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时候,穷时候》 第1页 《乱时候,穷时候》作者:姜淑梅【完结】 文案 全书分为《乱时候》《穷时候》《家里人》三部分,讲述了近百年来作者亲身与闻的民国时期、抗战时期、新中国成立后的「乱穷时代」。 本书部分作品刊载于《读库1302》《读库1304》,引起读者和网友的热烈反响,被称为:「每个字都钉在纸上,每个字都戳到心里!」着名作家王小妮读到本书后,写下长篇序言推荐,称作者是中国「最后的讲故事的人」。 ———————————————————— ?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梁文道: 姜淑梅的作品《乱时候,穷时候》出版之后,很多人奔走相告,觉得是本奇书,写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个奇人。姜淑梅女士带来的是一种民间草莽的声音,不需要别人替她代言,而是自己用笔写出来。她作品里的事情,跟知识分子的书写是不一样的。她笔下的民间故事,有一种故事本身的力量,那种力量是你很难忘记,很难忽视的。 ———————————————————— ?凤凰卫视「名人面对面」许戈辉: 姜奶奶的书中,让人惊讶的段落比比皆是。她的文字干净利落,不加评论,避免描述,对于往事,她有一种超脱的态度。她身上的质朴与真实,让那些故事弥足珍贵。 ———————————————————— ?《南方周末》陈一鸣: 姜淑梅大半辈子是文盲,直到花甲才开始看着戏曲频道学字。识字多了,她看了山东老乡莫言的三本半小说:《天堂蒜薹之歌》、《檀香刑》、《蛙》,还有半本《红高粱》,看完之后说:这个我也能写。《乱时候,穷时候》写她自己早年的亲歷和见闻,顾名思义,是饥荒、战乱年代的事,也是今天读书人大抵没听过没见过的事。那些故事令人心惊、心酸、心里发堵,老人用简朴的字句讲出,不渲染不评判,事情说得活灵活现,态度超然,几乎让人觉得淡漠。姜淑梅只讲故事不作判断,可以抱怨、骂人、赞美的事情,她只原原本本讲出来。 ———————————————————— ?王小妮: 在二〇一三年,我们正像遇到一个偶然现身的隐士一样,碰到了也许会被写它的人彻底深藏,永不为人所知的一本书。 姜淑梅的作品是我见到的第一本纯正的「听老人讲故事」的书。可以想像,类似的讲故事的人将越来越少,因为他们存在的乡土已经面目全非,他们也许成了最后的讲故事的人。 序 讲故事的人出现了--王小妮 一本新奇的书 先睹为快的害处,是只能读到《乱时候,穷时候》的电子版,真的很影响阅读感受,读者有福,能看到实体书。 《乱时候,穷时候》的着作者姜淑梅七十六岁了,而她学会写字已经是六十的时候。如果只计算识字和写字的时间,十六年,正好是一个刚刚准备进入社会的涉世不深的大学毕业生吧。姜淑梅靠这十六年的学习,却获得了写一本书的动力,希望更多的读者能阅读到这本真正处女作中的诸多闪光处,这光泽都来自日久弥长、悲苦绚丽的生活本身。 民间记录的意义 民间的记录在中国始终缺乏。从歷史学者到普通百姓,多习惯信任「正史」而轻视「野史」,似乎正史必字字确凿,野史定荒诞无据。因为有那一贯逾越千年的正统思维的掌管规范,它当然也就先天地掌控了一切旧时旧事的独一的、权威的发布权。而它记录的都是皇族更迭的荣耀、你夺城我拔寨的大事件,平凡的芸芸众人如细沙入水,被恢宏巨制的大歷史过滤得干干净净,书本上的歷史和真实的民众完全无关,前者一副铁面,少有温度,后者蝼蚁般各自鲜活生动的记忆,似乎都可以忽略。 萨特在他的长篇随笔《占领下的巴黎》中说到「肉眼的视野更广阔」,他举一张照片的例子: 一个膀圆腰粗的德国军官在塞纳河畔旧书摊上搜寻,摊主是个留鬍子的法国小老头,正用冷漠而忧伤的眼光看那德国人,而德国人显得得意扬扬,他的身体都快把法国小老头挤到取景框外面去了,照片的文字说明是:「德国人亵渎了从前属于诗人和梦想家的塞纳河岸。」 萨特说他没认为这照片是假的,可这不过是一张照片而已,转而他强调「肉眼的视野更广阔」。如果调整取景框,可能传达出的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任何取景框都不能替代和规定人的真切的感受。作为产生了《史记》这样着作的族群,过去了两千年,人们才意识到这种长久的被扭曲的缺失。近些年多了有意识的民间记录者,这个觉醒才开始把真实生活的各个细微部分注入大歷史,使它丰富充盈生动起来。 现在我们终于获得了姜淑梅老人的肉眼和耳朵,得以分享她亲歷的年代里人世间的最末梢了。 认字写书就是生活本身 六十岁才开始学写字,七十多岁才开始出书,这足够传奇的。而我更看重的是这种纯粹的民间书写传达出来的文字、知识、文化原本的意义。 中国人喜欢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些足够「励志」的诗词楹联,横跨多少时代通行无阻,表面看我们真是崇尚文化,而这个崇尚的真正前提,看重的恰恰是悬樑刺股苦读诗书之后的目的,它直统统全无掩饰地通向最实际的用途,求升官、图生存的必然阶梯。读了书而不去求功名的,古人封他隐士,暗自期待这无用的人有一天会醒悟出山,而不是「浪费」掉一肚子的诗词歌赋道德文章。 第2页 在二○一三年,我们正像遇到一个偶然现身的隐士一样,碰到了也许会被写它的人彻底深藏、永不为人所知的一本书。 讲故事的人出现了 过去常听很多人回忆家中的老人,说某某很会讲故事,某某肚子里装的奇人怪事可多了。现在人们开始意识到「口述歷史」的重要,才给这个真正存留在民间的口头的源流一个称唿。类似的视频已经有了,而《乱时候,穷时候》是我见到的第一本纯正的「听老人讲故事」的出版物。可以想像,类似的讲故事的人将越来越少,因为他们存在的乡土已经面目全非,他们也许成了最后的讲故事的人。 现在让我们安静下来,翻开书页,听听姜淑梅老人的故事。 二○一三年六月六日,深圳 我的学生姜淑梅--艾苓 我的学生里,姜淑梅同学年纪最大,学龄最长,她芳龄七十六,学龄十六年。 我的学生里,姜淑梅同学对我最好,今天拿来剥好的松子,明天递来削好的苹果,总笑吟吟的:「俺给老师送礼来了。」 她是我娘。 娘以前认得几个字,不会写。二舅办小学的时候,娘五六岁,姥姥跟二舅说:「让她到学校玩吧,别掉坑里就行。」学校就她一个女孩子,她只能自己玩。虽说不会写,国语课本的前几课,她现在还能背下来。因为战乱,上学的路刚刚开始就断了。 娘羡慕读书人。作为她的女儿,我一直生活在她的羡慕里,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工作。因为娘的羡慕,我偷了很多懒。只要我在看书写字,娘就认为我在做正经事,顶顶重要,她不声不响把家务活儿全包了。因为娘的羡慕,我成了懒丫头,好些年都不知道疼惜她。 上小学的时候,她做饭我烧火,她说:「人家都说你作文写得好,俺听听中不?」 我乐意给她念作文,等着夸奖。 听完作文,她停下来看我:「老师夸你写得好了?」 「嗯。」 「俺看不咋的,没劲。你自己看呢?」 我不大高兴,说:「我看挺好的,老师都表扬我了。你不懂。」 娘说:「俺是不懂,可写文章总得有点儿劲吧?你这个没劲。」 等我上了中学,再给娘念作文,她点头的时候多了,说:「这个有点儿劲了。」或者说:「这个有劲。」 那时起,对娘我不再小视,她的判断是对的。 一九九六年九月下旬,我到鲁迅文学院作家班读书。爹娘随后从家里出发,坐汽车回山东老家。路经秦皇岛时发生车祸,爹当场身亡,娘就在现场。我能想出娘的悲伤和绝望,但她把悲伤和绝望都留给自己,坚决不让人通知我,仅仅通知了我丈夫。 朋友泄露消息给我时,已是事后十多天。难过之余,我最担心的还是娘。电话打到秦皇岛,丈夫说娘还好,很刚强,已经回家了。娘逼着大家吃饭,买了好几种常用药,给大家去火。他还强调,娘不告诉我,怕的就是耽误我学习,叫我千万不要回去。 我屈从了,但放心不下,想到娘就泪湿眼睛。 有一天我正在寝室看书,同学打开门说:「爱玲,看看谁来了。」 门口站着我的白髮亲娘! 我奔过去抱住娘,娘也用力抱住了我,我们都没让自己流泪。 平静下来,娘说:「俺想通了,你爹去世了,俺得好好活, 俺还有六个孩子呢。俺整天难过,俺的孩子不是更难过吗?」 娘告诉我:「你爹去世后,俺的孩子都长大了,懂事了。你二哥平常最粗心,想拴他一会儿都拴不住。现在赶都赶不走,半夜出车回来,也要到俺的屋里坐一坐。」 娘一再叮嘱:「像看书一样,把这一页翻过去吧。翻过去就不要再翻过来,没用。安心学习,记住了吗?」 娘瘦多了,但我看得出,被不幸击倒的娘已经站起来。她需要支撑和倾诉,我们便在宿舍、在校园、在公园里唠。她的一个想法就是学认字和写字,记些有趣的旧事新事供我处理。 偶尔,有同学或朋友来房中海阔天空地侃,娘坐在一边静静地听。我有些于心不忍,人家走后,娘却很高兴:「俺就是喜欢听有文化的人说话,人家说的话就是有道理。」 我建议:「那就听一次课吧,大作家讲课更有意思。」 娘连忙摆手:「不行,人家讲课哪能随便听?」 徵得学校同意,在我们的簇拥下,虚岁六十的娘走进作家班的课堂,坐到我前面,只留给我一头白髮。 起初,她一定很紧张,把粗糙的左手张开罩在头髮上。那头白髮雪白雪白,很多人惊嘆它的美丽和纯粹。坐在一群黑髮人中间,她一定觉得自己的头髮太惹人注意,与周围的黑髮太不相称了,也许还有些自卑。 那次课是苏叔阳先生讲的《电影·文学·人生》。几分钟后,娘的手便落下来,一动不动,她的神情一定认真得像个小学生。 下课以后,我们都问她:「听懂了吗?」 「听懂一半儿吧,」娘说,「俺一个文盲,都跟作家一起上课了,这辈子总算没白活。」 回想起来,娘能够大器晚成,十七年前的北京之行已经显露端倪。她一下笔就没废话,直接讲那些有意思的故事,讲故事里的细节。 第3页 我问她为啥这样写,她说:「那年去北京,你那些朋友和同学说的话俺都记住了。他们说,人家都知道的事,你废话少说,要讲就讲人家不知道的事。」 毕竟在一起生活四十二年,爹撒手而去,是娘很难迈过去的一个坎儿。爹去世以后,娘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安眠药剂量不断加码。大夫吓坏了,跟她说:「睡不着觉也不要吃了,再吃要出人命了。」 寒假回家,娘让我多买点儿毛线,说睡不着觉的时候学着织毛裤。没过多长时间,她就给我和丈夫各织了一条毛裤,还给我织了一件坎肩,织得我好心疼。我再次劝她:「学认字吧,你不是一直想认字吗?我们都可以给你当老师。」 娘有很多问号:「俺中吗?岁数太大了吧?要不,俺试试?」 我那时算不上老师,至多是娘的老师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身边的孩子、街上的行人都是她的老师,牌匾、gg、说明书、电视字幕都是她认字的教材。几个月以后,她就能读幼儿故事了,她说:「有些字不认识,一顺就顺下来了。」 娘的学习生活总被各种事情打断。没有了爹,娘就把自己变成一块大补丁,哪家的生活出现漏洞,她就把自己及时补到哪里:表弟开小吃店人手少,她听说了就去打下手;小妹生孩子,她就帮着带孩子;二嫂病倒了,她又过去照顾二嫂照顾那个家;大家都忙的时候,她同时带着外孙女和重孙子…… 儿子上大学后,娘成了我唯一的心事。 我要接她跟我同住,她不肯,说:「你跟你公公婆婆在一起生活得挺好的,俺去了容易出现矛盾。俺是你亲妈,你肯定对俺亲。你对俺亲,你婆婆心里能好受吗?咱得替人家想想。」 在我多次劝说后,二○一○年她犹犹豫豫地过来住了几个月,二○一一年算是比较安心地住下来。 我跟娘说:「你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为别人考虑。从现在开始,你要为自己活,为自己考虑了。」 娘问:「咋样才叫为自己活?」 我说:「喜欢做什么做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 娘开始看书,戴着老花镜看《一千零一夜》。 娘开始唱歌,跟邻居学了不少新歌。 娘开始学电子琴,《苏武牧羊》弹得慢慢有了些意思。 我不忙的时候,她常给我讲故事,那些故事都有些年头了,有的以前讲过,有的没讲过。每次讲完,她都问:「这个故事好不好?」 我说:「好。」 她嘱咐我:「有时间你把它写出来。」 我说:「好好好。」可是一直有这样那样的事,一直没写。 娘有些失望:「这么好的故事,你咋不写呢?」 「你自己写呗。」 「俺要是会写就好了。」 我说:「你咋给我讲的,你咋写出来就行。不会写的字,我可以教你。你这一肚子故事,不写出来太可惜了。」 她一个劲儿摇头:「俺能对付着看书,就谢天谢地了。好多有文化的人都不会写作,俺哪能学会?」 真正动笔,已经是二○一二年六月未了。好不容易混成专职老师,我赶紧给学生提供笔和纸。第一天写了几行字,她连连摇头:「手不好使了,连一道儿都画不直,像锯齿。」 我说:「谁开始写字都这样。」 十天以后,她开始惊喜:「做梦也想不到,俺会写字了,会写的字越来越多。」 娘最初写的两个故事都是听来的,写了好些天,有点儿意思,但意思不大。我不能打击她,她需要的是肯定和鼓励。我建议她写自己的故事,闯东北那段我很了解,我让她从那儿开始。 姜淑梅同学悟性好,这回写得很顺利。她写一篇,我帮她敲一篇,贴到我博客上,註明作者,作家朋友都说好。也有不合格的,几件事塞到一篇文章里,瞎了好素材,我让她重写,她呵呵笑:「这老师还挺严格呢。」我也笑:「对学生必须这样。」 她不会写的字,我工工整整写在一个软皮本里。那个本子慢慢成了她的生字本,她经常翻开反覆辨认,页角早就打卷了。 她不会用标点符号。我教过她,她说记不住。看了莫言的几部小说,她写的东西有了标点,只使用三种标点符号:问号、句号和实心点。 她用不惯书桌,说书桌那儿不亮堂。最初写作的时候,她抱着空果箱,把果箱放到腿上就开写。现在抱着沙发枕垫,上面铺上枕巾。 写已故亲人那段时间,娘说:「你姥娘、姥爷和大舅、二舅,他们好像还在,没觉着他们不在了。」 我说:「那就对了,他们在你的文字里復活了。」 娘的最佳状态是每天凌晨,她说,那时候脑子最清亮,不会写的字也能想起来。外孙不在家,她在卧室起来就写。寒假外孙回来,她悄悄起来去客厅。每天早晨起来,我都看到客厅的小桌上放着檯灯,旁边放着小凳。家里来了客人,我公公住到客厅。早起做饭,在厨房的灶台上,我又看见了檯灯,知道吉时已过,娘回房躺着去了。我不知道,如果我的学生都有这种劲头,他们得出息成什么样;如果我有这种劲头,我能出息成什么样。 种种苦难和不幸,像娘无意间丢在地里的种子,如今,它们长成大豆、高梁、谷子、玉米。娘有了自己的秋天,她今天割一捆儿大豆,明天掰几穗玉米,不慌不忙,权当娱乐。来日方长,让她慢慢玩吧。 第4页 姜淑梅同学年轻时的容颜我没有印象,我看到的是她越老越美的晚年。她目光清澈,一头白髮,喜欢穿白裤红衫或绿衫。她跟人讲:「跟着作家学写作,这才叫『跟啥人学啥人,跟着神婆子会下神』。」她不知道,她一直都是我的人生导师,跟她学了四十多年,我才走到今天。 六十学写字,七十来写书--姜淑梅 有人跟俺说,人生有「五大重要」,第二重要的就是上学摊上好老师。七十多岁的时候,俺遇到一个好老师,老师比俺小三十岁。 老师家有很多书,她说:「想看哪本看哪本,你随便看。」俺找出来《一千零一夜》,挺厚的两本书,先看上册,又看下册。书里有很多字俺不认得,那俺也看,有的字能蒙出来,有的字蒙不出来。蒙不出来的字,俺就问老师。两本书看完,俺多认了不少字。 后来,老师买回来「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的书,她看了觉着好,也让俺看。书里有些字俺不认识,可还能看懂,看了也觉着好。 老师问:「你说说哪里好?」 俺说:「细节真细,跟真事似的,是那么回事。」 那些作家里,俺最喜欢乔叶,她写的故事在河南,跟山东老家的风俗差不多,老家的事俺一下就想起来了。 跟老师看了两年书,认了两年字,老师跟俺说:「你也学写作呗,你有一肚子故事,不写出来太可惜了。」 俺嘆口气,说:「俺早就是坐吃等死的人了,能对付着看书,就谢天谢地了。好多有文化的人都不会写作,俺哪能学会?」 老师说:「试试呗,不试你咋知道?试了你就知道了。」 说这话的时候,是二○一二年四月末,俺周岁七十五。老师跟俺说了几次,说得俺有点儿活心了。 俺是安达的五七工,也叫家属工,五月份和十一月份都得回去认证,让人家看看你是不是活着,不认证工资就给你停了。 五月份回安达,俺对二女儿说:「这次回绥化,俺想跟你大姐学写作。」 二女儿说:「写吧,东边茅楼没纸了。」 俺去大儿家,说:「儿子,俺再去绥化,跟你大妹妹学写作。」 大儿说:「妈呀,你要能发表文章,胡锦涛就来接见你。」 俺去大庆看三哥,俺说:「哥,这次回绥化,俺跟爱玲学写作去。」 三哥是个文明人,啥也没说,哈哈大笑,三哥很少这样笑。笑了一会儿,三哥说:「写吧,写吧。」 他们要不这么说,俺劲头可能还不大。他们这么说,俺的劲头倒大了。 六月份回到绥化,俺跟老师说:「你让俺干啥俺干啥,你让俺咋写俺咋写。写不好,你就当素材。」 老师笑了,给俺找了两支铅笔、一块橡皮,还给俺一沓废纸,纸上已经有字了,她让俺在背面写。拿起笔来,俺手哆嗦,横也写不平,竖也写不直,一天写不出两句话来。 俺问老师:「俺这样还能写作?」 老师说:「别着急,谁开始写字都这样,慢慢来。你现在就是一年级小学生,从头开始学。」 写了十多天,手不哆嗦了,横竖也比原来平直了,一天能写三行五行字。老师天天夸俺,说俺有进步。到了六月末,老师说:「你可以写作了,想写啥写啥。」 俺想,写就写老故事,越稀奇越有意思。先写的是鬍子打百时屯的事,娘讲给俺的。又写家里请来跳大神的,正好赶上地震,吓得大神尿了裤子,爹讲给俺的。 这两个故事吭哧瘪肚(吭哧瘪肚:很费劲、很吃力的样子)写了很多天,遇到不会写的字就空着,哪页纸上都有很多空。老师下班回来,把俺不会写的字一笔一画写到本上,俺再照着样子填上。好不容易写完了,觉得写得还行,给老师交作业。 老师看了俺的故事,跟俺说:「这两个故事挺好的,就当是练习了,你先放好。从现在开始,你写自己的故事,就写你经歷过的事。」 「俺经歷的事多了,写啥?」 「先写你来东北那段,一个故事写一篇文章。写的时候你要想着,你对面坐着一个人,他从来没听过你讲的故事,你要从头到尾讲给他听。」 俺说:「行,记住了。」 老师对俺可严了。刚开始,俺把出疹子住的宿舍、后来住的大宿舍和三家合买的房子写到一篇文章里,老师说:「不行,拿回去重写。这是三篇文章,必须单独写出来。尤其是大宿舍,必须好好写。」 俺说:「就是一个大宿舍,没啥写的。」 老师说:「几十家住在一个大宿舍,怎么可能没故事呢?你好好反省反省,如实交代。」 俺说:「半夜起夜,有找不到家的,也有找错地方的。」 老师问:「还有什么?」 俺说:「有几个打唿噜的,可响了,聒得俺睡不着觉。后来干活儿累,就能睡着了。」 老师说:「这样的细节越多越好,你还能想起什么来?」 俺说:「晚上先都平躺着睡。要是半夜翻身侧躺一会儿,想再平躺就难了,那点儿地方早让人占了。」 老师笑了,说:「好,太好了,去写吧。」 没过多长时间,俺把熬硷和卖硷写到一篇文章里,老师说:「熬硷必须单独写。」 俺不同意,说:「一个熬硷没啥意思。」 第5页 老师说:「不行,必须写。你知道熬硷是咋回事,现在的人不知道,你得讲给他们听。」 俺说:「明白了,老师你真能挖。」很多文章都这样,让她一点儿一点儿挖出来。后来俺摸着规律,不用她挖,俺自己挖。一门心思想着写作,过去的事一件连着一件都想起来了。 来东北那段故事写完了,老师帮俺整理好,放到她博客上。她跟俺说:「你写的都是好东西,写得太好了,一定能发表。」 俺说:「老师你别哄俺了,你不哄俺,不夸俺,俺也写。一个字不发表,俺都高兴,当了一辈子文盲,老了老了会写字了,有学问了。」 老师说:「不哄你,你写得确实好。」 老师没哄俺,很多人喜欢看俺的白话故事,他们看完了,在老师的博客上留言。俺不会拼音,不会查字典,也不会用电脑,老师就给俺念那些留言,他们都说得那么好。有个叫马国兴的先生,还把俺写的文章推荐给《读库》。今年四月份,《读库》还真发表了,给了三千块钱稿费,这是俺做梦也没想到的奇事。 俺打电话给大儿,说:「俺发表文章了,你让胡锦涛来接见俺吧。」 大儿嘿嘿笑,说:「妈,你文章发表得不是时候,胡锦涛跟我一样,已经退休了。」 老师跟俺说:「等着吧,肯定有人给你出书。」 俺没事用扑克算卦,算了好几回都不顺,出不了书。 这回老师又说对了,没过几天,磨铁图书公司创新空间找到老师,商量出书的事。 俺这个老师不简单吧?她是俺大女儿张爱玲,在黑龙江省绥化学院教书,作家,教的就是写作。没有这个老师,俺还啥也不是。 回头想想以前实在寒心,俺差点儿就做掉这个女儿。怀她的时候,闹小病晚,跟原来不大一样,俺跟丈夫说:「这个准是闺女。」俺有三个儿子了,再添个闺女,以为他得和俺一样高兴。没想到他生气了,作(作:无理取闹),逼着叫俺去做流产。 俺不去,说:「不管是闺女是儿子,最少俺要四个孩子。」 他说:「这个是闺女,咱就得做了去。」 俺说:「孩子在俺身上,俺就不去做。」 本来闹小病不能吃饭,总想吐,天天看见他丧拉着脸,俺实在受不了。有天下午,俺去医院了。 妇产科大夫说:「现在四个月了,不能做,做了有危险。」 俺说:「没事,俺身体好。」 大夫说:「我劝你还是别做了。今天上午来了个十八岁的大闺女,怀孕四个月,没结婚。闺女的妈叫闺女把孩子做掉,另嫁别人。手术是张大夫做的,张大夫对她妈说,孩子大了,有危险。她妈说,有啥事也不怪你,非做不可。结果,把闺女做死了。闺女的男朋友在门外,本来心疼不敢进屋,怕进屋挨打。听见屋里有哭声,几步走进产房,抱住爱人哭。闺女的娘上去要打,男孩一脚蹬过去,哭着说:『老东西,你毁了俺的大人孩子,毁了俺的一家!』尸体推到太平间,他还在后边哭着追呢。」 俺说:「俺不怕死,俺死了也没人哭,你还是给俺做了吧。」 大夫说:「你不怕死,医院怕。你非要做,明天大夫都在的时候再商量吧。」 第二天早上,俺跟丈夫说:「今天你别上班了。」 丈夫问:「啥事?」 俺说:「你跟俺做流产去。」 丈夫说:「做个流产,去这么多人有啥用?」 俺说:「孩子四个月了,大夫说做不了,有生命危险。俺非要做,她叫俺今天去。你做好收尸的准备吧。」 丈夫说:「咱不去了。」 俺说:「你不去了?你不去俺自己去。」俺抬腿就走。 他拉住俺,没叫俺去。从那以后,他再也不作了。 生了闺女,爷爷奶奶都不高兴,总拉着脸。刚出满月,婆婆就想叫俺去砖厂推车子。俺说:「身上没劲儿,晚几天再去上班。」 婆婆说:「推那小车跟玩似的,俺看有点儿劲儿就能推着跑。」 公公听见了,骂婆婆:「你他娘的去推!那叫一千多斤的车子,你他娘的去玩!」 俺上班以后,回到家也有的是活儿,俺老师躺了八个月,爷爷奶奶谁也不抱。三弟结婚后,弟妹才给抱起来了。弟妹说:「你们这是啥人家?孩子八个月还不抱,啥时候能会走啊?」到了一岁半,老师才会走。 一九九一年,老师得了一个海内外散文比赛的一等奖,去南京领的奖。那段时间俺走路飘轻,心里可舒服了。 一九九九年,老师出版了第一本书,书名叫《领着自己回家》。她专门拿出一本书,请给过她帮助的人签字留念。在上面签字的,有她的领导,也有她的朋友。她一个一个念给俺听,人家写的话都那么好。老师说:「你对我的帮助最大,你也给我签字吧。」 俺说:「自己的名都不会写,俺给你写啥呀?」 老师说:「写上名就行了,你先练练。」 俺说:「今天天黑了,明天再写吧。」 夜里睡醒了,俺也想了几句话:「根是苦菜花,发出甘蔗芽。本是乌鸦娘,抱出金凤凰。」天亮以后,让老师一笔一画写到纸上。俺从早上八点练到下午三点,手不哆嗦,天也要黑了,才写到书上。 第6页 哪承想,俺这乌鸦娘老了老了,要变成俊鸟了。 来绥化以后,老师一共让俺学了三样东西:唱歌、弹琴、写作。 俺以前就喜欢唱歌,有些歌知道调,不知道歌词。老师先在网上找,再让女婿给列印出来。俺没事就唱,有时候去找爱唱歌的邻居,俺们一起唱。开始气短不够用,现在越唱气越足。 俺不知道电子琴上哪儿是哪儿,也不懂简谱。老师抄了几个歌的简谱,数字写得挺大,她还在电子琴上用黑笔标出数字来。有个邻居过来教过一回,教过一回就不来了,他说:「要是一点儿乐理知识都不会,学起来肯定吃力。」俺老师也不会弹,但她比俺学得快,先弹出调来。俺也照着简谱,到电子琴上找能对上号的数字,慢慢也弹出调来。 这三样东西都是让俺开心的玩具,俺最喜欢玩的还是写作。玩着玩着,天短了;玩着玩着,有奔头了;玩着玩着,心里亮堂了。现在又玩出稿费,玩出书,玩上瘾了,还得接着玩。 乱时候鬍子攻打百时屯 一九一九年,百时屯前街有家姓庞的,开铁匠炉。有个鬍子叫刘二恶鬼,常去铁匠炉修枪,他说:「把枪修好,办你们百时屯的事。」 他去一次说一次。老百姓听得难受,都说:「早晚得吃刘二恶鬼的亏,不如早点儿杀了他。」 这天,刘二恶鬼又去修枪,他说:「修好了傢伙,就收拾百时屯。」 庞三说:「刘大当家的,铁匠炉是俺庞三一家人开的,是咱两家打交道。俺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对俺来,不用连累百时屯。你要是在百时屯做出那种事来,百时屯的人都得说俺把你们引来的。」 庞三买来好酒好菜好烟,请刘二恶鬼吃饭,又找来六个能说会道的陪他,好话给他说了很多。刘二恶鬼说:「你百时屯有钱的户太多了,俺一定要花你百时屯的钱。」 边说边吃边喝酒,他们几个都喝多了。看见床上躺着刘二恶鬼,庞三越想越生气,他举起打铁的大铁锤,对准刘二恶鬼的脑袋砸下去,这一锤把刘二恶鬼砸得死死的。 这天,百时屯是集,赶集的人很多。用高粱秆织成的席,山东人叫「箔」。他们用箔把刘二恶鬼卷上,四个人抬出去,大白天埋了。 百时屯的人都很高兴,有钱的户说:「庞三做了大好事,刘二恶鬼一死,百时屯就太平了。」 一个月后,鬍子联鬍子来了四五百人,要打百时屯。 鬍子在外面叫号:「打开百时屯,小小子把小鸡巴割了,小闺女绑上手脚、套上石头磙子轧死,大闺女小媳妇玩够了再杀,大男人把头割下来拉一车,拉到刘大当家的坟上,给刘大当家的报仇!要杀光烧光抢光,一人不留!」 百时屯有围墙,俺小时候都叫海子墙,海子墙底座三米多宽,两米半高,上接半米宽、一米半高的围墙,从外面看,海子墙四米高。墙下有两米多宽的道,道下边就是海子壕,墙里边有四个炮楼。 鬍子有很多土枪、土炮,老百姓也拿着土枪,抬着土炮上了海子墙。鬍子从下往上打,老百姓从上往下打,他们看得见鬍子,鬍子看不清他们。 仗打了七天七夜,大雨下了七天七夜,那些天,海子墙上有很多白老鼠,树上有很多猫头鹰,它们不怕人,也不怕枪响。 传说,有个老头倒骑着驴路过此地,鬍子问:「你打哪儿来?」 老头说:「从贾楼来。」 鬍子问:「到哪里去?」 老头说:「给百时屯送枪药去。」 鬍子开枪就打,枪走火,把他自己打死了。 海子墙倒了很多,眼看着鬍子就要打进百时屯,俺二爷爷冒着生死危险出了百时屯,跑到龙固集请正牌军。当时驻在龙固集的正牌军,大家叫「马一营」,他们有真枪真炮,把鬍子打得死的死逃的逃。 马一营的兵进屯子了,老百姓以为鬍子进来了,大闺女、小媳妇有上吊的,也有跳井的。 俺娘听见外面有人喊:「不好了!鬍子进来了!」俺娘正跟二大娘在一起,俺娘说:「二嫂,鬍子进来了,咱到场院去死吧。」 二大娘吓得不会动了,说:「他婶子,你拉俺起来。」 俺娘把二大娘拉起来,一步没走,她又坐下了,再拉起来,又堆在那里了。二大娘说:「俺起不来了,你走吧。」 那时候,俺娘生完第一个孩子才十六天,走到场院就坐到石磙子上等死去了。有个人从对面来,娘想:是来杀俺的吧? 这个人说:「大嫂,你给烧锅开水。」 俺娘一看,这鬍子不杀人呀。二大娘在家里哆嗦着,娘说:「二嫂不用怕,这鬍子不杀人。」 把水烧开了,俺家长工来提水,说:「这不是鬍子,是马一营的正牌军,把鬍子打跑了。」 雨不下了,白老鼠、猫头鹰一个也不见了,太平了,俺娘说:「这个月子过得心提熘着,今天可得好好吃点儿饭。」 做好了饭才想吃,二大爷拿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回来了,二大爷说:「这个鬍子活着,俺给他一刀,用脚一踹,心就出来了。这才是活人心,俺吃了它!」 这顿饭,俺娘一口都没吃。 点天灯 一九二七年,巨野出了两个人命案,杀人的都被点天灯了。俺娘正好住在巨野县里,那两次她都去看热闹了。 第7页 一家儿子在山西挣回很多钱,爹娘都高兴。 爹说:「儿子都二十四了,俺找媒婆去,得给儿子说个好媳妇。」 娘说:「儿子的事不用你管。」 家里有个女儿没嫁人,十八岁,老婆子想把女儿嫁给儿子。 从前的女孩不念书,多数女孩都听娘的。到了天黑,老婆子就叫女儿钻到她哥的被窝里,哥俩成了夫妻,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 老头看出来了,劝两个孩子:「你找你的媳妇,你找你的婆家,咱中国没这样的,你们这样太丢人了。」 两个孩子不听爹的,就听娘的,爹就骂他们牲口,骂老婆子不是人。老头总骂,把他们骂烦了,赶上连阴天,他们把老头灌醉,整死了。 老头有个干闺女,听说干爹死了,哭着来了。 干闺女问:「俺爹啥病死的?」 老婆子哭着说:「急病。外边下着大雨,你弟弟去请先生。先生不在家,你弟弟回到家,他就死了。」 干闺女跪在干爹的棺材前,哭得鼻涕一把泪两行的。她去门后擤鼻涕,看见门后有把剪子,用手去摸黏煳煳的,拔出来看,上面全是血。趁那三口人都不在,干闺女查找干爹的伤口,扒开脖子看见一个血窟窿。她啥也没说,脱了孝服就去告状,那三口人都给抓到县里了。 先是骑木驴游街。木驴是木头做的,驴蹄子上有四个轱辘,驴后背上有个三寸长的铁钉,尖儿朝上。这家的闺女坐到木驴上,铁钉子插到屁股眼里。她娘推着木驴,她哥拉着木驴缰绳,边走边吆喝:「俺不是人,拿自己的亲妹妹当媳妇,搂着亲妹妹睡觉。」 他要是停下来不吆喝,当兵的就过来踢他。 那是夏天,娘看见他们的时候,骑木驴的闺女脸色煞白,她梳着一条大辫子,小脚上穿着绣花鞋。县城不大,全是土道,木头轱辘一蹦一蹿的,鲜血顺着木驴肚皮滴答滴答往下淌。她的喊声不大:「哎哟,俺的娘,可疼死俺了。」 她哥耷拉着脑袋,她娘哭丧着脸,这三个人长得都好看,都是大个。在县城走半圈儿,那闺女就死了。 第二天,她娘和她哥都被点天灯了。 平常县城小,人也少,听说要点天灯,很多人特意进城看热闹,有住亲戚朋友家的,也有住店的,县城里的人一下就多了。县城东北有个戏楼,点天灯就在那个地方,那娘儿俩就绑在戏楼上,东边是娘,西边是儿,台上有六个挎刀的兵,还有几个当官的,台前还有很多兵,戏楼下人山人海。 台上有个人喊:「肃静!肃静!」他拿出一张纸念,可下面总有孩子哭老婆叫,他念的啥俺娘一句也没听清。 点天灯就是在犯人的两个肩上挖洞,放上粗灯捻子,倒上豆油点着,把人慢慢烧死。 点着天灯,戏楼上那个娘龇牙咧嘴,大声叫唤。不大会儿,台下的人走了一半儿。俺娘看不下眼,也走了。 还有个人去东北挣了两年钱回到巨野,回家的路上正好路过闺女的庄,闺女是独生女儿,天快黑了,他就走到闺女家,想住一宿再走。 闺女炒了两个菜,他和女婿喝酒。他说:「去东北这两年时运好,干啥都顺当,钱也没少挣。快过年了,俺给你们留点儿钱,你们三口人到会上买几块布,一个人做身新衣裳。」 吃完晚饭,老头睡下,闺女对丈夫说:「今天夜里把爹杀了。」 丈夫说:「你说啥胡话?」 闺女说:「俺说的是真话。」 丈夫说:「要杀你自己杀吧,俺不敢。」 闺女娘长娘短地骂丈夫:「自己挣不来钱,送到嘴的肥肉你还不帮俺?爹来的时候天黑了,一个人都没看见,咱杀了他埋了他,谁也不知道,咱白捡的钱。」 丈夫被逼无奈,就答应了。 闺女叫丈夫把切菜刀磨快,两个人提着灯拎着刀去看爹。爹脸朝上睡得正香,当闺女的一刀就把爹的脖子砍断一半儿,血滋得闺女身上脸上全是。当爹的睁开眼,两眼瞪得滴熘圆。她叫丈夫抬爹的头,她抬脚。丈夫抬了几步,尿了一裤子,把爹撂在地上。闺女好像一点儿都不害怕,她破口大骂:「你这个龟孙,你真熊!」 孩子惊醒了,跑过去看热闹。丈夫从地上爬起来,一人拉着一条腿,把爹拉到牛圈,用牛粪埋了,准备第二天白天把坑挖好,黑天再整出去埋了。 天刚亮,娘就来到闺女家,闺女问娘:「你咋来得这么早?」 娘说:「俺一夜没咋睡,这一夜说不上来地难受,还做了两个一样的梦,梦里看见你爹,他说,俺回来了,俺在闺女家,叫咱闺女杀了,埋到牛圈里了。」 娘这么一说,闺女有点儿害怕。娘又问了一句:「你爹没回来呀?」 闺女说:「俺爹要是回来,他得先回家。俺能杀爹?笑话。」 老婆子来到闺女家,闺女家还没放鸡窝哩,闺女从鸡窝里抓出一只小鸡交给娘:「你把这只小鸡杀了吧,一会儿炖了吃。」 老婆子一刀宰了小鸡,拎着往房山头(房山头:房子两边的空地)走,小外孙也跟过去了。老婆子自言自语:「这只小鸡咋出这么多血呀?」 小外孙说:「姥娘,没俺姥爷的血多。」 老婆子问:「你姥爷在哪儿?」 小外孙说:「姥爷叫俺娘杀了,埋在牛圈里。」 第8页 老婆子把菜刀和小鸡一扔,拿个铁杴到牛圈,一挖就把老头子挖出来了,她哭着跑去告状。县里来了人,见到尸首,就把小两口抓走了。天数不多,这闺女就被点天灯了,她丈夫在一旁陪绑。 头十天贴出布告,四外八乡都去县城看。农历十二月十八,还是在戏楼上,这闺女疼得嗷嗷叫:「求求你们,行行好,把俺杀了吧。」 台下很多人,说啥的都有。 有的说:「这独生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太狠了。」 有的说:「活该!」 这几个点了天灯的人,都没人收尸,点完天灯都送到乱丧岗子,叫狗吃了。 刘克七的人 巨野从前有个刘克七,他的人走到哪儿杀到哪儿,到底杀了多少人,谁也不知道。 有一次,刘克七的人抓了一个人带路。他们要去甘庄和赵海,甘庄和赵海两个庄在巨野西北。这个带路人不知咋想的,把刘克七的人带到如庄和马海。这两个庄在巨野西南,两个地方相距三十多里地。 马海是二嫂的娘家。当时马海有一帮年轻人跟刘克七的人打,不想叫他们进庄,二嫂的爹也是其中的一个。可刘克七的人有机枪,这些年轻人没挡住他们。刘克七的人进了马海,见人就杀,二嫂的爹一共哥仨,这次死了俩,二嫂才七岁就没爹了。 二嫂的二奶奶领着闺女媳妇往外逃,她的小闺女五岁,跑出去玩,找不着了,没领着。小闺女回到家一看,一个人也没有,她大声哭。后来看一群拿枪的人进了院子,吓得不敢哭了,她在场院里走过来走过去。 那时候高粱都收回家了,从根上割下来的高粱秆立在场院里晾晒,高粱秆上稀稀落落地还有一点儿高粱叶。刘克七的人把高粱秆放倒,叫马吃高粱叶子。放着放着,从立着的高粱秆里走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二奶奶的儿子,小闺女的亲哥。 小闺女看见哥哥,大声喊:「哥哥!哥哥!」 哥哥看了一眼妹妹,他把自己的枪往地下一放,把两只手举起来。那些拿枪的给他一枪,把他打死在场院里。小闺女亲眼看见哥哥倒下,她又哭又喊:「哥哥!哥哥!」 这个五岁的孩子一天没吃没喝,她就想把哥哥喊醒,怎么也没喊醒哥哥。夜里,她就躺在哥哥身边守着。 第二天中午,二奶奶回来的时候,她还在哥哥身边坐着呢。 另一家,丈夫和刘克七的人打仗死了。刘克七的人进屋先开枪,把三个孩子全打死了,孩子的娘一点儿没伤着,吓疯了。 二嫂看见她的时候,她正抱着死了的小三儿,小三儿的肠子在后面拖着,她边走边喊:「砖头呀,石头呀,石头他爹呀,你们都回来吧,俺害怕。你们在哪儿?俺去找你们!」 邻居给娘家送信儿,娘和俩哥都来了,她抱着死孩子不松手,谁也抢不过来。后来她娘想了个办法,找个小被卷好,把那个死孩子抢过来藏好,把小被给她抱,这才把她哄上车。一家五口人,就剩她一个人了。 