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察外卖》 第1页 [现代都市] 《理察外卖》作者:冬减(已完结) 内容简介 “顾希安。” “嗯。” “我们结婚,越快越好。” 校园都会 第0001章 01 大年初四,整座乌城都沉浸在节假日的懈怠里。 走亲访友的热闹劲儿淡了点,街上少有行人,偶尔开过一辆打着空车牌的出租,路两旁的店铺基本都关了,碰到勤快些的店主也只开张半日,权当打发时光。 正午时分,阳光将皮肤烤得松软发暖,街尾石墩子上趴着一只老猫,正眯着眼打盹儿。 以为是闲来无事的又一天,却被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惯例。 店面二楼是住家,玻璃窗打开,穿着睡衣的中年女人倚在窗边,手里抓着一把香瓜子,边嗑边探头往下看,脚步声踏过街尾,被闹醒了觉的老猫不耐烦地“喵呜”一声,懒洋洋的瞳孔瞥了眼已经走远的纤瘦身影,换了个姿势又继续被打断的困意。 静了半日的沙梨街,等来了久未逢面的人。 应该是这里没错啊,举着手机的人在十字路口驻足停留。 她已经同一个位置绕两圈了,方向感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真是强求不来。 仔细研究了导航界面,最终定了方向,笔直往前再走十米,跨过两家店面,总算找到了。 “良记枣泥酥” 陈旧的薄木板上赫然几个黑笔粗体大字,随意打了个钉子,斜斜挂在墙上。 不锈钢卷闸门紧闭着,上面贴着一张告示:各位顾客, 因春节放假,阖家团圆,本店自即日起暂停营业,于正月十五开门营业,给您带来不便深感抱歉。祝大家新春快乐! 老店旧规,这么多年都没变。 按照往年惯例,总要过了正月十五才会返工,她突然造访,也只是抱着侥倖心理来碰碰运气,仍是无功而返。 望着卷闸门发愣的空档,街对面的窄楼道里走出来一个大姐,同样是身穿加绒居家睡衣,手里提着黑色塑胶袋,应该是准备下楼倒垃圾。 “别等了,他们全家出门旅游去了,还没回呢。” 是这样啊,这下是真没辙了,看着晃晃荡盪的招牌,驻足许久的人点了点头,摘下口罩礼貌道谢。 那是极清秀的一张脸,巴掌大小,缀着一双黝黑透亮的眼眸,她微微颔首,举手投足间是谦逊恬然的温和。 ……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大姐若有所思地回忆着。 /// “叮——” 电梯停在了五楼,正对面的墙壁上贴着一块指示标牌:神经内科。 乌城医院神经内科住院部,她的目的地是这里。 和街边的清冷相反,医院好像是一个三百六十五天都无法停下来喘一口气的地方,繁忙,嘈杂,世事无常。 流淌不尽的泪水,失落里的强颜欢笑,以及信誓旦旦再也不来却一次次食言的周而復始。 踏出电梯,映入眼帘的是拥挤的走廊,很长,像是望不到尽头,病房门外不出意外都加了一张临时病床,穿着病号服的人们或躺或坐在上面,目光滞缓,有些是家属在边上陪着说话,有些是护工前后照应,也寥寥几人独自守着一米大小的病床发愣。 她放慢了脚步,视线滑过每一张陌生的脸,寻找却不敢深究其后落寞。 护士站。 穿着粉色护士服的女孩坐在电脑前埋头输入着什么,并未注意已然走到跟前的人。 “抱歉,打扰了,我想问朱素梅在哪个病房。” 护士小姐抽空抬了抬头:“朱素梅,10床,左转第四间病房。” “好,谢谢。” “第一次到访需要登记一下姓名电话。” 她点头,从护士手里接过笔和访客表,认真填写着。 “我好像没见过你。”看着眼生。 那位老太太住院一个多月,亲眷家属都来了,唯独没见过眼前这位。 “我是她的孙女。” 她轻声道,音色棉和耐听,像一曲吴侬软语的江南小调。 很奇妙的熟悉感,护士小姐暂且放下手中的事,仔细端详起眼前的人。 她穿着简单款的黑色羽绒服,肩上背着一个容量不小的背包,长发乌黑顺直一把扎在耳后,是极其低调无趣的装扮,一点都不像这个年纪女孩该有的鲜明。 含蓄的低马尾平添了几分知性美,看上去很小的脸被口罩遮了大半,许是一路奔波,两鬓有几缕碎发跑出来,光洁的额头起了细汗…… 放下笔,将访客表连着塑料文件板一齐递过去,口罩上方扬起一双清澈无害的眼睛,在见到护士小姐时,很细微地弯了弯眼尾。 她客气颔首,是道谢的意思。 人走远了,护士小姐低头看了眼访客登记表。 顾希安。 字迹娟秀,一笔一画写得很规整,和她给人的感觉很像,干净,好看。 - 微博之前发过一些没什么指向的节选和预告 好奇可以去翻,也可以跟着我的节奏看下去 - 少肉,酸苦辣里感觉有甜 第0002章 02 走廊左拐第四间病房,门口贴着病患的姓名,顾希安看了一眼,确认后敲门。 第2页 短促的叩门声被屋里的鼎沸嬉笑打断了两次,不知是谁模煳喊了句“进来”,得了允许,她拧开把手推门而入。 两人间的病房并不算宽敞,此刻被满屋子的老少妇孺占据了各个角落。 上一秒喧嚷忽然被消音静止,在众人的面面相觑里,顾希安抬眸望去,那一张张陌生的脸,搜索着记忆里残存的影像,竟一个都想不起来谁是谁。 沉默中,离门口最近的中年男子率先出声:“你找谁。” “我找我奶奶,朱素梅。” “哦,隔壁床的。”另一个回答的人指了指紧闭的布帘。 谜团破开,病房内又恢復了先前热闹,他们的热闹。 隔断外界的帘子遮得严实,隔着薄薄一层布,她站在帘外心底涌起胆怯。 手指拽着布片不克制地颤抖着,顿了顿,她调整情绪,收敛歉疚。 拉开布帘,也踏进了年少幼时。 病床上,银髮苍颜的老人阖眼躺着,睡颜安然,眉心刻下几道长年累月攒下的褶。 摘掉口罩,卸了背包放在一旁的地柜旁边,她小心翼翼走上前,轻捧起裸露在被单外的手,皱巴巴的像枯树皮的手背上,用胶布缠着留置针。 就这么站了许久,用掌心的余温暖着那只愈发冰凉的手,愣愣出神,不敢贸然叫醒,又怕她真的沉沉睡去再不肯醒。 “阿囡,你回来了。”床头传来一阵唿唤。 声音很轻,近乎于虚弱的气音,寥寥几字却像一只锋利的箭,冲破满屋的嘈杂纷扰勐地击中里女孩心扉最柔软的那一处。 压着喉咙里的颤音,顾希安笑得很甜:“奶奶,您头髮剪短了。” /// 二十六小时前,a市 “女士们,先生们: 飞机已经到达目的地,本地时间上午11点25分,地面温度十二摄氏度,飞机正在滑行,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请先不要站起或打开行李架……感谢您选择a航空公司班机!下次路途再会。” 空乘员的完美嗓音迴荡在耳边,沉寂了十几个小时的机舱被轻易唤醒,然后是一连串准备下机前窸窸窣窣的小动作。 将耳塞和眼罩塞进羽绒服的口袋里,换了卡的手机重启界面,静等了一分钟,回国的第一条信息是当地旅游局的欢迎简讯。 “终于到了。” 隔壁座位的摄影组同事出声感慨道,对于身材略微发福的人来说,卡在窄小的经济座十几个小时确实煎熬。 顾希安望着窗外的景,刺亮的天空,打在地面的阳光剪影,将人衬得极其渺小的停机坪。 是啊,终于…… 提前叫好的车子已经等在机场出口,顾希安拖着一箱子设备资料,亦步亦趋跟在另两位同事身后。 “老编说放我们修完春假再復工,不知道真的假的。” “你就听着吧,光是资料整理都够忙好几天的了。” “啊,别说了,我现在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小顾,你火车票定了吗。”话锋一转,男同事转头望向身后默声的人。 “还没有。”顾希安答道,“把资料交接好我再走。” 她是出了名的敬业,同事点了点头,接不下话茬索性不说了。 顾希安毕业于京南大学新闻系,现就职于新联社,是国内外颇具影响力的媒体之一,紧跟各国时事,每两年会与另几家官方媒体联合输送一线人员前往战区进行实况报导。 四年前的一次招募,顾希安自告奋勇报名参加,经过重重考核后,凭藉辅修阿拉伯语的专业优势最终得以入选。 说是入选,其实竞争压力并不大,在部分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踯躅里,她一反常态地积极。 外派周期一至两年不等,在周期结束后又罕见地申请了续留,若不是意外得知奶奶摔倒入院的消息,她大概仍没有回国的打算。 想起记忆里那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心口倏然一窒,比悔恨更直接的是后怕。 怕失去,也怕来不及。 新联社到了。 花了一下午外加整个晚上,将所有的资料影像一一备份,良好的工作习惯给她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原本需要耗费几天几夜的工作量在一个通宵后得以高效解决。 七小时前。 顾希安坐上了由a市开往乌城的高铁。 /// 指尖摩挲着老人的发,将静电激起的几根银丝塞在耳后,露出得体清爽的脸。 “剪短了好,方便。” 老太太浅浅笑着,像是在说一件小事。 知道奶奶口中的“方便”意欲为何,对失去自理能力的帕金森患者而言,头髮长短足够影响护理的难易度。 只是……留了大半辈子的长髮,从二十几岁就绑起的麻花辫,现如今被一刀剪平,从前的茂密变成稀疏几缕,不是没有遗憾,只剩下“不得不这么做”的无奈。 “好看,年轻了至少十岁呢。” 顾希安也跟着笑,说出口的安抚比蜜还甜。 她是不会撒谎的人,言行举止里都卯着一股认真劲儿,自然逼真。 老太太点头附和,不知是真信了,还是因为见了她打从心底里高兴,两颊泛起了红润的血色,看着精神气好了许多。 第3页 “就您一个人吗。” 和隔壁床的热闹相比,这半边的静更添冷清。 “护工阿姨回家过年了,明天应该会来,你爸……他晚点来,过会儿就能见着。” 听到奶奶提起父亲,顾希安轻嗯了声,神色无恙。 “来之前我去了一趟沙梨街,想着买些你爱吃的枣泥酥,没想到扑了个空。” 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 “阿良家不过了正月十五怎么会开门。”老太太眯着眼回忆。 乡里乡亲,规矩不论过去多少年都不变,早已摸清了规律。 “对哦,瞧我这记性。”好一个恍然大悟。 - 第0003章 03 老太太料得没错。 晚餐后,七点整,顾希安从水房灌了热水,回去的途中恰巧撞见护士小姐和顾征说话。 病房门外,中年男人的面容沉在阴影里,周遭的空气多了几分肃穆。 她缓下脚步,站在转角处等了等。 “顾先生,你看什么时候方便帮病人办一下出院手续。” “……”顾征默声不答。 护士小姐又道:“你也看到了,神经内科的床位很紧张,如果……” 已经催了几次,家属一副“拖一天是一天”的态度,急诊室天天电话上来催床,她们也很为难。 “我知道了,再观察看看,过两天。”又是同一套说辞。 护士小姐都听烦了,例行公事地说了两句,离开时脸色并不舒畅。 顾征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夹在指间静置很久,最终塞回了烟盒里。 病房里,隔壁床的亲眷家属都走了,只留了一个照料守夜的中年女人,此刻坐在病床前吃着水果打发时光。 目光落在正前方,那人背身而立,窗子开了一道缝,冬夜的冷空气夹着一丝菸草味蹿进屋内,与窒闷的室内空气纠缠,在不舒适里又下了几味肆意妄为。 星星点点的火光在中年男人的指间闪烁,他还是点了那根烟。 在她有记忆起,顾征就是烟不离手的,是啊,几十年的老烟枪,怎么会因为顾忌谁而有所收敛,顾希安并不意外。 将水壶放在床边柜上,倒了半杯滚烫,又掺了些来时买的矿泉水,正好比温吞更热一些。 插了吸管给奶奶餵了两口,看了一眼输液袋的余量,估算着还要花多少时间。 手腕被人轻轻推了推,顾希安颔首,看见老太太正给她使眼色,那双因皮肤松弛而下垂的眼角饱含着满满期盼。 她知道奶奶在期待什么。 在心底轻嘆了口气,然后转身,低声喊了句:“爸爸。” 窗边的檯面上,燃了半截的烟被碾碎,风一扬,几粒菸灰掉落在地上。 “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希安抬眸,第一眼看见的是顾征两鬓的白髮。 她答:“昨天。” “嗯。” 多年未见,父女间的对白只剩下贫瘠的一问一答。 当晚,顾希安留在医院陪夜。 等奶奶熟睡后,她找到护士站,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三高症状”变成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无法避免的通病。 几年前,老太太开始吃村里医务室开的降压药,见效快但副作用极大,等发现了,她已经患上了帕金森综合症。 初期症状并不显眼,虽然时不时手抖,但不妨碍日常生活,她瞒着没说,家里人也不注重,一来二去就耽误了治疗时机。 大前年,爷爷去世了,家里少了能帮衬的人,很多力所能及的小事也逐渐艰难。 仿佛一夕之间,老太太的身子骨变得很差,神情木木的,目光迟钝缓慢,说话的语速,行为举止,像是被放大的慢镜头,一帧一帧拖延了倍数。 就在一个月前,从市场买菜回家的途中不小心跌了一跤,送医时已经不省人事了,现如今人是救回来了,往后只怕要贴身照料。 老太太膝下只有两个儿子,成家立业多年,只是节假日偶有往来,若说照料老人这一条,最终还是落在媳妇身上。 偏偏两个儿媳谁都没有将老人接回自己家的意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干耗着。 他们想了个最省心的办法,住院,再请个护工,总比放老人独自待家里来得安全放心,可医院不答应啊。 病情稳定后,医院这边就开始催床。 是了,多的是刚需的病人等不到床位,凭白耗着医疗资源更不是长久之计。 听完全程,顾希安默然许久。 “连走廊都加满了,急诊室天天打电话上来催,可是腾不出床位,收了病人都没地儿躺,你们家属也该换位思考一下……” 护士小姐劝得苦口婆心。 “明白的。”她歉疚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 翌日中午。 顾希安找了主治医师了解奶奶的病情,把出院后如何照料的细节和注意事项问了个遍。 再回到病房时,又见到顾征。 他坐在病床前的木凳上,眉头紧锁,嘴里说着什么,病床被人摇起,老太太半躺在床上,眼睛看着正前方,抿着唇一言不发。 第4页 顾希安走近,能听清他在说:“我和阿仁去看过了,那边什么都齐全,医生护士每天会定时查房,一日三餐也挺好,要不先住着试试,不满意咱再给你接回来。” 这套说辞反反覆覆说了几遍,老太太忍得眼眶发红,好半晌闷声憋出一句:“我要回家住。” “你一个人怎么住,万一哪儿磕着碰着,到时候还得上医院,妈,别叫我们提心弔胆了。” “不用你们操心我。”见到孙女回来,老太太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阿囡,帮奶奶办出院,咱们回家。” 走到床前,捏了捏奶奶的手,顾希安点头保证道:“好,我带你回家。” - 第0004章 04 安抚的话说完,老太太眼里还透着不敢信,顾希安说到做到,顺手开始整理她住院的随身用品。 行李袋刚拿起来,边上站着的人开口了。 “你跟我出来。” 话里带着不满,多少是怪她擅作主张。 熙熙攘攘的走廊不比病房里清静。 穿过一排排加塞的病床,径直来到了楼道尽头的“吸菸角”,靠墙的不锈钢垃圾桶顶部堆成小山的菸蒂。 “你奶奶病煳涂就算了,你怎么也跟着起闹?什么要求,说答应就答应。” 人还没站稳,噼头盖脸的责备就落了下来。 顾希安默不做声,知道还没结束。 “帕金森,治不好的知道吗,她现在连站着都费劲,还让她一个人回家住,谁来管。” “我管。” 答覆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她看着他,眼里透着坚定。 顾征轻哼一声,显然没有将小孩子的意气用事放在心上:“这么大了,做事多点思虑,不要想一出是一出。老年医院真的不错,医生护士很专业,护工都是有经验的。你也该帮忙劝劝你奶奶,她从小把你带大……” 确实,顾征和廖玲离婚前,在那段漫长又短暂的岁月里,顾希安是在奶奶身边长大的,后来廖栩出生,后来父母离异,后来妈妈带着她和弟弟回了阳城的外婆家,后来…… “所以啊,我来管她。” 不是一时兴起的玩笑话,她很认真。 踏上回国之路的每一秒,飞机上,动车上,所有能静下来的时刻,一个个解决方案在脑海里生成又被划掉,无数种可能性,如果她情况稳定,她会怎么做,如果她情况不好,她又该怎么做。 反覆又反覆,直到她从护士口中得知了真实现状。 顾希安大概猜到顾征来医院是为了什么,或许在昨晚,他就想把心里的盘算说出来了,只是被突然到来的她打乱了阵脚。 “帕金森综合症并非不治之症,如果干预得当,恢復正常生活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已经联繫了a市京西医疗中心,国内最顶尖的神经内科和专家团队给出治疗方案,相信对奶奶的病情会有很大的帮助……” “开什么玩笑。”顾征只当她是痴人说梦,话还没听完就打断了,“你奶奶现在的身体状况连下床都困难,你还想把人送去a市,怎么想的。再说了,我们人都在本地,你堂弟明年要结婚了,你叔叔一家更抽不出空陪护,不可能的事。” 待他说完最后一句否定,停顿了两秒,顾希安缓缓开口。 “并不是玩笑。沟通过了,院方愿意派救护车协助转院,京西医疗中心的床位已经安排好了,等入院后,诊断报告和治疗进度会实时相告,你们人在与不在a市并不会耽误任何。” 将所有规划整合复述出来,说话时,清丽的脸上浮现出淡而从容的果断。 她并不是在和他商量,是告知。 “你……”顾征愣了愣,竟不知道从何驳起。 “我会管她,也能照顾好她,爸爸。” 阔别多年的父女,从见面到现在,从疏离到冷然,终于在最后两个字里,找回了几分人情味。 办好出院手续,顾希安借了一辆轮椅,推着奶奶下楼等救护车,刚出电梯就遇上了匆匆赶来的人。 他长高了,像男子汉一般挺拔英朗,穿着看上去并不暖和的短风衣,跑过来的时候,刘海被风吹起一片,露出饱满亮堂的额头,笑起来眼角扬起,带着小镇男孩的清爽感。 “姐。”唿喊里是疾跑后的气喘吁吁,缓和了片刻,他又重复道:“姐。” 顾希望是叔叔顾仁的独生子,与她相差一岁。 在顾希安的记忆里,从前的顾希望并不甘愿喊她“姐姐”,习惯了直唿其名。 长大后才慢慢领悟,原来越生疏才越礼貌,越亲昵反而可以没大没小。 “我们多久没见了。”男孩的声音听得出欣喜若狂。 顾希安附和道:“是很久了。” “爸说你回来了,我还不敢相信,现在见到了才算。”视线落在她手边的行李袋,犹豫着问:“又要走了吗。” “不走,阿囡陪我回家,希望也一起来,奶奶给你们炖鸡蛋羹,一人一碗,都有。”老太太迷着眼,像是看着他俩,又像是在回忆过往。 顾希望看了一眼姐姐,又看看奶奶,最后轻声“嗯”了一句。 第5页 救护车到了,顾征办好了相关手续,第一次去,最后决定跟车前往。 上车前,顾希望喊住她:“姐,我明年要结婚了,你来吗。” 顾希安沉默不语,不止是撒谎编瞎话,连敷衍和搪塞她都不擅长,尤其是未知数。 “你一定要来,必须来。”顾希望耍赖似的说,满脸的没得商量。 思索着该与不该的同时,在少年迫切的瞳孔里清晰可见那一片真挚的炙色。 “知道了。”她点头应允。 /// 京西医疗中心是一家享誉海内外的三甲综合医院,无数病患与家属不远万里前来应诊,出了名的一“号”难求。 十个小时的车程,老太太再迷煳也觉出了不对劲,半道上就不肯走了,非要下车,好说歹说哄了一路,终于挨到了目的地。 办好了住院手续,又和主治医生简单沟通后,顾征在a市陪了两晚,等到年初七才走。 临走前,顾希安送他下楼。 “你上班怎么办。”都要工作,她也不例外。 顾希安:“有年假。” “嗯。”又一阵沉默,顾征揪起眉心,“你妈和小栩……都好吗。” “都好。” “好…那就好……” 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无谓寒暄。 回到病房,只见老太太坐靠在床上,一双眼睛直直望着窗棱发愣,顾希安柔柔叫了两遍,她才慢悠悠回过神来。 看样子,还生着闷气呢。 “把你爸叫回来。” “都走远了,叫不回来了。” 老太太嘴一瘪,很是委屈。 “有什么事,您跟我说也一样啊。” “我回去住老年医院,现在就去。”思来想去,也只想到这一个法子。 “不行。”顾希安异常坚决。 老太太更伤情了,扭过头不去看她。 顾希安绕到病床的另一边,脸上是无奈和纵容。 “我们多久没见了,奶奶,您就这么不愿意跟我待一块儿啊。” 听着她鸡蛋里挑骨头胡咧咧,老太太没好气地推了一把,闷声道:“尽给你惹麻烦了。” 随口一句念叨,轻易将她忍了多日的眼眶瞬间催红。 眨着眼睛,将将逼退了漫上来的雾气,顾希安摇头,环抱着老太太的肩膀,硬邦邦的触感,瘦弱到好似只剩一副骨架底子。 压下心底的酸楚,她柔声反驳:“才不是。” 你不是麻烦。 你是我想留住的人,久一点,多留一刻都是好的。 - 也太慢了吧。 男一男二怎么还没出来。 第0005章 05 大约也知道拗不过孙女,除了偶尔嘀咕几句要回家的话,老太太总算是积极配合治疗。 乌城那边说定了周末会过来照顾,两兄弟採取轮流机制,很公平。 或许是为了避免尴尬,轮到顾征来照顾的时候,他的现任妻子,那个顾希安曾喊过“阿姨”的女人并没有出现。 又一个周六上午。 “是这儿了。” 病房门伴随着嘹亮的女声豁然大开。 顾仁手提两大袋病患专用尿垫风尘僕僕迈进来,身后跟着同样大包小包的王芸。 顾希安正坐在床边给奶奶削苹果,看见他们,礼貌起身:“叔叔,小婶。” 放下东西,王芸进卫生间洗了个手,出来时很自然接过她手里那个削了一半的苹果。 “我来弄吧,趁我们在这,你回家好好睡一觉,总不能没日没夜地泡在医院里。” “奶奶的消化系统不好,苹果最好是捣成泥状再餵。”顾希安拿起放在床边的小机器,“用这个搅碎了就行。” 王芸点头,麻利地将苹果切成小块,倒进器皿里,不片刻一份苹果泥就做好了。 看着老太太吃下半碗,顾希安这才放心离开。 前脚刚走出病房,这边厢王芸懈下一身筋骨,嘴里碎叨着,“每回都这样,像看犯人一样盯着,好像咱们要害妈似的。” “少说几句。”顾仁打断了妻子的抱怨,“半个月就照顾两天,够省心的了。” 若放在从前,一个月有一半时间要守在病床前,相比较而言,现在确实省不少事。 可也有不顺意的。 乌城距离a市路途遥远,来回一趟的疲惫要多花一倍的时间来弥补,这么算下来,还真说不上到底哪一种更省心。 “要我说,老年医院多好啊,离得近又有保障……”王芸又开始惯性翻旧帐。 “没完了是吧,一天天的就这几句,烦不烦。” 被丈夫横眼一瞪,王芸讪讪住了口,面上仍是怏怏不服。 离开病房后,顾希安并不着急回住处,而是来到了主治医生办公室。 叩叩叩—— 门内传来一声“请进”。 “陈医生,您现在有时间吗,想和你沟通一下我奶奶的情况。” “可以。你说。” “之前您提过的手术,极大程度改善患者生活不能自理的症状,什么时候能安排呢。” 第6页 “这个要再商榷,目前无法给出准确的答覆。” “为什么?” “简单解释一下,手术名为‘dbs疗法’,是在患者的脑内异常神经区域植入微小电极,通过微电流来修正神经元的异常工作,在不损伤脑神经的情况下,控制患者的疾病症状,从而恢復肢体活动能力……但是,做手术的前提条件,患者需确诊为原发性帕金森病或遗传性帕金森病,你奶奶的情况比较特殊,由于药物副作用而引发的帕金森症状,神经受损区域无法通过常规判定来确认,如果贸然进行手术对患者不一定有效果,甚至还会适得其反……” “那…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顾希安的眸色霎时暗淡下来,是手足无措了。 她事先了解帕金森综合症可以通过手术方式来干预,这才一意孤行将人转到京西医院,没想到,奶奶的情况连手术的先决条件都不符合。 “现阶段还是以观察为主,根据病人的耐受性和各项数据,适当调整药物用量,后续再配合康復训练,尽可能提升患者的日常活动能力。” 顾希安点头,神情还是讷讷的,一时也分不清医生的说辞是安慰还是放弃。 “比起生理上的失控,心理上的无力更致命。一个人明明是清醒的,大脑发送的行动讯号无法连结到身体行为,久而久之,巨大的心理落差可能会加重患者的运动障碍,造成恶性循环。这就需要家属协助并建立信心,鼓励患者,多沟通多交流,乐观和积极性在治疗里比任何药物都有效。” 医生的一席话像黑暗里的火柴,将顾希安的失落黯然重新点燃。 她应声道:“我明白了,陈医生,您费心了。” 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客气地笑了一下:“院里很重视这个病例,前几天副院长召集专家团的教授开会讨论治疗方案,大家都在努力找解决办法,家属也要有信心啊。” 话音落地,顾希安不可置信地愣了愣,很快醒过神来,连声道谢。 离开办公室,从住院部到医院大门外公交车站的这一段路,顾希安低头髮着微信。 “你确定你朋友是在京西医院做护士么?” “是啊,怎么了。”信息回得很快。 顿了顿,她又开始打字:“想请她吃饭,谢谢她帮忙要到了床位。” “行,我问问看她什么时间,过会儿答覆你。” “嗯,谢谢了。” “……” 看着那一串省略号,脑海里浮现出高水晶翻着白眼的脸,顾希安难得笑了出来。 一定又开始在心里吐槽她过于官方的措辞。 /// 135路公车很难等,大半个小时才发车一辆。 横跨城市东西两个端点,坐上去,在车身的不规则摇晃里,顾希安能短暂睡一觉。 从京西医院到她租的一居室小公寓,正好两个小时整。 下车后,打开手机,未读微信的第一条。 “问了,她说没帮上忙,床位太紧张实在腾不出来。” 末尾还加了两个抱歉大哭的表情包。 孤零零的公交车站,顾希安驻足在原地,不同数字牌的公车停了又走,车门开了又关,站台上的人一动未动。 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掌心大小的手机沉甸甸的重,像握不住似的。 是握不住啊。 - 与病症相关内容来自网络,勿究。 第0006章 06 刚进家门,廖玲的电话紧跟着来了。 “忙吗。” 很早以前,电话的开场白就是这一句,生怕打扰了她。 “还好。” “我听人说,你把奶奶接到a市治病了。” 隔着几座城,那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仍是漏进了她的耳中。 “嗯。” 一阵沉默,电话那边传来了几声叮嘱:“别逞强,照顾好自己。” 顾希安乖乖听着,“我会的。” “等不忙了就回家来看看,你弟总念叨你。” “好。”顾希安应道。 电话断线之前,顾希安小声追问了一句:“妈妈,你不怪我吗。” 怎么会不怪。 当年,她擅作主张申请去当什么战区记者,廖玲气得几宿合不上眼;现在,好不容易肯回来了,家里都没顾上,马不停蹄就奔了乌城,自己辛苦拉扯大的女儿一颗心总是向着那家人,说不失落是假的。 然而…… “不怪你。” 话到嘴边,又是另一个答案。 清晰平淡的两个字,顾希安颔首,盯着手里的钥匙圈,愣愣出神。 钥匙圈上挂着一撮假貂毛,拧成貂尾的样式,染成了艷俗的玫红色,她用了好些年头,那颜色逐渐变成了浆梅子色,黯然自在。 半晌后,她轻声道:“那就好,还怕你不高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们都习惯了以不坦诚来掩盖情绪。 /// 顾仁夫妇只陪夜周六一晚,第二天,顾希安照常往医院赶。 病房里,王芸盘着尚未打理的乱发,端着馄饨配油条吃得正香。 第7页 “小婶。” “来了啊,吃过早饭了么。” “吃过了。” 才过了一个晚上,立柜面上堆满了没来得及清理的食物垃圾,四处扫视了一圈,在床尾找到了同样满噹噹的垃圾桶。翻出一个塑胶袋,顾希安自动自发整理起来。 王芸看到了,边吃边推託着:“你放着别动手了,吃完我会收拾的。” 三下两下就能清理干净的小事,顾希安动作很快:“没事,我收拾也一样。” 91391835零 “对了,希安啊,奶奶的医保卡你放哪儿了。” “柜子的第一层抽屉里。” “是么,我怎么没找到。” 每回用完了都是放在同一个地方,不可能丢,顾希安打开抽屉,里面都东西都挪了位置,像是被人捣腾过,最后在底部的棕色牛皮袋里找到了,递给小婶。 “哈,藏这么好,难怪我没发现。” 好不容易吃完了早饭,连馄饨汤都喝干净了,王芸用纸巾擦了擦嘴,连着病历本一同接过。 “是医生说了什么吗。”突然提到奶奶的医保卡,顾希安难免多问一句。 “没有,”王芸翻着近期帐单,看了一眼报销比例,神情松快了不少,“家里的常备药用得差不多了,希望前段时间打球伤了腿,还有你叔常吃的三高药,奶奶的卡报销比例高,而且大医院药也便宜点。” 老人住院治疗的费用是顾家两兄弟负责,既然有份出钱,王芸理所当然觉得这笔钱用一点在自家身上没什么问题。 可是…… “医院现在都走电子途径,医生不开单买不了药。”更别提使用非本人的医保卡。 “知道知道,这不是你认识熟人么,看看能不能给开个药单。” 王芸陪夜了几次也打听出来,这家医院的床位特别难,多少人挤破头都轮不到,她能把老太太弄进来,自然有门路。 顾希安没吭声,尤其在知晓那个所谓的“熟人”是谁的此刻,更是无言以对。 见她没痛快答应,王芸有些不乐意了:“就签个字的事,不为难吧,我听说那些医护家属都这么买药的。” 越解释越混乱,最后,顾希安头一点:“我问问看。” “行。”王芸爽快将医保本递还给她。 /// 一楼门诊药房。 熙熙攘攘的人,自助挂号,自助取单,谘询台,配药室,每一个窗口都排起了长队。 他们带着口罩,眉心紧锁,眼眸里溢出铺天盖地的焦虑,时而抖脚,时而催促,凌乱的步调耐不住急躁。 志愿者们穿着红马甲穿梭在各个队伍间,为每一位有需要的人提供帮助。 站在大厅中央的女孩,旁观了一幕人间百态,最后,视线回到手中。 顾希安的人生由无数次孤立无援堆砌而成,她像是习惯了,无力过后也不觉得有多艰难。 将医保本放回包里,她找出自己的卡,举步往外走。 “顾希安。” 有人在喊她,声音夹在嘈杂里,却不克制响亮。 顾希安转身望去,一时分不清声音是从哪一处传来,迷茫着环顾了一圈,正要作罢,左后肩被一双有力的手拍了拍。 她抬眸望着眼前的人。 他的个子很高,由于身高差距悬殊,顾希安不自觉微仰起头。 稜角分明的轮廓,肃挺的鼻樑将五官衬得意外立体,深邃的眼眸里藏着内敛的笑意,比喜悦淡一些,比无感重一些,像是抑遏失败后的自然流露。 薄唇轻抿,下巴缀着点点青色胡茬,柔化了第一感觉的锐利,凭添几分随性。 如果让她形容,顾希安想,他有一张极具电影感的脸。 这无厘头的定论刚起就被掐灭在否定里,事实上她没看过几部电影,说什么电影脸,过于卖弄。 “顾希安。” 他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准确无误。 此刻人就在眼前,那道声线清晰可循,附加了一份自然而然的奇怪熟稔。 难到,或许大概可能他们是认识的? 脑海里闪过无数人名身份,却始终无法将眼前这位对号入座。 绕在舌尖的那句“你是?”还没问出口,对方率先给出了答案。 他说:“我是厉挺。” - 挺啊,终于。 第0007章 07 顾希安知道厉挺。 高中校友,后来又念了同一所大学。 他应该是学校里很受欢迎那类人,名字出现在老师同学口中的频次很高。 听说家境很不错,通俗意义上“赢在起跑线”的人,坐享着“不用太努力就可以活得很好”的人生。 嗯。 这就是她所谓的“知道”,全部来自于“道听途说”,严苛计较的话,他们连认识都算不上。 “你好。”对陌生人的礼貌用语。 她说“你好”,不是“真巧”,不是“好久不见”,比生疏更生疏的初见词彙。 可预见的反应。 对于“顾希安只把他当作一个陌生人看待”这件事,厉挺特别清楚,甚至因为当下的搭讪方式太直接,第一印象分应该也扣光了。 第8页 “就你自己么?看医生?还是来探望病人?”他问道,听不出半点刻意。 “嗯。”顾希安轻轻点头。 一个肯定却明显应付的字眼把他抛出的选择问题囫囵带过,细一琢磨,不知该算答了,还是没答。 许是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厉挺顿了两秒,握着手机的手指摩挲着什么。 蠢蠢欲动过后,最终放弃。 “那你忙,我事办完先走了,下次约。” 说什么下次约,连联繫方式都没有。 “再见。” 顾希安显然没在意最后三个字的真伪性,瞬时道别。 “再见。” 嗯,是相当被动了。 “哎,那位先生,厉先生……” 人还没走出几米远,身后一个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小跑着追出来。 顾希安正想帮着喊住他,只见那人一熘烟转了个弯,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小姐姐,你认识那位先生吗。” “认…识……”算是吧。 “那太好了。”志愿者直言庆幸,“那位先生之前来服务台借轮椅暂用,没带医保卡就压了身份证在我们这里,刚刚还轮椅的时候正巧被一个前来谘询的阿姨打了岔,这不,身份证忘记还给他了。你认识他就太好了,麻烦帮忙转交一下,谢谢谢谢。” 说着就把一个印着医院logo的白信封塞到她手中。 “我……”顾希安看着手里的信封,直觉不该接,“他发现没拿应该会回来的,还是放你们这儿吧。” 况且,应该不会再有交集的两个人,她要怎么还给他。 “我们志愿者服务点是临时驻的,人员流动性快,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再来,一转手要是弄丢就不好了,或者,麻烦你能不能打个电话联繫他。” 他们不是认识么,电话总该有的。 “我没有……”顾希安喃喃道。 “什么。” 左右为难之下,顾希安想到一个折衷的办法:“这样吧,信封我留着,然后我写个自己的联繫方式,万一他来找。” “好。”志愿者爽快答应。 最后。 顾希安回到病房,除了手上那一袋不属于自己的药,包里还多了一张非本人的身份证。 突如其来的碰面和遗失,戏剧化里还带着点懵,她不知为何,一颗心惴惴难安的不踏实。 王芸见她拎着药进来,喜笑颜开地迎上去。 打开一看,大小种类都有,就是量少了点,尤其是长期要吃的三高药,再多配几盒就好了。 “小婶,”顾希安将奶奶的医保卡放回抽屉里,“我问了,你说的那种办法操作不了,这是外面药店买的,缺什么你再和我说。” “啊这……”王芸没想到这番说辞,脸一晒,有些下不来台,“怎么好叫你掏钱,花了多少,待会儿你叔叔回来,我让他把钱给你。” “没关系。”顾希安淡淡道,说出来只是想点明下不为例而已。 王芸不说话了,等顾仁回来,还药钱的事也没再提起。 /// 收到厉挺的消息是在一天后。 最繁忙的周一,顾希安刚和编辑对完稿,拿起手机翻着之前的资料记录想再看一遍,忽然发现,微信界面里“新好友添加”闪着红点。 打开,那条好友申请很简洁,备註只写了两个字:厉挺。 猜到是因为什么事,顾希安没怎么犹豫就点击了“添加”。 对话框里,消息时间是五小时前。 “你好,我是顾希安。”连忙发过去。 不片刻后,他发来一条语音,伴着低低的笑声:“我知道,听说你帮我拿了身份证。” 顾希安正想回復“是”,那边的语音电话就打进来了。 “顾希安。” 他应该在室外,伴随着机械碰撞的声响,念出口的名字却是温柔的语调。 “嗯,你的身份证在我这,怎么给你。” 偏偏温柔打不进她的心底。 还真是公事公办呢,厉挺摇头失笑,“几点下班,我们约个地方吧,或者一起吃饭,就当是谢谢你。” “六点半下班,地点你定,地铁沿线都可以,吃饭就不必了,举手之劳。” 她理所当然拒绝了邀约。 “见了面再说吧,地址发你了。” 刚出口的拒绝被某人巧妙迴避。 到了下班点,从新闻社出来,还没走到地铁口,顾希安就被一辆车“堵”在半道上。 意外又不意外,看到熟悉的车牌,透过前挡风玻璃望进去,那人坐在后座,修长的指轻叩着膝盖,一下一下,举手投足皆是雅致从容。 江醒就是如此。 很早之前,在她还对他带着主观迷恋的那时候,顾希安认定,这世上再没有谁比他更贴近“绅士”这个词了。 而现在。 她该离开才对,回过神来的人坚定了眸色,举步欲走。 绕过车身的一剎,司机从驾驶位下来, “顾小姐。” 第9页 拦住她的去路,附带一个“请”的手势。 半开的后座车门,有别于室外的温热暖气漏出来,肃寒的空气里漾开一阵男士香,木调,添了几分海水的泠冽,让人忍不住心悸。 “抱歉,我有约了。” 她对着司机,那话自然而然落进车里那位的耳中。 等了等,车里的人没有指示,司机的脸色在他们的沉默里愈发为难。 路人的频频侧目让这场僵持变得格外突兀。 半晌后,顾希安轻嘆一声,在司机近乎于哀求的目光里上了车。 - 江醒送你们。 第0008章 08 车驶上高架,在拥堵的缝隙里踟蹰前行。 江醒的时间很宝贵,能直接换算成数字金额的真实的贵。 然而此刻,与她一同耗在寸步难移的车流中,这份慢闲,是他用一千五百个不寐日夜生生盼来的。 她回来了,终于肯回来了,回到他在的城市。 车厢里的静谧被短促手机震动打破,不是江醒的手机,是她的。 屏幕亮了,界面上提示一条新微信。 顾希安点开,厉挺发来的:“下班了。” 不似催促,更像是报备。 右上角的时间显示:18:55,想了想,还是决定推掉。 顾希安:“抱歉,突然有点事要处理,明天还你可以吗。” 很快有了回覆:“不着急,你处理完联繫我。” 看到他那句“等多久都行”的措辞,分不清是为了证件还是其他,顾希安小小地皱了眉,隐约觉出异样,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 没有回覆行或不行,手机界面在思忖间灭了光亮。 她低头看着黑屏,半张脸藏在厚厚的毛衣领子里,尽管如此,顾希安依然能清晰感知到身边那人的眸光追逐,并未见收敛。 “号码换过了?” 男人的声音骤然响起,车内的压抑氛围划开一道透气的口子。 “没有。”顾希安答。 江醒的眸色黯了黯,想起近些时日听了无数遍的“暂时无法接通”,剎那找到了癥结所在。 “安安……” 一声旧时亲昵,将他带回了四年以前。 就在他抬手的瞬间,顾希安本能地往车门边靠了靠,比任何言语上的拒绝更直接的是她不假思索的抗拒。 其实她不必如此,后排座位之间隔着一个多功能中央扶手,她已经离他够远了,这排斥实在刻意,甚至伤人。 她躲他,像是在躲避一个不能沾染的病毒体。 将手重新搁回膝盖上,修长的指节微微弯曲,虚虚空握,试图抓住些什么。 江醒知道她怕冷。 a市的冬天,风像刀子似的剐在脸上,每到这时节,她的双手就冻得不像话,纤细而僵硬,他习惯用掌心包裹住她的手一齐塞进大衣口袋里,这样揣着捂很久,渐渐回暖。 刚刚,他不过是想…… “江先生。” 压下嗓子眼的颤抖,藏在毛衣袖子里的手倏而攥紧了,顾希安尝试着以一个相对理性的状态来面对他。 “我奶奶入院治疗的事,多谢你的关照。” 她愿意上车,是自觉欠他一句道谢,再没有其他。 江醒稍颔首,紧抿的唇线略微松动,轻吐出两个字:“小事。” 在什么时候,我们会清晰明确人与人之间的阶级差异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不是私奢高定和t恤短裤,不是鲍参翅肚和清汤寡水,不是集团ceo和贫困女学生。 应该是现在。 他口中风轻云淡的一句“小事”和她拼了命却蜗步难移的“大多数”。 多少人踏破门槛想要的床位,多少人求助无门的绝望,然而在他眼里,只需一句轻言,一个首肯,多刻骨多铭心。 顾希安一直知道她和江醒之间的差距。 从认清到认命,在经歷了由“努力”到“怎么努力都无法实现”的过程后。 不是“只要我拼命追赶就能与你比肩而立”的幻想爱情,而是“两个世界的人真的没有半点可能”的他和她。 车停了,司机很默契地下了车,走到十米开外的路边候着。 顾希安望向窗外,寂寥的步行道,孤独的法式花园路灯,间距适宜的树下长椅,熟悉的景。 a市近郊的森林公园,他们第一次接吻和最后一次分手的地方。 从前,他经常带她来这里,牵着手可以散很久的步,久到误以为他们之间会有一万种可能。 不变的曲径小道,一样的两个人。 她走着,他跟着,左右之间搁着半臂的空隙。 找到了森林一隅的那颗老树,照旧伴着身旁的那一湾泉,经久不变。 或许,不是没有一生一世的相伴,只是他们不可能。 记忆不受控地涌上脑海,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白,发生在四年前的此情此景里。 /// 沉默了许久,江醒终于开口,声音被风撞得支离破碎,像是哽咽,又像是刽子手的刀。 他说:“我没得选。” 强装了一整晚的坚定瞬间分崩离析,顾希安静静看着他,蒙着水雾的眸色里难得生起了几分执拗,渴望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找到一点点支撑。 第10页 良久过后,在看清了什么之后,她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一夜的冷都抵不过他凉彻心肺的四个字。 明明,他已经选了。 顾希安从没想过绑住他,或者说,她从不觉得自己有那个能耐,可以让江醒在江家和她之间偏向她。 所以,痛得五脏六腑都搅和在一起的当下,她仍可以保持微笑不难看。 只听她说:“那我走了啊,江醒。” 是他选择了其他,分别时,换她先离开他。 从森林公园徒步走了不知多久,天空灰濛濛地飘下细密的水汽,敷在脸上像一层轻纱,冰凉的冷。 总算拦到车,回了合租的公寓,迷迷煳煳洗完澡,发现来例假的瞬间,腹部的绞痛紧跟其上,就着凉水吞下一片止痛药,倒头就睡了。 再醒来,不知是什么时候,室友在耳边问她觉得怎么样,顾希安迷濛着眼,想开口说话,干涸的嗓子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铺天盖地的疼痛从皮肉穿过神经线,最后体力不支又睡过去了。 当晚,顾希安半昏迷进了急诊,例假的第一天受了凉,伴着智齿发炎而引起的高烧不退。 所有的痛苦像是约好了似的选择在同一时间问候她。 还有,她失恋了。 曾有人问,痛经和牙疼到底哪一种更可怕。 顾希安没有答案。 在第三种痛面前,其他所有都变得模稜两可。 /// 看够了,顾希安转过身,面对着他:“这里很远,我以后应该都不会再来了。” 毫无波澜的语调,她习惯用轻声细语表达坚定。 坚定的与他在一起,坚定的接受分别,坚定的选择离开。 以及现在,坚定的不回头。 江醒望着她,痴痴望了很久。 只能捕捉到平淡瞳眸里最最怅然无措的自己。 - 我没心所以不疼。 第0009章 09 冬天的夜幕降得尤其早。 市区的灯火已经点亮,随着高速移动的车流,金灿灿的光斑聚成一条银河散落人间。 原想着回医院,打开包翻找公交卡时,抬眼便看见那个刺白的信封。 顾希安才想起她好像还没有回覆厉挺“去或不去”,再一看时间,已经跳到“2”打头的数字。 微信界面上,对话还停留在他的那句“不着急……” 这下,是她有点急了。 语音电话拨过去,响了几声便接起来了。 “忙完了啊。” 首先入耳的是这句话,听语气,意外里甚至带着点儿愉悦。 在他的无怨等待里,顾希安非常合理地惭愧了,特别惭愧。 “真不好意思,我现在可以过来吗。” “你在哪儿。”他反问道。 “我现在……”环顾四周,找不到一个能叫得出名字的建筑物。 等了片刻,电话里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厉挺才发现她也有迷煳的时候,忽觉好笑。 “我开个实时共享,你加进来。” “好。” 定位生效,顾希安发现他们几乎分散在城市的一南一北。 确实太远了,心想还是算了吧,哪怕证件再重要也不差这一天半天。 回绝的文字没编辑完,那边率先发来一句:“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一下,我马上到。” 话茬又被反弹回来。 短短几次沟通,顾希安忽然得出一个奇怪定律:她总是慢他一步,在任何事情上。 /// 说了叫她找个暖和的地方等,厉挺顺着导航指引,在露天的公交站牌下找到了某个冷暖不知的人。 她蜷缩着身子在寒流四起的夜里孤独等待的画面,落在他眼里,发酵成胸口驱之不散的堵。 汽车鸣笛声响了一声,顾希安抬头,副驾驶的车窗摇下来,看清了来人,将包里的白色信封取出递过去。 他没接:“先上车,这儿违停会被拍。” 顾希安不打算上车,只是单纯地想将身份证还给他了事。 正要拒绝呢,又被催了句:“别愣着了,快点儿。” 身后响起阵阵急躁的鸣笛声,唿啸的同时伴着目测极为惊险的擦车而过。 “哦…好…”不论是被迫还是被动,顾希安到底还是上了车。 “安全带。”他出言提醒。 “啊,不好意思。”慌乱里迅速系好。 车内的暖气被人为开到最高,厉挺接下她递过来的信封,顺手搁进了储物格里。 “饭吃过了吗。”像是无意间的随口一问。 顾希安摇摇头,顾自说着:“在前边能停的地方把我放下就好。” 她的主观条理性很强,东西物归原主,任务完成,可以脱身离开。 “你去哪儿,送你。” “太麻烦你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不麻烦,说不定顺路呢。” 不会顺路的,顾希安想着,索性说了:“京西医疗中心。” 医院不在市中心,一般人没事也不会往那个方向去,除非…… “就说顺路啊。” 第11页 他一乐,声音都轻快了几分。 骗人,顾希安转过头去,眼睛瞪得老圆,“不可能。” 声音从厚毛衣里透出来,带着几分钝重的憨,是难得也有趣。 “真的。”厉挺笑看着她,“有一个工友受伤住院了,亲戚朋友都没在身边,我帮忙看着。” 上回去医院,也是因为这事。 他说得有理有据,顾希安忽然找不出理由再质疑什么,当下没了声响。 /// 车子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右拐转进了不算宽敞的小巷子。 她不认路,却异常警惕地盯着前方,忽然从大路绕进弄堂里,心里咯噔一下。 放在腿上的手悄悄挪了位置,左手捏紧了安全带,右手放在门把手上,是时刻准备夺门而逃的意思了。 兜兜转转绕了大半个圈,最终在居民楼下的窄缝里停了车。 “这是…哪?” 故作镇定地问,声线隐隐发抖。 开了内饰顶灯,满目昏暗的视野豁然开朗,她脸上的惊恐也全盘纳入某人眼里。 “怎么?” 厉挺欺身而上,口吻是关怀,嘴角却克制不住地上扬了。 他一凑近,顾希安瞬时拉下开关,完了,已经落了锁。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逃不过,她虎着脸强装冷静。 “当然是……” 男人更夸张地往前靠过去,将迷途的小可怜逼至车门死角。 再靠近点,眼看着就要……马上就要…… 心一横,双眼紧闭,顾希安撇开脑袋对着空气小声吼道:“厉挺!” 她第一次认认真真喊他的名字,情绪很饱满,还带着点无计可施的小脾气。 男人倏然停了下来,不知是被震慑到还是被惊喜到,他低声浅笑,渐渐没收住,紧密的空间里迴荡着意犹未尽的爽朗大笑。 “当然是吃饭了。”他坐回驾驶位,眸光追着她,满脸的幸灾乐祸并不遮掩,“想什么呢,老同学。” 他捉弄她,并且很成功。 顾希安睁开眼,入眼是男人得逞的灿烂笑颜,松了口气之后,被戏耍的不平衡突袭上脑。 “哈,哈哈。”假笑着附和了两声。 脸色跟外头结了霜的玻璃窗格一般无二的冻人。 “走吧,请你吃面。”说着便下了车。 玩笑开过了,他跟没事人一样,说翻篇就翻篇。 /// 巷子深处的有一家老面馆,铺口不大,屋檐下悬着一个褪了色的红灯笼随风飘摇。 灯笼上印着隶书的“面”字,在路灯的照耀下,金灿灿的醒目。 晚九点,快打烊的时间,店里的八张小木桌还是坐满了人。 顾希安和厉挺坐在角落的那一桌,明明低调,却足够引人瞩目,男的俊朗女的清丽,确实养眼。 如果那位女生的脸上带点笑,就更完美了。 “喂喂,真生气了。别啊,我道歉行么。” 顾希安望着嬉皮笑脸认错的人,心里的一口浊气顺势憋下去。 算不上生气,只是很少遇见像他这么无聊就是了。 说到底,还是怪自己大意。 如果不是一时心软收下那张身份证,也就没有后续这么多事了。 算了,今天之后都结束了。 “没生气。” 她闷声道,惯性将情绪压到消失无踪为止。 在很多事情上,顾希安是一个懒得计较的人。不计较的另一层意思,是不在意。 “那就好。”闲来无事,厉挺甩着手里那张点餐小票,顺带唠嗑打发等餐空隙,“这家店特好吃,排得上a市前三的苍蝇馆子,就是离得太远,但凡有机会来附近,怎么都要吃一次才不亏。” 所以,他刚才毫不犹疑说来找她,其实是为了尝这一口鲜。 顾希安心下瞭然,顺口接道,“你吃饭这么晚的吗。” 他想都没想就答了:“说好等你一起的啊。” 这话的潜台词大概是,因为等她才耽误到现在。 “呃……”我明明拒绝了,顾希安在心底补充道。 转念一想,最后那条信息确实是她失联在先,顿时理亏到语塞。 - 找到她,千方百计抓住她。 是厉挺最诚恳又不太聪明的追法。 瞧他这个笨蛋蛋傻瓜瓜臭猪猪。 第0010章 10 两碗加了重料的手工面上桌了,还要了几碟子特色小菜,不算大的长方木桌一下子摆得满满当当。 是不是点太多了,顾希安轻微蹙眉,直觉会浪费,反观厉挺,倒是毫不在意的样子。 “对了,唔…有个事想谘询你来着。” 吞下一大口面,每个字眼囫囵蹦出来都透着食物香气。 他吃得太急了,下巴沾了几滴汤渍,油光发亮的,顾希安从包里抽出纸巾递给他一张,尔后才拿起筷子,卷着面条慢条斯理地吃着。 “你说。” “没缴社保的前提下,受工伤还有没有其他途径申请相应补助。” 身为新闻记者,顾希安的敏锐度立刻提起来了。 第12页 “从事具有高危险性质的工作,国家强制规定在给工人购买意外伤害险种的基础上才可以进行施工作业。如果公司没有为他缴纳,建议通过正常司法途径起诉。” “咳咳。”这还没开始聊呢,就直接要起诉了。 虚心求教的人被一口热汤呛在嗓子眼儿,半天下不来气。 顾希安很贴心地将整包纸巾都给了他。 “没…没这么恶劣……” 要了瓶水,勐灌了几口,终于救回了被烫到失痛的舌头:“是这么回事儿。原先是咱们工地上有个工友回家结婚,正好赶在年节上,估计不能准时返工,怕耽误工期就找了他兄弟来顶活儿,待遇什么的都谈好了,按临时工标准日结。没想到那哥儿们来早了,年初三就到了。安排先住在工地上的员工宿舍里,某天夜里,黑灯瞎火外加不熟悉路,他一晃神就给摔了,伤得挺狠,尾椎骨折了……“ 要这么算,能不能判工伤都两说,顾希安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他吓得连120都没捨得打,生生等到我来,才去医院拍的片。医生说了,这伤且得养着,卧床三个月打底。原计划是年后开始计算工时,保险什么的也打算节后办理,所以就……” “是有点复杂。”顾希安想了想,问道,“所以他现在是自费就医吗。” “医药费是公司资助的,出了事他挺灰心丧气,情绪什么的不太好。最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停工三个月,过两天替工那小伙子就回了,他一没收入二没住处……我想,如果能申请到补助,有总比没有好。” “可以谘询劳动保障协会,要是能补缴社保,后续都医疗费用说不定可以报销。最好让用人单位和他签订一份临时劳动合同,补缴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不过这要看你们公司老闆愿不愿意出手相助,目前听下来,他受伤很大程度上源于自己,很难说。” “问题不大。”厉挺说得很自信。 企业家的无私善意并不常见,顾希安回国一个月,大大小小的採访也报导了不少,对他的信誓旦旦不置可否。 喝下了一口汤,暖了胃,周身都热乎起来,放下汤勺,顾希安擦擦嘴角,结束了这一餐。 “你怎么会想到问我。” “你不是记者嘛,这些纠纷条款肯定比我们普通百姓懂得多。” 咬一口脆脆肠,厉挺想都不想就答了,半晌过去,没等到她接话,才发觉失言。 抬起头,迎面对上她的直视,胃里的烫一路袭上耳根。 断联多年的两个人,她对他一知半解,而他对她似乎了如指掌,顾希安很难不讶异。 比无声质问更难抵御的,是眼前人透澈如泉的眼眸。 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又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清咳一声,他揪着尴尬的尾巴开始坦白:“我是…看你长得就特别像个记者。哈哈哈……嗯,不好笑。” 干笑声在空气里凝结,顾希安收回目光,将心里那朵没什么存在感的疑云抛诸脑后,从手机里翻出社保局的电话,发给了他。 厉挺为什么会知道她做记者,顾希安或许纳闷,但并不关心。 总是如此,她的关心只给特定的那几个人。 /// 三年前,也是深冬,年节前的半月时间。 在一家热火朝天的打边炉店里,厉挺第一次知道了顾希安的职业和所在之地。 新联社记者,外派地:叙国战区。 卓彻的电话一个接一个的飙过来,从出公司到三环外的红灯,厉挺被吵得头疼,忍无可忍还是接了。 “怎么说啊挺哥,大伙儿难得聚一次齐的,就差你了。” 高中几个要好的哥儿们出差来a市,怎么着也得吃一顿再走。 “正堵着呢,不一定。”意思是别等他。 “说好了啊,厉挺你要是不来,今后结婚没份子钱收。” 周可莹咋咋唿唿一句“恐吓”,隔着电话都能听到边上人的哄堂大笑。 954318008 “他女朋友都不知道在哪呢,还结婚,扯远了啊。”这一句是卓彻教育周可莹的。 抢回了电话,还是那个聒噪的声音:“多晚都等,反正你得来,哥几个已经约好下一摊了。” 电话挂掉的瞬间,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厉挺看着踽踽难行的车流,想起卓彻那句“女朋友”,脑海里不自觉浮出一个浅浅的轮廓。 黑长髮,低马尾,红彤彤的两颊,带点狡黠的小虎牙,笑起来眯成一条缝的悄悄上扬的眼尾。 是真的不知道她在哪儿啊。 到了店里,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店里已然腾出几张空桌,乍一眼望去,依然是人声鼎沸的热闹。 卓彻眼尖,老远就瞄见他进门,起身挥手示意。 环顾了一圈,除了高中时玩得挺好的那几个,还有好些不熟的脸孔,朋友带朋友,足足开了两大桌。 厉挺找了个过道的空位坐下,旁边那小姑娘特有意思,抱着个笔记本在赶活儿呢。 过于勤奋。 “干嘛呢,周晓蕊,喊你来吃饭的,带什么笔记本。” 第13页 周可莹边数落着,边往“十佳员工”嘴里塞了一口刚出锅的嫩羊羔肉。 “在等一个视频信,后天年会的祝贺视频里要用的,今天必须赶出来。” “什么公司啊,这么不人道。”边上一姐们跟着起闹。 “新联社,好不容易考进去的,竞争激烈着呢。” 说起妹妹的工作,周可莹难免骄傲。 “有了有了。” 等了一整天,终于收到了。 周晓蕊依次点开三个短视频,看到最后一个时,周可莹忽然“咦”了一声,抓过正在拼酒的卓彻。 “这不是那谁么。” “谁啊,”卓彻被灌得眼冒金星,勐地一拽,更晕了。 “就我们高中时候,总是榜一的那个,叫什么什么希……” “顾希安。”周晓蕊照着表格上名单,念道。 “对对,就是她。” 这名字忒耳熟,卓彻也醒了,揉了揉眼睛盯着视频,再一抬眼看向斜前方。 先前还意兴阑珊的人,这会儿正愣愣盯着长方形的视频小框,定格了似的。 果然是不淡定。 “这是在哪儿啊。” 望着视频里的残破背景,周可莹好奇地问。 “叙国,新闻社外派的战区记者,好像出去有一年了。”周晓蕊操作很熟练,几下就将视频信掐头去尾剪辑好,“超级佩服啊,听我们科长说她是主动请缨的,勇气可嘉,社里都传开了,我进去晚,还没见过真人……” 操作完,正要合上笔记本时,默了整晚的人忽然出声。 “再放一遍。” 忽然冒出这句话,周晓蕊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视频。”厉挺说道,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 周晓蕊看看周可莹,再看向厉挺,听话地打开电脑,递给他。 同一个视频开始无限循环。 视频里的顾希安,头带灰蓝色的战备帽,身上穿着防弹衣,在远近不明的炮火声下,对着镜头说“新年快乐”。 新联社的年会,每位员工都要说新年寄语。 远在天边的记者同仁们无法赶回来参加年会,每个人的视频信都有说不完的话,对家人对朋友,对同事对领导,唯独她,最简单也最轻易。 在顾希安从容不迫里,厉挺生平第一次明白了“后悔”的定义。 /// 晚餐结束。 厉挺一招手,对着师傅喊:“老闆,打包一碗牛肉面,加荷包蛋和排骨。” “你没吃饱吗?”