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火》 第1页 [社会文学] 《心火》 作者:马鸣泉【完结】 简介: 在我的童年里是一片红色,灶下火苗舔着祖母的柴锅 田间太阳从乡亲们的头顶缓缓滑过,小溪边跟姐姐捞起一尾小小的鲤鱼 树林里伙伴们抢夺一枚涩涩的红果,黑影里闪烁着父亲那干呛的烟火 豆大的灯光... 『1』第一章素萍家的丧事 「呯--,咚!」 两声炮响,从村西头传来,掠过正在收割的麦田的上空,远远地飘去,久久听不到回音。 在麦田间饱食无事的,一群一群的麻雀,在炮声中惊恐地四散飞去。 正抱着一捆沉甸甸小麦的章彩红,也和那些飞散的麻雀一样,被炮声吓了一跳。脚下一绊,怀里的那捆小麦滚落到地上。章彩红下意识地弯腰去抓那捆麦子,身子却和那捆小麦一起扑到了地上。新割出的麦茬在她的右手背上划出了几道血痕。 章彩红慢慢地坐起来,看着走近的父亲,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父亲背上是三捆小麦。他一声不吭地把麦捆扔到两轮车上,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福」牌烟,点着了,慢慢抽了起来。在吐出一个烟团儿后,父亲低声说,「小红子,你回村吧,到素萍家去看看。估计是她娘没了。」 素萍家大门儿上已经帖上了白纸,一堆荞麦皮被几个小孩用脚踩来踩去。几个不到二十岁的二小子,用被麦叶划得红肿的手在一个破编织袋里掏二踢脚。 彩红在进大门儿的时候,绕过了那堆荞麦皮。那堆荞麦皮肯定是从素萍娘的枕头里倒出来的。这里的风俗:人死了,枕头里的荞麦皮要倒到大街上,让千人踩,万人过,这样死去的人生前的罪过才会被免去,不会在阴间受苦。彩红没有踩那堆荞麦皮,是她实在想不出素萍的母亲有什么罪过。 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人,一阵阵哭声从堂屋里传出来,是素萍的腔调,却又不太象。章彩红在人群中磕磕碰碰地往堂屋里走,眼里一片茫然。 堂屋里原来的八仙桌搬走了,代替它的是一扇用两个杌子支撑着的门板。门板上,蒙着一层黑底暗黄边的棉单子,棉单子底下是一人单薄的人---已经死去的素萍的母亲。 门板前面,跪坐着三个女人。素萍和她的两个嫂子。三个女人都披着大块的白布,头上也被白布包起。素萍那原来看起来有点发胖的身体,在那大块白布的底下,居然还是显出几分单薄。 素萍的嘴在张,肩在一抽一抽地动,声音却已经是时断时续了。章彩红站在素萍身后,眼睛看着停尸板右侧的长明灯。粗糙的暗黄白的大海碗里,是褐红色的豆油,一挑儿指头粗的棉线搭在碗沿上。那簇深红色的火焰在麦夏的傍晚,随着堂屋里的女人们的哭声跳动,慢慢散成淡黄色…… 木然中,章彩红感觉被人拉了一把。定神一看,是李晔的母亲,李晔高挑的影子紧跟在后面。 李晔的母亲走近章素萍的两个嫂子,俯下身子轻声说:「啼哭了这一向子了,歇一下子吧,你娘走了,日子还全指望你们过哩。这家里这会事儿多,得先支应过去」那两个嫂子又挣扎了几下,都站起来,退到东屋门口儿。那大嫂子用手搓着脸说,婶子,你看我娘走了,受了好几个月的罪。那二嫂子也接下去说,我娘这辈子呀,光受罪受累了。 在三个女人的絮叨中,章彩红和李晔也去拽章素萍。章素萍侧眼儿看了她俩一眼,突然脖子向上一挺,身子却软下来了。 章彩红、李晔用力拽着章素萍的胳膊,却一步也迈不动了。李婶儿和章素萍的两个嫂子赶忙扑过来,半拉半拽着把章素萍弄到东屋的炕上。李婶儿端了小半碗凉水,往素萍嘴里灌,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很快渗进枕头里。李婶儿咬了一下牙,伸出右手拇指,狠狠地在素萍鼻子下面掐了一把。素萍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门外,又有弔纸儿的人来了,素萍的两个嫂子急急跪到婆婆的灵前,高一声低一声地哭了起来。 东屋里,李婶儿悄悄把门关死,侧身坐在素萍旁边。章素萍一只手被李晔拉着,一只手被章彩红拉着,两眼茫然地看着屋顶。 「闺女,你听你婶儿说」 李晔的母亲低着头对素闻萍说,「你爹去的早,现在你娘也扔下你了,她也不愿意呀。」 李晔的母亲看了一眼章彩红和李晔,继续说「你们姐仨最好,这事出了,你们要好好看着你素萍姐。」两个人的头用一同个幅度点了几下。 「回过头儿来,还得说你呀,闺女」李婶拂了一下章素萍的头,「你今年初中也毕业了,十八九的大闺女了,你娘走也算放心了。你娘这辈子不容易,你可要给你娘做脸才行啊。」 「我怎么才算给我娘做脸?」章素萍哑着嗓子问。李晔和章彩红的也都看着李李晔的母亲。 「你得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你娘在地下才放心、才高兴。」李婶又压低了嗓子,「眼下,你得会啼哭。你娘一辈子养活了两小子一个闺女,这下走了,你得让乡亲们觉着她没白养活你们。」 「那,我得怎么啼哭才算给俺娘做脸?」章素萍抬起头,问。 『2』第二章素萍想出嫁 章素萍有点奇怪地看着李晔的母亲,以为听错了。 李婶儿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接着说下去:「傻闺妮,闺妮是娘身下掉下来的肉,最亲娘。你才使劲啼哭了一大向子,算是孝心。再往后,来弔纸哩亲戚、乡亲还多哩,你嗓子哭坏了,到时候还能出声?人家光听见你嫂子啼哭,听不见你啼哭,不笑话你娘生了个傻闺妮才怪哩?你哥哥他们也保准不愿意。」 第2页 章彩红和李晔听得有点发呆。章素萍也木然地看了李晔的母亲一会儿,突然她勐地起身,趔趄着冲进堂屋。一声长长的哀嚎从堂屋传到院子里,传到大街上…… 此后三天,直到出殡,章素萍在外人多的时候,总能有声有调地哭诉…。 章彩红和李晔都没跟着章素萍去坟场。除非是父母去世了,这里的女子是不能去祖坟的。章彩红听父亲说,素萍到坟场后跳进了坟坑,任谁也拽不动,后来还是她的两个哥哥给拽上来的。 在送葬的人回来了,章彩红果然看到素萍身上的孝衣上粘满了粘湿的黄土。章彩红、李晔迎着素萍走过去,素萍却好像没看到她俩一样,抬着头一步一步挪向自己睡觉的东厢房。两人只好跟着走,在厢房门儿给李婶儿和素萍的大哥拦住了,素萍的大哥哑着嗓子说,你们回家吧,让素萍歇着吧。 章彩红和李晔相跟着到了彩虹家里。李婶儿也跟着她俩进了院。章彩红的父亲母亲和李婶在堂屋里说话,章彩红和李晔面对面侧躺在东屋的炕上。半晌,李晔说了一句:这素萍以后咋办。章彩红也跟了一句:这素萍以后咋办? 章彩红再见到素萍的时候,已经是烧完圆「头七」纸了。五天前,李晔已经回县城上学走了。章彩红默默地拉着素萍的手,呆了好长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蓦地,素萍说,我想嫁人了,你咋办?章彩红瞪着素萍,跟不认识了一样。素萍笑了一下,带着点哽咽。「我想好了,早点嫁人。大哥对我好,可他怕大嫂闹。二哥更别说了。咱再复习一年,还是考不上高中,白让他们褒贬。李晔是商品粮,跟咱不一样。你,再复习一年,也考不上高中,也该想想咋办了。」 章彩红自己坐在东厢房里的炕上。发呆。 「你个死妮子!咋还不做饭!」窗外母亲的声音把章彩红从发呆中惊醒。是呀,这天都黑了,一点也没觉出来。连水都没打,看来一顿骂是逃不掉了。 「你省省吧,闺女大了。这不闺女为素萍的事儿发愁哩。」父亲对母亲一瞪眼,慢慢放下肩上的松麦根的长锄。又拎起水桶去街上打水。 章彩红家住的南章村在小刀河北岸。几十年前,小刀河里还有水,还能行船。顺着小刀河向东,可以到达山东的德州。南章村所在的渡口乡,就是当时的古渡码头。现在渡口乡的农民,其实都是渔夫、船工的后代。不过,小刀河都枯了几十年了,现在渡口乡的人都成了种田好手。 过去,小刀河虽然早就枯了,但毕竟是河,水位浅,村里吃水倒不是什么难事儿。只是,这几年天总不下透雨,水位一年比一年低,现在这些渔民、船工的后人们连吃水都成了问题。从前年起,原来的压水机都不怎么出水了。去年村里用果园的承包费在街上打了两眼深水井,才算把全村的压水机给解放了。 饭桌上,章彩红说了素萍想嫁人的事儿。父亲一言不发,大半个头都埋进那个专门的粗瓷碗里。母亲半天嘆了口气说,「算这闺女灵醒,爹娘都没了,早点儿出门儿还是好的,省得在娘家受憋屈。自个儿慢慢奔呗。」 「命不好呀,」父亲突然从海碗里抬起头,「小红子,你也别复习了。再复习也考不上高中。」 「那让闺女干嘛去?也选人家呀?」母亲的白眼横过父亲的脸。 「早就给她盘算着哩」父亲的脸侧过去,「过两天我去石门找大姐看看,能不能找个活儿干。在村里呆着,不到四十就成老婆儿了。」 石门是省会。章彩红在地理书上学过。石门离章彩红家还不到一百里,大姑家就在省城住,章彩红却从来没去过。章素萍也没去过。连吃商品粮的李晔也没去过。 到省城去干活? 章彩红的手一颤,心跳得歷害。 『3』第三章素萍选女婿 在章彩红开始憧憬省城生活的时候,章素萍正在给认识的、还没订亲的小伙子们过筛子。 章素萍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一直半病着。章素萍在父亲去世后就明白,她和母亲是在吃大哥二哥,要多看大嫂、二嫂的脸色。村里的规距,男人当家,女人管钱。素萍用钱的时候给大哥说,却要从大嫂那里去拿。大哥对素萍用的钱,从来没打过磕绊,大嫂也没有。只是在母亲病了以后,大嫂递钱的动作越来越慢了。 在母亲去世后,素萍哭了一天半,就开始想自己的主意。其实,李婶儿的话,只是让素萍心动了一点。素萍早点嫁人的心思,是在母亲去世的第二天晚上起来的,她听到了大嫂和二嫂的悄悄话儿。 当时来弔纸的亲戚们都走了,彩红父亲等几个近本家的人散在院子里吃大碗儿的杂烩菜。大嫂和二嫂也各端了一碗蹲在堂屋的灵前,慢慢地吃。素萍自己躲在里,倚在炕沿上发愣。恍惚中听见二嫂问,「现在咱家捅了多少钱的窟窿了,一家得多少。」大嫂轻轻嘆了口气,对着二嫂耳朵说了句什么。二嫂听了忽地要往起站,却被大嫂用手给拽住了,大嫂、二嫂碗里的菜汤儿都泼出了一点。二嫂喃喃道:「这么多呀,这往后几年可得细着、掖着慢慢还吧。」后来,两人的声音就更低了,可借着母亲灵前昏暗的长明灯光,素萍还是看到二嫂的手向东屋指了指。她们肯定是在说我,素萍静静地想…。 在后来不哭的时候,素萍一直在静静地想。 第3页 在坟场里,大哥把她从母亲的坟坑里拽上来的时候,素萍突然哭不出来了。她看着被黄土埋了半截的大红棺材,知道自己得早点嫁人了。 章素萍是个有主意的人,想定了,就上了心儿。她给自己选中了一个女婿,北章村儿的章志林。 南章村和北章村都是章家大姓。按族谱上说,两个章村的祖先是两个堂兄弟,南章村的老祖是打鱼的,北章村的老祖是修船的。两个章村原来还有不到半里的路,现在人多了,两个村的房子已经交错到了一起。现在好些人们都不说南章村和北章村了,只说章村了,反正两个村跟一个村也不差什么了。 章志林是北章村儿的,也在渡口乡中念过初中,比素萍高一届。章志林最大的特点就是老实,他上面有一个哥,却是个爱打架的歷害人儿。素萍之所以选中章志林,就是因为他的老实,还因为他有个歷害的哥。素萍显点胖,可长得顺熘儿。不怕他章志林不愿意。章志林老实,那素萍就不会受气。章志林哥哥歷害,那素萍家就不会受气。 在给母亲烧完「七七」纸,章素萍就去找了彩红的母亲。素萍父亲和彩红父亲是四服的堂兄弟,是近家门儿。 从彩红家出来,章素萍就章彩红一道去了李晔家。李晔家是村里少有的外姓人,李晔父亲在县城的机械厂上班儿,李晔母亲是村里的小学的公办老师,几乎村里每家都有她的学生。彩红素姐姐妹从小就和李晔粘在一块,拽得三家大人更近了。 进了李晔家的二门儿,却看到李晔也在家。「你什么时候回来哩,也不找俺们去?」章彩红奇怪地问。李晔有点古怪地一笑,「才回来,咱们以后可能天天在一块儿了。」「你不上学儿了,不是还有一年吗?」章素萍也顾不得自己的心事了。 「哼,我们那个破校儿,当时就不该去。」李晔说着突然眼圈一红。 李晔原来也是在渡口乡中上学,和素萍彩红是一个班的。在初二的时候,县一中招体育特长班儿,从各个乡中里选人。李晔家是商品粮,从小在吃的上面占便宜,个头儿和身架就在同龄人堆儿里显得出尖儿。结果就被体育特长班儿选中了,不用高考就进了县一中,不过要从初一从头念。当时说的,如果体育练好了,就进地区体校,也就是公家人了。如果体育练不好,那也直接在县一中念高中,免考,然后分到乡中、小学当体育老师。当时李晔进体育班儿,让连年中考白点儿的渡口乡中老师着实兴奋了一阵子。都说这下再去县一中,可有咱教出来的学生了。 李晔的母亲从里屋走出来,苦笑着说,「你们仨呀,都是硬命儿。晔子这体育班又不算数了,唉!」 『4』第四章素萍定亲 原来,前年招体育班儿,是当时南邑县主管教科文卫的副县长的主意,这主管县长是从地区行署下来锻鍊的,年轻,有闯劲儿。说是落实国家的「奥运战略」,从农村抓起,从青少抓起。也是那个主管县长太心急,在县体委、县教育局的联席会上就拍了板,先是形成了会议纪要,后来又是发了红头文件。然后就是在全县范围内选人,很快就开了班儿。 不知道是那个县长粗心,还是怎么了,反正这事儿没正式提交县常委会。现在,那个年轻的主管县长调到外地区了,新接任县长的不认这事儿。交到县常委会上一讨论,书记县长也都感觉再添几十个吃财政饭的人实在养活不起,就指示人事局查国家文件。于是,这事儿就黄了。李晔和几十个同学早就预定好了的公家饭,也就吃不成了。 李晔母亲苦笑一下,又开朗起来,对章素萍说,「没啥,还能没口饭吃呀。先说你的事儿吧。」李晔也笑了笑说,「有啥,没什么事儿,也就是气一下的事儿。素萍你说吧。」 章素萍低着头说,「李婶儿,这事儿还就得你帮我说。是章志林。我也给彩红家婶子说了。」 李晔母亲嘆口气,「真是早当家呀。你们仨都不笨,你最灵醒。你就等着吧,我和你彩红家婶子商量着说,这也正合了你嫂子们的心,就怕你大哥不痛快。我给你大哥说,这样对谁都好。」 章素萍的婚事说的异常顺利。素萍的大哥、二哥都悄悄塞给她一个小纸捲儿,大哥的是四百六十一,二哥的是三百。素萍对大哥说不要陪送,也不想哥哥们私下里给的钱。大哥蓦地给了她一巴掌,要她不要管,然后蹲在地上捂住了脸,好久才慢慢起身走了。 八月十四,章彩红和李晔第一次上正规的订亲席,作为素萍的娘家人。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一道安席面,八盘炒菜,八大蒸碗儿,四盘干果,四样糖果,四道米汤,两道饺子,一道浑合菜。三十二样吃食,一样也没少,一道一道用红漆条盘端上来,都装得海海满满的。 订亲席面讲究儿,比婚席还讲究儿。毕竟吃订亲席的都是双方的近门亲戚,最好的朋友。婆家订亲席面的好坏,往往是娘家人判断婆家心诚不诚、光景好不好的尺子。过去村里粮食少,虽然也讲究三十二道吃食,却常常把办事儿的当家人给愁破了头。有的人家为了凑菜,把粉条放油里炸一下就端上席去了。实在凑不齐三十二道菜的,娘家人也不狠挑理儿了,大家都是凑合着过穷日子罢。 从包了地以后,地里的东西多了,自然也要讲讲规距了。这订亲席面的讲究就又提起来了。 第4页 看着一道道海海满满的吃食流水一样端上来,素萍的心静了。来吃订亲席的娘家人的酒盅也越端越高。 婆家当场就给了买衣服的钱,六百八!当时,婆家嫂子交给了素萍大嫂,素萍大嫂又把红包塞到素萍口袋里。彩红母亲立刻又把红包从素萍口袋里掏出来说,「人家婆家又不是没给,给大伙都看看,咱们都体面体面!」于是就粘着唾沫一张一张数了数,六百八!在周围村里,这是个大数目。婆家的亲婶子对着素萍婆婆说,你看你这命多好,又多了一个闺女。素萍婆婆拍着手对素萍大哥说,这素萍就是俺闺女,我早就样中她了,这二林子命真好。 章彩红和李晔一边相互对眼儿笑,一边用手轻轻搬素萍的头,要她看站在堂屋门口儿的章志林。等素萍的头转过来的时候,那个章志林却不见了。 快亮灯的时候,订亲席才算散了。 章素萍三个相跟着到家的时候,李晔突然对着一个人叫了一声「大姑,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章彩红一看,黑影里的那个女人,正是自己在省城工作的大姑。正在惊诧间,彩红的母亲已经迎上去,拉住了彩红大姑的手…… 在彩红家的堂屋里的日光灯下,年近五十的大姑脸上几乎看不到什么皱纹儿。拉着大姑手的彩红母亲,比大姑姐年轻六七岁,却是满脸的烟尘了,要不是在订亲席上喝了几杯酒,显得就更黑了。 章彩红心里忽悠了一下子:这城里人儿和乡下人儿是真不一样呀! 『5』第五章彩红进城 章彩红的大姑在堂屋里转了一圈,端起彩红弟弟刚买回来的红糖水,喝了一口,「哎,怎么还是糖水呀,我愿意喝凉水,那才是咱老家味儿」一口地道的南邑口音,让彩红心里轻轻一颤。 彩红父亲对着大姐无声地一笑,「你就多回来住住呗,老在城里住着,有嘛劲。这会儿家里粮食多哩是,给你送过去,也跟在家吃不一个味儿。」边说着边指着章彩红,「给你大姑姑舀碗凉水,那才是好味儿哩。」 章彩红端着大半碗凉水,双手送到大姑姑面前。大姑姑边接碗边说,「这才不到一年不见,小红子就成大闺女了。跟我当年挺仿佛哩。」 章彩红小时候经常见大姑姑的,听大姑这样一说,不由细细给大姑姑相了相面。可不,大姑的长相真和自己差不多。都是显点儿门楼儿头,都是一对大虎牙,脸颊上都飞着淡淡的红晕,映得一双眉毛淡淡的。 端着面条儿进屋的彩红母亲对彩红父亲悄悄笑了一下说,确实挺仿佛的,就是不如姐姐你泼辣。唉,家里穷吧,还不能干,娇气。听母亲这样说,彩红不禁想起了父亲总用大姑来嘟囔自己,说自己能有大姑一半儿,大人们都不操心了。大姑姑确实能干,十二岁就开始挣工分,麦夏时节和大人们一样顶个草帽就上麦场。在奶奶去世后,才十四的小姑娘就给给全家做衣服。在考上区师范后,不但不从家里带钱带粮,还把助学金往家里帖补。当时国家的补帖是一个月七块钱,大姑每个月省下两块钱补给家里。 大姑姑吃完卧着两个鸡蛋的面条儿,拉着彩红的父母进了西屋儿。章彩红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猜度着大姑他们在说什么。是在城里给自己找了个临时活儿呢,还是给自己找了个人家?要是找了个人家儿,那男方不会是瞎子、瘸子吧…… 章彩红刚从灶间里走进堂屋,大姑姑她们已经从西屋里出来了。这次是母亲先开了口,告诉彩红,大姑姑在城里给她找了个临时工干,是东方胶鞋厂。大姑姑拉住彩红的手说,小红子,咱章家女孩都能吃苦,也不笨,你到了那里好好干。彩红父亲倒是没多说,只说听大姑姑的话,后天就走。然后父亲转向大姑姑说,现在国家管得松了,什么时候把老人的坟修一修。在父亲和大姑姑商量着坟地的时候,母亲把彩红悄悄拉进了西屋…。。 一天后,八月十六下午,章彩红背上背着自己的衣服,手里拎着一袋新玉米面儿,脑子里装着两天来母亲教的做女孩的规距、禁忌来到了县汽车站。放下行李。母亲拉着大姑的手还在说着什么,父亲站在大姑姑后边抽菸。李晔、章素萍一边一个,三个女孩簇拥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 车要开了,章彩红最后一个上了汽车,李晔和素萍跟到车门口儿。在车门关上的那剎那,三个女孩同时说出了四个字:给我写信! 沿着公路向西南飞驶的汽车很快和残阳交汇成一点。一阵风吹来,几片杨树叶子飘扬着落到破旧的柏油路边,李晔、章素萍再凝视那辆汽车时,眼里看到的只是血一样颜色的太阳,正在一点一点接近那条灰濛濛的地平线…。。 从汽车站回来,章素萍本来想给李晔说说悄悄话儿。可刚进村口就见大嫂拉着一车玉米桔,就赶紧去给大嫂推车。 李晔只好自己闷闷地往家走。走在秋天的夜晚,李晔那没有扎结的长髮,随着脚步象柳条一样飘来盪去。一阵秋风吹过,吹起白色的的确良衬衣,勾出一弯柔软的曲线…… 十七岁的李晔早在三年前就开始接到男生的纸条儿了,听说同桌赵向东带几个哥们儿把一个递条子的高二男生给揍了一次。对这些事儿,李晔从来都当没看见,当不知道。从小到大,李晔都没有发过愁。去年一下子提前端上了铁饭碗,更是感觉不知道什么叫愁了。偶尔发呆的时候,会想父母会给自己挑个什么人家,也只是在心里一掠而过,反正有父母管呢。 第5页 现在,李晔可是知道什么叫愁了。去年端上的公家饭儿,现在要打了,连初中能不能毕业都不知道了。虽说是个商品粮,可连初中都毕业不了,怎么找工作? 回到卧室,李晔依在床头,抚摸着章彩红亲手编的雪白的玉米皮编的小篮子,居然睡着了…… 『6』第六章李晔的决定 吃罢早饭,李晔骑上自行车向县城赶。 南章村离县城并不远,只有七八里路。县一中就在县城的正北边,骑车二十多分钟就能赶到。 一进县城,李晔就把脖子里那条淡黄色的薄纱巾蒙在脸上。最近半年来,县城里修路、盖楼的突然多起来了。进入县城后,隔不三五百米,就是一个建筑工地,石子儿、沙堆儿、破水泥袋儿、半长不短儿的铁丝儿把原本就不宽阔的马路挤得满满当当。如果再稍稍刮点风,更是灰尘蔽日。 县里突然大兴土木,听说是新从省里下来的县委书记要申报县级市了。南邑县现在还是国家级的贫困县,国家财政每年要拔二百万的贫困款。要申报县级市,当然要先摘掉贫困县的帽子,所以周边各地大大小小的建筑队一下子就集中到南邑县城了。 李晔进教室的时候,上课铃早就响过了。李晔在进教室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担心老师会训。自从两个多月前得知这体育班可能会不算数后,本来就不喜欢读书的同学们就更不怎么到教室了,来讲课的老师也是随便应付一下差事。不过,今天体育班里并没有老师在讲课。十几个同学三个一伙儿,五个一堆儿散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无精打采地说话儿。其实大家说的都是一件事儿,这体育班儿还办不办?咱们还算不算公家人? 赵向东倒是老老实实自己在座位上呆着。看李晔进来,赵向东急忙站起来,从书桌里掏出来苹果,放在李晔一侧的书桌上,「尝尝吧,我家树上摘的。」李晔一偏脸儿,两个小酒窝儿悄悄飞到腮边,「不想吃,你还有心思吃呀?」 本来笑着的赵向东,立刻蔫了。 第四节课上课铃响的时候,班主任李老师突然风风火火进了教室。「回宿舍叫人去,一会教委的盖主任和刘校长要来给你们讲话!」 刘校长和一个干瘦的老头儿走上了讲台。李老师赶忙搬了两把椅子,放在讲台上,嘴里吟念叨着,领导们请坐,领导们请坐。 刘校长虚扶着那个干瘦老头儿坐在椅子上后,自己来到讲桌后面,双手扶着讲课桌说,「同学们,知道大家这两个月来都非常关注自己的去向,我们和大家一样的心情。县教委的领导,也非常重视这件事情,做了大量的工作,尽最大努力给大家争取机会。现在请盖主任,给大家宣布县教委的决定。」 李晔本来悬着的心,又嚮往紧里绷了绷。 只见那个干瘦的老头,教委的盖主任慢慢地从黑书包里拿出一摞纸,低着头来到讲课桌后面。好半天,盖主任才抬起头,「同学们,我对不住大家呀。」 完了!李晔的心扑通一声沉了下去,却总也到不了底儿。 盖主任还在讲台上说着,甚至还摘下眼镜擦过眼睛。李晔却没什么感觉了,只是木木地听着。 多少年以后,李晔和她的同班同学们还能清楚地记起盖主任的话:同学们为国家改革事业做出了自己的牺牲,我代表县教委向同学们表示敬意,希望大家坚决执行县领导和县教委的决定。 不管官话是多么堂皇,体育班这几十个孩子的命运却有了一个根本的转变:体育班就地解散,提前发给县一中的毕业证,每人补发五百元的补助。愿意继续上学的可以插班进入正规初中班学习,明年再发初中毕业证,五百元的补助费就不发了。同学们必须在一周内决定自己的选择。 李晔和她的家人只用一天做出了决定,领五百块钱和初中毕业证。本来李晔的父母还是打算要李晔插班继续读下去的,但李晔上高三的哥哥李晌一句话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李晌说,晔子,你感觉你三年后会是今年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吗? 南邑一中的门槛儿高,公家的门槛儿更高。八八年高考,南邑县一中只有两个幸运儿,在全地区十八年县里排名倒数第三。一个复习了三年的老复习生考进了地区师专,另一个聪明的应届生考进了省粮校儿。这两个幸运儿,都是中专,连大专都不是,更别说大学了。 其实,李晔的选择也是体育班所有同学的选择。全班四十三名同学,无一例外地选择了领取五百块钱。这个在南邑县存在了不到两年的体育班,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使命,后来只留在这四十三名同学也不愿意对外人提起的的记忆之中……… 『7』第七章农民式的发泄 吃商品粮的李晔在煳里煳涂丢掉已经预定好的工作后,发泄的方式却是很农民的。那就是----在炕上躺着! 在史书上,南邑一带的民风是很强悍的。特别是在《新唐书》上,欧阳修他们更是这样评价南邑人「水土滋厚,…民风朴拙。…意气慷慨,任侠好武,雄于河溯。」 可惜,这些都是史书上的记载了。在平常的日子里,老百姓们都老老实实地过着「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平庸生活,连外出做买卖的人都很少。在以前的荒年,连外出要饭的人都没有几个。 南邑一带的老百姓小心翼翼的日子,难免受到窝心事儿:交公粮的等级被故意压低啦,赶集的时候被黑心摊主骗啦,家里养活了大半年的肥猪被人偷啦,孩子被人欺负啦…… 第6页 遇到这类事儿,大家传统的发泄方式就是上炕去躺着!歷害一点的人往往登上自己房顶,骂几句「哪个丧良心的偷了我家的大肥猪啦」,「哪那个不要脸的王八蛋多要我几毛钱给你娘买药呀?」还有一个老太太在房顶儿上曾经骂出这样的话「哪个王八羔儿偷拾了我家花鸡下的蛋了」结果没骂几句就给儿孙们劝下来了,因为当时大概只有她老人家站得高了。 受了委,吃了亏,能登上屋顶儿骂骂街的,还算是歷害主儿。大多数人吃了亏就是自个悄悄爬上自家的大炕,不言不语儿地躺着,躺在个一天半晌儿的,气儿也就消了。其实就是上屋顶骂过的歷害人,往往也是在骂完后就上炕,不吃不喝呆一半天儿,也就缓过劲儿来了,该下地下地,该吃饭吃饭。 吃商品粮的李晔本来不想上炕躺着的,可是她绷着脸想了半天,把两个小酒窝儿都给绷酸了,还是没想出更好的办法。于是就懒懒地去躺着了。只是李晔家吃的是商品粮,家里没炕,只有床,所以李晔就慢慢地爬上自己的床,不言不语儿地躺起来了。 李晔本来没打算躺多长时间的,准备到吃中午饭的时候就爬起来。可是一看到女儿没起床吃早饭,李晔的母亲自己先慌了。这个平日里颇受三村五里乡亲们敬重的小学老师,在催了三次还不见宝贝女儿起床,急忙跑到学校请假。然后就坐在女儿床沿儿上,一动也不敢动了。其实全校就她一个公办老师,请不请假是一样的。 李晔看到母亲这样慌张,就感觉自己如果起床吃午饭,就太对不起嘴上开始起燎泡的妈妈了。于是只好翻个身,继续躺着。李晔的母亲一看女儿连自己费心费力准备的午饭也不吃了,自己连坐也不敢坐了,急急地向村支部跑,要给李晔父亲打电话。 在去村支部的路上,李晔的母亲碰到了章素萍,赶忙拉住这个以前的学生,求她去劝劝自己的宝贝闺女。在章彩萍毫不犹豫地答应之后,受人尊敬的李老师继续往村支部赶。 李晔在母亲离开屋后,翻身坐起来,给自己倒了碗水。刚喝了一半儿,听到二门响了,急忙把水倒在地上,翻身上床,面儿朝里,继续躺着。 「晔子,帮我个忙吧。」一听是章素萍的声音,李晔开始心疼倒在地上那半碗水了。章素萍坐在床沿儿上,嘆了一口气说,「大哥去县城当小工了,大嫂要回娘家,叫我替她们把麦畦儿给扒扒。你说我光给大哥家扒了,不管二哥家的,二嫂肯定不高兴。」 李晔一听,急忙坐起来说,「是呀,你二嫂本来就心眼子多,你不给她家扒畦儿,肯定又要得罪她了。」 章素萍偷偷抿了一下嘴儿,「两家里地,我自个扒,到后儿个也扒不完,你帮我一块干吧?」李晔二话没话,一翻身就下了床,要跟着素萍出门儿。章素萍说自己的饿了,要李晔看看家里有什么吃的。两个女孩儿很快把受人尊敬的李老师精心准备的午饭给吃了大半儿。 章素萍和李晔肩上扛着扒麦畦儿用的木刮板儿往村北走的时候,正碰上刚给丈夫打完电话的李老师。看着女儿肩上扛着个木刮板儿,和章素萍有说有笑的,这个一向颇受乡亲们尊重的李老师,愣到那儿了…… 『8』第八章李晔的长嚎 南邑周边一带都属华北平原,最主要的庄稼就是小麦和玉米。庄稼的收种也很固定,一季小麦,一季玉米。一块地里两年可以收三季儿,收完小麦就要赶紧种玉米,收完玉米也得赶紧种小麦,赶得特紧巴。麦夏和秋收这两个时节,是南邑一带男人们最累的时候儿。自从土地分包到户以后,南邑的女人们也和男人们一样受累了。 扒畦儿,是秋收时节最轻松的庄稼活儿了。就是用木刮板把播下麦种的地分成一畦儿一畦儿的,以后好浇地。过去在生产队的时候,都是娘们儿孩子们去干,男人们则可以松口气,在地头儿上抽抽菸了。 章素萍两个哥哥家的麦田都在村北头儿,相邻着,地北头儿就是村里的坟场。各村儿包地的时候,亲兄弟们或近门儿亲戚的地,都是相邻着的。 李晔虽然没干过什么家活儿,却也是会扒畦儿的。只要用木刮板儿轻轻地把土刮到一起,形成一个畦埂儿就行了。不过,扒畦儿也是有点技巧的。畦儿的大小要差不多,不能有的大有的小,以后上化肥的时候,好估算肥料的用量。浇地的时候,也好掐算畦儿满没满,以免没浇透就改畦儿或者畦儿里的水太满了跑水。 好在现在的田里的庄稼都收完了,一眼望去平平整整的,只要第一个畦儿扒好了,剩下的照猫画虎就行了。 两个人干活儿就是快,还不到半晌儿,章素萍大哥家的麦畦儿就扒好了。章素萍说,咱回去吧,二哥家的明天再扒吧。李晔说,「这日头还大高哩,你急着回去干嘛?你二哥家的地也不多,天黑咱就扒完了嘛。」 章素萍实在忍不住了,咯儿咯儿地笑出了声儿。李晔傻愣愣地看着她说,你不急着干活儿,傻笑什么呀?不怕你二嫂不高兴了呀? 章素萍笑得喘不上气来,半晌才说,「我二哥家的畦儿,等到你明天再要躺着的时候再扒吧……」话还没说完,又笑得要弯腰。 李晔一下子恍过来了,扔下木刮板就去追章素萍。章素萍边笑边往地头儿跑…… 可能是跑得太急了,几步就跑进了村里的坟场里。突然,章素萍不跑了,一步一步地向一个坟头儿走去。李晔一看,赶忙跑过去拦住素萍,使劲儿把她拽回到田里。 第7页 回到田里后,章素萍和李晔都不怎么说话了,只是默默地扒畦儿。天刚擦黑的时候,素萍大哥、二哥家的麦畦儿也都扒好了。 扒完麦畦儿后,李晔和素萍又在村口说了几句悄悄话儿,便各回家吃晚饭了。 李晔回到家里,看见父亲、哥哥都回来了。可怜的李老师正用手比划着名给这两个男人说着什么。李晔不好意思地一笑,两个小酒窝儿要比平时深上许多,然后就吵着饿了,要吃饭。 吃罢晚饭,李晔父亲燃起一支黄桂花烟,慢慢吐着烟圈,久久地不肯说话。现在,南邑人抽菸的规距是这样的,村里人多抽两毛钱一包的「福」牌烟。在外面工作的人,多是抽桂花烟。在外面工作的人光景过得也不一样,于是这桂花烟便分出了两种,一种是白桂花,两块五一包。一种是黄桂花,一块八一包。 在那支黄桂花快抽完的时候,李晔父亲才开口了。「小晔子你也别觉得窝心,这事儿本来就是这样的。改不了啦。从小你和你哥就没怎么受过苦,这回经经事儿也好。」李老师收拾完碗筷也进了屋,正好听到丈夫的话音儿。 「话儿是这么说,咱也该给孩子们打算打算了。你到这会儿也没个主意。」李老师对丈夫埋怨起来了。「打算,怎么不打算。小晌怎么也得把高中念完。小晔子算个初中生,工作也不好找。这几天我正找人说哩。」「听说县里要卖户口啦?」李老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有点紧张。「我也听说了。县里要摘贫困帽儿,要升县级市。说是城镇人口不够,就打起了这个主意,听说有些个富点的买卖人儿要买哩。这商品粮,也不值钱喽。」 李晔听着父亲的话,不由得也有跟着紧张起来。好在,父亲还说,县里为了升成市,拼命从外面拉了不少资金,要建几个新工厂,其中还有一个香港的老闆,说要建个玩具厂,已经签了协议,年底就地要开工了。那个玩具厂的中资负责人是父亲当兵时的副团长,到那里工作,应该不太难的。 当天晚上,李晔怀着对合资公司的嚮往,上床,安静地睡了。 不料,在半夜时分,李晔突然一声长嚎。只穿着内衣,披散着头髮冲进了父母的房间,然后就直接钻进了母亲的被窝儿里,抖个不停…… 『9』第九章神奇的小姑奶奶 当李晔在父母的陪伴下回到家里时,已经过中午了。李晔的母亲在路上一个劲儿地庆幸自己把丈夫和儿子叫回家算对了,不然,李晔半夜三更地那一场闹,非把自己吓死不可。 昨天夜里,李晌先是叫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后来一家人又去了渡口村的乡卫生院,最后又去了县城里的县医院。面对抱着母亲时哭时叫的李晔,村里的赤脚医生和乡卫生院的医生都是干着急,最后实在没办法才连夜送到了县医院。县医院里的值班医生正好是李晔母亲的一个学生,这个三十多岁的医生在简短的慌乱之后,马上给李晔打了一针镇定,然后才开始量体温、量血压,后来还检查了心脏和脑波。检查的结论是,李晔身体完全健康,一星点儿毛病都没有! 还没进村口儿,李晔就看到了章素萍迎在那里。素萍拉着李晔的手说,你昨夜抽什么疯呀。李晔说,想折腾折腾他们呗。李老帅笑着用手照着李晔的肩膀狠狠地抽了一下子,你个死丫头,想吓死我呀。 两个小姐妹在李晔屋里说了一会子话,素萍说要回去给大嫂家做饭,就出了李晔家的门儿。 章素萍刚走出胡同口,突然就听到李晔家的院子里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嚎!仿佛是李晔的声音。 章素萍跑进李晔家院子的时候,李晔正在堂屋的门槛上抱着父亲乱挠,李晔的母亲已经跌坐在堂屋里站不起身了。此时的李晔,头髮又披散开来,眼角红红的,眼光迷离而诡异,那让人心动的小酒窝里似乎要渗出血来…。。 素萍忙帮着李晔的父亲把李晔拖进里屋,摁到床上,用被子给她蒙住了。然后章素萍回身对李晔母亲说,找小老姑奶奶看看来吧,李婶? 李晔的父母默默对视了一阵,李老师拖着哭腔儿说,素萍你去帮我们叫一下吧。 素萍说的小老姑奶奶,是章家的一个终身未嫁的老姑奶奶,也是解放前章大老爷的老闺女,今年怕有七十多岁了。听老人们说,这小姑奶奶年轻时读过书,还和上海的一个地下党负责人谈过朋友,后来不知怎么就自己一个人回来了。回到南章村儿的小老姑奶奶,除了干活儿轻易不和人说话,没事儿就自己闷在屋里看书。最近几年,国家政策松了,才慢慢传出来,原来小老姑奶奶会看阴阳,会掐算八字儿。后来,小老姑奶奶的名气越来大,不但三里五乡的经常来人请,甚至还有一些坐小汽车的人出入那几间低矮的土坯房…… 这些年来,李晔的父母对小姑奶奶倒是没什么,但对她的阴阳八字儿却是从来不闻不问,敬而远之。所以章素萍在说请小姑奶奶时,是加了小心的。不想,李老师答应了,李晔父亲也没说什么话。 小姑奶奶和素萍进屋的时候,李晔闹得正凶。李晔的父母一个摁头,一个摁脚,累得正要虚脱。小姑奶奶让他们放开手,李晔立刻腾地从床上跳下来,扑着要向门外闯。蓦地,李晔眼光一斜,被小姑奶奶的目光粘住了,要扑向屋门的步子慢慢停了下来。小姑奶奶慢慢伸出手,眼睛却一直盯着李晔,然后一点一点扶着李晔坐在床上,躺下…… 第8页 i小姑奶奶一回头,眼里冷冷的光向李晔父母和章素萍扫了一圈,他们都静静地退出房间。李晔的母亲想要关上门,却被小姑奶奶冰冷的目光给止住了。 大约过了有一顿饭光景,小姑奶奶从李晔的房间里出来了。李晔母亲迎上去,轻声问,「小老姑,怎么样了?」小姑奶奶轻轻嘆了口气,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没事儿了,她已经睡了。好姑娘呀,只是命儿太硬了。招忌。」李晔母亲的脸刷地白了。「也别上火了,命儿是改不了的。这孩子后半程好。一会儿,你去找两只今年的小公鸡来,一只全黑,一只全白。我们明天到坟地里有用。」素萍凑上来说,那她晚上再闹咋办呀?小老姑奶奶轻轻地说,她闹够了,不会再闹了。 晚上,李晔果然安静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下午,也就是前天李晔她们刚扒完素萍大哥家麦畦儿的时候,小老姑奶奶带着李老师章素萍来到村北的坟场边。小老姑奶奶点燃一支深黄色的香,用右手慢慢平举。一缕淡白的轻烟裊裊升起,顺着风向慢慢散去。小姑奶奶一步一步向坟场里走,然后在两个坟头前站定,把那支燃着的深黄色的香插在黄土里。李晔母亲和章素萍跟在小老姑奶奶的身后,却不敢靠得太近。小姑奶奶一回身,从章素萍手里接过那只白色的小公鸡,右手从腰里摸出一把小刀。小刀大概有半寸宽,刀刃也就三寸长短,在晚秋的阳光下,刀锋一闪一闪地,竟生出几分鬼气…。。 小老姑奶奶的目光凝固在那只小黑公鸡的脖子上,只见寒光一闪,小黑公鸡的身子突然下落,鸡头却还在小姑奶奶手上。随着那冰冷的目光,李晔母亲把手中的小白公鸡也递到小姑奶奶手上。 和上次一样,也是寒光一闪,小白公鸡的身体也落了下来,只是鸡头还和身体连在一块。那只被割断了喉咙的小白公鸡挣扎着向南方跳着跑了几步,突然栽倒了,一动也不动。 小老姑奶奶又出了一会神,轻轻吐了一口气,对身后的两个人说:李晔没事儿了。只是十二年后,她要到南过一个寺里去请香,还愿。你们帮她记着点。然后,小姑奶奶就一步一步向村里走去…… 『10』第十章彩红的新生活 李老师和章素萍从坟场回来后,李晔已经拎着把扫帚在扫院子了。 李老师拉住女儿的手,仔细瞅着那白里透红的脸,瞅着那浅浅的小酒窝儿。李晔给母亲看得都不好意思了,一甩手搂住了素萍的肩头。素萍笑着对李老师说,这事儿呀,可得儿写信告诉彩红。 章彩红已经在东方鞋厂上班了,身份是计划内临时工。现在她正在认识曾经无限憧憬的省城。 在汽车出了南邑县界以后,彩红就感觉大姑的神情有了变化,坐在车上,一脸肃穆,不再是在家里那种松松跨跨的样子了。一路上,大姑没有对彩红说话。 车到站了,大姑看了彩红一眼,擒着那袋玉米面儿就下车了。彩红也急急地背着行李跟着大姑下车。车门边挤了一堆三轮车,车夫们扯着嗓子喊,「一块钱随便走,一块钱随便走!」彩红大姑站了一下,然后说「五毛钱,城西铁路宿舍!」大姑的口音不再是令彩红感觉熟悉和亲切的南邑话,而是撇着南章村人说的洋腔儿。 在去铁路宿舍的路上,彩红想问问大姑这条路叫什么名字,刚要张口,却被大姑用手势给坚决地制止了。 直到上了楼,进了屋儿,大姑才缓缓舒了一口气。然后用极熟悉和亲切的南邑话对彩红说,「把东西先放下吧,先去洗洗脸,我给你倒点儿水喝。」彩红正在愣愣的不知道怎么办,大姑夫无声地笑着,拉着彩红进了厨房去洗手。 在彩红眼里,大姑家的晚饭太丰盛了。莴笋炒肉丝、白菜炖豆腐、小葱炒鸡蛋,还有一个炸花生米,那是大姑夫的下酒菜儿。晚饭桌上只有大姑、大姑夫和彩红,表哥和表姐都没回家吃饭。 饭后,彩红抢着要去刷碗,却又被大姑拦住了。大姑说那是大姑夫的活儿,便拉着彩红的手进了西卧室,那是表姐的卧室。大姑麻利地把彩红的铺盖安排好,坐在床沿儿上拉着她的手说了一番话,要她记住。 大姑的话不多,但彩红直到今天也没有忘记。大姑说,彩红上班的东方鞋厂离大姑家有四十分钟,上下班儿太不方便,要彩红熟悉一下就自己租房住;在城里要靠亲戚,更要靠自己;在城里,要先学会说普通话;在城里,要多听多想,少说。 大姑的要紧话儿刚说完,大姑夫就来叫她们看电视了。大姑家的电视是十七吋的彩电,看上去非常舒服,连邢质斌都显得年轻了许多。 第二天一早,彩红跟着大姑上了七路汽车。汽车上人真挤,等到东方鞋厂下车时,彩红已经悬空了,只有一个脚着地。 下了公交车,往路北走不多远,是彩红要去的东方鞋厂。鞋厂的大门上是一个拱形的暗红色的金属牌子,用黄漆写了「东方胶鞋厂」,似乎是主席的笔体。牌子下面,是两个灰色的水泥柱子,上面装着两扇漆着银白色漆的大铁门儿,透过门向里望去,是一片灰濛濛的厂房…… 彩红跟大姑进了一间挂着「劳资科」牌子的办公室,里面站满了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们,一看那模样打扮,彩红就明白这些姑娘和自己一样,都是新进厂的。混乱中,彩红填了一张表儿,就匆匆忙忙地出来了。大姑笑笑说,都办妥了,这儿的职工宿舍还有空地儿,你正好搬过来住,省得天天跑了。 第9页 彩红就这样开始了自己在省城打工的生涯…… 彩红和其他几十个新来的小姑娘们干的是一样的活儿,踩缝纫机砸鞋帮儿。 章彩红她们刚进厂这一段时间,没有具体的生产任务,主要就是搬皮革、拎胶桶、给成品鞋装盒,然后就是看那些去年、前年来的小姑娘们怎么样刷胶,怎么样砸鞋帮儿,怎么样修剪鞋面儿的布刺儿…… 在这二十来天的打杂学徒时间里,章彩红逐渐对东方胶鞋厂有了一个完整的印象。 东方胶鞋厂是一个老国营企业,是五十年代苏联援建的少数几个轻工厂之一。这个老厂几十年来一直供应着华北一带的各种运动鞋,产量虽说不是很大,但在八十年代以前运动鞋基本上是城里人的专利,倒也能供销平衡。八十年代初期以后,农村人突然也有钱穿运动鞋了,而且需求量一天比一天大。东方胶鞋厂那个平时不怎么显眼的销售科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走路都不看脚底下了。 从八六年开始,东方胶鞋厂在省二轻局的默许下,开始一批一批地从农村招收年轻姑娘进厂,章彩红她们已经是第三批了。 就在章彩红她们这批小姑娘学徒期满的前一天,厂里突然发了布告: 鑑于厂内宿舍紧张,经厂领导研究决定,凡九月一日以后进厂的临时工(含计划内临时工)自行解决住宿问题。限三日内整理好本人物品,搬出本厂宿舍。违者予以辞退处理。 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三日 看到厂里的布告,章彩红和其他新进来的小姑娘们一样,呆了。 『11』第十一章彩红进工厂 单位突然不负担临时工的住宿,让这些刚从农村出来的小姑娘们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无奈和茫然。 在茫然中,章彩红突然想起大姑的话:在城市里靠亲戚,更要靠自己。联想到大姑先前说起的以后要她自己租房子的事儿,彩红慢慢有了主意。 晚饭后,彩红到了大姑家。彩红把事情的枝枝蔓蔓给大姑说了一遍,就问大姑在那里租房合适?大姑轻轻嘆了口气说「这是欺负咱村里来的人呀,咱也没办法和他们去说。」然后大姑又说,彩红住在家里也行,只是路有点远,不太方便。 章彩红用南邑话叫了声大姑,眼圈有点红。本来彩红已经会拿着嗓子说普通话了,这也是她到省城二十多天的收穫之一。「我知道大姑心疼儿我,也愿意在家里住,可这不是个长法儿。以后下班也没个准点儿,让你也不安生儿。」说完这几句,彩红对大姑笑了一下,突然变了腔调儿----变成了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音儿,「我感觉我还是租房住好,方便,我也自在点儿。大姑帮我参谋着看租哪好吧。」 彩红的大姑在心里长长嘆了一口气,半天没出声儿。她是从心眼里疼彩红,愿意这个娘家侄女没灾没病儿的在城里过日子。让彩红住在自己家里,是大姑的真心话。只是大姑也有自己的担心,彩红长年累月住在家里,老伴肯定不会说什么,不过心里估计不会太愿意。再就是自己的两个孩子,儿子倒没什么,女儿正高三呢,脾气又娇,两个女孩住一块,行吗?现在彩红自己说要租房住,看来这孩子真是长大了。 在城里过活,就得靠自己呀。彩红大姑不禁想起了自己在城里打拼时的艰辛年月,眼圈也红了。 半响儿,大姑才说话,仍是那腔儿极亲切的南邑口音。「小红子,你这么说,大姑心里也不好受。光景都是自个儿过,你早点摔打摔打也不赖。租房的事儿好说,大姑姑明儿就给你张罗。」 大姑拉住彩红的手,细细地替她打算起来…… 房子第三天就租定了,在厂子北边儿的尚义庄,骑车二十分钟就到厂子了。按大姑的意思,彩红和两个同在鞋厂上班的小姑娘合租了一间屋。和工友合租,是大姑的意思。合租省钱,和工友合租,上下班儿相互好照应。彩红把合租的意思给工友们一说,立刻有几个人凑过来----那帮儿新进厂的临时工们,都和章彩红一样在城里没地方住。 最后和章彩红合租的,都算是老乡儿。一个是杨翠花,也是南邑人。另一个叫牛新荣,北邑人,不过姥姥家是南邑的。 在章彩红她们搬出厂里宿舍的当天,厂里宣布:彩红她们这批计划内临时工、临时工全部通过了试用期,明天正式进入各车间工作。 章彩红和其他二十九个小姑娘被分配到五车间,五车间的工作就是砸鞋帮儿。一进车间,彩红她们就发出一声惊嘆!整个五车间其实就是一间厂房,一排排缝纫机把足有四五百平方米的车间塞得满满当当。后来彩红她们数过,一共是十一列缝纫机,每列有十四台。在彩红她们这三十个临时工来了以后,一百五十四台缝纫机终于是各有其主了。 彩红分到了西起第七列的第九台缝纫机。从她坐到那台缝纫机后面开始,章彩红就正式成为东方胶鞋厂的工人了。不,是计划内临时工了! 在进东方胶鞋厂以前,章彩红先是见李晔穿过运动鞋,后来父亲也给她买过一双。只是当时的章彩红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成为一名做鞋的,更没想到做一双运动鞋需要那么多复杂的工序。简单说,做一双鞋至少需要这样几道工序:裁剪,刷胶,砸(鞋)帮儿,铸(鞋)底,合(鞋底)层,上(鞋)帮,撑(鞋)面儿,修剪,装盒。 第10页 章彩红她们车间就是砸鞋帮儿的。说来好笑,章彩红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以为,做鞋,就是把鞋帮上在鞋底儿上就行了。到了车间,彩红才知道:原来运动鞋底最上面的那层布,不是在鞋底上,而是和鞋帮儿连在一起的。她们的工作,就是在鞋帮儿上砸四个半圆和一个椭圆。四个半圆是脚背部分左右各一个,脚跟部分左右各一个。一个椭圆,就是把鞋帮儿和鞋底最上面的那层优质白布砸在一起。 章彩红和她的工友们都坐在了属于自己的那台缝纫机后面,不知怎的,突然感觉自己是那么的小…… 『12』第十二章红肿的食指 在开始工作后,章彩红才感觉自己明白了一句话的含义:看着容易做起来难。 看着那些老工人们(其实也不老,只比章彩红她们早来一年)砸鞋帮儿,挺简单的。下面用脚一蹬缝纫机,上面用右手轻轻转着推出去,鞋帮儿右边的半圆就完成了。用手一回,把鞋帮儿不翻面转回来,轻轻往回拽着一转,左的半圆也就完成了。 只是,当章彩红自己真正做的时候才发现,那轻轻一推,轻轻一拽,可没想像的那么容易。章彩红学着老工人们的样子一推,前三分之一还好,后面三分之二却很快在缝纫机的机针那卡住了,鼓起一个包,怎么推也推不动,只好用左手推,右手拉。在砸右边那个半圆的时候,轻轻一拽,倒是没卡针,只是后面的力道用得太大了,砸出来的不是半圆了,而是成了一道曲线。 看着自己砸出来的半成品,章彩红有点傻了。 这时,旁边一个老工人抬起头,对章彩红说,「你才来,先别用一只手推呀拽呀的,用两只手吧。慢慢时间长了,再用一只手做。两只手做,是慢点,可出次品少。次品多了,还扣钱呢。」章彩红仔细看了看那位老工人,也就是二十来岁年纪,一张典型的烧饼脸,只是脸色要比自己白些,嘴唇稍稍有点向下吊,两只眼睛里倒是有一抹淡淡的热意。章彩红对那个老工人笑了一下说,「我不太会,教我一下吧。」那老工人也笑了一下,「没什么会不会的,我才来的时候和你差不多,慢慢干着就熟了。」 下班的时候,章彩红砸出了不到二百双鞋帮儿,大概有七十来双是次品,需要返工。其他新进车间的姐妹们的成果也都差不多。车间主任倒是没训人,那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笑哈哈地说,「小丫头们干得还不赖,次品都没过半儿。下次班儿各人返各人的工,一个星期就熟了。」 章彩红悄悄拉住安慰自己的那位女工问,「姐姐你叫什么呀,以后得多教着我点呀。」那位女工笑笑说,有什么好教的,两天儿就会了。在出厂大门的时候,章彩红已经知道,那位女工叫刘国英,是省城里的三合村人。 刘国英家住的三合村、章彩红住的尚义村,都是城市里的农村,也就是后来叫的「城中村」。省会石门市,其实是一个没有什么歷史的城市。从清末修通京汉铁路后,一个加煤加水的小车站建在了石门村,石门市才慢慢发展起来,当时的石门市就叫石门村儿。石门市市区的发展,是自然扩张,说白了就是「摊大饼」。城市居民多了,就一圈儿一圈儿地围着火车站向外盖房,机关、宿舍、工厂交错在一齐。在七十年代初,原来省会所在北方那个城市武斗得歷害,于是省会就落户到了石门市。于是石门这张大饼,就更为迅速地摊开了。 回到尚义村儿的合租房里,一个人也没有。那两位上的是一个时间的班儿,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自从运动鞋需求量大了以后,东方胶鞋厂就实行了三班儿倒,章彩红刚下的那班儿,是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 闲着没事儿,章彩红就懒懒地收拾这间小屋。她们租的这间小屋,其实是房东家的三间东厢房里的中间那间,两头的厢房里放着房东家的杂物。房东家在尚义村西头,四间正房,三间厢房。房东家经常在家的,是彩红她们叫大婶儿的女主人,一个四十来岁沉默寡言的中年女人。 章彩红她们的小屋面积不大,不过由于三个姑娘都没什么家当,反倒显得房间挺宽绰。小屋里依着三个墙角搭起三个木板床,木板床是真的木板床,用两条长橙支起一块一米宽窄的木板而矣。靠门儿的那个墙角放了一个碗橱儿,恰好有三层,三个姑娘正好每人一层,放些东西。还有一个长条桌,紧挨着碗橱,算是三个人的餐桌,只是三个姑娘还从来没有机会在一块吃过饭。 虽说是懒懒地收拾,毕竟小屋太小,章彩红还没有精神起来,就收拾完了。 彩红慢慢踱出院子,到村边儿透口气。已经是深秋了,村里小土路边的杨树基本上没有剩下几片了,仅有的几片也在寒气中瑟瑟地抖着。 一阵风吹来,章彩红突然感觉有些冷。两只手下意识地握在一起的时候,好象感觉右手有点不对劲儿。 留心一看,原来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已经肿了。 『13』第十三章小姑娘们有点炸营 章彩红一直感觉自己有点笨,在上学的时候总是考不出好成绩,但她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这种感觉。这次,章彩红推翻了自己对自己的定义,她感觉自己不但不笨,反而挺聪明的。她只用了七天半时间,就和老工人们一样砸出合格的鞋帮儿了。在她们这批姐妹当时,最早学会的用了六天半,最晚学会的用了九天。她学会的速度大概排在三十个姐妹的十三四名的位置,这让章彩红感觉自己一点也不笨。 第11页 其实章彩红她们探索出来的工作技巧,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秘密。砸鞋帮儿和打球一样,都需要手感。摸鞋帮时间长了,也会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手感。在砸鞋帮儿上右边那个半圆的时候,右手推的速度要先快后慢,脚下蹬缝纫机的力量则是从小到大。在砸鞋帮左边那个半圆时,右手拽的速度是先慢后快,脚下蹬缝纫机的力量则是从大到小。时间长了,推和拽的动作不再是用两个手指捏住鞋帮儿了,而是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去推和拽那个鞋帮儿了。 刚刚掌握砸鞋帮儿的技巧,章彩红自己兴奋得心都要跳出来,瓜子脸一阵一阵地泛起红晕。甚至在下班后,她还拉着刘国英去厂里的职工食堂吃了两碗馄饨。 东方胶鞋厂的职工食堂也是三班倒的,正好赶上工人们上下班的时间。东方胶鞋厂的人数一年一年增长,食堂的面积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好在过去是一天八小时分成两班儿,现在人多了却分成了三班,食堂里倒也不是得显特别挤。在食堂里吃饭,是没有正式工和临时工之分的,同一样饭菜都是同一个价钱。比如现在章彩红她们吃的馄饨,就是一毛钱加一两省粮票儿。那一碗里有十来个馄饨,热气腾腾的碗里加几滴香油,时常还飘着点小虾米,让在班上累了八小时的人一见就想吃。 在吃馄饨的时候,刘国英告诉章彩红:鞋厂的活太枯燥了,现在可能还没感觉,时间长了根本就不想干了。章彩红说现在右手拇指和食指已经开始出血丝儿了,都不敢用正面去推拽了。刘国英笑了笑,伸出自己的手让彩红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已经不是有血丝了,而是一片一片的血泡,被那层薄薄的肉皮儿包着。章彩红叫了一声,就这么干下去呀?刘国英嘆口气说,不这样干怎么办?我这还是取了巧的呢。说完从裤兜儿里摸出一样东西,递过来。章彩红一看,是两个尼龙小筒儿。刘国英把一个尼龙小筒儿往彩红的拇指上一套,又把另一个套在食指上。章彩红惊嘆一声,姐姐你真聪明呀!明天我也买一个去。刘国英狡黠地一笑,说在那里也买不着的。然后,悄悄告诉彩红,这两个指套儿不是买的,是自己做的。原料说出来有点臭,就是用穿破了的旧袜子,不过自己的袜子洗干净也不感觉脏了。章彩红说对,其实人的脚比手还干净呢。 章彩红回到尚义庄,那两个女孩还在各自的床上。牛新荣已经醒了,杨翠花还闭着眼。章彩红一进屋就问牛新荣,翠花几点睡的呀?牛新荣一翻身下了床,就推杨翠花,边推边问「你几点睡的呀?」杨翠花马上喃喃地说,不是一块睡的嘛,很快也睁开了眼。章彩红笑嘻嘻地说,有个好事告诉你们呀,便把刘国英教的戴指套儿的事儿说了。两个女伴立刻叫了起来,天呀,还有这事儿呀,要早知道的话,少受多少罪呀。杨翠花马上跑到靠门的碗橱那儿,从底层翻出一双旧袜子说,我这双袜子打算再穿几天的,现在咱一人做副指套得了! 有了指套儿后,章彩红立刻感觉工作轻省儿多了。虽然也是痛,但不再是过去那种钻心似的刺痛了,而是淡淡的有点儿痒、带点儿麻的痛。在手指头痛的时候,偶尔会心里一盪一盪的,莫名其妙! 章彩红她们这批小姑娘正沉浸在学会技术的喜悦里的时候,那个胖胖的车间主任又说话:小姑娘们上道都挺快的。从明儿起,开始计件儿啦!干得多奖金多,干得少钱就少。小姑娘们使劲儿干吧,到时候给自己挣出一套好嫁妆来!车间主任一边说着,自己先笑得不可开交了。 听主任解释后才明白,计件工资是这样算的:每人每天要砸出一百「旋儿」合格的鞋帮儿,这样才能拿每月的基本工资八十二块。每多砸一「旋儿」鞋帮儿,就会多奖励一块钱。「旋儿」,是砸帮儿车间的工作术语,但在操作规范上却找不到这个词儿。从上个工序来的鞋儿,是用尼龙绳串着的,每五十双是一捆儿。章彩红她们就管这一捆五十双的鞋帮儿叫一「旋儿」。 听完主任的话,小姑娘们有点炸营:现在她们一天最多也就是砸一百「旋儿」,照这样算下来,一个月能拿基本工资就不错了,还敢指望奖金?看着这三十来个交头接耳的、愤愤不平的小姑娘,车间主任使劲儿拍了拍手。「你们也别怕,肯定能行的。现在你们还不熟悉呢,下个月保证你们个个有奖金。」胖主任说着拽起一个瘦瘦的小姑娘,「就她,比你们早来一年,上个月挣了一百二十五块钱!」章彩红在吃了一惊后,并没有跟着吵,她明白既然主任说了,肯定是变不了的。倒是悄悄算了一下,一百二十五块钱需要砸多少「旋儿」…… 『14』第十四章彩红的星期天 在实行了计件工资后,章彩红她们掌握技巧的喜悦立刻就飞到了九天云外,随之而来的便是那沉甸甸的一百「旋儿」的压力。 在实行计件工资的第一个星期,章彩红六天只超了不到两「旋儿」。周日休息,杨翠花和牛荣新比章彩红晚一个班儿,都在补觉。 彩红呆了一会,感觉应该到大姑家去一次了,便上了车。在大姑宿舍门口儿,彩红买了一斤猪肉、二斤韭菜,拎着进了铁路宿舍区。 刚转进大姑家的楼前,就见大姑夫抡着个铁锤子在砸一个小油桶,大姑站在旁边看。这时已经初冬天气,九点多了太阳还是没什么热度。大姑夫一身深蓝色的水洗布工装,大概是时间长了,油渍麻花的,好象是洗也洗不出来了。大姑倒是一身干净齐整,下面是浅褐色的绒线裤,上身套一件驼色毛衣,胸前好象还镶着点什么,在清冷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 第12页 看到彩红来了,大姑迎上去,边接东西边问「小红子发工资了呀?」彩红摇了摇头说,还没呢,快了。大姑夫也停下了锤子,说没发工资还买什么东西呀。大姑白了大姑夫一眼,「孩子结记着你,还不好呀。你快点弄吧,一会上来吃小红的饺子。」 包饺子的时候,大姑剁馅,章彩红和面。彩红把一团面揉均了,又扯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面块儿。然后拿出一小块面来放在案板上接着揉,其他的小面块放到一个小铝盆里省儿着。彩红又把那个小面块揉成面剂儿,然后用手从中间捅开,用手抻、攥,便成了一个细细的面圈儿。大姑一面看着一面说,小红子真是长大了呀,比秀芬还强呢。秀芬是大姑家的女儿,现在已经上高二了,彩红她们小时候经常玩的,这会儿还在屋里补觉儿呢。 彩红把小面圈扯断,准备用菜刀切成小块好擀片儿。突然手一抖,刀落在案板上,左手悄悄把右手握住。大姑掰开彩红的手一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上是一片一片的血泡,暗红色的血凝成块,在薄薄的手皮儿下面让人看了心里发冷。大姑嘆了口气说,小红子,你受苦了。咱章家人都耐苦,过了这阵儿就好了。放下彩红的手,大姑就去叫秀芬的门儿,「快起来,你小红妹妹来了,起来帮着捏饺子!」 卧室的门儿很快就开了,秀芬一脸睡意走出来,不过除了那双拖鞋,其他的穿着倒是挺整齐的。看到彩红,秀芬很是亲热,拉住手就问什么时候来的,工作累不累。大姑笑了一下说,你这个当姐的看看红红的手吧,再看看你!秀芬看了一下彩红的右手,尖叫了一嗓子,然后就紧紧搂住了彩红。 下饺子的时候,大姑从阳台伸出头,问大姑夫弄好了没。就听见大姑夫闷闷地应着,说快好了,马上就来。 饺子上桌了。大姑夫也上楼洗手,彩红把毛巾递给他的时候问,大姑夫在忙啥呢?大姑夫说,「给你们弄个炉子,你大姑回来说你住的地方没火。不然你怎么过冬呀。」章彩红她们的房子里确实没有生火,现在才十一月份,三个小姑娘已经盖上压风被子了。 收拾完碗筷,彩红就和秀芬说了一会悄悄话儿。秀芬说,现在学校也是累死了,一天八节课,晚上还有两节晚自习。一到自习课,各科的老师都蹲在班里,看那些学生不学自己教的那门课。还有每月的月考,每周的周测,都快把人烦死了。一个星期下来,就星期天就睡个懒觉儿。听表姐说着,彩红不由得在心里嘆息了一声:干什么都不容易呀!正嘆息间,秀芬说,还是你苦,看你手上的血泡,多吓人呀。彩红苦笑一下说,没什么,习惯了就没事儿了。然后两个小姑娘就低声说起了女孩间的悄悄话儿…… 大姑夫用一个三轮车把刚做好的火炉送到了彩红她们的住处。在大姑帮彩红她们生火的时候,大姑夫又从外边买了一百块儿蜂窝煤回来,整整齐齐地码在屋门口儿。临了,大姑又嘱咐彩红她们,晚上要记得开点窗户,小心中煤气。 晚上,彩红躺在木板床上,感觉屋里暖洋洋的…… 『15』第十五章李晔明天要上班 十一月底,石门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雪开始不大,傍晚开始飘的只是一块一块的雪糁儿,一落到地上就化了。不过,到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地面儿上已经有了薄薄的一层积雪,背风的地方的雪已经积了寸许。天上飘的还是细细的雪糁儿。枯黄的杨树叶子在积雪里抬着头,仿佛是地面突然生出的眼睛。 进到城里,路面儿上的积雪已经被地下管道的热气化的差不多了,骑自行车也不用象在村里那样小心翼翼。 这天下班的时候,章彩红遇到了两件极开心的事儿。先是单位终于发工资了,这是从彩红进厂第一次领工资。一共是一百四十八块六毛,其中有两个月各五块钱的住宿补助。这住宿补助只发给计划内临时工,计划外的临时工是没有的。毕竟计划内临时工都多多少少有点关系,厂里也考虑到了这些。后来在出厂大门的时候,章彩红又在小黑板儿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于是便到传达室里,很快翻出了李晔写给自己的信。 拆开信看罢,章彩红不由得喜上眉梢儿:李晔被南邑县与香港合资的玩具厂录取了,是合同工,先签约五年,春节后上班儿;章素萍的婚期定了,腊月二十四,邀请彩红和李晔当送亲的。李晔在信上说,素萍的哥哥们给素萍办嫁妆很是尽心,现在还在忙呢。 在章彩红读李晔的信的时候,李晔正和章素萍一起在看漆工给素萍的梳妆檯刷第四遍漆。 从种完麦子开始,章素萍的哥哥们就开始为妹妹的嫁妆操心。大哥是一门心思往好处操办,平时有点怕老婆的二哥在这件事儿上表现出少有的坚决。哥儿俩的心思是一样的,不能让妹夫家挑出理儿来,不能让乡亲们说出不是来,更不能让妹妹感觉爹娘不在了没有人管了。连平时有点挑剔素萍的二嫂,也没什么多余的话,跟大嫂一块给素萍裁衣服、做被子,里里外外地跟着忙活。 现在,章素萍的嫁妆基本上准备停当了。两红两蓝四床缎面儿被褥,整整齐齐地放在炕角儿,上面还盖了一块绣着大红双喜字的粉红绸子。几身新做的衣裳,也都放在素萍屋里的旧漆柜里。 从秋收刚罢,大哥就请来了两个木工师傅,敲敲打打地给素萍做大衣柜、梳妆檯等家什。其中一个木工师傅是大哥同学的弟弟,大哥使唤起来更是理直气壮。一会儿摸摸板儿面刨得平不平,一会看看楔子打得牢不牢。只要他在家,总是要给那两木工挑点毛病,弄得那个小木匠一见大哥就递烟-----其实那烟本来就是素萍大哥给木匠们买的。到给家具刷漆的时候,两个师傅更是不敢怠慢,每刷一遍漆就把素萍她们叫到跟前儿,让她们眼看着刷。也难怪师傅们小心,这里的木匠们都明白,再不懂行的主人家都能看明白木匠们刷漆是不是卖力气。所以要想落下个干活实在的名声,非得儿在刷漆这道活儿上出点力气、显点本事不可!于是从第一遍刷生漆开始,到第二漆、三道漆,直到刷最后一道亮光漆,素萍她们都站在那儿傻傻地看着,似乎多看几眼那家具们就更耐用一样。 第13页 在筹办嫁妆的日子里,李晔就泡在了章素萍家。自小老姑奶奶给看过以后,李晔再也没出过什么事儿,倒是比以前更自在了。在父亲告诉她已经办妥进合资厂的事儿后,更是没牵没挂,整天泡在素萍家里瞎忙活。 这天下午李晔正在看木匠师傅们给大衣柜帖胶质画儿,李晔的父亲走进了章素萍的家门儿。李晔有点吃惊地看着父亲,素萍赶快把一个杌子搬过来,嘴里说着李叔快坐。李烨父亲坐下来,问家具们打得怎么样了,又问还少什么东西不少。章素萍二嫂在旁边接过话茬儿,说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然后又要细细请李叔一一过目。章素萍笑嘻嘻地抢过话头儿说,二嫂,李叔是不是有事儿呀?李烨父亲笑着抽了口烟说,是叫李晔有点事儿,她明天得去上班了。 李晔愣愣地说,明天上班?不是过完年才上嘛。李晔父亲说,本来是要李晔年后才上班的。只是香港的老闆年前要来一次,检查一下设备,看看新招的员工,好定下明年开工的日子。再加上省里、市里的领导经常来检查,外地的一些单位来考察的也越来越多,现有的人手忙不过来了,特别是少一些能说会道的接待人员。于是李晔父亲在部队的首长,现在合资公司的中资董事长就想起了李晔,要她明天就去上班。 李晔嘟着嘴儿,怏怏地说,不是过年后才去嘛,这素萍的事儿还没忙完哩。章素萍抿嘴儿笑着说,晔子你傻呀,上班儿就有钱了,正好给我添妆裹呗。说得李晔也笑了。 回到家里,李晔父母又给她说,其实厂里也就是年前忙忙接待,过了腊月二十就没什么事儿了,怎么也能赶上素萍的婚礼。 其实,李晔也早就想上班儿了。和素萍整天泡着当然好,可也不是长法嘛。晚上,在听完母亲絮絮叨叨的处世说教后,李晔绷着小脸儿也琢磨起了明天上班的事情。灯光下,李晔那生着小酒窝儿的俏脸上,泛起一阵阵红晕…… 『16』第十六章李晔的工作 正和父亲说的一样,李晔跟着父亲一进董事长的办公室,就看到董事长正在省里的接电话。一口的「粘粘粘,没问题,欢迎您早日来视察。」 李晔打量着那个正接电话的董事长,五十来岁,膀阔腰圆,坐在老闆椅里和平常人站着也不差什么。脸色黑黑的,肯定是抽菸抽的,李晔父亲也是这种黑脸色儿。口音倒是有特色,一会儿是标准的南邑方言,那「粘」的意思就是普通话里「行」或「好」的意思。一会儿是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腔调儿怎么听怎么别扭。说话的时候,手势做得很是到位,仿佛电话那头的人就在他面前一样。 打完电话,董事长立刻站起来,拍着李晔父亲的手说,你个小李子呀,你还过来干嘛,怕我照顾不好咱的宝贝闺女呀!父亲轻轻推了李晔一把,叫方伯伯,以后你要好好跟着你方伯伯干呀。李晔脆生生叫了一声,方伯伯好,董事长好!乐得那方董事长笑得仰起了脖子。方董事长认真瞅了瞅李晔说,真是个宝贝呀,长得喜庆,顺熘!我看,你就在办公室吧,跟着搞搞接待什么的,让外边人也见识见识咱南邑的漂亮丫头! 李晔就这样在玩具厂的办公室上班儿了。办公室的刘主任也是李晔父亲的战友,是比李晔父亲低年的兵。刘主任就对李晔父亲说了一句话,在我这儿,什么事儿都包在我身上。语气稳稳的,话音儿也不高,李晔却感觉很是踏实。 李晔工作的内容比章彩红简单多了。每天上班,就是给方董事长打打开水,扫扫地,然后就回办公室里守电话。本来,方伯伯房间的活儿李晔可以不做的,只是父母都要她有眼色,多干活,于是李晔便做了起来。 李晔的主要工作就是和电话打交道。等电话的内容大多是那个领导来视察,那个地方来考察,来多少人。打电话的内容多是订饭店,订车票,订袋儿装的花生和其他南邑特产。 无论是来检查的,还是来考察的,只是要上面儿、外面来人了,南邑县的领导们都会陪同。特别是省里、地区来人了,县委书记是一定出面陪着的。用这个年轻县委书记的话说,要利用一切机会宣传南邑、宣传南邑的改革开放成果。听说,县委书记还专门找方董事长谈话,表示县里会尽一切努力扶植你们这个合资企业,你们企业也要发挥好展示南邑、宣传南邑的窗口,特别要在县升市这一全县核心工作中发挥突出作用。 现在来李晔她们单位视察和考察的头头儿脑脑儿们,有些是自己提出来的,但大多数是县委县政府领导出面邀请的。看来那个年轻的、从省里下来的何书记真的把这个尚未开业的合资公司当成了展示南邑的重要窗口儿。 在上班半个月后,李晔又添了一项工作内容----陪重要的领导吃饭。本来,李晔的工作只是安排一下饭店,给来检查和考察的领导们准备一些花生呀什么的土特产。不料有一次县委书记来玩具厂视察,正好赶上了李晔在接电话,立刻被那脆脆甜甜的声音吸引住了。于是年轻的何书记就问他为什么不让李晔上台前。方伯伯说小姑娘才十八,怕不懂规距,破坏了南邑形象。何书记便带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说,「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改革就是改革那些陈腐的老观念。要解放思想,善于发挥员工的长处。再说小姑娘已经是成人了,还能不知道个深浅?」 第14页 于是李晔就在县委领导的直接干预下,走到了台前,出现在一些宴请重要领导的酒席上。不过,方董事长还是给李晔父亲打了个电话,告诉了他李晔新加的工作内容。 在知道这事儿后,李老师又专门给李晔絮叨了半夜。李老师絮叨了半夜,就两句话,女孩子要稳重,女孩要知道保护自己。李晔听着听着急了,急赤白脸地对李老师说,你看我哪里不稳重,你看我哪里不知道保护自己呀? 李晔气咻咻地上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从小时候起,李晔就处在关注的中心。作为南章村里少有的几个吃商品粮的小女孩,她在四五岁时就经常拿着爸爸带回来的饼干在街里逛,一群拖着鼻涕的小孩们围着看。在学校里,李晔成绩不算太好。不过,李晔的体育成绩好,开运动会的时候,总是跑在最前面。有时候感觉跑不动了,可一看到跑道外边那一道道盯着自己的目光,李晔就又来了力气。在李晔开始使用胸罩后,她慢慢察觉出人们看自己的眼光有了变化,特别是一些男人们的目光,让李晔感觉怪怪的。李晔知道自己的模样着人疼,也知道那些看自己的眼光不一定都是疼爱和喜欢。可我李晔能管得了别人怎么看吗?别人想看就看呗,越看我还越精神!自己有主意就行了呗! 不过,在后来的酒场上,李晔还是感觉到光自己有主意是不行的…。。 『17』第十七章李晔初上酒场 李晔初上酒场的表现,就赢得了一致的好评。 在酒桌,李晔面对那些平时连董事长都有点憷头的何书记和其他县里的领导们,面对何书记都陪着小心的地区、省里的领导们,呈现出了一付成熟的小女儿姿态,对领导们的到来应付自如。 在刚开席的时候,李晔是不说话的,当然也轮不到李晔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绷着那张小俏脸儿,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记住主要领导的姓儿和职务。在服务员上菜的时候,李晔会微微欠起身来,把新上的菜稳稳地转到主要领导面前,然后再静静地坐下。如果桌上有年轻女宾,李晔一般都主动坐在年轻女宾的身边,心里默默地比较自己和人家的衣着、髮型…… 当酒席进入拼酒阶段后,李晔的作用才开始发挥。这个时候,县里的领导们一般都把想办的事儿给上级领导汇报了,余下的就是等着上级领导的拍板儿了。拍板儿虽说是上级领导回去的事儿了,但这酒喝得怎么样却直接影响着领导们拍板的结果。 在我们这个国度时,特别是在政治场合里,酒的作用实在是太微妙了。作为下级来说,对上级领导的尊重、服从、忠诚表现在哪儿?就表现在酒上。上级领导对你的印象深不深、印象好不好,在很大程度上也体现喝酒上。光指望那一摞摞干巴巴的文字材料是不行的。上级一天要看多少材料呀,凭什么会记着你呀?!所以,就要靠喝酒,让上级领导感受到下级单位的真情,感受到当领导的威严,感受到某地人民的纯朴民风。 李晔在酒桌上的作用就是端酒,敬酒。 在方伯伯的坚持下,何书记总算答应不让李晔喝酒。不过,自己不喝酒,再劝领导们把酒喝下去,那难度就更大了。好在李晔知道领导们一般都是有「官体」的,不会和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于是在敬酒的时候,李晔故意把自己摆得比较低,先叫那些主要领导的官职,再后来就「处长叔叔、主任伯伯」的叫起来。李晔慢慢地发现,不少领导们不喜欢当叔叔伯伯,而是喜欢当大哥,便渐渐地改口叫大哥了。 在一场场的酒席上,李晔穿着何书记指示方伯伯报销的大红色的高腰长裙,如一条红色美丽的金鱼般穿梭在一级一级的主要领导面前。各级领导们在喝下李晔敬上的一杯一杯酒后,脸色变成粉红、驼色红、猪肝色,和李晔因为内心激动而飞上红晕的脸,相映成辉。只是,董事长方伯伯的脸色,却一天天黑下去了…… 方董事长对何书记让李晔上酒桌是有看法儿的。方董事长和李晔的父亲已经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两个人在部队上的相互支持,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的清的。如果没有李晔父亲的支持,方董事长不可能当上副团长,如果没有方董事长,李晔的父亲也不可能在部队提干。一点也不假,方董事长把李晔就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大概因为看李晔就是和自己女儿一样,所以方董事长一点也不想她在酒桌上充当敬酒女郎的角色。只是,何书记逼得太紧,李晔似乎也愿意在人前出头露脸儿的,方董事长才勉强答应下来。不过,方董事长一直在酒桌上照顾着李晔,在似乎不经意间给她解围。 李晔当然能体会到方伯伯的关照,不过,李晔更感激方伯伯给自己报销了两身衣服。在李晔酒桌上的第三天,何书记当面指示,要求方董事长全面武装李晔,不过衣服要由李晔自己选。在方伯伯同意后,李晔坐着方伯伯派出的专车去省城大商场挑选了两身衣服。一身是大红的高腰厚长裙,配一件乳白色的高领镶蕾丝边,袖口是蕾丝边的紧身上衣,一双白色的中跟皮鞋,穿上去使李晔显得更加苗条、秀丽,如同出水芙蓉般娇艷。另一身是水红底淡黄团花盘扣上衣,配一条淡青色微喇的长裤,穿一双水红色镶淡青色蝴蝶结的高跟皮鞋,穿戴起来浑然一体,使李晔更显得杨柳细腰,本来就很长的双腿显得更加浑圆修长。 第15页 选这两套衣服,李晔足足花了两个半小时。在挑衣服的时候,面对着省城商场里花花绿绿的衣服,李晔真有一种酒醉了的感觉。 在李晔坐的车子路过章彩红工厂的时候,李晔嘴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从参加酒席后的二十来天时间里,李晔一直沉浸在人们形形色色的目光里。直到省里一拔客人的出现。 省里来的主要领导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戴金边眼镜的王处长,好象是管钱的。年轻的王处长口气很大,平时挺神气的何书记和老县长都是一口一个是是是,方董事长根本说不上话,只又跟着何书记点头儿的份。 在酒桌上,何书记、老县长和方董事长都很卖力,都是三陪一。也就是他们喝三杯,那个王处长才喝一杯。王处长一上酒桌就注意到了李晔,在和何书记他们喝酒的时候,也不忘随时瞟李晔几眼。 轮到李晔出场的时候,王处长已经有八九分醉了。不过一看李晔端杯过来,王处长立刻精神了几分。何书记趁李晔端酒的时机,狠狠地夸了夸李晔,是南邑一朵花,不是重要领导来了绝不会出面儿。王处长很痛快地干了六杯酒,这是李晔祝他六六大顺儿的酒。酒下去之后,王处长显得又兴奋了几分,对着何书记说,李姑娘的酒就是香呀,这样,你让李姑娘陪我干三杯,钱的事好说! 何书记还没说话,方董事长抢着说,「王处长真是好酒量,只是小李太小了。让我这个老头子陪老弟三杯吧。」 王处长的脑袋突然一沉,又唿地抬起来,酒劲儿翻上来了,嘿嘿笑着说不出话。不过,他的左手不知怎么伸出来,虚搂住李晔。李晔的个子高,王处长坐着,那手就恰好轻轻搭在李晔的腰的最下边。李晔的脸腾地就红了,一阵被羞辱的感觉剎那间充满了心底儿。自打记事儿起,除了父亲还从没有第二个男人的手放在自己的那个部位。强忍了一忍,李晔红着脸说,王大哥,我真的还小,还不满十八呢,可不敢喝酒的。 方董事长被何书记拉着坐下了。两眼紧盯着王处长。 王处长当时真的是醉了,透过眼镜都能看清他眼里的红血丝。他扭过头,脸上半笑着仰视着李映,目光游离在李晔胸前那两座挺拔的秀峰之间,嘴里喃喃着说,小,这还小呀!似乎是不胜酒力,王处长的头突地往李晔身上靠去…… 那边,方伯伯腾地站起身来! 『18』第十八章李晔的「周旋功夫」 就在那个醉晕了的王处长的头快要挨着李晔胸腹之间的时候,李晔下意识地后撤了一步,稍稍俯下了身子,手轻轻托住了那颗散着酒气的脑袋。恰在这时,方伯伯的手也扳住了王处长的肩头。 李晔后撤那一步,可以说是下意识的,也可以说是有意识的。毕竟李晔受过近两年的准专业训练,那些南邑县的体育老师们没有在李晔和她的同学上白费心血。李晔在体育班练的专项是投标枪,其中有一个专业训练科目就是后跳跃跑,专门锻鍊人的方位感和脚下感觉。李晔训练了两年,没能进了专业队,却在王处长这儿轻巧地使出来了。还好,李晔灵醒得比较快,没有继续做后跳跃跑要求的下一个动作----向前上方扬摆手臂,不然,王处长的脸上就会多几道手指印儿了! 方董事长看李晔轻巧的动作,手下也没太用力,只是借着李晔托的劲,把王处长扶着坐正了。何书记原来酱红的脸儿,刷地白了,后来看方董事长没发做,才回过了颜色。王处长经这么一闹,脑子也清醒了,讪讪地笑着说「你们南邑不光酒好呀,小姑娘也可爱。酒好,酒好呀。」 何书记正好回过了颜色,端起茶杯说,「多谢领导夸奖和支持呀,小姑娘不能喝,我这个父母官替她陪王处长干一杯!」王处长振作了一下,也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呆笑着说,那个事儿没问题,没问题。 酒席散了以后,方董事长把李晔拎到自己办公室,黑着脸半天不说话。李晔自己坐在方伯伯桌前的椅子上抽搭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半天,方伯伯才说,没事儿了。你现在知道我对你好了,你也是身不由已了。李晔边哭边问,「方伯伯,以后再遇到这件咋办呀?」方董事长嘆口气说,自个结记着吧,我也看着你呢。 李晔走出方伯伯办公室的时候,心还在突突地跳…… 接下来的几天,李晔一直没有参加酒席。李晔没有接待任务,有方伯伯的原因,更主要的是因为酒场转移了。 现在已经进了腊月,上面中央的文件一层层印下来,各级领导们都开始蹲在单位里了。酒场开始从基层向城里转移,各路诸候们不再邀请领导来自己的领地视察了,转而到城里去朝见。 现在李晔每天的工作,就是打电话安排关系到她们公司和南邑县发展的另一件大事:迎接公司的大老闆—香港赵先生的到来。 虽然在南邑县投资三千四百万元,但香港的赵先生本人一直没有到过南邑县,有关这个项目的洽谈,一直是由赵先生的全权代表在和南邑协商的。据介绍,赵先生在香港有一家上市公司,还有十几家小公司和一家会计事务所。最近两年,赵先生的事业才开始向港外发展,除了在美国进行金融投资,还在南邑投了一笔钱。 这次赵先生到南邑,名义上是说检查一下设备安装,其实是看看内地的变化,顺便来催一下南邑方面的资金到位的情况。 第16页 不只公司和南邑县上下对赵先生的到来做着细緻的准备,省里、区里也都非常重视,甚至一位副省长都直接给南邑的何书记打了电话,指示要认真做好里这次接待工作。在各级领导的指示下,南邑县城的街道被彻底清理了一遍,县城主要街道上那些因为天冷停工的大大小小的楼盘也都蒙上的彩色的塑料编织布。县招待所贵宾房过了一遍又一遍,还派专车去省城跑了四次,採买新鲜蔬菜。最后何书记亲自动用自己的关系,从省城佳宾楼预定了两位特级厨师,专门为到南邑的赵老闆掌勺儿。公司里面除了彻底搞卫生以外,还在大门口两侧各插了六面彩旗,十二面随风舞动的彩旗倒给冬季的县城增加了几分色彩…。。 龙年的腊月十六,千唿万唤的香港大老闆赵先生终于踏上了南邑的土地。赵先生是从北京下飞机后,由南邑方面专程用从省城租来的凌志车接回来的。 李晔见到赵先生的时候,已经是腊月十七上午了。昨天晚上,省外经贸厅、地区专员办等领导已经和赵先生会过面了,现在这些领导们都返城了,以便能让赵先生专心检查公司的筹建情况。赵先生在方董事长的引导下,一层一层要查看了公司的七层大楼,何书记和县里的常委们都陪在赵先生身边。 赵先生在热情的南邑人的团团围送下,缓缓走到了办公室所在第三层。李晔已经和县招待所的两个服务员把赵先生的办公室打扫了七八遍了,那两名服务员一见人群走来,都慌了神儿,自己躲出去了。李晔却没有慌,理了理那大红的高腰裙,两个胳膊随意的下垂在腰间,双手轻轻的握住,俊俏的小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两只小酒窝里汪着浅浅的笑意。在方伯伯来到门口儿时,李晔轻轻后撤了半步,腰一弯,右手缓缓划出一道弧线,脆脆甜甜地说到「赵董事长,请。」 赵先生有点意外地扭头看了李晔一眼。大概到南邑后,这位香港的大老闆还没有见到过如此俊俏、大方的姑娘。