刘克七的人到了如庄,先把带路的那个人打死了,又从如庄抓了俩人带路,去甘庄和赵海,其中就有俺大娘家的姐夫。他把刘克七的人带到地方,刘克七问:「你认识俺不?」 姐夫说:「俺咋不认识你?你不是刘克七吗?」 刘克七又问另一个人:「你认识俺不?」 那个人说:「不认识。」 刘克七说:「好,你俩回家吧。」 两个人没走几步,一声枪响,姐夫死了。另一个人没咋的,吓得赶紧跑。 这个刘克七到底是啥人,俺问三哥,问叔伯嫂子,他们都说不清。俺托在巨野工作的外甥女打听,她跟俺说:「县志上找不到刘克七,倒是有个刘黑七,是巨野的土匪,有一伙人。日本人打进来以后,他打过日本人。」 可能当年俺听错了,刘克七就是这个刘黑七。 扫荡 日本鬼子第一次到百时屯,俺十个月。娘说,年轻的时候不管来啥兵,她都到街上站着,死也不会死得窝囊。她正抱俺站着,来个小鬼子,看俺手里拿着一只小花鞋,过来就抢。俺哭了,他嘻嘻笑。笑完,他把鞋放到俺身上,从干粮袋里拿出东西给俺。娘后来才知道,那叫饼干。 小鬼子在龙固集有驻兵,龙固集离百时屯十五里地。每隔一个多月,他们扫荡一次百时屯,来的时候头戴铁帽子,脚上穿皮靴。每次扫荡都在早晨,有时天没亮就来了,来了就抢东西,抢女人。 只要听见狗咬,家家都打听:「是不是小鬼子又来了?」得着准信儿快藏东西,藏完东西就快跑。 一九四三年正月十五,按风俗该吃花糕。花糕是用白面做的,用枣做出各种花样。刚想吃早饭,小鬼子来了。俺那年六岁,娘让俺包上花糕背着,跟两个嫂子一起跑。两个嫂子都是小脚,啥都不拿,还走不动道呢。 往外跑不敢走好道,大嫂说:「小鬼子有马,走好道就追上了。」 走在刚犁起来的地里,她俩磕磕绊绊,让俺落得老远。离百时屯远了,俺们才敢坐在地里歇着。下午,来了个庄稼人,说小鬼子走了。两个嫂子脚疼,走一气,歇一气,回到家天都黑了。 有一次,小鬼子进屯早,两个嫂子没逃出去,吓得她俩不知咋办。 娘说:「你俩都上磨房去。」俺家磨房没院,老头老太太常到那儿拉哌(拉哌:闲聊)。 第9页 小鬼子来的时候,磨房门口站着几个老头老太太,他们没往里边看就走了。 每次扫荡,小鬼子都来三十人左右。他们专捡好房子进,俺家的留声机、自行车和衣服,都让他们翻出来拿走了。二嫂给侄女绣花帽,帽上有一对凤凰,她绣了一个夏天没绣完,埋到柴火里,也让他们翻出来拿走了。 有一回,娘把好点儿的被子、褥子和毯子交给长工田志英,让他搭到马背上快跑。半路上,田志英老远就看见一个骑马的小鬼子,小鬼子见他就追,他不会骑马,只好牵马快跑。等他跑远了,马背上搭的东西一件没剩。 田志英觉得对不住娘,娘说:「人活着回来就好,何况咱的马也回来了。这个小鬼子没开枪,像个善良人。今儿有个老嬷嬷,抱着鸡不撒手,叫小鬼子一枪打死了。」 俺七岁那年,鬼子又来扫荡,年轻男女照例往外跑,来秀和二蹦哥没跑。来秀天生残疾,走路不稳,外号「十三晃」。这次来的鬼子,有一个会说中国话,他只会说三个字「找窑子」。 他反覆跟来秀说:「找窑子,找窑子。」 来秀不懂啥叫窑子,就把他们领到大粪窑子那儿,那个人气得哇哇叫,抽了来秀三鞭子。 有个鬼子上茅房,把马拴到柱子上。他刚进茅房,二蹦哥就过来,解开缰绳骑上就跑,俺就在跟前。俺怕鬼子出来问俺,快跑回家,跟娘说:「二蹦哥胆真大,把小鬼子的大洋马偷走了。」没想到,小鬼子没追究这事,可能以为马没拴好,自己跑了。 第三天,二蹦哥把马牵回来杀了,卖马肉。娘给俺日本人发的联合票子,叫俺买三斤马肉。钱是正好的,二蹦哥给俺称了四斤半,他说:「拿走吧。」 俺拿回马肉,娘又让俺把一斤半马肉钱送去。小鬼子的马腿长,个大,身上胖,炖出来的肉可香了。 日本倒台子的时候,俺家住在巨野城里。眼看着联合票子不能花,三哥领着俺出去买吃的。好多买卖人家不收联合票子,只有一家照样收,就是钱不值钱了,俺俩买了很多花生,还买了不少芝麻大糖。爹买回来一袋大米、两袋白面,是从日本人那儿直接买的。 巨野县北关里城墙根,原来有个小庙,小鬼子在的时候盖的。据说,有个日本军官太太死了,军官捨不得埋,尸体用了防腐药,就放在小庙里。每隔一段时间,这个军官就到小庙看看。 日本倒台子后,军官太太的尸体被扔出去埋了,庙里挂了张画像,变成奶奶庙。俺看见庙里摆着一双双小花鞋,好看得很,不知啥意思,俺也想做一双送去。做了几回,做得都不好看,就没送。 拉锯 百时屯在巨野县城西南,离县城四十五里,是个大屯。百时屯四周有海子墙,听娘说,闹鬍子的时候海子墙一丈多高。俺记事的时候,海子墙已经倒了,剩下两米半高的底座。墙下的壕沟叫海子壕,雨水多的年份,里面有鱼。出入百时屯有三个门,南门、北门、西门,是屯里三大姓庞、时、姜三家修的。 一九四六年夏天开始,八路军和中央军在百时屯拉锯。 那年春天,先来的是八路军。他们在屯里驻了很长时间,吃的是自己带的,也守规矩。俺家的堂屋亮堂,变成八路军的小医院,住着四个八路军,三男一女。老百姓都到这儿看病,花钱少,好得快,他们会打针。以前,百时屯的人没打过针。 有一天枪响了,狗咬人乱,说是中央军在打百时屯。中央军的飞机往下丢炸弹,墙里墙外的机枪一起响。 打起仗,百时屯就剩下老头老太太了,年轻人都躲到别的庄。俺家剩下娘,里院剩下有病的叔伯大娘。炸弹和机枪响了两天两夜,谁都不敢出门。大娘啥时死的,没人知道,还是一个八路军跟娘说:「里院有个老太太死了。」娘才知道。 中央军打进来,八路军跑了。枪声一停,娘找了四个有点儿劲的老太太,用箔帘子把大娘卷上,抬到东边俺家果园里。果园里有个战壕,她们把大娘放进去。大娘长得瘦小,加上有病,不足六十斤,可还是累坏了老太太,她们没力气埋人了。 听说大娘去世,俺二大爷来了,他哭了几声:「嫂呀嫂呀,你的命咋这么苦啊?」 中央军来,事就多了,他们进院就喊:「倒房子!把房子都倒出来!你们都住到一间屋里去!」 男女老少不管几口人,都住到一间屋里去,剩下的房子都得给他们。他们把老百姓的门卸走做碉堡用,还把屯里的树活生生砍了,树头在海子墙外面插了一圈儿。大伙儿说,这叫「插木寨」。砍树之前,他们挨家找菜刀、铡刀和锯。心眼多的人家得了信儿,把东西先藏起来。 有个当兵的到俺家找菜刀,娘说:「早就让你们的人拿走了。」 娘偷偷给俺使个眼色,俺知道是让俺到厨房藏菜刀。俺到厨房拿起菜刀,东看看西看看,不知道该往哪儿藏。当兵的进屋了,俺把菜刀往身后一背。 当兵的问:「你家菜刀呢?」 俺说:「不知道。」 他说:「把手伸出来,你手里是啥?」 俺只好把手伸出去,十分不情愿地说:「菜……刀。」 当兵的把菜刀夺过去,往俺头上比画:「我噼了你!」 俺吓得嗷一声跑了。 第10页 娘说:「别吓唬俺孩子!」 那个中央军拿着菜刀走了。 中央军住进俺家第一天,有个当兵的从厨房拿来和面盆,舀上水,坐在一条长凳上洗脚。赶巧,那天二哥从外面回家。二哥一看,气得火冒三丈,他把当兵的脚一抬,当兵的仰面朝天摔下去,当的一声。二哥把和面盆往地上一摔,瓦盆咣的一声碎了。 六把刺刀明晃晃地冲着二哥过来,俺吓得抱住二哥的腿叫:「二哥!二哥!」 二哥一米八五,一点儿也没害怕,他指着这六个人,一个一个问:「你家用和面盆洗脚吗?你家用和面盆洗脚吗?」 六把刺刀都放下了,二哥不算完,拽起那个当兵的说:「走!我去找你们当官的问问。」 到了当官的那里,当官的说:「都怨我管教不严,我一定收拾他!你消消气,先回去吧。」 娘怕二哥惹事,第二天早晨就把他撵走,让他到舅家住去了。 那时候大屯总驻兵,小屯不常驻兵,百时屯的年轻女人都投奔小屯,到亲戚家住。 对门邻居四嫂说,亏得她家没住进兵。她有三个闺女,大妮儿嫁人了,二妮儿二十一岁,三妮儿十九岁,都订婚了。她还有两个儿媳妇,一个三十八岁,一个三十岁。刚结婚的孙媳妇十九岁,小孙女十五岁。这六个人串着亲戚住,东家几天西家几天,在外面住了一个多月。 这天夜里一更天,她们偷偷回家,没敢在床上睡。有的睡到床底下,有的睡到粮食囤里,还有藏到囤旮旯的,都在四嫂屋里。 半夜,四嫂听见有人跳墙,把大门打开了,四个中央军踢门进来。床底下的二妮儿让他们找到拉到西屋床上,粮食囤里的三妮儿给拉到东屋床上,孙媳妇给拉到南屋床上,二儿媳给拽到厨房里。 四嫂跪在地上磕头告饶,不知说啥好:「老总,俺有媳妇,别动俺闺女!老总,俺有媳妇,别动俺闺女!」 当兵的根本不管她,那四个人都被强姦了。大儿媳妇岁数稍大,孙女瘦小长得像孩子,躲过这一劫。 事后,四嫂给二妮儿、三妮儿的婆家捎信儿,让他们赶紧接人。婆家接到信儿,就瞅空来辆牛车,车上坐个老太太,把人拉走就算结婚了。二妮儿没新衣服,她把衣服洗了,想穿件干净衣服嫁人。衣服没干,牛车来了,她就穿着湿衣服跟人走了。 福哥那年十六岁,她娘独一个,姥娘又死得早,没个地方躲。大白天,就让中央军强姦了。她娘看当兵的往厨房拽闺女,知道没好事,扑过去挡着。那人回手一枪,把她娘的绑腿带子打穿了,绑腿带子上好几个眼,腿没咋的。她娘也给男方家捎信儿,要嫁闺女。男方家来辆牛车,把福哥拉走了。 总在外面躲,也不是个事。有的闺女媳妇偷着回来,穿上老太太的褂子,抹上一脸灰,披头散髮,往家一坐装疯卖傻。开始一两个人,很管用,后来都跟着学。中央军奇怪,这屯咋出来这么多傻子?中央军连打带骂,强令这些傻子洗脸。她们想躲的,到底也没躲过去。 中央军来了好几回,可把老百姓害惨了。到后来,家里的米面油盐谁见了谁拿,鸡鸭猪羊谁见了谁杀,锅碗瓢盆全给拿走,再也没啥拿的了。 那时候,啥票子都不好使,也没有卖东西的,买不到盐,也买不到火柴。人没盐吃不行,有的人家晒盐,有的人家熬盐,这样的盐叫小盐,他们拿出来换粮食。屯里有户人家有火链子和火石,还能取火做饭,他家成了百时屯的救星。他家门里一冒烟,邻居都把布条子卷好,到他家取火。 俺家就藏下一个洗脸用的铜盆,一袋子白面。娘用铜盆做疙瘩汤,做好疙瘩汤没碗筷,她就用蒜缸子当碗,高粱秆当筷子。娘爱吸菸,想吸菸了没烟抽,她就把豆叶搓碎,装到菸袋窝里,地瓜叶、芝麻叶也抽过。 有一次拉锯两天两夜。打完仗了,屯里的几个男孩子上地割草,看见高梁地趴个人,就说:「咱去看看,是个活的还是死的。」 孩子们走到跟前,那个人抬起头问:「还打仗吗?」 孩子们说:「不打了。」 那人问:「刘庄在哪儿?」 孩子们说:「往南走,过了百时屯就是。」 那人问:「哪儿是南?」 孩子们哈哈大笑。 那人跟孩子们说,拉锯的时候,他们四个庄稼人抬一副担架,担架上的伤兵是个八路军。飞机上往下射机枪,伤兵死了,那三个庄稼人也死了,就剩他,他在高粱地趴两天两夜了。 拉锯那年俺九岁,娘让俺跟着大嫂,去了大嫂的娘家黄庄,黄庄小,不打仗。俺在那儿长了一头疮,还生虱子,没处买药,嫂子天天给俺洗头抓虱子,到了秋天才好。 俺想娘了,回到家,赶上八路军打进来,俺听见他们唱:「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一扫光。想八路,盼八路,八路来了有活路。」 拉锯的时候,死人都埋在北门外。不打仗了,俺哪次走到北门,都得捏着鼻子跑,不敢喘气,死人的臭味儿可难闻了。第二年,埋死人的地方种了棉花,棉花长得好,长到一人多高,就是不结棉桃。 女共党 俺七八岁的时候,在巨野城里住,和小兰是邻居。小兰比俺大两岁,俺俩常在一起玩。 小兰说,她现在的爹娘都不是亲的,她是要来的。爹娘死得早,她跟着奶奶过。奶奶不到六十岁,有病。奶奶常说:「找个好人家,把大妮儿送出去,俺死也能闭上眼了。」她现在的爹去接她,她哭,奶奶也哭。爹买了花生、糖疙瘩哄她,她就是哭,哭了三四天。 第11页 小兰说:「俺那年四岁,啥都记得了。俺在家叫大妮儿,来到这儿叫陈兰兰。俺想奶奶,也不知道奶奶咋样了。」小兰说完使劲忍着,眼泪才没掉下来。 俺小声问:「现在的爹娘谁对你好?」 小兰说:「娘对俺好,爹对俺更好。」 小兰还说,现在的娘不生孩子,是爹从窑子里买来的。她这个爹哥们多,家里穷,没娶上媳妇。买这个娘,没花多少钱。 小兰的爹四十多岁,在警察局当警察。小兰的娘三十多岁,本来是个大长脸,脸色又黄,好像挺厉害的样子,冷丁一看可吓人了。 有一回,小兰趴在俺耳朵上说:「爹他们抓到三个八路。爹跟娘说,俺听见了。爹说,这几个八路嘴真硬,咋打都不说。」 俺问:「后来呢?」 小兰说:「活埋了。爹说,天黑以后活埋八路,他心里也不好受,那三个八路在坑里边,憋得像牛叫,哞哞的。」 过了些天,小兰说:「日本人给警察局送过来一个女共党。」 俺问:「啥叫女共党?」 小兰摇头说:「不知道,反正是个女的。爹说十八九岁,挺受看。」 俺问:「好看还挨打吗?」 小兰说:「挨打。她啥也不说,爹说也得活埋。」 俺那时候不懂啥,就想:一个女的,十八九岁,长得还好看,不该挨打,更不该活埋。 隔了一天,小兰说:「那个女共党让爹那帮人活埋了,爹也说可惜,太可惜了。到了坑边,副队长说:『小妹妹长得这么好,活埋太可惜了。队长说了,只要你同意给他当二太太,现在也不晚,你还能活着回去。』女共党骂他龟孙王八蛋,她自己跳进坑里。她还把褂子一脱,蒙到脸上等死,露出两个没发育好的小乳房。」 俺跟小兰在一起玩了两年。算起来,这些事大概在一九四三年,也可能在一九四四年,反正小日本还在巨野呢。 捡弹皮 俺小时候,常听男孩子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飞机拉粑粑。」飞机上要是丢个炸弹,就在地上炸出好大一个坑,炸弹皮崩出很远。要是从飞机上往下打机关枪,黄铜子弹壳从飞机上掉下来很多。子弹壳三寸多长,大拇指粗细。 每次打完仗,百时屯的孩子都出去捡弹皮,捡回家攒着,等着换钱、换东西。俺也捡过,捡了四五斤哩。娘不叫俺捡,怕俺有个三长两短。娘说:「咱啥都不要,咱要命,能平平安安活着就行了。」 不打仗了,做买卖的来到百时屯,弹皮能换盆换碗。 道北有个姓姜的六哥,他家小五那年十三岁。小五捡了一块大炸弹皮,想卸开,铜和铜一起卖,铁和铁一起卖,能多卖点儿钱。小五坐在院子里,把炸弹皮放到凳子上,他拿着钳子卸螺丝,谁也没当回事。 忽听咣的一声响,很多人往他家跑。到那儿一看,小五的右手没了,血放线似的往外喷。有个人胆大,先掐住小五的手脖子,又有个人找来布条使劲缠,六哥打听好治红伤的大夫,赶紧送去止血,小五的命算是保住了。 过了两天,六哥在房顶上看见小五的那只手,全都黑了。 没了右手,小五好像一下长大了。他知道自己干不了重活,上学很用功,用左手学写字,后来在百时屯做了小学老师。百时屯人送他外号「五单悠」,叫惯了,他也不在乎。 北门里有个姜家媳妇,俺叫她五嫂。五嫂七十多岁了,她得过一场大病,病好了,她落下痴呆症,头总摇来摇去。不知在哪儿捡了个手榴弹,她坐在地上,一边摇着头,一边用手榴弹砸地,嘴里还念叨:「这个东西好,当蒜锤子正好。」 有人路过,正好看见五嫂手里的手榴弹冒烟了,抢过来就扔到没人的地方,咣一声,响了。 庆云大爷给俺家当过长工,岁数大了,娘帮他买了几亩地,盖了两间房。打完仗,他去地里搂豆叶,搂着搂着,就看见那堆豆叶冒烟,庆云大爷快跑几步趴下了。这边,手榴弹爆炸了。庆云大爷说:「幸亏搂到手榴弹,要是搂着地雷,早就没命了。」 前面的杨庄有个杨孩,他姥娘家在百时屯。杨孩爹娘有三个闺女,就这么一个儿子,那年杨孩十八岁,已经订婚了。杨孩抱着一块大弹皮想换碗,卖碗的说:「不中,你这弹皮上有引火帽,还能炸响。俺不敢收,你卖给别人吧。」 杨孩不信,抱起弹皮往地上一摔,把他自己炸碎,胳膊腿都没影儿了。卖碗的用的是一个木轱辘小红车,两边的席篓子装满碗。这一响,把小红车子和碗都炸飞了,卖碗的人一点儿伤也没有。 杨家亲戚来,把杨孩的尸体捡到一块,整走了。卖碗的是外庄的,啥都没说,也走了。杨孩爹娘想见儿子最后一面,不管咋哭闹,众人也没叫爹娘看,买个棺材就埋了。 杨孩爹娘天天放声大哭,哭得嗓子都喊不出声了。 老百姓说:「打仗死人,不打仗了,咋还死人?」 逃难 土地改革后,俺家的地和粮食都让人分了。一九四七年八月,爹雇了一辆马车,带着娘、大嫂、俺和妹妹去潍坊找大哥。 大哥姜士芳初中在巨野上学,十五岁结婚,那时他常回家。后来他到兖州上高中,到重庆上大学,当兵当军官,十年没回家。可能因为交通不便,兵荒马乱吧。 第12页 路上,俺和嫂子都病了。俺那年十岁,发高烧,走路像踩在棉花上,看见河水就想喝,他们不给喝。先生说,俺这是伤寒病,嫂子那是发疟子。硬挺着到了济南,住进难民所后,爹雇了两辆人力车,带俺和嫂子去看病。嫂子还能走路,自己坐一辆车。俺走不了路,爹把俺抱在怀里,上车下车都得他背着。 看病回来,娘到朋友家找来小锅,给俺俩熬药。爹看俺俩的病十天八天好不了,锅碗盆勺全都买回来。俺那阵都病傻了,娘给俺个石榴,俺接过来就吃,都不知道扒皮。俺家当时住的是砖瓦房,两间西屋,五口人都住在一个屋里,外边有个支锅的地方。 嫂子吃了两服汤药就好了,俺干吃药不见好,过了四十多天才好些。娘说:「病害人,病养人。」四十多天里,俺就吃点儿水果,要是没病早饿死了。嫂子十年没见大哥,心里着急说不出,爹娘看出来了。俺刚能走路,就搭了一辆敞篷汽车去潍坊。 大哥早就安排好住处,一家人在潍坊团圆了。大哥在交警部队,听说是保护铁路的,俺不知道他到底是多大官,手下有三十多个兵。三哥先来的,跟着他当小兵。他的勤务兵叫徐杰三,帮俺家忙前忙后。到了潍坊,爹也到军队,帮着人家写写算算,混口饭吃。 过了三个月,说有情况,解放军要打潍坊,国民党军官可以去台湾,就是不叫带家属。有些太太是大脚板,女扮男装到济南,坐上飞机走了。大嫂是小脚,咋打扮也不像男子。大哥和大嫂分开十年,刚团圆了,他捨不得扔下大嫂,就没去台湾。 听说,女扮男装的事,上面知道了,后来上飞机前先过秤,一般女人分量轻,分量轻的都要好好检查。 要打仗,潍坊这些兵忙开了,挖战壕,挖陷阱,挖了很多,都没用上。上面叫大哥他们去博山,全家就跟着军队走。到博山住了一个多月,听说解放军要打博山,大哥他们又逃到淄川。到淄川不到一个月,大概是一九四八年三月,淄川打仗了。 打了两天两夜后,大哥说城里太危险,叫徐杰三领着家里的女人出城,到农村找个房子住几天,不打仗了再回来。当时,淄川城只许出不许进,出城得带眷属证,不带眷属证,不给开城门。 那天晚上有月亮,有云彩,一会儿亮,一会儿暗。杰三换上便衣头前走,俺们跟着。俺走的好像是正面战场,机枪声突突突、突突突,指挥枪斗斗斗、斗斗斗,大炮弹咣咣的,手榴弹的爆炸声一个连着一个。指挥枪在哪个方向响,大炮弹就往哪个方向去。 俺平时最怕死人了,战场上的死人横一个竖一个,俺跨过死人的时候不怕死人,光怕枪炮,说不上哪儿一响命就没了。 娘问杰三:「到城门还有多远?」 杰三说:「还有一里多地。」 娘说:「咱快回去。」 俺们就回去了。 回到家,杰三在院里挖了一个洞,像地瓜窖一样,上面篷上板子席片。怕解放军看见烟往这儿发炮弹,俺娘儿四个天不亮就吃饭,吃完饭就躲到洞里,坐一会儿,站一会儿。没过几天,一个炮弹落到院里,炸出一个大坑,俺待的这个洞进了很多土,门也让土埋上了。俺娘儿四个费了很大劲,才从洞里爬出来。 房东听说俺们差点儿没命,把俺们接到她家的防空洞。这个防空洞是老辈子留下的,十多平方米,方砖铺地,洞顶半圆形,也是砖砌的。听说她家老辈子有在朝廷当大官的,这是间密室,房顶是铁汁子灌的,炮弹炸不透。白天好几家邻居都躲在这儿,天黑以后回家睡觉。 还是在博山的时候,军队吃的就剩大米豆油了。俺们吃的都是军队的粮食,大米豆油很多,没有菜。大嫂不爱吃大米,一天三顿大米饭,吃了一个多月,水灵灵的嫂子瘦得颧骨突出来,显得眼睛更大了。 仗打了十天左右,中央军的飞机来了,往下丢大饼,丢机枪,丢子弹。大饼俺吃到了,发面的,一寸多厚,越嚼越香。听大哥说。飞机上丢的东西,一半儿落在城里,一半儿落在城外,是风给解放军送过去的。 大哥说:「我不想当俘虏,解放军要是打开淄川,我就自尽。」 这话让娘知道了,娘很生气,她说:「你心里也没有你的爹娘啊,俺白拉巴(拉巴:拉扯长大)你一回!」娘哭了。 没过几天,大哥住的三间瓦房给炸塌了,大哥、三哥都在屋里,大哥的手枪碎了,手一点儿没伤着,三哥也没受伤。 解放军会打仗,打了半个月仗,他们把淄川打开了,大哥和三哥被俘虏。解放军的一个干部押着大哥回家看娘,那个干部说:「大娘,你放心吧,以后我们会重用他的。」 大哥的同学朋友,当俘虏后都被重用了,就大哥死脑筋转不过弯来,没多长时间,他就回老家了。 大哥没自尽,娘稍稍放心,可是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娘说:「你爹这回是死了。」她不吃不喝,非要去死人堆里找爹,邻居都说:「真死了你也找不到,一个坑里埋好几个,还不知埋在哪里,你上哪里去找?」 淄川的仗打完了,国民党发的中央票子成了废纸,留在淄川就得饿死。那时候济南没解放,从淄川去济南还有活路,娘不想走也得走。正好有个巨野老乡,名叫许中秋,他也要去济南,想跟俺搭伴。 第13页 走到淄川城门,把城门的几个人说:「你们在这儿等会儿,俺把死人往旁边整整,要不你们过不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把城门打开,让俺们过去。俺出了城门往左看,先看见一个人上半身的骨头架子,肋巴骨一根一根竖着。接着看见一个没有脸的死人,腮上的肉都让狗啃吃了,中央军的军装穿得好好的。逃命要紧,俺已经不知道害怕了。 中央军的伤兵和眷属都往济南逃。走到半道,俺看见山坡上趴着一个中央军,不知道哪儿有伤,不能动弹,他大声喊:「老爷呀,给俺口水喝吧!亲爹亲娘呀,给俺口水喝吧!」 路上都是伤兵,俺们是眷属,谁都没有水给他。有个伤兵子弹从腮帮上穿过去,两腮上都有枪眼,一喝水就漏,他的脸肿着,眼睛几乎封上。还有的伤兵腿折了,走不了路,就爬着走,看见人就要吃的。俺娘儿四个自己都没吃的,哪还有吃的给他呢? 离开淄川的时候,俺和妹妹都背一个小包,包里包着衣服、被面和布,一路上有的换饭吃了,有的算了住店的费用。娘是小脚,又惦记爹惦记哥哥们,没力气赶路,俺和妹妹一边一个扶着她往前走。嫂子也是小脚,平常三寸金莲人见人夸,逃难的时候,赶路就费劲了。 从淄川到济南三百多里路,俺们走了十一天。到了济南,许中秋把俺们送到城北的难民所,最想不到的是,爹就在这儿等俺们呢。 听爹讲,打起仗来,人家就让他到厨房烧锅。有天夜里,看情况不好他就逃了。路上,他让一个东西绊了一下,一摸是个皮箱,不重,有二十多斤,也不知道里边有啥,他就提着走。好几天没睡觉,他想找个地方睡一觉。不知在哪个屋里他摸到草铺,挺高兴,再一摸,旁边还有个现成的枕头,就躺下了。躺了一会儿,觉得哪里不对劲,伸手再摸枕头,枕头底下黏煳的,是血,这个枕头是个死人。他皮箱也不要了,赶紧跑。 枪不响的时候,他回到家,不知道俺们在防空洞里,他没看见俺们的影儿,就出了淄川城。爹年纪大,没穿军装,城门口没人盘问他,他就来济南了。 这段经歷一刀一刀刻在娘心里。几十年以后,娘临死之前,把俺们兄妹都叫到床前,特意嘱咐:「你们给俺记住,俺的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都不要当兵。」 难民所里的人和事 俺在济南住过两次难民所。 头一次是一九四七年八月,当时俺病着,难民所的具体位置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东西两个院,西院有个牲口棚,有车马的人家住那个院,俺住东院。东院住了七家人,都是巨野的。除了四家逃难地主,还有把大舅嫂拐来的姓任的,把姐夫拐来的姓王的。另一个是赵处长的大太太,不知道赵处长在哪儿做事,赵太太是巨野城南赵庄人。 这个难民所水电不花钱,房子白住。俺们住的都是通开的两间房,赵太太和她娘家外甥住的是三大间,有专门的客厅。听说赵处长回济南了,赵太太忙开了,屋里擦洗得干干净净,摆设得规规矩矩。 盼了一天又一天,赵处长没来,赵太太就到二太太家找。赵太太起大早梳洗打扮,穿上最好的衣服,打扮得油头粉面,坐上人力车。时间不长,她就回来了,说赵处长在济南住半个多月就走了,和二太太坐飞机去了青岛,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喝了杯水就回来了。 她跟俺们夸:「赵处长的楼房好,屋里摆设好,被子好,床单好,枕头好。」 她高高兴兴地夸了好几天,院里的人背地里都笑话她,说她傻。 老毕家是毕海的地主,老两口带着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在这儿落脚,大儿子教书,二儿子上高中。毕家当家的是老太太,五十多岁,干净利落。亲家把大儿媳妇和一岁半的小孙女送来,投奔他们。她让大儿子写了一张休书,把这三口人都撵回去了。二儿媳妇来找丈夫,这个媳妇针线活儿好,她让媳妇住在一小间空房里,给他们全家做鞋做衣服。 她跟媳妇说:「你不要见俺儿子,俺儿子想找个大脚板的洋学生,俺得劝劝他。要是现在看见你,他就得气死。」 媳妇在这儿住了八天,丈夫从窗户外面看见,进屋就问:「你咋来了?」 媳妇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丈夫问:「你啥时候来的?」 媳妇说:「俺来八天了。」 「你来八天了,咋不见俺?」 「咱娘说,你看见俺,就把你气死。俺怕气着你。」 丈夫说:「胡说!俺去找她!」 他拉着媳妇去问娘:「你咋说看见她能把俺气死?俺啥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他娘红着脸,啥也不说。 他跟娘说:「俺不能像大哥那么狠心,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他回头跟媳妇说:「你回家吧,俺现在上学不挣钱,吃的花的,都是人家的钱。后年高中毕业,俺就能挣钱了,那时你再来。」 毕家二儿子送媳妇回家了。 老田头是个半路瞎,长得白白净净。他是城北田庄人,五十多岁,他穿的大夹袄、大布衫都是好布料。他的两个太太都五十多岁,没一个长得俊的。他和大太太住在难民所,二太太住在外面。二太太常来这儿,只要大太太没在屋里,她就到外面雇个车,把老头拉到她那儿。两个太太经常为老头争风吃醋,大吵大闹。她们吵架的时候,老田头不声不响坐在一旁,像个外人。 第14页 一九四八年四月,从淄川回到济南,俺住的难民所在二大马路纬三路上,墙东是教育电影院。那个院子很大,西边六间,东边四间,都是瓦房。南边是楼房,楼梯楼板都是木头的,楼上楼下各四间。一楼潮,没住人,俺家和另外三家住在楼上。到了晚上,厕所和院子里还有灯。难民所有两个厨房,大家都在厨房做饭,天冷了就在厨房吃饭。 这个院里住着的,有三家巨野的,家家都是几个行李卷,没别的东西。刘哥刘嫂是城南大义人,刘哥在外面找活儿干,刘嫂在家管孩子。有天晚上,刘嫂吃完饭先上楼,看见楼梯口站着一个毛茸茸的黑影儿,黑影儿的眼睛白亮白亮的。刘嫂吓得两条腿不好使,两手抱着木栏杆大声喊:「有鬼!有鬼!」等大家上楼看,黑影儿早就没了。 听说院里有鬼,难民所里说啥的都有。 爹说:「不是鬼,是小偷。趁咱吃饭,他来偷东西。刘嫂上楼早,他没得手。」 刘嫂问:「小偷咋还浑身长毛?」 爹说:「那是他穿的衣服,故意吓人。」 那时爹没啥干的,在二大马路纬三路上摆个杂货摊子,这条街来往人多,生意很好。第二天上午,刘嫂要去道南买萝蔔,走到门口,跟俺爹打个招唿过马路。走到路中间,过来一辆小汽车,把刘嫂顶了起来。刘嫂落地,小汽车没停,直接开走了。 爹看见刘嫂出事了,扔下杂货摊去救刘嫂。他雇个人力车,抱着刘嫂去医院。刘嫂一百五十多斤,又高又胖,爹抱上车很费劲。好不容易坐上车,刘嫂的腰硌疼了他胳膊。爹一摸,刘嫂的腰上扎着一圈儿布袋,布袋里都是银元。爹把刘嫂的布袋解开扎到自己腰里,把自己的皮腰带给刘嫂扎上。 先生说刘嫂没事,可刘嫂还没明白过来。刘哥听说刘嫂出事了,赶紧回到家。爹把银元布袋交给刘哥,他把娘的两条扎腿带子接在一起,扎到自己腰上。刘嫂在医院住了六天,他们的小孩在俺家待了六天。 还有一家姓赵的,有两个儿子两个闺女,二闺女叫三姐,老太太最不喜欢她。 有一天,赵三姐偷着端来一碗大米饭,含着眼泪让俺娘看:「大娘,你看这饭能吃吗?」 娘接过饭碗用筷子一挑,米饭都扯出黏丝了。娘在垃圾堆上挖个坑,埋了那碗米饭,给她盛了一碗俺家新做的米饭。 老太太说三姐命中克她,对三姐想打就打,说骂就骂。十五岁那年做的棉衣,三姐十七岁了还穿着,哪块坏了补哪块,又瘦又小,露胳膊露腿。三姐有个嫂子,日子更难过,她的女儿一岁半,不会走路,小女孩放在院里一坐就是一天。邻居有时候看见日头太毒,就给孩子换个地方坐,老太太从来不管。姐俩都在纱厂上班,一个人一天挣三斤小米。回到家里,活儿都是她俩的,身上的伤不断。 爹看三姐太苦了,就跟老太太商量,要给三姐介绍对象。 老太太说:「让她走远点儿,越远越好。」 三姐的对象家在济宁,给三姐买套新衣裳换上,俩人就去济宁了。 三姐走了,家里的活儿就得嫂子一个人干,干不过来,老太太不是打就是骂。有一天风大,嫂子关门动静大,老太太不愿意了,说儿媳妇摔打她了,嗷嗷大叫,吓得儿媳妇赶紧跪到婆婆面前,说:「娘,俺错了,俺再也不敢了。」 老太太把身子转到一边,丈夫使个眼色,媳妇又到那边跪着,老太太说:「滚了吧。」 丈夫劝媳妇:「在这个家里,你啥时候能熬出来啊?快点儿走吧。」 媳妇说:「俺走,也得跟娘说声。」 丈夫说:「不用说,俺送你。」 抱起孩子,赵哥流泪了。他把娘儿俩送到车站,回来跟俺娘说:「摊上这样的娘,俺一点儿办法没有,只好叫她们娘儿俩逃个活命。俺身上就四个银元,都给她们了。」 济南城的枪炮声 一九四八年中秋节,爹买了两斤月饼、两斤肉,肉跟笋瓜一起炖的。好长时间没吃肉,馋得很,俺吃多了,噁心,总从嗓子眼往上返油。 也是那天,难民所二楼来了个穿军装的中央军,忘了是谁家的亲戚。可能是喝酒喝多了,他从二楼跳了下去,掉到楼下的丝瓜架上,又从丝瓜架掉进鱼缸里,一点儿都没伤着。 他大声叫唤:「我保吴公!我保吴司令!」翻来覆去的,就这两句话。 他喊的吴司令叫昊化文,听说是守济南的一个军长。二楼下来两个人,把这个中央军搀走了。 早就听爹说,济南要打仗,不知道啥时候打。没想到,这个中秋节的半夜,济南打仗了。 爹跟娘商量:「这仗不知啥时候打完,咱搬一楼去吧,一楼还安全点儿。」 娘说:「好。」 第二天早晨,俺家就搬到一楼,锅也从厨房搬到屋里。 从那天起,俺就两手抱住膝盖,天天蹲在西南墙角,腿也不敢伸,啥都不敢干,吃饭也蹲在墙角。枪炮声时远时近,时大时小,指挥枪的枪声特别响,斗斗斗,斗斗斗,这种声音一响,俺就吓得捂耳朵。晚上,俺不能蹲在墙角睡,只好爬到地铺上,用被子把头蒙得严严实实。等俺睡着了,娘再把被子掀开,说俺身上的汗滔滔的。 打仗打到第三天,一颗子弹从玻璃窗穿过,直接扎进地里。玻璃窗上留下一个小洞,地上也留下一个小洞,当时俺娘正躺在地铺上,地上的那个小洞离她的头只有半尺。 第15页 小妹比俺小两岁,她那年才九岁,长得又高又膀(又高又膀:膀大腰圆)。她天天都往外面跑,东一趟西一趟,谁也管不住她。 娘不叫她出去,她说:「枪子有眼,打死的都是那些该死的。」 打仗打到第五天,娘说,做饭没烧的了。过了一会儿小妹回来,一手拎着一个椅子。 娘问:「从哪儿弄的?」 小妹说:「银号。」 娘生气:「你哪能拿人家的东西?」 小妹说:「银号的人早就跑了。都啥时候了,你还说这么多。」 娘问:「你拿这椅子想干啥用?」 小妹说:「烧火。」 娘说:「这么好的椅子,烧了可惜了。」 小妹拿起斧头就噼,叮咣一会儿噼完了。 小妹说:「娘你烧吧,烧完了俺再去拿。他那里烧的东西有的是,还有椅子,还有床。还有一个座钟呢,俺也给你抱回来。」 娘问:「你说哪里?」 小妹说:「银号呗。烧的东西有的是,哪儿都没有银号近。」 娘说:「不许再动人家的东西。」 小妹没听娘的,下午又去酱菜厂,挎回来半篮子咸菜。 打仗以后,家家都在屋里做饭,难民所的厨房空下来。不知啥时候来了中央军,他们在厨房做饭,天天都往前线送。有个伙夫出去抱柴火,一颗子弹打到头上,死在厨房门口,难民所里就死这么一个人。 打仗打到第八天,解放军进城,厨房里的人都跑了。小妹看见厨房有一大笸箩馒头,一篮子一篮子往家挎,吃不了的,俺娘都晒成馒头千。猪肉炖粉条可能刚做好,还热乎呢,小妹端回来半盆。她还要去端,娘说:「够咱吃了,让别人去端吧。」 俺在墙角蹲了八天,枪不响了,可得出去玩了。刚走出大门,抬头一看,吓得俺嗷一声往家跑。对面,金店墙根坐着一个死人,好像正看俺,他歪着头,脸蜡黄,地下一摊血,俺可不敢出门了。打仗的时候,很多人想发外财。听别人说,死在金店门口的这个人,就是来抢东西,中流弹死的。 门口还有一家鞋店,几个人砸门准备抢鞋。小妹回家拿篮子,跟娘说:「俺也挎一篮子鞋回来。」 娘这回生气了,说:「谁爱抢谁抢,咱管不了人家,你不能去。人家的东西,咱一点儿都不要,记住了吗?外财不发咱命穷人。」 过了一天,小妹说:「门外的那个死人拉走了,咱去捡弹皮吧。」 俺说:「好。」 俺和小妹拿一个篮子,邻居小萍和小兰也拿一个篮子。出了门往东走有个车库,车库里有一辆军车,军车前面侧躺着一个穿军装的死人,他脸色漆黑,胖头肿脸,十指长伸,已经「发」了。 俺害怕,往东跑,看见一个小树林。小树林边上有一片平地,平地上有一层新土,俺一踩可暄了,底下好像有弹簧,蹦一下就弹起来。 俺喊:「都过来,都过来,这儿好玩。」 她们三个都过来,俺们一起在上面蹦,都说好玩。 有个男人离着挺老远就喊:「小孩,快下去,别蹦了,那底下都是死人!」吓得俺嗷嗷大叫,赶紧往家跑,啥也没玩上,啥也没捡着。 济南解放以后,听说上上下下的官都换了,只有邮政局原班不动。路口的警察还在站岗,好像还是那几个人。 庞家父子 百时屯有个庞广平,大个,长得周正,住在前街,跟俺家隔一趟房。他家地也不少,忙的时候雇短工。论辈分,广平得叫俺四姑,他爱逗俺玩,见了俺就叫小四姑。他的儿子常来俺家,跟俺哥玩,有时在俺家吃饭。 庞家最先拿枪的是老四法立,在巨野县城读完初中,他就参加八路军了。解放巨野的时候,听说俺家在城里住,他特意到俺家看看。他穿着土黄色军装,戴着土黄色帽子,腰里扎着一条宽皮带,还挎着盒子枪,脚穿一双家做的粗布鞋。 法立模样好,像越剧里那个贾宝玉。虽说穿得不好,可他的精神头好,才二十岁就当团长了。娘和两个嫂子都叫他吃完饭再走,法立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庞家第二个拿枪的是老三法思。法思十六岁那年,广平给他娶了媳妇,听说他相不中,不和媳妇在一个床上睡觉。他媳妇长得一般,中等个,就是一上火爱烂眼边子。法思结婚后,还回巨野上学。媳妇喜欢法思,她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有了好吃的给法思留着,手里有点儿钱也打扮法思,总让法思穿得漂亮。 有一回法思来俺家玩,俺家二嫂问:「你结婚五年了,听说没跟媳妇睡过觉,是真的吗?」 法思说:「真的。」 二嫂问:「她对你不好吧?」 法思说:「对我好,好得很,我对她也好呀。」 二嫂问:「你咋对人家好的?你都不跟人家睡觉。」 法思说:「非得睡觉才叫好呀?她干不动的活儿,我帮她干。俺家人多,八月节的月饼一人一份,我不爱吃月饼,我的一份给她了。」 二嫂说:「不爱吃的你才给人家,那叫好?」 法思说:「俺家这么多人,就我不爱吃月饼,他们都爱吃,我咋没给别人呀?」 高中毕业后,法思回到百时屯,跟俺二哥姜士魁办过学校,他当老师。仗打起来,学校办不下去,他去潍坊投奔俺大哥姜士芳,入了国民党。 第16页 法思跟大哥干了五六年,他媳妇就在家等着,等他回心转意。全国快解放的时候,法思跟队伍去了台湾。 听说法思去了台湾,娘家和婆家都劝他媳妇改嫁,媳妇说:「他再晚十年回来,俺也等他。」 她娘说:「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法思是国民党,去台湾的那些人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婆家嫂子说:「你也没有个孩子,还有啥盼头。」