了先帝的教训,深知蔺浮庭是什么人,实在难以把握。趁着蔺浮庭尚未走出亡妻之痛,半推半就顺了他的意,卸了他在朝中的大半权利。 好在并没有赶尽杀绝,无论是顾念当初的情义,还是碍于皇后的面子,晋南王如今与先帝在时并无两样。 食指勾着腕骨上的红绳摩挲,蔺浮庭起身,声音极淡,「今夜在这里宿下吧。」 这场冗长的争斗中,他什么也没得到。 蔺外点点头,不像从前那么多话了,只道:「好,那我吩咐下去。」 那日他们在山下遇袭。 先帝一早知道他们要逼宫。他们只当先帝派了一队人马想要尾随宋舟两人去所谓的圣族杀人取宝,却不想还留了后手。 将宋舟与楚歇鱼绑至山上,要他们亲眼看着挚爱死去,又趁他们悲恸之时捲土重来。 那日清晨他们拼死才冲出一条血路,蔺浮庭伤重,几乎无力回天,在床上躺了两月,醒后却不知怎么病情好转,越来越康健。 蔺浮庭没再像七年前那般疯得不成人样,如常生活,如常处理政务,就连药也按时按点地喝。 除了再也不肯宿在自己房中。 他搬去了宋舟房里,回晋南后,每月都会到郊外别庄小住几日,住的也是宋舟从前的房间。 安安静静的,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最早的那只被宋舟胖圆胖圆叫的犬半年前死了,那只小的胖圆也长大不少,被送到别庄养着,成日围在蔺浮庭脚边打盹。 「对了,京中皇后有喜,托人来问兄长可愿做小殿下的老师。」蔺外犹豫半晌,低声道,「说是……姐姐的心愿。」 室内寂静,蔺外没等到蔺浮庭的回答,抬头目光越到室内去看。 蔺浮庭的眼睫颤了颤,在眼底撒下一片晃动的阴影,声音低哑,道:「好。」 蔺外退下,室内的男子还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余晖散去,他被完全笼罩在灰翳之中。 宋舟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似乎不打算再回来。 *** 第二年,楚歇鱼生了一个小皇子。 蔺浮庭入京看过一眼,玉雪可爱的糰子,眼睛像足了楚歇鱼。 楚歇鱼常让他抱那个孩子。 烟火点燃之前,宋舟终于解开了绳索,叫醒了楚歇鱼,要带她逃出去。抓她们的人去而復返,宋舟留下来拦住他们,她才得以逃脱。 楚歇鱼承了宋舟太多情,如今她生活得越美满,便越对蔺浮庭有愧。 蔺浮庭初次抱小皇子时动作尤其生疏,面上却不显,只是唇线抿得紧,让苏辞一边提心弔胆盯着,又一边忍不住想嘲笑他。 被自己的皇后瞪了一眼,才到底没把不让他抱的话说出口。 这年蔺浮庭留在了京中。 新帝登基近三两年都闲不下来,楚歇鱼又有意让孩子与蔺浮庭相处。那孩子与老师相处的时间最长,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只会呀呀叫着在蔺浮庭膝上乱爬。 他不说话蔺浮庭也不说话,被他扯着玩衣襟上的挂饰,看向用玩具逗弄外甥的楚瑾。 新帝登基大开恩科,楚瑾得以再次参加科举,中了个状元。苏辞问过这位大舅哥想做哪一职位,楚瑾什么都没要,只要了个小小的县官。 三月后上任。 楚瑾这两年经歷的事情太多,被打磨得越发圆钝,仿佛苍老了不少,只是眼神还依然温润。 第169页 他道:「有些事情藏在心中,折磨了我好些年,折磨得我良心不安,如今我想向你坦白。」 他将八年前的事情说出口,像是放下了一座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大山,陡然间轻松自在不少,好似连死都不怕了。 「那毕竟是我的姑姑,是那时楚家唯一的仰仗,我自私自利,没敢同你说,只怕你记恨我姑姑,记恨楚家。后来见到怀玉……」楚瑾低头苦笑,「后来见到怀玉,才明白原来你一早就知道真相了。」 「我不知道你也参与其中。」那双寒潭死水般的眼黑洞洞,戾气横生。 