李晔的俏脸泛起一阵红晕,稍稍低了一下头,又很快抬起来,微笑着看着赵先生。方董事长探身说,「赵先生,李晔是我们公司办公室的人员,很能干的。」赵先生向李晔点头一笑,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便转身向办公室里走去。 很长时间以后,李晔还记得赵先生微笑着和自己握手的情形。赵先生的个子不高,微胖的身材显得有些雍肿。微黑的脸上一付金边眼镜,透过镜片目光显得有些呆滞。赵先生握李晔手的时候,显得非常绅士,只是轻轻握住了李晔的几根手指,而没有象其他领导那样连手掌都抓在手里。 虽然李晔对赵先生印象很好,但在李晔的一生中只见过赵先生本人这一次。十多年后,李晔又一次见到了赵先生,不过是报纸上的照片,里面是他在金融风暴中破产跳楼的新闻。那则新闻里还说,赵先生其实是菲律宾人,五代前有华人血统。 腊月十八,赵先生结束了愉快的南邑之行,取道北京坐飞机直往香港了。在赵先生的包里,有六百万元的汇票。那是南邑县根据合同约定,投资买机器的资金。赵先生很讲信义的,先是自己垫付了全部设备款,在机器到位并调试正常以后,才收取了南邑县的合同投资。 赵先生回香港了,李晔她们公司年前的任务也基本完成了。方董事长在做了简单总结后,就宣布李晔等一些普通员工可以回家了。方董事长和刘主任他们则要坚持到腊月二十五才放假,这些领导们的主要任务秘而不宣。其实李晔是知道的,方伯伯他们得到县领导和地区一些部门那里去拜早年儿。 不过,李晔对这些是不关心的。她半真半假地给方伯伯和刘叔叔拜年过后,就急急地穿着公司里给买的那套大红的高腰裙回南章村儿了,好姐妹章素萍的婚礼后天就要开始了! 『19』第十九章婚礼前夜 按南邑一带的风俗,章素萍的婚礼筹办到了最后的程序。 结婚前一天,也就是腊月二十三,是婆家给娘家抬食罗的日子。 抬食罗是一件大事儿!按流传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说法:抬食罗主要是婆家表示安慰和谢意。女儿家被娘家教养了多了,好不容易长大了,对父母也知冷知热了,却又要嫁给外人,做父母兄长的心里肯定捨不得。再说教养女儿这些年,吃饭穿衣不知道花了家里多少钱财,婆家人说娶走就娶走了,这便宜也捡得太大了。所以,婆家人要在结婚前一天,给娘家送去些吃食和财物,感谢娘家人对自家媳妇的教养之恩。 跟订亲席差不多,在地里的粮食多了以后,抬食罗也是越来越讲究了。 章素萍婆家抬来的食罗,跟四个月前的订亲席一样,都是高规格的。半扇儿猪肉,足有一百二十来斤,暗指媳妇对婆家、娘家一样对待;一百零八个用蓬莲点着大红点的白面馒头,个个喜气洋洋,恰合天罡地煞之数,正是天地之合;十二斤手擀面条,都加足了盐,意指今后的日月有味儿、耐嚼;两颗巨大的北瓜,暗黄皮儿的,以示家风淳朴;六瓶酒扎着喜带的白酒,暗喻「久留」媳妇之意。另外,是一红一白两只公鸡;一红一白两只母鸡;红缎子一丈二尺,两块儿;暗红底小黑花棉布一丈二尺,两块。最后是一个红包,里面是一千块钱。 这些东西放在两辆双轮车上,这两辆车的上面各有一个结实的杌子,在杌子上面压着一块方方正正、黑里透青的石块。以示实心实意。按风俗说,所有的东西娘家都可以不要,但这两块石头是必须要留下的。在留下这两块石头之后,娘家还要送还两块同样大小的石头,表示自家也是实心实意。不管是婆家还是娘家,交换过的石头只有一个去处---支在自家的梯子下面。这喻示着实心实意结婚的小两口儿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 第17页 长兄为父。接待婆家抬食罗的宴席是在章素萍大哥家摆的。虽然婆家人不敢、也不会挑娘家的席面,但大哥二哥还是把席面摆得象模象样儿。菜是两家出的,酒是大哥自己买的。婆家来抬食罗的,是明天婚礼的总管和几个小伙子。娘家这边上这桌席的人,是章彩红父亲等几个长辈。在酒席快结束时,章素萍的二哥、大哥依次出来敬酒。 素萍的大哥在敬酒的时候,又向总管确认了原来就答应了的一个条件----让彩红和李晔送亲。这个与风俗不合的条件是章素萍提出来的,这也是在订亲席上双方都同意了。婆家总管本来就没敢多喝酒,一听素萍大哥提这事儿,满口的应承,说「老理儿是老理儿,新事也得新办,孩子们高兴就好。」 婆家抬食罗的人走了,帮着照应场面的近门族人也渐渐散去。 章素萍、章彩红、李晔,坐在素萍那间充满喜气的屋里,默默无语。从早上开始,三个姐妹就凑在一起,奇怪得很,三个人都感觉没什么话儿说。几乎一直是这样默默地坐着,相互看着。 傍晚时分,素萍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走进屋里,好象也没什么话说。 在素萍布置的喜气洋洋的小屋里,一群人就这样呆呆地坐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都在家怎么也听不见说话呀?」门帘挑开,小老姑奶奶一步一步走进来了。素萍大哥赶紧起身说,老姑姑快坐下。然后就推素萍大嫂,「去给老姑姑端酒去。」 四盘菜蔬和两个酒杯摆在素萍屋里的小桌上。小老姑奶奶慢慢端起酒杯,一口一口地品着。「明天,晔子准备一块红纱巾,下轿的时候给素萍蒙上头。那边找我看了,要甩五色儿粮食的。」素萍大哥给小老姑奶奶又倒了一杯酒,问,「老姑姑,你看这亲事儿,没什么磕绊儿吧?」 小老姑奶奶端着酒杯,慈善地笑着说,「就是你们的爹娘都在,也不定准儿能办成这样儿。哥哥是好哥哥,嫂子是好嫂子,乡亲们谁不夸你们。」素萍的二哥突然了一句「老姑你看我妹妹这命儿?」 小老姑奶奶笑眯眯地看了章素萍她们三个一眼,把杯里的酒干了,慢慢站起身,说道:「当年你爹娘他们都看得起我,真是高看了我呀!」小老姑奶奶长长地嘆了一口气,「我小的时候,爹娘那个亲呀,一个闺女家也花钱送出去。」说着说着,小老姑奶奶的声音低下去,似乎是自言自语,「我是学了国文学洋文,结果也不是老死在村里头。这世事,谁也看不透哟!」 小老姑奶奶一边自己慨嘆着,一边悄悄走近了章素萍,就着素萍扶她的劲儿,小老姑奶奶把素萍向外拉了一把。然后,这个曾经在上海滩读过洋文的老太太,用只有章素萍一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明天的五色粮食,管不了你一辈子! 然后,小老姑奶奶轻灵地走出了章素萍的喜房,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哥嫂们在送小老姑奶奶的出去后,就没在回来。章素萍她们三个在炕上相互拥着,居然迷边煳煳睡着了。 「咚!咚!……」 北章村儿那边的迎亲炮响了。 『20』第二十章素萍的婚礼 北章村儿迎亲的炮声刚刚响过,素萍家院里已经是人来人往了。章彩红弟弟他们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一直就没睡,在隔壁素萍二哥家打了一宿扑克,就怕误了时间。炮响的时候,章家近门的族人们都已经到齐了。前天到县城预约的美髮师也在炮响的时候赶到了。 给新娘子做头髮,在南邑刚刚兴起时间不久。在南章村儿,请专业美髮师做头,素萍算是头一个了。说是县城里请来的美髮师,其实也不过是平常理髮的,技术什么的根本没法儿和几年后的美髮师比。不过,在素萍出嫁的这天凌晨,那个从县里来的美髮师还是让这几个小姑娘感觉开了眼。那个女美髮师,轻巧地在素萍脸上抹了几遍,素萍的脸蛋立刻就变得嫩里透红了。在脸上的功夫做完后,美髮师把李晔、章彩红等人都撵走了喜房。半个小时后,门开了,新娘章素萍已经是另一番模样:原来的齐肩发秀髮都盘到了头顶,一条大红的喜带儿在头顶上飘飘欲飞。在喜带映照下,素萍的脸越发显得娇嫩。原来被秀髮掩住的脖颈,粉得似乎要汪出水儿来。李晔她们凑上去细看时,原来素萍的头髮被梳成了十八条小辫子,然后用地发卡插花着笼到头顶,那条大红的喜带儿轻灵地在发卡间缠绕,隐约形成一个凤的模样! 看着妆后的素萍,章彩红、李晔,还有素萍的嫂子们,都跟不认识了一亲,好半天才从心底发出一声赞嘆:真好看呀! 素萍的妆扮好的时候,迎亲的婆家人正在放第二遍起轿炮。南邑一带的风俗,迎亲的人到了娘家后,新女婿和管事儿的人会被迎到里屋歇息一下。其他的人就得在外面等着,耐心地等着新娘子给家人告别。那个新娘子会匆匆从家里出来呀?毕竟是要离家了,那当父母的都有说不完的话嘱咐闺女的。那在外面侯着的迎亲人也不敢硬催的,便一遍一遍地放炮,催新娘早点上轿。多少年来,形成了规距,不放三遍起轿炮,那新娘是不会走出门来的。按规距,第二遍起轿炮后一袋烟的功夫,那第三遍炮就会响起了! 第二遍起轿炮过后,章素萍的心突然跳得歷害起来,泪水开始一汪一汪地向外涌。李晔和彩红一边一个使劲儿地搂着素萍,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屋里李老师、彩红母亲几年长辈都一个劲儿地说「你看你这个傻闺女,这大喜的事儿,啼哭什么呀?」可是,眼泪还是一层一层地从素萍的眼里涌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第18页 这时,素萍的哥嫂们都进来了,大嫂拉住彩红母亲的手说,「婶子,她哥哥我们给她说几句话儿。」一屋里人都出去了,连李晔和彩红也都被母亲拽出去了。 屋里只有五个人了,大哥先开口了「萍萍,你今天出门儿了,这还是咱的家。我和你二哥那都是家里。」二哥接过来说,「咱跟咱哥哥,嘛时候也是一家儿。」素萍流着泪使劲点了点头,「哥哥嫂子们,我知道都结记着我哩。我小,不懂事儿,都让着我。这个,我什嘛时候也忘不了。后头还得结记着我。」大哥犹豫了一下,推了一把大嫂,然后拉着二哥出屋了。 大嫂和二嫂对了一下眼儿,似乎在推让着什么,最后还是大嫂悄悄地对彩萍说了几句什么。听完大嫂的话后,素萍有点茫然的样子。二嫂也凑过去说,咱女人都得过这关的,其实也没什么…… 第三遍起轿炮响了,婆家管事儿的人已经开始催了。素萍大嫂从屋里伸出头儿来,彩红母亲她们几个长辈紧跟着进了屋,李晔她俩也走进了屋。几个人相互看着,最后是李老师说话了,「让女婿进屋吧。」 话音刚落,章志林就在他哥哥嫂子的陪伴下走进来了。平时蔫蔫的章志林,这会红光满面,只是眼圈儿有点黑。章志林走到素萍的炕前,喃喃地说「素萍,咱们,咱们走吧。」素萍默默地坐着,一动不动。章志林稍稍提高了点声音说,「素萍,咱们走吧。」素萍还是一动不动。章志林的嫂子说话了,「素萍,跟我们走吧。家里都等着接你哩。」说着,便伸手拉住了素萍的右手。那边儿,素萍大嫂也轻轻拽着素萍的左手。二嫂也在一边说「萍子,起身吧,那边都等着哩。」素萍抬了一下头,还是没动。李老师推了一下李晔和彩红,两个灵醒过来。俯身上炕,往下拉着素萍,素萍才慢慢挪下炕来。章志林的哥哥嫂子推了章志林一把,章志林抬起来接了素萍一下,然后拉着素萍的手,出了素萍住了十八年的娘家…… 在大门口儿,章志林骑推着一辆崭新的「燕山」牌自行车,车把上繫着大红的布条儿。章志林推着车子,低声对素萍说「素萍,上车吧,家里都等着哩。」在哥嫂和李晔彩红的扶拥下,素萍侧坐在「燕山」自行车的后坐上。炮声,噼哩啪啦地响起来…… 素萍娘家送亲的队伍在半上午的时候就回来了。按这里的风俗,娘家人送亲的人是不能过在婆家过午的。在北章村儿,那些送亲的大人们都是兴高采烈,一边吃一边热闹地说着闲话。章彩红、李晔面对素萍婆家丰盛的酒席,几乎没吃东西。她们只是紧紧地挨着素萍,三个人都显得愣愣的。 一进村儿,彩红和李晔就跟着李老师回了家。现在这两个小姑娘好象才睡醒似的。一点一点地说起素萍婆家的事儿来。李晔搂着彩红的肩头说,「小老姑奶奶说的还真准,婆家真甩五色粮食了,要不是蒙上脑袋,肯定痛哩呛不了。」彩红掐了李晔一把说,「还说呢,他们家也是找小老姑奶奶看的呗,能不准呀。不知道有嘛冲撞,还得甩五色粮食。」李老师接过话头说,「听说素萍婆婆是属老鼠哩,跟素萍的属相有点不对付。就甩了五彩粮食。」甩五彩粮食,是一种带古老的风俗,就是用大麦、小麦、高粱、小米、黄豆五种粮食混在一起,甩向刚进门儿的新媳妇,以镇压新媳妇可能带来的妖气、邪气。按这里的说法,属狗的和属鼠的有点相剋,所以就用上了五彩粮食,让素萍受了点委屈。 李晔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彩红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李老师也有点呆,便问「你这傻闺女笑什嘛哩?」李晔更笑得不可收拾了,彩红一把拽过她来,声色俱厉地说「不许笑了,快点给我说笑什嘛哩!」李晔凑到彩红耳边儿,低低地说,「我在想,初六素萍回来后,看她怎么给咱们说当媳妇哩。」 彩红狠狠推了李晔一把,也跟着咯儿咯儿地笑了起来。 『21』第二十一章小年夜 在章素萍的婚礼之后,章氏家庭和村里的其他人们一样开始忙活过年的事物儿。 过年,是我国最重要的节日。在农村里,过年的讲究儿更是丰富而神秘。在章素萍出嫁的那个年代,农村里准备过年最重要的事就是准备一样一样的吃食。 李晔家父母都是公家人,讲究少。章彩红家就不一样了,早在腊月十八就做了两屉豆腐,蒸了六锅馒头。从腊月二十五开始,章彩红就给母亲打下手儿,准备过年的吃食。原来村儿里穷,煮肉都是在二十八九那天才进行。肉要煮得晚些,一是好放,另一个为的是年前家里人少吃些,好省下来招待走亲戚的。现在村里慢慢富裕了,家家户户煮肉的时间都往提前了。 章彩红家便是腊月二十五煮的肉。在彩红家的东屋里,有一口硕大的铁锅。父亲把从集上买回来的四十来斤肉切成方块儿,母亲则用一块新毡布缝成一个口袋,往里面塞那些花椒、大料、桂皮、红枣等调料。母亲派给彩红的活计,就是烧火。柴火是早就预备下了的,棉花柴(杆)、棒棒核儿(玉米芯)都是专门留下来煮肉的柴禾。章彩红用花秸儿(细小麦杆)引着火后,就只管往灶火里扔棒棒核儿和棉花柴了。灶间里的柴禾烧完了,就喊弟弟从院外的柴禾垛上卸!在火焰熊熊燃烧的灶间里,章彩红不禁想起了姑夫给自己做的那个小小的蜂窝煤炉子,想起了那间四处透风的小小的房间…… 第19页 肉要出锅儿的时候,彩红母亲让彩红把几块才从窖里掏出来的山药送给李晔家。李晔家没地,公家又不供给山药,算是个稀罕物件儿。在章彩红刚要出院门的时候,母亲又把她叫住了,改让彩红的弟弟去送。彩红不高兴地看了母亲一眼说,「怎么又不让我送了呀?」母亲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说,「还是让彩山去吧。这会儿这么忙,你一到李晔家,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哩!」 章彩红只好闷闷地跟着母亲在锅里捞肉。父亲早就把一口小瓮儿洗涮干净,倒放在三块砖上控水。现在小瓮儿里的水已经控干净了,彩红母亲就一把一把往里面撒盐,一层一层地往里里摞肉,当二十来斤方块肉放进小瓮里时,彩红端着的那个盐盔子差不多快空了。这些腌起来的肉,是过年以后的日月里吃的,大概不到麦收的时候母亲是不会让这个小瓮儿变空的。 腌完肉,彩红母亲又开始用锅里的肉汤儿做荚菜(一种以粉面儿为主的块儿状食物),和炸丸子的面…… 从去年以前,母亲做这些活儿的时候,章彩红已经和弟弟一起啃骨头了。现在母亲却叫彩红一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就是没什么活儿要干,也不放她走。章彩红看到弟弟的手已经在骨头堆儿里乱刨起来了,心里不由得一阵着急。 母亲似乎早就猜到了彩红的心思,沉着脸说,「你别结记着那几块骨头了,好好看我怎么干活儿,黑夜饭让你吃半碗排骨!」彩红脸不由一红「我吃排骨干嘛,我不吃。」缓了一下又说「我就觉着那骨头好吃。」刚说完,自己嘿嘿地笑红了脸。母亲哼了一声,「白在城里上班了,光知道看着那几块骨头。今年骨头没你的事儿了,看着我干活。这么大闺女了就知道吃!」 章彩红不觉地去看父亲,往年父亲都是帮彩红的。没想到父亲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脸上似乎还有一丝怅然的样子。母亲突然笑着哼了一声,「看你爹也没用,今年小年(除夕)轮到咱家儿叫人儿了,那菜就交给你了,这会你就琢磨着吧!」 彩红又是一愣,没想到母亲会把这么重要的活儿交给自己干。原来,从分地以后,村里兴起了在小年夜里族人们聚在一块喝酒的习惯。在南章村儿里,不光占了村里一半人口的章家每年小年夜里聚,连李家、刘家几个小姓人家也都是这样儿。其实,何止是南章村儿,大概从分地后,这个中断了几十年的风俗几乎同时在各地农村又恢復了。 族人们在小年夜里喝酒,当然是各家轮流做东了,不管轮到谁家,都会鼓着肚子操办。打这一风俗恢復后,母亲几乎每年都会盘问谁家上了几个菜,喝得什么酒,就是怕轮到自家里办得不好,让当家子们笑话。没想到,今年轮到自家了,好强的母亲居然把这活儿交给自已一个十八九的小姑娘来操办。在彩红愣神儿的时候,父亲咳嗽了一声说,「小红子你就办吧,让你娘帮衬着你。」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章彩红给母亲打下手儿,炸山药茧(小块山药过油炸的一种食品)、炸豆腐片、炸丸子、湫扒糕、蒸年糕、煮粉条、生豆芽…… 这几天里,章彩红想偷懒,母亲总是沉着脸训。一直帮她说话的父亲,也不再给她帮腔儿了,顶多是劝她好好听娘的话。 小年夜的菜果然是章彩红操办的,不过母亲一直在旁边紧盯着她。时不时给彩红出主意,闹得彩红心里乱乱的。 好在,现在家里的东西多了,办起那两桌酒菜来也没费什么事儿。透过门帘儿,章彩红看着那些叔叔伯伯们一边咂酒一边有滋有味儿地吃菜,不禁怀疑起来:那菜,是不是我做的呀? 章彩红自己在屋里胡思乱想的时候,章家族人的聚会正进行到关键的环节:念事儿。就是各家当家人商量族里的事儿。 这天彩红家堂屋的八仙桌搬到了西屋,在地上摆了两个地桌,不然这三十来号人没法儿占的。就是这样,这三十来个当家人凑在堂屋里也太挤了。于是就有一些酒量小的人,躲到彩红父母的西屋里闲唠嗑。 主持「念事儿」的,是族里男性中年龄和辈份最高的山林爷,此时的他端坐在整个酒席里唯一的杌子上,其他人都是坐着小板凳。山林爷眯着眼睛,嘴里叼着那杆紫红的菸袋桿儿,耳朵一会侧向这边儿,一边侧向那边儿。底下坐小板凳的各家当家人们,三三两两地说着什么,时而还有人伸着脖子给临桌的人唠叨几句什么。 山林爷突然咳嗽了一声,堂屋里的嘈音慢慢小了。「大伙都商量了,都叫我管哩。我也不往外推,我管。」山林爷嘴里还噙着那杆紫红烟管儿,话音儿却没什么含煳。「你们在西屋里躲酒哩,都来这吧,这会儿念事儿哩。我先把大伙说哩提提,各家也都听听。粘不粘哩,大伙再商量呗。」 从群里有人说,「山林叔,你就说吧。你是主事儿哩,你提出来,大伙都听。」这个话音还没落下,一堆声音又乱嘈嘈地起来了,「这又不是你山林爷一个人哩主意,大伙都说了,还能不愿意?」「是哎,你提出来大伙没有不听哩。」 山林爷又咳嗽了一阵儿,慢慢喘息定了,「大伙先别把话说死哩,家里是家里,各人家里事儿也不一样。那我就先说说?」 『22』第二十二章族里的公约 章山林老汉慢慢扫视了一屋子本族各家的当家人,浑浊的老眼里居然放出光来。老汉慢慢地把菸袋锅子向鞋底磕了磕,缓缓地说道:「这会儿这世道儿,分地几年了。开头说是个人儿顾个人儿。这么过哩几年,才都觉着不是了。家里还得是家里,得帮衬着才粘。咱各家也相互有个照应不赖。这会儿,大家都愿意立立规距儿,咱都商量着立呗。」 第20页 山林老汉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看着屋里的子侄们。「说是规距儿,得靠大伙办,光指望着我抡拐棍也不粘。」老汉这样一说,屋里人轰地笑了。章山林老汉十几岁时就参加了队伍,打游击。只是在队伍南下时,他娘捨不得他走,才留下来在村儿里种地了。在生产队的时候,老汉一直是村儿里的副支书。分地的时候,老汉自己申请退了下了,专心种家里的五六亩地。不过,这几年老汉爱上了喝酒,地里的活儿不忙时或者是遇事不痛快了就端端酒蛊儿,一喝就醉。醉了就抡手里的拐棍儿,不光是他的儿孙,连乡里的一个干部都被老汉的抡过。 章彩红父亲嘿嘿笑着给人们散烟,嘴里说「看着谁不顺眼就抡他,抡几下子他就老实了。」素萍大哥也接着说,「山林爷抡人的时候,都不许跑呀。」彩红的两个堂叔一捋袖子,「谁敢跑,大伙都摁住他!」 在说话声中,山林爷一条一条地提着,下面人们多是一哄声地说着「粘粘粘!就这么着。」也有人偶尔对山林爷提的说一两句儿,这时大伙就唠叨几句,很快就通过了。 在年夜炮放响的时候,章山林老汉正式宣布了南章村儿的章氏家族地规距儿(公约): 一是章氏家族里的人家都要明白谁远谁近,本门族的要相互紧让(谦让); 二是章家的大事儿章家办,婚丧嫁娶各家都要出人、出力,该出礼钱的,不能低于两块钱,多者不限; 三是谁家在外面跑买卖不想种地了,要先转给近门儿的; 四是章家的好粮种儿、大牲口、拖拉机要先紧着本门儿的用; 五是各家凑钱成立一个建筑队,由彩红大哥负责,给章家门里盖房时不收钱,只吃饭。给章家在外村的姑、舅、姨也是这个规距。给其他人家盖,就得收钱了; 六是各家要多给在外面的上班的章氏家族的家人联繫,有了挣钱的事儿早通知家里人; 七是各家要是和其他人家有了纠纷,要先给近门里打招唿,最好自己解决; 八是后年要修一下祖坟; 九是小老姑奶奶的后事儿,章家门里要管起来。因为章老太爷对章家不薄。 …… 在通过近二十条章家的规距儿后,人们就开始放开量儿的喝酒了。临散场时,山林老汉大概是有点酒劲儿了,推开扶着他的人,虚抡了一下拐棍儿,囫囵地嚷叫「他娘哩,不听话就抡他狗娘养的!」各家的当家人又闹笑了一阵,慢慢散去了。 在家族里的当事人儿们「念事儿」的时候,章彩红靠在炕上迷迷煳煳地看电视。还没等到散场儿,就睡实了。 一阵阵炮声响起,章彩红张开眼一看,自己没脱衣服躺在炕上,身上倒是盖着厚厚的棉被。 天还没明,不过母亲已经在灶间里煮饺子了。彩山倒是早就起来了,正在院子里放炮。彩红胡乱抹了几把脸,就到灶间里,正好刚上饺子出锅儿。 章彩红端饺子的时候,母亲揪了一把芫荽,用刀剁了剁扔到一个空碗里,加酱油、醋和香油,当吃饺子的蘸头儿。 一家人急急吃完饺子,彩红父母和弟弟就出门儿了。家里的锅碗就留给彩红收拾。 南邑一带的风俗,过年时男的都要出门给长辈磕头,媳妇儿们也要给长辈行礼。按说媳妇们行礼,应该行旧时的礼节的,只是几十年不兴了,人们都忘记了,多是到家里含煳说声拜年就应付过去了。 只有象章彩红、李晔她们这些未出阁的小姑娘们是天不管、地不管,可以在家里疯玩、在街上乱跑。 收拾完锅碗儿,章彩红就跑到李晔家里,两个叽叽喳喳地说话。不知不觉就中午了。彩红的弟弟彩山跑来叫她回家吃饭。 午饭很是丰盛,年前做的肉、荚菜、扒糕、丸子、豆腐什么的,都摆上了桌儿。父亲还拿出一瓶酒。往年,这顿饭是一年中最高兴的时候。母亲和父亲都会喝上点酒,要彩红和弟弟随便吃东西,然后感慨一翻。 今年似乎有点奇怪,父亲只是闷闷地喝酒。母亲则不停地教训彩红,一会是挟菜太多,一会是没个吃相。彩红越吃越是感觉不对劲儿,一个劲地看父亲。父亲突然苦笑了一下,对母亲说,「你别老是说孩子了,一会儿给她说了吧。」母亲明显地一愣,情绪突然低落下来,开始闷着头吃饭。 在刷锅的时候,母亲突然拉住彩红,低声说「小红子,你二舅给你说了个人家儿,准备初四让你们见面哩。」 章彩红这才明白了父亲不太高兴的原因,才明白母亲为什么狠着劲儿地使唤自己。是捨不得自己,怕自己出门儿后不会收拾家务呀! 想着想着,彩红的眼圈有点红了。 『23』第二十三章彩红相亲 章彩红的相亲过程非常简单。 初四那天,她去了西边七里外的南河汊村儿舅舅家。中午的第一顿饭过后,妗子领了一个小伙子来。把彩红和那个小伙子带进了西屋,妗子对他们笑了笑,然后就关门退出去了。  章彩红一看那个小伙子,认识的,叫李国志。李国志是渡口乡中的同学,比章彩红她们高两届,但和彩红同一年毕业。李国志在渡口乡中也算是个出名的人物,以学习刻苦出名,在第一次中考落榜后,又坚持复习了两年,还是没能走进南邑一中。现在看,李国志和他的家人都死心了,开始张罗媳妇过日子了。 第21页 站在章彩红面前的李国志,看上去不太象一个农村里的人。个子高高的,身材偏瘦,鼻樑上架着一付白边的眼镜,更让李国志显得斯斯文文的。这个上了五年初中的小伙子,大概是学习太用功了,头一直下意识地向下低着,肩膀也跟着脑袋稍稍朝前耸着。 章彩红看着李国志,心底突然泛起一阵悲凉。在农村里和这样一个老实男人生活,估计在家里是不会受气的,只是那个肩膀也太瘦弱了吧。再说了,自己现在好歹也在省城里。打工也是在省城里呀!说不定,自己的运气好,能象大姑那样长久地留在城里呢。这样寻思着,章彩红的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 在吃二顿饭的时候,舅舅叫彩红他们出来了。章彩红和李国志在那个小西屋里的交流以沉默以主,从头儿到尾儿也没说几句话。 在南邑一带,过年串亲戚都是吃两顿饭。第一顿是饺子,在中午的时候吃。第二顿是菜和米汤儿,大约在下午三点钟吃。人在正月里本来就吃不太多的,第二顿饭其实多是摆摆样子,人们就喝半碗米汤就行了,那菜基本是不动的。 在喝米汤的时候,母亲和妗子总想问彩红点儿什么,舅舅用眼神儿制止了她们。  回到家里,彩红就被父母摁在堂屋里,问她怎么样。彩红低着头,红着脸就是不出声。母亲有点急了,「你个死丫头,行不行你倒是说一声儿!还得给你舅他们回话儿哩。」半天,彩红才低声说,「看着不粘,我还小哩。」这话说完后,彩红听见父亲长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看父亲时,父亲正在用目光斜母亲,脸上还带着点骄傲的神气。「听见了吧,闺女心里明白事儿哩。我本来就不愿意她这次见面,闺女在城里上班儿,急嘛儿呀。」 母亲有点气恼地看了父亲一眼,「我不愿意让闺女强点儿呀?在城里上班儿,那也算上班儿呀。挣个嫁妆得了。还能嫁个城里人呀?」父亲深深地看了一眼彩红,「听你大姑说,省城里也有农村儿,是吧?自个多留心眼吧。」 父亲似乎还要说什么,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然后就听见李晔那脆生生的声音问「彩红回来了没?」  章彩红和李晔进了自己的小屋,两人靠在炕沿儿上。李晔用右手搂住彩红的肩,笑嘻嘻地问「听说,你相亲去了?咋样呀?」彩红掐了李晔一把,然后悄悄说:没感觉儿。我爹让我以后多在城里留心哩。李晔接上去说「对,攀高枝!咱也不比别人少胳膊少腿儿的,凭什么不能住在城里。」  李晔的话儿是顺口而出的,章彩红却感觉有点别扭。本来李晔、素萍她们三个从小玩到大,关系是最好的。平时也没感觉出李晔是商品粮,自己是农村里的。只去这次从过年以来,彩红感觉李晔有点变了。过去姐妹们说话,都是一个话题,现在成了各人说各人的了。姐妹俩说闲话的时候,彩红喜欢讲做鞋,喜欢讲自己哪天哪天为赶「旋儿」心里多着急,李晔也认真听,只是很少问,不太关心的样子。李晔更喜欢给自己讲饭店、讲单位买的两套衣裳,还喜欢讲哪个哪个领导喜欢喝什么酒、怎样握手。当时听的时候,也不感觉怎么着,还感觉挺新鲜。现在李晔顺口儿叫自己「攀高枝儿」,彩红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难道农村人就得呆在农村儿,难道农村人就不能嫁到城里呀?嫁给城里人就是「攀高枝儿」呀?不过,彩红知道李晔是好心,只是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两人又说笑了一会儿,李晔才走。临走时,还悄悄对彩红说,一定要想办法嫁给城里人。  李晔走后,彩红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想:看你李晔会嫁个什么样的人,不一定会比我嫁的强吧?至于自己怎么嫁,等初六素萍回来和她说说,看她怎么说。   『24』第二十四章素萍回娘家 初六,章素萍回娘家来了。 章素萍、章志林一辆自行车,章志林的堂弟章志高一辆自行车。章志高是章志林叔叔家的儿子,还没有结婚,算是给章素萍和章志林「赶车」的。 南邑一带的风俗习惯:新婚女儿回娘家,除夫妻两人外,还要有一个没尝过女人味儿的小伙子跟着「赶车」。「赶车」,本来的意思是女婿家头一年上门儿,带了礼物给丈人家拜年。因为东西太多,需要用大车装,于是带个人帮着赶车。 不过到了在现在,「赶车」人一般都由女婿家的近门族人担当,也不再是显示女婿家境的标志,而是照顾新女婿、新媳妇了。「赶车」人必须是没结婚的小伙子,大概和一句俗语有关「小叔子跟嫂,拉上就跑」。意思是嫂子和小叔子关系亲密,甚至有点暧昧。其实,南邑一带的民风是很淳朴的,男女之妨颇严。 让一个半大小子充当「赶车」角色,一是照顾新女婿,二是给小伙子开开窍:快娶媳妇吧,当新女婿的滋味儿好着吶。  章素萍的回门礼自然是丰盛的:两刀肉,六十六个点了红点的馒头,八盒点心,六瓶酒。南邑一带比较喜欢双数,特别认八和六,回门礼当然要按这个风俗准备了。 按老礼儿,这些礼物中除了那两刀肉,其余的娘家是可以全部收下的。回门礼的肉,多是长条状的,在送到丈人家之前,婆家会在那肉上浅浅地切出一个刀印儿。刀印儿的位置一般是把肉三七分开,新媳妇的娘家自然也是懂规距的,会顺着那个刀印儿把肉切开,留下三分,把那七分肉让女儿女婿带回婆家去。这样做的第一个意思是,向亲家表示谢意。第二个意思是,女儿成了你家的媳妇了,以后会把大半儿的心思和钱财用到婆家的。 第22页  在素萍的两个哥哥和彩红的父亲几个人陪章志林他们喝酒的时候,李晔、章彩红把章素萍拉到了里屋。此时的素萍,是一个标准的新媳妇的模儿样:大红的绵缎小袄,蓝色的长裤,粉色的脸上经常泛起初尝人事的红晕。两个小姑娘嘻笑着逼问素萍结婚后的感受,章素萍红着脸躲避着两个小姐妹的追问…… 嘻笑了一阵后,李晔带着点轻佻的笑意说「素萍你不知道吧,彩红也相亲了呢」,顺手推了彩红一把,似乎要调戏彩红似的。章彩红脸一红,带着点恼意拽了一把李晔,「我根本不愿意哩,你别笑,你也得相亲呢。」章素萍轻声说:「别闹了,咱好好说说话。」 章彩红嘟了一下嘴对素萍说,「我和晔子吧,比你稍强点。总觉着这会儿嫁人就亏,自个什么也不懂哩,就得侍候别人,不想。」李晔摇了一下头,「彩红你怎么光说没用的哩!」转过头儿对素萍说,「彩红的想法是嫁到省城里,找个农民也嫁。我觉着不赖,你说哩?」章彩红听着李晔的话,不由又皱了眉。素萍想了一下说,「我觉着也是。这会儿在城里找活儿不难,没有正式工作也能活,可能就是受点儿罪。」一边说,一边拉住彩红的右手。现在彩红的右手拇指和食指还是经常破,总也不结茧。章彩红默然地看了一眼两个姐妹,心里长长嘆了一口气:是呀,在城里也不好活呢。不过,彩红还是说,「我觉着我爹说哩对,能在城里找还是在城里找吧。就怕人家看不起咱哟。」李晔秀眉一挑,气昂昂地说:「谁敢看不起你!你长得又不丑,又能干,怕嘛?他就算是在城里住,说到底也是农民,比你强不了多少。」  章素萍轻轻推了一把李晔,笑迷迷地说:「晔子,你咋儿知道咱彩红非嫁给农民。凭彩红这能干劲儿,没准儿能给你挑个正式工的姐夫回来哩。」李晔脸腾地红了,是呀,自己咋就认准彩红非得嫁给城里的农民呢?章彩红的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暖意,她知道自己嫁到城里只能找个农民,只是李晔的大实话总听着有点不对心儿。看到李晔红了脸,手脚都有点不自在的样子,彩红用右手中指点了一下李晔的额头「晔子你干嘛呀!还不自在什么呀。」然后对坏坏地对素萍说「我看呀,咱晔子一定会嫁到城里去,找个小白脸子哩。」李晔嘴角儿一咧,脸上也生动起来,伸手揪住彩红的小辫子说「你先找吧,觉着哪个小白脸好了,就介绍给我。」章素萍和章彩红同时哈哈哈地笑出了声,用手一个劲儿地点着李晔,半天说不出话来……  『25』第二十五章正月初九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正月初九的午后,串亲戚的人们吃着第二顿饭的时候,章彩红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南邑县破旧汽车站嘈杂的人群里。  章彩红背着一个硕大的棉布包袱,里面是母亲给自己在冬天里准备的一床被褥,用的都是新棉花。大概是那个包袱太大了,章彩红每走一步,身子就要歪一下,看上去很是艰难。 李晔推着自行车跟在旁边儿。车后座儿上是一个草绿色的大旅行包,这个旅行包才是最让章彩红头痛的。在这个草绿色的旅行包里,是彩红一家带给省城里大姑的礼物:几块腊肉、几块加了盐的冻豆腐、几块年糕、几块荚菜、十几个点了红点的馒头,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吃食,最有份量的是十来块儿刚从窖里掏出来的山药。 在李晔的自行车把上,还挂着一个浅红色的书包。那是章彩红念书时用的书包,不过现在里面装的不再是书,而是母亲给彩红带的吃食,一块儿腊肉,几块炸豆腐,两截儿灌肠,还有一罐头瓶萝蔔咸菜。  本来父亲是要来送章彩红上车的,可巧李晔也要去单位报到,就顺路儿送彩红到车站了。 汽车早就停在出站口儿了,车上的座位已经满员了,就连车厢的过道儿里也站满了人。可是车门口儿那个穿蓝色制服的中年女人还在扯着嗓子喊:「石门啦,省城儿啦,今天最后一趟车!」 章彩红无奈地看了一眼李晔,说「就这趟吧,下趟还不定几点呢。」两人相互帮着把那两个大包儿放到车边儿,一个黑瘦的小伙子把彩红的两个大包儿提到了汽车顶上,放在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包裹里,用两条粗大的缆绳剎住。 章彩红递给那个中年女人两块钱,挤上了汽车。李晔向彩红招手告别时,章彩红已经被车里的拥挤的人群淹没了……  当章彩红花五毛钱雇的三轮车停在铁路宿舍门口儿的时候,太阳已经懒洋洋地向人们告别了。彩红在宿舍大门口儿等了有十来分钟的时候,大姑和大姑夫就出来接她了。大姑夫稳稳的拎起提起那个草绿色的旅行包,笑着说「你大姑呀早就盼着你来呢,原先是让我半小时来门口儿一趟,后来是我们两人半小时一趟喽。」大姑一边拉过彩红的手,一边对笑着训斥老伴儿,「彩红是头一回自个出门儿,能放心吗?就显着你心量大似的。你刚才不也是老念叨呀?」 在大姑家暖洋洋的客厅里,彩红的脸和手都有点麻酥酥的感觉。一边搓着手,一边问「我大哥和秀芬姐怎么没在家呀?」大姑苦笑了一下「你哥和你嫂子都上班儿了,秀芬初六就开学了,补课!咳,这年过的呀,一家人在一块也没几天。」 第23页 大姑夫一边往桌上端菜,一边悠悠地说「你就知足吧,小红子也没在家里住几天,还不是自己就出来了啊。」大姑挨着彩红坐下,问起了家里过年的情景。 在大姑卧室里,章彩红悄悄给大姑说了初四到二舅家相亲的事情。大姑稍稍仰着的脸上满是笑意:「你是咋想的哩?」还是那口极亲切的南邑口音。彩红又红了脸,低低地说,「我不想这么早就定人家儿,还小哩。」缓了一会儿,又低低地说,「在哪里也是过,想再等等。」大姑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彩红的肩头,「小红子大了呀,有点心气儿,象咱章家的人。」大姑站起来,绕着彩红转了一圈儿,又坐下说,「你想哩对着哩,咱能不回村里就不回村儿里。好好干几年,在省城找个人家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我给你结记着哩。」  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大姑夫突然推门进来了,对大姑说天不早了,明天彩红还要上班哩。大姑就拉着彩红下楼,大姑夫背着那个棉布包袱在后面跟着。楼口儿,是那辆熟悉的三轮车,大姑夫曾用它给彩红送过蜂窝煤炉子。 章彩红坐在三轮车上,一只手扶着那个大包袱,一只手给大姑告别。  章彩红坐着的三轮车,缓缓行驶在正月里的城市。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路边是昏黄的灯光,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杨树影子,一会拉长,一会儿变短。偶尔,三轮车经过一家机关或商场的门口,便会看到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那里热闹地闪烁,却带不来一丝暖意……  『26』第二十六章开工了 东方胶鞋厂的大门口儿一派喜庆的样子。 大门儿上面拱形的厂名的牌子上,插着十二面五颜六色的彩旗。「东方胶鞋厂」几个大字也刚刚用红漆描过了,还安上了一圈枣样大小的彩色灯泡儿,更显得那几个字华贵气派。两扇大门上,各帖了一大张长方形的亮光红纸,浓墨凝书着四个大字,左边那扇门上是「欢渡」,右边那扇上是「春节」。墨里加了亮光油,字是凝重的隶书,显得雍容庄重,正好与东方胶鞋厂顾盼自雄的市场地位相匹配。 大门口儿两侧各有一堆儿炮皮纸屑,多是千头儿的「山东鞭」,也有不少包了红纸儿的二踢脚。看来厂里春节值班的人们肯定是没闲着,一准儿过足了炮瘾。  在两堆炮皮儿中间,站着三五个西装革履的人,那自然是厂里的头头儿脑脑儿们。领头的那个稍微胖点的中年男子,正是东方胶鞋厂的当家人郝卫国。平时,不只章彩红她们这样临时工难得一见,就是那些正式工甚至班组长们也很难看到厂长的尊容的。 今天是年后开工的日子,郝卫国带着厂班子人员都站在大门口儿,迎接平时在生产第一线操劳的工人们。郝厂长一身深灰色西装,三七分的头髮上似乎是打了发腊,在早晨的阳光下油光可鑑。郝厂长一边向陆陆续续进厂的工人们招手,一边说着「过年好,大家好,辛苦了。」章彩红正好从郝厂长的身边走过,下意识地一抬头,正好看到郝厂长金丝框眼镜后面的眼睛。透过那薄薄的镜片儿,章彩红感到郝卫国的眼神里充满了散淡和漠然……  车间里那位胖胖的主任,倒是满脸真诚的笑容,一边向大家问好一边一个一个地拍着肩膀,嘴里还亲切的叫着每个人的名字。和手下的工人们寒暄完了,胖主任---其实是马国翠主任,提高了嗓门说,「这年也过完了,首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咱们生产的胶鞋已经出口到国外了,咱们以后有的是活儿干!厂里决定,要给大家长工资了!大概长多少呢?」胖胖的马国翠主任自已原地转了个圈儿,又骄傲地踱了几步,伸出双手,十指分开左右晃着,然后又夸张地把手翻了一下。「每月长二十块!而且这钱不是从这个月才给,是从元旦就开始有了,这个月就一起补给大家。」 在小姑娘欢快的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变小以后,胖胖的马国翠主任轻轻嘆了一口气,「好事儿给你们说了,还有件不太好的事儿要给大家说。年后有两个姑娘结婚,不来了。可现在厂里是按原来的人数考核咱们整个车间,所以大家要把她们俩的定额给分担一下。」马主任用左手捏了一下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从本月起,每个人的标准定额暂时提高到一百零三『旋儿』,全部完成了才能拿基本工资。」  姑娘们立刻沉默了,刚才欢快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心却已经凉了。章彩红的心更是「扑通」沉了下去。她一般都是在110「旋儿」上下徘徊,从来没有超过115「旋儿」的。现在标准提了3个「旋儿」,那一个月要少拿多少奖金呀?向四周看去,几个平时手脚慢点的小姑娘早就急红了脸,抢到马主任面前理论着什么。看着几个急赤白脸儿的小姑娘,马主任似乎有点招架不住了,缓了一下说:「这样吧,今年五月份会再来一批新的临时工,她们进车间有一个星期的实习时间,实习期间的合格品补给你们,这样可以了吧?」 听了这句话,章彩红的心才慢慢的放下来。  在下班的时候,章彩红悄悄塞给刘国英一个小包儿,里面是她带来的两节灌肠。刘国英推辞着,「我这里什么都有,你离家这么远,还是自己留着吃吧。」章彩红看着她,淡淡的眉毛稍稍一抬,笑嘻嘻地说「是嫌少啊!还是看不起农村的东西呀?」刘国英的烧饼脸立刻绽出一圈一圈儿笑容,一边拍打着彩红的肩头说:「好你个小妮子,还敢将我。」一边伸手把那个包着灌肠的小包接了过来。两个又唠叨了几句车间里的事儿,便分手了。 第24页 回到尚义村里,牛新荣和杨翠花居然都在,她们两个是下半夜儿的班儿。自从住在一起后,章彩红和她们两个基本上没怎么在一块呆过,就是有见面的时间,也多是有人睡觉。  今天还好,三个小姑娘都不困,又快到了晚饭时间,便都抢着把从家里带来的吃食拿出来。牛新荣拿是一块肉焖子,一根灌肠儿。杨翠花拿来的是一小包丸子和几片薄薄的猪肘子。章彩红已经把灌肠送给了刘国英,就把那小瓶萝蔔咸菜取了出来,还拿出了几片炸豆腐。牛新荣又跑到房东家,借了一壶开水,三个小姑娘就用各自的小饭盆儿泡了起了一毛五分钱一袋的方便面。 平时章彩红她们都不在这个小屋里吃饭的,多是一天在厂里的食堂凑合两顿,然后就回屋睡觉了。如果是夜班儿,那就更省事儿了,下班回屋倒头就睡,下午两三点睡醒了就泡一包方便面,吃了再睡。这样一个夜班下来,一天只吃一顿饭就行了。 现在,章彩红、牛新荣、杨翠花,三个同来自小刀河流域的姑娘,一边交换着吃着各自从家里带来的过年的吃食,一边叽叽喳喳地用方言聊着过年的事情。在这次小小的会餐吃到快结束的时候,三个姑娘的内心都有了暖暖的感觉,那不是再是单纯的友情,而是融入了老乡见老乡的亲情…。。  在合住的三个小姑娘当中,牛新荣的手脚最麻利,她吃完小盆儿里的方便面后,就拎起暖壶去还。屋里,章彩红和杨翠花还在津津有味地啃着萝蔔咸菜,就听刚出屋的牛新荣带着惊喜地、低低地叫了一声,「哎,你怎么来了呀?」 章彩红、杨翠花掀开门帘看时,只见一个身材挺拔的小伙子,和牛新荣在说着什么…… 『27』第二十七章不测风云 牛新荣还在那个小伙子面前惊喜地又有点害羞的扭捏着的时候,杨翠花已经冲出屋外招唿起来「新荣,这是谁呀,还不让人家进屋坐。」牛新荣的脸越发红了,把房东家的暖壶从左手倒到右手,又从右手倒回左手。 好一会儿,牛新荣才低着头对杨翠花说「来了,就进屋吧。」杨翠花嘿嘿笑了起来,「你和谁说那?」刚说完这句话,杨翠花突然惊叫了一声,丢下手里的门帘,窜进了屋里----她想起了自己和牛新荣的被子都还散在床上,小桌上还有没吃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冲进屋后,杨翠花那颗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下来了,原来平时手脚不算太快的章彩红,已经把两床被子叠起来了,小桌也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牛新荣手里拎着房东家的暖壶和那个小伙子进了屋。章彩红和杨翠花的眼睛象探照灯一样,肆无忌惮的把牛新荣她们两个从头看到脚。在原来的印象中,牛新荣是在女孩当中属于高个儿的,要足足高出章彩红她们多半头,身板也壮实,整个一个人高马大的女孩。而现在站在小伙子身边的牛新荣,低着头,红着脸,一付十足的小媳妇的模样。那个小伙子也确实长得高,头顶离章彩红她们屋里的灯泡也就不到两尺的样子,蛮帅气脸上长了几颗红红的青春痘,到显得多了几分阳刚气。 章彩红和杨翠花两个人把那个小伙子扫了几遍后,突然发现,她们在这儿显得多余了。因为自从进屋后,牛新荣就没抬过头,那个小伙子一直靠在三个姑娘用来吃饭的小桌上。由于时间太仓促了,章彩红还没来得及细擦那个小桌,剩余的几粒肉焖子都粘到小伙子的后裤兜儿上了。 章彩红对杨翠花使了个眼色,两人强憋着笑出了门,杨翠花回头还对牛新荣说了一句「你们好好玩吧。」 在章彩红她们再回到小屋的时候,牛新荣和那个小伙子已经不见了。杨翠花长长舒了口气,然后蹭地钻进了自己的被窝儿,章彩红也跟着跳上自己的小床,钻进了被窝里----外面的天气太冷了。 在被窝里哆嗦着的杨翠花问章彩红,「你家给你订了没有呀?」章彩红也哆嗦着说「还没呢,你家哩?」杨翠花沉默了一会才说,「订了一个,我开始有点看不上眼儿,这回过年又看到了才觉着好点了。不定成不成哩。」两人几乎同时说,「新荣的人麻利,眼光也不赖,还很有福气。」两人在外边闲逛的时候,就已经认定,那小伙子是牛新荣的对象儿,而且是牛新荣自己找的。 后来,牛新荣在两个人逼问下,红着脸承认,那个小伙子确实是自己的对象,是省城六里庄的。牛新荣还说,小伙了是她姨夫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两个人都主动的。听完牛新荣的「招供」后,杨翠花苦笑着说,「我这辈子呀是别想主动了。」章彩红心里默默地想,一个女孩子,咋主动呀? 接下来的日子紧张、单调而又平淡。章彩红和她的两人工友日復一日的重复着从工厂到合租小屋这两点一线的生活。每过两天,章彩红就要换一付指套儿----指标的压力太大了。 天气渐渐地转暖。二月还没过完,石门一带已经似乎是阳春了。章素萍来信里说,村里的小麦已经开始返青了。城里大道两旁的杨树,也在暖洋洋的微风中摆弄着枝条。城里一些性急的姑娘们已经脱掉厚厚的羽绒服,准备在春天里展示自己的身材了。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如春的残冬里,章彩红也不甘落在城里的姑娘后面,早早地脱下了羽绒服,换上了大姑织的毛衣。上班时,外面套一件黄色的半大衣,倒也不感觉冷。 第25页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天有不测风云。 就在柳树开始抽条儿的三月里,一直暖洋洋的石门居然迎来了一场雪。这场雪来得很快,也很大。气温一下子又回到了隆冬季节。章彩红和牛新荣都是夜班儿,一出厂门儿,就感觉冰冷的雪花专往人的脸上打、专往人的脖子里钻,一片一片的彻骨地凉。 两人逃也似地回到合租的小屋,甩掉鞋子就钻进了被窝。缓了好一会儿,还是感觉冷,怎么也睡不着。牛新荣勉强爬起来,看了一下蜂窝煤炉子。炉子里的火已经很暗了,把手放在上面才能感觉到一点暖意。牛新荣抖着牙说,「彩红,火快灭了。」章彩红在被窝里哆嗦着说,「你用门口儿的噼柴接一下吧,一会就好了。我有点感冒了。」 牛新荣在门外匆匆捡了几个噼柴,丢到蜂窝煤炉里。就又逃也似跳上了床。炉子里,那些被雪打湿了的噼柴悄悄地冒出一股淡淡的一股青烟,裊裊的在小屋的房顶飘荡…… 不知过了多久,章彩红居然醒了,头似乎有点沉。她还没太在意,本来就是感冒了呀。还是脱掉衣服睡吧,章彩红这样想着。不料刚刚爬起身,身子突然软下来了,一点力气也没有。 「中煤气了!」这个念头象闪电一样划过章彩红迷迷煳煳的脑海。于是她强撑着,慢慢爬起来,一点儿一点地往门口挪去。就在伸手开门的那一刻,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滑了下去…… 『28』第二十八章方伯伯的新点子 李晔在年后一上班,就开始为公司开业的事儿忙开了。 不只李晔在忙,整个公司、甚至整个南邑县都现在忙着操办这件大事。 这家合资公司的开业日期已经正式定下来了。经两方出资人的友好协商,开业的日子定在了农历二月十八。南邑县方面本来想定在公历的三月十八的,不料赵先生虽然没在内地呆过,却有着浓重的民俗情结,坚持把开业的日期定在农历的二月十八。赵先生还说,在开业典礼前,千万不能开动机器,宁可少挣点钱,也不能坏了好兆头。 南邑县之所以比较痛快地同意在家歷二月十八开业,是因为那天恰巧是南邑传统的庙会。南邑的二月十八庙,已经有几千年的传统了。传说当年的人类祖先伏羲在这天从甘肃天水一带游歷到了南邑县,并在这里长久地居住下来,而且还在南邑第一次成功培育出了小麦。这个庙会的形成就是为了纪念这一天,在民间的传统叫法是「祖家庄庙」,因为庙会的地点在祖家庄。 以县委何书记为首的县领导班子在批准李晔她们公司上报的开业日期后,何书记专门把方董事长叫到办公室里,代表县委、县政府要求方董事长一定要把公司开业典礼办出水平、办出风格、办出成效。为了把合资玩具公司的开业典礼办好,南邑县还特意印发了红头文件,要求计委、经委、轻工局等各个部门全力支持、配合,确保公司开业典礼的成功举行。 李晔的具体工作,就是联繫北京、石门的上级单位,看这些部门能不能参加开业典礼,什么级别的领导能来。有些单位则需要以南邑县的名义进行联繫,因为南邑县准备请国家部委的领导来参加开业典礼,何书记对南邑的酒店没信心,干脆决定把国家部委领导的接待地点放在省城了。虽说是县里出面请的,但东道主却是合资公司,于是李晔在确定好参加典礼的人数后,就要负责联繫酒店和准备礼品。这次准备的礼品分两个档次,因为县里决定,凡是国家级部门的领导来参加,礼品是石门一带的特产,国家级以下级别部门的领导的礼品,需要是南邑特产的才行。 随着开业日子的一天天临近,李晔的工作也是越来越忙。在离开业还有一周的时候,方伯伯黑着脸把刘主任和李晔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好久,方伯伯才缓缓地说「何书记又出新点子了。」刘主任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在部队的首长,刚要问何书记的新指示,方董事长一摆手,然后自己接着说了下去。原来,何书记要求方董事长,在公司的女工里挑选十二位年轻漂亮的,充当开业典礼上的礼仪小姐。方董事长当时就表示反对,何书记根本没给他多说话的机会,而是以组织的名义提了几点要求。第一,李晔必须参加,而且还要当领队。第二,这些女工在典礼上必须穿正规的礼服。第三,服装由县里提供,这些女工从现在开始就要穿着礼服进行训练。传达完何书记的指示后,方伯伯愤愤地说,「那服装我见过,根本就不能穿,那裙子才到这儿!」方董事长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中部,然后忧郁地看了李晔一眼。 李晔在方伯伯看自己的时候,搭拉下了眼皮。听了方伯伯传达的「新点子」,李晔突然感觉很轻松。不自觉地摆成了二郎腿儿,右腿一晃一晃的。李晔稍稍绷了绷嘴角儿,心想不就是穿个超短裙嘛!这算什么新点子啊,李晔上的是体育班,经常穿着运动短裤在满是人的操场上跑来跑去的,也没感觉什么特别的。方伯伯人好是好,就是脑筋太封建了些。 方董事长和刘主任商量了半天,还得按县委的指示去落实。因为何书记这次是太坚决了,不只大会小会强调搞好开业典礼,前天还当着好些人的面儿,把旅游局长给训了一顿,要那个局长不要当南邑改革开放的绊脚石!训得那位快退休的老局长手足无措,回家就躺在床上了,到现在还没起来呢。在决定落实县委指示后,方董事长特意要求刘主任,一定要给小姑娘们讲清楚,举止要大方,不要引着人们往歪处想! 第26页 最后,方伯伯特意对李晔说,「晔子,你要长个记性呀,别再给自己的找麻烦了。」李晔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在出门的时候,李晔又看到方伯伯那显着有点沮丧的脸,不由在心里偷偷笑了一下…… 当天,李晔就和十一位漂亮的工友开始训练了。 方伯伯和刘主任他们则开始筹划主席台的位置,讲话领导的先后顺序,一些极重要领导和人物的食宿安排…… 『29』第二十九章开业庆典上的超短裙 农历二月二十八,南邑一带阳光明媚。 期待已久的小宇宙玩具有限责任公司的正式开业了,开业的会场就在公司大楼门口儿的小广场上。 南邑县对这个合资公司的开业典礼运作的非常成功。国家外经贸委、国家计委各有一位副主任专程从北京赶来,国家财政部、民政部、工商局等部门也有司长或副司长参加。省级领导更不用说了,主管财贸的常务副省长来了,省里与国家对口的单位都是一把手亲自陪同中央部委的领导。相比之下,那些平时里也算个不小的官儿的地区一级的部门领导们,简直有点提不到面上来。至于南邑县的领导们,除了何书记和老县长,其他的都成了跑堂儿的了,只有陪着笑脸给上级领导端茶倒水了的份儿了。 如果只是上面提到的那些领导,南邑县的动作只能算是成功,还算不上非常成功。之所以说南邑人动作的非常成功,主要是这次居然讨到了国务院一位总理的一幅题词「南邑在改革中前进」。这位总理在去年视察时曾经路过南邑,虽然中途没有停留,但对南邑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这次听汇报说这个国家级贫困县不但脱贫有方,还引来了港资,立刻欣然命笔题词。 更为难得的是,一位曾经在小刀河流域指挥过革命的老元帅,也给南邑县发来了贺电。曾经在小刀河流域战斗过的两位中顾委委员,也决定趁公司开业之机,重返当年战斗过的地方。这些老元帅、老将军,虽然都不在位了,但他们对南邑的支持、对南邑晋升为县级市目标,却有着深远而又无形的影响。 开业典礼的剪彩仪式定在十点十八分。现在何书记正在小宇宙公司的更衣室里给那些充当礼仪小姐的姑娘们训话,更衣室就在五层高公司大楼一进门儿靠右的位置。何书记表情严肃地告诉李晔她们,要把托着彩球儿的盘子送到哪位领导的面前,一个姑娘盯一个领导,千万别弄错了。然后何书记带着方董事长和李晔出去了。开业典礼的会场就在公司前面的小广场上,李晔要先负责引领领导上主席台讲话,然后再领着现在在更衣室的工友们托出彩球,请领导们剪彩。 李晔一走到广场上,就感觉有点人们的眼光儿有点不对劲儿。李晔今天是穿着由何书记指定的礼服出来的。那套礼服确实很新潮:上身是大红色的对襟布扣小袄,不过袖是短短的过肩袖;下面是一件黑色的超短裙儿,只不过这裙子确实短了点,虽不是象方董事长所说的到了大腿中部,但在当时却也够短了----裙摆在膝盖向上两寸的样子。由于天气还在冬末春初,李晔和其他女工一样,都穿了一条肉色的厚丝袜。李晔在和其他女工一起训练的时候,并没感觉出什么不合适,但是今天一到会场,突然有点害怕了。不是害怕见那些大领导,而是有点害怕场外那些男人们直视的眼光。 由于开业典礼是在公司五层办公楼门前的小广场举办,除了出席典礼的领导们,公司的员工们以外,广场还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这些看热闹的人里,以男人居多,而且多是一些中年男人。李晔一出场,那些男人的目光就不再盯着在临时用长条桌拼成的主席台上忙着的何书记他们这些县里的领导了,而是全都肆无忌惮的盯向李晔了,还带着那种开了眼、粘了大便宜的神色。 开始,李晔并没有把这些人的眼光放在心上。当年,李晔在运动场上比赛的时候,穿得要比现在还要少,也是有不少男生盯着看的,也没怎么样嘛。只是,没过一会儿,李晔感觉心里有点虚了。不光那些看热闹的人们盯着她的脸、腿和胸,连一些县里的领导们、公司的员工们,也开始用那种眼光盯着她了。 心虚了,脸上也就显红了。在带着寒意的风里,李晔那小巧的鼻尖上居然冒出了几粒细细的汗珠儿。 准备讲话的领导们出场了。李晔强自镇静地站在主席台右侧,用刚刚训练过的、优雅的手势请领导们入座。坐在主席台上的领导是十二位,当这几位领导就座完毕后,李晔突然感觉自己的后背湿了。李晔准备悄悄绕开主席台,准备到门口儿,等候工友们把彩球托出来。在走过主席台时,李晔感觉有几道热辣辣的目光从主席台上射过来,和其他人的目光没什么两样。于是,她不自觉地向主席台那儿瞄了一眼。是的,有三五个领导的眼光都聚集在自己的身上,也是那种色迷迷的神情。李晔的心里更慌了,步子也乱了。脚下一绊,身子一个咧趄,右边的腿,几乎全露出来了。好在李晔总算是见过世面的,很快调整了步子,稳稳地站在了门口儿。这时,李晔内心里隐隐地想:看吧,一会儿有你们看的呢,反正也不是我自己…… 领导们开始讲话了。是何书记先讲的,在一连串的感谢各级领导关怀的话后,简单介绍了南邑县和小宇宙公司的情况。李晔现在站的位置,距离主席台不到十米。李晔看到,何书记在不到十分钟的讲话过程中,居然扶了不下十次眼镜,右手至少有三次伸向了茶杯----当然没有端起来喝。李晔心里不由的有点平衡了,感情堂堂的何书记也和我小小的李晔一样,心虚、有点怕呀! 第27页 何书记讲完了,后面是国家部委的两个副主任讲话,最后由那位常务副省长讲。然后就是剪彩仪式了。 看着正在戴眼镜讲话的常务副省长,李晔心里那股隐隐的想法又起来了:看吧,后面还有十一个和我一样穿着的人呢,模样都不丑,你们好好看吧!这样想着,一丝宽慰的笑意飞到了李晔的脸上…… 『30』第三十章「超短裙」不肯出场 常务副省长开始讲话了。常务副省长是一个稳重的中年人,一举一动都透着十足的底气,走在哪里都显得很压众的。常务副省长那充满磁性的声音流利地介绍着省里的经济发展思路,指出小宇宙公司的投建只是迈出了外向型经济的第一步。会场的气氛,因为常务副省长的讲话,显得肃穆了许多。 按照典礼的安排,在更衣室里的那十一位工友到了要出来等候的时间了。李晔的心慢慢平静下来,轻轻用手理了理整齐的头髮,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微笑,裊裊婷婷地在略带寒意的微风中站立着,眼光淡淡地向前望着。 常务副省长的第一段讲话就要结束了。李晔向身后看了一眼,更衣室的门还是关得紧紧的。正在诧异间,门开了,只见县委办的主任和公司的刘主任飞也似地跑出来。 两位主任很快跑到主席台后面,县委办主任俯身弯腰,对着何书记耳语着什么,神情很是焦急。刘主任对着方伯伯耳语着什么,却是一脸的无奈。何书记听完县委办主任的耳语后,神情大变,腾地站起身来,急匆匆地往更衣室走去。方伯伯也是一惊,神情复杂地向李晔看了一眼,然后就平静下来,转过身认真地看起了手里的主持词。 何书记经过李晔身边的时候,嘴里嘟囔着什么。李晔只听到一句:咋没想到这事儿,咋没想到这事儿。 李晔突然明白了点什么,心「突、突、突」地勐跳起来…… 李晔的感觉没错------那十一个穿着和李晔一样的工友们不肯出屋了! 现在的更衣室里,十一个漂亮的南邑姑娘倒是都换上大红小袄儿和超短裙儿。不过,她们都深深地低着头,紧紧地围坐成一圈儿,一付宁死不屈的模样。更要命的是这些姑娘们好象没有领头儿的,任凭谁问也不开口。 站在那群漂亮姑娘前的何书记,表情复杂。沉默了一小会儿,何书记向姑娘们伸出手,满脸诚恳地说:「同志们,现在我不给你们讲观念问题了。你们都是公司的员工,大多数同志都是党员,是团员。我要求你们要以南邑的形象为重,以公司的利益为重,服从组织的决定,完成这项政治工作。」 那些低着头的小姑娘还是一动不动。刚才,她们透过窗户,已经看到了那些男人们的目光,也都看到了平时漂亮、开朗、傲气十足的李晔那紧张的神情。这些小姑娘们还想到了家里人的神情,想像到了亲友、乡邻们可能的眼光…… 「宁可不要这份工作,也不能给这些男人们乱看!」这些小姑娘就是这样一个心思。 何书记看着一动不动的姑娘们,脸上闪现出一丝绝望,豆大的汗珠从那张白净的脸上一滴滴滑落。他肩膀塌下来,腰和腿也塌下来,似乎随时准备着给姑娘们跪下去。 更衣室外,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常务副省长的讲话很快就要结束,那掌声是副省长开始逐个感谢国家有关部委的支持和关怀了,感谢过后就是剪彩仪式。透过窗户,常务副省长那稳重、充满磁性的感谢,清晰地传到了更衣室。 满脸是汗的何书记手足无措地转了几圈儿,无助地看着那些衣着新潮却又一动不动的漂亮姑娘们,似乎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他一咬牙:「好了,换工装裤子吧!动作要快!」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更衣室。 当李晔看到那十一位工友上身大红小袄儿,下身浅蓝色工装裤子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时候,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服装虽然不统一了,但戏还得演下去。 在欢快的进行曲旋律中,穿着超短裙儿的李晔带着十一位穿着浅蓝工装裤儿的漂亮工友,托着二十颗饱满的彩球缓缓走向主席台。 小广场四周的男人们,再也顾不上看领导们怎样拿剪刀,怎样剪开那质地细腻的缎带儿了,他们的眼光全都肆无忌惮地盯向了李晔。一道道刀子样的眼光,似乎要剥开李晔身上的小红袄儿,剥开那短短的小裙儿…… 主席台上的领导们,神情错愕地看着这支服饰古怪的队伍,木然地拿起剪刀,轻轻剪开了那根鲜红的缎带…… 多少年后,这些领导们都还记得他们在南邑县的这次剪彩:一个漂亮的、紧绷着俏脸儿的、穿着超短裙儿姑娘,带着一队神情羞涩、遗憾又有点兴灾乐祸的、穿着浅蓝工装裤子的漂亮姑娘,缓缓地从主席台前走过…… 多少年后,李晔还记得:方伯伯毫无表情的脸,何书记铁青而又呆滞的脸,其他领导们错愕的脸,还有小广场那一双双贪婪而又肆无忌惮的目光…。。 那天晚上,南邑县里,一些一直抱怨男人无能的中年妇女,畅快淋漓地享受着丈夫的勇武。在幸福地呻吟中,那些享受着丈夫久违关爱的女人们,脑海里闪过一丝疑惑:这死鬼,今天吃什么药了? 当天,李晔就病倒了。 『31』第三十一章彩红醒了 黑漆漆的房间。没有门,也没有窗。 第28页 闷!怎么这么闷?这是屋子吗?不,怎么和棺材一样呀?一点气儿都不透。是的,这是棺材,不是人睡的屋子…… 闷,太闷了。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谁,谁能帮我一下,把这个棺材噼开一道缝吧。让我喘口气! 噢,受不了了,闷死我了…… 啊,是谁帮了我的大忙呀,这个棺材终于有口气儿透进来了!真舒服呀…… 冷,真冷呀!为什么一透气就这么冷呢?母亲呢,父亲呢,他们在哪里啊,怎么也不管我?给我盖上床被子吧…… 「娘!」一丝微弱的声音从章彩红的嘴里飘出来了。紧跟着,她轻轻扭动了一下身子。 一道雪后的阳光,透过还没长出叶子的杨树的枝枝杈杈,透过窗子上无色的玻璃,柔和地洒在章彩红章那苍白的脸上。她的身下,是一条被洗得都略微发黄了的白床单。 章彩红紧闭的眼慢慢地睁开了,她终于醒过来了! 「天呀---,你可活过来了。我差点没了命了啊,你可吓死我了!」看着醒过来的章彩红,她那位在城里打拼了二三十年的大姑,立刻哭出了声。 「小红子,小红子!」章彩红的父亲和母亲都扑到了床边上。他们是昨天夜里从章家村赶来的。 章彩红她们能醒过来,多亏了牛新荣的那个帅气的男朋友。这个六里庄的小伙子,自从和牛新荣认识后,认定那就是陪伴自己一生的爱人。那天早上,这个在村办纸盒厂上班的小伙子,莫名其妙地被厂长骂了几句,心里感觉不痛快。恋爱中的人一旦受了委屈,最好的放松办法当然是给亲爱的人诉说。于是这个叫崔国力的小伙子,给组长请了个假,吃过午饭后就去找牛新荣。当他下午两点多来到尚义村那个小屋的时候,章彩红已经昏到在门前多时了。 崔国力打开房门后,立刻慌了神儿。多亏房东大婶儿帮着,才把她们送到医院。据医生们说,如果再晚发现一个小时,这两个姑娘的小命就难保了。 当章彩红她们住进医院输氧的时候,章彩红的大姑和牛新荣的姨才匆匆赶来。虽然医生告诉她们,两人不会在有生命危险,但平时很干练的彩红大姑还是一边流着泪一边给南章村村委会打电话,要弟弟和弟媳妇儿连夜到省城来。 章彩红有点惊讶地看着父亲、母亲和大姑,慢慢想起自己晕倒在门口的那一幕。「新荣哩,她没事儿吧」,章彩红用微弱的声音焦急地问。「她没事儿,比你醒得还早一会哩。」彩红大姑一边轻声回答着,一边抚着章彩红的肩头。「小红了,你可把我们吓坏了呀」母亲红肿着眼、哑着嗓子说,「咱不干了,咱回村吧。」章彩红不知道说什么好,头又显晕了。 「你行了吧,闺女刚好点儿。你叨叨个啥?」彩红父亲也红肿着眼,轻声对着母亲说,「这不孩子没事儿了嘛,一辈子还能不经点事?」彩红大姑也跟着说,「看孩子的意思吧。这会儿先甭说这个了。」 章彩红正要说话,病房门开了。一个胖胖的身影闪进来,是她们车间的马国翠主任,后面还跟着刘国英。两人来到床前,马主任对着章彩红说,「哎呀,小章,你可怕我们大家吓得不轻呀。好在现在没事儿了,以后,可要注意呀。」刘国英把一兜儿水果放在床头的白色小木柜上,悄悄地对着彩红吐了吐舌头,用手轻轻握住彩红的手,脸上浮出一圈笑意,「小红呀,你可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可这下子,也忒吓人了。」章彩红也轻轻笑着,紧了一下握着刘国英的手。 马主任转过身来,对着章彩红的父母和大姑说,「现在没事儿就好呀。这件事厂里也是有责任的。厂长给我打电话了,叫我一定多关心这些小姑娘们。真是感觉对不住你们呀!」彩红大姑和马主任握了握手,「唉,孩子们都不容易,你看,她爹娘都在农村里,还得多靠你这当领导的呀。她们自己个儿,也得注意点才行。好在现在没事儿了。」马主任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拉着彩红母亲的手。然后,马主任说了厂里对这件事的安排:给章彩红、牛新荣她们一周病假,工资照发;车间给她们每人报二百元的医药费;厂里会考虑尽快提高临时工的住宿补帖。章彩红看着马主任,觉着就跟听故事一样。章彩红的父母也有点不敢相信似的。 章彩红的大姑却知道,厂里之所以这样说,是怕这件事儿传出去对厂里的影响不好。现在好多效益好的厂子都开始在农村招临时工了,如果彩红她们的事儿传出去,肯定会影响胶鞋厂的招工,说不定厂长还会受点处分呢! 在马主任她们走后,章彩红父亲对大姐说,「看着她也没事儿,后响就出院吧。怎么也是有一个礼拜假哩,叫她回家歇几天。姐姐你说哩。」彩红大姑点了点头,「回去吧,这一下子惊着了,回去好好养几天吧。」章彩红现在感觉精神好多了,她微微抬起身子说,「回去干嘛,我就在这吧,跑来跑去哩。」彩红母亲轻轻推了一把,「你个死丫头,哪里也不如家里好。再说了,也叫你大姑歇歇吧。也把她吓的不轻哩。往后你可得好好待你大姑。」 彩红父亲抚了一下头,鬓角的白髮显得那么清晰。「你回去吧,李晔也在家里哩,她在家都好几天了。你回去正好给她宽宽心。」 在听母亲说完李晔的事儿后,章彩红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急急的催着父母收拾东西了---她的心,早已经飞到了李晔身边! 第29页 『32』第三十二章李晔回村了 南章村最近发生的两件事,让这个小小的平原村庄里的人们感慨不已。 第一件事是李晔。一个平时漂亮、灵醒、又带着点傲气的小姑娘,突然从县上回来了。据看见她回村儿的章素萍二嫂几个人说,李晔平时梳着辫子的头髮披散着,眼神儿空洞洞的,见了人也不打招唿。在下自行车时,从风衣里面露出来了大红小袄儿,和让村里小媳妇、大姑娘感觉害臊的裙摆远远高出膝盖的超短裙儿。 紧接着,县城里就传回来了李晔在广场上穿着那套衣服在男人们面前走来走去的言语。这一下,不光村里的女人们悄悄地凑一块谈论这件事,就连一些家里有女孩的父亲们也开始瞪着两眼儿死盯着自己家的女儿。南章村儿那些爱美的小姑娘们,现在再也不敢向父母讨钱买头花、发卡、丝巾之类的饰物了,有几个已经留成披肩发的小姑娘,也在父亲严歷的呵斥下极不情愿地把飘逸的长髮剪成了简单的齐肩短髮或梳成一个比较规规距距的马尾巴。 不过,南章村人歷来比较厚道,再加上李晔母亲和父亲的人品和面子,倒也没什么人胡乱猜疑李晔的为人。 倒是几个平时和李晔家关系不错的,象章彩红家、章素萍家都悄悄拉住李晔母亲,说「一个孩子,懂什么,说说就好。」「这会世道儿都在变,孩子们见哩比咱多,心儿大点也没嘛。」之类的宽心话儿。 其实,在李晔的母亲和哥哥看来倒没觉着是多大的事儿,倒是李晔父亲脸上有点挂不住。不过,李晔父亲一看妻子和儿子的态度,再加上妻子的劝解,心里也渐渐平和下来。李晔母亲说,「这算什么,甭说是领导上的安排,就咱闺女自己想穿又怎么了?电视上那些演员穿成那样还不是一样给人家看。怨就怨这儿哩人没见过啥世面!」李晔的哥哥李晌也说「这是健美,老外早就这样哩。你老皱着个眉头干嘛!」一幅半大小子向老子叫阵的模样。李晔父亲回头瞪了李晌一眼,摆着老子的架势,半天才哼了一声。李晔父亲也没有当真恼了李晔,更多的是担心李晔的前程和归宿---几个原来有意和他结亲家的战友、同事,现在都有意无意地躲着他走了。 李晔的家人在短暂的慌乱后,很快平静了。只是李晔却从短暂的亢奋后萎靡了。在公司典礼结束后,平时没什么太多心眼的李晔格外的敏感,看着谁说话都象在说自己。也不怪李晔敏感,那些公司领导们倒还罢了,就是连一同和李晔充当礼仪小姐的那十一位工友也悄悄远离了她。多数人是一种背叛后的羞愧,再加上一丝自己的无奈。可有那么两三个脸蛋儿不在李晔之下的小姑娘,对着李晔指指点点,脸上是蔑视和不屑,心里却是女孩子的嫉妒,再加上一点对自己的恨,恨自己没李晔的勇气,错过了一次露脸儿的机会----不管是什么机会吧,总是机会。 这些小姑娘们没有想到的是:七年后的一天,她们站在已经破产的公司小广场的人群里,看着一群十八九岁的浓妆艷抹小姑娘们面无表情地穿着三点式在大庭广众之下扭来扭去,推销南方生产的某个牌子的内衣的时候,这些已经嫁为人妇的女人们,才从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嘆息,自己没有象李晔那样风光一次,真是可惜死了! 李晔来不及想其他人怎么看自己,更想不清和自己一块训练的漂亮工友们为什么疏远自己。感觉受骗后的愤恨和羞辱,让平时挺灵醒的李晔晕了头:你们不是想看吗?你们不是不敢和我一样穿吗?看吧!我还不换了,就穿这了!李晔亢奋地想着,穿梭在公司的楼层里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办公室的刘主任把她拽进办公室里。当时,刘主任感觉李晔的手冰凉冰凉的…。。 回到家后的李晔,一直在家里躺着。和上次躺着不同的是,她真感觉自己应该躺着,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出门。闭上眼睛,脑子里闪现的全是眼睛----广场上男人们刀子似的目光,方伯伯那神情复杂的目光,漂亮工友们嫉恨、嘲讽的目光,母亲那忧郁无奈的目光。这一道一道的目光,让李晔的感觉到一层一层的痛、气、悔、累、悲、怨、恨、恼…… 让李晔真正平静下来的,是章家的小老姑奶奶。在李晔躺了几天后,小老姑奶奶轻巧地推开了李晔的房间,一脸慈祥地望着李晔。此时的李晔已经感觉好些了,坐起身给小老姑奶奶让座儿。小老姑奶奶坐在李晔床边,拉过李晔的手,轻轻笑着说「你个小晔子呀,就是不肯让老姑奶奶歇歇心。」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个暗红色的精巧小盒子塞给李晔。打开看时,里面是一枚白色的小长条儿,小长条儿靠右边一点还镶着一圈闪闪发亮的、深蓝色的珠子。小老姑奶奶淡淡地问,「没见过吧。这是胸针,五十多年前我戴过的。一个比利时人送给我的。」然后,小老姑奶奶自言自语似地说「人呀,一辈子在村儿里也就呆了。出去了也就出去了。小地方人,见不得世面!」小老姑奶奶的回过头对李晔母亲说,「你也是个文化人儿了,当年我在上海穿的衣服这会儿也能吓死你。那旗袍儿呀,都在这儿开叉儿!」小老姑奶奶夸张地用手在自己腰上比划了一下。李晔和她母亲都笑出了声。李晔一边笑着,一边儿把脸帖在小老姑奶奶的手上。 小老姑奶奶慈爱地看了一眼李晔,对李晔母亲说,「咱们不是一家儿,可我总觉着和晔子有缘。她呀,象我!闺女,你命硬,就得硬着来。」 第30页 章家的小姑奶奶还要说什么,李晔家院子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在叫「小老姑奶奶,快回去吧。有大官找你哩!」 小老姑奶奶脸上突然罩上一层似哭似笑的神情,慢慢站起身儿,嘴里喃喃着,「还有人记着我呀,想着他们还该来了。」 小老姑奶奶把那枚胸针丢在李晔床上,在李老师的搀扶下,似晕似醉地走了出去…… 『33』第三十三章小老姑奶奶的身世 两辆轿车,一辆黑,一辆灰。 车旁边是两位年过七旬的老人。黑色车边上的一位,是个高瘦老头,好象一阵风就可以吹倒,单薄的身子架起一套浅灰色的中山装,满是老年斑的脸上挂着一幅黑边眼镜。灰色车旁的,是一位高高胖胖的老头,满头银髮,只是不停地咳嗽,一咳嗽就费力地弯下胖胖的身躯。抬起头来时,脸已经成了关公。 这两个老头儿,就是从北京赶来参加南邑县小宇宙公司开业典礼的中顾委元老。南邑县本来安排他们住省城的四星级宾馆的,没想到两位元老很是生气。那位瘦高个子的老头气恼地说,「要想住得好,我们就在北京呆着了。我们还回来干什么,回来就是看看当年打仗的地方,看看乡亲们过得怎么样!」那个胖胖的老头儿,一边喘着气一边附和「是,我们不光在南邑工作过,还有一位战友也是你们南邑的。如果还在的话,我们要见见的。」于是,两位中顾委的元老就住在了南邑招待所,是普通间儿。两位老人并没有出席那天的典礼仪式,他们到了南邑就算参加了,毕竟身体不太好。 南邑县委安排几位老党员陪着两位元老,在一次闲谈中,两位元老才知道,章家小老姑奶奶很可能就是和他们在上海共同战斗过的战友。于是,他们就马上赶到了南章村儿。 当第一眼看到那两位元老后,小老姑奶奶立刻象换了一个人。轻轻推开搀扶着她的李老师,自己站得稳稳的,连已经略微佝偻的背都直起来了。脸上先是淡得几乎看不出的惊讶,然后是轻松、从心底飞到脸上的淡淡的轻松,最后是平和、风雷不惊的安详。 章家的小姑奶奶,迈着巧灵的步子,一步一步向小轿车旁边的两个老头走去。李晔母亲清晰地看到,小老姑奶奶的步子明显地带着舞蹈的韵律,却叫不出舞蹈的名字。小车旁边的两位慢慢凑到一起的老头却知道,那是狐步、优雅的狐步。在距两位老头有三四步远的时候,小老姑奶奶象一朵彩云般停下。就这短短的几步,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的身上就显现出优雅、高贵又略带着辛辣的风韵。当了二十多年文化人的李老师,突然从心里泛起一阵羞愧,她感觉在小老姑奶奶面前自己就是一个什么不知道的,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 那位高高胖胖的老头向前迈了一步,上身前倾,用富有磁性和诱惑的声音说:「我们今晚先去做礼拜,再到紫水晶。」小老姑奶奶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向那个高瘦的老头默视了一眼,缓缓地迈出脚步,走在两位北京来的老头前面。小老姑奶奶的步伐,缓慢、庄重,脸上一片虔诚、肃穆,泛着神圣的光辉。李晔母亲跟在三位老人的后面,要进屋时,却被两个表情严肃的秘书伸手拦住了。 县上陪同两位老人的,是一位副书记和一位副县长。两位父母官这会倒是显得很随和,陪着笑脸给那两位表情严肃的秘书套近乎儿,那位秘书却很是清高,往往问上三五句才回上一两句。两位县上的领导就在显得冷场时,尴尬地和李老师有一搭儿没一搭儿地闲聊。不过,从他们的话语中,李晔母亲还是听出点什么来了:小老姑奶奶当年在大上海读书、生活的十来年里,参加了革命工作;那两位北京来的老头儿,是小老姑奶奶当时的战友和同志;小老姑奶奶大概是因为和一个人情变,一怒之下回到了南章村儿…。。 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样子,两位从北京来的老人慢慢走出了小老姑奶奶那低矮的小屋,面无表情,脸上却有泪痕的斑驳。很快,两辆小汽车消失在南章村口的公路上。 小车启动后,李老师就匆匆走进了小老姑奶奶的小屋。屋里光线很暗,小老姑奶奶斜坐在坑沿儿上,手里是一支燃了半截儿的香菸。借着一闪一亮的烟火,李老师看到小老姑奶奶一脸的平和,眼神安详而宁静。半天,小老姑奶奶丢下手里的菸蒂,手臂划出一条优雅的弧线。李老师伸手想扶一下,却被小老姑奶奶平静的神情阻止了。「晔子她娘呀,你回去看晔子吧。我没事儿」小老姑平静地说,「能见到他们,算是了了心愿啦。」李老师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小老姑奶奶轻轻地笑了,「我没什么不一样的,就是到过外边看过世界的南章村的老闺女嘛。热闹过了,老了,就在村儿里呆着吧。」在李老师出门儿的时候,小老姑奶奶说「那枚胸针,就送给晔子了,这孩子有点象我呀。」几年以后,李晔才知道,那枚胸针被收入了十九世纪末出版的「普鲁士时期珠宝图谱」。名字叫「冰雪。蓝梦」,又名「bluesun。dream」,当时的价值在十三万美元以上。 在两位北京老人看过小老姑奶奶之后不久,有一个来自北京的邮包寄给南章村儿的小老姑奶奶。邮包很大,却很轻。省组织部和省民政厅的领导也到过南章村儿,送给小老姑奶奶一本红皮证书。南邑县曾想着把小老姑姑接到县城,却被她平静而坚决地拒绝了。这个谜一样的老太太,还是经常在自己的小屋里,接待着从远远近近的地方赶来的人们,为他们打卦算命,指点迷津。 第31页 此后,小老姑奶奶每年春节前都会定时收到一封中组部的信和几张来自比利时、瑞士和北京、上海的明信片…… 『34』第三十四章三姐妹相聚 章彩红回到村里的时候,南章村儿人正在兴奋而又夸张地谈论着章家的小老姑奶奶。在村儿里人的嘴里,章家小老姑奶奶已经成了一个神人,会三门以上的外语不算,而且在中央里有战友,还在国外有亲戚、有存款,她算命打卦的方法也是中西结合的。这样一来,无意中倒是给小老姑奶奶传了名儿,越来越多的人来向她老人家求教。 关于李晔,村儿里人都不再议论什么了。一则李老师没事儿人似的上班下班,象往常一样尽心尽力地教着各家的孩子们。二是章山林等几个在族里有身份的老汉也发话了「咱自个儿的孩子,有什么好说的?又没有做什么!」 李晔自己也已经缓过劲儿来了,开始在村儿里走动了。在屋里憋了十来天儿,李晔的小脸略显得苍白,不过精神已经好多了,见到村里人就「叔叔、伯伯,婶子、大娘」亲热地叫着,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乖巧的模样、甜脆的嗓音,让人没法儿不心疼儿。若不是听母亲说过李晔的事儿,章彩红根本想不到这个漂亮、傲气的妹妹还经歷过那样的一场风波。 彩红前脚刚进家儿,李晔就跟了进来,在章彩红的小屋里,两姐妹紧紧抱在一起。半天,李晔才轻轻说,「还是你受苦了,我那事算不了嘛。」章彩红松开手,舒了口气说,「我也算不了啥,不就是中了点煤气呗。」然后又握着李晔的手说,「你呀,心眼儿太实。你跟咱姐妹这样实在没错,跟别人呀,你要留个心眼。不要那么好强!」 经过「超短裙儿」事件后,李晔变得老练了许多。她用手点着章彩红的脑门,脸上嘻笑着,假装恶狠狠地说「好你个章彩红,跟我说话还曲哩拐弯的。」然后自己嘆了口气,「我呀,好强是真的。没心眼儿也是真的。哼,别以为我只是个摆设,这回有他们瞧的!」彩红扬着淡淡的眉毛问,「那你现在打算咋办呀?」李晔砸了一下嘴,「还没想好,反正我不在公司上班儿了,丢人!县上、公司怎么也得给我找条儿道儿吧?」 两人亲密地说了一会儿话,章彩红突然说:「不对呀,怎么光咱俩说,素萍嫁人了就不理咱了?」李晔有点泄气似地说,「别提了,她现在成家了,事儿多。