法思媳妇改嫁了。 一九八八年秋天,法思和二哥从台湾回来,打听他媳妇的下落,可能想给她点儿钱。一打听,人早不在了。法思就回来这一回,他在台湾也一直单身,后来死在台湾。 广平最喜欢的是大儿子法玉。法玉会做买卖,总想着挣钱。他开过染坊,给人家染布赚钱。还开过暖房,孵小鸡卖。后来兵荒马乱做不了生意,法玉跟二哥当了还乡团。还乡团被八路军打散,法玉去了山西,二哥去了济南。 二哥在济南参加了解放军,他当过还乡团的事让人告发,爹也受到牵连。上级打算把二哥送到巨野县,再让巨野县送到区政府枪毙。 那时候,法立也在济南,解放济南也有他的功劳。知道了二哥的事,他跟上级要求押送二哥,说想借这个机会回家看看老爹和媳妇,上级同意了。那时候巨野县不通火车,火车就通到济宁,一起押送二哥和爹的还有一个人,四个人上了去济宁的火车。 半夜,火车还有两站到济宁。法立看那个人睡着了,拿出自己的水果刀,割断二哥身上的绳子,二哥从窗户跳下去。过了一会儿,爹看见法立也跳下去。法立的头摔坏了,听说流了不少血,昏迷过去。法立醒过来后,受尽千辛万苦回到百时屯。 他家人都问:「法立,你这是咋了?」 法立啥都不说。 法立救了二哥的命,毁了自己的一生。好在政府没追究他,他在百时屯种了一辈子地。 俺家人跟他打听跳火车前后的事,他总是绕开,一字不提。他平时说话挺正常,就是眼神发怔,直勾勾的。 有一回俺大哥问:「法立,你的思想坏了吧?」 法立说:「俺的肉体坏了,俺的思想没坏。」 法玉在山西隐藏了几年,被人告发抓回来,押到巨野县监狱。庞广平知道儿子活不成了,放声大哭。法玉媳妇和两个孩子也大哭。 庞家去了很多人,都劝:「别哭了,再哭也没用。还是打发个人到城里看看,法玉缺啥给送啥,再看看用不用送饭。」这才把他们劝住了。 广平是个很刚强的人,这次挺不起来了。法玉被枪毙后,他也没活几年,跟着走了。 广平一共有五个儿子,二儿子有病,死得早,小五子是后续的媳妇生的,活到四十多岁。活得最长的是法立。二○一一年俺回老家,听说政府给他开工资了,开多少钱,俺不知道。 要是现在还活着,他快九十岁了。 金孩家的事 百时屯有家姓时的,男的小名叫金孩,两口子为人善良,过得富有。他们生了三个男孩,生下来都好好的,活到三岁就像个肉布袋,四五岁就死了。庄上的人说,金孩媳妇的奶不行,化骨头。 过了几年,金孩家又生个男孩,这回他家雇了个奶娘,吃了奶娘三年奶,是个健康聪明的孩子。金孩两口子长得都好看,这孩子也俊,两口子过日子更起劲了。 金孩家三间堂屋是砖瓦房,东西屋底下九行砖,房顶是瓦,中间是土墙,山东人管这叫「穿靴戴帽」的瓦房。他家的砖院套很高,大门是厚木板做的,有木门插,中间还有「腰穿」,结实得很。 没想到鬍子还是翻进院子,把孩子抱走了。他家院外有棵大榆树,院里也有棵大榆树,两棵树离墙都一米多远。金孩说,半夜里鬍子从院外的树上去,从院里的树下去,进去几个人打开大门。两口子惊醒了又哭又喊:「你要啥俺给你啥,别把俺孩子抱走!」鬍子听都不听,把孩子给抱走了。 半夜里,金孩两口子挨家敲门,磕头作揖求大家帮着找孩子。天亮的时候,百时屯四五百人来到金孩家门口。有人说,头天晚上看见陈庄的「机关枪」,他上咱庄来了。「机关枪」是外号,他就是鬍子,不知从哪儿弄了个机关枪,经常抱着机关枪四处做坏事。大家说,指定是他干的。 百时屯四五百人到了陈庄,都拿着傢伙什,有拿木棍的,有拿铁叉铁锹的,从四外向里包围,挨家挨户找孩子,陈庄翻个遍也没翻出孩子。大家想抓「机关枪」,「机关枪」从院里出来,两手抱着机关枪,背靠着墙。四五百人手里的傢伙什赶不上一挺机关枪,谁都不敢动他,眼睁睁看着他跑了,就把「机关枪」他娘抓走,还把「机关枪」的很多邻居整到百时屯。 那年俺五岁,爱莲六岁,俺俩手拉着手跟着大人往金孩家走,他家院里人很多,院里院外都是来看「机关枪」他娘的。很多人一看人多,进不去院子就走了。 爱莲对俺说:「姑奶奶,俺在前面走,你可跟着俺,拽住俺衣裳。」 爱莲弯着小腰在前面钻,俺也学她弯着腰,拽着她衣裳紧紧跟上,俺俩钻到最前面。 俺抬头一看吓得想往回跑,叫爱莲一把把俺抓住,她说:「别怕,俺抱着你。」她的两个小手从后面伸过来抱着俺。 第17页 「机关枪」他娘吊在枣树上,离俺很近,她披散着花白的头髮,嘴上、牙上都是血。她穿着白细布褂子、蓝裤子,黑色的小尖儿鞋上压着蓝色的花辫子,露着白裹脚布,扎着黑绑腿带子,看样子不到六十岁。 金孩眼睛都红了,他用林柳条子打一下问一句:「你儿把俺孩子整哪儿去了?你不说俺就把你打死!」 老太婆说:「俺不知道。」 后来金孩再打,再问,她啥都不说了。 时家人在金孩旁边站着,过了一会儿听见他们说:「拿来了,拿来了。」他们拿来的是纳鞋底子的大针,俺不知道干啥用,金孩不是好声(不是好声:恶声恶气)喊:「大娘,你儿是儿,俺儿也是儿,你再不说,俺就把针钉到你手上!」 老太婆说:「俺这是拉巴好儿子挣的。」 俺吓哭了,爱莲想接着看,看俺哭了,就带着俺弯着小腰钻出来,俺听见后面有人不是好声叫,不知道是不是老太婆疼得大叫。听说十根大针都楔进老太婆手指头,她爹啊娘啊叫,还是说不知道,实在不知道。时家人在枣树上吊了她一天一夜,她还有口气,放了她。 时家人把「机关枪」的邻居问个遍,都说没见孩子。 时家人说:「对不住,都是为了找孩子,都回吧。」 他们又劝金孩:「咱跟鬍子没怨没仇,他们就是为了要钱,不能咋着咱孩子,等着他们要钱吧。」 等了三天,都没等到信儿。等到第四天,有个人说,南地里有个死孩子,咋看咋像金孩家的。去了十多个人,都说是,这才告诉金孩家。两口子都去了,金孩媳妇一看见孩子就昏过去了,金孩哭得死去活来,那孩子脸是黑的,鼻子上一层锅灰。 俺叔伯嫂子跟俺一个娘家,都姓姜。俺和她这么好,她都没跟俺说过。来到东北以后,听说她叔死了,她才说,金孩家的孩子是她亲叔姜士平给整死的。 姜士平不跟「机关枪」「下趟子」做坏事,他是「机关枪」的「底码」,现在叫「卧底」。「机关枪」把孩子抢来,放到百时屯他家里,孩子总哭。百时屯人四处找孩子,姜士平怕人听见,就把孩子掐死了。他又怕在他家找到死孩子,就把大锅拿下来,把孩子放到锅底下了。到了半夜,他把孩子放到粪箕子里,背着粪箕子扔到南地里。 叔伯嫂子当年十五岁,跟她叔住东西屋,看得清清楚楚。她们全家人经常挨她叔打,谁都不敢吭声,人命关天的事她更不敢吭声。 金孩家再没添过孩子,「机关枪」也没找金孩家的事。姜士平算是捡着了,金孩的孩子死在谁手,一直到如今百时屯的人也不知道。他和媳妇无儿无女,都是老死的。 过蚂蚱 有一天,庄里人都听见呜呜的响声,不知是哪里。仔细一听,是天上。抬头看,看不见天了。当时也不知道是啥,因为飞得高,看不清楚,就看见它们从北往南飞。 老百姓到地里一看,地里全是蚂蚱。那是农历六月,谷穗、高粱穗刚长出来,还是青的。这回蚂蚱比以往的蚂蚱个头大,两寸来长,会飞。有的人家一家人到地里撵,这边刚撵走,那边又上满了。撵也撵不走,抓也抓不多,庄稼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蚂蚱吃庄稼吃得很快,谷穗叫它们咬得一个坑一个坑的,谷叶上一个豁一个豁的,谷地里听得见唰唰的响声。到高粱地里看,高粱穗子长出来十多天,叫蚂蚱咬得掉可地(掉可地:掉一地)。 人人都说,这回过的蚂蚱是蚂蚱王领来的,谁也没看见蚂蚱王。还说,蚂蚱王是姜子牙的媳妇托生的,当年姜子牙封神的时候,他休的媳妇也去讨封,姜子牙封她个蚂蚱王。 庄稼人想不出好办法,老太太一帮一帮地去庙上烧香磕头。百时屯的庙在东北角,大西头、大南头的小脚老太太也拄着棍子来。她们走得很慢,走到庙上烧香跪下,都求蚂蚱王:「行行好,叫蚂蚱走吧,快走吧。」 西头有个老太太,求神的时候神来了。她一下子躺在地上,脸色蜡黄,嘴唇发紫,手脚冰凉。那些老太太把她拉起来,连喊带叫,掐住人中。 老太太醒过来,她醒了开口就说:「你要是说俺是神虫,俺还给你留个人情。你要是说俺是蚂蚱,俺就给吃你个秃枯杈。」 这个老太太平常是个老实人,这天不知咋了,说出这么多话来,听说她回家就好了。 烧香磕头,一点儿用都没有,百时屯的人开始抓蚂蚱。抓回来以后,把蚂蚱的头揪下来,洗干净放点儿盐和材料面。家里有油的,锅里放上油千炒,炒出来很好吃。吃它,再喝点儿水就能饱。邻居都一布袋一布袋往家整,人吃不了,餵鸡,餵鸭子,餵猪。 俺家男人都不在家,没人去抓蚂蚱。 俺跟娘说:「你看来秀家、来贵家,天天整回来这么多蚂蚱,俺也要去抓蚂蚱。」 娘用家织的手巾给俺缝了个小口袋,俺嫌小,娘说:「你把这个抓满就行了。」 俺拿着小口袋到了地里,地里的蚂蚱很多,俺一抓它就飞,大约一个小时,累得俺满头大汗,一个也没抓着。后来看见配对的,俺脱下一只小鞋扣过去,抓着了一对。抓了一上午,俺就抓了几个配对的,一共十多只蚂蚱。 人家都抓那么多,俺咋抓不着呢?回家以后俺问菊个,菊个和俺同岁,都是正月生,比俺大两天。菊个说,她家把三个床单缝在一起,缝成个大口袋。他们把口袋拿到地里,四下用棍子撑起来,袋子前面张着大口。她爹、她姐、她和俩哥,五个人从远处往前轰蚂蚱,得慢慢的,轰快了不行,轰快了都吓飞了。这么一轰,好多蚂蚱都钻到布袋里。把大袋子口一封,再一把一把往布袋里装。轰一回,就能装一布袋;轰三回,就是三布袋蚂蚱。 第18页 菊个家把蚂蚱倒在水缸里,先淹死它们。蚂蚱死了以后,晒干餵小鸡。 过了些天,庄里的人再不敢用蚂蚱餵猪,用蚂蚱餵的猪,猪眼都给烧瞎了。 蚂蚱把谷子、穄子、高梁、豆子都吃绝产了。地瓜没叶了,萝蔔没缨子了,庄里庄外的树都没树叶了。那时候,百时屯还是小日本的天下。种完麦子,有本事的外出做买卖,没本事的出去要饭,很多人家逃出去,逃到收成好的地方。 过了好些年俺才听说,当年过蚂蚱,过的不是蚂蚱,是蝗虫。 黄狗 一九三九年,二嫂怀孕了,爹娘很高兴。娘跟邻居要来一只小黄狗,为的是给二嫂的孩子舔粑粑。 一九四○年三月,二嫂生了个男孩,取名铁案。两岁那年,铁案病了,是嘴里的病,一张嘴里全是白的,那时候把这种病叫「虎口白」。这个病来得快,越吃药越重。俺那儿最好的先生,也没看好铁案的病,才六七天,孩子就没了。 这个黄狗吃惯了黄色的粑粑,孩子死了,吃不着粑粑,它也想吧。娘买回十六只小绒毛鸡,它一看跟粑粑一个色,一会儿就吃了六只,也不避人。娘看见的时候,黄狗已经把第七只小鸡含在嘴里。娘大声一喊,狗又把鸡吐出来。 二哥回家了,拿着那只小死鸡扔给它。它去吃,二哥就打。二哥连扔给它五次,它都去吃,连着挨了五次打。二哥第六次把小鸡扔给它,它不敢吃了,二哥也就不打它了。从那以后,它再也不嘴馋了。 西屋是俺家的仓库。过年过节买回的猪肉、羊肉都放在西屋,搁在大八仙桌上,烀熟的肉也搁在那儿。 搁好肉,娘唤它:「白白白。」 黄狗跑到娘跟前。 娘指着桌上的那些肉对它说:「这些东西你看好,不要吃,你吃就打你。」 黄狗看看娘,就进西屋了。 娘又说:「你哪儿都别去,就在这屋看着,吃饭喊你。」 娘给它在地上铺了草苫子,黄狗就趴到草苫子上,哪里也不去。西屋不关门,外边的狗、鸡、猫、老鼠,啥都不敢来。吃饭的时候,俺吃啥,它跟着吃啥。俺家黄狗也没名,叫狗就叫「白白白」,黄狗就过来了。 一九四三年,俺家往巨野县城搬家,这个黄狗好像懂人事似的。以前,它吃完饭就跑出去玩,不叫它,它就待在外面。搬家那天,往外撵也撵不出去。全家人上马车了,很多人送俺家,光顾着说话,把狗给忘了。 娘想起来,要进院找大黄狗,二哥说:「在家饿不着它。安排好你们,我就回来,再拉一趟粮食。」 马车走到百时屯北门外,大黄狗在那儿等着哩,它坐在那儿,脸朝南看着俺们。一家人都夸这狗精,它咋知道去县城出北门呀。 娘说:「咱这条狗通人性,就叫它在咱家老死。」 住到城里后,大黄狗常回百时屯看看。听邻居说,它就坐在大门口,好像很难过的样子,大伙儿都餵它。 舅进城看娘,跟娘说,大黄狗去了他家一次,跟他家的狗咬架。舅认出它,以为俺娘来了,接出去好远,也没接着人。 娘说:「前些日子,它跑出去三天才回来。它这么肥,俺以为叫人家吃了,没想到它走亲戚去了。」 日本人倒台子以后,俺家搬回百时屯。土地改革以后,有天屯里喇叭喊: 「各家注意了,各家注意了,家里有狗的,把自己的狗整死。你要不整死,咱百时屯的打狗队打死一只狗,你得给打狗队十斤粮食。不给粮食,就把狗整走。」 邻居都把狗吊死了。俺家的狗谁也捨不得。 打狗队追狗追到俺家,大黄狗跑回来,气喘吁吁坐在娘身旁。全家人在厨房里刚想吃午饭,打狗队的人就站在厨房门口。大黄狗眼含着泪,看看大哥,看看大嫂,看看二嫂,看看娘。以前,谁要站在俺门口,它得过去咬他们。这回,它浑身哆嗦,也不敢咬了。 娘说:「你谁也别看了,这家人谁也救不了你。人家叫你死。你就去死吧。人家叫俺死,俺也得去死。」 打狗队用绳子整个套儿,套到黄狗的脖子上拉走了,问娘:「要狗皮不?」娘说:「俺啥也不要。」 娘、大嫂、二嫂都流泪了,中午饭娘儿仨都没吃。 裹脚 大哥在外边上大学,来信就说:「千万不要给小妹裹脚,不要扎耳朵眼,别叫小妹受那种委屈。」 娘听大哥的话,没给俺裹脚。别的小闺女六岁就裹脚了,再讲究点儿的人家,两三岁就把脚裹上。在巨野老家,裹脚布短的八尺,长的一丈二。裹脚,就是用裹脚布把大脚趾外的其余脚趾硬生生裹到脚底下,让它们一点儿一点儿骨折,一辈子踩着脚指头,用脚后跟走路。就是三伏天,裹脚布也得里三层外三层裹好,裤腿用带子扎上。裹脚以后,脚就不长了,所说的「三寸金莲」,都是从小给裹出来的,小脚趾挨着脚后跟。 那时候,女人脚小了吃香,有句老话口口相传:「裹大脚找瞎子,想吃馍馍背褡子;裹小脚找秀才,想吃馍馍拿肉来。」 还有什么:「脸儿白白不为俊,脚儿小小遮半身。」 说起来都一套一套的。谁家娶新媳妇,外边来看热闹的小叔子都拿棍去量脚,要是新媳妇脚大,他就喊:「哥,你卖酒吧,卖醋吧,提子(蹄子)够数!」 第19页 因为脚大,新媳妇挨打受气的有的是。百时屯时家娶的媳妇脚大,丈夫看不上她,也不搭理她,去厨房吃饭的时候故意往她脚上踩,她也不敢吱声。时家新买的小鸭子都挤在门口晒太阳,新媳妇没看见,一脚迈出去,踩死俩鸭子。她自己害臊,上吊死了。 二嫂的娘家马海,有一家娶了大脚媳妇,夫妻感情很好。笑话媳妇的人太多,丈夫受不住了,特意去了一趟济宁,配了红伤药。他回到家,先给媳妇灌上迷煳药,趁她迷煳过去,他把媳妇用箔帘子卷上,把脚心的肉用刀子挖掉,再给上红伤药。媳妇醒过来,疼得不行,可她再喊也没用,深更半夜的,人家都睡了。 俺问:「她的脚小没小点儿?」二嫂说不知道,她整天不出门,她娘就说到这儿。 娘和两个嫂子都是三寸金莲。二嫂家里俩闺女,姐姐比她大十二岁,结婚了,剩下她自己是爹娘的心头肉。她裹脚的时候,都裹出疮了,上一回药,得用半盆水把裹脚布一层层泡开。每次泡开裹脚布,都是半盆血水。娘心疼闺女,下不了手,每次都是爹给上药,再给裹上。爹娘调样给她做好吃的,她也小脸焦黄,很多天不敢站,扶墙走了一年多。嫁到俺家时,人家都说她的脚好看,「两只小脚一点点」,可她常脚疼,走不了路。 娘说,她年轻的时候最犯愁秋天拾棉花。拾一下午棉花,回来还得做饭,这两只脚又疼又热又难受,没处放,连腿都难受。晚饭做好了,脚疼得吃不下去。 只有一个例外。邻居田三家媳妇是个小脚女王,脚是三寸金莲,长得又高又胖,割麦子男人都撵不上她。她家离井半里地,挑水啥的都能干。她也用脚后跟走路,她说她的脚不疼。娘说,她的脚「服裹」,大多数人的脚「不服裹」。 一九四一年,爹去了一趟济南。到那里一看,十多岁的闺女都不裹脚,裹脚的也都放了。那时候袜子都是自家缝的,机器织的袜子都叫洋袜子。爹从济南买回来三双洋袜子,给她们娘儿仨一人一双,叫俺娘带头放脚。娘从那就放脚了,不用裹脚布裹脚,脚就不那么遭罪了。娘让两个嫂子放脚,她们谁也不听,娘就不再说了。 逃难到济南的那两年,爹出个地摊,啥快就卖啥,只能养家餬口,不能供俺上学。俺和小妹在难民所大院天天玩,拍皮球、跳绳、踢毽子,能玩出很多花样来。解放以后,大哥来请娘回老家领家,娘说:「穷家不好领。」可没办法,娘带着俺们回百时屯了。 俺那年十二岁,到家一看,跟俺般大般儿(般大般儿:一般大)的闺女都是小脚,都用脚后跟走路,扭扭的,真难看。她们都笑话俺,说俺大脚板子,找不到婆家。说俺短头髮没辫子,还穿对襟洋服棉袄,男不男女不女的。一个哑巴姑姥娘也笑话俺,她说不出来,用手比画。她先指指俺的脚,然后皱着眉伸开五指,意思是「你的脚就这样伸着,难看」。她还指指俺的脸,意思是「你的脚白瞎了你的脸」。 在百时屯待了两年,看惯了小脚,俺就看着小脚好看了。她们都穿着黑色小尖儿鞋,鞋前面缀着粉色大缨,鞋两边绣着花,耳朵上戴着滴熘熘的耳坠,走路一扭一扭的,耳坠一晃一晃的,咋看咋好看。俺也想裹脚,扎耳朵眼。 俺叫娘给俺撕裹脚布,娘给俺现撕了一块布。黑天要睡觉了,俺把脚洗洗就裹上了,裹得紧紧的,也没觉得疼。怕裹脚布半夜松开,特意把裹脚布的布头缝死。睡到半夜,俺疼醒了,点灯一看,大脚指头都黑了。 那天俺跟娘睡在一个床上,一个被窝,一头一个,娘说:「你的脚一哆嗦一哆嗦好长时间了,把俺心疼得没睡着,还不敢给你放开,怕你不愿意。」 俺拿剪子把布头拆开,娘把俺的脚抱在怀里揉,没多大一会儿,大脚指头就不黑了。从那以后,俺再也不说裹脚了。 那时候都说:「天打扮,地打扮,不戴耳环不好看。」脚没裹成,俺就让邻居给俺扎耳朵眼。腊八那天,俺先到外面受冻,耳朵冻木了进屋。邻居拿出做针线活儿的大粗针,纫上一根红色双线,她咔哧一下扎过去。她拽线的时候,好像把俺的心给拽出来了,吓得俺噁心,想吐。 扎了一个,俺说啥也不扎那个了,疼倒是不大疼,就是害怕。娘不干,说:「要么不扎,扎就得扎俩,哪有卖一只坠子的?」 俺又到外面受冻,耳朵冻木了进屋。邻居给俺扎了剩下的那个,俺吓得眼前发黑,中午饭都没吃。人家的小闺女都戴坠子,俺挺大个子,戴了一个多月红线。 没过多长时间,俺那儿又开始放脚了。一听说「放脚的来了」,那些大闺女小媳妇吓得到处藏。放脚队就四五个人,都是女人,她们也是小脚,都把脚放了。 刚开始,她们抓住一个裹脚的就摁住,不管同意不同意,就把人家的脚打开,把裹脚布拿走。后来,她们给女人开妇女会,讲以后不时兴裹脚了,裹了脚就是残废,讲放脚是为了大伙儿好。开了几次会,大闺女小媳妇都不藏了。 放脚得一点儿一点儿放,要是把裹脚布一下拿掉,脚难受得受不了。裹脚布得一天一天慢慢松,松上十多天,裹脚布才能拿掉。裹脚时间长的,脚趾都裹折了,再放也放不开。裹得轻的能放开,放脚以后,脚趾伸出来,趴趴着。刚裹脚的小闺女最高兴,大多数脚都放开了。 第20页 几年以后,庄里有人说:「不让女人裹脚,这是毛主席做的大好事。」 包脚布 以前的人,男女都爱脚。女人爱脚,用长条布裹住小脚,把脚裹残,谁的脚小谁美。男人爱脚,用一块方布把脚包起来,听人说,包出来的脚有样,穿鞋好看。 那时候,只有下地干活儿的男人不包脚,不下地干活儿的都包。年轻爱美的庄稼人,冬天不用下地了,也包脚。俺爹和二哥不用下地,他俩都包脚,天热了才不包。 包脚布都是自己家织的粗棉布。买块白洋布当包脚布的,很少,大多数人捨不得。爹和二哥都自己洗包脚布,洗得可白了,晾在院子里。俺见过他俩包脚,脚放在包脚布上,四下一收,外面再穿上洋袜子。 俺到东北后,认识了梁山来的姚家。说起老家的风俗,过去他们那儿男人也包脚。姚家人口多,热闹事也多。有一回,该做饭了,姚家三媳妇看见笼屉布在晾衣绳上,拿过来洗洗就铺锅,蒸馒头了。姚家老三包脚,他从外面回来,晾衣绳上的包脚布没了。要是风颳掉,刮到院里,起码也能找到一个。一个都没找到,他骂骂吱吱,怀疑叫谁拿走了。 老三不干净,他洗的包脚布跟笼屉布颜色差不多,黄叽叽的。用包脚布蒸了四锅馒头,三媳妇在碗架里看见笼屉布,偷偷告诉了丈夫。夫妻俩闷着没吱声,他们琢磨着,还有一个包脚布,那一个在哪儿呢? 俺老家那儿,家家水缸都放在厨房里边门口,方便倒水,缸盖儿盖一半儿,来回走也不关厨房门。姚家满满一大缸水,十多口人吃了三天。姚家二嫂刷缸的时候,捞出来另一个包脚布,这事儿才瞒不住了。 俺那儿有个歇后语:「包脚布子围嘴——臭一圈儿。」姚家二嫂说:「俺不能想,一想起来老三的包脚布子,俺就想吐。」 最后的辫子 俺四五岁的时候,小日本都进来好几年了,百时屯还有十多个男人留辫子。留辫子的人都戴帽子,这种帽子也叫「六块瓦」。布料是黑色大缎子,六块布缝在一起,底下有一圈儿宽边,头顶有个红疙瘩,也有的是黑疙瘩。 二奶奶说,俺爹是百时屯第一个剪辫子的。他从城里回来,辫子剪了,大傢伙儿都笑话他。后来,有几人来到百时屯,强逼着男人剪辫子,男人都吓得东躲西藏。再后来,剪辫子的多了,谁也不笑话谁了。 二奶奶还说:「你爹的头髮少又黄,剪了也不心疼。以前梳辫子的时候,搭上假髮才能梳成大辫子。不像你舅,大辫子耷拉到腿弯儿。人家这几个留辫子的,头髮都好,捨不得剪呢。」 二奶奶说得对。百时屯姓姜的,继礼和来震还留辫子,他们的辫子又黑又粗,头髮丝儿还亮。他们特意在辫梢编上黑丝线,辫子又长出来一截儿,都过了屁股。 二奶奶一边纺棉花,一边唱小曲,也是唱大辫子的,有两句是:「大头髮辫子青头皮,那是谁家的好女婿?」 俺四五岁的时候,剪了辫子的男人头型可难看了,只有两样:有的头髮是齐着耳朵根剪的,走路的时候四下奓撒着;有的头上四面剃一圈儿,中间留着头髮,也剪齐,就像标枪缨子,那种头型当时叫「燕子窝」。依俺看,还没有梳辫子好看呢。 不管外出还是干活儿,男人都在头上扎块白毛巾。有从前向后扎的,在后面窝一下。有从后面往前扎的,在前面窝一下。多数人从前往后扎。那时候,毛巾也不叫毛巾,叫羊肚子手巾,时兴一阵子就过去了。 俺七岁的时候,没看见谁逼着他们,留辫子的都把辫子剪了。可能还是嫌干活儿碍事吧,就算是他们把头髮盘到头上,夏天还热呢。当时,百时屯的男人已经开始梳分头了。谁要是梳个分头,就感觉很美,有钱的再包一颗金牙。 当时还有一套话:「分发头,不戴帽。穿皮鞋,嘎嘎叫。镶金牙,自来笑。戴金镏子,不戴手套。」这套话,说的是那个时代有钱人的讲究。俺家男人都梳分头,穿皮鞋,没人镶金牙。梳分头,比那两种头型好看多了。 哑巴媳妇 俺小时候,谁家孩子哭了,大人就说:「你还哭呢,哑巴来了!」孩子马上不哭了。 俺四五岁那年,站在水坑边看二哥划船。二哥越划越远,俺正看着高兴,抬头一看,哑巴来了,吓得扑通跳到水里。心里想着去找哥哥,可俺不会水,呛了好几口。幸亏邻居看见,把俺捞上来。 哑巴他娘以前生过两个孩子。那年秋天,哥哥三岁,妹妹一岁半,哥俩一起病了。病了十多天也不好,他娘累得白天吃不好饭,夜里睡不好觉。八月节这天,婆婆在香台子前烧香,她在旁边说:「老天爷爷,你少领个猪少领个羊,你把这两个孩子领走吧。」事赶巧了,五天里死了他哥俩。 两个孩子死了,哑巴他娘三四年没生孩子。她着急了,去庙上烧香磕头,祷告说:「各位神仙,俺求求你们赐给俺一个儿,傻儿哑巴儿也行。俺的家业别叫外人得了。」也巧,她怀孕了,特意去庙上摆供还愿,两口子可高兴了。生的是男孩,两口子更高兴了,可他们的儿子又傻又哑巴。 哑巴家住道边,他看谁不注意,打了就跑,哪天他都打几个人。大闺女小媳妇,只要不是俺庄的,他看见了就褪裤子,身子往前一拱一拱的。吓跑了人家,他再把裤子提起来。他家给他娶过两个媳妇,说来奇怪,他谁都打,就是不打媳妇,可他不会用,傻得啥也不懂。 第21页 哑巴十九岁那年,家里用粮食给他换了个媳妇。娶媳妇那天,俺去看热闹了。新媳妇十四岁,眼睛都哭肿了,还是哭。媒人说对方是个半语子,没说他又傻又打人。新媳妇娘家在淹洼,爹死了,娘有病,奶奶也老了,这孩子在家要饭,要回来的饭给娘和奶奶吃。这回,家里用她换了两布袋高梁,一布袋高粱一百二十多斤。 新媳妇在哑巴家待了一个多月,跑了,哑巴家把她找回来狠狠打了一顿。那孩子说:「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跑了。」这才不打了。后来她又跑了,哑巴家找了很长时间,没找着。 一九四八年,哑巴家又用粮食给儿子换来个媳妇,这女孩是章缝集上的,十三岁。家里爹傻,娘死了,奶奶把她和姐姐拉巴大,姐姐也让家里换粮食了。哑巴娶这个媳妇,俺也去看热闹了。这个新媳妇不哭,一看就聪明伶俐,模样也好。 她比俺大一岁,可俺家辈分大,她得管俺叫姑奶奶。只要不下雨,她天天到俺家来,跟俺学做针线活儿,学绣花。俺俩做活儿的时候,哑巴经常过来偷看,趴在门口,一会儿一伸头。他媳妇看见了,说:「哑巴,你先回家吧,俺跟姑奶奶学活儿呢,一会儿回去。」哑巴转身就走,很听话。 她跟俺说:「奶奶老了,爹傻,那娘儿俩不知咋活呢,哪有钱养俺啊?俺回家得挨饿,在这儿长大了再说吧。」 她还跟俺说,她娘也是穷家女,嫁了她傻爹。有一年,割完麦子铲麦茬儿,地里没遮挡,傻爹要跟娘睡觉。地里都是铲麦茬儿的人,娘跟爹说:「回到屋里。」傻爹不懂这些,对娘又打又骂,他把娘摁倒在地就跟娘睡觉。娘回到家,上吊死了。 那年姐姐五岁,她三岁。她说:「姑奶奶,俺娘儿俩都是一样的命。」 哑巴媳妇偷偷跟俺说:她不跟哑巴睡,哑巴睡大床,她睡小床,早晨起来她就把小床收起来。哑巴不会说,他爹他娘啥都不知道。有一天,哑巴爹把她摁到床上,她把公公的脸挠出血来。她说:「你起来!俺找的是你儿子,不是你!你再不起来,俺起来就告你去!」公公这才老实了。她跟俺说起这事,没掉一滴眼泪,她说:「姑奶奶,这事多丢人啊,俺跟谁都不能说,只能跟你说。」 十六岁那年,她到区政府告状,也不多说,就说不愿跟傻子过一辈子。政府的人准她离婚回家,又传哑巴爹,叫他把三亩地收的粮食和柴火用车装好,送到章缝她娘家去。 哑巴有个妹妹,爹娘去世后,妹妹把他接到她家,听说哑巴活到七十来岁。 露天地里的母女 百时屯有家姓姜的,没有儿子,就一个闺女,已经结婚了。老两口五十多岁,家里过得挺好,算中等户。 没想到老头突然病了,上吐下泻,老头的侄子赶车给大爷看病,咋看不见好。后来,老头病重,他侄子请先生到家看,病了十多天,老头死了。侄子披麻戴孝,扛灵幡,一家人帮着办丧事,办得很好,把人发送出去了。老头死后,老婆一个人过,侄子、侄媳妇对她都挺好。 老婆六十多岁那年,闺女诚心要把她娘接走,叫娘卖房子卖地,跟她过去。老婆听了闺女的话,三间堂屋、两间东屋、两间西屋、三十多亩地全卖了,屋里的东西也用车拉走。 在闺女家住了七八年,老婆病了。女婿不叫岳母死到他家,想着侄子、侄媳妇对她的好,老婆也想回家。 女婿赶着车,把岳母送到百时屯姜家侄子那儿,侄子、侄媳妇都不叫进家门。她闺女没办法,想去姜家侄子的打麦场。那是农历五月,刚打完麦子,也不用场。女婿卸下小床和铜锅,把岳母放在露天地床上,就赶车走了。 姜家侄子看见了,撵她们,不叫她们在场里待。她闺女四十多岁,小脚,床上躺着要死的娘,拉着她娘的床,拉也拉不动。后来有个过路的人,帮她把床拉到继卜家的场里。 姜家侄子那样做,是生那娘儿俩的气。按当时的风俗,像姜家这样的绝户,家产应该侄子?受(继承)。娘儿俩把家产卖得片瓦不留,他就想难为难为她们。 百时屯有个庙,那娘儿俩没法去住。庙里住个男人,叫二瘸子。从俺记事,他就在庙上住,住到死。 后来,别人帮忙,把病老婆抬到俺家的场里,场边上有棵大树,老婆可以待在树荫里。那里离郭保申家的车屋近,墙外还能放老婆的棺材。 那年俺七岁,常到场里玩,看见姜家闺女用三块砖支上铜锅,给她娘做吃的。每次走到那儿,俺几个小孩都站一会儿。床上躺的老婆脸黄得吓人,她闺女端着半碗鸡蛋汤,一勺一勺地餵娘。 床上支着蚊帐,娘儿俩黑天白天都待在露天地。下雨的时候,闺女四处求人,把她娘抬到郭保申家的车屋避雨。不下雨了,再拾到树底下。 娘儿俩这样过了四十多天,老婆才死了。邻居都劝姜家侄子:「你婶子死了,你找几个人,把她抬出去埋了吧。」姜家侄子说不管,他到了(liao,意为「到底」)没管。闺女婆家来了三车人,给老婆穿好衣服,装到棺材里,抬出去埋了。 守寡 俺娘收养过两个寡妇,一个是区长太太,一个是营长太太,她俩都是老姜家的媳妇。 区长太太三十三岁守寡,生过两个女孩都没活。她婆家就在山东巨野百时屯,家里有一个寡妇婆婆、两个小叔子,小叔子吸大烟,都是光棍。区长嫂和俺娘一个娘家,都是冯庄的闺女,她常上俺家玩。 第22页 她跟娘说:「守寡难。」 娘说:「你找个好人家,走了吧。」 区长嫂说:「贞洁女不嫁二次男,俺死也不改嫁。」 娘说:「你到俺家来住吧。」 区长嫂高高兴兴住到俺家。 区长在哪儿当区长,俺不知道。他逛窑子逛死的,百时屯人都知道。窑子老闆新买来一个女孩,十五岁,那么多女人他不要,偏要那个孩子。 老闆不干,说:「这孩子太小,没接过客。」 区长说:「我加倍给你钱。」 老闆同意了。 区长把孩子的大小便通开,那孩子当时就疼死了。 老闆要报宫,区长说:「我多给你钱。」老闆没报官,偷着把孩子埋了。 区长把家里的钱和值钱的东西都给老闆拿去,说:「我就能拿出这些钱来,你看行吧?」 老闆拉着脸说:「不行,那叫一条人命啊。」 区长说:「我把钱拿回去,你报官吧。」 老闆哭丧着脸说:「就这吧。」 区长受到惊吓,又疼钱又后悔,回到家就起不来了。他对区长嫂说:「我不是人,我是吃人的狼,那孩子哭得那么惨,我咋不放过她?我这病好不了了,我丧良心了。」区长把事情的经过说给区长嫂,区长嫂说:「事都过去了,别想这么多了,好好养病吧。」 区长不敢闭眼,一闭眼,那女孩就站在跟前。病了两个多月,区长死了。 区长嫂住下的时候,俺还不记事。娘说,俺是区长嫂和营长嫂抱大的。区长嫂心灵手巧,给俺做的花鞋绣的花帽都好看。俺总待在她怀里,到现在还记得她的模样:大个,小脚,不胖不瘦,圆脸,大眼睛,双眼皮,高高的鼻樑,小嘴,嘴唇总红嘟嘟的,一笑脸上俩酒坑。 有一回,区长嫂惦念婆婆,回了一趟婆家,婆婆叫她住一夜再走,她跟婆婆睡在一个床上。睡到半夜,两个小叔子把嫂子抬走了,婆婆随后就追,又喊又骂,就是开不开儿子的门。两个小叔子轮姦嫂子到天明。 区长嫂一大早回到俺家,没梳头,没洗脸,看见俺娘就哭了,她说:「小三小五不是人。」赶上来月经,加上又气又吓,从那她就病了,再也不来月经。那时候,这种病叫「干病」,治不好。民间说,「干痨气鼓噎,阎王下请帖」,「干」就是干病。又讲干病「紧七慢八」,活也就活七八个月。 区长嫂活了六个多月。娘家接回去养了一阵子,快不行了,送回婆家。回到婆家不长时间,区长嫂就死了。娘家来了很多人,看见区长嫂穿的是旧衣服,装在小匣子里,娘家人不愿意了。他们叫小三和小五给嫂子买好棺材,买好衣服,小三和小五都买回来。娘家人给区长嫂换上好衣服,装到好棺材里了。 天要黑了,娘家人都回家了。小三和小五把嫂子脱得熘光熘光的,背到他哥的坟上,把坟挖开就埋了。回到家,他们把匣子和棺材全卖了,新衣服和旧衣服也卖了,听说跑山西去了。 第二天吃完早饭,娘家人来出殡,到屋一看啥都没了,就一个老婆婆。娘家人在院里哭骂了一场,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婆婆对儿媳妇好,娘家人知道,没处出气,只好回家。 营长太太娘家在许昌。营长从许昌领回俊媳妇,俩人在一起过了八年,没有孩子。营长得的是眼病,眼疼,到处看就是看不好。那时候缺医少药,眼疼也能死人。营长三十岁就死了,营长太太二十八岁守寡。营长家有个寡妇嫂子,还有一个侄子在外地,家里六亩地叫别人种着,收了粮食她们拿一半儿。这点儿粮食一个人还够,两个人吃就困难了。妯娌俩不合,营长嫂也想到俺家来。娘说:「你愿意来就来吧。」营长嫂喜欢清静,还住婆家,她天天起早来,吃完晚饭走。土地改革以后,她才回婆家待着。 俺听二嫂说,她姥娘家在柳林,她有个姨从小定了娃娃亲。男方家过得很好,地多,爹死了,娘供儿子念书。男孩十六岁那年有病了,长工套上轿子车,拉着娘儿俩四处求医,也治不好病。他家就这么一个独生子,病越治越重。他娘想给儿子结婚沖喜,盼着儿子娶了媳妇病就好了。儿子不同意他娘这样做,娘根本不听他的。 那时候,女孩定了亲就是婆家的人,婆家想啥时候结婚就结婚。他娘看个好日子,就娶媳妇了。结婚这天,男方家用椅子把男孩抬来,到香台子前坐了坐。他已经没有力气拜天地了,女孩自己拜天地入洞房。男孩有病,他家不让闹洞房。到了黑天,女孩坐在床前,男孩拉着她的手说:「我煳涂的娘把你坑了,我的病都这样了,她还要娶你,我咋说她都不听。」 第三天,他就死了。把他埋出去,她就在这儿守寡。想回家了,长工赶车,婆婆陪着送到娘家。啥时候想回婆家,婆婆坐车去接。想上哪儿去,都有婆婆陪着。几十年以后,婆婆死了,她还守着这个家,守得清清白白,人人尊敬。土地改革的时候,地主家都是一人给留三亩地,庄上给她留了三十亩地。邻居替她种地,收的粮食给她一半儿,还能让她活下去。 俺庄上有个独生女,丈夫死时,不到三十岁。她回到娘家守寡,守不住就找男人,男人长得都挺像样。要是男人的媳妇知道了,她就换一个,再也不要以前那个男人。她娘啥都知道,不捨得管。听说她哪年都生孩子,生下来就整死,送到乱丧岗子。四十岁那年,她生了个男孩,娘儿俩想留下养着,怕以后再不能生了。第二天早上,她娘用篮子把孩子挎到地里,再给挎回来,跟外人说:「起早上地,在地里捡了个孩子。」可惜,孩子受了风寒,没活几天。 第23页 解放以后,实行婚姻自主,可俺老家那儿不行。庄上有个媳妇守寡多年,带着一个闺女过日子。三十多岁的时候,她认了个干儿子,干儿子二十多岁,还没成家。不知啥时候开始,两人有了夫妻感情。有年秋天,俺们五六个人在月亮地里纺棉花,看见她低头从前街回来。俺们都猜:二更天了,她干啥去了? 第二天早上,听说她上吊死了。民兵去抓她,抓到她和干儿子在一个床上睡觉,把他们都抓走。俺看见她的时候,民兵刚放她回来,让她回家看看孩子,说是第二天就开批斗会,专门批斗她和干儿子。她死了,民兵把她干儿子也放了。她撇下的闺女才六七岁,让姥娘领走了。 早些年,俺那儿去个生人,都在门外问:「家里有人吗?」 要是男人不在家,女人就答:「没人。」 男人不把女人当人,女人也不把自己当人。 改嫁 在俺老家,守寡难,改嫁也难。寡妇改嫁不能在白天,只能在天黑以后。不能从家走,说是从谁家走「妨」谁家。大多数寡妇天黑以后从地里走,也有的在庙上等。娘家跟两个人, 男方来个车,娘家把人交出去,就完事了。 俺那儿还有一个风俗,寡妇改嫁可以抢,只要还没进家门,谁抢到寡妇,寡妇就是谁的。俺婆家在龙固集南徐庄,庄里有个徐公保,按辈分俺得叫他爷爷。公保爷爷没爹没娘,就一个人,家里穷,三十多岁还没娶上媳妇。 这天夜里,有人叫门:「三哥开门!三哥开门!」 公保爷爷开门一看,是三个把兄弟,满头大汗,有一人身上背着东西,他问:「你背的啥?」 三个人异口同音说:「俺们给你抢来个媳妇。」 公保爷爷点灯看,抢来的媳妇不胖不瘦,上中等个,长得可俊了,把他乐得不知说啥好。 把兄弟跟他说,有家娶寡妇,不知是哪儿的,赶巧让哥仨遇上了。车上有两个男的,一个赶车的,一个娶寡妇的。他们一人抱住一个,剩下的这个背起寡妇就跑。寡妇又哭又喊,没用,那地方四面不靠屯子。实在作闹得厉害了,他们放下她打几下,她也就不作不闹了。 哥仨临走跟公保爷爷说:「你要对她好,俺走了。」 公保奶奶那年二十岁,她跟公保爷爷过了一辈子。年轻的时候,公保爷爷疼她。年纪大了,她也疼公保爷爷。她给公保爷爷生了三个闺女,就是没儿子。 一九六○年,俺离开冯徐庄的时候,公保爷爷还活着,六十多岁了。公保奶奶五十岁,干净利落,干啥像啥,三个闺女常来看他们。 那时候,寡妇改嫁不能带着孩子。要是带着孩子改嫁,大人孩子都得受气,带去的孩子,人家叫「带犊子」。俺娘的姥娘家在曹海,曹海有个寡妇带着五个孩子,她想改嫁,人家都嫌孩子多,很长时间也没嫁出去。一天夜里,她用高梁秆把门堵上,点着火,想烧死孩子。 火着起来,把孩子呛醒了。大孩子十三岁,把窗户砸开,他和十一岁的弟弟从窗户出来了。九岁和七岁的两个妹妹,还有一个四岁的弟弟,都死在屋里。 寡妇跟一个男人走了,在外面过了不到一年,男人跑了。听说那个男人越想越害怕,跟这么狠心的女人过日子,心里没底。 逃出来的哥俩,让戏班子收去,学唱戏。每次唱到哭戏,别人假装哭,他俩真掉泪。 百时屯有个闺女,丈夫死了,守寡守了五六年,媒婆来说亲。男方在高庄,是个光棍,他在天津买了块地,种菜卖菜过得很好,说亲说成了。