「我知道,否则当年死的,又何止我姑姑与她的僕从。」楚瑾脸上有释然后的毫不在乎,「所以后来我在街上遇见……将她带去你府上,其实存了想补偿你的心思。」他顿了顿,「可其实那样,我又对不起她。」 蔺浮庭垂过眼,将小皇子攥着要塞进嘴里的穗子抽出,没再听楚瑾说话。 他们似乎都害怕在他面前提起宋舟,总忧愁惹他伤心,哪怕那个没良心的姑娘其实逾期一年,早已失信。 小皇子八个月时,学会了说话,咿咿呀呀也不会叫爹娘,也不会叫老师,只会含含煳煳混着口水泡泡的一个zhou字,不知道是哪个zhou,或许是粥,也或许是州,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断断续续的,叫不连贯的zhouzhou。 出奇的,他说话时,在场的楚歇鱼与蔺浮庭一声未吭,连苏辞都没对小皇子说的第一句话与他无关有异议。 小皇子盘着两条小短腿坐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浑然不知自己噫噫呜呜说的东西究竟有什么意义。亮黄色的小袍子将他裹得圆润,他拍着小手掌冲着大人们笑。 黑漆漆的眸底映了些微光,像是沉沉天幕偶然划过的一颗流星,闪烁了不过一眨眼。蔺浮庭的唇角,轻轻地、似为了要应付什么,难得地勾了勾。 小皇子见有人沖他笑,摆着藕节似的手臂与腿,并用着爬向他的老师。 待小皇子满了周岁,蔺浮庭才回了晋南。离开那日苏辞在书房问他,「不再多留几年?」 落地的琉璃灯烧得极漂亮,折射出绚丽的颜色,流光在蔺浮庭面上打转。他穿着晋南王独有的官服,深黑色,衬得眉眼也浓郁,像一幅水墨画。 只是沉重的墨色散不开。 「陛下真敢留臣?」话里有几分讥诮。 苏辞皱了皱眉,桃花眼掀起,倒也没真恼。没有那个小姑娘在,晋南王确然是再没什么想要的,也再没什么会怕的。 他称孤道寡却妻儿在侧,实在没必要和蔺浮庭较真。 *** 回晋南的第一日,蔺浮庭宿在别庄宋舟的屋子里。 穿黑袍的瓷兔子揣着手站在床头,蔺浮庭躺在榻上,一腿支在榻上,一腿落在地上,黑髮披散着,偏头看那只委屈巴巴的兔子。 身上让宋舟费尽心思找的颜料已经开始褪色,被人遗忘得久了,骤然再被注意到,像有天大的委屈一样,哀怨到让人难以忽视。 蔺浮庭不知道他在宋舟心里是否就是这个模样。 他总是借可怜与脆弱博取同情,换她心软。宋舟很少有不妥协的时候,多半是嘟嘟囔囔地顺着他。 他如今够可怜了,宋舟却没再惯着他。 旁人不敢提她,怕他伤怀。他们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圆满,不提起宋舟时像是忘记了这个人。 他们没了宋舟也能接着往前走,他不行。 蔺浮庭抬臂遮住眼睛。 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哪里都没有她。 隔壁院子的寡妇早几年前便亡故,两个儿子分了家,住在这里的是她家的小儿子。 小儿子新娶了媳妇,新媳妇有孕,是头胎,被丈夫宝贝得紧,千依百顺。 孕妇脾气大,隔着院墙也能听见那边骂骂咧咧的女声,丈夫便在旁边苦口婆心哄着。 蔺浮庭听过几次,站在檐下,透过这骂声不知道在追忆什么。 照例被清晨的骂声吵醒,蔺浮庭睁眼时还有几分怔忪,漫无目的盯了承尘半晌,翻身坐起,勾了床头的瓷兔子捏在手里把玩。 玩久了也不知道是腻了还是怎么,将兔子随手一搁,去了后院。 后院有门,八年前他在那扇门外捡了个天上来的小仙女。八年后他日日开这扇门,除了四季的景,再也没见过别的。 手搭在门栓上尚未放下,蔺浮庭微微低下头。 姑娘蹲在他面前,扭头望着墙那边,听完骂街后才一脸敬佩地转过头,手指扯着蔺浮庭衣服下摆,仰着脸,眉眼俱是生动明亮的笑,「这么些年,隔壁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