顾不着咱这鸡毛蒜皮的事儿。」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她那个大伯子哥,又跟人打架了,婆家嫂子回娘家了。这会儿,就她和她男人在医院哩。她婆婆这会儿就指望着她顶门立户哩。」章彩红沉默了,真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呀! 到底是姐妹情深。在章彩红回来的第三天夜里,章素萍从婆家赶过来,在彩红的小屋里说话儿。此时的章素萍,已经不在是过年时那俊俏、麻利、又有点害羞的小媳妇了。原来一头长髮已经剪成齐耳的短髮了,就这样还是显得有点蓬松。原来红润的胖脸蛋儿,现在只有脸颊上一片紫红了,那显然是冻的。身上的衣服也很随便,一件粉红色的半大风衣,上面带着一片一片的油渍,穿着暗灰色的裤子,被里面厚厚的棉裤撑的圆鼓鼓的。脚上,也不再是原来小巧的棉皮鞋,换成了粗大笨重的,又暖暖和和的黑条绒儿家做棉鞋。 章彩红惊诧地打量着素萍,「这才两个多月儿,你咋变成这样了?」李晔也摇着头说,「是呀,我都见她这样好几次了。还是看不惯哩。」章素萍疲惫地嘿嘿笑了笑,「刚结婚那会儿,是摆个样儿。现在才是过日子哩。」素萍端起碗,喝了一口水,「这一阵呀,忙死了。大哥打架了,嫂子也回娘家了。唉,我这个新媳妇也当到头了!」然后章素萍就掰着手指数起来,早晨吃了饭要给章志林哥俩送饭,然后替章志林陪床,中午婆婆送饭来。下午带着婆婆回村儿里,到家后帮婆婆干活儿----家里的鸡、猪、羊有十几张嘴呢!晚上,还有一堆脏衣服,现在素萍穿的衣服就是晚上准备洗的。 章素萍说了半天,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轻轻用右手扫了一下自己的脸,「你们看,我都成了老婆嘴儿了。」李晔和章彩红沉默了,没有去接话儿:是呀,如果不是因为出了村儿,大家迟早都和素萍一样呀!许久,李晔才说话,「素萍,你真不容易。见过你几回,总没好好问。唉!」彩红则低了头,用手轻轻的抚着素萍那满是裂口的手。 素萍突然从杌子上站了起来,用双手往后拢了拢短髮,伸了个懒腰儿,脸上立刻见了光彩。「你们也别看我这会不粘,我心儿还跟没结婚一样哩。」章彩红和李晔惊奇地看着素萍,怎么这一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素萍看着两位自从一块长大的、一直当她是大姐的两个妹妹,走到屋子门前,转过身来,坚定地说,「你们别挂念我,这会儿我是表面上拉沓心儿里热。等他哥哥出院了,就给他们割截清了!」彩红接着话茬儿说:「分家呀?」素萍点了点头。然后素萍定定地盯着李晔「晔子,彩红人老实是老实,但心眼不少。你呀,心太直。你这个事儿真不算事儿,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李晔和彩红都看着素萍,素萍沉静地说着,「往后呀,晔子碰着事儿要多转几道弯儿!咱都得多转几个弯儿,多想想。不能总指望着家里。」李晔扯了扯嘴角儿,和彩红对视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第32页 素萍一手拉着李晔,一手拉着彩红,眼里突然闪出了泪光。「咱姐妹比亲姐妹还亲,往后谁也不能忘了谁。你们这儿还不知道,成了家就知道了,这光景可好过哩。咱边靠家里,更得靠咱仨儿,相帮着都过好日子儿!」章素萍压着声音说着,章彩红、李晔的眼里都闪出了泪花…… 夜深了,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微弱的月光照着已经干涸了的小刀河,照着南章村那片黑漆漆的房屋,照着从章彩红小屋投到院子里地上的三个紧挨在一起的头影儿。 『35』第三十五章变化 章彩红回到了尚义村儿。一进院子,房东大婶就笑着迎出来。一边拍打着她身上的尘土,一边说她真是命大,「可吓死了人!当时你们俩的脸都发暗了呀。这下儿好了,迈过这道儿坎,往后的道儿就要顺了。」 章彩红一手拎着自己的小蓝花布包袱,一手挽着房东大婶儿的胳膊,「这回能活过来,全凭婶子你帮忙哩。不然,还不定怎么着哩。」进了屋,房东大婶拎来一壶热水,让彩红洗脸。大婶儿指着窗口说,「你叔叔也吓着了,这不,专门到城里铺子里给你们做了个烟筒。以后呀,就没事儿了。」然后说着让彩红好好歇着,就回堂屋了。 那个新添的烟筒,是青白铝皮做的,下边是海碗口大小的敞口儿,直挺挺地顺到最上面的窗格上,脖子一歪伸出了窗外。烟筒越往上越细,到上边也就茶杯大小了。看着这个简单而轻巧的、泛着青白亮光的烟筒,章彩红心里一阵难过。这个烟筒也不过三五块钱吧,却差点把她和牛新荣的两条命划上等号…… 环视自己的小屋,似乎整洁了不少。牛新荣的被子和她自己的被子都叠得方方正正,褥子也抻得平平展展,只是有几天没人住了,被褥上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土。杨翠花的床铺还是和平时一样,被子散乱地堆成一团,大半个枕巾已经从枕头上滑到已经扭成麻花样的床单儿上了。平时,章彩红她们三个的床铺基本都是这个样子,下班就睡,醒了就走,方便又省事。特别是上夜班的时候,白天就算睡一天也补不回来----白天不是睡觉的时候嘛。 晚上,来到车间。姐妹们难免一番问候,章彩红这个平时不显眼的姑娘也当了一次焦点人物。安静下来后,刘国英悄悄告诉彩红,车间给计划内临时工长了五块钱的住宿补贴,马主任还到大家的住处转了一圈儿。随后,刘国英又苦笑着说,食堂的馄饨涨价儿了,成了一毛五一碗了。两人同时感慨着,现在除了工资不长,别的啥都长呀!在两个人的心里,提起馄饨总是暖暖的,正是由于章彩红请的那碗馄饨,两个人才成了现在这样好的朋友。打那儿以后,两个人隔三差五地就去食堂喝碗馄饨,算是犒劳了自己。 有一段时间不干活儿了,章彩红居然感觉手有点生。脚蹬缝纫机还行,右手的「推」和「拽」就显得有点生分了,不是快了,就是慢了,还经常出现跳针儿,不到半小时就打折了两颗针。气得她一甩手,把那颗断了的针丢在地上,然后又狠狠踢了几下脚边的「旋儿」。刘国英嘿嘿笑着帮她把那颗断针从地上捡起来,放在自己缝纫机的小抽屉里,扭过头儿说「咋啦,歇出懒筋来了呀。看不起咱这活儿了呀?」章彩红腾的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说「我是恨我自己笨。」慢慢定下了心,手也就稳了。 回到省城,章彩红本来是没什么想法儿的。那三班儿倒的机械式的工作,也让她没时间有什么想法儿。虽然在南章村她的小屋里,素萍、李晔她们三个说了半天要相互帮着过日子,活出个模样来,彩红感觉也不过是姐妹们心里热一下罢了。自己回到城里,还不是天天照样蹬缝纫机! 不想,才上了几天班儿,彩红就发现有点不对劲儿。那就是牛新荣咋还不上班呀?按说,她病得比自己还轻呀!一天杨翠花也是中班儿,两个早上十来点醒了,却不想起来,躺在床上说闲话儿。彩红便问牛新荣咋回事?杨翠花打着哈欠说「你还不知道呀?她和那个崔国力要结婚了。」「咋,这么快呀?」彩红吃惊地问。「可不呗,你们一出事儿,小崔就急了,新荣家里也吓坏了。两好合一好,就要办事儿了。这不,她正准备哩。」杨翠花说着翻了个身,一副要再睡个回笼觉儿的架势。 章彩红的脑子正在转圈儿的时候,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小红子在不在哩?」 是大姑来了。从村儿里回来,章彩红还没有到过大姑家呢。原想这周日去呢,现在大姑却来了,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儿呀?章彩红手忙脚乱的起了身,沓拉着鞋给大姑开了门儿。 门开了,大姑却没有进屋,脸上也是一片平静。彩红的心放下来,便要让大姑进屋。大姑压低了声音急匆匆地说,「我不进屋了,还得赶回去上班哩。明天你是什么班?」彩红说是夜班儿。大姑便说「那正好,明天晚上到我家吃饭。」大姑朝四周看了一下,又压低了点声音说:「给你介绍个对象儿,你明天收拾一下。别这样拉里拉沓哩。」说完,大姑就就急匆匆地走了。 看着大姑出了院门,彩红这才反应过来:她也要挑人家儿了。 『36』第三十六章彩红相亲 章彩红生平第一次为穿什么衣服发愁了。从小到大,什么时候穿什么衣服都是母亲给安排好的,彩红也从来没有在衣服上挑捡过什么。到了城里以后,一直是工厂住处两点一线,彩红也就没在穿什么衣服的问题上过过心儿。现在她要在城里挑人家了----不是她挑人家,其实人家挑她,那总要穿得象点样吧? 第33页 现在是四月天了,不过还是显得冷。在寻思了一阵后,章彩红感觉最重要的是外套,里面穿什么是不重要的。毕竟见面时,只能看到外套吧。正当她为自己这个想法有点得意的时候,突然脑子里闪了一下。这个念头一闪的时候,章彩红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在大姑家里见面,穿的什么外套呀? 想明白这事儿后,章彩红有点儿发慌了。在她的全部家当儿里,到是有两件外套的,一件是大姑给的秀芬姐穿过的浅红色风衣,一件是她自己买的红色羽绒服。虽说外套不多,总算是正经衣服,在城里也不显得土气的。可在大姑家见面,最主要的不是外套,却是外套里面的衣服。章彩红有两件毛衣,一件是银灰色高领儿的,在腰身儿处有织着一圈白色的小花。这件当时让李晔都很羡慕的毛衣,是她上初二时大姑从城里给她买的。这件衣服当然是好的,可惜都穿了快三年了,早就显得小了,而且领口儿、袖口儿都磨得有点起线了。另一件毛衣倒是新的,这是章彩红进城后自己织的。新倒是新,毛线也不错----是大红色的抵羊的纯毛粗线,只是章彩红初学咋练,那毛衣的针脚就显得不柔和,没什么章法。 章彩红心里掂对了半天,还是决定穿自己织的红毛衣----好歹总是自己亲手织的吧! 在大姑家暖融融的客厅里,章彩红突然感觉有点不自在了。大姑一脸亲切地看着她,只是那亲切与过去有点不一样了,那神情似乎和母亲看着要送到集上的小猪儿、小羊儿有点仿佛-----亲切是亲切,只是亲切里包含着点说不清的感觉。最讨厌的是秀芬姐,放着好好的晚自习不去上,也不肯呆在自己屋里,只是抿着嘴儿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好象不认识自己似的。 好半天,章彩红才开口,脸儿是向着大姑的,话儿却问的是秀芬姐「姑呀,我秀芬姐咋没去念书呀?」秀芬白了她一眼,伸手去拿茶几上的瓜子。大姑有点无奈地说「是呀,这都快高三了,她倒不着急了。说什么学校要停课了,什么人们都要去北京。」一边说着,一边往桌上端菜。在饭菜都上桌后,大姑挨着彩红坐下。「咱不管她们那个国家大事儿。你爹娘上回来的时候和我说了,最好给你找个城里人家儿。我其实是早就上心儿了,这不,有个合适的。就叫你们见见。」大姑说了,那个小伙子是柳家庄人,柳家庄在城东,离彩红她们工厂也就三四站地的样子。小伙子叫何向东,二十二岁了,大彩红三岁,模样倒还过得去。 新闻联播刚刚结束,大姑家的门铃响了。章彩红急忙把自己的心绪从新闻里的追悼场面里拉回来,逃命似的钻进了秀芬姐的小屋里。人在秀芬姐的小屋里呆着,彩红的两只耳朵却支棱着听外面的动静。进来的是两个人,大姑和一个年老的声音说了几句,就推开了屋门。 章彩红赶紧别过脸去,心里突突跳着,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眼大姑身后的那个人。那个人儿还真象大姑说的那样,个头儿不矮,脸上的五官的也没摆错地方儿,看他走路的样子,腿脚也好象没什么毛病。章彩红的心才算放下来了,不管她挑人家还是人家挑她,至少那个人儿不是个李晔说的有毛病的城里人儿。 「小红子,来认识一下。」大姑轻轻走过来,拉起章彩红,「这是小何,何向东。是柳庄里预制板厂的。」大姑稍稍侧了一下头,对那个人儿说「小何呀,这是章彩红,在东方胶鞋厂上班儿。你们聊聊吧!」说完,大姑就出屋了,在关屋门儿的那会儿,回头悄悄看了一眼彩红。 「你好!我叫何向东。认识你很高兴。」那个人儿向章彩红站的地方迈了一步,伸出手来。 章彩红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只手。在章彩红眼里,何向东的手和南章村儿小伙子们的手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只是白净一点儿,手指显得细一点儿、长一点儿,细看的话,几根手指的指肚儿上还有一层细细的茧子。 「你好,认识你很高兴。」何向东又说了一遍,章彩红隐约感觉他的脸有点发红了,声音也显点颤。章彩红这才明白过来,何向东这是要和她握手儿呢。长这么大,章彩红还没有正式握过手呢?更别说和一个陌生的小伙子握手了。 不过,既然要在城里挑人家儿,人家要握手儿总不能不握吧?于是,章彩红就慌里慌张伸出了一只手,脸早已经涨得通红,急急扭到别处,只用眼角的余光斜着何向东。 看章彩红迟迟不肯伸手,何向东大概心里也有点慌,正琢磨怎么把自己的手放回去,章彩红却伸出手来了。何向东心里刚一宽,却更紧张了----原来章彩红伸出的手不是右手,而是左手。 于是一个有点慌张的城里男孩的手指,和一个很慌张的农村女孩的手背,轻轻碰了一下,就算结束了握手的仪式…… 『37』第三十七章在公园里 何向东似乎对章彩红的印象非常好。 没过多久,何向东就掌握了东方胶鞋厂的上班规律。于是有一天在章彩红下白班儿的时候,何向东静静地等在门口儿了。 那个时候城里谈对象的方式也很老套,刚开始的时候是轧马路,熟悉点了便去公园、看电影儿。这是老套路,也是正规套路。何向东似乎不太喜欢这样的套路,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就领着章彩红上了公交车,说是要去长安公园儿。 第34页 按说,章彩红也在省城呆了大半年了,可整天上班下班,吃了睡,睡了吃,对省城基本上没什么概念的。在她的印象里,省城就是工厂、大姑家、尚义村,还有一个在火车站附近的解放商场----章彩红的那个新羽绒服就是在那里买的。 何向东提出去长安公园儿的时候,章彩红开始说不去,怕找不到回尚义村儿的路。何向东双手揣在裤兜里,脸上满是委屈:「彩红,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呀?我还能把你卖了不成。」然后又一脸诚恳地说「你想呀,以后你就在石门住了,总得知道哪儿是哪儿吧?」章彩红实在是不想去,刚下班儿,太累了,再说她和何向东也只是才认识,如果不是他等在门口儿,自己可能都认不出来呢。正犹豫着,何向东似乎有点生气了「彩红呀,我可是实心实意地请你去玩的呀。上了一天班,玩会儿呗。」 后面这几句话,让章彩红几乎没有退路了。是呀,人家是实心实意的,你还能咋办呀。在村里,挑人家,愿意不愿意都没什么。对方家里光景再好要是你不愿意,也没人说什么,对方家里再穷你愿意,也没人说什么。可是你要是不实心实意的,那乡亲们肯定会有话儿说的,说你心眼儿多、不实在是轻的,说你耍人、骗人家钱财也是有的。当然章彩红还没要过何向东什么东西,说不上骗人家的钱财,但落个心眼儿多,不实在的名声也不好呀。 于是,章彩红就跟着何向东上了公交车,懵懵懂懂的踏上了爱情之旅。章彩红的这个决定倒是显得自己也是实心实意了,不过却忘记了一件事儿。在村里,年轻的男女说亲,头几次见面都是有人跟着的。不过,现在章彩红是在省城,第二次见面儿就去公园也不算什么。 长安公园在省城的中心偏东的方向,属桥东地界,正门儿临着去火车站的解放路。进公园门的时候,章彩红想着主动掏钱买票的,却只从兜儿里掏出几张厂里的饭票儿。在章彩红脸要发红的时候,何向东已经掏出两毛钱买了门票。 春天的公园其实还是挺有看头儿的。小路边上的杨树开始返青,园中湖面的冰层已经融化,几棵柳树的长枝散落在湖水里,风一吹,盪起一圈圈的水纹儿。因为不是星期天,公园里的人不多。除了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上的麻雀、喜鹊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鸟儿,偶尔才会碰到几个退休的老人慢慢走过。 整天呆在乱闹闹的车间和狭小的小屋里的章彩红,此时真有点换了天地的感觉,心里似乎明白了人们为什么都喜欢住在城里。一边心里感慨着,一边东张西望的,章彩红有点忘记了身边的何向东。 何向东的眼光几乎没有离开过章彩红,至于公园里的景色,他已经不知道和其他女孩子看了多少遍了。二十二岁的何向东,是个城里人,却不幸是个城里的农村人。这样的情况就有点上下够不着的意思了,找个真正的城里姑娘吧,女孩感觉亏,找个真正农村的姑娘吧,自己感觉亏。何向东是一心要找真正的城里姑娘的,凭他高高的个子、有稜有角的脸,也曾让不少傲气的城里小姑娘心动的。只是当何向东母亲用订亲之类的话试探这些小姑娘的时候,那些姑娘们的脸色就很快变了,也很快就失踪了。在母亲的逼压下,何向东才答应见了章彩红。看到章彩红当时紧张的样子,何向东一阵心动。论长相,章彩红也就是一般人,可是她从小在家里干农活儿,身型就显得比城里人健美了许多。娶不娶再说,处一段儿总是不错的吧?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何向东一边悄悄打量着章彩红的腰身,一边想着。 在走上一座假山的时候,章彩红脚下打了绊儿。走在前面的何向东回身拉住了彩红的手,在彩红身子稳下来后,何向东转到她的左侧。转身时候,何向东悄悄把右手换成左手,仍然轻轻拉着章彩红的右手腕儿。章彩红轻轻挣扎了一下,何向东仍然没有松手的意思。章彩红红了脸,刚要用力拽,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公园的门票是何向东买的。唉,自己为什么不带点钱呢? 天快黑了,章彩红和何向东慢慢地从公园里走出来。此时,何向东的右手已经搭在章彩红的肩上了。和拉手时一样,在何向东的手第一次搭上肩膀的时候,章彩红又想了公园的门票。好在,何向东还没有做进一步的动作。 晚上,章彩红一个人躺在小屋床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太轻贱了。才第二次见面,咋就让人先拉了手,后搂了肩呢---虽然搂肩的时候,两人的身子有半尺远?转念一想,这样总比章素萍好些吧,她还没让章志林拉手呢就进了人家的门儿。胡思乱想着,章彩红睡着了,不知怎么着就梦到自己带了两毛钱,买了公园的门票…… 『38』第三十八章李晔的前途 李晔的前途有了出路。 这个平时虽然聪明却很少动心眼儿的姑娘,在寻找自己出路儿的时候,着实动了点心眼儿。 李晔先是半求半闹地要父亲去找公司的方董事长,请方董事长给县里打报告,重新给自己安排工作。 父亲当然比李晔着急,本来他也要找方董事长的。现在李晔半哭半闹地要他找方董事长,就更不敢拖了。不过,李晔父亲要比李晔想得更全面,他没有和老首长扯破脸,姿态非常低,话也说得很艺术。李晔父亲苦着脸儿对方董事长说「这事儿出了,我是谁也不怨。要怨就怨晔子心眼儿太实。现在,总得给孩子个吃饭的地方吧,她感觉也实在没法儿在这儿上班了。老首长你可得再帮我一把呀。」方董事长沉默了半天,长嘆一声「小李子,你啥也别说了,我比你还难受哩。你就放心吧,肯定给孩子一个出路儿。」 第35页 方董事长心里原来有个小算盘的。他本想和李晔家结亲,因为方董事长家的二小子早就看上了李晔。现在出了「事儿」,李晔成为方家二媳妇的可能性不存在了,现在对李晔的前程也没那么上心儿了。按方董事长的想法儿,李晔在家里躲一段儿,再来上班就行了。这里的工资给她开着,也算能给老部下一下交待了。李晔的脸面嘛,挺一阵就过去了。没想到,李晔明确提出不想在公司干了,而且小李子的话儿又这么重,方董事长不得不想点办法了。 在父亲找过方董事长之后,李晔直接给县委的何书记打了电话。何书记的电话当然是保密的,不过李晔早就知道,毕竟参加了那么些书记参加的宴会。在电话里,李晔说得很直白,对何书记说自己没法在公司干了,也没法在南邑县城里呆了,请一直关心自己的何书记再帮一把。最后,李晔半开玩笑地说,「书记大人、大哥呀,你总不能看着你这个小妹妹饿死吧?」本来,李晔是一直叫何书记的,现在半开玩笑着叫了一声大哥。 电话那头的何书记果然声调不一样了,不再是严肃的口吻,而是立刻变成了一种柔和的语调儿,「小晔,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的。」然后又是传统的正规话语了,「你对我们南邑县是有特殊贡献的,我和县委会充分考虑的。不过,工作程序还是要讲的。你要请单位打个报告,报告上来了,我会处理好的。」 后面的进程就比较简单了。小宇宙公司很快给县委打了报告,报告的内容很策略。报告介绍了李晔的主要工作业绩和特长,请求县委对李晔同志予以表彰,同时建议县委充分考虑李晔同志的特长,从实际工作需要出发予以适当提拔使用。 这份报告经公司主管单位上报县委后,很快得到了回音。何书记在一次二轻系统的工作会上,代表县委充分肯定了小宇宙公司近期的工作,表扬了方董事长及领导班子,特别肯定了公司班子在培养、发挥员工积极性、创造性方面的工作。在接下来,何书记点着方董事长的名字说,「县委是肯定你们,支持你们的。县委已经初步决定授予你们公司的那个叫李什么,对了,李晔同志三八红旗手、新长征突击手称号,还要考虑安排新岗位。县委对你们这样重视、支持,你们可不能让县委失望呀!」 这次讲话后,何书记专门找方董事长谈话,安排李晔的工作。何书记强调,不能因为环境问题使一名积极工作的同志受影响,更不能因为环境落后就停止改革。县里已经决定李晔到南邑县驻京办工作,同时参加一个京里一个五星级酒店的业务培训班,也就是说李晔今后的工作性质是半工半读的。何书记要求,在李晔办理调动手续以前,小宇宙公司要照发工资,照顾大局。方董事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何书记又说,「本来李晔同志现在办理手续也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现在北京的环境有点复杂呀。你们要考虑到李晔同志的特殊贡献和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吧!」方董事长马上点了头。 方董事长把何书记的谈话原原本本告诉了李晔的父亲后,低着头说「小李子呀,我是有点对不起你。没把晔子看护好呀。」已经一块石头落了地的李晔父亲说,「看你老首长说的,我家晔子现在可还在你手下哩。小孩子家,摔打摔打有好处!又没干什么不正经的事儿。」 这样,李晔的前途算是有了保障,只等着去北京的时间了。 在李晔等待的时候,一位同学居然跑到了南章村儿,找李晔去北京。当时,李晔正在帮彩红家给小麦浇最后一水。本来彩红家浇地是不需要帮忙的,可李晔闲得发慌,就跟着去了。李晔的那个体育班的同学,就在章彩红家的小麦地里给李晔慷慨激昂地讲了一通儿,然后问李晔「咱什么时候动身呀?」李晔有点茫然地看着在同一个地畦里的彩红父亲。彩红父亲一边改着畦儿,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咱老百姓,也就是看看电视。那有功夫去那里折腾呀?这都快收麦子啦!谁也得吃白面哩!」在改完畦儿以后,彩红父亲对李晔说「晔子,去告诉你婶子,黑间煮面条吃!」 看着李晔慢慢地去了,章彩红的父亲扭头看了一眼李晔的那个同学,一言不声掏出「福」牌烟,抽了起来…… 『39』第三十九章夜 不管城里怎么折腾,农村儿的日子还是往年一样的过。 小麦浇过最后一水,一直是晴天。所谓「麦熟一响儿」,这个时候的北方农民们一天要到麦地里转好几趟,就是最懒的庄稼人,也要在后响到地里转一圈儿。一旦看到自家地里的麦芒黄了,那就要拿起镰刀下地了。 收小麦是一件重活儿。在北方有个「四大累」的民谣,里面的「四大累」,分别是「起粪、打坯,收麦、睡妻」(实际上,第四累说法儿肯定不是这样文雅的),收小麦排在第三位。现在有了收割机,一亩地也就两枝烟的功夫就收完了。不过,租用收割机的费用太贵了,一亩地要五到十块钱。所以租用收割机收小麦的还是少数,至少在小刀河流域,大面积地使用收割机是要到九十年代中期以后。 不过,在章素萍的坚持下,他们家的小麦是用收割机收的。家里实在没人了!公公是个半病子,大伯子刚出院,婆婆除了照顾他俩,还得顾着家里一大摊子事儿。只凭章志林和素萍两个,要收那七八亩麦子实在太难了。本来,大哥、二哥都说收完自家地里的就来帮忙儿的,可素萍也是坚持要用收割机。现在地里的活儿太多了,收了小麦还要脱粒儿、上房、晒水气、下房,收拾小麦进瓮的时候,还得拔地里的草、种玉米、浇水。大哥二哥家里的地都不少呢,再说他们的建筑摊儿也越来越红火了,少干一天就少挣不少钱哩! 第36页 谁的光景谁过,又不是过不下去!章素萍心里这样想着,嘴里也经常叨叨这句话。在回绝两个哥哥帮忙儿收麦的时候,章素萍还当着婆婆、大伯子说了这句话儿。这个过麦期间,章素萍干活儿跟疯了一样,除了和章志林收拾地里的麦子和玉米,回到家也不闲着,帮着婆婆餵鸡、做饭、洗衣裳,一天也就睡四五个小时的样子。 麦间还没过完,素萍原来胖胖的脸蛋儿就塌下去了,眼窝儿黑了一圈又一圈儿,手上全是麦叶、麦荏划的小口子----不流血,只是肿得象发面馒头。看着素萍这样整天忙来忙去的,素萍的公公、婆婆一天比一天沉默。后来连她大伯子也不怎么说话了,身子刚好点就开始跟着忙活了。 在麦间快过完的时候,章素萍的公公婆婆出门儿了,去了素萍婆家嫂子家里。傍晚时分,素萍的婆家嫂子就跟着公婆从娘家回来了。 在素萍婆家嫂子的娘家,公公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埋着头儿和亲家抽菸。婆婆则对着亲家和媳妇骂儿子,说儿子不争气,都有孩子了还给老人们添累。然后婆婆一边摸着孙子的脸,一边对媳妇说,「他不争气,你要管他才是哩。总不能让他由着性子来。我和你爹看呀,他也是知道改了。」婆家嫂子开始是绷着脸听,听着听着就流了泪。素萍公公突然说话了「灵珍儿你回家吧,这回我跟你娘是非帮你把他管好不结。总叫孩子少爹没娘哩,不是个事儿。往后还得过光景哩。」钱灵珍——素萍的嫂子哇地哭出声儿……。 钱家的父母也早就想让闺女回家了,他家的儿媳妇的脸色早就开始难看了。于是就爹一句、娘一句地给她宽心,最后说「谁家光景都是自己过,宗不能在娘家住一辈子吧。志平也不是不干活儿,就是脾气坏点儿。你回去想想法儿,劝劝他。他还是听你哩。」这样说着,又把头儿转向了章志平、章志林的父母,「亲家呀,咱是得好好说说志平了,岁数也不小了哩。」章素萍的公婆一个劲儿地点头儿。 看到婆家嫂子回家了,章素萍象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扔下正装小麦的布袋就抱起了小侄子,然后笑着对婆家嫂子说:「那边儿忙差不多了吧,顾着婆家儿还得顾着娘家。可把你累着了。我还跟志林说明天去给大伯家也搭搭手哩。」一丝带着苦意和羞愧的笑容在钱灵珍脸上划过,她弯腰捡起口袋,边装麦子边低低地说「素萍呀,是把你给累着了哩。我和你哥都没有顶上事儿。」看到老婆都回来了,章志平立刻跟换了个人儿一样,已经基本好利索的他,居然扛起一袋小麦下房了。惊得素萍婆婆直叫他别逞能! 当天晚上,章家的小麦全都被章志林兄弟从房上扛下来,也都入了瓮。章家的小麦足足装满了家里的十一口瓮和两个小木柜子,还有七八袋实在没地方装了,就放在编织袋里靠在瓮边上。 夜里,章素萍睡得很沉,主要是心里静了。意志林也睡得很沉,主要是太累了。章志平家里的灯光倒是熄得有点晚,在若有若无的传过一阵哭泣之后,灯终于灭了。很快,在麦间的夏夜里,章志平的屋里传出一阵低低的、欢愉的男人和女人的呻吟。 在章志平在自己家里操练第四大累的时候,隔院儿里他的父母也没有入睡。黑影里,两位老人躺在炕上,絮絮叨叨已经说了半夜了,他们是在商量着怎么找人赶快给两个儿子分家的事儿…… 『40』第四十章分家 章志平、章志林兄弟俩开始分家了。在农村里,兄弟们分家可是一件大事! 按常理说,分家是一件好事儿。「枝分叶茂」嘛,谁家能分家那说明人家的儿子多,家业大。可实际上在农村里,分家也是一件难事儿。照传统说,村里都讲究大人家,只要父母在世,儿子们就是当了爹也不敢提分家的。自从村里包了地,分家的时机也开始变化了。分地以后,新种子、新化肥一年一个样儿,集市上的新衣服、新家具一年变几个样,一大家子人为用什么麦种儿、买什么家具悄悄地吵个不停----开始是悄悄瞒着家里主事儿的老爷子,后来是假装瞒着却故意让他知道。于是一些活泛点的当家的老头儿们也慢慢变了,不再死把着家里的大权不放,开始想分家的主意了。让这些主事儿的老头儿们奇怪的是:自己生的那些王八糕子们,在分家后不但光景过得不赖、有吃有喝,对自己的孝敬也比过去多多了。慢慢地,村里由过去的父母去世后开始分家,改成了所有的儿子结婚后开始分了。不过,那些在家里主事儿主惯了的老头儿,心里多少有点不平衡,南章村儿的章山林老汉在那些老头群里说过一句话「给那些个狗日哩们操点儿心吧,他们还不愿意。干脆老子就大撒手儿,让狗日哩们自个过去!老子在家当员外哩。」老头们笑罢了,也就认了。 分家的时间变了,分家的难度却还是不小的。 在章素萍、章志林她们这一代人,农村家庭的孩子们都比较多,多则三五个,少了也得两三个。农村虽说富了,也不过一年忙到头儿挣几千斤粮食,刨去种子、化肥、农药和水电费,也卖不了几个钱的。这几年,除了粮食不涨价儿,什么东西都显贵的。过去两分钱一盒洋火,这会都卖五分了哩!再说了,虽说都是自家亲兄弟,可也难保在财帛面前不打架,何况每个人后面都还有一个外姓人指手划脚!所以,村里分家有和和气气越分越亲热的,也有面子上和和气气肚子里全是火气的,更有为了一个耪地勺儿、一个吃水桶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的---这分家还分出仇人来了! 第37页 正因为上面的原因,村里人分家都是很小心的。一般来说,分家都要请一些长辈儿主持的。叔叔、伯伯、舅舅那是必请的,其他一些人也可以参加的,比如和父亲关系不错的、对自家有恩的,都可以参与分家。现在,分家的目的一般就两个:一是和和气气把家分了,二是给老人们安排好分家后的生活用度。 章志平和章志林家兄弟的分家,进展的比较顺利,也开了农村分家的另一个先河---儿媳妇可以参加分家讨论。在过去,分家时只有儿子们参加长辈们儿说事儿的现场,作为外姓人的媳妇们,是没资格去的。不过,章志林平时太不支事儿了,根本做不了素萍儿的主儿,于是公公婆婆就提出让章素萍和钱灵珍都参加长辈们儿说事儿现场,参与分家。就这样,章素萍给后面的媳妇们做了好事儿,她们再也不必躲躲闪闪地在背后给自己的男人们支招儿了,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长辈儿们面前说自己的想法儿了。 絮叨了半天,其实章家的分家过程挺简单的。章志林兄弟的父亲、伯伯、两个舅舅还有北章村儿最有威望的章秋山、王大拴老汉坐在炕上主持分家,章志平两口子和章志林小两口站在地上听。章素萍的婆婆则在灶下收拾着晚上的酒菜儿。 晚上亮灯儿的时候,章素萍妯娌帮着婆婆往炕桌上端菜。男人们端了两杯酒,章秋山老汉说话了「今儿这事儿,就算好了。俺们这些当长辈哩也算尽心,没有偏着哪个也没有向着哪个。」章志平兄弟的大舅说话了「是这么回事儿。你爹你娘把你们养活大,多多少少吧也算给你们挣了份家业,往后老人们不管事儿了,你们可都得好好敬着老人。往后我跟你二舅来了,光喝酒儿就行哩。」娘亲舅大,大舅这些话其实是在敲打志平、志林兄弟,你母亲家里可是有人儿的,往后要是不孝顺了,小心挨揍! 说了些闲话后,章志平兄弟的伯伯念了分家的清单: 一、两位老人的地由章志平、章志林两家种,一家种一半儿。两兄弟每家每年给老人小麦200斤,玉米50斤,杂粮50斤。每家每月给老人零花钱10元。在一个老人去世后,粮钱都不得减少。 二、两位老人目前自己单住、开火。也可以随时提出在儿子家住,一家住一年。过年时,两兄弟要各给父母肉十斤、酒两瓶。八月十五时,各家要给父母月饼二斤。 三、逢年过节,两兄弟轮流待客,一家一年。看望老人的客人的东西归老人,各家的亲戚的东西归各家儿。 两兄弟轮流代表老人去串亲戚,必须去老姑家、舅老爷家、姑姑家、舅家、姨家。串亲戚的东西自己准备,亲戚家的回礼归各家。 四、老人生病时,小病儿的药费由老人自己负担。费用超过十元时,由两兄弟共同负担。 五、兄弟俩要为章志芳、章志敏(章志林的亲姐姐)两姐妹做主,不能让章家的女儿在婆家受气。 六、章志平兄弟俩一人四间房。章志平家是东面四间,章志林家是西面四间。房内家具不动。章志林要补给哥哥家房款750元,家具款400元。 七、家里粮食,一分为二。每家各得小麦3870斤,玉米4020斤。 八、家里现有存款4260元,兄弟俩一家2000元,余下的归老人。 九、家里的耕牛,归章志平家所有,章志平要补给弟弟牛价205元。 ……,…… 在三十多项的分单念完之后,章志平兄弟的伯伯缓了一口气。「怎么样,你们兄弟们、妯娌们都听清了吧?有什么想法这回子说,咱还可以再商量哩。过了今儿黑间,可就不能改哩。」 四个小辈儿恭恭敬敬地站着,陪了笑脸儿,都说没意见。 于是就正式开席了。先由章志平兄弟的父母向参加分家的主事人一一敬酒,再就是他们两兄弟向长辈儿们敬酒。 最后,章志平、钱灵珍,章志林、章素萍在长辈儿们的注视下,喝了满满的两杯同心酒…… 『41』第四十一章素萍和李晔 分家的过程和结果都很称章素萍的心。 酒席期间章志平、钱灵珍趁章志林夫妻俩给长辈们敬酒的时候,出去了一下,很快又回来了。在两兄弟、两妯娌喝过同心酒以后,章志平说「这会儿在哩都是至亲哩长辈们,我说一句话。」然后紧紧拉住一下章志林,「这个家分哩,我们兄弟都服气。话说回来,我大几岁,得让着点兄弟。志林本该补给我的四百来块钱儿,我不要了。」说完回头看了老婆一眼。钱灵珍赶忙接着说「是哩,我也是这么想着哩。他俩小,又快要孩子了,俺们当大哩的还能这么不懂事儿?」 章志林嘴巴张了几下,慌乱说着「不,不粘,不粘。这钱我得给。」章素萍走到婆家嫂子身边,两手交叉着拉着钱灵珍的手,脸却冲着章志平,「哥哥嫂子,你们这个心儿,我跟志林一辈子也记得。」接下去素萍又说「这长辈们都说哩,兄弟分家不分心。这心儿是不分,光景还得自个过。哥哥嫂子让着俺们,早就知道。这钱,俺们得给。哥哥嫂子的情,俺们也领。这么着吧,缓缓再给。」 这时候,章志平兄弟的大舅说话了,「看你们兄弟这样,俺们当长辈哩心里喜欢呀。这么着,我说一句,该补哩钱,得补。不着急,三年补清吧。」其他长辈也都跟着说,「你大舅说哩对!」,「这就是情份哩。」于是,事情在互相谦让的气氛中就这样定了。 第38页 接下来的几天,章素萍就开始琢磨怎么过自家的日子了。终于自己能做主儿了,章素萍感觉却没有想像的那么轻松了。刚开始,素萍说咱干点嘛好?章志林说你想干啥都粘。一看他这个样子,章素萍就在心里笑了自己一下----早就知道他这样回答,还问他干嘛! 自已思谋了几天,章素萍就回娘家了。把分家的来龙去脉、枝枝节节给哥嫂说了一遍,天就快黑了。在大嫂去厨房做饭的时候,素萍对大哥、二哥说「哥呀,这会你们的摊上还想着添人手不?我想让志林跟着你们当个小工儿。」大哥还没说话,二哥先应下了,「我看粘哩,跟着我们干,一年怎么也能挣个化肥钱儿。」大哥和善地看着素萍,慢慢抽着烟说「叫志林来肯定没问题儿,我也这样思谋过哩。就是怕你地里忙不过,那四五亩地,不少活哩。」素萍下意识地去挽自己的袖子,嘴里说着:「那点活,好干!不就是拔拔草、浇浇地呗。到忙哩时候儿,你们也都停了。」说完又开玩笑地补了一句「我实在忙不过来了,还有两嫂子哩,怕嘛?」在兄妹们的笑声中,章志林已经是建筑工地上的小工儿了。 吃罢晚饭,素萍手脚麻利地收拾了锅碗儿,给大哥说去看看李晔,就出门了。大哥大嫂叫住她,问她现在分家了能不能过得去,大哥还从上衣兜里掏出了一叠大大小小的钱,要给素萍。素萍心里一热,真诚地说,「哥,嫂子,你们放心吧,这会没事儿。要是家过不下去了,你们不说我也得找你们哩。」说完笑了一下,转身向李晔家走去。 李晔居然在看书!章素萍惊讶地看着李晔,又夸张地摸了摸李晔的额头,「没发烧呀?怎么这用功呀?上学的时候,不见你这爱学习哩!」李晔有点不好意思地丢下书,拉住章素萍,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听素萍说分家了,李晔吃了一惊,「真分家了呀?还以为你说着玩哩。那你打算怎么过日子呀?」章素萍有点沉稳地笑了一下,「瞎过呗,你跟彩红都往城里奔哩,我这辈子是甭想了,就早点自个忙活吧。」 李晔认真地看了素萍显得有点憔悴的脸,心里一阵佩服:素萍才大自己不到一岁,现在都要自己过日子,都已经顶门立户了。章素萍看着李晔,心里也是一阵的佩服:这个以往光知道疯跑的漂亮妹妹,这会儿也知道看书了,当初她可是最不爱看书的。李晔确实是在看书,看的还真是专业书。在她知道自己的去向后,就要父亲给她买点书看---她知道自己的文化底儿薄,过去在酒场上听领导们谈天说地,自己只有跟着听的份儿。以后,自己要到北京去,肚子里没点墨水怎么行?于是李晔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白天晚上地看《星级酒店管理》、《西方宴会礼仪》、《中华名菜》之类的书。说来也怪,李晔过去看数学、英语之类的书,一看就渴睡,这会看这些宾馆、礼仪方面的书,不但不犯困,还觉得挺有意思哩。 章素萍和李晔调笑了一会儿,李晔就问她分家怎么回事儿。章素萍正心里憋得难受,正想把自己的心里话找个人说说,就把自己得意的步骤儿、招儿法说给李晔听----这些话连哥嫂都不能告诉的。李晔一边听,一边赞嘆,然后就指着素萍的额头说她心眼子多,章素萍一边开心地笑,一边说「过日子嘛,就得这样!」 李晔笑完了,一本正经地说,「我得给彩红写封信,把你的招儿们都给她说。她呀,太没心眼儿!」章素萍轻轻的说,「写吧,我往后可全指望着你们哩。你们在城里混好了,我才有个盼头!」 『42』第四十二章李晔来信了 章彩红感觉自己对何向东越来越没有办法了。 自从去了长安公园以后,何向东越来越勤地在东方胶鞋厂门口等章彩红了,好象他根本不需要上班儿似的。 章彩红一见他等着,心里就先怯了。不管自己累不累,都强打着精神跟他走。跟着何向东,章彩红去遍了石门市的所有公园,每到一个公园,章彩红都抢着掏钱买门票,却都被何向东占了先。于是章彩红就想着在两人吃饭的时候抢先掏钱,这时何向东倒是会给她机会,不怎么和她抢,细算下来章彩红掏得钱数还多些。不过,一般他们都是吃完饭就各自回家了,章彩红虽然掏了钱,也没感觉自己硬气些。倒是回到尚义村儿的小屋后,会更恨自己:钱没比他少花,自己还感觉欠他的!更让章彩红恨自己的是:在公园里何向东的手不老实的时候,她咋就非得想起门票是他买的呀! 这天,章彩红是白班儿。想着何向东一定又在门口儿等着,章彩红不由得又是一阵心慌,不知道这个何向东又会去带自己去那里。这几次,何向东的手越来越不老实了,居然要伸进章彩红的上衣,好在章彩红用自己的头和肩护住了,可难保什么时候护不住呀!章彩红又恨起了天气,天气为什么这么热呀?又恨起了大姑,为什么不在秋天介绍自己和何向东认识呀? 正胡乱想着,刘国英、杨翠花和另外一个叫梁盼娣的工友拦住了章彩红,刘国英问「牛新荣结婚,你打算怎么随礼呀?」章彩红突然愣住了,是呀。明天牛新荣就要结婚了,自己还没给人家随礼呢!都是这个何向东闹的。章彩红看了一眼杨翠花,「你们怎么商量哩呀?」杨翠花怪模怪样地笑着说,「找你挺难哩,俺们几个就先说了一下。打算着一个人随十元,再给她们买个毛毯。你看咋样呀?」章彩红红了脸,「你说嘛哩,我有嘛事呀。早就想给你们商量,找不找你们哩。」刘国英和梁盼娣嘿嘿笑着,刘国英凑合到彩红耳边说「你光想着那个小白脸子呢!还顾得上我们?」虽然凑到了耳边说,但刘国英故意没放低声音,梁盼娣和杨翠花都瞅着彩红笑。章彩红知道,梁盼娣和牛新荣要好的。四个人商量着,下午就去买东西,然后就送到牛新荣的姨家----这次婚礼的娘家。 第39页 出了门儿,何向东果然在等着。梁盼娣径直对何向东说「今天不行了,我们有事儿。是吧彩红?」章彩红点点头儿,对何向东说,「牛新蓉明天结婚,俺们去买点东西,你回去吧。」何向东脸上闪过一阵失望,章彩红又感觉自己对不住他了,「后天吧,后天我是夜班,你找我吧。」话说完了,章彩红心里一阵后悔: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看着何向东徉徉地去了,章彩红心里一阵轻松。又想到后天晚上他还会找自己,不由得心又紧了。 牛新荣的姨家一派喜庆。崔家和牛家商量好了,要是到北邑去接亲,路太远不好办,就把牛新荣姨家当成娘家,好办事儿。牛新荣一点也没有要出嫁女孩的羞涩,脸上挂着的是从心里溢出来的笑容。见到梁盼娣她们来了,牛新荣更是高兴,特别是梁盼娣来了更给自己长了脸---梁盼娣是真正的城里人,正式工呢。一边接过姐妹们送来的礼钱和带大红喜字的毛毯,一边一一把她们向父母介绍着。然后,牛新荣引着她们进了小屋---外面太乱了。几个小姑娘说了几句衣服、头髮之类的话后,牛新荣突然感慨起来了,「我真是命好呀。咱一个村里人,能在城里找个人家,原先在地里拔草哩时候想都不敢想哩。」 梁盼娣笑嘻嘻地说,「主要是新荣你人好,人家小崔眼光好呢。这样咱姐妹能经常在一块了。」杨翠花指着章彩红说,「她也快了,那个小何追得挺紧哩。就是感觉小何的脸有点太白了。」章彩红苦笑着嘆了口气,「当着你们,我也不说假哩。我觉着我怕他,跟他在一块总提着心似的。」牛新荣凑过来问,「你怕他干嘛?他又不比咱高一等!小崔是真对我好,我才嫁的,可真不是图他是个城里人儿。」章彩红在心里点了点头儿,人家小崔对新荣是真不赖哩!想想何向东,章彩红不由的心里一灰…… 过了两天,章彩红上夜班的时候,何向东居然没有来找她。在一阵莫名的轻松过后,章彩红不禁又担心起来:莫非那个何向东真是只想玩玩,根本不喜欢自己? 一路心里思谋着,章彩红进了厂门,眼光扫过小黑板儿的时候,正好发现了自己的名字。进去看时,是李晔的字迹。彩红心里一阵高兴,撕开信封,慢慢看起来…… 『43』第四十三章耳光 章彩红心里渐渐有了对付何向东的办法。 这个办法其实也简单,那就是确认何向东对自己的诚意,要他带自己去他家,见他的父母。其实,以章彩红的脑瓜,想出对付何向东的主意本来用不了这么长时间的。只是,章彩红打一见面就自觉低了何向东一头---感觉不是她挑何向东而是何向东在挑她,再加上鬼使神差的两毛钱的门票,就早早的被何向东拉了手、搂了肩。 在章彩红她们这些忠厚的村里姑娘们看来,给一个男人拉了手,那关系就肯定很亲密了,如果再给他搂了抱了,那简直就得非他不嫁了!要知道,好些已经结了婚的农村男女在结婚前根本就没拉过手呢。章彩红在这场恋爱中的表现,曾经让何向东兴奋不已---按他们第二次见面就搂肩的速度发展下去,上床也用不了一个月吧?不过,让何向东恼火的是,别说上床了,这两三个月了,连章彩红的胸衣都没进去过!他不明白,你就是杀了章彩红,她也不会、也不敢让他在结婚前就得手的。 现在章彩红能想出这个主意,也不是她突然自己开窍了。如果不是牛高马大的牛新荣那句「他也不比咱高一等」,和李晔信里介绍章素萍在分家里的谋略,章彩红还得继续用头和肩无谓而漫长地保护自己的前胸。而决不会想到主动出击、对何向东动心眼儿。 在章彩红一步一步地在心里想像怎么对付何向东时,何向东找章彩红的次数却不如过去那样勤了。原来何向东新近挂上了一个城里的女孩儿,虽然没挑明是谈恋爱,但他的大部分心思都放在那儿了。不过,他对章彩红还是没死心,他已经想好了,一定要摸了章彩红的胸再一脚把她蹬开! 这天,章彩红是大夜班儿,何向东抱着拼死一搏的心思到尚义村儿去找她。现在章彩红她们的小屋里只有她和杨翠花两个人了,牛新荣一结婚就搬走了。这天,恰巧杨翠花有事儿出门了。何向东进屋时候,章彩红刚刚起床。 何向东笑嘻嘻地盯着章彩红,问她吃饭了没有。章彩红根本没理他这话儿,直接问他「你这几天干嘛了呀?」何向东一愣,「没干嘛呀,有个哥们结婚,我去帮忙了。」 章彩红一边梳头一边说「那你也应该给我说一声呀,是你的好朋友我也应该去看看的。」何向东鼻子哼了一下,「你去干嘛呀,他又不认识你。」然后就凑合到彩红身边儿,右手轻轻搂住了她的肩。章彩红歪了一下头,松开嘴里咬的那绺头髮,然后用力推了一下何向东,用的是真劲儿。 何向东愣了一下,又嘻笑着搂过去,左手还突然摸向了章彩红隆起的前胸。彩红退了一步,闪开了。「小何儿,咱说点正经的。」章彩红向后甩了一下头髮,「咱处得也不短时间了,你感觉我咋样呀?」何向东嘴里没打绊儿就说开了「那还用问呀,我喜欢你呀。你不光模样俊,心眼还好。」然后何向东就顺嘴说起了章彩红的好处,一边说,一边凑合过去,要再次下手---这是他们约会过程中经常的模式。 章彩红居然没有躲闪,反正一挺胸,眼睛直直地看着何向东,「你真想摸呀?」问这句话的时候,章彩红的脸在心里都红成紫色的了。看彩红这样,何向东的手不觉自己缩回来了,他其实已经习惯了章彩红的躲闪,现在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好半天,他才缓过神儿来,「是呀,我们这么好,想摸一下不是很正常呀。」说着,又伸了手来。「那好,你办一件事儿,我就让你好好摸个够。」章彩红悄悄扭过脸去,心里直骂自己不要脸! 第40页 「办什么事儿呀?」何向东不自觉地吊起了嘴角儿,哼!农村儿的小姑娘不过也就这样嘛。「你把我领去,见见你父母,看看他们对我满意不?要是满意,咱就准备结婚的事儿。要不满意呢,我也就不敢耽误你了。」章彩红说完,死死地盯住何向东的脸。一丝怯意和紧张悄悄爬上何向东的脸庞,但很快又消失了,不过,他还是显得有点不自然。缓了一下,何向东才说,「见见父母当然是好啦,不过,咱得先发展得差不多了吧。」说着,又向章彩红搂去。 章彩红心勐地往下一沉。想定了,反到心里有了底儿,轻巧地闪开了。然后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问,「那咋样才算感情发展得好了哩?」何向东的嘴向彩红胸前一呶,脸上坏坏的、似调皮地笑着,不过这笑容在章彩红眼里跟奸笑没什么两样了。 章彩红又挺了一下胸脯,脸色却突然变了:「何向东,今晚你要敢带我去见你爹娘,我这会让你随便摸!」 何向东似乎没感觉到章彩红的脸色,嘴里说着「着什么急呀,过几天再见也行呀。」右手搂住彩红的肩,左手又不屈不挠挠地向那两座山峰摸去…… 何向东突然感觉章彩红的身子有点硬,刚要说什么,突然脸上一痛,章彩红的手掌结结实实印在了何向东的脸上! 章彩红用一记耳光,结束了自己的初恋。 『44』第四十四章李晔入京 秋意浓了。 一棵棵护路的杨树和水泥电线桿子迅速地向后倒下,已经半枯的叶子随着略显肃杀的秋风四散飘荡。不时有一两片无力地打在车窗上,又呻吟着被甩到了后面。 李晔就坐在北上的列车上,无聊地看着窗外向后倒去的树木和随风飘荡的落叶。从上车后,李晔的心里就感觉空荡荡的。其实她在一周前就得到通知可以去北京了,李晔总是拖着不肯动身。直到连一直舍不下她走的母亲也开始催促她上路时,李晔才没精打彩地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本来,李晔对自己去北京是很兴奋的。北京是国家的首都呀,小时候课本上的天安门都是放着金光儿的呀!在长大后,李晔和其他伙伴们一样,都知道天安门是不会自已放光的了,可是总对北京怀着一股说不出的崇敬和嚮往。只是不知怎么着,当李晔确定自己已经办清手续,随时就可以去南邑驻京办事处上班时,一股莫名的惆怅从心底升起,从淡淡的到浓浓的,直到李晔自己默默地流下眼泪,扑倒在自己的小床上。 按级别,象南邑这样的县级单位根本不可能有驻京办这个机构的。事实上,无论是在党的序列里还是在政府序列里,都没有驻京办事处这个编制。南邑县之所以设立这个临时性的机构,就是为了南邑县能升格成县级市这个中心任务。驻京办的人员都是从县委、县政府各委办局临时抽调的。李晔的工作关系当然也不会在南邑县驻京办,而是被何书记调到了县招待所。性质和小宇宙公司里是一样的,也是合同制工人。何书记在会上说的要提拔重用李晔的诺言,其实并没有兑现。这个,李晔的父亲早就对她说过的。 此时坐在车上的李晔,既没有兴奋也没有惆怅和哀伤,有的只是无聊和无奈。她此时心里反覆念的有两句话,一句是章素萍说给她的,「你到北京是奔生活哩,不去咋活?」一句是小老姑奶奶的,「丫头,运随命转,你该去就去,该回自然就回了。」是呀,李晔再一次提醒自己:她李晔去北京,不是散心儿逛景,不是走亲戚、串门子,是去挣钱,是去奔自己的光景。这样想着,李晔随着列车的摇摆慢慢睡着了…… 南邑县驻京办事处。这个名字多响亮呀!南邑县里的人,特别是南邑县上班儿的人们,一提起驻京办,心里都是一凛,身子也会不由自主地站正了。仿佛驻京办就在党中央国务院在一起,至少也在党中央国务院隔壁吧? 在来北京的路上,李晔也是这样想的,甚至还在心里琢磨过,如果见了国家领导人,自己应该怎么说话、怎么微笑,怎么介绍一下自己。不过,当李晔跟接站的办事处宋治淮主任到了办事处后,不禁为自己原来的想法感到羞愧! 真正的南邑驻京办事处,在良乡的一个小宾馆里。不但没和党中央国务院住隔壁,连北京市的三环都没进去。要进北京晋见国家的领导,需要经过着名的卢沟桥,再进几层环城公路才成呢!驻京办在这个名叫京乡宾馆里长租了三个房间,既是办公室又是办事处人员宿舍。办事处里一共只四个人,除了宋治淮主任外,还有两男一女。现在办事人员只有那个叫邱志霞的女孩子在,其他的两个男同事都进京打探消息了。 勐一见邱志霞,李晔心里一沉,差点有了自卑的感觉。邱志霞的年岁大概大李晔几岁,只是人家收拾得水灵儿、甚至有点高雅。那头髮帘儿略略地卷了一个弯,就显着整个脸都秀气,再加上不知怎么变长的睫毛那么一扑闪,那张脸就都活了。再看邱志霞的身上,那个小碎花亮缎子小褂,样式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在腰里绷了一点,就显得那腰间充满了灵性。 不过,在李晔跟邱志霞进屋后,慢慢缓过神儿来了。论眉眼儿,论身段儿,其实小邱都不如自己的。唉,看来人家是会拾掇呀,这北京就是跟县里不一样。在躺下之后,李晔一门心思想着明天自己怎么收拾一下,把邱志霞比下去!一会儿想头型儿,一会儿想裤子,不一会儿就想出七八套打扮能让邱志霞看着咬牙了。就在李晔要进入梦香的时候,脑海里突然闪了一下:我到北京是干嘛来了?李晔的睡意如潮水般倏然退去,突兀出那块孤零零的礁岩---我李晔到北京其实是背井离乡来避难的。说好听点儿,是组织上培养,送这儿来提高锻鍊的。说难听点儿,是在南邑县呆不下去了,没脸儿呆了,求县里照顾来的。 第41页 李晔朝墙壁那面翻了个身,终于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蛋儿----在心里是用了狠劲了,手上没怎么用力。你是真属猪的呀,记吃不记打!还脸还没丢够呀?!李晔心里骂自己。然后李晔又在心里重复了一下自己重复了多遍的决心:不张扬。多学,多看,学会点真本事…… 『45』第四十五章在驻京办事处 李晔在驻京办事处的工作说起来是比较简单的。 在她来驻京办事处的时候,县里就明确她是半工半读的性质。办事处的宋治淮主任严格执行县里的决定,让李晔负责材料整理和重要邮件的接收。同时宋主任还安排李晔每隔一天就要到长城饭店去上课,学习酒店的管理和服务。这些工作是比较简单的。 只是,李晔开始整理资料的时候,感觉这些资料似乎有点不对劲儿,严格说起来是有点儿不太符合国家法律的。那些资料大概以国家部委为标准分了四个大档案盒儿,还有一个综合类的档案盒儿。那四个大档案盒的封面上没什么内容,只是在背面用铅笔写着「民政」、「计委」等字样。里面的具体内容是按人名、官级分类的。从部长、司长到普通办事员都有,内容也非常详细。比如在一张纸上写着「某某副部长」,下面是这位副部长的籍贯、年龄、办公电话、住宅电话、车牌号、常住住址。在这些常规内容之后,分列着这位副部长主要家庭成员的基本情况,甚至连小保姆的喜欢用的洗髮膏的牌子都有登记。 刚看到这些需要自己保管整理的材料,李晔有点不知所措。宋治淮主任和办交接的邱志霞开始也都没说话,只是有点神秘莫测地笑着。好半天,宋主任才用低沉地声音说「小李呀,这些资料是我们办事处最主要的工作成绩。县领导就是根据这些资料来开展县升市这项工作的。」宋主任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更严肃了些,「这些材料都是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收集到的,你一定要归好类,更要保管好。小邱原来做得不错,你要向她学习。」李晔转脸儿看了邱志霞一眼,小邱一脸平静,只是李晔心里突然忽悠一下子,因为她感觉小邱脸上看似平静的背后似乎隐藏着很深的敌意…… 交接完工作,宋主任和邱志霞就出去了,邱志霞还特意嘱咐李晔换保险柜的密码。宋主任跟着点点头说,是的,李晔你可一定要保证这些资料的安全呀。 李晔把材料简单整理了一下,就认真地想换保险柜的密码儿的事儿。换,还是不换?不换的话,邱志霞肯定知道原来的密码儿,宋主任估计也知道的----因为李晔凭直感认为宋主任和邱志霞的关系比较密切。如果换了密码,那肯定会让邱志霞不高兴的。在犹豫不定间,李晔突然想起了小宇宙公司开业后那些漂亮工友们的眼光。于是李晔坚决地换了保险柜的密码儿,而且用的不是自己的生日---那样太容易被人猜出来了。 换完密码儿,李晔就到宋主任的办公室问明天到长城酒店参加培训的事儿。开门儿的时候,邱志霞青着脸从屋里走出来,硬硬地对李晔一笑,就快步回屋儿了。宋主任呆呆的在自己的屋里转了一圈儿,对李晔说,「你到长城酒店培训的事儿,已经联繫好了。明天我就送你去那里。」然后,宋主任有点为难似的说「小李呀,你是刚来的,年纪又轻。在工作中要注意尊重老同志,搞好团结呀。」李晔笑着说,「我会的。要是我有做得不合适的地方,领导要多批评指正呀。」然后转身就出去了。在回宿舍的路上,李晔在想,自己那里得罪了邱志霞呀? 第二天一大早,李晔就跟着宋主任坐上了开往长城大酒店的公交车。一路上,坐在拥挤的公交车上,李晔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宽阔的大马路,人来人往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自行车大军,看着许多见也没有见过的各种各样的小汽车在眼花缭乱不知道到底往哪个方向去的立交桥上飞快的过来过去,马路两边是需要仰脖才可以看清楼顶而且还有点数不清的高楼大厦。走着,看着,李晔心里不由得想起了南邑县城那些低矮的小楼、破旧的马路…… 在坐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后,终于到了嚮往已久的长城饭店。在高楼林立的北京市区,长城大酒店一点也不显眼儿,甚至有点儿矮。在几天后,李晔才看清楚,长城大酒店是一个标准的长方体,在建筑上几乎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这样一个不太显眼儿的建筑,可是北京有数儿的几家可以接待国宾的五星级酒店之一。 走上酒店台阶儿的时候,李晔特意快走了几步,准备给宋主任开门儿。没想到她离那玻璃门还有一步远呢,那门就自动开了。李晔向左右张望了一下,没有人动那门儿的,再看一下远远站着的门童儿,还是刚才那样穿着那身红色的礼服一动不动。正在诧异间,宋主任跟上来,轻轻用手半搂了一下李晔的肩,然后就轻轻一推----那意思是请李晔进去,不过李晔还是感觉到了宋治淮手上的暧昧。李晔扭过头,红着脸、瞪圆了眼认真地看了一眼宋治淮,然后又咯儿咯儿地笑几声。从那儿以后,直到驻京办事处解散,宋治淮再也没有敢接触过李晔的身体。 李晔在长城酒店呆了不到一天,就知道自己的培训是有名无实的。原来是南邑县驻京办和长城酒店餐饮部私下里商量,办事处给餐饮部五千块钱,可以派一个人在餐饮部参观学习半年。不过,只能自己看,不许摸,更不能用人家的料来练习。说白了,就是让你看看热闹儿。李晔在短暂地懊恼之后,反而高兴起来了:虽说规定不让学,可看看也行呀!在这里看一点,回去自己照葫芦画瓢也肯定比南邑县里别人的水平高嘛! 第42页 在这样想定了之后,李晔反而对到长城酒店看热闹儿的事更上心了儿。只要一有空儿,她就跑到那里去看,用心记着。回到宿舍后,自己心里还在默默地想…… 春节很快就要到了,南邑县驻京办的工作越来越忙了,县里的领导一拔儿一拔儿的带着土特产赶来。然后办事处的人们就按照李晔保管的档案资料,白天晚上地到泡在外面---主要是等,办「事儿」其实是很快的。有一次听一位副县长司机抱怨,「他娘的,在楼上等了三四个钟头,上楼没抽完一枝烟就给送出来了」。在腊月二十那天,宋主任宣布,由于工作需要,驻京办人员春节期间一律不得返乡。 同时,宋主任还宣布,何书记要在后天赶到北京汇报工作,并将看望驻京办的工作人员…… 『46』第四十六章矛盾丛生 腊月二十二那天,何书记果然来了。 只是,李晔感觉何书记似乎不急于向中央领导汇报工作。自从何书记到了京乡宾馆后,就在新开的套间儿里呆着,门关得紧紧的,就连宋主任都没让进。 何书记这翻做派,李晔感觉没什么,倒把南邑县驻京办的宋主任给吓住了。县里的一把手来了,只交待一声老宋你忙着,然后就不照面儿了,这不能不让宋主任感觉心惊肉跳。坐立不安的宋主任左等右等,眼看都该吃晚饭了,还听不见何书记的动静。实在等不下去的宋主任叫来了李晔,让她给何书记房间里送点水果儿。 李晔也感觉有点紧张,但没说什么,端起那盘儿苹果就去敲门。好半天,门才开。何书记沉着脸就要发火儿,一看是李晔,就慢慢放下了脸,让开门儿。在李晔进屋后,又「咣」地把门关住了。不过,在李晔把水果盘儿放在桌上的时候,何书记又悄悄把门开了道缝儿。 放果盘儿的时候,李晔发现桌上早有一盘水果儿了,根本就没动过的。放好果盘儿,刚要出屋儿的时候,何书记突然和气地说「李晔呀,坐会再走吧。」进屋后一直低着头儿的李晔,这会才正眼看了一下何书记。 这个在南邑县公众场合一直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此时显得很疲惫。平时整齐的头髮散乱着,乱蓬蓬的头髮下面是发灰的脸,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满是红丝儿。身上的衣服扣子都没扣好,脚下趿拉着的居然是皮鞋。 李晔愣了一会儿,才醒过神儿来,「何书记,你太累了呀。」何书记无奈地笑了一笑,仰身坐在圈儿背沙发上,习惯性地向后捋了一下头髮。「是呀。太累了。睡到这会儿,要不是你叫我,还不醒呢。」然后又长长嘆了一口气,「真是身不由已呀。不过,总算快有结果了。」李晔也跟着嘆了口气。何书记认真看了李晔的脸一下,「晔子呀,我这个当大哥的没把你的事儿办好。等咱升成了市,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李晔摇了摇头,「唉,县里再好的单位我也不想呆了。」 何书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说「我心里有数的。你去吧,让老宋准备饭吧。晚上我要出去。」 李晔出了何书记了房门儿,心里满不是滋味儿。听何书记说,事儿快办成了,那驻京办也快解散了吧,我李晔怎么办呀?南邑是不能回的,那去哪里呀?听何书记的口气,好象是要管的,可也没个准信儿。 李晔踩着走廊里紫红色暗花的地毯,一步一挪地走着。快到宋主任门口时,突然听到里面传出邱志霞的声音,听得不真切,只听到「不让我去」、「迷上啦」几个词。李晔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又听到宋主任说「喜欢」、「李晔」。李晔勐地醒了,原来宋治淮、邱志霞以为自己和何书记有什么事儿!血腾地涌到脸上,李晔腾腾地走到宋主任的门口儿,飞起一脚就向房门儿踹去! 在脚尖儿就要碰到宋治淮那开着一点缝儿的房门儿的时候,李晔突然收住了脚,身子一歪靠在了墙上。然后站稳了身子,敲了敲门。进屋后,李晔放平了声音,「何书记让准备饭呢,他晚上要出门的。」然后慢慢扫了一眼宋治淮和邱志霞,扭过头儿去,安静地走了出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坐在床上后,李晔心里一阵又一阵地气,又有点地佩服自己。难怪宋治淮好象在照顾自己,难怪邱志霞看自己的眼光怪怪的,原来他们是这样猜的。自己不干净,就以为大家都跟你们一样!你宋治淮多大岁数了,还整天和邱志霞眉来眼去的。你邱志霞一个姑娘家,怎么就那么不知道自重?回去怎么挑人家儿?李晔一边恨恨地想,一边佩服自己的涵养和身手儿----脚踢出去了,还能收回来。 正在胡思乱想间,门外响起了何书记的声音:「李晔,吃饭啦。」李晔站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手抹了一下脸,微笑地走出了房门。宋主任和邱志霞跟在何书记旁边,脸上堆着巴结的笑意,给李晔打招唿。李晔也笑着回应着。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进了餐厅。李晔故意坐在何书记身边,一会儿给何书记夹菜,一会儿又给何书记敬酒。此时的何书记又是传统的形象了,头髮一丝不苟,一举一动凝重威严。何书记在吃了几口菜后,凝重地对李晔笑了一下,「小晔子呀,你这样可不行呀。你要敬宋主任他们酒嘛,我还有任务。」然后,何书记对宋主任他们说「你们要照顾好李晔,她可是我们市里的人才呀。哈哈。」 大家都没注意,只有李晔听进去了,何书记已经把「我们县」改成「我们市」了。她又笑着给宋治淮夹了一口菜,慢慢坐下,也没提敬酒的事儿,只是埋头吃饭了。 第43页 在送何书记和宋主任出门后,李晔和邱志霞对视了一眼,默默地往楼上走。走到房门口儿时,李晔突然凑到邱志霞身边儿,轻轻挽起了她的手臂,邱志霞诧异地看了李晔一眼,刚要说话,却被李晔一把推进了屋里。 随着房门「呯--」地一响,邱志霞也尖叫着被李晔一脚踹翻在地…… 『47』第四十七章变化 章彩红看着李晔的来信,不由得笑出了声。 踢翻邱志霞后,李晔就势就骑在了她的身上---体育班里有同学专攻柔道的,那个平时一直想和李晔比个高低的女子立刻软了,没等李晔用半生不熟地「侵技」进一步控制她,邱志霞就哭着讨饶了。在承认自己「瞎说」,「该打」、「与宋治淮有事儿」后,李晔就放了她。算起来,邱志霞其实只是被踢了一脚。在信里,李晔写道「她们如果说超短裙儿的事儿,我倒不恼。偏是胡造谣!」然后,李晔又在信里说,春节回不去了,不知道今后怎么办才好。 章彩红知道李晔是个炮筒子脾气,不过倒是没想到她还会打人。在笑完之后,章彩红也不由想起了自己狠狠印在何向东脸上的那一掌---她比李晔胆儿还小,不是也打人了嘛!俗话说得好,兔子急了还咬人那!自从抽了何向东一巴掌后,章彩红在这半年里又见了几个城里人儿。不过,多是歪瓜裂枣类的,章彩红见过一两面后,连抽他们的心思都没有了。说来也怪了,自从抽了何向东,章彩红再看城里人,没有了过去那种打心眼里矮一头的感觉,也敢在心里挑城里人的毛病了。章彩红在精神上与城里人平等以后,整个人儿就变了---走在路上的挺胸抬头、目不斜视而又悠闲自得。下班儿后也不是整天闷在屋里睡觉了,有事儿没事儿就去解放路商场、中华集贸市场去转转,遇到自己喜欢的却又买不起的衣服,就穿在身上转几圈,美够了便用挑剔的口气指出一两点不是毛病的毛病,然后丢下售货员扬长而去。 今天是年前的最后一个班儿了,下了这个夜班儿,章彩红就可以回家过年了。在班上的时候,章彩红和刘国英对了一个眼儿,两人都会心地笑了。那是她们的暗号儿,下班后去食堂吃碗馄饨!这时的章彩红,闭着眼睛砸鞋帮儿也不会出错了,最少也能到车间的标准----合格率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挨到下班儿的时候,章彩红已经砸出了一百一十七「旋儿」,这个数字基本上是章彩红的平均水平。刘国英砸了出了一百一十九「旋儿」,因为她的手脚要更麻利一点儿。其实砸鞋帮儿这活儿,干半年就不需要再提高技术了,比得就是各自的手脚快慢了。 下班出车间的时候,刘国英和章彩红很自然地凑合到一块儿。在去食堂的路上,后面有人叫章彩红的名字,回头儿看时,却是杨翠花。上了一个大夜班儿的杨翠花苍白着脸儿---刚下夜班儿的人都一样的,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三个人相跟着进了职工食堂,杨翠花抢着掏了钱。 在三个人喝馄饨的时候,刘国英对章彩红说「我那个弟弟呀,特别喜欢吃你家做的灌肠。这不,又过年了嘛,他求我给你说,再给他带点儿来。真是的,都成要嘴吃的了。」章彩红一边喝汤一边说,「这有什么,又不值什么。你弟弟多大了呀?」刘国英扭头儿看了一下杨翠花,嘴里咕噜了一句「比你小两月吧。光知道吃!」 在吃馄饨的时候儿,就章彩红和刘国英说话儿了,请客的杨翠花倒闷着头不言语了。快吃完的时候,刘国英好象感觉到了什么,就打趣着问「翠花,你咋光吃不说话呀?心疼这六毛钱了呀!」章彩红这才注意看,却发现杨翠花的脸上有两道泪痕。 「怎么啦?有人欺负你啦?」两个姑娘齐声问道。杨翠花抹了一把脸,带着哭腔儿说「我过了年儿就不来了。」一边说着,肩膀还一抽一抽的。「咋了?」章彩红急急地问。「没咋,我回去就结婚。腊月二十六。他家催得紧,说不能再等了。」章彩红和刘国英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倒是杨翠花慢慢缓过劲儿来了,带着泪痕的脸上还浮出几丝笑意「结婚倒也没啥,那个人对我家不赖,对我也还好。只是心里捨不得姐妹们,唉!咱都有这一天呀。」章彩红和刘国英正在劝慰什么,杨翠花从兜儿掏出一叠饭票儿放在章彩红手边儿,「我也用不着了,你接着用吧。也就七八块钱儿吧。」接着,杨翠花爽声朗气地说,「嫁了就嫁了,爹娘还多个依靠哩。」然后又说,婆家是祖家庄儿的,等有机会了请她们去过庙会…… 两个姑娘静静地听着。刘国英倒没什么,章彩红心里一阵又一阵的难过。杨翠花和牛新荣她们在一块儿住,却是都上班儿,各人有各人的事儿,相处的时间并不太多,只是大家都感觉心里儿近。牛新荣走了,现在,杨翠花说走也走了,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面? 收拾完东西,章彩红就准备回家了。只是,在公共汽车站上,她有点犹豫:是直接去长途汽车站回家呢,还是到大姑家去一下呢? 章彩红琢磨了半天,终于决定先到大姑家看一下,不然自己感觉心里过意不去----她都有快一个月没见过大姑了。 于是,章彩红随着人流上了七路公交车。 『48』第四十八章忧虑 一进大姑家的门儿,章彩红感觉跟进了杂货铺一样。 第44页 原来显得有点空旷的客厅,现在摆满了大铝盆、红磁盆儿、坛儿、罐儿、小瓮儿,里面倒也不是什么希罕东西,不过是大米、小米儿、盐、酱油、醋等家常吃用。看着彩红惊诧的眼神儿,平时一直在晚辈面前挺稳当的大姑居然得意起来,一把拽着彩红往里屋走,「东西多呢,地下室里,你秀芬姐屋里都是哩。」 大姑大概是太激动了,南邑话都出来了。章彩红被大姑拉着转了一大圈儿,大概清楚了。大姑家里至少存了一百斤肉,三百斤大米,一百五十斤小米儿,各五十斤酱油和醋,一百二十多斤盐。其他的东西也都要比平时多上十来倍,连花椒都至少有十斤呢! 章彩红晕头晕脑地看了半天,茫然地看着平时挺沉稳的大姑,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章彩红大姑自己兴奋了半天,勐地发现自己的侄女没什么反应,愣了一下,然后喷地笑了。「你个小红子呀,整天就知道上班儿,都上傻了呀!」大姑一边说着,一边推开沙发上的一大包五香面儿,坐下。「这会儿呀,物价都涨疯了!」大姑拍着大腿说,「前几人月一块钱还能买一斤半肉呢,现在连一斤也买不了喽!没办法,只好跟着大伙儿一块抢着买啦。」 章彩红这才慢慢明白过来了。确实,这一段的物价涨得太歷害。就拿食堂的馄饨说吧,还不到一年呢,都翻了一番儿了!不过,章彩红还真没想到,一直稳稳噹噹的大姑,居然也加入了抢购的狂潮。其实,何止是章彩红的大姑,何止是石门市,那个时候全国各地城市里的人们都或深或浅地捲入了这次抢购狂潮。当时很受欢迎的笑星姜昆,还在春节晚会上说了一个关于抢购的相声,其中最着名的一句台词「酱油,买了一洗澡盆儿。味精,八抽屉!」城里的人们在看这个节目的时候,都是一阵无奈地闹笑…… 章彩红回到南章村儿,感觉乡亲都格外的兴奋。是呀,今年过年的粮食可是值钱了,一亩地的麦子能比往年能多卖二三百块钱!照这样下去,那盖新房、买电视还不是小菜一碟呀!不过,在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南章村儿的乡亲们和全国的农民面对着天价般的化肥、农药、种子都傻眼了。 这个春节里,章彩红过得到很是轻松。除了帮母亲做菜以外,还特意跟着母亲学会着做了灌肠——整整用了三挂肠子才学会的。 初三那天,章彩红和回娘家的章素萍(按这里的风俗章素萍是在初三回娘家的)去了李晔家里。李晔家里显得有点冷清,因为李晔没回家,李老师显得没什么精神。不过,一看到女儿最好的两个姐妹来了,李老师立刻象换了个人似的,手脚麻利地往桌上摆瓜子、花生、水果糖。在特意给章素萍倒了一杯白开水后,李老师慈爱地看着章素萍已经隆起的肚子,关照她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章素萍一一应着,不自觉地把头靠在了李老师的肩膀上。 彩红一看章素萍眼圈儿有点潮,赶忙向李老师打听李晔的事儿。李老师苦笑了一下,「唉,不提也不愁,一提就愁死人了。你说她以后咋办哩!」一听李老师这话,章素萍的头立刻抬了起来,刚才脸上的柔情马上换成了平日的精明果敢的神气。李老师便把李晔的处境说了一下:现在在北京只是临时的,驻京办取消了还得回到南邑工作。说完后李老师嘆了一口气「你说吧,她那个事儿也不算啥。可不管是晔子还是我们,都觉着她再在县里上班儿也不是个事儿。」章彩红的脑子还在转,素萍就搭腔儿了,「婶子你也别发愁,这事儿是有点不搭对儿。其实想开了有嘛?不过是穿了穿新鲜衣裳!再说了,往后的事儿谁说的准儿?」「是呀。」章彩红也接上话茬儿「我看省城的人是越来越多了,不一定是到工厂上班儿。听人家说,钱儿也不少挣哩。」 章素萍轻轻拽了素红一把,「你干嘛呀,这晔子还在北京哩,你就叫她去省城当个体户儿呀?」章彩红的脸红了一下,又很快平展了,「当个体户咋啦?非得当那个城里人呀?我看这会儿的商品粮还不一定比咱强哩。」李老师笑了,「小红子真是长大了,会自己想事儿了哩。我们这会儿还行,听说有的厂子都发不出工资了,过年都难哩。」素萍也笑着说,「是哩,你都抽过城里人嘛。」李老师惊奇地看着两个小姑娘,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章素萍嘿嘿笑着对李老师说「没啥,有个人想欺负彩红,让彩红给打了一巴掌。」 李老师摸了摸彩红的头说「真的呀,看不出小红还蛮歷害哩。」章彩红冲口而出,「我这算啥,李晔那才叫歷害哩!」刚要说李晔打人的事儿,心里忽然转了个弯儿,「都没人敢惹她哩!」一家人都跟着笑了。 从李老师家里出来,章彩红有点忧郁地说:「素萍,我真有点儿担心晔子,她这会儿上不上,下不下的,真不好办哩。」章素萍没说话,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儿。 『49』第四十九章李晔买纪念品 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 「毛主席怎样说,阿瓦人民怎样做。跟着毛主席,跟着共产党……」 四月的春日里,李晔走在北京大红门儿的一个小巷里,耳边迴响着这些家喻户晓的风靡在六七十年代的红色歌曲。播放这些歌曲的,是小巷两边儿的各个门脸面儿。不光是在这个小巷里,随便走在北京市的任一条小巷里,都会听到这些深情、悠扬、激昂、铿锵的歌曲。在地摊上,在各种大大小小书店里,书架上随处可见关于毛泽东的书籍。《走下神坛的毛泽东》、《红墙内外》、《人民领袖毛泽东》……关于毛泽东的正史、野史、逸闻、随笔,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占领了民众的业余阅读时间。北京计程车上,几乎都挂着用红线繫着的一张照片-----塑封的正面是和天安门上一个模样的毛泽东,背面则是毛泽东年轻戴八角帽儿模样…… 第45页 对于这位开国领袖,李晔更多的是感性认识。从刚记事儿的时候,李晔就知道这个胖胖的慈祥的老人是全国人民的大救星,是毛主席。现在李晔还隐约记得,在六七岁的时候村里开追悼会的情形,人们都从碾盘上拿起一朵小白花,戴在胸前,不少人都流着泪,一些上岁数的老头儿、老太太们都痛哭流涕,鼻涕眼泪一大把。随着年龄的增长,李晔好象已经感觉不到这位领袖的存在了。不过,在北京的日子里,李晔和其他人一样慢慢感受到,这位领袖、这位老人又渐渐回到了人们的生活里。 这个叫李晔的小姑娘当然不会想到,这次从民间自发兴起的毛泽东热,几乎从城市和农村同时滥觞,如浪潮般席捲了大江南北,绵延至今丝毫没有回落的迹象。毛泽东,这位共和国最伟大的领袖在人们的记忆中被淡忘了一段时间以后,又在人民自己的思考中回到了百姓的中间。从此,他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和老百姓生活在一起。他既是人,又是神,可以给人们镇压百邪群魔,保佑平安,招财进宝…… 今天李晔来大红门儿,是来给章素萍的儿子买礼物的。章素萍在三月间生了个大胖小子,七斤六两!李晔自打得信儿后就盘算着给小傢伙买点什么好,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出满意的东西来。宋主任和邱志霞也都帮她想主意,----在打过邱志霞以后,两个女孩反倒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邱志霞后来红着脸告诉李晔,她其实和宋主任没事儿,宋治淮是爱动手动脚儿的,但她没让他得手)。三个人商量了半天,也没有商量出个结果来。最后是一直跑外勤的大刘—县委办的刘青海,出个了主意,说现在毛主席又回来了,不如给小宝宝买个毛主席纪念章。大刘这话一出,大家立刻一片欢唿,都说是个好主意,毛主席那多大的福份呀,有他老人家看护着,孩子肯定一生平安富贵的。 李晔在一家不起眼儿的小店里买到了称心的纪念章。这家小店也就是一间小平房,墙壁上挂满了各色各样儿的纪念章。店主儿是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中年人,不过倒没有像其他北京人那么爱说,只是默默地坐着。纪念章是银质的,是个侧面像。像章上的老人慈祥、威严,给人山一样伟岸、踏实的感觉。 买完像章,李晔就直接坐车去了长城大酒店。按理说,这会儿已经过了实习期,不可以随便去了。不过李晔眼快手快,嘴巴也甜,早就和那里的经理、服务员们混熟了。这半年多下来,李晔不但把餐巾的叠法的讲究、倒酒的技巧、上菜这些面儿上的活儿都看熟了、会做了,而且早就开始帮着经理学着安排事儿了。现在,李晔每天来宾馆大家倒没什么感觉,要是有几天不来,反倒会有人提念她。特别是那个餐厅经理路姐----路珮,已经把李晔当成了自己的助理了。倒不是路经理胆子大,敢用一个连临时工都不是的小姑娘当助理,而是李晔对酒店管理太有天分了---她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就把餐饮部的活摸清了、理顺了。更重要的是,李晔敢说话,敢负责---不象别的服务员们,生怕自己出错挨骂。路姐经常当着手下的那群服务员们念叨,「你们看看人家李晔,再看看你们。人家比你们还小,反倒比你们会做事!」不光路姐喜欢李晔,那群和李晔一样漂亮的服务员们也喜欢李晔---因为在她们忙不过来的时候,李晔不但总能手脚麻利地帮忙,而且还能很快想出个办法让大家繁忙的工作变得稍稍轻松一点儿。 天刚擦黑儿,长城饭店已经是灯火通明了。李晔走进餐饮部的时候,路姐正在给姑娘们训话。看着那两排衣着整齐的服务员们,李晔蓦地升起一阵悲哀。路姐喜欢自己有什么用?那群服务员们不如自己有什么用?李晔再能干,也不过是小小南邑县里的一个柴禾儿妞儿,永远也不可能穿上那身紫红色的旗袍,永远也不可能成为那人群里的一个…… 『50』第五十章驻京办事处解散了 南邑县驻京办事处解散了。 就在李晔为章素萍的儿子买礼物那天,国务院正式批准了南邑县升格为县级市。在接到批文后,县委、县政府指示驻京办的宋主任在两个月内处理完北京的所有事项,然后将驻京办的所有人员撤回南邑市,现在南邑市刚刚成立,哪个岗位都感觉缺人手。  在得到驻京办解散的确切消息后,李晔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心是放下来了,但感觉到的却是沉甸甸的无奈。 在离开北京前三天的晚上,李晔请长城饭店的路姐还有两个比较要好的服务员贾玉梅、李国蓉吃了一次饭。那顿饭就是在长城饭店吃的,李晔当时想能在长城饭店大大方方地请回客,也算自己没白来北京。不料,在最后结帐的时候,路姐笑着说不用了,然后开玩笑地说「李晔,你是聪明呀还是傻呀?要是咱们吃点饭还掏钱,咱还在这儿干嘛!」一块吃饭的两个小姑娘也跟着咯儿咯儿地笑着,贾玉梅一边笑一边说,「你要真掏钱呀,估计得把你押这儿了。」看了看桌上的菜,李晔也不禁笑了!是呀,她们四个人至少吃了六百块钱呢! 在分手的时候,路姐嘆着气说「小李儿呀,我是真捨不得你走。只是我也没权让你留在这儿。回南邑,好歹也是口公家饭。」李晔苦笑着,对贾玉梅和李国蓉说「我真羡慕你们呀!什么时候我能跟你们一样就好了。」两个小姑娘都红了脸,「李晔你可别这样说,你比我们有本事的。我们一辈子也就这样儿了。你还不定咋样呢?」李晔脸上笑着,心里摇着头:是不定咋样呢,往后我还真不知道咋办哩!路姐最后搂着李晔的肩头说,「也别太难过,往后政策还不定会有什么变化呢。听发改委的人说,政策会越来越宽的。」李晔甩了一下头,对着三个北京的姐妹笑了笑,就上了公交车。 第46页  在返回北京的前一天,驻京办的全体人员会餐。宋治淮是真出血了,席间上了五粮液,也上了茅台。在酒席间,酒是最能表达人的感情的东西了。宋治淮一遍又一遍地感谢大家,驻京办的几个人也都动了感情,拼命灌酒。李晔倒是挺平静的,稳稳地坐着,只管往嘴里挟菜吃。虽然这桌酒席是驻京办歷史招待自己人的最贵的,但大家却没吃好。热菜还没上齐呢,跑外勤的大刘和老张就已经醉倒了。宋治淮也借着酒劲发疯了,居然在酒桌上就搂住了邱志霞的肩膀,邱志霞也没反抗,伸手抓起宋治淮手边的大酒杯一仰脖就干了!接着小邱又抢过大刘手边的酒,也是一仰脖就干了。喝完了两大杯酒,邱志霞的脸很快就红了,眼睛也红了,站起身子直直地盯着宋志淮。