那是一九五三年,寡妇改嫁讲究少了,她是白天从娘家走的。她有个十岁的闺女,临出门抱着她的腿,边哭边说:「俺爹死了,娘你也不要俺了,俺不叫你走!」这孩子一哭,看热闹的都哭了。她拿开孩子的手,上车走了。 到天津连去带来十八天,那个男的死了。她回到高庄,在那儿守寡没守住。要生孩子了,她赶紧往别人家走,孩子是这家男人的。她想往这家屋里进,这家媳妇往外推,孩子就生在门口她裤裆里了。后来的事,俺就不知道了。 过去,寡妇守寡守得干净,到哪儿别人都高看一眼,娘家人也脸面有光。一旦改嫁,娘家嫌丢人,兄弟都不搭理,比偷人还孬。 小指使妮儿 巨野县原来有个松官屯,那是俺娘的太姥娘家。听俺娘说,松官屯有一家很富有,家里就一个独生女儿,十七岁,已经订婚了。 这家买了个十五岁的女孩,当佣人,俺那儿管这样的女孩叫小指使妮儿。小指使妮儿在家吃不饱穿不好,挨后娘打骂。到了这家,老婆当家说了算。小指使妮儿白天干家务活儿,黑天得纺棉花,天天纺到大半夜。晚上,老婆和老头一边一个躺在床上,一人手里一个竹棍子,小指使妮儿和棉车子就在中间。听见棉车子不响,知道小妮儿睡着了,老婆就用竹棍子捣她。捣疼了,小妮儿才醒,靠着老婆这边,她身上都是黑点子。老头不大捣她。 老婆给闺女操办的嫁妆没有这么全的,穿的、戴的、铺的、盖的、单的、夹的、棉的、粗布的、洋布的、绸子的、缎子的,够用一辈子了。单是装粮食的布袋就有一百个,抬草的单子二十个。买来的那些家具,三间房都装不下。 啥都操办齐全了,就等婆家来娶,还有十八天结婚,这家的闺女死了。老婆为给闺女操办嫁妆费尽了心血,才说操办齐了,闺女没了。当娘的心疼,不吃不喝,就像疯了一样。十多天后,老婆也死了。 第24页 把娘儿俩都埋了,这家的老头跟小指使妮儿结婚了。老头不到五十岁,这些嫁妆正好成了小指使妮儿的陪嫁。人人都说,小指使妮儿有福。 第二年,小指使妮儿生了个男孩。后娘听说她是主子了,挎一篮鸡蛋来下奶,俺那儿叫「送中米」。家里佣人说,有人来送中米,后娘跟着就进来了。小妮儿说:「你是谁啊?俺不认得你,你走错门了,快出去。」 后娘说:「俺是你娘家娘。」 小妮儿说:「俺没有娘家,哪来的娘家娘呀?俺娘家人都死绝了。你快走吧,还等打出你去?」 听了这话,后娘才走了。 小金盆儿 六十多年前,在俺老家,男人死了媳妇,四十五岁以下的可以再找一个,说是孩子小,给孩子找个做饭的。五十多岁的,就不给孩子找后娘了,要是娶个后老婆,人家笑话,多数人都要这个脸面。 徐庄的后庄叫正行,有个男人五十九岁死了媳妇。他仨儿子俩闺女都结婚了,孙媳妇也娶进门,他领着这个十多口人的家,日子过得很富有。 有人说:「大哥,你再办一个呗。」 老头说:「俺孙男娣女一大群,再娶媳妇,人家大牙都得笑掉了。」 六十七岁那年,老头看上一个要饭的十七岁的小闺女。他找到媒人说:「把这媒说成,俺多给你媒礼钱。你说不成媒,俺也给你钱。」 媒人问:「哪有说不成媒给钱的?」 老头说:「你给俺说这个媒,你知,俺知,多一个人也不行。说不成,也给你钱,你能记住不?」 媒人说:「记住了。」 小闺女的娘认识媒人,娘儿俩踩百家门,要百家饭,四邻八乡都认识。媒人跟她娘说,她要说的男人就是大点儿,到他家就是享福。 她娘问:「多大了?」 媒人瞒了八岁,说:「五十九。人家岁数小的,也不能找咱闺女呀。人家给你五布袋粮食,十块大洋。有了五六百斤粮食,你先不挨饿了。有这十块大洋,给她爹把病看好。」 她娘说:「俺得商量商量。成或不成,你再来一趟,十天以后给你个准信儿。」 十天以后,媒人来了。她娘说:「俺跟她爹商量了,俺们不嫌男人大,叫俺闺女逃个活命吧。」 媒人高高兴兴去跟老头说,老头可高兴了,说:「看个好日子,送粮送银元。」 挑了个日子,老头撑着口袋,跟长工装了五布袋粮食,一布袋麦子、一布袋黄豆、三布袋高粱,都装到车上。全家都不知道老头要千啥,老头把银元给长工,一句话也不多说。 媒婆在村外等着上车,两个人到了小闺女家,小闺女的娘哭了。媒人说:「闺女找了好人家,你应该高兴才对。」当娘的光是流泪,啥都没说。 媒人到了村头下车,走到老头家要媒礼,老头给她一块银元。媒人说:「好,不少,你真大方。还有你不叫俺说的那份钱呢?』』 老头说:「这钱没有了,你想咋说咋说吧。」一块金砖落地,他啥也不怕了。 吃晚饭的时候,老头跟儿子说:「你们都在这儿,跟你们说说,农历四月十六,俺给你们娶后娘。」 大儿子问:「老太太是哪庄的?」 老头说:「上月到咱家要饭的闺女。」 儿子问:「是她娘啊?」 老头说:「是那个闺女。」 儿子媳妇都傻了,半天没人说话。大儿子压了压火气问:「爹,你娶她,叫俺咋叫呀?」 老头说:「那还用问?叫娘呗。」 三个儿子都没吃饭,各回各家屋了。 老头哥三个,还有一个妹妹,他在家族里说了算。结婚这天,因为女方是黄花闺女,婚事办得很热闹。亲戚朋友来了很多,他弟弟和妹妹都没来,嫌丢人。 俺这儿有个风俗,小辈儿的得跟新结婚的长辈见面,认识认识,磕个头。老头的儿子、媳妇、闺女都不想去,新娶的后娘比这家的孙媳妇还小一岁哩。老头的三儿媳妇心眼儿最多,出了个主意,大伙儿都贊成。 大知事的又来催:「快过去吧。」 大儿媳妇说:「去。」 三儿媳妇用托盘端来三样头饰。有一个网子皮上有五个银叉针,针上都有花,中间还有一个网花,这是年轻人戴的。还有个亮壳子,用黑色大缎子做的,戴的时候先把头髮装到壳子里,再用银簪子从中间插上,这是中年人戴的。还有纱手帕壳子,也是黑色的,戴的时候得把头髮扎到后边,缠个鬏儿,把头髮装到壳子里,再用疙瘩针从上边一插,这是七八十岁老人戴的。 三儿媳妇说:「这三样看她戴哪样,她要戴这网子皮儿,咱不叫娘,也不磕头。咱有理说,她到咱家当年轻人哩。她要戴这个纱手帕,咱就得磕头叫娘。」 新媳妇把头上的网子皮、银叉针都拽下来,把头髮缠巴缠巴装到纱手帕壳子里,用疙瘩针插上了。 儿子媳妇都磕头叫娘,孙子辈儿的叫奶奶。 有很多来看新媳妇的,想看看新媳妇哭成啥样,嫁给比她大五十岁的老头,谁能愿意呢?新媳妇不喜也不恼,大伙儿都说,怪不得老头喜欢她,小模样真俊,像个小金盆儿,一看就带个聪明样。你说小金盆儿,他说小金盆儿,这个外号就叫起来了。 老头对媳妇可好了,老头说:「那些年轻人穿得花花绿绿,俺给你买,你也穿。」 第25页 小金盆儿说:「你别买,买来俺也不穿。俺和人家不一样,要是穿得花花绿绿,孩子们瞧不起俺。」 从十七岁,小金盆儿就穿黑,穿蓝,穿白,打扮得像个奶奶样。 老头心疼媳妇,说:「你啥都别干,磨面做饭,有三个儿媳妇、一个孙媳妇,你陪俺就行了。」 外人都以为,老头年纪大了,小金盆儿不能生孩子了。谁也没想到,小金盆儿生了一个闺女、一个儿子。 俺嫁到徐庄的时候,小金盆儿奶奶五十多岁了,还很有精神,对人亲热,见人先说话。她爱说话,也会说话。俺家大门外有棵大柳树,夏天到树下拉哌的人很多,小金盆儿奶奶也来这里坐坐。她说:「现在时兴自由恋爱,还兴离婚哩。俺比你大爷爷小五十岁,俺也过一辈子。」她就把以前的事说给大伙儿听。 听说,那个老头活到八十多岁,这样算起来,小金盆儿奶奶三十多岁就守寡了。 小媳妇 以前,徐庄有户人家很富有,姓魏,他们就一个儿子,结婚六年没生小孩。 魏家婆婆着急了,跟公公说:「咱这么多家产,不能叫外人?受呀。」 公公说:「她不生,咱能有啥办法?」 婆婆说:「咱再给儿子娶个媳妇吧。」 公公开始不同意,说:「咱儿子结婚六年没生孩子,不假。你不想想,他今年才十八,你忙啥?」 婆婆说:「跟儿子般大般儿的,好几家生了胖小子,俺能不急吗?」 让老婆嘟嘟烦了,老头说:「你想咋办就咋办吧,俺不管了。」 老婆高兴了,马上找媒人。 那时候,闺女找婆家,讲门当户对。穷人家的闺女想找有钱的人家,就得去当小媳妇,在俺那儿叫小婆,更难听的叫小婆子。媒人给他家找了个穷家女,看了个日子,就把小媳妇娶进来。 老两口住堂屋,大媳妇住东屋,小媳妇住西屋。他家儿子想去东屋去东屋,想去西屋去西屋。结婚不到四年,小媳妇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大媳妇还是不生。 结婚十二年这年,大媳妇怀孕了,生了个男孩。婆婆乐坏了,包好孩子,就去给老头报喜。老头说:「咱这个孙子是个有福的人,有大出息。俺刚做了一个梦,梦见咱家孩子当官了,喇叭吹着,孩子从轿上下来,叫了一声爷爷,俺就醒了。」 第五天,大媳妇的娘来了。听报喜的说,闺女生了个男孩,奶水也够吃,姥爷姥娘很高兴。 两家人正高兴的时候,孩子病了,一哆嗦一哆嗦的。孩子姥娘赶紧找奶奶,老姐俩都说孩子有风了。孩子爷爷请来扎风最好的先生,先生说:「这孩子没风,到底是啥病,俺看不出来。」先生走了。 眼看着孩子病一会儿比一会儿重,姥娘抱起孩子,用手轻轻捋,想看看病在哪儿。捋到囟门儿,有个东西挡手。把头髮扒开,那个东西很亮。姥娘赶紧抱走孩子,让奶奶看,奶奶心疼孙子,正在屋里哭呢。把孩子抱到亮堂的地方,奶奶看见东西了,用手一摁小囟门儿,露出针鼻儿来。她掐住针鼻儿,拔出一根粗针。再看看,还有一根呢,那根针也慢慢拔出来。她们以为,拔出针来,孩子还有希望。没想到,拔出针来不大会儿,孩子就死了。 姥娘跟奶奶说:「俺闺女还在月子里,她要是知道了,得气死。依俺看,出了满月再说吧。」她回家了。 第二天,大媳妇娘家来了两车年轻人,进了院子,抓住小媳妇就往外拉。小媳妇喊:「救命呀!」他们把她的嘴捂上。 到了俺婆家前边,小媳妇还喊:「救命呀!救命呀!」有十几个看热闹的,不知道为啥打小媳妇,没人拉架。那伙人把小媳妇打得血头血脸,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喊:「把她的胳膊腿敲断,叫她死慢点儿。」 邻居四奶奶看见,看小媳妇可怜,就趴到小媳妇身上,喊:「俺看你们谁敢打俺?」 这伙人看小媳妇成了废人,上车走了。 邻居到家里报信儿说:「孩子他娘快叫那伙人打死了,你们去看看,咋把她整家来?」邻居帮着绑了个担架,把小媳妇抬回家。 小媳妇的娘家人知道了,她爹和两个弟弟赶着牛车来,把担架抬到牛车上,拉她到龙固集看病。 那时候,龙固集有位骨科先生,姓于,是俺一个姑婆的公公。这个于先生医术很高,治病不要钱,不管你穷富,谁去都一样,外地人都往这儿奔。听姑婆说,小媳妇的骨头断了七大块,都给她接上,打上帘子了。还有些骨头渣子在里边,没办法,就得受罪了。 小媳妇再没去过徐庄,大媳妇又生了两个儿子。 这些都是婆婆讲的,是她那辈儿的事。俺嫁到徐庄的时候,魏家大媳妇已经没了,邻居四奶奶还很硬实。 二尾子 俺小的时候住姥娘家,姥娘家邻居有个二尾子,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娘把他当男孩养,穿男人的衣裳,干男人的活儿。 二十三岁那年,媒人来提亲。 娘说:「俺儿不是正常的男孩,不能说媳妇。」 媒人说:「俺知道。这女孩也不是正常的女孩,他俩结婚,谁也不嫌谁。你儿上地干活儿,回到家里有个做饭的,黑天睡觉有个说话的,俺看挺好。」 娘点头说:「那你说说吧。」 第26页 媒人一说,把亲事说成,两个人结婚了。结婚以后分家另过,这两个二尾子过得很好,丈夫上地干活儿,媳妇在家织布纺棉,给丈夫做穿的。 后来,丈夫说:「咱家地少,总这样不行。俺种上地,叫爹帮你收,俺去做长工。以后,咱手底下能宽绰宽绰。」媳妇同意了。 那年,丈夫二十八岁,媳妇二十四岁。他扛活儿的这家男人五十岁,媳妇死了,有三个女儿,大女儿结婚了,二女儿十八岁,三女儿十五岁。他在这家干得很好,地里的活儿、场里的活儿他全干。 他出来扛活儿,他媳妇爱上了邻居光棍小五子。小五子家穷,哥们多,娶不起媳妇。开始,小五子常去他家,婆婆也不在意,儿媳妇是个二尾子,她很放心。没想到的是,儿媳妇怀孕了,肚子越来越大。 丈夫回到家,没说啥,让媳妇回了娘家。过了几天,小五子赶个车,把她当后婚娶回来。 扛活儿的回到东家那儿,还是做长工。老家冬天屋里冷,以前屋里没火炕,也没火炉。东家一个人睡冷了,过来和扛活儿的睡在一个床上,一个被窝里。俺那里床长,被子也长,一头睡一个。俺那儿就说:找了个暖脚的。 东家和扛活儿的睡了一冬,东家说:「人家都说,你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叫俺看看呗。」开始扛活儿的不叫看,后来就叫他看了,摸了。东家说:「你不是男人,你是个女的。俺带你到菏泽大医院看看吧。这钱俺花,中不?」 那时候的人封建,东家咋说,扛活儿的也不去,就是不去。东家去了趟菏泽,买回来麻药和红伤药,给她割开,两个人过上了,她还怀了孕。 头一年,小五子媳妇生个女孩。第二年,她生个男孩。她已经变成女人打扮,就是头髮没长起来,两个人还办了喜事,也算好事成双。 俺到东北后,也遇到过一个二尾子,他妈把他当男孩养。上班以后,他也整天跟男孩子在一起玩,就是不在单位上厕所。上厕所的时候,他就往家跑。 二十多岁的时候,他自己去了趟哈尔滨,回来就变成女孩。当了二十多年男孩,突然变成女孩,她不好意思上班,要求领导给她调工作。没过多长时间,她就调走了。听说也找了对象,结了婚,生了个男孩。 现在应该没这种事了。跟现在的人比,以前的人多受了很多委屈。 大个子驴 俺太姥娘住在曹海,庄里有个孤儿,五岁没娘十岁没爹,要饭吃。他从小没名,大家都叫他小子,长大了个头不小,就叫他大个子驴。 当时,庄里有个庙,还有十亩庙地,谁种庙地粮食归谁,只是初一、十五得到庙里给神烧香磕头。不知听谁说的,种庙地不好,谁种庙地谁家绝户,庙地一年年荒着,草长得老高。大个子驴想:种地总比要饭强,媳妇都娶不上,还怕绝户吗? 就从种这十亩庙地,他不用要饭了,转过年买了木头轱辘小车,天天推着车子起早贪黑拾粪。这庙地叫他种得很好,一年四季收两茬庄稼,他的日子越来越好。 庄里有个媒婆要给他说媒,媒婆说:「你给俺两块银元、一布袋粮食,俺就能给你说成这媒。」 大个子驴有些不信。 媒婆说:「你先给俺两块银元,俺给你说成了,你再给俺那布袋粮食。」 媒婆去的那个庄,离曹海三十多里路,媒婆起大早就去了。说的这家闺女当爹的老实,后娘说了算,媒婆给她后娘两块银元,后娘高高兴兴地接过去了。媒婆跟后娘说:「这家就一个人,有三间砖瓦房、十亩地、一个车,还有个大个子驴,小孩长得好,大个。」 后娘说:「俺叫她爹打听打听,再过半个月,成或不成,你再来一趟。」 闺女的爹干活儿回来了,后娘说:「今天来个媒人,给咱大妮儿说媒哩,曹海的,就一个人,有三间砖房、十亩地、一个车,还有个大个子驴,你去打听打听。」 大妮儿爹说:「咱庄到曹海三十多里路,曹海咱没亲戚,俺去问谁呀?媒人再来你就说嫌远,俺不愿意。」 后娘说:「俺看这家挺好,大妮儿进门就当家,再找怕找不到这样的。」 大妮儿爹说:「那你就做主吧。」 过了半个月,媒人又去了,后娘就把这门亲事许了。媒婆说成媒,大个子驴给了媒人一布袋黄豆。 过了三个月,媒婆又去大妮儿家,说家里没人做饭,男方要结婚,后娘点头同意了。 听说大个子驴要结婚,庄里的人都愿意帮他把媳妇娶来,这孩子穷归穷,从小不偷不抢、老实巴交。他有个远房的叔伯哥,结婚不到一年,把自己的家整个借给他。 起大早,大家张罗着套车,还找了一个岁数大的亲家婆、一个抱打鸣鸡的小男孩、一个放纸炮的小伙子,加上赶车的,一共四个人,因为路远,快马加鞭。 过去,上有爹娘下有儿女,叫全命人。家这边,两个全命的嫂子上阵了,一个拿托盘的,一个撒床的。撒床有一套歌,她们边撒边唱: 新人进新房,夜明珠彩花梁,八砖铺地粉白墙,红绸子门帘八尺长,端过来托盘我撒床。头一把撒到床里边,有了儿子做武官。第二把撒到床外边,有了儿子做状元。第三把撒到床当央,有了闺女做娘娘。一把栗子两把枣,大的领着小的跑。一把花生两把钱,大的领着小的玩。 第27页 那边接亲的,进了庄先放纸炮,叫人家知道娶大妮儿的车来了。俺那儿的风俗是,男方家带只公鸡来,女方家配只母鸡,两只鸡放在一个筐里带回去。大妮儿的嫁妆是一口箱子,直接抬到车上,娘家也没有送亲的,亲家婆扶大妮儿上了车,新娘子就娶回来了。 接新娘子的是十三四岁的小闺女,她手里拿着用手帕包的两个火烧。新娘子下车时,小闺女把火烧给新娘子。新娘子接过来揣在怀里,到半夜给丈夫,一个人吃一个。 头三天,大个子驴就没碰过新娘子,三天回门回来,大个子驴跟新娘子说:「咱回家吧。」 新娘子问:「回哪个家?」 大个子驴说:「这是俺借的咱哥的家。」 到了庙里,新娘子哭了,大个子驴说:「你别哭,明天俺送你回去,咱俩是清白的。」 新娘子问:「媒人咋说你有三间砖瓦房、十亩地?」 大个子驴说:「俺跟你说实话,三间砖瓦房是庙,十亩地是庙地,俺种着哩。你愿意跟俺过就过,俺不能总穷。你要嫌俺穷,明天就送你回娘家。你别哭。」 新娘子不哭了,说:「俺不走,俺不想落个嫌贫爱富的名。」 第二天早上起来,新娘子起来做饭,问:「咱的车呢?」 他往院子一指:「那不就是吗?小木头轱辘车,拾粪用的。」 新娘子问:「咱的大个子驴呢?」 他说:「俺就叫大个子驴。」 新娘子笑了。 两口子都能干,小日子几年就过起来了。都说种庙地绝户,大个子驴儿女双全。 老广德 俺小时候,百时屯的男人腰里都扎大站带。大站带一尺三宽,五尺长,都是家织粗布的,染成黑色。刚开始的时候,男人穿完上衣,把大站带扎到腰里,感觉可美了。后来,百时屯的老少男人都扎,说是扎上大站带身上有劲儿。 俺庄的庞广德也是这样打扮。老广德没有儿子,只有一个闺女。他六十一岁那年,老婆死了,他一个人过了十多年。七十三岁那年,他找了个老婆,和他同岁,也是七十三岁,这个老婆没儿没女,他俩结婚了。用现在的话说,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可以上新闻了。那时候,老广德也是新闻,七十三岁娶媳妇,十里八乡一下就传开了。 广德的大嫂直接说到老广德脸上,她说:「你也不怕人家笑话你,七十三岁了还娶媳妇,丢人不丢人?你也打听打听,咱巨野县就你一个七十三岁娶媳妇的,老不正经!」 俺家前面有块空场,宽敞、眼亮、风小,男女老少都爱到这儿晒太阳,一边晒太阳,一边拉哌。那时候,俺是个十四岁的小闺女,坐在那儿扎花。老广德坐到俺跟前,看俺扎花,说:「俺这个老婆七十三岁了,不花眼。你扎花用的最小针叫小麦王针吧,她也能纫上。」 他嫂说他的那些话,老广德也学给大伙儿,他说:「俺的命不好,谁想说俺啥,就说俺啥。俺要是有儿子管俺的事,俺也不找后老婆。」 俺那里有个规矩,老头娶了后老婆,前房的孩子得给后娘磕头,后娘给红包。听说爹找了后老婆,老广德的闺女来了,眼珠都哭红了,老广德害怕了。他后来说:「要是闺女不叫俺要老婆,那就毁了。老婆的房子那家侄子搬去住,她回不去了。」 没想到,闺女进屋就给后娘跪下了,管后娘叫婶子,给婶子问好,娘儿俩很有话说。闺女说:「你跟俺爹过,俺少了个大心事。叫俺爹上俺家,他不去,俺黑天白天惦记他。」 老广德说:「这回俺放心了。回家有人给俺做饭吃,病了有人给俺烧点儿水喝。没有这老婆,俺死了臭了,谁也不知道。」 两个人在一起过了四年多。 有很多天,老广德没来拉哌。再来的时候,脸色灰锵锵的。爱莲娘问:「三哥十多天没来,在家千啥了?」 老广德说:「俺二十天没来了。先是老婆病了,俺在家伺候老婆哩。」 爱莲娘问:「好了?」 老广德说:「死了。」 老婆快死的时候说:「俺病了,你伺候俺。你到那时候病了,谁伺候你呀?」 老婆说完这话放声大哭。 老广德说:「好好歇着,别惦记俺了,俺比你强,俺还有个闺女哩。」 老婆死后,老广德找侄子说:「大侄子,你婶子死了。」 侄子不理他,装着没听见。老广德哭着拿铁杴,自己去挖坑。挖完坑,又送了一趟蓆子。到了夜里,老广德用大站带把老婆从腰里绑上,背起死尸往外走。路上累了,他也不敢放下歇歇,怕放下了背不起来。那是冬天,背了一里多地,七十七岁的老广德出了一身汗,小棉袄都湿透了。 背到地方,老广德解开大站带,把老婆放到蓆子上,放板正,用蓆子包上两头,绑好。他先把上身放在坑里,下身就好放了。老广德给老婆埋了个小坟子,放下铁杴他放声大哭,说:「下辈子咱还做夫妻,咱多生几个儿子。」 听老广德讲完,大伙儿都不作声。隔了一会儿,爱莲娘问:「你咋不白天埋呀?路坑坑洼洼的,黑天难走。」 老广德说:「谁叫咱是绝户呢?大白天的,俺背个死人往外走,才叫人家笑话呢。」 老广德这回真老了,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等他不能做饭,闺女把他接走了。 第28页 穷时候登记 刚从济南回来,俺出去跟别的小闺女玩,大哥总跟着。藏猫猫藏到天黑,他就跟到天黑。跟了几天,大哥对俺说:「妹妹,咱这儿跟济南不一样,一个闺女疯疯癫癫总在外面跑,人 家笑话。」 住到俺姨家学织布,赶上表姐夫送表姐和孩子回娘家,俺欢天喜地迎出来抱孩子,跟他们打招唿,没觉得哪儿不对。表姐夫来接娘儿俩那天,姨把俺关在屋里,等他们都走了才放俺出来。姨没说咋回事,俺后来才知道这里有规矩,小姨子不能见姐夫。 俺家那地方规矩多,做闺女也有规矩。娘从小就告诉俺:「小闺女不能大笑,要言不露唇笑不露齿。」 从济南回来,大嫂跟俺讲一套嗑儿,也是讲做闺女的规矩:「一学走路要安详,二学裁剪做衣裳,三学寒窑的王三姐,四学磨道的李三娘。」 俺家门前是个小场院,有月亮的时候,跟前的媳妇闺女都把棉车子搬来,在月亮地里纺棉花,一边干活儿一边讲笑话,谁家的闺女整天在外面野,谁家的闺女针线活儿不好,她们都当笑话讲。俺不想让她们笑话俺,笑话俺家。十四岁开始,俺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进,天天在家织布、纺棉、做鞋、绣花,天天看见的就是家里这几口人。 一九五四年俺十七岁,媒人做媒,给俺找了婆家。 农历四月十四这天,爹说:「明天你去登记,咱先叫他到咱家来。俩人见见面说说话,再去登记。」 爹是个有学问的人,喜欢看书看报,跟得上形势。俺没文化,俺就知道没有哪家登记前见面的,要是见了面,人家准笑话。爹说叫他上俺家来,可把俺气坏了,还啥也不敢说。 下午,爹跟大哥说:「士芳,明天有客人来,你把屋里打扫干净,把咱那幅画挂上。」又叫三哥:「士彦,你把咱的院子收拾干净。」气得俺晚饭没吃。 二哥不在家,俺在二嫂屋里住。他们都睡了,俺睡不着,哭了。 二嫂问:「你哭啥?」 俺说:「咱爹他真煳涂,谁家闺女不结婚先见面?咱庄上一家都没有。明天他要到咱家来,一街两行的都来看他,像看猴子,叫俺咋活呀?咋见人啊?嫂,你跟咱爹说,明天别叫他来。明天去登记,俺不会给你们丢人现眼,他是瘸子是瞎子,那是俺的命,俺不埋怨。」 吃早饭的时候,二嫂跟爹说:「你别叫那人到咱家来了,俺妹妹不想叫那人来,昨天夜里她都哭了。」 爹说:「不行,得叫他们见见面说说话。这时候不见面就登记,结婚以后,今天哭着来了,明天哭着来了,到那时候更难办。」 爹差两个人去接他,他不敢来,直接去章缝区了。那时候,登记时间是农历的初五、十五、二十五,知道他不来了,俺也直接去章缝。坐的是牛拉的车,车篷用竹竿支着,蓆子盖在上面,前后都挡着。娘在车篷里陪着俺,大哥在车篷外陪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侄子赶车。 到了地方,俺下车往里走。走到登记的屋往里看,东边坐一排是男的,西边坐一排是女的,一共十八对。俺道远,最后一个到的。 那十七个女的,都用黑纱手帕把头包上,用一只手在鼻子前面捏着,光露两只眼睛。俺把黑纱手帕围到脖子上,大方地走到座位上。俺那时有个想法,俺不包脸,别叫他过后说没看见俺啥样。 往对面看,这十八个男的,俺也不知道哪个是俺的。有一个男的大高个,模样也好,这个人要是俺的就好了。有四个男的太不像样,两个年纪大,一个又矮又丑,还有一个一看就是个傻子。俺都想好了,这四个人里要是有俺的人,俺回家就死。 那十七个女的看俺不包头,她们也把手帕放下来,大概是热了。登记开始了。第一份登记就把俺看上的那个男的登走了。第五份登记的,男的三十多岁,长得还不好看,女的长得好看,就是个子矮一点儿。 管登记的人问女的:「你和他以前见过面吗?」 「见过。」 「你同意吗?」 「同意。」 「没意见呀?」 「没意见。」 「没意见就摁手印吧。」 摁完手印一转身,那女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有几个人说:「那女的哭了。」 管登记的那个人停下来,找了两个工作人员把女的留下,叫她到另一个屋里去。结果咋样,俺不知道。 天呀,还有仨呢,这仨能不能有俺一个呀?这一上午,俺心里总害怕。 那时候,登记的两个人有一个说不同意,登记登不成,俺那儿就说「登叉了」。谁家闺女登记登叉了,丢娘家人,再找婆家都不容易。 俺来登记有心理准备:第一,登记不能登叉了。跟谁登记,俺都得说同意;第二,碰上俺看不上的男的,不能表现出来。心里难受自己知道就行,不能让家里人跟着难受。 登记登到第十六份,那四个很不像样的男的才全登出去。剩下这两个,都是一般人,跟俺三个哥哥比差远了。 「张富春。」叫他的时候,俺还不知道他是谁。 「姜淑梅。」叫俺的时候,俺就知道他是俺的了。个子不高,有点儿驼背,金鱼眼,大嘴叉,就是这个人了。登完记,俺脸上笑呵的,这就是俺的命,不孬也不好。 第29页 农历五月十六,婆家娶俺,来了一乘小轿,俺的陪嫁有一个桌子、一个柜、一个板箱。抬嫁妆的人回去,有的说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有的说他家人缘不好。说啥的都有,就是没一个看上这个人、看上这个人家的。 媒人没在场,媒人的侄子在场,他觉得对不住俺家,回家就哭。俺娘听说了,过去劝他:「孩子你别哭,你姑她还没回来呢。等她回来,咱听听她咋说,别人说不好,没用。」 公公婆婆看见俺可高兴了,丈夫对俺说:「登完记,俺就一天天地盼结婚,好叫亲戚朋友都看看,俺张富春娶了个好媳妇。」 三天回门,俺脸上还是笑呵的,全家都放心了。 大姑家的表嫂住在万庄,她二十五岁守寡,只有一个闺女叫大妮儿,表嫂就盼着大妮儿快点儿长大。母女俩都能干,天天织布纺棉,给大妮儿挣嫁妆。嫁妆置办得齐齐全全,亲事也定下了,赶上结婚要登记。那时候刚实行登记,好些闺女怕抛头露面人家笑话,怕得不行。大妮儿说:「叫俺登记,俺就死,俺不去登记。」 表嫂特意去了村干部家,跪在他家里不起来,说:「别叫俺闺女登记了,俺就这一个孩子,别把她难为死了,行不?」 村干部说:「不是俺说了算,那是国家政策,毛主席定的。你也别说这么多,说得再多也没用。」 表嫂没办法,回家劝大妮儿,大妮儿也同意去登记了。 有一天,娘儿俩去碾米,表嫂让大妮儿回家拿簸箕,大妮儿到家就上吊了。表嫂等不来大妮儿,赶紧往家跑,到屋一看,大妮儿在房樑上吊着,身子叽哩拨愣(叽哩拨愣:拼命挣扎的样子)的。 她摸了个镰刀就把绳子割断了,大妮儿落在地上,她抱在怀里嘁:「大妮儿!大妮儿!」 大妮儿闭着眼睛,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表嫂一看事不好,快跑到外面叫人:「快来人呀!大妮儿上吊了!」 不大会儿,跑去很多人,谁都帮不了她,大妮儿死了。 表嫂哭得死去活来,她骂村干部,啥难听她骂啥。她怕村干部听不见,去他家门口坐在凳子上骂,骂累了就说:「大妮儿啊,你就是死在他手里的,你娘没本事给你报仇,你要是有灵性,你就把他一家人都掐死!」 连着骂了两天,表嫂让人抓起来,送去劳动改造。她不管什么改造不改造,到了哪里她就骂到哪里,骂村干部:「你们欺负俺孤儿寡母,把俺闺女逼死,现在又想把俺整死,日你个亲娘祖奶奶!俺受了多少苦,才说把孩子熬大了,你们非要登啥记,你们不得好死!」 劳动改造了两年,表嫂骂了两年。后来去了个当官的,问表嫂:「你还骂呀?」 表嫂说:「你把俺枪毙了,俺就不骂了。只要俺有一口气,俺就骂。」 当官的说:「这里改造不了你,你回家骂去吧。」 表嫂没到家就放声大哭,大骂村干部。村干部找来六个能说会道的人,一起过去看表嫂,他跪在表嫂面前说:「婶子俺来了,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那天来抓人,你以为是俺告的你,俺可是一点儿不知道。别说你坐在门口骂俺,你就是坐在俺屋里骂俺,俺也不会告你的,俺理解你老人家的心。」 那个村干部哭了。 表嫂说:「你起来吧。」 村干部说:「婶子,今后有啥困难你找俺,俺一定帮你。」 这一番话,把表嫂说得再也不骂了。 逢年过节,表嫂都来看俺爹俺娘,挎个带盖儿的篮子。哪次她都住几天,一夜一夜地跟娘拉哌儿。娘会劝人,能宽宽她的心。哪次表嫂走,娘都难受好几天,娘跟俺说:「大妮儿真煳涂,她寻短见的时候就不想想,她死了,叫当娘的这辈子咋活?」 挨饿那两年 俺是山东省巨野县董官屯乡百时屯人,婆家离娘家十八里地,在龙固集南徐庄。一九五四年农历五月十五,娘说:「明天你就结婚了,到人家你得听公公婆婆的话,许公公婆婆一千个不对、一万个不对,不许你一个不对。」 第二天,婆家来了一台小轿把俺抬到他家。 刚开始,婆婆对俺可好了,光怕俺嫌她儿子丑。后来看俺听话,就把屋里所有的活儿推给俺,龙固集只要有戏,她就扭着小脚走出三里地去看戏,俺起早贪晚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到了十月里,早饭就是两样饭,他们都吃高粱和黄豆的杂面饼,给俺吃地瓜叶磨成面的菜窝窝。俺有心跟她反抗,想起娘嘱咐的话,不行,俺得听娘的。 一九五八年搞「大跃进」,各公社都虚报产量,按产量交公粮,打的粮食都交公粮了。到了冬天,吃的东西少了,丈夫到外面找活儿干。先去了济宁修配厂当学徒工,一个月十八块钱没法养家。他又去了哈尔滨,在砖厂干活儿,月月给公公邮二十块钱。 到了一九五九年,吃的东西更少了。家家都挨饿,庄里的榆树皮都让人扒干净,谷糠都成了好东西。儿子来顺四岁,吃谷糠大便拉不下来,俺得找个小棍捅一会儿,可遭罪了。 年纪大的、身体弱的,有些就饿死了。俺婆婆的娘身体不好,也饿死了。临死前,婆婆问:「娘你饿不饿?」 娘嘆口气说:「不说了,说也没用。」 提起这事婆婆就哭。 后来,国家开始给供应粮,一个人一天的供应粮不到一斤,有谷子、稻子、玉米和地瓜干,有时候按月给,有时候几个月给一次。把粮食领回来,俺和两个小叔子抱着磨棍推。推完了,留下的玉米面和地瓜千够喝一顿清水粥。喝完粥,他们就把粮食全都装到大轱辘地排车(地排车:一种传统运输工具,车体由木头制成,有两个橡胶或木头车轮)上。 第30页 婆婆跟俺说:「俺到菏泽要饭去了。」 他们四口人走了,一粒粮食、一分钱都没给俺娘儿俩留下,连着两个月。俺庄到菏泽九十里路,到了菏泽,他们有钱就能买到吃的,丈夫邮来的钱,他们一分钱也不给俺。 家里只有一堆胡萝蔔,是俺领着两个小叔子熘地熘回来的。胡萝蔔本来是甜的,可连吃四十天,胡萝蔔往舌头上一放,就像黄连那样苦,俺吃不下去,儿子也不吃。 俺看不见自己,看得见儿子,他小脸焦黄。连着两顿啥也没吃,儿子耷拉着头,嘴唇又干又白,他已经连着十多天不抬头,两天不睁眼。 眼看着儿子要饿死,俺想放声大哭,又把自己劝住了。哭顶啥用,得给儿子找点儿吃的。左看右看,就看见桌子上有点儿干榆树皮,还有一个枕头里填的是谷瘪子,已经十多年了。俺赶紧把榆树皮剪碎,和谷瘪子一起磨成面,做了六个饼子。 俺咬一口饼子,一嚼满嘴糠,脑油味儿可大了,想吐。儿子他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吃。俺呜呜地哭,干哭也没眼泪。 儿子听见俺哭,一着急把眼睁开了,说:「娘你别哭,俺吃这中,能拉出来。」 叔伯嫂子听见俺哭,一看这娘儿俩一粒粮食也没有,孩子快要饿死了,回家拿来三斤多野菜糠面,这糠面里掺了点儿高粱面和黄豆面,星星点点的。 头一次俺做了五个小饼贴在锅边,一掀锅就闻到粮食的香味儿。四十多天没碰粮食,那粮食味儿咋那么香啊,俺使劲往鼻里吸,一大口一大口往肚里咽,好像能管饱似的。这个叔伯嫂子现在还活着,俺感念她一辈子,要是没有这三斤多糠面,俺娘儿俩饿死在屋里也没谁知道。 快到领供应粮的时候,婆婆他们回来了。 俺把小锅支到俺住的前屋,婆婆问:「你这是干啥?」 俺说:「跟你分家。」 她很生气:「俺儿不在家,你分的啥家?咱又没吵没闹,俺找社长去!」 俺说:「你想找谁找谁。」 社长来了,问俺:「他婶子,他大叔不在家,你为啥要分家?」 俺说:「社长,俺不多说,说多了有战争,你看看俺的脸吧。」 社长看看俺的脸,回头跟婆婆说:「婶子,她要分家你就分家吧,分了家你少操一份心。」说完就走了。 这次分家,婆婆给了俺一个勺子两个碗,还给了俺半碗杂面。俺给儿子做了三顿粥,俺两天半啥也没吃,凉水也喝不进去。供应粮还不知道啥时给,俺想回娘家看看能不能有点儿吃的。 一早起来俺就走了,儿子走不动,俺抱起儿子,腿发软眼前发黑。看不见道,就和儿子在地上躺一会儿,看清道了再站起来冒蒙往前走。走到下午两点多,才走出十一里地到了仁桥,离娘家还有七里地,一步也走不动了。 桥下水流很急,俺想饿得这么难受,不如跳河死了。又一想,俺这样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婆婆就得跟人说,俺跟野汉子跑了。那是农历三月,俺正左右为难,东北边天红了,好像连风带雨过来了。俺想:好好的道俺都走不动,要是下雨,俺就抱着儿子跳河。 大风过来了,没雨,俺抱起孩子来身子飘轻,道也能看清了,七里地俺就歇了三次,大风把俺送到家,就停了。 两个嫂子出来接俺,二嫂向俺问好,俺一句话都不说,她就把饿得半死的孩子接过去。俺走到外屋躺到小床上,脸沖里。 娘问:「妮儿,你咋了?」 俺不敢说话,说话就得露出哭腔,俺想俺不能哭,俺哭一家人都得跟着难受。 三嫂说:「娘你别问了,俺妹妹是饿的,俺给妹妹做点儿吃的。」 小侄没奶吃,三嫂从娘家拿来一点儿白面,她就用这白面给俺做了一小盆疙瘩汤。 娘来拉俺的手,说:「天都热了,你的手咋这么凉啊?」 俺说:「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二嫂问:「这孩子咋不说话呢?总耷拉着头?」 俺说:「他就那样。」 俺娘身体不好,俺还没孝顺娘哩,不想再给她添心事。 这碗疙瘩汤是俺娘儿俩的救命汤,可娘跟三嫂在一个锅里吃饭,俺不能赖在娘家,住了三天俺就走了。 临走,娘问俺:「妮儿,公公婆婆对你好吧?」 俺说:「婆婆比你会疼人。」 家里这些事,俺光告诉了三嫂,三嫂背着娘跟俺说:「妹妹你别走,咱饿死死到一块。咱不回那不是人家的家。」 俺说:「俺得领粮去。」 三嫂说:「妹妹你别多想,你这儿还有一个家哩。」 俺说:「记住了。」 回去这十八里,俺娘儿俩都有劲儿了,儿子头能抬起来,也能说话了。 回到家,婆婆跟俺说:「玉米领回来,你两个弟弟崩爆米花都吃了,你的谷子和稻子还有。」 俺没跟她争,把谷子和稻子拿到俺房里,能吃着分给俺的粮食,娘儿俩挨饿也饿不死了。分了家,婆家的活儿俺一点儿都不干,他们生气。吃完饭,俺娘儿俩在大门洞玩,先是公公指桑骂槐:「操他娘的!治不了她了!心眼子真多!真精!」 公公骂完,婆婆接着骂,还是那些话。俺生气,想回骂他们,想起俺娘的嘱咐就忍了。过了一会儿,二小叔子又骂,骂的还是一样的话,俺实在忍不住了,连骂了五六句操他娘的:「他仨骂的,还有俺骂的,操他娘的,都去堂屋操他娘去!」 第31页 骂完俺就回屋去了,那三个人把俺的门堵上,看样子想打俺。俺提着公公的外号喊:「小老妖,你敢打俺,俺去告你,跟你没完!」 喊完俺就走到大门外,骂他们:「没好心眼子,对你们再好也是狼心!」 俺一骂邻居可高兴了,说早就该这样对待他们了。婆婆跟四邻打仗都打遍了,她打完仗逼着公公去骂人家,老实的人家就忍了,厉害的人家就骂他一顿。 婆婆打仗是个常胜将军,跟俺打完仗她回到娘家,托人给她儿子写信,说俺骂他爹,给他爹气死了,正在医院抢救。她儿子来信说要撵俺走,不要俺了。 丈夫哪次来信都是邮给他爹,从没让俺看过,这次来信婆婆高兴地喊三小叔子:「你哥来信了,给你嫂看看。」 