顾希安吃惊地望着他,像是在看什么神奇物种的眼神。 “我又不是猪,”厉挺笑着反驳,“这份是给工友带的。” “……哦。” 从老面馆回到京西医院,一路通畅,连红灯都少。 住院部门前,顾希安正要下车,被厉挺叫住。 那人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心一横,说了:“其实,我们公司老闆人还行,不会苛待员工,遵纪守法,一视同仁。” 他想说的就是这个? 顾希安有些摸不着头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是真的。”又补了一句,生怕她不信似的。 “他是你的朋友?”所以如此维护。 厉挺很认真地摇头,“我们公司的老闆,就是我。” “……” - 有点凡了。 第0011章 11 周五。 病房的另一张床位空了半日,立时住进一个新病人。 据说是动脉硬化被急救进来,就是通常说的脑梗,第二次了。 新入院的老太太年过花甲,那精神气比长久卧躺在侧的朱素梅好太多了,抢救回来后,跟个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真把医院当成家了。 顾希安下班赶到医院,还没进门,就听到病房里热闹的攀谈,声音并不耳熟能祥。 “我孙子是银行总部的经理,不止聪明能干,还孝顺,真是挑不出错。这家医院的神经内科出了名的权威,没点硬关系真住不进来,来时还说没空位,他一个电话,医院就给腾出来了……” 边说着,手抓起一瓣儿火龙果咬着,许假牙使不上力,吃得那叫一个生龙活虎。 推门而入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闲谈,老太太定睛一看,眼睛都放光了。 “是我大宝孙来了。” 类比幼儿园小朋友放学等到亲人的喜悦,还带着点藏不住的炫耀。 再一瞄,身后还跟着个姑娘,老太太来劲了:“带女朋友来看奶奶啊,等等,我花镜哪儿去了,可得好好瞧瞧。” 进门的男士好脾气地解释着:“奶奶,别瞎讲。我们是在门外碰到的,凑巧了。” 顾希安礼貌颔首,绕过那人走到靠窗的病床前。 “这是你家孩子啊,长得真标緻。” 带上花镜瞧了个仔细,老太太忍不住夸道。 好话不嫌多,朱素梅听了直点头,她看自己孙女,一样是挑不出错的好。 “多大了,做什么工作,成家了么。” 第14页 三言两语直奔“婚否”话题。 微愣了愣,顾希安和奶奶对望一眼,没想好该怎么答。 “你又开始了,奶奶。”那位男士适时解围,“不好意思,老人家操心惯了,别介意。” 顾希安点头表示理解。 /// 隔天,顾仁因公出差,王芸带着顾希望赶来照顾。 一看隔壁床换了人,还是个爱唠嗑的老太太,暂住在同个屋檐下,一来二去很快就聊开了。 老太太来来去去仍是那几句,夸孙子的话术和昨晚上说得大差不差,换了个活跃的听众,对话的积极性瞬间提高了不少。 两人聊得忘乎所以,时间打发得很快。 “年纪轻轻就当上银行经理了,真能干,”赞嘆过后,王芸转头对着儿子念叨:“看看人家,没长你几岁就这么有出息,你呢,一天天的就惦记着打球。” 人们惯常在对比里找落差,找快感,作用于鞭策,抑或自满,最终收穫社交乐趣,但很少有人会在意“被比拟者”的心情,就是没有。 顾希望臭着脸很不爽,却因为都是长辈只能忍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动作,在撞上顾希安看过来的目光时戛然而止。 怎么形容那个目光呢。 就像是寒冬腊月里一盆化了冰的水,兜头浇下来,一丝火气都没了,立竿见影。 他姐就有这个本事,不吵闹不复杂,看着温顺,多个心思便能瞧见她藏在眼底的不贊同。 分量不重,足够遏制。 “瞧你说的,我看你家小子好得很,高高瘦瘦,瞧着多精神啊,一定被不少小姑娘追着跑。” 老太太是个唠嗑能手,几句赞美话全当是还了先前的夸。 王芸似乎并不满意,“不收心,快奔三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就想着他成了家能稳重些。” “知足吧你,我这千盼万盼想要个孙媳妇,没成。” 话锋转得生硬,有心的人还是听懂了。 “现在社会变了,越优秀的人越是不着急,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我这侄女也是啊,出国工作几年,把终身大事都耽误了,现在呢,弟弟赶在姐姐前头订婚了,”撮合的念头才起,王芸表现的很殷切,“你家孙子多大了。” “二十九了。” “差两岁正合适呢,要我说啊,回头找个机会给俩孩子认识一下,就当是交个朋友,希安,你说是不是……” “小婶,我去找陈医生问点事,输液快好了,你顾一下。” 被点名的人虽是接茬儿了,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行了,你去吧。” 王芸不是第一个“过度关心”她终身大事的人,回国后,每每和廖玲电话,这个话题不可避免地被反覆提及。 或许,二十七岁确实到了尴尬到不容蹉跎的年纪,过一天,多剩一天。 找陈医生简单沟通了关于奶奶的身体情况后,顾希安回到病房,房里的欢声笑语依旧,甚至愈发高昂,她站了一会儿,犹豫之下还是没进去。 半晌过后,病房门开了。 顾希望看见她,神情从微愕到瞭然,最后轻声关了门。 “姐。”他嘴角扬起笑,特别阳光,“我要回去了,送送我呗。” 医院里陪夜条件艰苦,王芸大概是心疼儿子,没捨得让他受罪。 “好。”她应道。 /// 冬日的夕阳很短暂,橘色连着深蓝的交界一点点浸入屋顶,楼房,灌木丛,走着走着,夜幕便来了。 从住院部到医院正门,步行二十分钟的路程,能浅聊几句。 “a市离乌城不算近,当天来回太奔波了。”她坦言道。 “之前就想来看看奶奶,我妈不让,这回刚好爸来不了,她一个人大包小包不方便,才带上了我。” 顾希安点点头。 又沉默了几步路,他说道:“姐,我妈她没什么恶意,就是爱唠叨,你别放心上。” “嗯,知道。” “其实……”停顿了几秒钟,像是在组织语言,“大伯和大伯母的婚姻是个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 这句“你别放在心上”,顾希望到底没有说出口。 廖玲和王芸相隔一年嫁入顾家,那个年代,嫁进门的媳妇普遍和公婆住在一起。 老房子是一幢三层高独栋民房,一楼住着老两口,二楼分成东西两个套间,成了家的两兄弟各占半边。 顾征和廖玲都是爆脾气,刚结婚那两年蜜里调油并不察觉,直到矛盾出现了,渐渐地争吵次数也频繁了许多,最焦灼的那段时间,一度升级到了连柴米油盐的小事都能吵翻天的不依不绕。 在顾希安的记忆里,父母一直用互相对吼的方式在沟通,在推拒,在磨合婚姻。 每当“战争”爆发,她就会抱着枕头躲到隔壁小婶屋里,有时候是奶奶那儿,顾希望一听见她敲门,不用猜也知道,大伯和大伯母肯定又“开始”了。 或许是家无宁日的基调定得太扎实,以至于后来两人离婚的场面,反而比任何时候都和谐。 久而久之,都习惯了。 第15页 “不用担心我,希望。”顾希安轻声道。 说这话时,素净的脸上透着淡然和平常,像是念出了一个复习过许多次的答案。 眼眸望向前方,双瞳生起一层淡淡的霭,叫人辨不出情绪。 顾希望看着她,最后收回了视线,没再说些什么。 第0012章 12 回到病房。 隔壁床有人来探望,隔断帘拉起来,老太太爽朗的笑声时不时飘出来,迴荡在房间里。 王芸正在整理今晚要睡的床被,见她走进来,手上的活一放,将人拉到近前说话。 “打听清楚了,那家的孙子刚过完二十九岁生日,和你年纪相仿。国外留学回来,在大行做高级经理,什么风险控制的我也不懂,年薪有七位数,”她刻意压低了声线,像是生怕被旁人听了去似的,“父亲是国企高管,母亲是教师,这条件打着灯笼都难找啊,我看人家奶奶很中意你……” 讲了半天,顾希安仍是一副漠不相关的态度,是压根没往心里去,王芸急眼了,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再开口时,语气就变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这岁数放在乌城连娃都抱俩了,天上掉馅饼了不抓住还犹豫什么呢。希安,别怪小婶说话难听,女孩子的好年华也就二十出头这几年,现在还能挑挑拣拣,过两年你再看看,歪瓜裂枣的想挑都没得选。” 她一急,话就没收住,连音量都飙高了几度。 病床上,老太太悠悠转醒,大概小眯了一会儿,半阖的双眼还带着几分朦胧困意。 顾希安起身走到奶奶床边,身后意犹未尽的人还在念叨。 “你不为自己想,也该心疼心疼老人家,你奶奶最惦记的就是你,她嘴上不说,心里指不定比我还着急,你这终身大事有着落了,回头她心情舒畅,这病都能好得快一点。” 这么说了一阵子,祖孙二人谁都没搭理她,王芸自觉没趣,拿着洗漱用品就去洗手间了。 隔壁床的欢声笑语还在,顾希安坐在凳子上,手肘撑着床沿,握着奶奶的一只手反覆观察。 人一旦上了年纪,最先发皱的就是手背皮肤,所以时常会听到这样的说辞,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 顾希安看着看着,一下子入了迷。 奶奶的手不大,皮肤透着不寻常的苍白,塑硬的表面带着光润,像是打了一层蜡。 将褶皱捋平,围着青色的筋络布满了点点针孔,反而最明显的那条筋脉却完好无损。 听护士说,这是留着救命用的。 老年人的血管不好找,万一真到了危机时刻,留一条最清晰的,避免出错,抢救成功率也高一些。 “奶奶不急的,要阿囡欢喜才好。” 老太太不知怎的蹦出这么一句,大约是怕给她增加负担。 顾希安嗯了声,嘴角绽开一朵浅浅的笑,她歪过头,脸颊贴着奶奶的手背,用余温去暖她的凉。 她们都打着你的旗号借题发挥,可到头来,也只有你在意我是否欢喜。 人们总说长辈对晚辈的爱,是未雨绸缪,是计之深远,是将“过来人理念”强行赋予的关切,是“为你好”和“不会害你”的双重肯定。 或者还有一种。 她掩下心底的焦急与忧虑,在你犹豫不决或无助被动的瞬间,用轻暖的声线述说着,你的欢喜才最要紧。 「你的欢喜才最要紧」 心底的颤抖伴着刺拉的麻。 顾希安心底那座名叫“不婚”的壁垒,在老太太的一句“不急”里,轰然瓦解。 /// 新闻社,地铁站,医院,公车,住处。 顾希安的生活轨迹很简单,有心之人可以轻易掌握路径规律。 如果刻意去营造偶遇,厉挺可以保证一周七天永不落空的见面率。 当然,他设计偶遇的对象仅限于她,那些陌生又奇怪的一次性面孔并不在计划内。 在不知第几次撞见顾希安与适龄异性促膝而谈后,厉挺很难说服自己再淡定旁观下去。 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此刻咖啡店里,顾希安和对面的那个肥胖圆脸男,正在相亲进行时。 相亲!真是见鬼了,她去相的哪门子亲。 或者换一个思路,顾希安宁可去相亲都不考虑他。 明确这个事实后,挫败两个字像一座巨石压在某人的心头,非常极其特别翻倍的……憋屈。 “毕业于京南大学生物医学工程,现在是一家初创公司做产品研发,在a市待了八年。” “老家在浮城,有一套单身公寓和三居室的房子,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很通情达理,接受婚后不同住的思想。” “你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顾小姐。” 对面的男士推了推黑镜框,镜面的光泽一闪,最后凝成眼尾的聚光点。 “呃,很详细了。” 顾希安看着手中那份约等于简歷的ppt,额头垂下三道黑线。 “其实上面的资料只是一些硬性数据,仅供参考,认识彼此还是要靠相处和沟通。” 对方用介绍产品的方式在推荐自己,嗯,如果忽略因为初次见面而产生的不适感,确实符合他的职业属性了。 第16页 “啊?哦……是的。”顾希安点头如蒜。 “顾小姐,其实我很好奇,你结束上一段恋情的原因,以及让你背井离乡远赴叙国的触发点又是什么。” “因为……性格不合,还有追求梦想。” 她抛出了两个模煳到可以是一笔带过的答案。 “对方的什么性格是你无法忍受的呢。” 很尖锐了。 “这……有点记不清了,哈哈…可能只是一些小事,不重要所以忘了。” 干笑着打算矇混过关,顾希安发誓,她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如果他再回过头来找你,你会接受吗。”男人步步紧逼。 “不会。” 这一句倒是干脆,顾希安思忖片刻,回道,“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更习惯于向前看。” “很巧,我也是。” 男人举起手中的咖啡与她碰杯,两人相视一笑。 屋子里的人相谈甚欢。 街尾的垃圾桶里多了一只被揉压变形的咖啡纸杯。 - 要气死个谁啊。 第0013章 13 从咖啡店出来,相亲男士问她去哪儿,说开了车可以送她一程。 这话听着耳熟。 或许是先前的顺风车之行过于“复杂”,顾希安婉拒了他的善意,毫不犹豫。 往地铁站去的路上,她打开手机微信。 高水晶的头像排在第一个,文字信息穿插着语音发了满满一屏幕。 “见面了吗。” “感觉如何。” “有可能吗。” 顾希安挑了几个能回答的,“见了,完了。” 依旧是言简意赅的风格。 信息发送成功,还没过一分钟,语音电话就拨进来了。 “怎么着啊,有戏没戏。” 连招唿都不打了,高水晶直奔主题。 思考着该用什么词彙来评价这次见面,顾希安想了又想,说:“职业素养不错。” 话一出口才觉得想笑,她是真的把自己放在面试官的角度了,官方话术张口就来。 “然后呢。” “你还想要什么然后?” 那就是没戏了,电话那边的人气馁了几秒,瞬时又恢復了打鸡血的冲劲。 “没事,这一个不行就换,我这里人选多多。” 顾希安真没看出她还有当红娘的潜质,一时无语。 “水晶,我其实……”也不知道这样做对是不对。 主治医生说奶奶的年纪太大,倘若真的符合条件动了手术,风险都比常人高几倍。 靠药物确实可以控制,但余后的日子基本上都要在床上度过。 该怎么办呢,除了做些让老人家放心的事,她还能怎么办呢。 “顾希安,你该谈一场恋爱。” 拥抱一份鲜活,肆意,对等的爱情,不为年纪所累,不为外人期待,只为你自己。 决定放弃或忘记某个人,绝对不是一昧的压抑心底的杂乱,割捨某一部分难缠思绪这么被动。 你必须高高兴兴地去爱,去接受,去浪漫,然后发现乐趣,找到鲜艷的彩色,体验爱情是多么美好的存在。 走出来固步自封的怪圈,大大方方地造作一场。 这件事并不可怕。 一改往日的风风火火,高水晶的语气算得上诚恳,甚至动人。 顾希安微微错愕,简单的字眼钻进耳朵里,异常沉重。 或许她说的没错,可并不容易。 不是没有经歷过,正因为当初太用力太惨烈,这一扇门被关得尤其死紧。 李宗盛说,爱恋不过是一场高烧,思念是紧跟着的好不了的咳。 顾希安想,她的爱情是一根鱼刺,卡在喉管里差点要了命。 后来硬是取了出来,手段狠辣利落,所及之处被划得伤痕累累,不堪入目。 那之后每喝一口热水,便受一次烫。 她是真的不敢了。 “你得尝试一次,再试一次。” 高水晶的声音像魔咒似的,萦绕在耳边。 顾希安轻轻嗯了声。 虽是应了,可心里,真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 地铁站a出口往前一百米就是医院正门,在这一站下车的行人,神色里多少透着点沧桑和肃穆。 夜幕低垂,过往的人们裹紧御寒的装备,行色匆匆,奔赴心中的目标地。 才走了没多远,顾希安停下了脚步,吸引她目光的是一个蹲坐在花坛边沿的年迈老人。 花白的短髮被风吹得蓬勃凌乱,鼻樑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她低着头,投下一片小面积的阴影,双手在不算明亮的可视环境里忙活着。 顾希安走近,看见老人的指间捏着一圈细铅丝,将仍是花骨朵的白色茉莉由蒂部穿过,完成品是一串别致的花手环。 她做得尤其小心翼翼,一圈完成,检查无误后将其摆在面前的箩筐上。 由报纸垫底的筐面,几串花手环被码得整整齐齐,煞是好看。 “小姑娘,这个花很好闻的,放在床头可以香很久,买一串吧。” 第17页 抬眸的瞬间,老人看见了眼前的女孩,自发地推销起来。 顾希安蹲下身子,直接问道:“怎么卖呢。” “晚上没什么人了,便宜点,就十块钱吧。” “好,我都要了。” “真的?”老人家眼睛一亮,数了数,这可有八九条呢。 “还有你剩下的花材,都卖给我吧。”她点头,眉眼格外认真。 顾希安是一个非常节俭的人,节俭到苛刻的程度,她比许多同龄人更知道钱的重要性,可以扭转局面,可以解决困境。 偶尔也会例外,虽然这个“偶尔”机率很小,但不是零。 例如现在。 “都…都要吗,剩下的还没有串好。”老太太急得嘴瓢了。 “没关系,全部,两百块够吗。” “够的……不对,多了多了,给一百就好了。” 老人家手忙脚乱地动起来,又是收拾花材,又是翻找付款二维码。 “别急,您慢慢来。” 顾希安从钱包里掏出两张百元纸币,正要递过去时,倏然被一道声音制止了。 “等一下,我也想买。” 闻声,她转过头望去,看见是熟悉的面孔,颇为讶异。 “见到我这么意外吗,”曾栎跟着蹲下来,笑着反问。 来人正是同病房那位奶奶的宝贝孙子,老人们住了这好些日子,两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顾希安与他虽不如曾奶奶所愿有什么后续,倒也能说得上几句话。 并不是意外见到他,而是…… 顾希安摇了摇头,“没想到你也坐地铁。” “低碳生活,绿色出行,”他念着地铁上的标语,头头是道,“哎,这花匀我一半呗,待会儿你拿回病房,顾奶奶有了,我家老太太要是落了空,指不定怎么难受呢。” “好。” 他说得在理,顾希安没有推辞,收回了其中一张百元纸钞。 曾栎也跟着扫码付了一百,而后看见卖花老太太低头拿着报纸在折些什么。 “奶奶,您别忙了,随便找个袋子装起来就得了。” “这花不经压,很快的,我做个纸篓子,放着好看。” 老太太是做惯了的,手很巧,没几下就用旧报纸叠好一个四方四正的纸碗,将那一串串白茉莉整齐放好,又用剩下的零碎花材填充缝隙,一盆半球形的小茉莉花团就完成了,满满当当,还别说,挺像那么回事。 “挺好。”曾栎点头称道,将花递给身边的人,“你受累,我就不捧着了,有点娘。” 听出了话背后的意思,顾希安稍有犹豫:“应该分成两份……” 几串花能有多重,实在谈不上什么累不累,只是,他也付了钱。 “别分了,回头放病床中间,正好。”话落,男人又对着卖花老太太道:“您也早点回吧,这大冷天的。” “好好,就回去了,多谢你们啊。” 难得卖空,老奶奶脸上笑出一片褶子,是真开心了。 /// 两人同往病房走去,一路漫长,总要说些什么才不尴尬。 曾栎随口开启一个话题。 “奶奶要是见到咱们一起回去,肯定乐得合不拢嘴。” 老太太的司马昭之心,怕是全世界都知道了,得亏两位当事人心理素质好,否则很难坦然自若地走在一起,这会儿还能用作打发时间的话题陶侃一番。 “哪天你要是带回去一个女朋友,曾奶奶才真的合不拢嘴。”顾希安实话实说。 “这事啊,着急也没用。”男人耸耸肩,豁达里颇有几分无奈。 路过急诊大楼,迎面走来一个人。 顾希安顾自低头看路,并未察觉,倒是边上的人停了下来。 饶是相隔几步路,还是察觉到了敌意,比常规的同性相斥更离谱一些的,莫名其妙的不爽快。 来者不善啊。 曾栎回忆着,时间轴里并没有眼前这位哥的面孔,那会不会是来冲着她来的。 “认识的?”他问道。 顾希安抬眼,看清来人,不自觉愣了愣,“认识,是高中同学。” “那还挺有缘。” 曾栎知道她不是a市本地人,高中同学能赶来这儿偶遇,总归不平凡。 陌生异性,又是没见过的新面孔。 看着并肩而行的两个人,厉挺很难形容当下的情绪,五味杂陈,并不舒畅。 像是被人打翻了调料罐子,漫天粉末莽撞对沖,刺得眼睛难受,酸咸腥辣,最后只留下了舌尖上的苦味。 几秒钟的静止状态,时间仿佛停在了这一刻。 “这么巧,来探望朋友吗。”顾希安率先打破沉默。 男人点头,眉宇间的烦闷奇蹟缓解,就因为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这么巧”,他竟然有些沾沾自喜。 什么出息。 管他呢,至少不再是单薄的“你好”。 厉挺想,他可真容易自我满足。 锐利的眸光在男人身上扫视了一遍,略过又看向她,最终落在她手中的那盆茉莉花球上。 第18页 走近了才看清楚,她用双手捧着,是如获至宝的姿态。 “花很漂亮。” 凛冽的声线在零上几度的空气里冻出寒意,算不上真心夸奖,但除了足够冷以外,倒也听不出旁的什么情绪。 不等她开口,他又说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连在一起的两句话,半点缝隙都没有,顾希安想说句“再见”都没来得及。 奇奇怪怪的。 “他是不是误会了。” 曾栎看着男人走远的背影,单手摩挲着下巴,眼里满是调侃的笑。 “误会什么?” 顾希安也是一头雾水。 对上女孩真实不矫饰的的迷惑脸,曾栎恍然明白了,心里着实为那人捏了一把汗。 任重道远啊。 “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他笑说着,并未点破。 - 第0014章 14 “下班时间充裕吗,或者约在周末吧,吃完饭还能看场电影。” 廖玲的声音穿过一片热腾腾的水蒸气扑面而来,听得人下意识往后退。 单身公寓的厨房设在玄关进来的走廊上,空间不大,只能容纳一个人转身的宽距。 拨开雾蒙的蒸气,翻滚的皮蛋瘦肉粥咕噜生动,顾希安搅拌着粥底以防粘锅,一时间忘了回答。 “怎么没声音了,在听吗?” 尝过咸淡后,她放下汤匙,盖上锅盖将火调至最小火,而后拿起手机。 “在听。” “约周末吧。”廖玲追问了一遍。 “嗯。”顾希安回得轻淡,兴致并不大。 听出她话里的随意,不廖玲免多念了几句:“这回是你高中班主任牵的线,她亲自来说,应该是错不了。对方也是在阳城长大的,知根知底……” “徐老师?” 答案太出人意料,顾希安惊讶反问。 “是啊,见面和人好好聊,记住了。” 徐燕群是阳城一中的数学老师,也是顾希安高中三年的班主任。 那两年过得并不容易,贫穷,无妄之灾,隔三差五总有人上门催债,亲友避之不及…… 坏消息一件接着一件,每天每天都是无休止的唉声和嘆气,从焦急到绝望到麻木,最后,就连“以最高分考入京南大学”都没什么可高兴的,反而成了负担。 高考结束后,学生时代唯一一段被允许胡乱挥霍的时光,唱k,漫画,游戏,毕业旅行,不分昼夜。 在别人尽情享受的时候,学费还没有着落的人奔波于奶茶店和商业区传单点,每周还要挤出一个下午去当家教。 忙碌,疲惫,无法喘息,用尽全力消耗着每一秒,这就是顾希安的高三暑假。 祸不单行,这句话准得令人害怕。 去银行汇款的路上遭遇抢劫,拼了命攒下的学费付诸东流,全没了。 32o3359402? 最后一分希望被碾碎了扬进风里,伸手,什么都没抓住。 一筹莫展之际,是班主任徐燕群登门拜访,以学校的名义将助学金交到她手上。 /// 廖玲的预防针打得及时。 一改先前的含煳对待,顾希安认认真真将对方的资料看了一遍。 徐辉,二十八岁,也曾就读于阳城一中,现是一家婚庆公司的销售总监。 按年纪算,应该和自己是同届,顾希安仔细回想着,名字无法对照面孔,实在没什么印象。 见面地点约在市中心的一家小型书吧,藏匿在住宅区里的底层铺面,毗邻中央商业街,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身为路痴的自觉,顾希安在约定时间里预留了半小时的空余,以为会绕很久,没想到出奇的顺利。 意料中的,是她早到了。 推门而入,玄关处的迎客风铃敲出轻盈的瓷玻璃声。 前台点单处前露出一个脑袋,学生气很浓的脸蛋,笑起来,圆鼓的脸颊上凹出两个酒窝,是很甜了。 “欢迎光临,”音色同样悦耳,女孩问,“请问有预约吗。” 顾希安摇头。 “抱歉,店内座位有限,今天后面的时段已经约满了。” 环顾四周,格局布置大多让给了书柜,只有两个四人位,挨着窗边,桌椅边角整齐放着几摞书。一个灰白髮色的老人手握着放大镜逐字逐句看着手中的书,其余一张虽是空着,桌面却放上了“已预定”的桌牌。 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正要离开时,门口的风铃声倏然响起。 脚步凌乱,应该不止一个人,耳边传来一道男声,“是这儿了。” 话落,大步流星走到点单台。 “你好,徐辉,预约了三点半。” 是他吗。 抬眸,顾希安的目光由陌生到……诧异。 在看到他以及他身后的某人之后。 /// 靠窗的四人座,顾希安坐一边,徐辉和厉挺坐在另一边,面对面,他俩穿着运动套装,轻松随意,像是从上一个约会里无缝连结过来的。 简单的打了个照面,徐辉藉口回个电话就一去不復返了,只剩下她和…… 尴尬的氛围比先前任何一次都浓烈。 第19页 “我没打搅你们吧。” 他勾唇一笑,坦然自若。 看着眼前明知故问的人,顾希安就是再迟钝也觉出异样。 朝窗外望去,刚才还在打电话的人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见过相亲带朋友作陪的,但主角率先跑路,留下相亲对象和朋友大眼瞪小眼的还真是闻所未闻。 怎么形容呢,像是一不小心踏入了陷阱,区别只在于,她还不确定猎人是谁。 轻蹙眉,顾希安顿了顿,还是问了:“你朋友……是不是先走了。” “不知道。”其实他想说的是,不重要。 “那我……”货不对版的约面是不是应该原地解散。 正在这时,点单台的女学生端着饮品走来:“一杯热牛奶,两杯美式,请慢用。” 顾希安想先离开的说辞被断在前两个字。 牛奶是顾希安的,厉挺看到了,直觉问道:“胃不好?” 闻言,顾希安有一瞬晃神,而后轻嗯了声。 “我认识个老中医,对脾胃调养很有办法,什么时候带你去看看。” 他说带她去,不是甩个地址扔个电话那么轻易,更像是一次正经邀约。 顾希安没应声,将心里的疑虑筛了一遍,略带几分复杂。 “你觉不觉得,最近我们之间的偶遇过于频繁了。” 直白又委婉,还带着几分想划清界限的意图,不好好答就完蛋。 某人的心里敲响了警钟,一级戒备。 “有吗,会不会是我们有缘。”装傻第一名。 顾希安与他对视,几秒后撤回了视线,是输给了他的理直气壮。 她低着头,抿着唇小口小口喝牛奶,眉眼塞满了专注,像是在做天底下第一要紧的事。 他就默默看着她,在心里打赌她什么时候才会抬头。 然而只过了半分钟,没忍住:“听说你订了电影票。” 顾希安意外抬眸,在点头承认和矢口否认之间左右摇摆。 确实订了票,五点半的场次,在廖玲的远程监督下,看到票面信息的截图才罢休。 “哦。”她果然不适合撒谎。 “订了就去看吧。” 厉挺扬起嘴角,眼神真诚,几乎算是捨命陪君子的善解人意。 “我们?”第一反应是讶异。 “我们。”他点头,眸光笃定。 - 第0015章 15 从书吧步行到电影院,不长不短的路程,顾希安带路,厉挺安静跟在身旁,慢她半步,当她莽撞无意时将她挡在步行道里侧的安全范围。 不过……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第三次站在这个十字路口等红灯了。 原来,再聪明的脑袋也有死角,她的方向感真是非常……令人担忧。 对着大同小异的街景,抬头低头,顾希安反覆核对地标名称,明明跟着地图上的导向箭头走,怎么好像永远绕不出这个路口。 她转过头,看见默默跟着自己绕圈圈却毫无怨言的人,倏然羞赧。 “其实……我不熟路。” 嗯,显而易见,厉挺颔首忍下笑意,凑过去看了一眼屏幕,目的地就在斜前方的商场顶楼,近在咫尺。 红灯转绿,来往人流将他们挤近了些,男人轻扣着她的腕部,力道是她可以挣脱的范畴,不至于压迫,充分给予尊重。 顾希安被带着往前走,不知是因为人群拥簇,还是因为他牵着,等回过神来,两人已经走过了斑马线。 电影院。 从自助机器上取好票,迎面走来的男人捧着一桶爆米花,手里提着两杯可乐走来,眼里满是期待和欣喜。 他好像……真的很想看电影,顾希安想。 电影是她随机选的,看了片头才发现是恐怖悬疑片。位置也不是特别好,坐在靠后的走道旁,是时刻准备散场的意思。 放映到三分之一,谜团逐渐浮出水面,影院里的氛围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发展。 坐在右手边的陌生男士应是做足了功课,开启旁白解说模式,得来友人的连声赞嘆。 托他的福,顾希安看得毫无悬念,脑海里才有一个设想瞬间被解密。 坐在前座的女孩全程嘤嘤撒娇,躲进男友的怀里,偶尔几句惊唿带着惹人心疼的哭腔。 戏如人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影院的偏僻角落里,唯独他们两人刚正不阿地目视前方,将“看电影”三个字贯彻到底。 散场出来,换顾希安捧着吃了没几口的爆米花,神情比看电影之前更添几分尴尬。 反观身旁另一位,倒是自在闲意。 从影院电梯直达底楼,顾希安直觉往地铁口走,又是一阵瞎绕,地上地下来回穿梭,最后不知怎么走到了江边。 墨色的江水少了波涛湍急,像是一片开阔镜面,倒影着霓虹辉煌,又像一张吞噬希望的黑暗巨口,了无生机。 望不到尽头的江面,耳畔拂过几阵冷到不自觉打颤的夜风,原本着急逃离的人忽然慢了脚步,目光低垂,若有所思地望着地面,一点点情绪外漏。 “顾希安。”男人打破僵局。 “什么。”顾希安闻声抬眸。 第20页 黑髮雪肤,景观路灯照在她的脸上,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水润的眼瞳闪着动人辉色。 他愣是看了好一会儿,总算找回舌头:“呃…那个……电影怎么样。” 跨过了两条街道,他才捡起话茬,话题还是半小时前的电影观后感。 低头思忖片刻,顾希安很客观:“主旋律还行,有几条线索埋得有些牵强,结尾处的悲情逆转略显生硬,打发时间还可以。” 她确实是认认真真地看了,虽然中途被前后左右的视线扰乱了几次,但不妨碍发现剧情构架上的漏洞。 “是么,”厉挺模稜两可地搪塞着,重点偏移,“还以为你会被吓哭。” 天知道,他全程的关注点压根没在电影里。 顾希安嗯了声,辨不出情绪。 又是一句接不下去的话。 “我见过,因为什么事情你哭得特别伤心。” 某人没话找话的本事愈发纯熟。 顾希安侧过脸望着他,满脸的不相信。 “高一教室里,应该是期中考试成绩不理想,趴在课桌上哭了整节自习课。” “你记错了。”她想都没想就否定了。 顾希安在学习上没费什么劲,读书时代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因为考试成绩哭更是不可能,唯一可能的是,他把别人错认成她了。 厉挺没有反驳,但笑不语。 他没记错。 亲眼所见怎么会错呢。 - 第0016章 16 高三暑假的尾声。 周可莹又又又又一次对卓彻提出分手,原因是什么不重要,他俩自打在一起就没有消停过。 卓彻没日没夜地泡在ktv,成打的百威对瓶吹,唱遍了所有伤心欲绝的歌,鬼哭狼嚎何止吓人,屡屡引来的投诉,经理顶着压力上前劝了几次,甚至表示愿意打个骨折价,只想把这尊佛赶紧请出去。 陪醉的哥几个轮班制伺候,最后实在没精力耗了,好说歹说把在家宅了整个假期的人喊来救场。 厉挺实在懒得管这档子事,高中三年他俩分分合合跟闹着玩儿似的,就是太来劲,真不合适散了得了。 下午三点的ktv,比想像中热闹。 从走廊到大厅,分不清敌我的几拨人扭打在一起,服务生躲得老远,经理握着电话,估计是报警了。 正中间,卓彻不知道压着个谁,一拳下去,打得人满嘴的血。那人艹了一句娘,爬起来又是一轮互殴。 抓了个人问清了事情原委。 之前别班一男生趁他们分手期挖墙脚,死缠烂打追了周可莹好一阵子,后来没成。 今儿正巧撞见卓彻买醉不归,逞口舌之快嘲讽了几句。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这下好了,新仇加上旧恨,血气方刚的年纪说动手就动手,边上几个人先是互呛,后来发现情况不对想拦已经来不及了。 没料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厉挺望着眼前狼藉,黑眸微凝,霎时收起散漫。 醉酒的人不怕闹事,握拳的手正要挥下去,才扬起就被人拦住。 卓彻烧红了一双眼,转头见到来人,眼底的火气稍稍压下了一点。 被压制在地的那位还不怕死的挑衅:“卓彻你个怂货,活该周可莹蹬了你,怎么你狗主子一来就不敢了,有种……”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人被踹出三米远,这一脚下足了力气。 嘴真他妈臭,厉挺收起腿,还了耳根清静。 卓彻还不解气,追上去要补两脚,被人一把攫住肩。 少年言辞寡淡,蹙眉道:“行了你。” 不多时,民警就来了,把闹事的人一顿收拾。 进局子也没什么。 左不过就是当着警察的面互相承认错误,严重点的赔钱了事,走个过场而已,不会留案底。 厉挺不意外,令他出乎意料的,是她。 警局的走廊上,他撞见了一个绝望,木讷,失魂落魄的顾希安。 她低着头坐在公共座椅上,双手绞着衣角,撕扯出揪心的皱褶,空洞的双眼直愣愣望着前方的地砖,一群人从她眼前走过,脚步踩在她的视线底下,却撼动不了分毫。 他们被带进一间空办公室,鼻青脸肿的两拨人面对面坐着,满脸的不屑。 情况了解清楚后,处理的民警把利害关系说了一遍,照例的批评教育。 “看看外面那女孩,今年省里的高考状元,和你们一样年纪,再看看你们,半大小伙子好的不学,学古惑仔干架,觉得自己很勇啊。” 正巧外面坐着一个榜样人物,民警立即现身说法。 “那又怎么样,犯了事还不是一样进来。”不知是谁,嘀嘀咕咕念叨了一句。 “你大点声,说给我听听。” 那人立马噤声,怂的一逼。 民警又道,“别人是努力打工攒学费,你们呢,打架闹事拼人头,挺能耐啊,说出去我都替你们害臊。” 一番絮絮叨叨的说教过后,差不多快结束了,又进来一个人,低头在办事民警耳边说了句什么,民警抬头看了眼坐在最末尾的厉挺,轻轻点头,脸上一片瞭然。 签了调解协议,离开办公室时,厉挺特意留心了走廊上的人。 第21页 一个穿制服的女警坐在顾希安身边劝慰。 “已经派人打捞了一下午,钱大概率是丢了。不过你放心,人抓到了,我们会按章处理,就是赔偿方面……”她说着拿出一个信封,“这是局里叔叔阿姨的一点心意,你收下。” 顾希安抬眸,眼眶泛着红,整个人微微颤抖着,是隐忍后的不自禁。 她盯着眼前的油黄色信封,到底是没有接,思忖之后坚定地摇了摇头,低声道谢后离开了警局。 女警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信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新走来一个小干警,“陈姐,赃物没找到,审讯室的那个犯人怎么办。” “调监控,他跑过的街道监控都找出来,一个个画面地看。” “我这就去办。” “打捞那边怎么说。” “没戏,都一下午了,北塘江的水流那么急,早不知道冲到哪里了。” “哎。”女警深深嘆了一口气,很无奈。 警局门外,卓彻已经等了一会儿,消停了之后又变成郁郁寡欢的死样。 “酒醒了没。”踢了他一脚,厉挺懒懒问道。 卓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气音,算是答了。 还想再说点什么,余光瞥见前方来势汹汹的人,蓦地笑了。 “自求多福。” 说完就走了。 他什么意思,卓彻没弄明白,抬眸就看见分手一周的“前女友”迎面走来。 那脸色,比世界末日好不到哪里去。 死定了,卓彻在心底大嚎一声。 还没走到跟前,周可莹就停了脚步,映入眼帘的是卓彻那张肿成猪头的脸,越看越来气,一跺脚,转了方向扭头就走。 “餵……嘶……”他喊她,一开口,扯到伤口疼得直抽气。 “周可莹!操,等我。” 眼看着她越走越快,卓彻拔腿追过去。 厉挺发誓,他真不是有意跟踪顾希安。 明明是她先离开警局的,明明是不小心选择了同一个方向,明明是她走得慢而他步子大。 明明,也没有人规定他不能去北塘江。 夏天的傍晚,江边的晚风,单薄的白衬衣,松垮垮不太整齐的低马尾,还有落寞无措的人。 如果不是顾希安周身的绝望感太浓重,这算得上是一帧值得珍藏的美好画面。 听说她追着抢劫犯好几条街,路人帮着围堵后,抢劫那人没辙了,将手里的“证据”扔进江里。 听说那里面是她要去银行汇款的学费,还有新学期的生活费,满打满算都凑不到八千。 听说她家境不太好,这笔钱是从高二开始就存下的,听说她这个暑期打了三份工。 听说…… 厉挺站在远处,看着她慢慢蹲下身子。 无人问津的堤坝上,渺小的人缩成一团,情绪崩溃的临界点,止不住颤抖的肩膀,捂嘴哭得很用力。 压抑着呜咽低诉,被风卷挟着漏出几声。 或者不是伤心,而是无能为力后的徒劳发泄。 有那么一瞬间,他担心她会不会纵身跳下去,很快又推翻了这个谬论。 她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不愿给人添麻烦,不愿平白无故接受陌生人的善意。 她好像习惯了无条件去接受一个又一个不好的结果。 都说人们的悲喜并不相通。 厉挺觉得这话太片面。 不然为什么。 此时此刻,顾希安所有的无助与悲伤,穿过无声的垂泣折射到自己身体里,发酵,爆炸。 不然为什么。 感同身受的海啸般的窒闷蹿到五脏六腑,说不出的难受。 所以啊,为什么。 - 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厉挺:能不能gkd 顾希安:??? 第0017章 17 大约是电影的余韵犹在,顾希安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久久无法入眠。 耳畔迴响起那句猝不及防的话。 几个小时前。 从江边漫步,找到了一站外的地铁口,从安检,进站,换线,再步行,他一路跟着,直接跟到了她家楼下。 时间已经跳过七点。 并不温暖的夜晚少了活泼和喧嚣,路上没什么人,偶有觅食的流浪猫蹑手蹑脚地蹿过。 清冷的明暗线堆叠出憧憧的影,空气里满是肃寒,刺激着每一次唿吸,她淡淡的神情,以及他的刻意…… 一切都是如此的生硬,难免气馁。 路灯的光晕洒下一地糖霜,引人错意,并不热络的两个人相视而立,周遭散发着奇怪的甜度。 好像到了不得不道别的时候。 沉默许久的人终于出声了,脱口而出的不是“再见”,是那句踌躇再三的话。 “顾希安,或者,你可以考虑一下我。” 男人垂下眼睑,字眼坦率而真挚。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是他字字斟酌后的一撇一捺。 话音落地,她蓦地抬眸,眼里的慌和乱不分伯仲。 是讶异他的直白,也恍然先前的巧合都有了出处。 到底还是露了马脚,厉挺无奈地勾了勾嘴角。 第22页 “像这样推荐自己还是第一次,是有点傻。” 说话间,好看的脸上难得生出几分赧然,对上她难以置信的眼,又忍不住想解释什么。 “与其花费时间去结实陌生人重新建立关系,不如在现有资源里找一个合适的人选,你知道的,从效率和时间成本的角度出发,我的提议可行性很高。” 公式化的口吻将原本的尴尬氛围拉到了正常维度。 看着她由错愕到释然的神色,厉挺暂时安了心。 到最后她也没有表态,或者说,是没有给她回绝的机会。 打好了的腹稿还未脱口,视野里逐渐变小的身影愈走愈远,顾希安再一次深切体会到,落后于人是什么感觉。 果然。 比悬疑剧更烧脑的是人心。 唐突的对白消化在一夜失眠里。 前后矛盾的行为,不明朗的用意,总之无解。 翌日,抛开心底的惴惴不安,顾希安强迫自己专注于工作。 话虽如此,可思绪还是被手机占据了大半。 生怕收到什么邀约微信,脑海里想了至少十条拒绝的藉口,随时备用。 好像是她多心了。 高度警惕的神经绷紧了两天,厉挺没再出现,连微信界面都是许久之前的那一条询问地址。 或许他只是一时冲动,这才合理啊,顾希安觉得。 生活又回到了正轨,上班,下班,医院,反覆如是。 /// 京西医疗中心。 最近几条报导跟的晚,顾希安到达医院时,总是比预计更迟一些。 白天照料的护工阿姨六点准时下班,她紧赶慢赶还是补不了这段空档期。 到达住院部大厅,电梯到了,门一开,迎面撞见了给她出难题的人。 “刚下班?” 厉挺看见她,也不着急出电梯了,拣着寻常话问候。 “嗯。”顾希安决定等另一部电梯。 她不进来,那他就出去。 住院部楼层多,来探病的人每一层都有,停停走走,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爬得比蜗牛还慢。 走廊上的男女,她盯着层数,食指不自觉轻点着,些许不耐;他站在女孩身侧,视线落在正前方,余光里全是她。 电梯到了,顾希安逃似的走进去,厉挺紧跟其后,一样站在她身旁。 这就很明显了。 才从楼上下来,又上去,他几个意思。 “你去几楼?”甚至连楼层都没按。 厉挺:“七楼。” 那是她按的楼层,顾希安皱了皱眉,“骨伤科不在这一层。” 厉挺直言不讳,“我找你。” 病房里。 朱素梅半躺在病床上,脸上带着笑,听着旁边人喋喋不休,偶尔还能回应一二。 气氛算得上融洽。 顾希安走进去时,聊得热络的两人不约而同噤了声,齐刷刷转过头看向她,眼睛亮亮的,一副瞭然于胸的神色。 柜子上的玻璃瓶换了新的花材,春意盎然,床头放着一盘洗好的车厘子,放在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 “有人来过啊,奶奶。” “说是你的朋友,还以为你知道呢。” 住院期间,除了家里人的例行照顾,鲜少有外人来探望,老太太也很纳闷。 “有说名字吗。” “说了,是叫小李吧,”边说着,像是不确定似的,突然去问隔壁床,“瞧我这记性,转头就忘了。” “叫‘李廷’,我还记着呢。” 曾奶奶咬了一口切好的香雪梨,确实爽口。 “对对,傍晚来的,坐着陪了好一会儿,刚走没多久。” 提示很精准,轻易锁定在那个具象的人身上。 顾希安没有作声,老太太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忧心忡忡地问:“是认识的吗。” “嗯,没事。”她安抚地笑了笑。 /// 住院部的后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园。 天气好的时候,病患们都喜欢来这里散步晒太阳,一到晚上,并不完善的灯光效果将四周围衬得尤其静谧阴森。 如果不是特意往之,没什么人会到这里转悠。 例如,他们。 沉默不语的两个人在公园里顺时针绕了一圈,回到最初的起点。 “谢谢你来看我奶奶。” 分道扬镳之前,她把欠他的道谢补上。 厉挺问:“奶奶生了什么病。” 敏感地察觉到主语紊乱后,顾希安望着他,心想着怎么把他们之间的种种交错整理清晰。 其实并不容易。 轻嘆一口气,她走到附近的公共长凳上坐下。 “帕金森,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无法根治。” 明明是难过的字眼,用平静的口吻叙述,失落里多添了一层无力感。 “会好起来的。”他说道,语气诚恳。 顾希安下意识摇头,顿了顿,似乎想通了什么,又重复了一遍动作。 “厉挺,你了解我多少。”开口便是利刃出鞘。 年龄,学歷,工作,家庭,关于“顾希安”这名字背后意味着什么。 他大概一无所知,才会觉得他们之间可以有选择和余地。 第23页 “你考虑好了?” 男人皱了皱眉,耐心等待。 “怎么说呢,听到你的提议后第一反应是逃避,所以不算考虑。” 只是不打算接受。 “那晚的话给你压力了,是吗。” “有一点。” “那就忘了吧。”收起没藏好的消沉,男人抬头,眸光反而坚定。 她有点没反应过来,转过头看着他,难免诧异。 他又道:“忘记我说过了什么,如果给你造成了困扰,我很抱歉。” 这么好说话吗。 一肚子的措辞只字未提,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顾希安不信了。 厉挺:“就当朋友吧,偶尔联络,互相帮助,无需避讳,那种让彼此都舒服的关系。” “呃,哦……”她被动点了点头。 “答应得这么勉强吗。”他轻声揶揄,分不清是真豁达还是假乐观。 顾希安微微颔首,“只是有些意外。” “意外什么,以为我会穷追不捨?” 其实是的,她在心里补充。 回顾他们之间无厘头的尊重,顾希安很容易将厉挺划分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类别里。 嘴角扬起,男人往椅背一靠,伸了个懒腰,手臂很自然搭在她的单边肩膀上。 “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明里暗里撩我,挑花眼了都。” “这样很好啊。” 她点头肯定道,尤其认真的口吻,是发自内心的替他高兴吧。 “顾希安,你真无趣。” 厉挺仰天感慨道,心气不顺外加手指犯痒,一个脑瓜嘣儿弹在她的额头上。 连玩笑话都能当真的,大概只有她了。 “餵。”她抗议道。 身子往后一撤,顺势推开他的手,看着恶作剧得逞的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揉着额头的痛处,心想,他还真是一点不客气。 “小气劲儿,不然我让你掐回来好了。”说着,脸就凑过来了,任她处置。 “幼稚。” 顾希安起身,往住院大楼的方向走。 哟,会回嘴了,好现象。 厉挺跟在她边上,短短几分钟的路程,他又不安分地逗得她几次跳脚。 小道上洋溢着男人爽朗的大笑,和女孩忍耐过后的几声“餵”。 天吶,她可太有意思了。 - 第0018章 18 在接受了“朋友”的设定后,确实如同厉挺所言,对这段关系的纠结少了许多。 心情的变化主要来自于顾希安。 她有朋友,又没什么朋友,因为稀少,所有珍重。 在顾希安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有类别可分。 轻重缓急,先来后到。 学校里是同学,上班后是同事,同坐一部地铁的是路人,同坐一架飞机的是旅人。 她把这一路遇到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划分得格外严谨,像一个缜密精确的机器,用无数条苛刻的准则将一切不确定性拒之门外。最后,能够破格进入私领域的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寥寥无几。 父母离异后,顾希安随母亲回到阳城,在这里生活,学习,像是翻去了旧篇章一般,从此开启新的人生。 初到陌生环境,转学生的统一特点,沉默,堂皇,不合群,以及接受孤独。 活泼点的转学生两个星期就可以和同班同学打成一片,普通的转学生在半学期的磨合下就能融入班集体。 当然,也有例外。 顾希安应当属于最慢热的那一类。 将“学生”身份完美诠释,她专注,认真,除了学习就是学习,新同学对她的印象皆来自于各科老师的赞扬。 不需要藉助好性格或好外貌去赢得认可,在这个大前提下,能否融入新环境也变得不那么要紧。 就这样过了一学期,一学年,在如何自处的界定里,她找到了自在和平衡。 和高水晶结识,是在顾希安的初中时代。 新阶段,新面孔,大家像是一盘被打散的棋面,黑白子混揉在一起,再被分门别类。 比起旁人的新鲜劲,顾希安显得尤其安静,不热情亦不参与。 过分单调并无意外的生活曲线,大概连上天都看不下去了,紧接着给她准备了大惊喜。 拥有一个过分热烈,跳跃,耀眼的闪光同桌,顾希安再也无法安静待在自己的“隐形壳”里。 被高水晶“烦扰吵闹”的学生时光,是现如今回忆也会不自觉笑起来的青春年少。 顾希安从小到大唯一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只有高水晶。 过了这一晚,朋友的圈圈里又多了一个人。 虽然是对方提出的,但她没立时回绝,怎么算都是默认了。 所以,后悔了吗。 在看到厉挺每日一问的微信邀约后,顾希安无奈嘆了一口气。 ′954318008 嗯,好像是草率了。 /// 入夜后,病房外的走廊上。 值班护士的最后一轮查房结束,看到公共座椅上的人,见怪不怪地打招唿。 “还加班呢。” “是啊。”顾希安停下敲打键盘的手,抬眸笑了笑,“你也辛苦了。” 第24页 “哎,都一样。”护士小姐回了个无奈的笑,抱着登记簿回到值班岗位。 谁说不是呢。 编辑完最后一个字,检查无误后,她微仰头,扭动着僵硬生疼的脖子。 视线落到屏幕右上角,笔记本已经启动了低电量提示,仅剩百分之九,不敢耽搁,连忙将保存好的文件共享到工作云盘。 划去待办事宜的最后一项,这一天的工作才算圆满完成。 合上电脑,顾希安分出心思看了眼手机,除了几条日常推送,又只有他了。 消息发送于一小时前,是语音,问的还是先前没作答的约。 思索后她开始打字,习惯先说一句谢,然后是委婉的託辞。 语音电话来的很快,几乎是一瞬间,顾希安发现了,厉挺不喜欢文字沟通。 “还不睡啊。” 他好像有一种将开场白修饰自然的能力。 刚过十点,如果算作成年人的入睡时间好像太早。 顾希安:“你不是也没睡么。” “嗯,在等回復。”少了主语的话变得模稜两可。 “……” 再怎么不愿意对号入座,但好像说得就是她了。 是了,比起第一时间回覆信息的他,顾希安觉得自己确实失礼,转念一想,又忍不住怪他太直白。 话到嘴边的一句辩驳,“如果等不到呢。” 电话那头的人低声笑出来,“感觉能等到,我的运气一直都不错。” 他又在说奇怪的话了,往往这时候,都是以顾希安沉默不语收尾。 “看中医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周末可以么,我开车……” 跳过她的尴尬,厉挺问起了正事。 “我不想去。”很少听见她回绝得如此果断。 他像是料到了,“怕麻烦?” 就当是吧,顾希安敷衍着嗯了声。 “现在的中药都做成即食袋装,加热一下就行,那个中医馆特别有名,会根据不同的体质给出饮食方案,比吃药管用……” 连怎么劝说都准备好了。 低缓的碎碎念不见停,站在窗边的人开始游离。 “急症”两个大字在暗色里闪着警告色,刺眼的救护车灯划破夜空,白袍,求助的手,奔跑的人们,画面一闪而过,凌乱的表象下是分秒必争的决心。 分散的思绪又落在耳畔,他好像终于讲完了。 “你对朋友都这么热心吗。”顾希安问道。 “对朋友热心不好吗。” “好……没有不好。”她应得仓促,多少有些磕绊。 “那就这么说定了,周六,我来接你,是上次送你回去的地址吧。” “……”她好像还没有答应。 “可能要早起,八点出发可以吗。” “厉挺……” “嗯,我在。” “或者你把医生信息给我吧,我自己去。” 退而求其次,她惯性躲避。 男人轻嘆一声,坦诚相告,话语里渲染几分凄凉感。 “不瞒你说,其实是我要去看。只是觉得连看医生都是一个人的话实在太惨了。所以一起去吧,我们不是朋友么。” “朋友”两个字像一道紧箍咒压在顾希安的头顶,为什么他总能找到无法回驳的理由。 沉默半晌后,她开口道:“周六上午八点,是吗。” “是,八点,我来接你。” 他回应得很快,生怕她转过弯来就反悔了。 “麻烦你了。” 电话那边的人轻声笑了出来,“你对朋友都这么客气吗。” 拿她先前的句式换汤不换药地问道。 顾希安也想回一句,对朋友客气不好吗,转念一想,好像确实说不过去。 她被噎得很彻底。 和厉挺的第不知几次交锋,结局却是惊人得相似。 比挫败感更震慑的是拿他没有办法的无力。 - 托春节的福,断更这么多天没人催我。 感恩,比心。 第0019章 19 那家中医馆确实很有名,早八点出发,横跨半个城,到的时候一楼大厅已然座无虚席。 乍一眼望去,大多是年纪相仿的人,中老年反而少,这现象着实新颖,习惯使然,顾希安打开手机备忘将素材记录在案。 刚被叫进去两人,等候区空出位来,厉挺拉着她过去坐,掌心贴合的部位依旧是手腕。 分寸感这件事,他把握得很好,精准地将她置于“如果指责就会显得太矫情”的阈值内。 “有急事吗。”厉挺问。 从进门开始,她就没放下过手机,想必是要紧事。 顾希安:“没,只是习惯把所见所闻记录下来。” “例如?”他纳闷地问。 大概是不觉得一眼望去的人和物有什么可记录的。 顾希安一笔带过地解释:“中医馆的地理位置,就诊人群的男女比例,年龄基数,甚至叫号系统的科学性,都很值得追踪报导。” 厉挺听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不明思议地笑了一下,而后又无奈摇头,轻声嘀咕着:“有时候,真不知道该夸你细心还是粗心。” 第25页 “什么。” 顾希安自然是心细的,那么悄声的一句话都被她捕捉到。 “没什么。” 男人耸肩,转而换了个话题。 “我挺好奇的,你后来怎么想着当记者了。” “新闻系毕业,当记者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瞧他问了一个多傻的问题。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学生时期你最出色的科目应该是数学。” 正常逻辑都会选择更占优势的理工科专业。 “你记错了。” “嗯?” 她看着他,满脸诚恳:“我不偏科。” 厉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被她不经意的俏皮轻松撂倒,瞬时扶额笑出了声,语气却佯装懊恼。 “喂喂,过分了啊,不带这么炫耀自己的。” 不偏科的言下之意,是每一科都很出色。 他听出来了啊。 顾希安垂下眼睑,并未反驳。 瞎聊确实是打发空闲的最好选择,在你一言我一语中,时间消磨得特别快。 等了大半个钟头,终于轮到他们了。 整个看诊过程都很正常,只是在中医师问到“例假准不准”时,顾希安很尴尬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人。 他面色如常,并未见异样,许是没听清,又或是听到了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顾希安硬着头皮摇了摇头,心里郁闷极了。 奇怪,明明挂了两个号,他都看完了怎么还待着不走,多尴尬。 号完脉,中医师紧接着望闻问切了一番,立刻有了结论,规整的软毛正楷洋洋洒洒写了半页纸。 得亏她自觉,养成了细嚼慢咽的好习惯,脾胃的问题相较于当代的年轻人而言并不算严重,反而体弱和气血不足才该警惕。 厉挺本意是带她来调理肠胃的,没成想还看出了其他癥结所在。 也好,一併治了。 /// 回程的车上,顾希安抱着一袋子即食中药,手里举着那张药膳食谱,前后左右地看着,格外认真。 从余光瞄过去,副驾驶座的那张小脸皱成一团,苦思冥想的样子,难得,又可爱。 她看了很久了,至少有二十分钟。 厉挺:“复杂吗。” “什么?” “中医给的食谱,很难操作吗。” 将纸摺叠好收进包里,顾希安轻声道:“不算难,只是在考虑怎么规划时间比较合理。” 是啊,她一周五天都要往医院赶,压根没有什么私人时间用来煲汤煮粥。 “我可以找人……” “不用。” 终于这一次,她找对了时机。 厉挺皱了皱眉,想着再找什么无懈可击的理由能说服她。 顾希安也在思忖着措辞,想着怎么才能将自己的意思简单明了地表述给他知。 “你真的帮我很多了,相反的,我好像不能为你做什么,这种失衡感会很吓人。” 她不是能够无条件接受他人好意的心态,会忐忑,会不安,会烦恼该以什么方式回报公平。 也不是不能,厉挺在心底默默补充了句,面上却矫饰无痕。 “朋友之间,不用计较这么多。” 顾希安未置可否,也不再争辩什么,总之是婉拒成功了,算起来,这还是第一次。 “话说回来,你例假不准还是要上点心,马虎不得,医生也说过你体虚。” 还没安静一分钟,他又跳到另一个火爆话题上。 几乎是瞬间,顾希安“轰”一声炸红了脸,唯诺着应声:“哦……” “中药这个东西要长期服用才见效,今天配的只有一周的量。反正我也要来取药,往后每周我定时给你送,免得你麻烦跑一趟。” “好……谢谢……” 她还有什么思考能力呢。 “正好也到午饭了,找个地方简单吃一点吧。” “不……” “这次我带你去排名第一的煲仔饭,比上回的面还要绝。” 他怎么净知道吃,顾希安转过头望过去,被他一个坚定的眼神捆绑。 千言万语全堵在嗓子眼儿。 /// 从中医馆到煲仔饭,城南绕到城北,又被他借消食的名义强行带着开车到半山腰去散步。 最后送回到家,天色将暗未暗,眨眼间一整天又耗没了。 