这时,宋治淮早把手拿开了,看着邱志霞要发作的样子,赶快叫李晔「小李呀,你邱姐显酒了,你把她扶回去吧。」李晔也早就看出事儿不对了,顺手就把邱志霞拽起来,推着她往外走。邱志霞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囔着,「你个老不正经,总想沾我便宜。以为我傻呀?」李晔手上加了点劲儿,邱志霞突然火了「李晔你干嘛,又想打我呀?我不怕你!」李晔赶紧说,「邱姐,是我不对,回屋了你打我吧。」 回到屋里,邱志霞一头栽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 一下火车,李晔就急匆匆地上叫了个三轮车,准备往南章村儿走,她可不想在县城里(现在已经是市政府所在地了)多呆。李晔上了三轮车正要走,邱志霞叫住了她。小邱跑了几步,把李晔拉下三轮车,咬着耳朵说「晔子,咱们是好姐妹了。不打不成交,我真是当你好姐妹。」李晔愣愣地听着,不知道她想说什么。邱志霞好象不知道怎么说了似的,扭捏了一下,半天才轻轻咬着耳朵说「晔子,咱女孩家,名声最要紧的。」 李晔这才明白过来,她红了脸抹了一下邱志霞的留海儿,也压低了声音说,「邱姐,你放心吧。咱都是好姐妹。什么事也没有,我明白的。」邱志霞抿嘴儿笑着,轻轻挽了一下李晔的胳膊,走了。  李晔呆呆地在原地儿站着,心里反覆念叨着:名声儿,女孩的名声!直到骑三轮的不耐烦地叫起来了,李晔才缓过神儿,慢慢上了三轮车。  李晔到村口儿的时候,正好碰到章彩红的父亲,他要去地里给玉米定苗。看到李晔回来了,彩红父亲就迎上来,帮着把行李拎下来,送李晔回家。边走,边打问着北京的事儿。李晔的心情也变好了,笑嘻嘻地说着。 快走到李晔家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猪的嚎叫声。李晔从小就在农村,对猪的嚎叫早听习惯了,开始也没当回事儿---可能是谁家给猪打针了,再不就是谁家要杀猪卖肉了。只是听着听着,李晔感觉有点不对劲儿了,这猪叫的时间太长,而且叫声也不太对劲儿---嘶哑而闷,并不是平常那种清清爽爽的叫声。 李晔回头看了一眼彩红的父亲,用目光询问着。彩红父亲嘿嘿苦笑了几声说「你没见过吧,这是村儿里的新变化哩。」李晔问,「这是什么了?」  章彩红父亲闷闷地嘆了口气说:「二虎子家要卖猪了,这正给猪打水哩。唉,咱原来什么时候干过事儿呀?这会儿可好,家家都这样了!」   『51』第五十一章素萍生子 一头三百四五十斤重的肥猪,前腿儿和后腿都被两道紫红的大麻绳捆得死死的。 七八个人围着这头硕大的肥猪在忙活。二虎子和他的哥哥一个摁着猪头,一个摁着猪后跨。哥俩儿都是村里有名儿的壮汉,可在这会都已经是累得满头大汗了。经常在村里杀猪的宝山叔正把一根红色的粗胶皮管子往猪嘴里捅,边儿上是村里的两个比李晔年龄稍小点的半大小子,换着按那个绿色的大喷雾器。二虎媳妇妯娌俩一人端着一个盛满水的大铝盆,随时往大喷雾器里加水。 这会儿大概已经灌得差不多了,大肥猪几乎叫不出声了,那头猪嘴边儿向外淌着的白沫,猪头下面的地上早已经水流成河。有人说差不多了,估计是再也灌不下去了。不想二虎子唿哧唿哧喘着粗气说,「不粘哩,还得灌!灌多少也是个赔,少赔点儿是点。」二虎子媳妇又把一铝盆水倒进喷雾器里,一个半大小子咬着牙狠命按了下去! 突然那头已经没有力气了的猪勐地「嗷嗷」地叫了起来,迴光返照似地拼命甩着头,二虎子几乎按不住了。「还灌!你个丧良心哩还灌!你看那猪多受罪!」一个老太太抹着眼泪叫骂着,那是二虎子的娘,李晔叫大娘的。「我天天餵这猪,餵了多半年了,你们不心疼它,我还心疼哩。再灌我就不活了!」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用脚踢二虎子的屁股。 「哎呀,娘啊,你就别管了。多灌一斤水,就好几块钱哩。你心疼那猪,咋不心疼心疼咱地里那庄稼?七八亩麦子,都给从城里买的破化肥烧死了哩!」二虎子娘跺着脚儿,半天才说出话来「是哎。唉,俺那七八亩麦子少收了一半儿呀!这城里人是咋的啦?你化肥贵就贵呗,还弄假的唬弄人。」最后,老太太原地转了一圈,「灌吧,就灌这一盆就别灌了。可怜我的猪呀!」便抹着眼泪儿回屋了。 第47页 平时胆子挺大的李晔,此时感觉心跳得歷害。好半天才默默地跟着彩红父亲出了门儿,回到了自己家里。彩红父亲帮着放下行李,看着脸色有点发白的李晔,闷闷地笑了一下,然后嘆了口气说「吓着了吧,这会儿都这样哩。没法子的事儿。你歇着吧,回头去看看素萍的孩子。听你婶子说,长哩可喜人哩。」李晔勉强笑了一下,回到自己屋里,一头倒在自己的床上,耳边不时迴响起二虎子家那头大肥猪声嘶力竭的嚎叫。 被给猪灌水场面惊着了的李晔当然不知道,假货、注水肉之类的东西不但已经开始泛滥,而且已经半公开化了。南邑县----现在已经是南邑市了,原来一直在地下活动的北西关假烟市场,此时已经多少带点合法化的性质了,工商、税收都开始在那里办证收钱了。在两三年的时间里,南邑市北西关假烟市场迅速扩大,成为华北地区最大的假烟市场,一度甚至号称全国最大的假烟市场,直到九十年代中晚期才在政府的打击下慢慢绝迹…… 第二天,李晔就去北章村儿去看素萍家的宝贝儿子。看着素萍儿子那小小的身躯,铁青的头皮和头上一缕一缕的黄头髮,李晔不知怎么感觉到一阵心悸。 章素萍倒是一脸幸福、满足的神色。薄薄的碎花褂子敞着,饱满的乳房大半儿露在外面,随着她拍儿子的手一晃一晃的。章素萍似乎对李晔没有过去那么热情了,也难怪她,刚刚做了母亲,那心思全放在孩子身上了。 一边和李晔有一搭儿没一搭地说话,章素萍一边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嘴里哼着小刀河一带母亲们都哼过的小曲儿。「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闹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干啥儿?做衣做袜儿,点灯说话儿,吹灯打架儿!」李晔嘻笑着问,「看你臭美哩!什么时候给他念娶了媳妇忘了娘呀?」章素萍嘿嘿笑着说,「快了,等他懂点事儿就念哩。」 小刀河流域里的男人们,都是在母亲的两个小曲儿中长大的。一个就是章素萍刚才念的。余下的那个是这样的:麻野雀儿,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背到山沟里,把媳妇背到炕头儿上!大米饭,羊肉汤。不吃不吃还盛上! 小刀河流域的母亲们通过这两首小曲儿,告诉儿子们,快快长大,既要给我娶儿媳妇,还不能把娘给忘了! 李晔拿出那枚银质的毛主席纪念章,说是给宝宝的礼物。素萍接过看仔细看了一下,「毛主席就是福份大呀,什么事儿都镇得住。」然后又把像章递还给李晔。「大后天,给臭小子办百日哩。彩红也说回来哩。那天你再给吧!到时候也给我长长脸。」李晔笑着说,「长什么脸,不丢人就行了哩。反正我就当是我家的儿子哩!」章素萍喷地笑出了声儿「你个晔子,还是个大姑娘,就养孩子呀!」 李晔羞红了脸,伸手去扯章素萍的嘴…… 『52』第五十二章彩红的惆怅 在夏日的中午,坐公共汽车是简直就是受罪。 中午的太阳正毒,公车上的窗子开也不是,关也不是。开开窗口倒是可以透透风,可那火辣辣的阳光也太伤肉皮儿了。要是把窗子关上,那汽车整个儿就成了一个闷罐儿,憋得人喘不气儿来。章彩红感觉自己就是在受罪,幸好她坐在临车窗的位子,便把窗子开了关、关了开。这趟从南邑开往省城的公交车里人数不算太多,也就是刚刚坐满的样子。 在车里的其他人的心气似乎要比章彩红要沉稳些,一个个扎着头儿,在那里昏昏欲睡,偶尔伸一下手,抹一下额头鬓角的汗,眼睛却是不肯睁开的。 把窗子开关了几次以后,章彩红终于放弃了努力,也和其他人一样耷拉着头儿,想事儿。 昨天的百日宴上,真叫热闹。章素萍的两个哥哥、嫂子和近门的亲戚们都到了,章志林家摆了六桌席面。桌上用的肉都是在村里肉铺买的-----肉铺儿的肉是肯定没有注过水的,所以吃起来还和过年的肉一个味道。在酒席上,章素萍一脸庄重地给儿子认了两个干娘----李晔和章彩红。不过,正式认亲的仪式要等到她俩结婚之后再举行,不然要闹笑话了。在小刀河流域,「是大姑娘养的」,那可是一句比较狠毒的骂人话。在场的长辈们乱闹笑了一阵后,都认可了这两个姑娘是章素萍儿子未来的干娘。 看了章素萍怀里的那个陌生的、小小的身躯,章彩红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暖意。章彩红看身边的李晔时,晔子的眼里却带着一丝无助和茫然。在没人的时候,章彩红问李晔今后怎么办。这个平日里开朗、俊俏的朋友脸上满是苦笑,踢着脚边的石子说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反正是不会到县招待所儿去上班的。最后,李晔闷闷地嘆了口气,「等着呗,这会儿我才知道自己其实什么也不能干,只能靠父母。」章彩红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跟着苦笑…。。 汽车拐弯了,章彩红用手摁了一下手边的那个浅红色的小书包。里面有家里最后的三截灌肠,章彩红悄悄给娘说了一声,就放进了自己的包里。 这三截灌肠是带给刘国英的弟弟刘国强的。章彩红在今年春节后见到了爱吃她家灌肠儿的刘国强,当时刘国英说是带着弟弟来感谢章彩红的。三个人还在工厂的食堂里吃了一碗馄饨。后来,在上夜班儿的时候,刘国强就经常来接送姐姐,顺便也就把章彩红接送了。 第48页 可能是在姐姐面前吧,高高壮壮的刘国强总是低眉顺眼儿的。慢慢的,这个面色黝黑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的影子就印在了章彩红的心里。在这次回来给素萍家儿子过百日前,章彩红偷偷告诉刘国强,她家里可能还有一点灌肠,如果有的话,就给他带来。刘国强憨厚地笑着说「彩红姐,你家的灌肠做的是真好吃呀。」当时章彩红心里一颤,迅速向身后看了一眼刘国英,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好在当时天黑,谁也没有发现。然后刘国强就说,等章彩红回来的时候去车站接她,顺便就把灌肠拿走,「省得再倒一次手,我姐姐其实比我还喜欢吃呢。」刘国强狡黠地笑了几声,仿佛一个精于算计的大男孩儿。 汽车到站了。从闷热的汽车里跳出来,只感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章彩红不由得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了身子。其实在大晴天坐车,闷是闷,温度却要比车外低一些。这几年,石门的盛夏时节的地表温度经常超过四十度。不过天气预报里,一直是报三十八度、三十九度。 章彩红用小手绢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拎着小包儿随着人流向外走。从嘈杂的人群里,一个声音钻入了章彩红的耳朵。「彩红姐,彩红姐,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顺着声音看去,刘国强黑黝黝的脸庞出现了。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了多长时间,只见汗水顺着脸颊一滴滴在滑落,天蓝色衬衣的领口早就湿透了。章彩红来到刘国强身边,刚要说话,却听他说「在这儿别动,等我一下。」然后转身向旁边一个卖冰棍的三轮车跑去。 章彩红刚刚缓过神儿来,刘国强已经拿着两根冰棍跑奔回来了。天气真是热,从裹着棉被的土冰柜里拿出来的冰棍儿,已经有点化了,淡黄的水珠滴嗒滴嗒地往地上掉着。章彩红接过一根冰棍儿,一股凉意从嘴里透到心底,舒服极了。 回到尚义村的小屋里,刘国强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章彩红。章彩红笑了一下,从浅红色小书包里拿出最后的那三根灌肠儿,刘国强嘿嘿笑着接在手里,然后狠狠地咬了半根下去。匆匆洗了一把脸,给章彩红的小屋里拎了一桶凉水后,刘国强就拿着灌肠儿走了。 已经感觉身上又粘又湿的章彩红,没有立刻返回小屋洗澡,而是看着刘国强的背影,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了一丝惆怅发…… 『53』第五十三章刘国强 进入秋季后,章彩红她们工厂的活儿没有过去那样多了。 一天小夜班儿上,车间的马主任说,最近工厂有点困难。原来和国外签订的好些合同都中止了。胖胖的马主任说的时候很是激愤,挥舞着双拳,「这是帝国主义在卡我们的脖子!这些背信弃义的傢伙们,从来就没安过好心!姑娘们,我们不怕他们!」马主任激动地来回踱着步子说,「郝厂长已经决定,我们要在非洲建分厂,和穷兄弟们一块发展自己。」 章彩红听梁盼娣、刘国英她们说过,厂里要在非洲建分厂的事儿。当时几个姑娘还开玩笑说,不定什么时候咱也去非洲当回老外呢!当时只说是玩笑,现在从马主任嘴里说出来,那可是千真万确了。看来自己没准真的可能去非洲当一次外国人哩。 马主任还说,现在厂里工作不是太重,大家可以稍稍放松一下。如果家里有什么事儿,尽管请假,厂里肯定是准假的。然后又说厂里准备调整定额儿,每人每天八十「旋儿」算达标了,基本工资不动。不过超额的部分奖金降低了----每超一「旋儿」奖励五毛钱。 章彩红她们这才明白,原来她们的工资要降了!现在彩红她们一个月算下来,大概能收入二百大几十块钱。现在,虽然工作强度降下来了,可算起来,一个月最多能挣二百来块了。可是,还没办法给厂里说什么,马主任都说了呀,有人在卡我们的脖子。 下班儿,刘国英主动叫住章彩红,请她吃馄饨,一块吃的还有梁盼娣和牛新荣。买馄饨的时候,牛新荣说她请客。刘国英斜着眼瞄她,「本来就是你请客嘛。还想客气客气呀。你明年就能得八万块钱呢!」章彩红有点诧异地盯着牛新荣,「她明年去那里偷八万呀,我看过不了几天儿,咱连馄饨都请不起了哩。」牛新荣有点不好意思了,半天才说「别光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他们村儿现在一块地也没有了。」 刘国英见章彩红、梁盼娣都不明白的样子,便说「小崔他们村儿里位置好,这会各家都买他们村儿的地盖楼房。听说,他们村委会定了,以后每家新出生的孩子,不管男女,一落地就是八万块钱,算是见面礼。」梁盼娣瞅了瞅牛新荣的肚子,一脸坏笑,「原来你,哈哈。明年你可就是富婆了呀!」 一层红晕罩在牛新荣的脸上,又淡淡散去。「别那样说,说起来咱都是农民,现在把地都卖光了,还算什么农民呀?一旦不能上班儿了,谁给养老呀。那八万块钱,也就是子孙的卖命钱吧!」几个人听了,也都不再笑了,唿噜唿噜地往嘴里送着馄饨汤。半响,章彩红才说「不管是啥钱吧,拿到手里就好。象现在咱们这样,能干点活儿,还指不定能多挣钱哩。」刘国英推开手里的馄饨碗,脸上带着有点嚮往的神情说,「咱的分厂快点建好吧,这样咱可能就多挣点钱呢。」闲说了一会儿,几个人碗里的残汤儿都凉了,就散了。 出了厂门口儿,刘国强正在门口儿等着。刘国英回头对彩红说,「我是粘你的光呢,要不是你家的灌肠儿,我得摸着黑儿回家。」章彩红蓦地抬起头,盯着刘国英,马上又红了脸。「你说什么呢。要不是咱娘不放心你走夜路,我才不来接你!不是你说彩红姐一个人回去不放心,才叫我一块送的嘛。」刘国强有点着急的样子,「还有那灌肠儿,你哪次都比我吃的多。上回那三根,你自己吃了两根,还骂我不该把那根先吃了。」刘国英一边嘿嘿笑着,一边儿用手拽着章彩红。 第49页 章彩红心里跳着,脸上无所谓的样子。「国强,没事儿。下次姐姐回家多给你带点儿,都给你,把你姐姐馋死!」一边儿说着一边推车往前走着。 刘国英脸上嘻笑着,「噢,这就开始算计我啦?」厂门口微微闪烁的灯光下,刘国强的脸上满是茫然。章彩红不知道说什么好,便低了头。刘国英似乎感觉有点过了,就训斥着对刘国强说,「你还愣着干啥?还不快走!傻了叭叽的,怪不得没人待见你!」 在秋风变凉的时候,一个小伙子开始在厂门口儿接送刘国英了。和这个小伙子做伴儿的,是刘国强。章彩红已经明显感觉到了,却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就含煳着对刘国英说,自己回家也没什么,不怕的。 刘国英倒是没再往深里说,一脸诚恳地说,「咱是好姐妹,我可不愿意让你出什么差错。他闲着也是闲着,累不着他。」章彩红再推辞时,刘国英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怕什么?这里是省城,谁说闲话?你还真愿意自己出点事儿呀!没缘分就没缘分,咱还是好姐妹嘛!」 章彩红就不好说什么了。 就这样,刘国强就开始专门接送章彩红了。只是,刘国强的话儿很少。两人在路上的时间也不短了,又没有别的人,刘国强还是很少说话,更不要说往那方面说了。最多,刘国强也就是问问做灌肠难不难,农村里的地好不好种。再不,就说说自己的厂里谁的酒量大,谁的牌打得好。 转眼儿,又到年根儿了。刘国强又开始琢磨章彩红家的灌肠了,一连几天都问彩红能给他带来多少根。 章彩红有点无奈地看着壮壮的刘国强,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他是真傻呢,还是装傻呀? 『54』第五十四章李晔快要闲疯了 李晔觉得自己快要闲疯了。 从北京回来以后,李晔就再没有出过门儿。最初是三天两头往到章素萍家里跑,一边和素萍闲聊,一边逗自己未来的干儿子。在收玉米的时候,便去章彩红家帮着剥玉米。农活儿忙完了,李晔感觉自己是没有一点事儿可做了。闷在家里,闲闲地翻看着从北京带回来的书,可看不了几页,一股无名的烦噪就会从心底冲到脑门儿。便丢了书,皱着眉头在院子里闲转,看什么都不顺眼。李老师在女儿面前一天比一天小心,慢慢的竟有点怕见女儿了。父亲回家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一回家也是默默的闷头抽菸儿。 章素萍家里自然是随时都可以去的,只是章素萍的人和心思都挪到她家种的大棚菜上去了。刚过完年的时候,章素萍就琢磨着要种大棚菜,不种庄稼了。章素萍的公公婆婆是不太想让她「瞎折腾」的,婆婆说你都快生了,到时候孩子还太小哩,忙孩子还忙不清哩。不如种庄稼保险点儿。素萍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边对婆婆说,「妈,我就试一年,就算是种砸了,家里的麦子也够吃哩。」婆婆嘆息着孙子要受罪了,素萍紧跟着说「跟着别人可能怕受罪,跟着你们还能受罪?」素萍婆婆没劝下来,还领了个带孙子的活儿,心里苦笑着走了。章志林也是不想种的,素萍狠狠地瞪了他几眼,章志林便连个屁也不敢放了。第二天就按着素萍开出的单子去市里买塑料薄膜了。现在章素萍把儿子交给了婆婆,和章志林两人泡在地里了----中间回来餵一次奶。看着章素萍两口子挖沟、填沟、支棚、搭架,在菜地里忙忙活活的,李晔感觉自己不仅帮不了什么忙,在那里倒是光给人家添乱,于是也就不怎么去了。 中间,李晔还曾经给何书记打过电话。已经坐地升为副地级领导的何书记,现在很忙,每次接电话都是急匆匆的。不过还好,对李晔热情依旧,只是对工作的事儿总没有个准话儿,也不再提大哥妹子之类的话儿了。最后一次,何书记在电话里说,要任命李晔当南邑市宾馆餐馆部的主任,副科级待遇。李晔苦笑着感谢了何书记,请他原谅自己实在不能去。然后,就没了下文。几次电话以后,李晔也感觉不好再追问人家了。 哥哥李晌高中毕业后就招工进了南邑市化肥厂-----南邑市里数一数二的好企业。平常就非常疼爱李晔的哥哥,在参加工作后对李晔更显得亲切。经常把几张钞票放在李晔的床头,有一次还叫李晔别心烦,说哥哥就能养活你。李晔脸上笑着,心里却不是滋味儿。 在章素萍家的大棚菜打芽抽花的时节,李晌领回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儿,说是同学,现在是化肥厂的工友儿。李家对这位叫尚彩欣女孩儿的到来表现出了超出寻常的重视,李晔的姨妈也赶到李晔家里。李老师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平时回家就成了老爷的父亲也跟着在厨房里忙活。 李晔一看就知道是个相亲的架势儿,也为哥哥能找到这样一个漂亮媳妇儿高兴,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烦心事儿,俏着小脸儿倒水端菜。 在饭桌上,尚彩欣似乎说漏嘴似的,说自己的父亲夸李晌能干。话刚出口,脸便红了,低下了头,悄悄掐了一把李晌。李老师一听,激动得差点把手里的水杯掉到地上。李晔父亲脸上也是喜气一闪,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身子向椅子背儿上靠了靠。李晔悄悄撇了一下嘴角儿,然后硬硬地横了哥哥一眼,李晌嘿嘿地傻笑着,也硬硬地回了李晔一眼。 在尚彩欣走后,李晔的姨妈一个劲儿夸「小晌子眼光不赖呀,这么俊的丫头都给收拾下来了。」然后又羡慕姐姐的命儿好,感嘆自己家不定要再等几年才能娶儿媳妇呢。李老师夫妇俩儿也很满意的样子,嘴里说着「社会变了,这事儿呀,全得看孩子们自己。他们自己愿意就行。也没指望沾他们的光儿。」 第50页 李晔听着,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哥哥能娶到个好媳妇那是最好的,只是这未来的嫂子到象是个歷害角色哩。正想着,李晔的姨妈指着李晔说「晔子,你也别傻笑了。你那个嫂子好是好,可看着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当小姑子的得小心着哩。」李晔哼地笑了一下,「我怕她?不用我说话,我哥就收拾她了。」 话儿是那样说了,不过李晔还是上心儿了。哥哥和尚彩欣结婚了,自己估计就不好做人了。没外人还好,家里人都疼自己。要是娶个外姓人进门儿,自己还能象现在这样款款儿地在家里白吃饭吗?想着,李晔又有点恨哥哥了。没见过女人呀?这才上班就往家里领人儿了! 难受了些日子,李晔终于想定了:赶快拽着妈妈去找小老姑奶奶----她老人家经的事儿多,肯定会有办法的。 『55』第五十五章 指点迷津 在小老姑奶奶家里。 冬日的阳光洒进堂屋,小老姑奶奶坐在蒲团上。与平时在外人面前神秘、高深的神情完全不同,此时的小老姑奶奶一脸慈祥地看着李老师母女,手里的白牡丹纸菸半天不动,一股淡白的轻烟裊裊升起,盘旋在花白的髮际,又慢慢散去。 半晌儿,小老姑奶奶对李晔说「晔子呀,你先回去吧。一会来接你娘就行了。」李晔一愣,很快顺从地站起来,走了。李老师神色紧张起来,嘴角哆嗦着,却问不出话儿来。「晔子她娘呀,你别怕。」小老姑奶奶安静地说,熟悉地弹了一下菸灰。倏的,一丝怜悯闪过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咱是自家人儿,我也不用做神做鬼的折腾。晔子这两年运道不好。」李老师更加紧张起来,「老姑,你看这可咋、咋办哩?」 小老姑奶奶嘆了口气说,「这也不怪晔子,有点怪你们呀。平时把她惯坏了。这会儿,她见了点世面了,自已各儿不出去,肯定心里难受。她是还不知道做人难呀!」看到李老师惶惶的神色,小老姑奶奶哈哈笑了起来,「当娘的心呀!晔子只是没经过事儿,这世道不是还在变哩。往后她的道儿宽着哩!你莫担心她没吃的,咱村儿里最有钱的人就是你家晔子哩。」李老师苦笑着说「她还有钱哩,这老大闺女了还在家里吃闲饭哩。」 小老姑奶奶凑近李老师刚要细说什么,李晔带着一个人进院儿了-----那人也是来求小老姑奶奶指点迷津的。看着李晔和那个人走近了,一丝果决的神色浮现在小老姑奶奶脸上,她咬着李老师的耳朵说「嫁吧,往南边嫁吧。让她自个儿奔去,反正也饿不死!」 李老师回头看时,小老姑奶奶的脸色已经神秘起来,搭拉着眼皮,似醉似睡的模样…。。 在李老师和丈夫盘算着李晔往南边嫁的时候,章素萍来找李晔帮忙儿了。此时的章素萍整个人都走形儿了,短髮乱蓬蓬的,眼睛红红的,嗓子干得和小刀河滩一样。李晔心疼地拉起她的手,问怎么成这样儿了。章素萍哑着嗓子说,累得呗,那七八亩难拾缀着哩。然后就说,「晔子,你得给我搭个手儿。跟我去省城卖菜去。」李晔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章素萍苦笑着说,「先别应得这痛快。一进腊月咱就动身,半夜里进城。小心你受不了哟!」李晔恨恨地说,「死了更好!」两人都笑了。 凌晨三点,腊月的寒风吹的正紧,女人眉毛一样的月亮瑟瑟地挂在天上。一阵拖拉机的吼叫刺破了北章村儿寒冷的夜空。章素萍要到省城去卖大棚菜了!彩红父亲和素萍二哥各开着一辆拖拉机,素萍、李晔和章志林跟着押车。 这是章素萍他们第一次去省城卖菜,准备去的地方就是章彩红大姑家的小区里-----彩红父亲认识路,而且已经和姐姐说好了。 两个拖拉机到彩红大姑家住的铁路宿舍小区的时候,还不到五点。小区的大门锁得严严的,只有两只路灯在寒风中疲惫地闪烁。「叫门吧!」彩红父亲哑着嗓子说,恰好一股冷风吹来,呛得他大声咳嗽起来。素萍二哥上前拍门,叫了半天却也没人回声儿。素萍拉住二哥,哆嗦着说「算了,别叫了,听不见。听见了也不给开。等会儿吧!」几个老乡们都缩着脖子、抄着手、躬着腰,围着拖拉机来来回回地走着。后来,素萍、李晔两个抱在一起,还是不停地打哆嗦。 六点的时候,门开了。几个人到彩红大姑家喝了几口热水。章素萍让章志林把一袋子青菜拎上楼,素萍对大姑说「先吃点吧,跟春天哩菜一个味,鲜着哩。年根底下了再多给您家留点儿,反正家里多哩。」还没有完全从梦里醒来的彩红大姑,看着弟弟和几个乡亲缩手缩脚的样子,眼里几乎流出泪来,「真是挣命儿哩,受这大的罪。」 七点多的时候,章素萍他们开张了。吃了一冬冻白菜、土豆儿的城里人,一看到绿油油的菠菜、顶花带刺儿的黄瓜、鼓稜稜的青椒、紫里透亮的茄子,眼里立刻放出光儿来,争抢着掏钱买。彩红大姑一边帮着邻居们挑茄子、选青椒,一边和邻居们说「这都是我老家的人,自己地里种的菜,出了问题找我。」李晔和素萍收钱,彩红父亲看秤,素萍二哥和章志林跑来跑去地把菜搬到跟前儿…… 不到九点,两车菜卖完了,还有好些老头儿老太太拎着空篮子等着。章素萍哑着嗓子说,「大伯、大娘们别着急,赶明儿俺还来哩,肯定有你们哩。」李晔跟着说,「家里多哩。」蓦地话音儿转了,「家里最少还有两车呢!明天早点来吧!」彩红大姑拉了弟弟一把,「这两妮子都不含煳哩,怪不得和咱小红子好哩。」 第51页 彩红父亲憨厚地笑着,「比咱小红子歷害哩。」 不过,第三天卖菜的时候出了点差错儿。那是几个人商量着出发的时候晚点儿,没想到刚进城就碰到了查车的。那三个穿制服的人非要扣车,章素萍都快急哭了,最后李晔说「大哥、大姐,我们种点菜不容易呀。她家的小孩儿还不到十个月哩。」那三个工商的人都愣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章素萍急急地从车上拉下一尼龙袋子青椒,半拖半拽着追过去,硬放到那个女工商的脚边。在素萍要离开的时候,那个女工商轻轻说了一句「我们五点钟上路检查。」 后来,素萍她们都和第一天一样,凌晨三点出车了。一直走的顺顺噹噹,没再出事儿。 章素萍家的菜一直卖到了腊月二十五六才收手了,越往后价钱越高,越往后往城里拉的菜越少----不是地里没有,是故意留着,最后,一斤青椒的价钱都卖到一斤半猪肉的价了。 最后算帐的时候,李晔对素萍说,「你可发了。可也累坏了。真是挣命儿钱呀。」章素萍是发了,这年她家的菜至少卖了四万。 章素萍没说话,张开冻咧的嘴角儿,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56』第五十六章往南边嫁 由于章素萍家的大棚菜,几家人的春节都过得很红火。 素萍粗粗算过了,今年种大棚菜大概赚了两万来块。章素萍给二哥家、彩红家、李晔家每家六百块钱,除李晔家外,每家还有一箱大名滴熘酒,还给大哥家搬了一箱酒。素萍特意给李晔买了一件红毛衣。菜就更不用说了,只要大棚里种的,几家都有。 李晔本来是什么都不想要的,钱和毛衣在两人中间倒了好次手,最后两个人都哭了。李晔抹着眼泪儿说,「素萍,我不是不要,是我不缺。我要没有,肯定给你要。」章素萍真生气的样子,紧着脸、红着眼,「晔子,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那大冷哩天,黑星半夜哩跑。我赚哩多,不给你是我没良心哩。」李晔也绷起脸儿来,「你别有俩钱儿就烧哩慌,往后的花钱的地方多哩。你是看我过不下去了呀?」素萍腾地站起来,把钱往李晔的床上一拍,「你要敢再给我折腾,我就不认你了!」 李老师听见屋里动静大,走进来问「你们姐俩吵什么?过年没钱买炮呀!」章素萍看着李老师,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身子扑到李老师怀里。李晔吓得不知道怎么办了,赶紧抚着素萍的肩头说「素萍,我要,我都要。」素萍没有理会李晔,一边哇哇地哭着,一边说「婶子,这日子真是好难过哩。」李老师知道,素萍是想娘了,就轻声说「你能吃苦,会过日子,我们看着都高兴。」过了一会儿,素萍的哭声低了。李晔说「素萍,有什么事儿,都有我们哩。」李老师也说「素萍,不哭了啊。这大过年的,人家还以为咱过不起年才啼哭哩。」 章素萍平静下来,擦着脸上的泪痕。慢慢地,脸上又是平常干练、果断的模样了,「婶子,你们得想想晔子的事儿了。晔子是真能干,可她不能总这么着哩。」李老师微微嘆息了一下,「我们想着呢,过了年儿可能就有法了。你们三个,往后还得多相帮着呀。」两人都使劲儿地点着头。 晚上,李晔依在床上,李老师坐在床沿儿上。窗外是稀稀朗朗的炮声,那是兴奋的孩子们提前过炮瘾。半晌儿,李晔才问母亲,「妈,我算是给你们惹下事儿了。你和我爸是怎么商量的呀。」李老师苦笑着看着女儿,「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只是说,你总这么呆着不是个事儿。」李晔两只被冻肿的手握在一起,「我到这会儿也觉着自己没做错啥,咋就成这样了。」李老师轻轻摇着头,「有些事儿,太出头儿了就伤人了,也伤自己个儿。我和你爸说商量了,你嫁人吧,往外地走。凭你的人,到哪儿也能过个差不多。」李晔呆滞地一笑,「也就这法儿了,说得怎么样了?」 「是你爸一个战友的孩子,我几年前见过,挺老实的,在省城电机厂上班儿。他们说可以帮着你在那里找个临时工的活儿。然后再慢慢办调动吧。」李晔的心被什么揪了一下子似的,半天缓不过劲儿来。「那孩子你爸爸前几天也刚看了。个子也不矮,说话办事儿挺稳当,看着还行。在机械厂里看车床,一个月三四百块钱儿吧。」李晔的心似乎不跳了,平静地听着。 好半天,李晔才出声了,「我要先见见,最少见三回。」李老师连连点头儿,「那肯定要见的,你要不中意,再挑别人。」李晔突然有点神经质似的笑起来,「咱再挑别人,哈哈。说得好听罢。」李老师有点惊恐地看女儿时,李晔却平静了。俊俏的小脸儿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妈,你去睡吧。」李老师快要出屋的时候,李晔突然问「他叫名字呀?」「叫赵洪涛。是南边儿的人,小老姑奶奶说嫁南边儿人好。」 李晔缓缓闭上眼睛,嘴里说着「知道了。我要睡觉了,拉灯吧。」说罢侧转过身。灯灭了,屋里却并不显得太暗----快过年了家家都换了大灯泡儿。在半明半暗中,李晔呆呆地盯着窗外,泪水从俊俏的小脸儿上悄悄滑下,落到她的手上,滴手里拿着的小老姑奶奶送她的那枚胸针上。噢,对了,那枚胸针叫「离我近一点儿」,英文名字叫「bluesun。dream」。 这个春节里,章素萍、李晔和章彩红呆在一起的时间比较短。因为今年轮到章素萍家待客,章志林的两个姐姐,两家舅亲、几家姨亲、几家姑亲一天跟着一天地去串亲戚。章素萍整天泡在厨房里了,她家的大棚菜也得到了亲戚们的交口夸赞,不少人家都说来年也种种看。 第52页 李晔和章彩红两个人倒是说了不少话。李晔是感嘆自己跟卖身一样,为了个临时工的活儿很有可能嫁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章彩红苦着脸说,她自己也摸不准那个刘国强的心思,不知道他是喜欢灌肠儿,还是喜欢做灌肠的人。还是李晔心思活一点,说自己嫁了也好,过去的事儿就都过去了,有机会了姑奶奶再闯去!然后李晔便给章彩红指招儿:既然你感觉他差不多,又比他大点儿,不如先给他挑明------成了当然好,不成也不耽误自己再找。不然,整天有个不清不楚的人在厂门口儿接你,算什么回事儿呀? 听了李晔的话,原来在章彩红心里还模煳的主意渐渐清晰了。正月初八,章彩红拎着二十截儿灌肠儿,上路了…… 『57』第五十七章彩红和李晔 章彩红和刘国强的关系终于明确了。 章彩红的第一个中班下班时,刘国强便和那个叫赵炳坤的小伙子就在门口儿候着了。刘国英嘱咐了一声「国强你回家的时候要小心点呀。」转头又对章彩红一笑,就跟着赵炳坤走了。 在路上,章彩红问,「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呀?过年都干嘛了呀?」刘国强闷闷地说,「十一点多,赵炳坤去我家叫我来着。」然后又说过年不过是喝酒、打牌,没什么意思。章彩红又说,「这次给你带来了二十根灌肠儿,你可以放开吃了。」刘国强立刻高兴起来,嘿嘿笑着「谢谢彩红姐啦,你做的灌肠儿可是真好吃呀。连我娘都说好吃。」章彩红有心追一句:你想不想年年都吃我的灌肠儿呀?话到嘴边儿又咽了下去。 回到小屋里,章彩红从那个碗橱里拎出那包沉甸甸的灌肠儿,递给刘国强。刘国强嘿嘿笑着,接了过去,一边转身儿一边说:「那我走了呀。」就转身出门儿了。「等一下!」章彩红追出去,在黑暗中红着脸、压低了声音说,「你问问你姐,就说今年的肠儿都是我做的,看她是不是喜欢吃?」刘国强满口应承着,去了。 章彩红疲惫地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想不透刘国强是什么心思。 其实,不论是章彩红、刘国英这样的一般人儿,还是李晔、章素萍这样的人尖儿们,都没有猜对刘国强的心思。这个二十二虚岁的半个城里人儿,心思真没放在女孩子身上。按说男人到了这个岁数,不想女人跟有问题几乎是同义词儿,可刘国强没什么问题,却也不怎么想女人的。他现在就是喜欢吃、喝、玩儿,每天接送章彩红,主要就是为了章彩红家的灌肠好吃,再就是感觉姐姐和章彩红关系不错,帮一下忙儿也是应该的。在两人结婚后,章彩红才知道刘国强现在的心思,气得章彩红当时就抡起巴掌狠狠地抽了他一记耳光。 不过,刘国强是个比较听话的孩子,至少现在是个比较听话的孩子。第二天他就把章彩红的话告诉了刘国英,问她感觉今年的灌肠怎么样?当刘国英知道这是章彩红要问的以后,笑眯眯地问弟弟,「你吃着好吃吗?」刘国强应口说道「那还用说,我感觉彩红姐做的比原来她娘做的还好吃。」刘国英顺嘴儿就接下去了,「那你娶了她,不是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了呀?连我都能沾你的光呢。」刘国强当时就愣住了,黑黑的脸皮变成了紫红色,然后转身回了自己的小屋儿。 不过,到刘国英她们上第二个中班儿的时候,刘国强还是跟着赵炳坤在厂门口儿等了。已经从刘国英口里得了信儿的章彩红神情扭怩起来,不好意思地望着已经离去的刘国英和赵炳坤的背影,半天才上了自行车。 一路上,章彩红羞得不敢看刘国强,也没有和他说话。刘国强也只是闷闷地骑车走。渐渐地,章彩红心里生起气来,你明明给你姐姐说要娶我了,现在却还不肯给我说话,你凭什么傲气呀?你觉着你是城里人呀,我还专抽城里人呢! 一进小屋,章彩红就要关门儿,带着气儿说「你回去吧,以后不用接我了。」刘国强的半个身子被夹在门里,脸色还是黑黑的,稍一用劲儿,门儿便全开了。 看着章彩红的后背,刘国强嗫嚅了半天,「彩红……姐,彩红,你以后年年给我做灌肠吃,好不好?」章彩红的心「噗----」地落下了。刚要转过身子,刘国强上前走了一步,左手轻轻搭在章彩红右肩上,半天没动。章彩红刚落地的心,又提起来了:这个傻小子要不是走了,可咋办?正想着,刘国强的左手向左移了一下,手搭在彩红的左肩上了。章彩红想转过身子,让他抱住。不料刘国强硬硬地用左臂搂了一下彩红的后背,转身,走了。 那天,章彩红自己想:怎么感觉我跟嫁不出去,上赶着嫁自己似的呀? 在章彩红感觉自己的上赶着嫁的时候,李晔正以冷笑、调笑和卖身的姿态面对着自己未来的男人------赵洪涛。这是一个挺清秀的男孩子,眉眼儿分明,鼻梁儿高挺。只是精气神儿好象不太好,整个人儿看上去显得有点儿窝囊似的。李晔吊着嘴角儿,冷冰冰地问了他几句话儿,赵洪涛倒是不怯场儿,应答的还算合适。 最后,赵洪涛抬起头盯着李晔的俏脸儿说,「李晔,我是真心的。咱们的父亲都是战友儿,一直都有来往的。我知道过去你受委屈了。这会儿也委屈你了,只是我会对你好,让你高兴。」说这番话的时候,赵洪涛目光如炬,一字一顿,一脸少有的坚毅。 第53页 本来对赵洪涛没什么感觉的李晔,听了这几句话心里居然涌起一股细细的热流…。。 『58』第五十八章李晔出嫁了 李晔把自己推上了快车道儿,不想停,也不敢停了。 在和赵洪涛见过三次面儿以后,李晔对母亲说:我嫁!李老师听到这句话时,脸上笑着,眼里却流出了眼泪。看着母亲的脸,李晔一阵心酸,真想扑上去抱住养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妈妈哭一场,却又硬起了心肠,无所谓地一笑,转身儿回屋了。 得知李晔答应嫁给赵洪涛以后,李晔的父亲并没有多少高兴的样子,甚至连一点轻松的感觉都没有。李老师看着丈夫阴晴不定的脸,半天没敢说话。好半天,李老师才轻声问「你不是说,老赵家人不错吗,怎么这会儿看着不喜欢呢?」李晔父亲无奈的说了一声,「我是不喜欢,你喜欢啊?可惜咱晔子了呀。」李老师低下头儿不敢言声儿了。「老赵家人是不错,可是凭咱晔子的模样、人品、心气儿,什么样儿的人家挑不得?这会儿子,说不得了!」说罢,李晔父亲长长地嘆了口气,划根火柴点着烟儿,闷头抽了起来。 李晔父亲说的这些话,李晔早就想到了----从她答应见赵洪涛的时候就想到了。只是,从李晔想到这个以后,就再也不敢想了。偶尔想到了,也赶紧强迫自己转念头儿。 这中间,李晔一个人儿悄悄去了小老姑奶奶家一次,小老姑奶奶把其他来问前程世事的人都丢开,引着李晔到了另一间小屋。在那个小屋里,小老姑奶奶好久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李晔。慢慢地,李晔从小老姑奶奶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看到了:宽厚、慈祥、机敏、无奈、沧桑、高傲、孤独,最后是平静,从心底里折射到眼睛里的平静…… 看着看着,李晔感觉自己心里的酸气、苦气、怒气、怨气慢慢消散了,最后心里如同小刀河秋日的天空---敞亮、平静、一碧无云…… 在李晔出门儿的时候,小老姑奶奶才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这命呀,有时候得挣,有时候还就得认哩。 回家后,李晔就给妈妈说,结婚吧,日子越早越好! 赵洪涛家得到李晔允婚的消息后,喜做一团儿。特别是赵洪涛,一连问了李晔父亲四五次:李叔,晔子她真答应了呀?李晔父亲压住内心里淡淡的无奈,满脸笑容地说,「是呀,这样我们也都放心了。你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吧。」赵洪涛的父亲、母亲半天才合上嘴,「傻小子,你可真有福气呀。修下晔子这么个俊媳妇!」 按照李晔的意思,婚期就定在了公历五月八号。本来赵洪涛家提出了三个日子,李晔想都没想就选中了最早的五月八号。 赵洪涛提出要照结婚照,李晔想了一下,同意了。在照结婚照儿的时候,赵洪涛第一次拉了李晔的手,第一次搂了李晔的肩。李晔脸上平静而幸福地笑着,心里却感觉木木的。省城里见多识广的摄影师,心里曾经闪过两丝疑惑。第一次是当他看到李晔胸前那枚名叫「离我近一点」的胸针的时候。第二次,是他感觉李晔的平静而幸福的目光中有一丝淡淡的无奈和木然的时候…… 李晔在南章村儿也创造了一个歷史----她是第一个照艺术结婚照的女孩儿。 在出嫁的前一天,章素萍、章彩红都赶来了。一如章素萍出嫁的模样,大人们都有意无意地给三个好姐妹腾地方儿,让她们静静地呆着。灯光下,李晔是一脸木然的平静,章素萍则是不停打哈欠----她太累了。章彩红是一脸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身材、模样在三姐妹里最出众的李晔这么急着出嫁,而且还是嫁给一个才见了三面儿的男人---难道就是因为他是一个城里人?令章彩红想不明白的另一件事还有章素萍,去年的大棚菜种得好好的,怎么今年就不种了,改种西瓜了!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章彩红先说话,问章素萍:「你好好的,为啥不种大棚菜了哩?听我爹说,去年挣了不少钱哩!」章素萍搂着李晔的肩膀,疲惫的脸上浮起一层颇有算计的笑容,「你说哩,就跟晔子一样。想变变呗!」李晔心里一动,素萍真是个聪明人儿呀!章彩红看了看李晔---没变呀,那小脸还是那么俏,小酒窝儿还是那样甜嘛! 看着彩红有点儿发呆的样子,李晔凑近了说:「那个刘国强是不是把你给难住了呀?」彩红脸上一红,嘴上没说什么,心底却泛起一阵苦涩---那个刘国强到现在还是跟没事儿人一样呢!素萍把两人搂了一下,打了个长长地哈欠说,「行啦,别总逗闷子了,有些话儿呀,还真得说透哩。这些话儿呀,也就咱三个能说说啦!」三姐妹凑得更紧了…。。 在第一遍起轿炮响起的时候,李晔轻轻推开两个姐妹,走到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了两件衣服---是她在小宇宙公司酒场时穿过的那两套。在章素萍和章彩红诧异的目光中,李晔用一把剪刀,把那两套衣服剪成了一条儿,一条儿的…… 赵洪涛敲门了。李晔一使眼色,素萍和彩红赶紧把那堆衣服条塞进柜子里。李晔对着两姐妹一笑,嘴角不自觉地轻轻吊了一下,「他要对我好,就罢了。要不好,哼,还真就玩他们一回!」 说罢,李晔静静地坐到床边,示意彩红给赵洪涛打开了房门。 迎亲的队伍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出村儿了。 第54页 『59』第五十九章彩红成了真正的女人 在李晔出嫁后,章彩红心里有点慌了。 三个姐妹从四五岁就开始一块玩,然后一起上小学、初中,最后几乎也是同时从学校里走出来。这期间,无论是做什么事儿,章彩红都是排在最后。小学的时候做算术题,李晔和素萍早早地就写完了,然后在一边催着章彩红快写,写完了好一块出去玩儿。章彩红却是越急越算不出来,经常急得掉眼泪儿。后来考社中(后来的乡中),李晔和章素萍的分数也比彩红高。慢慢地,章彩红心里有点儿认了,人家那两个都比自己聪明,又是好姐妹,何必争强好胜呢,于是心里的感觉也就慢慢的淡了。 只是这次李晔出嫁,章彩红心里是有点真急了。开始知道李晔要出嫁的时候,彩红感觉是嫁得有点早了,可后来一想,她们都二十二三岁的人了,在村里来说已经成老闺女了!想到这儿,章彩红不禁心里也发起急来了---怪不得娘又悄悄问自己,要不要再做点灌肠哩! 在李晔的回门席上,章素萍偷偷拉了彩红一把,悄悄指了指李晔的脸。章彩红细细地看了看,李晔的脸色已经不是四天前出嫁时木然的平静和忧郁的苍白。此时的李晔,白净的脸上透出一层的淡淡红色,眉宇间也舒展了许多。章素萍一脸坏笑着把李晔拉过来,用只有她们三个才能听见的声音问:「晔子,怎么样呀?好不好?」李晔向素萍一转脸儿,刚要大声说什么,却勐地醒悟了,两朵红云迅速飞到腮边,伸手狠狠掐了一把素萍的腰。素萍却不放手,只是用眼神逼着李晔,李晔看了一眼彩红和素萍,轻轻地「嗯」了一声。 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章彩红才想明白。素萍和李晔说是的女人的事儿---素萍是问李晔当女人好不好,李晔的「嗯」表示好。当女人是什么样子呀?想到这里,章彩红不禁回想起自己几次在梦中醒来后的无名燥热,那股暖流般的热意在周身上下缓缓流动…… 思谋定了,章彩红决定要给刘国强点脸色看看了。 一连几天,章彩红都绷着脸,对刘国强爱搭不理儿的。偏是刘国强跟个木头人儿一样,以前章彩红对他笑了也就罢了,现在章彩红对他没好脸色,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似的,照样准点儿地在厂门口儿等着,把彩红送回尚义村之后,转身便走---好几个人等着他打牌那! 章彩红是真有点犯愁了。咋办?看来只有先给他点儿甜头儿了!章彩红恨恨地想着。 在一个燥热的中午,刘国强来了。这是章素萍头天晚上就给他说了的,要他来一下,有事儿给他商量。 刘国强进屋后,章彩红便把门儿反锁上了。此前章彩红刚刚洗了澡,长长的头髮还湿漉漉地,散乱地披在肩上。彩红问「热不热呀?」刘国强没好气地说「咋不热?这大热天儿的,非叫我来!」彩红脸上嘻笑着说「是有点热哩。你看我才洗了澡的,都觉着热。」 刘国强漫不经心地抬眼看着章彩红,勐地呆住了:白净红润的脸上有几颗调皮的小痘粒儿,淡淡的眉毛下边那双眼睛里神色迷离。几滴水珠儿顺着黑黄的头髮滑落,慢慢地滴在那浅白色碎花小褂的领子上、前襟上,被水打湿的前襟下面是两座急剧起伏的山峰,轮廓隐隐可见。刘国强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坐到章彩红的右面,左手滑过她湿漉漉的头髮,搂住了她的左肩,心里感觉到一阵说不出的清凉。 章彩红红了脸,身子却悄悄转向刘国强,那两座山峰在刘国强的胸前缓缓滑过…… 刘国强胸中一声闷响,感觉自己没了一点儿力气,右手却坚定地向章彩红胸前的高峰伸过去。当刘国强潮湿的右手滑过那件被澡水和汗水打湿了前襟的碎花小褂,用力抚摸着那光滑的峰坡和峰尖儿的时候,章彩红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何向东的身影,闪过自己抽在何向东脸上的那记响亮的耳光…… 就在那个燥热的下午,章彩红由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而刘国强则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成为真正男人之后的刘国强,无比兴奋地爱上了这个角色,感觉自己原来最爱的打牌、喝酒与当一个男人比起来,简单一文不值。他一天两次地来到章彩红的小屋里,一次次体验着当男人的英武和快乐…… 在刘国强疯狂地体验着男人的快乐的时候,刘国英几次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章彩红。此时的章彩红已经陷进了深深的自责和悔恨之中---刘国强是变了,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而且也乐此不疲地一天两遍地当着男人,可是他却从来没提过结婚的事儿。章彩红忍不住问过他几次,刘国强却正沉迷着当男人,一边疯狂地动作,一边用自己的嘴堵住章彩红的嘴。在当完男人之后,刘国强便四脚八叉地躺在床上,在半梦半醒之中回味着自己的英武和威严。旁边儿的章彩红,则是哭笑不得看着刚当过男人的刘国强黑黝黝的身体,呆呆地发愣,偶尔轻轻地抽自己一个耳光…… 入秋的时候,刘国英终于忍不住了,她要问个明白---毕竟两个人年龄都不小了,成不成的也该有个结果了。 就在东方胶鞋厂的食堂里,面对着刘国英端来的热气腾腾的馄饨,章彩红突然一阵噁心,吐了。 『60』第六十章彩红「奉子」成婚 深夜,只有章彩红家的灯还亮着。 章彩红虚坐在父母屋里的炕沿上,脚尖儿点着地儿,随时准备站起来。母亲也远远地虚坐在炕沿儿上,也是脚尖儿点地儿,脸色灰灰的。彩红父亲端坐在炕前边的杌子上,脸被一团一团的烟雾包着,是村儿里人们最常抽的「福」香菸。 第55页 章彩红的心「腾、腾、腾…。」地跳着,父亲一声咳嗽、一声喘息都会让她心里哆嗦一下,想站起来。沉默了半晚上了,自从章彩红告诉母亲,母亲告诉父亲后,一家人就这样沉默着。 父亲终于坐不住了,腾地站起了身子,又慢慢坐下。然后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用脚底把烟把儿狠狠地碾灭,慢慢站起身来。父亲严厉的目光扫着章彩红母女两个,唿唿地喘气,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咆哮着「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儿!你看看你养活的好闺女!你咋不死在外面?」彩红看着父亲都快瞪出来的眼睛,心里揪成了一团,连气儿都不敢出了。 章彩红父亲在彩红面前走来走去,胳膊抬起来又放下,放下去又抬起来。彩红母亲赶紧站起来,想护住女儿。本来正在犹豫的男人总算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彩红父亲张开了手掌,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抽了自己老婆一掌。章彩红看父亲那掌的架势儿,不由得缩下了头,双手也下意识地去掩自己的脸。没想到,那兇勐的一掌抽出去之后,没有出现想像中的清脆响亮,只是一个闷闷的声音。紧跟着,彩红母亲整个人迅速都滚到炕里面儿了,头「咚!」地撞在墙上。 彩红喊着娘哭着扑过去,却听到身后响起两声清脆的声音。透过朦胧的泪眼,章彩红看到父亲在自己抽自己耳光。 章彩红哇地哭出了声,扑腾跪倒在地上…。。 一个月以后,在一个飘着雪花的日子,章彩红出嫁了。章彩红父亲的口儿咬得很死,一切都得听章家的,不然就去杀了那个刘国强!刘家知道自己的理亏,什么事儿都是听彩红家安置。在出嫁前的那个晚上,章素萍、李晔一如过去,静静地凑在章彩红的小屋里。 不同的是,三个人其实都是两个人了。章素萍和章志林在城里卖西瓜的时候,章素萍怀孕了。这时,村儿里对计划生育管得不象过去那么紧了,只要交五千块钱就可以生二胎,于是章素萍就幸福地准备生第二个孩子了。李晔则是幸福地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的苦涩---结婚后赵洪涛对她百依百顺,她也就委屈依就了,结果就半推半就地怀孕了。怀孕后,赵洪涛一家人对李晔更好了。 章彩红不好意思地看着两个腹部隆起的姐妹,自己也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肚子,脸上闪过一丝苦涩、一丝幸福、一丝无奈、一丝宽慰…… 看着章彩红呆愣愣的样子,素萍宽厚地笑着,「没什么,这算什么事儿。你们现在是合法夫妻,谁敢笑话?」彩红眼里出了泪,「我也不知道我是咋了,怎么成这样儿了。」李晔轻轻对彩红说,「已经这样了,再说你今天都嫁了,想那么多干嘛!女人,不就那么回事儿。」章彩红看着两个姐妹,苦笑着摇了摇头,却不再说话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章彩红和刘国强的婚礼车队就要启程了。车队有四辆车,第一辆是炮车,第二辆是章彩红和刘国强的,第三辆和第四辆是迎亲和送亲的人坐着。章彩红也创造了一个南章村儿的歷史,她是第一个坐着小轿车---桑塔纳轿车出嫁的农村女孩儿。 天还没有亮,零零星星的雪花从空中飘落。有几片扑到章彩红的脸上,凉丝丝的。看着旁边儿的刘国强,章彩红不自觉地靠近了他。章素萍和李晔跟在后面,已经显得笨重的身子一晃一晃的。 就在她们要上车的时候,一个瘦小的身影急匆匆地赶来了---是小老姑奶奶。小老姑奶奶一改平时神秘、迟缓的模样,喘着气对彩红母亲说,「小红子她娘,快把你家的扫炕扫帚拿来,在那上面倒点洋油。快点儿。」 彩红母亲忙乱地应着,小跑着把东西拿来了。小老姑奶奶接过扫帚,对彩红母亲轻声说「我才想起来,三个孩子都有了身子。」然后缓缓地从怀里掏出自己抽菸用的打火机,点燃了那把扫炕扫帚,让它慢慢的成了一只火把。 火光燃起来了,在初冬的黎明。小老姑奶奶,这位在大上海看过世面的南章村儿的老姑娘,虔诚地用右手握着那个火把,一步一步走向章彩红、李晔、章素萍,把这三个已经是女人的晚辈儿让到婚车前,把刘国强慢慢地推开。然后她嘴里吟咏着什么,用火把缓缓在在三个人身体四周虚绕着,又举着火把慢慢地绕着婚车走了三圈儿…… 结婚的车队走远了,渐渐与天边出现的红色融成一线。在南章村儿口,一个瘦小的身影还在举着那个燃烧的扫帚----不,是火把。一阵寒风吹来,那个瘦小的身影似乎颤慄了一下,却没有动。 寒风中,火把更旺了…… (《心火》第一部分结束) 『61』第六十一章素萍在「成长」 小刀河畔的杨树叶子又一次黄了。 黄昏的阳光温柔的、懒懒地洒在空旷的田野里。田野里除了黄色,还是黄色。已经扒起田畦的地里,麦苗儿还没有拱出来。在显得有些冷清的田地里,偶尔会有几个破旧的竹杆儿挂着几片白色的塑料布,孤独地在秋风中寂寞地摇摆----这是几年前风行小刀河流域的农业白色革命仅存的一点儿痕迹了。 在通往北章村南的乡间土路上,一个女人躬着腰推着一辆双轮木车,双轮车上整齐地堆着几摞深暗黄色的、粗糙的鸡蛋託儿。鸡蛋託儿上面,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小车前面靠近车辕儿的地方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小女孩梳着一根儿沖天辫儿,眉眼儿看着有点眼熟。走近了看,那个推着小车儿的女人,正是章素萍。 第56页 才几年的时光,章素萍已经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生是蜕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能干的农村主妇了。原来顺熘儿的身材,现在已经发福,甚至有点雍肿。脸上是村里妇人传统的烟尘火色,黑眼圈儿越来越重了。仔细看,烟尘火色的脸上,似乎有一点儿抓痕,眼睛红肿着,似乎刚刚哭过。 章素萍确实是刚刚哭过,还和章志林动了手。现在章素萍家养鸡了,田里全盖了鸡舍,养了足有七八千只鸡,每隔三五天就会向省城送上一卡车。 几年来,在小刀河流域里的报纸上,出现过农业「白色革命」、「绿色革命」、「红色革命」等名词儿,章素萍都可以说是革命的先行者。事实上,报纸上宣传的种种农业革命,最后都以农民们的漫骂和无奈的嘆息结束。大棚菜里的白菜,最便宜的时候是十块钱三百斤,卖菜的还得负责给城里人搬到楼上去。花苗儿多的时候,南邑县周边几个县市的政府门口儿的花坛是三天一换,而且每个公职人员都分到了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卖花儿任务。好在,章素萍等一些人脑子活的人没有吃什么亏,而且还赚了大钱儿---当然是辛苦钱儿了。 头脑精明的章素萍种过大棚菜,种过西瓜,种过花苗儿,而且每一样活儿她都是最早下手和最早收手儿的。章素萍的运道好,种大棚菜、西瓜、花苗儿什么的,都赚了钱。当三里五乡的人们跟着她种菜、种花儿的时候,章素萍早就又转了行当。从前年开始又在田里盖了鸡舍,开始养鸡了。 章素萍和章志林吵架---最后演变成打架的原因,是为了这批鸡蛋要送给谁。现在,小刀流一带的养鸡户已经形成了规模,不但供应省城的鸡蛋,还向天津、广州一带输送,有的还通过罗湖口转运到了香港。章素萍家的算是大户了,鸡蛋的出路也是固定的---定期用自家的卡车向省城送就是了,那里有接货的。当然卡车闲的时候,也帮着周围的人家送货。什么时候送,送给谁,这些事儿都是章素萍做主儿的。只是这次平时不怎么做主儿的章志林,突然做了一次主儿。 基本上在家里不做主儿的章志林,除了做素萍的安排干活儿就是打扑克牌。昨天在牌桌儿上,章志林的几个牌友边打牌边闲聊,不知怎么就聊到了鸡蛋的销路儿和价钱上。一位跑长途的叫山虎的牌友说把鸡蛋送到广州价钱合算,算下来送到广州的鸡蛋一斤里要比送到本地的贵四五分钱呢!然后又随口说,现在往南边儿送的鸡蛋还少两千来斤呢,问章志林能不能给凑上。牌运一向不佳的章志林今天手风挺顺,正在兴头儿上,于是硬梆梆地应答下来!那个章山虎还追了一句,问他要不要给素萍说一声?章志林嘴里「哼」了一声儿,「你们都以为她做主儿呀?我才是家长哩。炕上炕下都是我说了算!」然后就兴沖沖地打牌了。 中午时分,章山虎到素萍家里拉鸡蛋,章素萍一脸的茫然,说自己没打算把鸡蛋卖给他。章山虎有点急了---下午就要了车了,要是鸡蛋凑不够给广州那边儿交待不了呀!把章志林叫出来问,章志林怯懦地看了一眼素萍和章山虎,转脸儿对素萍说「咱往后把鸡蛋送交给山虎送到广州吧。一斤里贵好几分钱哩。」素萍想也没想就说「你怎么光算一边儿的帐哩。咱家的鸡蛋送到广州,叫你和卡车干嘛?」然后对山虎说「虎子,不行哩,明天我们也要往石门送了,要把这两千斤鸡蛋给你,我们也就没办法向人家交待了哩。」 章山虎一看定好了的鸡蛋没了着落儿,心里有点急了。拉过章志林低着嗓儿----却能让旁边儿的素萍也能听到的声音说,「你还炕上炕下都说了算哩,我看你在炕上说了也不算!你说咋办?」章志林红了脸,也红了眼,扑到章素萍面前叫起来「什么都得你说了算?我就不能做一回主儿?」 一看要两口子要吵架,章山虎赶忙说「算了,算了,我就这样开车走了,半路儿上我再找地方买点吧。」然后又低声儿咕哝了一句「真鸡巴窝囊。」声儿是不大,章志林却听到了,便起了性子,狠狠推了一把素萍,正好抓到了脸上…。。 最后,在素萍的坚持下,章山虎把两千斤鸡蛋拉走了。章志林煞白着脸不敢说话,章素理都没理他,拉上儿子女儿便出了门---她在在天黑之前凑够那两千斤鸡蛋,明天凌晨还要给石门送货哩! 这会儿,缺的两千斤鸡蛋凑齐了,素萍是在想:明天自己要不要押车去。在回到家的时候,素萍想定了:要押车去---刚吵了架,章志林万一分心,出了事儿可咋办?再说了,都半年多不见彩红、李晔她们了,也该见见了。 『62』第六十二章婚礼上 凌晨,在石门的107国道上。 章志林心不在蔫地开着车,章素萍双眼睁得圆圆的。快进市区的时候,章素萍尽量平着气儿说:「开慢点吧。有什么事儿,到了再说。也没什么事儿的。」章志林立刻精神了一些,车子也和往常一样平稳了。 章素萍静下了心,心口儿的气儿也渐渐平了。看着旁边专心开车的章志林,素萍心里默默地嘆了口气:这几年也多亏了他相帮着,家里才这样红火。除了那次大赌,章志林还真没犯过什么大错儿。章志林大赌过一次,其实是被骗了一次。那还是素萍家种西瓜发家那年,兴奋不已的素萍一时大意,章志林就被周边村里的几个痞子赌棍盯上了,三来两去就下了赌场---其实是人家事先布下的局子,没出正月儿就输了大几千块钱,幸好章素萍及时发现了,不然他们一家一年的的辛苦钱都得搭进去。从那儿以后,章志林似乎入了正道儿,跟着素萍种瓜、种花儿、养鸡,很是卖力。虽然还是爱打点带彩儿的牌,但彩都很小了,最大的输赢也不过三五十块钱儿,这对素萍家根本算不了什么。 第57页 早在三年前,素萍家就在旧庄户上翻盖了新房。那是四间十一米七跨度的新房,红砖到顶,外面帖了白色的磁砖儿,房顶都没用木材,完全是用的盖楼房的料儿。要不是为了照顾一下章志平的面子,章素萍家完全可以盖成两层楼的,就是这样,现在章素萍、章志林家的房子也要高出章志平家的一米四五---当然这是事先商量好了的。毕竟在农村儿里,谁家的房顶高些、低些都是关系到面子的…… 车子晃了一下,停住了。就停在平时等接货人的地方。看着章志林点着了白桂花烟儿,章素萍开口了「志林儿,你觉着这几年咱容易呀,还是觉着我容易呀?」章志林呆了一下儿,「都不容易哩。要不是你,我不定什么时候才住上新房哩。」「嗯,新房也有你的份儿哩。不是我一个人干哩,论力气还是你出哩多些。」章志林慢慢动了情,「唉,其实是你累。我就是跟着你跑跑。」章素萍轻轻靠过来,「那你说什么炕上炕下哩,什么意思呀?」章志林只是内向些,并不笨的,一把搂住靠过来的素萍,象电视剧里的男主人公一样,深深地吻了下去…… 交完货,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素萍对章志林说,「你先回去吧,反正你的车也进不了市区。我想去看看彩红她们,都快半年不见了哩。」看章志林开车走了,素萍转身上了六路公交车,往彩红家方向去了。 到了彩红上班的车站宾馆,素萍才知道今天彩红没上班。彩红结婚后,就没到胶鞋厂上班儿,怕丢人。在孩子周岁的时候,彩红便到车站宾馆当了临时工----这是彩红大姑家的表哥给找的活儿。 看着素萍怅怅的样子,已经认识素萍的那个小姑娘,嘻笑着说「素萍姐你别急,彩红今天去参加婚礼去了。她大姑家的表姐今天结婚呢,她去当娘家人儿,坐首席去了。」素萍本来要去看李晔了,一听是彩红大姑家的女儿结婚,不由动了心。几年来,到省城卖这卖那的,彩红大姑可没少帮忙,特别是卖大棚菜的时候。现在人家女儿结婚,自己又赶上了,不去可不好。问了举行婚礼的地方儿---石门宾馆,素萍决定要去参加王秀芬的婚礼了。 章素萍到石门宾馆的时候,王秀芬----章彩红表姐的婚礼正进行到交待恋爱史的阶段。素萍往首桌一看,章彩红正兴奋地盯着礼台上的新郎和新娘。素萍拍了她一下,彩红一看是她,立刻要拉她坐下,嘴里问着「你怎么来了呀,这可半年多不见你了哩。」素萍没有落座,拖着彩红来到大姑面前,一边笑脸盈盈地说着「恭喜大姑」,一边递上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彩红大姑笑得合不拢嘴儿,却推让着那一百块钱,「你来了就是给大姑长脸了,不兴这个呀!」正在推让间,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把那百元大钞从素萍手里拉出来,不容分说地塞在大姑手里。 素萍抬头看时,居然是李晔!正吃惊间,大姑笑着说「今天全亏了晔子哩,这里里外外可都是她安排的哩。汤水不漏呀。」素萍更感觉诧异了,这几年来李晔一直安安稳稳地当着机械厂的临时工,然后就是心安理得地带着女儿打小麻将儿,今天怎么居然安排了这么大的场面? 新郎新娘从台上下来了,婚宴算是正式开始了。三姐妹顾不上吃饭,脑袋凑在一起你抢一句、我抢一句地说着话,结果是三个人都问个不停,却是谁也没回答什么。三个人正相互瞪着眼儿发急的时候,新郎新娘走过来了,他们是专门向李晔致谢的。王秀芬满脸的幸福,紧紧地依偎在丈夫身边,妩媚地向三个妹妹轻声说着谢谢。 秀芬倒罢了,素萍是早就认识的。新郎却是第一次见,高高的个子,斯斯文文的,显得很是沉稳。素萍刚要说几句祝福的话儿,李晔却抢了先,「秀芬姐、刘姐夫,小妹我是正式向你们祝贺呀!今天的场面上有不周全的地方,请刘秘书姐夫多多原谅、多多批评。」秀芬的爱人,刘秘书儒雅地笑着,「晔子妹妹说笑了。今天可是要多谢谢你的。」李晔转头儿向素萍说,「素萍你还不知道吧?咱这姐夫可不得了呢,是省长的秘书哩。」 李晔正说着,一个沉稳的中年人慢慢走过来,拍了一下李晔的肩膀说:「是李晔吧。还认识我吗?」 『63』第六十三章重逢 看着面前这个沉稳、有些居高临下的中年男子,李晔脸上一片茫然,秀眉挑着,眼珠儿转个不停。不过章素萍和章彩红都在肚子里暗笑------李晔在装傻哩,她平常装傻就这个模样。 李晔确实是在装傻。这个男子是婚礼上排得着位置的几个领导之一,李晔怎么会不知道?不过,看着李晔有点儿茫然的表情,那个中年男子心里慢慢虚了-----自己好歹是个市级领导,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一个漂亮女士叙旧,人家却不认识自己,那可有点儿丢人。随着李晔「思索」的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那位中年男了的脸色渐渐僵硬起来,甚至有了尴尬的成分。就在那个原来神情显得居高临下的男子的表情要凝固的时候,李晔的脸上慢慢绽出笑意,两个小酒窝汪出发自内心的意外和惊喜:「天呀,这不是何书记吧,这都好几年不见了哩。」何书记的僵硬的脸色立刻柔软来,那层居高临下的笑容很快又闪现出来。「是呀,李晔呀,是好几年不见了呀。看起来你过得不错呀!」一边说着,何书记走向新婚的秀芬夫妇,手向李晔指着,脸却向秀芬的丈夫刘新民------刘秘书,「小刘你不知道吧,李晔当时可是南邑县改革的先锋呀,为南邑县改革做了很大贡献。也是名人啦。」 第58页 刘新民向李晔深深地点着头,又开始和何书记寒喧起来。 其实李晔早就认出了何书记------现在的石门市政府秘书长。只是这几年来李晔的心早就淡了,一门心思放在女儿和麻将桌上,往日酒席上的风云就是在梦中也很少出现了。再加上何书记虽然自称是自己的大哥,却在自己的工作上没出什么力气,让自己被迫远嫁省城,到现在还只是个机械厂的临时工。何书记转过身来,低声对李晔说,「晔子呀,你何大哥过去是有点没能照顾到你,以后你有啥事儿就尽管找我吧。」说着递给李晔一张名片儿。李晔双手接过名片儿,脸上淡淡地笑着,起身送了几步,就回来招唿别人了。 秀芬和刘新民的婚礼场面儿比较大,主要是刘新民夫妇的职位很特别。这个沉稳的年轻人,倒不象李晔说的是省长的专职秘书,不过却在省政府办公厅工作,在综合一处,主要对省长负责的。由于是研究生毕业,省长曾经在几个场合上点过两次名儿,在其他人眼里就算是省长的红人儿了。秀芬在研究生毕业后,分到省财政厅预算处,虽然还是个科员儿,却也是财神家的人。 按说这么大的场面儿,再加上这对新婚夫妇的职位和背景,完全可以请个专业婚庆人事安排饭店里的事儿的。不过,章彩红却向大姑一家推荐了李晔,反覆说李晔安排酒店里的事儿没问题。章彩红这样做,一方面是坚信李晔没问题-----都在北京的长城酒店安排过国宴嘛。另一个原因也是想让李晔从麻将桌儿上走出来-----自从结婚后,李晔就不可思议地疯狂爱上了打麻将,在女儿还没满月的时候,她就急着下场儿了。不过,李晔也不是没有收穫,这几年来聪明的李晔大概在麻将桌儿上赢了四五百块钱,如果考虑到她和赵洪涛他们打的是一二四毛的麻将,这个战果也很可观了。不过,在李晔和丈夫沉迷在打麻将的辉煌战果的时候,章素萍、章彩红都在暗暗地为她们着急。现在,看到李晔镇定自若地安排秀芬的婚礼,从菜单儿到烟、酒、糖、茶,从坐次排列到敬酒路线,条条缕缕、一丝不乱,章彩红不禁替她高兴起来。 婚礼结束了,章彩红一边帮着大姑收拾了东西,一边和李晔、章素萍说话。在最后一辆车从酒店开到大姑家的时候,章彩红便和两个姐妹告别了,她要回单位上班儿了----今天她是白班儿,让昨天夜班儿的人顶到现在了。 章彩红现在的工作是比较轻松的。在车站宾馆上班儿,主要就是收拾床位,每隔三天把客人们用过的床单儿、被罩儿换下来,交给洗衣房去洗。平时就是给客房送送水,在客人结帐的时候去查点一下客房里的物品。这几年来,章彩红的生活还是挺顺心的。生孩子后就在车站宾馆上班儿了,一个月五百来块钱,活儿也不重,比起早年在东方胶鞋厂蹬缝纫机的时候不知道强了多少。现在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的东方胶鞋厂,已经破产了-----厂长郝光明借着对非洲投资之机把厂里的几千万资产划到了自己的名下。 最近几个月来,章彩红感觉手头儿有点紧了。原来刘国强一个月也能挣三四百块钱的,虽说不多,每月也能交到彩红手上的。只是这两个月,刘国强不但不给她交钱了,还隔三差五地向她要钱,说是单位发不出工资了,要点钱儿买烟抽。要得倒也不多,一次也就十块二十块的,不过也架不住要得勤。这会儿彩红粗粗算一下,上月刘国强已经向她要了一百四五十块钱了。 现在班儿上没什么事儿,彩红心里把家里的小帐儿拔拉了几下,不由得慌了:这都快半年了,夫妻俩那张小存摺儿上还没加过钱哩!连今天给秀芬姐的礼钱,都是自己向婆婆要的呢! 不能这样干耗着了,得想法儿挣点儿钱了。章彩红心里说。 『64』第六十四章宾馆要承包 章彩红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八点二十了。 结婚后,彩红就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三合村儿,是石门市里的一个普通的城中村儿。彩红家里有四间正房,还有两间东厢房,一个还算宽敞的院子。正房的最东头是厨房,公公和婆婆紧挨着厨房住,紧挨着父母的是刘国英原来的房间,现在还给她留着。彩红她们的房间在正房的最西头儿,和刘国英的房间隔着一个堂屋。婆婆家还有一个奶奶住在东厢房里。 回到家里女儿豆豆正跟着奶奶玩呢,小姑娘模样挺会长的----皮肤随了章彩红,眼睛眉毛随了刘国强,看上去浓眉大眼、白白净净的,很是喜人。看章彩红回来了,小姑娘便从奶奶腿边扑过来,滚到彩红的怀里。婆婆淡淡地看了彩红一眼,问「回来啦,饭在锅里呢。秀芬的婚礼热闹吧?」不等彩红回话儿,老太太眼睛就转到电视上了。彩红习惯地对婆婆的背影笑了一下,「还行吧,挺热闹的。」说完就带着女儿去自己的屋儿了。彩红心里知道,婆婆有点儿瞧不起自己,感觉自己未婚先孕---象赖在他们刘家一样。 章彩红吃了半碗米饭,就不想吃了。收拾了一下碗筷儿,便搂着女儿回屋儿了。 小孩儿的觉多,豆豆很快睡熟了。章彩红一边拍着女儿,一边翻着手里的存摺儿。自从结婚后,公公婆婆就让刘国强、章彩红经济独立了。这结婚五年多了,章彩红和刘国强才攒下六千四百块钱。章彩红翻看着手里的存摺儿,不禁在心底嘆了一口气:存钱的时候是三百、二百地存,支钱的时候却是一千一千地取。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象素萍一样盖上自己的新房呀! 第59页 彩红正迷煳间,忽听得房门响。照这个点儿,应该是出去串门儿的公公回来了,彩红翻了个身,继续晕晕乎乎地想事儿。不料自己的屋门儿却开了,「彩红,你看我这身衣服漂亮吗?」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章彩红立刻爬起来,揉了一下眼睛说:「姐姐你来了呀!好长时间不见你了,姐夫呢?」 进来的正是刘国英。自从胶鞋厂关门儿后,刘国英就自己摆了个小摊儿,卖童装。刘国英是家中的长女,又敢拿主意,虽然出嫁了却还能当娘家半个家,每隔不了几天肯定回来看看父母的,顺便帮着父母拿拿主意。 「他能干嘛?还开出租呗!」刘国英有点不屑的样子。彩红感觉有点不对劲儿,平时刘国英提起丈夫来总是面带笑容的,今天是怎么了?莫非吵架了?正要问时,却见刘国英原地转了一个圈儿,用双手抻起自己的衣襟儿,向彩红面前送着,「彩红你看,这衣服挺漂亮吧?你看这布料,你看这做工,你看这色调,多合适呀!」章彩红真的有点感觉不对劲儿了,结婚后的刘国英和胶鞋厂差不多,平时是少言少语的呀,遇事儿是心里有主意面上不怎么张扬的,今天这是怎么了?看她身上穿的那件大暗格小碎花的褂子,也没有什么特别,大街上多的是嘛! 「是呀,这衣服确实不错,你穿上去挺合适的。」章彩红顺嘴儿应承着,心里还在琢磨刘国英这是咋了?「不是合适,是最合适。哈哈哈……」刘国英扯着嗓子笑起来。章彩红有点惊恐地看着婆家姐姐,不知道该说什么。刘国英止住笑声,一脸夸张的自信和严肃,「彩红呀,我现在感觉自己跟换了个人儿似的。我今天来,就是来帮助你们的。加入我们吧,让我们都富起来!」章彩红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在这时,婆婆推门儿进来了,沉着脸说「国英,你这阵子去哪儿了!你娘可还活着呢!」 刘国英似乎清醒了些,低低地对母亲说「我这忙着上课、挣钱、帮人呢。」然后神情又飞扬起来,「妈,你把我们养活大多不容易呀,我正想好好报答你!」一边说着,一边做着手势。「你行了吧,过来给我说会儿话儿,就是报答了。」婆婆拉着刘国英走了。 章彩红跟刚从梦中醒了一样,右手支着头,侧卧在床上,半天没动。 在刘国强把章彩红弄醒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章彩红静静地躺着,任由刘国强在自己身上忙活,心里想着怎么给刘国强说挣点儿钱儿的事儿。 刘国强心满意足地躺下的时候,章彩红问他「你晚上干什么了?这晚才回来。」刘国强闷闷地说:「上了一天班儿,累呗。到网吧里打了会游戏。」章彩红有点没听懂,「什么是网吧呀,干嘛的?」刘国强翻了个身,把嵴樑甩给章彩红,「说了你也不懂,就是电脑儿。」 章彩红真是不懂,听说电脑儿是科学家们弄的呀,这个闷头闷脑儿的刘国强咋也会搞电脑儿了?再推刘国强的想说挣点钱儿的时候,鼾声已经起来了…… 快到腊月的时候,章彩红她们的宾馆要搞承包了。这个车站宾馆是车站上的三产,由于紧挨着车站,倒也得天独厚,效益也不错。只是这两年车间周围的各种小旅馆越来越多,车站宾馆的生意也越来越淡了。在进入九七年的时候,领导们终于决定要搞承包了。 听到搞承包的消息后,章彩红想:不会又要没活儿干了吧? 『65』第六十五章彩红要了小姐的钱 宾馆承包后,章彩红留下了-----整个儿宾馆人员基本上没人被新经理辞退。 只是新经理给员工定了一条新规定:每个人必须到车站上去拉人回来住店。新经理姓牛,偏是生的瘦瘦的,两只眼睛很是活跃,一看人就放出贼亮的光儿。牛经理在员工大会上说:「现在竞争越来越激烈了,我们也要放下国营宾馆的架子,去抢客源!为客人提供全方位的服务。全方位服务的事儿,我来办,你们的任务就是要去车站上拉客源!」 最后定下了制度,每个人每个班儿要拉五名客人来宾馆住,每多拉一个客人,就奖励五块钱。如果不拉客人,也可以,每月只给二百五十块钱。 章彩红听完牛经理的就职演讲,心里忽悠一下子!到车站去拉客人,多丢人呀。平常章彩红经常看到一些小旅馆的人追着客人跑,嘴里说着什么服务齐全之类的话。过去章彩红看到这些人,心里经常会出现类似正规军看游击队的感觉----咱好歹是国营的,不用那样追着人家丢人!没想到,这会自己也要跟那些小旅馆的人一样去追着客人跑了。 想想虽然有点丢人,章彩红还是决定去车站拉客人去。毕竟牛经理说的对呀:为了生存。不去拉客人,一个月二百五十块够干嘛?再说了,这牛经理好象也表明了这层意思:不去拉客人的,都是二百五嘛! 拉客人真不是个好干的活儿!车站上的人多的是,每趟车经过,都会从车站出口涌出一批人。可是,你咋知道人家要住店呀?没奈何,章彩红只好见一个问一个:「同志住店吗?同志住店吧?」 在章彩红她们去拉客的时候,几个看不出年龄、浓妆艷抹的女子悄悄熘进了车站宾馆……。。 前五天,章彩红只拉到了四个客人,都是夫妇模样的人。不料,牛经理在五天的总结会上说章彩红拉的客人不算数,最多只能算两个人。散会后,章彩红愤愤不平地自言自语着:凭啥只给我算成两个人呀,我明明拉来了四个嘛!一个平时和她要好的大姐脸上复杂地笑着,「彩红呀,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呀。」彩红扭头儿看着那个大姐说「张大姐,你说我能明白吗?明明是四个,给我算两个!」张大姐的笑意里明显带出了羞愧的意味儿,「这会儿,拉客住店是小事儿,拉客-----唉,丢人呀!」说着,张大姐的手向走廊深处的房间里一指。 第60页 章彩红这才明白点了:原来自己工作的店里有「小姐」了!自己去拉客人来住店那是次要的,重要是的要给「小姐」拉「客儿」! 犹豫了半天,章彩红还是决定先在这儿干下去:实在太缺钱了呀。好在,咱没干丢人的事。章彩红无奈地想…… 不过,章彩红最后只拉了七天的「客儿」就不干了。那是一个中午,在他拉一个单身中年客人的时候,那个满脸黑痦子的男子低声问:「安全不?」章彩红红了脸,却低低地「嗯」了一声。那个男子好象舒了一口气儿,然后一脸猥亵地看着章彩红凸凸凹凹的身体,「我就点你了。」说着伸手去拉彩红的手。章彩红想也没想,抬手就照着那个汉子的脸抡了过去! 那个汉子吃了一记耳光,立刻跳起来,嘴里骂着就去追打章彩红-----好在他手里拎着个大皮箱,章彩红跑了。耳后还听到那个汉子在骂「你个臭婊子,还跟老子装正经!」 章彩红心里眼里都在流泪:二百五就二百五,再也不能去拉「客儿」了! 二百五的日子也不好。现在车站宾馆的服务员们多去拉「客儿」了,在宾馆里盯着的没几个人。过去要七八个服务员去查房、打水、换床单被罩儿的活,现在几乎全压到章彩红一个人身上了。章彩红一边干一边咬牙:累死穷死,也不能去拉「客儿」!在章彩红她们的心里,那「小姐」是人吗?! 不拉「客儿」了,章彩红便经常看到那些浓妆艷抹的女人,一个个都是留着长发------能挡住半边儿脸的长髮,露出的半边儿脸,也是被厚厚的劣质粉底儿盖着,看不出一点儿表情。每当看到这些女人的时候,章彩红便远远地站住,用鄙夷的眼光斜扫一眼,心里浮现出一丝得意:我穷,可我没你们那么贱! 就在章彩红在心理上对那些「小姐」们保持着绝对优势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儿,让她的心理优势突然消失了。那是在一个晚上,几个「客儿」进了宾馆,章彩红把水送过去后便在柜檯后面打盹儿,想着自己是不是要换个工作…。。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彩红从半梦半醒中拉回来,抬头看时是一位「小姐」。那个「小姐」披了一件军大衣,手里拿着二十块钱,「帮个忙儿,去帮我买点儿那个!」说着「小姐」把二十块钱扔在柜檯上,章彩红的眼前一闪-----那「小姐」放钱的时候大衣的对襟儿开了口子,半拉乳房显出来了。「买,买什么?」章彩红语无伦次地问着。「嘿嘿。保险套呗。买一包,余下的钱算是辛苦费啦,206房间!」说过那个「小姐」蹬、蹬、蹬地跑回屋了。 章彩红梦游一般,拿了钱,买了「那个」,送到了206房间。「小姐」隔着门缝儿把余下的几块钱拍到了她的手上…… 在章彩红清楚过来的时候,眼泪刷地涌了出来:自己怎么要了「小姐」的钱?这不是还不如「小姐」吗? 就在章彩红又羞又气又愁的时候,她的大姑子刘国英又来了…… 『66』第六十六章传销 看着风尘僕僕的大姑姐来了,正在羞愤间的章彩红心里一阵发慌:莫非她是听说车站宾馆里有小姐了?莫非她怀疑我也不干净了? 其实章彩红是多虑了。刘国英半夜赶到车站宾馆,是来发展章彩红夫妇当她的下线儿的。在三个月前刘国英加入健康摇摆机的传销队伍----用她们的行话应该叫「营销网络」。 这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城中村儿的女人,一下子就被健康摇摆机的营销理论所迷惑,很快成为这一理论的坚定实践者。这一两个月来,她「怀着一颗感恩的心」,访遍自己的亲戚朋友,推销她自己已经深信不疑的理论,实践着「用自己的爱回报社会」的传销理论。不过,虽然她磨破了嘴皮子,也只发展了两个下线儿,都是原来东方胶鞋厂的工友。