小弟把信送过来,俺找人念信,人家不给念,逼得急了,人家才念给俺听。俺一听火冒三丈,躺到床上大哭。俺本来想着丈夫回来就好了,听完他的来信,俺一天都活不下去了。俺得回娘家一趟,叫他们知道俺是咋死的。 俺顶着小雨往娘家走,一路上大声哭了小声哭,还有二里地到家,俺不哭了,走到家得像没事一样。 三嫂见了俺,问:「妹妹,下着雨你咋来了?」 俺说:「来时没下雨。」 三嫂要给俺做饭,俺说:「吃完饭来的。」 下午两点多,俺要回去,他们都留俺住一夜,俺说孩子在家呢。 俺走了。爹看见桌上有封信,叫三哥借个自行车把俺追回来。三哥追上俺时,俺已走出三里多地。 俺问三哥:「你有事啊?」 三哥说:「俺没事,爹叫你回去,他有事。」 俺没哭,俺都想好了,回家就抱孩子跳到浇地井里,跳到吃水井人家害怕。那时的女人过不下去就得死,离婚丢娘家人。跟着三哥回到家,看见爹流泪,知道他看见那封信了。 俺大哭,爹说:「俺给他去信,他要是不说人话,就跟他离婚。俺不怕丢人,俺的好孩子不能死在他手里。」 爹给丈夫去了一封信,八天后丈夫回信了,他赔礼道歉,还邮来二十块钱,十块钱给俺,十块钱给俺爹。 婆婆的用具啥都不给俺用,俺用就得出去借,儿子天天拉屎,俺就得天天借铁杴。俺那时候死都不怕,都活够了,跟儿子说:「你拉屎到你奶奶屋里去,别怕,俺在这儿看着你,你奶奶有铁杴,咱没有。」 儿子进屋就拉,吃的野菜多,他拉稀。婆婆用铁杴铲完粪便,又把铁杴藏起来。 第二天,儿子要拉屎,俺说:「你去她厨房拉。」 儿子连着去她屋里拉了三次屎,婆婆才把铁杴放到外边。 俺说:「儿子,再也不用去奶奶屋拉屎了。」 儿子想吃鸡蛋。俺没鸡,就垒了四个鸡窝,窝里铺上干松的草,又管别人要鸡蛋壳,做了四个引蛋。东西院邻居的鸡想在这窝里下蛋,俺都往外撵,婆婆的鸡来了,俺不撵,当天就有一个鸡下蛋。过了五六天,婆婆的六只鸡全来这儿下蛋。 婆婆叫二小叔子来俺鸡窝里拾鸡蛋,俺眼睛一瞪说:「你要是敢上俺鸡窝里拾鸡蛋,俺把你爪子掐了!」 他没敢动,走了。 过了几天,俺叫儿子给婆婆送去一碗鸡蛋,儿子说:「奶奶,俺家鸡蛋吃不了,给你送来了。」 第二天早晨放鸡的时候,婆婆抓住一只鸡喊儿子:「来顺,给你一只小鸡。」 这回俺就留了一个鸡窝,剩下的全扒了,有一只小鸡,儿子就有鸡蛋吃了。 丈夫从东北回来,带回来十五斤小米。这回见着粮食了,顿顿都做小米粥喝。俺和来顺吃惯了野菜,一时半会儿吸收不了粮食,拉稀拉了四五天。 婆婆和公公都活到七十四岁,后来到东北投奔俺,跟俺过了二十多年,活养死葬都是俺和丈夫的事。有好几回,丈夫要跟婆婆算算当年的帐,都让俺打住:「都过去了,过去了还提它干啥?」 参加「大跃进」 一九五八年春天,「大跃进」开始了。当时的口号是:「深翻地。广积粮,幸福生活有保障。」平常青壮年挖地,上面来检查的时候,从八岁到八十岁,凡是拿动铁杴的都得上工地。 最初在本庄挖地,一杴深就行了。午饭是各家做的,管后勤的齐上来送到地里。吃饭时在路边排成两排,一个对着一个。就坐在地上吃。 有一次天都黑了,队长突然叫俺们集合到溪楼去,溪楼离徐庄一里多地,他说:「男的一队,女的一队,抱着铁杴,跑步去。」 俺从没跑过步,一只手抱着铁杴头,一只手摆动,铁杴杆向上竖着。好不容易跑到地方,歇都不让歇,到地方就挖地。挖到半夜才回来。他们把这说成是「吃饭军事化,挖地战斗化」。 没多长时间,徐庄成立了大食堂,各家各户都拿着傢伙什到食堂领饭,领完了回家吃。不用做饭了,还能吃饱饭,俺当时可高兴了。各家的锅收上去都给砸了,各家的粮食都让送到仓库去,队长说:「谁要是有粮不交,翻出来就给你插白旗,粮食收上来,食堂没你的事,你就等着饿死吧。」 后来挖地都集中到一块儿,红旗遍野,一个庄的人就是一个连队,各连队喊着口号摽着劲干。 口号有现成的,也有临时编的,积极点儿的大闺女喊出来的口号是:「不打双千斤,永远不结婚!」 第32页 那时候女人不戴啥乳罩,外面就一件褂子。到了晚上,有的闺女褂子湿透,光着膀子干活儿。有两个连队编口号喊出矛盾,你想压着他,他想踩着你,两个连队的人都不服气,打到一起。 那一次,各连队都住在管庄挖地,管庄离徐庄七里多地。俺孩子三岁了,还在吃奶。两天两夜没餵奶,俺的奶胀得疼,俺跟队长请假,想回家给孩子餵奶,他说:「白天不行,咱连队本来人少,让人家看见了影响不好,你晚上回家,早早地来。」 俺胆小,从没走过夜路,队长的话让俺脑袋都大。龙固集有个枪毙人的地方,俺得从那儿路过。俺跟大家说俺害怕,最害怕枪毙人的地方。 她们说:「走到那儿,你就闭上眼往前跑。」 俺说:「不行,闭上眼,鬼再把俺抓住。」 临走前俺拿了铁杴壮胆,一路上前看后看左右看,越害怕越觉着身后有个人跟着。还没走到枪毙人的地方,后背就一冷一冷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那天晚上有月亮,到了那地方,光熘熘的啥也没有,庄稼都收回去了。过了那个地方,俺还不放心,一遍一遍回头。从这以后,俺再也不怕走夜路了。 第二天起大早俺就回来了,没走到工地就听见口号声:「跃再跃,翻再翻,红旗插遍野,卫星飞满天。」听见口号声俺快跑,人家都干上了,俺还有一里多地没走到地方。七点半跑到管庄,她们都没起呢。听她们说,昨天晚上干到下半夜,喊口号的是第九连的,他们要跟俺们连队挑战。 俺跟她们说,看见一个小脚老太太自己挖地,她用脚后跟蹬铁杴,铁杴干晃也不往下去。她们说,她成分不好,这回挖地表现也不好,现在是白旗,那是罚她呢。 吃完饭去工地,这回挖地叫翻一米深,先挖一个一米深的沟,再挖土往沟里填,这样叫「深翻地」。没等翻完地,该种小麦就种小麦了。挖一杴深的地庄稼还行,草很少,可能草籽都翻到下边去了。深翻的地都不行,有人说因为地凉,庄稼不愿意长。 没事了,俺回娘家看看。百时屯也吃大食堂。赶上中午吃饭,食堂给俺一份草根做的干粮,里面有点儿高粱面和黄豆面,人家要是不给,晌午俺就得饿着。娘说食堂给俺面子呢,俺婆家离得远,离得近的闺女回娘家没饭吃。 从娘家回来,食堂一天三顿给地瓜。吃了一阵子,地瓜也没了。没啥下锅的,一九五八年冬天食堂停火,家家没锅也没粮。 百时屯俺邻居姜继兰、姜继卜亲哥俩,六十来岁,都饿死了。 开始他们大声喊:「俺吃窝窝!俺喝煳涂(煳涂:山东人也称煳涂粥,是用玉米面熬成的粥)!」 没力气大声喊了,他俩小声喊,喊到死。 榆树皮扒光了,榆树都死了,能吃的草根都挖出来了。家里的皮腰带、皮鞭、皮更(此处指用皮子拧成的绳子做成的牲口套)都煮着吃了,找不到吃的东西,饿死的人越来越多。 一九五九年春天,公社成立了水肿院。人一水肿就快饿死了,医生经常下屯检查,看见水肿的就带到水肿院。 水肿院一天给两顿吃的,一顿给一个窝窝、一碗煳涂粥。俺娘腿肿了,一摁一个坑儿,也去了水肿院。听说上面按人数给水肿院拨粮,经常下来检查。娘在水肿院吃完上午饭,不让走。他们怕上面检查时这儿没人,吃完下午饭才能回家。 娘浑身上下没一个褡裢,每次下午饭她都把煳涂粥喝了,窝窝吃一半儿留一半儿。怕叫人看见,剩下的这一半儿藏在袖子里,她揣回家给两岁的小孙子吃。 自从成立水肿院,就没听说谁再饿死。 偷青 一九五九年二月天,青黄不接,家家挨饿,叔伯嫂说:「咱去南边溪楼地里整点儿麦苗子,回来煮着吃呗。」 俺说行。 饿得没有好办法了,俺俩起早去偷麦苗子。那是俺第一次偷东西,还没等去,就心惊肉跳,可不去不行,不偷就得饿死。想来想去,俺找了个包袱皮带上,嫂子挎了个竹篮子。 麦苗一拿高(一拿:张开的大拇指和中指两端的距离),黑绿色,俺把包袱皮铺在地上,捋的麦苗子就放在包袱皮上。刚整了不多,嫂子说:「来人了。」俺赶紧把包袱皮一卷,往腰里一扎,把上衣往下一拽,出了麦地。看青的把嫂子的竹篮子抢走了,看俺两手空空的,没追俺。 麦苗子煮出来的汤没啥滋味儿,麦苗子嚼不烂,到了嘴里一嚼一个蛋,只能吞着吃,咽起来费劲,可总比空着肚子强。 三月天还好些,有树叶子和野菜,用水煮煮,连吃带喝的,好多了。大家都挖野菜,越挖越少,树叶子也抢着吃。 洋槐叶子软,没味儿,吃饱了不难受。 桑树叶子硬,也不难吃,就是吃下去难受,扎心扎胃,想吐吐不出来。以后就不敢吃饱了,顶多吃到八成饱。 臭椿叶子还没吃到嘴里,闻着就臭,吃它的时候得闭着气,不敢使劲唿吸。 榆树叶子最好吃。一九五八年大锅饭散伙,家家没吃的,庄上的榆树皮让人扒光了,那些榆树全死了。 有一天,俺抱孩子去地里挖野菜。大家都挖野菜,地里的野菜很少。刚挖一会儿就起大风了,孩子站在地头捂着脸大哭。 俺急忙跑过去,孩子一边哭一边说:「娘,俺迷眼了。」 第33页 俺把孩子的眼扒开,用舌尖儿舔,俺问孩子:「还有吗?」 他说:「没有了。」 风越刮越大,俺抱孩子回家了。那时候丈夫在哈尔滨干活儿,一走就是一年,他的事俺一点儿不知道,他一封信也没给俺邮过。孩子问:「俺爹咋还不回来?」 俺说:「咱不要他了。你那个爹也不管咱娘儿俩死活,把钱都邮给你奶奶,咱一分钱也花不着,这样的爹要他有啥用?来了,咱也不要他。」 孩子说:「不,要爹,爹在家俺不挨饿,俺也不迷眼。」 俺说「要要要」,小东西才安心了。 俺挖的那点儿野菜,不够吃一顿的。家里有两棵树,离俺的门口四米远,一棵是臭椿,另一棵是洋槐。俺看槐花开了,连叶带花揪了两把,配上野菜,俺娘儿俩香喷喷地吃了一顿。 下午没风了,俺又抱着孩子出去挖野菜。回来一看,洋槐树上一个叶子都没了,连叶带花都整到婆婆屋里去了。 颳风下雨天,俺不能抱孩子出去挖野菜,俺娘儿俩就吃臭椿叶,婆婆他们不吃。俺骨瘦如柴,还得去社里拉犁子、拉耙。牲口全饿死了,种地就得用人拉。 又晚几个月,麦子能搓下麦仁子,嫂子和对门耿三婶来找俺,嫂子说:「小顺他娘,今天夜里咱去偷麦子吧。」 三婶说:「昨天俺俩偷一趟了。」 她们说,偷回来把麦穗子搁磨上,用擀面杖摁着磨眼,不摁麦芒不下去,推磨一转,麦浆像小面条一小根一小根往下下。把麦浆倒在水里一搅,麦仁沉底,麦糠浮上来,用笊篱捞出麦糠。把上面的清水倒锅里烧开,再倒麦浆搅着烧开,就是粥了。这样的粥,肯定比清水煮麦苗子好吃多了。 她俩偷麦穗子是站到麦地里撸麦穗头,麦子快熟了,一撸咔嚓咔嚓响,离老远都能看见,也能听见。俺说:「今天俺去,咱不那样偷了,一人拿把剪子,走到麦地咱坐到地里,用腿把麦子压倒,用剪子剪。」 她俩说:「好主意。」 坐到地里剪麦穗,看青的看不见,也听不见,俺仨连偷了六天。吃了六天粮,身上也有劲了。 第七天夜里,三婶和嫂子来找俺,在窗户底下低声叫:「小顺他娘,咱该走了。」 俺说听见了,想快穿衣服,可一起来就想吐,躺下啥事没有。 俺说:「你俩去吧,俺实在去不了了。」 她俩走了。俺啥事没有,睡到天亮。 天亮了,她俩来看俺,问俺:「好点儿没有?」 俺说:「昨天不知咋回事,就是起不来,想吐。俺啥病也没有,睡到天亮才醒。」 她俩说:「昨天夜里偷麦穗子回来,走到村头碰见社长冯西善,他把俺俩的剪子和布袋都抢走了,今天夜里要开俺俩的会。」 俺劝:「谁知道你俩咋想的,俺这个人没事时躲着事,事来到头上不怕事。他们能把你俩咋着?别怕,没事。你俩要是真害怕,俺去陪着你们,俺对社长说俺也偷了。」 她俩说:「你这么一说,心里宽绰多了。」 俺说:「开你俩的会也不丢人,没东西吃谁不偷呀?没抓住的,就是好运。」 俺那儿有冯庄、徐庄、正行,三个庄挨着。冯庄和徐庄是一个社,正行是另一个社。天黑以后,三个庄的广播喇叭响起来:「大家注意了,喝完汤到大场院开会。」 在场院里,大家坐一圈儿,中间留出空来,三婶和嫂子坐在中间。社长冯西善讲话:「今天的会就是批斗这两个人的,一个是张富新的媳妇,一个是耿德臣的媳妇。这两个人破坏生产,毁坏青苗,今后大家都要监督这两个坏人。昨天夜里,我抓住她俩了,大家看这布袋和这剪子,都是剪麦穗用的,我给没收了。」 有的人小声说:「麦穗没收了,你拿家吃去了吧?」 社长说:「今年购粮证不给她两家,自留地也收回来。」 批斗会开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喊了几句口号:「打倒偷青的!打倒破坏分子!」喊完口号就各回各家了。 俺跟叔伯嫂住一个院。开完会,社长拎着袋子去敲嫂子门。 嫂子问:「谁呀?」 社长说:「是我。」 嫂子把门打开,社长一腚坐在当门小床上,说:「嫂子你害怕了吧?」 嫂子哭得像个泪人,说:「你大哥不在家,俺怕把两个孩子给饿死了,没办法才去偷。」 社长说:「你别哭了,购粮证我给你,自留地我也不收你的。我要不镇压,到收麦地里啥都没了。」社长说完就走了。 快收麦的时候,邮递员来了,公公婆婆都不在家,丈夫邮来二十元钱,俺急忙找公公的手章,盖上回执单。 拿到汇款单,俺跟孩子说:「你在家等着,娘给你买好吃的去。」 俺到龙固集把钱取出来,那天不是集,就一个卖花生的,俺给儿子买了一斤花生。俺还没到家,儿子就把俺卖了,回来一看公婆的脸拉得老长,俺就猜出咋回事。俺干脆不看他们的脸,该唱就唱。丈夫是个孝子,有钱全给爹娘。结婚五年了,俺第一次花丈夫挣来的钱,还不应该吗? 有了丈夫寄来的钱,俺还赶了一次集,这个集叫李集,来回十四里路。集上的大公鸡和干榆树皮一个价,都是八角钱一斤,都买榆树皮,没谁买大公鸡。买鸡损失大,骨头和鸡毛都不能吃,榆树皮是干的,可以多吃几天。俺买了一斤干榆树皮。地瓜干一元钱一斤,俺买了四斤。怕孩子在家哭,俺背着东西赶紧往家跑。回到家,把地瓜干放到石头囤窑子里砸碎,把干榆树皮剪碎放在磨上,磨成面,两样放在一起做粥,又黏又滑,很好吃。 第34页 那时候,十六两是一市斤,购粮证上一个人一天给十四两粮食,有谷子、玉米、稻子,家家都是连皮一起磨成面。有了丈夫寄来的钱,俺娘儿俩能接上顿了。 收完麦子打完场,俺娘儿俩分到二百四十斤麦子。过一回麦季,俺没捨得吃一顿白面馒头,都是把麦麸子拌到面里吃。 到了秋天,地瓜下来了,三婶和嫂子来找俺说:「咱去溪楼偷地瓜,咱庄南边没有地瓜地,就是让咱庄看青的抓住也没事,咱也不是偷咱庄的。」 那天半夜,俺仨出去偷地瓜,三婶说:「咱别走一块,分开去偷,抓住一个,还有两个送信儿的。」 俺仨分开了。俺不会偷,呆呵地往地瓜地里走。那天没有月亮,是个半阴天,俺往前走,差点儿就踩着一个人的脚。那个人躺在坟子的慢坡上睡着了,用衣裳蒙着头。要不是看地瓜地的,谁会到这儿睡?俺慢慢离开,走了很远还浑身哆嗦,俺只好坐在地上,哆嗦够了再起来。 俺换了个方向走,扒了不到二十斤地瓜。三婶和嫂子都在高粱地头等俺,她俩扒得多,都扒了三十多斤。 路上,俺对她俩说:「再往后去偷别叫俺,俺实在害怕。」 她俩又去偷两次,俺没去。 过了几天,嫂子要去三方西边熘地瓜,听说那里刨完地瓜,坑里还有。 早晨三点钟,她俩来找俺,孩子醒了。俺赶紧给孩子穿上衣服,把孩子哄好了,给他点着柴油灯。让他坐在小板凳上俺才走。俺想她俩走远了得快点儿追,挎着篮子一边跑一边喊:「三婶!三婶!」 没有回音。 跑了七里路,到了三方西边,衣服出汗都湿透了。俺放开嗓子使劲喊,听见有回音,俺就奔着回音走。走了很远,走到一片松柏林子里,这里有一百多个坟子,有很多石碑、石桌子、石凳子、石香炉,后来听说这里叫李林,是李家的坟茔地。 俺怕鬼,走到这么大的坟茔地,一个鬼也没看见。俺掉头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喊:「三婶!三婶!」 天还黑着,俺这么喊,没看见一个人,就把篮子放下,用抓钩刨了十多棵地瓜秧。沙土地的地瓜长得好,刨出来的大地瓜光熘熘的,把篮子装满了。俺把篮子挎到熘地瓜的地方,坐在那儿歇着。天亮了,三婶她俩才来。她俩在三婶家等俺,干等不见人影儿,问了俺儿子才知道俺走了。 她俩说:「篮子满了,你就回家吧。」 俺说:「这样回家俺害怕,俺再熘点儿小的盖在上面。」 俺又熘了一些小的,早早回家了。 到了一九五九年冬天,家里啥吃的没有,有一次俺两天半啥都没吃。人饿得狠了,一天天躺在床上,还没那么难受。就是下地不行,走路腿软,直打摽(打摽:腿不听使唤,不走直道)。饿得最狠的时候,站着眼发黑,啥都看不见。要是坐着坐着勐一站,眼前就像下雪似的,看哪里都是白的,模模煳煳能看见道,感觉头悬起来老高,好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在茅厕蹲的时间长了,起来的时候眼前全是一朵一朵金花,一亮一亮的,站一会儿别动,金花就慢慢没了。 一九六○年过完年丈夫回来,把俺娘儿俩接走。到了东北,干活儿吃供应粮,能吃饱肚子,俺再没偷过东西。 过了一年多,婆婆带着小弟来了。婆婆五十多岁,小弟十五岁,正是饭量大的时候,俺口攒肚挪省出来的一百五十斤粮食很快吃完,粮本上一个月的供应粮只够吃半个月。到了秋天,婆婆和小弟去外面撸草籽,晒干了磨成面,掺到玉米面里做窝头。每次撸草籽,他们都偷玉米,一次三穗五穗的,回来煮着吃。后来玉米熟了,婆婆和小弟一次偷十多穗。 当时二儿子六个月,俺抱着孩子把玉米粒搓下来,放在炕头炕干,青点儿的扒粒子煮着吃。炕干的玉米粒一共二十多斤,俺藏起来。俺这一间半房一共住了三家,三家都偷。 这天,左哥背了二十多斤玉米,起大早想去福来庄亲戚家磨成面拿回来。路上,让看青的抓住了,把他送到俺住的保国三队。小队去了很多人,有审左哥的,有看热闹的。 审他的人问:「你那屋里还有谁偷了?你不说就把你吊起来!」 左哥吓坏了,说:「张富春家也偷了。」 小队来了几个人,进屋就翻,在小炕上啥也没翻出来。回去问左哥:「你说老张家偷了,咋没翻出来?」 左哥问:「你们翻后窗户了吗?」 那帮人回来,直奔房后,就听见后窗户唿啦一声响,俺知道坏了。后窗有两扇,里面煳着窗户纸,玉米粒放在窗后,外面用棍子和秫秸支上,再用泥抹上,和墙一般平,外人咋也看不出来。 不大会儿,进来一个人,问:「你家偷苞米了吗?」 俺说:「没有。」 那人问:「要是从你家翻出苞米呢?」 俺说:「那是偷的。」 有个人拎着一小袋子玉米问:「这苞米哪儿来的?」 俺说:「偷来的。」 那人问:「谁偷的?」 俺说:「俺偷的。」 那人说:「你跟我走,上大队。」 俺问:「晚点儿行吗?俺奶饱孩子。」 那人说:「行。」 俺把二儿子奶饱了,交给婆婆,那人押着俺去了大队。从三队到大队二里多路,路上俺想:人家农民辛辛苦苦种地,咱偷回吃,人家打俺骂俺都是应该的。 第35页 到了大队长跟前,大队长问:「你偷苞米了?」 俺说:「俺偷了,俺是饿的。年前婆婆就捎信儿说要来东北,他们在山东都快饿死了,俺坐月子都没吃几回净玉米面干粮,就喝些甜菜叶子粥、白菜叶子粥。俺省出来一百五十斤粮食,一家六口早吃没了。丈夫一个人上班,一个月才开四十多块钱。俺也知道,没有比偷更可耻的,可要是这二十斤玉米粒掺上草籽磨成面,俺六口人能少饿几顿。」 大队长说:「你坐下歇歇,歇歇就回去吧,再往后别偷了。」 俺说:「再往后,饿死也不能给大队长添麻烦。」 大队长说:「快走吧,你还有孩子。」 俺回到家,婆婆看见俺就哭。俺问:「娘你哭啥?」 她哭着问:「你到大队,他们打你了吗?」 俺说:「没有。」 婆婆本来爱骂人,这回她连骂了六七天:「你死在沟里,把俺拉到壕里,没一点儿好心眼子,死不出好死来!」 骂得左嫂天天在炕上蒙头哭,俺咋劝她都不听。实在听不下去了,俺吓唬她:「你再骂,俺就走。」 婆婆说:「你走吧,咱各回各的家。」 俺说:「俺没家,俺身上有钱有粮票,走到哪儿,哪儿是家。」 这才把她吓住了。 有时候想想挺可笑,在关里,俺偷青偷了十来回,一次也没抓住俺。到了东北,俺一个玉米粒子没偷,倒顶了个偷名。 购票证 现在想出趟门抬腿就走,一九六○年的时候可费劲了。那时候,想上东北,得要两边公安局的证明,有了两边公安局的证明,车站才给购票证,有了购票证才能买到火车票。 连着几年山东歉收,要是随便往外走,山东人就走光了,没人种地了。很多山东人逃到关外不敢回家,怕回家以后出不去,饿死在家里。丈夫在关外找到活儿,干了一年多,说回家就回家了,说要死咱也死在一块。回家以后,他跟俺说:「咱不能等着饿死,还得去东北。」 一九六○年三月,俺们从龙固集搭汽车到了济宁火车站,身上啥证明都没有。天都黑了,候车室灯光很暗,丈夫坐在那儿想办法。 半夜十二点左右,候车室东边的人都站起来了。俺们在西边,丈夫说他去看看,回来说是查证明的。 查证明的人越来越近,问一个人:「你上哪儿去?」 「上东北。」『 他就说:「跟我走。」 又问一个:「你上哪儿去?」 「黑龙江。」 他还说:「跟我走。」 丈夫说:「问咱的时候你别说话。」 俺点头答应。 人家问到俺:「你上哪儿去?」 丈夫说:「俺到十里舖,回家天黑,天亮了就走。」 十里舖离济宁不远,人家就信了。当时候车室里得有一百多人,都要去关外,没有证明的给关在一个大屋子里了。他们查完证明,候车室里就剩下十来个人。 早晨,丈夫去找证明,问问这个再问问那个:「你的证明多口人不?」像个要饭的,低三下四。 俺很心疼,说:「咱不找证明了,咱回家吧。」 丈夫说:「再等等。」 下午,一个农民拿着两边公安局的证明来到候车室,人家光给盖了个章,没给购票证,那个老实的农民汗都出来了。 丈夫问他咋回事,他说:「他不给俺购票证,光给盖了个章,你认字,给俺看看。」 丈夫说:「这个章是『此证作废』。」 丈夫拿着那个证明看了半天,跟那个农民说:「俺拿你的证明试试中不?俺给你一斤粮票两元钱,你先去吃饭,俺去要购票证。这张证明上是三口人,要出来一张购票证归你,要出来两张咱一人一张,要出来三张俺要两张。」 农民大哥说:「行行行,太好了。」 丈夫带着很生气的样子去敲门,咣咣咣,有个人问:「你找谁啊?」 丈夫打开证明叫那个人看:「俺的证明差哪儿了?你给俺说说!」 那个人啥都没说,给了三张购票证。农民大哥回来,拿着他的购票证高兴地离开了。俺们有了购票证,就买了去哈尔滨的火车票,吃着从家里带来的黑锅饼,坐了两天三夜火车到了黑龙江。 现在想想,用购票证控制人口外流,也是没办法的事。 出疹子 一九六○年四月,俺家三口来到黑龙江省安达市房产处砖厂,接待俺的把俺送到家属宿舍。这是五间新盖的土平房,门窗都没上,屋两边地上铺了一些草,行李一铺就是地铺,中间是过道。宿舍里已经住了十几家人,俺住在东边窗口下,对着门口。接待俺的送来这个月的粮票,说到月就开支,俺两口子可知足了。 俺刚开了一个月工资,儿子就病了。临来俺娘对俺说:外孙还没出疹子,得记住出疹子症状,高烧,咳嗽,拉肚,肚子疼,流鼻涕,打喷嚏,嗓子干,眼泪汪汪。孩子出了疹子怕风,不能吃凉的,凉开水也不能喝。要是屋里热乎,多喝热乎水,总有点儿汗更好。 俺这屋七个孩子出疹子,另一个屋六个。娘嘱咐俺的话,俺一字不落都告诉那些妈妈了。她们都比俺大,假装没听见,谁也不信俺的。 刘哥他们年轻的时候不生,老了老了,生下一个女儿,又生了一个儿子,亲戚朋友都跟着高兴,那年孩子六岁。 第36页 丁哥家连生三个女儿后生了个男孩,那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头髮有点儿黄,谁见了都喜欢,已经八岁了。 这哥俩总在一起玩,都发高烧,要出疹子。刘嫂和丁嫂打回一缸开水,放了些饼干,跟他俩说:「渴了就喝水,饿了吃饼干。」 她俩上班走了。那时候穷,她们跟俺一样跑盲流跑过来的,都想多挣点儿钱。这小哥俩就躺在地铺上,过堂风唿唿的,等他们想喝水,大概水也凉了。孩子病重,送医院晚了。才八九天,两个孩子都死了。 儿子一高烧,俺就请假不上班,缝了个布帐子吊起来挡风,把孩子放在里面。不管白天黑夜,儿子想喝水,俺就点着三根苇子,把茶缸里的凉开水烧热再给孩子喝。 儿子睡着了,俺到那边屋里去看左嫂的孩子,想看看疹子出来没有。俺一看,孩子嘴唇和眼圈都黑了,左嫂还忙着给人家加工鞋底子呢。 俺急了,抓过鞋底子扔到地上,说:「左嫂,你儿子病重了,快把左哥找回来去医院。」 下午两点多三个人去的,四点多就夫妻俩回来,孩子死了。左嫂家两个女孩大,这个小儿子才五岁,在老家爷爷奶奶看这个孙子就像一块宝。 左嫂哭诉:「我的儿啊,我咋去见你爷爷奶奶啊?」 小老于家更惨,五天死了姐俩,姐姐四岁,妹妹两岁。孩子妈妈啥也没干,孩子出疹子发高烧,她就给孩子凉开水喝。孩子没了,两口子整天哭,不吃不喝,也不上班,挨到开工资的时候,领了工资就走了。 大老于家女儿四岁,从高烧到死就八天,于大嫂哭得死去活来。他们在山东老家的时候,大女儿病了,送到医院没查出啥病来就死了,于大嫂在家天天哭。他们逃到东北,想换换环境,赶上出疹子,二女儿也没了。 于大哥劝于大嫂:「咱俩今后都别哭了,咱就是这个命了,跑得慢了被狼咬,跑得快了撵上狼。」 他们在老家都有工作,又回去了。 家属宿舍十三个出疹子的孩子,就剩下俺儿子,跟那些孩子比,他又瘦又小。这次疹子毒气很大,十多天以后疹子下去,他全身都像紫茄子皮,像个小黑鬼,后来脱去一层皮,才变过来像孩子样了。可怜那十二个孩子死得苦,要是当时有个家,有个暖瓶,哪怕啥都没有,家属宿舍有门窗,可能他们都能活到今天。 大宿舍 一九六○年六月二号,俺们都搬到大宿舍住。大宿舍是新盖的土房,十间,东头一个门,西头一个门,两边是对面炕,中间有个两米宽的过道。 俺家住的是南炕,靠着东门第一家,三口人也就一米五左右宽的地方。晚上平躺着睡下,要是侧身睡会儿,再想平躺就难了,旁边的人早把这点儿地方占了。南北炕上都住了二十多家,少的三口人,多的六口人,一家挨着一家。 砖厂新来了干活儿的人,还都往这儿安排,安排住处的人跟俺们说:「将就将就,挤一挤就有地方了。」 宿舍里没有电,没有灯。睡觉的时候,男人挨着男人,女人挨着女人,中间是孩子。刚住下那些天,天天都有起夜回来找不到住处的,他们大都住在中间,男的多,女的少。 有的站在地上喊也不敢喊,摸也不敢摸,实在憋不住了,小声喊妻子或丈夫的名字:「你在哪儿?」 对方说:「我在这儿。」 这才应声找回去。 有的男人习惯往回摸,摸到别人妻子的头,脾气好的女人小声说:「错了。」 脾气不好的女人被摸醒了,嗷的一声喊:「流氓!」 有个男人起夜回来,一摸有空,以为是自己家就上炕躺下了。这家男人起夜回来,一摸有个人就问:「谁啊?」 那个人急忙下地,往自己的家找,这家女人坐起来破口大骂。这样的事,第二天都被厂子里的人当成笑话讲。好在,挨骂的是谁,骂人的是谁,谁都不知道,只有他们自己心知肚明。十多天以后,宿舍还是没灯,可再没人走错地方了。 大宿舍住着两百来口人,南腔北调,有山东人、河北人、河南人,也有辽宁人、安徽人。有干净的,有窝囊的,有吸菸的,也有随地吐痰的,一进门臭脚丫子味儿很大。走到十间房中间,啥味儿都有,就是没好味儿。 有一家孩子得了百日咳,咳起来没完,全宿舍的人都睡不好。还有六七个人唿噜声特别大,这屋里好像有六七台大风箱一夜一夜地响,俺开始睡不着,困得很就能睡着了。 俺靠门住,又凉快,又方便,空气也好。后来他们起夜出门就尿,尿得门口骚烘烘的。出去进来的人不断,门总响,俺三口人就换个方向头朝里睡了。 在宿舍住了半个月,俺也不认识几个人。白天去上班,吃饭去食堂,晚上回来累得就想睡。有的说自己的钱丢了,还有丢布票的,俺没丢过。 大宿舍的房后有一条土道,道那边是一片玉米地,是当地生产队的。有几个胆子大的,偷几穗玉米烧着吃了,后来大伙儿都去偷,谁也不管谁。 厂里有个老何头,专门管这事,他一天三遍到大宿舍来查,说查到玉米就罚钱。半截地的玉米都偷没了,老何头也没抓着谁。宿舍有十来个炕洞,谁偷了都直接放进炕洞,烧炕的时候就把玉米烧熟了。 那时候口粮少,男人一个月给三十七斤粮票,干活儿的女人给三十斤,活儿累,不偷点儿东西吃也受不了。 第37页 住了一阵大宿舍,丈夫张罗买房子,一家买不起就商量几家合买。在大宿舍住了五个月,俺就搬出去了。 大宿舍后来改成住宅,住了五家,住的都是砖厂的家属。那地方叫「小北屯」,在安达八道街大北头,二○一二年房子刚扒了,楼房正盖着呢。 合住的「窝」 一九六○年十一月,俺家从砖厂的大宿舍搬出来,跟老左家、老宋家在鸡房子合买了一间半破土房,一共花了一百八十元。当时丈夫工资一个月四十多元,哪个月都得往家汇二十元给公公婆婆。为了凑房钱,厂子里发的布票俺一尺都没用,都卖给人家了。 左哥和宋哥是河南老乡,他们选了朝阳的南炕,一家一半儿,晚上在中间拉个帘。俺家住北炕,帘都没有。三个男人一人推一个小推车,都是半车东西,就搬完家了。屋里没电,没灯,没炕席,没柴烧,炕冰凉,灶台倒是不小,可俺几家都没锅。上厕所得去房后,房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原,天黑下来就有狼叫。 仨男人上班走了,两个嫂子大声哭起来,哭了一阵停下,我走到她俩跟前说:「你俩不要哭了,哭坏了身子咱不是更难了?」 她们说:「啥也没有,这日子咋过?」 俺说:「咱有了自己的窝,东西一点儿一点儿置呗。」 当天晚上.仨男人下班从食堂打回饭菜。吃饱就都睡了。屋里臭虫可真多,天亮一看,大人孩子身上都是包。在凉炕上睡了一夜,大人孩子的脸色都是紫的。没锅也得做饭吃,左嫂把瓷盆支上当锅,俺有个小耳朵锅也支上,脸盆当锅盖,能做粥喝了。 姐仨商量一下,让大孩子看着小孩子,俺们去打柴。头天下了一场大雪,没道。俺们把绳子扎在腰里,手拿镰刀走出三里多地,在雪地上看见很多大大小小的动物脚印。 宋嫂突然喊:「这儿有草!」 俺过去一看,可不是,咋这么多草啊?一人一捆背回家,正高兴呢,人家来找,说俺们偷人家羊草了。 俺说:「以为你不要了。」 那人很生气,说:「不要了?我没拉回家的羊草多了,能不要吗?」 俺说:「俺一会儿就给你送回去。」 他说:「现在就给我送家去。」 姐仨背起草给人家送到家,那人告诉俺,往北一里多地有片苇塘。 第三天,姐仨去找苇塘。俺说:「宋嫂,你是爱唱的人,咱唱呗。」 宋嫂说:「俺想哭。」 俺说:「你哭吧,你哭完俺再唱。」 宋嫂说:「你先唱吧。」 俺唱了一首《苏武牧羊》,又唱了《北风那个吹》,宋嫂问:「你有完没完?」 俺说:「你要想哭也行,你得哭出点儿调来。」 宋嫂笑了,说:「俺哭不出调来,还是唱吧。」 宋嫂唱的是河南豫剧《拷红》,她唱得可好听了。左嫂不会唱,拍手叫好。到了苇塘,俺一人割了一捆苇子背回家,以后天天去背,不愁烧的了。 屯子里的人都看不起俺,男人借水桶用,得挑上一挑水送回去,俺们女人送回去的是空桶,再借桶就不借给俺了。姐仨上井台端水,井台像冰山似的老高,稍不小心就连人带盆骨碌下去。第二个月开支,三家合买了水桶。到供销社买东西也得有票,俺没票。宋哥给人家说了不少好话,买回一斤柴油、半斤六六粉、两个油灯。 两年以后,当初看不起俺的那些人都到俺这儿来借钱、借面、借油、借自行车。俺吃供应粮,到月就开支。他们在生产队干活儿,动不动就「胀肚」。一个劳力出一天工,记多少工分都是有数的,年底生产队按当年的收成和帐上的工分分粮食分钱。劳力少的人家工分少,还不够买口粮的,不但一分钱拿不到,领了粮食还得记下欠帐。 那一间半房,俺三家住了两年半,姐仨就像亲姐妹。那房子早就扒了,现在这地方是安达市卧里屯乡保国村三屯。 五十年前的家常话 一九六○年冬天,俺跟左嫂、宋嫂三家住到一间半土房里。颳风下雪天,啥也干不了,姐仨就坐在炕上说话。 她俩是河南延津县的,俺是山东巨野的。最初,她俩说的话,俺听不懂。俺说的话,她俩听不懂。过了一个多月,才能拉家常了。 左嫂问俺:「你咋到东北来的?」 俺说:「他爸在哈尔滨四砖厂上班,写信叫俺自己来。俺没出过远门,不敢来。他回家,把俺娘儿俩接来的。要不是挨饿,俺哪能来黑龙江?」 左嫂说:「俺那儿饿死的更多。先饿死的,还有人抬出去,埋了。后饿死的,没人抬,抬不动了,就埋到自家的地瓜窖。俺怕饿死,领着两个闺女、一个儿子出来逃活。没想到,俺儿子出疹子死到这儿。」 说起这事,左嫂的眼泪流出来。 宋嫂说:「你两家都是挨饿到东北,俺不是挨饿出来的。」 宋嫂在延津有工作,在木器加工厂上班,吃国家供应粮,宋哥是乡长。有一天下班,她领着四岁的小妞子来到婶子家,让婶子给看会儿,她要给娘家妈送点儿粮食。婶子说:「行,你走吧。」 她前脚扛着粮食刚走,小妞子不见了。婶子求大家帮着找,坑里、井里,四面八方都找了,没找着。 大家猜:「去姥娘家了吧?她妈快回来了,等一会儿吧。」 第38页 宋嫂、宋哥都回来了,小妞子还是没影儿。他俩为人好,宋哥又是乡长,很多人帮他们找孩子。天黑透了,有回家拿手电的,还有点蜡烛挑灯笼的。 找孩子的人里,有个会吹唢吶的,他说:「俺要是找到孩子,俺就吹唢吶,大家都到俺这儿来。」 找到半夜,唢吶响了,宋哥、宋嫂以为找到孩子,飞跑到跟前,一看没孩子。宋嫂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袖子抹眼泪。 宋哥数了数,找孩子的人走了一半儿,他说:「都这时候了,黑天饭还没吃,你们都回去。」 那些人都走了。 宋嫂和宋哥找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时候,宋嫂先看见了孩子,孩子在泥坑边上。宋嫂把孩子抱起来,解开腰带和扣子就装到裤子里,让孩子的上身贴到她肚子和胸脯上。宋哥走上前一看,孩子的脸都青了。那是农历十一月二十一,宋嫂抱着冻了一夜的死孩子,抱得紧紧的。 宋哥用了很大力气,才把死孩子抢过来。他把宋嫂扶起来,提上裤子,扣上扣子。正好婶子家两个兄弟来了,他让他们拿铁杴,把孩子埋了。 宋嫂说:「俺半夜找孩子,再往前走十步,就能看见孩子了。就在那会儿,提灯灭了。这孩子想去她姥娘家,走岔路,掉到泥坑里出不来了,哭得眼泪鼻涕都冻在小棉袄上。在老家待不下去,俺才来到东北。换换环境,好多了。」 俺说:「啥事都是该着,这个灯早不灭晚不灭,偏偏那个时候灭,就是该她死呢。这样的孩子不是孩子,是要帐鬼。宋嫂你今后别想她了。」 后来,俺姐仨住得东一个西一个,再没凑到一起。十年前在街上碰见宋嫂,她抱住俺亲。六七年前,听说左嫂病了,俺去看过几趟。去世的时候,俺去送了。她身体不大好,左哥和孩子照顾得好,她多活了好些年。 坐月子 一九六一年三月,俺在三家合买的一间半房里生下二儿子。俺总害怕赶在晚上生孩子,南炕两家哥哥白天上班,晚上在家不方便,赶来赶去还是晚上生的。 三月十六号晚上九点多,丈夫把接生的找来,隔上一个布帘检查,说是要生。我再不好意思也得生。十二点半,二儿子出生了。丈夫提前从厂子拿来一个破棉帐篷,拆下上面的窗帘,又铺了一张窗户纸,就把孩子包起来。 接生的看俺穷,一个鸡蛋、一两红糖、一块褯子都没有,不吃饭要走,俺说准备好了炝锅面条,下锅煮就行。人家听了起来就走,南炕俩嫂子送走了接生的。那时候接生三块钱,俺给了她四块钱。俩嫂子回来就给俺煮小米粥,煮了两碗,俺都吃了。 吃完粥,丈夫用旧毛巾包着十个鸡蛋回来,说是从隔壁邻居那儿买的,让俺好好补补身子。邻居知道俺生了孩子没鸡蛋,问他买不买,她卖给别人一个鸡蛋七毛钱,卖给俺八毛钱。俺生丈夫气,说俺能吃饱肚子就行,让他现在就把鸡蛋退回去。 他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多块,这十个鸡蛋就是八块钱,哪是个小数,俺心疼。丈夫啥都没说,落泪了。结婚七年多,跟他过了很多苦日子,第一次见他落泪,俺也心疼,就不再说啥了。 坐月子第二天,下午两点多俺就下地了,南炕两个嫂子说:「俺俩都能给你做饭,你快上炕,你的嘴唇都是白的。」 俺说:「没事,晚饭俺能做了。」 坐月子第四天,俺就开始熬硷。俺住的地方叫鸡房子,是盐硷地,北边的硷土可多了。外屋有仨锅台,一家一个,看着那两个嫂子熬硷挣钱,俺也坐不住了。丈夫上班前往家背百八十斤硷土,俺就在家熬。 这活儿挺简单,也挺累人的。半锅水烧开后,下硷土,锅满了,用棍子搅一搅,用笊篱把草捞出来。坐清一个钟头,就把锅里的硷水舀出来,一盆一盆端到院里过夜。剩下的硷泥挖出来,扔到房后。早晨起来,再一盆一盆端回来,把盆里的水倒出去,把盆子放在热水锅里烫,稍稍一晃盆,就倒出来一个个水硷坨。 有时候熬出来的水硷坨是红色的、黄色的,那不行,不光得把硷坨里的水控净,还得一遍一遍用水沖,沖干净了再控干。三锅水硷,能熬出来一锅纯硷。熬纯硷的时候,锅里就加一碗水,把水硷坨砸开放到锅里,不用烧开,水硷坨化完就行了。