下车前,顾希安闷闷地说:“你这样一点也不环保。” 这一天的碳排放量妥妥超标,绕着整个城市跑可还行,东南西北兜了个整圈。 被点名批评的人没有二话,乖乖认罚:“那下回不开车了,我保证。” 顾希安“嗯”了一声,照例道谢,外加一句“开车小心”。 正要离开时,他叫住她。 厉挺从驾驶座下来,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 他看着她,眸光四溢,似欲语还休的亮。 或许是此刻的氛围融洽,或许是实打实地相处了一天给了他可以搏一搏的信心,或许是他真的忍不住…… 总之,他说了。 第26页 “顾希安,我还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顾希安忽然警惕起来。 冥冥中有一个预兆,他一旦喊她全名,总要出事。 “你真的一眼眼,一眯眯,一丁点儿都不喜欢我么。” “……”料到了,果然很难回答。 不是再用扰乱视听的“考虑”二字,而是真心实意的“喜欢”。 他得告诉她,他们之间的化学反应,有自然而然,有情绪色彩,有他不受控的心跳声。 他得告诉她,告诉全世界。 - 下一章,加更进行时。 第0020章 20 真的一星半点儿都不喜欢吗? 当他问出这句话时,顾希安显而易见的犹豫了。 不是没有答案,反而是因为答案过于真实,愈发说不出口。 顾希安大概也忽略了,沉默,是最无情的回答。 许是等太久了,厉挺顺势给自己铺了好长一条台阶。 “点头或是摇头,点头表示有一点儿,摇头表示不讨厌。” 再相遇后,他最大的获益就是自我开解,以及应对她的种种直白时,无底线的合理化。 谨慎的思考后,最终,顾希安摇了摇头。 容易满足的人霎时笑了。 炯炯有神的瞳眸里塞下一个她,连带着眉心那一抹淡淡的歉意,像初春的雪花片似的,一併融化在他澄澈的眼角。 厉挺言出必行,往后再送药来,交通工具真就改成了地铁。 然后再半耍赖半哄骗把她带出去吃饭,时间不定,中饭和晚饭都有。 餐馆大都选在实惠的苍蝇馆子,隐匿在城市的胡同小巷里,他们边走边找,蹉跎时光也不觉可惜。 哦,这里的“蹉跎”,说的只是厉挺。 顾希安开头拒绝了两次,后来也就听之任之了,除了没办法说服他,另一方面,潜移默化里像是恋上了这份闲适。 她喜欢走进生活里。 感受弄堂里热腾腾的烟火气,採集街坊邻里坦率的笑脸,记录发生在角落里温暖而细緻的小事。 偶尔,他们也会聊些过往,各自的经歷。 更多时候是他问她答。 “听说你是主动申请外派叙国的,家里人竟然同意。” 说这话时,厉挺的语气并不算好,夹杂着几分不明所以的责备意味。 顾希安小声反驳:“不同意的,是我先斩后奏。” 那时候的她,是铁了心要去。 /// 申请外派对顾希安而言并不算顺利,报告提上去,在第一道关卡就被打回来。 主编的驳回理由也很荒唐,并非来自专业领域的否定,反而在体能和身体素质方面借题发挥。 从主编办公室出来的那天起,顾希安拟定了训练计划,每日早晚五公里,从一开始的裸跑到后来负重跑,逼着自己吃鸡蛋白,一日三餐都为增肌打基础,就这样坚持了两个月,体重明显增加,将运动路径和体测报告连同申请书一起递上去。 她总是这样,凡事做到极致,叫人没有置喙的余地。 最后,在主编的目瞪口呆下,申请终于批准。 得到单位领导的同意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万无一失,最困难的点,是让廖玲点头答应。 这就有点天方夜谭了。 许是知道办不到,她聪明地选择投机取巧。 大学期间攒下的奖学金和工资加起来,满打满算五万元整,离开前,顾希安将银行卡里的所有积蓄都体现并交由高水晶代为保管,拜託她每月打三千元到廖玲的卡上,就这样生生瞒了一阵子,等廖玲察觉到异样时,顾希安已经在叙国待了近半年。 谎言被拆穿的那天晚上,廖玲的语音电话直接飙过来,边哭边骂的话语在不稳定的信号下断断续续,莫名有些滑稽,其中字眼的威胁力度也跟大打折扣。 最后的最后,顾希安乖乖认错,再三保证会注意安全,好不容易才将远在天边的人由崩溃大哭劝到哽咽抽泣。 回忆当初,恍如隔世。 四年前的顾希安好像真的不惧生死,又或者,她想过,就那么死掉也没关系。 不怕死的另一层意思,是不想活。 /// 默了半晌,厉挺问:“为什么。” 这话很模煳,像是在问为什么千方百计地瞒,又像是再问为什么一意孤行地走。 是自私吧,将自己看得很重又很轻,顾希安自知不该,又别无他法。 “那时候我一心想要逃离,去哪里都好,离开了没想过回来。” 她说得轻易。 “不回来”三个字脱口而出,好似蝴蝶的翅膀轻微一扇,却在某人的心脏上掀起了飓风。 可是,“为什么。” 他不死心。 顾希安抬眸,思索后,落在嘴角一个极浅的弧度。 “ 是我太不懂事。” 避重就轻地将话题结束在这一秒。 哪怕她不愿提,厉挺也心知。 顾希安所有的逃离,逞强,绝望,沮丧,不理智,全都来自于另一个人。 大三那年,京南大学的东侧门,与顾希安在校门的分界处擦肩而过。 不过惊鸿一眼,厉挺的眸光直直追随着她翩然落入别人的怀里。 第27页 那个人从一辆黑色轿跑下来,他爸有辆一模一样的,那个人西装笔挺,像是成功人士,举手投足间处处彰显矜贵,那个人甚至没什么表情,就能换来顾希安弯弯的眼尾。 她眯起眼睛笑得格外漂亮,在他抬手的瞬间与之十指紧扣,她的喜欢坦荡无遗,隔着数十米远都能清晰感知到。 记忆里最最明媚动人的顾希安,仅有的欢欣雀跃都属于另一个人。 在后来无交集的那几年里,这个画面甚至覆盖了之前所有,时时涌在眼前,脑海,生活四处。 失眠时,清醒时,醉酒时,边边角角里,每个每个瞬间。 /// “后悔吗。”厉挺问她。 顾希安轻怔了一下,而后摇头。 她说:“这应该是我目前为止的人生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说话间,眼里的坚定闪耀无比。 “成堆的碎石,废墟里的残肢,坍塌,被摧毁的家园,流离失所的人,我所看见的景象正是如此,循环反覆没有结局。大马士革的天有多灿烂,地上的腐烂就有多可怖。然后,我开始反思,我到来的意义是什么,我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刚开始的“不回”,是因着一己私慾;到后来的“未归”,是因为有未做完的事。 我们习惯利用他人的苦痛来衬托自己并不完满的人生现状。 这很讽刺,却是事实。 顾希安庆幸自己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路,不论是由什么人或什么事的推动下。 在大是大非面前,她找到了另一扇窗。 豁然,开朗。 - 我的第一个虐点(可能和大家不一样 厉挺心念多年的画面,是顾希安对着江醒笑的模样。 第0021章 21 三点一线的生活步调让这个严冬过得异常快,从鼓囊的羽绒服到薄外套,仿佛一夕之间。 四月初始,新联社的收发办收到一封来信,褐黄的老信封,淡到不能再淡的蓝色中性笔迹,上面赫然几个字“顾希安(收)”。 在科技引领生活的大趋势下,寄信俨然成为一件稀罕事,尤其,还是手写的信函。 隔天上班,顾希安发现工位上的信封,难免讶异,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一沓,打开后,满满六页纸。 从头至尾,逐字逐句地阅读下去,眉心由微皱到紧锁,神情从严肃到震惊,内容骇人听闻。 这是一份陈情信。 第一人称笔述,提笔者是一名十四岁的女孩,信里写明了她长达数年里所受的非人遭遇,被凌虐,施暴,侵犯,所有的一切跃然纸上,字字诛心。 六页纸的内容,数不清的错别字,一抓一把的语病和错漏,顾希安有理由相信,写信者的文化程度并不高,十四岁,照理应该是念初中的年纪,可能中途被迫辍学,又或者压根没有接受义务教育。 翻遍整个信封,除了邮戳上“傈山县”的字样,再也找不到任何寄件人的相关信息。 临近下班的时间,思忖了一整天的人终于敲响了主编办公室的门。 在无法确定事件真伪的前提下,贸然带入个人情感,实为大忌,顾希安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但确实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主编皱眉看完全部内容,放下信纸的同时,问的第一句话。 “能查到信件来源吗,内容的真实性考证过吗。” 早料到会如此,顾希安无奈摇头:“找邮局查了,只能确定是从傈山寄出,其他的……” “如果这样,把信交给警方是不是更合适。” 这话无法反驳,所以她沉默了。 顿了顿,而后说道:“这件事疑点很多。首先,她为什么寄给我?是认识我,还是通过其他什么渠道得知。其次,寄给媒体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是为了曝光,事件上的相关人物和有效信息却只字未提,这并不具备报导性。”顾希安想起那些一笔一画的错别字,莫名痛惜,“或者,她根本没想这么多,只是寄信这个举动就耗费了所有力气。” 听完长篇大论,主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良久后,终于让步:“你想怎么做。” “我想亲自去一趟。”在还没打草惊蛇的前提下。 信中的内容太可怕,大大超出人类道德伦理的底线,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必然要去验证,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 但愿都是假的。 主编望着眼前的人,依稀见到四年前的影子,同样坚韧不屈的眼神,心知再说什么都无用。 “把下半年‘走访希望小学’的专题拎出来,给你配一个摄像,为期两周。” 两周时间,只用于走访绰绰有余,但若想要深入调查,就太紧张了。 顾希安想了想:“还是我先去,两周后再让摄像来汇合。” “需要这么久吗。”越深入,未知的因素越多。 “确认真相后我就回。” “注意安全。” “嗯。” /// 下班后,顾希安如往常一般往医院赶。 自从有了曾奶奶的陪伴,病房里时常洋溢着欢笑声,隔着门听都觉得热闹。 推门而入时,正巧看见曾栎对着两位老人家闲话家常,难得悠闲。 第28页 “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是来了吗。” 曾奶奶眼力好,一下便看见刚进门的人。 顾希安笑得温软,放下手提袋,将来时买的水果拿去洗手台清洗,再出来,手里端了两份,一模一样放在两位老人的床头,那上面已经各自摆了同等份的果切,想必是曾栎带来的。 两个老人住在这儿好一阵子,有什么吃的用的都会想着对方,朝夕相处的情谊真金不换。 “今天下班这么早。” 朱素梅看见孙女,眼睛亮亮的,整个人也跟着精神不少。 “嗯,今天感觉怎么样,抖得厉害吗。” “还是老样子。” 她轻声道,说不出是太沮丧或是习惯了。 顾希安沉默了,很快又恢復如常,宽慰着:“医生说,你最近的血糖血压都控制得很好,食慾也不错,特别棒。” 见她高兴,老太太也就安了心,老生常谈那些话:“再过些时候就能出院了吧。” 好些天没听她提起要出院的事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顾希安正纳闷呢,隔壁曾奶奶率先出声:“她是见我要出院,眼馋不乐意了。” 被点破心思的人不说话了,瘪着嘴生出几分委屈模样。 大约是于心不忍,顾希安难得松了口:“等手抖的情况稳定了,我就去问医生出院的事。” “真的?”老太太定睛看着她。 “嗯。”她点头应允。 翌日。 上班前,顾希安和奶奶说了要出差的事,老太太二话不说点了头,直言叫她不必记挂,安心工作。 先前嚷嚷着出院,与其说闹脾气不愿医治,倒不如说是不想给她徒增负担。 现如今更是。 顾希安换了个全天候的看护,又拜託护士多留意,犹嫌不足,给老太太配了只老年手机,教她怎么接听,怎么挂断。 出发前还想起另一桩事,顾希安给厉挺发了个信息,说明了出差一个月,叫他不必送药过来,免得白跑一趟。 /// 火车转小巴,十几个小时的舟车劳顿,到达傈山县城时,天色已经黑了。 在当地的招待所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直奔邮局。 傈山县是个国家级贫困县,常住人口不过十万余人,分布在山间各处。县里只有一个邮寄点,设在早市旁边的转角处,锈迹斑斑的旧邮筒,脱了皮的漆面补了又补,那抹深绿色暗成一片死寂。 山上建有一所希望小学,由两间瓦房组成,或许,她要找的人正在那里。 联繫村长,道清了来意,顾希安在当地乡亲的带领下,徒步爬上了山。 一千多米的海拔,若不是身体素质过硬,还真是吃不消折腾。到达希望小学门口,顾希安累得眼冒金星。 村长亲自来迎接,同行的还有一个村支书和干事,清一色的男性。 “是顾记者么。” “你好。”顾希安出示记者证。 三个人对望一眼,看完证件,确认无误后归还。 “进屋吧,坐下来聊。” “对对,进去聊。” 顾希安跟在他们身后,目光习惯性扫视着周遭,外间的空地上滚落一颗瘪了气的排球,瓦房的窗户用报纸简单煳着,看得出缝补的痕迹。进去其中一间,三两张桌椅板凳横七竖八摆着,桌面像是被临时清理过的,并不细緻,还留有抹布的痕迹,墙上那块黑板应是许久未用过,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最后落在眼前三人身上,心头的疑云阵阵。 “还没自我介绍,我叫顾希安,是新联社的记者。”打开话匣,她率先发声。 其中一位看似村长的中年男人笑着点头,“敝姓孙,孙德文,这两位是村支书和干事,孙良华,王振。” 他就是王振,顾希安留心多看了一眼。 “你们好。来之前我们主编应该和孙先生电话联繫过,这次是代表新联社对各地希望小学进行一个走访和实地调研,为期一个月……” “一个月?” 她还未说完,已经被截断了话茬,开口的正是王振。 “如果进展顺利,不排除提前结束的可能。” 村长一记警告的眼神扫过去,再回过头,脸上又堆起了官方奉承的笑:“顾记者是一个人来的吗。” 刚想脱口而出“是的”,不知怎的,心里多了层提防,话到嘴边换了个说法:“还有两个同事班车晚点了,估计明天会到。” 三人又是互看了一眼,而后瞭然点了点头。 “我给学生们带了学习用具,没看到人啊,今天没来上课吗。”她问道。 “那个……山上就只有一个老师,请假了,孩子们没人教就只能放假了。” “这样的情况经常发生吗。” “不经常……”村长支支吾吾地解释,“留在山上的孩子不多,应该没什么影响。” 顾希安抬眸,暗自揣度着话里的意思,没再争辩什么。 “村长家里有一间空房,顾记者今晚上住那里吧。” 没怎么说过话的村支书忽然开口。 第29页 “不着急,我先四处转转,”说着便出了门,左边那间空教室好像是学生宿舍,里面摆着一张陈旧的上下铺,门锁还能用,只是玻璃窗破了个洞,没补,“这里也可以么。” “这哪能住人,还是上我那儿吧。”孙德文连忙摇头。 “没事。明天来的那两个都是男同事,村长家的房间留给他们吧。”顾希安回过头看了一眼窗边的书桌,“这儿挺好,还能当作临时办公室。” 说话间,把箱子里的器材拿出来,铺了几张报纸摆上桌。 眼看她打定了主意,村长也不劝了,“那好吧,你先熟悉一下学校,晚上在我家里摆了饭,到时候派人来请顾记者。” “你太客气了。” 一番沟通之后,村长三人先行离开。 顾希安重新回到教室,里里外外细緻检查了一遍,讲台抽屉离摆着满满两盒白粉笔,只用了两根,黑板擦倒扣在桌面上,压着两张写了公式的旧纸张,一样灰尘铺面,她拿起来对着黑板槽拍了拍,尘土四起。 这可不像是近期用过的状态。 眼前的一切诡异又离谱,却说不上具体哪里出了问题。 没有学生,那个寄信人更是无从寻起。 想了想,顾希安仍是拨了电话回a市,将情况如实汇报。 刚才多留了一道心眼,说另两个同事马上会到,至少这一晚可以应付过去。 只是不知道,明天再用什么藉口搪塞。 上天大约听到了她的顾虑,隔天,从a市千里迢迢赶来的人空降在她眼前。 希望小学的空院子里,网兜破碎的篮球框,杂草丛生的荒凉,空气里瀰漫着生泥和沙石的土气,山间的露水带着沉重的湿意。 江醒就这么出现在顾希安的面前,毫无预兆。 情况好像变得更糟糕了。 不能再糟糕了。 - 第0022章 22 正午时分,空荡荡的院内没有遮挡物,太阳光直直照在额前。 一瞬间晃神,看什么都是白花花的茫然,眨了眨眼,那个人好像真实存在着,再一看,又觉得是幻象。 就这样重复了几遍,顾希安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穿着白衬衫,干净得体,或许是爬了山的缘故,两颊泛着不寻常的红,黑髮下望着她的那双眼眸却尤其亮。 不再是清一色的深色西服,也没有隔着十万八千里的高贵不凡,此时此刻的江醒,宛如一个普通人,叫人险些忘记差距。 村长好像在对他说着什么,姿态接近卑躬屈膝,他呢,偶尔点头,视线却牢牢锁定院子里的人。 片刻之间,累赘的客套话终于讲完了,江醒撇下那些人,径直朝她走去。 在他抬腿的瞬间,顾希安转身进了屋,慌乱将书桌上的用品往背包里塞,录音笔,採访纲要,便捷式手电筒,相机,本子…… 拉好背包拉链,还没走出门口,被眼前的人撞了个正着。 “去哪里。” 431634003′ 没有拦她的意思,也不打算轻易放走就是。 仰起头,顾希安与他对视,觉得自己勇气可嘉。 “四处走走。” “我跟你一起。” “不必了。”拒绝得非常干脆。 话音刚落,顾希安绕过他,几乎是夺门而出。 院门口,村支书和干事闲在墙根处抽菸,见她背着包出来,吸尽最后两口烟,连忙起身。 “要出去啊,小王,给顾记者带个路。” “没关系,就在附近看看,很快回来。” 趁他们对视的工夫,顾希安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转眼就不见人影了。 “现在咋办。”叫王振的干事问出声。 菸蒂一丢,踩在脚底碾了又碾,村支书绞着眉头:“先看看再说。” /// 山里的小径多是原生态,乍一看像路,其实不然,只是被往来的人多走了几遍,野草踩进土里,徒留一条光秃秃的泥路。 沿着脚下的轨迹,顾希安走走停停,偶尔遇到一个背着锄头的老农,见她是外来人,侧目一眼,很快收回了视线,顶着麻木无光的脸继续走自己的路。 黑黝黝的木房子矗立在山峦间,走了半程也没看到几户,资料显示,傈山县的实际落户人口数字是十万,目测看来,并不相符。 茂密的林间,刺眼的阳光从层叠的枝叶间隙里洒漏下来,分散成无数道肉眼可见的光束。 顾希安眯着眼仰头看了一会儿,遮天蔽日,什么都看不到。 这座傈山像一口深渊,她恍若站在黑暗底部,脚踩着阴晦的土壤,徒手掀不开紧裹着秘密的布。 找不到源头的信,村干部的严防警惕,人们脸上的木讷之色。 谜团好比雪球,越滚越大。 天色渐暗,顾希安回到希望小学,院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两盏应急灯,屋子里有亮光。 往前是不想面对的人,身后是没有头绪的隐情,她将自己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抬腿迈出的每一步都是踯躅。 院子里静悄悄的,亮灯的是教室另一边的小间。 屋门口,江醒坐在小木凳上,手里攥着一根筷子,和半颗被刮蹭到面目全非的土豆,脚边还有满满一盆等着削皮的。 第30页 大约是听到了动静,他抬起头,见是她,忍不住高兴起来:“回来了。” 她没应声,转身回了临时住处,木门轻碰出的声响单调又绝情。 剎那静谧,徒留下那颗被捏在掌心的土豆,不知何去何从。 不知多过了久,身旁多了一道身影,脚边的那盆土豆被端走,她进了小间。 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小厨房,来的当天顾希安看过,需要生火的土灶因长久不用和墙面融为一体,柴火用尽了,水缸空了,一看就是废弃已久。 而现在呢,篮子里多了锅碗瓢盆,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个便捷式小炉灶,缸里蓄满了水,灶台上摆着各自新开封的瓶瓶罐罐,角落放着山里常见的新鲜果蔬,还多了半只料理干净的生鸡。 总归是怠慢不得的人,不论他再怎么装出一副朴实的样子,仍是格格不入。 江醒跟着进了屋,正对上顾希安的回眸,从他的脸上草草掠过,最后定格在手心。 拿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难得羞涩:“好像说用这个可以削土豆皮。” 山里人谁会这么讲究,土豆洗净了直接上锅蒸,没人会惦记着应该削了皮才能吃。 顾希安嗯了声,从篮子里抽出一只筷子,将土豆从水里捞出来,试了几下,方形的筷身确实可以刮干净土豆皮,只要把握好角度。 笨拙地完成了第一个,找到窍门,后面几个就得心应手了。 江醒拿起一颗干净的土豆,又沖了一遍水,而后拿起刀,问她:“切成片还是丝。” 他会吗,顾希安第一反应是这个,忍住了没说。 然后应付道:“随你。” 事实证明切菜这件事,江醒做得还可以,每一刀都很慎重。 换言之就一个字,慢。 到最后,真正掌勺的还是她。 那天晚上,他们就着厨房的小矮桌,闷声不响吃完了一顿晚餐。 时隔多年后,相对无言的两个人,比尴尬更慎重的是单方面的沉默,她的沉默。 饭后是他洗碗,顾希安回工作间整理今天的素材。 看着相机里的画面,耳边传来白瓷碗碰撞的声响,坐在书桌前的人难得分了心。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身边没有跟着司机或助理,村长应该招待他才对,这么晚了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有那么一瞬间,顾希安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他的故意安排,用一封信将她引来,然后紧跟其后,被迫被动地将他们困在同一屋檐下。 不怪她多疑,江醒确实能做到这份上,并且不露破绽。 总之,他不该来。 直到入睡前,顾希安也没有踏出屋子一步。 破了洞的窗户被报纸修补,晚上入睡前,屋外的蟋蟀声轻了许多。 这一天过得尤其漫长。 所有的疑惑在隔天就有了答案。 翌日一早,顾希安起床,拿着洗漱用品到院子里的矮水槽,路过教室时,传来重物掉落的闷响。 她走近一看,几块简易木板拼搭出来的临时床铺毁了大半,江醒揉着头跌坐在其中,脸上是少见的窘迫。 待他起身收拾好残局,窗外的人已经离开了很久。 - 本周五更,达成。 第0023章 23 在傈山的第一周,顾希安一无所获。 每天走访村落,大方出现在众人面前,让有心或无心的人知道她来了。 这样过了几日后,那位神秘的发信人依旧没有露面的迹象,关于信中内容的调查毫无进展。 当然,也有好的方面。 江醒到了以后,自觉补上了乡村教师的空职,村里的孩子们又可以重回课堂。 顾希安留意了两天,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诚如村长所言,来上课的孩子并不多,最饱和的时候不过八九个,偶有增减,并且都是男孩,无一例外。 不论乡村还是城市,重男轻女的现象并不少见,但如此断崖式的偏颇,她确实第一次见到。 村长给的回答更像是推卸责任,大意是学校并不限制学生性别,主要看家长意愿。走访村民时多是听不懂的土方言,参考价值很低。 总而言之,这次採访的困难度很大。 在傈山的第二周,希望小学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江酬是江醒一母同胞的弟弟,也是她唯一知晓且见过的他的亲人。 正是到了这会儿,她才恍然,江醒是捨弃了什么来到这里。 一整天下来,接连不断的课,江醒有意避着,江酬只得调转枪头找到顾希安,话题围绕着“怎么劝江醒回a市”展开。 讲他是如何决绝离开,不管不顾,讲他是怎么任意妄为,留下一摊棘手的后续。 江氏里外乱成一团,家里长辈的担忧,旁人的诟病,条条框框,都是罪状。 最后的最后,江酬低声嘆息:“他只听你的,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这话太重,顾希安惶恐极了。 天知道,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回去,回到那个属于他们的高高在上的世界。 山上的条件太严峻,天色变暗前,江酬被他亲哥赶下了山。 原是他来带他回家的,现在反而倒过来了,转念一想仍觉得荒唐。 少了外人,孩子们放学回家,希望小学的教舍里又只剩下他和她。 第31页 江醒很贪恋这种独处的氛围,哪怕,她对他始终冷淡,无话,避之不及。 夜里颳了大风,岌岌可危的窗棱被吹得咯吱作响,紧接着是雨点子打在水泥地上的噼里啪啦声。 偶尔滚过几个春雷,像是发脾气的孩子,吵闹过一阵很快趋于平静。 窗子的旧报纸吹开了一道裂缝,风从外头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凄鸣,屋子里浸着潮气,寒意由脚底蔓延开来。 顾希安睡不着了,披着外套坐起来,脑袋支在膝盖上,目光散在黑漆漆的水泥地,心里默数着屋檐下雨滴着落的嘀嗒声,尝试催眠。 在叙国炮火连天的年月里,疲累和睡不够是常事,她习惯了,慢慢磨练出许多说服自己快速入睡的小方法,数字游戏是最有效的一种。 雨势渐弱,风唳稍缓。 好容易静下心来,忽然,外头传来砰一声巨响,不知吹翻了什么。 才捡起瞌睡的人被勐地一惊,这会儿是清醒到不能再清醒了。 翻出手电筒,顾希安拢紧外套起了身,木门开了一掌缝隙,屋外静悄悄的,原先院门上挂着的两盏应急灯被吹落了,歪歪扭扭掉在地上。 她推门出去,手电筒的光束往外照了照,院子不大,扫一圈就找到了源头。 前些天,江醒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用砖块垒了一个桌球檯,台面是用一块薄木片压着,经不起风吹雨打,刚才那一声想必是板子撞飞在矮墙上的动静,底下用于支撑的砖头也塌了半边。 查明了原因,顾希安放下心来,关了手电正要回屋,余光瞟到某处。 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里,忽闪着一粒橙红的火星子,尤为显眼,扑面的水汽里揉杂着几缕菸草味。 心烦意乱,顾希安想逃走的心思更重了。 “安安。” 他的声音藏在风里,嘈杂,混沌,却一字不差钻进她的耳中。 推门的动作顿在半空中,她怎么了,她该头也不回的走开才对。 或许是他语气中的卑微感太重,或许是他此刻近乎于哀求的姿态太刺目。 那可是江醒啊,他应该高傲,冷静,俯视一切,而不是像这般委屈又可怜,变成被抛弃的什么东西。 他不该如此,哪怕对象是她也不可以。 顾希安方寸大乱。 雨夜的天空尤其恐怖,看不清乌云密布和倾盆落下的雨,只有无声的闪电划破黑幕。 紫红色不规则的线条,镶嵌着金灿灿的光,呈放射状散在夜空中,张牙舞爪,耀眼又可怕。 屋檐下,他们站在一起,衣袖碰着衣袖,不可思议的近。 在他蠢蠢欲动的手指想要去握住的瞬间,她重新拿起手电筒,打开,光束撒向远方,金色的雨丝像尖锐的针刺入无尽的沉默里,消匿无踪。 江醒心知,避开的何止是本该十指紧扣她的手,是他们之间所有一切。 “你几时走。”开口似一把冷光匕首。 江醒低头,盯着燃尽了的菸蒂,最后一丝火光也被濡湿空气湮灭。 他不回答,顾希安接着说道:“你在坚持什么呢,江醒。” 她的话比暴雨如注的夜还要寒冷千万倍,刺骨入心。 “我后悔了。” 他看向她,夜色浓重,微微泛红的眼眶被掩藏得当。 顾希安设想过无数次他的作答,唯独这一句最坦白,也最无理。 她莫名其妙地想笑,又觉得实在没什么力气。 多说一句的力气都没有。 当初说“没得选择”的是他,现在说“后悔”的依然是他。 可是,凭什么啊。 - 第0024章 24 在江醒的语言系统里,“后悔”这两个字是不被允许的。 然而现在,他将自己打碎了摔烂在雨夜的泥泞里,装可怜也好,博同情也罢,只祈望她能抬一下眼。 偏偏,顾希安再不肯捡起。 手电筒闪得扑朔,三长三短,无意间的求救信号。 水雾在光源处汇结成数不清的光斑,圈圈圆圆,她眨了眨眼,逼退了眼底的湿意。 /// 喜欢上江醒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不论是肤浅的心动还是深情的爱恋,轻松容易。 他得体,英俊,翩然有礼,站在演讲台上,嘴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 顾希安第一次见到江醒,在京南大学的新生开学典礼上。 那年她十七岁,大一,穿着打折的白色短袖,仰头望着那个站在阳光里的人。 太耀眼,以至于她有些恍惚,睁大了眼睛仍是看不清他的五官。 关于赞嘆,关于惊唿,皆来自于身旁同学的议论和私语。 “是谁啊。” “江醒,江氏集团听过吧,就是他家的。” “我们学校的图书馆是他爷爷出资捐建的。” “江氏集团发起的‘英才计划’,除了丰厚的奖金,还可以破格录入江氏的人才系统,从实习到就业全权负责。” 时隔半年,顾希安第二次见到江醒,依旧是在京南大学。 百年校庆,他作为特邀嘉宾到场祝贺。 端着签字笔的托盘走到他面前,这一回机缘巧合,她离得近了些,顺带看清了那张挑不出错的脸。 第32页 “谢谢。” 这是江醒对顾希安的第一句话,或许连他自己都忘了。 短短两个字,其实没什么意义。 紧接着的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在电视里报纸上新闻中。 青年企业家总是在各大场合演讲,访谈,公之于众,从而获取更广泛的知名度和公信力。 再后来,她申报了“英才计划”的选拔,原因当然与钱有关。 授受那日,江醒亲手将荣誉证书颁到她手中。 “很优秀啊,祝贺你。” 在他清冷的眼眸和一丝不苟的笑容里,顾希安悄悄错开了视线。 大二下学期开始,顾希安成为江氏集团公关部的实习生。 总部大楼一共三十七层,公关部在十层,他的办公室在顶层。 要说天意作弄呢。 八竿子打不着的的两个人,硬是有了交集,一次又一次。 发布会休息室里,她递上最终版的书面稿。 “这是你写的?” “是。” “写得不错。” 破天荒的,被夸奖的人霎时晒红了脸,都是听腻了的说辞,她却做不到如从前一般欣然。 “顾希安,嗯,我记住了。” 平平凡凡的名字从他嘴里念出来变得尤为珍重。 好像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偏被人收藏在心里。 某一次收购案的失利,集团股价大跌,公关部紧急行动起来。 通宵达旦的办公室里,连着几天的高强度会议,前辈们轮番趴到在桌子上小憩,角落里的座位,顾希安正在校对明天就要对外发布的新闻稿。 她下午放了课匆匆赶来,看着大家脸上的疲惫,自觉揽下零碎的活儿。 办公室门被敲响,总监走了进来,清脆的拍掌声唤醒了昏沉的室内氛围。 “都停一停,江总买了饮料和甜品犒劳大家。” 意料外的加餐确实振奋人心,欢唿声,道谢声不绝于耳。 秘书将满满两大袋子的食物一一摆出来,最中心的圆桌上,打包盒堆起了小山状。 校对只差剩最后一个小节了,顾希安没有立时起身,怕断了语感。 忽然间,稿纸上罩下一片阴影。 “先休息一会儿再忙。”桌面的空余处多了杯热可可和舒芙蕾小蛋糕。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内敛,由头顶传来,覆盖着她的一方天地。 顾希安抬眸,一不小心望进他的眼底,心脏意外漏了节拍。 “谢谢。” 她说得极轻,大气都不敢出的那种轻。 和江醒恋爱,是顾希安浅浅二十一的年岁里做过最疯狂的决定。 他笑,她跟着笑;他皱眉,她无端惶恐;他伸手,她忙不迭攀住他的胳膊十指相扣。 那种感觉很不受控。 莫名的微颤和悸动,身不由己的每一分踟蹰,想要把最宝贵的心脏都掏出来献给他的笨拙。 越靠近他,越了解他,越是要鼓足勇气。 江醒有多优秀,她就要变得更加优秀;江醒有多强大,她也要变得足够强大。 离开江氏,离开他的隐形助力,是顾希安守护这段感情迈出的第一步。 调转枪头去了专业度更匹配的中联社,她下定决心,只要足够努力,从实习生到记者,从主笔到主编,总有一天,她会成为站在他身边值得一提的存在。 所有的一切结束在毫无预兆的那天。 顾希安想过有他的未来,想要为之奋起直追,想为他们的相遇编织一场美丽的后续。 拼尽全力只跑了个开头,却不料被人拦腰截断了奔跑的双腿。 从那以后,她成了半身不遂的废人。 爱情的废物。 外派叙国后,除了紧锣密鼓的报导,闲暇时分同事们谈得最多的话题就是家里人,手机里存着各种倒计时。 回家的倒计时,孩子生日的倒计时,结婚纪念日的倒计时…… 唯独顾希安例外。 “得过且过”耗尽每一分秒,眼里除了工作也只剩下工作,用忙碌的日常将自己压缩到极点,让思绪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解释,去失落,去思念。 廖玲打来电话的那天,远方传来如常的爆破声,大马士革已经临近傍晚,黄昏黑夜,日暮途穷。 顾希安开了扩音,一边编辑着最新的新闻稿,一边安抚着母亲的崩溃。 信号依旧不好,思路和语音一样断断续续,停了重来。 电话结束后,爆炸声停了,临窗望下去,灰败的街道,只剩一盏孤独的街灯还在尽职守护。 短暂的和平让她升起一瞬宁静。 鬼使神差地,翻开通讯录找到他的联繫方式。 她已经很少想起他了,也很少再记起那场惨烈的告别式。 拉黑,删除。 指尖游弋,那些过往的记忆,甜的酸的苦的,眨眼清空归零。 /// “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四年前就结束了。 她的声音尤其理性,似是在阐述一个不予反驳的事实。 雨停了,屋檐下的水珠子滴答坠落,串成一条条晶润剔透的珍珠白。 她的淡然宛如一场极刑,将男人的惴惴不安鞭挞殆尽。 江醒不管了,双手攥着她的胳膊,将人拉扯到眼前,通红的眼变得狰狞,眸色里是无边无际的恐慌。 第33页 “我后悔了行吗,我也是人,也会做错决定。” 他深切地感受到“将要”和“失去”。 不可以,他不准。 “是因为那个男人吗,喝咖啡看电影送你回家,你们有说有笑,就是因为他对吧。” 江醒发誓,如果她敢说“是”,他有的是办法让那个碍眼的男人滚蛋,彻底消失。 他很少不理智,此刻便是。 到底,顾希安没有遂他的愿。 她一言不语,像是塞满了棉絮的布娃娃,被动,不反抗,任他发疯。 沉默的对峙在钟盘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良久,胳膊上的力道松了些,尝试着挣脱倏而又被攥得更紧。 好像他不放手,她就不会走。 顾希安只静静地望着他,男人的眉心压出拧不开的褶皱,她曾无数次想要抚平,此刻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无力。 “老话说,命里缺什么都会带进名字里,想想实在有趣。” 她稍颔首,伴着草蟀虫鸣声,说着风牛马不相及的话。 他名字里带了“醒”,却迟迟不愿清醒,细想,太荒唐。 “江醒。”顾希安抬眸。 视线从衬衣的纽扣滑到他焦躁的喉结,紧抿而苍白的唇,然后是他的眼。 “我从没有谈起你的妻子。” 滚滚的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一夜白昼。 男人的绝望和苦痛尽显眼底,而后,四散奔逃,留下一副没有生机的空壳。 为什么我从未提及。 因为我对你,对我们已不再抱有期待。 - 第0025章 25 a市。 京西医疗中心。 晚八点后,医院里的人流量少了大半。 从停车场步行到住院部,短短几分钟的路程,口袋里的手机震个不停。 点开对话框,几个未接,带红点的语音信息占了满屏,都出自同一个人。 “人呢,干什么去了,见你一面就这么难,哥们难得过个生日,你能不能行了。” “厉挺,我挺哥,你要说和妹子在一块儿,我就算了。” “……” “来不来,给句准话儿。” 医院的走道格外静谧,厉挺将简讯转成文字,耳边依稀能听见卓彻聒噪的咆哮音。 动动手指,果断两个字:“有事。” 住院部七楼,神经内科。 护士站的夜班人员见他来了,点头示意,这些天都是如此,早或晚总要来一次,不小心混成熟脸了。 病房里很安静,朱素梅半坐起身,老花镜架在鼻樑间,盯着手里颤颤巍巍的老年机一通地捣鼓。 门开了,厉挺堆起乖乖牌的笑容,嘴甜叫人:“奶奶,我来了。” 朱素梅仰着头,看见他显然不陌生,迟缓地招手示意。 “小李啊,你快帮忙看看,这怎么使的,不响了。” 顾希安每天傍晚都会来电话,今天貌似晚了,这会儿还没接到。 天还没黑透,老太太便翘首以盼守着了。 “我看看。”厉挺拿起老年机,翻了未接没有新纪录,上一通电话还是在昨天。 “可能还在忙工作吧,再等等,过会儿就来了。” 正说着,掌心的手机响了,老太太眼睛一亮,抖着手就要去接。 厉挺按下了接听键,再是扩音,最后才讲电话放回奶奶手中。 “阿囡。” “嗯,奶奶,你好吗。” 顾希安清清冷冷的声音透过粗糙的电波传来,像一只小猫爪子,在某人的心口上挠了一道。 “很好,我都好。” “今天中午吃的什么啊。” “吃了鸡丝面,味道不错,你呢,有没有好好吃饭。” 祖孙二人的家常话意外动听,厉挺半倚在窗台上,从裤袋里摸出手机,点开与她的微信对话框,最新消息还停留在几日前的那句临行报备。 老年机的扩音效果特别好,高昂明亮,电话那头的人似抱怨似委屈:“怎么没有,每天爬山可累人了,我饭量都大了许多。” 她鲜少用撒娇的口吻说些什么,大约是对着至亲之人才会如此,厉挺只觉是赚到了,没来由低下头,嘴角笑得荡漾。 /// 约定的两周期限一到,跟拍的摄像师也来了傈山。 顾希安思前想后,到底没有将信的内容告知与他,只是简单阐述了希望小学的拍摄内容。 除此之外,就是在走访村落时採集当地的风土人情,用来做后期的备份素材。 摄像大哥年约四十出头,按照先前说的住在村长家的客房,每日的拍摄任务一结束,就被拉去喝酒谈天,不出几天便和当地人打成一片。 酒后真言,多多少少听到了几句闲话。 离回程的期限越来越近。 时间紧迫,就在她打算放弃的时候,终于盼来了回应。 一张揉皱了的纸条。 字迹熟悉,一笔一画都是生硬,饶是如此,顾希安在看到笔迹的第一秒就确定了,就是那封匿名信的主人。 纸条是在背包里发现的,塞在左侧的边袋上,被运动水壶的瓶身夹得拧巴。 第34页 回忆着一整天的动线,翻看着相机拍下的画面一一核对,在最后几张极其陈旧的卧室图里找到了破绽。 那是一间很窄的小屋子,四周黑黝黝的墙壁,关了窗更是暗无天日,靠窗的木桌上摆着一盏檯灯,是整间房唯一的光源。 墙上贴着老旧的年画,打了布丁的蚊帐灰濛濛扭成团,竹篱床上铺着一床暗红的棉被,隐约能辨别上面绣着花开富贵,绣线被洗了又洗,有些发白,也有些沉闷的脏。 这是一个女孩的房间,虽是简陋,却收拾得紧紧有条。 若说唯一奇怪的,是那张床的床脚下垫着什么。 顾希安放大了画面,仔细确认,竟是一本断了章的“新华字典”。 薄薄一沓纸,没有封面,没有结尾,只取了中间部分,或许是谁不要的,她去捡了来,又怕引人耳目,这才垫在了床脚下。 眼前的答案,似乎解开了信中的蹊跷。 为什么全是错别字,为什么语病紊乱,却洋洋洒洒写满了六页纸。 当然,这一切只是她的猜测。 採访这一户的时候,两居室的木房子门口,只坐着一位头戴傈帽的银髮老人家。 顾希安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边摆手,边支吾说着方言,听问题不利索,回答的内容也不在同个频道上。 问到最后,只打听到她是与捡来的孙女一同住在这里,孙女正巧出去干活还没回来。 等了片刻仍是不见人,倒是院门外有几个人影不自然地来回走动,余光瞄着院内低头嘀咕着什么。 顾希安思忖着利害关系,转身又装模作样拍了些照,然后道别离去。 她一走了,那几个交头接耳的人也就散了。 目光落回到那张纸条上。 揉得太皱,灰蓝的字迹被磨淡了,应是写了很久,又被藏了很久。 这一次,没有错别字,尤其简明扼要。 救命。 - 第0026章 26 又过了几日,时间推进到最后一周。 调查线索停滞在那张纸条上,再无进展。 本该着急才是,顾希安却一反常态,不再逐门逐户去走访,更多的时间留在学校和孩子们一起课外活动,或者代代课。 任谁看了都会认为是“放弃”了。 半晌午,村支书拎着一筐食材迎面走来,正巧看到院子里站着的顾希安。 “顾记者,今天没出去看看么。” 终于等到了。 顾希安敛下眉眼,目光落在筐子里,再抬眸,脸上挂着礼貌的笑。 “希望小学的相关素材都有了,没什么遗漏。这不就要走了,想着给自己放松一下,也是我懒得动了。” 闻言,村支书的小眯眼霎时亮了,应和道:“说的就是啊,山里的路不好走,前几年就说要修,到现在都没个消息。” “对了,想起来还有个事要麻烦你呢。”顾希安故作苦恼地问道。 “你尽管说。” “难得来这儿,总要买些当地特色带回去给家里人,明天想去山下市集看看,村里有没有顺道的,捎带上我成么。” “哪用你亲自走一趟,想要什么叫人给你带来就行了。” “就是不知道有什么才想去看看,麻烦您了。” 想了想没觉得不妥,村支书点头答应:“行,明天找人带你去。” 村里人习惯了早出晚归,说了是捎带,顾希安不愿给人添麻烦,天还未亮就起了。 市集就在山脚下,她们到的时候,天色才蒙蒙亮,小道两旁已经没什么摊位了,各个摊主正紧锣密鼓地张罗着身前的一片区域。 带她下山的妇人背着山里挖来的菌子打算去卖,转了两圈好不容易找了个空位置,赶忙用随身携带的木头板凳占着,转头看见身后的人,眼里是一目了然的犹豫。 顾希安体贴地开口:“我自己逛吧。” “这……“妇人看了看筐子,又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村支书特意交代要好好带这位记者小姐逛一逛,这才刚开始就把人撇下不管,怎么都说不过去。 “没事,我四处看看,买完伴手礼回来找你。” 说着就道了别。 市集的规模不大,种类繁多,吃穿用度都囊括其中。 除了中间一条主道,摊位之间还有许多隐秘的小支线,小道里转进去又是一番新景象。 顾希安大致看了一圈,心仪的小物件也买了些,最后兜兜转转来到一个摊位上。 摆摊的人看上去三十出头,枯燥黝黑的长髮高高梳起,团成髮髻用一个木饰固定,长年风吹日晒的脸变成了蜡黄色,带着几分灰暗的无神。 地上铺着一块深色的大花布,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竹编制品,精緻可爱。 顾希安蹲下身子,问道:“这都是您做的吗。” “是的。”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摊主连连点头。 随手拣起几样,有些做工细緻,有些略显粗糙,竹条之间的缝隙大小不等,并不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真好看。”顾希安拿起一个小篮子,像是无意间的闲聊:“这样编一个要花费多久时间啊。” “费不了什么工夫,我们都是做惯了的,很简单。”摊主如实说道。 第35页 连着挑了好几样,虽是小件,堆在一起也不少。 爽快付了钱后,她突然问道:“不好意思,我第一次来这里,请问洗手间怎么走。” 市集说大不大,要找个洗手间真不是容易事,尤其她还是个路痴。 “有的,”难得遇到个大方的客人,摊主一改阴郁,说话都殷勤了许多,“从这条小路直走,看到卖香菸的铺子,左转拐进一个小档口,就到了。” 她说得很仔细,顾希安好像是听明白了,点点头,又指了指刚买的那几袋子。 “东西先放你这儿,待会来取,可以吗。” “行。”摊主爽快答应。 按照摊主的指引,沿路问了人,顾希安终于找到了洗手间。 镂空的顶部,用水泥堆砌四四方方一个小间,有一个简易的洗手池,水龙头是老式铜色,里间则是用一扇木门作隔断。 走进隔断后面,木门上是一把松动的锁,她锁上,站着等了许久,一直等到外间有人进来的动静,又默数了十秒,这才抽动了水箱。 再开门,外间多了一个陌生女孩。 个子不高,低着头,头髮绑得并不整齐,胳膊和腿藏在衣袖里显得很空荡。 顾希安自然抬眸,目光从她身上掠过,隐约能看见女孩紧抿的唇,和微微颤抖的唿吸。 那个女孩走进去了,锁上门,空气里只剩下静,又像是互相试探。 顾希安走到水池边,急哄哄的水流浇打在石壁上,砸出喧闹声响。 洗完手,关掉阀门,突然想到了什么,拿出手机给主编打电话。 32033594o2 开口的第一句,我是顾希安。 然后开始交代过两天回程的事宜,简单说了几句关于希望小学的报导进度。 电话挂断后,顾希安又等了片刻,隔间那扇木门终于开启。 由镜子里看过去,女孩怯生生地抬起头。 凌乱的黑髮下是极其稚嫩的一张脸。 - 第0027章 27 女孩看着眼前的陌生人,眼底的防备很重,好像在确认她是否值得信任。 顾希安从口袋里掏出记者证,隔了一段距离展示给她看,她不认字,但“顾希安”三个字亲手写过,或许会有印象。 看看证件照,又看看她,来回重复数次,终于,女孩眼中的警惕卸了大半,随之覆盖的是空洞,悲哀,无尽的忧伤。 几次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不知如何启齿,又或是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讲述。 “你是我要找的人吗。” 顾希安率先打破沉默。 女孩点头,握成拳头的双手用力克制仍是颤抖个不停,眼球振盪,泪水簌簌地往下倘。 顾希安能理解她的情绪失控,是找到了宣洩口,曙光,或者救命的绳索。 从包里翻出纸巾递给她。 “深唿吸,平復一下。我知道这不容易,但我们的时间不多。” 刻意放缓了语速,类似窃窃私语的音量。 她的话像一支镇定剂,足够安抚人心,女孩尝试着调整唿吸,不再一味的落泪,眼神找到了聚焦点。 顾希安问:“介意我录音吗。” “不介意。”她的声音很清澈,带着哭腔更像个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卓琪。” “信中写道十四岁,是你的真实年龄吗。” “不是,我今年十七岁。” 顾希安皱了皱眉,如果信的内容并不符合实际情况,那么作为证据的可能性就变小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连名字都不敢透露,连年龄都不敢据实相告,她的恐惧是无法想像的。 或者,她压根就不相信这封信可以成功送出这座傈山。 “信上的内容,除了年龄以外,其余都是真实的吗。” “是。” “那么,我可以这样认为吗,信中的受害者是你。” 名叫卓琪的女孩沉默了,短暂几秒后,她摇头:“不只是我。” 心脏被什么掐住了似的,顾希安的眉心拧得更紧了。 “信中的内容真实发生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或多或少。” 她说“我们”,她说“每一个人”。 卓琪开始说起那些可怕的过去,用一种缓缓道来的口吻。 与刚才的泪水决堤不同,此刻的她,更像是一块沉默千年的朽木,叙述着刻在灵魂上的悲剧,万念俱灰。 /// 卓琪是捡来的,或者更具体点,她是被村长抱到婆婆家的,至于在这之前的经歷,无人知晓。 对于女孩而言,在傈山的日子望不到头。 在很小的年纪就要承担起家里的大部分活计,噼柴烧火,洗衣做饭都是最基础的,再大些就要上山下地,做些手工贴补家用。 而坐在课堂里读书识字,这样的事只有男孩子才被允许。 卓琪曾经在山上捡到一本书,或许是厌学的人随手扔的,因为好奇,她偷偷捡回了家,原是放在桌上,隔天被婆婆顺手当成火引子烧了个干净。 那时候,没有人明白书本意味着什么,在不识字的人眼中,这些只是看不懂的废纸。 第36页 被烧了书,卓琪并不觉得多难过,因为无知,所以无谓。 生活就是这样日復一日的忙碌。 当辛苦变成了习惯,时间会告诉你“这很合理”,“生活本该如此”,“所有的区别对待都是正确的”,“你是女孩”,“如果我是男的就好了”。 类似的想法层出不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充斥在卓琪的脑海里。 直到有一天,其中的一句变质了。 “如果我是男的就好了”变成“男的真是太噁心了”。 或者信的内容并没有错。 十四岁那年,正是她歷经绝望的开端。 以为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带着婆婆编好的竹篓到市集上卖,钱没换成,反倒被人三言两语唬到了家里。 那个人她认识,是住在隔壁山头的叔叔,上山时总会遇到,时不时分给她几颗好菌子。 就是这一点点廉价的善意,轻易骗取了女孩的信任。 某天夜里,她从陌生的房间醒来,浑身上下的痛感集结在一处,她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一场不清醒的噩梦,事后回想,半点都记不起来,只有令人作呕的腐朽味在脑海挥之不去。 像是闷了整个雨季的棉花被,沉甸甸的潮湿发酵成霉,布满了青绿色的斑迹。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里被种上一颗有毒的菌,时刻准备要她的命。 后来的第二次,第三次…… 大多时候仍是昏迷,也有清醒的时候,是那个叔叔,也是其他人。 可怕的是,没有人告诉她这是错的。 可悲的是,她差点觉得这是正常的。 再后来的观察里,卓琪发现,她不仅仅是“她”,更是“她们”。 年纪比她小的女孩在更早前就遭受了这一切,算起来,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悲哀。 当得知有其他人比自己更惨的时候,卓琪不能否认,她心中的痛苦感似乎减轻了一点,像是找到了取暖的炉子,大家围在一起,同病相怜。 等回过神来,只剩下不可救药的荒唐,原来,那个炉子根本没有火。 冻死是唯一的宿命,迟或早,谁都一样。 /// “你能说出其他受害者的名字吗。” 卓琪念出几个名字,顾希安有心记着,人数竟有十几个之多。 “在信中,你提到了一个人名,王振。” “是的。” “他是整个事件的主要人物吗。” 简言之,他是不是对你们侵害最大的那一个。 “是。”卓琪点头,“村长和村支书都知情,还有其他几个人。” “你还记得那些人的名字吗。” 这很残忍,但又是至关重要的信息点。 “我只记得外号,和别人喊他们的称唿。”她边回忆边说。 除了王振是具体存在的名字,其他的人,多少有些模稜两可。 了解真相的对话告一段落,顾希安停下来,很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卓琪,接下来的话,是我想对你说的,你要记住。” “好。” “第一,你们遭受的一切,并不是你们应该承受的。第二,所有的书面证据,包括你的口供,我都会如数上缴给公安部并请求他们介入调查。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原谅我不能带你一起走,我向你保证,这件事绝不会就这样不了了之。” 她说得真诚恳切,女孩瞬时又红了眼眶。 顾希安又说:“现在,当走出这扇门,你必须忘记见过我,忘记和我说过的一切。请相信我,还有,尽可能地保护好自己。” 卓琪点头。 顾希安带她到水池边,沾湿了手替她洗了脸,最后用纸巾仔细擦干净,直到看不出狼狈的痕迹。 正在这时。 外间的门被人狠狠捶了几下,正在擦脸的两人都被吓得勐人一颤。 门外传来一声询问:“里面有没有人。” 是王振的声音。 - 虽迟但到。 二月最后一周的五更,达成。 第0028章 28 “里面有人吗,没有我进去了。” 催促声如撒旦的倒计时在耳畔敲响。 几乎是一瞬间,顾希安将卓琪推进隔间,木门虚掩,她回到水池旁边,将阀门开到最大,任凭水花飞溅打湿了衣袖。 敲门声很明显地轻了,半晌,略微迟疑的询问:“有人在吗。” 做了几次深唿吸,强制性压抑快节奏的心跳,顾希安走到门边,打开,看见眼前的人,有讶异有瞭然。 惊讶的是除了王振以外的另一个人。 他是什么时候下山的。 顾希安在心里暗自发问,瞬时又转了思路。 “你就不能忍一下么,女生上洗手间本来就慢,何况,市场里就这一个公厕又不能怪我。” 佯装生气的口吻,却不是对着王振。 江醒愣愣看她“闹脾气”,是久违了。 顾希安伸手拉住他的胳膊,“行了,快进去吧,等会儿记得去摊位帮我把买的东西带上。” 一个推搡的动作,她的手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拽了拽男人的衬衣袖子。 第37页 江醒半知半解,却也照着她的脚本走下去。 伸手轻揉着她的发,像从前一样,柔声细语:“知道了。” 待人进去了,顾希安这才转回身:“王主任,我还想买一把手工梳子,绕了半天没找到,你知不知道在哪儿。” 王振狐疑地看了一眼紧闭的门,视线落回到眼前:“就在那边,我带你去。” 这一步实在太险,顾希安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颗心惴惴不安地沉。 心不在焉地逛了会儿,忐忑感并未消减,直到在市集出口看见手里提着购物袋的江醒,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准备回去的路上,王振原打算一路跟着,说是陪同,更像是监视。 是江醒开了口,三言两语将他打发走。 顾希安的话未必管用,江醒就不同了,他是带着资助款的大金主,村长特意嘱咐,别和钱过不去。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小而陡峭,一路攀上去并不容易,已经竭力克制路,江醒喘大气的声音还是落进旁人的耳中。 依稀记得,他患有轻微的隐性哮喘,顾希安放慢了脚步,将“想早点避开和他独处”的心思暂且搁置在一旁。 她习惯将适当的体贴融进细节里,丝丝入扣。 江醒自然察觉到了,心里泛起暖意,连不协调的唿吸都变得舒缓许多。 山间路窄,他落后半步,抬眼便是她不回头的身影,余下还有大半程,默不作声的两个人,总归枯燥。 “发生了什么事,能说吗。”是他没忍住。 那人像是没听到似的,只是低头专註脚下的路,走得尤其认真。 就在江醒认定得不到回应后,顾希安忽然停了下来。 不知不觉已经爬到了半山腰的位置。 眺望层峦叠翠的景象,阳光透过薄雾洒下来,将世间万物裹上一层灿灿金粉。 傈山是贫困县不假,且这顶帽子多少年都没有摘掉。 没钱修路,村民唯一的交通方式是步行;希望小学虽然建了,也只搭了个空壳子,连桌椅板凳都不齐全,更遑论师资力量和其他;家家户户都是木结构的老房,年久失修,全村唯一的红砖房正是村长家……来之前她调查过,每年精准扶贫的款项一分不少,所以钱到底用在了什么地方。 经过这一个月的走访,前后矛盾下顾希安才恍然,怕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越是落后,越是无人问津,越是放肆为非作歹,那些淬了毒的恶果被压在这美景如画之下,永远没有人会知道。也正是这一程山高水远,越是助长了他们没有底线的利慾和野心。 望着连绵山脉,耳畔的风声像是孩童的泣鸣,脑海里是卓琪泛红的眼眶和极度隐忍后的麻木。 这世间的美丑善恶,悲剧叠着喜剧,冗杂在一起让人摸不到真实。 “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她没事。”江醒答。 她算得精准,藉机将他推进洗手间,又引开前来打探的王振,借着密集的人流悄悄走掉不是难事。 看到那个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孩时,江醒确实吓了一跳。 顾希安有事隐瞒,直觉告诉他,这件事甚至够得上以身犯险的程度。 独自一人来到这穷乡僻壤,身为村官的那群人一看就不是善茬。 她到底在盘算什么。 “顾希安。” 等不到后续,江醒的口吻带着几分强硬。 再重逢后,他鲜少这样叫她,如初识带着理智和疏离的称唿,反而顺耳。 被点名的人不疾不徐,语气冷淡:“和你猜的差不多,也可能有出入。”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还再追问几句,见她不愿多谈的漠然,终是败下阵来。 