一个是牛新荣,一个是梁盼娣。现在这两个人的也没什么工作,按官话儿说,就是「下岗」了。在有了这两个下线儿以后,刘国英就再也没有发展新的下线了,所以早就盯上了章彩红夫妇----几天前她回娘家本来是要发展章彩红的,却被母亲叫走了。 刘国英并没有太多注意章彩红的神色,而是先端起彩红的水杯,狠狠地喝了一口。然后抹着嘴儿说,「彩红你没事儿吧?来,我给你讲讲致富的好办法儿!」正为钱发愁的章彩红一听有致富的好办法儿,立刻就来了精神,只是心更慌了。赶忙拉着刘国英进了柜檯后面的的服务员休息室,要她好好给自己讲讲。 雄心勃勃的刘国英在车站宾馆服务员休息室里讲开了,她神情时而严肃、时而沉重、时而兴奋、时而激昂。看着完全进入忘我状态的大姑姐,章彩红感觉她是那么的陌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这个平时少言寡语的人变得如此亢奋。刘国英大概讲了一个半小时后,停下来,热切地盯着章彩红问「怎么样?加入我们吧,你可以和国强作为夫妻线儿加入。这样的致富更快些。」章彩红木木地问,「姐呀,你说了半天,我咋还搞不明白呢?」 刘国英满脸的热切立刻化成了失望和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她用手点着章彩红的脑门儿说「你这种人呀,就该穷死!不开窍呀!这样吧,明天你去听课去吧,让正规讲师给你讲讲。」章彩红愣愣地问,「听课要钱不?现在手里真紧呀。」刘国英横了她一眼,「就知道钱!我们这里营销网络是公益性,对外开放,免费听课。你有时间就去吧。」说完就给章彩红留了个地址,然后说「讲课的地方儿是经常换的,你明天不去听就可能不知道下次课在哪儿上了。一定要去呀!」然后嘆息了一声,走了。 第61页 章彩红自己愣着算盘:去听听就去听听呗,反正又不要钱。没准儿还真是一个挣钱的好路子哩。 第二天,章彩红就按着刘国英留下的地址去听课了。那是一个大礼堂,进去后感觉眼前黑乎乎的。黑暗中,伸出七八只手拉章彩红坐下,耳边有七八个口音对章彩红表示欢迎:「来了呀,快坐下。一块听!」「大妹子你咋才来呀,早就盼着你加入呢。」「这老师讲得挺好,听听吧。」「妹子你来了几次了,有收穫不?」 章彩红慢慢适应了礼堂里的昏暗,抬眼看时,那些热情地给自己打招唿的人自己一个也不认识。虽然感觉奇怪,却在心里升起一股被人关注、被人看得起的感觉。 在听了几次课以后,章彩红慢慢才知道:在礼堂里讲课的老师,其实不是真正的老师。这些人只是一些做营销做得比较好的高级员工----「黄金级员工」、「钻石级员工」,听说,这些员工一年的收入不下二十万呢! 通过这些高级员工的讲课,章彩红知道了「真实价值」、「使用价值」、「流通价值」,知道了「自我实现」、「社会实现」,知道了「节约」、「奉献」、「社会回报」。不过,这些名词儿是知道了,真实的意思还不太明白。只是在章彩红的心里已经形成了一个信念:我要自我实现,我要让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社会回报! 就在章彩红慢慢接受传销理论的时候,她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李晔打来的。李晔问她春节什么时候回家?章彩红算了算,现在已经是过了腊月二十了。章彩红本来要说和李晔一块初二回娘家,却又打住了----健康摇摆机公司要在春节期间举办一次专职讲师的讲座和培训。想了一下,章彩红对电话里的李晔说,「我还没想好哩。可能今年不回去了,要是我不回去,你就帮我带点灌肠儿来吧!」 在放电话的时候,章彩红听到李晔的声音「我碰!」章彩红心里「腾」地跳了一下,原来李晔还是没有振作起来呀,这肯定又在打麻将哩! 本来还在犹豫的章彩红,现在想定了,她要交费参加学习----春节期间的培训是收费的,一人八百块。 章彩红想,自己一定要在培训班好好学习,不能象刘国英一样半懂不懂的。等学到真的本事,就去帮助整天只知道看孩子、打麻将的李晔! 『67』第六十七章回娘家 放下电话,李晔又扑到麻将桌儿上。 这是一个传统的家庭式的牌局,参加打牌的都是机械厂的职工。赵洪涛夫妇和他们的工友李志伟夫妇,经常参与牌局的还有另两对夫妇----何振山夫妇和黄杰兵夫妇。这四对机械厂的夫妇从三五年前就开始凑到一块打牌,算得上歷史悠久了。按说一局牌四个人就够了,这四对夫妻人数是多了两对,不过由于他们是三班倒儿,八个人经常错开,所以这四家正好可以保持牌局的连续性。由于人员充足,这几家儿的牌局几乎是长年累月地开着,据他们回忆,最长的一局版可能是开了六天零四个小时-----中间换了三拔儿人。 现在李晔刚碰了一对儿七饼,现在已经「落儿停儿」了,「和」三张牌-----一、四、七条。净等着「和」牌的李晔,此时气定神闲,不自觉地腿摆成了「二郎腿儿」的架势----那两条腿依然浑圆修长。赵洪涛问:「彩红说什么呀,她什么时候回南邑呢?」李晔轻松地摇着头,嘴角轻轻吊起,两个小酒窝儿汪满了浅浅的笑意------漂亮的李晔无论是什么都显得优雅,「她可能不回南邑了,还要我们给她带点灌肠儿来,好餵刘国强。不知道她又琢磨什么事儿哩。」赵洪涛打出一张「四条」,嘴里问着:「那咱们什么时候回呀,怎么走?」李晔微笑着看李志伟伸手去抓牌,在他的手刚摸到牌时,轻轻推倒了自己面前的牌,「我和了!」然后对赵洪涛说,「咱们初四回,让素萍用卡车来接吧。」 赵洪涛提了半天的心这才放下。按照这里的风俗,他和李晔每年初二或初四要回李晔的娘家。只是这段时间正是春运,车站的人太多了。所以一般都是他家和刘国强家一块租车回去----自从三年前刘国强的姐夫开上计程车后,都由会开车的刘国强开车送两家人回南章村儿了。今年本来也打算让刘国强开刘国英家的计程车送的,现在改成章素萍家的卡车了----不管怎么样,不用赵洪涛去挤公共汽车了。 李晔夫妇是在初四那天凌晨坐着章志林开来的大卡车回到南章村儿的。到村儿里时,天刚刚放亮。李晔和赵洪涛的女儿彬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第一个冲进了李晔家门里,早就得到消息的李老师一家人已经早早起来了,李老师一把搂住外孙女儿狠狠地亲着小姑娘的脸,嘴里唠叨着「小乖乖,可想死姥姥了,你想姥姥了没?」 李响帮着把赵洪涛夫妇带回来的礼品搬下车。其实礼品也没多少。有两小箱桔子,一袋单位发的带鱼,四盒点心。李晔夫妇虽然在麻将桌儿上风光,其实也没什么钱的。李老师夫妇都办理了退休手续,不过李晔父亲在南邑市区一家个人开的电气焊摊儿上打工,李老师则一天到晚看着李晌和尚彩欣家的宝贝儿子李杉杉。 在家里闲聊的时候,李晔父亲对女婿说,「洪涛呀,你和晔子年岁也不小了。现在彬彬也能离开手了,是该想点事儿的时候了。以后彬彬上学什么的,挺花钱的。凭你们现在的工资可怎么够呀!」李老师也轻轻摸着外孙女的头说,「是呀,我都觉着晔子不象我闺女呢,现在怎么整天光知道打麻将了哩?没结婚那会儿,可是有股闯劲呀。」李晌一边往桌上端菜,边时不时地横妹妹一眼,他早就对妹妹一家人这样不满意了-----两口子一个月不到一千块钱,还天天打麻将! 第62页 李晔听着家人的数落,脸上嘻笑着,心里却木木的,没什么感觉。这个年轻时高傲、好胜的女孩儿,现在是以一种看透了世态的心态听着家人唠叨了:争、斗、拼,最终还不是那么回事儿?枪打出头鸟儿,这句话真是太对了!反正现在饿不死,打打小麻将儿,完全是自己指挥那几十张牌,根本不用管别人怎么办,他不放炮儿,我还可以自摸哩! 赵洪涛毕竟是女婿,端端正正地坐着,脸上是无奈的笑。其实,他的心里是美滋滋的,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的:幸好漂亮的李晔迷上打麻将了,不然这么漂亮、聪明的一个女人,自己一个小小的赵洪涛可怎么降得住?只要李晔一走出麻将桌儿,那几乎肯定就不是自己的了。可以说,李晔爱上打麻将,前期引导几乎全是赵洪涛的精心操作,后来李晔对麻将痴迷,才是李晔自己的事儿。当然家里做饭、洗衣的活都是他赵洪涛包了的,李晔在家只管带女儿和打麻将。 午饭过后,李晔和赵洪涛要出门给近当家子拜年。李老师特意嘱咐说,「在本家几个转转就算了,再上彩红和素萍家看看,别人家就不用去了!」李晔回头看了母亲一眼,刚要问什么,李晌接腔儿了,「就听咱妈的吧,现在村儿里的情份越来越少了。」原来,过去拜年几乎是要把村儿里转完的,不知怎么了近几年村儿里人的宗族的观念越来越强了,家家几乎都在本家姓儿里转了,对外姓人的交往越来越少。去年、今年,连过去传统的全村儿拜年都省了,成了各家转各家了,除非关系特别好的,都不怎么转了。 转完了本家儿,李晔夫妇到了彩红家里。彩红父亲的背有点驼了,精神还好,只是话儿少多了,只是抱着彬彬傻唿唿地笑着。彩红母亲的话儿反而多了些,反覆唠叨着:养活个女儿不如养活头猪,卖不了钱还得挂记着。 到了素萍大哥家,素萍和两个孩子都在,章志林去自己舅舅家去了。素萍大哥、二哥都在,只是两个人不象是兄弟了,正红着眼相互怒视着,章素萍一个人在那里抹眼泪儿。李晔笑嘻嘻地说,「两们哥哥又在争着待客呀?」一边把赵洪涛推出屋外,赵洪涛愣了一下,自己回了。 素萍看了看李晔,站起来,扑到自己大哥身上,哇地哭出声来了…… 『68』第六十八章入股 章素萍的两个哥哥的吵架当然不是为了待客,而是为了钱。 原来,章素萍大哥牵头搞的建筑队儿,现在已经是初具规模,越干越大了,单从帐面上算,一年下来至少赚了二三十万。素萍二哥是二股东,坚决要求分红,作为当家人的素萍大哥其实是有苦说不出-----帐面儿上的钱只是帐面儿上的,几家出包单位都没有出钱的,连工程款都是自己垫的呢!素萍二哥见分不了红,便要求退股儿,一共算下来八万块钱,当天不退股儿,兄弟也就不认了! 本来是回娘家的舒心日子,却碰到这个事儿。素萍连饺子都没吃,只是自己哭了。李晔听了个大概,心里再一次为自己整天打麻将找到了根据-----挣这多钱,还不是落个兄弟吵架!不过,聪明的李晔当然不会看着好姐妹的两个哥哥不管,便自己起身倒了三杯酒,款款地说「大哥、二哥,你晔子妹妹今天是回来看两位哥哥了。我穷,没带什么东西,就两盒点心,你们嫌少就别收。」说着便把手边的点心递到素萍大哥面前,素萍大哥连忙起身,双手接过了那盒点心,嘴里说着,「晔子你还将你大哥的军呀,你二哥也是听我的,只是理没琢磨透。」素萍二哥也起身接过李晔递过来的点心,说着「我能不听大哥的?只是你二嫂说的也有理儿呀。」 李晔心里暗笑,看来素萍二哥是真的怕老婆了。素萍向李晔身边儿挪了挪,「哥哥们,我今天回娘家,你们这是干啥?两亲哥哥吵架,以后我过年还回来不?」素萍大哥恨恨地哼了一声,心里暗骂兄弟媳妇-----那个女人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早就算计好了在妹妹回家时闹这一出儿的。李晔悄悄地捅了一下素萍,「两位哥哥,我们都是家里人,我也不是外人儿的。有什么话儿,说开了也好。」素萍的二哥脸红了一下,「我是想听大哥的,可,可她不干呀,一个娘们儿家,我怎么好总和她动手哩。」 素萍大哥嘿嘿冷笑着说,「那你都好意思跟你亲哥吵架?还想动手?」素萍二哥低了头,「我那敢,都是她的主意哩。」素萍也笑了,然后冷冷地说,「她早就算定大哥不会动手,算定我会帮你说话了哩。」李晔的眼珠转了几转轻笑了一下,「看不出,我二嫂也不简单哩。这样吧,清了也好。亲兄弟明算帐,钱的事自然理清了也好。」 素萍大哥闷闷地说,「清便清,只是我也难哩,当下给不了他八万呀,最多给四万呢。」李晔捏了一下素萍的手心儿,笑迷迷地说,「那也行了呀,我们也正想着入股哩。我入两万,素萍入两万,大哥你收不收呀?」素萍大哥还没搭话儿,不料素萍抢着说,「不!晔子入两万,我入四万!明儿就把钱儿拿来,晔子的缓几天再说。」素萍大哥感激地看着两个妹妹,深深地点了一下头,「行,就这样了!」 素萍二哥突然哇地哭了,「大哥,我也不想这样呀,我是天天吵架,吵怕了哩!我少退一万吧。」素萍大哥重重地拍了拍弟弟的肩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当时在座的几个人谁也没有想到,四年后---也就是2001年春节的时候,几个入股的人都从素萍大哥家领取了四倍半的红利。素萍二哥回家后就关上门儿,把老婆揍了个哭爹叫娘还不解恨! 第63页 在送李晔出门的时候,素萍轻声说,「晔子,你别怕,你的两万我出了。你也没钱,光打麻将了哩。」李晔秀眉一挑,冷笑着说「素萍,你也别太小看我了。我是懒得费那个劲儿,我是没两万,可我能拿得出!」然后转身往家里去了。 回到家里,李晔拉过赵洪涛,告诉他自己在素萍大哥的建筑队儿入股了,两万!赵洪涛愣了一下,马上说,「行!咱手头儿是没那么多钱,差的那几千块钱,给咱爸和妈要吧。」听赵洪涛说完,李晔便如一个刚刚做完侠义之事的女侠客,飘然而去,坐到母亲身边儿逗自己的小侄子杉杉了。 在快吃晚饭的时候,李老师突然说,「晔子,你看你小老姑奶奶了没有?她快不行了哩。」李晔心里忽悠一下子-----是呀,自己怎么就忘记看这位老人家了哩?! 在那间低矮的小屋里,小老姑奶奶已经认不出人儿来了。原来沧桑而神秘的脸,现在已经没什么神采了,李晔握着老人的手,叫了几声,小老姑奶奶仍是一脸的漠然。李晔在心里嘆息了一声,推了推从哥哥那里拿的两盒点心,便要起身离去。只是在起身的时候,李晔的手怎么也拿不出来,小老姑奶奶紧紧拉着李晔的手不放,李晔再次俯下身子看时,小老姑奶奶浑浊的眼里突然放出神秘而明亮的光彩,却仍是说不出话…… 李晔心中蓦地一动,却仍轻声叫了一声:小老姑奶奶。 『69』第六十九章彩红终生难忘的春节 章彩红在「中国革命的最后一个农村指挥所」附近过了一个终生难忘的春节。 「健康摇摆机」的生产商康乐公司,在这个春节里组织了四百三十多人的收费培训班。培训日期从腊月二十七到正月初五,收费标准是每人八百元(含住宿费)。 春节期间正是全家团圆的日子,一般的宾馆、会堂都是空空荡荡的。康乐公司就是选中这个时段,用极低的价格租用了山南宾馆的一百一十个房间和一个能装下六百多人的大礼堂。 四百多人的到来,使这个革命胜地在春节期间又恢復了旺季的气象。章彩红夹杂在这四百多人中间,心情激动地盼望着从南方来的专职讲师在七天内教会自己打开致富之门。 她们到达岗南宾馆时,恰巧是中午时分,一下车就进了餐厅。在几百号人散坐在餐厅里等着上饭上菜的时候,一个夹杂着半生不熟的南方口音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大家好,我是从深圳来的授课老师丁超前!从现在开始,我们将共同渡过人生里最难忘的七天。从现开始,就请大家跟我一起学、一起做,我所说的每句话、所做的每件事,都有可能影响大家的未来之路!」 章彩红顺着讲话的声音望去,眼前全是密密麻麻的人,什么也看不到。正着急的时候,一个人跳到人群中间的餐桌儿上,手里拿着话筒。「请大家看好,我就是将和大家一起度过人生中最难忘七天的丁超前!我现在跳到餐桌儿上,是不对的,但为了让大家早一点认识我,只好这样了。对不起,对不起!」章彩红和她的四百多名同学都看到了,丁超前是一个清瘦而矮小的青年,看起来很精明,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岁。一身雪白的西装,西装的上衣扣子没系,扎着鲜红的领带,鼻子上好象有一付金边眼镜,头髮很熨帖的向后梳着,油光可鑑,让人一下子就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日本的富士山样的头髮。跳到人群中丁超前站在餐桌儿上讲话的时候,一只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时不时地做出飞扬的手势,带出一种领导一切、主宰一切的气势,让人不由自主地精神振作、身心嚮往。 「好了,大家都认识了我,我也可以结束自己站在餐桌儿上的错误。」丁超前轻盈地跳下餐桌儿,话音仍通过扩音器传到每个人的耳边。「现在我们开始吃饭。在吃饭以前,请大家想一个问题。饭是什么做的?是的,我们吃的饭是用粮食做的!那么粮食是从那里来的呢?是的,粮食是农民伯伯辛辛苦苦在地里劳作种出来的!我们在吃饭的时候,一定要想到,粮食来之不易,我们一定要珍惜我们能得到的每一粒粮食!我们吃饭的时候,一定要先想到我们的父母在田间耕种的辛苦,想到农民伯伯在田间耕种的辛苦!好,让我们大声朗读我国大诗人李白的着名诗句《锄禾》,然后开饭!」 包括章彩红在内的四百多名学员都被丁超前的讲话所感动了。是呀自己天天吃饭,什么时候想到过父亲在田里的辛苦?什么时候想到过古人的诗句?于是这四百多号人,都在丁超前的带领下,一字一顿地背颂起了唐代诗人李绅《悯民》诗的前四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餐午饭后,餐厅里仅留的几个不回家过年的厨师、服务员们发现,桌上的盘、碗、碟、盆几乎都不用洗了,都可以再用----吃的太干净了!甚至有两个临时充当厨师的服务员在春节后吵着向老闆要求换岗掌勺儿----他们说正宗厨师做的饭菜都有不少吃不完,而他们做的饭菜客人们一点也没有剩下! 在开课后的日子里,丁超前以他慷慨激昂的声调儿、气吞山河热情、排山倒海的词句、广证博引的论据、生动活泼的事例,向章彩红她们灌输了「爱心」、「感恩」、「自信」、「奋斗」、「团结」、「自我实现」等概念和理论。然后他又高屋建瓴、深入浅出、循循善诱地讲解了「物流」、「需求与消费」、「利润截取」、「利润分配」等高深经济理论。让章彩红她们顿时感觉豁然开朗:原来自己常去的商店、商场白白从自己兜儿里掏了不少钱呀!原来自己从事的这种全新的营销方式可以让自己的亲戚、朋友和一切善良的人们省好多钱呀!原来自己还肩负着教育、引导那些善良的、尚不自觉的人们从商人们的层层盘剥中解脱出来的歷史使命呀! 第64页 随着丁超前课程的深入,章彩红感觉自己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明白、最后是真正热爱上了这种全新的营销事业。在学习的时候,章彩红不断地反省自己:自己过去太缺乏爱心了----只知道爱父母、爱刘国强、爱豆豆,自己太缺乏自信了----有过不少想法却从来没有去尝试过,有时候人多了自己连话都不敢说哩……。 最后,丁超前用一个意义深远的游戏结束了自己的培训。他把参加培训的四百多人分成几十个小组------大概也就是十人一组吧。十来个人站成一圈儿,中间摆一把没有背儿的椅子。要求十来个人手臂挽在一起,围成一个人圈儿。然后,他会随便点一个人站到中间的椅子上,要他闭上眼睛向后倒去!开始人们是不太敢这样做的,可是在丁超前极具引诱力和煽动性的鼓动下,终于有人站上去并闭上眼向后倒去----当然没有摔着,他倒在身后同伴儿们紧紧挽在一起的手臂上了。 当章彩红倒在同伴们儿的手臂上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真的不是孤独的,她有那么多志同道合的战友…… 『70』第七十章彩红想拉晔子一把 章彩红以空前的热情投入健康摇摆机的传销活动之中。 培训一结束,章彩红就成为了康乐公司营销网络的正式员工,是刘国英的「下线儿」,而且是以她和刘国强两个人名义入的「夫妻线儿」。康乐公司对「夫妻线儿」是有优惠的,单人线的购买一台摇摆机的价钱是1980元,夫妻线购买两台摇摆机价钱是3360元,合每台1680元。夫妻线每购买一台比正常价格便宜300元,而且夫妻线中任何一个再发展的「下线儿」,都按正常价格提成儿。 在交完钱提回货之后,章彩红兴奋地告诉了刘国强,要他多帮助别人,发展自己的「下线儿」。刘国强好象没听明白,只是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儿,然后伸手给章彩红要十块钱-----他又没钱买烟了。章彩红一愣,「这不才月初,你们的工资呢?」刘国强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伸出的手硬硬地摆在彩红面前。章彩红无奈地嘆了口气,从衣兜儿时掏出二十块钱,扔在桌子上。刘国强拿了钱立刻匆匆出门儿了。 成为正式营销员工之后的章彩红,兴奋地思考着自己的帮助对象儿。在想了一周遭儿之后,章彩红决定先帮助原来东方胶鞋厂的姐妹-----她们大多数都下岗了,现在没什么正经工作,最需要帮助的。于是,章彩红就一个一个地寻找原来一块在胶鞋厂踩缝纫机的姐妹们儿。 令她失望的是,在搜罗了三四个月之后,章彩红只发展到一个「下线儿」-------原来胶鞋厂的工友祝鸿荣。这个原来交往不太多的工友,现在过得很是艰难。祝鸿荣自己没工作了,一家三口儿全指望她开公交车的爱人过日子。在听章彩红讲解了一翻全新营销理论和发展前景之后,这个贫困中的女人立刻送了迷,果断地取出家里的存摺儿,把最后的一千二百元取出来,交给了章彩红。章彩红拿了钱,说还差七百多。祝鸿荣嘆着气说自己家里就这么多了。这时,讲师丁超前讲过的「付出」、「回报」理论在章彩红心里发挥了作用,她毅然从家里的存摺上取出八百块钱,替祝鸿荣补上了。这时章彩红家里的存摺儿上已经不足两千块钱了。而她替祝鸿荣补的那不到八百块钱,恰好是公司应该返给她的利润。 除祝鸿荣以后,其他的姐妹似乎多数对这种营销方式不感兴趣,有几个有兴趣的,也早就加入了健康摇摆机的营销网络,或者是其他类似的营销网络。看着那些穷得吃饭都困难还不肯开窍儿的姐妹们,章彩红感觉到一阵一阵的气愤和无奈:怪不得她们受穷哩,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思来想去,章彩红决定去找李晔和章素萍。彩红想,这两个姐妹和自己关系最好,而且人比自己也聪明,她们肯定能接受并支持自己的这套新理论的。 章彩红找到李晔的时候,李晔刚刚下了中班儿。李晔在机械厂是临时工,干得却是比较轻闲的活儿-----负责抄录第七车间各种压力表、热力表的数据,然后送给技术值班室去分析。下班后的李晔并不显得太累,回家后一边招唿着彩红一边换下了工装。李晔家在一套老式楼房的四层,是个小小的两居室,外加一个小小客厅。李晔家的客厅里正摆着战场,章彩红就随李晔进了卧室。 换了装的李晔在好姐妹前面显得很轻松,一边翻着大红细线毛衣的领子,一边招唿彩红坐在床上-----只是床上的被子没收拾,显得乱了点儿。看彩红有点儿吃惊的样子,李晔有点儿尴尬地笑了一下,「我们俩呀,一天三个班儿,不定谁在家里睡,这床经常不收拾的。跟过去是没法儿比了。」 「一定要帮助晔子!」章彩红心里坚定地想。刚要开口说话时,客厅里赵洪涛叫李晔了「晔子,快来替我呀,我饿了,吃点儿东西睡一觉,该上班儿了!」李晔嘿嘿笑着,对章彩红说咱一块玩吧?彩红有点沉下脸来严肃的说,「晔子,我找你是有正经事儿哩,想让你加入我们的营销网络,挣点钱。你看你,现在哪里还有一点过去的麻利样儿呀?」李晔心里一动,很快又无所谓地一笑,「没啥,我觉着这样儿也不赖哩。省心,总那么挣命儿似的,干嘛?」彩红眼睛一瞪说,「不行,晔子,你得听我说说我们的工作方法哩!」李晔有点不认识似的看了彩红一眼,「你倒是比过去敢说话了哩。那好,到客厅儿去,让他们也听听?」 第65页 在客厅里,李晔一边摆着麻将,一边听章彩红讲解那套全新的销售理论和健康摇摆机的发展前景,不时还招唿彩红喝水。在彩红讲完后,李晔已经「和」了五局牌了,收了一块五毛钱。最后,彩红满怀信心地问「晔子,你入不入呀?」李晔手里拿着一张七饼,蹙着稍稍修剪过的秀眉沉吟了一下,「光听你的理儿,是有前途,能挣钱。不过----七饼!」李晔打出了七饼,她上家儿开了明槓。李晔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儿,「不过,按你的理儿,那咱村儿里的人还不都得拉着小车儿到城里卖粮食呀?我太明白,不过我也不-----我『和』你的三条!」李晔在上家儿打出三条后,轻轻推倒了自己的牌。然后接送对彩红说,「不过我也不想入你们的伙儿,我看呀,你也别干这个哩,闹不好要亏钱哩。」 「入伙」这是聪明的李晔听完彩红讲解后,随口甩出的一个新名词! 章彩红心里一阵懊恼:这李晔,偏就以为自己聪明!不过真让她说着了,难道以后家里的粮食还真要自己拉到城里卖? 算啦,看晔子打麻将那个迷劲儿,也不指望她了。回村儿找素萍吧,让她入伙儿也好! 『71』第七十一章彩红被训 章彩红还真的回了一趟南章村儿,也见到了章素萍,不只一无所获,还被素萍教训了一通儿。 章彩红回南章村儿的时候,村儿里的老庄稼人们正在给小麦浇第四水。一般来说,这些种了几十年地的老庄稼人都会给小麦浇六次水,浇完了六次水,小麦也就该收割了。不过,除了村儿还当家做主儿几十个老庄稼人,其他的年轻人没那么讲究儿了,最多浇个三四水就等着收麦子了。 章素萍家的大田里都盖了鸡舍,只在两块一星儿半点的地里种了不到两亩的样子,就那点儿地也顾不上照看,素萍感觉也不用照看----反正最后收的那点儿小麦准够家里人吃的。 章彩红就在素萍家的鸡舍里继续宣讲着那套新理论,素萍一边儿清点着自家产蛋鸡的数目,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在彩红问素萍入不入「伙儿」的时候,素萍直起腰儿,轻轻捋着刚刚开始留的长头髮,半天没说话儿。 章素萍,这个小刀河一带出了名儿的女能人儿,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儿:自己是不是一辈子就在农村混了?按村儿里人的看法,不到三十岁的章素萍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使命-----一儿一女,新房早早就盖起来了,手里又有十几万的存款,这辈子还过啥?乡亲们想的这些,章素萍也是早就模模煳煳想到了。不过让她真正想这个事儿,是在春节后李晔回来送建筑队入的股金的时候儿。 当时刚出正月儿,素萍和李晔都在素萍的大哥家里。当时大家的心情都不错,特别是李晔感觉自己做了一件侠义之事,帮助的又是自己好姐妹的亲哥哥,不由的神心飞扬,象没结婚那会儿一样。说话间,素萍突然感觉自己身边儿的章志林眼神儿有点不对----当然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很快章志林的眼神又跟平常一样了。素萍顺着章志林的眼神儿一瞅,立刻明白了-----章志林可能是一瞬间以一个男人的身份把李晔当成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了。 用不相干男人的眼光看,李晔真是迷人的。别看李晔的孩子也五六岁了,可该挺的地方挺,该柔的地方柔,用村儿里人的话说,那真是「腰是腰,胯是胯。」章素萍当然知道,让章志林喝醉了以后,再借给他两胆儿,他也不敢对自己的好姐妹李晔有什么想法儿的。只是,谁敢保他不对别人有想法儿呀?最要命的是自己,素萍后来仔细看了看自己,也是不到三十岁的人,可这几年的操劳下来,几乎没有女人样儿了,皮肤是不用看了,胸也塌了,腰也粗了,不要说跟李晔没法儿比了,就连章彩红都没法比!后来,素萍在闲里时会偶尔悲哀地想:想当年咱也是半枝花呀,这一下子就不行了? 眼下,素萍在数自家鸡的时候,并没有把彩红的新理论听进去多少,倒是把彩红的腰身打量了够。等彩红又一遍追问她是不是「入伙儿」时,素萍才把彩红刚讲的断断续续的理论想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彩红呀,不是我不想帮你。是我感觉你现在这事儿,不是个正经事儿。」 听了素萍的话,彩红原来有点发沉的心又往下沉了一点儿。其实从李晔那里出来后,原来信心十足的彩红已经有点动摇了,只是自己都不敢接着往下想。当她听到素萍说「不是我不想帮你」的时候,彩红才明白---现在她不是在帮人,而是在求人帮自己。想到这里,彩红心里慌了,颤着声儿问「素萍,你说说,这事儿哪里不对劲儿呀?」 章素萍思谋了一阵子说,「反正我感觉不对劲儿,就是我没法儿说出来哩。我看呀,你找个有学问的明白人儿问问吧,你秀芬姐不是研究生嘛,你回去问问她吧!」然后,素萍拉着有点失魂落魄的彩红回到南章村儿,问她自己有没有可能到城里去干活儿。只是,章彩红心神已经乱了,素萍问了几句,便不问了,和彩红父母拉起了家常儿。 第二天,章彩红匆匆回到了石门市,找到了在财政厅工作的秀芬表姐的家里。当时正好是快中午了,秀芬刚好回家做饭----在她们这样的单位里,工作不忙的时候卡得并不紧的。听舅舅家的表妹说了一通以后,王秀芬立刻明白了。这位优雅的研究生公务员立刻紧张起来,「红红你怎么干这个呀?这是骗人呢!」彩红说「那我也要死个明白,秀芬姐你说说,人家的理儿那里不对呀?」秀芬说,「这还用说呀,他们那个就没有理儿!」 第66页 彩红默默地说,「姐,你学问大,给我讲讲吧。让我也明白一下。」于是王秀芬也认真起来,这位经济学界大师孙冶方的嫡派再传弟子,画了一幅又一幅的数学模型,列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计算公式,开始批驳章彩红的那套新理论。不过,面对专门研究宏观经济的研究生王秀芬的讲解,章彩红说,「姐呀,我咋一句也听不懂哩?!」 王秀芬正在心里发急的时候,门儿开了,在省长身边儿工作的刘新民回来了。秀芬把这事儿给丈夫一说,刘新民心里暗笑老婆心眼儿太实了。他故意咳嗽了一下,拍了拍手里公文包,故作神秘地说:「既然是红红的事儿,也不瞒她了。」然后低低地说,「上边儿才下文件了,要打击呢。」 章彩红这下明白了,她也不想知道那个理儿哪有毛病了…… 『72』第七十二章彩红卖冷饮 章彩红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就一头扎在床上起不来了。 当前晚上,原来一直神采飞扬的刘国英象做贼一样熘进了章彩红的房间。然后用低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康乐公司的老闆,前天跑了。」确实是这样的,在上面的文件刚下到省级部门时,康乐公司的老闆就得到了消息,把公司里的现金和支票兑现后,跑了。 看着章彩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刘国英哑着嗓子又说,「你还算好的,只有一个祝鸿荣。我,唉,真没脸再见新荣她们几个了。」章彩红动了一下,勉强抬起头说,「姐呀,我真不怪你。要怪只能怪我自己。你回去吧,还接着卖衣服吧。」刘国英沉默了一会儿,低着头儿去母亲屋里了。 章彩红躺到了第二天下午,就躺不住了。豆豆一从幼儿园回来,婆婆就把她送到彩红屋里,然后自己就往外走,嘴里还小声嘟囔着,「哼!把家都给败了,还有了功了,明天就让你们单过去。看谁躺着。」已经开始清醒的章彩红听到婆婆的话,心里一急,头又晕起来了。豆豆已经好长时间没好好跟妈妈玩,此时见妈妈自己躺在床上,不由心里高兴,乐颠颠地爬到彩红身边儿,嘴里「妈,妈妈」的叫着。看着小粉团儿似的女儿在自己身边绕来绕去的,章彩红心里突然一热,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坐起了身子,把女儿搂在怀里…… 在石门市,除了火车站外,省博馆要算人流最集中的地方了。省博物馆本身并不出奇,一栋中规中距的长方形三层小楼,苏式的建筑风格,往好处说是坚固、雄伟、朴实,如果刻薄地说那就是粗笨、呆板了。不过,省博物馆的位置比较好。它前面有一个面积不小的广场,里面有三座花坛和一处喷泉,广场面临着石门市最繁华的主干道----解放路,旁边儿是全市最大的解放路商场。在省博物馆方圆五百米内,坐落着省报社、两个热门儿的省级厅局,还有市委的一个分院儿、市报社等要害部门儿。再稍远一些,还有省师范大学的一个教学区,里面有几千名天之骄子。在省博物馆广场前,有十几路公交车的停靠点儿,每隔两三分钟,便有一辆公交车在这里吐吞着形形色色的人群。即使现在是入夏时节的中午,省博物馆的广场前仍是人来人往,一派人气兴旺的模样。 不过,在头顶烈日的灸烤下,博物馆前的人们都显得无精打采,不停地擦着脸上不断涌出的汗水,用报纸、小手绢儿什么的徒劳地在脸边晃动着,遮挡着一点炙热的阳光。好些在广场前等人、等车的人们,实在耐不住这燥热的天气,便一边紧盯着看自己要等的人和车的影子,一边匆匆跑到路边的冷饮摊儿前,掏出已经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钞票,买上一根冰糕或冰袋儿,急急送到嘴里,舒缓一下难耐的燥热…。。 在省博物馆摆冷饮摊儿的,一般比较固定,多是一些老头老太太。这些冷饮摊儿一般都有一个彩色的遮阳棚,一个硕大的白漆柜,柜子一般都是木质的,柜角儿用铝皮包住。柜子的上面一般是提拉式的活动门儿,柜子里面放着厚厚的棉被之类的用来隔热,然后就是各色各样的冰袋儿、冰糕、冰棍和汽水了。 一天,在省博物馆广场前这些固定的冷饮摊的旁边儿,一个破旧的三轮车羞涩而坚定地停下了。站在没有遮阳棚、遮阳伞三轮车旁边儿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少妇,上身是白色的「随便儿拿」ggt恤,下身穿着浅蓝色和黄色交叉的小碎花的人造面的中裤。一阵热风吹过,勾勒出那位少妇还算匀称的身条儿。走近了看时,那位眉毛淡淡的,正热得不停擦汗的少妇,正是章彩红。 是的,搞传销把家底儿赔了个差不多的章彩红,现在到省博物馆门口儿卖冷饮了。 就在她搞传销搞砸了后不久,公公婆婆提出要给儿子分家。照理说,刘国强是独生子儿,跟着父母过再正常不过了。可是婆婆对刘国强说,「你现在也成家了,闺女都六岁了,该自个儿过日子了。」刘国强闷着头半天没说话儿,于是分家就不可避免了。分家的时候儿,刘国强夫妇和刘国英夫妇都在。老俩口说了「儿子闺女都一样,不过得偏着点儿子。」然后把自己想好的条款儿一一讲出来,最主要的条款就一项:房子归刘国强,现有的三万多块钱存款要划两万五给刘国英,此后老人有了钱儿主要归刘国强。当然,老俩口儿每月要收姐弟俩点钱,刘国英是一个月五十,刘国强是一个月一百。 第67页 刘国英姐弟俩谁也没提出异议,作为外姓人儿的章彩红和刘国英的爱人赵炳坤自然也提不出什么话儿。于是章彩红家就自己开伙做饭,单过了。 章彩红自然明白,刘国强父母提出分家就是因为自己搞传销亏了四五千块钱,而且还有几个月没管孩子,婆婆不高兴了。不过,章彩红却对分家的结果不太满意,分了半天还不是白给了刘国英两万五千块钱?现在婆婆连饭也不给做了,倒是还答应给看孩子-----前提是两口子要好好干活挣钱! 分家后章彩红明白了,自已手里也就只有婆婆刚给的那七千多块钱了,加上搞传销赔剩下的旧积蓄,一共也不到九千了。而且,章彩红才刚刚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车站宾馆自动离职了----现在她只是一个城中村儿户口的无业人员了。 在街上闲转的时候,章彩红看到卖冰棍的越来越多了,便想出了自己去卖冷饮的主意。可是,从哪儿进货、到哪里卖、用什么去卖,这些事儿章彩红一无所知。好在,章彩红现在横下一条心来:我也是人,我想干的事儿就一定要想办法办成。于是章彩红四处打听了一翻,又在床上让刘国强高兴了两次,刘国强便几天没出去打游戏,帮着她整了一个简陋的冰柜,还答应中午替她去进货------前提是章彩红要继续在床上让他高兴。 于是章彩红就站在了省博物馆的广场前,卖起了冷饮…… 『73』第七十三章辛酸 在省博物馆广场前,章彩红的冷饮摊儿的装备是最简陋的,不过生意却是最红火的。 毕竟现在主宰社会的还是男人较女人多一些,那些经常在外面跑的办事儿的自然是也是男人们多。章彩红虽说不上漂亮,但比起那帮儿老太太们来,最起码的身材还是有的,对来买冷饮的男人们吸引力还是要强一些的。毕竟在大热天里一边买冷饮,一边看着一个比较顺眼的少妇,也算是「热中取乐」吧? 卖了没几天,章彩红这个最简陋的小摊儿把原来几个坐地户的生意顶得不轻。不过章彩红有一样好儿,对这些老头儿老太太非常尊重,开口就是「大伯、大娘」地叫着,一说话儿脸上就带着笑。那些老头儿老太太心眼儿也善,私下里嘀咕过,这闺女要不是给逼得没法儿了,怎么会来这儿和老头、老太太抢生意哩。只是有一位矮胖的老太太,半开玩笑着对章彩红说:「你看你这闺女,年纪也不大,模样也不丑,怎么干起这行儿来了,还让俺们挣点儿钱儿不?」章彩红陪着笑脸,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苦楚说:「大娘呀,你看我这模样干啥好呀?为了一口饭呗,我家闺女也得上学呢。」那个老太太也苦笑着嘆了口气,再也没有用什么话儿敲打过章彩红了。 不过,生意好也有生意好的难处!生意好了,货便出得快。这样章彩红需要一天进两次货,有时候还要进三次----第三次货是晚上买的。 每天早上四点半,章彩红从床上拉起刘国强,两个人骑五十五分钟自行车,到省城北郊的中山县城边上的冷饮厂去进货。两个人是两辆自行车儿,交完钱后,每人的车上都驮着两个冷藏箱----分别是冰棍、冰糕、冰袋儿和汽水儿,然后再骑一个小时多一点回到家里。这时候往往已经是七点半多了,刘国强吃点东西就该去上班儿了。章彩红自己把四个冷藏箱都拆开,把两个箱子放到自己家的土冰柜里的左边儿,然后再把两个冰柜里的东西拿一半出来,放在冰柜的右边儿----卖的时候好往外拿。最后再把剩下的两个冷藏箱打开,还取出一半放在土冰柜的右边,再把两个冷藏箱里余下的货放进冰柜里原来两个半空的冷藏箱里------这些是为了卖散装那一半儿时不至于被外边的温度烤化了。 别小看捣腾这四个冷藏箱的冷饮,也费事着哩!首先是捣腾的速度要快,这四箱东西要在四五分钟内捣腾清,不然可能还没装进自家的土冰柜里,就已经开始化了,那就不好卖了。还有就是要把装进两个冷藏箱儿的四种货和放在冷藏箱外边的四种货差不多弄匀实了,不然卖的时候还得慢慢去翻着找-----那时候的太阳,土冰柜多开一秒钟就是一秒钟呀! 捣腾这四箱货的时候,往往是这样,章彩红的手冻得象冬天里的红萝蔔,脸上的汗珠儿却经常掉在那堆冷饮上。忙活完这些,章彩红才能坐下来吃婆婆给做的早饭-----看到两口子这样忙,婆婆又和没分家以前一样,天天帮彩红她们做饭带孩子了。 吃完饭的章彩红,需要收拾一下家务。主要家务就是洗衣服,夏天的衣服薄儿是薄儿,却也脏得快,特别是刘国强的和豆豆的,几乎一天一洗了,晚上却还是看着脏。把家务收拾得差不多了,章彩红便从家里推着三轮车一步一步走到省博物馆,这段路平时步行也就是半个来小时,现在却差不多要用一个小时才能到。等章彩红摆好摊的时候,往往都是上午十点左右了。 由于彩红的生意好,她中午还得再进一次货。这只好辛苦刘国强了,刘国强从班上回家,吃点东西就骑车去北郊进货----这时候儿一般是进两箱,四种货对半儿混着装。然后刘国强再从北郊骑车送到省博物馆,还好,大概四十分钟就能送到----不再象回家那样绕路了。刘国强干了两天,就感觉累得受不了了,章彩红只好低声下气儿地求他,最后往往是在他耳边儿红着脸说几句话,刘国强便半哭半笑地去了。其实,章彩红给刘国强说的话儿,不过是夫妻间的私房话儿,最后就简单成一句了-----「国强,晚上你说咋着,我就咋着。」 第68页 在章彩红「晚上你说咋着,我就咋着」许诺的鼓舞下,刘国强勉强干了半个月,就说啥也不肯干了。这是因为章彩红虽然说了刘国强想咋着就咋着,奈何站一天太累了。特别是傍晚进货的时候----也就是一天进三次货的时候,晚上十来点才收工的章彩红累得都不想说话了,那一天骑三四个小时自行车的刘国强也是累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那「想咋着就咋着」的许诺,就成了一个空头儿支票了! 这样,在章彩红卖了大概一个月的冷饮的时候儿,刘国强是坚决不肯一天三次进货了,他累得实在受不了了。虽说晚上「想咋着咋着」、「要咋着咋着」诱惑力不小,可一天除了在厂里上班儿,再骑三四个小时的自行车,他晚上也就不想「咋着」了。再说了,在刘国强眼里,章彩红本来就是个硬贴上来的媳妇,再「咋着」,还能「咋着」? 最后,夫妻两人商量定了,两个人轮流去进货。于是每隔一天,章彩红便也需要骑四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往返在省城和中山县之间了。就这样,在刘国强的帮助下,章彩红在省博物馆前的冷饮摊儿,一直顽强地摆了下去。只是章彩红无数次给刘国强许诺的「你说咋着,我就咋着」,并没有真正兑现几次。这让彩红在后来的日子里,想起来就感觉对不住他…… 『74』第七十四章晔子为夫求情 整天在家里打着小麻将儿的李晔,现在有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烦心事儿。李晔的牌友、老公赵洪涛,要被机械厂外派。 李晔和赵洪涛所在的青山机械厂,原来是部属重点企业,后来改制时,划归了石门市。青山机械厂现在的效益虽说不算太好,但在业内牌子硬、底子也厚,业务遍布全国各地。一些单位生产用的机械设备,几乎全部都是青山机械厂生产的。现在各地的民营小机械厂越来越多,当了多年老大的青山机械厂的地位也开始动摇起来,日子也开始不好过。现在青山机械厂按照国企改革的思路,推出了一系列新举措,其中一项就是------输出部分资金和技术人员与南方的一些民营企业合作,巩固、扩大本企业的市场影响力,分散市场风险,把企业风险降到最低。 在青山机械厂第一批外派技术人员的名单上,就有赵洪涛的名字-----参加工作十来年的他,已经是车间的技术骨干了。看到名单后,李晔是没什么反应的,去就去呗,出去了还能多挣点钱、见见世面呢。倒是赵洪涛一见名单上有自己的名字,就急疯了,这个聪明而又胆儿小的老实人,当场就去找了车间主任表示自己坚决不去!车间主任说这不是车间能做了主儿的事情,打进厂后就从来没找过厂长的赵洪涛居然第一次去了厂长办公室,当然也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在百忙中接见了赵洪涛的厂长说,这项举措是落实国家国企改革思路的重要举措,作为个人必须服从! 被厂长拒绝后的赵洪涛回家后,第一次没有主动去牌桌儿上挂号儿,而是直接去了厨房,动手做饭。然后就不停地洗衣服、刷鞋、扫地,一边儿干一边儿对李晔说,「晔子,你得给我想想办法,反正我是不去!」李晔对赵洪涛的反应有点意外,不就是到南方去传授传授技术嘛,这算什么呀? 聪明的李晔这会儿还真没摸透赵洪涛的心思。赵洪涛之所以死活不肯走,就是担心李晔-----这么漂亮、聪明的老婆,整天守着还提心弔胆的,要是自己走了那还得了呀?赵洪涛不是不相信李晔,他主要是不相信其他的男人。所以在李晔也劝他去南方干的时候,赵洪涛急了,结婚后第一次对着李晔发了脾气:「晔子,你要是想叫我早点死,你就别管我。你要是想让我多活两年看护着你和彬彬,你就去给我想办法。」李晔愣了一下,听到了客厅里牌友带着点暧昧的笑声,明白了。这个赵洪涛!不过,一想到他整天把自己当成心肝儿似的捧着,李晔心里也是一阵发甜儿…… 那就想办法吧!李晔绷着小脸儿算了又算,自己除了几个牌友外,谁都不认识呀!自己去找厂长?怕倒是不怕,可赵洪涛是个正式工都碰了钉子,自己一个小小的临时工更不用想会有什么好结果了。赵洪涛看李晔绷起脸儿来想办法了,先是高兴-----到底是自己的老婆呀!后来却也担心起来了,因为李晔的小脸从绷起后就没有舒展过。 客厅里的牌局散了。李晔还在想办法,赵洪涛还在担心。正担心的时候,李晔的脸儿绷得不那么紧了,只是突然闪现出一丝少有的苦楚。赵洪涛正迷煳的时候,李晔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这样吧,我只能去找一下何书记了。他这会儿在市里当秘书长呢,不过,顶不顶事儿我可不知道。」赵洪涛听了,半天没做声,最后从嘴里闷闷地吐出一句:「可别弄成个羊入虎口呀。」说完就后悔了,抬头看时,李晔已经满脸怒容了。赵洪涛赶忙陪起笑脸儿,嘴里不停地说,「我开玩笑呢,开玩笑呢。」看李晔的脸色还是不见好,赵洪涛提起手掌,照自己的脸上清脆地来了两下!在他准备打第三下儿的时候,李晔拉住了他的手,脸上平和了许多。 真的,下决心去找何书记,李晔是很不情愿的。虽说何书记一直看重自己,对自己也没什么非份之想,可是要不是何书记策划并坚决要求执行的「超短裙儿」事件,自己怎么会远走北京、南嫁石门?这赵洪涛对自己千好万好,到底不是自己真心想嫁的人呀!李晔现在想起来,那个「超短裙儿」根本就构不成个「事件」的-----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儿,自己又没违法、又没有伤风败俗!只是当时的年龄小,承受不了别人的眼光儿,很长时间走不出那个阴影儿。现在走到这一步,嫁给赵洪涛,虽说不太满意,可结婚几年来一直把自己当个宝儿似的,人,总是要讲良心的呀!唉,都是命哟,认不认都一样呀…。。 第69页 就在当天晚上,李晔拔通了何秘书长的手机。在叫了一声「何大哥」以后,何秘书长立刻宽厚地笑出了声儿「好你个李晔呀,怎么这会儿才想起你大哥呀!」李晔寒暄了几句,很快就把赵洪涛外派的事儿说了一下,何秘书长答应得很是爽快,说是没问题。不过,在最后的时候,何秘书长沉吟了一下,「这样吧,晔子,明天上午九点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吧,有些事儿我需要了解一下的。」李晔顺口就答应了。放下电话,李晔看到赵洪涛的脸上又布满了迟疑和担心,不由的有点生气了,秀眉一挑,瞪着自己的男人说「你想什么呢你?」 赵洪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75』第七十五章晔子感觉无比轻松 到了何秘书长的办公室,李晔才知道,何秘书长已经是石门市主管财贸的副市长了。 整个石门市政府办公楼已经有点旧了,是八十年代初的建筑。何副市长的办公室没有平民百姓们想像的那么豪华、神秘,倒是很宽大,是一个两进的套间儿。里面的小间儿是临时休息用的,外面的一大间,是正式的办公室,宽宽长长的,足有三十来平方。正对门儿,便是何副市长的办公桌,暗红的亮光漆显得凝重、威严。宽大的办公桌儿的左侧是两摞小山似的文件,右侧则是一摞厚厚的报纸。在中间靠前靠左的位置,插着两面小小的红旗----一面国旗,一面党旗。离办公桌儿七八米远靠着山墙的地方,是一熘儿红漆书橱儿,里面海海满满而又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各样厚的、薄的图书。书橱前面,竖着一座不绣钢底坐和旗杆抻起的党旗-----屋里没有风,宽大的旗子便安静地拖在地上。 在李晔坐到何副市长办公桌前的小沙发上时,何副市长从高高的皮靠背椅上站起来,绕过办公桌儿,坐在了与李晔隔着一个小茶几的小沙发上------按官场儿上的礼节,这是比何副市长级别高的官员才能享受到的礼遇。何副市长亲自给李晔倒了一杯水,满面笑容又多少带着点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晔。在随便问了几句李晔的生活之后,何副市长沉默了。 其实,从何副市长的本心来说,叫李晔到他办公室来,主要是怀怀旧------虽然小宇宙公司因为赵先生的欺骗性撤资已经倒敝了,但那个公司毕竟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而且是全省第一家外资企业呀。不过,叫李晔来,自然有关心一下曾经为自己出过力、受过伤的老部下的意思。当然,不可避免地,还多多少少有点儿在漂亮女孩儿-------不,现在是漂亮女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地位和权力的成分。 在听李晔说完自己的生活现状后,何副市长真的感觉自己是对不住眼前这个漂亮女人了。当初要不是自己坚持,李晔不可能穿着在当时显得很超前的超短裙儿在大庭广众之下露脸的的,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现在的生活也不会变成这样-----至少公职不会丢吧? 突然,何副市长起身,拿起电话,拔通了青山机械厂厂长的手机。在电话里,何副市长很是威严,代表市委、市政府肯定了青山机械厂「放下架子走出去、发挥优势引进来」的思路和做法,同时指示:「关于外派人员,一定要慎重考虑。既要把优秀的业务骨干派出去,把南方的资金纳入我们的经营轨道,又要充分考虑外派人员的综合素质。比如他们的家庭问题,你象小赵、小黄(不知道是不是赵洪涛的工友)呀,能力是没问题,但是厂里也需要人才啊,也可以在厂内发挥嘛。我们,千万不能『种了别人田,荒了自己的地』。要始终保持我们厂总部的生机和造血功能嘛。」 看着打电话的何副市长,李晔心里在瞬间产生了一种类似崇拜的感觉-----聪明的李晔也没能免俗,女人总是对一时的强者产生一种莫名的景仰和敬畏。不过,李晔到底是李晔,她在何副市长的话里听出了两层意思,一是何副市长是在代表市委市政府指导工作,二是何副市长含煳地点了赵洪涛的名字。让李晔更没有想到的是,在厂里最后公布的外派人员名单中,里面不只没有一个姓赵的,也没有一个姓黄的。 打完电话之后的何副市长仍然一脸的严肃,定定地看着李晔。缓了好久,何副市长才说:「李晔呀,晔子,你是我在南邑县就看好的。我承认有些地方当时我是欠考虑的,让一些人受了委屈。不过,从本心说,我是想干成一番事业,也是想你干成一番事业的。」李晔刚要说话,何副市长摆了一下手,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晔子,我认你当妹子也好,认你当老部下也好,你现在的生活状况我是很不满意的。你是一个有闯劲儿的人呀,怎么能因为一点挫折整天打小麻将呀?」李晔沉闷地说,「何书记,那你说,我还能干啥?家里还有一摊事儿哩。」 何副市长满意地捋了一下自己整齐的大背头,李晔叫他何书记,让他感觉无比的亲切-----就象蒋先生听自己的嫡系叫「校长」一样的感觉。何副市长把自己的心沉了一下,又沉了一下,轻轻地说「晔子,只要你想办事,一定要给我打招唿。」然后,又提起暖壶,给李晔没怎么喝过的水杯里滴了几点水。不过,在他放下水壶的时候,感觉手里一轻----聪明的李晔已经接过了何副市长手里的暖壶。何副市长在心底笑了-----他感觉自己没看错这个人…… 从何副市长的办公室里出来,李晔感觉一阵轻松,一阵感慨:赵洪涛的事儿,估计是没问题了;只是,自己又想起了当年在酒场上叱诧风云的情形-----当然,那只是青春少年时的一阵风,与现在的生活,特别是与自己亲爱的彬彬无关了。 第70页 来到省博物馆的车站前,李晔感觉无比的轻松。随眼看去,一个个来来往往的行人都那么亲切、顺眼。突然,李晔感觉身边一阵混乱和骚动,耳朵里也听到了「站住」、「不许跑!」之类的话语,定睛看时,原来是市城管的人在追逐一些摆冷饮摊儿的小贩。 李晔轻松地一笑,正要上车,突然感觉一个正在推着三轮车跑的年轻女人很眼熟,还没有看第二眼,李晔已经认出来了:那个正被城管的人追得跑的女人是章彩红……。 『76』第七十六章巧遇 李晔没有看错,那个被几名城管的人追的满街跑的狼狈的女人,正是章彩红。 本来,城管一般是不怎么理会省博物馆前面的冷饮摊儿的。这次象追逐街道旁边其他小商小贩一样追逐这些冷饮摊儿的事件,也不是他们的本意。早在两天前,城管就给章彩红她们打了招唿:平时也不怎么管你们,连费都不收,只是这回「全国卫生文明城」的检查团大后天就要来了,你们要在家里猫上一周,等检查团走了再出来。城管们这样客气的时候是比较少见的,主要是省博物馆前面确实需要有卖冷饮的,再就这些摆摊儿的人多是些城里退休的老头、老太太------甚至有些老人当年也是个不小的官哩。章彩红在得到城管的通知后,就想歇了,不料旁边儿一个老太太在城管走后带着不屑的语气说:「又是一拔拿着鸡毛儿当令箭的。不是大后天才来吗?干嘛叫我们先歇两天呀?」旁边一个老太太也跟着搭腔儿,「就是呗,这会儿有些人呀,官儿不大架儿不小。想当年总理视察我们厂的时候,还跟我握过手呢。这会儿来的官儿再大能大过周总理?」 于是在这帮儿老头儿老太太们深情缅怀往事中的激情中,大家达成了共识------只是在检查团在石门的那两天不出摊儿,其他时间照出不误。章彩红作为编外的人员,也感觉这项「共识」很好----至少,她也可以跟着多干两天了,也能多赚不少钱呢。现在卖冷饮,一天怎么也能赚个十块二十块的。 不料,就是在李晔和何副市长聊天的时候,另一位姓王的副市长恰好乘车从北京赶回来-----他是专门去北京提前打探检查团消息的。王副市长一看省博物馆前的冷饮摊还和往常一样,不由的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蔑视,立刻拔通了城管局长的电话,噼头盖脸一通儿训,一边训一边问他能不能担得起这个政治责任!城管局长被训完之后,立刻把负责博物馆一带管理的所长叫来了,也是一通臭训,要求这个所长立刻带人去清场儿,还得抓几个「钉子户」做典型! 如果说王副市长训城管局长还讲点领导艺术的话,那城管局长训那个所长简直就是老子骂儿子。那个被局长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城管所长,红着脸、红着眼,点起一帮兄弟开着大跨斗子直奔省博物馆杀去。 一到博物馆周围,这些城管们就跟在野地里轰兔子似地喊叫着,「收摊儿啦,收摊儿啦!再不收摊儿拉东西了呀!」那些卖报纸的、卖水果儿的、卖小玩意儿的小贩们,一看城管开着车着来,立刻收拾东西四下散去!那个刚被局长训过的所长,一看兄弟们用的又是老一套,急了:「你们他妈的,怎么回事儿,给我抓几个典型!都他妈的赶跑了算怎么回事儿?」那些城管队员一看所长脸色不对,立刻也跟着变了脸,撸起袖子、哈下腰儿就开始追人了。 很快,城管的人扑到了卖冷饮的地界儿。那些前天还谈古论今的老头儿老太太,现在全傻眼了。特别是曾经和周总理握过手的那个老太太,一看两个城管队员要推自己的冰柜,立刻手脚冰凉,说不出话儿来了,跟着就要往地上瘫。跟在后面儿的城管所长一把拉住老太太,扭头就骂要推车的那两个人「你们真他娘的笨,你搬老太太的东西干嘛?去搬年轻的去!」然后又对老太太说「老太太,快回去吧,别在这儿给我添乱了。」老太太这才缓过神儿来,赶忙推着自己的冰柜走了。 在卖冷饮的地方,年轻的也就是章彩红了。那两三个被所长骂了几次的城管队员见抓不到典型,交不了差,也真急了,嘴里骂骂咧咧的朝章彩红的冰柜扑过去。章彩红早就吓得手脚发软了,不过还好,还知道跑,推着自己的冰柜深一脚浅一脚地乱跑-----其实她早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跑了。在这种情况下,跑只不过是个下意识的反应,根本跑不掉的。章彩红没跑出十来步儿,冰柜就被两名城管员截住了。 知道跑不掉了,章彩红反而定下心来了。红着脸看着那两个城管队员说,「大哥,我本来就是要收摊儿的哩。你们放我走吧。」那两个城管气唿唿地说,「还说呢!早跟你们说你们不听!现在我们局长和所长都挨骂了。你就认倒霉吧,就你年轻,不抓你抓谁?」 章彩红心一横,「我就不走!你们凭什么抓我?」「是呀,你们凭什么抓她!」章彩红一看,站在自己身边儿帮自己的居然是李晔。 两个城管队员一看出来个漂亮女人帮着章彩红说话,眼儿先直了,愣了一下才缓过来,语气也轻缓了许多:「她违章摆摊儿,不抓她行呀?」刚从何副市长那里出来的李晔,不觉也带了点儿官气,「那你们为什么不先教育教育呀,怎么能直接抓哩?她摆个摊儿容易呀?」那俩城管一愣神儿,摸不清李晔是什么来路儿,回头看时,见所长喘着气儿跑过来了,便相互一让,把章彩红闪了出来。 第71页 那所长看了一眼章彩红和李晔,扭头儿又要训自己那两个兵时,却缓了一下,又死死地看了一眼章彩红。章彩红上前两步说,「你是所长吧,我摆个摊也不容易,你们就叫我走吧。」那个所长似乎是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儿,长长吐了一口气,对那两个城管员儿说「走吧!」三个执法干部便走了。 这会儿李晔可纳闷儿了,眼神上上下下扫着章彩红的脸,彩红也是一脸的茫然,突然一丝复杂地笑意从章彩红的脸上划过-----她突然想起那个所长是谁了。章彩红不好意思地对李晔低声说,「那个所长,是何向东,被我抽过的那个……」 李晔仰起头,笑得喘不上气儿来了。 『77』第七十七章大姑来了 在跟着章彩红回家里的路上,李晔问彩红怎么干起了这个行当。 对刚才被城管们追着跑的情形还心有余悸的章彩红无奈地嘆了口气,「我能干啥哩。先是搞传销上了当,后来把车站宾馆的工作也丢了。回到家里婆婆总是给脸子看,再不挣钱怎着啊,不干这个干啥哩。真是给逼得没办法了。」一路走着,章彩红絮絮叨叨地说着怎么进货,怎么卖货,还有求刘国强帮忙的那个难劲儿。 看着半躬着身子推着土冰柜走着的章彩红,李晔心里一酸,心里陡然的升起了对这个资质平平的好朋友很少地莫名敬意。章彩红在三姐妹中间算是最平常,最不起眼的了,三个人关系好是好,只是李晔多是喜欢彩红心眼儿实在、对人诚恳,很少有敬佩的感觉。现在,李晔看着满头大汗的章彩红,一步一步艰难地推着那个大大的冰柜,自己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刺痛得感觉:现在彩红比自己有心气儿了,人家彩红是笨点儿,可人家一直在往好处儿奔呀,是个过光景的架势儿!再看看自己,整天就靠单位发的那四五百块钱儿,撑不死饿不着的,就知道窝在家里和赵洪涛他们打麻将。 章彩红回头问李晔:「你咋过来了呀?有什么事儿?」李晔一手搂着彩红的肩膀儿,一手帮着推那个冰柜车,「我也没什么事儿。唉你这么忙活,我真觉着自己白活了哩。」章彩红不由也动了情,「晔子,不是我说你哩。你现在真不象是个过日子的人,整天泡在那麻将桌儿上干嘛?」李晔无奈地一笑,「我是没心气儿了,还有那个赵洪涛,恨不得整天把我栓在他裤腰带上才放心!」说完李晔不好意思地笑了。章彩红也坏坏的笑着看着李晔,却在心里想起了一直对自己不冷不热儿的刘国强……。 进到家门儿里,章彩红看到婆婆在和一个人说话,女儿豆豆正趴在那人的背上。彩红犹豫了一下,叫了声「大姑,你咋来了哩?」那人转过身来,正是章彩红的大姑。此时的大姑已经办了退休手续,不过身体和精神都好。彩红大姑半站起身,一手拉着豆豆,一手接过彩红递过来的雪糕------却转手送给了彩红婆婆。章彩红连忙又拿出一个雪糕,交给大姑,豆豆却也扑过来要吃,李晔从冰柜里拿出一袋冰袋儿,交在豆豆手上。章彩红哈哈笑着说,「今天怎么也是卖不出去了,都吃吧!」又拿出两个雪糕,她和李晔一人一个。 彩红婆婆破例给了一个笑脸儿,「彩红呀,你大姑来了一会儿了,这会儿李晔也来了,你去买点芹菜和肉馅,中午咱包饺子吃。」章彩红嘴里应着就往外走,李晔拉着豆豆也跟着她走出去。 章彩红不知道的是,刚才她大姑已经话里话外地敲打了刘国强母亲一阵儿了。彩红大姑听女儿秀芬说了彩红搞传销的事儿,就想着过来看看的,不过孙子整天上学放学的需要她接送,总也腾不出空儿来。今天恰好儿媳妇在家里休息,彩红大姑才出来了。 到彩红家里后,听彩红婆婆说侄女去卖冷饮了,彩红大姑心里一阵心酸、一阵欣慰:这孩子吃了点儿亏,总算还知道过日子。不过,听说分家的事儿后,彩红大姑有点不高兴了,脸上笑着,声音却拉长了说:「孩子们大了,让他们自己过对着呢。咱上岁数了,带带孩子,自己保养保养少给孩子们添点累,也就是了。」然后,彩红大姑话音便转了,「这个小红子呀,真不知道事儿。分家这么大的事儿,也不给家里说说。她爹娘不在,不是还有我哩?我怎么也算是个娘家人吧。」说着,彩红大姑把小板凳向彩红婆婆身边挪了一下,「亲家呀,对小红这孩子,你可要多教调教调。她,是个傻实在,没什么心眼儿。你看这事儿,闹得好象婆家不让她说话似的。」 章彩红的婆婆早听出彩红大姑的不满来了,心里也是一慌:是呀,人家这个理儿挑得不大不小,正合适。按城里的说法,婆家分家怎么也该通知一下儿媳妇娘家的。不过,彩红婆婆也是个灵醒人,很快接过话腔儿,「亲家大姑,你说的对哩。彩红是个老实人,对人心眼不差的。前儿你大哥(刘国强父亲)还念叨是不是短理儿呢。我说,什么分家不分家的,不过是让孩子们知道操心过日子呗,这点儿家业还不都是他们的?」 两个老太太正心里叫劲儿的时候,章彩红和李晔她们恰好回来。现在见三个晚辈出门了,彩红婆婆便转了话题儿,夸起了彩红表姐秀芬,说那个孩子争气还找了个好女婿。彩红大姑看火候儿差不多了,也就没接刚才的话茬儿,两个老太太便家长里短地闲唠起来。 第72页 吃罢饺子,彩红婆婆带着豆豆回屋了。李晔和章彩红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儿,便相跟着到了彩红的屋儿里。坐在床上的彩红大姑,静静地看了两个晚辈一会儿,从包儿里拿出一叠钱,送到彩红手上,「小红子,知道你前一阵儿走错道了----也是给逼得没办法儿了。这两千块钱,一千是我和你姑夫的,你秀峰哥和秀芬姐一家儿是五百,多少是个心意。」章彩红红了脸,双手往外推着,嘴里说着「大姑,我们能过得去哩。这卖冷饮,也不少赚钱哩。」彩红大姑硬硬地把钱塞到彩红怀里,沉着脸说「算我们借给你的。小红子,你以后遇到事儿,可要多个心眼儿呀!想不透了,就多问问李晔,她比你心眼活哩。」 李晔心里一阵惭愧。章彩红流着眼泪,使劲点着头…… 『78』第七十八章章素萍做出了决定 章素萍终于做出了一项决定:不养鸡、不种田了,到城里去------至于到城里去干什么,还没有定。 听妹妹说打算去城里找口饭吃,素萍大哥愣了一下,然后定定地看了妹妹一会儿,好半天才从上衣兜里摸出烟来。看着大哥欲言又止的样子,素萍心里一动:莫非大哥不同意,还是他有什么心事?而此时,素萍大哥心里感慨万千:父母去世早,自己唯一的妹妹非但没有给自己添过什么麻烦,还很能干,现在在村里来说早过几年就要当婆婆的的妹妹又想着去城里去干活了。时间过得真是快,想起来就跟昨天的事儿一样…… 素萍大哥抽了口烟,慢慢问妹妹:「在家里好好的,怎么想起去城里了呀。在家里也不少挣钱哩,你感觉城里的钱好挣?」素萍歪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手里边摆弄着大哥的烟盒儿,边说:「我觉着在村儿里太累哩慌,钱再多有嘛用?我想先在城里找活儿干着,再过几年孩子们大了,都到城里去念书。」素萍大哥的脸上绽出了笑容,「我看行哩,要紧的是这孩子上学,可是个大事儿哩。现在这个世道,没有文化可不行哩。小学吧,在哪儿念都成,初中就不一样了哩。你给志林商量了没?」 素萍抿嘴笑了笑,「只要是我想定了,志林还能不同意?只是还没想好干什嘛行当哩。」素萍大哥当然知道妹妹能做章志林的主儿,不过看妹妹没有跟章志林商量就把这这么大的事儿自己做主了,不由的微微有点担心,「志林怎么也是男人哩,有事儿还是多给他说说的好。」章素萍的笑容里似乎带了点冷意,「嘿!给他说有什嘛用,三脚踢不出个屁来,最后还不都是我拿主意。定了再给他说也不迟哩。」 素萍大哥心里犹豫了一下,想起妹夫平时的窝囊和妹妹的精明能干,那丝犹豫很快就一闪而过了。在抽了两口烟之后,素萍大哥已经知道妹妹找自己商量什么事儿了----大概是素萍想和自己合伙干建筑了? 想到这里,素萍大哥心里不禁一沉。按理说和妹妹合伙儿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了,这个精明能干的妹妹要是真的加入进来,他章素山的建筑队的规模至少可以再扩大一倍。只是,按照妹妹的性子,一旦建筑队的规模扩大了,她准想着更上一步,去接一些大工程-----这正是章素山担心的事儿。 在建筑业里,规模大的公司好干,规模小的公司也好干,只是不大也不小的建筑公司不好办。规模大的公司,都在省城和省里其他城市发展,不光技术设备好,而且都有背景儿,一揽就是大工程,而且工程款也基本能够按时到位,把活儿干完了,钱也基本上就到位了。规模小的公司,都在乡镇和村儿里混,没什么大活儿,接的活多是个人的活儿,一般不和公家打交道的,这样儿工钱也能按时给。 最难受的,就是那些不大不小的公司,大活儿揽不来,小活儿不想接,只好围着一些不死不活的单位----多是一些工厂等企业打转转儿,这些单位没有足够的资金却也想盖房修屋。那些大公司看不上这些活儿,小的公司想揽过来又没资质去接,于是就由那些不大不小的公司来接了。这些中等规模的公司也是大活接不来,小活不爱接,正好接这种不大不小的----也算是大家都有口饭吃吧。只是这不大不小的公司的饭可没那么好吃的,一般的出包单位都是先拔一笔启动资金,等你开工后,那后续的钱就跟不上了。怎么办,那建筑公司就只好自己垫资盖了-----垫的钱当然是要还的,至于什么时候还你就等着吧!南邑市已经有七八家这样的建筑公司,因为预先垫付的资金还不了-----工钱就更别想了,生生给拖垮了。 听章素山说的这些。原本真有心和哥哥合伙干建筑的素萍有点发晕了:感情这个行当还都不好干哩!看着妹妹心事重重的样子,章素山摸着下巴上的几根鬍子说,「我看着呀,这盖房子的活儿可能不太好干了。不过,修房倒是个好活哩。」素萍抬头看着哥哥,「修房?怎么个修法哩?」章素山仰着头儿说,「这会儿呀,城里人比过去讲究儿了。咱住房子,刷点白灰就得了,可城里人不这样想的。他们还要包门儿、包墙裙儿什么哩,也不少花钱哩。」 章素萍心里动了动------这活儿倒是好办,不就是找几个木匠和瓦匠的事儿呗!章志林给那些工匠们打打下手儿,自己出去买买东西、联繫联繫活儿,不就行了? 想定了,素萍就对大哥说,「哥呀,你把你手里的瓦匠借给几个成吧。」章素山轻松地说,「这事儿好办,我那儿的人正好有点闲着的哩。」素萍笑嘻嘻地说,「大哥呀,你这不会是想让你的人分流儿了,才让我去干修房的吧?」章素山笑了笑,却又板起了脸,「素萍,你别觉着在城里干活儿就省心儿、省劲儿,哪个行当儿都有自己的弯弯绕儿。有时候呀,乡邻们也不一定靠得住哩。」素萍也不由放平了脸,听哥哥的调教。「你拉个摊儿起来了,不比过去种菜、种瓜。这会儿是,人家跟你一天你就得给人家一天的钱儿,有没有活儿都得给!还有那吃呀住呀的,你都得管。费心着哩。」 第73页 对大哥这些话,素萍有些是听进去了,有些是没太在意:在外边儿干活挣钱儿,肯定难事儿不少,不过凭咱的脑袋,还有想不透的事儿?从娘家回来,章素萍就心里盘算起了拉摊儿去城里搞装修的事儿…… 不过,章素萍真没有想到,她遇到的第一个难事居然是:章志林不同意到外边儿打工。 『79』第七十九章分歧 章志林不愿意跟自己的老婆去城里打工挣钱,原因很简单:他感觉自己现在在在村儿里过得挺好。 章志林虽然老实,但是也有自己的想法儿,不过在生活中基本上没有按自己的想法儿做的机会。章志林兄弟两个,上面有一个强悍的哥哥,正是因为有个歷害的哥哥的缘故,打从他记事儿起,除了长辈外基本上没人敢动章志林一手指头。可是,也正是因为如此,从小就是一切也都是章志平说了算。在结婚以后,精明的章素萍完全代替了章志平对章志林的管教,而且素萍的心计和理家的手段全面超越了章志平。如果说原来在哥哥的管教下,章志林还只是感觉自己是拳头不够硬的话,那么现在在素萍的面前,则是感觉自己心眼儿不够使的了。 感觉自己已经快成为废物的章志林,在家有了卡车之后,又感觉自己是个人物儿了。自从家里前年买了卡车,原来会开拖拉机的他很快把那辆带拖挂的东风大卡车给玩熟了。开着卡车的章志林,经常在周边儿的村儿里收鸡蛋,然后送到城里。在收鸡蛋、送鸡蛋的时候,章志林还是有自主权的-----多少钱可以收、多少钱可以卖,在零头上章志林说了算。看着那些周边村儿里平时不怎么正眼儿看自己的小媳妇、半大媳妇们,为了一分钱给自己陪笑脸,亲切地叫自己「大哥」、「大兄弟」、「大侄子」的时候,看着那些城里的小商贩们一五一十数鸡蛋箱的时候,还有他坐在司机楼儿里随心所欲、轻车熟路地开车的时候,章志林心里总是莫名地升起一股男人的气概-----我章志林是个人物! 在不开车的日子,章志林便和村儿里几个开车的司机们凑在一起,有时还有周边村儿里的一些司机,打牌、敲麻将、喝酒,吹牛,再相互说着些外出路上见到的稀罕事。在说起外面世界的时候,章志林当听众的时候多,毕竟那些跑长途的司机们见识多些。不过,在长途司机们的嘴里,很少有正经话-----无非是哪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漂亮,哪个店里的老闆娘对自己有意思,比较风骚,哪个店里有「陪客」的花活儿之类的话。章志林听得津津有味儿之余,和其他司机们用痞话调笑着吹牛的同行儿。扯一通闲篇儿,耍几把小牌儿,再喝几口儿小酒儿,章志林感觉自己也和神仙差不多了。 这会儿,素萍突然说要到城里当小老闆,章志林心里不由的颤了几下:到城里当小老闆-----小老闆是不错的,只不过抡不到他章志林来当,当也是素萍来当。到了城里以后,他章志林不过是章素萍手下不用给工钱的伙计罢了,而且还得是听话的伙计! 看着老婆兴奋的脸,章志林忍了好几忍,最后还是小声说出来了,「我是不想去。这会儿咱过得挺好呀。」章素萍还真没想到章志林会不愿意-----其实这会儿,她也没真把章志林的话当回事儿。原来种大棚菜、种西瓜、养鸡的时候,那件事儿是他愿意干的?不是也都跟着干了嘛,还干得象模象样哩!于是,章素萍丢下一句「你不去城里你干嘛呀?」便匆匆出门了----她要去联繫木匠、瓦匠,还要买切割机、电钻、水钻、气泵那些干活的家什了,还得顺便到县城里看看这一阵装修的流行样式哩! 看着老婆东跑西颠地忙活,章志林心里软了好几次,想跟着素萍一块忙活。不过,每次心里软过之后,章志林就仿佛看到了素萍在城里指派自己干这儿干那儿的模样。最后,在章素萍买了水钻,让章志林帮忙放进屋儿里的时候,章志林用低低的声音坚定地说,「素萍,你想去城里就自己去吧。反正俺是不去哩,俺还是觉着开车好。」已经有点忙晕了头的章素萍急吼吼地说「你不跟我和一块儿去城里,你能干嘛?开车,你会开车?我咋不知道哩!」章志林一梗脖子,「你咋不知道,你是不知道!你知道俺什么!俺是不会开车,俺什么也不会,反正俺不去。」说完,章志林转身便出去了。 看着章志林气愤愤的背影,章素萍偷偷笑了一下,自己把东西收进了屋里,又去市里买东西了。此时,章志林已经坐在一个跑长途的章山虎家的炕头儿上,打问着往广州送鸡蛋的路程和行情……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已经把进城的人手儿和傢伙收拾得差不多的章素萍,轻松地躺在床上。看着一脸踌躇满志的表情的老婆,章志林闷闷地翻了个身,给了章素萍一个嵴樑。 章素萍以素有的温柔轻轻靠在了章志林身边,一股热流从腹下升起,慢慢涌遍了章志林的全身。不过在章志林翻过身的时候,还是用少有的坚定和沉稳的语调说「俺不去城里,我已经跟山虎他们说好了,跟他们跑长途去。」已经开始激动起来的章素萍,突然感觉全身一阵发凉,却轻轻地说,「只要你愿意,各儿干各儿的也行。不管谁干砸了,好歹还有个包底儿的……」 几天后,章素萍带着几个木匠和瓦匠进了南邑市。此时,章志林正开着卡车,沿着107国道向广州驶去……。 第74页 『80』第八十章素萍的装修队 章素萍拉起来的装修队儿,在南邑市区里倒是有的是活儿,只是挣不了多少钱。 包括素萍在内,这个主要针对家庭装修服务的队伍一共有九个人:四个木工,三个瓦工,还有一个杂工,再就是老闆章素萍。这样的一个装修队儿,在南邑市区里算是不小的了。由于人手儿多,素萍的摊儿可以同时在两三个家庭开工干活儿。再加上素萍手下的木工、瓦工的手艺都不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章素萍他们在南邑市就有了小小名气儿。经常是这边的活儿还没干完,那边已经有三四家儿在排队等着了。 不会手艺的章素萍,是她们这个装修队儿里最忙的一个人。作为老闆,她除了联繫活儿、调配人手儿、监工以外,还得帮着那个杂工外出採购板子、地板砖儿、石膏线、油漆之类东西。採买原料听起来容易,可真到做起来的时候可就没有那样简单了。单就装修用的木料说,就需要有细木板儿、密度板儿、厚度板儿、榉木板儿、踢脚线、门弯套……哪样都不敢买得少了,更不敢买多了。只有初中文化的章素萍,每天一醒来就在心里算计着各种材料的数量,然后就是在地上画图---算算怎样做到既能最节省又能把活儿做得最好。 开始的时候,素萍看到手里的活儿越来越多,心里那个美呀----有活儿干就有钱挣呀!不过,干了两三个月以后,章素萍突然发现,不但手里的钱没见多,反而还贴出去两千来块,还欠着手下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没发。 这天,章素萍正蹲在地上琢磨着去哪儿买60公分的地板砖儿、买多少块,她队里的老木匠田师傅慢慢走过来,「素萍呀,有个事儿得给你商量商量哩。」素萍赶忙站起来问是什么事儿。田师傅是素萍摊儿上手艺最过硬的,做门套、嵌弯套这些最叫劲儿的活儿,都是由田师傅来做的。田师傅的事儿,素萍自然是不敢怠慢的。 「素萍呀,你三姑的腰疼病儿又犯了。夜儿个黑间到药铺里看了,要百十来块的药钱哩。看看能不能把上个月的钱儿给我支了,家里也没钱了哩。」素萍手下的工匠们,都是三里五乡的乡亲们,不少人还是拐弯儿的亲戚,要么就是有上辈儿老人们有交情的。田师傅,就是素萍一个拐了七八道弯儿的姑夫---至于是怎么个姑夫,素萍自己也闹不清。听了这个三姑夫的话,素萍的脑子里转了几转,明白了:这是人家给自己要工钱哩!这会玉米刚上了房,各家儿手里都有点儿钱,这百十块钱儿,根本难不住田师傅的。素萍心里轻轻嘆了口气,脸上笑着说「行哩,我三姑她这会儿好点了吧。赶明儿我抽空儿去看看她老人家去。上个月儿的钱儿,是早就该给姑夫你了哩,就是那两家儿总说手头儿紧,不肯把帐给结清。」素萍说着,用手向后捋了捋头髮,「三姑夫你看这样吧,先支给你三百。余下哩,这活儿干完了就支给你,行不?」一边说着,章素萍从兜儿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田师傅----那钱是准备买地砖儿的。田师傅接过钱,慢慢地说「素萍呀,你也不能心眼儿太好了。那些人家儿,能买得起新房,还能给不起咱这几个工钱?」一边说着,一边干活儿去了。 看着慢慢离去的田师傅,那原本就在章素萍心底打过转的念头终于清晰起来:是得想法儿给原来的主家儿们结结帐了。本来,素萍是听了大哥的劝,只接私人家的活儿的,为得就是结帐的时候容易点儿。 没想到,这会儿南邑市的城里人儿也精明起来了。过去干装修是包工包料,就是主家儿只管说用什么料、装修成什么样儿,然后商定个价钱,一次就把钱给清了----至于什么时候干完、什么时候进料完全由干活儿的人说了算。现在不是那样儿了,城里的主家儿们开始自己把木料、地板砖儿这些花钱多的材料管起来了,要自己买,剩余的其他的小料儿才让装修队买。不管怎么样,这些料钱,都会及时给的。不过,在主家儿进料的时候,还是要拉上素萍她们的人去帮着看---城里人要借这些工匠们的眼光用用,却是不给钱的。 在材料买回来以后,那些精明的城里人儿又不相信工匠们的手艺了。一个个根本不懂木工和瓦工的城里人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会儿嫌地板砖儿铺得不平,一会儿嫌门套上的钉子划手。好容易让这些挑剔的、不懂装懂的外行人满意了、该结算工钱了,他们却说手头儿上紧,一时结不了帐,要再拖拖。其实就是想看看装修的质量怎样,换句话来说,想看看装修的是不是还经得住时间的考验,省得以后有了麻烦,结完帐找不到人了,都留了一手儿。 素萍是见过大钱儿的人,一想人家主家儿早就把料费什么的支给自己了,余下的不过是手工费----一家也不过千八百块的,自己心里先缓了,往往便一口应下来,「行哩,回头儿你们手头宽裕了,再给吧。」后来,素萍也慢慢应得不痛快了,不过那些城里人还是一拖再拖,不肯把帐结清。从开始干到这会儿,素萍她们干了十多家儿了,却一个结清帐的也没有,欠得最少的那家儿也欠了四百五十块呢! 这会儿,素萍心里反覆念叨着田师傅的话:他们能买得起新房,还能给不起咱这点儿工钱? 把田师傅的话在心里琢磨了几遍后,一丝明显的冷笑浮现在章素萍的嘴角上…… 『81』第八十一章要帐儿的诀窍 第75页 章素萍觉自己没必要再给那些城里的主家们脸了。 在小刀河一带的农村儿里,要帐不是一件体面事儿,很难做的。不过,在要帐过程中不体面的不是欠债的而是要债的。想想吧,大家都是本村儿或三里五乡的亲戚朋友,人家过日子有困难了,向你张口借了点儿钱,你可倒好还没过几天就生怕人家不还你了,左一趟右一趟地找人家要----亏你有脸说得出口!所以,在乡村间要帐时,难做的不是欠债的而是要债的----一不留神就把欠自己钱的亲戚朋友给得罪了不说,还可能在乡亲们中间落一个认钱不认人的名声儿。 已经成为村里「大款儿」「首富」的章素萍,在村儿里还有近一万块钱的债,从来没有动过主动向人家要的念头儿。 不过,那些欠债的人家,一过麦收、秋收的就多多少少还上一点儿,素萍还得笑着推让着「先使着呗,家里够用。你们可别过哩太紧了。」推让是推让,人家来还钱的还是都把钱留下来。已经还完了的,一身轻松地走了。还没还完的,多是非常明确地留下话儿,「过年儿时肯定给了你」、「过年麦夏给你清了。」然后带着一脸的不好意思的歉意回家去了。 说白了,在村儿里欠你的钱那真是看得起你----知道你不会笑人家穷、知道你肯帮人家才向你借的。 是的,在村儿里借钱和被人借钱,多是情份,是信得过。而且村儿里人借钱总是记得要还、急着要还的,一般是用不着催的。万一催了,那欠钱的就是砸锅卖铁也是要赶紧还上的----至于还过之后两家的交情怎么发展是另外的事儿。可是城里人并不这样儿想,他们只是知道把钱捂在手里不肯拿出来还,至于脸面好象不但没有丢反而更有光彩了,现在反倒欠钱的是大爷了。 面对着来委婉曲折地表达出要钱意思的章素萍,这些原来的东家、现在的帐花子们,一个个仍然是一幅居高临下、优雅从容的模样儿。他们轻松地坐在章素萍她们刚刚装修过的房间里,一边忙着自己的事儿----多不是什么非忙不可的正经事儿,一边哼哼哈哈地支应着站在客厅里一身灰尘的章素萍,各个欠帐的话儿也差不多,「我也想给你呀,只是这会真没有哩。」「再等等的,我尽快给你凑凑。肯定欠不下你哩。」也有个别主家儿比较横,「催什么催,有钱能不给你呀!」 章素萍一开始对主家儿们的欠帐,也是按村儿里人借钱催债的心思去的,向东家们要钱时难免带着一丝羞涩和不好意思。慢慢地,她发现自己错了。这些城里人其实是有钱,却不想痛痛快快地给。素萍亲眼看到那个欠她一千二百块钱工钱的东家,拉着一台新飞冰箱进了家。还有一个欠她九百五的原东家新买了一辆「豪爵」750的摩托,神气地在街上转来转去。是呀,那些城里人不是没有钱,只是不肯给罢了! 在接连碰了几次或软或硬的钉子后,章素萍是真正明白了:对这些城里人,根本不能按乡下的规矩讲什么情面。既使你辛辛苦苦地给他把房子收拾的整齐漂亮了,即使他现在就住在你给他收拾过的房子里,他还是看不起你,还是不想给你钱,还是要钱不要脸的。 「难道这些城里人真不要脸?」章素萍自己在心里琢磨着。不是,城里人儿不是不要脸。人那能不要脸呢?