还得坐清一个钟头,把清亮的硷水舀出来,一盆一盆地端到院里过夜。早晨起来,一盆一盆端到屋里用热水烫,烫好了把盆翻过来轻轻一扣,大大小小的硷坨从盆里下来,就能卖钱了。 俺刚熬硷的时候不愁卖,总有人上家来买的,有的自己家用,有的是再往外卖。一个月子里,俺卖硷挣了二百多块钱。 坐月子第十天,丈夫把硷土备足了,才去给孩子落户。落户的时候给了两斤猪肉、两斤红糖、一斤豆油、三斤鸡蛋、十斤白面的票,还有布票。猪肉买回来,他们爷儿俩解馋了。红糖和鸡蛋买回来,俺喝了吃了。剩下的票都没动,俺那时还有九十多斤余粮,也不捨得吃。老家来信说,婆婆公公和小叔子挨饿,他们要到俺这儿来。那时候有钱也没地方买粮,都给他们留着。 一个月子里,俺就吃了六个纯玉米面的大饼子,甜菜叶子是俺的主食。熬硷倒不出锅,俺就做两顿饭,中午饿了,就把菜窝窝放在灶坑里热一下,大儿子吃一个,俺吃两个。没有暖瓶,他渴了喝凉水,俺在月子里不敢喝。 第39页 宋嫂说:「小妹,你在月子里得吃点儿好的,你吃那么多菜叶子,吃坏了身子是一辈子的事。」 俺说:「没事,天老爷照顾好心人。」 俺的奶好,坐这个月子,娘儿俩都吃得白胖。 大儿子比二儿子大六岁,因为在山东挨饿,俺四年没来月经。到东北吃饱了,三个月就来了月经,有了二儿子。二儿子出生三天,身上一个布丝都没有。厂子里沙土多,俺就把沙土温热了,把他放到沙土里头,上面盖着他哥哥的旧衣服。尿了,就把尿湿的沙土扔出去,拉了也一样。穷人家的孩子好活,吃足了奶就不哭,没耽误俺干活儿。 保国三屯西北的硷土能熬大牙子硷,打开硷坨上面的那层薄蒙(纯硷熬好以后,上面会有一层薄皮,底下是硷牙子。这层皮叫「蒙子」),里面的牙子像一个个大蒜瓣挤在一起;正北的硷土出小牙子硷,那些牙子越往上越尖;东北的硷土熬出来的是葡萄牙子硷,那些牙子像透明的小葡萄堆在一处。这一坨坨硷看着都好看,不知道为啥,买硷的都爱买大牙子硷。 跟儿女讲当年,他们问俺:「坐月子咋还拼命干?」 俺那时就想:宁可累死在东北,不能穷死在东北。穷,叫人家看不起。 闹黄皮子 到了黑龙江,俺能吃饱饭了,白天跟两个嫂子有说有笑挺好的。可到了晚上俺就想家,最想家里的娘,有时候想得厉害睡不着觉。 有天晚上丈夫上夜班,俺想娘睡不着觉,起来在油灯下做针线活儿,心里一阵阵难受,想吐。俺自言自语说睡觉,坐在炕沿上解扣。脱上衣的时候,不知为啥身子向后勐折过去,头紧跟着沖地。俺喊:「俺有病了。」 南炕两家哥哥急忙下地光着脚来周(周:托起,抬起)俺。 俺说:「俺没病,不知道啥神啥鬼闹,你们骂骂,俺就好了。」 左嫂胆小,吓得直哆嗦。 宋嫂骂:「操你妈的,你是个什么东西?快走!你要不走,你就得死这儿!」 宋嫂骂完,俺就好了,可宋嫂说难受,想吐。宋嫂没吐,她突然咯咯咯大笑,笑得吓人,像鸡叫一样。笑够了又唱起她那河南豫剧,唱够了就说,胡言乱语。宋哥着急,找出针扎她,扎了好一阵,没用。 闹到天亮,宋嫂不闹了,脸蜡黄,说:「俺一点儿劲儿都没了。」 那个屯子当时有三四十户人家,一家一户的住得分散,俺住的地方靠东,在屯子最北边。白天问邻居咋回事,邻居说:「这是闹黄皮子,屯子里经常闹黄皮子。」 她还说:「这屋里吊死过一个老头,他死了以后,屋里好几年没住人,黄皮子八成在这儿做窝了。你们来了,人家得搬家另住,不闹你们闹谁?」 从那天起,这屋里晚上天天闹,大人的头嗡嗡响,三个孩子轮班哭。哭的时候都闭着眼睛,攥着拳头,浑身打着哆嗦。 俺跟丈夫说这屋闹黄皮子,他不信,谁说他都不信。有天晚上他在家,俺的头又开始嗡嗡响,俺说:「来了,就在房顶上,踩得雪咯吱咯吱响。」 他穿着短裤光着脚就上了房顶,回来说房顶上光有雪,啥也没有。那一夜,大人孩子都消消停停的。俺后来摸着规律了,只要俺丈夫晚上在家,这屋里就不闹黄皮子。 一九六二年春天,婆婆和小弟来了。左嫂说:「大娘有福相,这回可好了,晚上不闹黄皮子,咱都能睡安稳觉了。」 婆婆说:「什么黄皮子、红皮子的,再来俺就宰它!」 宋嫂问:「大娘,你这么会说话,你有文化吧?」 婆婆说:「俺是个大流氓。」 两个嫂子听了大笑。 婆婆问俺:「她们笑啥哩?」 俺说:「你说错一个字,没文化叫文盲,不叫流氓。」 婆婆说:「这俩孩子,俺就说错一个字,笑成那样。」 到了黑天,丈夫上夜班,俺的头嗡嗡响,二儿子不是好声哭,俺说:「又来了。」 婆婆开口就骂,一句话没骂完,小弟说难受,想吐。婆婆爬过去,想掐他的人中,手还没伸到,头一低歪到炕上。婆婆爬起来以后说:「俺想吐。」 俺把屋里的尿盆指给她看:「娘,想吐你就吐到尿盆里。」 她又说:「俺想拉。」 俺说:「你把尿盆拿到外屋就拉吧,俺把孩子哄睡给你倒了。」 婆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返回身,两只小脚噔噔噔紧走几步,对准饭盆就吐。吐完了,她又解开腰带扯开大裤腰,从裤裆里往外掏屎,掏一把往地上一甩,掏一把往地上一甩,像喝醉了一样。她连甩了三把屎,俺才把她叫醒了。 那时候没有纸,二儿子一放下就嗷嗷哭,俺叫小弟到房后整点儿土,又叫婆婆把里边的单裤脱下来,想等小弟回来,俺把单裤送出去。左等右等,不见小弟回来,俺说:「左哥,你帮俺看看小弟去。」 左哥到房后一看,小弟在地上打滚。左哥把土整回来,说:「俺让小弟先回来,他咋还没进屋?」 左哥出去找人,走到外屋,碰着小弟的腿,他趴在锅台上睡着了。从那以后,婆婆再也不敢说大话了。 天又黑了,丈夫上夜班,三个孩子又轮流哭。轮到二儿子哭,俺说:「俺怕你了,知道你神通广大。俺逃荒逃到这儿不容易,求求你,你走吧。」 第40页 儿子止住哭声,小手扒开被头,双手一合说:「不走。」 他那时刚一岁,白天不会说话,黑天冷不丁说「不走」,俺的嵴梁骨刷地就凉了,头髮奓撒起来,不知道怀里抱的还是不是孩子,都不想要他了。 一九六三年春天,俺三家手头宽绰点儿,都在跟前盖了房子。那一间半房扒了,一家分了几根黑檩子。虽说总闹黄皮子,可俺们一只黄皮子也没见过。听本地人讲,两种人黄皮子容易上身,体弱的和有心事的。闹黄皮子的时候,黄皮子就在百米之内,四爪冲上躺在地上,也像喝醉了一样。 搬到新家,再没闹过黄皮子。有一回,公公看见七八个黄皮子在前院垄沟里走,领头的个最大,后面跟一帮小的,后边的搭着前边的肩,一个搭一个。本地人说,这是黄皮子搬家。 都说黄皮子偷鸡吃,俺家鸡窝从来不堵,一只鸡都没少过。 卖硷 一九六一年八月,屯子里熬硷的多了,俺就得到街里去卖硷。 第一次背了三个硷坨三十四斤硷,到四道街南头就卖了,一斤硷卖八毛钱。二儿子五个月,在家等着吃奶,俺想早点儿回家。去的时候俺带着粮本和面袋,在粮店排队买了二十五斤玉米面,一斤才四分五。 背着粮食往家走,越算帐越高兴,一路上高兴得想唱,可出汗出得口渴,唱不出来了。丈夫听说了不但不高兴,还埋怨俺:「别人一斤硷卖一块钱,你少卖多少钱你知道不?你少卖的钱,用粮本能买回一百多斤玉米面!」 俺说:「你别说了,明天卖硷俺多要钱。」 从鸡房子到四道街南头十多里地,第二天俺起大早,背了五十斤硷去卖。俺把硷一放就有人问:「你的硷多少钱一斤?」 俺说:「一块钱一斤。」 问的人多,就是没人买,俺看那五个卖硷的都要一块钱一斤,一两没卖。 两个钟头后,一两硷没卖出去,俺受不住了,就喊:「卖硷了,九毛钱一斤。」 来了很多人,都给八毛,俺说:「少九毛不卖。」 有个人都给买走了。把钱收好又去粮店。来的时候,俺想买二十斤大馇子(馇子:玉米磨成的碎粒,过去东北的主食之一)、三斤豆油,太累,买三斤豆油就回家了。 歇了一天,是个星期天,青山一队大伯哥家的孩子长顺来了。那年他十岁,想去城里看看,大儿子来顺听见了,也要去,那年他七岁。丈夫休班,说:「星期天硷贩子准多,咱多整些去卖。」 那天,一共装了一百多斤硷,他挑得多点儿,我背得少点儿。看他累了,俺就挑会儿,两个孩子在后边跟着。丈夫送到四道街北头就走了,他怕卖硷让人抓住告到砖厂。俺让长顺用扁担帮俺抬,让来顺跟上。硷都放在俺这头,死沉。俺两手抱着扁担头,一点儿一点儿往前走,不敢回头。总算抬过正阳街,回头看,来顺没了。 那时候安达城不大,街上人可不少,到处都是跑盲流的人,找一个孩子等于大海捞针。俺东一头西一头找了一会儿,想起那边还有一个孩子长顺哩,俺又往回跑。还好,长顺没动,俺跟他说:「你不要走,看好咱的硷,俺去找你弟弟。」 找了两个钟头,俺急得嗓子冒烟,勐地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俺不敢相信,仔细听,是叫俺:「姜淑梅,姜淑梅,你的孩子在这儿哩,他穿着红夹袄。」 俺不是那种爱哭的人,这次哭了,想放声大哭,可街上人多不好意思那样哭,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俺以为孩子找不到了,没想到又找着了。 俺问交警这广播在哪儿,他一指:「在那儿。」 俺就朝那个方向勐跑。俺在一个办公室看见了儿子,这孩子没哭。俺含着泪向人家说谢谢,人家训俺:「挺大个人,把孩子给丢了,以后注意啊。」 俺说:「哎。」 俺把孩子带走了,回去一看,长顺还在那儿看着硷哩。可能等的时间太长,他好像哭过,脸上的灰一道一道的。 这回俺把硷分两份,一份一份往前倒,倒到四道街南头十一点多。一个卖硷的也没有了,一块钱一斤,一会儿就卖完了。俺娘儿仨去饭店要了两斤油炸饼,就着开水吃了。又到百货商店看看,也没啥好看的,买了三斤苹果就回家了。 那时候,安达有个土特站,是公家的,大量收硷,七分钱一斤。熬的硷往外卖,有人抓,抓住了就得把硷送到土特站。有一天俺去卖硷,快卖完的时候,下雨了,硷怕浇,俺就去第二百货商店避雨。 来了几个人,要买俺的硷,俺还没卖呢,又来了一个人,说:「拿着你的硷,跟我走。」 俺知道不是好事,也得跟着走啊。第二百货后院有个西厢房,西厢房南边有个办公桌,桌后边坐着一个人。看见俺去了,他拍着桌子嗷一声站起来,对着俺嗷嗷叫。俺是山东人,有些东北话听不懂,说快了更听不懂。俺知道他是在损俺,俺不说话,给他个后背,也不理他。 他嗷嗷完了,俺问:「同志,你这里是高级法院吧?要不是高级法院,说话声咋这么大?」 那人笑了,说俺是「投机倒把的老油子」。 俺说:「你胡说!俺从土里熬出硷来,这叫自力更生。俺一点儿错都没有,你声再大,俺也不害怕。俺要是犯法了,你不用使大声俺就害怕了。」 第41页 他说:「你在我们百货商店卖硷,你没错吗?」 俺说:「外边下雨,硷怕浇,人也怕浇,你懂吗?百货商店是公共场所,你懂吗?要是你家,你请俺都不来!」 他说:「行了,我说不过你,你跟我走吧。」 俺说:「这硷俺不要了,送给你吧。你吃着俺的硷,想想你自己的错。俺回家了。」 他说:「不行,跟我走。」 他把俺送到土特站,剩下的六斤多硷卖了四毛五分钱。 他说:「叫你来你还不来,你不来能有这些钱吗?」 俺说:「谢谢你的狼心犬肺!」 还有一回卖硷,刚放到地上就来了两个人,问:「你的硷多少钱一斤?」 俺一看不像买硷的,就说:「七毛。」 其中一个说:「你的硷便宜,我都要了,你给我送去吧。」 俺回头看一眼,说:「对不起,俺的提包叫那个人提走了,俺得快追。」 说完,俺背起硷就跑,跑挺远了,那个人说:「你耍花招啊,以后再让我抓住,耍花招也不放过你!」 俺卖硷卖出了经验,再没让他们抓过。有了经验俺就多背硷,一次背六十斤,走十多里路,中间不敢坐,俺怕坐下去再也起不来。实在走不动,就站着活动活动肩膀,算是歇气了。后来,用卖硷的钱买了自行车,才不那么累了。 前两年,俺考三个儿子:「人啥时候最有劲?」 一个说胖点儿的时候最有劲,一个说三十岁的时候最有劲,一个说吃饱的时候最有劲。 俺告诉他们:「人穷的时候最有劲。」 傻 在山东老家,俺就知道干活儿,织布纺棉做针线活儿,没赶过集,没开过会。成立互助组以后,不用女人下地干活儿,俺就在家干家务活儿。有一次,合作社在三方开青年妇女会,社长叫俺去开会,婆婆不愿意,她要去,想留俺在家干活儿,社长不干,说:「你是青年妇女呀?」 婆婆很不高兴,跟俺说:「你去开会吧,社长不让俺去。你去不能换衣服,也别梳头,也别洗脸,就穿这身去。」 俺说:「俺不去。」 一会儿社长又来了,跟俺说:「人家都走了,你快去。」 俺起来就走。在路上看见人家大闺女小媳妇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就俺一个人身上灰土土的,越想越有气。三方离徐庄三里多地,走了一里地,俺就回来了。回来就躺在床上,没给她干活儿。 丈夫回来了,问:「你咋了?」 俺说:「今天给你丢人了,俺是结婚不到半年的新媳妇,今天开青年妇女会,俺就这样去的。俺看见你三四个同学,他们也看见俺,说这是张富春的媳妇。」 他问:「你咋不换件衣服?」 俺说:「还换衣服呢,咱娘脸都不叫洗。」 丈夫把他娘说了:「你也看看人家当婆婆的,你做得太过分了,几个庄上也没你这样做事的。你儿媳妇要是告你的话,社里就得开你的会。」 以往丈夫说她,说她一句,她有三句等着,这回婆婆啥也没说。 结婚六年,俺就开过这么一次会,还没走到地方。 刚来东北,俺像个原始人啥也不懂。砖厂开家属会,二百多个家属参加,一个女领导让俺做记录,俺不知道做记录是个啥东西,张嘴想问,怕她们笑话。 过了几天,女领导管俺要记录,俺问:「记录是个啥?」 女领导笑了,说:「就是把那天开会重要的事写下来。」 俺说:「俺没念过书,不会写字。」 她没说啥就走了。 俺娘常说俺长个聪明脸,就是脑瓜空。娘说得对,要不是长个聪明脸,人家哪能让俺做记录?跟这些东北人比,俺觉得俺太傻了。 刚来东北,东北口音俺听不懂,东北人说话抓啦抓啦的。在屯子买房后,有一次听见外面吵架,俺和宋嫂左嫂姐仨出去看热闹,仔细听了半天,一句也没听懂。这个女人抓啦几句,那个女人抓啦几句,这个女人再抓啦几句,那个女人再抓啦几句。后来,上房屋里出来个老头,他沖那两个女人喊:「得了得了得了,得了得了得了。」 听了半天,就听清这么一句话,还不知道啥意思。回到家俺们就学那老头,让舌头在嘴里打卷,「得了得了得了」,姐仨都笑得肚皮疼。 邻居有个闺女长得水灵灵的,她妈管她叫「鸭蛋」,俺说:「挺好个孩子,咋叫个『鸭蛋』?」 人家说:「不是『鸭蛋』,是『丫蛋儿』,我们这儿的闺女都叫『丫蛋儿』。」 丈夫爱交朋友,在屯子住了四年,他交了很多朋友。过年俺俩到朋友家串门,人家给俺做一大桌子菜,往那儿一坐俺就饱,走出一里地就饿。俺不是不敢吃,也不是不好意思,往那儿一坐就紧张,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哪个都精,就俺一个傻子,越想越紧张,就不饿了。后来俺常跟丈夫去串门,能听懂东北话了,觉得也不比谁傻,到人家去,也能吃饱了。 有一次,俺和丈夫去卖硷,卖完了硷,他带俺去饭店,要了两个毛菜、一瓶青岛啤酒。那是夏天,天很热,他倒了两杯啤酒,买了两根冰棍,一个杯里放一个,丈夫说:「这是好酒,你尝尝。」 俺喝了一口啤酒就想吐出去,看看地上挺干净,没地方吐,强咽下去,俺跟丈夫说:「啥好酒?马尿味儿!」女服务员三十多岁,俺看见她笑了,坐在旁边,笑得半天抬不起头。 第42页 那是俺第一次上饭店,也是俺第一次喝啤酒。 家属工 在砖厂落脚后,丈夫成了国营单位正式职工,俺成了家属工。有个男人领着家属工干活儿,哪里有活儿就到哪里去干,干一天挣一元三角八分钱。在农村干活儿没见过钱,俺能挣钱了,干得可有劲儿了。 正高兴的时候,俺怀孕了。那时候在临时食堂吃饭,东北的饭还没吃惯。在关里,粮食好孬都磨成面。俺吃惯了面食,吃不惯米饭,米饭到了嘴里,得一个粒儿一个粒儿嚼完再咽。没闹小病还凑合,一闹小病啥都不想吃。砖厂的食堂早晨小米饭,中午高粱米饭,晚上大馇子。俺看见这三样饭就想吐,一天天饿着。有时候食堂卖小米粥,俺喝四大碗。卖馒头,俺从十一点半吃到下午两点,吃了十一个。丈夫给俺请假,说俺有病不能干活儿了。 丈夫干的活儿是手工扣砖坯子,计件,有点儿劲儿了俺就帮着干。丈夫用的是三块砖的砖模子,他让木匠给俺做了个两块砖的砖模子。 身体好点儿了,厂里让家属工去割玉米秸。割完玉米秸,就在这片空地上建大窑,建大食堂,盖砖车间,盖架棚子。安装完制砖机,这帮家属工哪里需要去哪里。砖车间也叫半成品车间,俺在这儿推了一年水坯儿,这儿的活儿全会干。车间主任看出来了,他不叫俺推水坯儿,叫俺打补丁。插坯儿的不来俺去插坯儿,刷油的不来俺去刷油,递板儿的不来俺去递板儿,推车的不够俺去推车。人都来了,俺去干零活儿。 砖烧出来,又盖瓦车间。瓦车间生产了,正式工人有活儿干,家属工回家。家属工就是临时工,那些年临时工的指标少,都攥在劳动局那儿,想干临时工得托人才行。 都是女人,家属工和正式工人差远了。正式工人当广播员,做饭烧水,在车间也干轻活儿、俏活儿。一样有病了,她们报销百分之百,家属工报销百分之五十。厂里有几个临时工是大闺女,后来都转正了。俺们这些家属工一个接一个生孩子,当了一辈子家属工。 俺干时间最长的活儿,是在成品车间装窑,就是把晾干的坯子从架棚子里装到车上,推进大窑,一次两个扔给码窑工,一干十年。俺愿意干这个活儿,计件,够数就下班。 有一天,烧窑烧得火大了,把砖烧倒了,火走不过去。车间主任让俺们六个家属去伺候瓦匠,该搬砖的搬砖,该和泥的和泥。瓦匠姓吕,眼睛长得又小又圆,像老鼠眼,大伙儿都叫他吕耗子。他爱开玩笑,干着活儿嘴也不老实。有个装泥的胶皮桶,他说:「你们谁敢往这桶里尿泡尿,谁就回家。」 俺说俺先尿,她说她先尿,把吕瓦匠吓得赶紧把桶盖上了。他说:「你们一人一泡尿,尿完走了,这活儿我一个人咋干呀?」 俺们问他:「这话是你说的吧?」 他说:「是我说的。我以为你们不敢尿,谁知道你们这里最老实的都要先尿。」 最老实的他是说俺,俺从来不跟他们闹着玩。歇着的时候,俺们商量咋收拾他。老于家媳妇找来个缸子,有两个奶好的挤了半缸子奶,她们又拿来一个马粪蛋子,用破玻璃瓶装着。吕瓦匠个小,俺几个家属工把他按到炕上先灌奶汤子,呛得他直告饶:「我自己喝,我自己喝。」 灌完奶汤子,有的说:「我是你老姨,快叫老姨。」 「老姨,老姨。」 「服不服?你不老实就叫你喝马粪。」 吕瓦匠说:「我服了。」 有的说:「我是你老姑,叫我老姑。」 「老姑,老姑。」 还有的说:「我是你妈,叫妈。」 「妈,妈。」 来了好几个看热闹的,跟着嗷嗷叫。到俺这儿,俺咬着牙发着狠说:「耗子,俺是……」 大伙儿都看着俺,等着俺张口骂人,可俺张不开那个口,俺说:「俺是……你大嫂,叫大嫂。」 「大嫂,大嫂。」 刚放开他,吕瓦匠就指着那个让他叫妈的家属工说:「我爸找你这个小媳妇,咋不叫我知道呢?」 大伙儿哈哈大笑。 有时候,开着开着玩笑动起手脚。家属推水坯,手照顾着前面,照顾不到后面。男人路过就朝屁股拍,还有下手捏的。俺不跟他们开玩笑,他们也不跟俺胡来。 有个家属爱开玩笑,骂人的时候占点儿便宜,当个奶奶当个娘的。有一天,几个男人把她抬到大窑里,把她裤子脱了,光留着裤衩。他们还拿来气管子,往她裤衩里打气,打得鼓起来。后来,一个摁头,一个摁脚,你骑着墩几下,他骑着墩几下,她躺在那里骂奶奶骂娘。 有个码窑的叫号:「谁拽一根毛,我给你买一串糖葫芦。」 谁也不敢。就是这么闹,她也没恼。有一次,两个男人把她按到菜堆上,给她装了一裤兜子菜,她真生气了。 俺在保国三队住的时候,和姚家三媳妇一个班,都是夜班。她说:「你醒了来叫我,一起走还是个伴儿。」 俺说:「行。一点接班,十二点俺叫你。」 到了十二点,俺骑着自行车去屯子东头叫她。开始一条狗咬,后来越来越多,七八条狗上来了,追着车子汪汪叫。吓得俺手脚都不好使了,人摔下来,车子也倒了。俺想这回完了,这些狗得把俺吃了。俺摔倒了,狗全吓跑了。俺不敢再骑车子,轻轻地走,光怕狗听见。叫了姚家三媳妇,还是不敢骑。出了屯子,俺俩才敢骑自行车上班。 第43页 一九六九年开春,上班八天,俺闹小病了。当时家里四个孩子,两个老人,就丈夫一个人上班,实在困难。这个临时工指标,丈夫人托人脸托脸弄来的,不能瞎了。 有一天,俺把早饭做好,他们吃饭的时候,俺看见饭就想吐,躺着去了。该上班了,俺起来喝一杯水就去装窑。中午下班回家,婆婆把饭做好了,俺一打开锅盖,还是想吐。他们吃饭的时候,俺躺着。想想下午还得干活儿,俺到菜园里摘了两根小黄瓜。吃了两根小黄瓜,喝了一碗水,又干了一下午。 活儿累,出汗多,总得喝水。很多人问:「你咋的了?」 俺说感冒了,不敢说怀孕。后来俺瘦得皮包骨,婆婆怕俺不能干了,知道俺能喝点儿粥,做饭都做点儿粥。就一样东西,俺咋吃也不吐,可俺吃不着——馒头。上有老,下有小,有好吃的也轮不到俺。 人家闹小病就几天,俺闹小病八个月才能好。装上干坯,车子一千多斤,幸亏车把上钉着一个三寸宽的带子。俺吃不下饭,身上没劲儿,推车的时候用肚子顶着带子往前推。从怀孕就用肚子推,推了六个多月,也没流产,这孩子真结实。 十一月份,成品车间停产了,俺到城里想买点儿菜。从砖瓦厂到城里来回十七里,走着去的。刚到四道街,碰见一个卖馒头车子,上面热气腾腾,馒头好像刚出锅,那味儿闻着真香。俺跟着馒头车子走了好远,这车馒头好像往哪个单位送,没停。俺真想让它多停一会儿,多闻一会儿多好呀。 俺也想买几个馒头,把兜翻个遍,就一斤粮票,一斤粮票能买五个馒头。俺对自己说:「你再馋,也不能老不吃小不吃,自己偷买馒头吃。」想到这儿,该买的东西买完就回家了。 一九七○正月十五,生下二闺女。看看孩子啥都不少,俺很高兴。婆婆不愿意要闺女,她气坏了。 邻居在门口问:「大娘,你添孙女了?」 她咬着牙根说:「又生个小死妮子。」 正月里,天还冷,炉子冒烟,屋里也没点炉子。 第三天早晨,俺想吃口热饭再起来做饭,婆婆坐起来就骂:「俺该伺候你们这些驴屌日的?」 公公骂她:「你真不是人,小孩子生完孩子才两天。」 俺说:「别吵了,俺做饭。」 俺这边起来,婆婆那边就没事了。做饭的时候,老广哥去了,他说:「你不要命了?屋里冷这样,咋不点炉子?」 俺说:「炉子冒烟。」 屋里冷这样,月子里俺也没坐下病。 离俺家不远,有块土豆地。有一天下夜班回家,土豆地里有大鹅的叫声。回到家,看丈夫睡得正香,俺叫醒他,说:「你起来,咱去找大鹅呗。」 他说:「半夜三更的,到哪里找大鹅?」 听俺说完,丈夫说:「俺下夜班回来,还看见过两只小白兔哩。那不是小白兔,也不是大鹅。」 「那是啥?」 「是邪气。」 「哪来的邪气?」 丈夫说:「听当地老人讲,从前死刑,就在那地方砍头。」 俺还是上夜班,跟俺一个班的都走着回家,就俺一个人骑车子。离那个路口还有半里地,俺就害怕了。正害怕的时候,听见身后突突突响。这天有月亮,俺回头看,车梯子上有个黑色大簸箕跟着。自行车没闸,想停停不下来。俺不蹬车子,车子跑得更快。车子没有瓦盖,俺用脚挡着前车轱辘,车子走得慢了。俺想:不等到家,俺就得吓死。豁出来了,不管是啥,跟它干。下了自行车,俺朝后踢一脚,是俺的黑布衫。 这事很怪,工具兜这么紧,俺的衣服不该出来,也不该挂在车梯子两边。以后,再不敢一个人走这条路。上夜班的时候,俺跟她们一起走着回家。 俺当了二十多年家属工,家里养奶牛才不干了。老年人凑到一堆儿话多,都爱打听:你在哪儿退休?退休金多少钱?俺说:「俺没有退休金,俺是家属工。」 俺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一点儿收入都没有,全指着儿女。前几年,砖瓦厂留守的人通知,说要给家属工开工资。还真给了,原来一个月四五百,现在七八百,俺也有退休金了。 批斗 一九六六年冬天,大窑没活儿了,俺去瓦车间抱泥条。一块泥条五斤,五个一摞,就是二十五斤。那边机器出泥条,俺和张秀芝往案子上送,机器出多快,俺俩就得抱多快。这边也有个机器出瓦,抱过来的泥条,一会儿就变成泥瓦了。 俺知道张秀芝怀孕了,她不敢说,要是厂里知道了,就撵回家去。往案子上摞泥条的时候,怕她抻着,俺让她摞在下边,俺摞到上边。俺两个月没来月经,也没闹小病,以为得了妇科病。以往怀孕,一个多月不来月经,就闹小病了。丈夫说:「有病得去看。」俺去看病,大夫说俺怀孕了,没病。丈夫到厂里说俺怀孕了,第二天,人家就把俺撵回家。 回家不到半个月,厂里又找俺回去,说是「文化大革命」来了,不许辞临时工。这回让俺到瓦车间拉门帘。瓦车间的干燥室,门口有个棉布帘子,为的是保暖。送瓦的车子来了,俺一拉绳子,帘子上去了。车子进屋了,俺一放手,帘子就下来了。这是砖瓦厂最好的活儿了。 厂里最先批斗的是张厂长,他叫张仁,造反派说他是当权派。白天批斗完,黑天也不叫回家。厂里有几个造反派是单身,住在厂里,晚上他们继续批斗。张厂长四夜没回家,媳妇在家惦记得白天吃不下饭,夜里睡不着觉。 第44页 第五天,她起早做了一只鸡,提着饭盒想给丈夫送饭。她家离厂子六里多地,走着去的。刚走到厂子门口,就听见广播叫:「张仁,张仁,给我跑步上来,跑步上来!」吓得媳妇没敢进砖瓦厂大门,哭着回去,到家就病了。 张厂长跟俺丈夫好,丈夫叫俺去看看张嫂。张嫂哭着问:「你张哥他能不能活着回来呀?」俺说:「能,也就是受些罪。这是运动,他们不能要咱的命。」 第二个揪出来的是技术员李少连,北京人,平常厂里机器出了毛病,他一收拾就好。造反派说他是技术权威,有海外关系,还是资本家成分。白天开批斗会,张厂长和李技术员得撅着。听说晚上斗得更狠,有几个造反派是愣头青。 李技术员五十多岁了,挨斗一个多月,受不了了,爬到厂里的电线桿子上要自杀。他去摸高压线,手心上打个大洞,摔下来没死。后来,俺看见他手上缠着白纱布,用一根带子吊在胸前,再没人斗他了。 厂里搞外调,又揪出来几个人,都是成分不好的。张仲言是济南城里人,成分是资本家,还有海外关系。晚上造反派在宿舍斗他,听说把脸都打肿了,俺没见到过。俺们是山东老乡,丈夫还叫他大哥,造反派就训俺丈夫:「划不清界限,管黑帮叫大哥。」 王铁夫成分好,贫农,能说能讲,可能得罪了人。扯闲话的时候,他说毛主席是属羊的。有几个人说,他说的是属狼。造反派说他不忠于毛主席,天天斗到半夜才叫回家。有一天早上,早饭还没吃,俺去井上挑水,听见广播喊:「王铁夫,王铁夫,给我跑步上来,跑步上来!」俺看见王铁夫吓得脸焦黄,跑得可快了。 俺和王铁夫都住砖瓦厂家属房,前后院。他媳妇天天哭,把眼睛哭坏了,模模煳煳,看不清东西。治了一段时间,成了远视眼。他妈着急上火,耳朵聋了,啥都听不见,到死也没治好。 哪次开批斗会,都得喊口号,把这些「黑五类」都打倒一遍:「打倒张仁!打倒李少连!打倒张仲言!打倒王铁夫!」 一旦成了「黑五类」,人就不是人了,造反派想咋收拾就咋收拾。出窑是砖瓦厂最脏最累的活儿,「黑五类」不管老少,都得去出窑。窑里砖烫手,地烫脚,地上砖上都是炉灰。砖烧好了,他们要把砖装到车上,再从窑里推出来,码好。一车砖一千多斤,出了窑门就是下坡道,要是把不住车子,就连人带砖骨碌到一起。 后来,李技术员回北京了,再没回来过。「文化大革命」结束,张仁又当过两年厂长。一九九六年,张仲言听说俺丈夫去世,买了很多烧纸,坐在俺家哭起来没完。 地主成分 俺家的成分是地主。来东北以后,丈夫替俺报的成分是贫农。「文化大革命」刚开始,造反派给俺家送来两个红袖标,丈夫说:「成分好的,才给红卫兵的袖标。」俺说:「那俺送回去。」丈夫说:「你送回去,人家就怀疑了,要送一起送。」 过了两天,俺俩把红袖标一起送回去,跟人家说俺俩思想落后,当红卫兵不及格。人家没说啥。 有一回,听见广播叫:「大家注意了,大家注意了,贫下中农都到卫生所来打破伤风疫苗,免费。地富反坏右,别来。」 俺没去打这个疫苗。心里想,给钱俺都不去,俺晕针。 后来家庭成分不好的,让造反派揪出来批斗,俺睡不着觉了。俺家是地主,还是反革命,还有海外关系,不知道爹、娘、大哥咋活呢。那时俺怀着孩子,白天开一天批斗会,晚上一夜一夜睡不着,哪天夜里都得出去走走,快成精神病了。 一九六六年冬天,俺头顶长出白头髮。原来的黑头髮丝儿又细又软,新出来的白头髮丝儿又粗又硬,一根一根竖着,把头髮都挑起来了。沾水使劲压,也压不下去。 俺跟三哥都惦记家,想回去看看。大女儿八个月大的时候,俺俩都回去了。百时屯的人对爹娘好,没人伤害他们。大哥在杨庙小医院,看病看得好,千家万户都用得着他。就是大哥收的徒弟医术学到手了,要跟大哥划清界限。大哥一米八五的大个,热天里,这个徒弟把铁丝两头绑上砖,挂在大哥脖子上,让大哥撅着。大哥怕俺们惦记,从来不说。「文化大革命」完了,外人才告诉俺。 俺刚从山东回来,不知谁跟厂里打小报告,说俺成分不好。按那时候说法,俺这叫隐瞒成分,挺大的罪名。厂里去百时屯搞俺的外调,多亏俺家为人好,村干部跟外调的人说俺家是贫农。 厂里领导让丈夫入党,想提拔他。他说啥也不入,俺家成分不好,他怕外调给查出来。后来大傢伙儿投票,选俺当委长。丈夫说:「你啥成分你知道,咱别出头露脸了。」 妹妹的大女儿聪明能干,就因为姥娘家的成分是地主,不让她上高中。后来这孩子回家自学,有机会考试了,考上中专。 地主成分最耽误三哥。二十多岁的时候,他在西安一个保密厂工作,这个保密厂生产武器。三哥学啥都快,领导想重点栽培他,整天让他外出学习,有时候领导还陪着。三哥心虚,跟领导交代,他隐瞒了家庭成分。 领导打包票说:「没事,你继续干吧,我保你。」 三哥不放心,偷着跑了,跑到东北。 山沟里的后方基地 第45页 丈夫跟俺说:「咱们跟老毛子可能要打仗,在小兴安岭的大树林子里要建后方基地。领导让报名,俺报名了。」 俺说:「在砖瓦厂待得好好的,去那地方干啥?」 丈夫美滋滋地跟俺讲:「山沟里天高皇帝远,没这些批斗会。到了那儿,咱喝的是山泉水,听的是各种各样的鸟叫,还能听见野兽的叫声。在这儿,你上哪儿听去?俺再买支猎枪,打野兽给你们吃。」 过了几天,边洪斌主任通知俺:「有个思想准备,叫你全家去山里。男的先去,盖好家属房再搬家。」 听丈夫说,从安达四个砖厂里一共选出来几十家,有制砖技术好的机工,还有电工、木工、食堂做饭的。先去山沟的,是些有力气的人,边洪斌领着他们锯树、平场、盖房子。那地方松树和桦树最多,塔头墩子也多。听说这草墩子才不好整,年头多,扎根深,用铁杴一砍,它一软,还没咋的。山沟里节气晚,地上除了塔头就是冰雪,就地取土可难了。难归难,他们很快把食堂、宿舍盖起来了。那里原来有眼井,可能是栽树的人打的,里面的水都臭了。他们把井掏干净,再流到井里的泉水就好喝了。 他们锯树,用拖拉机拔树根,建起制砖机大棚和两个小砖窑。制砖机一转动,有了砖坯子。砖坯子在棚子里晾干,装进小窑,砖就烧出来。有了砖,盖房子就不难了。 山沟里,没树的地方就长草。有一样草长得才好呢,一米多高,可密了,叫苫房草。用这种草粗拉地编一下,一层草一层泥摞起来就是墙了,当地人管这样的墙叫「拉草辫的墙」。房盖都是苫房草的。干了三个多月,他们盖起四栋家属房。后盖的那栋家属房,人还没搬来,墙就顺山悠过去了。听说他们用拖拉机往回拽过来,用大木头往回顶,哪里有缝儿,在哪里楔橛子抹护泥。 一九七○年夏天,俺搬家。他们建的砖厂在绥稜山上,俺先坐火车到绥稜,再坐小火车到建兴。那时候,建兴有个三线建设指挥部。除了砖厂,山沟里还建了电厂、煤场、弹药库,对外都叫代号,俺们砖厂叫307。这些单位,都归指挥部统一指挥。建兴有商店、粮店、饭店,可比起安达,地方小多了,人也少多了。 俺家和老边家坐在一个链轨拖拉机上去307,307离建兴十五里地,只有一条路。一个人影儿、一户人家也见不到,除了树,还是树,好像干走不到头儿。老边的两个大孩子不干了,他们跟他爹闹:「你到底要把我们弄到哪儿啊?这是啥破地方?」 刚到307,年轻人个个后悔,有的挤眼抹泪说:「这是来的啥地方?憋死个人。」 俺也待不惯。就说走路吧,一踩一股水,脚底下总水叽叽的。后来才知道,俺们住的地方,原来都是塔头墩子,男女老少只能穿胶鞋。山沟里卖啥的都没有,孩子想吃个冰棍、糖块,也得走十五里地去建兴。俺能见到的,除了这几十户人家,就是漫山遍野的树。 厂里让俺们去打苫房草,一共十三个家属工,在羊肠小道上走得很快。小张那天拉肚子,也没吱声,蹲到草窠里。 等她追上来的时候,哭得像个泪人。 大家停下来问:「你看见啥了?咋吓成这样?」 小张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哭够了,才说:「我怕追不上你们,拽了一把草擦屁股,也不知道那是啥草,就像很多马蜂蛰我。我的手,我的屁股可疼了。」 小张的手一会儿就肿了,脸色很难看。 有人跟小张说:「那叫蛰麻子草,碰着一点儿,就疼得要命。今天你别干活儿了。」 俺以为小张得歇一天,她没歇,第二天就来上班了。她说:「昨天疼得都不想活了。今天早上就好了,肿还是肿,不疼了。」 两个月以后,白大哥有病了,啥也吃不进去,还总吐。卫生所大夫说是感冒。吃了感冒药,一点儿用不顶。白大哥病越来越重,白大嫂找领导要拖拉机,要去建兴给白大哥看病。领导一看,老白头抬不起来,喝口水也含不住,就让拖拉机开到家门口。 颠了十五里地,到了建兴医院,大夫说:「这是森林常见病,草爬子咬了以后得的脑膜炎。来得早了,能治。他来晚了,我们治不了。」还说:「转院也难好。」 三四天以后,白大哥就死了。老白的死,让307的人人心惶惶。领导整来防草爬子的疫苗,大人孩子都打了。 秋天下大雨,家家房子都漏。到了晴天,家家割来苫房草,哪里漏修哪里。对面那栋房老高家,老头年岁大了,儿子不中用,爷俩谁也上不了房,儿媳妇顶着雨去找厂长。 厂长到她家一看,房子漏得稀里哗啦,老太太打着雨伞坐炕上,老头穿着雨衣和雨靴坐炕沿,看哪个盆儿满了,赶紧往外倒水。 厂长说:「你们把苫房草整家来,我找人给你家修房子。」 天腈好了,厂长找了两个会干活儿的上房顶,从那以后,老高家再也没漏过雨。 冬天的时候,一起干活儿的小张偷着跟俺说:「我家要有好事了,当家的不让我跟外人说。」 她让俺千万别对外人讲,说她家出了个宝贝,连着几天不烧炕,炕还热乎乎的。当家的说,别吱声,炕洞里面一定有个宝贝疙瘩。 四天以后,小张哭丧着脸说,她家出事了,差点儿没着火,炕上的被子烧煳了,新买的男皮靴还没捨得穿,烧得不能要了。 第46页 俺去她家的时候,她丈夫正扒炕,扒开最热的那个炕洞,看见一个大松树疙瘩。她丈夫浇灭了松树疙瘩,又提了两桶土盖上。原来,盖房子的时候,这个松树疙瘩没刨净。外面干活儿的搭炕,给搭到炕里了。 在山沟住了一年,都说山沟好了,能攒下钱。孩子没地方买零嘴儿,大人没地方买穿的,好衣服也穿不出好来。粮本上给的细粮多了,可以经常吃大米白面。家家都开荒种个菜园子,那地才肥呢,黑土油汪汪的,雨水也勤,撒上籽就长。种的菜吃不了,晒成干菜。采的蘑菇吃不了,也晒干了。家家户户的院墙,都是噼好的木头柈子垒的,长短都差不多,够烧两三年。那几年,307没开过一次批斗会,外面的啥事传到307,都晚好些天。 俺也习惯这儿了,看哪儿都顺眼,特别是雨过天晴的时候。下完雨,山上的树、花、草都洗干净了,红太阳照着绿树、青草和野花,越看越美。松树黑绿色的松针、酱红色的树干格外新鲜。风一刮,白桦树挺起腰,绿色叶子哗哗响,好像拍手叫好似的。野花各种各样,红、黄、紫、白、粉都有。要是不到这儿来,最好的画家也画不出这么多的颜色。 俺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鸟,大的,小的,俊的,丑的,都有。雨过天晴的时候,鸟也爱叫,一种鸟一个叫法,啥样的都有。有的上蹿下跳,叽叽喳喳叫。有的扇动翅膀伸长脖子,用力地叫。还有的叽叽咕咕,像跟谁唠嗑一样。 还有一种花,雪还没化完,它就开花了。这种花开在雪窠子里,上面的雪像房盖似的罩着,它就在底下开花了,黄颜色,开得怪好看的,也不怕冻,叫冰凌花。 一九七三年三月,丈夫说:「咱不和老毛子打仗了,三线建设指挥部撤,307也得撤。」 那时候,大伙儿都不愿意走,再不愿意也得听从分配,一家一家的,都搬走了,就剩下七家。俺没搬,因为俺要生孩子,不敢搬。 丈夫说:「生孩子是大事,你去建兴医院生吧,这七家没有会接生的。」 俺收拾了一个小包,坐拖拉机去了建兴医院。刚下拖拉机,看见丈夫的朋友小牛。他叫俺住到他家,说他家离医院近,有事了再去医院。 