男人轻嘆一口气:“告诉我,我来帮你。” 你想做成的事,我竭尽所能帮你办到。 顾希安确实认真思考了一下,更坚定了口吻:“离开这里,如果你真的想帮忙。” 他这样的身份来到这里,无异于树大招风,将焦点都汇聚在他们身上,并不是好事。 这就是她的要求吗。 江醒静看着眼前的人,比起被驱赶的落寞,更叫他哑口无言的是“她不再需要他”这一认知。 “走吧。” 良久,男人轻声一句,应是算了。 /// 离开傈山的那日,天色尤其不好。 暗沉的云朵聚拢在头顶,乌黑一团,像是要将所有的脏倾盆而出,时不时叫嚣几声闷吼。 眼看着就要落一场暴雨。 希望小学的院子里围了十几口人,大约是欢送他们的意思。 “村长,这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谢谢。”顾希安礼貌道谢。 “哪里的话,顾记者太客气了。”村长显然受宠若惊。 说起这位记者小姐,当真是我行我素的人,来了这些天话都说不上几句,没成想临走反倒客气上了。 “咱们合个影吧,大家一起,就当是留个纪念。” “行啊,都过来都过来,拍照了。”大约只要能送他们走,就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三脚架支在空地上,相机设好了定时,咔嚓几声,聚影成像。 第38页 照片里,以希望小学为背景,青山绿水环绕其中,村民们的脸上挂着淳朴憨气的笑。 画面和谐而美好。 - 第0029章 29 一路跋涉,回到新联社已经是下午。 出差后的半天照例可以申请调休,念着这件案子的特殊性,顾希安没作停留,进门后行李一放就直奔主编办公室。 在来时的高铁上,该整理的资料都已经归类妥善,除了希望小学的固定专题,与信件内容相关的资料也一併交由主编审核。 坦白讲,这次深入调查的成果并不理想。 案件的关键性证据只有一段录音,纵观其他,线索零碎无章并没有什么说服力,硬要联繫也能往“精准扶贫”的话题上引导。 顾希安也知道。 她毫无组织计划地往前沖,虽然顶着堂堂正正的由头,可还是错判了村落的闭塞性,在那个被四处监控的地界上,确实举步维艰。 听完录音后,主编的神情严肃,沉默良久。 “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大约是等不及了,顾希安忍不住问道。 “兹事体大,这个案子…还要再商榷。” 只是这样吗,顾希安皱了皱眉。 结果出人意料。 想再说些什么,被主编一句“辛苦了,先去忙吧”驳了回去。 闷堵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下班后。 带着满腹无解从报社离开,照例坐上地铁去往京西医疗中心。 病房里的另一个床位换了人,顾希安推门而入时,看到不熟悉的新面孔,稍稍愣了愣。 脑袋转了个弯,她才记起,出差前曾奶奶说过即将要出院的话。 少了笑闹声的病房顿时变得严肃沉默。 或许这才是病房正确的打开方式,谁又能要求患者必须乐观向上呢,从前只是例外。 顾希安轻手轻脚走过去,只见老太太半倚在床头,带着老花镜,手里把玩着一块积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格外认真。 “奶奶,我回来了。” “阿囡。”几乎是同时,老太太闻声抬眸,比惊喜更显耀的情绪外放。 “这是什么呀,瞧你看得这么认真。” 顾希安好奇探过头去,木头中间开了道凹槽,有一颗小钢珠来回滚动,好像是控制平衡类的玩具。 “小李带来的,教了半天才学会。”朱素梅笑着答,眼角叠起羞涩的线条。 “怎么玩的,也教教我啊。” 越是想表现好,就越是紧张。 布满皱纹的手颤抖个不停,左右手并不协调,那颗小钢珠一直处于左半边,怎么都挪不过去。 偶尔用力过勐,直接冲破终点推翻重来。 这样试了几次,先前的底气泄了大半,老太太气馁地瘪瘪嘴,脸都涨红了。 “昨天还灵光的,今天又不听使唤了。” 正说着,大约是心有不忿,一掌拍在不中用的右手上。 顾希安想拦都晚了,苍白的右手背顿时红了大片。 看个眼前的老小孩,又捨不得说什么重话:“游戏而已,不用较真的。” 玩不到正确的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要认真啊,医生也说了,多练练这个手就不抖了。” 少见的是,朱素梅一反常态地坚持。 顾希安的心里像是被什么戳了一下。出差前,她允诺过,等奶奶手抖的症状好转了就同意让她出院。 这些天,她是不是一有空就练着呢。 “奶奶…其实……” “小李还说,玩成一次就给盖一朵小红花,你看,这都集满了。” 老太太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手掌大的小本本,空白页上,排着队盖了一熘图章,翻到第三页为止,数一数,确实不少呢。 “这么厉害啊。”顾希安连连赞嘆。 话还没说完,洗手间的门开了,走过来一个穿着花袄的中年妇人,手捧着浅灰色的玻璃瓶,几颗水珠滚落在瓶壁上,花瓶里是满满一束鲜嫩饱满的粉白玫瑰,长势喜人,挡住了大半脸庞。 妇人走近,将花瓶放到床头柜上,顾希安这才看清楚她,高原红散落在两颊,看着格外喜庆。 “这就是您大孙女啊,总算是见着真人了,这些天老太太不知念叨了多少遍。” “李阿姨,这些天你费心了。” 为了方便照顾老人,顾希安将原来的白班看护换成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的护工阿姨,电话是从护士站问的,她联繫好就出差了,走的那天也是看护第一天上班的日子,正好错过,今天才见上面。 “错了,我姓赵,喊我小赵就成。” 嗯?奶奶口口声声喊的“小李”,顾希安只当是在喊护工。 若不是她,还能是谁呢。 飞快地排除了几个可能仍抓不住头绪,她轻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 暮色落下,顾希安被奶奶硬是赶回了家。 风尘僕僕回来,带着行李直奔医院,连家都没顾上回,朱素梅全看在眼里。 她该好好洗个澡舒舒服服睡一觉才是,在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待了这些天,素净的小脸被蒙了一层雾灰的蜡色,看着叫人心疼。 第39页 拗不过老太太的坚持,顾希安只得答应。 离开病房后,顾希安将护工叫到走廊外:“小赵阿姨,这些日子奶奶都好吗,没什么事吧。” “挺好的,老太太特别配合,吃药打针自己都记着。” “嗯,这段期间全天侯的看护费我转给你。” 顾希安拿出手机,打开转帐软体正要扫码,小赵阿姨连连摆手:“不用了,那位先生已经给过了。” “付过了?” 先生?难不成是顾征。 奶奶的看护费也是顾家出的,这回临时出差,顾希安担心夜里没人,和那边的人商量着换个能陪夜的护工。这话一出,两个儿子还没作声,婶婶头一个跳出来反对。 陪夜的护工和只管白天的看护价格差了三倍,白花花的钱流水一样抛出去听不见声响,又赶上顾希望筹备婚礼,王芸自是不情愿。 当初那些说辞又被搬上檯面。 “在乌城好好的非要去什么a市”,“看了这么久还不是老样子”,“要说还是回来算了,老年医院的床位也很紧张,再晚就没了”,“什么专家,我看都一个样”,“……” 诸如此类,字字句句打在顾希安的脸上,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可奶奶的病没有根治就是事实。 顾希安只提了这一次,得到反对票就作罢了。 护工是一定要换的,费用她可以出,临行前和阿姨口头约定好,等她回来就结。 怎么她一回来,好像什么都变了呢。 “那位先生,看上去多大年纪。” “高高瘦瘦,二十出头吧,挺年轻一个小伙子。” 这描述不会是顾征,或许是顾希望,再一想又觉得太不现实。 顾希安追问:“他叫什么名字。” 涉及钱财,还是该弄清楚才是。 “叫……名字叫什么来着。” 小赵阿姨揪着眉心回想,空气静了几秒。 “叮——” 电梯到达楼层,那人迈着长腿走出来。 被打断了思绪,小赵阿姨一个抬眼,正对上男人投过来的目光。 “他,就是他啊。”她惊喜出声。 顺着视线,顾希安回头望去,恍觉掉进一双流光漩涡里。 - 第0030章 30 他单手捧着一束清雅的香槟色玫瑰,轻轻勾起的嘴角比花更热烈,步履坚定地走向她。 “来了啊。”小赵阿姨笑着出声。 厉挺将花递过去,“之前的该谢了吧,正好换上这一束。” “怎么会呢,才过了三天,定时换水现在开着别提有多好看了。”小赵阿姨正要接过,又加了一句,“还是你亲自给奶奶吧,她一定高兴。” 他们的对话何止熟稔,顾希安在旁边听着,仿佛一个局外人。 “也是,”厉挺想了想。 举步正要往病房走,余光瞄到某人还傻愣在原地,一动未动。 “你不去看奶奶么。” 他叫得太顺口,让顾希安不自觉开始怀疑究竟是谁的奶奶。 小赵阿姨解释到:“她是看过了出来的,正要走呢。” “那陪我再看一次。” 厉挺自然牵起了她的手腕,仿佛怕她跑掉似的。 嗯,是真的怕她跑掉啊。 顾希安一手拖着行李,一手被他捏在掌心,半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这几步走得踉踉跄跄。 好不容易进了病房,奶奶的视线飘过来,顾希安下意识挣了一下。 很快的,他会了意,松开桎梏。 “小李来了。”和蔼可亲的笑颜。 “怎么还没走啊。”佯装不快的口吻。 两句话都出自老太太口中,只是,差别待遇未免太过明显。 顾希安低头抿了抿嘴,哪怕知道奶奶的本意是想赶自己回家休息,对比之下,心里仍是控制不住泛起了酸泡泡,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老太太显然没留意孙女的小心思,被厉挺递上来的花遮了目。 “怎么又买了,之前的还养着呢。” 节俭的大半辈子,实在见不得浪费。 “说好集满十朵就给您买一束花。” 厉挺看了一眼床头的花,又道:“明天我再带一只玻璃瓶过来,放窗台上正合适。” “不用,“老太太连连摆手,“瓶子挤挤还能放。” 厉挺笑着,却不应允。 相处有些日子,朱素梅也瞧出来了,这孩子是心里拿准了主意轻易不动摇的性子。 都一样犟。 正想着,视线又转到他身旁那个不听话的人身上。 “小李,”老太太努努嘴,朝着厉挺示意,“赶紧把她带走,用捆的绑的都成。” 厉挺偏头,入目是顾希安不可置信的脸,嘴角的笑意更浓了,“我可不敢。” 他们谈笑的模样,任谁见了都会当作是祖孙二人,毫无违和感。 压下心底的一点点怪异,顾希安走到老太太跟前,将耳后松掉的发卡解开复杂重新带了一遍,温言提醒:“奶奶,他姓‘厉’,厉挺,是第四声。” 第40页 老太太不知喊了多少天的“小李”,得亏他不计较,一声声应得比谁都勤快。 “厉,厉挺……”朱素梅跟着念了几遍,面带羞窘,小声道,“我记住了。” 掖了掖被角,她乖巧出声:“那我回去了啊。” 整理完老人的衣领,顾希安又和小赵阿姨交代了几句,这才拖着行李箱离开。 望着那扇开了又关上的门,厉挺静看了许久,收回目光之际正巧被老太太逮了个正着。 “还不快去。”朱素梅催促道。 厉挺颔首,笑意淡了些,并未见要追出去的意思,“连凳子都没坐热,来了就走哪有这样的道理。” 还犟着呢,老太太挥手,跟刚才赶人时如出一辙。 “女孩子家家,她一个人走夜路,我放心不下。” 这是在给他铺路啊。 厉挺再也装不下去了,点头答应,心花怒放从眼睛里迸出来。 “我明天再来看您,和她一起。” “好。”老太太眯着眼笑。 心里好大一块石头落地,今夜保准能入个好梦。 /// 走廊外,顾希安站在电梯前,一手搭在拉杆箱上,一手拿着手机。 厉挺走近,才发现她并没有按电梯,或者已经按过了却没有乘。 所以,她在等他。不管出于什么前提,结果确实令人愉悦。 按了电梯,顺手拉过她的行李箱,动作自然。 低头放空的人终于回了神,顾希安微微抬眼,在看到他手中的拉杆时,混沌的思绪瞬间清醒。 “我自己可以。”行李箱物归原主。 厉挺没有坚持,空落落的感觉由手掌蔓延至心脏。 从住院大楼走到地铁站,他不声不响跟着,夜晚的路上没什么人,唯一嘈杂的动静是滚轮压过盲道的机械音。 终于,顾希安忍不住了。 “你没开车吗。” 荧白的灯牌打在她脸上,将她的双眸映得熠熠生辉,厉挺看到她的眼睛,直至看到自己。 “最近不常开车。”他如实说。 顾希安一时语塞,预备要还护理费然后道别的说辞都堵在了喉咙口。 意料中的,他似陪伴似护送的跟随,最后如愿将她送回了家。 公寓楼前,顾希安从外套里拿出手机。 “奶奶的看护费用,我转给你。” 厉挺微微笑着,淡声道:“我不缺钱。” “支付宝可以吗。”不必担心拒收。 嗯?厉挺微愣了一下,答案在意料之外。 现在的顾希安不再如一开始那么单纯,被套路多了,也习惯了他的沟通方式,不会傻傻掉进他设好的陷阱,更不会问“缺什么”这样的傻话。 “厉挺,你在听吗。”她又催促了一遍。 “现金吧。” “……” 他故意的,顾希安更加笃定了。 拍拍扁平的裤袋,厉挺将双手摊开已示真诚,“手机忘带了,真的,刚刚地铁票都是用现金买的。” 顾希安很难相信,就算他说的是事实,至少地铁票的部分是真的。 但话又说回来,现在谁会随身携带那么多现金啊。 “而且,”厉挺托腮,“和奶奶约好了,明天和你一起去看她。” 冠冕堂皇这四个字,用在他身上再准确不过了。 “那是我奶奶。”顾希安轻声提醒。 “嗯。”厉挺知道。 “所以……” 你不用帮忙垫付费用,不用晨昏定省去医院,不必操心,毋需照应,更不用以游戏和奖励的名义变着法给奶奶做復建,这都不是你该负的责任。 满腹的说辞在对上他的眼眸时倏然噤了声。 其实他心知肚明,可还是做了,她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只剩聒噪。 “护理费用我微信转你帐户,你记得收。” 想说的话说完,顾希安转身欲走。 手腕被干燥而温暖的掌心握住,这一次,他没让她跑掉。 力道回弹,顾希安没稳住,额头撞在他的肩膀上,他们离得很近,近到她可以轻易闻到他毛衣上柔顺剂的味道,干净,白云一样柔软的气息,和阳光的余韵。 后退一步,顾希安微微颔首,因尴尬而泛起的热围绕在他们之间。 或许只有她觉得尴尬吧,厉挺只觉得,她很香。 可能是头髮,是衣物,是唿吸,是…… 越往深处想,思维像被吹散的蒲公英,越是一发不可收拾。 他也热,唿吸都在发烫。 “放手。” 顾希安扭了扭手腕,他抓得更紧了,皱着眉出声制止。 话还没问清楚,厉挺自然不肯。 “顾希安,你在生气么。” 她没说话,视线从他的眼睛挪到了纠缠的手腕上。 “因为我自作主张付了护理费,还是因为我经常打扰奶奶,还是说,你不喜欢我送花给别的女人?” 他是不是哪里不正常。 - 我:他不正常 顾希安:很不正常 厉挺:??? 第41页 『花 .生米整理 更多好.文v x、qq 13441222 67(o゜▽゜) 第0031章 31 他大概是哪里不正常。 忍了忍,顾希安到底是没有将这句话问出口,只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猎奇后的不可思议。 “我没生气。” “那你为什么气鼓鼓转身就走。” 谁气鼓鼓了,她瞪大了眼,矢口否认:“我没有。” “你有。”厉挺伸手,在她左脸颊上轻轻戳了一下。 “你再不松手我才真的会生气。” 简直是小学生吵架。 幸而四下无人,若是被不知情的过路人听去,怕是要笑掉大牙。 “所以,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情绪不对,从医院出来就是。 “我不在的时间,谢谢你照顾奶奶。”顾希安知道并这不容易。 厉挺看出她的欲言又止,猜到还有后话。 停顿了一下,顾希安接着说:“往后就不必了,太麻烦你。” “这有什么,”厉挺故作轻松,“再说了,我们……” “朋友之间也有清晰的界限。”不论有意刻意,他越界太多次。 话还没说完就被强行打断,很不礼貌也太不像她。 顾希安:“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绝对付出或者被动接受,至少,我会有负疚感。” 在很早之前她就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尺度是以“公平,等价,你来我往”为大前提,付出对照收穫是不变法则。 顾希安不知道厉挺慷慨相助的背后是想获取什么,无论如何,都是现阶段的她无法负荷的“额外一笔”。 他的每一次“举手之劳”,都让她被迫叠加一份亏欠感。 她欠过债,深知“有一把刀子悬空挂在头顶上”的惶惶不安,说是怕了也好,倦了也罢,总之不好受。 听懂了她这一番庸人自扰,厉挺反而松了一口气,紧绷的那根神经终于缓和。 “我也没打算一直和你当朋友。” “什么?”她听到了什么。 厉挺看着她难得一见的懵,只觉得可爱,“所以,你不必觉得内疚。” 这个逻辑对吗,竟然找不到漏洞。 类似于自作多情的羞愧感袭上脑门,顾希安涨红了脸,尤其在瞥见男人含笑的眼睛时。 “你……钱我还给你了,我…我回家了。” 这回才是真的气鼓鼓。 “顾希安,明天一起去医院,答应了奶奶我得说话算话啊。” 长腿勾住行李箱,半个身子挡在她面前,俨然一副不点头不让走的架势。 “知,知道了…你重复过很多遍了。” 囫囵吞枣就答应了。 拽着拉杆,她往边上挪了几步,正打算绕过他。 “你几点下班,我去接你。”他再挡。 “不确定。”她又躲。 “下班前给我发信息。”他还挡。 “喂!” 顾希安停下来了,实在被逼得没路了,侧边是半人高的花坛。 奶凶奶凶的,还挺有脾气,厉挺适当“绅士”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说定了啊,明晚六点,我准时到。” “七点。”她投降了。 “好。”得逞的人笑得更欢了。 厉挺有多高兴呢。 一直到街尾转角,顾希安还能听到空气中隐隐飘来的口哨声,悦耳欢快的节奏。 公众场合,他至少收敛一下吧。 是该庆幸的。 顾希安沉着脸从医院回公寓的这一路,厉挺的脑海里塞满了那日医院花园的对白。 怕她默不作声,周身的疏离比寒夜更蜇人;更怕她语出惊人,每一个停顿都喻意着否定。 /// 收到她出差的消息,厉挺第一反应是失落,以为是故意躲他呢,可仔细復盘这段时间的举止,规规矩矩,有礼有节,又觉得可能性不大。 好吧,只当她真的去工作了。 这么说或许有些矫情,但并不夸大,顾希安不在a市的日子,厉挺觉得整座城市都空了。 宽阔没几辆车的机动车道,坐不满的办公室,只有机器设备的工地现场,晚间无人的地铁车厢。 他四处晃荡,像一只找不到驻点的雀鸟。 周六,大清早,阳光盖在眼睑上,被刺得无奈睁开眼,比困意更重的是对新一天的无所适从。 这感觉从前也有过,二十出头,刚毕业那会儿,对未来一知半解的茫然和隐藏在心底跃跃欲试的兴奋相互碰撞,时间变得冗长难捱,又好像眨眼就过没了。 这样一比,现在的情况可能更糟。 去医院看奶奶是临时起意。 好吧,可能在他的潜意识里早想这么做,只是在当下这个瞬间真正实践而已。 住院部,七楼,神经内科,他来过一次,很容易找到路径。 还没走到门口,尖锐的女声刺破空气,用词并不理智。 病房外围了几个看热闹的人,护士小姐进去劝了几句,最后的结束语是“不准再吵了,病房里要保持安静”,话里多少带着警告的意味。 第42页 护士小姐走了以后,站在窗边的中年女子不客气地嚷嚷了句:“你走吧,我们这里不需要你陪夜。” 背身而立的女人心有忿意,念了句“拎不清”挎上背包转身出了门。 矛盾缓解,站在病房外的围观者散了。 厉挺跟着走到电梯口,拦住那个还在气头上的人沟通了几句。 “叫我来的是一位小姐,说出差期间没人照顾老太太,得陪夜。这活没几个人愿意干,一天二十四小时,照顾的还是半瘫的老人,你去打听一下,都这个价。那位小姐和我在电话里都谈妥了,除去周末,护理一个月时间,价格给我按整月算。我听得出来,她是真心疼老太太,我不是心里过意不去么,今天周六也搁这儿等着,万一要搭把手呢。没想到,遇见这么个人。” 护工阿姨越说越气,“我一说钱还没结,那女的恨不得拿扫帚赶我走。我看那老太太也没辙,闭着眼睛一声不吭的样子,真是可怜了,摊上这么个儿媳妇。” 事情的经过大致如此,厉挺听完,心里有了主意:“今天你就当是休息,明天正常过来。护理费我出,下回碰到他们再问起钱的事,你就说已经结了,该怎么照顾还怎么照顾,你看行么。” “这……可以吗。”护工阿姨犹豫了。 照惯例都是先干活后结帐,突然冒出个不知什么人居然白送钱,这样的好事她听着就不靠谱,别回头再惹上什么麻烦。 “我还是打电话和那位小姐说一声。” “千万别,有什么事情你和我说也一样。” 那句话讲得好,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算问题,更何况,顾希安远在天边,知道这一团糟的事除了干着急也帮不上忙。最重要的,厉挺不愿这些烦心事去扰乱她。 凡事有他,又有什么难的。 “你是哪位啊。”话说了半天,他到底是谁啊。 “我是她朋友,总之,费用的事情就这么定了,重要的是把老太太照顾好。” “行…那行吧。”护工阿姨答应得相当勉强。 那之后,来医院就成了厉挺的每日一课。 虽然得不到正主的青睐,却意外多了老太太的推波助澜,总算歪打正着。 早说过了,他的运气一直都很好。 - 第0032章 32 希望小学的案子在几天后有了答覆。 主编将顾希安叫进办公室,阐明了领导开会后一致通过的决议。 将材料和已搜集到的证据一併交给公安部门,请他们彻查。 这个结果,也是顾希安能想到的最优方案,记者能做的只是跟进报导,调查取证当然是相关部门更专业。 “那后续的……” “这事你别管,也管不了,交给警方去查吧,报导暂缓,等查清楚来龙去脉再定,希望小学专题里关于傈山县的那篇也先放一放。” 或许料到了这背后的错综复杂,主编的话多了几分强势。 顾希安没作声,想起在那个封闭的大山里,有一个……乃至一群命途多舛的女孩苦苦等待救援,她怎么能坐以待毙。 主编见她沉着脸不说话,心思也跟着沉下去:“事情要分轻重缓急,一味的紧咬不放对案件未必是好事,其中利弊,你细一想就明白了。”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顾希安怎么会不懂。 说到底,她无法接受的是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不关乎其他。 /// 工作日,顾希安照例要在医院陪夜。 晚上九点,待医生查完房就是奶奶入睡的时间,看了一眼床上已经睡熟的人,顾希安轻轻带上门。 病房外的走廊里,从来都是独自加班的身影,现在却多了一个人。 将笔记本重新搁在腿上,放在键盘上到手指微微停顿,重新衔起思路开始编辑。 终于告一段落,顾希安仰头撑了撑酸胀的后颈,再回正,眼前多了一杯热奶茶。 他递给她,奶茶已经戳好了吸管,上面套着半截纸包装,服务可以说很专业。 “还热的,现在喝正好。” 厉挺咬着满嘴的珍珠,口齿并不清晰。 顾希安接过,触及掌心是温热的度,对上他诚意推荐的眼,而后错开,将奶茶搁在身旁的空椅上。 厉挺稍皱眉:“不喝吗?” 冷掉再喝她的胃会受不了。 顾希安:“你还不回去吗。” 早就过了探视的时间,不陪夜的人都已经陆续离开,他是仗着和护士熟了才如此肆意。 这是赶他了,男人收回目光,眼尾垂得好无辜:“昂,就回去了。” 短暂的沉默,消毒药水的味道在空气里瀰漫,周身是捂不暖的寒气。 打开杯盖,灌下大口奶茶,布丁混着红豆的甜首先安抚了味蕾。 “你…呃,今天又要住这儿么。” 厉挺看过那张陪护的摺叠床,小得可怜,还硬得要命,实在难以想像这么多天她是怎么度过的。 “嗯。”顾希安看了一眼手錶,“再晚就没有地铁了。” 说来也怪,他已经很久没开车了。 横竖是找不到藉口了:“那我走了。” 第43页 手边的垃圾装成袋拿在手里,厉挺正要起身。 突然的,“你的口味一直都这么甜吗。” 耳边传来她的声音。 厉挺回眸看去,吸管的包装纸取下来了,只见顾希安鼓着腮帮子,歪头看着奶茶的标籤,似乎在分辨华丽名称中的具体成分。 混波波芋泥奶茶王 这……过于可爱了吧。 信息量太多,足足半杯的配料,一口喝下去,除了甜就只剩下甜了。 她无心的一句问,还是让厉挺受宠若惊。 她说的是“一直”,这很难不让他多想。 “哪有一直。”明知故问背后是隐隐期待。 “我记得你从前就爱喝奶茶,半糖,额外加一份红豆。” 况且,奶茶里面本来就放了珍珠。 高三毕业后,顾希安在学校门口的奶茶店兼职,放假了,店里的生意远不如从前,百分之九十的业绩都来自外卖电话,接单,制作,送餐,全由她一人揽下。 打工的两个月里,顾希安跑得最勤的地址,是阳城一中附近某栋老小区的六楼。 最后的这个暑假,厉挺窝在公寓楼里打电动,每天唿朋引伴好不逍遥,披萨汉堡换了又换,每日奶茶倒是永不落空。 他没有蛀牙真是运气好。 看着厉挺那一口整齐的白牙,顾希安不止一次这样想。 “你还记得。”厉挺愣愣望着她。 顾希安点头,她爬了两个月的楼梯,想忘记也不容易。 他轻声道:“我也记得。” 男人微低头,前额柔软的碎发正好盖住眼睑,眸光温柔。 回忆像是打翻的糖盒,甜腻的气息倾巢而出。 冷气和热涌在皮肤上激起颤慄,电视画面重复着胜利者的喝彩,晚霞的光晕是浪漫色泽,她穿着工作服,汗水洗过的轮廓格外澈亮,不参杂其他情绪的公式化微笑,黝黑的眸子里只装下了惺忪散慢的自己。 那个夏天的蝉鸣,日復一日的“你好”,女孩跑下楼时旋起的发尾。 悉数消耗在他的后知后觉里。 /// 放榜那天,学校为优秀毕业生做了一整面的荣誉墙,班级群校内贴吧都传疯了,京南大学的录取栏里,顾希安和厉挺的名字一左一右排列着。 顾希安没有通讯工具,对外间的热闹并不知情。 老闆娘给她的工作手机也只用来接外卖订单,成日奔波在奶茶店和传单点之间,一周两天还要去妈妈的上司家里给她即将升初三的女儿补习数学。 松懈和欢闹都是旁人的,那时的她满脑子只有学费,学费,学费。 顾希安不知道的是。 她没能参加的夏令营,厉挺也没有参加。 她考上的京南大学,厉挺也考上了。 臭小子平日里吊儿郎当,总算知道轻重,临门这一脚补得及时,厉父很是欣慰。 阳城最顶级的酒店,厉家包下了整一层的宴会厅,摆下隆重的谢师宴,但凡跟厉挺沾点边的老师同学都受邀在列。 顾希安没去。她要打工,时间真的太宝贵了。高水晶知道她的处境,路过传单点时顺嘴一提,也料到了她会拒绝。 厉挺也没去。雷打不动地待在老城南的公寓里,照例点了十人份的奶茶和小食。 顾希安爬上六楼的时候,看见开门的人是他,还是愣了一下。 把外卖袋递给他,很顺便说了一句:“祝贺你,厉挺。” 他们同窗多年,分班聚了散了又聚,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这一声“厉挺”,他记了很久。 - 本周的五更,达成。 第0033章 33 临近五一,廖玲的来电变得密集起来。 频次由每周一次增加至两天一次,电话内容从“人生大事”过渡到“放假天数”,没有明说,但每一句顾左右而言他的家常话都在问她几时回家。 顾希安打着马虎眼,始终没有戳破话背后的答案。就这么煳弄了一阵子。 或许是猜到了她的意愿,后几天,廖玲的电话也少了。 /// 医院病房里。 顾希安坐在床边,手上是一盘刚切好的甜橙,老太太牙口不好了,胡乱嚼几下权当是尝个鲜。 一瓣吃完,手指沾上了黄澄澄的汁水,再怎么小心都避免不了,顾希安早有预备,抽了张湿纸巾,细緻体贴地帮她擦干净。 “怎么他没陪你一起来啊。” 朱素梅看着女孩认真的侧颜,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另一个人。 这些天他们总是一道进出,冷不丁剩她一个,形单影只,还真有些不习惯。 顾希安知道奶奶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只是这话问得过于暧昧,一时不知该怎么答才合适。 “应该有事要忙吧。” “应该?”这个词用得不大对劲。 对上老人家狐疑的目光,顾希安想了想,还是有必要解释了一下。 “奶奶,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她这是骗三岁小孩呢,朱素梅并不买帐,正要开口,又一瓣橙子餵到嘴边。 “呃……我瞧着那孩子人不错。”该说的一点不耽误。 第44页 含煳的字眼带着橙子的清新酸气,顾希安浅浅一笑,而后点头。 “他是个好人。” 就是好过头了,总会被吓到。 顺着话茬点的头,老太太只当她在哄自己高兴呢。 “不是因为受他照顾才硬说好听话。”怕她误会,朱素梅撇开橙子,神色都着急了几分。 “活了大半辈子,看人的眼力总不会错。小厉是个纯良温厚的脾性,与人为善。仅是相处了几天,你曾奶奶出院前都夸他难得。若是装着殷勤,早就露馅儿了。” 真心假意,明眼人一看便知。 生病之后,奶奶的一切行为举止都被放慢,说话更是,像一口古老的井,喊一声,好半晌才传来回应,直击人心。 她听着认真,给老太太擦手的动作没停,叫人分不清是听了还是没入耳。 擦干净手,将剩余的果皮垃圾装袋打包好,顾希安这才抬眸,话语里多了些调皮劲儿。 “是难得啊,上一回听你这么夸人还是对爷爷。” 奇了怪了,厉挺究竟有什么迷魂汤,顾希安都想跟他讨一碗了。 从孙女口中再一次听到老伴儿的称唿,还是这么不着调的话,朱素梅脸一晒,努努嘴半天说不出话,好气又好笑。 顾希安托腮,仰头望着奶奶,脑海里翻涌着过去的事。 她坦白。 “小时候,我看着你和爷爷,也幻想过以后要穿什么样婚纱,渴望嫁给爱情,后来……” 后来,看懂了父母的结局,知道一生相伴实属为难,画面从温馨的橘色调变成杂乱的灰暗,她再没想过,关于婚姻,关于永远。 拍拍她出神的小脑袋,朱素梅轻声嘆息,都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这一课,她没学到。 “情情爱爱,要是全指着这些虚的,那往后大把大把的时间还怎么熬。结婚嫁人说到底就是搭伙过日子,想通这一点,就是再难的坎都能迈过去。你爸妈啊…就是没想通,到现在都未必明白呢。” 搭伙。过日子。 是这样吗,顾希安一知半解,眸光飘到远处又落回眼下,如此反覆。 /// 四月底的最后一个周末,轮到顾征来医院照顾。 一个月总要碰到两次,顾希安回国后,父女俩见面的次数比往前十年的总和都要多。 生疏是没有了,可话里话外还得客气。 不知谁提起了放假的事,顾征问她打算怎么过,顾希安摇了摇头。 节假日对她而言不具备任何意义,这些年都如此,习惯成自然。 “回来到现在也有小半年了,还没有回去看过你妈吧。” 顾希安轻轻嗯了一声。 “好不容易放假,回去看看,奶奶这边我会来陪着。” “不用了。”她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主观上的不相信他和客观原因的不愿离开都有。 “你别只顾自己怎么想,想想你妈和你弟弟,还有我们其他人。知道的说你孝顺,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家苛待老人,我和你叔叔都在,怎么都轮不到你一个小辈操心。” 顾征面带愠色,口吻是严肃的,“奶奶我们会看着,再说这不是住着院呢,还有医生护士照顾能出什么事。” 顾希安没料到这一层,当下连反驳的说辞都没准备好,只得默默受下这顿“指责”。 最后,连奶奶都出言劝阻,怎么着也该回一趟家才像话。 她可以不理会顾征的“面子工程”,却驳不过老太太的一片苦心。 顾希安回阳城的事定下来了。 除去廖玲和廖栩,最高兴的莫过于高水晶。 从年初起,高水晶比任何人都早早问过她几时回阳城,顾希安一直说到时候再看。 到时候是什么时候,说来说去就是不打算回。 原以为这次又要孤独自驾行了,没想到,临走前她反而改了主意,太好了。 “你订票了吗。”顾希安问。 听说假期的票都不好抢,虽然比不上春运,提前准备总没错。 “订什么票。” 视频电话里,高水晶坐在办公桌前,嘴里叼着勺子,眼睛盯着手里的图稿,旁边是一份色泽并不光鲜的便当,应该放了有些时候。 时不时的,有同事走进来问她一些什么事,分身乏术说的就是她了。 “回阳城的票啊。” 顾希安坐在地毯上,盯着半满的行李箱无意识放空,思考着将电脑放进箱子里还是随身携带。 “我们开车回去,不用订票。” “什么?”以为自己听错了。 从a市到阳城,十二个小时的车程,这可不是常人受得住的。 “你没听错。对了,你车本还在吧,过期没,有没有及时换新,油门怎么踩还记得吗。” 越说越悬了。 “我还是算了吧。”顾希安连连摇头。 顾希安考驾照这件事就是被高水晶硬拉去作陪的,最后她倒是一次过了,留下顾希安在训练场和补考点旋转跳跃永不停歇。 除了时间,不算便宜的补考费更让她崩溃。 只有理论是过关的,科目二到科目三各挂了两次,负责她的教练差点给跪了。 第45页 看着挺机灵一孩子,问什么都说得头头是道,怎么一到实操就开始激情表演,那双手摸上方向盘跟通了电似的抖个没完。 拿到车本的那天,教练含泪送她离开的那个画面,顾希安此生难忘。 “十二个小时我也坐不住,回头找个代驾,放心。” 顾希安小声建议:“还是坐高铁吧。” 时间至少能节省一半呢。 “衣锦还乡啊宝贝,你说我们在外面拼命忙活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回家的时候风光无限。” 高水晶扒拉两口米饭,没怎么咀嚼,灌了矿泉水硬是咽了下去:“我上个礼拜刚提的车,就等着这次呢,你可别扫我的兴啊。” 顾希安不需要光环。 她从小到大都自带光环,可高水晶不一样。 初中时文化课成绩就中不熘,靠着大考前的突击补习勉强爬到年级二百开外,咬咬牙说不定能拼个重点,但想考上“顾希安闭着眼就能进的阳城一中”是痴人说梦。 初中毕业,高水晶不顾父母反对硬是报了艺高,高考填志愿也是,几乎闹到了和家人决裂的地步选择了服设专业。 大学毕业后留在a市,和同系的学姐开了一家网店。 从一开始没有名气的廉价爆款苦苦熬到现在金冠级小众设计旗舰店,等到真金白银赚到了手,亲朋好友的冷嘲热讽才稍有收敛,和父母的关系,也是近几年在事业上小有成绩后才慢慢好转。 说是虚荣也好,炫耀也罢,高水晶太需要这份迟到的扬眉吐气来证明自己。 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错的是那些坐井观天的“过来人”。 - 欠下的加更都记着,准备还了。 第0034章 34 放假的前一天。 下班时间,厉挺出现在新联社的一楼大厅。 有些时间没见到他了,顾希安看着眼前的人,凭空生出一种久别重逢的错觉。 “去看奶奶吗。” 开口的第一句话,紧抓住她无法拒绝的点。 顾希安摇头:“我回家。” 偏偏这次失策了。 “我送你。” 顾希安依旧摇头:“我回阳城,约好了搭朋友的车一起走。” “朋友?男的女的。”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的反问语气并不友好,顾希安蹙眉,“女性朋友。” 厉挺比她更早察觉自己的失误,开始找补:“其实…我是说,既然都回阳城,不如一起吧,我开车。” “你也回?” 这…说回就回的吗,她有些惊讶。 厉挺微扬起嘴角,语气轻快了许多:“国家法定节假日,老闆也要放假的,顾记者。” 很有道理的样子,顾希安瞬间被说服。 “三个人开两辆车太不环保了,何况你们两个女孩子,万一路上遇到什么歹徒,多危险。” 青天白日能遇到什么歹徒,要说危险,顾希安觉得他才是最大的安全隐患。 “怎么样,一起呗。”他开始催促。 “我问问她。”顾希安拿出手机。 “嗯,边走边问。” 说完,自然牵过她的手。 “去…去哪儿啊。” 顾希安被他拽着走了几步才想起该甩开,为时已晚。 “你去哪。” “回公寓拿行李箱。” “我送你。” 神奇的对白又绕回最开始的轨迹里。 一切如初。 破天荒的,今天他居然开了车,就停在单位附近的社会停车场里。 上车后,顾希安给高水晶打电话,直到嘟音结束也没接,连续打了两个都是如此。 放下手机,她解释:“可能她在忙。” “嗯。那过会儿再试试。” 其实厉挺想问,是不是被放了鸽子,又怕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生生忍住了。 最好是。 沉默的车内,只有电台吟唱着慵懒的爵士乐,听觉和嗅觉变得异常灵敏。 他身上染了桂花香,至纯的植物味道,不是带有侵略性的馥郁感,很淡且好闻的自然而然。 “我……” “你……” 犹豫了很久的发声,撞碎在无言的默契里。 异口同声在某些时候是无法破解的尴尬。 前几天的一次团建,顾希安新学会了一个热身游戏,规则简单易懂,从一开始依次起立报数,碰到两个或以上的人报同一个数字,即为输。 顾希安是全场唯一没有输的人,因为她永远在等最后一个数字,结果当然是没有等到。 生怕落单的人太多,她赢得轻松无压力。 也正是到了此刻,顾希安才明白那些举手起立的人为什么窘迫和傻笑。 确实有些怪异,并且尴尬。 “你先说。”女士优先,或者,他从来都是以她为先。 “还是你先说。”顾希安都忘了刚才想说什么了。 “前段时间公司有个项目,连轴转了好几天,也没抽出空去看奶奶,她老人家不会生我的气吧。” 他在解释这些天的无故失联,或许顾希安并不在意,但还是不想被她误会。 第46页 果然,如预料中的,顾希安没有作声。 厉挺接着说:“回去前应该去见她一面才是,不然连我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那可怎么办。” 故作轻松的调调,只有天知道他紧张得手心冒汗。 “三五天而已,怎么会不记得。”顾希安轻声回道。 脑海里响起了奶奶的话,都是夸他的好,想忘掉都难。 反正,她一个字都没说,他就不会知道。 “不止三五天。”男人顿了顿,似在回忆:“我有六天没见你了,如果算上这个假期,再回来就是十一天没见奶奶了。” 她依稀隐约的“有些时间”,是他口中的“小时、分钟、秒数”,条条框框,有据可循。 顾希安擅长捕捉细节,如果她有心的话。 而此刻,她深刻体会到“厉挺对他们之间”和“她对他们之间”的差距,即便是在朋友的基础上。 她是一个不合格的朋友。 高水晶的电话解救了她。 手机震动的一瞬间,顾希安就接了起来。 她的动作幅度太大,厉挺察觉到了,适时将音响的音量关小。 “水晶,你在哪里。” “我在……”电话那头是嘈杂的背景音,节奏感极强的电子乐震得听筒微微发颤,“过…大概……接你。” 她囫囵说了一大堆,顾希安只听到了最后几个字。 “什么,我没听清。” 应该是换了个地方说话,背景音变小了些。 “餵~听见了吗!我说,刚刚没有看手机,我在和供应商谈事,一个小时后去你家接你。” 高水晶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堪比扩音,像一枚炸弹在地表迸裂,威力十足。 顾希安没来得及躲开,耳朵嗡嗡作响。 “听、听到了,”何止听见,还差点失聪,“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怎么。” “我的一个高中同学正好也回阳城,想说要不要一起回去。” 431634003 停顿片刻,高水晶说:“谁啊,男的女的,能开车吗。” 连环发射的问题一个个砸过来。 顾希安答,声音悄悄压低:“男性朋友,有车的。” 男的?顾希安居然交男朋,哦不对,是男性朋友。 高水晶顿时来了兴趣:“长得怎么样身高多少品味如何,先说好啊,如果真矮挫我还得找个代驾……” 车里愈发静了,在她刚刚说“没听清”的时候,某位男性朋友就把音乐关了。 这会儿,高水晶的声音比窗外的鸣笛更清晰,并且嘹亮。 她问的都是些什么话。 天吶。 顾希安心虚地朝驾驶位看了一眼,正好跳转红灯,高中同学恰巧转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那张脸很直观地展示在她眼前,男人咧嘴一笑,眼眸黝黑闪耀,映出她的慌张。 然后,鬼使神差的,高水晶的那句“长得怎么样”在脑海里无限放大,盘桓,挥之不去。 仓皇收回视线,顾希安悄声:“你、你是不是喝多了。” 捂着嘴,她的提醒小心又忐忑。 “没喝,”说完还打了个酒嗝,“那怎么着,是我去你家接你,还是你们上我这儿。” “都行。” “你们现在在一起啊。” 什么,就在一起了。 细想又觉得这话没毛病,是她胡思乱想太离谱。 “嗯。”顾希安觉得自己很不对劲。 “那你们过来吧,工作室的地址你知道的,我这边尽快搞定。” “好。” - 顾希安:我得稳定 厉挺:明明动了心 我:???动心?我有写吗,我没写啊 第0035章 35.zoo+ 高水晶的工作室在一个创业园区里。 租了三层的独栋小白楼,一二楼是办公区,三楼是卧室,吃住都在这里。 从顾希安的公寓到创业园区,一东一南,差不多一小时的车程。 他们前脚刚到,高水晶后脚也进了园区大门,差不了几分钟。 在门口等了没一会儿,车子由远及近驶来,停在楼前,只见高水晶跌跌撞撞下了车,走过来的几步路看着就很浮。 顾希安忙上前扶住她,凑近了,满头髮都是酒气。 ““真喝酒了。”估计还不少呢。 没喝。”她喝的碳酸饮料,“是我学姐,喝大了还吐我一身,我刚把她送回家,这才晚了。” 姑且信了,瞧她两颊绯红,就当作送人回家累着了。 忽然想起了边上多了一个人,顾希安连忙介绍:“他是厉挺。” 就是那个高中同学啊,高水晶看着站在她身旁默不作声的人,走近了才看清楚脸。 看清楚了之后,没来由“咦”了一声,名字耳熟就算了,这人长得…… 也是相当养眼呢。 “厉挺?你初中是不是在金桥念的。” 突然开始刨根问底,顾希安没想到,厉挺更没想到。 他点头:“哦,念过一年。” 第47页 话音刚落,顾希安回眸看他,眼里的诧异显而易见。 金桥初中是她和水晶的母校,照这么算,他和她还是初中同学? 太凌乱了。 顾希安凑到水晶耳边,悄声嘀咕:“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又不是课本,你当然不会有印象。” 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颊肉,高水晶没来由得心情很好。 学生时代的顾希安,一门心思都扑在学习上,对书本以外的人事物眼盲心更盲,不记得也合理。 “现在怎么说,开谁的车。” 高水晶的新车单拎出来还挺气派,和厉挺那辆并列一比较,瞬间迷你了一圈。 厉挺没什么意见:“随你们。” “那就你的吧,毕竟你是司机,开自己的车顺手些。” “行。” “稍等一下,我把行李箱拿出来。” 顾希安陪着进了屋,边走边纳闷:“不是要衣锦还乡么。” 特意提了新车,说不开就不开了,这还怎么风光无限。 高水晶点头,满脸诚恳。 “他那辆比我的贵,”末了,又加重了语气,“贵很多。” 差距得不是一星半点。 “……”呃,是这样啊。 行李早就打包好了,说少不少……嗯,是真的不少。 一个长方形的纸箱,两个二十八寸的大行李箱。 她这是回家还是搬家啊。 “带这么多东西吗。”顾希安傻眼。 “这个箱子是衣服,那里面全是特产,还有半箱新材料要拿去厂家对版。” 倒是都有用,一样都撇不下。 那就,搬吧。 两个人推着行李箱蜗牛挪步,上面再架着一个大纸箱,控制着间隙,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小心。 大概是等急了,没过多久,厉挺也进来了。 见到她们,尤其是捕捉到顾希安紧张兮兮的小表情,不由加快了脚步。 “这是要带走的么。”他指了指那个纸箱子。 高水晶点头,见他伸手要搬,提醒道:“很重。” 厉挺眉头都不皱地抬起就走,说实话确实有点分量。 不慌,手不准抖,汗不能流,步伐不许乱。 脖颈的弧线延伸到t恤领口,微凸的筋络藏在肤色之下,胸膛起伏至鼓囊状,起身的时候,衬衣下的手臂线条发力绷紧,然后是腰,再到长腿…… 高水晶阅人无数,工作室每周都要拍摄新品物料,再性感的青春肉体她都见过,瞟一眼就能验出高下。厉挺应当属于瘦而不柴的那一类,典型的脱衣有肉,就这身条,高水晶敢打赌,他剥光了一定很…爽口。 男人的背影离开视野很久了,高水晶眯着眼似在回味,没来由的蹦出一句。 “顾希安,你挖到宝了。” “嗯?”掐头去尾的话,任谁听了都是一头雾水。 看着闺蜜困惑不解的脸,高水晶拍拍她的肩膀,很讲义气地保证道:“不怕,回头给你介绍几个外模小弟弟,又嫩又欲的那种,多看看总不会错。” 又开始说疯话了,顾希安无奈摇头,没理会她。 后备箱开着,大纸箱塞进去已经占去一半空间,再堆进两个行李箱,看着挺宽敞的储物空间只够放高水晶一个人的,顾希安的小行李箱被挤了出来,最终的归宿落在后座。 收拾完,顾希安正要去开后座的门,被高水晶拦下:“嘿嘿,咱蹭车归蹭车,还是得收敛些,都坐后边真把人当司机了,说不过去。” 最后,只见她头一扬,嘴一努,大义凛然:“嗯,你坐前边。” 看上去像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顾希安却听出了满肚子坏水晃荡。 可是…… 带着点说不清的小情绪,顾希安小声问道:“为什么是我坐前面。” 不是你还有谁,没看到人那双眼睛发着绿幽幽的光只等着吞了你么。 这话是不能说出口,高水晶知道她的脾气,卖萌博同情才是上上之策。 “你瞧我的黑眼圈,昨晚改设计方案熬了个通宵,天亮才睡的,眯了两个小时又被人拽起来谈什么合作,到现在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你就忍心把我丢前边陪聊,自己在后头唿唿大睡。” “谁说我会唿唿大睡了。”顾希安下意识反驳。 “你不睡正好,我可是要困的不行了,”说完打了个哈欠,还真挤出了一滴眼泪,“你最好了宝贝,么么么。” 半煳弄半推搡,就这么将人拱到副驾驶。 厉挺放好她的行李箱回到驾驶位,正巧听见高水晶黏煳煳的一声“宝贝”,再抬眸是顾希安无奈又宠溺的眼眸。 她们女生的友情都这么腻歪的吗。 眉头一皱,莫名的心浮气躁。 /// 上车没多久,高水晶诚如她所言,帽子一遮,瘫倒在后座睡得歪七扭八。 顾希安谨记着她的叮嘱:开车最容易犯困,尤其是长途车程,尽量找话题,他问什么再敷衍也要答一下,千万别冷场。 要求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就说坐高铁了嘛。 第48页 一番绞尽脑汁,她开口:“怎么没看见你的行李。” 厉挺偏头看她,很快收回了目光,眉宇间的恹恹淡了些,嘴角勾得很漂亮。 “平时经常两地跑,没什么要带的。” “哦。”顾希安没话了。 “还要开很久,累的话就先睡一会儿。” “我不累。”她精神抖擞的喊了出来。 声如洪钟,连带着会周公的某人都被吓得一个激灵。 猜到了她的反常,厉挺低声笑起来,索性遂了私心。 “那你陪我说会儿话。” “嗯,你想听什么。”。 “最好是我不知道的事。” 她怎么会知道他的不知道,苦思冥想了片刻,顾希安胸有成竹。 “那我和你讲讲关于宇宙行星之间的关系……” 什么宇宙银河太阳系,厉挺怀疑她不是帮他醒神来的,是想把他直接催眠了。 “报告,申请更换题目,讲一讲我感兴趣的事。” “你对什么感兴趣。” “你。”心里话跑出来了。 “……” - 200留言加更,达成。 第0036章 36 空气又恢復了令人窒息的静。 制造尴尬的人先是不自然地假咳,然后开始打岔:“你在乌城长大,我还没去过呢,就讲讲那地方的趣事吧。” 这个转折可以说非常生硬。 “乌城吗。”他大约是听奶奶说起的,顾希安垂下眼睑,“我也…记不太清,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 关于那座城市,顾希安能想到的回忆不算好,更想忘掉。 她的低落来得太突然,厉挺暗骂自己蠢,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是换一个,或者,你想说什么都行。” “我想想啊。” 其实,还是有值得提及的人。 顾希安偏头望向窗外,城市两侧的光影加了高斯模煳,穿梭在时间线里。 “除了阳城的弟弟,我还有一个关系很近的堂弟。他叫顾希望,和我的名字很像。” 旁人听了多少带点关系的那种像。 顾希安回眸对他浅浅一笑,接着说,“我们一起长大,在乌城的那段时光,我和他几乎形影不离。小孩子嘛,越是岁数相仿,越容易闹别扭。哪怕是现在,能想到与他有关的记忆,依旧是吵架和互不搭理。” 当年的讨厌,赌气,争执和委屈,不成熟的狠话,扭头就走或一刀两断,时至今日再回想,只觉得可爱,几倍珍贵。 “不像你。”她也会吵架吗? 是厉挺再怎么发散思维也想像不出的画面。 “都说是小时候了。” 她回过头去,脸颊微微发烫,对他说起当年糗事,总归赧然。 “怎么吵的。” 他竟然好奇这个,顾希安开始回忆。 “记得有一次,不知是谁送来了一对小狗娃娃,软乎乎的,拿脸蛋去蹭很舒服,两个娃娃通体雪白,唯一区别是耳朵和尾巴的颜色,一只是玫红色,另一只森绿色。那时候已经有了性别意识,比起绿色,玫红更符合女孩属性。顾希望太坏了,他知道我想要哪个,偏偏就选了玫红色。” 玫红色小狗是顾希安的首选,而她的选择就是顾希望的首选,屡试不爽。 怎么解释这种心理呢,介于“姐姐喜欢的一定是好的”和“姐姐一定会让着我”两者之间。 从有意识开始,大人们总会说一句话,你是姐姐,应该让着弟弟。 顾希安一直是让的,让着让着,大家就习惯了。 然后,没人关心她的第一选择,也没人心疼她的退而求其次,每一次,无数次。 “那次我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抱着玫红色小狗怎么都不肯撒手,大人们谁劝都没有,我们一个抱着身子,一个拉着尾巴,相执不下。那时候我个子比他高,力气比他大,胜算很大。” 她说着又笑了,越想越滑稽。 “后来呢。” “后来啊,我得到了一条玫红色的小狗尾巴。” “嗯?”还能这么分。 “小狗被我们扯坏了,尾巴断了,身子里的填充物全跑出来,顾希望一看,扭头就选了完好无损的另一只,战争结束。以为息事宁人了,没想到他抱着小绿狗哭得好兇,全世界都认定是我欺负了他,气死我了。那是我们吵得最凶的一次,足足一个星期没说话。”主要是她不肯原谅他。 故事的后续,奶奶把仅剩的棉絮聚拢塞进尾巴里,那条玫红色的尾巴变成了顾希安后来几年的小抱枕,睡哪都带着。 说执拗也好,倔强也罢,她是认定到底的性子,自小就是。 “臭小孩。”在驾驶位半晌没出声的人突发这一句。 “可不是嘛。”顾希安轻声附和。 脑海里浮现出顾希望哇哇大哭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实在太丑了。 进高速前,车子驶进加油站。 趁这空档,厉挺进了便利店,顾希安也跟着下了车,从行李箱里翻出外套披在高水晶身上。 第49页 “唔…到了么。”半梦半醒的人嘟囔了一句。 “没有,接着睡吧。” 顾希安的声音恬静适然,尤其适合催人入梦。 换了个姿势,睏倦的人转眼又睡过去了。 从便利店出来,厉挺满载而归,取出两罐咖啡,其他都递给顾希安。 打开一看,全是零食。 饮料,薯片,虾条,小熊饼干,巧克力派,连防晕车的话梅都准备了,再往下翻,瓜子点心一样不少。 顾希安有点诧异:“买这么多。”又不是春游。 “怕你无聊,里面的瓶装奶茶是热的,如果渴了先喝那个。” 依言拿出奶茶,确实是烫的,顾希安抬眸,只见他撕开易拉罐,咕噜几口咖啡就进了肚。 或许出于“无功不受禄”的心态,总觉得自己不该凭白享受这一切。 “你累了告诉我,换我来开。”说这话时,顾希安心里也在打鼓。 “好。”厉挺随口应着。 /// 近十二个小时的车程,外加中间在服务区休憩的时间,到阳城已是翌日中午。 一觉睡醒的高水晶满血復活,顾希安还在睡,她的陪聊职责到凌晨四点,困得直点头还在硬撑,最后是厉挺藉口说困,车子开到服务区停了两小时,这才罢休。 “前面红绿灯左转就到了。”高水晶刻意放低了音量。 车子驶到小区,停在指定的楼前,老远就看到高爸等在门口。 “谢谢了,我自己搬就行。” 话虽如此,可厉挺还是帮忙把后车厢的行李运到了电梯口。 许是动静大了点,副驾驶的人悠悠醒转。 他的车舒适性很高,可长时间保持同一坐姿免不了腰酸背痛,顾希安转动着僵直的颈部,盖在身上的男士外套应声滑落,下意识往身旁看去,空无一人的驾驶位,后座也是,正要下车去寻,那人已经去而復返了。 半分钟后,高水晶的语音发来:“托宝贝的福啦,么么么。” 她对谁都喊宝贝,工作室的同事,在片场的客户,甚至买单时的服务员,顾希安见怪不怪了。 倒是厉挺,竖耳全听了去。 “送你回家。” 顾希安转过头,才过了一晚,他的下巴已经长出点点青色,脸上的倦意很浓,只一双眼睛亮得不合理。 是困过头的面貌。 “我家在……” 报完地址,顾希安陷入自己的小纠结。 地址很近,同一个街区,拐个弯就到了。 有意无意开错两个转向道,硬是拖延了十分钟,在顾希安察觉之前,磨蹭着还是到了目的地。 顾家的小区是阳城最早的那一批老房子,六层楼高,没有电梯和地下车库,内部道路两旁能塞的空隙都停满了车,偶尔小贩在路边就地摆摊,顾希安知道里面的乱象,在小区外的大马路上就提出下车。 “我走进去就可以了。” 车子随意停在小区门口,厉挺解开安全带:“我陪你。” 说完便下了车,到嘴边的婉拒又一次落了空。 假期的第一天好像被允许随心所欲,哪怕临近午后,路上也没什么人。 小区内部错综复杂,若不是她带着,想找到指定的栋数并不容易。 “到了。” 在几栋楼之间的花坛边,顾希安停了脚步。 “你家住几楼。” “一楼。” 厉挺嗯了声,没再多言,将一直握在手里的行李箱递交给她。 “辛苦你了。”顾希安轻声道谢。 “没事,本来我也要回的,顺路嘛。”他嘴角微扬,说得很轻易。 “厉挺。” “嗯?” “你是哪个小学的。”她犹豫着问出口。 厉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微颔首,笑意从眼角末梢漏出去。 她一觉睡醒,别在耳后的髮丝松了,素净的小脸多了几分迷煳劲,男人自然伸出手,将那几缕不听话的头髮重新整理。 这动作很暧昧,如果顾希安神思清醒的就会发觉不妥,会后退,撤离,或者其他。 然而,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微扬起头,等他回答。 “我们不是小学同学,放心。”男人的声音很轻柔,像小狗的触感。 就因为不知道他们是同一个初中,所以过意不去到现在么。 这个傻瓜。 偏偏,她的认真最打动人。 一贯如是。 - 第0037章 37.soo+ 算上外派的时间,整整五年没有回到阳城。 所谓近乡情怯,说的就是她吧。 顾希安站在熟悉的院门前,看着眼前的三节矮阶梯,怎么都迈不上去。 进门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单单这个问题就让她觉得困扰。 “这不是希安吗?”声音是从后方传来的。 顾希安转过头,看清来人,乖巧点头:“周阿姨。” 周阿姨是住在她家楼上的邻居,自搬来这里起就在了,十几年的邻里之情。 “听你妈妈说你去了战乱国家跑新闻,多危险啊,可算是回来了。”没认错人,周阿姨惊喜出声,“廖栩妈妈,快出来。” 第50页 只听见遥遥一声“哎”。 廖玲从屋子里小跑步出来,穿着围裙,双手沾满了面粉疙瘩,应是干活途中被打断了,连手都来不及洗。 “什么事啊,我炉子上正炖着汤呢。” “还瞎忙活什么,看看谁回来了。” 甩了甩脑袋,头髮上的面粉灰抖落下来,廖玲眯着眼,又往前走了两步,这才看清楚来人。 隔着一道土矮墙,母女俩对望良久,廖玲抬手用袖套擦了擦眼睛,再放下时,眼眶微微泛红。 “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她佯装怪罪,“昨天还和你弟弟说起,假期怕是不好买票。” 推开生了锈的院门,顾希安走到她面前,一声不响搂住她的腰,轻声道:“我回来了,妈妈。” “哎,这孩子,围裙上全是油点子,回头把你衣服弄脏。” 廖玲想躲来着,没成,手上沾了面粉不敢碰她,放也不是,落也不是,虚虚悬在空气里。 时隔多年,盼了又盼,终于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午后,用一个张牙舞爪的姿势迎接女儿的亲昵。 三个人的小家不需要多大。 六十平的两室一厅,廖玲用了小间,主卧被分割成两个空间,顾希安和廖栩各占一半。 一个离婚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属实不容易,幸而他们都懂事,那些苦日子捱过也就过了。 屋子里飘出阵阵香气,炉子上确实炖着东西呢,闻着应该是大骨头汤。 