可是城里人真在她章素萍面前不要脸哩!最后素萍想明白了:城里人要脸,要的是在同事和真正的城里人面前的脸,至于自己一个乡下的小老闆,根本看不到眼里,更谈不上在她章素萍面前要什么脸面了。 你城里人要脸就好办! 章素萍不再一个一个地到原来东家的家里去要钱了,她直接去那些原来东家的单位里去要钱,而且是专挑大家都在的时候去。一进门儿,不管那些东家们在干什么,素萍都是淡着脸儿,呆呆地站在东家面前,冷冷地盯着那个欠自己工钱的人。一般情况下,那欠帐的人便会象弹簧一样从坐位上窜起来,把素萍拉出屋外。如果碰到个别用眼睛盯不垮的人,素萍便开始用冰冷而清晰的语调儿直接要钱。到这个时候儿,那些原来居高临下、优越感十足的的城里人儿,立刻象受惊的兔子一样,匆匆把素萍拉出屋,很快就把钱递到了素萍的手里。 拿到钱的章素萍,也换上一幅半真半假的笑脸,客气地感谢着这些东家们的,还要他们多介绍些活儿来给自己做。那些东家们多是心虚地大声笑着应承下来,然后客气地送素萍出门---如果遇到同事,一般都会更加亲切地给素萍说话儿,仿佛素萍不是来要帐儿的,而是他们在乡下的亲戚。 走在南邑市区的路上,把工钱捏在手里的章素萍,脸上仍然是谦恭地笑着,心里却是不停地冷笑:原来城里人就是这样的儿的呀! 现在欠章素萍工钱的,只有一家了…… 『82』第八十二章心事 章素萍犹豫了好几天,才决定去向那最后一家欠着自己工钱的人家去要帐。 最后这家欠帐的东家姓董,在南邑市政府工作,不过姓董的东家在家里不做主儿,做主儿的是他爱人----在南邑市工商局工作的景大姐。 景大姐家欠章素萍一千零五十元钱。章素萍之所以最后才去向景大姐家要帐,是感觉她家好象真的是没什么钱。当初装修的时候,景大姐一天要到工地上去四五趟。在工地儿的时候景大姐的话也不多,只是看看这儿、摸摸那儿,然后就是收拾那些边角废料----没了模样儿的三角板儿呀、边边沿沿儿的细木板呀,还有切割下来的已经摔裂了的地板砖儿什么的,有时候连几颗钉弯了的钉子也不放过。在房子收拾完后,章素萍她们感觉景大姐家的垃圾废料至少要比别人家少小一半儿---那小一半儿都给景大姐自己倒腾走了。 第76页 在完工后,景大姐给加了五十块钱,要素萍她们再到旧房子那里干一天。素萍去了才知道,原来景大姐把那些边边儿沿沿儿的废料都弄到旧房子那里了。素萍手下的工匠们用那些边角废料在景大姐家又干了一天,居然把阳台、厕所也给收拾的焕然一新、有模有样儿的…。。 在敲开景大姐家门的时候,景大姐两口子都在。两个人正对着茶几上的几张类似医院的化验单发呆,似乎刚刚哭过的模样,脸上有几分悽苦,几分无奈。素萍叫了一声大姐,身材胖胖的景大姐慢慢扭过头儿,眼里含着泪看着章素萍。「大妹子你是来拿工钱的吧,已经准备好了,老董你去拿。」看着男人进了里屋,景大姐嘆着气带着哭腔说「大妹子,你说,人这一辈子可真没准呀。我是省了又省、细了又细,这不才给两孩子把房子张罗好。可是我这命也快没了。」素萍忙问是咋了,没等景大姐说话,从里屋出来的老董把一叠钞票放在素萍手边儿,「唉,别提了。她最近老觉得不舒服,总以为是累着了,她又一直不肯去医院查查,拖到今天上午才检查了,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景大姐从喉咙里喷出一股悲气,「不就是个癌症吗!不就是个死嘛!我现在也想开了,不省着也不细着了!打明儿起,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老董苦笑着接腔儿,「对,咱使劲儿吃,使劲儿喝,让那两小子也得学着自个儿养活自个儿。你说吧,明天吃什么?」 景大姐咬着牙,半天才哼了一声:「就是。咱吃。明天你去买一斤豆腐去。打明儿起到我死,咱一天吃一斤豆腐!不再给他们省着了。」说罢,景大姐又嘆着气,身子软软地靠在沙发上了。 章素萍看着景大姐两口子,心里又想哭又想笑,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蓦地,她站起身儿,对景大姐说「大姐呀,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就想开点儿吧。那工钱呢,我也不要了,留着给大姐看病吧。我走了。」听到素萍这句话,本来软软靠着的景大姐那胖胖的身体腾地从沙发里弹了起来,一把拽住素萍,「大妹子你想差了,我可不是不想给你工钱哩。打听说你找别人要钱,我就给你准备了哩。」老董也忙着从茶几上拿起那叠钱,往素萍兜儿里塞,「你们干了活儿,哪能不给钱哩。大妹子你收着吧。」 章素萍一边推託着一边说,「我真的不要了,要不算我借给你们的吧。等大姐病好了,你们再给我也不迟。」景大姐眼里噙着泪花说,「不行,我们这会儿还有钱。大妹子你们也是挣的辛苦钱呀。」然后景大姐扭头儿对爱人说,「老董啊,明天别买一斤豆腐了,咱买半斤就够吃了。」 趁景大姐说话的时候,章素萍挣脱了出来,从兜儿里的那叠钱里抽出来几张,丢在茶几上,逃也似地出了景大姐家的房门…… 拖欠的工钱差不多都要回来了,章素萍自己在心里粗略搂了搂帐儿,这三个多月除去工人的工资和零七八碎的开销,她总共赚了不到三千块钱----还不如过去卖一亩地大棚菜赚得多。素萍在心底嘆了口气:这城里人儿的钱是真不好挣哩! 晚上回到家里,章素萍愣愣地吃了点饭,帮着婆婆收拾了一下碗筷,就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儿子和女儿也有好几天没跟妈妈亲热了,都围过来在素萍身边儿蹭来蹭去。素萍心里有事儿,便顺手拍打了儿子几下,草草地把女儿搂了一会儿,就打发他们上炕睡了。一身疲惫、一肚子心事的章素萍自己坐在炕沿上,靠着墙晕晕地想事儿:看来南邑市区是太小了,装修也太简单,基本上全是大路活儿,不知道石门怎么样?是不是该打电话问问彩红、李晔她们? 迷迷煳煳间,听得门外有停车的声音----是跑长途的章志林回来了。素萍起身给章志林开了门儿,在她回手掩门的时候,章志林已经像狼一样从后面抱住了她。素萍刚把屋门锁好,章志林便半拖半抱着把素萍弄到了炕上! 当章志林那满是烟气的嘴压在素萍嘴上时,本来劳累不堪的素萍的身体突然少有地热了起来。章志林粗鲁而娴熟地很快让两个人赤裸了,却还咬着牙在素萍身上揉搓着,直到那迷离、暧昧、迫不及待的声音从素萍喉咙里传出时,才狠狠地压上去! 在新奇、激动、渴望、期待和满足中,一声从心底传出的畅快而响亮的声音同时从两人的嘴里传出,素萍呻吟着说「志林,你好歷害。我,我想过了年去省城哩。」 章志林一边逞着余勇,一边胡乱地说着「歷害的还在后头哩。我想明年换一辆车!」 「那好,明天我给你取三万块钱……」沉浸在新鲜的幸福中,章素萍在迷离的呻吟中应承了……。 『83』第八十三章贵人 头顶上的太阳越来越向南偏去,买冷饮的人越来越少了。 国庆节过后,章彩红感觉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省博物馆广场前依然是人来人往,只是肯在冷饮摊儿前停留下来的人却越来越少了。以前一天进三次货也能卖空了的事儿,国庆节后再也没有发生过,一天进一次货能卖完已经算不错的了。慢慢地原来一直坚守在这里的几个老头老太太,也开始陆陆续续撤摊儿了。现在,省博物馆广场前只剩下那个曾经和周总理握过手儿的老太太仍然坚守着,和章彩红并肩作战了。 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群,章彩红打心眼儿里着急,恨不得看见一个人就想拉住人家问:买根冰糕吧!最贵的才一块钱一根嘛!着急归着急,章彩红看看自己原来从不离手,现在已经被冷冷的仍在一边地用来扇风的硬纸板儿,心里也明白:天儿已经凉了,自己应该再找个别的活儿干了。 第77页 太阳已经压到西边楼群的楼顶上,章彩红双肘撑在自己的土冰柜上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流发呆。一个满头银髮、瘦瘦矮矮的老头儿慢慢踱到彩红的冰柜前面,停下来。彩红见来了买主,在心里提了提气,站直了身子笑着问:「大爷,您要买冰糕吗?要几根呀?」那个老头没有答话,而是稳稳地站在那里,用手轻轻捋了捋自己头上一丝不苟的洁白的银髮,脸上是亲切、慈祥而带着点儿矜持的微笑。章彩红感觉一股淡淡的儒雅之气扑面而来,不由自主地从心里升起一阵敬畏,带着崇敬、敬畏的表情看着眼前这个不太起眼儿的小老头儿。 「姑娘呀,你这会儿的生意不好做了吧?」小老头儿说话了,是略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是哩,这会天气越待越凉快了。这冰糕呀啥的,不好卖了。」章彩红苦笑着应承着,「大爷您上点岁数儿了,又走了这大半天了,要不要买根冰糕解解渴呀?」那个小老头儿的脸上露出从心底发出的笑意,「哈哈。我看你这姑娘不简单吶。怎么样,换个活儿干吧?明天到我那里去,宣传宣传我们的报纸?」说着,小老头儿把一张名片儿放在彩红的土冰柜上,又对彩红微微地笑了一下,慢慢地踱走了…… 因为那一张名片儿,章彩红换工作了,她到省报下面的《太行晚报》搞报纸推销宣传了。从那张名片儿上,章彩红知道,那个一身儒雅之气的小老头儿叫秦枫,是太行报业集团的总顾问。 其实,章彩红并没有真正明白秦枫老人的背景儿和身份。秦枫是一位资深党报人,多年来一直担任着省委机关报的总编辑,今年五一节前后才因为年龄的原因退休。恰好在报业改革刚刚开始之际就赶上退休的秦老(这是自秦枫退休之后得到的尊称),正在感慨自己生不逢时的时候,省委宣传部部长办公会通过了一项不成文的任命:秦枫同志担任省报业集团的总顾问,负责对报业集团的业务开展情况进行指导,但不再承担任何行政管理工作。这样,干了大半辈子传统报业工作的秦老,又幸运地投身到新时期报业改革的大潮之中。 不过,在宦海中游歷了几十年的秦老非常清醒:省委宣传部的任命可以说是对自己的倚重,更可以说是对自己作为一名老报业人的安慰和尊重---让一位老报业人参加这次报业改革,使自己的报业生涯更加完美。所以秦老在得到任命后就向省报业集团的新领导表示:坚决服从领导的安排,愿意在报业集团党委的领导下做一些具体的工作,而不是浮在上面给领导们添麻烦。省报业集团的领导们一面客气地谦让着,一面在心里暗自庆幸:幸亏这老爷子明事理,如果他真的倚老卖老的话,这工作还真不好干呢。 于是省报业集团领导经研究决定,请秦老具体负责《太行都市报》的宣传推介工作,力争在秦老的指导下使《太行都市报》的发行量在1998年翻一番。 秦枫对省报业集团新领导的决定非常满意:这些原来的老部下并没有把自己当老爷子供起来,还真给了自己一个硬骨头去啃。这就好呀,说明我老秦还不老,说明我老秦这把老骨头还是能顶几根钉的嘛。接到任务后,秦枫自己带着文人独有的得意感慨着。确实,在这个时候向社会推介《太行都市报》确实是一个硬任务,不是谁想做就能做好的。 在北方的九六年到九八年,正是集团化报业的创始时期,各级党委机关报都改成了报业集团,一方面收编同级的行业小报,一方面开办娱乐性、知识性强的晚报、晨报、周刊报。 各个报业集团在成立之后,在巩固自己的传统地盘儿的同时,都积极争夺着新的读者群,把自己的蛋糕做得大些,再大些。一场场可以说得上惨烈的报界争夺战,在北方的各个大中城市里几乎同时上演着,直到各自的地盘儿重新划定、并得到业界的认可。 因为秦枫的偶然出现,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章彩红,居然也捲入了省城石门的报业大战,而且还取得了不俗的战绩…。。 『84』第八十四章卖报 头顶上的太阳越来越向南偏去,买冷饮的人越来越少了。 国庆节过后,章彩红感觉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省博物馆广场前依然是人来人往,只是肯在冷饮摊儿前停留下来的人却越来越少了。以前一天进三次货也能卖空了的事儿,国庆节后再也没有发生过,一天进一次货能卖完已经算不错的了。慢慢地原来一直坚守在这里的几个老头老太太,也开始陆陆续续撤摊儿了。现在,省博物馆广场前只剩下那个曾经和周总理握过手儿的老太太仍然坚守着,和章彩红并肩作战了。 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群,章彩红打心眼儿里着急,恨不得看见一个人就想拉住人家问:买根冰糕吧!最贵的才一块钱一根嘛!着急归着急,章彩红看看自己原来从不离手,现在已经被冷冷的仍在一边地用来扇风的硬纸板儿,心里也明白:天儿已经凉了,自己应该再找个别的活儿干了。 太阳已经压到西边楼群的楼顶上,章彩红双肘撑在自己的土冰柜上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流发呆。一个满头银髮、瘦瘦矮矮的老头儿慢慢踱到彩红的冰柜前面,停下来。彩红见来了买主,在心里提了提气,站直了身子笑着问:「大爷,您要买冰糕吗?要几根呀?」那个老头没有答话,而是稳稳地站在那里,用手轻轻捋了捋自己头上一丝不苟的洁白的银髮,脸上是亲切、慈祥而带着点儿矜持的微笑。章彩红感觉一股淡淡的儒雅之气扑面而来,不由自主地从心里升起一阵敬畏,带着崇敬、敬畏的表情看着眼前这个不太起眼儿的小老头儿。 第78页 「姑娘呀,你这会儿的生意不好做了吧?」小老头儿说话了,是略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是哩,这会天气越待越凉快了。这冰糕呀啥的,不好卖了。」章彩红苦笑着应承着,「大爷您上点岁数儿了,又走了这大半天了,要不要买根冰糕解解渴呀?」那个小老头儿的脸上露出从心底发出的笑意,「哈哈。我看你这姑娘不简单吶。怎么样,换个活儿干吧?明天到我那里去,宣传宣传我们的报纸?」说着,小老头儿把一张名片儿放在彩红的土冰柜上,又对彩红微微地笑了一下,慢慢地踱走了…… 因为那一张名片儿,章彩红换工作了,她到省报下面的《太行晚报》搞报纸推销宣传了。从那张名片儿上,章彩红知道,那个一身儒雅之气的小老头儿叫秦枫,是太行报业集团的总顾问。 其实,章彩红并没有真正明白秦枫老人的背景儿和身份。秦枫是一位资深党报人,多年来一直担任着省委机关报的总编辑,今年五一节前后才因为年龄的原因退休。恰好在报业改革刚刚开始之际就赶上退休的秦老(这是自秦枫退休之后得到的尊称),正在感慨自己生不逢时的时候,省委宣传部部长办公会通过了一项不成文的任命:秦枫同志担任省报业集团的总顾问,负责对报业集团的业务开展情况进行指导,但不再承担任何行政管理工作。这样,干了大半辈子传统报业工作的秦老,又幸运地投身到新时期报业改革的大潮之中。 不过,在宦海中游歷了几十年的秦老非常清醒:省委宣传部的任命可以说是对自己的倚重,更可以说是对自己作为一名老报业人的安慰和尊重---让一位老报业人参加这次报业改革,使自己的报业生涯更加完美。所以秦老在得到任命后就向省报业集团的新领导表示:坚决服从领导的安排,愿意在报业集团党委的领导下做一些具体的工作,而不是浮在上面给领导们添麻烦。省报业集团的领导们一面客气地谦让着,一面在心里暗自庆幸:幸亏这老爷子明事理,如果他真的倚老卖老的话,这工作还真不好干呢。 于是省报业集团领导经研究决定,请秦老具体负责《太行都市报》的宣传推介工作,力争在秦老的指导下使《太行都市报》的发行量在1998年翻一番。 秦枫对省报业集团新领导的决定非常满意:这些原来的老部下并没有把自己当老爷子供起来,还真给了自己一个硬骨头去啃。这就好呀,说明我老秦还不老,说明我老秦这把老骨头还是能顶几根钉的嘛。接到任务后,秦枫自己带着文人独有的得意感慨着。确实,在这个时候向社会推介《太行都市报》确实是一个硬任务,不是谁想做就能做好的。 在北方的九六年到九八年,正是集团化报业的创始时期,各级党委机关报都改成了报业集团,一方面收编同级的行业小报,一方面开办娱乐性、知识性强的晚报、晨报、周刊报。 各个报业集团在成立之后,在巩固自己的传统地盘儿的同时,都积极争夺着新的读者群,把自己的蛋糕做得大些,再大些。一场场可以说得上惨烈的报界争夺战,在北方的各个大中城市里几乎同时上演着,直到各自的地盘儿重新划定、并得到业界的认可。 因为秦枫的偶然出现,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章彩红,居然也捲入了省城石门的报业大战,而且还取得了不俗的战绩…。。 『85』第八十五章彩红的收穫 章彩红的业绩很是骄人,第一个月就挣了一千八百多块。在《太行都市报》全部一百六十多名推介员中名列第一。 正当彩红兴奋地数着手里那叠厚厚的票子的时候,一身儒雅之气的秦老慢慢踱到她身边,慈爱优雅地看着章彩红。「秦总,您好呀。」彩红把手里的钞票放进衣兜儿里,感激地对秦老说。秦枫慢慢地说「小章呀,你的业绩可真是不错呀。不只长了咱们都市报的志气,就是个人收入也上去了。哈哈。」「这还不是多亏了秦总您呀,要不是您我还不定干嘛哩。」章彩嘴里客气着,腰杆儿却不由得挺起来了---毕竟咱是推介数量的第一名呀! 秦枫微笑着,轻轻拍了拍章彩红的肩膀说,「小章呀,我分析了你们每个人的工作业绩图。不得了呀,你从第六天就上路儿了,一天能拿到二十来份儿订单。比我们的正式员工都歷害呀----他们分片儿包县,有地方宣传部门配合着,有的同志的订单都比不了你呀!」听了秦老的话,一股与挣的钱多少毫无关系的自豪感从彩红心底慢慢升起:我章彩红比那些正式编辑记者们也不差,甚至比他们还能干呢!「小章呀,我考虑过了。你得给大伙儿传传经,把你的做法儿、窍门儿给大家都讲讲。你看怎么样?你准备一下,后天上午你就在咱报社的大礼堂讲讲。」 看着秦老的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章彩红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傻傻地笑着。秦枫突然仰了一下头,哈哈地笑着,「小章呀,我可不是开玩笑。后天你就要讲一讲,我让报社的领导和同志们都来听一听。你不要怕,就照自己做的讲,有什么想法儿也可以说。都是人嘛!谁比谁强多少啊?我就看你一定能讲好的。」说完,秦枫对章彩红点了点头,慢慢地走了。 章彩红站在原地,呆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秦老是要她给大家讲课,讲讲自己是怎么推销《太行都市报》的,讲讲自己是用什么办法让人家掏钱订报纸的。 第79页 这可怎么讲呀?除了上学时在课堂上回答问题,章彩红几乎就没有在人多的地方说过话的。可是秦老这样看重自己,不讲可怎么成?讲是一定地讲的,怎么讲、讲什么,这可得好好想想。 带着第一次挣着这么钱多的高兴劲儿和要在公共场合给大家讲课的兴奋劲儿,章彩红不知不觉地就进了家。豆豆已经跟着公公婆婆睡了,刘国强和刘国英正坐在屋里看电视---这会儿电视里正在放着「晚间」新闻的片尾曲。彩红一进屋,刘国英就笑着迎上来,「回来啦,听说你这阵儿可是挺忙的呀。」刘国英大概已经从传销的阴影中出来了,又变得和过去一样沉稳,对彩红的关心也是带着一股子大姑姐的权威。「姐呀,你是啥时候来的呀?我没什么本事,给人家打打短工,混口饭吃呗。姐你坐呀,我给你倒点水去。」章彩红丢下手里的小包儿,给刘国英的杯子里续了点儿水。 「彩红呀,有这么个事儿。国强的厂子现在也不行了。我就这一个弟弟,咋也得管管你们。」刘国英嘴角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笑意,双手捧着刚加了热水的杯子---屋里的有点儿冷。章彩红心里顿了一下:这一阵儿光顾得跑小区敲门了,模煳中是听国强说过他们的厂子不行了,只是一直没放在心上。看着彩红愣愣的样子,刘国英在心里满意地笑了,「这样吧,让国强跟着你姐夫去开计程车吧。就开晚上的班儿,除了油钱,剩下的挣多挣少的都是你们的。」 「行,行!姐呀,这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呀。」章彩红忙不叠地点头说着,又给刘国英的水杯里加了几滴水,「不过,这钱呀还是得交一点儿的,亲兄弟也要明算帐哩。」刘国强接过话头儿「你就别瞎操心了,我咋能让姐姐家赔得多了?我心里有数。」看着刘国强和章彩红两人感激得手忙脚乱、语无伦次的样子,刘国英心里一阵又一阵儿地满足着。 其实,刘国强和章彩红都不知道刘国英的真实想法儿。让刘国强帮着赵炳坤开出租,当然是有照顾兄弟一家人的意思。还有一层意思刘国英没有明说,也不能明说的,那就是:让刘国强开夜班儿车,赵炳坤晚上就得在家里猫着了。刘国英隐隐约约地感到,过去对自己知冷知热儿的赵炳坤似乎有了外心----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交到自己手上的钱也是越来越少。有时候偶尔回家早些,也是跟一摊烂泥一样,摊在床上一动不动。有时候自己主动凑上去,赵炳林也是推脱:太累了,睡吧! 刘国英自己在心里盘算了几天,才下了决心,让弟弟来替赵炳林开夜班儿车。这样,钱挣得少点儿,可自己男人能天天晚上守着自己了呀---对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来说,一个人的夜晚有时候显得实在太长了一些。赵炳坤在听了刘国英的主意后,是坚决不同意的,后来刘国英抬出了公公婆婆才算让赵炳坤勉强答应了。 刘国英带着淡淡的施捨的表情满意地走了。章彩红从兜儿里掏出那厚厚的钞票,让国强猜猜是多少。刘国强眼里亮光一闪,扑到彩红身边,亲热地搂抱住她,嘴里说着:「我老婆真能干呀!」把钱捏了捏抽出一大张儿,又把那厚厚的一叠放进彩红的口袋儿,「你拿着吧。你再能干也是我老婆!」然后手脚并用地把章彩红拖上了床…… 『86』第八十六章彩红作报告 「《太行都市报》推介经验会议暨攻艰动员大会」就在省报社大礼堂举行。章彩红将作为第一阶段的推介标兵在大会上发言。 省报社大礼堂在省报大楼的第十八层,大约有三百个坐位。会议的规格很高,除了近两百名《太行都市报》的推介员外,还有省委宣传部的一位部长和几位处长,省报报业集团的一、二把手儿和在家的党委成员都来了并坐在主席台上,省报各部门儿的主任和副主任编辑以上称职的人员也和普通推介员一样,坐在会场上。 推介会能形成这样的规模,有报业集团总顾问秦枫的原因,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钱。虽然《太行都市报》是集团内部的独立核算单位,但按规矩是要上交一部分管理费的,这笔管理费对大报(业内人士对省报的称唿)人员的奖金、福利可是有着不小的影响。既然涉及到了自身的利益,那参加一下会议,帮着把这个新报纸搞好,自然是尽在不言中了。 会上宣传部和报业集团的领导都肯定了《太行都市报》的办报方向,肯定了《太行都市报》的宣传推介经验,并都不约而同地称赞了秦老,表扬了在坐的报纸推介员。坐主席台上的秦老稳稳的地坐着,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在前面的领导们讲完后,秦枫接过了话筒,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感谢了领导们的关心和支持。在轻轻啜了一小口专用杯里的碧螺春以后,秦枫郑重地开口了:「我的感谢虽然很短,却是十分真诚的。我想说的是,在各位领导的关心下,我们《太行都市报》下一阶段的推介宣传工作怎么搞。前一阶段,正象领导们所讲的,成绩不错。也的确事成绩也不小,今年的订单原计划是在全省五万来份儿,而我们现在仅在石门就已经拿到了近四万份儿。可是,这是远远不够的!」秦枫拿起一张纸,「《太行晚报》今年的发行量是八万份儿,我们在石门的目标也是这个数。现在还差一半儿呀!同志们,我们后面的任务还很艰巨呀!」 第80页 在念过一系列的对比数字之后,秦枫突然激动起来了「我们的正式员工,有当地宣传部门儿的配合,拿到的订单还不如临时工多,这怎么解释?我看我们都需要加强学习了,不学习我们就很难完成今年的目标儿!下面,我想请大家听一听我们的一位推介员是怎样开展工作的。」秦枫儒雅地一欠身,向坐在前排的章彩红招了一下手。 在听各位领导讲话的时候,章彩红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要发言了。是呀,那些领导们的话讲得真是好啊!正着说是一个理儿,反着说又是一个理儿,那个理儿怎么听都那么入耳,哪个理儿都有一大堆铿锵有力的名言、生动有趣的事例做支撑。特别是报业集团老总的结束语,全是四六句儿、对仗句儿、排比句儿,听得人都想站起来。 听到秦老叫自己上主席台,章彩红心里慌了一下儿。不过,很快又静了下来---她突然想起了那个传销班里讲课的老师丁超前。站在主席台上的章彩红,没有感觉到眼前坐着的人,身边没有那些厅局级的领导,她只感觉到有个儒雅的秦老在慈爱的看着她。「说自己想说的,说自己怎么做的。」秦老的话又一次在章彩红耳边响起。 「我叫章彩红,是《太行都市报》的一名推介员。」章彩红开了口,心里也不紧张了,眼前一张一张的脸也渐渐清晰起来,她居然还端起秦老的碧螺春喝了一小口儿。「今天能站在这里,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我是一个初中毕业的人,各位领导都是大学生、研究生,都是大官儿。要不是今天的机会,我可能一辈子连一句话都跟领导们搭不上。」这样说着,章彩红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辛酸,她用手抹了一下儿脸。「今天秦老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说说我是怎么推介《太行都市报》的,我就说说。」 接下来,章彩红口若悬河的说开了---以至于后来她都不相信自己真的在几百人面前讲了一个多小时。 「我能订出这样多的报纸,是因为我需要《太行都市报》,它能给我钱,我每订出一份儿报纸我就会拿到三十块钱。有了钱,我就能买自己喜欢的衣服,能给女儿买个玩具,就能让我男人抽上一盒好烟……」 「我推介的时候也没什么窍门儿,非要说有的话,那就是:我干了这个活儿,我就相信我能干好。我一个小区一个小区地转,一层儿楼一层楼儿地走,一家儿一家儿地敲门儿。碰到脸色不好的,让人家骂一顿,就当没听见!接着走,敲下一家儿的门儿。我就不相信,下一家开门儿的人还会骂我……」 「《太行都市报》给了我钱,我能要替它说好话!我就给那些客户们说,《太行都市报》办得就是好!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儿都能看,看了都能长知识,都能有好处。见什么人儿说什么话,我就说《太行都市报》对他有用,还把报纸翻开,指着他们感兴趣的内容给他们看……」 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几乎要掀翻大礼堂的屋顶。章彩红一个多小时的经验发言受到出乎意料的欢迎。省委的那位副部长一边鼓掌一边对秦枫说,「秦老啊,这可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呀。」省报业集团的老总几乎是含着眼泪握着章彩红的手,一个劲儿地点头……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章彩红的业绩一个月比一个月好。最后一个月,她拿到了三千三百六十块钱。 章彩红一张一张数着手里那厚厚的钞票,一阵高兴,一阵心酸,她感觉:只要是自己想干好的事儿,就一定能够办成。 只是,沉浸在巨大成功喜悦中的章彩红,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另一个问题----明年订单已经与《太行晚报》持平的《太行都市报》,已经不再需要她和她的工友们了…… 『87』第八十七章出事儿了 推介《太行都市报》的扫尾工作结束后,已经是快进腊月了。 跟志得意满、平生志酬的秦老告别之后,章彩红也想到了明年工作没着落儿的事,只是正在兴奋中的章彩红没多想---干呗!甭管是干啥活儿,只要肯下工夫还怕挣不到钱? 闲下来的章彩红用女儿的铅笔划了划,这半年她可是发了:卖冷饮挣了四千,推销《太行都市报》挣了七千!自从刘国强开上计程车以后,基本上没给她要过钱,所以彩红这半年是实实在在挣钱---自家的小摺子上多了九千块钱呢! 手里有了钱,章彩红也好象变得懂事儿了。她在石门最大的集贸市场上给女儿买了一件米黄色的小风雪衣、一双红色的小皮鞋、一套浅红色的儿童套装。在专卖店里给刘国强买了一件浅灰色的「猎人」风衣,一双6604军工厂出的「巡洋舰」棉皮鞋---开出租的人脚可不能冷呀!在打扮完自家人后,彩红还给公公婆婆都买了东西。给公公的是「巡洋舰」棉皮鞋---跟刘国强的一模一样,还有两条儿老人平时爱抽的「灵芝」香菸。给婆婆买东西时,彩红动了个心眼儿,在仔细琢磨了以后,除了给婆婆买了一件家里家外都可以穿的深红色细羊毛线毛衣,还给婆婆重新配了一个老花镜----这两样儿东西是婆婆最喜欢的,而且外人也经常会问起。看着原来显得呆头呆脑儿的儿媳妇这会儿给家里买这买那,还给自己新配了眼镜儿、买了细线毛衣,彩红婆婆感觉脸上有光,不光对豆豆更亲了,偶尔也给彩红说说家常儿话儿了。 正当章彩红盘算着给自己的父母买点什么的时候,一个电话让她又紧张起来了。打电话来的是彩红的父亲,还不到六十的父亲已经完全衰老了,在电话里先来了一阵大声的咳嗽,「小红子,你回来吧。素萍家出事儿了。」彩红惊得差点儿把电话筒丢在桌上,「爹,素萍家出什么事儿了?」彩红父亲又是一阵咳嗽,半天才说「你快回来吧,她从夜个黑间就不吃不喝儿了。」听说素萍自己没什么事儿,彩红的心放下一半儿,「那她家出什么事儿了哩?」 第81页 「豆豆哩,姥爷想她了。」彩红父亲在话筒那边儿叫着外孙女儿的小名儿。彩红又急又气「你先给我说素萍家出什么事儿了!问豆豆干嘛!她好着哩。」正发急的时候儿,听得那边母亲对着父亲叫嚷的声音,很快母亲抢过了话筒「小红子,你快回来吧。素萍家出事儿了!」彩红恨恨地说「我知道她家出事儿了,你们先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哩!」彩红母亲这才说:「到底是啥事儿我也不知道哩,好象是志林逛窑子让公家给抓了,罚了两、三万哩!素萍先是吵着要离婚,后来就不吃不喝儿了哩。明儿你和晔子都回来看看吧,我看素萍给气得不轻哩。」 放下电话,彩红还没缓过神儿来:素萍是什么人物,从一结婚就把章志林给收拾得服服帖帖了,咋会出这事儿?这章志林的是不是喝醉了?怎么突然间冒出这样的事儿来!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拔了李晔家的电话。 电话通了,响了七八声后才有人接了,听着赵洪涛沙哑的嗓子「餵」了一声儿,彩红立刻急急地说「小赵呀,叫晔子接电话!有急事儿哩。」过了好半天,电话那头儿才传来了李晔的声音,只是听上去没精打彩的。「晔子,素萍家出事儿了,她都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了!」「出什么事儿了?」李晔的嗓子也是哑哑的。彩红把从母亲那里听到的话给李晔说了一遍,然后就问是不是今晚就回去? 电话那头沉了好一会儿,好象是李晔在和赵洪涛商量着什么,然后李晔才哑着嗓子说「彩红,事儿已经出了。今晚回去也是这样,咱明儿一早儿走吧。」已经经歷过卖冰糕、推销报纸的彩红确实比过去灵醒多了,「晔子,不是你家这会儿有什么事儿吧?」「没什么大事儿,明天车上说吧,我得睡会儿了。」说完,李晔把电话挂了…… 在回南章村儿的路上,章彩红才知道李晔家也出大事儿了:李晔下岗了;李晔的公公脑血栓了----现在还在医院呢。这两件事儿,其实是因为同一件事儿引起的,那就是李晔下岗。严格说起来,作为临时工的李晔根本没有资格儿下岗的---下岗应该是专指国家正式职工的,所以正确的说法儿是:作为临时工的李晔被青山机械厂清退了。 李晔被清退的背景儿是这样的:上半年青山机械厂推出的、被何副市长代表市委市政府肯定的「放下架子走出去,发挥优势引进来」的改革方案受到了重大打击。按照青山机械厂领导的想法儿,原本是想通过自己的技术优势、规模优势、市场优势把南方一些小机械厂纳入自己的运营轨道,没想到的是那些私人开的小机械厂却没有那么笨。这些小机械厂在确定青山机械厂的技术人员水平后,立刻开出了天价邀请这些国营大厂的技术骨干加盟自己的小厂。在南方那些小老闆们厚厚的钞票、入情入理的前景展望和南方酒吧里温婉女子的万种风情面前,青山机械厂的外派骨干们大都很快缴了械,丢下了铁饭碗,捧起了小老闆们的金饭碗儿。青山机械厂随同技术人员的资金,也随着这些投入小老闆们怀抱的人员付之东流了…。。 面对这种情况,青山机械厂又推出了得到市政府有关部门批准的「适当收缩规模,确保重点项目」的第二部改革方案。在「适当收缩规模」的形势下,李晔她们这些家属临时工自然就被清理了。李晔的公公豁着老脸去找厂长,想给李晔说情,反被厂长教育了一番,回到家里自己喝起了闷酒,凌晨就犯病儿了…… 『88』第八十八章变化 听着李晔疲惫而平静的叙述,章彩红心里一阵阵的发凉。 在三姐妹中,章彩红对李晔一直有一种莫名的尊重和敬畏。如果再平常中一些有点过分的事儿和话,让李晔做出来、说出来,彩红都能接受。可要是同样的事儿和话,如果换个人儿做出来、说出来彩红会感觉自己受不了---哪怕是章素萍也不成!在彩红眼里,李晔简直是完美的,修长的身材、娇美的面容、聪明的脑袋、富裕的家庭、服服帖帖的老公、可爱的女儿,能和这样的人作知心姐妹,真是一种幸运。即使在李晔一直沉浸在麻将桌上的这几年,彩红的心里也是敬着她、护着她的。 现在,突然知道李晔遭遇到这样的打击,章彩红立刻懵了。除了紧紧搂住李晔的肩膀儿以外,彩红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此时的李晔倒是挺平静的,只是显得有点疲惫,不过嘴角儿时不时的轻轻吊一下儿。好半天,彩红才缓过神儿来,颤着嗓子问,「晔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咋不给我说一声儿?往后你打算咋办哩?」 李晔疲惫地笑了笑,嘴角儿又轻轻吊了一下儿,头却轻轻靠在彩红的肩膀儿上,「也不算什么大事儿。本来就是个临时工,不让干了就不干了。你觉着我还能饿死呀?」李晔的头从彩红肩膀上抬起来,正了正身子,「按说,这几年我是舒服够了。天天打麻将,没干过什么正经事儿。这下儿好了,我不干也得干了。」「是哩,这几年你可是自在了。只是显得太不争气了,都不象咱姐妹们的样儿了。素萍和我说了你多少次呀,你也不听。往后你打算咋办哩?」彩红到底是磨练出来了,又是好姐妹,心里有什么就说出来了。 「工作的事儿,我一点也不怕。这会儿呀,就是觉着对不起洪涛他爸他妈,这几年人家对我可没的说,比亲闺女还亲。唉,我可没怎么尽心哩。这不,老公公又因为我工作的事儿病了,想起来真是有亏欠呀。」说罢,李晔用双手捂住了脸,半天没有出声儿。章彩红又紧紧搂住了李晔的肩膀…… 第82页 看着后排座儿上两个女人生死与共的样子,在前排的赵炳坤仍然安静地开车。本来章彩红是要刘国强送她们回南章村儿的,可刘国强开了一夜的车,于是赵炳坤就被刘国英从热被窝儿里推出来了。 从热被窝里被老婆推出来的赵炳坤,当时显得很不高兴,可随后心里却是一阵轻松:终于不用担心黄脸婆刘国英随时可能发起的柔情攻势了。 自从刘国强接了夜班儿车以后,赵炳坤每天晚上就只能呆在家里守着刘国英那张已经枯黄的脸看了。看着老婆整天皱着眉头想方设法打扮自己的样子,赵炳坤心里只是暗自一阵一阵的冷笑。其实,自从儿子出生后不久,赵炳坤对刘国英就没了兴趣:倚仗着生了个儿子,就感觉自己是赵家的功臣了,不光不把两个哥哥嫂子放在眼里,连对他赵炳坤也不放在眼里了,偏是没见过孙子的爹妈一味宠着三儿媳妇,好象亲生儿子赵炳坤倒成了外姓人!那会儿,血气正旺的赵炳坤,一到晚上就对老婆陪笑脸儿,央求半天最后却天天要面对着一个冷冷的后嵴樑。那段的日子可真难熬呀!现在刘国英在床上倒是活跃了,可惜,可惜她的脸已经黄啦,更可惜的是婷婷已经出现了。 想起婷婷----这个连赵炳坤也摸不清底细的女子,一丝满足、得意的笑容悄悄划过他平静的脸,但很快消失了…… 到了南章村儿以后,赵炳坤没有下车,给彩红和李晔匆匆忙忙打了声招唿儿,就飞也似地开走了----他的心早已经飞到那个在石门最有名的高级小区里了! 在回石门的路上,赵炳坤一边熟练地操纵着手里的红色夏利,一边回想起自己在两年半以前的「艷遇」。其实也只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没什么值得细讲的:开出租的赵炳坤在石门一个高级酒吧里「趴活儿」的时候,碰巧拉到了那个叫婷婷的女子---当时她穿一身不合时宜的大红套装,脸上是夸张的厚厚的粉底儿。喝得已经快不醒人事儿的、一身红装的婷婷一边上车,一边指着旁边儿一辆「凌志」,要赵炳坤送她回家后再帮她把车开回去。赵炳坤在石门最有名的「九都花园」的第十六层用「凌志」车钥匙换回自己行车本儿的时候,故事就发生了。在这个故事里,赵炳坤的权力和义务就是接到婷婷的传唿后,立刻赶到「九都花园」c座十六层,上床。偶尔,婷婷会给他一点钱。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赵炳坤倒是很满意自己的角色,和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子上床,还不要钱,这样的好事儿上那里找呀!昨天晚上又接到了传唿,约他今天去的。一想到婷婷在床上狂野奔放的样子,赵炳坤下意识地踩了一下剎车,紧接着就感觉自己车的后部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 不是什么大事故,只是被擦了一道漆。急于见到婷婷的赵炳坤大度地挥了挥手,让后面的车走了。随后赵炳坤在路边打了个传唿,就把车开进一家修理厂,告诉工人说明天来取车。然后他就静静地在路边等着,不到二十分钟,一辆白色的「飞渡」停在赵炳坤身边儿,一个戴着墨镜的女子坐在驾驶位上。 在对车子的诧异中,赵炳坤慢慢上了车。这种在整个石门还没有超过五辆的「飞渡」,风一样地开走了…… 『89』第八十九章韵事风波 赵炳坤的计程车扬起的灰尘还没有散去,章彩红和李晔已经站在素萍大哥家的堂屋里。 素萍的父母都不在了,章素山家就是素萍的娘家了。章彩红和李晔进了章素山家的堂屋,却没有看到她们要找的人。整个堂屋里空无一人。彩红叫了两声儿,章素山家的十四五岁的大女儿才从里屋走出来。李晔哑着嗓子问「敏敏,你姑姑呢?」章修敏---章素萍的大侄女儿,揉着眼睛说「我姑没回来呀?她就在她家哩。」彩红接着问,「那你爸你妈哩?」章修敏慢慢打着哈欠说,「我爸出去要帐儿去了,我妈可能是去我姑家了哩。---困死了!」不光章彩红愣了,连李晔也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困,你就---,困也别睡了,你看会儿书吧。快期末考试了吧?」李晔胡乱地嘱咐着这个直打哈欠的小姑娘,一边拉着彩红往外走。「晔子姑姑,你是不知道哩,俺们校里可紧哩!一个礼拜就星期六能多睡会儿…。。」章修敏一边往外送着两个姑姑,一边还在叨叨着诉苦。可惜,彩红和李晔这会儿都顾不上关心孩子们的学习问题了。 北章村儿离南章村儿不过半里地的模样。此时,也就是九点来钟的样子,天气晴得很好。发黄的太阳刚刚爬过了村东的树梢儿,只是没了夏秋时节的精神劲儿,应付差事儿似的懒懒地照着。几乎没有风,路边的树枝在干冷的天气里一动不动。冬天时节,村儿里人比较自在,没什么事儿。彩红和李晔快走到北章村儿的时候,也没有碰到几个人。就是碰到的,也是些个在路上慢慢走着的老头儿。 章素萍的家,在北章村儿的村西,很扎眼的。清一色的小块白磁砖帖出的院墙,高高的二门楼儿,在门楼儿的额头是用磁砖帖出的「喜鹊登枝」,门楼两边是一幅似隶似楷的对联儿:「东盈紫气西进财,南接祥瑞北纳福」。在二门楼外边儿,停着章志林的那辆半旧的「东风」拖挂车。李晔和章彩红没心思欣赏素萍家的气派,提着心、掂着脚儿轻轻进了院儿。 跟彩红想的不一样,素萍家里并没有想像中的那样人多,素萍也没有躺在炕上。素萍家的门儿是推拉式的铝合金框的玻璃门儿---冬天特别保暖的。本来应该躺着的素萍此时正端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手边儿是一个秀气的白色金边的细瓷碗儿,碗上搭着一双黄白色的细木筷子。在素萍旁边儿,散坐着素萍的婆婆、婆嫁嫂子钱秀珍,素萍的大嫂靠在门框上,手里也捧着一个细磁碗儿,正往嘴里扒拉饭。 第83页 看到李晔和彩红进来了,素萍脸上居然浮起一丝轻松的笑意。「回来啦?这点儿小事儿你们还回来干嘛!」一边说着,素萍又拉过来两把三腿儿的高脚凳。李晔皱了一下眉头,又很快舒展了,抿着嘴儿坐在高脚橙上,轻轻吊起嘴角看着屋子里的人。章彩红到底心眼实些,一边坐,一边儿结结巴巴地问,「素萍,你,你咋没躺着哩?」 章素萍的脸色不太好,不过看上去心情还可以。听彩红问自己咋没躺着,素萍居然象李晔一样吊了吊嘴角,用鼻音「哼」了一声,无所谓地笑了,却没有接腔儿。一声尖锐、悲愤的嘆息从素萍婆婆嗓子里传出来,「唉----,真是丢人哩!小林子你咋就不让警察给打死哩!」一直默不做声儿的老人突然站起来,拍着大腿哭起来了,「这么好的家,这么俊的媳妇,又能干。又有儿有女的,咋干这丢人事儿哩?你是给鬼迷住了?」泪水顺着老人干枯的、满是皱纹的脸上滑落下来,已经半苍的头扭向西屋,「你还有脸躺着?滚起来,给素萍跪下!」 这会儿,彩红才明白,惹了风流祸的章志林居然在西屋里躺着呢。这也怪了,本来该躺着的、传说已经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的章素萍轻松地在堂屋里坐着,看样子是刚吃了那白磁碗儿里的饭。在外面风流快活过的章志林,倒一幅委屈的模样,象模象样儿地躺在西屋里。感觉自己已经变得有点聪明了的章彩红实在有点想不透了。 素萍婆婆哭嚷了半天,西屋里还是没有动静。钱秀珍轻轻搀了一下婆婆,「娘,回头再慢慢训他吧。他也是没出息!素萍是个明白人儿,不会跟他一样着哩。咱先回吧,让素萍给晔子、彩红她们说说话儿吧。」素萍婆婆抹了一把眼泪,对素萍说,「萍呀,我可是一直把你和你嫂子当亲闺女哩。别给他一般见识,我准给你出气哩。你可千万别提分呀离呀的话了,娘求你了哩。」素萍的脸色突然变了,泪水扑簌簌地从苍白的脸上滚落下来,接着便放出了声,哭得撕心裂肺般地痛。素萍大嫂赶忙走过来,和彩红、李晔一块把素萍拉进了东屋。钱秀珍也拉着婆婆出了屋,到隔壁自已家里去了。出屋的时候,钱秀珍对东屋里的人说「你们劝劝她吧,这事儿呀得想开点儿呀。」 到了东屋的主卧室里,素萍很快止住了哭声,只是不时的噎气,紧挨着她坐着的彩红和李晔感觉到素萍的身子不停地抖动…… 『90』第九十章想想以后咋办 在两个最知心的姐妹面前,章素萍没有了原来带着演戏模样的哭闹。她呆呆地坐在彩红和李晔中间发愣,眼神儿里也没有了什么光彩,一副要撑不下去了的样子。 屋里的这四个女人,还是聪明人李晔先开了腔儿。李晔一边回手关死房门儿,一边问素萍大嫂,「嫂子,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呀。我素山哥是啥意见?」素萍大嫂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说「别说你们不知道是咋回事儿,连素萍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哩。反正是素萍给他换新车的钱是全没了,还落下了个好名声儿!」缓了一下儿,素萍大嫂又说「你素山哥一个大老爷们儿家,不好给素萍婆家说这事儿。不过,他哥俩也商量了,为了两孩子,还得凑合着过哩。」 正在发呆的章素萍又用鼻音「哼」了一声儿,「凑合着过,咋过?我有十分心思,九分半都用到他身上了。没有本事我不嫌他,他想干嘛我让他干嘛,他,他---」说着说着,素萍又噎住气了,双手使劲儿撕扯着裤子,浑身又哆嗦起来。彩红紧紧搂了搂素萍的肩膀儿,嘴里说着「事儿出了,再气也没用,要往前看哩。」 素萍大嫂又向上凑了一步儿,「你们不知道哩。才知道这事儿的时候,素萍抬脚就到我家去了,哭得都背过去好几回哩。那个小子真不是个东西!按理儿说,离也没啥,是男人不争气哩。」素萍大嫂一边说着,一边拉起素萍的手,「你们看看,这手哪儿象个女人的手?这么拼死拼活地干,凭什么把家业都留下来?这不便宜那个小子了?」 李晔倒没什么,章彩红突然气愤起来,「是哩,这章志林是什么东西!晔子,咱们去问问他去!」说着就要拉起李晔到西屋去,李晔的手挣了一下儿「咱问他有什么用?得看素萍的意思。」然后李晔又把彩红拉远了些,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素萍不定还想不想跟他哩,定了再问他呗。再说了,问不问他没什么用。」 看着两个姐妹偷偷说话儿,素萍悽惨地一笑,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素萍的心思,大概只有李晔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来:她已经不那么恨章志林了----章志林好也罢坏也罢,她都不那么关心了。素萍现在想得是孩子,还有自己挣来的这份家业。她大概也想到了,离婚不太现实---在村儿里离婚太难了,再说孩子们也太可怜了。 刚出事儿时,素萍是这样想的:离婚,住在娘家,不回来了。后来大哥、二哥都慢慢用话敲打她,特别是二哥,话儿更直接:你费那大劲儿盖了房、攒了钱,凭什么留给别人?咱的孩子跟着别人儿不受罪,你放心? 稍稍平静了一点儿,素萍就想明白了:离婚太难了。再说了,就是离了,也得是章志林从家里滚蛋,自己和孩子当然要住在新房里。这样,她才给了婆家嫂子钱秀珍一个顺水人情,在大嫂的陪伴下回了婆家。现在彩红的话又提醒了她:生气也没用,得想想往后咋办了。 第84页 在隔着堂屋的西屋里,章志林象死人一样躺在炕上。自打一回家,他就躺在这个屋儿里了。在麻木过后,章志林经歷的那一幕一幕令他惊恐的场景时不时在脑海里回闪,最后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定格:在那家陌生的路边儿小店里,一群人破门而入,一个黑脸大汉对还伏在那个妖冶女人身上的章志林大骂。那个妖冶的女人匆匆罩上件衣服就扑到那黑大汉怀里,指着赤条条的章志林说「他,拿着刀,欺负我」。后来,章志林就挨了一顿臭揍,然后自己就稀里煳涂地在一张纸上按了手印儿,稀里煳涂地把存摺交出去。当他明白人家没想要他的存摺时,本来是坚持不把密码说出去的,不料从黑大汉身边闪出一个,狠狠地照他下身踢了一脚,惨叫中他就把密码给招出去了。要不是从后面赶上来的章山虎,他根本都不知道怎么把车开回家。 其实以章志林的脑子,现在已经想出来了,那就是一个套儿。正象章山虎说的,打几下,给点钱也就算了,最多白往南边儿跑两三趟的事儿。是啊!人家也没想套他多少钱的,只是他禁不住打,早早地就把存摺交上去了。最不该的是,他不该直接回家,要是在外边儿躲几天,素萍也不会这么快就知道。现在,全完了!章志林脑子里是翻江倒海,身子却一动也不动。他动不了,也不想动…… 东头屋儿里的四个女人,话慢慢多起来了。素萍慢慢捋着头髮说,「不管离不离,我是没法跟他一块儿过了。能离最好,离不了,也是各过各的。」素萍大嫂悄声说,「你呀,往后把钱儿捏紧点儿。日子还得过哩,只是别让人家哄哄手就松了。」素萍冷笑着说,「他还想着哄我?他连话儿也别想给我说!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把他踢出去了!」 李晔低着头儿说,「不离就不离吧。离了孩子太可怜了。不过,还不能太便宜了他,你还是要再给他闹一闹,不管咋样都得闹一闹。」素萍认真地看了一眼李晔,刚要说话,又被李晔接过去了,「不跟他过,不跟他睡是你们的事儿。不闹闹显着咱也太好欺负了哩。」 听李晔说完,几个女人都跟着点了点头…。。 『91』第九十一章又出事儿了 几个女人商量了两三天,也没有一个真正的好办法。 在李晔家里,三个人凑到李晔原来的闺房里说话。这两天,章素萍慢慢有了精气神儿,不再动不动就浑身哆嗦了,只是偶尔吊吊嘴角,冷笑一下儿。李晔瞅着坐在床上的素萍,突然长长地嘆了一口气,「素萍,家家都有本儿难念的经呀。好歹你还有吃有喝儿的,我是连粥都快喝不上了。」在李晔说话的时候,彩红轻轻拽了一下她的手,只是李晔还是装不知道,继续说下去了。素萍愣愣地转过头儿,看着三姐妹中间最年轻、最漂亮的小妹妹,半天才问她怎么了。李晔吊着嘴角儿,无奈地说「我是没活儿干了,给厂里清退了。嘿!」 章彩红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儿了:这个李晔,平时不是挺精明的嘛!这会儿素萍刚有点儿精神,怎么突然扯出这事儿来了,这不是给素萍添腻歪嘛?彩红正担心着,素萍的脸上却立刻闪出了平日里精明能干的神情,问李晔到底儿是怎么回事儿?李晔便把厂里改革和公公住院的事儿说了。 章素萍咬了一下儿嘴唇儿,「老人病了是没办法,好好侍候着呗。你那工作没了倒好,省得你半死不活的让人看着难受!反正你也不怕没活儿干哩。」李晔心里得意着,轻轻挑了挑眉毛,「那你说我干啥好哩?我可是心里没谱儿呢。」章素萍张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就凭你,还能没谱儿?你想干啥都能干成哩。不行了你就开饭店吧,要不就跟我一块儿干装修?」 章彩红扭着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想着自己还是在聪明人面前不要多说话了,便低了头,捧着水杯子慢慢儿喝。李晔的身子向后靠了靠,「开饭店,没钱。跟你干装修,我不会。唉,厂里又要我们把这会儿住的房子买下来哩。说是要搞什么房改---还不是从咱兜儿里往外拿钱?」素萍的眼珠蓦地一亮,又慢慢平静下来,「这是好事儿哩,过去是住公家的房儿,买下来就成自己各儿的哩。」李晔轻轻推了一下章彩红,「来回不一样吗?不买他还得让住着哩。咱是穷,有钱儿的人家儿买下来可能都想着好好拾掇拾掇哩。」彩红抬起头说,「晔子说的是哩,我秀芬表姐家说是也要买房,听她的意思,是想好好弄弄哩。」 章素萍沉吟着,慢慢地开口说:「先凑合着过年吧。过了年儿我就去石门看看,好干的话,就在那儿干了。」李晔轻松地笑了,「我看你还是先到秀芬家看看吧,城里人儿的眼都刁,你们的活儿怕不能叫人家入眼儿呢。」素萍习惯性地向后捋着头髮,「行哩。去就去,反正这会儿也不想在家里呆。」章彩红心里轻声骂了一句自己:你是真笨哩!然后就抓起电话,给刘国强打传唿,要他明天抽空儿来接。 事情都说定了,三个人便唠起了闲话儿,不过都是围着李晔今后工作的事儿说的。素萍说要借给李晔几万块钱,让她自己开个饭店。李晔嘿嘿笑着说「行呀。不过素萍你的算盘可太精了呢,我开了饭店,你和你那十来口子人天天去白吃,我得亏死了哩。」然后又说彩红家是能随便去吃的,反正她家人儿少。三人说笑了一阵儿,素萍正色地问,「晔子,你看多少钱就够了?三万五万的,我当下就有。」彩红也说一万块钱当下就能拿出来。李晔嘟着嘴儿,轻轻晃着脑袋说:「俺可不敢借你们的钱,天天见面儿就觉着比你们矮三分。到时候儿有个三长两短儿的,我连个说话儿的人儿都没了。」说罢李晔咯儿咯儿地笑了,「还是等我真没饭吃了,就轮着住在你们俩家里,热饭热炕地白吃白住,那到硬气。」彩红心里急了,红着脸要说话,素萍抿着嘴儿拦住了,「你急啥哩?还不知道她,她肯定有法儿哩,等她真没法儿了,咱再给她也不迟哩。」李晔的脸色也慢慢正经起来,嘆着气说「素萍说的是。要我说,这借钱真不是个好事儿哩。实在没招儿了,我再给你们说话吧。」 第85页 章素萍沉沉地点了点头,蓦地想起了自己的大哥和二哥。就因为那建筑公司钱的事儿闹得心里疙瘩噜囌的,虽说大哥高姿态了,但大嫂对二哥一家人没过去那么亲热---这会儿也就是顾个大面儿罢了…… 晚上回到家里,章彩红又给刘国强打了个传唿,问他什么时候能来接。刘国强一直没有回话儿,章彩红便开始向父亲和母亲数落起了刘国强,顺带着连婆婆偏心的话也说出来了。彩红的母亲一边听着,一边儿说,「小红子你知足吧,好歹人家还给你做饭、带孩子哩。唉,人老了,是得有个孩子领着哩,这整天没事儿干也难受哩。」彩红父亲似乎听不到女儿的唠叨,只是追问豆豆这会儿多高了,一天吃多少呀?问着问着,豆豆就变成了龙龙----他孙子的名字,章彩红弟弟家的儿子。听老伴儿说起了孙子,彩红母亲也跟着感慨起来,「是哩。你看咱俩,有儿有女的都不在跟前儿,连孙子和孙女都领不着。」彩红的弟弟前几年去北京当兵,小伙子肯学肯干的,上了军校儿,又娶了个北京媳妇,就算在那里安家了。 听父母提起弟弟,彩红心里也翻腾起来:自己也是一年见不了他几次,想想小时候领着他玩的时候,唉日子过得真快呀…… 一家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儿,夜已经深了。彩红父亲打着吹欠还在问豆豆喜欢梳什么样儿的小辫儿?彩红正要给父亲说时,电话突然响了。 电话里是刘国强的声音:彩红,你明儿一早儿自己回来吧!姐夫出事儿了…… 『92』第九十二章风流致死 赵炳坤确实是出大事儿了,他死了。他半裸着身子摔死在「九都花园」c座楼下。 事情是前天晚上出的,不过在刘国英一家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那天晚上原本应该是刘国强开夜班儿车,不过他一个当兵的同学回家探亲,于是赵炳坤就接着开车了。刘国英给他说好了,晚上十点就回家的。没想到过了十二点了,还不见赵炳坤的影儿。想起他经常回来的晚,刘国英也没太在意----自从刘国强帮忙开夜班儿后,赵炳坤晚上还算老实的。在睡下的时候,刘国英盘算着是不是不让弟弟干了---赵炳坤晚上在家对她也是嘴上热身子冷,可能真的是身体不行了吧。 睡梦中,刘国英感觉赵炳坤似乎是回来了,一反常态地紧紧抱着自己,嘴里似乎还说着什么。刘国英激动地呻吟着,勐然感觉伏在自己身上的赵炳坤脸上滴出血来了!刘国英惊醒了,伸手一摸,身边还是空空的。向窗外看时,天色还是黑漆漆的。心神忐忑的刘国英摸起电话打赵炳坤的传唿,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亮了也没有回音儿。心神大乱的刘国英叫起公公婆婆,然后打电话让刘国强快来,随后又打电话给两个大伯子。一家人乱了半天,最后还是由赵炳坤的大哥报了警。 就在派出所里儿,赵家得到了赵炳坤的死讯----市公安局下发的「九都花园」男尸协查电话刚刚打到这个派出所。 面对着只穿了一件已经扯的七零八落的内裤的赵炳坤,赵家的人和刘国英都号啕大哭起来,刘国英的婆婆很快就哭晕过去了。哭了不一会儿,刘国英就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赵炳坤这死法儿明显不是好死,十有八九是情死----作为一直渴望他身体的妻子,怎么个哭法儿? 刘国英的弟弟和母亲都在,到底是老年人经事儿多些,刘国英母亲偷偷儿对女儿说,「国英,你就躺倒别起来了。国强在这儿盯着吧。」于是刘国英在一声长嚎之后,就瘫软在地上不动了。赵炳坤的大哥也是个明白事儿的人,在刘国英瘫倒后就劝国英母亲陪着她去医院了…… 章彩红赶到的时候,刘国英正躺在医院里输液,神情是呆呆的。彩红婆婆见儿媳妇来了,就迎上去把彩红拉到一边儿,悄声说「那个赵炳坤不是好死法儿,象是个偷人的模样儿,你就盯着你姐姐就行了。」章彩红听得直犯晕----怎么章志林的事儿还没过,又出来了个赵炳坤?那,刘国强是不是也要出点儿事儿了呀?勐得彩红感觉自己心思不对,不管怎么说这会儿大姑姐正难受着呢,自己怎么能胡思乱想呢? 在大姑姐的病床前干坐了一会儿,章彩红感觉总得说点什么才好。拉过刘国英没有输液的右手,彩红还没有想好要给大姑姐说什么好,又想了想才慢慢地说:「姐呀,你要想开些。自个儿的身子要紧哩,往后虎头(刘国英儿子的小名儿)可全得指望着你呢……」话儿开了头儿,也就越说越顺熘儿了,彩红从家里说到家外,居然止不住话儿头儿了。其实有几次彩红是想停下来的,可是她不敢----她怕她一停下来刘国英会问自己什么,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章彩红如流水一样的废话在刘国英耳边淌过,刘国英只是愣愣地听着,眼神儿还是呆呆的。她真的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想什么,完全木了…… 在警方的调查下,赵炳坤的死因基本明了了。赵炳坤是从十六层西门儿的阳台上摔下来的,十六层西门儿的户主儿却不是那个叫婷婷的女人,而是一个叫林华楠的人。经过警方查证,林华楠在购买了这所房产后就去了日本,一年前已经加入的日本国籍,现在在熊谷财团工作,近期没有入境记录。后来警方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那个已经跑回外省老家的叫婷婷的女人----真名叫郝秀芸。 第86页 真象是这样的:房产也不是林华楠的,房产真正的主人是一个在熊谷财团董事中排名四五位的日本人贞木次郎。婷婷是贞木次郎三年前在石门买下的金丝雀,每年春冬季节里贞木次郎来玩赏一下这只美丽的小鸟儿,平时婷婷也就自己在笼子里呆着。赵炳坤是婷婷临时拉来的炕上的短工。 那天晚上,赵炳坤刚刚从浴室里出来,贞木次郎的电话就来了,告诉婷婷他就在楼下的电梯口儿----其实他还远在日本,只是查查岗的意思吧。走投无路婷婷急急地把赵炳坤的衣服藏进柜子里,然后就脱光了自己钻进浴室里。比婷婷更走投无路的赵炳坤忙乱中光着身子跑到了阳台上。 下面的情节是警方的推测:赵炳坤在阳台上没有一分钟就呆不住了----冬天太冷了,他就想顺着楼体上的管道滑下去,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无论是现在还是后来,刘国英都没有敢多问和多想赵炳坤的死因----她心理更愿意接受婆婆的说法儿,赵炳坤送一个住在这里的朋友,在人家喝醉了,不小心摔下去的。 在赵炳坤的后事处理完后,已经是年根儿了。神情依然木木的刘国英被婆婆家接走了---她公公婆婆都哭着、擂着胸脯说会对她更好。 从大姑姐那里解放出来的章彩红,也开始帮着时不时长吁短嘆的婆婆收拾过年的事物了……。 『93』第九十三章小年儿前 城里人过年与乡下人过年是不完全一样的。乡下人的年过得忙碌,城里人的年过得悠闲。 在乡下,过年主要是一种关于亲情的信仰:除了祭祀逝去的祖宗和先人,就是用最好的酒饭和吃食招待远远近近的活着的亲人,就是用能拿得出的最好的礼物去看望远远近近的活人的亲人,就是和平日里一起耕作的邻里们一起看大戏、扭秧歌、下象棋、扯闲篇儿…。。年过完了,亲人们感觉更近了,乡邻们感觉更实在了,自己的日子也更有盼头儿更有过头儿了。 在城里,过年也是要过亲情的。城里人也和乡下人一样走亲访友,不少的城里人还要挤上拥挤的汽车火车颠簸到乡下,给生活在乡下的父母和亲人们送去亲情、带去体面。不过,城里人特别是真正的城里人,过年更多的是过一种心情----一种个人放松的心情。城里人在过年时在吃的方面儿没有乡下人那么多讲究儿,用大把的时间去玩儿。没有什么牵挂的城里人,除了去父母那里、岳父母那里拜拜年外,剩下的心思几乎都用在自己开心享受上面了:喜欢打牌的早早约好几个牌友,整天整夜地敲打小麻将儿;喜欢喝酒的,早早和朋友们订好酒场儿,醉也不归;喜欢闲逛着玩的,也是早早预计好路线图,今天电影院明天游乐场,玩个痛快、玩个开心。一个年过下来,真正的城里人儿比乡下人还累,不过心情可是轻松的----玩痛快了嘛! 城里人的年比乡下人的年过得更自我一些。 章彩红回到自己家里后,婆婆发话了:「彩红呀,你们这也忙了一年了。年前你姐家还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把你和国强累坏了。今年就好好歇歇。正月里就别回娘家了,听说李晔也不打算回南邑了,你们姐妹就好好儿着一块玩几天吧。家里的饭菜我都做了。」旁边公公也接腔儿说,「你妈说的对。昨晚我和你妈都给亲家打电话了,说今年不让你回娘家了,就在石门好好歇几天---这阵儿实在是累人呀。亲家们都说行,叫你别挂记着他们。」 听公公婆婆说这些话,章彩红心里一阵感动。她在为素萍的事儿回南邑的时候,在家里待了四五天,给父母留下了一千块钱。母亲也说过,别来回跑了,就在石门过年吧。父亲虽然想豆豆,却也说要她不要回来了。在李晔家的时候,李老师也说过,晔子今年事儿多,虽说老人的病情稳定了,还是要照顾的,过年也就不要回来了。好好照顾老人,有空儿的话就在石门歇歇吧。彩红和李晔也商量过,要是没什么大事儿就不回去了,也在城里好好过回年。 前天,李晔给彩红打来电话,说公公的病已经大见好转了---能自己照顾自己不说,看样子还能干点儿轻活呢。两人在电话里商定,过年时都带上孩子去看看电影儿、去游乐场玩玩,坐坐碰碰车儿。李晔还说,不行就把素萍和孩子也叫到省城来,姐仨儿一块儿玩几天。 打算在城里过年的章彩红,感觉自己完全放松下来了。不光公公婆婆对章彩红好了,就连平日里不怎么太帮她说话的刘国强也好象变了个人儿。没有计程车开了的刘国强,这几天也是整天泡在家里,一边逗着豆豆玩,一边和章彩红说着闲话儿---不过是开计程车时候的见闻,还有打电脑游戏的乐趣。到了晚上,刘国强也是少有的温柔。章彩红感觉自己跟上了天堂一样:婆婆慢慢开始喜欢自己了,女儿又乖巧听话,老公整天陪着说话儿---虽然多是些她听不懂的寻宝呀、练级呀、泡分什么的,但总是脸儿对脸儿的笑着在说嘛。再加上不用干什么活儿,操什么心,这样的日子,还有啥不满足的?这会儿,章彩红感觉自己夏天卖冰糕、冬天卖报纸所受的苦、受的累都得到了回报----要是年年都有这么几天,那她年年都愿意去舍下身子去打拼的! 明天就是小年儿(除夕)了,章彩红懒散地半斜在床上,听刘国强给她讲开计程车的事儿---大概是他讲游戏讲够了吧。「我操,我就把车停到那个路口儿等活儿。心想这回可没事儿了,『二狗子』让我停的呀!可他娘的谁知道来了一个交警,正牌儿的『狗子』!伸手就要我的行车本儿和驾驶证,我就说呀『大哥,这可不怪我呀,是那边那个二狗子让我停这儿的呀。』」,章彩从心里笑到脸上,「那后来呢?罚你了没?」刘国强拍着大腿笑骂道,「嗨!你算想不到。那交警说了,『我也不罚你,我就问,你刚才不是说有个二狗子让停这儿吗?那大狗子是谁呀?』」章彩红哈哈地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很少见爸爸妈妈在一起说笑的豆豆,看两人这么高兴,也成了「人来疯」,跳着脚儿跟着又笑又叫。 第87页 刘国强大概是也兴奋了,顺嘴儿又讲起来了,「给你说呀,有一天我拉了一『小姐』」,就是卖儿的那种。披肩发,戴眼镜儿。一上车就一股粉子味儿,你别说,还挺好闻!走半天,到站了,那可是大学!那『小姐』一摸兜儿,说没钱!然后就凑合过来,让我亲她一下算……啊……算」刘国强突然结巴起来了,章彩红的心也「腾」地提起来----这刘国强亲没亲呀?原来光知道他爱玩,还不知道他好这口儿哩!「那,那你咋办了呀?」章彩红心里紧着、脸上僵硬地笑着问,只不过声音已经有点抖了。刘国强这个后悔呀,他当时还真亲了,还摸了呢,可这个能给老婆说吗? 正在这个当口儿,桌上的那个暗红色的电话,非常及时地响起来了!是李晔打来的,电话那边的李晔是少有的紧张和慌张,「彩红呀,不好了。才接到素萍的电话,小老姑奶奶要不行了。你回去吗?我要回去!呜…。呜…。」 章彩红呆了一下儿,马上决定:回南邑。小老姑奶奶对她倒没什么,可是自己的父母一提小老姑奶奶就一付敬神的模样,再说另两个姐妹又那么尊重小老姑奶奶。于是彩红说:「咱火车站见面吧。」便匆匆收拾了一下,带着豆豆出门儿了。 彩红出门后,她婆婆长嘆一声:唉,这年呀,没法儿过了呀! 刘国强悄悄打了几个传唿,然后就向「时代人」网吧奔去----他可以放心大胆地玩通宵啦! 『94』第九十四章小老姑奶奶去世 李晔和章彩红回到南章村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在小老姑奶奶那幢低矮的小屋里,站着满满当当的人。除了章家几个大辈人如章山林、章拴成,还有彩红父亲那辈儿的人,素萍大哥他们这辈儿的人也挤了不少---只是屋里没地方了,只好站在院子里。另外,还有南邑市组织部的两个满脸不高兴的公家人儿---他们是临时被南邑县的新书记---牛书记派来的,他们俩这年是没法好好过了。 李晔和彩红进院门儿的时候,素萍正站在门口不停地跺脚张望。李晔看到素萍,紧走两步儿问,「咋样儿了?」素萍哈着白气说,「这会子比前晌清楚点了,就是没精神了。也不敢送医院,一动她就闹,估计,估计是难了……」一边说着,一边摇头。 姐妹三个穿过人群挤到堂屋儿,正好听到章山林老汉在分派事儿。「……素山你们几个去买办吧,晔子娘你们把县上的领导照顾好。别的人儿都回去吧,都在这儿呆着也没用,年还要过哩。要是有事儿了,会招唿你们哩……」 挤到小老姑奶奶住的东屋儿时,里面全是村儿里的女人们,一个个都脸对着脸没什么话儿。李晔先挤到炕沿儿上,炕头东边儿就躺着已经快不行了的小老姑奶奶。看着老人枯黄髮黑的脸,李晔的心象被掏空了一样…… 在山林老汉吩咐过后,屋里、院里的人渐渐散去了。本来,院里屋里也没这么多人的,只是刚才看小老姑奶奶好象是要不行了,族里的人和平时受过小老姑奶奶指点的人们都不约而同的聚了来。这会儿,小老姑奶奶虽说看上去又稳定了些,但章山林他们几个老人一商量,都感觉这位章老太爷家的五小姐现在只怕是迴光返照了,所以早早地派人去买棺木、白布、香纸之类的东西预备着。又怕屋里院里人太多,便把人们都赶回家里去候着了。 天慢慢地黑了,章山林他们三五个人坐在堂屋里,彩红母亲和一个堂妯娌在里屋西边的炕沿儿上坐着,李晔、彩红、素萍她们三个坐在炕前的杌子上。屋里的日光灯干巴巴地照着。东屋里的几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地盯着炕东头儿躺着的小老姑奶奶。 看着一动不动的小老姑奶奶,李晔突然一阵紧张:这位老人曾经说过,自己要在下一个龙年去南边儿的一个庙里去还愿,万一她走了,那这愿可怎么还呀?再想到自己过去经歷的事儿,想到自己现在连工作也没了,李晔感觉眼前一阵恍惚…… 蓦地,李晔站起身儿,走到炕的东头儿,慢慢俯下头,轻轻叫着:「小老姑奶,小老姑奶……。」 一直面朝墙睡着的小老姑奶奶突然动了一下,想翻个身的样子。彩红母亲和她的妯娌相互看了一下,便相帮着慢慢让小老姑奶奶躺正了。柔和的灯光下,小老姑奶奶慢慢睁开眼睛,眼里似乎闪着异样的光彩,紧跟着她的喉头儿动了一下儿。素萍用小勺子给老人餵了几口温水,在轻轻的咳嗽声中,小老姑奶奶居然要坐起来!彩红母亲赶紧和李晔一起扶起了老人,彩红的堂婶吃惊地叫着「慢着点儿哩,小老姑还能坐呀?」 听到动静的章山林老汉几步抢到西屋,吃惊地看着已经靠着墙坐起来的小老姑奶奶。小老姑奶奶的嘴唇动了动,「---小,林子,我的事…就交给你……。」屋里几个人都呆住了,小老姑奶奶已经快三年没说过话了。在屋里人吃惊的眼神儿中,小老姑奶奶对一个柜子指了指,「家里……的人儿…。」然后又对指了指另一个柜子,「公,公家…。」 山林老汉清醒过来,满口应承着。这个老头还要说什么时,却看到小老姑奶奶的手动了一下---是要他离开的意思,便回身出去了,然后指派了个人去招唿县上的领导过来。 屋里,小老姑奶奶慢慢环视了一下屋里的人,定定地看了看李晔和素萍。最后目光滑到了彩红身上,刚说了一句「你们,奔儿吧……」眼神儿立刻没有了光彩,身子也一软…… 第88页 抢上去扶住老人的李晔和素萍都清晰地听到了一句话:「帮,帮不了你,你们啦。」随后老人陷入了深度昏迷,时而呓语几个字,「比尔…火…党…离我近一点儿…娘…火…。」在最后叫出一声「比尔」之后,老人再也没有了声息……。 这位经歷了无数歷史风霜的老人,在小年儿的凌晨离开了人世…… 就在小年儿那天,小老姑奶奶被火化,傍晚时分葬入南章村儿章家祖坟。虽然是小年了,仍有几百名曾经找小老姑奶奶打过卦的人陆续来烧纸弔唁,其中有七八个感觉受过大恩的人都挂了三丈六尺的挽幛,有细棉面的,也有白绸的…… 中组部、省组部都发来了唁电,省组部的一位副部长专程前来弔唁。小老姑奶奶说留给公家的那个柜子由章山林老汉几人当场上缴,里面是几本旧书,三十五个银元,一个旧的党旗,几张清单。在柜子的左角儿,是厚厚一叠人民币---三十四万七千元和几件首饰,包着钱和首饰的黄缎子上写着「党费」…… 小老姑奶奶留给族人的,很简单,是半箱儿钱----后来数了数是六十四万多元…… (以下内容与本小说无关: 一、《党史逸人小札》第七十六页:章枫(1910--?)小刀河流域人,原名章珮桐。1929年入党,在上海与共产国际同志从事地下工作,直接受伍豪、李克农领导,为发展上海党组织做出了重要贡献。后因感情问题脱党,下落不明。 二、比利时《回忆》杂志,2001年第九期,一个署名「比尔」的人发表了一篇《东方情人》的文章,并附一张效果模煳的照片。文内提到「thebluesun」。 三、《上海市政协文史资料》1999年第八期,有一篇《大姐章桐》,介绍了一位来自北方小刀河流域的早期革命女性对作者的帮助和指导。) 『95』第九十五章二月二 二月二,龙抬头。 天气渐渐地暖和起来,原来整天猫儿在家里的人们都在屋里待不住了。不管是城里还是乡下,街上的人都明显的多了起来。 在石门解放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多是面无表情。城里人就是这样,在单位和家里也是说说笑笑的,不知怎么一到大街上脸就变得凝重呆滞——那怕是心里乐开了花或者是想号啕大哭,一到街上也都沉住了气。 看着这些来来往往的、面无表情的城里人,章素萍心里一阵暗笑。刚到省城的时候,章素萍对城里人的脸很是不解,她问过李晔,也问过彩红,「你们城里人儿的脸咋一个样哩?」两个姐妹都嘻笑着说「什么俺们城里人儿呀,咱都是乡下丫头。」倒是李晔多说了几句,「城里人儿的心思可能重吧,天大的事儿也不带出来,我最烦他们这样儿了。」素萍刚要笑着再说两句儿的时候,李晔又说了,「你呀,还别总拿咱村里的尺子量城里人儿。想挣他们的钱,就得敬着人家这个秉性。其实,城里人儿笨着哩,还胆儿小。要说钱和面子,他们比咱乡下人儿还爱哩。」素萍听了两个姐妹的话,也没太往心里去。城里人的心思她也早摸得差不多了,再说刚接的活儿也不是外人,是刘新民和王秀芬两人的房子,也用不着猜他们的心思。 这会儿正在解放路上转圈儿的章素萍,真是有点着急了。办完小老姑奶奶的事儿后,姐妹三个都没了精神,都凑在南章村儿里懒懒地待着,直到正月初六才分手儿。过了十五,素萍就带着手下的七八个人到了省城。按年前说好的,素萍先拿王秀芬、刘新民两口子的两套房子练手儿。这个主意是彩红大姑定下的——彩红大姑也是素萍的大姑,大姑和素萍父亲是第四服的堂兄妹,正经不远的家里人儿呢!大姑说,「都是自家人儿,啥也不说了。小萍子你就先拿你姐姐家的一套房子练练手儿,只要不伤筋动骨,多倒腾几回也没什么。」秀芬表姐似乎有点犹豫,倒是刘新民爽快,「我看行。我这个妹妹一看就是个明白人儿,干两三回就好了。还指望着你以后发财了,我们还沾光哩。」秀芬表姐立刻也笑着满口应承了。素萍满脸的感激,「我刚到城里,全指望着姑姑和姐姐、姐夫了,有什么到不到的,你们可要多担待着点儿。」 话说到了,素萍也是想定了:给秀芬家干活儿,一分钱也不挣,倒贴点也得给干好!得把名声干出来呀!眼看着手边儿的活多着哩——秀芬姐和新民姐夫单位好多人家都等着装修哩,只要把活儿干好了,还怕没有钱挣? 雄心勃勃的章素萍刚一提出自己的设计方案,就受到了打击。王秀芬和刘新民异口同声地否决了素萍的方案,秀芬表姐脸上带着一丝宽厚的嘲笑,「素萍呀,你设计的这儿哪儿是家呀?成宾馆啦。我看你装修完了也别走了,直接买套服务员的衣服给我和你姐夫打扫卫生吧。」还是刘新民沉稳得多:「素萍妹子,你是在县里干活儿干出来的毛病。县里人多是想着家里正规点儿,就象宾馆那样儿。其实那样在省城里不行呀。」素萍红了脸,「姐夫,我们是真是象你说的那样哩。你和我姐都是研究生儿,给俺这个乡下妹子说说吧。」 刘新民看了一眼秀芬,慢慢转向素萍说「我也是个外行,不懂的。只是这家是个放松的地方儿,不能太正规了。照你们的话儿说,城里人看着自在,其实工作压力大呀,比村里人大多了。要想法儿把房子弄得轻松点儿,这才是装修得好。」刘新民大概是当秘书的原因,每说几句话就要看看身边儿的妻子,而且话儿说的有余地,「家,一是要轻松,二是要实用。城里人的房子都小呀,你最好能想想办法,能让房子显着宽敞点儿。这都是原则意见,具体的我不懂,你姐也是个外行,也不太懂吧?」看王秀芬点了头,刘秘书才接着说下去:「我有个同学的弟弟,叫伍学兵。是建筑学院毕业的,在市三建搞设计。你找找他吧,估计能帮上你的忙儿。」沉了半天,刘新民的声音放低了许多,「建筑单位的效益一直不太好,嗯,嗯。你们可以相互帮一帮吧。」 第89页 今年上午,章素萍就是按着刘新民给的地址——解放路副177号,来找伍学兵的。可是她在解放路上转了四五个来回了,就是找不到副177号。这会儿,素萍是有点绝望了:我咋这笨哩?到了城里,连个地方都找不了?想问问别人吧,可你看城里人的那些脸,都走到他对面儿了,他一闪身,好象我章素萍都不是个人哩! 转了几圈儿的章素萍,突然想起了李晔的话:城里人比村儿里人还爱钱、爱面子。于是她慢慢走到一个售货亭儿前,掏出二十块钱要买一包绿箭口香糖,在接找回的零钱的时候,装做不在意的样子问了一句「那副177号在哪儿呀,就是市三建。」售货亭儿里的人说,「就在前面儿呀,那个小胡同里,转过去就是。」 章素萍心里骂着自己,走到一个垃圾筒前,想把那包口香糖扔进去——她可不知道这东西是干嘛用的,只是见秀芬表姐吃过。在要松手的时候,素萍又把口香糖放回兜儿里——还是回头给秀芬姐嚼吧! 转过那个窄窄的小胡同,往南走了不到一百米,就看到一个破旧的牌子,上面用红字写着:石门市第三建筑公司。 章素萍稳了稳心神,理了一下头髮,快步走了进去……。 『96』第九十六章伍学兵 伍学兵是个大学毕业还不到两年的小伙子,帅气、文静。只是个头不太高,也就比素萍高点有限。 伍学兵的办公室很是简陋,除了两个铁皮柜就是几张旧黄漆桌子了。听说是刘新民介绍来的,伍学兵很是热情和客气,开口闭口地叫着素萍姐。见周围没同事了,伍学兵带着点儿不好意思地说,「素萍姐你也看到了,我们这破单位,唉。要是不直接负责工程,吃饭都够呛。不过平常倒也没什么事儿,你有什么活儿就说吧。」听伍学兵说的实在,素萍也就没藏着掖着,「小伍,姐姐我也不跟你见外了。我是在乡下干了几年,才到城里来搞装修,你们城里人喜欢啥样儿的活儿,我是两眼一摸黑。弟弟是专门学这个的大学生儿,姐姐我全靠你啦。」一边说着,一边拉着伍学兵朝外走——已经是中午了,素萍拉伍学兵出去吃午饭。 解放路是石门的主干道,也可以说是整个省会的脸面,所以两边儿的饭店基本上都是中高档的。素萍想,第一次请人家吃饭,怎么也要去个差不多的地方吧。没想到伍学兵却很实在,伸手拦住要往解放路上走的素萍,「素萍姐呀,既然不是外人,咱就别摆阔了。那些饭店都是摆设,宰人,菜也不见得有多好吃。你跟我走吧。」说罢,引着素萍向小胡同儿南边继续走。 市三建所在的这个小胡同儿,其实是在一个叫岗头的城中村儿里,本来就不宽绰的小胡同儿被参差不齐的民房挤得曲曲折折——每走三五十米就要拐一个弯儿。出了岗头胡同儿,是石门的另一个东西走向的街道——建民路。建民路虽说也是横贯整个石门市,却不如解放路排场,也不如解放路那么显眼儿。如果说解放路是石门的前院儿大厅,那建民路就算是后院的柴房儿了。建民路两侧密密麻麻小门脸儿,饭店、五金店、小卖部、音像店、服装店、布店、肉铺……一个挨一个地挤在一起。每到早上和晚上,各个小店儿前面还会有一熘地摊儿,都是卖菜的、卖烧饼的、卖盗版光碟的、卖旧衣服的全都出来了。可以说,整个建民路中段儿就是石门的集贸市场。 走在建民路上,素萍心里一动:章彩红现在就在这条路上替她大姑子照看童装店,要不要叫她一块来吃?后来一想,还是算了吧,第一次和小伍吃饭,就拉上别人儿显得不太好吧。在一家「利民兰州牛肉拉面」的面馆儿前,伍学兵停下来,「素萍姐,我喜欢吃这儿的拉面,你也尝尝吧?」素萍犹豫了一下儿,「好呀,我也尝尝老弟爱吃的拉面。」 两人在一张窄窄的油乎乎的小桌边坐下,伍学兵很熟悉的点了两瓶二两装「牛栏山二锅头」,一盘儿油炸花生米,一盘儿苜蓿肉,又叫了一大一小两碗儿拉面。然后对着老闆的后背说:「那拉面我让你做的时候再做呀!」老闆头扭过头笑着说,「知道啦!这还用嘱咐呀。」伍学兵似乎感觉自己有了面子,嘴角带着笑对素萍说,「我和哥们儿常来这吃,和老闆熟儿。」 看着伍学兵点酒点菜那熟门熟路的样子,素萍心里一动:这伍学兵不会是个菜包子吧?光知道吃呀喝的呀,肚子里有没有墨水儿呀? 不过,紧接下来素萍就发现自己错了。伍学兵端起酒杯斯斯文文地浅浅下了一口儿,然后向素萍示意。素萍是不会喝酒的,见伍学兵端着杯子不肯放下,便也端起面前的杯子粘了粘嘴唇儿,一味辛辣的味道立刻传遍了素萍的全身。伍学兵笑笑说,「素萍姐呀,你以后在城里干活儿了,不会喝酒可不行呀。」素萍感觉自己的脸红了,便又抿了一口,在辛辣味儿居然品出一丝绵香。看素萍又抿了一口酒,伍学兵居然大为感动,「素萍姐真是个实在人儿,我就喜欢姐姐这样儿的爽快人儿。」 抿了两口儿以后,伍学兵慢慢沉稳起来,把脑袋往前凑了凑开始给素萍讲。个人的房子是一个最隐秘、最放松、最自在的地方儿,都捨得往里花钱——只要你干得好、合人家的心儿。房改还在搞,这房了一旦归了个人,那就更捨得花钱啦,省城的装修市场潜力大着呢。按现在人们的需求心理,人们多偏向简约——也就是简单实用的那种,不过简约不等于简单。每装修一套房子,要根据主人的爱好设定一个基调——颜色的基调,为人家以后买家具、做窗帘儿、配灯什么的打好基础。 第90页 伍学兵用手指着盘儿里的花生米说,「比方说吧,这花生米,在桌上一堆,用手抓着吃最简单了,可咱还非得用盘儿盛着,用筷子夹着吃?为啥,图个好看!这装修房子也是这个理儿。」然后伍学兵一脸神秘地说,现在的房子多是砖混结构的,虽然原则上不允许拆墙,其实只要不是承重墙都可以拆掉,把房子里的空间再扩大一点儿——至少是更好摆布一点儿。「当然,这些只能给客户儿,也就是房主提建议,人家同意了咱才能拆……」 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多小时,要不是伍学兵和老闆熟,估计老闆就要撵人了。听完伍学兵一大段儿一大段儿的话,章素萍感觉这个年轻的小伙子肚里真有货。