在小牛家住了一个星期,丈夫来了,他说:「明天是农历三月初二,咱娘的生日,你要不回家,娘的生日过不好。咱到医院查查,要是三天两头没事,就回家。后天拖拉机下山,你再回来。」 俺回家了,跟他走了十五里山路。 三月初二,俺五点就醒了。收拾完屋子,煮好鸡蛋,擀好面条,俺就挺不住了,让孩子赶紧喊奶奶。 俺说:「你快吃鸡蛋,别晾凉了,俺要生了。」 婆婆说:「俺啥也吃不下去了,你快吃。」 俺不能坐了,跪着吃了俩鸡蛋,喝了碗水,又吃了婆婆煮的一大碗面条。不大会儿,孩子就来了。俺自己断的脐带,自己包孩子,就是胎盘不下来。边嫂她们过来看俺,俺让她们帮着揉肚子,揉了十多分钟,胎盘下来了。她们走后,俺流了很多血,光是血块子倒了半盆。吃了两丸益母丸,喝了一大碗红糖水,才把血止住了,手脚白得像死人。 第二天,俺的肚子肿了,好像孩子还在里边。脸也肿了,好几天才消下去。 孩子三个月大,俺才搬回安达。 俺刚去的时候,那个山沟里有三四户人家。俺走的时候,听说山上还有一户半,有一户就剩一个人了。 看见野兽 那时候,砖厂这带有很多野兽,有狼,有鹿,有狍子,有黑瞎子,还有四不像。白天常听见野兽叫,晚上它们叫得更欢,除了狼嚎,俺听不出哪个是哪个。后来能听出狍子的叫声,他们告诉俺,像破锣似的,叫得最难听的是狍子。 有两次,上山干活儿去晚了,俺就翻山去干活儿的地方。山上的小道像蛇似的,都是弯儿。走过一个山,就是一个沟,过了第三个山,走到第三个沟,才到俺干活儿的地方。他们先走的,也没俺到得早。 他们都问:「你一个人钻树林子,不害怕吗?」 俺说:「俺不怕野兽,俺怕鬼。」 大家都笑,问俺:「你见过鬼吗?」 俺说:「没有。」 他们说:「你就是自己吓自己。你要是看见野兽,你不怕吗?」 俺说:「不怕。」 公公在林子边上开了一块地,种了黄瓜、毛葱、豆角。有天早晨,俺去摘豆角,黄瓜架、豆角架东倒西歪,地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蹄子印儿,俺有点儿怕。正害怕的时候,树林里走过来一个野兽,影影绰绰的,看不清。看皮毛的颜色,像狼。 俺听人家说:「看见狼不能跑,两条腿的没四条腿的跑得快。你要是跑,狼扑过来,把你摁倒就掐住脖子。」 俺吓得哆嗦,心跳很快。想放下篮子趴在垄沟里,不行,豆角架都倒了,挡不住俺。俺哆哆嗦嗦拔下一根榛柴棵架条,带下来四五棵豆角秧。 俺一边拽下豆角秧一边劝自己:「你不是不怕野兽吗?今天咋怕成这样?别怕,拿好榛柴棵,离豆角地远点儿。要是俺叫狼吃了,孩子还有菜吃。」 俺朝狼走过去,越来越近,快到跟前才看清,那是个大马鹿,它正歪着头看俺。俺知道,鹿吃草不吃人,心跳还是快。过了半天平静点儿,回去接着摘豆角。从那以后,俺再也不敢一个人翻山。 第47页 有一回,俺四个家属从建兴回来,看见一个狍子横站在路上,歪着头看俺们。俺们接着往前走,它一动不动。离它还有十步远,它才扭头跑了。 冬天砖厂停产,小郭木匠到建兴干木工活儿。干完活儿往家走,一出建兴天就黑了。他后来说:「那时候我多想有个手电,要是有个手电,也能给我壮壮胆。十五里山路黑乎乎的,一个人没有,两边都是树林子。」 离家还有一里多地,有个小黑瞎子跟在他后边。到了家门口,它还跟着呢。小郭用脚跟踢了两下门:「开门!开门!」他的木匠斧子对着黑瞎子砸下去,黑瞎子叫着跑了。 大伙儿问:「你早咋不砸它呢?它在你后边跟着,怪吓人的。」 小郭说:「我怕打不过它。到了家,老婆孩子都能帮我。它要是半道上把我咬伤,我冻死也没人知道。这小东西可把我吓坏了,到家以后,棉袄湿得哌哌的(哌哌的:此处意为棉袄湿透了)。」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建兴的小夏和两个邻居上山打柴。他们看见一块石板,石板下有个洞,雪地上有黑瞎子的脚印。三个人都拿着刀把子锯,在石板上蹦了一会儿。没有黑瞎子出来,三个人都走了。 小夏说:「黑瞎子肯定在洞里,咱再回去看看。」 两个邻居没搭茬儿,他自己回去了。这回,他刚在石板上蹦了几下,洞里出来个黑瞎子,上来挠了他一把,把他的一个眼珠子拽下来。他赶紧跑,黑瞎子没追。那天零下二十八九度,他捂着脸跑了十三里路,才跑到医院。那只眼睛没保住。听说,小夏刚结婚,还不到一个月。 过了二十多天,建兴四个年轻人上山打柴,不知从哪个洞里又出来一个黑瞎子。早看见的仨人都跑了,剩下的这个想跑,跑不了,道让黑瞎子挡住了。黑瞎子张着大口要吃他,吓得他直往后退,手里的刀把子锯也掉在地上。眼看着黑瞎子的大嘴到了脸前,他闭着眼睛把手伸到黑瞎子的嘴里,再接着往下伸,抓了一把东西就往外拽。 那三个小伙子跑到建兴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带上枪开着吉普车去了。到了出事的地方一看,小伙子昏死过去,黑瞎子也死了。他们先把人拾到车上,回来又抬黑瞎子。小伙子慢慢缓过气,除了胳膊让黑瞎子的牙齿刮伤,别的地方没事。大伙儿说,他是吓昏了。 要去山里的时候,俺家卖了两头大肥猪。丈夫要买猎枪,婆婆不让。 婆婆说:「俺和你媳妇忙了快两年,养了这两头猪。卖了猪,也得让俺们手底下宽绰宽绰。你买枪容易惹祸,人家借你的枪惹了祸,你也得跟着沾包。」 咋说也没挡住,丈夫人托人脸托脸整了个枪照,买了一个双筒猎枪,又买了枪衣和子弹,两头猪的钱剩不多了。刚到山沟的时候,就他说山沟好。他管后勤,忙的时候,常往建兴跑,往回买砖厂用的东西。冬天不忙,他有空就去打猎。他特意买了个皮袄,怕把正面划出口子,他把皮袄翻过来穿。 他哪次出去打猎,俺都提心弔胆。俺不担心他迷山,他比谁都记道。他那样穿皮袄,离得远看不清,俺怕他碰见打猎的,把他当成野兽放倒。好在他平平安安,一只兔子也没打着。自己玩够了,他就把枪送人了。 砖厂有人在山上挖了个陷阱,想窖住狍子,那儿的狍子特别多。过了些日子去看看,陷阱里有个獾子。他把獾子背回家,大伙儿都过来看,说是能卖不少钱。山沟里没地方卖,他又捨不得吃,就把獾子放了。 冬天进山 冬天砖厂停产,俺们也闲不着。家属工跟着工人上山锯木头、抬木头。女人都穿着棉靰鞡(靰鞡:也作「乌拉」,东北地区冬天穿的一种鞋,用皮革制成,里面垫乌拉草),打着裹腿,戴着皮帽子,穿戴跟男人似的。 上面有规定,砖厂烧砖只能用站杆、倒木和水灌子树。站杆,就是那些死树。水灌子树不结实,听说只能做铅笔,家里烧火都不愿用它。跟前的站杆、倒木、水灌子用得差不多了,眼看着供不上烧窑,砖厂领导松口说:「咱的砖得烧,树看着伐吧。」 开始伐树,俺们捨不得,家里烧火也都烧枝丫。后来进山,看见打柴的专门伐好松木,说是好烧,俺们也捨得了,想伐哪棵伐哪棵。伐小树用刀把子锯,一个人就行了。伐大树得用「二人抬」,就是两个人用的大锯。树伐倒了,再一截一截断开。整天在雪窝里坐着、跪着干活儿,一点儿都不冷,有树挡着,山里没风。 在山上干一天活儿,上午休息四十分钟,下午休息四十分钟。休息的时候最热闹,有时候猜谜语,有时候开玩笑,还有的时候摔跤,男人跟男人摔,女人跟女人也摔。道上都是雪,摔倒了也不疼。 山里接连出了几次事,野兽伤了人。队长说:「你们女的撒尿要是害怕,我找两个小伙子给你们当保镖。」 家属工里有几个能说的,小刘说:「队长,就你当保镖最好。我们这帮女的都对着你,一人一泡尿,保你喝得饱饱的。」 小王慢声拉语地说:「小刘你说得真难听,人家队长领咱们干活儿容易吗,人家有想法,咱得好好招待才是呀。」 有个小伙子问:「用啥招待队长呀?」 小王说:「你问队长用不用吧?」 小伙子说:「用,用,他不用,我用。」 第48页 小王说:「渴了有暖茶,饿了有**。」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队长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俺听别人出过一个谜语,谜底是「二人抬」那种锯。俺出给他们听:「两人面对面,你干我也干,为了一个口,累了一身汗。」 那几个男人都猜歪了,说得很难听。 有个男人接着出谜语:「荒草护坡一道河,河里有水看不着。红头骡子去喝水,喝的没有吐的多。」 每次说笑过后,队长都说:「到点儿了,快干活儿。」 树锯完了,得往山下抬。最累的活儿是抬大木,两个大槓,四人一伙,男人跟男人一伙,女人跟女人一伙。抬大木的时候,得喊着号子: 「下腰挂那么,嗨哟—— 「挺起腰那么,嗨哟—— 「往前走那么,嗨哟—— 「加把劲那么,嗨哟——」 喊着号子,四个人走一样的步,大木不摇晃。要是一摇晃,肩上的槓子就加重了。干这种活儿,就看出大个有劲了。一样的大木,四个大个能抬起来走,四个小个就抬不起来。刚抬大木的时候,浑身哪儿都疼,疼了五六天,后来哪儿都不疼了。 有一天,小刘出外撒尿,好长时间也没回来。要下班的时候,俺跟队长说:「没看见小刘。」队长着急了,让大家快找。天都黑透了,还是没找到小刘。 小宋说:「俺家两个孩子,他爸不在家。」 队长说:「今天找不着小刘,谁也别想回家。」 找了一个多小时,听见有人喊:「找到了,大家别找了,在这里。」 大家都往一块儿走,走到一个陷阱跟前,小刘还在陷阱里。大伙儿用打火机照着,队长把他的长围脖挽个疙瘩甩给小刘,小刘抓住疙瘩,一步一步蹬上来了。 大伙儿一起往家走,小刘说:「在陷阱里待了三个多小时,快急死我了。要不是你们,我得冻死在里面。」 有个女人说:「以后出门可得看道。」 小刘说:「和平地一样,你咋看?」 有个男人说:「你们以后撒尿,就地尿吧,男人闭上眼。」 一路上说啥的都有。 进山的时候,俺们一人拉一个空爬犁。下山的时候,一人拉一爬犁木头送到砖厂。冬天这几个月,俺们得备够砖厂一年烧的。 山沟里的孩子 孙井武家有两个男孩,大的六岁,小的四岁。孩子他妈上班,把两个孩子反锁在家里。 有天下午上班,孙井武说:「今天我炝锅做的疙瘩汤,比咸菜还咸。我放的盐不多,咋这么咸呀?拿暖壶兑点儿开水吃吧,兑了不少水,还是咸。倒点儿水喝吧,暖瓶里的水齁咸。喝口凉水漱漱口,凉水齁齁咸。我这才想起来,前两天买了三斤盐,找了一圈儿没找到。再一问,这俩孩子在家玩,把盐全倒缸里了。」 过了几天,刘嫂回家拿东西,从孙井武家窗下走,听见孩子可着嗓子号。她趴窗户看看,看见孙家老二棉裤冒烟呢。刘嫂大跑(大跑:很快地跑),回砖厂找孩子他妈,孩子他妈再跑回来开锁,孩子的裤子已经着了半尺多长三寸多宽,里边的肉都烧硬了。 孩子他妈心疼得浑身哆嗦,蒙了。跟过来的砖厂领导拉个小被给老二盖上,又找来卫生所大夫,给孩子清洗、上药。 俺下班过去看,孩子已经睡着了。听孩子他妈说,中午家里来人了,孙井武拿出烟抽,走的时候忘了放起来。这俩孩子划火柴玩吸菸,把裤子点看了。 山沟里没有学校。砖厂领导想过办学校,在临时工里找了个年轻人教孩子,教了一个多月人家就走了。后来,稍大点儿的孩子都送到建兴上学,小点儿的孩子要么锁在家里,要么在这巴掌大的地方乱跑。小孩子捅了几次娄子,领导不放心了,让谷会计想办法圈住孩子。没事的时候,谷会计教他们算加减法,背乘法口诀,没有书。谷会计一忙,这些孩子就放羊了,想干点儿啥干点儿啥。 山沟里的孩子没见过啥,见啥都新鲜。外面拖拉机来拉砖,总围一帮孩子,咋撵也撵不走。有一次,拉砖的是个牛车,也围一帮孩子。俺丈夫看见大闺女也站在那儿,就问:「大玲,你在这儿干啥?」 大玲指着牛说:「我看这个东西。」 丈夫问:「这个东西是啥?」 大玲说:「不知道。」 丈夫跟俺说了好几遍:「山沟好是好,就是耽误孩子。好好的一个孩子,连牛都不认识,这不傻了吗?」 丈夫外出,回山沟的时候带回一捆儿韭菜。大玲看三哥拽了几根韭菜吃,她也学他的样,抽出几根韭菜,用手撸撸,和馒头一起吃。二闺女那时三岁了,说话大舌头,她噔噔噔跑到俺跟前,说:「妈妈妈,你看我大姐多虎,她吃草!」 从山沟里刚搬出来,俺的孩子眼睛都不够用,看哪儿都新鲜。俺丈夫也能惯孩子,只要是他们没见过的,想要啥给买啥。俺们还去了一趟哈尔滨动物园,让孩子们看个够。 家里人俺娘 爷爷去世的时候,俺爹两岁,家里十八口人,二爷爷当家。三个姑姑都嫁出去了,奶奶常年有病,爹在这个家里受大爷大娘的气。 爹去厨房吃饭,遇到俺大爷,不是挨踢就是挨打,挨骂是常事。二爷爷是里长,有正事,他看嫂子病重下不了床,就去侄媳妇的娘家冯庄,跟亲家商量,要给侄子办喜事。结婚那年,俺爹十二岁,俺娘十六岁。 第49页 三天回门回来,娘看奶奶病重还吃大锅饭,就去找二爷爷说:「叔呀,俺婆婆病这么重,不能再吃大锅饭了。你给俺买些东西,俺给婆婆做。」 二爷爷问:「要啥东西?」 娘说:「白面,香油,红糖,白糖,江米,鸡蛋。」 二爷爷很高兴,骑上小毛驴,把娘要的东西全买回来。大娘看见了心里有气,背着二爷爷说闲话:「俺娶的不是兄弟媳妇,娶的是当家官。」 说了三四遍,俺娘没理她。可大娘说起来没完没了,娘就拉她去人多的地方。娘岁数小个子大,大娘小个子小脚,娘连推带拉把大娘推到庙门那儿,那儿人最多。 娘问她:「你天天说俺是当家官,今天当着众人面你说说,俺给你当的啥家?你说!」 大娘啥也说不出来,娘气得一把推倒她:「你说呀!」 她刚站起来,娘就把她推倒,一连推了四五个跟头,出了气才回家。 俺姥爷听说了,第二天去看闺女。那时候,新媳妇和人打架丢娘家人,让人笑话。娘看见姥爷就跪下了,说:「爹,俺给你丢人了。」 姥爷说:「你做得对,为了孝顺婆婆,打架不丢人。你不要怕她!」 从那以后,大娘再也不敢说俺娘是当家官。娘给奶奶换样做吃的,奶奶的病也慢慢好了。娘跟二爷爷说:「叔,咱家没有个认字的,你侄子年纪小,干不动活儿,叫他去上学呗。」 二爷爷二话没说,把爹送到私塾,爹成了这个家里第一个读书人。 娘发觉,俺爹吃饭像个贼,到厨房拿个干粮就走。娘问爹咋回事,爹啥都不说。二大娘跟俺娘都是冯庄闺女,她跟娘说了实话。大爷常当面说,把俺爹整死,家业就是他的了,俺爹怕在厨房碰见大爷,七八年没敢在厨房吃过菜。 娘听说了气得哆嗦,吃饭的时候,她硬是把爹拉到桌子跟前。爹不敢抬头,不敢动筷,娘说:「俺在这儿,你怕啥?谁敢动你一手指头,俺把他的爪子掐了!别怕,你大方吃。」 爹已经不会大方吃了,赶紧往碗里夹两口菜,始终不敢抬头。 娘把这件事告诉了二爷爷,她问:「你侄受这么大委屈,你知道吧?」 二爷爷说:「不知道,俺天天忙。俺看清车不在厨房吃饭,问过你大嫂,你大嫂说,他吃完饭走了。」 娘说:「俺要分家。」 二爷爷哭了,说:「你俩都小,分家,俺对不起死去的哥。不分家,你大哥大嫂不是东西,清车受委屈。你婶死得早,俺当家不管家,这些事真不知道。」 末了,二爷爷嘆口气说:「分了吧。」 这个家一打两份,一份是奶奶的,一份是二爷爷的。二爷爷又把他的家产一打三份,都分开了。二爷爷续了个二奶奶,过得挺好。二大爷家有三个闺女,过得也挺好。 大爷家四个孩子三个缺心眼,就大哥精。俺记事的时候,大爷大娘要饭吃,常去俺家借粮,光借不还。娘跟家里人说:「你大爷有脸来,咱就借给他。」 分家以后,爹继续上学,娘雇了一个长工,种地收割再雇短工。奶奶过了四年好日子,去世了。家里地多人少,日子一年比一年好,大哥二哥都供上大学,三哥不好好念书,没供出来。 百时屯穷人多,一到春天,都上俺家借粮。做买卖的也来。磨香油的没本钱了,跟俺家借芝麻;磨豆腐的没本钱了,跟俺家借黄豆;卖包子的没本钱了,跟俺家借小麦。有的借了粮,新粮下来就还了。有的借了不还,再来借,还是高高兴兴借给人家。 那时候,大嫂二嫂都娶进门,娘跟她俩说:「人家是一点儿办法没有了才来借,比如咱呗,借了人家东西不还,再去借,心里多难受呀。不管俺在家不在家,你们都要借给人家。」 农忙的时候,俺家的车马邻居随便用,马累得吃不下草料,长工心疼,说:「婶子,他们招唿都不打,拉出去就是一天,马累坏了,咱别借了。」娘说:「穷爷们多,咱不能看着他们种不上地,你餵点儿好料吧。」 娘天天忙,穷人家大人孩子有病了,娘得去看看,送白面、香油、鸡蛋和糖,问人家:「看病用车不?看病有钱不?」有时候,还替人家断官司。 俺庄大,就三个姓,外姓人进来受气。时姓本来是大姓,有个时家没有儿子,招来姓郭的养老女婿,叫郭路和,人很能干,日子过得好。时家的侄子本来以为可以?受大爷家产,希望落空,对郭路和有气。高粱刚打包,他用夹肢窝夹着镰刀,在郭家高粱地里来回走了五六趟,削了一亩多地小嫩高粱头,他的帐夹子丢在郭家地里。 郭家岳母拿着帐夹子来找俺娘,说她要去城里告状。 娘说:「你把帐夹子给俺,俺叫他赔你的高粱。今儿晚了,明儿俺去找他,他不听话,你再去告他。」 第二天一早,娘就去找时家侄子,问:「你咋把人家郭家高粱给削了?」 他说:「没有,俺没削。」 「等人家把你告到县里,挨打你就说实话了。」娘说,「俺问你,你的帐夹子呢?」 时家侄子脸红了,叫俺娘二奶奶,说:「这事是俺干的,二奶奶,你说这事咋办?」 娘说:「就两条路,看你走哪条吧。郭家把你告到县里,你损害青苗,得赔郭家高粱,还得蹲一年两年监狱。你要是听俺的,俺领你到郭家赔个礼,你就说你错了,再也不敢了,再赔人家高粱,事就完了。」 第50页 他说:「二奶奶,俺听你的。」 娘带他到郭家赔了礼。帐夹子放在俺娘这儿,时家侄子啥时候赔了高粱,啥时候来拿帐夹子。到了秋,时家侄子赔了高粱,把帐夹子拿走了。 庄里有很多生气打架的,常来找俺娘劝架。他们都给娘面子,娘出面一劝,就劝好了。有一天夜里,俺都睡着了,有人叫门:「二奶奶开门!」 娘问:「你是谁啊?」 「俺是姜大成。」 娘把门打开,要点灯,大成不叫点灯,他说:「二奶奶,俺惹祸了。俺跟大发争小川他娘,俺扎了大发一标枪。」 娘问:「扎哪儿了?」 大成说:「扎肚子上了,扎得不重。二奶奶,你想法子帮俺吧,俺得出去躲几天。」 娘问:「大发在哪儿?」 「在小川家。」大成吓得哆哆嗦嗉,跑了。 娘把长工田志英叫起来,走在路上嘱咐田志英:「你就说,你起来给牲口添草料,听见这边好像出事了,把俺叫起来过来看看。」 小川他娘是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大发是个五十多岁的光棍。俺娘领着田志英带手电过去,看见大发捂着肚子,在小川家躺着呢。娘点上灯,仔细看伤口,不重。她找了小川家一块新手巾,把伤口捂上,田志英帮着,把大发搀到俺家东屋去了。 俺和小妹都醒了,听见大发大骂大成,啥难听骂啥。娘问:「你渴不?壶囤子里有热水。」 大发说:「渴。」 娘给他倒了一碗热水,问他:「俺咋没看见小川他娘?」 大发说:「大成拿标枪进来,她就光腚抱衣服跑了。」 娘说:「你这不是啥好事,谁要是问你,你就说有病了。俺叫大成家给你包工养伤,等你好了,俺再跟他要点儿钱。今后你两家还和从前一样,别叫人家看出来,行不?」 大发说:「行。」 娘又让大成媳妇一天三顿做好吃的,给大发送过来。七八天后,大发就能起来回家吃饭了。 有一年冬天,俺出门一看,路上围了一堆人,娘问:「那是卖啥的?」 邻居说:「不是卖啥的,那儿死了个人。」 娘赶快去看,捂捂那人的嘴,没气了;摸摸前胸,还有心跳。娘说:「你们行行好,把他抬到俺家去。」 大家动手把这个死人抬到俺家,放到娘床上。娘给他盖了两床被,添水烧柴把水烧开了,锅底下放了三块砖,砖也烧热了。娘把开水浇到砖上,用旧东西一包,左边放一块,右边放一块,脚底下放一块。娘又把这个人的牙撬开,放上一根筷子,半勺半勺给他灌热水。不到一个小时,那人活了,出了一身汗。他问:「这是哪里呀?」 看热闹的告诉他怎么回事,娘给他把汗擦干,问他:「哪里人?」 那人说:「俺是马庄人,走到百时屯,浑身发冷眼前发黑,啥也不知道了。你这个好心人,俺一辈子也忘不了。」 马庄离百时屯二里多地,娘让田志英套上车,用被子把那人围好,赶车送到家去。 有一天,四哥上俺家去了,他说:「婶子,你到俺家看看,俺家那个女人想药死俺,她给俺碗里下药了。」 四哥是个结巴,四嫂长得好看。百时屯人都知道,四嫂看不上四哥,有了相好的。娘赶快去了四哥家,一闻疙瘩汤,汤里放了很多香油,药味儿还很大。娘问四嫂:「你咋整上柴油了?挖个坑,把疙瘩汤埋了。好好刷刷锅,你再给他做一碗疙瘩汤。」 四嫂红了脸,又做了一碗疙瘩汤。娘跟四哥说:「那就是柴油味儿,你感冒了,鼻子不好使。」 娘把四嫂叫到俺家,说:「你胆子真大,你把他药死了,你还想活?药味儿那么大,谁闻不见?今儿他是来找俺,事给你压下了。他家哥们那么多,他要是找他哪个哥,你做的那碗疙瘩汤,他们得让你喝了。」 娘损了四嫂一顿,又差人把她娘叫来,把事情前后说了一遍。当着娘家妈,娘说四嫂:「你回去好好想想,你做得对不对。要是他四哥不明不白死了,不用他家,俺就去告你。」 过了三四天,四嫂来俺家,跟娘说:「婶子,你放心吧,俺再也不做那种傻事了。」 当区长太太时,爹给娘买回来好布料,让她做几身好衣裳,娘不做。娘说:「穿粗布衣裳,和大傢伙儿一样,俺心里舒服。」娘穿了一辈子家织布,只在夏天穿一阵儿洋布衣裳。 从俺六岁起,家里有了好吃的,娘就让俺给大娘送。 娘说:「他们一年要半年饭,儿女不孝,能吃着啥?」 八月节这天,爹从城里买回来三只烧鸡,家里还炖了猪肉。娘盛了半碗猪肉,放了一个烧鸡腿、两个白面馍,让俺送过去。俺看见大娘手拿着两合面的花馍,前面放着半碗拍黄瓜,跟油条放一块拌的。 大娘说:「这油条放嘴里,时间长了,还能吃到肚里。黄瓜一咬一滑,俺没牙,吃不到肚里。」 俺说:「大娘,你吃这吧。」 下午,女人都到外面做针线活儿,娘、大娘和大娘的大儿媳妇也在那儿。大娘说:「俺今年的八月节过得好,他二婶子给俺送的肉真好吃,俺长这么大,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 她儿媳妇说:「人家想着你的好处呢,你们从前对人家那么好,你都忘了吗?」 第51页 大娘红着脸啥也不说。 从记事开始,要饭的天天中午在俺家门口排队。从六七岁,俺就帮着分干粮。俺家吃啥,给他们分啥,一人半个馍或者窝头,有的拿了半个不走,排到后面再要一份。 娘这辈子雇过两个长工,平常跟俺吃一样的饭菜。春种秋收的时候,娘让他们点菜,想吃啥给他们做啥。时间长了,摸清了他们的口味儿,就按他们的口味儿做。 第一个长工叫刘庆云,跟俺家干了三十年活儿,娘帮他在井边盖了房子,说以后岁数大了打水方便,别人帮着打水也方便。娘还给他娶了个麻脸媳妇,可他太老实了,麻脸媳妇后来跑了。庆云大爷用工钱买了六亩好地,俺家的车马他随便使,他就是俺家里的一口人。他老了,干不动活儿了,他的六亩地俺家帮着种,弟弟来接他,他不走,土地改革的时候才走了。 第二个长工叫田志英,家就在百时屯,他喜欢喝生鸡蛋,里面放白糖和香油,说喝了败火。干活儿的时候,娘就拿新鸡蛋给他喝,一次喝三个。他在俺家干了十八年,土地改革的时候,他回家了。 俺家有一百亩好地,收的粮食大多数照顾穷人了。土地改革前,俺家连个砖房都没有,住的是九层砖的泥土房。 有天晚上,农民会会长和妇女会会长来俺家,跟娘说:「快分你家东西了,你把家里的东西、粮食往外倒腾倒腾,车马在圈里不行,能卖的卖了吧。」 俺家忙开了,车马都卖了,小麦、芝麻、黄豆、红豆和好衣服,都倒腾到跟前穷人家里。 过了四五天,俺还没起床,农民会会长领着工作组的站到院里喊:「都快起来!」他们来到俺娘屋,工作组的那个人说:「老太婆,你家里这块,地皮以上没你的东西了。」 娘点头说:「行。」 全家人都起来了,他们叫俺们都去厨房,用封条把各屋门都封上。吃完饭,来了一帮人,套了五个车,打开门就装东西。除了睡床和被褥,破桌子、破柜子、破筐都让他们拉走了。 往车上装粮食的时候,农民会会长说:「得给他们留个囤底,够老太太喝粥的。」 他们走后,俺们收拾囤底,舀出来十八布袋高粱。 土地改革后,一百亩地分了,给俺家留下几亩。外面的六间房给分了,里院留下八间,也够住。时间不长,又开始「审地主,紧浮财」,为的是把地主藏着的钱财抠出来。工作组把俺娘找去,俺和小妹吓哭了,大嫂抱着俺,二嫂抱着小妹,一起劝俺俩:「没事,咱娘一会儿就回来了。」可她俩也流泪了。 娘在工作组那儿押了两天,俺们担惊受怕了两天。工作组的人到娘那屋去过一次,他问:「老太婆,你家还有多少银元和金子?」没等娘说话,妇女会会长就抢着说:「她没钱,她的粮都叫穷人吃了,她的钱都叫穷人花了。」工作组的人说:「那就叫她回家吧。」娘在那儿睡了两夜,就回家了。 百时屯枪毙了一个地主,叫时纪堂。这个人白手起家,能干活儿,他一年到头背着粪箕子,起早贪晚拾粪。那时,买一斤大盐的钱能买三斤小盐,小盐苦。他捨不得买大盐,吃了一辈子小盐。紧着肚子攒钱买地,到了土地改革,他成了地主。他看地娇贵,地里的东西,谁碰一下都不行,可能得罪了人,民兵连长把时纪堂推到郭寺后面枪毙了。俺跟着很多人去看热闹,走到北门外就害怕,回来了。时纪堂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听说他们抱着爹的尸首哭得死去活来。 土地改革的时候,经常开会批斗地主,俺娘一次都没去过。「文化大革命」又开始批斗地主,百时屯的人从来不找俺娘。 一九七一年农历七月十六,娘去世了,活了七十三岁。当时正割谷子,大哥说:「咱家成分不好,出殡没谁敢来,一百斤面的馍够了。」出殡那天,百时屯五个小队歇工,一家没落都来了,俺家临时借面买菜。没那么多桌子,只好把门卸下来当桌子,放了一场院。还有上不来桌的,就蹲在地上吃饭。 事后,大哥说:「几十年了,百时屯没办过这样的丧事,这么多人到场。」 娘小时候叫香,嫁给爹以后就没名了,在家谱里,她是姜冯氏。 俺爹 俺爹叫姜清车,他出了学门,就办起百时屯小学,自己拿钱订做桌子凳子。屯里有庙院,前庙是两间砖瓦房,里边是泥神像。后院三间砖瓦房,里边主供的是白玉奶奶画像。东屋是三间泥土房,空着,这三间房就是爹的教室,他免费教书。 爹的一个学生叫姜来首,一个字教了多少遍,他也记不住。 爹有一次写了个「打」字考他,他怎么也想不起来,爹就往他身上打了一下,他说:「俺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念『毁』。」「毁」是方言,巨野人把「打」都说成「毁」。 还有一次,爹写了「丁」字考他,他不记得了,爹说:「到一边想想去,想起来了再回答。」过了一会儿,爹问他:「想起来了吗?」来首说:「想起来了,它是小铁镢。」 小学办了几年,爹就被选作乡长,后来又做了五区区长。二嫂说,爹当年区长当得好,老百姓齐钱给爹请了个戏班子,在俺家门口唱了四天戏。 俺记事的时候,爹在巨野县当文书。爹在巨野县有个拜把子兄弟,俺那儿叫仁兄弟,两家处得像亲兄弟一样。仁大娘给娘捎信儿来,说爹在城里找了个小媳妇,住在哪儿都告诉得清清楚楚。娘带根树条子坐车就去巨野了,把小媳妇堵到屋里打了两下,小媳妇就吓跑了。 第52页 娘是个刚强人,不爱哭,等爹回来,娘掉泪了,说:「俺从苦水里救出你们娘儿俩,孝顺你有病的老娘,供你念书。家里种地,拉巴孩子,都是俺一个人顶着。你现在有本事了,想不要俺大人孩子了,你还有没有点儿良心啊?」 爹说:「我知道我错了,你别哭了,咱这辈子再也没这种事了。」 这件事爹和娘只字不提,他们照旧相敬如宾,家里人啥都不知道。只知道娘很少进城,去了一次城里,回来就张罗搬家。几十年以后,仁大娘提起旧话,才偷偷学给俺。 娘把整个家交给姜士海,车牛马和院子都在内。士海哥是个穷光棍,实在能干,收了粮食一家一半儿。娘带着三哥、小妹、俺和两个嫂子搬到城里,城里有个冯家家庙,俺娘姓冯,人家就让俺住到家庙里。 那时候,巨野县就一个大汽车,听见汽车响都到门口看。县长叫曾子南,车是他的。县长出门的时候县城戒严,路上一个人不能有,县长的车过去,路上再叫走人。 有一次,俺上仁大娘家去,下午回来晚了赶上戒严,有个人敲着铜锣喊:「戒严了!戒严了!」 俺是个七岁的小闺女,不懂啥叫戒严,还往前走。那个人走到俺跟前,咣的一声锣响,他嚷:「你咋还走?」把俺吓一跳。 俺说:「俺要回家。」 他用手一指:「上那屋里去。」 俺就去了那家卖水的屋,屋里站了好些人。天快黑了,才叫俺走。 俺哭着回到家,娘站在门口问俺咋回事,俺说戒严了。仁大娘家两个邻居的小闺女都学唱戏,跟俺年纪差不多,她们把俺带到大洋马戏班子。戏班子的人叫俺唱歌,来回走几步,最后说:「来吧。」俺跟娘说这事,娘不同意,说那是下九流,俺心里可难受了。天天见不着爹的影儿,俺就得听娘的。 三哥去潍坊找大哥了,听说八路军要打巨野城,俺和大嫂到城北赵庄爹的仁兄弟仁四叔家住。住了二十多天,听说不打了,俺回到城里。刚住下没几天,打起仗来。 打了好几天,县城打开了,八路军进城,县长曾子南和县里的官都被抓起来,爹也被抓起来。家里没男人,娘身体不好,两个嫂子都是小脚,小妹还小,俺成了家里跑腿的。俺家小麦送到磨坊,给俺个竹牌子能领面。白面不敢多要,一次就要五十斤,要多了怕生虫子。黄豆送到油坊,豆油也不能多要,要多了没处装。每隔一天,俺要上一趟南关外集市买菜。 冯家家庙离监狱二里多地,一天两次给爹送饭,俺就怕颳风下雨。监狱跟前有一处道不到两米宽,东边是住家的墙根,西边是又深又大的坑,下雨天出门全是泥道。俺穿着一双旧布鞋,提着瓦罐,里面是粥,上面是菜,干粮单拿着。雨天走到大坑边上,俺光怕滑到坑里,大风天怕刮到坑里。害怕归害怕,送饭俺风雨不误。 有一回,给爹送饭碰见公安局长,他姓国。他问俺:「小闺女,你给谁送饭呀?」 俺说:「给俺爹姜清车送饭。」 「你哥哥呢?」 「在济南。」 「在济南当官了?」 俺说:「不是,他们做买卖。」哥哥当中央军,俺不能跟他说。 「做啥买卖?」 俺憋了一会儿说:「卖煤。」八岁这年,俺头一次撒谎,脸都憋红了。 国局长问:「小闺女,想不想你爹呀?」 俺说:「想。」 他说:「你进去看看吧。」 把门的给俺提着饭,俺跟在后面,一连拐了三个弯才到了里院。看见爹,俺不知道亲。他总不在家,俺都不知道跟他说啥,就把身上的钱给他,叫他剃头。给了钱,俺就出来了。等爹吃完饭,俺把罐子带回去。 回家跟娘说,俺看见爹了,局长咋问的俺咋说的,也全告诉娘了。娘问:「你爹瘦了吧?」 俺说:「没瘦,白了,胖了。」 娘大概放心了,不再问。 有一天枪毙曾子南,俺去看热闹。县城东北有个戏楼,戏楼上有几个人拿着枪,还有一个人在台上讲话。西南角跪着五个人,第一个就是曾子南,听说有两个是陪绑的。台下,有个老太太用棍子指着曾子南,她没牙了,俺听不见她说啥,看样子很生气。 枪毙的时候,俺不敢看,就回家了。学给娘听,娘把俺抱到怀里哭了。俺吓坏了,问娘:「你哭啥?」娘哭得很伤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哭了一会儿,娘才说:「傻孩子,你这回看人家的热闹,下回就该枪毙你爹了。」 俺不信,枪毙的那仨人都是当官的,俺爹不是官,他就是个写字的。起夜的时候,看见娘坐在她的屋里吸菸,听见她唉声嘆气,再想想那天她哭得那么难受,这事好像是真的,爹也要被枪毙了。 在家的时候,俺从来不哭,给爹送饭的路上天天哭。有时候四外人少,俺就放声大哭。过了半个月,娘问:「你咋瘦了?」俺说:「长个了。」六岁的小妹啥也不懂,她倒是真长个了,长得和俺一般高。 俺又去给爹送饭,有个人跟俺说:「小闺女,明儿你就不用送饭了,你爹明儿解到章缝去。」爹给解走了,俺家也从巨野县搬回百时屯,娘和小妹住到章缝,还是天天给爹送饭。章缝当时是个区,离百时屯十二里地。时间不长,布告贴出来,三个人要执行枪毙,爹在里面。 第53页 二哥看见布告,没跟家里说,他的眼睛都哭肿了。他把起尸体的担架绑好,上边铺一个老蓝色的褥子,还有一块白布,准备给爹包头。执行枪毙的前一天,俺听见二哥在担架边上抱头哭:「谁能帮帮我?我要是能替爹死,我死了也行。」 也是在这天,四邻八乡男男女女三百多人来到章缝区政府。他们的年纪都在五十岁以上,跪在区政府门口,异口同音说:「俺是来保姜清车的,他是好人!你们今天得把姜清车放了,你们不放人,俺不走!」 区长出来了,区长说:「乡亲们,你们先回去。我得给省里去电报请示,电报回来,我就放人。明天枪毙的,就没姜清车了。我们看出来了,姜清车是好人,要不是好人,他儿子就是磕头请,也请不来这么多人。」 十多天后,爹给放回来,那时候叫「居保外押」,就是老百姓监督。 一九四九年秋天,俺们从济南搬回来,地都分完了,九口人只有六亩多地。一家九口得吃饭,五十多岁的爹开始学种地。俺家有十亩硷地,他们没分,以前这十亩地种啥都不长。几年前,二哥在地里楔上林柳,林柳楔得一趟一趟的,可直熘了。以后,年年秋后收林柳,砍回来晒干当烧柴。爹想在硷地上种庄稼,他天天推着木头轱辘小车,去刨林柳疙瘩。刨了一冬天,林柳疙瘩刨完了。 爹从秋天积肥,他积的肥叫「绿肥」,跟别人积肥不一样。俺家门前有个现成的坑,爹把拾来的粪倒里面,扫院子的土也倒里面。牛不吃的杂草,爹整回来剁碎倒坑里。邻居的碎柴火末子,也倒在坑边上。山东不冷,粪坑发热不上冻,沤上一秋一冬,沤好了。到了春天,「绿肥」一车一车往地里拉。 该种地了,俺家没车马,邻居都说:「家里的车马,你随便用。」爹在硷地上种小麦,割完小麦,种地瓜、黄豆。不知是林柳拔走了硷,还是「绿肥」好,硷地的收成和那六亩地一样好。 后来,爹照着书本种瓜。邻居说爹种瓜有一套,他想让哪个枝上结瓜,哪个枝上就结瓜。爹种的西瓜都长到三十多斤,有个西瓜王长到五十八斤。瓜地罢园了,爹用自行车把瓜王推回家,他从瓜根打开,用勺子往外舀瓜瓤,舀到碗里当粥喝,又沙又甜。瓜太大了,爹出去,找了几个邻居帮着吃。大伙儿都说,长这么大,没吃过这样的好西瓜。 俺给爹看了一夏天瓜园,收秋了回婆家,爹送俺两个大甜瓜,一个都八斤多,那是西瓜趟子里种的晚瓜。打开瓜一看,瓜肉红到皮,瓤很小,切开一熘一熘的,像西瓜。公公婆婆都说,活了五十多岁,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甜瓜。后来成立生产队,爹年年上瓜地,成了种瓜能手。 一来运动,生产队干部就把爹送到章缝公社,跟公社领导讲俺爹的所作所为,那些领导对爹都挺好,跟爹说:「你就在这儿学习吧。」他们拿报纸叫他看,给他笔叫他写检查,从八岁写起。 百时屯的工作组总换人,有人问起:「姜清车呢?」 生产队干部就说:「送到公社去了。」 问到公社,公社的人就说:「写检查呢。」或者说:「看报纸学习呢。」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爹扫过大街,参加过一次批斗会,别人挨打挨批,没人对他咋的。 娘去世以后,三哥三嫂把爹接到黑龙江省通北林业局前锋林场。在百时屯大嫂二嫂都孝顺,到了林场三嫂也孝顺。林场的人都尊敬爹,春节前排队找他写春联,一写就写好几天,爹在那儿生活得很开心。一九八二年农历十一月,爹八十岁那年去世。 三哥是林场职工,无职无权,但大伙儿都说:「这老爷子人好,咱得好好送他。」 为了爹的丧事,林场停工三天,男的搭灵棚、买菜,女的扎花圈、蒸馒头,灵棚两边挂幛子,邻居送的幛子挂了十多米远。 丧事过后,三嫂拿出爹的小包让俺看,里面的衣服叠得板板正正,有个背心后背都碎了,还干干净净的。三嫂说,爹自己洗衣服,冬天他起来点炉子,要是有现成的饭菜,他就把饭菜热好,等着他们起来。 人多地少,俺家最难的时候,爹说过几句话,一句是:「人在困难的时候,不要向困难低头。要多动脑子去想,想出好办法,去解决困难。」 俺问:「要是想不出好办法呢?」 爹说:「那就得把心放宽。」 他还说:「不可挽回的事,不要去多想它。」 俺问:「啥是不可挽回的事?」 当时在饭桌上,爹举着碗说:「就好比这个好看的碗打了,你再心疼,它也长不上去了。」 那时候小,这些话俺不懂。后来懂了,俺也这样告诉孩子。 二哥 俺二哥姜士魁十一岁订婚,十四岁结婚。娘给儿子找媳妇,要父母双全的,不要老绝户的闺女。订婚的时候,二嫂有爹,有弟弟。土匪刘克七的人进庄,见人就杀,杀了二嫂的爹,二嫂的弟弟出天花也死了。娘说:「这就是命,命该如此。」 二哥一九四二年农历十一月结婚,那时候爹是五区区长,喇叭吹了三天,可热闹了。送亲的人回去说,这个女婿有点儿傻。二嫂三天回门,她娘偷着问:「你女婿傻不?」二嫂说:「可别听他们的,他可不傻。」 二哥听说岳父家那边人说他傻,春节串新门那天,他特意往两个袖子里装了四个馒头。