顾希安问:“小栩呢。” 里外绕了一圈,房间里也没人。 “家里酱油用完了,他去街口超市买了,也该回来了。” 放下行李,她晃到厨房,高压锅发出“吱吱”的声响,流理台上放着一碟裹着面粉的排骨,是糖醋排骨的原料。 还剩几粒,顾希安洗了手,正打算帮忙,廖玲见了忙阻止道:“不用不用,你出去看电视,或者回房休息也行。” “我又不是小孩子。”顾希安笑着反驳。 还想说什么,玄关处传来一阵动静,“妈,酱油葱蒜都买回来了。” 鞋架上多了一双女士球鞋。 廖栩愣了愣,又问:“是姐姐回来了吗。” 激动里带着些不敢信的忐忑。 顾希安从厨房探出脑袋,调皮地眨了眨眼:“是。” “快去吧,”他们姐弟难得孩子气,廖玲看着高兴,悄声耳语,“听说你要回来,他在家守了两天,左顾右盼的。” 二十岁的大男孩,愣在原地,脸上透着傻气和呆滞。 顾希安走到他面前,踮起脚拍拍他的头,像小时候一样。 “小栩,你长高了许多。”她离开那年,他们一般高,而现在,顾希安要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 末了,不忘取笑一句:“镜片好像也比原来厚了些。” 这很顾希安,给个甜枣再补一刀,是亲近的人才享有的待遇。 被她调侃的待遇。 “你很烦。” 被指出弱点的人负气扭头,却挡不住手指的肌肉记忆,习惯性地将沉重的镜框往鼻樑上推了推。 廖栩是深度近视,上初中以后就是,外人看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算是学霸的标配之一。 许是小时候就说不过她,长大了总想扳回一成。 “我看你倒是没什么变化,还是和以前一样……” 故作审视的眸光,他说得尤其认真。 “嗯?” 厨房间,廖玲在催调料了,廖栩应了一声,绕过她时,他淡淡道,“一样漂亮。” 很少听见他一本正经夸人,顾希安实在没忍住,扶着墙笑弯了腰。 “妈妈,他一定交女朋友了。”真会哄人开心。 “我没有。”廖栩矢口否认。 廖玲也不当真,“好了好了,别挤在这儿了,我这都迈不开腿了,出去玩。” 依旧是哄小孩儿的口吻。 /// 和顾希安分开后,厉挺径直回了家,这个点爸妈都没在,也好,他得了清静,回房间洗了个澡就开始补觉。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暮色四合,若不是被电话吵醒,且得睡一阵子。 “说。” 声线混沌,被扰了清梦的人没什么好脾气。 “干嘛呢,这才几点啊就睡觉。” 扯着嗓子,电话那头的人半点不知收敛。 “挂了。”左右他也没什么要紧事。 “等等,有事说。”知道他说到做到,卓彻连忙喊停,“我跟周可莹还有她爸妈吃饭呢,正巧碰见厉爸厉妈了,然后我就那什么了。” “什么。” “就说了你那什么什么的事了。” “你给我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厉挺被他的磨叽劲儿烦得瞌睡都没了。 躲不过,卓彻心一横,索性坦白了:“厉妈先问起你最近有没有情况,我就顺口一句,说你正追着呢……” 操。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就给漏了。 厉挺沉下脸,语气冷冷:“还有呢。” “其他什么都没说,真的。”电话那头的卓彻举手保证,“我这不是来通风报信了么,估摸着饭吃完电话就打到你那里了。不过还好,你现在人不在阳城,电话里总能煳弄过去。” 第51页 “我在。” 烦的就是这个,厉挺抓了抓乱发,思路全无。 “什么?”卓彻顿了顿,“你一个人回来的?开车吗。” “昂,一起回的。”他有意模煳了主语。 彻底反应过来后,卓彻没收住激动的情绪,在酒店洗手间拍案而起。 “干,谁跟我说不回来的。” 五一连着周末放假五天,卓彻本想把周可莹送他的猫也带回来,一个人开车实在太累,就撺掇厉挺一起,才起了个话头,他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没想到,这会儿人都已经到家了,还饱饱睡了一觉,可怜他的小咪被锁在宠物店的笼子里。 行了,这兄弟不要也罢。 说漏嘴的歉意在某人的重色轻友面前全抵消了。 - 400留言加更,达成。 第0038章 38 十平米的客厅,一贯靠墙的小方桌被挪到中间。 满满一桌子美味佳肴,几个重头菜都用了颇有分量的锅碗瓢盆,三两样就占了整张桌子。 在顾希安的记忆里,像如此丰盛的一餐食,还是头一回。 廖玲难得开了一瓶老白干,她是能喝一点的,也是赶上今天高兴。 “你没来个电话,以为明天才能到。”一盅落胃,话才敞开了。 顾希安是预备落地了报平安,没想到……被临时的变故打了岔,打电话报备这件事就彻底抛在脑后了。 “也好,今天只当先提前庆祝,明天再正式过一回。” 廖玲笑说道,笑过之后,又有些难过,“你多久没过过生日了,这些年……” 五月二号是顾希安的生日,连她自己都忘了。 “我故意的。” 糖醋排骨的酸味很重,是她喜欢的,芡汁融化在口腔里,五脏六腑也跟着发酸。 “过一岁老一岁,就当普通日子也挺好。” “胡说。”廖玲皱着眉头,“小孩子家家,什么老不老的。” 顾希安笑笑,没再说什么。 她投降了,廖玲扭头转向下一个目标。 “你是不是真的交女朋友了。” 廖栩正在对付一根大棒骨,闻言,牙差点没给硌掉。 痛得龇牙咧嘴的同时,还不忘正名:“真没有。” 顾希安笑得前仰后翻的,这么些年没见,她竟不知道他原来是块喜剧材料。 “交了也没事,大学是应该谈恋爱,看看你姐姐,读书时候不找,后来一声不吭出了国,大好时光全给耽误了。” 说起大学时期,顾希安难免会想起那一段无疾而终的恋爱,然后是那个没有可能的人。 说遗憾重了,说无感也不现实。 谁都没有再说话,饭桌上的气氛有点尴尬。 “耽误什么了。” 廖栩把骨头一扔,挺有脾气,扭头面对顾希安:“别结婚了,你和妈我都会负责到底。” “你能负责什么你。” 廖玲差点拿骨头勐敲他脑袋,看看那里头装着什么稻草。 顾希安只当是玩笑话。 “对了,上回你们徐老师介绍的那个对象,后来怎么样。” 顺着廖玲的话,顾希安的记忆开始回放,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一张稜角分明的脸。 见她出神,廖玲直觉有戏,一颗心定了大半。 “有可能就发展看看,徐老师介绍的人总不会错。我听说人上次为了见你,特意从阳城赶到a市,这份心意难得。” 顾希安“啊”了一声,话语里惊讶的成分更多。 特意赶过去?然后见面点个头就开始藉口打电话,全程下来聊不过三句话。 这份心意,与其说难得,古怪才是真的。 “他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姓徐,是么。” “呃……”完蛋,她也忘了,“妈妈,我想这两天去拜访徐老师。” 三言两语转了个话题。 “是该去拜访的,”廖玲不疑有他,点头应道:“她对你可不比旁人,当年若不是她,差点连大学都没法念。” 话及当初,气氛又陷入沉默,每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不自然。 那场变故,像是霜降过后的一场冰雹雨,将原就七零八落的小家打散摧毁,轻而易举。 32033594o2 “光顾着说话,菜都凉了。” 廖玲打着圆场,几杯下肚,笑容里染上醉意。 老白干的后劲上来,廖玲已经顾不得吃,只是捧着酒杯痴痴地笑,偶尔皱眉,似乎是难受,要哭不哭的模样。 顾希安没见过她这幅样子,转头看向廖栩,小声问:“妈妈平时也这样吗。” 廖栩也跟着摇头:“从来没有过。” 这话有歧义,他半个学期都在学校住着,根本顾不上家里。 最后,姐弟俩把廖玲搀扶回房间。 一躺到床上,醉得云里雾里的人立时转醒过来,她拉着顾希安的手,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 字眼模煳,依稀只能听懂个大概。 “妈妈…也没有办法……别怪妈妈,嗝…那时候,真的很难……” 第52页 “希安,乖女儿……” 那些话落入耳中,或懊悔,或推诿。 顾希安温顺应着,良久后,终于将伤情伤心的人哄睡。 再回到客厅,桌子已经收拾完,碗碟洗了,剩下的菜一半放进冰箱,一半晾在流理台上。 一切妥当后,目光聚焦在桌上那最后小半瓶老白干。 廖栩看看酒,又看看顾希安:“要不喝了?” 倒掉多浪费。 顾希安瞪了他一眼:“疯了么。” 得,一回来就被训了,廖栩嘟囔了一句,在姐姐的余威下扯出一个讨好的笑。 最后还是喝了点什么。 五月的天,夜风还有些凉,院子里,两张小板凳,他们一人一位,排排坐。 顾希安拢了拢身上的针织外套,捧着手里的热白开,掌心暖烘烘的,也就不觉得冷了。 “年初做了视力检测,左眼800度,右眼1000度。” 廖栩忽然说起眼睛度数,顾希安心里没来由地颤了一下。 “科学认为,超高度近视患者大都与遗传有关,可是妈妈和你都没有严重的近视。” “小栩,科学也没有绝对的。” 廖栩摘下眼镜,凭直觉用衣服下摆擦拭镜面,而后带上,世界恢復了清晰度。 他抬头望着天,然后,轻声道出心里的话。 “有时候我会想,这或许就是我的报应,当年……” “没有的事,不准你这么说,连想都不可以。” 顾希安很少说重话,配上严肃甚至恼怒的神情,口吻比任何老师都严厉。 “好了,我不说了。” 廖栩笑笑,换上轻松的面孔,“其实戴眼镜也挺好,感觉全家就我的鼻樑最挺。” 见不得他强颜欢笑的样子,顾希安闷声道:“暑假我带你去a市做雷射手术。” “痛不痛啊。”廖栩问。 “痛也忍着。”顾希安不近人情了。 嘁,真兇。 “你这么凶谁敢娶你。” “刚刚谁说负责到底的。” 廖栩又嘁了一声,“你还是赶紧嫁人吧姐姐。” 这一回,顾希安竟没有反驳:“知道了。” 三分附和三分敷衍,还有四分,好像是认真了。 - 第0039章 39 顾希安的生日,除了家里人,大概只有高水晶记挂在心上。 晚饭刚过,她一个电话打来,说半小时后到小区门口,问她去哪儿也不说,神神秘秘的。 在家宅了一天,临到该睡觉的点反而要出门,找什么理由都不妥当,索性悄悄走吧。 廖玲从房间出来,正巧撞见穿戴整齐的人,不免问了句:“这么晚还出去啊。” 顾希安嗯了声,语言组织了半天,到底还是坦白了:“水晶找我,应该是想帮我庆祝生日。” 意料中的,廖玲的眉头皱了皱:“早点回来,别玩得太晚。” 答应的很勉强。 好像每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令父母蹙眉不展的朋友。 对廖玲来讲,高水晶就是顾希安的“坏朋友”。 学习不好,离家出走,和父母断绝往来,哪怕现在闯出了一点成绩,当年的“坏事”也无法一笔勾销。 这就是家长,他们总希望你稳妥安然,远离一切不受控因素。 走到小区门口,没过多久,街角绕出一辆车,横冲直撞甩尾而来,很符合她的急性子。 车停在她身旁,副驾驶的玻璃窗滑下一半,露出高水晶神采奕奕的脸。 “上车。” 顾希安上了车,还是忍不住问:“我们去哪儿。” “你猜。”她卖了个关子。 顾希安猜不到,只希望:“不要破费。” 车窗外的景色极速后退,像一条长长的倒带,五年过去,阳城的变化很大,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目的地到了,在顾希安发愣的工夫。 她定睛一看,瞬间瞭然:“这不是……” 车灯扫过,“金桥初级中学”几个大字在夜色灼灼闪耀,庄严而沉重。 “bingo。” 高水晶朝她眨眨眼,随手从储物格里掏出几包烟。 门卫大伯上前拦车,正要张嘴,话还没来得及说手里就被迫接下“孝敬”。 “李叔好,我爸是高健翔,他说和您打过电话了。” 门卫原是蹙着眉头一脸不耐的神情,听了这话,顿时和颜悦色起来。 熟人关照果然奏效,只见他咳嗽一声,将烟揣进兜里:“那你们快点儿,看一圈就出来啊。” “知道了。”高水晶欢快点头。 车子开到初三教学楼下。 她也太明目张胆了,连停车场都懒得去,顾希安还想劝两句,驾驶座上的人一熘烟儿下了车,没办法,只能作罢。 后备箱打开着,高水晶半个身子都埋在里面,东掏西找翻了半天。 最后,顾希安一手蛋糕,一手啤酒,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两人哼哧哼哧爬上顶楼天台,门一推开,豁然开朗。 空旷的平台,漫无边际的夜色,目光所及,灯火可亲。 第53页 顾希安难得有了松一口气的畅然。 四处看了看,最后在左手边的角落找到了目标点。 高水晶走过去,在台阶上铺上两层报纸,将手边的两大袋子先放一边,然后招手将某个独自沉醉的人唤醒。 “老地方啊。” “可不是。” /// 中考结束,回校填报志愿的那天傍晚,顾希安和高水晶趁没人熘上了教学楼顶。 即将分道扬镳的分岔路口,两人的脸上并没有从试卷里解脱的喜悦,反而觉得空落落。 毫无头绪的空。 她们席地而坐,一人的脚边放着一罐啤酒。 啤酒是昨晚就买好的,分别藏在书包里带到学校。 高水晶仰头干了一罐,像喝水似的干净利落,罐子空了,掌心旋钮,薄弱的铝制罐身轻易变了形。 “她们都是钻石,很闪,还会发光,不像我。”她有点暴躁,低斥道,“谁稀罕当不值钱的水晶。” 说完仍不解气,将罐子扔掷在地上,再一脚踢飞。 美术班有个女孩放弃了中考,下个月就要出国留学,只因为她说将来想当一名画家。 就这么容易。 再反观高水晶和父母在这场考学战争中的对峙,急赤白脸,相形见绌。 或许因为钱,或许因为这条路一眼看不到头,或许是觉得她不值得。 比起不被肯定,更令人窒息的是不被期许。 有些人的梦想是梦想,有些人却连梦也不敢想。 顾希安读懂了她的迷惘和失落,更多是无能为力,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帮她而深感挫败。 她轻声安慰:“水晶啊水晶,为什么非要追求钻石呢,只是石头就很好啊。” 高水晶转头看向她,蓦地笑了。 顾希安不知道,连石头都分三六九等,平凡的垫脚石,怪异的鹅卵石,精緻的雨花石,以及名贵的玉石。 顾希安不知道,她就是那块通透的玉,才会无惧无畏。 只有石头才会害怕自己永远只是石头。 /// 蛋糕打开了摆在正前方,蜡烛还没点。 高水晶打开一罐啤酒,递给她,顾希安想了想,还是接了。 待她打开第二罐时,顾希安拦住:“咱们之间得有一个人保持清醒。” 还要开车呢,酒驾不可取。 高水晶笑道,“这点量还不至于醉,下楼就散了。再说了,万一又碰见个帅哥代驾……” 听她胡诌,顾希安放下啤酒,还是决定不喝。 “呵,那你是打算开车咯。”高水晶看在眼里,笑得更开了,“坐你的车,这些加起来都不够我醉的。” 是笑话她车技感人。 “呃……”最好是换个话题,“那两袋子是什么。” 刚才就看她提着,还不让帮忙。 “这些啊。”高水晶邪魅一笑,嚯地打开,“噹噹当,大好日子怎么能没点菸火气呢。” 黑色的塑胶袋,有稜有角,打开来五花八门的烟火,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顾希安捂住嘴,将惊唿掩在喉咙里:“高水晶你知法犯法。” 早几年就规定了主城区禁止燃放烟花爆竹 “只要顾记者不揭发我就没事。” 高水晶何止知法犯法,她还要大张旗鼓堂而皇之地闹一场。 烟花被等距排列在空地上,两个大的中间夹带一个小的。 找不到引火的点,她把蛋糕上的“1”和“8”拆下来,一人一个。 顾希安接得并不干脆,却在高水晶翻开打火机盖子的时候,悄悄将烛芯凑进火苗。 高水晶太了解她。 谁不嚮往叛逆,乖小孩只是缺了被人推一把的力量。 不知怎的,她油然一声感嘆。 “我太骄傲了,顾希安,你所有的‘坏’都是我带的。” 抽菸,喝酒,撒谎,逃课,顾希安在“好学生”面具下的第二人格,全靠高水晶“辣手摧花”。 “谁说不是呢。” 顾希安看着点燃的数字,烛油沿着纹理缓缓蠕动,好似蜗牛爬行而过的轨迹,晶晶亮亮。 “准备好了吗,”她走到烟花的另一头,“我从这边开始,你从那边。一人三个,看谁先点到中间的烟花。” “好。”顾希安笑着应声。 比赛这件事,她没怎么输过,理所当然的,顾希安点燃了最中心的那一朵。 烟花接连绽放,她们疯笑着躲到墙边。 顾希安捂着耳朵,对她喊:“门卫大叔这会儿该有多崩溃。” 高水晶更乐了,“放心,我车里还留了几包烟。” “坏事”做惯了,自然学会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 本周五更,达成 第0040章 40.loo+ 烟火散尽,炸开一地纸屑。 顾希安和高水晶并排坐在台阶上,手里各自捧着一块小蛋糕,天马行空地聊。 一会儿估算着门卫大叔什么时候来赶人,一会儿看着满地狼藉,大喊待会儿要怎么收场。 大多是玩笑话,三句里面就能笑一句,整晚,顾希安觉得颧骨超级酸痛,是笑僵硬了。 第54页 “希安,那个人,你真的放下了吗。” 也不知戳中哪个开关,高水晶不知不觉将话题引到了禁忌点。 她是为数不多的知道自己和江醒那段过往的人,顾希安低下了头,沉默良久。 回国这么久,她从未提过,是怕,也不敢,其实,以她的性子,恐怕是憋了好一阵子了。 一块蛋糕放进嘴里,不算甜的口感在舌尖融化,顾希安抬眸,看着夜空里未散尽的灰蓝色硝烟,鼻尖是硫磺炸裂的火药味。 “你看过白天的烟花吗。” “什么?” “我看过一次。” 回国后,从乌城赶往a市的救护车上,路途遥遥,顾希安坐在狭窄的救护车厢里,病床上睡着了的奶奶,在一旁刷手机打发时间的医护人员。高速上,两边有农房村庄,顾希安靠在车窗上,看着转瞬即逝的景放空,脑海里周旋着接下来的每一步。 就在毫无预备的当下,偶然撞见了一场苍白的烟火。 “天气很好,若不仔细分辨很容易错过。红和绿的碎点子散在半空中,炸不出一个完整的圆,徒留下一团烟雾,看着比那日的云还干净,我远远望着,忽然明白了,有些缘分散了就是散了,并不重要。” 那不过是人生中的某一课,仅此而已。 顾希安看着身旁的人,浅浅笑着,将她的担心一併抚平。 “水晶,我放下了。” “那就好,那就对了。” 高水晶也跟着展颜,挖起一大勺蛋糕,大口吞进肚子里。身为服装设计师,她对甜食的把控非常严格,而今天,只当是庆祝了。 在顾希安那么多的美好品质里,高水晶最欣赏甚至嫉妒的一点,不是优秀,不是聪明,不是乖巧勇敢独特温婉或者面面俱到。 是诚实。 她说放下了,就是放下了。 黑袋子里还剩下最后一捆仙女棒。 高水晶全给了顾希安,点燃后场面尤其壮观,像火炬,亮得人挪不开眼。 “你手机呢,我给你拍照。” “别了吧。”顾希安很少上相。 “纪念一下啊,快啊,就要烧完了。” 调出照相,顾希安将手机递给她,咔嚓几张,各个角度都全了。 她本就是好看,秀气精緻的五官在火焰星子的笼罩下愈发朦胧,低眉浅笑的瞬间最夺目。 动动手指,退出拍摄界面,她发现了什么。 “顾希安,你是现代人吗,居然连修图软体都没下载。” “我是。”顾希安审了一遍照片,点头予以肯定:“嗯,拍的不错。” “那当然。”高水晶得意地昂起小脑袋。 不是吹的,她的拍照技术,如果不是开服装设计工作室,怎么也能搞个摄影工作室。 “我帮你在滤镜一下,会更完美。”被夸耀的人更来劲了。 顾希安无奈摇了摇头,将手机给了她,转身拿起黑色塑胶袋,开始清理烟火过后的现场垃圾。 “不是我自夸,确实技术好。” “好,你最棒。” “你真的超级上镜耶,宝贝,原生相机都这么能打,有没有考虑来我们工作室拍平面。” “不考虑了,谢谢。” “咦,你微信都没有分组的么,这样还怎么吐槽领导和同事。” “不分组,不吐槽。” “咦,你连朋友圈都不发?上一条居然是新联社的贺年新闻稿,还是转发。” “嗯,不发。” 她们隔空对话,顾希安已经徒手捡了小半袋垃圾,直起身子舒展一下腰部。 突然,空气中响起了语音电话的铃声。 “宝贝,厉挺给你弹语音了,帮你接吗。” 厉挺?他该不是来对她说“生日快乐”吧,念头才起,立刻被顾希安否定。 他不知道她今天生日。 “哦,你接。”说完,又蹲下开始捡。 半晌过后,顾希安撑了撑塑胶袋,能看得见的碎纸屑都装袋了,剩下几个空烟花筒子收拾起来就容易多了。 回到台阶前,高水晶又切了一块蛋糕。 她今晚的胃口格外好。 “把烟花壳装起来就可以走了。” “再等等。”高水晶嚼着蛋糕,咬字很含煳。 “等你吃完。” “不是,”高水晶灌了一口啤酒,终于咽下去了,“厉挺说来接我们。” “啊?” “喝车不开酒,开酒不喝车,小学生都知道啊。” “我没喝啊。”顾希安反驳。 高水晶忽然严肃起来,看着她,道:“你开车的话,喝不喝酒其实没差。” “……”全天下的笋都被她一个人拔完了。 “人来都来了,这会儿差不多该到了。” 美滋滋地吃完一块蛋糕,高水晶站起来,麻利地拾起另一只塑胶袋,几个空烟花筒子装袋,将台阶上的报纸也一併叠好收起来。 顾希安的手机掐着点响起来。 这回,高水晶连问都不问了,直接接起:“到了是吗,我们在天台,现在下来。车子停在里面,初三教学楼,对对……行,好的,那一会儿见。” 第55页 电话挂了,手机物归原主。 顾希安看着前一秒还在犯懒的人突然精神无比,顿时有一种上当受骗的错觉。 她刚才说什么? 照片?微信分组?朋友圈? 按着逻辑路径找到了问题的根源。 半小时前,顾希安的朋友圈横空出世一张私人照片。 类似于现在很流行的男朋友视角,她单手握着烟花棒,另一只手是虚影,营造出被屏幕外的人牵住的意境。 眼角微微扬起,笑容很是灿烂,滤镜加成下画面梦幻迷离,平添了几分浪漫主义。 文案是:宝贝陪我过生日。 短短三十分钟,这条朋友圈的点赞数已经超过一百,大片的留言不是恭喜就是夸赞照片好看。 顾希安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回国后换了手机号,联络的朋友本来就少,微信朋友圈也全是新联社相关报导的转发,俨然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工作号。 “平日里毫无交集的人全炸出来道喜”是一种什么体验,如果时光可以逆流。 “高水晶!”一声咆哮。 罪魁祸首拎着一袋垃圾和没喝完的半打啤酒,早五分钟前就逃之夭夭了。 教学楼前,厉挺看到一个来势汹汹的顾希安。 用超乎寻常的速度从楼梯上跑下来,最后两节直接跳跃落地,如此活力四射的一面实属罕见。 - 600留言加更,达成。 第0041章 41 她沖的太快,收不住动势,一头栽进来人的怀里。 站得笔挺的人被生生撞退了一步,手倒是很自觉环住她的肩膀,温存不到两秒便将她扶起来。怕唐突,更怕引她不悦。 “怎么了这是。” 厉挺问,一双笑眼尤其专注,仔细看,里头蓄满了星光夺目。 他的话比镇定剂管用,顾希安醒过神,见是他,先去的小脾气收了起来,随之替代的是羞赧和无地自容。 她悄悄颔首,错开了男人炙热的眸光。 怪夜色遮人耳目,怪自己轻率莽撞,怪他躲都不躲。 总之很懊恼。 将剩余的烟都给了门卫,顺便受了顿教训,高水晶神清气爽折返回来。 老远便看见那两个人傻站在路中央,一动不动。 “呃…可以走了。”煞风景地打破沉寂。 “嗯,那走吧。”厉挺应声,后一句是看着她讲的。 顾希安说了句“稍等”,跑到前方的垃圾桶旁,将携带的黑色塑胶袋扔了。 再转回车旁,高水晶已经坐在后座,边上的空位放着喝剩下的半打啤酒,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衣服袋子,怎么看都挤不下一个她。 “上车。”厉挺指了指干净清爽的副驾驶。 顾希安看着像是商量好的两个人,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恍惚自己是砧板上那块腌制妥当的鱼肉,却分不清他俩之中谁才是持刀动手的那一个。 关李嚎,扼久戚戚路似期久珊扼 车子是高爸的,17年的途观,在当时并不算差,放到现在看确实旧了点。 厉挺坐上驾驶位,调整座位,膝盖顶在塑料护板,一昂首,头几乎触到顶板,呃,多少拥挤了点。 就着别扭的姿势,将人带车一齐送回了高家小区。 “不然车子你们开走吧,我明早去取。” “没关系,走回去花不了多少时间,”顾希安轻声道。 整好可以趁这段路想清楚一些事情。 一些被她忽略了,似乎很重要的细节。 /// 夜间无人的街道,路灯留住慢步的人们,拖得老长的影子变浅变淡,直至没了色泽。 顾希安拎着剩下的半盒蛋糕,厉挺拎着半身高的纸袋。 袋子里是衣服,道别前,高水晶从后备箱拿出一个大袋子,工作室新一季的成衣都在里面,说是样品不要钱,可顾希安知道,是怕她有心理负担才刻意赘述。 “抱歉。”走了半程,他突然出声。 “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什么都没有准备。” 顾希安并不介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个照片…是水晶闹着玩的,害你大晚上还特地跑一趟。” 不论出于什么初衷,她认真解释的模样始终动人。 “很漂亮。” 厉挺直言不讳,迎上她坦率的双眸,又补充道:“我是说照片。” “呃……嗯,谢谢,”寻常的字眼不自觉扭捏起来,“是她的拍照技术好。” 两颊的红晕在暖橘色的光影里忽闪。 “我拍照也不错。”无缘无故,他冒出这么一句。 “嗯?” “不相信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会拍照很好啊,是加分项。” “下回我给你拍。” “啊?”不用麻烦了。 “比比看啊,是我好还是她好。” “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厉挺难得坚持,“这很重要。” 顾希安敷衍着点了点头,无关紧要的事,她不会深究到底。 再怎么漫步,也有走到终点的时候。 第56页 小区门口,顾希安停下脚步,侧身面向他,是预备告别的意思。 “里面那么黑,我送你进去吧。” “没几步路,我自己可以。”她拒绝了。 这样啊,厉挺不情不愿地将手里的纸袋递给她。 “对了,”话题么,硬找总能找到的,“听你朋友说,你想请我吃饭来着。” 他的思维跳转太快,顾希安勉强跟上了,然后嗯了声,算是答应。 他帮她那么许多次,一顿都不定够还。 其实,电话里,高水晶的原话是:谢谢你送我们回来,我爸说,找个时间请你上我们家吃饭。 厉挺自然是拒绝了:别客气,举手之劳,吃饭就免了。 高水晶早料到了:如果是顾希安想请你吃饭呢。 厉挺反问:她说的? 高水晶:你自己问她不就知道了。 一来二去,这才有了后来的对白。 “什么时候。” “你几时有空。” “我都空。” 顾希安想了想,道:“那明天晚上吧。” “上你家吃啊。”他顺口一句。 “你想上我家?”他有点夸张,顾希安觉得。 “可以吗。”嗯,何止想。 当然是不可以,顾希安思忖许久:“还是去外边吃吧,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 她好像误会了什么,又或者是假借其他故意模煳重点。 总归,“好吧。” 他像是被针刺了的气球,耷拉的眼角透着失望。 “假期档上了好几部片子,感觉都不错,看完电影再吃饭,正好……” “我下午有安排了,抱歉。”又拒绝。 那句“什么安排”已经滑到舌尖上,顶着牙关就要脱口而出,临门被生生压下来。 在“问出口会不会太小气”和“哪有那么巧”之间左右摇摆。 到最后,只闷声吐出一句“好吧”。 /// “你怎么回去。”他好像没有开车。 “打车。” 阳城不比a市繁华,这个点了别说是车,连人影都少。 但是,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环顾四周,顾希安点头:“我陪你等等吧。” 公交车站,他们并排坐在等候椅上。 背后的gg牌白光灼灼,城市里唯一最亮的光源,笼罩在身后。 沉默太久,却按耐不住心脏雀动。 不远处,汽车的大灯笔直打过来,他们一齐转头,盯着光亮处。 厉挺想,卡车货车私家车随便什么都行,千万别是计程车。 顾希安想,如果不是空车牌,让他和陌生人拼车,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所有的顾虑都很多余。 确实是计程车,上一个客人正要下车,绿色的空车牌亮起,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车来了。”顾希安提醒他。 厉挺知道,让司机按下计价器等一下,然后转身对着她:“那我走了。” “再见。” “顾希安。” “嗯?” 男人张开双臂,不由分说将人揽进怀里。 不是心动装偶然,不是刻意变无心,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只因他想”的充实拥抱。 掌心轻抚着她的长髮,感受着后颈的弧度,鼻尖是她惯用的洗髮水味道,好闻。 厉挺觉得满足。 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童话书,里面有只往心脏里灌汽水的傻河马,或许身体在下一秒就会爆炸,却依然期待粉身碎骨。 “生日快乐,顾希安。” 凑到她的耳边,在今天即将结束之前,鼓足勇气至少不遗憾。 “谢谢。” 顾希安伸手,在他宽厚的嵴背上轻拍着,礼貌之余,更像一种安抚。 他如雷的心跳声,她都知道。 拎着蛋糕和衣服袋子,顾希安回到家么门口。 从外套口袋里拿钥匙准备开门,意外碰到了另一样陌生触感的什么。 是一支钢笔。 用一条红绳打了个丑丑的蝴蝶结,可能笨拙,确是珍贵。 屋外的感应灯光影微弱,仅凭这一点点光,她静静端详。说不上是诧异过后的感动,抑或是困惑之余的懵懂。 黑金配色,笔帽上有他的名字缩写。 掌心被压出一道暗影,份量沉重,笔身还带着余温。 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 第0042章 42 顾希安说有安排,并不是推脱藉口。 午后,她带着准备好的礼物去拜访徐老师,每每回阳城的必备项目,只是这一次间隔太久,她有些生疏了。 青灰色的旧铁门贴着新年的对联,乍一看红火喜庆。 门铃响了两声便开了,顾希安扬起笑容,那句“徐老师”还没喊出口,硬是愣在当场。 32033594o2 “你……” 全世界的巧遇加起来都没这么巧吧。 厉挺显然也很诧异,两两对视间,一个忘了进,一个忘了迎。 “希安来了啊。” 厨房间,徐燕群笑盈盈走出来,手里是刚泡好的茶,“别杵在门口了,快进来。” 第57页 “呃…”才反应过来,厉挺侧过身,“进来吧。” “你怎么也在这。” 实在好奇,顾不得礼数,顾希安悄声问他。 “先前徐辉在我车上落了些补品,是带给老师的,整好白天空闲就送过来了。” 顾希安想起来了,上回书吧见面的另一位,是叫徐辉,不过…… “徐辉是老师的侄子。”厉挺解释道。 这就说得通了,可为什么,她总觉得漏了些重要关联。 “不用换鞋了,都过来坐。” 将泡好的茶放在茶几上,徐燕群笑着招唿,“你们本来就是同学,我就不介绍了。” 他们高一是同班同学,虽不熟稔,也不至于完全陌生。 将早就备好的礼物送上,顾希安道:“之前採访一个古镇,那里最有名的印染工艺,我学着做了一块料子,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纯正的蓝印花布,特意选了“岁寒三友”中的梅花案,清新雅致。 徐燕群欣喜接过,是很钟意了。 “你亲手做的,真好看,只是下回可别再破费了,人来就行了。” “知道了。”顾希安轻点头。 照例是这几句话,她应得快,等下次来依旧不会空手,说也不听。 厨房里的定时水壶沸腾叫嚣起来。 徐燕群起身去关,客厅里就留下他和她。 顾希安刚将茶杯放下,手肘就被人轻轻撞了一下。 “喂,不够意思啊,来见老师也不告诉我。” 他指的是昨晚她没有细说“安排”内容。 “我不知道你也会来啊。”她小声解释。 厉挺苦着脸,佯装愁闷:“我可是空着手来的,这下好了,又被你比下去。” 高中时期,她就甩他一大截,不论是学习成绩还是在老师眼中的印象分。 顾希安是真的没想到,无端端生出几分歉意:“老师不会计较的。” 况且,他们情况不一样,徐老师对她的帮助,不止师恩这么简单。 “你以后干什么事要捎带上我,否则像现在这样,多尴尬。” 他可真会借题发挥,顾希安有些莫名。 “知道了吗。”性急之下,厉挺抓着她的手腕,催促道。 “知,知道了。” 余光瞟见厨房间走出一道人影,顾希安忙挣脱手上的劲儿,敷衍和搪塞都有,总之是答应了。 端着切好的果盘,徐燕群回到客厅,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个人,眼角的笑意愈发浓了。 “你们晚上有事么,没事的话,就在老师这儿吃饭。” 呃……这…… 顾希安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倒是没有别的事,只是…… 说好了请他吃饭的,总不能是她先毁约。 “好的啊。”厉挺笑着答应,转头又对顾希安讲,“你也没别的事吧。” “哦…没有。”顾希安呆呆应下。 徐燕群直接拍板:“那就这么定了。” /// 家里一贯是男主内女主外,一日三餐都是由丈夫掌勺,今天算是难得,徐燕群亲自下厨。 顾希安想帮着打打下手,被老师三言两语请出来:“去客厅和朱老师下棋吧,他正愁找不到人切磋较量呢。” 朱克洋是徐燕群的丈夫,也是阳城大学特聘教授,所属政治学系,除了专研学术,业余爱好是下棋钓鱼。 论棋艺,她怕是连对奕都不够格,更遑论较量。 朱老师也太抬举她了。 正想开口求饶,客厅里,朱克洋已经闻风摆好了棋盘,正襟危坐。 “快去吧,”徐燕群鼓励道,“他可是夸过你有慧根呢。” “好…好吧。”左右闹一出笑话。 “厉挺,你来帮老师择菜。” “好。” 相较于她,他的这一声“好”应得干脆利落。 厨房和客厅在一条动线上,隔着玻璃门,厉挺轻松捕捉到顾希安严肃拧巴的小表情。 是真的很烦恼啊。 嘴角微微勾起,实在没忍住,握拳挡在嘴边低笑了几声。 一抬眸,对上徐燕群看破不说破的眼神,顿时收敛正经,假咳一声:“徐老师,我能做点什么。” “这个叶子需要摘一下。”徐燕群递上一把西芹,“然后把胡萝蔔和土豆削皮切块。” 厉挺“嗯”了声,随后挽起袖子着手忙活起来。 备菜实则最繁琐,到炖煮的部分又稍微轻松些。 期间,徐燕群倒了两杯鲜榨果汁叫厉挺送过去,等他回来,眼底的笑意愈发藏不住了。 “战况如何。”好奇一问。 厉挺轻嘆:“该我去下棋才是。” 这样她就不会这么苦恼了。 脑海里浮现起数分钟前的画面,盘面上黑子被团团围住,吃得没剩多少了,然后是顾希安的脸,说严肃不算,说纠结不止,皱巴巴得像个小老太太,实在逗趣。 “厉挺……”徐燕群欲言又止。 顿了顿,还是说了:“她是个重情义的孩子,离开阳城后,逢年过节的问候一次不落,人到礼到,哪怕是外派的那几年,人不在眼前也会差旁人送来。你我都知道,希安是念着当年的事。” 第58页 “怎么会。”望着外间绞眉苦思的人,厉挺反驳,“她敬重您是发自内心,无关其他。” “那些礼物,明眼看都知道是费了心思的,收下我心有惭愧,不收又怕她起疑。有许多次,我想,不如和她直白说了吧。” 这事在徐燕群心头萦绕了好些时日,一直迟迟未定。 “别让她知道。”厉挺摇头。 和预料中相差无几的答案,徐燕群微微嘆息,顿时无言。 - 最近开始忙了。 但一周五更还是要说到做到…吧。 第0043章 43 徐老师家的门前种了一路柚子树。 椭圆的叶片精神抖擞,开春后,白嫩的花点缀其中,隐约还能看到几颗饱满青柚,比她的拳头再大一圈,应该比他的拳头小一些,脆生生卡在树梢间。 “看什么呢。”厉挺笑问。 她不好好走路,眼睛直盯着自己的手,两三步就绊一个趔趄,这么毛躁实在少见。 “没什么。” 顾希安摇摇头,平视着前方,目光由这一棵柚子树跳到下一棵。 “我还以为你输了棋心绪不宁呢。” 他拿晚餐前的那几盘棋开说,顾希安多少有些不平衡。 “换了你也会输的。” 依旧是温温柔柔的语气,却带着些幼稚的赌气。 “呵,半句说不得了。” 边说着,边拿手肘顶撞了她一下,作弄成功的人笑得像个坏孩子,顾希安躲不及,瞪着他。 那双眼睛盈盈一弯,盛满了水润光泽,和今晚难得清朗的月色。 手指摩挲,终究是没忍住,厉挺伸手在她气鼓的腮帮子上忽得一捏。 顾希安很明显怔忪了一下。 下一秒,男人的另一只手也上脸了,双管齐下,没轻没重的。 痛觉打败了心底的一点点异样。 “喂!”她轻呵道,声线里带着些气急败坏。 得逞了的人撒腿跑开几步远,翩然回身,笑得自在快意。 顾希安很少有追过去讨回个什么以求平衡的心态。 或许是从未被人这样戏弄过,或许是他的笑太过得意,或许是这一路柚叶清爽的香叫人神怡。 然而此刻,她小跑着追上去,作势要以牙还牙。 到最后连那人的衣角都没碰到。 一条街跑了半程,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弯着腰捂住胃部,稍作缓解。 两步外的人立时回身,扶着她的胳膊问:“胃痛了。” “不痛……”忽然,顾希安一个转身抓着他的衣摆,骄傲发言:“抓到了!” 瞧着她眉飞色舞的小表情,厉挺愣了一下,嘴角的弧度扩大绽放:“我又不跑。” 睁眼说瞎话就是他了,顾希安瞠目结舌,害她追了半程的不知是谁哦。 阳城真的很小,厉挺越来越这么觉得。 从徐老师家到她家,步行四十五分钟,四次左转和两次右转,跨过一条护城河,不需要等太久的红绿灯,夜晚让时间变得很快。 “你什么时候回a市。” 道别前,他将话题引到下一次约。 顾希安直言:“水晶要下服装厂看样板,我应该是坐高铁回去。” “什么时候。”他追问。 顾希安浅浅皱了一下眉头,还是说了:“后天。” “嗯。”很短暂的停顿,“现在高铁真的很方便,我也有这个打算……” 她打断了他的话:“你的车怎么办。” 车不车的有什么要紧,厉挺如是想,到嘴边的“无所谓”在捕捉到她眼底的婉拒后硬是扭转了路数,最后只是轻声附和:“也是。” 潦草带过,只当是顺了她的意。 原路返回,步行时间压缩到三十分钟,比来时的每一步都匆忙。 车子就停在老师家小区外的临时停车点,挺隐蔽的角落,不细看很容易忽略。 厉挺上车,发动,打转方向盘,瞬间驶入车流。 /// 顾希安被抢劫的遭遇是发酵了几天后,传遍街头巷尾。 既非亲眼所见,徐燕群却在第一时间知道。 那日,从警察局出来,厉挺莫名跟到北塘江边,眼见她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哭了一场,擦干眼泪离开时,江边的风将她的白衬衣吹得臃肿,像一颗大皮球,撞撞晃晃离开视野。 八千块对厉挺而言,不过是一双球鞋,一台游戏机,抑或是一辆山地车,说是唾手可得并不夸张。 尤其在他凭实力考上京南大学后,厉父更是大手笔给了比零花钱更多倍都奖励,眼睛都不带眨的。 放假两个半月,懒在公寓里吃吃喝喝连零头都没花掉,总之,他能帮她。 可是该怎么帮。 顾希安没理由接受陌生人的善意,自然也不会接受他的。 他很自觉将自己划分在“她的陌生人”区间里。 厉挺找到了徐燕群。 将事情原委全盘托出后,就算他不主动提及出手相助的想法,徐老师也一定会慷慨解囊,然后,他找了个好理由。 一个义正言辞上升到道德绑架的好理由。 第59页 高二下学期,京南大学夏令营招生在即,全国各重点高中都有名额。 参加了夏令营等同于有了保送资格,这事全校上下都传遍了,大家纷纷在猜名额会落在谁头上。 顾希安进入候选人名单是意料中的事,但她最后主动放弃名额才令大家跌破眼镜。 这就是好学生的骄傲吗,有捷径不走,非要凭本事证明自己。 风声实在后来的某一天传开了,源头无从追究。 听说因为她家境不好,负担不起夏令营费用;又听说是厉父亲自找到校长室,砸下重金为儿子买名额;更有说是顾希安弟弟把同学打伤住院,后来对方父母开了个天价赔偿金,各种方式逼着她们孤儿寡母还钱。 事情闹得最凶的那段日子,时常看见成群地痞流氓日日堵在她家院前闹事,她母亲的小吃摊被砸了两回,后来也不出摊了。 谣言似杂草疯长,真假参半。 厉挺对徐燕群说:“那个名额不论我用或没用,确实是她让给我的。当初她一分钱没拿,这回就当是多给了个机会,补了先前的那一次。” 徐燕群皱着眉头听完,什么让啊欠的,有关夏令营的原委她心知肚明,自然不认同厉挺的一番说辞。 “徐老师,您就当是成全我,也是在帮她。” 如果只是因为钱而错过前程,对顾希安而言,太可惜。 她太需要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比任何人都需要。 思忖了两日,徐燕群上门拜访顾希安家,说辞也是用了厉挺的那一套。 扣了个理由充足的帽子,学校名义出具的助学款,以惜才的口吻,顾希安再要强也会动摇。 从接受帮助的那一刻起,顾希安告诉自己,是借,不是拿。 很长一段时间的勤工俭学,所有涉及到奖金的比赛她都参加了,大二那年,将那笔钱全数还给了老师,由她代为转交学校。 这多年过去,往事早就落了灰,只是每每见到她,徐燕群总会想起这段曲折。 她觉得该坦白,偏偏当事人不愿意。 厉挺不想她知道。 当初是,时至今日哪怕他心有图谋,也没想过拿这个噱头邀功请赏。 感谢或是亏欠,都不是他想从顾希安身上收穫的情感输出。 - 第0044章 44 “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句话适用于任何稳定日常里。 翌日上午,顾希安接到了小赵阿姨的电话,慌里慌张,伴着小心翼翼的口吻。 大致意思是,顾家人劝说了老太太几日,最终决定出院,手续估摸这两天就会办了。 接电话时,顾希安站在院子里逗弄小野猫,抓在手里的狗尾巴草还没把玩几下,瞬时折断在掌心。 她定了最快飞a市的机票,不顾廖玲诧异的神情,肃着一张小脸,神色凝重离开了家。 a市,京西医疗中心。 落地已是午后,提着行李的顾希安急匆匆赶回病房,正巧看到打开手提包往里撞衣物的程晓凡。 四目交汇,又匆匆错开,病房里的室温降到冰点以下。 程晓凡的身份有很多。 她是顾征的妻子,又曾是廖玲会计学校的女朋友,也是顾希安喊了多年的“晓凡阿姨”。 第一只半人高的唐老鸭玩偶,是她送的。 时间过去很久,父母失败的婚姻,闹到撕破脸的那些记忆碎片像是上辈子的事,不论是主观想要忘却还是被后来的生活沖淡了痕迹,甚至连眼前女人的脸都记不太清。 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画面辗转,唯独那只唐老鸭玩偶记忆犹新。 穿着天蓝色的水手装,扁扁的嘴巴是漂亮的橘黄色,绒毛柔软,和它握手的时候捏一捏掌心的按钮,藏在肚子里的音频会发出“nice to meet u”的问候,和电视里的声线如出一辙。 那时真的很喜欢,后来不知怎的,突然消失了。 就再也找不到了。 行李箱滚过,落下一串焦躁,顾希安走到病床前,看着奶奶失措的双眸,深唿一口气,而后悄然缓和了紧绷的面色。 “奶奶,我来了。”她不该离开。 “嗯,路上累了吧。”朱素梅笑笑点头。 余光仍是紧张的,一会儿看看仍在收拾衣物的人,一会儿又飘到门口。 不多时,顾征也回了病房,手里拿了一堆单据,药也配了两袋子。 这个时间出现的顾希安显然在他的意料之外,神情从心虚到懊恼,最后又扳起了面孔,略带几分严肃。 程晓凡整理衣物的动作没有停,顾希安对老太太的嘘寒问暖不断,病房里看似平静,却分分钟剑拔弩张。 差别只在于谁会率先开启打破沉默的阀门。 顾征走到妻子面前,低声不知耳语些什么,程晓凡回:“露露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音量不大,刚好够听。 顾希安垂眼看着奶奶布满针孔的手背,眸色几不可闻地冷了下去。 顾征:“也不差这一晚,明天都回去了。” 这话倒是敞亮了许多,一语双关,真有意思。 顾希安腾地起身,不料手被老太太紧紧拽着,愤懑的气势弱了半截。 那双手拽得很紧,用力的同时伴着克制不住的颤抖,眼底满是挽留和怯懦。 第60页 顾希安受不了这一双眼睛,更受不了身后利令智昏的那两个人。 脸一沉,挣脱开手上的束缚,她急匆匆往门外走。 擦身而过时,顾征伸手做了阻拦的姿势:“你要干什么。” “你管不着我。”她回眸,言辞冷漠。 顾征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哪怕心知这个女儿从很久以前都没再将他当作父亲看待,面上总归还留有半分矫饰,而现在…… “这就是你和长辈说话的态度吗。” 男人的眉间聚起了怒意,很单薄,不值一提。 顾希安冷冷睨着他,偶尔视线会跑偏,落在他身后那个装腔作势的人影上。 压下脾气,顾征难得耐着性子开始解释:“奶奶的情况医生已经说了,保守治疗,在家和在医院都一样,只要定时来复诊就可以了,不会有问题的,之前我们一直是这么照顾……” “我不相信。”那些苍白的说辞大概只打动了他自己。 “什么。” “医生的话,还有你,你们,我统统不信。” “我没必要骗你。”顾征蹙起眉头。 “一个会在妻子十月怀胎时出轨的男人,一个勾引了闺蜜丈夫还自得其乐的女人,你觉得我该相信谁。” 顾希安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到有些死板,像是铁了心在念一篇没有感情的课文。 病房里霎时鸦雀无声,查房的护士停了笔,打开水回来的小赵阿姨愣在一旁,隔壁床正在自怨自艾的病患噤了声,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在等一个惊心动魄的后续。 “顾希安!” “阿囡……” 空气静默了数秒,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来,虽是制止,情绪却截然不同。 是愤怒,是恳求,高低有序。 “你再说一遍。” 顾征沉着脸,警告的意味。 “我说错了吗。” 正是因为一字不差才最诛心,顾希安看着眼前年过半百的男人,心里的鄙夷从眼角末梢漏出来。 “说负心薄倖都玷污了这个词,踩着别人的眼泪寻欢作乐真的很快活吧,到底是多么伟大的爱情真令人好奇。廖栩从出生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没有爸爸,他甚至从来没有追问过自己的父亲是谁,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不配。不配为人夫,为人父,更不配为人子。” 要发泄这一番积压在心里数十年的恶毒话真的很耗体力,顾希安喘着气,眸光依旧锐利。 “你,还有你,真令人噁心,太噁心了……“ 啪—— 巴掌声总是清脆,人们赋予它意义,权利,威严,在很多时候能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就像现在。 他的力道很大,顾希安只觉得世界一下子清净了,又或者嘈杂,尖锐谩骂和无声悲鸣像一部正在回放的默片,最后,只剩下耳膜嗡嗡作响。 左侧的黑髮从耳后脱出,照在微微发胀的脸颊上,她轻轻摸了摸脸,倒不觉得痛了,但真的烫手。 身体回正,顾希安看到了什么。 病床上,奶奶急得落泪,眼前,顾征凝着脸似有不悦,他身后的程晓凡稍稍侧了身子,她不敢看她,从很早之前就是如此,顾希安知道,她这辈子都不敢看她。 “我不同意出院,想都别想。” 离开病房前,她留下这句话,咒骂或咆哮都随他去。 /// 回过神来,小赵阿姨抱着热水壶追到电梯口,哪还有半个人影。 她一急,想到了另一个人。 厉挺赶到a市时,天色已经暗了。 电话里说得磕磕巴巴,前因后果很是模煳,只有最后一句话听清了。 她挨了打,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入夜后,住院部一楼的等候区。 从天光大白到夜幕时分,从摩肩擦踵到孑然一身,只有那个女孩子,同一个姿势由下午呆坐到现在。 厉挺找到她时,顾希安木着脸,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总是绑着低马尾,如若披散下来,头髮也会塞在耳后,露出清清爽爽的一张脸。 像此刻这般,憔悴,颓丧,悲观,他从未见过。 身边多了个人,坐下来,将身体折转,顾希安不吵不闹,连反驳都没有,像一个失神的木偶任他摆布。 “我看看。” 拨开她的长髮,厉挺倒抽冷气,肺泡跟着隐隐作痛。 已经消了肿的脸颊上印着五指印,清晰明了,他能想到出手那人有多用力,却摸不透她此刻有多失意。 厉挺微颤着手,快要触碰时却生生停了下来,他心有余悸。 “很痛,是么。” 顾希安摇摇头。 “这里冷,跟我上楼去,好吗。” 顾希安依旧摇头。 顿了顿,厉挺又道:“那你乖乖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顾希安没有作答。 他说很快,也真的没花多久,一趟电梯上行下降,正好被他赶了个及时。 再下楼时,男人的手里多了个行李箱,是她带来的那个,离开时太混乱忘了拿。 “小赵阿姨今晚会陪夜,和奶奶说过了,我送你回家。” 第61页 他蹲下身子,大手握着她冰冷的手,变着法好半晌才见暖。 这一丝暖意注入血脉,木讷的灵魂渐渐上了色。 顾希安抬眸,从瓷砖到手再到他的眼睛,黯色的瞳孔有了焦点。 干涩的唇微微翕张,枯竭的锯齿般的音色从她口中跑出来。 “厉挺。” “你可以和我结婚吗。” - 嗯,婚是她先求的。 - 本周五更缺一,下次补。 错别字什么的天亮再算,晚安。 第0045章 45 他匆忙赶来,车还留在阳城,这会儿送她回家只能打车。 陌生的计程车上,两个人齐齐坐在后座,厉挺坐在左边,手里一块团成长卷的毛巾,滚烫的,冒着热气。 毛巾是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的,让店员用沸腾的热水浇了个透,拧干后热敷最能活血化淤。 他是不嫌烫手,一面降了温翻个面接着敷。 一个小时的路程,毛巾凉透了,整好用来冰镇烫到发红的掌心。 公寓楼外,厉挺望着里边寥寥几盏路灯,问:“能自己走回去吗。” 口吻像是长辈在问孩子。 顾希安有一瞬怔忪,而后轻点了点头。 她间歇性迟钝的反应在某人眼里直接升级成“失魂落魄”,反手关了车门,厉挺牵起她的手,“不放心你,送你到家门口。” 她一定不知道,像这样牵着手送她回家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滚动了许多许多次,可现实里,永远在公寓门口就止步。 顾希安对人与人之间的界限苛刻而分明,厉挺不敢贸然,刚才也是。 和她一起步行的时光总是短暂,偌大一个阳城是如此,区区一条小道更是。 三十四层的高楼,她住在第八层。 电梯出来右转,走廊尽头,顾希安站在门前,低声说了句谢谢。 钥匙串在掌心碰撞出金属质感,那条玫红色的仿真尾巴档在空气里,抓不住也握不住。 厉挺看着看着,心头引出一丝痒,忍了又忍的念想终于破防。 “多给你一晚的时间。” 顿了顿,又道。 “如果你真的想清楚了,如果你真的确定,顾希安,我……” 他的勇气只支撑到了两个“如果”,她想装傻或是充愣,都可以。 低迷了一路的人忽然抬眸,对上他不避讳的坦率。 在自己说了那句话之后,从医院到公寓的这段路上,他只字未提,顾希安以为是自己的提议太荒唐吓到了他,沉默在某些时刻等同于拒绝,她没敢再说什么,只剩抱歉。 然而现在,他的情愿和应允更令她无地自容。 “你……”她嗫嚅一声,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读懂她的侷促,厉挺极其自然地伸手整理她两颊的髮丝,看着淤青还未消尽,眉头又紧了紧。 “很晚了,早点休息。” 顾希安看着他,漆黑的瞳眸闪了闪。 她像一只无辜的刺猬,熘圆的眼睛只盛得下他。 厉挺无力招架:“没关系,你想怎么做都可以,告诉我。” 这一句话“可以”让顾希安愈发羞愧。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偷,或者盗贼,正在恬不知耻地要挟一份真情假意。 那天晚上,顾希安整夜未眠。 除了左脸的不适感,还有关于未来的不确定性,关于他,关于他们。 /// 假期的最后一天,或许是意识到光阴流逝,为了抓住短暂的这一点点自由,人们一股脑儿涌出来。 天气出奇的好,市中心的湖畔公园,亲子游成了近些年的主题。 最常见的组合是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带着孩子,搭起一个小帐篷或者铺一块野餐垫,上面摆着零食蛋糕,还有一个卡通图案的水壶。 这样的场景让人觉得温暖,顾希安出神看着,看了很久很久。 她不说话,厉挺就陪着,她看路人,他也装作跟着看,只有余光真诚。 一个妈妈拎着小水壶跟在疯跑的孩子身后,追着餵水的样子狼狈极了,此情此景落入她眼里是漫溢出来的温馨。 顾希安看笑了,扯到左脸颊的神经也不觉得痛。 “渴吗,我去买水。”顺着视线,厉挺自然发问。 顾希安想了想,点头。 其实不渴,但一想到后面要说好些话,又觉得用得上。 离景观湖再远一些的地方,树木茂密了许多,视野也不如先前开阔。 来这里的人大多散步,偶尔路过,并不会停留。 顾希安坐在石头长椅上静静等他。 脚步声近了些,她抬眼,看见那人步履匆匆奔向自己,上扬的唇线绽开笑意。 有没有人告诉他,他的笑容很干净,干净到有一种魔力,会让沉重的心变得轻盈。 “给。”他将其中一瓶水递给她。 拧开瓶盖,是松的,应该是被拧开了又虚虚套上,顾希安仰头喝了一小口,再盖上,视线落在手指间,思忖着从哪一句开始述说。 “其实当年学校里传的那些话并非都是假的。” 她开口,从他熟知的那件事说起,“京南大学的夏令营,我最后选择放弃不是因为别的,只是纯粹负担不起。” 第62页 “父母离异后,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回到阳城,先是藉助在外婆家,两层楼的小农房住着外婆和舅舅一家四口已经很饱和,突然加上我们仨,换做我是舅妈应该也会不乐意吧。” 回忆起那段寄人篱下的日子,顾希安依旧觉得喘不过气。 缠着铁链的身体沉到海底,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钝重感,窒闷,灰暗,走投无路。 “就这样借住了一年半,妈妈带着我和弟弟搬了出来。刚开始那段时间真的很辛苦,房租,学费,吃穿用度,恨不得一块钱掰碎了分成几瓣花。” 顾希安记得很清楚,那会儿家里没捨得装热水器,每次洗澡都要烧好几盆热水备着,有时候不够用了就得等,浴室里没有暖风机,只有缩成一团才觉得没那么冷。 即便如此也没关系。 不富裕又怎么样,衣服缝了补又怎么样。不再胆战旁人的白眼,日子平淡却踏实。 “为了方便照顾我们,妈妈辞去了超市会计的工作,拿出所有积蓄在家门口开了个早餐铺,小本经营却也安心。 本来以为这样就好,其实,只是这样就很好了。” 似是喃喃自语。 眸光从远处的欢声笑语里挪开。 她低下头,握着水瓶的手紧了几分,关节透着惨白色泽。 - 煽情了告诉我,我删。 第0046章 46 顾希安高二那年,廖栩八岁,正读小学二年级。 忘了是一个什么天气的下午,大约是期中考之后的某一天,顾希安正在教室刷题,班主任把她叫去办公室。 是妈妈打电话过来,说晚上有事出去了,家里只有弟弟在,嘱咐她晚自习请个假,早些回家。 上高中后顾希安就住校了,周末才回家,被这样一个讲不清缘由的电话喊回家,实在蹊跷。 最后一节下课铃打响。 应该是夏季。 傍晚的风带着炙烤过后的煳味,并不清爽。 从学校到家的路线,转一趟公车再步行三十分钟,公车穿梭在城市的缝隙里,等到了目的地,已然夜黑。 小区里的路灯好好坏坏,敞亮没几步就得暗一段,伴着微弱的环境光,数着步子绕开沿路的井盖,在昏暗的视线里找到回家的路,比肌肉记忆更神奇的是潜在惯性。 走了好些年,早已烂熟于心。 院门没有关好,摆在当中的椅子被踢倒了,可以想像离开时有多匆忙。 顾希安将椅子扶起,眸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角落里的早餐车上,摆得乱糟糟,几个装材料的塑胶袋还摊在上面,平时存放零钱的铁盒子开着盖,里头空了。 作为家里唯一的赚钱工具,廖玲对这辆车爱护有加,绝不会如此潦草对待。 屋子里黑漆漆的,不见半点灯火,有那么一瞬间,顾希安几乎可以断定:家里进了贼。 耳畔迴响起妈妈说的话,弟弟一个人在家。 老天爷。顾希安在心底疯狂保佑。 抓着书包带的双手攥得更紧了,挪着谨慎的小步子向前靠近。 “小栩。”她喊了一声。 2977647932 无人应答。 “廖栩!”顾希安拣起支在外边的晒衣杆,依旧壮不了胆。 声线抖得比五线谱上的音符还混乱。 