虽说他说的一些名词儿还听不懂,但素萍感觉自己已经有点开窍了:原来城里人最注意不是客厅而是厨房;原来城里人最捨得花钱地方不是卧室而是厕所(浴室);原来在城里装修最叫劲儿的地方不是门套、灯池这些脸面而是地砖缝、钉子眼儿;原来城里人最在意的不是花多少钱而是装修完了异味儿多长时间才能散完…… 感觉扯得差不多了,伍学兵一边起身一边儿说,「装修其实跟用兵布阵差不多,没有定法。一个人一个爱好,咱得多问问客户的想法儿,不过还得启发他,也不能全听他的。」出了面馆儿,伍学兵把传唿号留给素萍,说随时可以联繫。分手的时候儿,伍学兵说:「素萍姐,有什么事儿就叫我吧。反正我们这班上卡得也不紧。」 素萍开心地笑着,「老弟你放心吧,姐姐少不了麻烦你。以后你就是咱装修队儿的人啦。 『97』第九十七章大家都在烦 看着伍学兵挺拔的背影,想起他在讲房屋装修时头头是道的样子,素萍感觉有文化就是有文化,真是不一样呀! 在伍学兵离去之后,素萍犹豫着是不是去看看彩红,后来一想还是算了吧,赶紧回工地要紧!这伍学兵讲归讲,光纸上谈兵也不行啊,真到了具体事儿上,怎么弄还得是靠自己呀! 看看离公交车的站牌儿还远,心情不错的素萍决定打辆车——且看省城「文明使者」到底是个啥形象。自从济南交警成为山东省会的形象代言人后,各地的省会和大城市们都开始树自己的文明形象了。一时间,环卫工人、公交车、市政水暖工都成了文明形象代言人。也有找文明形象代言人比较晚的城市,实在找不到为大众服务的行业了,只好往其他行业里凑合着挑。一个沿海的大城市延展了济南的形象,让全市漂亮的警花儿都穿上了帅气的骑马服,并骑着马上街巡逻,一时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石门找自己形象代言人的工作起步更晚一些,好的都已经被别人先占下了,实在没办法了,就把市里的三千多辆计程车拉出来,挂上「文明使者」的牌子,也算做了这项工作。 一辆计程车顺势停在素萍身边儿,素萍便开了车门儿,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正要告诉司机准备要去的地方,却发现司机是刘国强。素萍哈哈笑起来,「天呀,怎么这么巧呀!」刘国强的黑脸儿上也满是笑意,「是呀。你招手的时候我就认出你来了。你咋到这儿了呀?」素萍说联繫个业务,然后问家里怎么样了? 刘国强脸上的笑容很快消失了,闷闷地吐了口气说,「唉,我姐姐还是没精神,彩红替她看着那个服装店儿。把原来的那个车和别人换了换,我先开着,一年给她点钱,过两年就把这车给我了。赵炳坤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把我家给害惨了。」刘国强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摇了摇头。 省财政厅宿舍到了,素萍边下车边劝慰,「国强,你和彩红也别太着急了。等过一阵儿就好了,唉!彩红有功夫了,打我的传唿,我们姐妹好好聊聊。打李晔当了」四合居「的领班也忙了,我们仨都不好凑齐哩。」说完,素萍便急急地向秀芬表姐的房子走了——她也急着用伍学兵教的法儿去打出名声哩! 刘国强倒出车,慢慢地在前进路上熘着等活儿。现在,这个黑脸的男人心里也满是心事。原来的时候,刘国强活得可自在了。父亲在一个厂子里看门儿,母亲打理着家务,姐姐国英也帮着家里拿主意,再加上彩红也整天忙着挣钱。作为一个男人的刘国强除了到村办厂里上上班儿,基本上没什么事,也就是和哥几个喝喝酒、打打游戏。不想现在,先是自己老婆没了工作,自己的厂子也完了。这还不算,偏是那个不要脸的赵炳坤又出了那么档子事儿!害得平时挺精明的姐姐现在跟个傻子一样,整天在家里发呆,要不是有小外甥儿估计婆婆家早就容不下她了!平时不怎么理会家里事儿的刘国强,这会儿也不得不想了,自从出了那档子事儿,父母的精神也都大不如从前了。想到现在自己开车的钱都得交给姐姐家,彩红帮着看服装店儿挣了钱也得给姐姐家,刘国强不禁一阵心烦:感情我们两口子现在都在给死了的赵炳坤打工呀! 本来刘国强和赵炳坤的关系是不错的。作为姐夫的赵炳坤在刘国英教训弟弟的时候,经常帮着刘国强说话,而且还时不时地带着他去喝喝酒、打打牌。只是后来刘国强喜欢上打电子游戏后,两人一块玩儿得才少了。现在想来,赵炳坤讨好他刘国强也不是没用意呀——我刘国强替他打了多少次掩护呀,他说是去会朋友了,没错,肯定是会那个叫婷婷的女朋友了! 第91页 想到婷婷,刘国强不由的心里一动。娘的,也难怪赵炳坤迷上她了!虽说刘国强见到那个婷婷时是在派出所,但那个女人的身条儿、脸蛋和胸脯就是勾人——那还是在冬天呀!这赵炳坤死了,也值了!一辈子守着象章彩红这样儿一个光知道傻挣钱的乡下女人,是他娘的没什么意思…… 刘国强一边儿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又把车开到建民路上,前面就是姐姐开的「宝贝儿」童装店了。刘国强把车停下来,走进店里,章彩红正拿着衣服给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讲着什么。 「有零钱吗?给我点儿!」刘国强闷声闷气地问,其实他手上有零钱,只是进来了总要有点事儿吧?不然章彩红又要说他不好好干活儿了。 章彩红狠狠地白了刘国强一眼,「才不是给你换了一百嘛,咋这么快就没了?」大概是刚刚想起了婷婷,刘国强感觉这会儿的章彩红简直丑死了,你看她那没什么颜色儿的眉毛,你看那腰——都成啤酒桶了! 看男人闷闷的样子,彩红心底也嘆了口气:这阵子也是难为他了呀!在让了两块钱之后,彩红和那个孕妇成交了。在随身的跨包里翻了翻,彩红又找出一百的零钱,递给了刘国强。刘国强接过钱,正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外面有人叫了:计程车!走不走?于是他赶紧扔给一张百元大钞,跳出店外,开车走了。 章彩红把那张百元大钞拿在手里,摸摸这,摸摸那儿,半天才放进跨包儿里。 她也烦!烦透了,婆婆只说让她给大姑姐照看这个店儿,却没说给不给工钱。这看三天五天的还成,要是总这样下去,一分钱不挣的章彩红难道去喝西北风? 『98』第九十八章晔子当领班儿 还没过正月初十,李晔就到「四合居」上班了。能得到这个工作,是费了一番力气的。 李晔上班儿的最大阻力,来自赵洪涛。刚从南邑回来的时候,李晔感觉自己真的跨了。经歷了这许多事情,李晔的内心深处已经默认了一个观点:人有时候不能不信那个看不见摸不到的命。如果说有人能帮自己改变命运的话,那只有曾经帮自己治过病的小老姑奶奶了。现在小老姑奶奶走了,她在十年前说过的话,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自己往后咋办?往后的事儿可以不去想,眼前的事儿却不能不想。自己没工作了,赵洪涛作为厂里的技术骨干一个月也不过五六百块钱。老公公这一病,已经把老俩的家底折腾得差不多了,还从亲戚们手里借了大几千块钱。现在虽说老人能自己活动着干点事儿,可还得整天吃药,时间长了这药钱都是个事儿呀!说实话,老人的事儿可以就将就将,到某些时候忍一忍也就过了。可孩子的事儿能将就吗?彬彬马上就要上学了,青山机械厂附属小学的老师都忙着往外调,学生们经常没人管,这样的学校你敢上?可要上其他小学,光借读费就得三五千!思来想去,李晔不得不承认:哪怕自己再自我感觉良好,感觉自己有本事,反正现在手里是没钱。要是硬这么耗着也成,母亲和哥哥会帮自己的。可是,自己都快三十了呀,不能孝敬老人也还罢了,还要伸手要钱,这人都活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劲儿?还有章素山那里倒是还有两万,可咋好意思伸手要?当初可是自己当侠女一样借给人家的呀! 此时身着黑色西服套装的李晔,突然想起了让赵洪涛同意自己出来上班的情形。初六晚上,刚从娘家回来的李晔,看着身边睡得死死的赵洪涛,李晔从心里感觉一阵悲凉:这个忠厚的男人,对自己真是没的说。只是他太不放心自己的老婆了,总感觉漂亮老婆得守着,要是不好好守着就会飞!我要真想飞,你能守得住? 是呀!想到这儿李晔突然开窍了似的。当下就摇醒赵洪涛,说:「我要出去上班。你要不让去,我就往外飞了!」睡得正迷迷煳煳的的赵洪涛很快清醒了,有点惊恐地瞪着眼睛,「晔子,说什么呢!谁不想好好过啊,我想让你出去上班儿,我放心你,可我不放心别的男人呀。他们,他们个个都比我强。」黑暗中,李晔对自己的男人妩媚地笑了一下,「洪涛,咱结婚这些年,你还有啥不放心的?我离不开你,更离不开彬彬呀。这会儿,家里这样儿,光靠你那点钱儿,哪儿行呀。」赵洪涛嗫嚅了半天,「我,我是怕你吃苦。」李晔悄悄吊起嘴角,「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可现在的日子不苦?我在家里闲着心里能不急,能不苦?放心吧,我也是真的爱你哩。」说罢,李晔勐地钻进自己男人的被窝儿,温柔地、慢慢地往下滑…。。 事后,赵洪涛紧紧地搂住怀里的女人激动地说,「晔子,我天天儿给你下跪都成!」李晔红着脸,心里轻轻地说:从结婚那天你就开始给我下跪了。就在刚才,你不也就给我下跪了……。 赵洪涛同意她出来上班儿后,李晔第三天就被「四合居」录用为大堂带班儿经理了----以李晔的漂亮和对餐饮业的理解,干「四合居」的领班儿实在是有点屈才了! 不过,此时的李晔姿态却很低。在大堂里对重要客人迎来送往,对那些小服务员们布置活儿也是笑着说,还经常跑到后厨帮着服务员们上菜,时不时的还和大厨、二厨们聊几句,开开玩笑。连她原来经常吊嘴角儿的习惯,也自觉强制改正,所以往往出现这样的情形,李晔标志性的吊嘴角儿动作才做了一半儿,却立刻又放松下来,倒让那些仔细看着李晔脸的人---特别是一些客人们,摸不着头脑,反而不太敢招惹她了。 第92页 在「四合居」干了一段儿时间后,李晔慢慢感觉自己原来十足的底气一点儿一点儿地弱下去了,她感觉自己原来的想法简单了点儿。石门的酒店与七八年前北京的酒店真是不太一样了。李晔过去出入的,都是国营的酒店,现在石门市里成百上千的酒店几乎都是个人的。在国营酒店里,经营的中心重在饭菜的质量,饭菜好了客人自然就多,生意自然就好。可现在好象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李晔慢慢感觉出来,「四合居」的老闆几乎从来不去厨房,就是去也是转一下儿就走。老闆倒是经常站在大堂里、甚至是饭店门口儿迎接客人,来的客人们多是公家人儿,一个个都是紧绷着脸,面无表情地跟着老闆往包间儿里走。这些公家人儿里也有一两个对着老闆笑的,还握着手儿开玩笑,只是显得活泛的公家人总是时不时地回头看那些表情严肃的公家人儿的脸色。 几个月来下,李晔心里有数儿了。老闆笑脸相迎的,都是能管着酒店生意的人。粗略一数,那些公家人儿就得有十几家,这十几家儿哪个也惹不起,都是爷,得敬着! 看到这个情形,李晔心里有点发灰,原来那个念头儿居然慢慢地淡了…… 『99』第九十九章副市长来四合居 按统计部门儿的排名,石门的经济在省会里的名次不算太靠前。不过石门的餐饮业这个单项的排名却在国内属于前列。 「四合居」在石门算个中档偏上的酒店,菜系却显得有点杂,既有东北菜,也有山东菜,大堂里的透明鱼缸里还有游来游去的珍贵鱼虾。按正规的餐馆理论来说,这样一个菜系混杂的饭店是不会太火的。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作为大堂领班的李晔整天为那些个雅间的分配发愁,春天的时候还好些,一到了夏天,每天上午九点来钟就有人打电话订雅间儿了,往往是不到十一点,连晚上的雅间儿都订出去了。本来把雅间都订出去是个好事儿,可是李晔却被老闆温和地训了一次,原因是她手里没有雅间儿了。 「四合居」的老闆是本地人,姓周,看上去很平常的一个人。那天中午十二点时分,老闆急匆匆地赶来,问李晔要一间高级包间儿,李晔说都订出去了。周老闆立刻急了,「你咋能这样呀,小李!咱开饭店的手里要没有一两个雅间儿应急那哪成呀!」李晔心里皱着眉头,脸上却是恐慌而焦急的笑意,「老闆,这几天咱的生意好呀,都是早早的都订出去了。怎么,有朋友来呀?」「嘿!我那有那福气,交上那么牛的朋友?」周老闆一向对李晔很是欣赏,见李晔一脸小媳妇着急的模样,口气就缓下来了「是那些惹不起的爷们要来!还说请了大领导!你快想个办法,一定要找个包间出来!」其实这点小事儿对李晔根本不算什么,她在单子上划了几划,就把一个明显是个人付帐的客人请到了大厅里,然后又把两个包间儿调了一下,立刻腾出一个店里最高档级别的包间儿「东花厅」---至于那桌被请出包间儿的客人,打个折儿就妥了!最多告诉他们包间儿的空调儿和排风扇坏了。 从那个事儿后,李晔多了个心眼儿,往后不到十二点,手里肯定会握着一两个包间儿准备临时有急用顶上去。 这天下午,李晔正在计算着晚上包间儿的时候,传唿机拼命地响起来。拔电话过去,是素萍的声音。素萍说晚上要请客,就去「四合居」。李晔刚要说包在我身上的时候,素萍又说要一个最最高级的包间儿、给打最最优惠的折儿,而且席间李晔必须坐陪!还要问什么时,素萍却把电话挂了。 素萍的包桌订得急,人来得却很晚。在大厅里的散坐儿开始翻台的时候,素萍才匆匆忙忙地起来,却也是只有两个人。刚看到素萍时,李晔感觉有点不敢认了,这才半年不见,素萍就象换了一个人儿一样---头髮梳的整整齐齐的,脸色也红润起来,脖子上的皮肤细腻地透出粉色的光彩。最奇怪的是她的那身打扮,居然是一套正规的职业套裙儿。旁边一个和她个子差不多高的小伙子,一幅马仔的模样儿。李晔惊奇地问,「素萍,你这是咋了?发财了呀?」素萍却一脸正色,伸手让了一下那个小伙子说,「伍学兵,我弟弟。」然后又指着李晔说,「晔子,李晔。我最好的姐妹,也是你姐。」李晔有点儿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引着她们到了订好的「清华苑」。一路走着,一路想,这素萍是咋的了? 「清华苑」是「四合居」里最最高级的雅间儿了。除了吃饭的大屋以外,还有一个不小的套间儿,里面是很专业的音响。趁伍学兵去看音响的时候,章素萍对李晔做了个鬼脸儿,「吓着你了吧。我也是没办法哩,今天要见一个大客户哩。」然后又抻了抻自己的衣服,「这是前天才买的,花了我七百多块哩。心疼呀。」 直到外边的天全黑下来,章素萍的客人还没有到齐。李晔一边在门口照应着客人,一边替素萍担心:都这晚儿了,这被请的咋还不来呀? 李晔心里正犯嘀咕的时候,一辆面包儿车稳稳地停在「四合居」门口儿,随即走下来几个衣冠整齐的男人,踱着方步儿走了进来。这拔儿人刚进去,又一辆计程车停下来,下来的是王秀芬和刘新民。李晔想,这下儿人可算来了!估计该开席了吧?不想「清华苑」里,素萍的客人上桌倒是都上桌儿了,却只是拘谨地坐着,相互间也不怎么说话。 第93页 看精明的李晔有点犯晕的样子,素萍悄悄对她说,「你别急,还有你一个老熟人儿要来哩?」李晔皱了一下眉头,「怎么没叫彩红来呀?她表姐都来了嘛。」素萍脸色一灰,轻轻嘆了口气,「我能不叫嘛?她死拧着劲儿不肯来哩!说晚上要去大街上卖衣服。她秀芬姐叫,也不成哩。」 素萍一边和李晔嘀咕着,眼睛一边盯着半开着的房门,生怕漏过什么似的。李晔带着点嘲弄的口气说,「素萍呀,咱处了小半辈子了,我还没见你这紧张过。你是不是要再嫁呀?」素萍伸手拧了一下李晔,悄声说,「不是我紧张,这次我是下了血本儿了。把这半年的钱全投上不算,还从家里拿了二十万哩。家底儿,都空了哩。」 李晔正要再问时,房门儿开了,一个沉稳的身影闪了进来。虽然那个人戴了一幅宽大的墨镜,李晔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何书记---现在的石门市常务副市长…… 『100』第一百章清华苑里的高潮 何书记一进屋儿,「清华苑」里的气氛立刻到了高潮。 李晔和章素萍两人一右一左陪着何书记坐下,那几个先进来的衣冠齐整的人,也立刻热情起来----不光对何书记,连对素萍和李晔都是从心里笑出来说话了。当何书记把刘新民夫妇介绍出来的时候,那几个衣冠整齐的人的笑意更浓了,而且对章素萍显出了客气,甚至是尊重。 酒,菜都很丰盛。席间的气氛也是高潮迭起。席间基本上没说什么工程上的事儿,只是频频地举杯喝酒。李晔吃惊地发现,素萍一杯一杯的白酒喝下去,脸色居然不红。更让李晔吃惊的是,那个马仔模样的伍学兵,居然是素萍「家里人装修公司」的首席设计师。天啊,素萍那只有七八个人的装修队儿,什么时候成了公司了?还有个首席设计师? 在席间,李晔悄悄问素萍,「你啥时候成公司了?有几个设计师呀?」素萍偷偷白了她一眼儿,「你装什么傻呀?哪有什么设计师,手下的人儿倒是多了,这会儿有二三十个吧。」李晔心里「嗨」了一声儿,没想到呀,素萍进城才半年,就上路儿了! 在李晔熟练的调度下,酒席的气氛一直很和谐、热烈。李晔还特地给何书记敬了三杯酒,嘴里夸着何书记在南邑的政绩。对那几个宏达公司的人,也是笑脸盈盈地敬了几杯,很是得体。不过,一直很和谐的气氛,在散场儿时起了点争执。章素萍和那个宏达实业公司的刘总争着付钱,最后何书记笑着说,还是我请吧。李晔感觉自己有点落后了,伸手拦了一下儿,「你们别争了,还是我请了!怎么也是到我这儿来了嘛。」何市长微笑地看着李晔,他对李晔今晚在席上的表现很是满意,「晔子,你也别请了,我再喝一杯酒。」说完,他深深点了一下儿头。李晔原来有点儿提着的心,慢慢地放松了。 最后的结果是,「四合居」的周老闆做梦似的和何市长干了一杯啤酒,免单了…… 何市长和刘新民夫妇分别打车走了。那几个实业公司的人也走了。伍学兵犹豫了一下,自己也打车走了。这时酒店里已经没有了客人,李晔问素萍怎么发展的这么快?素萍说,「嗨,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就那样了!什么城里人儿乡下人,什么品味呀基调呀的,咱看着顺眼,他看着也就差不多了。」素萍嘴里轻松地说着,「不过,也多亏了伍学兵那个小子,能煽唿,那些名词儿一讲就把人给煽晕了。」 话是这样说,这半年多来,章素萍也是吃了大苦了。先是经常跑市三建,听天书一样听伍学兵讲那些建筑装修理论和技巧。后来伍学兵感觉和素萍投脾气,便经常直接跑到工地儿,帮着素萍一块给那些客户儿们讲道理。直到四月份儿的时候,素萍才感觉能侍候那些城里的爷了,不过也需要伍学兵经常来保驾。活儿是越来越多,素萍又回乡下招了二十来人儿,现在手下已经三十多个了。在管理上,素萍的精明便显出来了,她把手下那些木工、瓦工、杂工们使的滴熘熘转,算下来,一户三室两厅的装修也就是四五个人七八天的时间---当然工期要比七八天长些,毕竟那几遍漆中间需要凉一段的。这三四个月下来,素萍那没办证儿的「家里人」公司已经装了六七十户儿了。算起来,经素萍手里的钱也有一百大几十万了!李晔心里算了一下儿,「素萍,你现在可真发了呀!净落到你手儿里的,也有十来万了吧?」素萍苦笑了一下,「光按帐儿说,是差不多。其实是到不了,工人天天吵着长工钱。也就五六万吧。这不,打算投到宏达这儿哩。谁知道是赔是赚呀?我哥哥可是劝过我,不要给公家人干哩!」 李晔嘿嘿笑着,「你比你哥精哩。今天这饭你肯白请?你倒是本事大,怎么把何书记也拉来了呀?」素萍无奈地笑了一下,「唉,我记着我哥的话哩。想干公家的事儿,不动个心眼儿不行呀。咋认识的,硬帖呗。亏我秀芬表姐两口子,我找大姑说了半天才答应下来哩!」李晔轻轻笑着,心里蓦然想起了章彩红:大姑是她亲大姑,秀芬是她亲表姐,为啥就不肯找找哩?素萍没注意到李晔的神情,自顾说下去,「秀芬表姐到是爽快。只是新民姐夫太细心了,好说歹说才应了这一次,还叫我别想下回了。唉,人家也有难处哩。」 李晔想起刘新民在席间沉默寡言,甚至有点如坐针毡的样子,轻轻地一笑。「唉,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儿。刘新民不是年轻,肯定想上进呗。不过,要是彩红要他帮忙儿,估计他也推不了。」 第94页 素萍点点头,又摇摇头。找刘新民出面,其实办不了什么事儿的,只是借个名儿罢了。彩红有彩红的心劲儿,再穷再累也不愿意求人,只愿意自己拼下身子干。这会儿,估计她还在街上卖衣服哩…… 『101』第一百o一章彩红摆摊儿 素萍和李晔在「四合居」为能揽到宏达公司的业务敬酒的时候,章彩红和刘国英正在离家不远的大秦街上摆地摊儿。 连续接到章素萍和秀芬表姐的真诚邀请后,章彩红真的很想去「四合居」和姐妹们说说话,自己也歇一歇。可是,现在她真的去不了----她现在的身份变了。现在的章彩红和刘国英,除了是姑嫂关系之外,还多了一层新的关系----生意上的伙伴儿。 在春末夏初的时候,刘国英的精神好些了,彩红的婆婆和刘国英婆家进行了艰苦的分家谈判。最后达成协议的核心内容有三项:一是以原来赵炳坤名下财产为基础,与赵炳坤的两个哥哥分家;二是刘国英的儿子继承赵炳坤的所有财产,并且孩子和财产不得随母亲再嫁;二是刘国英的精神和身体好了以后可以随时再嫁,并可以带走属于儿子名下的一半儿财产。此外还有一个两家默认的条款,刘国英如果终身不再嫁,那么赵家肯定会在各方面给予特殊的照顾和宽容。 在分完家后,刘国英的母亲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帮女儿打理家务了。于是,刘国英的母亲做主,让章彩红拿出一万块钱投入到刘国英开的「宝贝儿」童装店里,刘国英再抽回五千块钱。这样,刘国英和刘国强两家平分了「宝贝儿」童装店。这样,从南章村儿出来,在省城打拼了十年的章彩红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小小服装店儿的老闆。 在这些事情安排完之后,彩红婆婆以少有的真诚和亲切对彩红说,「彩红呀,这样安排你们吃点儿亏。可怜你姐姐落到现在这样儿。你们都是亲得不能再亲的人了,平常来往得就好,你就算帮帮她吧。等她身体好了,肯定会记着你。」彩红心里感慨着,也真诚地说,「我爹和我娘从小儿教的,只要是自家的人儿,再苦再难也得管。你和我爸就放心吧。」 成了老闆之后的章彩红比原来打工的时候儿还要累。除了进货、销货和其他杂事儿外,章彩红还得时不时地留心着大姑姐。这会的刘国英虽说精神好多了,却还是不让人放心,心里、眼里除了儿子虎头,很少能想起其他事儿,有时候自己站在一个地方半天也不动地方。这会儿虽说跟着在店里干,其实是顶不了什么事儿的。于是,章彩红每过一会儿就要看看大姑姐的动静儿,上下班儿的时候还得去接送她。好在,婆婆心疼女儿和媳妇,把接送孩子和做饭的事儿都替彩红干了。 累是累,可章彩红干得有劲儿。从进城到现在,这是章彩红第一次给自己干活儿呀! 在自己当了老闆不到一个月,章彩红就想出了个新办法:白天在店儿里卖,晚上拿一部分货到街上去摆地摊儿。按说自家有店儿,晚上开门儿营业就是了,何必再挪地方儿摆地摊儿?其实不是这样,在建民路上做生意也是有势力范围的。就拿彩红她们这个小店儿来说,白天她们可以随便吆喝、随便卖,没人敢管的。可一到晚上,就会出来一拔人,大模大样儿地把服装摆在「宝贝儿」童装店门口儿叫卖。彩红曾和这些人理论过,不想这些人很是蛮横,吊着嗓儿不阴不阳地说,「谁都要吃口饭,白天你挣钱吃饭,晚上这就是我的地界儿了。」再要说时,那些人居然摆出一幅要动手的样子,周围那些晚上出来摆地摊儿的也一幅拉偏架的模样儿。后来,彩红才知道,那些晚上摆地摊儿的,都是坐地户儿,惹不起的。 无奈,彩红她们也只好找地方摆地摊儿。为了方便也得当坐地户儿,于是就在离家不远的大秦街摆起了地摊儿。本来按彩红的想法儿,刘国英白天在店里活动活动就算了,晚上摆地摊儿就不要跟着了。谁知道身体和精神一天天好起来的刘国英不同意,非要跟着一起干,还说自己回家没意思。婆婆也跟着帮腔儿,「让你姐一块跟着干吧,多少有个照应。」章彩红没办法,只好带着大姑姐一块干起来。好在,刘国英的身体和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干活儿也麻利了许多。 从摆地摊儿开始,章彩红就忙起来了。为了拉货方便,章彩红跟刘国英说了一声儿---反正说不说也是她做主,就买了一辆平板儿三轮儿,每天用来在店儿和家里之间拉货。从夏天开始,章彩红的日子是这样过的:晚上骑着那辆三轮车拉些货回家,吃完饭就推着三轮车去大秦街叫卖,晚上十来点钟儿的时候再推着三轮迴家,第二天再骑着三轮儿把没卖完的货带到「宝贝儿」童装店儿里。 入秋的时候,刘国英的精神真的好了。还是和过去一样不太爱说话,但心里的主意却多起来。看着大姑姐正常了,彩红暗地里为她高兴,也为自己高兴。毕竟大姑姐好了,自己也能轻快点儿。 这天晚上,街上几乎没什么人了。章彩红和刘国英站在发凉的秋风里,一边儿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一边唠着明天的生意。彩红说,「姐呀,说心里话。你卖了好几年童装,感觉这活儿好干不好干?我咋觉着这活儿不好干哩?」已经是正常人了的刘国英一如在东方胶鞋厂那样,沉默了半天才说,「你比我肯琢磨,肯定早知道了。这活儿是不好干。卖别的衣服一个人看着好就行,卖童装,得大人孩子都高兴才能卖出去呗。」彩红笑着,「你捨不得撒手,是觉着这个活儿利大吧……」 第95页 两人正说着,突然一辆计程车歪歪斜斜地冲过来!在两个女人的尖叫声中,一个人影儿从副驾驶的位子上冲出来,躲在马路边儿的黑影里,飞快地跑远了…… 『102』第一百o二章遭遇抢劫 章彩红和刘国英她们是遇到了一起抢劫计程车未遂案。 在昏暗的路灯下,那个惊魂未定的计程车司机煞白着脸向两个女人惊嘆着:「天呀,幸亏是我多了个心眼儿!幸亏那小子是个新手儿,不然我这车完了,我的命估计也保不住呀!」 这一阵儿,石门的计程车被劫案出了好几起,这个司机也留了心。那个劫犯一上车说去市棉麻公司宿舍,也就是章彩红她们家这一带----这已经是石门市区的边缘了。不料快上大秦街的时候,那个劫犯接到一个传唿,于是立刻要司机改道去郊县县城儿。那个司机想到去郊县的县城要经过不短的一段儿树林,便提出不去了,要那个劫犯结帐,再打一辆车。不料那劫犯没从兜儿里掏出钱来,反倒掏出一把刀子,幸好司机看到了章彩红她们,便拼命开过来!那劫犯一看路边儿有人,立刻跳出来跑了。 那个死里逃生的司机说完了,自己慢慢缓过劲儿来,便问周围哪里有公用电话,要报警。等了半天,却不见那两个女人说话,细看时,这两个女人的脸已经没血色儿了,比自己刚才的脸儿还要白!到底是女人,没见过世面呀。那个感觉自己见过了世面的司机,心里想着,自己开车找电话亭报警去了。 等那辆险些被劫的计程车拐弯了,章彩红和刘国英才醒过来,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快,快给国强打传唿,把他叫回来!」 这天晚上,他没有开计程车,而是在「时代人」网吧。他的车借给一位叫杨建军的朋友到外地办事儿去了。当两个十万火急的信息打到刘国强传唿机上的时候,刘国强刚刚从「情满石门」网站上下线,准备平生第一次去见网友。 刘国强是一个活得很自在,也很自我的一个人。这个黑黑的、高高的男人,在刘国英精神正常起来以后,感觉自己总算是解放了,算是尽到对家庭的责任了。在刘国强的心里,只要家里人都能自己活着,那么他自己就可以为自已活着了。只是,闲暇时他回想自己过去的时候,也不禁感慨自己的命运:自己本来只是爱吃灌肠儿,为了能多吃上点灌肠去接送章彩红,没想到把章彩红娶到了家里;自己本来是姐姐临时拉去帮忙开夜班司机的,没想到本来属于赵炳坤的计程车马上就归自己了;自己正式开计程车后,也没有象其他司机那样整天在街上熘车找活儿,钱却不少挣---本地人嘛,那些熟人、熟人的朋友们婚丧嫁娶之类的事儿都找他的,虽然落了个帮忙的名声,钱却一点也不少……。 最近,刘国强打电脑游戏打累了---特别是原来最爱玩儿的红警系列,除了武器种类增加了,也没什么新鲜花样儿了!于是刘国强便新近喜欢上了冲浪---也就是上网。在网上看了几天黄色图片以后,也烦了,来来回回不就那么档子事儿嘛! 于是,刘国强便开始在网吧里上网聊天儿了。对上网聊天,刘国强早就见过的,在他玩殖民时代和红警之类游戏的时候就经常见旁边坐位上的人手忙脚乱地打字,有的人一边打字还一边流泪,再不就是笑成一朵花儿。当时他感觉挺奇怪的,不就是打字儿嘛,干嘛那么动感情?真是吃饱了撑的! 没想到,刘国强一进「情满石门」聊天室,就迷住了。原来在网上聊天是这样儿呀?你想说啥说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说你是个大款,立马对方就管你叫老闆。你说你年轻,立刻有人管你叫帅哥儿,你说你黑,对方就会说你自然美,你说你穷,对方就会说你清高守志!当然,也会遇到一些人对着你乱骂,那好办,不理他们就是了---可以屏蔽嘛。 只有初中文化的刘国强,一旦喜欢上了网络聊天,立刻变得聪明起来了。他很快掌握了聊天室的各种功能键,很快泡到了不低的级别,很快摸清了网上聊天的规律。当章彩红她们以为刘国强在辛苦地拉活儿挣钱的时候,他往往是把车借给了朋友去随便转,自己用「又黑又穷又不帅」的网名泡在聊天室里和一个个名字千奇百怪的人胡侃。只有在网友们都不在的时候,刘国强才开着车去拉活儿。好在,他的网友们多是晚上才在线的。当然那些有红包的婚丧嫁娶的场合儿,他也是一定要去的。这样算下来,迷上网络聊天儿的刘国强,收入并没有减少多少。 大约在半个月前,「又黑又穷又不帅」的刘国强和一位叫「不想回家的小女孩儿」聊到一起。一来二去的很是投机,五天前两人通了第一次电话,立刻一发不可收拾。那个「不想回家的小女孩儿」是位省经济大学大二的学生,除了上课以外,不定什么时候就给「又黑又穷又不帅」的刘国强打传唿,要他回电话。想到自己居然泡到了一位女学生儿,只有初中文化的刘国强感觉自己真是出奇的伟大,在网上对「不想回家的小女孩儿」也就更加呵护有加。现在两人在网上已经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这话是小女孩说的,搁在刘国强这儿是想不出来的)。 就在刚才,两人在网上商定,到省经济学院门口儿见面儿。正在这时,刘国强接到了妻子和姐姐联名发来的传唿,要他立刻回家。 第96页 一边是聊得投机的网友,一边是姐姐和老婆,刘国强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好半天,他给「不想回家的小女孩儿」打了个传唿:家有急事,明日联繫。 然后,刘国强慢慢往家里走去……   『103』第一百o三章素萍男人难过死了 这十来个月,章志林可是难过死了! 自从章素萍拉起队伍到了省城,总共只回了北章村儿三次,加起来也不过七天。在这七天里,章素萍四天是带着儿子、女儿去大哥、二哥家串门儿。有两天是帮着大伯子家收玉米,还剩一天是跟着参加婆婆侄孙的婚礼。整个儿算下来,章素萍没有一天是和章志林在一块儿的。倒是有两三个晚上章素萍是在家里睡的,只是儿子和女儿都老长时间不见妈妈了,现在妈妈好容易回来了,当然都围着妈妈转,晚上也是不肯松手的。而且在七天里章素萍没有主动跟章志林说过一句话,没有给过一个笑脸儿,弄得当丈夫的章志从只好老老实实在西屋儿里呆着。 这十来个月,章志林没车开了,没活儿干了。想领孩子吧,儿子上学了,女儿由母亲带着。自己在家里闷了几天,感觉吃饭的时候母亲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没奈何,章志林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哥哥,帮着哥哥种地。 年轻时号称「拼命三郎」,以打架不要命出名儿的章志平,现在是彻底地走正路儿了。早在两三年以前,刚过三十的章志平就找到了自己发家的路子---种地。章志平的地里从来没有种过新鲜的经济作物,原来素萍种过的菜、瓜、花之类的,章志平从来不种。他就种庄稼:种玉米、种小麦、种花生。单凭种自家那三五亩地,肯定是发不了家的。不过章志平不光会打架,也是会想事儿的。一旦走了正路儿,那脑子也是一样的好使。他承包了别人家的责任田,现在足有二百多亩了。 在北方的农村里,九六年以后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象章彩红、章素萍她们到省城打工的,已经算是走得近的了。更多的人是到外省打工,几乎在南方的每个城市里都有操着小刀河流域口音说话儿的民工。青年男女们都出去打工挣钱了,在家的老人们也不缺吃不缺花的,那种地的心思也就淡下来了。据说,在九六年至九八年,我国的粮食总产量是呈下降趋势的,中南海的首长们也是急得直挠头。这给了章志平一个机会,他走家串户儿,找那些不愿意种地或者没力气种地的人家,要承包他们的地,除了替他们交公粮以外,再按地的好坏给他们玉米和小麦。 章志平这步棋算是走对了,那些不想种地的人们都把自己家的责任田包给章志林,自己坐在家里收租子。其实,要是章志平不租他们的地,他们的地只有闲着,最多只是靠天吃饭---耕地、浇地、除草这些活儿自己是不去会干的,也觉得没有必要去这样辛苦。除了转包其他人家的责任田以外,今年章志平还跟村儿里签了一纸文书,承包了属于北章村儿的一段河滩地,也有七十来亩的样子。小刀河的河滩里最适当种花生,秋天的时候章志平就成了南邑市粮油局挂号的产油大户儿了。 章志平再通过村儿里的族人说合,把自己包的那些零零散散的地调到一块,立刻就显出了气势。现在,章志平包得那二百多亩地,集中在四处儿,最小的一处也有三十来亩!土地成了片儿,就好种了。章志平买了拖拉机、收割机,一下子成了前苏联模式下的农场主儿。这样,一年计算下来,虽然辛苦点儿,但那钱也是不少挣的。 这样多的地,单凭章志平和钱秀珍两口子,再机械化也是忙不过来的。一到农忙时节,好些活不是机械化能解决得了的。这难不倒章志平,他出钱僱人帮他干!有趣儿的是,那些被雇的人,往往就是把自家责任田包给章志平的人。这些老头儿老太太种自己家的地感觉累,可是拿着钱儿再干就浑身是劲儿了!这些老头儿老太太们想:这粮食本来就有咱的份儿,他章志平小子还给咱钱,这便宜事儿,上哪儿找去? 种地发了章志平,去年就照着素萍家房子的模样起了新屋,现在从外面看还是哥哥家的房子新鲜气派哩! 章志林跟着哥哥种了近一年的地。现在已经是冬天了,田里全是黑绿的准备越冬的小麦,收到家里的粮食也都卖得差不多了。轻松下来的章志林,感觉自己不知道干什么好了。特别是晚上,孩子们都跟着爷爷奶奶睡,偌大了一个院子里只有一个人。屋儿里倒是不冷,哥哥家的土暖气烧得暖洋洋的,就是到了深夜也感觉暖和的----章志平在起新屋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暖气管道和弟弟家的联成了一体,方便还省钱呢!。 睡在暖融融的炕上,章志林感觉无名的寂寞和燥热。半宿儿里,章志林醒来,下意识地一伸手,身边空空的。那热热的心,立刻又掉进了冰窖里…… 忍了半个多月,章志林实在受不了了,就低着头儿、红着脸去找哥哥说。章志平也恨弟弟不争气----象素萍这么能干的媳妇咋就不知道珍惜?生气归生气,到底是自己弟弟。在和钱秀珍商量了一下后,章志平便要弟弟带着孩子去省城。 一个冬日的周六,钱秀珍好好打扮了一下婆家的侄子、侄女,又教了几句话,便把两个孩子交给了章志平。傍晚时分,章志平和两个孩子在凛冽的寒风中登上了去省城的火车…… 第97页   『104』第一百o四章素萍请客 章素萍的「佳里人」公司把宏达实业的活儿干完了。钱也到位了,本来那位刘经理想拖一段时间再给的,不料却被何副市长骂了个狗血淋头! 何副市长在电话里说:「小刘你少给人家耍小聪明!忘记人家请你吃饭时候的陪客了?咱市的助农款已经在省里押了一周多了!那可是三千多万,小心书记一不高兴撸了你。」刘经理这才知道歷害了,急急忙忙把钱给素萍结了。素萍是一脸的感谢和客气---她可不知道秀芬表姐故意感冒了十来天儿,直到她素萍拿到了工钱才好的。 在结完帐之后,章素萍特意邀请刘经理再重新检查一个施工质量---对这点素萍是绝对有信心的。 在装修过的大楼里转了一圈儿,刘经理感慨起来,「不得了呀,我这三百多万可是真没白花,你小章儿的活儿干的就是地到!」看着刘经理满意的样子,章素萍瞅机会轻轻地说,「刘总,你看今晚方便吗?你点地方儿,我可要好好敬你几杯的。」刘经理吁了一口气,「算啦,你们挣个钱儿也不容易。省省吧。」素萍说:「那可不行!你刘总帮我,我可不能没良心哩。」刘总还是不松口儿:「咱们之间就不要客气啦,有机会再合作嘛。」素萍正要把话儿头收回来的时候,刘总慢慢腾腾地说,「我儿子才分了房子,房子还不算旧,你那天有时间了去看看吧。」素萍立刻明白,人家刘经理眼里根本没有那一壶儿酒---那才几个钱儿呀?估计这刘公子的房子装修下来,没三五万打不住吧? 虽然一下子要走三五万块钱,毕竟帐款结清了,章素萍感觉很是轻松。心情好的素萍想起了工人们的种种不易:大热天儿的,城里人儿在空调屋里都觉着热,工人还得在高脚梯上爬上爬下的。冬天,村儿里人都在炕头儿上闷着了,这些工人们还得戴着破手套儿搬这儿搬那儿的。论吃食,更不行了。素萍的装修队虽说管吃管住,那吃食都是在街上最小的小摊儿上买的,早饭和晚饭还好说,最叫劲儿的午饭在冬天里根本就吃不上热乎的。 这样想着,素萍越发感觉手下这些工人们挣个钱儿不容易。于是在以最快的方式结清了工资以后,章素萍说要请大家吃一顿象样儿的城里饭。在石门的街上转了几圈儿,章素萍决定请手下的工人们吃自助餐。石门的自助餐有好多家儿,素萍挑了一家儿中等档次且又离住处不远的叫「大肚汉」的地方。「大肚汉」的价位是二十五元一位十六种菜,啤酒随便喝。论价钱,二十五元一位已经是很不错的了,十二元一位随便吃的都有哩。当然也算不上太好的,还有九十八一位随便吃的。素萍看着九十八一位的自助餐,心里一阵苦笑:这样的自助餐,一辈子我也不会去吃的,吃得起也不去呀! 就这样,在一个周六的傍晚,章素萍带着伍学兵和三十二民工进了「大肚汉」自助餐厅。本来素萍也打传唿给李晔和章彩红的,但她们都走不脱。李晔走不脱很正常,她要照顾店里的客人。章彩红走不脱的原因倒吓了素萍一跳:彩红正在联繫进驻「北方商城」的事儿----那可是整个石门市数得着的大商场呀,论名气和实力已经在传统的解放路商场之上了。 这些来自小刀河流域北章村儿、南章村儿一带的三十多个农民工,今天都在老闆的嘱咐下打扮了一翻----其实也不过是洗洗脸、刮刮鬍子,再换一身儿没有泥点儿和油漆味儿的衣服罢了。 章素萍的队伍一进餐厅,素萍就对带班儿的服务员说,「给我们包四张桌子,我们是一块儿的。这是钱,先给你们清了。」一看是大客户儿来,大堂的经理也坐不住了,马上快步走到素萍和伍学兵面前,「欢迎光临呀!我们这儿价钱公道,品种丰富,老闆要吃的好请一定多来呀。」素萍心里脸上都笑着,「客气了呀,是你们照顾我们才对哩。给我们四个桌儿没问题吧?」那大堂经理立刻亲自引着素萍指定了四个桌儿,嘴里还说着,「老闆大姐你就放心吧,以后只要是你带人来了,肯定有专桌儿的!」 在打发大堂经理走后,素萍就招唿自己的人吃饭。别看素萍是老闆,对手下的工人可是客气,一律按乡亲辈分儿称唿。平时也是「哥呀,叔呀」地招唿着。可她一看那几个取了吃食的工人,不禁又气又笑,「庆云二叔,青山哥!你看你们这是干嘛?收鸡蛋呀?咱可是花了二十五块钱来的,你们弄这一大盘子鸡蛋干嘛?」不光是庆云二叔和青山大哥,好些取完吃食的工人们都捧着一大盘子煮鸡蛋放到了桌儿上,海海满满的倒是颇为壮观。嘴里说着,素萍心里也是嘆息不停:虽说村儿里富了,人们吃鸡蛋也不新鲜了,可乡亲们还是感觉鸡蛋是好东西呀! 旁边儿的伍学兵已经笑得喘不上气儿来了,「大哥大叔们呀。你们算算,二十五块钱能买多少鸡蛋,照你们这么吃章大姐亏死了!那鱼,那虾,比鸡蛋好吃多啦!还有不要钱的啤酒,喝呀!大冬天喝啤酒才叫爷们儿!」 听素萍和伍学兵这么一喊,这群小刀河流域的爷们才回过味儿来,立刻又端着盘子往那排菜柜儿奔去! 吃到半截儿的时候,「大肚汉」自助餐厅老闆的腿软儿…… 『105』第一百o五章无奈 毫不夸张地说,章素萍和她手下这帮农民工对石门自助餐行业的进一步完善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第98页 就在那天晚上,章素萍和她手下那三十二位工人,几乎吃光了「大肚汉」自助餐厅里的鱼、虾、肘子等值钱的吃食,喝光了店里所有的瓶啤和扎啤。喝得兴起的章青山拽着伍学兵说,「兄弟,咱再干一瓶!不干不是兄弟。多亏了你帮着我们呀,不然一年那能拿这多钱?」周围其他人也都跟着说,「是哩,要不是小伍兄弟帮忙儿,咱素萍老闆也挣不了这多钱,她没钱了,咱更没钱了哩。」 看着这帮乱闹闹的男人,素萍心里充满了自豪:是哩,这些从村儿里跟自己出来干的人们,最少也能拿小两万的钱回家过年了――再说了,还有一个多月哩,估计怎么也能拿两万过年吧? 正感慨间,感觉腰间一阵颤动。摸出传唿看时,居然是章志林带着孩子们来石门了。看大家都吃的差不多儿了,素萍便招唿着,「都吃饱了吧?差不多咱就回去啦。今天都喝了酒,就早点睡觉,就别在外面儿转了哩。」 老闆就是老闆。素萍这几句话一说,那群闹哄哄的爷们儿立刻安静了许多。都嚷嚷着,「回去睡,回去睡哩!吃饱了,喝好了哩。」其实他们没喝好也没办法了,「大肚汉」餐厅已经没有啤酒了! 在餐厅门口儿,喝得已经转了向伍学兵对老闆说,「下回儿,我们还来你这儿,欢迎不?」那老闆一脸苦笑,「欢迎,欢迎呀。来得时候先打个电话,好准备着。」送这群人走后,「大胆汉」自助餐厅的老闆立刻说「提价!再不提价就没法儿干了!」很快,石门中低档的自助餐厅的价格都进行了一次幅度不小的普调,为的就是防着那天进来一群真正能吃能喝的爷们儿。 章素萍的「佳里人」装修公司对工人们是管吃管住的。章素萍在章彩红住过的尚义村儿租了七八间民房儿,让工人们住。她自己也住在一家民房儿里,就是彩红住过的那个房东大婶儿家,不过整个院里除了房东外只有她一个人儿住。 一到住处儿,就见房东大婶儿在院门口张望着。「哎呀,你可回来了,你男人和孩子都等了你半天了!」房东大婶儿一边说着,一边引着素萍往屋儿里走。 刚走到门口儿,儿子和女儿都叫着扑过来。章志林站在后面显得有些萎缩地看着她,脸上也讪讪的笑着…… 和孩子们亲热了一阵儿,素萍问孩子吃了饭没有?女儿抢先说,吃了,是爸爸带着吃的,吃的牛肉面哩!然后女儿和儿子就按着大娘钱秀珍教的,把爸爸在家里操劳的情形说了一遍。听着儿子和女儿小小年纪就说了大人的话儿,素萍心里一酸:肯定是婆婆或婆家嫂子教过的。再看章志林时,虽说脸洗了、鬍子颳了,可还是一脸的劳累和风尘。他一个人在家,也不容易呀!素萍心里对自己说…… 孩子们都睡了。夜也深了。章志林一步一步蹭到素萍身边儿,轻轻坐下来。素萍强压着心里的反感和不痛快,就当是为了孩子吧! 屋里的灯光灭了。快一年了,章志林终于睡到了自己老婆的床上。听着章志林激动而怯懦的喘息,素萍心里嘆息着,慢慢地身子也软了…… 就在夫妻俩就要合好的最关键时候,出事儿了。压抑了快一年的章志林,不知道在梦中想像过多少次,不料这时却怎么也不行了----他脑子里总是闪出那个妖冶的女人、那个黑脸儿大汉、那踢到自己下身的狠狠的一脚、章素萍绝望的眼神还有母亲那尖锐的哭声……。这一幕幕,总是在最要紧的时刻,同时出现在章志林的脑海中,让他作为一个男人却不能在妻子面前做一个男人。 就在省城这个名叫尚义村儿的温暖的民房里,章志林不停地上来,下去,上来,下去,直到章素萍对他的怜悯慢慢消失,心里对他充满了怨恨和愤怒,然后狠狠地把他推开…… 第二天,章素萍带着章志林和孩子们在石门动物园转了大半天,中午又去肯德基吃了汉堡包、鸡腿儿,喝了象酱油一样颜色的可乐。章修峰、章修婷这两个基本上没有出过北章村儿的孩子,吃得几乎都走不动路了。看了儿子和女儿快乐的样子,抑不住的笑挂在了素萍嘴角儿。只是一转眼,又看到章志林那幅无奈的神情,素萍心里又是一阵的怨恨和凄楚。 在临上车的时候,章志林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可怜巴巴地盯着素萍,只是不说话。素萍心里一痛、一软,慢慢闭上眼睛,无奈地说,「过两天,你再来吧……」 三天后,章志林一个人兴沖沖地来到了石门。又过了两天,章志林拎着素萍给孩子们买的汉堡和可乐,一脸绝望地对老婆说,「是我做得孽,是我做得孽。我一个人的时候,它行的,它行的。求你看在孩子们的份儿上……」素萍惨然一笑,「你回去吧,好好看着孩子。我不会离的……」 章志林坐的车子走了。章素萍心里刀割一样,慢慢地转身,突然脚下一绊,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马路上……。 『106』第一百o六章市长买裤子 春节过后,正是商界的淡季。 趁年后的淡季,石门最大的商场「北方商场」管委会公布了各个铺位的招标和调整。 「北方商城」是近三五年才起来的大商城,是泰国一家财团和江浙一带的几个财团合资兴建的。「北方商城」只是一个笼统的叫法儿,其实这个商场是有两部分组成的。一是七层高的「北方商厦」,二是商厦后面的「北方集贸市场」。「北方集贸市场」有二十来亩地,当地政府砌起了半人高的墙,留出十几个宽宽窄窄的门儿,集贸市内部架起了几道大棚,大棚下面再垒几排水泥台子,分成一个个小的铺位。 第99页 按说,北方商厦和北方集贸虽然紧挨着,但事实上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不过,最近上面儿一直提倡「规模经济」,石门市也开始打造自己的商界航空母舰。石门市下边的地方政府以土地使用权为基础,以工商、税务、物价等经济执法部门为槓桿儿,把「北方商厦」和「北方集贸市场」捏合在一起,形成了石门最大的商业企业---「北方商场」。 从形式上和政府管理上,北方商厦和北方集贸市场是合为一体了。不过,在经营的品位上,两个地方还是不怎么搭界的。北方商厦经营的是中高档的品牌商品,一楼是电器,二至四楼是服装,五楼是家具,六楼是图书、电子商品,七楼是娱乐场。北方集贸市场卖的商品种类要更多,只是没有大型的家电,此外服装、家具、厨具、日用百货、食品、蔬菜等各类物品都能在这里买到。而且,同一类商品,在两个地方的价钱也是不一样的,北方商厦要比北方集贸市场里贵上一些。这也不难理解的,毕竟商厦里的成本儿要高而且环境也要好。 章彩红和刘国英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在北方商厦里租个铺位。两人的意思一样,虽说商厦里的铺位贵些,可那里的卖衣服的利大呀。要想多抓几个鸟儿就得多撒点米呀! 可米也不是那么好凑的。在北方商厦四楼租个铺位起价是两万二!章彩红她们拿到手里的铺位是两万五---得竞拍呀!最后,章彩红出了一万,刘国英出了一万五,租下了c105这个铺位。铺位的名字是刘国英。 c区是北方商厦刚刚开闢出来的卖中低档裤子的专区。其实c区只是一个管理上的叫法儿,这个区域还有一个通俗的叫法儿:百元坊。就是在这里卖的裤子不会超过一百元。章彩红她们虽说想着多撒点儿米,可手里也得有米可撒呀!光租铺位,就把章彩红的家底儿抖露得差不多了。刘国英手里倒是有点儿钱,可是她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也不太敢乱花的。虽说感觉在这儿卖裤子赔不了,可谁敢保不出意外呀? 其实,因为本钱少而进入百元坊的章彩红和刘国英算是走对了。刚刚起步百元坊恰恰满足了大多数石门人的消费心理和消费水平。石门名份上是省会,是经济大市,是交通枢纽,其实经济发展水平根本赶不上官方公布数字的增长。老百姓兜儿里没什么钱,至少没有官方想像的那么多钱。能在大商场里花不到一百元买条象模象样儿的裤子,不光心理感觉好,腰里的钱包儿也不至于太难受。 章彩红和刘国英至今还记得她们卖出第一条裤子的情形。那是开业的第一天,祝贺开业的领导们在管委会和商厦老闆的陪同下逐步层视察商铺的情况。看到一群大大小小的领导们踱着方步慢慢走过来,那些商户们都显得很紧张---想想吧,平时想见其中的一个官儿就不容易呢,现在好了,一群官儿盯着你看,不紧张才怪! 大概是看了一路商户们紧张拘束的脸,视察的领导们有点烦了,一个个显得心不在焉起来。不过,走在最前面的大领导涵养很好,一直微笑着慢慢走着,后面那些有点烦的官儿们也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在视察的领导们走近c区的时候,章彩红身边儿的一个同事居然顶不住了,对彩红说,「你帮我看一下呀,我,我去厕所。」说完,一扭身儿跑了。刘国英也紧张地说,「等一下,我,我也想去。」章彩红一把拉住大姑子,「你怕啥哩。就是去厕所,也要等他们走了再去嘛。」 正在拉扯的时候,视察的领导们来了。章彩红倒是不怕:你领导咋了,我还给领导们做过报告哩,要是真领导就买条裤子走嘛!想到这儿,章彩红心里一动。恰好那个最大的领导的目光扫过来,章彩红憨厚地笑着说,「领导们来看看我的裤子吧,都是新样式哩。」其实那个大领导也早走烦了,一见有商户主动打招唿,不禁心里高兴起来。果真在彩红的铺位停下来,慢慢翻看着那各色的裤子,后面的小官儿们也跟着领导学,品评着裤子的样式和颜色。见领导们这样随和,章彩红的胆子也大起来了,就对一个领导说「我的货看着还行吧,买一条呗,我给你便宜点。不看你是领导,是我开张哩。」那个大领导听到了,哈哈笑起来,「你们谁看着好就买一条嘛,照顾一下老闆的生意。我就算了,没我这大号的呀!」最大的领导一边说,一边拍着自己的肚子。 章彩红马上从底层翻出一条加肥的,递到大领导手上,大领导一愣,随即笑着接过来,「好,我看这条儿行。买下啦!」随行的记者机灵地拍下了这张照片。后面的小官儿们也都向大领导看齐,几乎是一人买了一条。章彩红一下子就以八十八、六十六的价钱卖出去十四条裤子! 视察的领导们走了,章彩红还在得意着。心想:真是开业大吉呀,这一下子就赚了二三百块哩!旁边的人们也都羡慕着章彩红的运气。 章彩红心里正美着,商场四楼的经理走过来,手里拿着几条裤子,慢慢放在彩红面前。「彩红你可真行呀,出彩儿了。不过,这六条裤子你要退货。那些小领导们不买啦!」章彩红心里一愣,很快明白了:当时是大领导买了,小领导们不过是凑凑趣儿,不一定都想买哩! 不过,第二天的报纸上,大家都看到了那个大领导一手提着裤子和章彩红亲切攀谈的照片…… 『107』第一百o七章彩红的黄金周 第100页 从开业那天起,章彩红就在大姑姐面前树立了自己的威信和地位。商铺里的事儿,虽说是两个人商量着来,但最终拿主意的还是章彩红。 其实自从做过传销以后,章彩红就感觉自己干什么事儿心里有主意了,不再是随便听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了。以前在大姑姐面前,彩红一直是很低调儿的。现在,刘国英的心思几乎全放在儿子身上了,对生意上的事儿基本上也不管,每天就是来盯盯摊儿,还时不时的晚来早走。在这种情况下,章彩红想低调儿也不成了,干脆就拿起了架儿,指派着大姑姐干活儿了。在外人看来,章彩红和刘国英不是合伙关系和姑嫂关系,反倒象老闆和员工的关系了。不过,章彩红还是没犯煳涂,对刘国英是「姐」不离口,口气也多数商量的口气。 其实,刘国英心里还是什么也明白的。只是,没了男人的刘国英虽然心里明白,却没了心气儿。只想着凑合着过日月,不想再争强好胜了。比如,刘国英早就知道,去南方直接批发裤子回来,要比从二道贩子手里进货便宜些,可她一直没想起给弟媳妇说。要是一给章彩红说,她准张罗着去南方进货!刘国英感觉自己太了解章彩红了,那是一个有点笨却有心劲儿的女人,又能吃苦。特别是这几年,简直成了钱串子了,只要能挣钱,什么事儿都敢干,什么苦都能吃!现在,刘国英是真没这心气了,凑合着过吧!钱,多少是多呀? 卖了一段时间之后,章彩红感觉有点奇怪。看周围的商铺们做买卖,好象人家的货的进价比自己的便宜?不然,他们为什么肯出比自己低的价钱卖出去呢。 确实是这样,虽说大家都卖裤子,商场也大概订个卖价的幅度,可各家的价钱还是有点小小的差别的。比如,中号儿的「俊郎」休闲裤儿,章彩红最低只能卖到七十六元,再低就要赔本了。这天中午,一个中年男人在彩红的铺位上磨了半天,彩红答应七十六元卖给他。不想,这个人又说要凑个整儿,七十五!彩红有点急了,「大哥,不是我不卖给你呀。你整个商场转转,肯定没有比这个价儿低的。我们一般都卖八十五哩!」那个男子大概也是个爱叫真儿的人,还真就四处转了起来。末了,他从c112买走了一条儿,那个商铺的主人跟他嘀咕了一声什么。那个男人后来拿着裤子,故意招摇地从彩红面前走过。章彩红心里当时一沉,却也没问c112什么,知道问也问不出来。 在闲聊的时候,章彩红把这事儿给刘国英说了。刘国英慢慢地抬起头,「这有啥,人家直接从南面儿进货,本钱小呗。估计七十她们都肯出手呢!」章彩红又一次在心里骂自己笨。这样的事儿,自己居然到现在还看不出来!唉,自己还感觉自己越来越精明了哩。不过,章彩红还没有来得及自己去南方进货,北方商厦已经把她们的进货渠道给统一起来了。 货源一样了,章彩红可以一门心思地卖裤子了。静下心来的章彩红开始自己算帐了,自己一天最少得卖出三条裤子,不然养不住。一般来说,裤子的进价只有卖价儿的40%—50%。按理说利是不小了,可别忘了,这里是北方商厦,铺位费就二万五。也别忘了,这里是百元坊,一条裤子利再大也就三四十块钱。每天一开张,章彩红就开始数数。一数过四,她就会在心里吁一口气:够本儿了。一数过五,章彩红的脸上就会不自禁地浮起笑容:这日子可有盼头啦! 从四月中旬开始,章彩红便天天感觉日子有盼头儿了。现在她和整个北方商厦里的人一样,都卯足了劲儿,准备着在第一个「黄金周」里大大地赚上一笔。 这「黄金周」可是个新鲜事儿。国务院在去年下半年就公布了新的休假制度,春节、五"一、十"一这三个节日都是法定三天,而且还必须把节前节后的两个双休日挪到一块歇,也就是这三个节日可以连着歇七天!这个休假制度一出来,全国的公家人儿都抻长了脖子盼,看看这七天假是怎么个过法儿。那些把「智力经济」、「知识经济」这些冷饭炒烦了的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们,也有了新的研究课题和研究方向,长篇累牍地写文章,炒起起了「假日经济」、「消费拉动」的新理念。 自从推销过报纸以后,章彩红也就开始读报了。现在卖裤子了,章彩红更喜欢有事儿没事儿地翻那越来越厚的报纸了---报纸厚了是因为gg太多了。看报纸上一天比一天凶地炒「黄金周」「假日经济」,章彩红的心也是一天比一天紧张:这要真象报纸上说的,人们都来买东西,我的货不够了可咋办?这人来人往的,要是有人手脚不干净可咋办?一边琢磨着,章彩红一边准备:狠狠地进了一批货,从银行兑了五百块的零钱,在铺位侧面的墙上又多装了一面镜子,按商厦的规定计算打折儿前后的价钱…… 一向不太聪明的章彩红这回算是做对了。从二号上午十点开始,人们象疯了一样往商厦里涌,几乎把北方商厦给挤爆了。往常人们到商厦里转,好多是只看不买。这次不一样的,几乎进商场就掏钱买东西。在这几天里,北方商厦的销售额一天一个新纪录,很快突破了亿元大关…… 在这短短的几天里,章彩红点钱点得手都有点木了,算下来至少纯挣了一万来块钱。正当章彩红的兴头越来越足的时候,黄金周过完了,整个商厦里立刻变得空荡荡的了。 第101页 看着眼前零零散散闲逛的顾客,章彩红活动着发酸的手指想:光指望这黄金周儿,也不成哩…… 『108』第一百o八章大事儿发生后的气愤 黄金周儿过后,刘国强的计程车生意也显得清淡了许多。 这天上午,刘国强开着车在解放路上闲逛着熘活儿,半天也没有拉到一个客人,不由得心烦起来。心烦起来的刘国强立刻打了方向盘,把车子向省经济大学开去---他要找「不爱回家的小女孩儿」聊聊天儿。 刘国强和「不家回家的小女孩儿」柳莼在春节前就见面儿了。和一般的网友「见光死」不同,刘国强和柳莼的见面让两个人的友情迅速升温。在刘国强送柳莼上火车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便从友情升级到了爱情。穿着厚厚羽绒服的柳莼突然给了刘国强一个笨笨的拥抱,然后很快跳上的火车。一时晕了的刘国强在火车站上傻愣愣呆了半天才醒过闷来,他交桃花运了!本来刘国强是没敢奢望柳莼投怀送抱的,在他看来,人家小女孩不过是拿自己这个黑大个儿开开心罢了,就是这样能在一起说说话刘国强也是感觉高攀了。想想吧,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计程车司机,能和一个女大学生交朋友---虽说不算太漂亮,还没有见光死,还不够自豪呀? 不过,自从春节回来后,柳莼似乎对刘国强淡了一些。后来才听她隐约说起,年前的考试挂了两门儿。平日里笨嘴拙舌的刘国强似乎是开窍儿,一套儿一套儿地给柳莼讲道理,什么高分儿低能呀、什么有时候人需要受点挫折呀,顺带着把章彩红经歷的艰辛都按到了自己身上。考试挂了两门儿的柳莼在刘国强的鼓舞下,很轻松地通过了补考。其实柳莼不知道,即使没人鼓励她,她一页书也不看,补考也会顺利通过的,这会儿大学里那敢让自己的学生不过关呀?何况柳莼是一年八千元学费的高价生! 还没到经济学院门口儿,就看到那里挤满了人,还有红红白白的条幅。刘国强远远地停下来,在电话亭里给柳莼打传唿,要她出来。好半天柳莼才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平时里挺文静的柳莼这时显得很是激动。那张茄子脸也涨成了紫色,要不是鼻子上明晃晃的眼镜,真就成了紫茄子了! 「你个刘国强,还是个男人?」柳莼少有地训斥着刘国强,一边斥一边慢慢地顺气儿。「咋了?谁惹着你了呀?」刘国强一见到柳莼,心里立刻就舒服了,黑黑的脸儿上爬满了笑意。「哼,你呀,就不知道关心关心国家大事儿呀!那炮弹都要打到你脑袋上了,你还当没事人一样!」刘国强一愣,他还真没注意有什么事儿了,光在计程车里听磁带了,没开收音机。 「算了,不给你说了。我们要上街,师大那边儿也准备好了。打算在解放路口汇合,你跟我们去不,要不去你就回家吧!」柳莼的气才喘均了,又扭头儿往回跑。那边儿,同学们已经打着条幅出发了! 刘国强莫名其妙地挨了女大学生朋友的教训,心情更坏了。干脆直接开车去了「时代人」网吧,在路上刘国强从收音机里听到:国家在南联盟的大使馆被炸了! 「我操他娘!」刘国强恨恨地一拍方向盘,脚下加了劲儿,很快到了「时代人」。网吧里挤满了人,到处都是骂娘的声音。刘国强好容易争到一个空位子,抖着手打开了网页…… 半夜里,在网上骂了半天的刘国强佯佯地回到家里。家里人居然都没睡觉,一个个都沉着脸。章彩红长长吐了口气,「你回来啦。气死人了!」刘国强有点意外地看着章彩红,这个只知道挣钱的女人啥时候也关心起国家大事了?「我在网上骂他们了!网上的帖子都几百页了,都是骂那些狗日的,网管们轻易也不敢删了。」刘国强说着却也泄气了,骂了,也只能骂了,打他们又够不着,还能咋样?「这帮儿东西们,不给他们点歷害还行?」刘国强父亲一边说一边用着拳头砸着自己的大腿。 「才刚儿,咱爹打电话了。山林爷他们几个老头去乡里了,说要去打日本鬼子哩……」章彩红说着说着,眼泪都流下来了。确实是这样,南章村儿以章山林为首的几个参加过抗战的老头儿们,拄着拐杖到了乡里,要政府发枪,他们要跟日本鬼子再干一场!乡里的领导们千求万劝,才算把这几个惹不起的老头儿送回了家…… 在后来的一段儿时间里,各种消息传来传去。李晔说她们「四合居」的一个厨师,把一桌儿公家客人点的八珍豆腐做得象铁块一样硬,自己直接端上去,逼着人家一人尝一口。章素萍问彩红是不是商厦里不向那个国家的人卖货了?刘国强听柳莼说她和她的同学们进了领事馆的院子…… 最后,结果终于出来了:那个国家正式赔理道歉,赔钱。 心里堵了好久的人们,慢慢的平静了。该上班的上班,该挣钱的挣钱,该上课的上课。只是那些网吧的老闆们和网管们发现,在网上浏览军事网站的人,越来越多了…… 『109』第一百o九章家宴 在我国的节日当中,最隆重、最看重的当然是过年,再往下数便是中秋节和端午节。 在北方乡下人眼里,中秋节和端午节的重要性几乎是不相上下。不过,这两个节日重要是重要,却都过得有点草率。八月十五前后,正是收玉米的当口儿。端午节前后,又恰是收小麦的时分。这样一来,乡下人心里是感觉中秋节、端午节都要好好过,也想好好的过,可是很难腾出手儿来准备。经常是白天收拾庄稼,晚上拎着个篮子去串亲戚。 第102页 本来,城里人是不怎么重视中秋和端午的,至少不如乡下人重视。不过,现在城里过节的气氛是越来越浓了。不光是国内的中秋、端午,连外国的情人节、母亲节、圣诞节甚至鬼节(万圣节)都象模象样儿地过起来了。其实,这不是城里人突然怀旧了或者是有情调儿了,主要是那些城里的商家们做的噱头儿---总得想个名目从你兜儿里掏钱嘛!现在兜里也确实有点儿闲钱的城里人,头脑简单了,手也松了,只要商家一扯起旗子,报纸电视里跟着一煽唿,那这些节们就算过成了! 这天,是中秋八月十六,晚上,章彩红大姑家举行家宴。章彩红带着豆豆坐刘国强的车来到大姑家,刘国强犹豫了一下,也留下了。一直受秀芬表姐照顾的章素萍也早早地拎着两袋子东西来了,论亲她也是大姑没出五服的娘家侄女儿,说起来也来得着的。 说是家宴,这顿饭却是在酒店吃的。就在大姑家旁边儿的「巴蜀人家」---一家以川菜为主的高档酒楼。大姑和大姑夫坐在中间的正座儿上,作为女婿的刘新民和刘国强紧挨着老俩口儿坐着---大姑是按乡下的规矩,娘家人敬女婿。秀芬、彩红、素萍还有豆豆几个人坐在了下首儿。身体还好的大姑、大姑夫相互看着笑起来了,大姑夫说:「你看,都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我看这话儿是说差了,今儿来的都是闺女呢。」大姑笑着说,「是哩。今天全是俺章家的闺女们哩。我呀,一见她们,心里就好受。那家乡话儿呀,想管都管不住地往外蹦哩!」 一桌女人笑着盯着刘新民和刘国强两人。刘新民到底是省里大领导的秘书,稳稳噹噹的坐着,脸上也是斯斯文文的笑着,「瞧爸妈说的,这儿子闺女不都一样嘛。对老人们,都是一样的孝心儿。我哥他们不是知道我们今天来嘛,不然肯定在这儿陪你们的。」彩红大姑一脸欢喜地看着刘新民,「小民子说的是哩,谁家的老人也是老人。你们出息了,就是没功夫看我们,我们心里也受用着哩。」看着一桌儿人有说有笑的,刘国强突然觉得一阵心虚:咋感觉自己象个外人呀?在吃饭的时候,刘新民突然问:「素萍,你们那个好姐妹叫,李什么的怎么没来呀?」王秀芬娇嗔地白了自己男人一眼,「你咋想起她来啦?还李什么,你真忘记啦?」刘新民红了脸,「秀儿,你干嘛?李晔不是她们的好姐妹嘛!」章素萍嘿嘿笑着,「秀芬姐,你放心吧。晔子肯定瞅不上我新民姐夫哩!」一边说着,一边扭着身子躲闪着秀芬抓挠过来的手,「她呀,这会儿正忙哩!那个老闆给她灌米汤了,说明年就给她入五分之一的股哩。这晔子,就跟疯了一样!吓得那个赵洪涛天天晚上跑到她们店里端盘子,还不要钱。哈哈哈……」 几杯酒过后,刘国强的胆儿壮了些。他举着酒杯凑合到刘新民面前,「姐…姐夫,我敬你一杯酒。」刘新民也慢慢端起酒杯,两人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刘国强见当着大官儿的表姐夫给自己碰了杯,不由得一阵激动。在北方的酒场上,酒杯一碰就得连喝两杯,这叫「哥俩好」,人家是看得起咱呀!在喝第二杯的时候,刘国强轻声问,「姐夫,你说市里的那个规定,真的要实行呀?」刘新民用纸巾擦了一下嘴角儿,沉吟了半天才说,「省里只知道有阻力,好象现在不打算干预。这是市里的事儿。」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给岳父敬酒了。 刘国强问的规定,是石门市交通局才制定的一个关于计程车营运证的管理办法。在市里跑出租是要手续的,没有手续的车算是黑车,抓住了就扣的。办一个计程车手续,各种花项算起来得两万来块钱,有效期是十年。不过在现在想开出租的越来越多,政府又要搞规模控制,那计程车营运证也紧俏起来,在黑市上已经炒到了三四万了。现在石门的第一批出租汽车都到了换车的时候了,市里的那个管理办法就是车和手续一块儿报废。现在要报废的计程车,要重新办手续才能上路。这等于是把出租汽车营运证儿的有效期给缩短了,算下来车主儿们要亏万数来块钱呢。现在石门的出租汽车公司在酝酿着向政府要个说法儿,不能白损失那万数块钱呀!何况好些出租汽车公司都有百十辆车呢,算下来那可是百八十万呀! 刘国强今天留下来参加家宴,就是想从在省政府工作的表姐夫嘴里套出点话儿来。不想刘新民的嘴这么严实……  『110』第一百一十章晔子受伤 在刘国强自己发呆的时候,秀芬表姐也在给章素萍说悄悄话儿。 酒店里的服务员已经把秀芬她们房间里的主灯关了,说要请客人们体会一下巴山夜雨的风景。房间里的主灯暗下来以后,墙壁上闪闪点点地闪烁着上百只花生米大小的彩灯。那些小小的彩灯在东面的墙壁上勾勒出一幅写意山水画,浅银色的彩灯一闪一闪的,仿佛是下雨的模样,画里的茅草屋似乎闪烁着一个孤独的身影。背景音乐响起来,是琵琶弹奏的《巴山夜雨》的曲调儿。 原本已经发困的豆豆一见屋里的这番景色立刻欢唿起来,拉着彩红跑到墙边儿去看个究竟。隔着彩红的空座儿,秀芬探过身子问素萍最近生意怎么样?素萍低低地嘆了口气,「姐呀,不瞒你说。这会儿我那儿是看着红火,心里受罪哩。」「怎么了?是不是他们不按时给你结款?」秀芬有点紧张地问。最近,她通过关系给素萍拉了不少工程,都是多少跟财政有点关系的。 第103页 「钱倒是都按时结了。不过,唉!」素萍有点无奈地摇摇头,「杂事儿太多。今天这个有点私活儿,明天那个向你借点钱应急,都不敢得罪哩。」素萍有些话是不敢明说的:她干的这几个工程,帐面儿上是赚了不少钱,六七十万总是有的,只是真正落到素萍手上的,也不过二十来万,别的钱都不明不白地花出去了。不光单位的头头儿们要打点,连一些小办事员儿也是不敢得罪。如果只是打发这些经理级的人物,素萍倒也不怕,只是那个在别人眼中公认的素萍的靠山,也来向她借钱了。素萍把钱给出去之后,心里害怕了,那可是个不小的官哩,万一哪天出了事儿,自己准得跟着倒霉呀! 今天素萍来参加这个家宴,就是想告诉秀芬,她不想再接那些公家活儿了。这种钱挣着太憋气,也太危险了。这是她和伍学兵商量了几次之后定下来的。听素萍说不想接公家的活儿了,秀芬也轻松下来----听素萍吞吞吐吐的意思,秀芬也知道那些活儿里肯定是有什么说法儿。自己也就算了,关键是刘新民----位置那么关键可不能出事儿呀! 彩红大姑家的中秋家宴散了。大姑和大姑夫走几步儿就到家了,秀芬夫妻俩打车走了,素萍准备搭彩红家的专车回去。刚关上车门儿,彩红的传唿机响了。彩红正翻包时候,章素萍的传唿机也急急地叫起来了!两个女人急急忙忙地翻看信息,几乎同时对开车的刘国强说:是赵洪涛的,快去省三院,李晔受伤了…… 李晔所在的「四合居」起火了。中秋前后,酒店的生意都红火,「四合居」也不例外。平时就挺红火的「四合居」在中秋前后简直是红得发紫了。早在三四天以前,李晔手里的雅间儿就订出去的差不多了,要不是留两个应急的,估计早就订光了。 这两三个月来,李晔过得很是舒心。酒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火,手脚大方的回头客也越来越多。李晔过去积累的酒店管理经验也有了充分发挥的地方了,再加上她人长得喜庆,又会说话应酬人,越发显得出眼儿了。好些客人一进「四合居」点名就叫李经理出来说话。「四合居」的周老闆感觉李晔不光能做个出色的经理,就是做个合伙人也是蛮不错的。于是,周老闆悄悄给李晔透话儿,问她愿不愿意入伙儿。精明的李晔早就把整个酒店的里里外外搞清楚了,知道老闆当然也有把自己拴牢的意思,但邀自己入股儿肯定是好事儿。商量了几次后,李晔答应明年就入十万块钱的股,按百分之二十分红。按说李晔手里根本没有十万块钱的,可李晔就是李晔,感觉这十万块钱不是问题!何况赵洪涛已经在床上拍着胸脯保证了,实在不行了就把房子抵押了! 看到了希望的李晔快活地在「四合居」里走来串去,不时应老主顾的邀请到包间儿里敬酒,却没有想到灾难正在悄悄逼近。 一开始,「四合居」厨房起的火併不大,只是一只炒勺底太薄了,漏油了。赶巧的是,那天炒菜的师傅是个新手,一看起火了情急之下没有立刻盖锅,而是顺手提起脚边儿的油桶---他以为那是水桶,照着火灶就浇上去了,偏又是没浇对地方儿,火势便一下子轰起来了…… 好在,当时的「四合居」里的客人们走了不少,即使是这样,酒店里的人也还不少。那些还在吃饭喝酒的人们一看起了火,便不要命地往外挤,一时间「四合居」那平时挺宽敞的大门里满是往外跑的人。 当时李晔正在酒店最深处的包间里敬酒,听到起火了,立刻扔掉酒杯,拉开房门要客人们先走,然后她才跟在后面小跑着向门外奔…… 章彩红和章素萍赶到省三院时候,李晔正靠在赵洪涛身上吸冷气---俊俏的李晔没有被火烧伤,只是扭伤了脚。火势起来以后,赵洪涛立刻象疯了一样在大堂里找李晔,直到李晔一瘸一拐地最后出现在大堂里,才拽着李晔冲到了门外,当时「四合居」的玻璃门已经不挤了…… 素萍和彩红听李晔一边吸冷气一边讲自己逃生和赵洪涛英雄救美的事迹,不禁都对深深地看了赵洪涛一眼。李晔讲完了,轻轻推了一下赵洪涛,「这下你不怕我跑了吧?都救了我一命哩!」赵洪涛嘿嘿嘿地笑起来…… (这会儿,两辆消防车已经扑灭了「四合居」里的火。整个灭火过程没用二十分钟。据消防队事后的分析说:其实「四合居」的火併不大,当时如果有个专业人士在场,完全可以当场扑灭的。只是因为人们太慌张了,才让火蔓延起来了。此后石门市展开了一次大规模的消防知识培训……)  『111』第一百一十一章章志林看老婆来了 帮哥哥家收拾完玉米、种上小麦,章志林又来石门找自己的老婆了。这次,他是信心百倍地来的。 从去年冬天不能当男人以后,已经理亏的章志林,感觉自己在老婆面前更矮了一头。自从章素萍到了城里,那小模样儿一天一变,口红是早就涂上了,头髮也是今天染明天烫的。更要命的是,自从章素萍开始练习古印度的什么瑜伽术以后,身条儿居然慢慢恢復了,原来塌下去的胸又挺了,原来挺起来的小腹又塌下去了。 让章志林悲哀的是,他每次一见章素萍就浑身起火,可是一扑到章素萍身上就连腊枪头儿也不是了。他偷偷买过几十付中药,吃过数不清的各类动物的腰子,却还是那样。在这过程中,章素萍也对他温柔过两次,只是老婆越是温柔他就越是不成!反覆折腾了十来次后,章志林是死了心了。最后一次是刚刚入夏的时候,又一次在关键时候硬不起来的章志林流着眼泪说,「我是真完了,一点也不怨你,都是我对不起你。你想干嘛就干嘛吧!」当时穿着粉红性感内衣的章素萍,心早已经跟掉进冰窖里一样,听了章志林的话,「腾」地坐起来,又「扑通」倒在了刚刚铺了新床单儿的床了…。。 第104页 明确自己不行了的章志林倒想开了。一天到晚在家里帮着哥哥嫂子种那几百亩地,闲了就闷在家里。好在,章志平对弟弟不薄,每月都给他几百块钱,算是帮忙的工钱。章素萍也隔长不短儿地给他些钱,让他给孩子们买东西,让他自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章素萍也想开了,他都不是个男人了,想干点嘛就干点嘛吧! 手里不缺钱的章志林却不知道怎么去花钱了。自从出事儿后,他就不再和那些过去的司机朋友来来往了,酒不想喝了,麻将也不想打了。自打他确定自己不再是个男人以后,更是变得沉默寡言了,没事儿就自己躺在床上,躺多长时间也不烦。 这天,田里的玉米收进家里了,剩下的活就全交给拖拉机和播种机了。章志平心疼弟弟,让他在家里歇一天。章志林也感觉自己是真累了,就半推半就地应承了,在家里闷闷地躺着。 快到中午的时候,居然有人在院里叫他的名字。迷迷煳煳的章志林才爬起来,原来一直和他打伙计的章山虎已经进屋了。章山虎人虽说粗点儿,但和章志林关系是真不错,早在几年前就一块儿吃酒打牌的。不过,自从那件事儿后,章山虎一直不太好意思和章志林家里人照面儿了---毕竟他也沾上那件不光彩的事儿了呀! 感觉自己闷得发慌的章志林,一看过去的老朋友来了,心里一阵感动。正要张罗着倒水,章山虎已经把两瓶二锅头和一只烧鸡放在了桌子上…… 两个老朋友本来关系就好,又没有什么真正的过节,这酒就喝上劲儿了。已经半斤二锅头下肚的章山虎红着脸说,「老弟,这酒盖脸儿,老哥可就说你几句了。你听不?」也是半斤酒下肚了的章志林也豪爽起来,「有啥不听的,我都这松包样儿了,你老哥还看得起,有啥不听的!」 章山虎啃着一只鸡腿儿,满脸的络腮鬍子也跟着一动一动的,「你的事儿,我听说了。他娘的不值呀!说到底儿,兄弟你是个好人!办错了一件事儿,心里觉着他娘的愧得慌哩,……」听这个粗汉子满嘴娘地说骂着,章志林眼里流出泪水,「哥呀,你说的,我也知道。素萍都说过去了、没事儿了,可我就是他娘的不粘,一上她的身儿就软哩!丢人哩,啊……」章志林哭着,说着,勐地拎起那半瓶酒,直接就往嘴里灌。 章志林灌了没几口儿,手里的瓶子就被章山虎夺了下了。章山虎抻着通红的脖子,「兄弟,别喝了。我想了个招儿,咱那里摔倒那里爬,哥哥我今天带你去城里吃鸡去!」 两个喝得半醉的男人,摇摇晃晃上了公路,搭了一辆顺路车就去了南邑市区…… 在一间窄小而昏暗的小屋里,章志林又成了一个男人!他一边勇武着,一边流着眼泪吼喊,「我行了,我行了,我他娘的行了哩!」 最后,章志林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摔在了那个看不清面目的女人还算挺拔的胸脯上,接着「扑通」跪在那窄窄的床下,「恩人呀,我章志林谢谢你哩!我他娘的真谢谢你哩!你救了我的命啊……」 章素萍接到传唿的时候,正和伍学兵办公室里商量着公司进驻「山河小区」的事儿。「山河小区」是石门刚刚完成的一个高档小区,软体、硬体的档次都是拔尖儿的,里面的住户儿们也都是大有来头儿的。不过,看到章志林那少有的强硬口气,章素萍乡还是立刻起身了。章素萍的传唿上写着:你男人来了。 身着一身淡驼色的kako套装的章素萍急匆匆地走出办公室,宽大的裙裤的裤腿随着「笃、笃」的高跟儿鞋声轻巧地飘舞。伍学兵呆呆地看着,居然都忘记了说句告别的话儿……   『112』第一百一十二章刘国强 章素萍一进屋就看到了自己的男人,此时的章志林金刀大马地坐在床沿儿上。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可章志林却大咧咧地赤裸着上身儿,一付洋洋得意、志在必得的神气。 看到章素萍回来了,章志林立刻把架着二郎腿儿放下,一脸坏笑着凑到老婆耳边儿,「素萍呀,给你说个好事儿,我行了哩。」精明强干的章素萍听了这话,脸立刻红了,娇柔的一笑,回身关紧了房门…… 不到十分钟,尚义村儿那间小小的民房里传出了一个男人带着血丝的嚎叫,「我他娘的咋又不行了哩!」紧跟着,章志林赤裸着上身疯了一样窜出房门。房间里的床上,两行清泪从章素萍那已经变得娇嫩的脸上悄悄滑落…… 夜已经深了,半边残月已经逼近了西面黑漆漆的楼顶。一个孤独的身影慢慢盪进了石门火车站,颓然坐卧在侯车室的门口儿,一动不动。半晌儿,一个妖冶的女子游荡过来,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半小时以后,一个空气浑浊的小屋里,章志林一边在一个脸上涂着厚厚脂粉的女人身上勇武着,一边哭叫:「真作孽,丢人哩!家里有不要钱的使不了,非得花钱来这个地方当人……。」 在章志林哭叫着自己不是一个男人的时候,章彩红的男人刘国强正感觉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那个矮瘦的老闆把一叠厚厚的纸币塞进喝得半醉的刘国强身上,「老弟,后天可就看你了。」刘国强用手指扒着自己的眼皮说,「肖老闆,你就放心。只要你看得起我,我肯定,肯定不掉链子……」 石门市计程车管理办法和出租汽车公司的矛盾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石门市七家大出租汽车公司的老闆,动用了各种关系、花了几十万送礼,还是没能阻止那个办法在十月一日实行。这些有头脑的老闆们决心要跟政府讨个说法儿了----反正那个办法也没什么过硬的依据!这些私营公司的老闆们,决定和市里的办法掰一下手腕:从十月一日起,各公司所辖的计程车一律不得上路!让石门市的形象代言人从大街上消失! 第105页 这些老闆们虽然向同行们都发了倡议书,私下里也打了招唿,却还是不太放心。恰好,一个乡下出身的老闆提议,要组织一个「检查组」,看那个不听话的混蛋敢上路就砸他个狗日的!这个很粗陋的建议,得到了各位老闆的一致贊同。是呀!咱给政府讲理儿是没办法,对那些个不听招唿的傢伙点歷害的,还不是应该的?砸他个狗日的!拳头有时候比钱还管用呢! 刘国强幸运地被老闆选中了,二十来个年轻力壮的检查组成员,被拉到石门最豪华的「世纪大饭店。香港渔民」,五粮液、大龙虾一通儿勐灌、勐嚼,一人再给一千块钱!要求只有一个:十月一号起,再看到有上路的计程车,就砸! 事情果然发生了。从九月三十号晚上开始,石门市大选上的计程车就越来越少,到第二天上午时分,在最繁华的解放路上已经很难看到那怕一辆计程车了。在偏僻的小巷里,偶尔有一辆计程车做贼一样拉客。只是一上主干道,就有几个人拦过去…… 刘国强被分在第七组,在解放路和长安街交口儿守着,组长是一个叫「三儿」的中年司机。「三儿」带着刘国强他们两个远远地猫在交警楼的后面。此时,刘国强的心「咚咚」直跳。这个黑脸儿汉子心里连声暗念:老天爷开开眼吧,千万别有不开眼的主儿在我们这儿上路呀! 前天夜里还豪气干云的刘国强,这会是真不想干这活儿了。砸车?砸谁的车人家不得记你一辈子呀,那往后你还想过不?不过,就这点道理,也不是刘国强自己想出来的,是章彩红和柳纯这两个女人分别告诉他的。昨天夜里才知道他要去砸车的章彩红,急了眼,说啥也不让他出来。后来他保证只出来,不砸车,才算应付过去。昨天下午知道信儿的柳纯说得更严肃,「上次俺们上街,那是公家同意的。你砸车,谁同意了?不抓你才怪!」听了两个女人的警告,刘国强才慢慢醒过味儿来:那酒和虾不是白吃的,那一千块钱也不是那么好拿的!现在,他能做的只有是希望不要有不长眼的人开着出租从这个路口通过…。。 怕什么来什么!十来点钟的时候,一辆计程车从长安路上窜出来,硬硬的往解放路上拐。当时是红灯儿,不过值班儿的交警一见有计程车来了,立刻做出通行的手势,同时止住了其他的车辆,好让这辆计程车通过。 「三儿」蹭地起身,回头对手下两个兄弟说,「是男人的,跟我上!」接着便窜出去了,另一个兄弟跟着沖了出去。刘国强犹豫了一下,慢慢往那个计程车走去,突然两腿儿一绊,摔倒了。 当刘国强站起来的时候,那辆不长眼的计程车顶棚已经漏了---那是「三儿」和另一个兄弟用锤子砸的。不过,这两个人已经被人拧着胳膊押起来了。刘国强正要向后退,「三儿」扭着脖子骂道,「你他娘的上呀!」刘国强正犹豫间,一个人悄悄对他说,「跟我走一趟吧,兄弟。」 在刘国强跟着「三儿」他们走的时候,一辆广播车慢慢驶过来:「根据第三十九次市长办公会决定,计程车运营暂行管理办法暂缓执行……」  『113』第一百一十三章「听雨轩」里 刘国强很快就被放出来了。这是章彩红哭着求刘新民帮的忙儿。 一听说刘国强被抓进去了。章彩红立刻就呆了,半天才缓过神儿来,哭出了声儿。章彩红知道刘国强不太喜欢自己,更知道刘国强爱玩儿,不顾家。可是她还立刻从心里哭出来了----刘国强再不管家,再对自己不好,可他好歹是自己的男人呀!他这一进去,自己不就和刘国英一样了?不就也没男人了?哭了一会儿,章彩红在刘国英的提醒下想起了刘新民,立刻拔通了电话,要刘新民不管花多少钱也要把刘国强保出来! 