到了岳父家门口,马车停了,有接亲的,有看新女婿的。 第54页 二哥下车的时候两手一放,馒头掉到地上,他满地找馒头,一边找一边嘀咕:「馒头哪儿去了?馒头哪儿去了?晌午吃,晌午吃!」逗得一街两行的人哈哈大笑。进屋见岳母,他还是彬彬有礼。吃完饭,小两口坐车回去,二嫂问:「你那是干啥?你拿馒头俺咋没看见?」二哥说:「让你看见了,还能让俺玩?」 结婚以后,二哥到巨野接着上学。十六岁那年,二哥领着三个同学到俺家地里去撇高粱叶,撇的高粱叶归个人,都回家餵牛。走到地头,看见有个人拿着镰刀和袋子在削俺家高粱穗子,二哥跟同学说:「等一会儿再进地,咱别吓着人家,让他整够载。」 到了十七岁,扁豆熟的时候,他带着俺家的枪,领着六个穷人家孩子,去偷大财主家的扁豆。他不偷,他帮着看人。 二哥还和他的同学庞法思在庙里办起小学校,不收学费,学生买两本书、一块石板、一盒滑石笔就来上课了。他让俺也去上学,说俺是个大学料子。俺跟着去了几次,二哥教算术, 也教国语。学校里有四五十个学生,前刘庄的孩子也来了,就俺一个女孩子。 屯里的人听说俺上学,都笑话俺,离老远就喊:「女学生!女学生!」俺六七岁了,已经知道害羞,二哥咋劝,俺也不去上学了。一九四六年夏天,八路军和中央军在百时屯来回拉锯,谁都不敢出门,学生也不来上课了。 八路军在百时屯的时候,搞土地改革,俺的一个堂兄姜照红能说会道,聪明伶俐,当上了农民会会长。他原来抽大烟,家里的地都卖了,全指着偷东西过日子,也没有媳妇。寡妇嫂子让他强姦后,连气带吓病死了。 寡妇娘跟他说:「照红啊,俺生你们哥几个不容易,你得学好啊。」 他说:「你那时也是图自己好受了。」 八路军来了,姜照红红起来,还娶了个挺好看的媳妇。 中央军打进来,抓住姜照红,把他绑到俺家拴马的柱子上,绑结实了都去吃饭。俺跟着看热闹,听见姜照红自言自语:「俺这是翻的啥身啊?俺这是翻的啥身啊?」 那时候,中央军抓住农民会的人往死里整,让他们一个个往外咬同伙。姜家有个侄女在肖楼当妇女会会长,中央军抓住她吊起来打,打得身上全是伤,又放下来,把她双手砍掉。侄女跳水坑了,中央军又把她捞出来。侄女流血过多,已经死了。 吃完晌饭,听说姜照红跑了,俺到拴马的柱子那儿看,那儿围了很多人,有中央军,也有看热闹的。都说是二哥放跑了姜照红,二哥也跑了。二嫂说,巨野城里都贴告示了,悬赏缉拿姜照红和二哥。 后来,二哥当了还乡团,把老婆孩子搬到济宁,他的头头叫陈兆林。有天夜里,二哥和表哥回家取枪,回去的路上看见一大队八路军。那是农历七月,有月亮,没处躲藏,他俩都把子弹压上,躺到道边的沟里。 二哥以为这回没命了。 八路军走近了,天上飘来一块黑云,把月亮盖上了。八路军过去,黑云也飘走了。 有一回,陈兆林夜里带人去百时屯,让二哥跟着。当时,农民会会长姜照红住在俺家,他们夫妻被堵在床上。二哥知道这回救不了堂兄,就出去了。姜照红被还乡团枪毙在院子粪坑里,他媳妇扎到桌子底下不出来,还乡团就把她枪毙在桌子底下,怀孕八个月的孩子也流产了,两尸三命。百时屯有人看见二哥回庄,就说这事都是二哥干的。 事后,俺听见娘问二哥:「照红是你枪毙的吗?」 二哥说:「不是。要是我枪毙的,不能让他死在咱家里。」 陈兆林看二哥长得高大,有口才,还有学问,就给他三十个人三十条枪。快解放的时候,二哥他们驻在一个屯里。八路军来打这个屯,人数没有还乡团多,他们在东边打一会儿枪,到西边去埋伏。还乡团不敢对抗,东边枪响就往西边跑,正好中埋伏。那时二哥发疟子,冷一会儿热一会儿,没力气走路,两个兵搀着他在水里走了一阵。 二哥对他的兵说:「你俩快走,快走!」 俩人不走,说:「俺走了,队长你咋办?」 二哥拿出枪来说:「别管我,快逃命!再不走,我就枪毙了你俩!」 俩人三步一回头,走了。二哥看见有一小块高地,上面没有水,就躺下了。感觉身体好点儿,他回到屯里,一个八路都没看见。屯里的人跟他说,他的兵死的死,跑的跑,活捉的活捉,一个没剩。他心里难过,回到济宁又病了十多天。 病好以后,二哥租个马车,把老婆孩子送回百时屯,他来济南了。俺听见他问娘:「俺不在家这几年,有人欺负咱家不?告诉俺,俺回家就宰了他!」 娘说:「别说百时屯,四邻八乡的人咱都欠人家情。你不是不知道,没有他们保你爹,你爹早没命了。」 济南当时已经解放,二哥参加了解放军。干了十多天,人家就让他当班长。班长干得好,听说又提拔了。在济南大街上,姜照红的外甥孬孩看见二哥,就把二哥告了,说他当过还乡团。 解放军最恨还乡团,他们把二哥和爹五花大绑押上火车,准备先押到济宁,再押回巨野。押解二哥的是庞法立,他是庞法思的弟弟,也是二哥的好朋友,解放巨野的时候,人家就是八路军的团长了。火车快到济宁站,趁另一个押解的人睡着,法立割断绳子放开二哥,两人一先一后跳了火车。好多天以后,法立回到百时屯,破衣烂衫,一副痴呆相。上级没有追究他,也不再用他,他在百时屯当了一辈子农民。 第55页 爹被押回巨野,进了监狱,二哥下落不明。大哥去岳父家借来路费,去济南找二哥。听说二哥跳车后,坐上火车又回到济南,拿走自己的衣服,跟朋友借了一两黄金、几块银元。 有一天夜里,很多人带着枪把俺家的小院包围了,叫全家人都站到院里。那时候全国都解放了,俺十二岁,抬头一看,房顶上也有人,以为这是要杀俺全家。他们没杀俺,好像来找贵重东西,屋里屋外翻,没翻出来啥就走了。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来找二哥的,据说有人看见二哥回家,那些兵都是巨野的。 还有一次,天黑了,有个侄子到俺家说:「俺二叔叫人家抓住了,在庙门前歇着呢,俺听见他们喊『姜士魁』,要往巨野县押解。」 大哥放下饭碗就跑,俺也跟着往外跑。还没等跑到,大哥回来了,说不是,这个人跟二哥重名,全家揪起来的心这才落下。 俺们兄妹五个,二哥最不让爹娘省心。娘去世的时候,不知道二哥是不是活着。一九八○年,爹收到二哥从东京转过来的信,说他在台湾高雄。爹拿着二哥的信看了好几天,眼里含泪,一遍又一遍问:「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可惜,爹没等到二哥回家就去世了。 二哥回过两次老家,一次是一九八八年,一次是一九八九年。二哥头一次回百时屯,邻居指着二哥问二嫂:「这人是谁啊?」二嫂打量半天说:「不认识。」邻居指着二嫂问二哥:「这人是谁啊?」二哥摇头说:「不认识。」分开四十年,他们都老得不像样了。 一九九○年十月,孩子们在二哥送的电视机前看北京亚运会,俺连着几天心慌、失眠。后来接到信,说二哥在高雄去世了,他那年六十二岁。 俺舅 姥娘家有很多枣树。农历七月二十,枣红了。看见哪里有红枣,俺舅就用长竹竿子搁捞(搁捞:搅动),姥娘在地上拾枣。 姥娘想看看树上还有没有枣,抬脸看的时候,一个枣针尖儿扎到眼珠上了。找了好几个眼神好的,谁也看不见枣针在哪里。姥娘疼得受不了,舅心疼姥娘,吃不下饭去。他是个老实人,没出过远门,这次带了很多钱,领姥娘去菏泽看病。 那时候,交通不便,姥娘又是小脚,一路花费不少钱,看了很多先生,吃了很多药。有的时候,吃完药疼得轻点儿;有的时候,吃完药一点儿用没有。到哪里也没找到那个枣针尖儿。姥娘的眼一天比一天鼓起来,合不上眼。 姥娘有三个闺女、一个儿,娘最大,舅最小,娘最疼舅。姥爷去世早,娘供舅上学。这回姥娘有病,娘和三姨也拿了钱。二姨很孝顺,自己没有钱,在家不当家。 姥娘的眼疼了三年,眼珠子耷拉到眼皮外边,很吓人。没钱治病,舅卖了不少地,花很多钱,也没治好姥娘的病。三年以后,姥娘去世了。土地改革时,舅没剩多少地了,定的成分是中农。 一九四九年秋天,俺家从济南回到百时屯,舅去看娘。看见家里啥也没有,舅哭了,他不是能说会道的人,只是说:「这屋里啥也没有,你们这九口人咋过呀?」娘说:「慢慢过呗。」 当时,大表哥跟大表嫂刚结婚。舅把粮食留够他俩吃的,剩下的粮食、地瓜、大萝蔔、胡萝蔔都给俺送来了。 舅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娘问:「你把粮食都给俺送来了,你大人孩子吃啥?」 舅说:「姐姐你不用惦记我,人家都说东边乡里好混,我也想到那边去。」 娘留舅吃饭,舅饭也没吃,赶车走了。 冯庄离百时屯四里地,那边亲戚很多。他们跟娘说,表哥表嫂在家看家,舅领着妗子、二表哥和两个表姐、一个表妹出去要饭了。他们推着一个小木轱辘车,上面有几床被、一个锅,还有几根要饭棍。 舅是农历八月走的。舅走了,俺家吃的用的都有了。 小时候,娘常跟俺说:「千万不要瞧不起穷人,穷没扎下穷根,富没扎下富苗。」 这回送东西的,都是原来的穷人,娘当地主时交下的。俺九口人没受着苦,可苦了俺舅全家。娘是个不爱哭的人,这一冬天可没少哭。天冷了,娘哭;一下雪,一刮北风,娘也哭。 娘哭的时候就说:「好兄弟,天这么冷,你大人孩子在哪里了?」 过年了,娘又流泪,娘说:「咱过年啥吃的都有,你舅还在外边要饭呢。」 到了芒种,麦子熟了,俺舅全家都回来了。舅来看娘,娘看舅又黑又瘦,抓住舅的手放声大哭:「兄弟呀,你在外边咋受了?」 那年俺十三岁,小妹十一岁,娘第一次在俺们面前这样大声哭,俺俩也跟着娘哭。 娘不哭的时候,舅说:「姐姐你总是疼我。以前你过得好,这次难着了。我帮你,我心里还好受些。你再也别想这事了,我们年轻,吃点儿苦受点儿罪不算啥。」 娘说:「有乡亲们帮着,俺没受着罪,就苦了你全家了。」 那时,俺家买了弹棉花的洋弓,三哥蹬着,天天换粮食。收完麦子,二表哥来帮忙,蹬了一年洋弓,一分钱不要。俺家挣了钱,换了驴拉的洋弓,他才回家了。 「大跃进」以后,舅跟着二表哥也到了东北。他在东北去世的,活了六十多岁。 发家 解放以后,俺家回到巨野老家百时屯。这几年逃难在外,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不值钱的东西都扔了,老家屋里空着,啥都没有了。 第56页 百时屯的人知道娘回家了,都来看她。原来的床给送回来,支上了。锅碗盆勺油盐米面,也齐了。 不断有人来问:「还缺啥?」 娘哭了,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说:「中了,中了。」 大伙儿送的粮食还没吃完,姜庄齐的粮食送来了。姜庄离百时屯三十里路,住的都是姓姜的,跟俺们是一家子。他们推来五个木头轱辘车,一个车上装两布袋粮,十布袋就是一千二百多斤,有高粱,有黄豆。过年的时候,邻居送来的东西更全科,猪肉、牛肉、羊肉、小鸡、白面、胡萝蔔、大萝蔔、白菜、粉条,啥都有。 那时家里九口人,三哥十七,俺十二,小妹十岁,饭量都大。过完春节,送来的粮食越吃越少,眼看就断顿了,大哥愁得睡不着觉,眼睛熬得通红。他跟三哥商量,想借钱买个弹棉花机器,俺那儿叫「洋弓」。三哥去城里仁大娘家借了钱,买了洋弓,拉到仁大娘家。第二天,仁大娘起早给三哥做饭,他拉了四十五里地,中午到家了。 大哥说:「士彦,我去刘庄找个人安装吧。」 三哥把脸一沉,说:「你去呗。」 大哥看三哥不愿意了,不再说啥,也没去刘庄。三哥吃完午饭,不大会儿就把机器安装好了。他拿出家里的棉花试,邻居看棉花弹得好,都往这儿送。弹到天黑,换了三十多斤粮食。三哥长这么大没出过力,这天拉车走了四十五里路,回来又蹬一下午洋弓,晚上连说话的劲都没了。 娘心疼,说:「士彦,歇两天再干吧。」 三哥一天都没歇。蹬洋弓是个力气活儿,蹬一会儿就是一身汗,三哥天天都挣来一百多斤粮食。 吃喝不愁了,余下的粮食卖了,把钱还上。俺家又买一个挤棉花籽的轧车,当时叫「洋轧车」。干一天能挣一百五十斤棉花籽,俺家再把棉花籽卖给油坊。手里宽绰了,家里换上驴拉的洋弓弹棉花。开始一个毛驴拉,看一个毛驴拉太累了,又买了一个毛驴。两个毛驴拉一天,能挣二百多斤粮食。 四外庄上没有洋弓、洋轧车,都到俺家排队。看俺挣钱了,百时屯又有两家买洋弓、洋轧车。大哥和三哥一商量,把挤棉花籽的洋轧车卖了,还卖了一个小毛驴。钱够了,就开起药铺。那时候有句话,「开过药铺打过铁,什么生意都不热」,说的是这两个生意最赚钱。 二哥以前有个朋友叫张学奎,五十多岁,住在独山黄村,是个有名的大夫。他儿子也是大夫,家里也开药铺。大哥到独山把他请来,在俺家药铺坐堂。 张先生在百时屯看病,看得可响了,百时屯人送他外号「活神仙」,找他看病的排队,远道的就在俺家住下。张先生在药铺坐堂三四年,分文不取,还手把手教大哥学看病。 他跟娘说:「俺不缺钱,俺是来帮你的。」 五月节、八月节他都不回家,只有过年才回家住几天。娘心里过意不去,一直让张先生吃小灶。 药铺生意好,大哥和三哥根本忙不过来。冬闲的时候,曹海的两个表弟过来帮忙,他们也啥都不要。汤药价钱贵,张先生就给病人开药丸,药丸便宜,效果还挺好。药碾子叮噹一响,俺就知道,他们又干活儿了,中药压成药面后,再打成药丸,他们四个人经常忙到半夜。 家里留下的洋弓和小毛驴都交给小妹了,两个人的活儿她一个人干。她还练出一个本事,棉花用手一提,就知道几斤几两,一点儿不会差。俺在家纺棉织布做针线活儿,两个嫂子磨面做饭织布纺棉。家里马上要发起来,来了新运动。 这次运动叫社会主义改造,俺家的药铺变成「公私合营」。公私合营后,药铺归了公家,大哥留在药铺当大夫,按月拿工资。百时屯连着两年遭水灾,没了棉花,洋弓也没用了。为养家餬口,三哥跑到吉林,出了两年苦力。 婆家的家史 婆家祖上在山东省巨野县城北老张庄,爷公公叫张善奎,为人忠厚老实,他给张春桥家做长工。张春桥他爹张开益,看爷公公是个可靠的人,就在龙固集南买了五十多亩洼地叫他种,给他牛和车,还给他盖了房子,说是收了粮食一家一半儿。人家从来不问粮食收了多少,送多少收多少,人家是想帮他。 刚到徐庄,爷公公挨欺负,后来听说地是张开益的,就没人欺负他了。 爷公公有七个孩子,三个闺女四个儿子。大姑长得好,聪明伶俐,跟本屯子的一个男孩私奔了。后来大姑叫人传信,想回来看看爹娘,爷公公嫌她丢人,到死也没让大姑进门。 二姑也聪明,身材好,干啥啥行,就是一脸黑麻子,出天花落下的。她在婆家挨打受气,肋巴骨断了一根也不知道,她总说肚子疼,婆家也不给看,说死了更好。 爷公公带着二姑去看病,先生也看不出是啥病,就给开了两服汤药,吃了好一点儿,不吃药还是疼,二姑瘦得皮包骨,脸焦黄。结婚第二年,她生个女孩,叫松。要是生个男孩,她的日子还能好过些,生女孩是赔钱货,她就更难了。 二姑父娶个丑媳妇,心里总不舒服,天长日久心里不痛快就有病了。他多次要休了二姑,他娘不干,他娘说儿子:「人家又没做错事,你有啥理由休人家?老话说,休了前妻没饭吃。 老话还说,娶媳妇不讲丑和俊,把家做活值千金。」他娘不叫儿子休媳妇,儿子窝囊,病死了,松才三岁。 第57页 俺嫁到张家,二姑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她常来帮婆婆做棉活儿,愿意跟俺拉哌。她跟俺说二姑父没了,她肚皮开始往外鼓,肚子疼得不行,一摸硬邦邦的。后来肚子越来越尖,里面像一根棍似的顶出来,有两寸长。 她瘦,肚皮薄,她自己用力一拔,就拔出来,疼得差点儿没昏死过去。拔出来才知道是肋巴骨,这根骨头在她肚子里待了五六年。窟窿眼长好,她肚子就不疼了,病也好了。俺来东北前,她还挺硬实的。 大爷信了邪教,会给别人看病,都说他看病看得好,后来他自己得了精神病,一会儿煳涂一会儿明白。二大爷是双眼瞎,死得早。三大爷是正经庄稼人。 爷公公给张春桥家种了五六年地,攒了点儿钱,冬天就用这点儿钱倒腾牛,挣了不少钱。这回刚卖了五头牛,大爷把银元都偷走了,不知跑哪儿去了。后来才知道他去了管庄,叫人图财害命给杀了,尸体投到孔河口一眼井里,人财两空。 大爷的儿子富田长大了,想找那个杀爹仇人报仇。找到管庄一看,那家房子塌了,把那个仇人砸死了。 俺公公排行老四,是爷公公最小的儿子。闹军阀的时候,陕军路过徐庄,中午陕军过去了,下午公公去割草,看见一个掉队的陕军兵,手拿着枪东张西望。公公从他背后上去,把枪抢过来,一枪就把他打死了,尸体拉到高粱地,公公得到了一把德国盒子枪。 有了那支枪,背着爷公公他和富田偷偷入了鬍子,跟着那些鬍子绑架抢劫,不干好事。有一回,俺叔伯嫂子看公公和富田鬼鬼祟祟,总去地瓜窖。趁俩人不在家,她掀开地瓜窖,差点儿没吓死。里面捆着一个人,整个人都是白色的,也不知在里面待多长时间了。过了两天,叔伯嫂子壮着胆又看了一次,人没了,不知道是回家了,还是让他们弄死了。 俺没见过爷公公,都说他是个好人,七十八岁了还能赶着牲口犁地,后来突然得病,也没诊出啥病,十多天就死了。 当鬍子分点儿钱,公公买了四亩地,让姥爷公公种着,种了好几年,一粒粮食也没给过。后来,姥爷公公偷着把地卖了,钱也花了,婆婆生她爹的气,十来年不回娘家。我结婚以后, 婆婆才开始回娘家。 土改前,张开益找到三大爷和公公,跟他们说:「以后地就是你们哥俩的了,你们两家分开种吧,也别给我送粮食了。」 解放以后,鬍子散了,公公回家种地。俺第一次跟着他们割麦子,到麦地一看,两边的麦子都比俺家长得好,高出来两寸多。再去一块麦地,还这样。后来俺就知道了,不管啥庄稼,哪块庄稼长得不好,哪块就是俺家的。 公公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俺大姑姐长得好看,又聪明,她跟丈夫感情很好,可惜她十六岁就有病,三十多岁病死,没留下一儿半女。俺到东北后,公公婆婆投奔俺,在一块过了二十多年。一九八○年,公公跟婆婆吵了几句,婆婆去了娘家侄子家。清明节那天,公公上吊死了。 富田家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双眼瞎,老二就黄豆粒大一只眼睛。老大十二岁、老二十岁那年,哥俩去水坑洗澡,都淹死了。后来又生个儿子,是哑巴。 二姨的家事 俺娘姐儿三个,都是大高个,长得好看。最俊的是二姨,她的脚最小,走路又快又稳。二姨家在高庄,离百时屯三里地。 二姨的婆婆上欺老下欺小,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以前她家盖房子,烙了一摞饼。奶奶婆婆给婆婆看孩子,过来拿了一张饼,掐了两根葱叶,卷好想吃哩,她一把抢过去,说:「都还没吃呢。」那是夏天,在院里烙饼,盖房子的都看见了。 二姨结婚刚一个月,婆婆就跟她说:「从今以后,俺吃白面干粮,你得吃掺一半儿黑面的;俺吃掺一半儿黑面的,你就得吃全黑面的;俺要吃全黑面的,你得掺磨底吃。」磨底,就是磨完粮食,磨底剩下的粮食皮子。 开始姨父不干,要找他娘说理。二姨说:「俺吃啥饭都行,别惹老人生气。」天长日久习惯了,姨父也不管了。高家二媳妇进门后,没等婆婆说,她看嫂子吃啥,她也跟着吃。 听说岳母家给媳妇吃两样饭,高家女婿不信。有一回帮岳母家砍高粱,饭送到地里,他先打开篮子。篮子上面有两棵葱,四个黑窝窝;下面是暄腾腾的两合面花卷,蒜薹、鸡蛋、虾米蒸了一大碗。女婿气坏了,把四个黑窝窝拿出来踩到地上,两棵葱扔得很远。他说:「大嫂二嫂,你们吃,我看着。」 二姨不敢吃,兄弟媳妇也不敢。 当公公的说话了:「你们吃吧,一会儿还干活儿哩。」 两个媳妇这才敢吃。 老头跟女婿说:「干了一上午活儿,你也吃饭吧。」 女婿说:「气都气饱了,我不饿。不少人说你家给媳妇两样饭,我还不信,你们真能做得出来。你家闺女在我家,回去我就给她两样饭吃。俺一家人都吃好的,叫她吃次的。我这是跟你家学的。」 婆婆的闺女在贾楼,离高庄不到一里地。砍完高粱,闺女就哭着跑回家,跟娘说:「从这儿回去,俺就没见过他好脸,没得过他好气。他全家吃白馍,给俺一个人吃黑窝窝,他说跟咱家学的。」 闺女越哭越难受,说:「娘呀,这可咋办?俺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呢。从今往后,你别给俺俩嫂两样饭,行不行?」 第58页 她娘说:「中中中。」 二姨吃了两年多两样饭,高家女婿把婆婆治服了。 姨父去世早。姨父去世的时候,大表哥十二岁,二表哥十岁,表姐六岁。二姨能干活儿,把孩子拉扯大,给儿子娶了媳妇,二姨的婆婆也老了。 老太婆有三个儿子、四个闺女。三小叔子在东北,二姨和二小叔子一家养一个月,谁养谁送饭,这样轮流吃了两年。二姨自己啥都捨不得吃,有好吃的留给婆婆。二媳妇送饭,送的是大锅饭。 有一回,老太婆说:「你给俺送的菜,俺吃不动。你给俺送的窝窝,俺也咬不动。」 二媳妇说:「咬不动餵狗,下顿再吃吧,这比你叫俺吃的粮食皮子干粮好吃多了。想起来你以前咋对俺妯娌俩,饭都不该给你吃。脏活儿累活儿,不捨得叫你儿干,你叫俺妯娌俩干。啥时候跟俺俩说话,你都恶言恶语。现在还想吃好的,没门儿!」 老太婆跟二儿子说:「以后不吃你家饭了,叫你嫂给俺送饭吃。」 二小叔子找嫂子商量咋办,二姨说:「跟俺吃,能吃着啥好的?俺是满心想叫娘吃好,俺没好东西做呀。」二小叔子年年给二姨些粮食,老太婆就长期跟二姨吃饭。 那年俺十四,去跟二姨学织布。有一天,二姨买回羊血炒着吃了。老太婆吃完羊血疴黑屎。她喊二姨:「娃他娘,你看看茅子里,俺是不是疴血了?你不做好事,叫俺疴血!」二姨顺着她说:「是俺不干好事,叫你疴血。」 虽说穷,二姨哪天都用铜锅给老太婆做碗好吃的,有时候做鸡蛋汤,有时候煮挂面。老太婆怀疑二姨偷吃好东西,俺在那儿住的时候,她进屋就大声抽鼻子:「谁家吃啥好东西了?咋这么香啊?」 二姨的三小叔子从东北回来,走亲戚,看朋友,亲戚、朋友都说二姨的好。他走了一圈儿,回来就跪到二姨面前。二姨急忙拉起他,说你这是干啥。小叔子掉下眼泪,问:「嫂,以前咱娘对你不好,你不记仇呀?」 二姨说:「过去的事,就叫它过去吧。」 小叔子走时给二姨钱,二姨说:「俺在家好对付,你在外边, 离了钱不中。」二姨到了没要。 小叔子趁二姨做饭,把钱放到二姨的被子里。 有一回,老太婆有病,二姨捎信儿来,让大哥去看病。爹听见了,跟大哥说:「你二姨是公认的好人,受了她一辈子气。整点儿药,把她药死。」爹从来不说这样的话,大哥就笑。 老太婆死的时候八十岁了,俺姨六十一岁。老太婆在床上躺了五个多月,都是二姨伺候。 最后一次见二姨,她六十九岁。二姨这辈子没吃着好的,腰弯得厉害,头向下低,有一尺多就顶着地了。大表哥和表姐都在东北,二表嫂和表姐的二闺女照顾她。二姨七十三岁去世。 本家大娘 本家大娘十七岁嫁到百时屯,大爷那年十三岁。大爷是独生子,家里有三十多亩好地,还有四合房。四合房就是东屋、南屋、西屋、北屋一共四个房子,北屋是正房,在俺那儿叫堂屋。他家堂屋是三间砖瓦房,日子过得很好。 大爷娇生惯养,游手好闲,爱上赌博。从二十岁开始天天去赌,最初是小赌,后来越赌越大。小赌赌输了,他偷粮食卖,大赌赌输了卖地。二爷爷二奶奶当年买地不容易,省吃俭用。大爷卖地倒是快,卖了这块地,卖那块地。他们又心疼又生气,想管他,晚了,管不了了。 后来大爷输钱,没钱给人家,人家就扒他的衣服。他衣服没了,回家找大娘的衣服穿。大娘结婚的时候,娘家陪送了十八条棉裤,还有不少好衣服。大娘住娘家去了,大爷把大娘的衣服都赌出去。大娘回来一看,屋里柜里都空了,她坐在院子里大哭。二爷爷二奶奶都五十多岁了,平常总生大爷气,这回气上加气,都气死了。 二爷爷二奶奶没了,大爷赌得更厉害了。大娘带着两个孩子住娘家,他把家里的四合房都给卖了。把一个家全赌没了,他住到庙上,还是赌。赌输了没钱,人家就把他的衣服扒了,再踢他两脚。 本庄人知道他是穷光蛋,谁也不跟他赌,他只好到外庄赌。冬天,人家扒光了他衣服,他就去岳父家草棚里待着,扎到草堆里。长工去拿草,看见他光熘熘的,回来说给东家。岳父让长工送套棉衣,叫他穿上到家吃饭。大爷吃饱饭,穿着衣服走了,还是去赌。 暑天没衣服穿,大爷用高粱叶子编一个小裙子扎到腰里,到岳父家要钱、要衣服、要饭吃,不给钱不走。岳母拿着棍子打他,他跑到人家香台子上蹲着,笑嘻嘻的,故意气人家。一连四年,就这样闹腾。 大娘娘家在邻庄,过得富有,家里兄弟三个,就她一个闺女,爹娘最疼她。闹腾的时间长了,嫂子和兄弟媳妇受不了,说长道短,她们念叨让她听:「她死到坑里,把咱拉到壕里,这不是没完没了吗?」 那时候,嫁出去的闺女是泼出去的水,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死。就这么一条道。大娘跟她娘说:「俺要死了,他就不敢来了。」娘捨不得让闺女死,闺女说一次,娘哭一次,哭得死去活来的。 闹腾了四年,大娘一看实在没法活了,要去死。这回她娘没拦着,说:「你去吧,孩子俺给你管着。」 大娘拿条绳子,到了大爷住的庙上就上吊了。大爷从外面回来,看见大娘在上边吊着,他抬腿就走,怕娘家人看见了打他。 第59页 大娘在上边吊了一天一夜,绳子断了,她又活了。外人听见庙里有人哭,直声直调的,「嗯——嗯——」,他过去一看,吓得嗷一声跑了。大娘的眼珠子出来半寸多长,舌头伸得更长。他找来很多人,又找人给娘家送信儿。娘家哥仨赶着车都来了,大哥把妹妹抱在怀里放声大哭,三弟把姐姐背到车上。 他们把大娘拉回娘家,拉到另一个院子里,不敢叫娘看见。娘从闺女去死就开始哭,已经哭了一天一夜,有病了。 大哥告诉娘:「妹妹上吊没死成,人家给救了。她也有病了,走不了路,好了就来看你。俺哥仨都说好了,从今往后,不叫妹妹再受这种委屈。妹夫再来,俺就打他,俺哥仨养着她娘儿仨。俺哥仨都管好自己的媳妇,谁再对俺妹妹不好,就休了她。」 哥仨换班给大娘餵粥,餵鸡蛋水。十多天以后,大娘的眼睛和舌头都回去了。. 打那以后,大爷再也不赌了。他走出二十多里地找到活儿,做了一辈子长工,挣了钱就捎给大娘攒着,娘家帮他们盖了两间小房。土改的时候,大娘大爷都死了,他们没给两个儿子留下几亩地,但留了个好成分。 王氏大妗子 巨野县城西南有个冯庄,姥娘家就在那儿,那儿有个远门的二姥爷,也姓冯。他家过得好,就是人丁不旺,只有一个独生子。找个媳妇是独生女,在家娇生惯养,做啥啥不行。公婆都看不上,她挨打受气。 有一次,她从娘家拿回不少东西,公婆高兴了,对她也好些。爹娘知道后,每次回婆家,都让她带钱回去。一来二去的惯出毛病,回婆家要是不带钱,进门就挨打。有一次,丈夫拽着她的头髮从床上扔到地上,摔破了头,流血太多,她昏过去了。醒来后,头髮粘在地上,想起起不来,喊:「救命呀!救命呀!」 邻居听见了过来看,媳妇脸上都是血,伤口还流着血。他们抓一把面按到伤口上,用块布包上,再用小铲子慢慢抢,连土带血都抢起来。邻居烧了一盆热水端过来,给她简单洗洗,再把头髮擦干。把人打成这样,那一家三口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不知干啥去了。 为让闺女少挨打,往婆家带点儿钱,娘家值钱的地都卖了。后来,这个媳妇怀孕了,生个男孩,一家人可高兴了。四十天没挨打,她死了。时间不长,孩子也死了。 虐待媳妇名声在外,二姥爷家很多年找不到媳妇。有个胆大的媒人找到东庄王家,王家有五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还没找婆家。闺女在娘屋里织布,媒人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媒人说:「冯家富,独生子,男的长得也好。」 娘说:「他家打媳妇谁不知道?俺就一个闺女,才不往火坑里送呢。」 媒人说:「她有五个哥哥,冯家不敢打。」 娘说:「俺闺女不是找不着主儿,咋能给那种人家?不中!」 闺女直接跟媒人说:「俺愿意,你去说吧。」 她娘气坏了,手指着闺女说:「你是大闺女,咋说出这话来?你不知道害羞啊?你个死妮子,丢死人了!」娘跟媒人说:「你去跟冯家说去吧。」又说闺女:「先说下,你叫姓冯的打死,也别找老王家,找俺也没谁管你的事!」 闺女说:「俺不用你们管!」 农历十一月说媒,腊月初八就娶走,公婆可高兴了。这个媳妇比那个长得好,大高个,小脚,干活儿又快又好。大年三十这天,媳妇做了六个像样的菜。 菜做好了,婆婆说:「你到屋里歇会儿,一会儿再吃饭。」 媳妇到自己屋里去,这边婆婆把饭菜端到自己屋里,三口人吃饭了。 媳妇到厨房一看,做的菜啥都没有了,锅里就两个驴打滚儿的卷子,拿起干粮帘子看,锅底还有一碗绿豆丸子,不用问,这就是她的饭。她拿起石头蒜窝子先把锅砸了,把和面的瓦盆端起来扔到院子里,咣当,摔个稀碎。摔完盆,她拿个棍子去了婆婆屋,把桌子一抬,哗啦一声响,盘子碗全下去了。 媳妇骂:「吃你娘了个腿!」 面缸、面瓮都是泥烧的,能砸的都砸了,她边砸边骂:「你们这些狗日的,你们想对那个媳妇那样对俺?你们瞎了眼!」 丈夫抓住媳妇想打,让媳妇打得鼻口流血。公公帮儿子打媳妇,叫媳妇一脚蹬过来,他倒退几步坐在地上。三口人都吓跑了。 娘家人听说了这事,大年初二,两个哥哥赶着车来接妹妹,妹妹不回去,说:「你们走吧,俺不走,这是俺家。」 俩哥咋劝就是不上车,没有办法,他们把妹妹用绳子绑上抬到车上。哥俩劝了一路,让她别任性,到谁家随谁家,这么大的脾气,人家笑话咱。她啥也不说,有自己的主意。快到娘家了,哥俩怕别人笑话,就把绳子解开了,当妹妹的跳下车又回婆家了。 一进庄,她就提着丈夫的小名骂:「你不是能打媳妇吗?你来打呀!」 她骂婆婆:「姓刘的妮子,你的坏心眼子多,孬心眼子多,这回俺叫你都使出来!」 她骂公公:「冯德明你个不要脸的,你净想儿媳妇娘家的钱!儿媳妇回回得给你带钱来,不给你带钱你就叫儿子打,四外八乡谁不知道你?要钱不要脸的老东西!有钱俺也不能给你,你叫你儿子再来打俺呀!」 这三口人听说媳妇叫娘家哥哥绑上车拉回娘家,就回家了,米缸、面缸都砸了,米面撒得到处都是,过年蒸的干粮都在地上,三口人正在收拾,听见她回来,都吓跑了。 第60页 媳妇一看,家里一个人没有,坐在院子里骂:「你们三口人有种的出来!谁不知道你们的厉害?你们的厉害都使出来吧!」 这媳妇坐在院子里骂了三天,嗓子都哑了。 公公婆婆找了几个说和人,这几个说和人先劝公公婆婆,说人家老王家是好人家,五个儿子都文武双全。 婆婆说:「好人家咋教育出来这样的闺女?结婚不到一个月就这样闹!」 说和人说:「你别说人家,先想想你以前做的事。像你死的那个儿媳妇那样的,没了。」 公公婆婆没了主意,问咋办好。 几个说和人商量完说:「办法倒是有。你要是愿意,俺跟你儿媳妇去说说。你要是不愿意,俺也没啥好办法。」 婆婆着急,问啥办法。 说和人说:「外边种地,他们爷儿俩当家。收家来东西,你儿媳妇当家,把仓库钥匙给她。」 婆婆掂量了半天,说行。 初四这天,说和人到了她家,看热闹的人跟去一帮,媳妇说:「俺也不知该叫啥,你们都进屋坐下。」 说和人把意思说完,媳妇说:「把那三口人都叫来,当着大家的面,叫他们说。」那三口人来了,都说以后家里事她当家。 媳妇说:「好,俺听大家的,以后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第二天,丈夫赶着牛车到集上,把锅碗瓢盆面缸面瓮都买回来。 到了秋天,公公又想找媳妇事,和媳妇吵起来。他知道打不过媳妇,当时媳妇站在院里粪坑边上,他把媳妇推到粪坑里就想跑。媳妇跟哥哥学了一身好武艺,她抓了两把稀泥,先煳上公公眼,上来就抓住公公,把他的裤子撕得稀巴烂,不能见人。公公大跑,跑到水坑里蹲着,叫老婆子给他送裤子。从那以后,他再不满意,也不敢欺负媳妇了。 后来媳妇怀孕了,砍高粱的时候,她觉着肚子疼,就说:「你们爷儿俩干吧,俺回家挑饭去。」 到家时间不长,孩子生下来了,她把孩子包好放到床上。收拾完自己的事,婆婆把饭做好了,她用扁担挑着就去送饭了。 婆婆听到媳妇屋里有小孩哭,到屋一看,有个刚出生的孩子,她就知道媳妇生了。婆婆屋里院里找媳妇,没找着,到厨房一看,自己做的饭没了。婆婆拿个布衫赶紧往地里跑,跑到地里一看,媳妇在地里干活儿呢。婆婆用布衫把她的头包上,说:「你不要命了?快跟俺回家!」 回到家,婆婆给她熬了小米粥煮了鸡蛋,抱起孙子看了又看,高兴得不知说啥好。媳妇一连生了五个儿子,一家人过得挺乐和。 俺十四岁时,家里买了洋弓,她常来弹棉花,俺最喜欢听她拉哌。那时候,她五十多岁了,五个儿子都娶了媳妇有了孩子。 五儿媳妇说:「你对俺奶奶啥样,俺对你啥样。」 她说:「你想叫俺学你奶奶,好,你再回娘家就得拿回钱来,不拿回钱来就得挨打,你同意吧?你要是觉得你奶奶的事做得好,俺就学你奶奶。」 五儿媳妇红着脸,啥也不敢说了。 姥娘家有好几个妗子,背地里俺叫她「王氏大妗子」。 二嫂的弟媳 二嫂的娘家在巨野城西南马海,很多年过去了,说起亲叔她还恨得直咬牙根。 她叔家的弟弟十一岁就娶媳妇了,媳妇是个穷家女。这女孩十八岁,大个,长得好看,场院的活儿、地里的活儿都能干,织布、纺棉、绣花、做针线活儿她全做得好。娘家没有男孩,三个女孩她是老大,她得帮她爹干农活儿。 当时叔婶看好人家长相和能干,结婚那天就不高兴了,媳妇的陪嫁只有一个桌子、一个柜子、一个板箱,从那天起,叔婶就没给过媳妇好脸。 媳妇没办法,就回娘家住,只有割麦子回来,收秋回来,过年过节回来。 回到婆家,婆婆就说:「东院你大娘家你嫂回家过年,拿来十斤棉花籽油,还拿来不少猪肉。前院你婶子家儿媳妇从娘家回来,拿来一块洋布,要给丈夫做身洋布衣裳,还给丈夫买个礼帽。」 婆婆念秧,媳妇听了难受,就盼着丈夫长大,丈夫长大了,自己能少受点儿气。 二嫂比这个兄弟媳妇小一岁,两个人处得很好。二嫂口才好,她常到叔家跟兄弟媳妇在一块做针线活儿,听见婶子说过分的话就跟婶子干,看见她叔欺负媳妇就跟她叔干。 转眼就是三年。二嫂再次见到这个兄弟媳妇,是过年的时候,二嫂已经做了俺的二嫂,二嫂回娘家,两个人有唠不完的话。 兄弟媳妇说,娘送她回婆家过年,走了二里多路,哭了二里多路,娘说:「孩子,你熬吧,你丈夫大了就好了。」 她说:「娘你放心,俺公公再烦俺,他也不能把俺整死,没事,你放心吧。」 她跟二嫂说:「娘怕俺受气,想不开自杀。俺还有爹娘呢,俺再难过也不能上吊。」 没过几天,她上吊死了。当时的风俗是,谁家媳妇自杀,不管是上吊还是跳井,做丈夫的都得去娘家跪门。进了娘家,看见岳父跪岳父,看见岳母跪岳母,跪到那里叫娘家人打够骂够数落够,人家说你滚了吧,这才能站起来。 二嫂的弟弟也去跪门,他的岳父岳母没难为他,刚跪下,岳母就叫他起来了。 岳母说:「不怨孩子,小两口好,就是他爹他娘嫌娘家穷。」 第61页 跪门的女婿走了,娘家去了婆家很多人,仔细看闺女就知道她不是自杀,她从娘家穿来的缎子面新棉鞋鞋面磨破了,她的手指也让人抓破了。可她爹娘老实,又没有哥哥弟弟,那时候说,「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闺女屈死,娘家也认了,就要求婆家好好发送闺女。婆家给买了好衣服、好棺材,给扎了纸房子罩在棺材外面,又扎了童男童女、一头黄牛,就埋了。 埋了媳妇,二嫂的弟弟不吃不喝,总哭。二嫂心疼了,就把弟弟劝到自己家。 弟弟问她:「姐,你叔咋这么狠呀?俺媳妇从娘家来的时候,给俺做了一双袜子、一双棉鞋,给俺爹做了一双袜子、一双棉鞋,给俺娘做了一双棉靴子,还织了一副扎腿带子。出事那天,你叔往外支俺,让俺上这儿去上那儿去,俺哪儿都没去,就在家。俺和媳妇正说话呢,你叔整个绳子挽个套,直接就套到俺媳妇脖子上,一拽就把她拽趴下了。俺爹从门底下把绳子拉出去,把门关上拽绳子,俺还没想起来咋救她呢,她就死了。姐呀,俺越想越难受,俺咋有这么狠心的爹呀?」 他很长时间没跟爹说话,他爹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俺再给你找个有钱有势的好媳妇。」 他爹不说还好,一说这话,儿子又哭起来。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可自己再难受,也不能对外说。 十多年,他都没说上媳妇,后来还是娶了个穷家女,长相、干活儿、说话哪样也不如前妻好,儿子恨爹娘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