推开门,小客厅安然无恙,再往里走,隐约能听到卧室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顾希安破门而入,灯按亮的瞬间,被眼前的一幕吓到。 廖栩蹲坐在床和衣柜的缝隙间,下嘴唇被咬肿了,竭尽全力忍着。 “姐姐。”他怯生生叫,哭腔沙哑又畏缩。 “怎么了,别哭。” 顾希安也慌了,手忙脚乱去擦他脸上的泪。 “我…闯祸了。” 隐忍许久的情绪瞬间爆发,在害怕和惊慌下几近崩溃。 /// 大约在三天前。 放学后值日的间隙,廖栩和班上一名男同学起了争执,那个男孩是个身材高壮的小胖子,平时没少欺负人,廖栩就是其中之一,顾希安从弟弟的倾诉里听过几回。 照例的口头嘲笑,然后是言语攻击,廖栩似是被激到了,与他争辩起来。 当自说自话有了回应,情况就变得复杂了。 从对吵到互相推搡,最后,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素来瘦弱的人硬是将小胖子推出一米外,重心不稳的身体在后退时不慎被凳子绊倒,结结实实跌了一跤,样子实在狼狈。 被当众下了面子,小胖子心有不甘,利落爬起来反扑上去,两个人扭打成一团。 争执愈演愈烈,没一会儿老师也来了。 问明了前因后果,将打架的两个人叫到办公室批评教育了一番,最后以互相道歉和解收尾。 人们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平平静静过了三天,直到今日,骤然爆发。 男同学请了病假没来上课,是他的家人闹到了学校,带着医院的诊断书来追究责任。 诊断书上写明:左眼角膜穿通伤,需尽快手术。 因带有利刃或尖端物体的切割伤或刺伤,异物碎屑进入眼球,以及钝器伤及眼球而造成眼球的破裂。 好好的孩子送来学校,转头得了这么个病,任谁都不会善罢甘休。 第63页 追问过后,知道前几天在学校里打过架,被人推了一把眼睛不小心磕在桌角上,这几天嚷嚷着眼睛疼,一去检查,可了不得。 时间推演,所有矛头都直指与他产生过身体接触的廖栩。 廖玲被匆匆叫到学校,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来不及了解就被对方家长按头道歉。 总归自家的孩子安然无恙,人家孩子还在医院里躺着,眼睛能不能保住都未可知。 说破了天都是错。 我们习惯用伤害程度来判断轻重缓急,伤重的那方有了哭诉的权利,然后,孰是孰非似乎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没有人关心廖栩为什么反抗,也没有人会去深究男同学屡试不爽的欺凌。 或许,息事宁人就是这个社会的生存法则,无一例外。 进了办公室以后,廖玲一直低着头,卑躬屈膝,口中是说不够的“对不起”。 对方家长也是个硬骨头,言辞狠戾,扬言要廖栩赔一只眼睛才罢休。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俱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老师校长纷纷来劝,言辞恳切,终于从“暴力讨伐”游说到“金钱赔偿”。 廖栩被吓得不敢吭声,全程躲在妈妈身后,学没法上了,直接回了家。 顾希安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默默哭泣的他。 “你推了?” 廖栩点头,又摇头,最后还是点头。 “为什么摇头。” “我推了,可是他…那时候还好好的,反扑过来踢我。” 他抽泣着,话说得紊乱。 “所以,你觉得他眼睛的伤不是你造成的。” 廖栩点头。 顾希安皱了皱眉,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屋子里只有一个老时钟在滴答吵闹。 沉默良久,她问:“吃过饭了吗。” 廖栩没有应声。 顾希安又问:“妈妈呢。” 谈及此,廖栩的眼泪哗地淌下来,“妈妈…被他们抓走了。” 被几个大汉盯着,一顿翻箱倒柜后,将家里所有的积蓄如数上缴,又被带着上医院,不是抓是什么。 ///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顾希安深刻理解了“家无宁日”这四个字的意义。 隔三差五来几个彪形大汉上门闹事,每每这时,廖玲将姐弟俩藏进卧室,只说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卧室门上的锁眼早就脱落了,留下一个圆形的孔。 透着那个圆望出去,顾希安看清了妈妈战战兢兢的姿态,双腿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棒子,膝盖微微弯曲,整个人下意识向前倾,怎么都站不直。 只差没有跪下了。 或许知道跪下解决不了任何,又或许,她在心里已经磕了一百个头。 转过头,看着同样眼眶红红的廖栩,一时间不知该怪罪还是心疼。 他像一只初生的小牛犊子,还没学会唿吸就被人勒住了脖子,动弹不得,连眼泪都不敢流。 入夜,那群人才“宽宏大量”地离开,嘴里嚷着不入耳的脏话,骂骂咧咧。 外头静了很久,圆孔里,廖玲还维持着那个姿势站在原地。 一间屋子,里外三个僵直的人,如惊弓之鸟,谁都不敢再闹出点动静。 突然的,一声呜咽打破了僵局。 “我不想的。” 廖栩垂着脑袋,字眼被浓浓的鼻音掩盖。 “他说,爸爸是讨厌我才会和妈妈分开,都是因为我,姐姐才没有爸爸。” 豆大的泪珠子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阳城的茶余饭后总能刮几阵风,来来回回都是别人家的糟心事。 廖玲带着一儿一女浩浩荡荡回了娘家,方圆十里的嘴都传遍了。不出几日,关于顾征出轨的前因后果就有了详尽的数个版本。大人传大人,被不懂事的孩子听了去。 “你爸妈离婚就是因为你,讨厌鬼,还没出生大人就不要你了。” 那日争执,若不是这一句引子,他会忍住,也忍得住。 “都是因为我的错,都怪我!” 姐姐的沉默像是另一种坏答案,廖栩开始绝望。 顾希安坚定摇头:“不是的。” “那为什么爸爸不要我们。” 千万不要和一个孩子比赛执拗,除了输没有别的结局。 顾希安也不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呢。 顾征和廖玲闹离婚的那段时间,终于到了分崩离析无法挽回的最后一日。 廖玲抱着半岁大的廖栩坐在沙发上黯然出神,顾征则站在窗边抽菸,一根接一根没停过,窗台的菸灰缸溢满菸蒂。 屋子里坐了很多人,客厅主位是他单位的老领导,还有没见过几面的叔伯姨婶,气氛沉重,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木的,更像事不关己。 “孩子,你想跟着爸爸,还是妈妈。” 那位老者开口了。 顾希安默声不作答,她抬眸环顾着面前的一张张脸,那些人空洞的瞳孔骤然有了焦点,在她身上烧出无数个窟窿。 她闻到了铁锈的腥味,心脏引起不规则的颤慄。 “别怕,孩子。” 老者又问了一遍,“这不是考试,没有错误答案,选谁都是对的。” 第64页 顾希安看着睡得正香的廖栩,抬头对上妈妈的眼睛,那双眼里饱含了无数种情绪,是当时的她无法理解的复杂和难辨。 短暂的交汇后,是廖玲率先垂下眼睑,避开对视。 那一年,顾希安也是八岁。 她变成了那条玫红色的小狗尾巴。 /// “我不知道。” “或许,没有答案也是一种答案。” 就像她不知道顾征为什么会抛妻弃子。 就像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不要自己。 就像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的八岁都有一个永远迈不过去的坎。 - 第0047章 47 事情总该有个了解。 无休止的报復在得知那个孩子病情稍有好转之后终于消停。 最后,校方出面组织了双方家长坐下来商量后续赔偿。 谈判那日,对方家长拿出一张草拟的赔偿条款,蚂蚁大小的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唯独末尾的总计金额放大加粗。 四十万。 廖玲眼前一黑,脸色比天塌下来还沉。 从医疗,误工,护理费用到精神损失,甚至未来几年因视力问题引发的连带责任都算在内,由过失方一併承担。 此次事件里,除了打架的同学,受伤男孩父母认定学校没有起到合格的监管作用,未能第一时间送医,导致病情耽误。 会议室里的气氛尤其凝重,教导主任清了清嗓子,慰问的话裹着官腔的壳,用严肃而沉重的语调将条款结合律法一条条摊开来说明,原本的漫天要价瞬间缩水大半。 最后谈判下来的赔偿金额是十二万。 校方愿以慰问金而非赔偿金的形式补助六万,剩余的六万由过失方家长承担。 这是可预见范围里最和谐的解决方案,所以,廖玲签了,尽管她身无分文。 后来的时间里,廖玲的生活重心不是去医院送钱,就是向亲朋好友借钱,没人比她更熟练欠条该怎么写。 是走投无路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咬牙坚持的那段日子。 还差最后五千块,怎么都凑不出来了。 能借的每一分钱都借完了,能求的每一个人都求过了,别无他法后的办法,廖玲找到了从前工作岗位的上司,一样是打欠条写保证,那位财务经理终于点了头,附加条件是:需要顾希安暑假期间帮她女儿补习数学,无偿。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扭转了全家人的生活轨迹。 在意外面前,懂事成了最容易做到的事。 京南大学的夏令营不用想了,赚钱还债是当务之急。 顾希安尝试了那个年龄段所有能做的事。 为了奖金参加竞赛,早起送牛奶,发传单,饮料店外卖员等等。 别的女孩穿得花枝招展时,她永远只有两套校服替换,白球鞋被刷到起球还能将就;别的女孩和朋友在冷饮店里吃冰聊天时,她站在大太阳底下发着没有人理睬的传单。水笔芯快没墨了甩到胳膊酸痛,教科书都每一页记满了课堂笔记,一张草稿纸可以反覆用很多次,字叠着字直到辨不出内容为止。 如果凭藉着努力就可以达到的事那并不艰难。 难就难在当你耗尽心力快要跑到目的地时,才发现终点其实是另一个悬崖。 高三那年暑假,下决心申请外派,还有,现在。 /// “原先欠下的外债在我回国之前已经还清了,只是,想要出一份体面的嫁妆恐怕办不到,我家的条件很有限……” 顾希安微微颔首,十指捏着瓶身,肉眼可见的紧张。 她像是在推销一件瑕疵品,唯一的筹码是他的恻隐之心。 “还有奶奶。如果回乌城一定会被送进养老医院,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庭根本无暇照顾,一周能去看望一次都难得,我不放心。”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们办理出院前先接到自己身边照顾。 昨天下午,顾希安坐在一楼大厅,想了千千万万个对策,只有这一条路行得通。 现实总归比理想更骨感。 凭着自己的积蓄和稳定收入,综合a市的物价水平,想要同时满足租一套大点的公寓和请看护两个要求并不容易。 “现在的公寓住不下三个人,最好有一个两居室,再请护工……我有积蓄,也有工作能力。” 语无伦次和逻辑全无都占了,吐露着前言不搭后语的措辞,顾希安小心翼翼地抬眸,眼尾窥视着他的微表情。 “如果你介意的话……” 突然间,身旁那人有了动作。 侧过身,将她的卑微,所有的不确定,每一毫釐的踯躅悉数揽入怀中。 他一直没有说话,比沉默更深刻的是男人不克制的温度。 脑袋被压在他的胸膛,像一堵宽厚结实的墙,心里默数着他的心跳节奏,鼻息间飘来一缕清雅淡极的桂花香。 顾希安想,他是不是在心里栽了一棵桂花树。 不浓烈,不招摇。 等凑近了才能闻到,或许还未至花期,味道并不汹涌,徒留一点点沁人心脾的香,丝丝萦绕,悄然钻进心底。 “顾希安。” 他在叫她。 “我们结婚,越快越好。” 他答应了。 第65页 - 第0048章 48 厉挺在a市有两套房子。 一套是他目前正住着的三居室,还有一套郊区的小别墅,地上三层地下一层,是大学时买下的,空了好几年。 房子管够,把老太太接来再住个护工都绰绰有余,可顾希安既开口说了两居室,他二话不物色了一套新的,地点选在她单位附近,开车十分钟就能到。 把中介提供的照片转发给她过目,顾希安看着资料简介,八十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心安了不少。虽是抱着蹭住的心态与他结婚,难免会担心房子太过奢华,多住一日都是亏欠,现下看来着实松了一口气。 文字资料过后,图片就有些出乎意料,呃,是越看越不对劲。 “这是你家吗?”不免困惑。 “是啊。”厉挺回。 顾希安皱了皱眉,重新划到第一张照片,认认真真地又看一遍。 玄关放着两双情侣鞋,全身镜的标籤还没撕下来;厨房家电一应俱全,只是太干净了洗手台连块抹布都没有;餐桌上布置得尤其满,桌旗餐垫,碗筷盘子摆得整整齐齐,中间放着一瓶特别隆重的铃兰花束,垂挂着的每一颗小风铃饱满绽放;客厅,卧室,每一处摆放都像是宣传照。 总之,半点居住迹象都看不见。 “看上去像…样板间。” 把“新买的”三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被她一句点醒,厉挺暗道大意了,开始装傻充愣。 “是么,其实工作忙起来会睡在公司,难得回去住,平时都是钟点工定期去打扫,这可能是她的审美。” 是这样吗,顾希安姑且信了。 心细如她,又捕捉到一个信息点:“你以后……也会这样吗。” “什么。”厉挺没听明白。 “忙起来就不回家。”是他说的啊,经常睡在公司。 她说“家”,明明是再普通不过字眼,由她口中说出总归意义非凡。 耳朵泛起了痒,酥麻感蹿进耳蜗,厉挺勾起唇角,低声道:“不会。” 这句否定的意思是…回?还是不回? 顾希安“啊”了声,第二音节,表不确定。 “结婚了总要以家庭为重。”厉挺保证道,“放心,会回的。” 一句“放心”引出无端的非分之想,电话那头的人小脸涨得通红,一时间也找不出什么接茬的话。 一时间谁都没有作声,只剩下紊乱的唿吸染烫了空气。 /// 那日在病房里闹了一场,多少有些效果。 顾征没有办出院手续,虽不松口,也不再直接面对顾希安,只是将劝服她的这项重任换另一个人来执行。 一个她无法黑脸拒绝的人。 “阿囡。” “你去问问医生,什么时候能回家。” 进了病房,前后不到半小时,一模一样的话朱素梅问了不下三遍。 顾希安放下手中的动作,拖过一旁的凳子坐下,想开口说些什么,可一对上老太太殷切的眼,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徒劳。 “我年纪大了,整日耗在这里占着医疗资源也不好。况且,医生说了,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没办法进行手术。” 顾希安反驳:“没有的事,医生说可以……” “开颅手术,要在脑袋上凿个洞。我是一只脚已经迈进棺材里的人,还能活几年呢,不折腾了。” “这又是谁告诉您的。”她气急,脸色并不好。 “哪还用谁来告诉我,”朱素梅笑着拍拍孙女扳起的面孔,“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听话,别和你爸爸吵架。” 她的潜台词是,别为了我和你爸爸吵架,伤了和气,不值当。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喉咙口被什么堵住似的,说出来的话带着几分哽咽。 她卑微了一辈子,顾全大局了一辈子,为什么临到了还是这副委曲求全的姿态。 顾希安生气她帮着那些人来劝自己,更气自己没用,扰她操心。 酸涩的刺激由鼻腔涌到眼底,好看的眸子浮起一层氤氲水雾,匆匆撇开头,顾希安吸了吸鼻子,将来时的决定说给她听。 “我看好了一处两居室,三房朝南,採光很好。小赵阿姨是个实诚的人,做事也细緻,到时候让她来家里。您非要出院,就和我们一起住,该看病看病,该复诊复诊,不耽误。” “你们?” “嗯,我和厉挺,我们打算结婚了。”她坦白。 不知道是哪一环出了差错,朱素梅皱着脸,静默了半晌,摇头反对:“不好。” 顾希安不解:“为什么啊。” “阿囡,你先去问问医生,几时能出院。” 又回到老话题上。 “奶奶。”她赌气不肯去问。 老太太难得执拗起来,板着脸亦不吭声。 厉挺到的时候,病房里的一老一少正僵持着,气氛紧张。 “奶奶,您看我带什么来了。” 嘴甜的人总归有糖吃。 老太太勉强扯出一个笑,目光扫到他手中的花,很快又挪开,并不似往日开怀。 第66页 怎么了,厉挺看向身旁的人,用眼神无声反问。 顾希安摇头,拿起放在一旁的热水壶,说了声“去打水”就出门了。 病房门一开一阖,老太太的眸光追着人影,直到她离去。 视线迴转,落在眼前的人身上,她面色一凛,前所未有的严肃。 “厉挺,你坐,奶奶有话问你。” 大约猜到了会有什么发问,厉挺依言落座,身板笔挺,尤其敞亮。 “你们要结婚了。” “是。” “是她提的?” “是。” 朱素梅蹙眉,又问:“她怎么突然想到结婚。” “我猜,大概是知道我喜欢她,为了成全我的私心。” 他说得磊落坦荡,眼睛里是温柔暖阳,足以融化一些不明善意的稜角。 果然,朱素梅缓和了脸色,轻轻嘆了口气。 活了大半辈子,再多的心眼也能分辨,她自然看得出这孩子的心意,也看得自己孙女为了什么才会提出结婚,甚至他这一番维护背后的深意,老太太也看在眼里。 “胡闹。”老太太一声低斥。 拿婚姻当儿戏,可不正是胡闹么。 “您不相信我吗。”厉挺反问。 朱素梅一愣,没作声。 将掌心覆在老人家瘦骨如柴的手背上,他接着说道。 “不管她因为什么愿意嫁我,在我这儿,娶她这件事我很确定,您担心的事也不会发生。” 思绪回到几天前,顾希安生日当晚,他们漫步在深夜无人的街边。 她解释着朋友圈那张照片的出处,眉眼的窘迫和紧张,是怕被误会的谨慎。 被他误会。 再后来,在公交站边的拥抱,后背上她轻轻拍打的节奏,一下一下,比安抚更缱绻。 眼里越积越浓的笑意,比腊月的雪片纷飞更厚重。 厉挺:“您都不知道她多在意我。” 连她自己都未必知道。 - 暗恋全靠自嗨 - 好奇发问 你们是在等肉,还是在等甜 - 四欠一,后机补 第0049章 49 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六,顾希安和厉挺在阳城民政局登记结婚。 拿到红本本的那一刻,顾希安看着合照,他们彼此依靠,同时微笑,意外合拍。 是预备携手过完一辈子的两个人。 回a市的飞机上,不,应该是从民政局出来后,厉挺再没有放开顾希安的手。 手心发汗都不放的十指紧扣。 看了看紧握的手,又看看他,顾希安欲言又止的神情太具体。 “嗯?”他察觉了,大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摩挲,有些痒痒。 深唿一口气,她问:“这样好吗。” 千里迢迢赶来只为了领证,连双方家长都没通知一声,若事后追问起来,免不了一顿说。 或者,顾希安想,他是为了留一条后路。 几天前,厉挺带顾希安一起去日后要住的房子里参观。 和图片一样,小区的位置是a市数一数二的黄金地段,里外没什么可挑剔的。 “钟点工一周过来两次,时间上可以调整,唿吸机和升降床过两天送过来,对了,还要买个加湿器。” “我们什么时候去领证。”沉默不语的人忽然出声。 一段不走寻常套路的婚姻,反而更需要那一纸婚书来证明真实性,不想空口无凭,更不想对他不起。 他讲了许多话,没成想等来这一句回应,厉挺微微一愣,即刻回神,随后牵起她的手。 顾希安乖乖跟着,不挣脱不别扭,自从打定了结婚的主意,她开始重新适应他和她之间超乎友谊的你我关系。 默默跟了小半程,眼看快到停车场了,顾希安又问:“找个时间回阳城吗。” 语气里多了些忐忑和小心。 户籍地在阳城,总要回去的,不管是结婚,还是见家长。 “好。” 上了车,他终于开口。 “双休日你有空吗?或者,工作日也可以,我有假。”她可以迁就他的时间。 “听你的。” 说话间,男人越过中控台,长臂一伸,为她系好安全带。 温热的唿吸就在眼前,大约是他们离得太近,扰乱了髮丝,有一根粘在嘴唇上,丝丝的痒意在沉默和静谧里被无限放大。 顾希安下意识抿唇,被他猝然一个抬眼捕捉及时。 她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双眸尤其澄澈,叫人一眼便望到底,尴尬和窘迫都有,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羞赧。 等了一会儿,厉挺笑笑着退开,回到驾驶座的同时开了半扇车窗,升温的空气被夜里的风吹散了旖旎和热。 如果刚刚她闭上眼…… 嗯,他在等一个吻她的机会。 /// “你想见吗。” 厉挺捏揉着她的手,软乎乎的,爱不释手。 顾希安轻声道:“应该见一面的。” 低头看了一会儿被把玩的手指,脸颊又开始莫名发烫,不得不移开了视线。 是应该但不必须,厉挺嗯了声,“没事,总有机会的。” 第67页 不疾不徐的口吻说着留有余地的话,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他好像并不打算公开这段关系,至少现阶段是的。 你后悔了。 差一点点呢,这句话就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还是差一点质问的勇气。 她有什么资格问呢,本就是占人便宜的不公平条款,越是如此,越是无地自容。 情绪这东西,想要藏得严实,容易也难,在他面前是后者。 此刻她眉眼耷拉着,连肩膀都垂得无力,被厉挺轻松捕捉到。 “怎么垂头丧气的。”他问道。 顾希安摇摇头,顾自气馁。 “不高兴了?” 男人凑过来,声音低低的,像是哄小孩的口吻,尤其轻柔。 闷了一会儿,在心底反覆挣扎几次,顾希安鼓起勇气看向他,嘴角漾起一抹浅笑。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不要紧,这样也好,真的……无论如何我是感激你的。” 最后一句话,声音比蚊子声还轻。 这一番的语无伦次和没头没尾传到厉挺耳中,没有任何妨碍。 她可真会联想,还是最最背道而驰的那一种。 厉挺无奈看着她,又觉得好笑。 “傻瓜,没那么复杂。” 天知道,我巴不得呢。 - 嗯。 他的这一条后路,是为替她留的。 - 在后来的时光里,顾希安明白了等待的意义,就是无意义。 少年人的等待是真挚,成年人的等待很珍贵。 在厉挺独自等待的每一分秒里,她在学习,在恋爱,在工作,在逃避,在远离他的时区…… 偏偏他认定自己能等到有结果,也只有他这么觉得。 怎么算,都是顾希安还不起的深情厚谊。 第0050章 50 从机场直接赶往医院,将热乎的红本子递给奶奶看。 朱素梅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副老花镜,两本证一齐摊开,核对着上头的日期姓名,连编号都不放过,看得尤其仔细。 女孩弯起一双笑眼,像月牙似的,嘴角轻微勾起,头偏向身旁的人,似是满心欢喜。 原是不同意的,可看到他们牵着手走进来,厉挺的愉悦神色配上她的小鸟依人,或许是画面着实养眼,老太太心里的担忧也跟着轻了些。 又或许是她老煳涂了,终究是漏看了一些什么。 当天晚上,和医院告了三小时的假,顾希安将老太太接回新住处吃了一顿便饭,只当是小小祝贺,图个好意头。 她亲自下厨,炖到酥烂的红烧肉,浓油赤酱,入口即化;炉子上的玉米排骨汤咕噜作响,小火焖在锅里半个钟头,香气锅盖的透气孔里飘出来;流理台摆着一道铺满姜丝的花鲈鱼,用料酒去了腥气,正等着上锅蒸。 厉挺在一旁打下手,被顾希安赶了两次没成,客厅里,电视里放着《天仙配》,是她耳熟能详的黄梅戏,老太太坐在轮椅上看得聚精会神,兴致来了跟着哼哼一小段儿。 最后一道蒸蛋上桌,两荤两素,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 四人位的餐桌上,顾希安陪着奶奶坐在一边,厉挺坐在她对面,虽是相隔甚远,也不妨碍递个纸巾盛个汤。 他总能照顾周全。 “医生说了,只要定时复诊,回家调理也可以。” 等了这些天终于听到她给了句准话,朱素梅的脸上却未见什么喜色。 “奶奶,出了院您和我们住,房间里配了升降床,小赵阿姨也会按时来照顾。” 一切都没什么不同,一切都会好的。 早料到了,她并没松口。 朱素梅想了想,敷衍道:“再看看吧。” 看什么? 左不过就是看那些人的脸色罢了。 顾希安正要劝说几句,一筷剔了刺的白嫩鱼肉放在面前碗碟中,她迎眸望去,只见厉挺轻微摇头。 满腹说辞在男人的一个制止动作里消了声。 好吧,明天在谈。 /// 这夜还得回医院过。 吃了餐后水果,陪着老太太看完了最后一个段落的戏,见她没有什么排异反应,顾希安才松了一口气。 回医院的路上,厉挺开车,她们祖孙二人坐在后座。 顾希安拉着奶奶的手,无意间的撒娇:“您晚饭都没用多少,一定是我做的不够味。” 朱素梅笑呵呵道:“从小在我身边偷摸学着,如今确是有模有样了。” “那道蒸蛋我试了很久,就是没有小时候您做的味道。” “你下回蒸之前往里头搁两滴虾油。” “对啊,我就想呢,总觉得差点意思。” 就这样聊着菜谱秘诀,一路上有说有笑,先前饭桌上的那点儿不愉快像翻了页一般,暂且不提。 一上一下,在病房里待了没多久,厉挺牵着顾希安一同走出了住院部大楼。 她照例是打算陪夜的,被老太太“教育”了两句,横竖是“轰”了出来。 夜色浓重,路灯在柏油马路上照出一片银灰色,衬衣长裙的女孩顾自垂眸,数着脚下的步子,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里像打鼓似的振聋发聩。 32零335玖402 第68页 顾希安以为自己将尴尬和慌乱藏得好,其实不然。 厉挺都知道。 她的手心在冒汗。 车子驶进公寓,一来一回,前后不超过一个小时。 熟悉的建筑物就在眼前,缩了一路的胆怯终于露出了尖角。 “我……” “嗯。” 厉挺望着她,嘴角的浅笑不变,眼里的宠溺不假。 那神情,好似料到了她会说什么,更像是…全盘接受。 他微颔首,眸光自然落下在她欲言又止的唇上,耐心,迎接一场抗拒。 顾希安在厉挺面前第不知几次的汗颜,踌躇,愧疚感。 她自认不是可以坦然消耗他人善意的豁达心境,可一旦碰见他,屡屡之后又屡屡。 懊恼和羞愧不分伯仲,还有一点点郁结在心的闷堵。 她默脸,抿着唇一言不发,倔强地不讲道理。 手腕被人轻轻攫住,他的掌心在肌肤上游弋,从细緻的脉络滑到手背,然后是温热软软的指腹。 被迫撑开的十指相扣并不舒适。 待顾希安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被他牵着手带到房门外。 交错的手指松了一半,他握着她的食指,在指纹锁上识别,锁盘旋转的声响,大门轻松打开。 “结了婚,哪有不回家的道理。” 这话是刚才在病房里奶奶说过的,转个头的工夫就被他拿来套用。 话糙理不糙,顾希安没法反驳。 /// 早几天前,在厉挺的督促下,顾希安确是装了一只小行李箱带过来。 两三套换洗衣物,平时惯用的日用品,书笔和纸,笔记本电脑,这里面有一大半是她平时会随身携带的。 她将自己归纳在寄人篱下的范畴内,不敢侵占太多他的领地。 细腻总是在奇怪的地方发挥作用。 俯身换鞋,单脚站立的瞬间身体不自觉晃了晃,正要扶墙,手肘被人稳稳握住。 “谢谢…” 本能的礼貌在对上男人不解的目光时,生生憋回了半句。 他应该不喜欢这句说辞,声线透着一阵淡淡的霭,沙哑冷静。 “不客气。” 捏了捏她消瘦的下巴,语气轻松,表情自然甚至通情达理。 “我…习惯了,以后会注意的。” 太见外也不好,她知道的。 “你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几分纵容惯性包容,厉挺看着满脸抱歉的她,真想拥进怀里热乎乎哄一顿。 只是想想。 那天晚上,他没敢唐突拥抱她,她也没有立刻习惯身边多一个人。 小户型的书房做成了便于收纳的榻榻米,铺上软垫就是一张床,互道晚安后,厉挺绅士地将主卧让了出来。 或者,他们都需要一点缓冲的时间。 她要适应,他要克制。 - 第0051章 51 京西医疗中心。 病房里的气氛并不太好,朱素梅半卧在床头,微微颔首,掌心是一只乌木小算盘。她拨得笨拙,木珠子撞在一起的嘎哒声并不连贯,像一只年久失修的老怀表。 这也是厉挺买的小玩意儿,说是能锻鍊手的灵活性,现下用来打发时间和迴避话题最适宜。 半分钟前,顾希安才提了一句,趁着天气好,入夏前搬回家住正合适,久久未得到回应。 看着置若罔闻的人,比无奈更无奈的是束手无策。 叠完手里的衣服,顾希安拿起手机,说了声“下楼一趟”便出门了。 房门一开一关,又静默了好一会儿,病床上装聋作哑的人这才悄然抬眼,一室清冷,换来一声嘆气。 病房里的饮用水喝完了,顾希安来到一楼便利店,站在货架前思量着该买哪一种容量,如果只管够今天的量,好像也不必买太多,可一想到奶奶的态度,又觉得没那么轻易。 就这么确认又推翻再犹豫,站了许久仍是拿不定主意。 磨蹭了好半晌,顾希安抬着一箱子矿泉水回到病房,病床前已然多了一个人。 她抱着那么沉的一箱水,进门的模样多少有些狼狈,厉挺见状,连忙起身去接了这项体力活。 “你怎么来了,不是忙公事吗。” 他今早出门时说了,下午有个会议还约了见客客,下班不知几点,估计会晚。 “处理完就过来了。”将水放置好,厉挺折回她身边,看着细白掌心一片红痕,“以后这种力气活先放一放,叫人送或是等我来。” 哪有这么娇气,顾希安摆了摆手:“没关系,不算沉。” 言下之意是,她搬过比这更沉的东西,厉挺的眉头紧了紧,心里并不爽快,话到嘴边又忍不住放柔了音调:“你听话。” 在他的关怀备至里,顾希安弯了眼眸,领证有半个月了,他对她的好落进每一个细节,她不是石头心脏,总归触动。 说到底,顾希安是感谢他的。 新婚小夫妻的对白不偏不倚落入旁观者的眼中,听着平平无奇,却也不失温馨爱意。 朱素梅看着看着,悬在心尖上的不放心终是平了。 “阿囡,你去问问出院手续怎么个办法。” 第69页 忽然冒出的一句话,顾希安貌似没反应过来,愣了愣转头看向身旁的人,厉挺捏捏她的手,点头示意。 “出了院要注意什么,拿纸笔记下来,你知道我这记性,不中用的。” 老太太又补充道,这是肯了,她没听岔。 “好,我这就去。” 生怕反悔似的,顾希安忙不迭从包里翻出纸笔,顺带着将其他几样随身物品也碰了出来。 她鲜少如此莽撞,也不看这会儿几时几分便急匆匆出了门,拦都拦不住的那种。 厉挺望着未关阖的门,到底不放心,正要举步追出去,忽然…… “厉挺,你坐下,奶奶有话同你讲。” 老太太摘了花镜,虽半卧着,嵴背挺得直直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 当日值班的医生并非老太太的主治医生,顾希安问得比寻常更详尽,笔记本记满了数页犹嫌不足,这一耽搁,多费了些时候,等再回到病房老太太已经睡下了,只有厉挺静坐在床前的椅子里。他低着头,额前的发投下半片影,堪堪遮住黑眸的光泽,若不是紧抿的唇线太生硬,轻易看不出情绪。 “奶奶睡了?”脚步和音色都变得小心翼翼。 “嗯。”厉挺抬眸,见她回来了,嘴角微微扬起,“睡了有二十分钟。” 顾希安看了一眼手錶,比往常的入睡时间提前了,看着老太太恬静的睡容上,心底的那一点点疑虑暂且忽略了。 “我们也回吧,奶奶明天出院,家里还有好多事情要准备。” 说着便拉起他的手往外走,这份急迫里是藏不住的欣喜。厉挺被牵着,目光触及到她动态飞扬的长髮,眉心的皱褶更深了几分。 回家的路上,驾驶座的人难得噤了声,反倒是她,一反常态的活跃。 车子驶入地库,还没熄火就有人性急解开安全带,正要下车,被沉默许久的人拦住了。 “怎么了。”她回眸,望着被他抓住的手腕,再看向他。 厉挺是有话说的,可对上顾希安无害的眼眸,到嘴边的只是一句:“没什么,回家再说吧。” 他虽松了手,可欲言又止的样子更叫人起疑,顾希安直觉是什么难以启齿的大事。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只是各自都默契到连鞋都没换,站在玄关处。 “你有话要对我说?” 大约是心无旁骛,才能做到像她一般直言不讳。 厉挺轻点了点头,半晌后,缓缓开口:“我觉得…是不是,把奶奶送回乌城或许更好。” 用了无数个模稜两可的词彙才拼凑完的一句话。 自始至终,他都没敢直视她的眼睛。 第0052章 52.+ “你说什么。”她一定是听错了,顾希安想。 “你没听错。”厉挺道。 他很笃定,却没勇气再重复一遍。 顾希安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嗓子眼的那句“为什么”,转而用另一种更为心平气和的口吻找到原因。 “你是怕家里多了人不方便吗,还是觉得照顾老人太琐碎了……”或许是两者都有,“我不会麻烦到你的,真的,我保证。” 占尽便宜的人只剩理亏,再说不出什么有理有据的话,只能空口无凭无地开始保证些什么。 “希安……”尽管在开口的那一瞬间就料到了会如此,厉挺仍是受不了。 她眼里的怯意,满是恳求的口吻,然而现在,这样一个顾希安真真切切袒露在自己面前,卑微又渺小,赔着被世故绑架的那一点尊严。 “你明明答应我的,厉挺。” 顾希安望着他,眼眸里的执拗和信任一点点瓦解。 厉挺知道,她忍住不说的下一句话必然是“如果不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奶奶,又何必结这一场婚”。 “听我说,希安。” 他上前半步,掌心落在她的手臂上浅浅摩挲,似安抚,又像是抱歉。 “由我们出面照料奶奶肯定比别人安心,可你有没有想过,奶奶她真的愿意受这份照顾吗。” 答案是什么顾希安很清楚,老太太迟迟不肯答应出院,追根究底就是不想拖累自己。 她不说话,亦不肯服输,抿着唇一言不发。 厉挺想起老太太的话,她看着温和不争却是个认死理的脾性,定下的事轻易不会改变,现下看来,真是分毫不差的准。 “你刚才去问医生的空隙,奶奶喊我说了会话。我以为是要嘱咐我好好对待你,原来不是。你猜她说了什么。”他低眉,正好迎上她微扬的双眸,笑了起来,“她和我说起爷爷,从芝麻绿豆的小事到逢年过节的大事,能记得住的她都和我说了。我起初还没听明白,后来懂了,她是想家了。” 男人的音色低缓深沉,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顾希安只觉得拧巴皱褶的五脏六腑被他轻易熨贴平整。 她知道的,爷爷去世后,奶奶的身子骨大不如前,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撑着家的那根顶樑柱塌了。 “初来乍到,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里,有大半的时间要面对那些来来往往的陌生面孔,她肯在这里住着,不是为着自己的身体什么时候康復,是为了叫你安心。” 第70页 怕她难过,说完这话,厉挺温柔环抱着她,掌心顺着黑直的长髮一下又一下轻抚。 “我想治好她,我真的想治好她的病。” 她说的是“想”。 也正是到了这一刻,顾希安不得不承认,奶奶的病是真的治不好了,再怎么想,也只是“想”而已。 怀里的人像一只绝望的小猫,呜咽着说出无力的愿望,听到人耳中,更是百爪挠心的难忍。 “我知道,我都知道。”厉挺轻声安慰着。 要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并不容易,她的难受,他都知道。 “就放她回家去吧,在那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房子里,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她熟悉的,别再让她这把年纪了却有家不能回,太不忍心。” 他说得尤其动情,却迟迟换不回她一个应允。 “那些人…不会好好照顾她的。” 顾希安真正放心不下的,是顾家人的凉薄和事不关己。 “雇一个靠谱的护理人员,如果你怕有什么变故,可以在客厅卧室装监控,一到周末我们就回去看她,现在交通这么发达,来回也花不了多少工夫,或者,我们也搬到乌城定居,就守在奶奶身边,任谁都不敢苛待她。” 话音刚落,她从男人怀里钻了出来,直愣愣望着他,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蓬松了髮丝,多少可爱。 “你都想好了是不是。” 厉挺伸手将她的乱发整理好,而后点头“嗯”了一声。 他如此周到,更显得她的任性妄为。 顾希安无地自容,回想着这些日子老太太一个人卧躺在医院里,面对那些生面孔强颜欢笑的模样,而她所谓的孝心,不过是补全了自己多年来不闻不问和不作为的亏欠。 说到底,是她不懂事了。 “奶奶不和我说,大约是知道说了也没用。” 其实老太太说了许多次要回家,是她充耳不闻。 “傻瓜,她是心疼你。” “她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顾希安问。 厉挺看着她,稍一停顿,那模样像是在思索了该说不该说。 她急了,拽着他的衣袖微微拉扯:“你别瞒我。” 厉挺摇头,神情淡定可信:“没有了。” 其实是有的。 除了老房子的点点滴滴,最后的最后,老太太下了决断,明天一早就办理出院,直奔乌城。顾希安那边只能瞒着,是将她来时的那招先斩后奏依样画葫芦再用一回,和厉挺提前知会也是为了让他想法子绊住顾希安。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老太太压了百分之一的侥倖,赌厉挺有能耐说服自家孙女。 她是赌对了。 /// 翌日清晨,朱素梅在顾家人的陪同下办了出院,匆忙上了回乌城的车,那模样像是防着谁似的,半刻等不及。 住院部门外的地面停车位上,一小时前就停了辆暗蓝色的轿跑,正副驾驶位的两个人坐了很久,并不见下车的迹象。 晨起见她眼下那一对乌青,想必是一夜未眠,厉挺知道她放心不下,不徵求意见便驱车赶来了医院。 他不忍心瞒她,更不愿见她神伤,哪怕是辜负了老太太的嘱託,也要遂了她的心思。 只是等到这会儿,也只是眼睁睁看着顾家人将老太太接走。 到最后顾希安也没有下车。 厉挺侧头望着身旁的人,那辆车已经开走许久,她的目光却始终落在车开走的方向。 男人伸手覆盖在她的手之上,正要开口,被她一个回眸止了话茬。 她说:“我想回去,我得回去。” 顾希安想了整晚,满脑子只剩下这个念头。 厉挺微微一愣,很快明白过来,“好,我们回去。” 这下,轮到她怔忪无言了。 “或者,我们可以搬到乌城定居……” 昨日他的劝阻赘言许多,唯独这一句,顾希安听了也当真了。 定居乌城太不现实。哪怕孝心再大,但凡有顾征一家人在的地方,廖玲绝不可能点头。 顾希安说的“回去”,是回到阳城。 阳城距离乌城不过一个半小时车程,在这样的大前提下,这份照料才算有了兑现的可能。 她凭着一腔冲动说了盘桓已久的心里话,没想到,他竟一口答应了。 “真的?”顾希安傻傻反问。 厉挺不急思索道:“真的。” “那你的公司……”他不像她,离开也并非一封辞职信的事。 “放心,我会安排妥当。”他的口吻轻松惬意,像是在谈一件小事,“不过……” “不过什么。”顾希安不想拖累他,如果他想分手…… 如果他开口,她会听。 “回了阳城,我们领证的事就瞒不住了。” “嗯,我明白的。”顾希安应着,一脸听他摆布的顺从。 厉挺望着她眼里的自己,唯一完整的自己,心里的那点非分之想破土而出。 “顾希安,回到阳城后,我会带你回家,接着千方百计赖着去见你的家人,我们会举办盛大的婚礼,然后住进阳城市中心的小公寓,过我们两个的小日子。” 第71页 “顾希安,我要娶你。” 他说完了,那些字眼由肺腑一路飙速至喉咙,等全部说完,耳畔只剩下突突的心跳声。 良久过后。 像是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厉挺终于等到了心心念念的回应,她的回应。 只见她缓缓点了点头,而后轻且坚定地说:“好。” - 顾希安:我…… 厉挺:我们。 她习惯用单数人称,从来都只一个“我”字。 然后,他在她的“我”字里硬生生加了个“们”。 第0053章 53 递交辞呈后,顾希安给廖玲打了电话,将回家的打算说了,廖玲连问了三遍“真的吗”,在得到肯定答案后,语调上扬了几个度,隔着手机屏幕都能感受到她的悦然。 离开a市的那日,阳光明媚且耀眼,她望着浩渺的天际,脑海里快速回顾着在这个城市歷经的种种,缤纷的掌声,喝彩,路人艷羡的眸光,绵绵的细雨,被失落裹挟的长街,所有得到和未拥有都将稀释在这场告别里。 顾希安知道,这一页终于翻过去了。 /// 七月的阳城,到了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 阳城电视台门外,顾希安穿着崭新的瓷蓝色连衣裙,手边提着一个白色的纸袋,里面放着两份礼物,是送给厉父厉母的。 回来大半月,先是和廖玲说明了想继续照顾奶奶的意愿,而后马不停蹄去了乌城,将老太太的生活起居,护理配套安置妥当,忙完这些,她才有工夫管自己的事。 还没到下班时间,大约是耐不住暑热,路上行人很少。 顾希安站在树下,叶片投下一地斑驳的影,绿意送来阴凉的风,比起空调房里汗毛竖起的工业凉爽,她更倾向此刻感受,温热的空气将皮肤烤得暖烘烘,只消一点点风就心满意足。 街尾转进一辆车,数分钟后,稳稳停在她眼前,向前一步就能打开副驾驶门的精准。 他总是分毫不差,顾希安觉得神奇,又不得不服气。 “怎么不去里面等。”这大太阳底下,大约只有她不怕晒。 “你说一会儿就到,也没等多久。” 将纸巾盒递到她面前,顾希安抽了两张,小心翼翼擦着两鬓的汗珠。 “工作这么多年了,难得有个空档期,休个暑假多好。” 阳城电视台不好进,尤其是编制内的岗位,大多是带资入职的关系户,当然也有例外。顾希安带着总编的推荐信和过硬的履歷,去哪个单位都不是难事,更何况,还有他呢。 等熬过这趟热再去考虑工作的事也不迟,何至于这么火急火燎。 “我想着,如果叔叔阿姨问起我现在从事什么,说待业总归不好听。”顾希安如实说道。 厉挺愣了一下,转而笑起来,嘴角的弧度扬得格外好看。 他打趣着:“我爸最看重荣誉,你只要把从小到大的竞赛奖状摊开摆在他们面前,保准一路通关。” “真的么,你不早说。”顾希安瞪大了眼睛,话里话外都是信了。 厉挺:“我故意的,谁叫我老婆太优秀,我嫉妒。” 最后这句才反应过来是陶侃。 顾希安一张脸羞得通红,喏喏着抗议,“下次你说什么我都不信了。” 拌了一路嘴,等到红灯时间,厉挺拧开一瓶掌心大小的水,再递给她时,顾希安摆摆手拒绝了。 “唇膏会花。”她指了指唇色。 厉挺会意,笑了笑没再坚持。 她很少化妆,今日却格外隆重,连睫毛都被细緻整理过,平日里素面朝天惯了,突然见到这副模样,比惊艷更多的是触动。 没有草率,不带敷衍,她是认认真真打扮了自己去见他的父母。 /// 阳城不大,车子行驶了二十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是他家,市中心的豪华别墅区,容积率极低,宣传gg上所言非虚的“城市花园馥地”。 贫富差距一直是挂在顾希安头顶的那记耳光,当初对江家是如此,现在亦然。临近门前,她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纸袋,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别怕,我爸妈不吃人。”厉挺揽着她的肩膀,掌心在连衣裙的泡泡袖上摩挲鼓励。 “我……什么都没准备。”顾希安悄悄掂了掂袋子,只觉得礼太轻了。 “放心,万事有我。” 事实证明,厉挺的父母并没有想像中可怕,甚至友好,超级友好。 开门的是厉父,顾希安见到厉父的第一印象是他眼角飞舞的笑纹,像一朵茂盛绽放的马缨花。 初见时的陌生和隔阂在这张热情洋溢的笑脸里落了定。 “叔叔好。”回过神来,顾希安连忙叫人。 “来了啊,快进屋吧。” 顾希安差点忘了最重要的:“这是给叔叔阿姨的礼物,希望你们喜欢。” “好,那我就收下了。”厉父爽快接下。 进了门,厉挺牵着顾希安往客厅带,左顾右盼不见另一位重要人物。 “爸,我妈呢。” “你可有口福了,听说你带女朋友回家,她心情好,今天亲自下厨。” 第72页 厉父乐呵呵地说着,再反观儿子的脸色,神情有恙。 “我去帮阿姨。”虽是这么想的,又怕唐突,顾希安晃了晃被他紧握的手,小声说道。 厉挺摇头:“不忙。” 停顿片刻,又补了句:“待会儿留个胃口,晚上卓彻他们约了宵夜,一起去。” 顾希安不疑有他,轻嗯一声是答应了。 在客厅沙发坐了没多久,时不时总能听见厨房里传来乒呤乓啷的动静,在顾希安第四次投来费解目光时,厉父终于坐不住了,假咳几声:“我去看看。” 偌大一个客厅就剩下他和她。 厉挺正在剥橙子,他手劲大,拿捏不准轻重,酸甜的橘色汁水弄得满手都是,顾希安看不过眼,抽了两张湿纸巾递给他,而后接过那颗面目全非橙子,麻利地将剩下半个收拾干净。 完整的两瓣一组,她抬手示意,厉挺还在擦着手,只将脸凑近了些,张开嘴。 是一个标准的等待投餵姿势。 这举动太亲昵,若放在情侣之间并不稀奇,可放在他和她之间,多少有些怪异…… 明明,他们是比情侣更深一步的关系。 是啊,他们是夫妻,合法的。想通这一层,先前的小扭捏也就不復存在了,顾希安自然将那两瓣橙肉放进他的嘴里。 厉挺满意了,眯起眼品尝,咀嚼了几下,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她远比他以为的更细腻。 眼疾手快,厉挺抓着她半举起的手腕,抢先将她的那瓣橙子一口吃下。 “酸,你吃葡萄,那个甜。” 说完将她手里剩下的半碗橙肉一併拿来,三下五除二全吞进肚子里,眉毛和眼睛团在一起,表情古怪又滑稽。 难得见他这幅模样,顾希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觉得多少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连忙收敛了表情,从包里翻出一颗小巧玲珑的锥形巧克力,拆开了包装送到他嘴边,去去酸味也好。 第0054章 54 隐婚小夫妻在外间窸窸窣窣,厉母趁着端菜的工夫偷瞄了两眼,赶忙跑回厨房间和丈夫讲小话。 “老厉,就是那姑娘,学生时代处处压你儿子一头的学霸,每回家长会都被班主任拿来当标杆的年级第一。” 不知何时,主厨的位置悄悄换了人,厉父穿着围裙,将一叠皎白滑嫩的海鲈鱼从热气腾腾的蒸锅里端出来,点缀着鲜绿的葱丝,只差一勺热油淋个透彻。 “开学典礼上我见过那孩子,文文静静的学习又好。”不顾丈夫的寡言少语,厉母的话匣子一时半会儿是不打算关了,“不过啊,还是我儿子有招儿。” “你躲着点。” 将喋喋不休的人往后身后拦了拦,厉父抄起油锅,被高温炙烤后的热油滚过锅沿发出骇人的“滋啦”声,瞬间葱丝被烫出庆典的彩带卷。 “鱼留着我来端。”厉父出言阻道,白瓷盘还留着蒸焖后的余温。 这话奏效,厉母收回了端菜的手,环顾四周,之差最后一道汤,实在没什么可端的,又惯性接上先前的话题。 “话说回来,上个月他小姨帮忙说和的那门亲事,趁早得推了,免得耽误人家。” 厉父顺了一句:“你就是瞎操心。” 那小子主意大着呢,尤其是终身大事,父母之命那一套他吃才怪。 “再过两年就奔三了,他这些年独身在外,半点水花都不见响,你真不着急啊。”厉母念了几句,颇有抱怨。 “现在不是带女朋友回来了。” 话说没错,但未免太巧合…… 厉母一惊,“你说,他会不会是……” “菜齐了,喊孩子们开饭。”那条白玉滑熘的海鲈鱼乖巧躺在盘中央,厉父握着盘夹举步往餐厅走。 厉母知道他不愿听,努努嘴到底没再往下说了。 厉家的规矩没有想像中的多。 顾希安跟着厉挺来到餐厅,说是诚惶诚恐也不为过,心想着坐哪个位置合适,第一筷该夹哪道菜,开口的第一句话说什么…… “动筷吧,都是家常菜,小顾你别客气。”厉父笑着说。 顾希安听话点着头,正要起筷,面前的空碟里就被人放了一块鱼肉。 厉挺冲着她眨了眨眼,刻意放低了音调:“葱油鲈鱼是我爸的拿手绝活,我都难得尝一回。” 一张餐桌能有多大,面对面吃饭,该听的一字不差都入了耳。 “胡说,”厉父云淡风轻补充道,“也不全算是我的功劳,这上面的姜丝是你妈切的。” 厉母的脸色在儿子丈夫同气连枝的吐槽里青了又白,动了动嘴皮子想反驳些什么,又被事实打败,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鱼肉真好吃,一点腥气都闻不见。”顾希安尝了一口,如实说道。 她说得很轻,却字字扣人心弦,像一口沁人的山泉不自觉流淌在喉,总归是润了什么。 一句话既夸了厉父的厨艺,又恭维了厉母的心意,当真是学霸,张了口来回都挑不出错。 厉母脸色瞬间多云转晴,对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儿媳妇”怎么看怎么满意。 第73页 “你还敢说,什么难得尝一回,你数数这些年你回了几趟家。”厉母瞪了一眼儿子,转头又对着丈夫开说,“老厉我也得说说你,不是说好了公司那套做派不准带回家么,什么小顾小顾,人女孩子有名字,叫…叫那个……” “希安。”收到厉母的眼神示意,顾希安适时补充。 “是啊,希安,多好听的名字。” 准婆媳这波配合打出double kill,厉家两个男人直接闭麦投降。 一餐饭吃得算是愉快。 厉挺提出送顾希安回家的时候,厉母还多留了一会儿,看天色暗下来了才肯放人。 人刚送走,大门一关,厉母笑着笑着忽然脸色一垮,疑惑里带着点小担忧。 “老厉,儿子会不会在这事上犯煳涂,找个人搁这儿演戏蒙咱们呢。” “你可真行。”厉父给妻子投了个无语的眼神,饭都吃完了还能连上戏。 开饭前那句没说完的话,到这儿全补上了。 “你别是帮着他一起来蒙我呢。”这爷俩串通合谋可不止一次两次了。 “就今儿这餐饭,那姑娘的筷子都没往菜盘子里伸一次,你没瞧见?咱儿子就差一口一口餵进人家嘴里了,这份心思还能有错?” 厉母看见了,就是太殷勤才可疑,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脾气她能不知道,如此反常才更像是演戏。 “我还是不放心。” “你就瞎闹吧,回头把人吓跑了可别怪儿子埋怨你。” - 厉挺:啊,张嘴,餵你。 顾希安:…… 我的脑迴路:(这人怕不是傻子吧) 第0055章 55 从厉家出来,厉挺开车,沿路看着像是往她家去的方向。 顾希安不免纳闷:“不是约了宵夜吗。” 厉挺没应声,方向盘往右打了个转,车子停靠在路边。 “你想去吗。”他问道。 顾希安确实想了想,再看到他眼里隐藏得当的一点点期待,心里便有了答案。 “想去。” 这是理想中的答案,又不够满分理想。厉挺咧开嘴笑了,伸手掐了掐女孩子细腻的脸颊,连迁就人都这么认真,也只有她了。 卓彻约的宵夜是阳城大学附近的烧烤,店主每天晚上8点准时出摊,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弄堂里,三五张矮桌,规模不大,即收即走,只有常去光顾的回头客和附近学生知道。 酒香不怕巷子深,熟悉规矩的客人早两个小时就自觉排着队等,若是过了饭点再慢悠悠晃过去,怕是到天亮都吃不上一口热乎的。 卓彻雇了个当地学生在那儿占位,厉挺他们到的时候,周可莹脚边的垃圾桶里早就塞满了废签子,吃得正香。 “一小时前就说出发,都这会儿了,爬都该爬到了。” 好友见面,第一句总是没好话。 吐槽也不耽误干活,卓彻带着一次性手套,将剥了壳的龙虾肉一只只码齐了放在空碟子里,堆满三层递到周可莹面前。 “停车难。”厉挺回了句,话里话外刺他找了个什么“好”地方。 大学城附近的停车位本就紧俏,进出只有一个口子,出一辆才放进一辆,这才耽误了时间。 “谁让你非要考什么a大,你看,”卓彻晃了晃手里的阳城大学校友卡,周可莹的,“一日阳大人,终身免停车。” 厉挺嘁了一声,不以为然。 不就停个车呢,瞧把他能的。再说了,要是不上a大……那才是真的损失惨重。 厉挺紧了紧掌心的小手,侧看了一眼,她听得津津有味,一双眼睛弯得恰到好处,像是初生的月牙。 “行了快坐下吧,”周可莹脱下一次性手套,拿起菜单,对顾希安说,“你有忌口吗。” 她问得太自然,像是对认识多年的老朋友,顾希安微愣了愣,很快接话:“没有。” “那行,”周可莹大笔一挥,a4的简易菜单上都是她用铅笔勾勒的圆圆圈圈,然后对着空气招了招手,中气十足:“老闆,点单。” 卓彻适时补了句:“再加半打啤酒。” 话音刚落,就收到周可莹投来的一记瞪眼,眼看又要发作了,卓彻很识相地求饶:“啤的又醉不了。” “哦,醉不了,不过就是满大街陪着你找洗手间罢了。” 周可莹冷哼着,到底给他留了面子,乖乖在啤酒那一栏补了个不情不愿的勾。 酒比菜先上桌。 卓彻率先开了一瓶,递给厉挺,他接了,马上又放下。 “上道啊挺哥。”得,又一个妻管严。 卓彻笑得眉飞色舞,那神情像是看好戏,一副“兄弟都懂”的瞭然。 厉挺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反而转头看着顾希安,他没开口,是在期待她出言制止或者说些什么。 同化效应下,三双眼睛齐刷刷看着自己,一双热烈,另两双是好奇。 顾希安想了想,似乎是认真考虑后才开口:“待会我开车。” 厉挺颔首,扬起的唇线带着几分心知肚明,这才举起酒瓶对着卓彻的那支碰了一下,这顿酒开喝了。 第74页 烧烤就是吃个烟火气。 简易的应急灯支在每一张矮桌顶部,顺着偶然一阵风,飘摇几下,晃出一串扇形的剪影。 空气里散着孜然味,耳边时不时落进几句带着醉意的低语。 大多时候都是卓彻在讲话,讲的也是厉挺在学生时代的“丰功伟绩”,每每这时候,周可莹在旁搭腔几句,让原本匪夷所思的故事变得真实可靠。 “高二放学,我们从篮球场出来,突然就下起大雨,那个暗恋你的小学妹抱着伞在体育馆外痴痴等啊等,你猜他怎么做的。” 后半句是问顾希安的。 顾希安诚实地摇头。 周可莹餵了聒噪的人一口肉串,而后揭晓谜底:“他拿了伞然后付给那女生五十块钱。” “人差你五十块钱吗,”卓彻吐槽了一句,“要说还是咱们挺哥绝啊,一招见血。” 事情的后续,没有伞的学妹淋雨回家病了一场,自那之后再也没有人雨天给厉挺送伞。 听完,顾希安垂眸的空隙,目光落在十指相扣的手上,他握得太紧了,被束缚产生了想逃离的粘腻感。稍稍挣扎了一下,手指解放了没几秒又被反扣住,原样復位。 她的偶然反叛被抓个正着。 顾希安装着若无其事喝着可乐,耳边是他靠近的体热。 “他俩这是合起伙来败坏我呢,你这么聪明肯定不会轻信。” 现在求饶还来得及吗。 /// 从烧烤摊往停车场的方向走,一条直线被两个人走得迂迴又混乱。 2477068021? 厉挺装醉不好好走路,脚步迈得没有逻辑,顾希安被他牵着,又或是被他倚着,也跟着一併发疯。 临近十一点,露天停车场不再如先前拥挤,多是离开的车子,水泥地上的白线框一格格空出位来。她不认路,更不认车,只是专心跟着他,兜兜转转几个圈才反应过来,他故意的。 “厉挺。”她不肯走了。 “嗯。”他看着她,昏暗的路灯下,一双眼睛在夜色里黝黑髮亮。 顾希安才察觉他们离得很近,不知是一开始就这么近,还是他若有若无的靠近。 她能明确感觉到落在鼻尖的唿和吸,他的唿吸。 “闭上眼睛,顾希安。”他决定恃“酒”行兇。 眼睑阖下的瞬间,温热的唿吸裹住了双唇,他的吻很小心,托在后颈的手却很用力,用力到顾希安不自觉上扬,去迎合去接纳,去理解他过分又克制的深情。 “如果是你来送伞,我会跟你走。” 她靠在他怀里,那些轻而重的字眼划过耳垂,伴着心跳和荒唐。 - 耶。 亲到了。 第0056章 56 廖家的小院,那件瓷蓝色的连衣裙洗过后被撑挂在衣架里,没有风的夏天夜晚,连虫鸣都轻了许多。 顾希安坐在凉蓆上,半干的长发被风扇吹得有些毛躁,她抬手将乱发别在耳后。 放置在一旁的手机静了整晚,终于耐不住了,滋滋震动起来,瞥了一眼来电显示,心里一阵瞭然。 算算时间,已经破纪录了。 划开接听键,顾希安带上耳机,高水晶的声音瞬间立体了。 “见面了?怎么样?还好吗?” 顾希安无奈轻嘆:“还不睡?” 闹钟显示00:28,她真当自己是夜猫子啊。 “就猜你今天会很晚,憋到现在才打这个电话。”