斯斯文文的刘新民在电话里倒是很痛快,「彩红表妹,你也别担心。事情已经结束了。他又没抢又没砸的,不会有什么事儿的,最多录了口供罢了。我马上了解情况。」果然,刘国强不到天黑就出来了----是公安厅长的电话直接打进了抓刘国强的派出所。 一见到刘国强,章彩红就扑过去抱住他。一边哭着一边用拳头捶他的后背,「你不要我也算了,连豆豆也不要了?!」惊魂未定的刘国强也感动起来,唉,还是这个女人真想着我呀…… (很长时间以后,章彩红和刘国强才从秀芬表姐那里得到确切消息。这个事儿省里早就关注了,在十月一日上午八点,省主要领导就做出了批示:改革路线要坚持,群众利益要保护,不法分子要惩处,社会稳定要保证。) 第四天,刘国强就开着计程车正常上路了。不巧的是,他在傍晚不小心轧黄线了。一个交警很快闪过来,标准地敬了一个礼以后,开出了罚单:200元。刘国强一抬头,「大哥,这可不算个事儿呀。就是罚最多也是五十嘛,大哥就抬抬手儿……」还没等他说完,那个交警鼻子里「哼」了一声,「兄弟,不能里子面子你们全都占了吧?接到通知了,以后最少罚二百。这可是绝对合法的!」 交完罚款,刘国强对副驾驶位子上的柳纯说,「唉,平摔跤了!」一直绷着茄子脸儿的柳纯,也轻轻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刘国强立刻嘿嘿地笑起来,「柳儿,别担心了,我这不好好的嘛!我不是不听你的,我,我总得是个说话儿算数儿的男人嘛。」刘国强的脸向右扭着,突然感觉路上走着的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身影有点眼熟,正要细看时,柳纯往他嘴里塞了一瓣儿没熟透的桔子,轻声说,「你仔细开车吧,小心再罚你呢。」刘国强嘴里酸着,心里甜着,慢慢踩下了油门儿…… 第106页 刘国强的眼力还行。他看到的那一男一女,正是章素萍和伍学兵。自打章志林真正绝望地走了以后,章素萍感觉自己真的完了。她跟章彩红想得差不多,章志林再不好,也是自己的男人,也是儿子和女儿的亲爹呀!看他这样一次又一次兴沖沖地来,绝望地走,章素萍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还有,章素萍忙是忙,也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在梦里也偶尔梦到过章志林和她做夫妻的模样。特别是这两天,章素萍几乎一有时间就想起了章志林的好处:清秀、老实、听话、顾家、管孩子。要是章志林不是一个好人,他怎么总是在自己这儿当不成男人?说到底,章志林是一个好人呀! 章素萍的变化,在她手下那群乡下汉子眼里几乎显不出来,却被伍学兵发现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伍学兵感觉自己离不开这个叫章素萍的乡下女人了。在伍学兵看来,章素萍进城不到三个月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城里女人,她的眼光、她的举止、她办事儿的那股精明利索劲儿,没几个城里女人能比得上!伍学兵是学建筑设计出身的,可是他讲的那些知识章素萍总能很快的理解,虽然她没学过线形代数、没学过立体几何,可她总能很快明白伍学兵要说的话,还能很快根据他讲的提出更新颖的设计构想。伍学兵对章素萍的态度很快从俯视转成平视,又转成了仰视。「跟这个女人生活,该有多好。」这个念头,在伍学兵这个城里人的心头悄悄浮现过多次,都被他苦笑着抹掉了…… 在发现这两天素萍的情绪不对后,伍学兵就想邀素萍谈谈。其实,伍学兵要想和素萍谈话,太简单了!他们两个几乎天天都见面的,不过都是商量些设计方案和攻关计划。现在「佳里人」公司已经正式进驻「山河小区」,第一期已经接手了一大批客户,几乎可以让他们干到过年了。伍学兵决定正式请素萍谈一谈,以他对章素萍的了解,这个女人肯定是遇到了大事儿。 在伍学兵正式邀请章素萍去「听雨轩」茶社的时候,章素萍还没在意。等她抬起头后,才发现伍学兵象个男人一样看着她,心里一慌,却也没有说出推辞的话。 就在这样一个深秋的夜晚,来城里还没满两年的章素萍,被一个真正的城里男人伍学兵请进了「听雨轩」茶社,去听琴,喝茶……  『114』第一百一十四章十八岁请香 龙年的春节还没有开始过,李老师---李晔的母亲就忙活起来了,整天脚不沾地的在四里八乡有点儿神道儿的神婆神汉家里串来串去。 作为在村儿里一直受人敬重的李老师,原来是根本不会正眼儿瞧那些神神道道的老头儿老太太的。且不要说这些不入流儿的装神弄鬼的人,就连当年有那么大的神通的小老姑奶奶,李老师打心眼里也是不太信的。而且,李老师一直感觉,就是小老姑奶奶本人,也不一定就真信那些神呀鬼呀的东西,只是老人家借那个名义劝人行善、给人宽心罢了。不过,自从她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李晔「差点儿叫大火烧死」(李晔电话里的原话)后,不由得对那些吃神仙饭的人们敬畏起来。 得到那个消息后,李老师一直在心里隐隐记得的那句话突然清晰起来。那是十一年前,小老姑奶奶在章家的祖坟上杀了两只鸡以后说的。当时小老姑奶奶说:李晔没事儿了。只是十二年后,她要到南边一个庙里去请香,还愿。小老姑奶奶这话,李老师原来一直是记着的、想着的。特别是在李晔倒霉那几年,李老师总是掐着手指头算:咋还不到十二年呀! 后来,李晔虽说事业上不太顺心,但也不怎么闹灾闹病儿了,李老师那心也就慢慢地淡了。这两年,看着原来一直迷着打麻将的女儿又打起精神,跑里跑外地张罗着过日子,李老师更是越来越觉得心里舒服:孩子大了,自然就稳当儿了。没想到,李老师的心里刚舒服了不长时间,就从城里传来了李晔「差点没叫大火烧死」的消息。一听女儿这样说,李老师当时差点就背过气去!电话那头听到母亲惊慌叫声的李晔后来赶忙说,「逗你哩,一点也没烧着,就是扭了脚,这会儿也好了。」缓过神儿来的李老师,却再也定不下神儿来了。睁眼闭眼就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在大火里逃命的情形,有几次李老师都惊叫着从梦中醒来了,后半夜儿再也睡不着了。 就这样,已经退休了的李老师,抛开了坚持了大半辈子的无神论,开始认真琢磨起小老姑奶奶当年说过的话。老人家只说十二年后,也就是明年去南边一个庙里请香、还愿,却没有具体说是南边儿哪个庙里呀!就为这个莫须有的请香还愿的地方儿,李老师放下知识分子和无神论者的架子,挨家儿挨户地把周围村儿里的神汉神婆们请教了个遍。 那些神神道道儿的神仙们一个人儿一个主意,有说是山西五台山清凉寺的,有说是福建的,还有说是浙江的,还有一个更神,说是在泰国的一个什么庙里。不过,这些神仙人儿说话都有余地,「你是个文化人儿,又是小老姑奶奶村儿里的。也不给你说假话,我们这点道行儿,可跟小老姑奶奶差远了,我们就这么说,你自己看着定吧。」这些神仙人儿不说还罢,这样一说,李老师更觉得自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不过,在龙年除夕那天晚上,李老师感觉自己有了主意。那天晚上章家族里聚会,是素萍大哥家操办的。一向和李晔家关系极好的章素山特意到李老师家来,请李晔父亲过去坐坐。不巧李晔父亲的战友们聚会,李晌又当夜班儿,于是李老师就去章素山家坐了一会儿。 第107页 本来想着坐一下就走了李老师,却呆了半宿才回来。是章山林他们几个老汉的话儿,让李老师不想回来了。到了这会儿,各村儿族里人的聚会与其说是成了规矩,不如说是成了形式。一般都是早早地聚了来,草草喝上几杯酒就散了,大家都急着回去看电视上的春节晚会哩!南章村儿章家的聚会有点儿例外,年年都要熬到大半夜才散。这主要是章山林老汉的功劳,这个参加过抗战的老头儿,年龄越来越大了,身板儿倒是不见弱,只是精神有点儿煳涂---不管是谁做了坏事儿,他老人家都只管骂日本人。特别是喝了点酒儿以后,这老头儿更是骂的歷害。 这天也不例外,早就没了什么事儿的章山林和几个同样早就没什么事儿的老汉,早早地就来到了素萍大哥家里,坐在堂屋舒服的沙发里抽菸、扯闲篇儿。在说了一番当年如何打鬼子和被炸的大使馆以后,又夸起了章素山,说他的钱快赶上当年的章老太爷了,小心过几年被斗。 说着说着,章山林的嗓门儿大起来了,「章老太爷那可是个好人,解放前就是个开明人儿哩!咱村儿的家家户户,谁没沾过人家的光?他家的五小姐---小老姑奶奶,小小的年纪就知道心疼咱穷人哩。」有个老汉低声儿说,「就是后来那几年搞迷信哩,不咋象……」耳朵并不背的章山林听到了,一扭脖子,「你少来了!人家是中央里挂了号的地下党,在大上海干革命。你哩,不就打过几天鬼子?你不迷信,你没请人家五小姐给你孙子看过?」吼完了,章山林又自己自顾说起来,「那年,五小姐十八岁的时候,和太太去赵邑请香,老太爷叫我和四平叔赶车……。」 在里屋闲坐着的李老师,一直有一搭儿没一搭儿地听几个老汉闲扯。勐地,章山林老汉的话传进了她耳朵里:十八岁,请香,赵邑…… 李老师赶忙走到外屋儿,想问章山林当时的情景。不想章山林有个毛病,你越问他越是不说!就这样,直到大半夜了,李老师才算弄明白她想知道的事儿:农历三月初九,赵邑,柏叶禅院。 问清后,李老师心里舒了一口气:这下好办了----当年李晔闹病儿的时候,也正好是十八岁……。 『115』第一百一十五章晔子突然要借钱 龙年的正月初四,辛苦了一年而且收穫不错的三姐妹都带着丰厚的礼物回到了南章村儿。 李晔一家三口儿是搭章彩红家的计程车回来的,四个大人加上两个孩子把刘国强的红色「神龙富康」挤得满满当当。李晔家的彬彬一跳出车就向姥姥身上扑去,不过今年李老师只把彬彬抱了一下儿就放在一边儿了,伸手去接李晔搬着的那两盒冰冻大虾,嘴里说着:「晔子你就别动手了,刚扭了脚,可不敢干重活。」李晔哭笑不得,「老太太,我早就好了哩!那么一点儿小伤就把你吓成这样了?」 在把六个大大小小的盒子从后备箱卸下来后,李老师伸着脖子对章彩红说,「中午都到我这儿来,叫上素萍。我有事儿给你们说。」李晔看着母亲神神道道的样子,不由得没好气起来,「妈,你干嘛呀!就算你不叫她们,她们还能不来?真是的。」一边说着,一边搂起小侄子杉杉,跟着嫂子进了堂屋儿。 在暖和的堂屋里,嫂子笑着对李晔说,「你看你,怎么刚回家就给咱妈发脾气哩?你那里着火,可把一家人给吓坏了。老太太一天到晚求神拜佛的,也难怪她着急,我和你哥也给吓坏了哩!」李晌一边儿给赵洪涛倒上热茶,一边也闷闷地说,「唉,晔子你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咋就那么不小心哩?洪涛,你得管管她哩。」近来不再担心自己漂亮老婆会跑的赵洪涛,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哥看你说的,是我没照顾好他。管,我可是不敢管。我是老虎,晔子就是武松……」 旁边儿两个正在抢一辆汽车的彬彬和杉杉碰巧不知道怎么吵起来了。彬彬瞪着眼睛说,「你把汽车给我!不给我就告诉我妈妈!我妈妈可歷害了,她一瞪眼,我爸爸就不敢出声儿了!」杉杉一撇小嘴儿,「我爸爸才歷害哩!他一瞪眼,我妈妈就吓哭了!」几个大人听了,都「哄」地笑了起来…… 刚吃罢头顿的饺子,李老师就坐不住了。她一手扯着彬彬,一手扯着杉杉,去彩红家叫人。刚进门儿,就看见彩红父亲手里拿着几个饼干,追着豆豆和青青---彩红弟弟家的儿子,「吃,乖,吃。你们别跑了,快吃,吃……」 章彩红正在屋里端喝酒的菜儿,一边儿忙活儿着一边说,「爹呀,你就别追他们了,别让孩子们吃撑了。怎么光知道吃哩。」彩红一回身儿,看到了李老师,连忙擦着手迎出来。刚要抱抱那俩孩子,彬彬和杉杉叫着向豆豆和青青跑去,四个孩子扭成了一团儿…… 今年,彩红家里出奇的热闹----彩红在北京当军官的大弟弟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一看李老师来了,彩红弟弟立刻来了个立刻,举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老师好!」李老师草草地问了几句,就拉着彩红往外走。那四个孩子却再也分不开了,便由着他们在彩红家院子里玩。 在路上,章彩红给李老师说起父亲的身体---才五十多的人,身子骨倒是没事儿,怎么精神就那么差哩?李老师沉吟了半天说,「可能年轻的时候累的吧。再就是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儿干,人呀,一闲了就好闹毛病。」章彩红听了,心里一酸:其实早两年父亲精神就差了,只是自己没注意,也没当回事儿,结果今年更差了。 第108页 快进门儿的时候,李老师使劲儿一跺脚,「嗨!你还说你爹精神不好哩,我也一样不成了!你看我都忘记叫素萍了哩。」彩红刚要说去叫,院子里传出素萍的声气,「李婶儿,我在哩!也是才过来,就知道你沉不住气哩。」 李老师嘿嘿笑着,和彩红进了自家的院子……。 李老师这么郑重其事地把三个姐妹拉到一块儿,就为的一件事儿:今年三月初九,素萍和彩红要陪着李晔去赵邑的柏叶禅院还愿。 「你们三个是最好的了,谁的事儿都是三个人的事儿。」李老师看着李晔她们三姐妹,脸色显得有点神秘兮兮的,「这几年,晔子的运道儿一直不好。当年小老姑奶奶说过,要晔子今年去还愿。我打听了,就是今年三月初九哩……」看李老师一本正经、神神秘秘的样子,章彩红肚子里暗笑:看不出哩,当年在课堂上举止麻利、无所不知的李老师,今天居然也信起鬼神了…… 三姐妹中年龄最大的素萍一直端坐着,等李老师说完了才站起身儿,「李婶儿,你就放心吧。这个事儿,我和彩红肯定办好。要说哩,这种事儿要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到时候,我们肯定陪晔子去,咱就当买个宽心哩!」彩红也跟着说,「是哩,肯定陪着去。我也沾沾光儿,看看我的运道怎么样。」李老师满意地笑着,轻轻拢着李晔那刚刚「离」过的头髮。 李晔倒是挺安静,一直没怎么说话。她心里也是有点儿矛盾:她原本是不信的,只是这十来年的事儿,不由她不信。前一阵儿,躺在病床上的李晔一直想自己的事儿:按说自己不算笨,也不算能干,可这日子咋就总是过得不顺? 现在,母亲说了,姐妹们也都说要去,那就去呗! 看李晔点了头,李老师真的放下心来。刚要起身儿去厨房里弄饭,李晔秀眉一挑,「我还有事儿要说哩,你们都得借给我点钱!」 一向心高气傲的李晔,这次突然提出借钱,让几个人都有点发愣……  『116』第一百一十六章何市长捧场 一向漂亮傲气的李晔突然提出借钱,这让几个和她最亲近人有点儿意外。 李老师呆了半天,才愣愣地问:「晔子,你借钱干嘛呀?要多少哩?」素萍和彩红也有点回不过来神儿的样子,定定地盯着这个漂亮的妹妹。李晔习惯性地吊了一下嘴角儿,两个小酒窝儿还是那么俏皮,「我要自己干了,开饭店!已经看好了两个地方儿,一个就是原来的四合居,另一个在青年街拐角儿。现在还没有定下来到底在那里干哩。不过,最少也得三十来万吧。」 看着李晔薄薄的嘴唇轻轻一碰地说出「最少也得三十万」,章彩红身子一歪,差点儿从床沿儿上滑下来!三十万!那是什么概念?原本感觉自己过得挺红火的章彩红脑子里一阵眩晕:我卖一年裤子才能赚两万,晔子居然上来就投三十万,她上哪去找呀!素萍还沉得住气,不过心里也捏着一把汗:晔子是敢想敢干,只是这风险是不是有点儿大?不知道她还有多少缺口? 李晔轻松地笑了,「你们怕啥哩?我已经有了二十万了。」李老师缓过神儿来,「晔子,你抽什么疯呀?有了二十万了,就好好守着过日子呗,还折腾个啥哩?不对,你,你从那儿来的那么多钱?」李晔不易察觉地吊了一下嘴角儿,「我和洪涛已经把房子押给银行了,贷了一笔款。我婆婆那边儿给了三万。」说着李晔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着,「我要真干一次了,自己干!下这个决心,是多亏了彩红和素萍。」李晔轻轻对彩红一努嘴儿,「彩红是我的好姐姐,她从进城后就鼓捣这个鼓捣那个,成不成的可她都干了哩!」章彩红自己红了脸,「晔子,我笨,我也没弄成个啥哩!就那么三瓜俩枣地穷折腾……」 「行!晔子你干吧!」素萍沉稳地说,「缺多少钱,我给你兜着。」李晔向素萍深深看了一眼,「素萍,我知道你的买卖大,不一定有现钱哩。对了,你千万别给你大哥提这事儿呀。实在不行了,我就把我婆婆的房子也抵了!」素萍还没说话儿,李老师先叫起来了,「晔子你少抽疯,人家娶你进门儿就为了让你卖房踢地?你,你---」李老师正浑身哆嗦着要狠狠地教训女儿的时候,赵洪涛推门儿进来了。李晔赶紧扶住母亲,「妈,你可别瞎着急了,洪涛是真愿意哩。」赵洪涛也不是笨人,一看这情景儿也明白,一个劲儿对岳母说,「妈,我真愿意。我觉着晔子能干好,肯定能。」 李老师看着老实的女婿,知道现在的事情已经不能改变了,慢慢缓过劲儿来,「唉,把家底儿都给你,由着你折腾吧……。」 二月二,龙抬头。 李晔在青年街上的「缘中园红焖羊肉馆」开业了!李晔的饭店不算大,也就六七个雅间,总共三十来个四人、六人的散坐儿。就这个不大的饭店,已经把李晔家里掏空了。现在她和赵洪涛住着的房子,名义上已经归银行了,母亲和哥哥给的五万、素萍给的三万、彩红给的五千,全投进去了! 平时忙活的时候还不显,现在看着大厅里一群一群的人,李晔心里勐地一颤:真是身家性命全都押上了哩! 今天开业,场面儿自然是热闹的,饭店里的吃客也不少。不过,这些吃客们都是不买单的!今天的吃客里,除了素萍、彩红和其他好朋友,还有工商、税务、公安、卫生、物价等这些大大小小、方方面面的「爷」们。为了招引顾客,李晔咬牙打出gg:开业三天全场七折(含菸酒)。 第109页 头天开业,人多,事儿多。不过李晔心里有主意,她是一门儿心思盯着那四个包间儿---那些「爷」们都在包间里呢。身着深蓝色裁剪合体的套裙的李晔,一脸真诚、喜庆的笑容,举着红酒杯一个包间儿一个包间地转着。那些「爷」们倒也不是想像得那样难说话儿,多数都是红着脸、举着杯子,嘴里胡乱说着「李老闆发财,李老闆能干!」其实也是,他们虽是吃公家饭的「爷」,不过是挣死工资,在商户面前挺威风,回到单位里一样看上司的脸色。李晔一边儿敬酒,一边记着那些「爷」们的办公电话和手机。每出一个包间儿,李晔就对身边的服务员说出一串名字和号码---李晔的脑瓜好用可不是吹出来的! 就在李晔要进最后一个包间儿的时候,眼光一扫,门外一个沉稳的身影慢慢地走进来。李晔心里惊诧着,脚步轻捷地迎上去,「何书记,怎么把你也惊动了哩?我想等安稳些了再请老领导来检查检查哩。」何书记微笑着轻轻摇头,「好你个晔子呀,是不是生我的气了?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告诉我,怕我白吃不成。真是多亏了素萍通知我,不然我真吃不上你的开业饭了哩。」何书记一高兴,也来了一句南邑话。李晔有点敬畏地笑着,却发现何副市长的鬓角的髮根儿都白了…… 何副市长很忙,只在李晔的「缘中园」呆了十来分钟。不过,在这十来分钟里,何副市长却转遍了那些「爷」们的包间儿。在包间儿里,何副市长端的是白酒,也是不平常严肃的神色。满脸亲切笑容的何副市长对那些「爷」们说,「你们的关照,一定要落到实处。不然,不然我可就没地方吃饭喽!」那些刚才还神气十足的「爷」们,在何副市长面前都显得有点儿慌张,一迭声地应承着。 在何副市长走后,那些包间儿里的「爷」们想:看不出,这个小店儿的根儿还挺深……  『117』第一百一十七章前往柏叶禅院 李晔的「缘中园红焖羊肉馆」从开业那天起,就一直火起来了。 石门是一个没有自己菜系的城市。没有自己菜系的人,口味儿一般都比较刁,也比较好唬弄。说他们嘴刁,是因为他们什么菜系都想吃吃,东北菜吃烦了就换成山东菜,山东菜吃几天又突然改吃广东菜。反正不管啥菜系,一般都是吃几次就烦,吃烦了就换。恰恰因为石门人嘴巴的口味儿转得快,他们也才吃不到任何一种菜系的精华,那些外地来的老闆们随便从家乡拉个食堂里的厨子出来就敢说是「某某菜系的第多少代正宗传人」!就这样,石门人一开始还都认---没听说过嘛!吃两次烦了,那个厨子又转成了另一个菜系的第多少代正宗传人了。 这样折腾几个来回,石门人就是再傻也慢慢变得聪明起来了:什么这个菜那个菜,还不都是唬弄咱没见过世面?于是老实的石门人口味儿慢慢定型了:不求菜系的名目多新鲜,只求菜量大,味浓----咱还是来点实惠的吧! 李晔的「缘中园羊肉馆」正好满足了石门平民百姓的这种心理需求:别的不说,人家当着你面儿下锅的那大块羊肉总是实实在在的吧?聪明起来的石门人,现在终于找到了一个实惠不贵的好去处!李晔的饭店天天爆满,中午和晚上,店儿门口儿总有一群人在初春料峭的寒风中坚守---他们手里拿着李晔手下服务员派发的排位号,等着里面的人吃完了好顶上去!李晔清楚地记得:有一个六人台在一个晚上翻了三次,要不是后面的人实在等不及了,估计要再翻一次的……。 就在李晔幸福地忙碌着的时候,素萍和彩红都打来电话:李老师吩咐了,明天是三月初九,一定要去赵邑的柏叶禅院。李晔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答应下来。然后就把赵洪涛拎到面前,这儿呀那儿呀地反覆嘱咐着。直到好脾气的赵洪涛不耐烦地叫起来:晔子,你是不是看我真是一吃货?李晔才苦笑着转身儿走开了。 赵邑,是一个有歷史的地方。从地域上看,赵邑虽然属于石门市,却不属于小刀河流域,另一条更有名的湫河从它境内流过。赵邑出名儿的地方有很多,有时候你靠着的一棵树就可能是明代种下的。不过,赵邑在全国叫得响的地方首推两处,一是湫河上的湫河石桥,一是县城东部的柏叶禅院。据考证,湫河石桥是我国境内最早的石拱桥,因为茅以升先生的一篇文章而闻名天下---估计大家在小学的语文课本儿上都学过这篇文章的。 除了这座石桥,赵邑的柏叶禅院近年来也名声大振。这座承传佛教禅宗教义的寺院,歷史也是相当久远的。不过,这座歷史悠久的禅院直到海天大师当主持以后才真正是名声显赫。海天大师是我国佛教界数得着的元老,经常和赵朴老等前辈有诗词唱和的。海天大师主持柏叶禅院后,佛运大兴。泰国、缅甸、东瀛等国家的佛教界都来认祖归宗,或说自己的第几代祖师由柏叶禅院出去的弟子,或说自己的传承了柏叶禅院前辈大师的教义。一些海内外身价过亿的虔诚佛子、居士,也把大量的善款、高价购来的佛家宝器源源不断地布施给这座开始逐渐显赫起来的寺院。经省里批准,几百亩土地划给了柏叶禅院,扩建工程第一期已经开始动工了…… 三月初九,是个半晴半阴的天气。三姐妹在商量着坐公交车去赵邑。不料,在出发的时候,章彩红说秀芬的男人刘新民也要去。章彩红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迷惑,李晔和素萍这两个拔尖的精明人也是不太理解:刘新民虽说是平时也有来往的,只是他一个一本正经的公家人儿怎么会去赵邑拜佛? 第110页 不过,刘新民跟着也好,这三姐妹不用自己做公交车了,刘新民带着一辆挂着省牌了的中号车----其实,以刘新民现在的身份,带个小号车也没问题的。 在宽敞的奥迪车里,刘新民沉稳地坐在前排一动不动,三姐妹在后排偷偷地说着悄悄话儿。最后,还是李晔先开了口,「那个当大官儿的姐夫呀,你今天可是稀罕哩!我秀芬姐没来,你到是来了呀?」刘新民沉稳地一笑,「你们可真能沉得住气,怪不得能挣大钱。我估计一见面儿你们就要问呢。秀芬有喜了,心里总不太安稳。我向首长请了假,跟你们一块去看看。」彩红惊喜地叫了一声,「呀,太好了,我大姑可有事儿做了。」素萍和李晔也都向刘新民祝贺。在几个女人吵吵闹闹中,刘新民心里的喜气也溢到了脸上,扭过头儿来和她们三个说话着。蓦地,刘新民一愣,然后对李晔说,「晔子妹妹,我看看你的那枚胸针?」 当那枚具有传奇色彩的「bluesun。dream」放在刘新民掌心儿的时候,这个一向沉稳的人竟然有点激动。好半天,刘新民慢慢把胸针还给李晔,「晔子妹妹,我们干一辈子也挣不出这胸针来。」这是李晔第二次听人说起这枚胸针的价值了,想到小老姑奶奶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自己,李晔眼圈儿慢慢潮湿起来。 看着气氛有点压抑,章彩红故意绷着脸儿说,「姐夫,你可小心点儿。晔子再漂亮也是秀芬姐的妹妹,你可不许打什么鬼主意哩。」刘新民优雅地笑着,「你们呀,都是自我感觉良好。」然后慢慢靠在车座儿上。李晔伸手狠狠掐了彩红一把,素萍笑着劝到,「算啦,别闹了,前面就到了哩。」 奥迪车稳稳地停下来。前面就是那座着名的柏叶禅院了……  『118』第一百一十八章还愿 在柏叶禅院里,李晔一行受到了特殊的礼遇。 在柏叶禅院,刘新民指着一付楹联轻轻吟到:「本分事接人,洗钵吃菜,指看庭前柏树子;平常心是道,搬砖盖瓦,瞻依殿里法王尊。」然后回首对三姐妹说,「这是赵朴老亲笔题写的。」待要解说时,一个年轻的僧人慢慢迎上来,双手合十,「阿弥驼佛,请居士上香。」刘新民沉吟了一下,如有所悟:柏叶禅院是禅宗教义,禅宗,贵在悟,极少逞口舌之利的。 进柏叶禅院游玩是不用花钱,不过进香却是要用钱的。刘新民、章素萍和章彩红都请了三柱高香---一柱香九十八元。在李晔也交钱请香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僧人轻轻合什道:「阿弥驼佛,我师今日心动。施主是有缘人,请免费上香。」李晔正发愣的时候,小和尚已经把三柱高香放在李晔的手边儿…… 李晔进佛堂的时候,刘新民他们三个已经上完香了。一进佛堂,李晔突然心里出奇的平静,就象小时候玩累了回到家里一样,那高高在上的庄严的佛家的宝相,在肃穆的佛堂中显得安祥而威严。李晔把高香点着了,深深插进香炉里。双目一闭,双膝一软,跪拜在佛像前的拜垫儿上。当时,李晔感觉自己心净如湖,心阔如海,如同慢慢走在一个神奇林地里。多少年以后,李晔还能清晰地记起当时她脑海里闪现的场景:一片碧绿的树林,明亮的阳光柔和的在茂密的树枝间穿梭,几只白色的小鸟轻盈地在林子里飞来飞去,一个披着红色袈裟的、慈祥的老和尚微笑地看着她,又好象没有看着她。后来的某一天,李晔勐地感觉,那个林中的老和尚,似乎和小老姑奶奶的神情有些仿佛。 李晔慢慢站起来的时候,那位收钱的小和尚走过来,「这位女施主,家师有请。」接着,又转身对刘新民三个说,「各位施主同来随喜可好?」 在一间雅净的禅房里,李晔四人见到了闻名海内外的海天禅师。禅房简洁宽敞,打扫得一尘不染。里面的摆设只有一张矮矮的长茶几和几个打坐的蒲团。海天禅师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面色清癯,神态安祥地坐在上首的蒲团上。待四人在坐垫上坐下了。海天禅师缓缓起手,「且喝茶。」素萍和彩红都是一愣,桌上明明没有茶嘛,怎么喝呀?在素萍和彩红都面露询问之色的时候,李晔却仍然安祥地坐着。海天禅师向李晔微微颌首,轻轻咳嗽了一声。 刘新民却知道,这是柏叶禅院教义里的一个典故。唐朝时,有两位僧人从远方来到赵邑柏叶禅院,向禅师请教如何是禅。赵州禅师问其中的一个,「你以前来过吗?」那个人回答:「没有来过。」禅师说:「吃茶去!」禅师转向另一个僧人,问:「你来过吗?」这个僧人说:「我曾经来过。」禅师说:「吃茶去!」这时,引领那两个僧人到禅师身边来的和尚好奇地问:「禅师,怎么来过的你让他吃茶去,未曾来过的你也让他吃茶去呢?」禅师称唿了那个本寺和尚的名字,和尚答应了一声,禅师说:「吃茶去!」 据说,禅师的本意是说,佛理的领会,贵在参悟,贵在自悟,贵在天然,别人说的得天花乱坠总不如自已在无意中体验出的来得真切。有心求禅,不如「吃茶去」,在喝茶中慢慢体会了佛家的真义来得自然。于是,后来「吃茶去」成了柏叶禅院最基础的教义,讲的就是以平常心自悟佛理的意思。 一位小和尚端着茶盘走进来,在每人面前轻轻放下一盏。海天禅师又说,「且喝茶」。除李晔外,刘新民他们三个都去端茶杯,却又都被轻轻烫了一下手。海天禅师慢慢站起身,向李晔深深凝视了一会儿,吟出一首偈子,「绝世清高出南州,神随故土意禅流。冬后柳木枝枝秀,春色随心处处留。」 第111页 刘新民轻轻向前一探身,刚要说话。海天禅师突然显出一丝敬畏的神色,凛凛而语道,「居士红尘中人,威福自在。但行好事莫问佛缘。且喝茶去。」 素萍和彩红都敬畏的看着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和尚,张了几张嘴,却没敢说什么。海天法师双目紧闭,口中喃喃而语,「红尘攘攘身是累,心是菩提不求佛。」继而,海天法师慢慢向里间的禅房走向,口中兀自漫声吟哦,「素心金手本无恨,偏是龙女牧双羊……」 三个女人和刘新民都静静地听着。在听到海天禅师的最后一偈的时候,章素萍的身子突然一晃,又强自稳住了。 看着海天禅师进了里间禅房,那个端茶的小和尚一脸羡慕,「各位施主真是有缘人。我师平素肯吟一首偈子就不错了,不想今天居然吟了三首。各位施主,请喝茶。」说完,小和尚手脚麻利地把茶杯收拾走了……。 从海天禅师的禅房里出来,那个端茶的小和尚本想引导李晔等几位有缘人游览一下柏叶禅院的风光。只是四个人都感觉已经尽兴了,只想着回家。特别是章素萍,更是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打从海天法师的禅房里出来,脸色就一阵红一阵白的,幸好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都没有太注意。 在回石门的车上,四个人似乎都没有了谈兴,谁也不说话。倒是开车的司机问了刘新民几句海天法师长得什么样,刘新民深沉地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那个司机也是个懂规矩的,随即不再说话,稳稳地开车……   『119』第一百一十九章我是一个坏女人 章素萍确实是有心事,她真的是不想和李晔她们一块儿到柏叶禅院的。 一进市区的解放路,章素萍强打着精神对姐妹们笑了一下,就从舒适的奥迪车上下来了。刘新民他们的车子轻灵地开走了,随后就淹没在解放路来来往往的车流里。 章素萍一个人慢慢在人行道上走着,却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这个从北章村儿出来的、身价百万的女老闆,其时正徘徊在维谷之间,不知进退。 自打从村里到了石门以后,章素萍凭着自己的精明、机敏、吃苦,已经打拼出了一份儿令人眼红的家业。素萍分别在儿子和女儿名下存了二十万块钱,以自己的名义存了十万。另外,她手里还有三四十万的流动资金在「佳里人」装饰公司的帐上趴着,再加上公司的机器设备,这个不太起眼的女人已经有了百万元资产!从年前起,章素萍已经不再接公家的活儿了,虽说还经常给何副市长和其他有点权势的公家人打个电话「汇报汇报」工作,但已经不再和他们有什么经济上的往来了。不接公家的活儿了,素萍公司的活儿也是干不完了。石门市的经济总量增长不太快,可是富人们却似乎越来越多,高档小区一个接一个地平地而起,凭「佳里人」公司这两年的牌子,接活儿还是没有问题的。在招收了几个学建筑装潢、公关关系专业的大专生以后,章素萍就不怎么为公司里的具体活儿发愁了。有伍学兵带着,那几个农村里出来大专生上路还算快,差不多能顶起摊儿了。 章素萍是在为两个男人发愁,这两个男人分别是章志林和伍学兵。自打从尚义村的那间民房里落魄而逃以后,章志林连搂抱素萍的勇气也没有了。过年那半个多月,章志林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死人一样躺在西屋儿里,儿子和女儿打了胜仗似的天天晚上紧紧贴在素萍身边儿。看着死人一样的章志林和兴奋的孩子,章素萍心里一阵凄凉一阵心酸。命,这都是命呀!守着一个名义上的男人,却象寡妇一样独守空床,偏这个男人还是自己儿女的亲生父亲。 如果没有伍学兵越来越明显的追求,章素萍或许还不会太难受。忍着呗!农村里的传统,一个女人,再能干也是女人哩。只是从年前开始,那个结婚时间还不长的伍学兵,在素萍面前越来越不安分了。先是请喝茶,后来是请看电影、泡吧,眼里的神情越来越暧昧、越来越执着。有好多次,章素萍都感觉自己心里发虚,身子发软了,好在她都挺过来了。只是,只是昨天晚上咋就没挺住哩? 想到这儿,章素萍不禁对那个海天法师充满了钦佩:这才是昨天晚上的事儿呀!唉,「偏是龙女牧双羊……」 就在昨天晚上,再也忍耐不住的伍学兵把事儿挑明儿了,也得手了。就在尚义村儿那间温暖的民房儿里,两个人先是说了一阵儿公司里的事儿。伍学兵一边说,一边儿用明亮的眼睛在素萍身上瞟来瞟去。感觉自己有点心神不定的章素萍想把气氛缓一缓,于是就说渴了,起身倒了一杯水。伍学兵马上说自己也渴了,当姐姐的老闆要关心做弟弟的下属。章素萍便把杯子轻轻放到伍学兵的手边儿。伍学兵伸手去拿杯子,却抓住了杯子边儿上素萍的手。一直「防」着伍学兵的章素萍立刻要往外拽,不想伍学兵握得更紧了,两眼直直地盯着她,「素萍,我爱你!」 章素萍心里「咚」地一声闷响,娇嫩的脸变得粉红。伍学兵慢慢站起身来,伸出右手,坚定地搂住章素萍,一点儿一点儿地用力。两年多来,章素萍第一次那么亲近地感受到了男人所特有的让女人心醉的气息,还有那股浓浓的菸草味儿。蓦然间,章素萍想起了那久违的令人嚮往的力量,那种迷离中的振颤…… 第112页 就在伍学兵有力的胸膛紧紧帖住章素萍那变得挺拔的胸脯的时候,眩晕中的章素萍清醒了:这是干什么?他有老婆,我有男人。他伍学兵是欺负人哩!这时,章素萍突然想起章彩红对付第一个城里男友的办法---抡起巴掌抽!对,就抽他,这样的男人还不该抽? 章素萍扭了一下身子,伍学兵还是一点儿一点儿地用力把这个心仪已久的女人往自己怀里搂。他感觉,素萍那轻轻的一扭,真是风情万种。没有挣脱的章素萍从心里羞红了脸,举起胳膊抡向了一脸阳刚和兴奋的伍学兵。 在素萍心中无比坚定和狠辣的那记耳光并没有印到伍学兵脸上,在空中缓缓划过的手臂软绵绵地搭在了伍学兵的脖子上…… 伍学兵坚定地把素萍抱上床的时候,素萍紧闭着双眼,脑海里一片混乱:一会儿是章志林那清秀无奈的脸、那声带着血丝儿的嚎叫、那被小姐抢去的三万块钱;一会儿是伍学兵那明亮的眼睛、熟练的绘图手法、略带孩子气的「姐」;一会儿是那令人心醉的迷离中的振颤…… 两行清泪随着素萍那句「我是一个坏女人」轻轻滑落到平整的床单儿上……。  『120』第一百二十章超然 在三月苍茫的暮色里,章素萍踟躅在自家门儿。用细质磁砖儿贴成的「喜鹊登枝」图案,还隐隐隐约约显露着几分喜色。 章素萍在三月初九当天就回家了,回到了她生养了一儿一女的北章村儿。这个身价百万、外表看上去很新潮的女老闆,骨子里其实很传统的,她到现在还不能接受自已昨天晚上的放纵。现在站在自己家门口儿的章素萍,茫然地望着自家高高的、用细质磁砖儿贴出来的漂亮门楼儿。她不知道自己进家以后该怎么面对那个曾经对自己不忠的男人。 不管是在农村还是在城市,男人们偶尔放浪一次,是比较容易得到原谅,可是女人却不行。这些年来,章素萍听到的和看见的也不少,要是男人们风流一次,大家说笑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只要他安心和老婆过日子那就还是一个好男人。可是要是一个女人,被人传点风流韵事儿,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了,那怕她往后为家里累死也是抬不起头的。男女平等?唉,章素萍暗自苦笑了一下,她也曾经用这个来安慰过自己,只是这个理由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公家的规定是公家的规定,人情是人情呀。精明的章素萍其实早就知道这个道理的,她自己不是也原谅了章志林吗?只是,章志林人还是好的,本质还是善良的,自己原谅了他,他还是不能在自己面前继续做一个男人。 就在章素萍在自己家门前发呆的时候,院子里传出了一阵脚步声,接着是章志林的声音,「虎子哥,这几天可把我憋坏了!我今晚非吃两只不可哩。」「嗨!不就是只鸡嘛,只要你有钱,有力气,想吃几只就吃几……啊?」满脸络腮鬍子的章山虎勐然发现了呆呆地站在门口儿的章素萍,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后面儿的章志林,那一脸兴奋的、坏坏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只是天色已经暗了没人看见。 好半天,章山虎语无伦次地说着,「你,你回来了,咋…咋也不说一声哩,志林他…我,我,我们也好去…这样,你们两口子…我先回家了…」接着,转身逃也似地走了,这个一向干活儿麻利的粗壮汉子,居然是打着绊脚儿消失在夜色之中…… 失魂落魄的章志林跟着章素萍不知道怎么就进了自家的堂屋儿。章志林习惯性地往西屋里一躺,一动不动真如死人一样。心虚的章素萍两年多来第一次进了章志林的西屋儿,里面满是菸酒气。章素萍轻轻坐在自己的男人身边儿,好半天不敢说话。 蓦地,章素萍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两记耳光!「志林,我----」章素萍的话还没说完,章志林腾的坐起来,「章素萍,你别这样臊败我!我,我是不算个人!我是对不起你和孩子们。我逛窑子,让人抢了钱。我这会儿还去逛!我不是个人,可,可我好歹也是个男人哩,在那里我就是行,就是个男人!我就这样了!你骂我,打我,都行哩。你,别打自己了……」好久不敢在老婆面前大声儿说话的章志林,疯子一样吼喊着,脸上满是狂放的泪水。 吼喊中,章志林又慢慢跪倒在自己的床上,面对着衣着考究却同样泪流满面的章素萍。看着又哭又叫的章志林,素萍慢慢明白过来了:章志林又去那种地方找女人了。 两个人在黑暗中沉默着,好久章素萍缓缓起身,以少有的温柔对章志林说,「你,你就当…你看我不像吗?」一边说着,一边轻佻地扑到了自己男人怀里…… 就在那天晚上,章素萍突然想明白了:男人们偶尔风流可以被原谅是不假的,可是没有女人他们怎么风流?男人能被原谅,女人同样也能!别人不原谅,自己还不能原谅自己吗?人,不就这么回事儿! 就在那天晚上,章素萍给自己男人说好了:每月给他两千块钱,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只要他想,只要他能…… 从那儿以后,章素萍以一种超然、漠然的姿态游走在章志林和伍学兵之间。在章志林那里,她就一只下贱的「鸡」,是一个举止轻佻的放荡女,是一个低声下气乞求自己男人爱抚的弃妇。在伍学兵面前,她便是一个精明的老闆,一个优雅的淑女,一个高贵的妇人…… 第113页 她都给他们钱。给章志林的是卑微地双手捧着敬献,给伍学兵则是潇洒地甩出去。 在两人男人面前变得游刃有余的章素萍,处理公司的事务更加坚决果断、得心应手、心狠手辣、刚柔并济、炉火纯青…… 直到今天,「佳里人」装饰公司仍然是石门市里一个名气最响、规模一般的公司。这个公司负责安排工程的人员,几乎每天都为人员少、工程量大而发愁。两个负责工程安排的调度员几次向老闆反映公司需要扩招工人了,脸上淡淡笑容的章素萍总是轻柔而果断的摇摇头…… 『121』第一百二十一章刘国强和柳纯 从南邑回来,心情复杂、似悲似喜的章素萍想去找李晔和彩红聊聊天。却没有聊成,倒是又见到了一个壮观场面。 在路过省博物馆的时候,发现平时就很热闹的省博物馆更加热闹了。看着在博物馆前的广场里挤来挤去的人群,章素萍轻轻摇摇头,一丝复杂的表情浮现在素萍的脸上。她向广场里走了几步,便又退回来,心里突然感慨起来:和这广场里的人比,自己已经强多了呀!象突然想开了一样,章素萍变得轻松了许多,那股平素的精明劲儿缓缓回到了身上,也懒得再找知心姐妹聊天儿了。感慨了一会儿,变得精神起来的章素萍转身向「都市精华」小区方向去了----那里有她的一个工地。 也难怪章素萍感慨。省博物馆广场上是在举行大学生就业洽谈会,这已经是今年在这里举办的第七次了洽谈会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学生---天之骄子,变得还不如在劳工市场上的民工们值钱了。在传统里,大学生意味着公家人,意味着皇粮。城市里还好些,在农村经常是一个村儿、一个乡三五年也出不了一个大学生的。一旦有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大专,甚至是中专,家里会比过年、娶亲还热闹,都会排起最高规格的宴席,招待那些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一个村子都跟着荣耀。 所以在乡下,那些当父母的经常这样教训儿女们:你们争口气吧,好好学习,也给咱考个大学中专,让我们省省心吧!大概从九三年开始,越来越多的农村家长们开始省心了---高校开始大规模扩招。考大学、考中专一年比一年容易,就是偏远山区的升学率也逐渐从百分之零点几迅速上升到百分之十、百分之三十,直到最后百分之六七十。到后来,只要你掏得起一年七八千的学费,那么好了,你的孩子就是大学生儿了! 惊喜万分的父母们、特别是乡村里的父母们象平白捡了大元宝一样,一边儿在心里念着祖上有德,一边儿底气十足东拼西凑,给孩子们的筹办学费。是呀,能没有底气吗?孩子都是大学生儿了,很快就是吃皇粮的公家人儿了,咱现在借钱,还怕还不了?谁敢不借,都抢着借给咱哩! 就在这些大学生和他们的父母们充满希望的时候,一项一项的改革政策出台了,核心问题只有一个:大学生们要自谋职业。说白了就是:国家不再管这些大学生儿们的工作了。 完了!借了几万元的债,盼了三四年,最后才发现「皇粮梦」破了。巨大的失望之后,是巨大的燥动。真是难呀!他们如果不是大学生,可能还好些,能找到工作----至少还能吃苦、还有把子力气。可惜,不少「天之骄子」们自进大学校门儿后,就自己先轻松下了,除了应付几节课外就是泡网吧、谈朋友。原来的纯朴、坚韧都磨得差不多了,一旦找不到轻松挣钱的工作,也真不知道怎么活了。 在被有关部门遮掩了几年以后,一个新的社会问题终于被羞羞答答、堂而皇之地提到了公众面前---大学生就业难! 社会问题,就要靠社会系统工程来解决。系统工程是漫长的,到现在为止,社会和政府能做的就是一次又一次地举办大学生就业洽谈会。 今天省博物馆广场前的就业洽谈会,其实已经是可有可无了。举办者和还没有找到工作的大学生们都没有抱大太的希望---那些素质好的大学生们和效益好的单位,都就在前几次洽谈会上自由结合了。现在没工作的大学生和需要用人的单位,其实是相互看不起的:就你那点水平还想来我这儿上班?就你那点工资还想招人? 两方面的心态虽然是这样了。不过就象是在沙漠里行走的绝望的旅者一样,总是在绝望中强迫自己有点希望,希望前面那个沙丘上有绿洲和水。于是,洽谈会还是开得热热闹闹儿的。那些本不该成为「骄子」的骄子们,手里拿着厚厚的介绍材料和大小不等的红色小本儿,艰难地在一个个招工台前挤来挤去…… 在省博物馆广场前挤来挤去的人群里,有一个我们熟悉的黑黑瘦瘦的身影---刘国强。刘国强此时已经挤得满头大汗了,他不光要自己挤,还要拉着柳纯。 刘国强的大学生女友或情人柳纯,也不幸成为一个还在找工作的人。这个小女孩儿自从进了大学以后,就爱上了上网,然后就爱上了能侃会聊的刘国强。没多少心思学习的柳纯,功课挂了好几盏红灯,找起工作来就更困难了。更何况,柳纯同学不幸是个女生,更不幸的还是一个不太漂亮的女生!这找起工作来,难度是可想而知的…… 在艰难而无望地拥挤了一个上午以后,柳纯绝望了。她转过身儿,茄子脸上满是疲惫和无奈,「国强,咱走吧。再挤也找不到……」 第114页 两个人慢慢挤了重围,钻进了刘国强开的那辆「神龙富康」计程车。柳纯无力地依在刘国强身上,好半天才提着气,吻了刘国强黑脸一下说,「你说,我以后怎么办。咱俩儿以后怎么办?」 刘国强幸福而无奈地说,「还能咋办?我养活着你……」  『122』第一百二十二章刘国强撞人 日子在平静而忙碌中一天天过去,转眼又到了龙年的腊月。 可能是感觉生活太平静了,老天爷从前天晚上开始下雪了。这场雪下得很大,飘飘扬扬的雪在平地上都积了三两寸。市政府反覆要求各单位「自扫门前雪」,不过还是有一些路段儿没人管,那些穿黄马四的环卫工人们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清扫。市政仅有的几辆铲雪车也全部上路了,不停地在公路上盐,让坚硬而光滑的大雪地的路面儿变得松软些。 在温暖的北方商厦里,章彩红悠闲而无奈地在自己的铺位里走来走去。这一下雪,把期待中的年前销货旺季给沖淡了。倒是卖羽绒服的那些摊位沾光了,存货几乎快销光了。彩红的大姑姐刘国英没有来,下雪了她不放心儿子,在家里呆着好照顾。另外刘国英也真是懒了,不想在雪地里来回奔波,不来也是很正常的。章彩红早就习惯了大姑姐的懒散,好在年终分红的时候刘英总是把零头让出来,算是补偿,章彩红也认了。 这会儿,章彩红她们卖裤子的「百元坊」里冷冷清清的。章彩红攒着淡淡的眉毛,心里暗暗着急:虽说一年的生意不错,可是昨天才给管委会交了一年的铺位费,二万七!一想到这两万七,彩红心里勐得一抽,这得卖多少条裤子才能赚出来呀!还是李晔和素萍的钱好挣呀,这个李晔,不干是不干,一干就不得了了,才一年不到已经开了三家分店了!这一下雪,那她还不得赚疯了?素萍也好,现在早早的就歇了,回北章村儿和孩子们亲热去了…… 章彩红正自己胡思乱想着,忽然看到一个身影儿向自己的铺位走过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刘国强。 他来干什么?这大雪天儿正是计程车活儿好干的时候,放着钱不挣,来我这儿干嘛?正沉吟着,刘国强黑着脸儿走近了。「彩红,求你给我十块钱。」一向对彩红高嗓门儿的刘国强,今天居然有点儿低声下气儿的,嗓子也似乎有些哑。 「要十块钱干什么?你还没有十块钱呀?」章彩红诧异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其实自从刘国强开上出租后就不怎么向她要钱了,当然也不给她交钱的。「我要去买药,自己吃的药。不活了,死了算了!」刚才还低声下气儿的刘国强突然提高了嗓门儿,「章彩红,你给不给!?」 「你到底是咋了嘛!」彩红走到刘国强身边儿,轻轻把手搭在那黑黑的额头上。 「去!」刘国强的手使劲儿把彩红的手拔拉开,「快给我十块钱,让我去死!」 章彩红不由也绷起了脸儿,「刘国强,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出什么事了,你就非得去死?什么事儿咱没经过,要死都死了好几回了!」「嗨!」刚才还火气十足的刘国强突然长嘆了一声,蹲下了身子,「撞人了,车子被人家扣住了……」 「就是撞人了,也不至于你就去死吧!说说,咋回事儿?」「那人有没有事?」「没有大事…」听刘国强说了,章彩红反倒定下心来:撞人是不对,可是只要人没有大事,又不是故意的,也不会判刑吧?无非就是赔点钱呗,还能咋样? 刘国强是真的撞人了。雪后的计程车生意是很好做的,到处都是伸着手拦车的人们。计程车司机们自己常说,平时客人是爷咱是孙子,这一下雨下雪的,咱就是爷啦! 这雪天里成了「爷」的刘国强,也是一早儿就出去拉活儿,不过为了显示一下「爷」的派头儿,他还把柳纯也拉上了。自从大学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的柳纯就没有回家,刘国强给她租了一间小屋儿,没事儿的时候两个人就象模象样地过起了日子----当然,刘国强晚上一般要回自己家里住的。 在送完一个远客之后,刘国强的车子在郊区的联盟路上慢慢地走着。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柳纯,茄子脸上浮起一堆讨好儿的笑意,「亲爱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刘国强一边儿开车一边问,「啥好消息呀?」「我,我有了。你看咋办?」柳纯一边往刘国强身上靠,一边儿心里「腾、腾」地跳着---她现在真怕刘国强甩了她不管。 一听柳纯说这个,没有想到刘国强倒是兴奋起来了:「太好了!谢谢你呀宝贝!这下可好给我爹娘说了。」刘国强一脸兴奋,扭过头儿狠狠亲了一下柳纯的茄子脸。在刘国强心里一直有一个念头,就是娶了这个女大学生。现在她有了自己的种儿,跑肯定是不会跑了,自己也好给父母说了,他们不要柳纯可以,总不能不要孙子吧?要孙子就得把孙子的妈妈娶回家,就得让他和那个乡下的女人章彩红离婚! 就在刘国强亲柳纯的时候,出事儿了! 一个老头儿不知怎么出现在路边儿,刘国强没有看到。慢慢行驶的计程车,把那个老头儿撞倒了。 好在,撞得并不重。只是轻轻挂了一下儿,那个老头只是坐了个屁股蹲儿。柳纯急忙跳下车,把那个老头扶起来,一边连声说着「对不起」。刘国强也下了车,帮着老头拍打着身上的雪屑,问那个老头儿有事儿没? 第115页 那个老头眼珠转了一下,「这会儿没什么大事儿,你们把我送回家去吧。我早点回去,也让儿子闺女放心。」 一看老头儿没有讹自己的意思,刘国强先放了心。柳纯扶着老头儿上了车,刘国强便小心地发动了车子,按着老头儿的指引,向一个村子开去。 不想,刘国强三人一进老头儿家的屋子,老头对了儿子哭起来,「他们的车把我给撞了!」 刘国强和柳纯,都傻了……   『123』第一百二十三章刘国强被讹住了 章彩红听刘国强讲完撞人的经过,就明白自己的男人被人讹住了。 蹲在地上的刘国强看章彩红锁着淡淡的眉毛半天不说话,腾地站起来,「章彩红你到底管不管?不管就给我十块钱,让我去死!」章彩红吃惊地看着和自己生活了近十年的男人:原来只知道他爱玩儿,咋就没发现他这不支事儿哩! 章彩红一边儿手脚麻利地收拾着铺位,一边说,「我跟你去。不过,咱肯定是被人家讹上了。」刘国强好象有了主心骨儿,好象也有了精神,嘴里咕哝着说,「早知道这样儿,就不给我姐打电话了。」原来,刘国强在来找彩红之前已经给刘国英打了电话。「哼!」章彩红心里有点儿鄙夷地哼了一声,却又立刻感觉自己的想法是不对的----再怎么说,刘国强也是自己的男人呀! 三个人在11路车站碰头儿了,本来彩红是要打车去的,可是心有余悸的刘国强死活不让。 公交车里也是人挤人,早就没座儿了。再加上是雪天,人们都穿得厚,整个车厢更显得拥挤不堪。已经有几年不坐公交车的章彩红三个人感觉胸闷,气喘。不过,几个人都有心事儿,反倒没有感觉那么难受。 在11路车的终点站,三个已经有了座位的人慢慢从车上下来。刘国强黑着脸往远处儿一指:就在那儿。刘国英轻轻嘆了口气,「咋还有这远呀!」章彩红心想:你们姐俩儿,真是一对儿活宝!这点路都走不了…… 三个人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到了被撞的那个老头儿家里。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的章彩红进屋儿就先开了口:「大爷!真是不好意思呀,他开车不注意,把您老给碰了一下儿。咱赶紧去医院看看吧,身体要紧呀。」那个老头儿躺在床上,脸朝墙,一句话儿也不说。在床头儿坐着一个不到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一脸做出来的担心和气愤。「你少来这套!别看我爹都快七十了,身子骨可是好好的!给你们的车撞了一下儿,就开始咳嗽,喘,胸口闷,唉呀!你是咋开的车?」那个中年男人说着说着一把揪住了刘国强的脖领子,一付要动手的样子。 刘国英上前一步,扯住那个男人的胳膊。不料从里屋窜出来一个女人,嘴里喊着,「撞人了不算,还跑到我家里来打人呀!」接着便和刘国英拉扯起来。 「都住手!」章彩红大喝了一声。几个人都停了下了,其实那对夫妇也没想着真动手。 章彩红慢慢拉住那个女人的手,「大嫂呀。现在事儿出了,你们不愿意,我们也不愿意。咱还是商量着办吧。你和大哥是什么意见?我觉着,咱还是先把老人送到医院吧,啥也不如老人的身体要紧哩。」那个女人犹豫了一下,扭脸儿看自己的男人。那个「大哥」还是一脸的气愤,「看病儿当然要看,咱得先把事儿说清楚了。我爹身体好好的,让你们给撞出一堆病儿来,咋办吧?这三里五乡的打听打听,我崔老虎什么时候怕过人,什么时候吃过这亏?要不,咱现在就去医院,你们找车去吧。到了医院,该输液输液,该打针打针。我们要陪床,你们也得陪着!还有,我们这误工费可是咋说?」 「崔大哥」的嘴一张一合,时不时露出满嘴被烟燻黄了的大板牙。章彩红真想抡起胳膊狠狠抽他一下子----这活儿她确实比较熟的。可是,唉!章彩红心里嘆了一口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章彩红缓了一口气儿,「崔大哥,是我男人撞人了。这事儿全怪我们,大哥说的都在理儿。不过,大哥你想呀,老人家都快七十了,不敢耽误的呀。咱还是先上医院吧,检查检查,该怎么治就怎么治。钱,我们照出。」章彩红打量了一下「崔大哥」的脸色,又接着说「按说,这事儿得经公处理。可这大雪天儿的,老人身体又不敢耽误,咱还是先看病儿,再让公家处理吧?」 听了章彩红绵里藏针的话,那个「崔大哥」似乎有点沉不住气了,「你,你是谁,是他什么人?」一边说,一边指了一下刘国强。「我,我是他媳妇呀。」章彩红轻松地说着,心里也吐了口气---那个「崔大哥」有点儿顶不住了。 「他媳妇?刚才那个女人不是也说是他媳妇?」那个「崔大嫂」自己小声咕哝了一声儿,声音是不大,不过屋儿里人都听到了。 章彩红心里一动,却换上笑脸儿说,「大哥,你看咋办哩?其实要我说,我们都是情理人儿,商量个钱儿数,你们也委屈委屈,就算了吧?」那个「崔大哥」沉吟了一会儿,「行!看大妹子也是个明白人儿,算我们倒霉!你们拿五千块钱,开车走吧,我也不找你们后帐!」 章彩红彻底放下心来,「大哥真是情理人儿呀。咱就私了吧。只是这钱数,能不能再商量商量?我们是才买的二手车,唉……」 经过几番讨价儿还价,最后商定了三千元私了。「崔大哥」写了收条儿,也在协议上摁了手印儿。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国英心里深深嘆了一口气:这章彩红真是练出来了!换成自己,估计还不能办成这样呢。 第116页 当三个人从「崔大哥」家把「神龙富康」出来的时候,章彩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疲惫地背在车座儿上。在路上,刘国英对弟弟说,「国强,你长本事了呀!什么时候有两个媳妇了?除了彩红还有谁?」章彩红也有点紧张,想听刘国强的怎么说:他要是真在外边儿有人儿了,真就不和他过了!就这么一个任事儿不管、啥本事儿没有的主儿,还敢生外心?! 刘国强默不作声地开车,半天才甩出一句:那讹咱钱的人瞎说,你也信?! 章彩红一动也不动,只是心里想:今天回家得好好教训教训刘国强了……  『124』第一百二十四章刘国强不见了 年前一直忙碌的章彩红,想在正月初四和姐妹们一块教育教育刘国强。这一想法儿没有实现,她原本忙碌而充实的生活却被打乱了。 正月初四,章彩红一家和李晔一家是坐李晔家的车回家的。刘国强的计程车借给了一个朋友。在不到一年的时候里,李晔的「缘中园羊肉馆」开得顺风顺水,现在石门市里已经有三个分店了。虽说李晔一家人现在住的房子还是银行的,实际上李晔现在也有个四五十万了。这次回南章村儿,两家人坐的就是由赵洪涛开着总店里的採购客货两用车。在路上,一车人都显得兴致很高,豆豆和彬彬两个孩子一直挤在一起,吵吵闹闹的更让车厢里显得热闹。 只是,刘国强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只是哼哼哈哈地应承着李晔两口子的问候和玩笑。这也难怪,刘国强现在是遇到难题儿了:柳纯在春节前非要刘国强以新女婿的身份跟她回娘家!柳纯的理由儿也很充分:都怀孕三个来月了,身子都有点显形儿了,没个男人跟着怎么回娘家?这一段儿时间以来,柳纯一会绷起茄子脸,一会儿又把茄子脸绽出花儿来,就一个目标儿:让刘国强跟她回老家。刘国强面对着这个女大学生情人真是哭想不得。按本心,他是太想跟着柳纯回娘家了!柳纯再丑,再没工作人家也是大学生儿呀!能和一个大学儿老婆逛街,那是啥感觉?肯定比和只认钱的章彩红风光一百倍、一千倍呀!何况,刘国强感觉柳纯要比章彩红漂亮多了。只是,刘国强思来想去,也没敢答应跟着柳纯回娘家---自己再不喜欢章彩红,可她目前还是自己的老婆呀! 刘国强一直强打着精神支应着,心里时不时的嘀咕:柳纯怀的是不是个男孩?啥时候给父母说?怎么和彩红提离婚的事儿? 突然,车子停了。李晔的脸儿红扑扑的,「哎呀,可算回来了!刘国强,到了家里别光知道傻吃你妈做的灌肠儿!小心撑着呀!」章彩红摁了摁腰里准备给父母的钱,「晔子,你算说着了。他呀,就是没出息,一见了灌肠儿比见了我还亲哩。」彬彬和豆豆一边儿往车下跳,一边儿吵吵着「吃灌肠,吃灌肠儿!」后来两孩子一看还要分手,都急了。李晔和彩红赶紧许愿「吃了饭还在一块玩」,两个孩子才算做罢。 在刘国强眼里比章彩红还亲的灌肠儿上桌了。自打彩红母亲知道自己的女婿喜欢吃灌肠儿后,就把原本就拿手的手艺练了又练,现在整个南章村儿几乎找不出比这个老太太更会做灌肠儿的人了。昨天晚上,老太太特意把年前做好灌肠儿又拿出来蒸了蒸,然后又放在了窗台儿上冻着,为得就是今天端上桌的时候皮儿更脆些。 不想,彩红母亲精心做好的灌肠儿端上桌儿的时候,刘国强却不见了!开始都没在意,以为他和村儿里人说不到一块儿,去找赵洪涛说话儿了。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这个爱吃灌肠儿的主儿回家!章彩红实在沉不住气了,就打他的手机---手机暂时无法接通。 ……,…… 这年初四,回娘家的三姐妹都没有吃成中午的娘家饺子。章志林、赵洪涛也跟着三个女人在南章村儿周围转来转去…… 就在大家商量着要报警的时候,章素萍的手机响了,是刘国强的声音「素萍姐,我是国强。我有个朋友有急事儿,我在火车上哩!手机没电了。」章素萍慢慢把刘国强的话告诉了彩红,章彩红听了,跟傻子一样,呆呆地往家里走。李晔和素萍紧紧跟在彩红左右,虚抬着手儿,生怕这个呆呆愣愣的姐妹突然摔倒----彩红这人可丢大了! 还好,章彩红居然自己走回了家。只是,她再也没吃一口饭。 第二天开始,三姐妹和彩红婆家人就开始在石门寻找刘国强,连一心扑在孩子身上的刘国英都跟着四处乱转…… 在正月十二那天晚上,三姐妹又一次来到「时代人」网吧,例行公事儿似的在门口儿转了转。刚要转身儿时,李晔突然轻轻「嗯」了一声儿。章彩红立刻转回身来,眼睛瞪得老大,却突然不动了―――在一个侧角落里,刘国强和一个女人脸挨脸儿地贴着,正在亲密地说着什么。 素萍和李晔刚要去拉,彩红早窜了出去!紧跟着,是两记脆响――刘国强和柳纯一人挨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彩红的气还没喘均,柳纯捂着茄子脸骂出声儿「你凭什么打人?我知道你是谁!就你一个泼妇,还配和我一个大学生儿抢男人?」倒也是怪了,这边儿又打又闹的,网吧里的其他人居然都不肯抬头,还是死死地盯着屏幕。 抽出两记耳光后,章彩红象换了一个人儿一样,轻松地看着又跳又骂的柳纯和呆若木鸡的刘国强。这个黑脸儿的男人,也就这样儿了,他比石头还硬,你再捂也捂不热的!脸上轻松的章彩红心里默默地想。自从自己嫁给他后,就卖冷饮的时候他帮过点忙儿,除了打牌、喝酒他还会干什么?噢,他长本事了,会玩女人了,还是女大学生! 第117页 什么都能原谅,只要他只有我一个女人。苦、累、不争气,我情愿!就为他是我一个人儿的。现在不一样啦!我算是解放了。离开谁也能活,我自己也能活!章彩红心里苦笑着,默默地对自己说,然后缓缓地扫了一下李晔和章素萍,缓缓地点了点头,那两个姐妹也跟着点了点头。「刘国强,你听着!现在我还不知道这个小贱人是谁,我也不想问!只是我告诉你,我要再和你过一天算我不是人!」 在一字一顿地说完之后,章彩红和她的两个姐妹一步一步地走出「时代人」网吧,消失在寒冷的冬夜之中……  『125』第一百二十五章离婚 章彩红表现出少有的绝决。李晔、章素萍绝对支持了章彩红的绝决---对不忠诚的男人,有什么可留恋的? 当天晚上,章彩红就从家里搬出去了。 其实,章彩红一开始并没有那么坚决的。她还想着婆家人儿能狠狠教训一下刘国强,把那个女人赶走。 在这件事儿上,章素萍和李晔态度是惊人的一致:如果刘国强能改,能专心爱你,你就原谅他。要不然,你养活他干嘛! 章素萍还红着脸说到了章志林,「我为啥不离,因为他心里有我!有孩子!我为啥给他钱去玩还自己装那个下贱样儿?就为他心里有我!我忙顾不上他,可我也心疼他呀。谁让他是个男人哩……」李晔也说过,要不再给他个机会,好好管管。让刘国强成赵洪涛那样是难,可也没准儿能成章志林哩! 可惜的是,刘国强根本不在乎章彩红给不给他机会。这个平时没什么主意的黑脸儿男人,这次是铁了心,任谁说也不听!非要对柳纯负责不可。 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什么效果也没有。后来,原来和彩红一条心的公公婆婆突然没劲儿了,话儿里话儿外地劝彩红离开。彩红不知道,刘国强悄悄对父母说了,柳纯怀着一个男孩…… 于是,很快就提到了离婚。本来说豆豆跟着彩红的,可事到临头,豆豆的爷爷奶奶不干了。刘国强和他的父母虽说喜欢男孩儿,可那个男孩儿谁说的准儿?六七岁的豆豆可是活蹦乱跳的,又是一直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两们老人在民事厅上都哭晕了,紧紧抱着豆豆不撒手。彩红婆婆一边儿哭一边儿说,「彩红,你好歹叫我过几年妈。你想让我死就直接拿刀杀吧,要死豆豆也得跟着我。」 一看这情形,法官建议再调解。章彩红看了看身后的两个姐妹,素萍和李晔都呆着脸儿,眼里全是泪,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闭了一下眼,章彩红轻轻地说,「不用调解了。我同意,女儿跟着她爷爷奶奶……」 半个月后,在石门最大最高级的「世纪皇冠」酒楼的一张不起眼儿的卡座儿上,两碗热气腾腾的三鲜馄饨孤独地冒着白气。刘国英和章彩红都呆着脸,静静地坐着。直到馄饨都凉了,章彩红才哑着嗓子说,「刘姐,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换了你也一样。」刘国英抹了一下腮边的泪水,「彩红,这事儿不怪你。搁谁身上都一样。只是,豆豆太可怜了。」 一直紧绷着脸儿的章彩红突然绷不住了,泪水象喷泉一样止不住地往外涌。「刘姐,我,我想豆豆。才六七岁就要跟着个后娘……」缓了半天,彩红又抽泣着说,「后来,我想给他一个机会。我也不想让豆豆这么可怜,可是你看他做得是人事儿,就这样我还有指望?」 刘国英沉默了,她再向着家里人儿,也是知道礼数的。刘国强是太不争气了!还有父母,那个未来的男孩儿就那么重要?万一是个女孩呢? 后来,两个女人面对着两碗冷馄饨说定了:铺子归章彩红,不过章彩红要补给刘国英一万五千块钱。这是彩红早就想到的结果,她从包儿里数出一万五,推到原来的大姑姐面前。在彩红起身儿要走的时候,刘国英长长地嘆了口气,「彩红,唉。这几年苦了你,往后你要多小心呀。」接着,刘国英苦笑了一下,「往后,我也有好日子过喽!想省心也省不了啦。」章彩红心里一软,「姐,知道你往后也轻闲不了。有时间了,咱还一块吃馄饨,就跟在胶鞋厂一样。姐。求你了,替我照顾着点豆豆……」 从「世纪花园」出来,章彩红立刻哭出了声儿。 章彩红也难受:父母就不用说了,已经年过六十的大姑连着几天都劝,还有素芬姐两口子。家里人儿说得都很实在:男人有毛病了,可以教调,慢慢让他改过来。再说,你一个三十来岁的离婚女人,往后的日子怎么办? 章彩红在自己租的小屋里也想:事情真的不可挽回了吗?只要自己原谅刘国强,答应再给他生一个男孩儿,估计他也可能把那个叫柳纯的小贱人打发走的。可是,这样活着有什么劲?辛辛苦苦地忙活、挣钱,就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 不!绝不!自己从村儿里出来十三年了,什么活儿没干过,什么苦没吃过?为的啥?不就为了过得好点儿吗!守着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钱再多有什么用?豆豆是可怜了,可她毕竟是刘国强的亲生女儿,又有爷爷奶奶照看着,唉,就让她受点儿罪吧!小时候受罪,才知道日子难过,大了才能支起事儿来呀…… 唉!说到底儿,人活着还是自己最重呀! 离婚后的章彩红,心气反倒更足了。脚步更坚定和急促,对顾客更加殷勤亲切。她经常默默地对自己说:我能行,我自己过也能行! 第118页  『126』第一百二十六章尾声或开始 2001年12月31日夜。 「偶尔真情」酒吧里,三三两两的人们都很安静。与其他酒吧不同,「偶尔真情」酒吧里这些在公历新年除夕夜里泡吧的人们,既不疯狂,也不激动,只是用桌内能听到的声音说话。 「偶尔真情」的名字似乎有些暧昧,其实却是石门市内数得着的三个文化酒吧之一。整个酒吧装修得很古朴,都是暗灰色的仿古木质,墙上挂着本省文化圈里入流书画家的作品---倒都是真品。除了一楼大厅的卡座以外,这个酒吧的二楼还有三四十个两人、四人的小单间儿,那是供第四感情者们使用的。只是与另外两家相比,层次显得略低一些,经常来这里的人多是些中低薪白领、要情调却又没什么钱的学生情侣之类的人物,还有便是一些有第四种感情并向爱情迈进的男男女女。作为一个文化酒吧,「偶尔真情」确实显得单薄了些。晚上九点以前,只有一个钢琴师在小舞台上孤独地弹奏。九点以后,则是一些未出名儿而又钟情于表演的业余歌手和舞者的表演---这些表演都是不要钱的。 在正对着小舞台的第三个桌儿上,坐着两个神色安祥的女子。这两个女子只是静静地坐着,偶尔那个一绷脸儿就有小酒窝儿的女子会往大厅门口儿张望一下。 没错儿,这两个女子就是章素萍和李晔。她们在等章彩红。刚才彩红打电话了,告诉两姐妹要晚来一会儿的。李晔时不时地向外张望,不是指望章彩红马上出来,而是职业习惯----开饭店的小老闆们几乎都这习惯。 直到快八点了,身穿银灰色羊绒大衣的章彩红才赶来。一坐下,章彩红就绷着脸儿,半天不说话。斜对面那两个精明的姐妹,都抿着嘴看着她笑。还是开饭店的李晔先开了口,「彩红,还心疼那钱哩?」见有人开了口,章彩红在胸里闷了半天的恶气才重重地吐出来!「你们说说,有这事儿吗?我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全给他们了!」章彩红说的他们,是指北方商厦管委会。彩红早就对两姐妹说了,明年要租两个铺位,一个卖裤子,一个卖童装。今天正是管委会收下一年租金的时候,章彩红心疼是意料之中的事儿。 看两姐妹都嘿嘿地笑自己,彩红自己也笑了。是呀,抓只鸟儿还得撒把米哩,何况是一下子在石门最大的商场租两个铺位?端起手边儿的「血色秋荷」狠狠地喝了一口之后,章彩红一下子高兴起来。「这儿可真是个好地方哩,一进来就舒服呀!晔子,你把它买下来吧?」彩红侧过脸儿,对李晔做着鬼脸儿。李晔默然一笑,心里却得意着,她现在手里已经有了七家分店儿了,还有十二家加盟店儿。素萍轻轻拽了一下李晔,「是呀,什么时候把这儿买下来呀?」李晔绷起小脸儿,「好啦,别闹我的难看啦。咱姐妹们都好好歇会儿吧,这一年忙的!不过也都是才站住脚儿了哩。」 三个人几乎同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都慢慢靠在椅背儿上,闭着眼睛听,听她们根本叫不出曲目的钢琴曲…… 琴声慢慢地淡了。三个已经在石门站住脚儿的女人还沉浸在她们叫不出名目的曲子里,久久不愿睁开眼。 突然,一个青涩的声音从舞台上传来,「各位朋友晚上好,我叫阿峰,来自一个很遥远很偏避的小山村。我自己写歌,自己唱歌。请大家多多支持我……」 阿峰这段短短的、带着山里人淳朴的开场白,让章彩红、章素萍、李晔三姐妹的都睁开了眼睛,往台上看。此时,大厅里的灯光全灭了,每台桌子上都添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碗,玻璃碗里有半碗的水,水的中央是一截儿红红的腊烛。在水中燃烧的腊烛稳稳地停在透明的玻璃水碗里,烛光把整碗水都照得通红通红的。台上稍显明亮的灯光下,站着一个瘦瘦的、抱着吉他的男孩儿,也就是十八九岁的样子。看着这个显得单薄、羞涩的男孩儿,三姐妹都相对一笑,她们都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今晚献给各位朋友的,是我写自唱的一首曲子《心火》。」接着,阿峰熟练地把手里吉他弹出「嘭--咚--,嘭--咚--」的声音,接着转成了苍茫悠远的曲调,一个深沉而干涩的声音慢慢响起: 在我的童年里是一片红色 灶下火苗舔着祖母的柴锅 田间太阳从乡亲们的头顶缓缓滑过 小溪边跟姐姐捞起一尾小小的鲤鱼 树林里伙伴们抢夺一枚涩涩的红果 黑影里闪烁着父亲那干呛的烟火 豆大的灯光下母亲拽着长长的麻线 旁边是我那张小小的课桌  在陌生的城里眼前都是冷漠 家乡的沙石堆满破旧的卡车 我用脚步量遍城里的每一个角落 我用肩膀扛起那些城里人的脸色 在高高的手脚架上没有一口冷水解渴 在风雪飘落的路上感觉自己真的好饿 昏暗的路灯下一对对情侣走过马路 才知道一个人真的好难过  城里的路上满是苦涩 好在梦里还有那簇童年的火 把我的心儿一遍遍灼热 让我又一次挤上进城的火车 第119页 漂泊,在城里漂泊 跋涉,在城里跋涉 因为它,心头的那簇跳动的火 一曲终了,整个「偶尔真情」里寂静无声。 章彩红、章素萍、李晔三姐妹眼里都包着一汪清盈的泪珠儿,却都没有流下来。桌上水碗里的红烛已经残了,却还在静静地烧着,跳动的火苗儿映在每个人的眼睛里,时强时弱,却一直顽强地燃烧着。三姐妹相互默默地看着,能看清的,就是自己眼睛里的两簇红光。 在这三个互相看不见到面容的姐妹心里,同时升起一个念头:那烛光就是她们自己,永远也不会熄灭……  『127』第一百二十七章心火絮语 经过近四个月的努力,完成了《心火》连载。 套一句俗话:写得怎么样是水平问题,能不能坚持下来是态度问题。坚持下来了,写完了,说明老马的态度还是可以的。结束了,不免多少有点兴奋,兴奋之后又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便再唠叨几句。 (一) 《心火》的起因,源于和阳光向日葵的聊天儿。当时她工作生活都不算太忙,有的是时间和我闲扯。闲扯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网络上的事儿,我们两个都感觉对一种现象不太理解:那就是不少人为了网络上的一点点小事儿(当然是感情上的事儿),发自真心的又哭又闹、悲痛欲绝、痛不欲生、一往无前、捨生忘死、爹娘不顾、儿女不管…… 其实我们两个和其他朋友也聊过,大家都感觉网络上当然是有真情存在的,友情、爱情、亲情都是有的,不过真能达到要生要死的不会太多。 有时候阳光向日葵开玩笑说:要真把那些为了一点点网络感情要死要活的人找来,扔到一个小黑屋儿里,除了能上网外什么也没有――主要是没水、没吃的,估计过不了三天就都老实了,再也琢磨不出那些肝肠寸断的词句了。老马当时一边嘿嘿地傻笑,一边说:人家有不少写得确实感人哩,我有时候看着也想哭呢。阳光向日葵一怒之下也要把我扔进那个想像中的小黑屋儿里,要我反省反省。 上面的话当然都是玩笑,其实就是一个意思:网络是不能脱离现实的。人要有吃有喝儿,才能上网,才能在网络上寻求感情寄託。要是真的陷进网里了,会耽误了真正的工作和生活的。 老马是个叫真儿的人,也是个喝了酒经常在朋友面前说点儿过头儿话儿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对向日葵夸口:不定那天我要写一个小说,让大伙都知道人在世上活着不容易,顺便也沖沖那些无病呻吟的风花雪月!可巧,阳光向日葵也是个爱思真儿的人,算记住老马的酒后狂言了,动不动就催,后来连「天桥的把式」都用上了。 正在无可奈何之际,一位初中同学打电话,说聚聚。便参加了,几位同学都是十五六年不见面儿了,生活状况也是有好有差――当然主要是指物质上的。在酒酣耳热之际,大家无所不谈。闲聊中,听说有三位女同学的经歷很是坎坷,特别是有个在上学时就不太聪明的同学,生活很是艰难。于是便留了心。 几天后,联繫到了那位同学。见面后感觉人家过得蛮不错,人变得精精干干,精神头儿也不差,还比上学时敢说话了。于是就随便聊了起来。这位同学经歷果然比较丰富,初中刚毕业就到城里打工,做鞋、卖报、卖冰棍、当小工儿。 越听越感觉她是个有故事的人儿。便红着脸,告诉人家自己在网络上的难处和打算。那位同学极爽快:支持老同学,老同学有面子了我就有面子了!那怕是网络上的面子哩! 于是就专门儿聊了几次,时间都不太长,总共算下来也就是十来个小时的样子。在聊天儿的过程中,她还讲了另外两位同学的经歷。 于是《心火》中的三个主人公章彩红、章素萍、李晔,便出现 (二) 如果说《心火》里故事就是我同学的真实经歷,那是完全错误的。老马再不要脸,也不会拿自己同学的真人真事儿在网上宣扬――那怕是为了所谓的「高尚」。 《心火》当然是以那三位同学为原型的,不过变动很大――就是让她们自己来看,可能也不知道那是以她们为原形的。 凭良心说,章彩红、章素萍、李晔如果与我的同学对号的话,彩红有七分象,素萍有四分象,李晔大概只有两三分象了。 一个本来是开玩笑的事,让我这个爱叫真儿的人弄成真事儿了。 从去年9月12日开始,老马便一天一天地在电脑前操纵起一个个人物和场景儿,直到今年1月2号结束。其实我是真的从来没有写过小说的,别看整天吹牛,其实是真的不会写的――眼高手低呀!哈哈。奇怪得紧,一开始的写作非常顺利!无论是故事、场景儿,还是人物和语言,都感觉那么的熟悉。当时的情况是,只要一打开文档,肯定会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一节、两节,甚至是三节。当时想:原来写小说儿这么容易呀!早知道就早写了哩。哈哈。 不料,一进入第一部的晚期,写着就不那么顺手了。经常是一连两三天写不了一节来。主要原因就是感觉掌握的材料不足,再就是累了。当时真的有想放弃的想法儿:大不了认个松包,还写咱的小杂文去!这时候,阳光向日葵大姐早已经不怎么上网了。不料,有更歷害儿的主儿盯着呢,不写是不行的。这歷害的主儿还不是一个,是两个:兰妮儿、青蝉。这两个朋友从一开始就关注《心火》,每节必看,还经常提出意见。等我稍稍露了点不想写的意思后,这两个歷害主儿都不答应,而且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第120页 没奈何,只好写下去。 还好,在这两个歷害主儿和其他朋友的威逼和支持下,老马硬着头皮上,居然越写越顺,直到写完了。 嘿嘿。现在对那两个歷害主儿的刀子嘴还心有余悸哩! (三) 因为是第一次写小说(姑且算是小说吧),基本上是没什么经验的。虽说当时有一张不足三百字的小提纲,其实是想到那里写到那里。  小说里有三个女主角儿。第一主角儿当然是章彩红。这是一个很大众化的人物儿,模样普通,没什么背景和靠山,脑子也不算活泛,就想着老老实实凭自己的双手过日子。其实这样一个人物儿最可亲近,因为她可能就是你、我、他中的任何一个。章彩红最让人敬佩的地方儿,是她始终有一股子劲儿――肯吃苦、不绝望。彩红的经歷最复杂:做鞋、中煤气、当服务员、给妓女拉客、搞传销、卖冰棍儿、卖报纸、卖裤子、未婚先孕、男人外遇、离婚……这些事情中当然有不少蠢事儿,但那都是她没有真正成人前做的。在她成为一个自己会思考的人以后,她做的每件事儿都是用心的,都是扎扎实实的。章彩红经歷的苦最多,有时候我都不太忍心写下去了,恨不得让她早点发财算了!不过,在冷静的时候,我还是按着真实而传统的方式写了下去,让这个坚韧的女人一步儿一步儿地向前走。还好,最后她的处境儿还行,她凭着自己的那股劲儿真诚地活着! 素萍和李晔两个人中,我更偏爱李晔一些。李晔确实是一个漂亮聪明而且傲气的女人,因为太聪明有本事了,便难免要倒点霉。在经歷「超短裙儿」事件后,她沉默了近十年――太聪明的人受到点儿挫折后,很容易倒下的。不过,李晔的脑子始终是清楚的。她能做成事儿,却一直不屑于去做。其实,不屑于做只是表面儿现象,她实际上是不敢去做――怕再受伤害。后来,在生活的压力和朋友们的劝导下,李晔终于做事儿了,而且一做就成功了,成功得不可收拾。这当然有点儿虚构的成分,也算是对生活中遇到点挫折不想再奋斗的聪明朋友的一点提醒和鼓励吧。 素萍几乎把彩红和李晔的长处都占了。肯吃苦又聪明,还敢想敢干。可惜得很,她生活得不算太幸福。这也真是没办法的事儿。素萍成了这个样子,有原型的影响,最主要是我个人的认识原因。素萍太强了!强得让男人们都有点儿怕。章志林不想跟着她去搞装修,最主要的原因不是怕吃苦,而是怕更没有自由。作为一个女强人,素萍出那种事情几乎是必然的,搞装修的时候不出,往后也得出!她爱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却不愿意只囿于他们对自己的爱,她需要在更大的舞台上表演。对这样的女强人,大多数男人尊重却不敢亲近。老马也是。不过,还好,素萍突破了传统的道德,找到了自己的平衡。这一点也不意外,生活中的例子多的是 (四) 在《心火》里,我还有意无意地把一些个我认为的重大事件加了进去。有些事件可能有点儿敏感,只是隐隐约约地一带而过。加入大事件儿,本意只是想表现一下儿普通人对那些事件儿的看法儿,还有那些事件儿对普通人的影响。 在《心火》里,三个女主角儿的重大人生决策几乎都是在床上做出的。哈哈。这真是有点儿意外。我本不想这样写的。只是,生活中夫妻间好些事还真的是在床上决定的。还好,我感觉写得还不是太出格儿。 在《心火》里,有几处提到了神秘的力量。一些朋友认为比较成功的小老姑奶奶,就是神秘力量的化身。还有结尾部分的海天禅师,也有点仙气儿。这倒不是我相信或者宣扬什么,是因为生活中好些事儿真的是无法解释的。倒也好,这些人物似乎让《心火》更象小说 (五) 说到这里,似乎已经把想说的都说完了。且住!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儿没说。那就是向大家表示真心的感谢! 感谢蓝色月光网站,给了《心火》发表的平台。如果没有蓝月这样一个舒心的环境,很难想像《心火》的出现。 感谢在参与了《心火》创作的所有朋友,特别感谢:阳光向日葵、兰妮儿、青蝉、新蓝凤凰、蓝梦依稀、心之泉、大漠胡杨、阿冰、六剑、临风对月99、水墨留白、青啬、晓梦清寒、安慧、断木、清景流华、八月童话、流泪的红月亮、青藤道友、一路槐香、水之韵、菲儿潇潇、新鲜鲜、飞飞天使、月光取暖、韩默、雪流苏、西诺、海上客、放飞蓝天、海涵、史雪云、花剪泪、东风第一枝、佛心无影、北窗、蓝艺(太多了,哈哈。都数不过来了)…… 感谢每一位看过其中任何一节的朋友! 愿大家心里都有一股向上的、不熄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