高水晶的声音何止清醒,是兴奋,“你还没说呢,见家长感觉如何。” “刚开始有些紧张,后来……”顾希安想了想,补充道,“他父母很宽容。” “第一次见面就这么深刻?” 将风扇调小了一档,顾希安换了个方向,将下巴支在膝盖上,似是在发愣,思绪却没办法静下来。决定见厉挺的父母,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基于两人已经领证的事实,可“见家长”三个字说起来轻巧,一旦涉及到家庭,她总归是忐忑的。抱着被刨根问底的心态,心里的腹稿理了一遍又一遍,却不想从头到尾都没用到半个字眼。 饭桌上的温情逗趣是真,长辈们的谈笑风声是真,他的心意是真。 “原来幸福的家庭是这个样子。” 顾希安闭了一下眼睛,“水晶,我好羡慕他啊。” 高水晶的心微颤了颤,脱口而出的安慰被舌根的酸涩压在嗓子眼,只剩难受。 /// 工作落实后,厉挺雷打不动的每日接送顾希安上下班,他们大方同进同出,是没打算藏着掖着,廖玲出门买菜就撞见过两回,第一反应的“欣喜”在得知厉挺的家世后转变成“高攀后的惶恐”。 某个再普通不过的周五,晚餐结束后,廖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廖栩收拾桌子,顾希安从厨房探出脑袋,晃了晃手里空了瓶的洗洁精,“洗洁精用完了。” 廖栩刚绑好一袋垃圾,大门开了半扇:“我去买。” “买袋装的。”正要钻回厨房,似是又想起另一件事,顾希安补了句,“明天晚上我带男朋友回家吃饭。” 看电视的人蓦地转过头,正在换鞋的人忽然停了动作,过了一会儿,厨房传来哗哗的水声,一切如常。 第75页 客厅里的母子俩对看一眼,又错开,很默契地接上先前未完成的步骤,电视音量被调大了,大门关上。 厉挺备着足够分量的诚意和礼数登门拜访,从得体的笑容到低头倾听的谦逊都挑不出错。 他在客厅坐着听廖玲说话,顾希安在厨房切水果,将哈密瓜切块装盘,她偷偷尝了一块,真的好甜。 将水果送到客厅,厉挺接下果盘的同时拉着她一同坐下,直到饭点都没再松开。 晚餐是廖玲亲自下厨,不算大的四方形桌子,满噹噹的美味佳肴碗碟挨着碗碟叠了两层。廖玲嘴上招唿着别客气,神色是深怕怠慢了的不够周到。 “这……希安也没说你爱吃什么,我就照着她们姐弟的口味做了。”廖玲举着筷子,一时不知该落那盘菜。 顾希安盛了一碗汤递给厉挺,他喝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很好喝。” 一句真心实意的夸奖打破了廖玲心底的设防,后半程是拨开云雾的热情。 离开前,厉挺厚着脸皮提了句来蹭饭的逗趣话,哄得廖玲眉开眼笑。 顾希安将人送到小区门口:“开车小心。” 厉挺拉着她的手,并不打算放:“我及格了吗。” “什么。” “今天。” 顾希安看着他的眼睛,豁然懂了,原来,是他更紧张。 “这么不自信啊。”破天荒的,她也会揶揄他了。 厉挺看着她没有作答。 顾希安不知道,她是他全部的不自信和不肯罢休。 他有多想拥有,就有多怕失去,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睁着闪闪亮亮的眼睛,将他的心神一併摄去。 回了家,廖玲在浴室洗澡,廖栩在院子里坐着,屋子里安安静静,只留了一盏寂静的小灯。 “姐。” 顾希安正想回房间,被屋外这一声喊住了脚步。她来到院子里,与他并排坐在矮凳上。几个月前,他们也是像这样并排坐着,现如今,场景重现。 “我见过他。”廖栩说道,语气冷淡,多了些严肃的调调。 “厉挺?” 廖栩点头:“在阳大后街,你们。” 他说的应该是和烧烤宵夜那一次,顾希安嗯了声,忽然又不说话了。 脑海里的画面太旖旎,那晚的停车场,他猝不及防的亲吻。 “他对你好吗。”廖栩转过头来,认认真真的问她。 “他对我很好。”顾希安如实回答。 廖栩静静看了她几秒,然后收回视线,“嗯。” 第0057章 57 厉挺和顾希安的婚期定在了一个月后,八月三十一日。 这原本就是计划中被漏掉的一环,现在补齐了,顾希安觉得合理。 这是她认为,在毫无预兆的旁人眼里又偏向了另一层意思。 “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廖玲摘着青菜叶子,看着一旁神色无恙的人,欲言又止后仍是开口问了。 “很好啊,怎么?” “一到周末都往那边跑,怕你累着。”拐了个弯,换了说辞。 顾希安默了默,“我没和他们说。” “结婚是大事,说不说你决定吧。”将筛好的叶子掂了掂,廖玲起身,往前走了几步顿住,回过头又坐下了,“你身子要有什么病啊痛的,一定要说出来,别自己担着。” 顾希安点点头。 晚上,厉挺来家里吃饭,近段时间都是如此,隔三差五,没把自己当外人。 廖玲也摸准了他的口味,一桌子饭菜几乎全偏向着他。 饭后,廖玲被街坊邻居喊去社区公园跳广场舞,厉挺和顾希安挤在小厨房里洗碗,他洗干净,最后由她擦干,这一套流程很熟练了。 “是不是该去做一下婚前检查。”没有前因后果,她忽然开口。 厉挺顺应着点头:“我来安排。” “嗯。” 最后一个碗沥了水递过去,她没接,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长臂一伸,从她的另一侧抽了两张厨房用纸,动作幅度大了才将呆愣的人唤醒。 顾希安接过碗:“我来吧。”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她停了动作,抬眼朝他笑了一下:“没什么。” 廖玲回家时,见玄关处少了那双男士球鞋,不由问道:“厉挺走了?” “嗯。”顾希安刚洗完澡,坐在沙发上看新闻。 “楼上的李阿姨说,南边有家老铺子做喜被的手艺特别好,我打听到地址了,你帮我查一下路线。” “不是已经买了吗。”前两日她才腾出屋里的半边衣柜,就是用来装被子。 “哪够啊。”将皱巴的小纸团摊开,廖玲找了个光线充足的角落,眯起眼细细看着。 也是上了岁数,看什么都带着花影,那些笔划挨着偏旁撞在一起,总要多猜几遍才能得出正确答案。 顾希安拿过纸条,将店名和地址重新抄录了一遍,又将公交路线一併写好。 “明天下了班我陪你去。” 廖玲不肯,“你上班多忙啊,别操心了。” 第76页 顾希安暗暗嘆了一口气,正是知道她的坚持因为什么,才更觉无奈。给不了别人家那样体面的嫁妆,只能将力所能及的小事做到最极致,简简单单一床喜被,恨不能一针一线都亲手缝一遍。 “妈妈,没关系的。”她轻声说道,不似安慰,更像是阐述事实。 廖玲的神色闪了闪,偶尔漏了些仓皇:“哎,你小孩子不懂。” 说着将纸条收起来,转身进屋。 /// 又一个双休日,厉挺陪着顾希安去了乌城,每周都是如此。 虽是回家静养,朱素梅的气色比在医院时好了不少,尤其是见了他们,嘴角一直没放下来,只管乐呵笑着。她高兴,顾希安才觉得这个被迫妥协下的决定没有做错。 “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乖乖吃药。”上回过来,护工和她悄悄说了,老太太嫌那些药不管用,总是偷摸藏几粒扔几粒,到最后也不知进了多少。 “一次不落。”老太太张口就来,余光瞥到孙女拿出血压计,心头一虚又小声念了句,“真的吃了。” 测验结果出来了,“血压还行。” “我血压一直挺好的。”像是得到了免罪金牌,老太太顿时底气十足。 都说年纪越大越是孩子心性,顾希安笑着应和:“是,你说的都对。” 傍晚时分,顾希安推着奶奶在屋后的葡萄架下乘凉,爷爷走了以后,屋后这片地也跟着荒废了,眼前这满绿的葡萄藤是顾希安和厉挺跑遍了乌城的花鸟市场的成果。现下偷得一刻悠闲,值的。 “奶奶,我和他的婚期定了,八月底。” 或许是晚风太温柔,或许是心跟着松懈了,破壳而出的妄想随着唿吸脱口而出。 朱素梅是唯一知道他们领了证的,这会儿也不觉得惊奇,反而欣慰:“好,好,是该办的。” 老人家的眼里,领了证并不作数,大红喜字贴起来才算是嫁了人。 顾希安没说话,只是一下一下轻拂着着她的手。 “你知道我这身子骨,就不去给你们添乱了。” 朱素梅哪里看不出她的心思,“奶奶是真的高兴,他是个好孩子,也知道心疼你,有他看着,我放心了。” 想到他,顾希安回过头。 从后院往前厅望去,狭长的一条走廊,厉挺站在客厅墙边,面前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线路,手里正捣弄着什么。 家里的网络不太灵光,好像是光纤出了问题,专业人员明天才能上门,他自告奋勇开始找解决办法,看着说明书研究到现在。 “他……我只怕是还不清了。”顾希安的心里有一笔帐,不赊不欠,唯独是他,破了先例。 “傻孩子。” 朱素梅顺着她的长髮,心里难得感概,任她再聪明伶俐,有些避不开的弯路总是要走一走。 第0058章 58 离开前,朱素梅从床边的柜子里翻出一个老榆木盒子,掌心大小,上头刻着的纹理老派却精緻。打开,红色绒布叠得整整齐齐,里面躺着一对纯金耳环,边缘的收口有些歪扭,应是修补过的,耳环底下压着一个红纸包,鼓囊囊的一沓,手工折的,用浆煳封了口。 顾希安想起小时候过年,长辈们给的拜年红包都是如此,红纸包很脆,有些孩子心急,扯碎了只为压岁钱,只有她每次都拆得很小心,打开了还能再折回去。 记忆里的欢声笑语终是褪了色,这一次,她没有接。 “你爸爸知道了你要结婚的消息,早几日就备好了,总归……也是他的一点心意。” 朱素梅说得磕磕绊绊,是身为顾征母亲的含煳。 良久,顾希安摇了摇头,随后将盒子锁上,照样摆回了老位置。 “不合适。” 简简单单三个字,就将话截止在了原点。 回阳城的路上,车里氛围出奇地安静,主观原因是她刻意沉默。 厉挺单手把控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牵着她,偶尔出声说些什么,也被她几个字的简短回应随意带过。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在即将到家的时候,顾希安终于开口了。 “可以去别的地方绕一圈吗。” 她不想回家,不想带着情绪去面对廖玲,至少现在是的。 方向盘打了个转,厉挺在阳城的大街小巷里绕着圈,直到她喊停。 停在一个叫人心颤的地方。 北塘江边,正副驾驶的车门打开,新鲜空气随着江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 她贪婪地深吸了几口,再缓缓吐出,心底的那份郁结却丝毫未减。 “回来都没见你笑一下,不高兴?”厉挺尝试着问,掌心握着她的手摩挲。 顾希安摇头,纯粹是一个习惯性动作。 厉挺收回视线,身体往座椅里瘫靠下去,肉眼可见的气馁。 “我太失败了。”话语里带着些撒泼打滚的哀嚎。 他很少将负面感受表现的如此外放,这一招果然有用,成功吸引了某人的注意。 顾希安回过神,看到他满脸的挫败,虽是半真半假,又不敢不信。 她小小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闹脾气的人哼唧了一声,余光却不自觉落在她脸上,耍赖着非要等一个解释。 第77页 “我不说,是不想把坏情绪带给你。”他的小灰心,她都知道,“我习惯了。” 习惯隐藏,习惯闭口不谈,习惯将那些不好的很多事在心底自我消化。 “你可以信任我,顾希安。” 厉挺望着她,眸色里的柔软和认真不分伯仲。 她的有所保留才真正叫人失落,从来都是。 顾希安望着他的眼睛,许久,而后垂眸,视线落在交缠的十指相扣上。 “好像拼命想忘记的事,总是记得最深。” 终于开了口。 家里出事的那阵子,旁人都劝廖玲找前夫商量一下,说到底这孩子有他一半血脉,于情于理都该帮一把。廖玲没有答应,是想都不想的果断。 在怀廖栩的那段日子,顾征出轨了,自那以后,廖玲在心里下了决心,这是她的孩子,她一个人的,那个负心薄倖的人早已经失了资格,连帮忙都不被允许。 可日子总要过下去,欠下的债总要还干净。 廖玲永远不会知道,在那段最难捱的时光里,顾希安曾偷偷回过乌城。 “债主逼得最凶的那段时间,我瞒着所有人去了乌城……” 不想被可怕的陌生人堵在路上,不想看到妈妈无休止的没有意义的弯腰,不想看到小栩夜里哭着醒来。所有的不想汇聚在一起,她去了乌城,去求救。 那是走投无路时最艰难又最具希冀的一步。 然后,她看到了…… 越是靠近江边,风声越是鹤唳。 顾希安低着头,视线落在江面的某处,波光粼粼的江河在眼眸里聚起寂寥。 “你一个人?”厉挺问。 顾希安嗯了声。 她看得真切,直至今天再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遗漏。 “好像赶上了家庭聚会,很热闹,叔叔婶婶,顾希望,还有他们一家。我站在院子外,看见他在帮那个小女孩洗手,大而厚实的掌心里裹着一双小手,在水流里嬉戏,他给她涂满泡泡,然后沖水,那双湿答答的手掌拍在他的胡茬上,他不气恼,反而笑得很自在,掏出随身的手帕给她擦干净,末了拿到嘴边闻了闻,夸她是‘香宝宝’,然后亲了一口……” 顾希安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 也就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妈妈的决定,那个男人和她,和她们,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顾希安轻声道,像是再给自己的失控解围。 可如果真的不介意,她又怎么会记得这么久,记得这么深。 “过去了,都会过去的。” 他轻轻环抱着她,掌心拍在她纤弱的肩胛骨,每一下都带着难言的心疼。 在情绪崩塌之前,顾希安从他怀里抬起头,眉头轻蹙着,好看的嘴角微微嘟起,似是抱怨。 “都怪你,非要我说。” 浓密的睫毛卷翘着挂住了湿意,她睁着晶亮的眼眸,那里头光泽闪烁。 不似泪,却比泪水蜇人。 他忍不住低下头,柔软的唇贴了贴她微扬的眼角。 那一个极其轻盈的吻,怜惜,包容,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怪我。”厉挺诚心认罚。 怪我不好,到得太晚,错过太多。 第0059章 59 以厉家在阳城的影响力,想要简单低调把婚礼办了几乎不可能。 顾希安的朋友不多,能算得上知心的更是寥寥,高水晶是当仁不让的伴娘人选。婚礼前一天,高水晶从a市赶回来,还带了工作室的四个适龄少女来撑场面,总归热热闹闹。 “明天怎么闹,有招儿没有。” 视频电话里,女孩们正积极商讨着明天一早的堵门套路,大家七嘴八舌聊得火热。 “我百度了默契考验一百问,”其中一个短髮妹子往群里丢了个截图,“挨个答,总能难倒他。” 顾希安看了看,题目严重超纲,完全不似学生时期同学录里姓名生日星座血型喜欢什么颜色等等,里面好几题连她都不知道该怎么答。 “是不是有点难了。” 她的就事论事引来一阵揶揄的笑声,高水晶首当其冲:“这还没问呢,就开始心疼他了。” 顾希安没反驳,大约是知道说不过她,只当是默认了。 十点一过,高水晶将那几个闹腾的人赶去睡觉,聊天室里顿时清静了许多,只剩下她和她两个头像框。 “会不会太麻烦大家。” “薪水照发外加伴娘红包还有帅哥养眼,我把你们的结婚照一群发,工作室的未婚小姑娘都疯了,一个个积极得很。” 高水晶猜她是说伴娘人选的事,将事情讲得云淡风轻。 其实不止,顾希安又道:“婚纱很漂亮。” 厉挺把婚礼的所有步骤都拦去了,唯独婚纱这一项被高水晶抢了先。顾希安的婚纱是高水晶亲手设计的,从草图到选料再到对版,都是她亲力亲为。 话及此,高水晶的声音多了些高兴:“下午试的时候好像腰上有些松,本来想着你要敬酒才刻意放了一寸,明天我带着针线包,松紧都能改。” “谢谢。”夜深人静,压了许久的这句谢终于道出了口。 第78页 高水晶最不待见她这份真客气,佯装出不耐烦的口吻:“这就没意思了啊。” 顾希安笑着哄她:“好了我不说了。” 两人揪着其他的话题又聊了会儿,断线前,高水晶还不忘把顾希安赶去敷面膜。 顾希安听话起身,打开桌上收纳格,里面码着好几盒黑金面膜,都是她下午一齐带来的。拆开其中一片,她一贯不注重皮肤管理,贴面膜的手势并不熟练,甚至笨拙。 厉挺的微信电话在她躺平在床上的那一秒响了起来。 “在做什么。”打了整晚电话,终于通了。 “敷面膜。”她小心蠕动着唇部,说出来的话平翘舌不分,有点可爱。 电话那头果然笑了出来。 “别笑。”顾希安小心拉拢着鼻翼两侧的褶起,一下一下抚平。 “为什么。”他没忍住,多少还是漏了几分。 “我现在不能笑。” 厉挺顺了顺这话里的逻辑,果然收起了笑意,口吻更是一本正经。 标准的十分钟,面膜时间结束。 顾希安:“没出去吗?” 早些时候,在伴郎伴娘群里,他的几个朋友就撺掇今晚组一局,说是欢送他最后的单身之夜,顾希安以为他们会闹得很晚,可现在,听着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并不吵闹。 厉挺:“不想去。” 局是撺了,起闹的人也都去了,是他临时放了鸽子。 顾希安没说话,忽然想起伴娘群里的聊天内容,翻出那张“一百问默契大考验”发给他。 “考我的?”厉挺看了几项,笑问着。 选了几道能答出来的题,她有心包庇:“这几题比较容易,你记一下。” “这算是作弊吗。”男人话语里的笑意更浓了。 作弊这两个字对好学生顾希安而言实在陌生,她愣了一下,又觉得没说错,一时间不知该反驳还是该反省。 “题不算难,放心,我答得出。”男主角反倒开始安慰她。 不难吗?顾希安不信:“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我不记得了,是高一教室吗?” 他们高一当了一年同班同学,抬头不见低头见,她猜的。 “不是。” “那是哪里。” “初三的升旗仪式上,你拽着五星红旗的一个角正步向前走,我在教室窗边看你。” “你没参加升旗仪式?”她是不是抓错重点了。 “我迟到了,没赶上。”还真是理直气壮呢。 “哦。”顾希安闷声道。 明明是携手同行的这条路,他好像轻轻松松到了终点,她连起跑线都没找到,难免气馁。 许是察觉了她的情绪低落,厉挺转了个弯道:“也有我不知道的题。” “哪一题。”记下来,明天避开。 “第68题,新娘的三围。”是真的不知道。 轰的一声,顾希安怀疑自己听错了,等反应过来,两颊爆炸升温,周遭的空气都被熏得热了几个度 “你不是应该帮我作弊吗。”半揶揄半催促的声线从听筒里漏出来,无异于火上浇油。 “厉挺!”她低声吼他,带着点羞赧和气急败坏。 “我在。” “很晚了,我…我先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连一句“再见”都来不及说,代替她软糯声线的是嘟嘟的断线声。 夏夜星稀,厉家别墅的二楼,身姿挺括的男人慵懒靠在沙发上,掌心的手机早就黑了屏,他却看得出神,眼里的笑意比挂在半空的弯月更璀璨。 手指轻点屏幕,相册深处的收藏夹里,只留唯一一张像素模煳的远景图。 操场一角,密密麻麻的人整齐站着,像一排又一排烧焦后的火柴头,塑胶跑道上,五星红旗的左上角,她穿着松垮的蓝白校服,消瘦的肩膀比纸片厚不了多少,踢腿的每一正步却精神抖擞,阳光下如缎子一般的黑髮乖顺束在耳后,像一张他找寻了很久的黑胶,珍贵难得。 厉挺又看了一会儿,闭上眼,耳畔是某人数分钟前落荒而逃的羞涩。 呵,胆小鬼。 第0060章 60 次日清晨,顾希安是被廖玲摇醒的。她一贯自律,竟也有贪睡的时候,这很罕见,尤其还是这样重要的日子里。 醒来还懵了好一会儿,迷濛着眼睛:“妈妈,几点了。” “六点半了,你的朋友们都在客厅了,化妆师也到了,你抓点紧。” 廖玲拿起一旁的热毛巾在女儿脸上揉了几下,像很小时候那样为她醒觉。 “天吶。”顾希安惊唿一声,顿时清醒了大半。 高水晶推门而入的时候,正看到顾希安着急忙慌往下床。 “阿姨,我陪着她,您去外间招唿其他人吧。” “好,亏了有你帮忙,催着她点,可不能误了吉时。” 廖玲确实分身乏术,客人都来了,想着锅里的桂圆红枣茶还没端上桌,心里又一阵焦急。 房门关了,高水晶的话匣子也跟着开了。 “你这心可够大的,就没见过哪个准新娘结婚当天还能赖床,昨晚上没睡好?” 第79页 恰相反,一夜无梦,她睡得格外踏实,挂了厉挺的电话就睡着了,再睁眼已经天亮,这一觉短且漫长,连她自己都意外。 “是先换衣服还是先化妆。”顾希安拿出挂在一旁的凤褂,满脑子困惑。 这话一出口,高水晶就知道她还晕着呢。 从她手中取过婚服,又推着将人送到洗手间,“先洗漱,衣服我来整理,换好了再化妆做造型。” 乱成一团得步骤被顺得明明白白。 接亲的过程比想像顺利。 那些刁钻的问题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伴娘团就被新郎的财气震慑得节节败退,只有高水晶还坚守着最后一道防线,最后厉挺不知说了句什么,门外惊唿声一片,趁着这份热闹劲儿,房门开了。 顾希安坐在床边,抬眼时正对上他的。 他穿着赤色的金线马褂,松软的黑髮光整梳起,露骨饱满的额,精神极了,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八月的最后一个清晨,亮到透明的天色,树叶的沙沙声,偶尔轻盈的鸟鸣,红毯微微翘起的边角,院子里的红掌疯一样绽开,朋友们灿烂的笑容,和他澄净坚定的眸光,顾希安听见了胸口漫溢而出的心跳声,胡闹着,紊乱和一点期待。 阳城最奢华的酒店,厉家包下了最大的两个厅,被无数无数的鲜花装点至看不清本来面貌。 五点一刻,司仪喊新人去彩排,顾希安换好婚纱出来,厉挺早早等在客厅里,见到她时,脸上的神采明亮了几分,顿了两秒才抬腿走到上前。 “会勒吗。” 开口的第一句话有些出乎意料。 顾希安用力唿吸了一次,然后摇头:“不勒。” 事实上水晶的手艺真的没话说,每一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看似繁复层叠的设计竟不笨重,选择了有质感的缎面又兼顾了适用性。 将视线从盈盈一握的腰部转到脸上,厉挺收敛心动:“很漂亮。” “婚纱?” 捏了捏她的下巴,他坦白道:“你。” 大约料到了,顾希安低眉一笑,微微扬起的嘴角透着几分得逞。 彩排时又遇见了久违的人。 顾希安看着他胸前的工作名牌,将眼前这个人和当日书吧遇见时的那张脸重叠在一起。 徐辉,竟然是他。 想起来了,妈妈说过的,他在阳城某高端婚庆公司担任销售总监。 “还真有你的。”徐辉拍拍准新郎的肩膀,“恭喜了。” 厉挺但笑不语。 徐辉朝顾希安挥了挥手,“记得我吗,嫂子。” 他改口改得太顺熘,顾希安愣了愣,半晌才点点头。 “这么说起来,我也算是你们半个媒人吧。” 厉挺:“不算。” 徐辉料到他会过河拆桥,并不计较,转头和准新娘聊起天来。 也就问了个好,某人不乐意了。 “你不忙?”厉挺说着便拿起手机。 “别……”徐辉忙摆手求饶,“半个公司的人都派过来了,真没人手了,我就是实心双黄蛋也经不起你这么个挑刺儿法。” 熬了几个通宵,方案稿改了不知多少遍,每一小项都要他大少爷亲自点头,好不容易盼到婚礼了,眼看着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可不敢再出什么么蛾子。 厉挺淡淡看了他一眼,手上动作倒是停了。徐辉会了意,招唿了司仪过来续上彩排步骤,临走时目不斜视,眼风都不带往新娘子那边飘的。 听着他们熟稔的对话,顾希安想起那场乌龙会面,忽然灵光一闪,思路清晰了许多。 “走吧。”厉挺牵起她的手。 顾希安回拉了一下,等他回眸,她偏头笑了笑,重复道:“走吧。” 婚礼的仪式尽可能简化,顾希安没有邀请顾征,和司仪商议后决定,从门口到舞台的这段路由新郎新娘手牵着手一起走。 舞檯灯光很亮,周遭事物瞬间黯淡,他们成为了世界的焦点。 顾希安望着台下,廖玲欣慰落泪,身旁是一本正经端坐的廖栩,高水晶坐在伴娘席上,她笑得实在夸张,身旁的人都被带着花枝乱颤,还有他的父母,徐老师,单位同事,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视线环顾一圈,最终落回他身上。 厉挺像是看了她许久,在她抬眼看过来的时候咧嘴笑了起来。 司仪正在渲染氛围,音乐恰当,情到浓处,厉挺轻轻俯下身,凑到她耳边低语了一句。 “谢谢你,顾希安,我真高兴。” 真高兴你选择了我。 谢谢你肯成全我的一场妄想。 - 新婚夜吃肉……吗? 第0061章 61 主卧里,墙角一盏夜灯照亮半寸融黄,半边枕头已经空了人,厉挺揉着千斤重的脑袋,睁眼盯了一会儿天花板,慢慢回神。思绪断裂又重叠,却怎么都凑不出连贯的时间线。眼神一转,正巧瞟到灯罩上的红喜字贴,瞬间醍醐灌顶,伸手往边上一扫,空空的,只剩他。 新婚的第一天从独自清醒开始。 大惊失色。 匆忙下床时,一只居家鞋被踢到床底下,顾不上了,厉挺打开房门往外奔,还没走到玄关,被一道清丽温婉的女声喊停。 第80页 “你起了啊。” 男人回头,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 顾希安拿着汤勺,从厨房的推拉门后探出半个脑袋,低马尾歪向左侧,目光从他的脸上落到脚踝,然后,浅浅地皱了眉头。 汤匙放下,她调了小火,走到他面前:“怎么不穿鞋。” 厉挺摇头,他还懵着呢,只垂眸盯着她看不停。 顾希安嘆了口气,将人拉到餐桌前落座,正要转身,又被他搂着腰不肯松手。 “还难受吗。”将手背贴在男人的额头,她估摸着额温,没发热就好。 “嗯。”厉挺的心跳终于缓了下来。 “要不要喝蜂蜜水,会舒服点。”昨天晚上可是闹得有些过了。 “好。” 顾希安从鞋柜里重新拿出一双室内拖鞋,放到他脚边,看着他穿好,这才回到厨房间。 才洗了手,身后贴上一具温热的胸膛。 厉挺比她高很多,这会儿后抱着她,弓着背部将整个脑袋埋在她的颈窝处,柔软的唇似有似无贴着她的动脉,一点点触碰。 “吓死我了。” “嗯?” “以为你又跑了。”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郁恼。 这个“又”字从何说起,顾希安困惑,又觉得他这副大小孩的赖皮样子莫名好笑。 她挣了挣腰上的束缚,没成功,不得已只能在他的怀抱里转了个身,正对上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嘴角的笑愈发灿烂。 “你怎么了。” 厉挺还在后怕呢,见她笑得正欢,心有不平低下头轻咬了一口。 她的笑容被他吃掉了,果然,顾希安睁圆了眼睛。 为什么咬她啊。 白皙的嘴角留下半截牙印,男人的眸色沉下去,环着腰肢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越来越紧,是那种将人揉进骨血里的跋扈。 他故意不掩饰悸动,故意将眼底的欲望坦诚,故意地让她知道。 大概是慌了神,顾希安下意识伸手挡住他的嘴,愈发觉得男人的眼神太露骨,又去遮他的眼睛。 下一秒,厉挺颔首,单手扶在她的后颈,肖想无数次的吻精准又快速地覆在她的唇上。 哪怕闭着眼睛,哪怕心猿意马,哪怕他此刻狂胀的血液里满是咆哮和撕咬,丝毫不影响。 关于吻她这个动作,他在脑海里复习了千千万万遍,怎么会出错。 他越来越强势,腰部顶着水槽的边沿,半个身子都腾空着,所有的着力点只在他搂着腰的掌心上。她紧紧攀住他的脖子,像是无尾熊抱着树,无处可逃。 舌尖被吮得发麻,湿漉漉的交缠像潮黏的泥土裹挟着她的唿吸,她莫名开始害怕,分不清是因为这个从未发生过的吻,还是因为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他。 “唔……”顾希安嗫嚅一声,却换来更深层次的汲取。 厉挺管不住自己的本能,心底那只困兽终于挣脱了五花大绑,早已经不是他能管控的状态了。 又或者,他也想的,他想疯了。 围裙的系带散了,左边的宽肩带褪到臂弯,贴身的针织薄衫挡不住什么,她起伏的胸口更像是一场引诱。掌心紧贴着腰肢肌肤,细腻软弹的手感,轻抚着引来一阵颤慄。 顾希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结婚了,明媒正娶,自然会发生些什么。但……现在是白天,何况又是在厨房,时间地点都不对。 她在心底喊了一百遍停,落在厮磨的唇舌上却只是不痛不痒的几次推拒,好不容易扭头躲开了,他不过是换个方式继续。 “蜂蜜,还有锅里…汤……” 显然,断断续续的字眼并没有唤回某人的理智。 3203359402 嘴唇上的湿意蔓延到耳后,舌尖滚动着耳垂,绕了两圈,她没来由的一阵腿软,歪着脑袋靠在他肩上,只剩下小口喘息。 “停一下啊。” 小猫似的一声嘤咛,竟然奏效了。 炽热的唿吸还在耳畔,每一下都经歷一次灼伤,但他确实停下来了。 顾希安敛了敛心神,松开了紧紧攀附的手臂,推开他往旁边迈了一小步。 她垂着脑袋,围裙掉了半边,上衣被揉皱了,头髮松了,塞在耳后的黑髮跑了出来,单边耳垂泛着不寻常的红。 一副被人狠狠疼爱过的模样,厉挺看了一眼,紧了紧下颚硬生生忍了下来。走到她面前,将围裙带重新挂回肩上,碰了碰她发烫的脸颊,暗哑的声线像是大醉一场。 “吓到你了。” 顾希安抬眼,看尽男人眼底的压抑,和一点点失落。 她问:“饿吗。” 厉挺点头,她的嘴唇还肿着。 “煮面好不好,很快的。” “嗯。” 锅里的汤汁烧干了不少,顾希安又加了一杯半的清水,等厉挺沖了个澡再出来,餐桌上已经摆上了两碗色香味俱全的排骨面,面条是手工面,不是速食包装的那种。 厉挺夹起一筷子,竟也不嫌烫,在空气中停顿了两秒就落了肚。 “会辣吗。”顾希安问。 他那碗面里加了点辣椒,从前一起吃面时,见过他往汤里搁辣椒,她记住了。 第81页 “不会,刚刚好。”厉挺又餵了一大口。 “慢点儿吃。”吃饭太急对肠胃负担太大。 边说着,边倒了杯清水递给他。 “你什么时候弄的面。”还有排骨,这可不是十几分钟能变出来的。 “是我妈妈,她擀的手工面。” 在经歷过昨晚的婚礼后,廖玲的心思,顾希安多少能了解一些,两个家庭的差距太大,大到令人不安,她给不了什么,给什么都不足够,恨不能一砖一瓦都给她带上。 “咱妈手艺真的没话说,q弹有韧劲,很好吃。” 顾希安噗嗤笑了出来:“你是上过夸人补习班吗。” 厉挺上廖家蹭饭的那段时间,当着廖玲的面就没少夸,还不带重样的,这造诣若是天赋异禀,顾希安都不信了。 “真话。” “难怪我妈总说你的嘴跟抹了蜜似的。” “我嘴甜不甜你不知道?”他意味深长地笑看着她。 顾希安愣了一下,转而想起半小时前几乎擦抢走火的画面,瞬间爆红了脸。 “你快吃吧。” “刚刚还让我慢点儿吃。”厉挺瘪嘴,听着还有点委屈。 “……” 第0062章 62 三天法定婚假,厉挺问顾希安想去哪里玩,顾希安没有言语。“玩”这个字眼实在太陌生,她很久不去想了。 “去山里转转,正好避暑。” 面吃完了,顾希安抽了两张纸巾递给他,厉挺接过擦了一下嘴,忽然又多了条思路。 “或者去看奶奶吧,既然有假,可以多陪她住两天。” 顾希安突然开口:“你想去哪里。” 从来都是将她的意愿摆在第一位,这一次她想听他的所想。 厉挺咧嘴一笑,“都想。” 这是真话,去哪里都没差,重要是和她一起。 男人的话语落在顾希安耳中又是另一层意思了。 知道他又开始习惯性迁就自己了,顾希安抿了抿唇,给出答案:“我们去山里。” 阳城的北面是整片连绵的群山,有瀑布有溪流,好几个漂流点驻扎其中。一到暑期,多的是人扎堆往那儿赶,这一切顾希安自然不知情,是厉挺想带她去。 出发前,顾希安提议去一趟超市,零零碎碎买了些吃的,最后在果蔬区选了一个礼盒,说是给徐辉准备的。 厉挺纳闷,他们满打满算只不过见了两面,这份礼送得很莫名。 两人整装待发出现在徐家门口,门铃响了两声,穿着居家服的人出来应门,见是他们,多少有点意外。 顾希安递上水果礼盒,“没知会一声就过来了,不知道会不会打扰你。” 徐辉看了一眼厉挺,笑笑着收下了:“不会,进来坐吧。” “不了,其实顺道过来的,”顾希安委婉拒绝,“昨晚上给你添麻烦了。” 看清了她的歉意,徐辉说:“没事,下回我躲着点。” 半开着玩笑就将这茬翻篇了。 再度启程,驾驶座的人频频回眸。顾希安佯装看着窗外的景,故意无视,任凭厉挺心里那只闷鼓敲破了天也不理会。手照牵,简单的问答照应,就是不肯给个正脸。 车程驶到一半,那人再也忍不住了。 “怎么想到去拜访他。” 顾希安可算回头了,看了他一眼,淡淡“哦”了声,又扭过头去,手肘支在窗棱上,拖着下巴,只当是回应了。 这算什么答案,厉挺拧着眉,心里的疑虑更重了些。 车子驶入盘山公路,一路盘桓而上,又开了半小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下了车,映入眼帘是一栋老欧式建筑,石灰矮墙被刷成铁锈色,将马路和建筑物分割开,顾希安环顾四周,最后将视线落在那块生了锈的门牌上。 依稀可见几个字。 周公馆。 她以为要爬山,还特意换了轻便的运动鞋,原来不是。 “这是什么地方。” 厉挺依样噢了一声。 顾希安转头看他,也不说话,安静等他。 半分钟没撑到,还是他败下阵来,男人耷拉着嘴角:“一个伯伯的产业,我们两家是世交,每到寒暑假大人们都会带着孩子来这里小住几日,后来他们全家移民,房子托给我们照看。” 顾希安瞭然,脸上的好奇降了大半。 可厉挺心里的疙瘩还没平:“顾希安。” 顾希安应声回眸,见他拧着眉头,嘴角快挂到下巴上,整个脸色臭臭,像是受到了多么不公平的对待。 许是没料到他如此孩子气的一面,顾希安差点绷不住乐了,快他一步推门而入。 被晾在一旁的人哪里肯,牵手的动作变成搂腰,然后凑过去,整个脑袋腻在她敏感的颈窝,像是亲昵,又像是耍赖皮。 顾希安推着他的脑袋,几次三番,视线环顾着周遭。虽是人烟稀少,也是光天化日之下,这样肉麻,被人看见了多难为情。 她扯了扯他的耳朵,偏那人不为所动,顾希安实在没办法,边躲着痒痒边求饶:“好了我说,我说还不行么。” 第82页 终于消停,不胡闹了,却也不肯起来。顾希安喊了两遍“站好”,这才慢吞吞站直了身子。 “你昨晚喝大了,被人抬着进的酒店套房,到了卧室又不肯休息,后来胡搅蛮缠非要回家住,我一个人搬不动你,只好请徐辉帮忙,才刚进家门你就吐了人一身,吐完转脸又把人赶了出去,连门都不让进。” 万没料到等来的是这番说辞,厉挺傻了,停滞了两秒才找回了声音。 “……我?” 当然不信,疑惑里又泄了几分底气,醒来那会儿他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一片空白。 顾希安淡淡看了他一眼,抽开了手,顾自推门进了院子。 不过一瞬分神,掌心就空了温热,厉挺很不习惯,大步上前走到她身边重新牵上。 “呃,是我不对。”不管记得不记得,认就对了。 “下回别再喝断片了。” 她柔声细语地说着,听不出半点疾言厉色,却也叫人不敢不从。 所谓温柔刀,大概就是此刻。 “好。”厉挺哪敢有二话,还觉得不够慎重,又补充道:“不会了,我保证。” 顾希安笑,十指回握着他的。 这就是她理想中的婚姻,坦诚,公平,信守诺言。 这样一个厉挺,亦是她理想的那一半。 /// 老洋楼一共四层,明明是盛夏,绿荫里,宅子的每一处都散着凉爽,避暑是再好不过了。 厉挺带着顾希安参观了一下,最后进了二楼朝南的卧室,是他常住的那一间,衣柜里还挂着几件他学生时期的衣物,用透明塑料衣套罩着,应是有专门负责打理的人,屋子里很干净,边边角角一点灰尘都没有。 “后院有条小溪,可以去踏水,要是怕晒在房子里待着也行,楼下有全套家庭影院设备,你想看什么电影,晚餐想吃什么,户外烧烤不错,我叫人把食材送上来。” 他说的头头是道,顾希安听得云里雾里,虽然爬山是一场误会,可听他的口气,一时半会也没打算走。 “我们今晚住这儿?”难道她又误会了。 厉挺点头,他本想安排一次蜜月旅行,又怕自己太急进吓着她。 顾希安面露难色:“可是…我连换洗衣物都没带。” 出发前她只问明了地点,既然不出市,她理所当然以为是当天来回,穿着一身便装就出发了,这下好了。 还以为是什么大难题呢,瞧把她愁的。 厉挺:“楼上衣帽间多得是衣服,你过会儿自己去挑。”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顾希安想了想,没再说什么。 - 我有一个不成熟的小想法。 第0063章 63 半下午的光阴,繁复的刺绣布帘垂下,光亮被隔绝在窗棱之外,顾希安和厉挺依偎着靠在沥青色的老皮子沙发里。投影落在巨幕上,老电影的画质带了些怀旧和浪漫。 娜塔莎穿着漂亮的礼服,站在富丽堂皇的厅里,昂起高贵如天鹅般的颈子,满怀期待着谁会请她跳第一支舞。 片子是她选的,战争与和平苏联版,时隔多年依然霸占人的记忆,厉挺问她想看什么电影时,顾希安瞬间想到的就是这一部。 偷得浮生闲,顾希安是,厉挺更是。 她歪头靠在他肩上,偶尔打个哈欠,偶尔蹭一蹭,偶尔问几句和电影有关的话,更多时候是安静,厉挺玩着掌心的手指,闻着萦绕在鼻息间的香气,实在心痒痒,低头就能吻住她的长髮。 她像只乖巧的猫咪,或者更可爱。 俄语的语速极快,附带着绕口的音色,一句句长对白被囫囵吞进吐出,落尽耳朵里,多了催人入梦的疗效,片刻工夫,已经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她少有真正放松下来的时候,无论是国内或国外,单位或医院,就算是回了阳城,脑子里的那根弦始终紧绷,大约是真的踏实了,这一觉睡得意外又合理。 电影里的深情对望,电影外,厉挺看着她的睡容,久久挪不开眼。他分毫未动,就着她入睡时的姿势,到太阳落山,电影结束。 突兀的电话声打破了和谐,响了一下被无情摁了,紧接着,门铃声从院外飘进来。 算算时间,应该是订的烧烤食材送到了,厉挺皱了皱眉,正要起身,忽觉腰间被什么抓住。 是她的手,攥紧着他的衬衣。 她对他的信任与依赖,全抵在这一个衣角里。 顾希安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格外暗,分不清今夕几何。 电影早就结束了,四周围静悄悄的。她眨了几下眼睛,脑袋转动着顶到了扶手,才发觉自己正侧躺在沙发上。 “醒了?” 边几上的蒂凡尼灯被打亮了,透过彩玻,光线变得柔和,将这一方天地照出绚烂意境。 顾希安借着他伸手的劲儿坐起身,迷迷煳煳回神道:“我睡着了。” 厉挺笑着,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饿不饿,后院的烧烤架我支好了,去吗。” “嗯。”顾希安点点头,站起来时下意识往他怀里靠了靠。 两个人的花园,庭院的氛围恰当温柔,顾希安咬了一口培根卷,看着不远处大手挥洒孜然的人,满足感不止在腹部。 第83页 他的烧烤技术不错,肉质嫩而不焦,却带着炙烤后的果木香,等他过来,顾希安决定夸夸他。 “好吃。” 将新装盘的嫩牛肉粒送过来,入耳便是她的一句褒义,厉挺很受用。 “哪个好吃。” “这个,还有这个。”顾希安指了指盘子里的培根和烤肠,新出炉的牛肉闻着也挺香,“都好吃。” “是吗。”厉挺看了眼食物,又看看她。 顾希安立时会了意,插起一块牛肉餵到他嘴边,他得逞了,嘴角的笑意灿烂闪耀。 溪流,蟋鸣,甜辣酱的火气,美食,他举着迷你小吹风站在烧烤架前,莫名和谐。 这夜实在美好,若不是被夏夜的蚊虫大军击溃,她真想是一个闹着不肯回家的小孩,任性武断,待到天亮都愿意。 晚餐结束,厉挺在厨房善后,顾希安先回了二楼卧室,等他收拾完上楼,顾希安正好洗完澡从浴室出来。 用大毛巾擦着头髮,布沿有部分挡住眼睛,顾希安低着头看脚下的路,才走几步,视线里多了一双腿。她抬头,乱发下一双黑髮分明的眼,多了几分肆意和慵懒。 夜色融进了男人的瞳孔里,出发前的那份躁动在体内沸腾,目光盯着她的左边胸口,上门赫然印着几个字。 阳城一中。 宽大的男款短袖穿在她身上,下摆直接落在臀部一下,同款的校服长裤有一截裤腿堆在脚踝处。 柜子里那么多衣服,她偏偏挑了这一件,厉挺不想当作是巧合,她一定是故意的。 故意叫他“身不由己”。 停了动作,顾希安拉下毛巾,“我好了,你去洗吧。” 厉挺不急不缓地接下毛巾,重新覆盖在她的湿发上。 “当心感冒。” 接上她的动作,柔软的毛巾和缠绕指尖的发,某一个瞬间,无声对视,他颔首靠近,顾希安紧张地抿了抿唇,然后阖眼,睫毛微微颤动着。 在一起这些时日,迟到的默契终于在彼此心里开出了花,厉挺勾唇,颔首在她的鼻尖亲了一下,蜻蜓点水似的。 这就作罢了?太不像他。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一步动作,顾希安睁开眼,视线却只敢落在男人滚动的喉结上,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可能。 她在想什么,或是在等待什么。 浴室里响起水流声,顾希安恍然回神,将不可控的思绪拢了拢。 厉挺洗完澡,从浴室走出来前,特别神经质地突击了几个伏地挺身,看着镜子里块状感十足的身体,稍稍回了点自信心,嗯,谁说他不紧张。 设计了一个“超级健美先生”的姿势亮相,单手撑着门框,另一只手假装随性划拉着脑后的黑髮,眉宇间带了些痞痞的帅气,然而,厉挺自以为的加分效果在一室寂静里凭添了几分枯叶凄凉,没有观众,他对着空气搔首弄姿半天,多少有些尴尬。 “老婆。” 他扬声道,脱口而出便是这一句,并不突兀。 不一会儿,卧室侧门后传来一声小小的应答:“我在书房。” 卧室旁边连着一个小书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顾希安盘腿窝在復古绿色的老虎椅上,手里捧着一本比词典还厚的书籍。她穿着校服,披散的长髮规规矩矩塞在耳后,一如当年的优等生模样。 时光荏苒,厉挺再看到这一幕,情绪来得格外迅勐,怦然,跳跃,疯狂心动。 顾希安没有他这么多心思,只不过在抬眼的瞬间多了些惊讶。 他……干什么不穿上衣就跑出来,还说什么湿头髮不擦干会感冒,他自己就没听。 发梢的水珠掉了几滴在胸膛,顺着肌肉纹理滚下去,直至没入腰际,引人遐想。目光在男人身上打了个转,接着是下巴,嘴唇,眼睛,无处安放,最终还是落回了书本上。 书页一角在不知所措里被卷了又卷,密密麻麻的字蚂蚁似的乱,顾希安拼了命凝神静听,还是看不进半个字。 一道人影照下来,她没敢抬头…… - 校服y,没失望吧。 第0064章 64* 十五岁少年的房间,角角落落都透着青春的气质,手办,航模,篮球,游戏机,科比的高清画报,和一点点年少冲动。 主卧的大床上,穿着校服的女同学被包裹在繁琐的被褥间,俯撑在上面的人若不是她的合法丈夫,这大概率是一出犯罪现场。 刚刚被他连人带书打横了运回卧室,顾希安还没缓过神来,下意识抱紧胸前的书,厚实的份量却压不住心跳迷离,厉挺望着她,轻易看清了那双明亮瞳孔里映射出完整的明确的自己。 人类的五官里面,眼睛比嘴巴诚实,就像此刻的他,过分直白,坦荡,不退让。 久违的失衡感又回来了,他太隆重,吐出的每个字眼都镶着自信的光环,而她呢,掏空了全身上下的口袋只剩贫瘠。 顾希安想打破一些什么,他铺天盖地的慾念,或是她的胆怯。 “餵……”声音融进唿吸里,似是幻听。 她在催他。 不论是不是真的,厉挺就是这么想的。 书籍应声掉落在地毯上,男人的手臂穿过她柔韧的腰肢,稍一提力,她被动被迫地靠近他。 第84页 细緻的吻落在女孩的眼睑上,厉挺吻得很轻,却比任何一次动情,从眼睛到鼻尖,再到下巴,舌尖描绘出一道灼热的轨迹。 顾希安微微抬起下巴,闪烁着眸光望向天花板,急促的唿吸小口小口地换,她很不冷静,却不想被他看出来。 校服的下摆被推到腰肢以上,顾希安阖上眼,感官更具体了,他掌心的薄茧像一条小鱼,从肚脐一点点游弋往上,最终落在引人颤慄的那处,轻轻揉捏,指间拨弄了一下悄然立起的珍珠粒,顾希安勐地一振,身体不受控制。 厉挺停了动作,好玩似的又弹了一下乳尖,顾希安看懂了他的故意,正要开口控诉,发出的音节更像是嘤咛求欢,这也是从未有过的。 羞赧的情绪在捕捉到男人溢满了笑的眼睛时,被强行放大了一万倍。 她又想去遮他的眼睛了。 “我喜欢你穿校服。”他亲亲她,说着心底的情话。 顾希安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大约她此刻的脑袋比浆煳好不了多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胸前……和小腹。 在厉挺还未察觉的某处,身体正在悄悄发生质变,潮热和羞臊,尤其当她默默夹紧双腿时,发觉校裤的松紧带被拉到臀后,甚至更后。 “你喜欢吗。”他开始问奇怪的话。 顾希安哪里还有什么思考能力,胡乱哼唧了一声,鸵鸟似的将整个脑袋藏进枕头里。 男人的愉悦感从胸腔震盪至掌心,最后落在心口上,连锁反应远不止如此,滚烫的热涌自心底蔓延至下,顾希安又夹了夹腿,还没熬过那一阵,臀部腾空,再落下时校裤被褪到了脚踝处。 空气里,一次性内裤的裆部多了些凉凉的湿意,他一定也发现了。 想到这儿,顾希安羞得脚趾都忍不住蜷缩起来。 修长的指找到了水源,来回扫动几下,轻易勾勒出阴阜的形状,厉挺弯腰,倾身去安抚她下唇的齿痕,囫囵的字眼落在彼此的唿吸里。 “你喜欢的,是不是。” 他说着,指尖挑开那层软布,入得温柔又蛮横。 顾希安摇头抗议,看着还挺坚定,只是在他刻意曲指按到某个点时,颤抖着又到了一回,瞬间立场全无,厉挺很轻地笑了出来,是没忍住。 不用他提醒,她也觉得自己敏感的不像话,任凭她学习了再多知识,在真切而迅勐的生理反应面前都是纸上谈兵。 太没用。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厉挺有心克制欲望,从头到尾只想让她舒服,他可不蠢,有一才有二,若开头就把她吓坏,后面的路只会更艰难。不曾想前戏只完成了三分之一,她就给了他意料之外的惊喜。 身体反应是最直接且真实的,他猜,或许她也喜欢他,比他以为的更多一点。 那一整晚,厉挺忍着额间的密汗真的只要了一回,就这还是顾希安带着哭腔求了半天才停的。 她扭捏着嗓音:“好胀,不要了。” 是胀的,她湿得要命,也紧得不像话,肉慾泡在温热的泉眼里舒服又难熬。 好不容易入了大半,千万层阻力裹挟而上,再想进一分比登天还难,像极了初见时的他和她。 厉挺望着她红彤彤的眼眶,只觉得心脏被给揉碎了似的,疼得直抽抽,狠心重重的抽插了数下,看着她咬紧下唇忍住呜咽声,只得作罢。 最后关头男人咬牙退出来,用手撸了几下,炙热的白浊喷了好几股,顾希安被认真烫了一下,私处带着灼伤后的酥麻感,一阵一阵的余韵。 厉挺还没尽兴,又捨不得再折腾她,至多是侧身抱着她,依旧精神的阳物塞在她的腿根处,双腿夹着她的,借着这份以假乱真的紧默默温存,偶尔动一动腰,只当是解馋了。 粗厚的冠口划过细缝,回回顶在凸起的阴蒂上,反覆几次,触电感比潮水更兇勐,她哪里受得住。 这样搂着不到十分钟,怀里的小猫又开始哼唧起来,顾希安尝试着挪了挪屁股,想逃,腿被他锁住,半寸都不让,她推了推横在腰上的手,暗示明确,只听见耳畔传来一声重重的深唿吸,静默了许久,厉挺起身,将人抱回了浴室。 事后清理是比做爱更令人羞耻的一件事,至少对顾希安是如此。 “我自己洗吧。”她低着头,小声嗫嚅着。 厉挺听话离开浴室,等顾希安洗完澡出来,外间的置物架上多了一套男士睡衣,她换上,领口太大,胸前猩红点点的痕迹尽收眼底,顾希安脸一下子烧了起来,数分钟前旖旎铺陈在眼前,好不容易恢復平缓的心跳又开始作妖。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那么用力地……吃她。 第0065章 65 次日清晨,光亮从纱帘透进来,有一束斜斜打在枕头上,厉挺醒得比她早,也不着急起身,手肘撑着脑袋歪头看她。她本就是沉默少言的性子,睡着的时候又添了些恬静,厉挺看入了迷,渐渐地,和深藏在脑海里的画面重叠。 他见过她睡着的样子,不过一眼,记了许多年。 是寒假吧,天色黑得格外早,厉挺偷偷开了家里的跑车出来,那是个什么样的年纪呢,大约是越出格的事情越是热衷,越是背道而驰的人,越是瞩目。 几个玩伴约好了去兜风,盘山公路上留下了弧形的唿啸声,少年们的张扬盖过城市喧嚣。从山顶一路飙车到海港,冬季的阳城,风比夜色刺骨,玩得嗨了,口哨都是放肆的节奏。 第85页 闹到夜深,空荡荡的马路成了他们的天地,卓彻手痒,厉挺就把驾驶位置让了出来,副驾驶的另一边,一辆夜班公车接上晚归的路人缓缓启动,路口正巧是红灯,一高一矮,一大一小,齐步暂停。 厉挺偏头一瞥,恰巧看见熟悉的脸。 她穿着臃肿的羽绒服,歪着脑袋靠在玻璃窗上,双眸紧闭睡得很熟,连往来路过的乘客都没有惊扰半分。公车重新启动,顿挫感连带着座椅开始晃动,她的脑袋一下一下磕在玻璃上,终于幽幽转醒,她抬头,应该是看了一眼站牌信息,大约还早,换了个坐姿又重新靠回车窗上。 三十秒的红灯,足够将一个人的睡颜锁进眼底。 绿灯亮,公车右转,他直行,各奔西南。 那之后的年月里,厉挺无数次想起那个路口,那辆公车,那个命运的红灯,他从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直到后来,直到昨晚,直到现在。 多少有些信了。 阳光多了几分灼热,从枕头挪到眼皮上,熟睡的人无意识翻了个身,而后缓缓醒来。 顾希安眨了眨眼,适应着周遭的光亮,闭目了一会儿,她撑着身子起床,被一阵腰间的酸软刺得倒抽一口冷气,想起酸痛背后的缘由,顾希安很合理地红了脸。 说曹操曹操到,厉挺推门而入,顾希安抬眸,新婚小夫妻在歷经人事后的第一次对望,柔和的光晕洒在视线之间,然后被男人的脚步盖过。 “我做了早餐,想在房里吃还是楼下餐厅?” “餐厅。” “抱你去洗漱。”说着便伸出手作势要抱她。 顾希安呆愣了一下,拒绝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人已经被他横抱在臂弯里。 他有多周到呢,将她抱到洗漱台,杯子里到了温水,电动牙刷挤上牙膏,然后递给她。 他不会连牙都帮她刷吧,顾希安想,很夸张,又觉得不无可能。 “放心,刷牙还是得靠你自己。” 他莫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顾希安瞪大眼睛,里面塞满了不可思议。 厉挺笑着掐了一下她的脸,忍不住想要逗逗她。 男人凑近,在她耳边轻吐道:“不过…如果你需要的话,漱口我可以帮你。” 他口中的清冽薄荷气息悉数落入女孩的嗅觉中枢。 帮?帮个鬼,顾希安推开他脑袋:“你出去。” 厉挺没动,嘴角勾着笑,看着她。 “不用帮忙。”诚实的傻话。 男人嘴角的笑更灿烂了,低头在她的唇上轻啄了一口。 “好,我楼下等你。” /// 他们在山里住了三天,将婚假透支得干干净净,最后半日,厉挺变身成了磨人精,顾希安走到哪他跟到哪,一句话换几个吻,甚至话不成句,次数多了顾希安也会烦他,皱着眉头叫他正常点,厉挺呢,变本加厉地霸着。 收拾行李的时候,厉挺特意将那套校服一併带上,顾希安对他的恶趣味很不理解,又开始懊悔,那日图方便顺手拿了校服来穿实在失策,若没有这一道刺激,他可能不会原形毕露得这么快。 是了,恢復了理智后,厉挺的狼属性被顾希安看得真切,然后,就有了下面的对白。 “在京西医院那次,你是故意落下身份证的。” 厉挺坦言:“一半一半。” 身份证是真的忘了拿,也确实没想到会碰见她,如果真的要说故意,是在她们大声唿喊时恍若未闻甚至加快了离开脚步。 “你就这么笃定我会帮你拿吗。”顾希安问,其实她确实后悔过。 “你会。”厉挺笑,他的运气一直都不错。 顾希安抿了抿嘴,没法反驳。 “徐辉也是你安排的。” “是。” “……”他认得太快,顾希安一时不知该追问什么。 “他答应帮我,条件是如果我们结婚,婚礼要交给他们公司来办。” “……” “我怕你见到是我转身就走,特意让徐老师和你妈妈说买电影票的事。” 一场电影少说一小时三十分钟,是厉挺能想到的两人待在一起最长的娱乐活动。 那些巧合,过往种种,他的千般算计,现如今摊开在阳光下,褪了色,却暖了心。 也会有一点点担忧,怕不值得,怕没有结果,怕一切不免俗陨落。 她问:“还有呢。” 厉挺:“没有了。” 顾希安静看着他,半晌后收回了视线。 厉挺急了:“真的,后来的一切全靠自身努力。” 还有一点点老天爷帮忙。 撞见她相亲,撞见她和陌生异性并肩而行,撞见顾家人在医院吵闹,撞见她正巧回阳城,然后,他没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从家人到闺蜜,从老师到同学,厉挺对顾希安的司马昭之心,全世界都知,偏她一人蒙在鼓里。 “你从什么时候……” “嗯?” 她抬眸,迎上他的眼时,那后半截话不知怎的就漏了怯。 顾希安摇头,“没什么。” 那半句话是。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 第86页 怎么就喜欢了。 会这么喜欢。 - 哦! 这xx的腐臭味…… 第0066章 66 十月中旬,夏末的潮热才褪去一个角,顾希安收到了一张请柬。 是顾希望寄来的。 年初回国时亲口答应的约,终是到了兑现的节点,只是想到要再次面对顾家那边的亲眷,顾希安还是小小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有心事?”她不好好吃饭,一口鸡蛋羹举起放下数次,就是不送进嘴里。 调羹在碗里打圈圈,搅碎了所有,顾希安终于停了手,如实道:“收到一张结婚请柬,还没想好要不要参加。” “哪里的婚礼,很远吗。” 她摇头:“乌城。” 确实不远。 “那就去吧。”厉挺说着,在她抬眸时舒眉一笑,“我们一起去。” 婚礼分了中午和晚上两场,顾希安参加的是中午那场,地点是老房子门口的大空地,请了镇上出了名的好手艺,又叫了十几个老阿姨来帮手,热热闹闹张罗开。 顾希安到的晚,仪式已经开始了,在最角落的备用桌里找了两个位置,同桌的另外几个人都是生面孔,年纪不一,只在菜上桌的时候热络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其余都是各管各。 他们坐了没多久,等到新娘新郎敬酒结束,顾希安将准备好的份子钱递上,在看到顾希望的欣喜的神情时,心里松了一口气。 幸好来了,幸好没错过,否则她该多遗憾。 “姐。”顾希望笑着喊她,像是回到了从前。 他穿着黑色西服,端庄大方,再也看不出小时候的顽皮,顾希安莞尔笑了,将心底的祝福一併送上。 “百年好合。” 该说的话说完,顾希安小坐了片刻,在合适的时间离开。 下午的光阴突然空了出来,厉挺提出想在乌城逛一逛,往常时候过来都是直奔奶奶那儿,也没什么心思四处熘达,今天正好补上。 乌城不大,勉强排上三四线,热闹些的主干道就剩市中心的十字路口,他们像观光客一样,把所有能吃的能玩的走马观花似的看了遍,最后不知怎的,兜兜转转竟回到了那条老街。 “前头有一家铺子,枣泥酥特别地道,绵而不腻。”顾希安介绍着。 厉挺捏了捏她的手:“那买点尝尝。” 良记到了,玻璃柜檯里几个竹盘子都空了,只有招牌原味还剩下最后一斤。 店伙计指了指后厨:“新鲜出炉的还要等二十分钟。” 顾希安看向厉挺:“等吗。” 厉挺没所谓:“听你的。” 沿街店铺门前,每隔几米摆着几张长方形的石墩子,方便来往客人等累了歇脚。 顾希安和厉挺并排坐在“良记枣泥酥”的招牌底下,下午四点,太阳要落未落,偶尔有祖辈带着穿校服的小孙子从店门前路过,渐渐的,越来越频繁。 沙梨街的尽头是乌城中心小学,也是她曾经就读过的学校。是过去太久了,想记起点什么,塞在脑海里的只剩下“好像”“也许”“大概”。 收回视线,顾希安问:“接下来想去哪里走走。” 她不是热衷玩乐的人,这一下午把能想到的地方都走了个遍,再要找个新鲜好玩的地方,属实难为她了。 厉挺弯起笑眼,“不走了,像这样坐着就很好。” 他说得很真心,顾希安听信,也跟着笑起来:“就这样干坐着?你好容易满足哦厉挺。” “也不满足。”只是来日方长。 将心里的蠢蠢欲动按捺住,男人脱口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不急。” “例如。” 难得,是她对他好奇,厉挺望着她晶亮的眼眸,说道,“例如,希望你生一次病。” “哈?” “希望你加班到深夜,希望下雨,希望你闹脾气,希望……” “等一下,”顾希安忍不住打断他的狂想,“你确定你说的是‘希望’?” 她怎么越听越像诅咒。 厉挺嗯了声:“生病的时候给你餵药,加班的时候接你下班,雨天我会给你送伞,闹脾气的话,就一遍遍哄到你开心为止。” 所以是“希望”没错。 转了个弯,顾希安才听懂了他话里话外的心思,两颊一热,心脏扑通颤了颤。 “幼稚,”无意把玩着钥匙串上的玫红尾巴挂件,她轻声道,“哪有这么矫情。” 厉挺将她的手包在掌心,而后十指相扣。 “不算,最好是走十步路就蹲下赖着要我背的那种。” 他多希望她矫情,任性,蛮不讲理或肆意妄为。 枣泥酥的香气一阵阵从身后飘来,老店门外,一对男女并排坐着,男人挺括清隽,女人淡雅恬然,他们言笑晏晏,大部分时候是男人在说话,她听得认真,偶尔相视一笑,情愫四起。 当局者入了迷,旁观者清。 /// 平静的婚后生活一天又一天复制。 许是厉挺那日的“希望”被上天听到了,顾希安的工作变得忙碌起来,越来越忙,只是不论加班到多晚,阳城电视台外总有一辆轿跑等着,风雨无阻,电视台的同事知道他们新婚燕尔,多是露出羡慕的神色,偶有几个过来人,笑眼里打趣和揶揄更多,顾希安红着脸一一收下,只能是回了家,对着某位高调秀恩爱的先生耳提面命。 第87页 “不用每天都来接我。” 他新接手了阳城的总公司,只会比她更忙,顾希安是知道的。 厉挺自然不肯:“那么晚你一个人回来,我不放心。” 顾希安提醒:“单位离家只有二十分钟路程。” “那不然给你配辆车。”让了好大一步,厉挺觉得自己非常通情达理。 明知道她车技烂还提这样毫无採纳价值的建议,顾希安虎着脸瞪他。 “好了,多大点事,值得你气成这样。”厉挺笑着,心里的得逞泄漏了大半,“不然这样,天黑之前下班我就不来接,雨天除外。” 天黑?这是什么模稜两可的词彙。 “十点之前。”她开始讨价还价。 厉挺皱眉:“八点。” “九点。” “七点半。” 顾希安愣了:“你刚说八点。” 厉挺:“我反悔了。还是七点吧,你下班回家咱们刚好能一起看新闻联播。” 顾希安不爱看电视剧,倒是对新闻联播情有独钟,期期不落,厉挺正是拿准了这一点,气定神闲等她答应。 这场谈判以顾希安的冷脸收尾,她一点都不想理他。 顾希安说不让他来,厉挺就真的没再去电视台,若是她回家晚了,他也有办法治她,不过是在床上。 厉挺有一百种磨人的办法,变着法地闹,最好是闹得她第二天没力气去上班,一次两次过后,顾希安就没辙了。 之后的工作日,每到六点半,阳城电视台外总会出现这样一幕,新闻部新上任的顾主编手提着笔电一阵风似的掠过岗亭,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什么怪物在后边追她。 顾希安心里苦,家里那位,可比怪物可怕多了。 607985189~ 第0067章 67 “11月3日6点左右,延洲市傈山县发生一起重大山体滑坡,导致大面积房屋垮塌。经过四十多个小时的艰难奋战,截至今日下午15时,救援现场发现4具遇难者尸体,截止目前,失联人员为11人,搜救工作仍在进行中……本台记者报导。” 晚间新闻时间,女播音员字正腔圆地播报着,每一个重音都是满分的专业度,话语和着汤锅里沸腾的水声,像一场毫无预兆的战争号角穿过空旷的气流直达开放式厨房的窗口。 专心切蔬菜的手指勐然一顿,顾希安放下刀具走向客厅,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电视屏幕看。 厉挺坐在沙发里,腿上放着笔电,见她过来,眸光从报表上挪开,“嗯?” 顾希安没应声,她这会儿的心思都留在电视屏幕里的受难者名单上。 那上面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孙良华。 她记得,是当初在傈山招待她的三个干部之一。 她手上还沾着水,厉挺起身,抽了纸巾给她擦干。 他看了眼屏幕,视线又回到她若有所思的脸。 “怎么了。” 顾希安回神,手一摸围裙口袋,扁扁的,习惯性转头问他:“看到我手机了吗。” 手机就在不远处的茶几上,她习惯下班后将手机放在茶几上充电,今天也不例外,厉挺顺手拿起递给她,顾希安恍然,接过手机径直走到了阳台上,去打电话。 厉挺回到厨房,往半干的汤锅里加了些清水,继续着她先前的工序。 三菜一汤摆上餐桌,顾希安的电话还没有结束,厉挺等了等,见她断了线才出去喊她。 她靠着落地窗,握着电话的手落在两侧,微微颔首不知在想什么。 “出什么事了。” 她的失意太反常。 顾希安抬眼,失神的焦距慢慢恢復了神采,看到他,心底的不安定感稍稍轻了些。 “有点复杂。” 厉挺:“先吃饭,凉了对胃不好。” 顾希安有些诧异:“你做的?” 厉挺笑:“这么意外吗。” 顾希安摇头,轻声道:“谢谢。” 不仅仅为这一顿晚餐,她谢的是他给予的空间,给这段婚姻的溶解度。 心里的痒痒蔓延开来,他俯身凑近,在她偏头就能吻到的位置。 “比起谢谢,我更希望是其他的。” 习惯了他的玩笑话后,顾希安渐渐能听出其中的体贴和包容,她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脑袋靠在他的胸膛,嘴角弯着浅浅的笑,轻轻柔柔的模样,别提多乖顺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尽管只是拥抱,厉挺觉得心里像是装进了什么,一下子满了,沉甸甸的比任何时候都重。 /// 离开a市前,顾希安特地去警局询问那件案子的进度,对方给的答覆是还在调查中,具体情况不便透露,距离提交资料不过一月有余,确实是她心急了。提交辞呈后,顾希安将这个专题交接给总编,但时不时也会问几句进度。 今晚的新闻像一记闷雷打醒了她的拖沓,尤其在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后,顾希安再不能坐以待毙,她急切地想要一个结果。 饭前的那一通电话,顾希安拨给了新联社总编,她的前领导,问的是有关傈山县山体滑坡的事。 这场天灾来得并不突然,酷暑过后,傈山县遭遇了近十年最密集的雨季,连日来的暴雨使得山体不堪重负,种种迹象都寓意这不寻常,村委会发了提前预警,也採取了一定的措施,却仍是成效甚微。 第88页 灾情爆发后,村长孙德文先后组织了十多名村民去帮忙寻人,伤亡人数不断上升,事情到了遮盖不住的地步,省里派了武警救援队到现场,一时间,无人问津的傈山县成了全国人民的焦点,各家媒体都将长枪短炮对准了这一片指甲盖大小的地域。 媒体的曝光有利有弊。 傈山县的情况有多复杂,顾希安心知肚明,她最怕的是,当埋藏在黄泥黑石下的骯脏勾当被翻出台面,那群无辜的女孩又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她不敢想。 隔天下午,顾希安收到了一封邮件,发件人是新联社的总编,邮件内容是关于灾害发生前后的详细报导及遇难者信息。 遇难的四个人中,其中两名是镇上的人,在上山的路上遇了难。另一名是孙良华,他被人发现在山腰间,死因是头部因勐烈撞击从而导致失血过多。 还有一名女孩…… 遇难图片和生前照片一齐放置在左右两边,顾希安看到了,很明显地唿吸一窒。 孙兰,女,十七岁。 那个埋在泥沙下的女孩,浑身上下只剩下土黄色,看不清面容,唯一一节不算白的细胳膊透着肉色,歪扭着搭在救援担架上,似乎一拧就会断。 报导里放出了女孩生前的照片,她没有笑,木讷的双眸盖不住悲苦色泽。 是卓琪,顾希安不会认错。 可她为什么变成了“孙兰”,如果官方报导没有错,那么,卓琪又是谁。 一滴刺红的血珠划入均速运转的生活轨道。 沉静许久的湖面被投入一粒小石子儿,涟漪荡漾,一圈又一圈。 傈山的这场暴雨,才刚刚开始。 第0068章 68 为了理清来龙去脉,顾希安决定亲自走一趟a市。 关于孙良华的死,关于卓琪,或是孙兰,一场请君入瓮的骗局,也该有揭穿谜底的时候。 “明天,我想去一趟a市。” 早餐时,顾希安将煎蛋放到厉挺面前,顺便将心里的决定告诉他。 夹煎蛋的手停顿住,随后放下,“明天吗。” 他在想怎么将上午的例会调后一天,或者,直接改为线上视频会议也未尝不可。 “我自己去。”他沉思的工夫,顾希安就猜到他在想什么。 厉挺抬眸,顾希安继续说:“那个案子是我执意要查的,后来因为私人原因半途转手,这已经有违调查的初衷,现在有了新的契机,我没办法视而不见。” 她没办法放弃心中的正义感,厉挺也没办法不为她的热忱动容,一物降一物,总是如此。 “不带我算了。”男人故作委屈,半抱怨半可怜的口吻,“你去归去,可不准一去不回。” 顾希安被他逗乐了,笑过之后又有些不解,“你总说怕我跑了,这里是我的家,不回家我又能去哪里。” “我就这么一说。”将人结结实实拥在怀里,厉挺的心定了不少。 他坐着,她站着,双腿被他的束住,腰间是他紧紧环抱的手,顾希安低头,在他坚定无疑的眸光里红了双颊。 “再不松手,你上班要迟到了。” 厉挺不听,笑盈盈望着她。 顾希安转了个弯,“我上班也要迟到了。” “那你亲我一下。”果然可以商量了。 顾希安瞪大眼睛,将近在咫尺的帅脸看了个彻底,怎么会有人可以将无赖和得意结合得这么自然。 “快点啊,不怕迟到了?” 是怕啊,怕他不依不饶。 顾希安捧起他的脸,在离很近的时候,忽然用右手挡住他故意翘起的嘴,一个极轻的吻落在男人的眼睑上。 厉挺不得不阖眼,从心动到回味,再睁开,怀里哪还有什么人影。 还害羞呢,老夫老妻了都,他餍足笑起来,夹起已经凉掉的煎蛋咬了一口。 真好吃,甜滋滋的。 /// 一落地,顾希安便赶往新联社。 这个案子牵扯复杂,自她交接后总编没有假手他人,于警局的交涉,案子的目前的进展,来龙去脉也只有他最清楚。 顾希安在报社的三楼餐吧边办公边等,临近下班时间,终于等到了答覆。 手机收到简讯,总编通知她到一楼大厅汇合,他们约好一起去警局。 a市警察厅。 十平方的小会议室,方形长桌上围坐着五个人,除了总编和顾希安,还有三位办案刑警。 安静的室内,只有电子播放设备发出的滋滋电流声,而背景音是她提供的那段录音。 带着乡音的女声,并不标准的普通话,仿佛历史重演,顾希安忍受着如当初一般的心绞,又一次经歷那份紧迫和绝望。 录音结束,其中一名陆警官开口了。 “已经请技术部的专员多次鑑定,我们确认这段音频的真实性,并非合成。” “合成?”顾希安蹙眉,“难道你们认为这段录音是假的?” 那么惊险才得到的证据,却被他们说是合成,顾希安难得动了气。 陆警官肃着脸,沉声道:“录音里的谈话内容与事实并不对等。” 如果关键性证据就存在质疑,对整个案子的调查更是难上加难,刚开始,他们不排除是人为的恶作剧,直到后来深挖下去,才真的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第89页 “我们调查过,据记录在册的资料显示,傈山县全县人口一十五万六千两百人,并没有一个人名叫卓琪。” “记录也有可能遗漏。”表面数据不一定准确。 “实地走访的过程中也没有这个人。” 顾希安沉默了,片刻后,又出声道:“但你们一定查到了什么,是不是。” 陆警官翻开面前的记录本:“我们在全国人口失踪名单上查到,三年前,曲市确实有一个女孩失踪了,而她的名字,就叫卓琪。这件事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轰动,直到现在,女孩的父母都没有放弃寻找。” 或许正是他们的这份坚持,让案子找到了新的突破口。 顾希安问:“她失踪的时候,是几岁。” “十四岁。” 顾希安勐地一颤,恍然醒神。 “介意我录音吗。” “不介意。” “你叫什么名字。” “卓琪。” “信中写道十四岁,是你的真实年龄吗。” “不是,我今年十七岁。” 那封陈情信,女孩的措辞,用来垫床脚的新华字典,灰败的眸色,泥土里不堪一折的手臂,所有的信息交错在脑海里,迷雾渐稀,真相带着血色渐渐付出水面。 或许,那个女孩早就给了线索,尽她所能地给了。 第0069章 69 陆警官从文件夹里拿出两张照片。 一张年约六七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起来有一对酒窝,水灵灵的聪明劲儿,另一张应该是十三四岁的模样,女孩长大了,短t恤和牛仔裤配得大方利落,弯弯的双眸里藏满了少女欣然,酒窝如年少时动人。 “她是…卓琪吗?”顾希安的声音夹杂着颤抖,很不稳定。 陆警官点头,“你在傈山走访时有见过这个人吗。” 顾希安细细回忆了一遍,而后摇头。 “录音里的女孩是她吗。” “不是。”顾希安摇头,心底的困惑愈发重了,“是孙兰……冒名顶替了‘卓琪’。” “孙兰?还有其他信息吗。” “我也是通过新闻才得知她的名字。”顾希安沉声道,“这一次傈山的山体滑坡事件里,其中一个遇难者,就是给我写匿名信及接受採访的人。” 陆警官眉头紧锁,抽出另一份文件,上面正是傈山县受难者的详细资料。 孙兰,女,十七岁,家住傈山县多临村三组112户,法医报告上写明的结果是因窒息而死,死亡时间11月…… 顾希安正要看下去被人为截断了视线,孙兰仅有的一张生活照被翻到首页,陆警官点了点照片上的人,问:“是她。” 事实近在咫尺,顾希安看得真切,点头确认。 得到了准确的答案,陆警官面色一沉,又有些松懈下来,将报告收进文件夹里。 “谢谢你的配合,后续的调查我们会跟进的。” 说着便站了起来,是结束谈话的意思。 顾希安眉心微蹙,还想追问,被一旁静默许久的总编拦住了。 “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辛苦,陆队。” 客套之后,总编带着欲言又止的人离开了警局。 回程的车上,顾希安一直沉默,她理解警察办事有自己的程序,可是…… 总编看着她:“找个地方坐下来谈吧。” 单位附近的一个茶苑,工作日的晚尖峰时间反而最清冷,大厅的几个位子都空着,只有角落里的两人位坐了客。 案台上的白菊毛峰泡了有一会儿了,一左一右的两杯却没了热气,她将指尖落在杯沿上,无意识转着,一遍又一遍,眸光却落在透明茶壶上,眼看着那朵白菊在热嚣的波浪纹里载沉载浮,没个停歇。 “陆队手底下随便拎一个都是十几年的老刑侦,你想到的疑点,他们只怕是想得更深更远。查得越久……” “说明这个案子牵扯越大,”顾希安接上他的后话,“我们能做的就是配合警方调查。” 其中利害关系她都知道,总编点到为止。 “这件事你该查的能做的都试过了,还是那句老话,专业的人办专业的事,就相信警方吧。” 那就什么都不做了吗。 顾希安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的人。 “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已经是帮了忙。” 总编和她共事五年,一个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会儿悠悠端起茶杯,那口凉透了的茶顺着滚进胃里。 他话里的意思再明确不过,顾希安低头思索着,虽不认同,也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又聊了几句近况,大多是总编在问她换了新单位如何如何,顾希安一一作答,他对她有知遇之恩,这也是顾希安对他尤其信任的大前提。 茶浅了小半壶,天色暗了下来,到饭点了,顾希安提出邀约:“先前走得太匆忙,也没顾得上请您吃一顿饭,今天你方便吗。” 总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添了几分和蔼,“真不巧,我今晚确实约了人。” “这样啊。”她有些遗憾。 第90页 “总有机会的。” 这话客套的成分更重了,顾希安浅笑着点头,权当听了。 从茶苑出来,顾希安站在霓虹缭乱的十字路口,红灯换成绿灯再转红,周遭的人走了一拨,又聚了一拨。手机又震了震,她点开界面,高水晶的微信语音夹在车水马龙里,一半入了耳,一半丢在了鸣笛声中。 顾希安退回到花坛边,在一侧的长椅上坐下,重新点开语言。 “结束了吗,定位发给我。” 她依言照办,很快的,高水晶发来一个“ok”的手势。 /// 清雅的茶室内厢房,穿着长衫的侍应生走过来,轻扣了扣门。 片刻后,一位西装打扮的男士前来应门。 总编抬眼环顾着空无一人的室内,转头看向他。 那位男士得体回答:“江先生正在面客,稍后就到,您先就座。” 丝竹起,琴瑟鸣,茶艺师刚做完整道工序,木门上的铃铛轻摇了一声。 助理开门,只见来人身着矜贵的手工西服,举手投足间是盖不住的气度,他走近,屋子里的其他人自觉退避。 “久等了。” 一句“久等”开了场。 他这样的人,迟些出场是必然,也毋需说什么抱歉。 总编站起来,伸手与之交握,很快又放开,各自入座。 第0070章 70 高水晶新觅了一家日式铁板烧,食材新鲜,品质一流,特意带顾希安来看肉。 “你觉得怎么样。”她流着口水,话里话外都是馋。 骰子般大小的肉粒在黑亮的石板上滋滋作响,每一个面都透着光泽,忽而炫技,湛蓝色的火焰将雪花状的纹理包裹得尤其艺术。 顾希安不懂这些,单单是冲着表演也很好看,“是不错。” “瞧瞧,这肌理这线条,饱满多汁,就是不知道手感如何,肯定很硬。” 高水晶的溢美之词有些跑偏了,顾希安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嗯,参考对象也偏了。 操作铁板烧的男生穿着严谨的日式厨师服,纯白到一丝不苟,领口几层繁复,顾希安就奇了怪了,她是生了一双什么透视眼吧,通过现象看本质吗。 不知是她们的注视太猖狂,还是这铁板烧得太旺,顾希安眼瞧着那男生的脸色一点点涨红,余光偶然飘过来,对上她们后又躲开,这样几次,窥视的人是越看越来劲,反倒是被看的人,背过身再也没敢转过来。 “你含蓄点,看把人吓的。” 顾希安轻撞了撞她的胳膊肘。 高水晶兴致勃勃,一双眼睛发着光,比那滋滋冒油的铁板都烫,举起清酒润了润唇,而后粲然笑起来。 “我看上他了。” “因为身材?” “正解。”高水晶对着闺蜜眨了眨眼,聪明人果然不需要解释太多。 工作室即将推出秋冬情侣保暖内衣,这种基础款想要突破只能在品牌调性上做突破,宣传照的风格定了,男模选了几轮总挑不到合适的,这不,千里寻他,烟火照烧,人就在眼前。 “我上周五路过这里,正巧看见他在后厨卸食材,小手臂的肌肉线条真的绝了,我往他衣领里塞了张名片,都过去这么久了,一点回应都没有。” 高水晶有点后悔,小男生不经逗,或许是名片塞错了位置。早知道把人堵在墙角,扒开领口把电话写在他的胸肌上,想装都难。 听完了全程,顾希安嘆了口气,见她忽然起身,纳闷道:“你去哪儿。” “洗手间。” 高水晶下了吧椅,高跟鞋踩得掷地有声,身姿婀娜,任谁都忍不住多瞧两眼。 视线收回,料理台前已经换了张面孔,难怪啊,顾希安瞬间瞭然。 电话响起,是厉挺的。 顾希安接起来,一问一答了几句。 “在做什么。” “吃饭,和水晶一起。” “事情办得怎么样。” 顾希安答不上来,实际上她什么都没办成。 “我想回来了。” 话一出口,多少有些气馁。 “好。”他轻声回应。 男人的声音穿破听筒的嘈杂,似乎染上了温度,入耳是柔软触感。 高水晶回座的时候,顾希安握着手机正低头在搜索着什么,她探头一望,满屏的票务信息,目的地是阳城。 “你家那位催你了?” “嗯?” 高水晶瞟了眼屏幕,意有所指:“结了婚果然不一样,才分开多会儿啊,这么着急回家。” 她笑得很暧昧,还带着些看破不说破的瞭然。 “没有。”顾希安微微脸烫,边说着边关了界面。 “我本来还挺担心你的。” 高水晶喝了口酒,眯着眼睛,好似在追忆什么。 盯着日式杯具上的兰草花样,顾希安有些出神,她知道水晶口中的“担心”是指什么。 从认识到熟悉再到步入婚姻,短短几个月,任谁听了都会心有余悸吧。 直到此刻,顾希安回想着前路种种,不得不感嘆人生之妙,嫁给厉挺这件事像是被命运推着走似的,一步一步,眨眼就到了他面前。 第91页 谨小慎微的人却在终生大事上放手一搏,这很不像她。 将自己置于一场平静的冒险里,顾希安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是漩涡,还是坦途。 “他对我真的很好。” 顾希安浅浅笑了一下,“好到有时候我会在想,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凭什么值得他这样对待。” “想出答案了吗?” “没有。”顾希安摇头,忽然问道,“你说真的有人会在短时间内爱上一个人,爱到骨子里的那种。” 高水晶歪头思索着她的话。 “还是说,喜欢一个人真的不需要理由,说不清缘故的吗。” 高水晶反问:“你现在才考虑这个问题,是不是晚了点。” 婚都结了,回过头来追究爱不爱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顾希安也说不清,结婚到目前为止没有给她带来什么负面感受,或许是她庸人自扰。 “好吧,就当是我胡思乱想。” 一句自嘲都戏言,无解的话题戛然而止。 最后,顾希安还是决定在a市留宿一晚。 原因么,总是有的。 高铁票没了,临时订机票价格昂贵,是让她心疼的贵,实在没捨得买。时间也不合适,红眼航班落地都半夜了,厉挺不想她奔波劳累,外加高水晶在边上鼓吹,一来二去,里外都招架不住,只能作罢。 回到工作室,创业园区的小白楼,夜深了,周围仍是灯火通明的创业者。 高水晶的房间在三楼,洗完澡,穿着睡衣的两个人来到顶楼天台。 刚搬进来那会这儿是片空地,后来被工作室的小伙伴们收拾成一个半开放的小花园,分成户外室内凉快,一边是大阳伞,户外烧烤,竹编吊椅,另一边是个四方形的玻璃屋,茶水咖啡一应俱全。 十点一刻,灯火璀璨,点缀着黑布似的月空。 顾希安盘腿坐在吊椅里,怀里搁着一台笔记本,正在处理工作上的事情,高水晶仰躺在一旁的懒人沙发上,拿着手机回消息,各忙各的,却意外和谐。 如何能确定朋友之间的亲疏,就看她们能不能舒服待在同一空间里,往往那些拼了命找话题,生怕留出空档的,都不算太熟。 就这样静了一会儿,沙发上,懒散了整晚的人像是被上了发条似的忽然起身,走到天台边上往下看了看。 “我下楼一趟。” 抛下这句话,高水晶头也不回走了。 顾希安没有应声,此刻她的思绪全系在电脑屏幕上的匿名邮件上。 第0071章 71 邮件的正文一片空白,连主题都只用了附件的命名,是当天日期,从头到尾的草率。 顾希安皱了皱眉,或许是时间节点太巧合,或许是多年的新闻敏感度,或许是其他未及时捕捉到的讯息,总之,她的第一直觉并没有往恶作剧方向联想。 将信将疑点开文件夹,预感没错,内容与傈山有关,与她有关。 从一开始的手写信扫描件到今天去警局的路径,张张页页铺陈在眼前,她的一举一动,自以为是的隐蔽,原来早已落入他人眼里。 顾希安看着,眉心的褶皱更深了。 在警局里没来得及看完的报告赫然在列,孙兰的死因那一栏清楚写着“机械性窒息”,推测死亡时间为11月1日,倒推回去是山体滑坡发生之前,直到看到“确认他杀”的字眼,顾希安的心蓦地一沉。 万分之一的希冀在冰冷的白纸黑字前被粉碎。 她早该想到这事并没有想像的那么简单,也不该按照寻常新闻的调查方式去办,若不是她执意走这一遭,她未必会…… 看完余下的材料,其详细程度堪比案件调查,甚至有些内部不可能外传的文件都在其中,一件又一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被串联在一起,触目惊心。 强忍着颤抖,顾希安合上笔记本,闭眼消化这一场恐怖的阴谋。 次日清晨,顾希安醒来。 这一夜尽是光怪陆离的荒唐梦,好不容易清醒,洗漱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心怎么都无法舒展。 高水晶是半夜才回房间的,这会儿正唿唿大睡中,顾希安尝试着叫了两声,只听见睡意正浓的人无意识呓语了几个音节,没有转醒的迹象。 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做了份早餐,半晌午就过去了,眼看着时间不早了,顾希安留下字条。 /我回阳城了,早餐在桌上,记得吃。/ 叫的车已经等在门口,司机戴着口罩和鸭舌帽,从握着方向盘的手部皮肤可以判断,是个中年男子。 两两对视,顾希安上了后座:“火车北站,师傅。” 司机低沉嗯了声,落锁,车子如利箭一般沖了出去。 发现异样是在半途的某一个红绿灯前,顾希安看了眼路牌,又对着导航路线覆核了一遍。 “去北站好像不走这条路。” 师傅看了一眼后视镜,而后解释道:“你一定刚来a市吧,前面有一条新开通的高架,更快,不堵车。” 顾希安几不可闻地皱了眉,点点头装作信了,手指飞快运作着。 车牌信息和实时定位分别发给了高水晶和厉挺,将报警电话储存为“10086”,拟好的报警简讯提前存进草稿,沿途记录下地标,以及时刻关注司机的一举一动。 第92页 他拿起烟盒,再放下,重复了两遍,咳嗽了几声,从储物格里取出一个火柴大小的包装盒,又放了回去,接了一个电话,回答了两声“嗯”和一句“知道”,说话时,佯装无意地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人。 车子驶入那条“新开通的高架”,前路一片野白,顾希安紧拽着包带,指甲掐进掌心里丝丝颤抖,她不知道他会带她去哪里,在找机会跳车和按兵不动之间犹豫,驶进高速之前,车子忽然下了闸道,大方向右转开进了一个加油站。 司机下车,说去洗手间,叫她稍等。 人走远了,顾希安才稍稍松口了气。 近郊的加油站,人烟稀少,只留一个便利店员在柜檯收银,95号加油柱前,停着一辆绿牌的白色轿车。 逃离窒闷的空间,顾希安小心翼翼下了车,却不敢妄动。 “欢迎光临”的电子提示音响起,门开了,便利店员朝着她走来。 “顾小姐,有你的电话。” 顾希安抬眸,特意在他胸口的工牌上多留了几秒,记下编号和名字。 环顾四周,看似无人的周遭,不知暗藏了多少双眼睛,那位说去洗手间的司机没了影,她不会单纯到以为这是一个巧合,沉眸思索了片刻,最终进了便利店。 座机电话搁在檯面上,来电显示通话计时中,店员将人带进来后,似是完成了指令,自顾自去整理货架了,顾希安接起电话,还未开口,那边传来一句并不沉稳的低音。 “待在那里别动,我派人接你。” 是江醒。 握着话筒的指关节泛白,心里的困惑像阳光下的肥皂泡,一个接连一个爆破。 “知道了。”她应道。 第0072章 72 闹市区出了名奢华的法国餐厅,正午时分,虽是饭点,用餐区域只寥寥几人。 落地玻璃窗边,一男一女对坐,训练有素的侍应生将餐盘摆在应该放置的位置,而后微笑退下。 男人的手指搭在高脚杯底部,逆时针打圈,玻璃器皿里的金色浆液晃出一个混乱的漩。到某一个点,或者只凭他想,举杯喝了一口,离得近一些就能看出他此刻的心情不错,悠哉,自由。 顾希安没有心思看他表演绅士,只一昧敛下眼睑,肃着脸全程冷静。 从进餐厅开始,她就是这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江醒看了许久,时不时想起从前,嘴角始终微微扬起。 他的眸光太压迫,令人不适的那种压迫,顾希安屏气凝神,再抬眸时,眼里强装了几分镇定。 终于等到她的正视,好像是甘心了,江醒放下酒杯,轻抬了抬手,侍应生走近,他低声说了句什么,一口未动的餐品被一一收走,留下崭新的白色桌布,干净得像是从没有留下过任何事物。 侍应生端来一杯咖啡和一份舒芙蕾,最上层缀了颗拳头大的草莓,鲜艷得发颤还滴着水。 江醒亲自用刀叉分块,选了最合适的分量放到她面前的餐垫上。 “你喜欢的口味,尝尝。” 餐具就在手边,她偏偏反其道而行,绕到不顺手的另一处拿起那杯咖啡,铁质小勺子一圈一圈搅动着,将精緻的图案搅得面目全非,正好迎合了她此刻的心情。 一杯合格的咖啡,不用喝也能闻到豆子烘焙过的香气,由嗅觉中枢传到大脑深处,像是被阳光曝晒后的羽绒被,每一片羽毛都透着轻盈,扫在眼睑上,一下一下,睁开了眼,疲倦的神经施然甦醒,不急促,温柔而渐进。 顾希安有限的咖啡知识是跟他学的,大约是爱屋及乌,听多了喝多了渐渐喜欢上了舌尖的一抹苦,后来胃查出毛病,就戒了。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成功戒掉了很多与他有关的过去。 人清醒了,胆子也跟着醒了,有些不愿吐露的话好像没那么难以启齿。 “我以为只要迴避得足够彻底,我们之间就不会再有交集,” 顾希安放下勺子,自嘲似的勾了勾嘴角,“现在看来,是我太异想天开。” 江醒不置可否,神情少了惬意。 “从上车到现在,我还没有猜透你这么做的用意。答案有很多种,一部分是觉得不必要,还有一部分,我懒得深究。”顾希安抬眸,直白看着他,也坦率自己的困惑,“可能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事无成的人。” 在她自我贬低的词彙里,鲜少地,江醒的眉心皱了皱。 “非要这样误会我吗。” “或许吧。”顾希安淡淡收回了视线,似乎对答案已经不在意了。 “a市各主流媒体和江氏都维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我确实找过陈总编,但从没有干预任何决策,也没有为你铺过什么路。” “所以那个去无踪影的司机你不知情,邮件也不是你发的,去傈山只是巧合,你想说的是这些吗。” 她抬眼望着眼前的人,极其自然地接下去,语气平缓而冷淡,说出来的话却是咄咄逼人,像一把把尖利的刺刀,轻易戳破了他的矫饰。 江醒很少被人当面驳斥,这会儿听完,竟没有半点恼怒。 他们分手,她离开,回国,再相逢的每一面,江醒很难得看到她对自己有冷淡以外的情绪,仔细品了品,只觉得受用。 第93页 男人颔首,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你知道的,如果我想介入,不会只到如今这一步。” “因为你想介入的不是这桩案子,而是我。” 顾希安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才心寒,才觉可悲。 江醒大概早就知道了傈山深不可测的背后,官官相护,政商体系下,他的三观只够支撑“生意人”这个身份,就算知晓前因后果仍可以置身事外,或许他还会怪她不懂事,若不是她一意孤行去了傈山,他也不必染这一身脏。 江醒猜到她会怎么想他,想得有多不堪。 “那件案子警方已经在办了,傈山这回塌方闹得不小,该查该办的一个都不会少。” 顾希安反问:“办谁?是懒政不作为,还是拐卖儿童,猥亵强姦,故意杀人罪。” 江醒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她,迎接她的尖锐。 在他丝毫未见动摇的眸色里,竟是她率先败下阵来,顾希安收回视线,低头看着那块被肢解的舒芙蕾,扯了扯嘴角,只觉苍凉又可笑。 厉挺的来电在话不投机的空档里闯进来。 顾希安想起先前在车上发出的求救信号,才意识到严重性,忙不迭接起来。 “餵。” “你在哪里。”他声音有点喘,应该是在外面,背景音是车水马龙里的嘈杂。 “还在a市,有点事情耽搁了,”末了,怕他担心,又补了一句,“我没事。” 她没明说,只简单把这个意外的见面归为“某一件事情”的范畴里。 “顾希安,”他喊她的名字,一阵汽车的鸣笛声划过,短暂的停顿之后,“忙完了告诉我,去接你。” 他也在a市?顾希安有些诧异,不自觉朝着窗外望了一下。 “你来了?” “嗯,刚下机” 没来由的心一紧,顾希安来不及想,脱口而出:“别过来了,我去找你吧,然后一起回家。” 电话挂断,顾希安显然有些心不在焉,看着手机屏幕,视线一偏,目光落在左手无名指上那一圈银,她不喜欢钻戒,觉得太贵重,时常忐忑,现在这样正好,款式素净,她带着也坦然。 心思放远了,回到现实,顾希安抬眸,神情淡然,像看着一个不熟悉的人:“我要走了。” 江醒的眼眸霎时冷了下来,没有看她,余光却避不开那个摩挲戒指的手部动作,缓慢,甚至缱绻。 不管是不是故意,她的目的达到了。 男人扯了扯领带,原本精緻得宜的形象瞬间多了几分不羁。 “因为他。”他冷冷笑了一下,语气轻蔑。 顾希安蹙眉,她很少有讨厌什么的情绪,此刻便是。 “江醒,我结婚了。” 江醒眉锋微挑,似乎并不在意,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不再是一贯的端庄克制,慵懒里散着一股子痞气。 “你们是同学,回国后才有来往,前后加起来不过半年,安安,这不像你。” 她不是会冲动决定什么的人,尤其事关婚姻,责任,任何其他。 顾希安觉得好笑,事实上她确实笑了一下。 五年过去了,一千八百多天,人总会有些变化,体重,皮肤状态,看事情的角度,对待彼此的态度。 她不再是当初那个将他的一言一行都视作标准答案的崇拜者了。 “你总是一副很了解我的姿态,好像比我自己都了解我。”她淡淡开口,眼底的真诚不变,“不知道江先生怎么看待‘结婚’这件事,我所理解的婚姻,首先是忠诚,再谈爱情,三观,家庭责任感或是其他。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不一样。” 他把结婚当交易,儿戏,达成目的的一种捷径,就想当然认为所有人都一样。并不是。 江醒装不下去了,嘴角沉沉,眸色也重,就这么眼睁睁任她拿刀子把自己扎出无数个窟窿眼,没个整样儿。 - 改了又改。 删了好多狠话。 第0073章 73 机场大厅,顾希安匆忙赶到,不费什么力气,在进门左侧的等候位上看到了想要找的人。 他应该是等累了,垂着脑袋盯着手里没动静的电话,久久未动。 顾希安朝他走去,只迈了一步便停下,拿出手机拨通了号码。 掌心的电话响起来,放空发懵的人醒了神,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接起来。 他问:“那边结束了吗?” “抬头。” 厉挺照办,恍然间一抹俏丽的身影撞进眼底,她站在几步开外,单手举着电话,歪着头盈盈笑起来,周遭的旅人逐渐透明飘渺,她是唯一真实耀眼的存在。 收起电话,顾希安迫不及待走到他面前,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干净。 厉挺伸手,将她额角的髮丝别到耳后,她一定是跑了一段,脸蛋晒得红红的,额角沁出的密汗还没来得及被机场的冷气收干。 顾希安问:“怎么不说一声就跑来了。” 厉挺垂着好看的眼眸,答:“你说想回家,我来接你。” 607985189 当你想做一件事情的时候,理由通常最直接,最简单。 第94页 那些字眼裹挟着电流,振得人通体酥麻,顾希安去牵他的手,握紧又捏了捏,“你眼睛有些红,熬夜了吗?” 厉挺点头,下一秒将人搂进怀里,将脸埋进她的后颈处,鼻尖是她头髮上散发的柠檬草香气。 “我爱你,顾希安。” 心底复习过无数遍的三个字,他说了,在这个告别和重逢的地点。 声音闷进数十万根髮丝里,带着些孩子意味的赌气,他知道她听到了。 腰上被一双纤细的手臂环住,她拍着他的后背,力道温柔,直到将那颗沉重的心脏一下一下揉抚轻盈。 /// 餐厅里,双人位上缺了半边,留下的那一个只剩孤独。 咖啡已经凉透了,边缘结了一圈黑色的渍,他是没时间偷闲的人,像这样呆坐着蹉跎光阴像是上辈子的事,偏偏此刻,他就这么做了,也只想这么做。 人静下来了,脑子却吵得很,耳畔一遍一遍迴荡着顾希安离开前的那句话。 她说:我不喜欢吃舒芙蕾,一直都是。 江醒坐了多久,这句话就重复了多久,以至于后来侍应生过来告知“那位小姐执意要买单”的时候,他心一颤,竟也点了头。 从头至尾,错了也乱了。 在第不知几次的踌躇之下,餐厅经理藉由换咖啡走到他身边:“江先生,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江醒摆手,将餐巾往桌上一放,连带着被失落笼罩的那份坏情绪一併丢掷在这里,而后起身离开。 /// 回到阳城的第一件事是请假。 顾希安决定再去一次傈山,在山体滑坡新闻爆出来时就定下了,当得知孙兰的死因后,她更明确了此行目的。 出发前的准备工作,除了必要的行李和资料整理,更重要的是和厉挺解释前后因果,关于孙兰,关于卓琪,关于那片沃黑土地上的人面兽心。 叙述是以顾希安的角度出发,哪怕事实就如她所想,也只能以猜测论,并未有实质证据。 厉挺听完全程,愈发坚定了一个念头,不能让她去。 阻拦的话还没说出口,只是眼里透了些许不贊同,顾希安就敏锐的察觉到他的意思。 “你不希望我去冒险。”把他的拒绝直白说出来。 厉挺点头。 沉默了片刻,顾希安开口。 “你一定在想,案子有警方在查,新闻任务在离职时已经转手他人,我没必要再去冒这个险。” 厉挺又点头。 “如果这个案子能有一个合理的收尾,那些恶人都能绳之以法,我可以等在一旁什么都不做。但是我想说,这世界若真的如我们想像的那么好,那悲剧根本不会发生。如果结果不尽如人意呢,如果那些人真的逃脱法网,到那时,我除了后悔就什么都不剩了。” 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坚持,后悔自己的怯懦,后悔被动等一个不得善终的结局。 热烈的执念,她的理想和责任,厉挺知道自己会被说服,那么:“我陪你去。” 至少不能让她独自一人去面对未知的险境。 /// 时隔半年,再次来到傈山,顾希安的心情称得上五味杂陈。 一样的窄道,泥沙覆盖的蜿蜒,被灾难袭卷后的哭鸣还未散去,人们眼底的木讷,蜡黄色像枯树皮的脸,她看着灰茫茫的山河,似是从中看见漫天飞舞的灰烬。 傈山的秘密,随着这些脏泊一点点外泄,直至人尽皆知。 第0074章 74 小巴车一路向西,由瘦长的柏油路到坑洼不平的泥土石子路,车里的人随着颠簸的节奏摇头晃脑,车顶吊扇上挂了串没那么鲜艷的红鞭炮,流苏打绺纠缠在一起,上头只剩下两节炮竹,随着晃得尤其厉害,仿佛下一秒就都抖散了架。 窗外的景色变了又变,从城市开到村庄转回县城又到乡里,这样几个轮迴下来,终于到了目的地。 下车前,厉挺捶了捶因为久坐而僵麻的双腿,他迄今为止遇过最艰难的状况不过就是城市厦宇里的钢筋水泥地,哪里受过这样的苦,不适应也难免。 傈山的灾情一出,吸引着大批媒体前来追访报导,稍有规模的县城宾馆早半月前就被订完了,退而求其次,顾希安选了本地村民的家庭旅馆,简朴了些,但好在干净卫生。 前台的女孩子见到他们,眼睛一亮,连忙热情招唿,只是那一口方言味浓郁的普通话听得人半知半解,小姑娘很有眼力见,占着旅馆的门面,形形色色的人看了不少,眼前二人与寻常来旅游进货的外地人大不一样,普通的针织开衫配长裤,穿在他们身上偏就贵气逼人。 通俗点讲就两个字,有钱。 登记入住,前台女孩取下钥匙盘亲自带路,店里唯一一间大床房,设施也是最齐全的,她一一介绍各项电器用法,离开前照例顺了一句,“有什么需要就打前台电话,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都有人。” 顾希安此行私人原因更重,没有官方渠道牵线搭桥,又赶在灾后修復的节骨眼上,想再进山调查并不容易。 这些阻碍在她来之前都已经预想了一遍,所以当看到山脚下那张“禁止通行”的告示牌时,并没有太意外。塌方周边区域还没解封,明令禁止车辆上下山,连持有通行证的媒体车都限流了,常规操作,可以理解。 第95页 真正令她心惊的是另一件事。 翌日一早,顾希安步出旅馆还没一百米,被迎面走来的两个本地人拦住了去路,强硬并不友善,厉挺见状,将顾希安护在身后,沉着脸,冷戾的眼眸扫过去。 许是男人的气场太强,那两人面色稍愣了愣,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人堆起笑脸。 “顾记者来了也不说一声,回头村长怪罪下来,是我们招待不周了。” 他满口熟稔,越是如此,顾希安心里越是发慌,下意识握紧了厉挺的手,脑海里回忆着眼前人的身份,大约是孙德文那一派的。 “这次来不为公事,不好再给你们添麻烦。” “怎么会麻烦。”像是料到了她的说辞,那人很快接下话茬,“我们下山来运物资,正好有车,顾记者要是想上山,可以捎你们一段。” 三言两语就将思路引导她此行的目的,是有备而来。 顾希安猜到他们会找上她,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落地傈山还不到二十个小时,不止拦路堵截,连行程都算准了,就想到这儿,难免发憷。 低头思索了片刻,顾希安心知避无可避,最终点了头。 /// 山上,依旧是那所希望小学,万幸因地势过高逃过一劫,暴雨将原本岌岌可危的屋子沖得更破败了些,一地破瓦碎得七零八落,里头的木质桌椅板凳都有被水泡过的痕迹。 先前带路的那两个人不知去处了,顾希安走到院子中央,看着眼前的景色。 离开数月,此刻的傈山像是一只蛰伏许久的巨蟒,毒液渗透到五脏六腑,在荒诞里被侵蚀撕扯,直至吞併。 她看了很久,神情始终紧张着,厉挺握了握她的手:“下一步怎么做。” 他也看出这里的不寻常,但真想调查起来却不知该从哪里入手。 拧着眉心,顾希安回眸望向他:“走吧,四处看看。” 从茂密的林间穿越而过,凭着记忆,终于找到了那间木屋,这是孙兰生前的住处。 屋内外空无一人,泥泞的院前空地上堆放着一些还没来得及编织成型的竹篓子,混着泥水有些脏乱,那张小椅子就空置在一旁。 顾希安缓缓走近,空握成拳轻叩在木门上,乱了队的木茬刺进皮肉里,她皱了皱眉,又敲了几下。 无人应门。 头顶的横樑上松落了一根白色布条,裁剪的不规整,像是从什么废布料上徒手撕下来的,顾希安捡起,仔细看了看周遭,与上一次不同的是,少了那几双盯梢的眼睛,这里空荡荡的,没有人来,也没有人管谁会来。 窗子的玻璃碎了,用一张硬纸板横插在其中,权当是补上了空洞,顺着缝隙望进去,正是孙兰的房间。 屋子里安静得很,也干净得很,原先的书桌和床都搬空了,只留了几个不占地的小家具。 那本垫桌腿的新华字典也没了踪迹。 书桌上光秃秃摆着一个空碗,原先的课本和一截铅笔不知去向。 顾希安看了看,轻嘆了一口气,晚了。 大张旗鼓将他们请上山,一副任由他们查看的姿态,他们是做了十全的准备才敢如此,不论是明面上的证据,还是暗里见不得光的勾当,都被料理得干干净净。 第0075章 75* 再回到希望小学,时间已过傍晚,山河间半轮咸蛋黄吊在眼前。 顾希安看了眼手錶,一抬头,老远就看见孙德文腆着啤酒肚悠悠走来。 “别来无恙,小顾记者。” 孙德文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这大灾大难之前,他这一脸的愉悦别提多诡异。 顾希安扯不出笑,连客套都懒,只敷衍着点了个头。 目光略到站在她旁边的厉挺身上,孙德文眼色一转,嘴角的兴味不减:“换了个新同事啊。” 这道注视并不友好,甚至刻薄,说出口的话故意扭曲了表面意思。 原是不想多解释什么,可他的那话锋太刺耳,顾希安蹙眉,正要开口,身边人率先向前迈了一步,横档在两人之间,也阻挡了那道审视的目光。 “厉挺。” 他自报家门,似是懒得多说一个字。 这姓氏并不常见,孙德文稍顿了顿,认认真真地看了眼前男人一眼。 “顾记者这回打算住多久?” 顾希沉默,没想好怎么回答。 孙德文笑笑,似乎并不介意,接着说:“底下人说你们在镇上的旅馆落脚,也好,上回你和江总执意住在希望小学里,我就觉得不妥当。” 他说得很自然,却留了几秒的空隙,像是在等一场海啸发酵。 “你也看到了,现在山上山下乱成一团,灾后重建的部署工作才刚开始,媒体一波接一波,我们小县城哪见过这样的场面,镇上的招待宾馆天天满房,顾记者现在住的地方还适应吗,不习惯一定要说,我差人给你们在宾馆匀一个房间……” 厉挺出言打断,“不麻烦了。” 孙德文眸光一敛,眼底的盘算转瞬即逝,再抬眼时,又换作那副好人心肠。 “好吧,那你们自便。”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走,都是泥泞小道。 厉挺走在前面,顾希安顺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紧跟,男人的步子迈得很大,偶尔他的两步是她的三步,就这样步行了近一个小时,厉挺走出一身燥热,转头看了眼身后的人,她闷声不响跟了全程。 第96页 顾希安是累的,只是这累在她的忍耐范围内,就不吱声了。 见他停下,顾希安出言提醒,“还有一半的路程,再不快点,天黑了山路更难走。” 厉挺深深看着她,抿了抿唇,拖过她的手拉到身旁,“背你。” “不用了……”顾希安下意识拒绝。 男人半蹲,催促道,“是你说的,天快黑了。” 顾希安看了看四周,除了疯乱的杂草好像也没什么围观者,她压了压心间的狂跳,慢慢靠近男人的背嵴。 后半段路平坦了些,厉挺两手托着她的腿跟,脚程比先前更快,顾希安搂着他的脖子,将手电筒的光源照在他脚下的路,空气里是他越来越重的唿吸声。 /// 那天晚上,在旅馆的实木大床上,厉挺不要命地吻着身下的人。 躲不过又逃不开,直到唿吸不上来了,顾希安寻了个空隙偏过头去,小口喘息着,双手隔在他的胸口,是抵御的姿势。 男人猩红了眼,腾出手扣住她的腕部举过头顶,压得死紧,黑暗里看了她几秒,而后俯身在她被吻到嫣红的唇上咬了一口,又一点点舔,软磨着吃她。 顾希安挣了挣,上半身动不了,只有腰肢徒劳扭了几下,半分余地都没有,反倒把他的兽慾给磨亮了,大腿根部闯进一抹烫人的热度,她往后缩了几分,他紧跟着进了几分,最后直直抵在湿热的沼泽私处。 “厉挺。”顾希安怯生生叫他的名字。 以往这时候,他多少会收些力道。 “嗯。”男人应声而入,掐腰的手劲儿愈狠了。 被顶得往上躲,毫无防备的,她的头撞在床板上,砰一声,动静有些响。 “慢点…好不好……” 绞着嗓子,吐出来的字眼都是气音。 厉挺心软了,松开手,将人往边上拉了拉,斜斜躺在床的对角线上,离那块害人的木头板远了许多。 顾不得脑袋的晕眩,顾希安抱着他的头,感受着胸前的那粒红豆被拉扯被吸吮,半边胸部被吃得又胀又麻,他箍着她的腰,配合着自己的发力速度往身下撞,灵活的舌头咬着其中一只乳头转圈,吃到满是自己的口水味才罢休,然后换另一边。 这样反覆了几次,顾希安便受不住了,弓着腰咬着手指,身下一浪高过一浪的热涌,她颤抖不停,忍住了呜咽,却控制不了喉咙深处的缠吟。 厉挺听不得她这样,耳朵里的痒一路蹿到脚心,又反弹到跨下的粗壮里,他发了狠弄她,弄得床板咯吱乱响。 这里不比家里,顾希安心有顾忌,她搂紧了他的脖子,手指摩挲着男人耳后的敏感处,带着薄荷味的热气唿在耳垂上。 “厉挺……厉挺……” 一声声叫得格外动情,只有他听出了求饶的意味。 男人缓了力道,也放慢了节奏,顾希安才松一口气,倏尔小腹一紧。 他下边操着,手指摸到被碾得红肿的阴蒂,先是拨弄,然后顺时针揉着搓着,力气不小,没一会儿就酥了半身。 什么办法都用了,他还这样,顾希安也有脾气,软绵绵的手捶打着他的肩膀,鼻腔冒着哭音,她真是烦死他了。 男人沉声:“叫老公。” 顾希安没反应过来,稍稍停顿,他皱了皱眉,勐然一个深挺,顶端相触,两个人都打了个颤慄,然后是无休止的律动,眼前的白光闪了又闪,跟相机快门似的,她觉得自己像一碗隔夜的浆煳,被他搅了又拌,白乎乎浑在一起。 在某一个临界点,顾希安颤着唇,歪头咬在男人的肩膀上。 “慢…不要了,老,公。” 厉挺笑,饱腹感从胃部转到心脏。 他贪心,又满足。 - 我的肉又瘦又柴。 第0076章 76 是夜,安宁且缓,只有不同音阶的滴答声连成串,钟摆,拧不紧的水龙头,他心里的计时器。 顾希安侧躺着,厉挺从身后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腹部和腿的转弯处正好嵌着她的臀部,缝隙里卡着未见疲软的巨物,在无意间生机勃勃。 时间静止了一会儿,怀里的人往外蠕动了一点,他不肯,紧贴着追上去,又是密不透风。 顾希安小小推了一下腰间的手臂,被他一个反转握在手里,她轻嘆一声,两颊的红晕还没完全褪去,“我不想再洗澡了。” 她尽量压低了声音,脱口而出的音色哑得不像话,像是被人扔了一把黄泥沙,裹着意想不到的粗砺感。 这一晚上,他们都很失控。 听出了她话里话外的控诉,厉挺稍稍低头,将怀里的人拥得更紧了,嘴唇贴着她耳后的髮根亲吻,像是在认错。 顾希安知道他的反常出自于什么,借着这份宁静,或许算是一个开诚布公的好时机。 “厉挺。” 他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耳垂,当作回应。 做了个深唿吸,顾希安再开口:“上次来傈山……” 却不想。 “很晚了,天亮还有的忙,睡吧。” 他声音的沙哑度没比她好多少。 才起了个头的话茬被打断了,男人的唇贴在她修长的颈,印下灼热的吻。 第97页 她的坦白在这个夜晚无疾而终,后来的几天里,谁都没有再提及这个话题,他们都想着过去,都以为能过去。 /// 在傈山待了一周半,顾希安和厉挺徒步走完了大半村落,偶尔帮着村民们搭把手,旁人看过去真像是来救灾的志愿者,孙德文的人先前还盯了几天,见他们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事,实在没什么新意也开始睁只眼闭只眼。 顾希安的目的就是如此。 强迫自己去见各式各样的人,拍下每一张面孔,记录每个容易被忽略都角落。 她没有停止过寻找那个名叫卓琪的女孩。 一场天灾毁了半座傈山,也湮灭了所有罪证,想要再找到些什么比登天还难。 随着警戒线的范围越来越小,顾希安探查的路径也在一点点扩大,终于,她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那是一座被冲垮的废屋,只剩下半边墙还屹立着,石头墙上漏出几个空窟窿,没有安上门窗,再走进去,被石堆压垮的床碎成了一地木茬,地上有一条手臂粗的铁链,底座用水泥浇固,链子只剩三节,不知是被人为砸开还是被坍塌破坏,镜头转到那面矮墙上,边边角角布满了不规则的线条,横和竖,偶尔是斜线,顾希安仔细端详着,始终看不出名堂。 她求助他:“你看这些划痕,是什么意思。” 手指抚过那些划痕,有轻微的凹凸感,厉挺后退一步,黑眸微眯,将视线聚焦在其中的一笔一画上。灵光一闪,他拿起脚边一颗尖利的小石块,在墙壁上依样划了几下,线条的质感与墙上的印迹一般无二。 “我这样像在做什么。” 顾希安恍然:“写字。” 厉挺点头:“如果真的是字,这些笔画太散乱,乍一看没办法拼凑起来。” 将那面墙拍下来,顾希安里外又勘查了一遍,生根的铁链,缺了口的搪瓷杯,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周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间四面漏风的石屋曾用于囚禁他人,至于是谁,答案唿之欲出。 /// 一遍又一遍不死心,顾希安没有见到想见的人,这个结果虽然在她的预想之内,却难免失落。 离开傈山的那天清晨,厉挺在办理退房手续,顾希安坐在一旁的藤椅上等,忽闻门口传来几声乡言,昂首望去,店里打扫卫生的阿嫂挥手驱赶着什么,染了尘土的脏布条在空中乱舞。 外头那人似乎不肯走,阿嫂站着劝了好一会儿,嘴里反覆说着“上别处卖去。” 起身走到门边,看见一身傈服的老太太拎着整块的竹篓,花白失色的眉耷拉着弯向眼角,抿着嘴可怜兮兮站在那儿。 顾希安愣了一下,走近了几步,心跳到嗓子眼,“我买。” 老太太听不懂普通话,也不知道是对着谁说,伴着被驱赶的落寞转身欲走。 “我要买的。”顾希安颤着声音,想留又留不住,正要追出去,手腕被拉住。 厉挺办完手续,转头便见她步履虚浮往外奔,不放心扶了一把:“怎么了。” “我要买竹篓,那个奶奶的竹篓,厉挺,你帮我。”她有点语无伦次。 厉挺没见过她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心下一紧,似是猜到了什么。 “好,在这里等我。” 男人的步子迈得很大,轻松追上了老人迟缓的步伐,低头说了句话,不片刻,厉挺扶着老太太进了旅馆。 第0077章 77 旅馆的后院有一个简易的小茶室,应该是房东自用的,平日里并不对客开放。顾希安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前台女孩子便将众人引到了这儿。 爬山虎枯黄了半边墙,几把竹藤椅,桌子是最方便储放的摺叠款,此刻被大大小小的竹篓霸占,老太太坐在当中一把藤椅上,双手捧起茶杯,面色战战兢兢又带着些许讨好。 顾希安挑了个竹篓,一口不熟练的傈山方言,佯装不经意地问道:“您一个人走街卖货,家里人呢。” 老太太面色黯淡了几分:“孙女跑了,家里没人了。” 顾希安闻言一愣,復又回过神:“每个我都喜欢,还有吗。” “我住处还有一些的,我去拿来。” “远吗,如果太麻烦的话。” “不要紧,”老太太下意识站起来,话都精神了几分:“就在后头的平房里,几步路,很快的。” 顾希安意有所指,“我以为您住在山上。” “本来是住山上,前些日子连着下雨也不见停,村长就把我们都安置到山下。” “大家?也包括‘她’吗。” 似是喃喃自语,她垂下眼睑,心底的疑虑愈发重了。 短暂的空白,谁都没有说话,厉挺率先开了口。 “这些竹篓我们都要了。”从皮夹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顿了顿,又补了几张一併放到桌子上:“还想和您打听个人。” 在这住了几日,当地的方言学得比她好,虽然说不顺熘,简单几句还能顶上。 老太太闻言,眉眼泄漏了惊喜,只是在听到后半句话时,又缩了缩手。 顾希安后从包里翻出一张照片扫描件,递给老太太。 “见过她吗。” 第98页 照片上是十三岁的卓琪,白净圆润的鹅蛋脸,抿嘴笑着,腼腆可爱。 老太太看着照片里的人端详了许久,最终摇了摇头。 顾希安朝厉挺看了一眼,气馁的情绪伴随着心底压不住的迫切一同宣洩。 换了个思路,想起还有一件事需要确认。 顾希安从手机里翻出另一张照片。 白色的皱巴巴的纸张,上面一笔一画写着两个字。 /救命/ 正是当初在背包边角里发现的那张纸条。 那日,她问过话的又和孙兰相关的人,只有眼前这一位了。 “这张纸条,是您塞给我的。”她问得笃定,甚至不容置疑。 老太太眯眼,半晌终于看清了照片,眸光一震,又落回她脸上,似是记起了什么,黯淡无光的眼底比灌了铅还沉重。 等了许久,她终是点了头。 这么多年,被他们只手遮天,傈山早已成了密不透风的囚牢,哪怕是顶着“走访希望小学”这么堂堂正正的採访目的,在有心人眼里依旧蹊跷。 顾希安初到此地,便察觉这里的古怪气氛,每个人都长了两双眼睛,前一双看人,后一双看鬼,盯梢监视,跟踪严令,她谨慎再谨慎,甚至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 她能想到的,孙兰也一样想得到。 在这样的前提下,能将求救信息送出来的只能是最不起眼的人,顾希安响起老太太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似乎读懂了生长在这片地界的女人无尽的心酸过往。 她们遭受了太多太多,是时候讨回个公道。 /// 从傈山出城的小巴上,顾希安侧过头,将脑袋靠在窗框上,目光恰好落在被轮胎碾过的尘土飞扬,只见一个小石子蹦起坠落碎成了灰,最终融进风里。 玻璃窗的磕碰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不会痛的撞击。 顾希安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将掌心垫在她与玻璃之间。 “坐好。” 厉挺皱着眉,口吻认真。 他难得摆出这一副面孔,带着几分长辈的威严,顾希安不免多看了他几眼,思忖过后,到底是乖乖听话坐好了。 厉挺顺势揽过她的肩膀,用了点力气,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这一程颠簸渺茫,在她柔软的乖顺里,在他坚厚的臂弯里,两颗心终于落了定。 两天后,一个艷阳高照的好天气里,暴雨后的天空像被水洗过,色泽是漂亮得不真实的假蓝色,来自a市的侦查小组混在赈灾物资的队列里进行地毯式秘密搜索,终于在山脚下一处偏僻无人的地窖里找到了目标人物。 当天傍晚,侦查小组在离乡的关口截获了准备潜逃的王振,次日清晨,傈山县一伙九人的团体因涉嫌拐卖妇女儿童罪被警方逮捕。 /// 白色胶底鞋踩在地砖上悄无声息,护士小姐端着铁质托盘,脚步很快。 顾希安跟在她身后,并不通明的视线,眼前是一条狭长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路过的每一扇窗都钉着防盗护栏,没有意料中的嘶吼,空气安静得出奇。 青州精神病院,距离傈山县最近的省会城市三甲医院,也是就近求医的唯一途径。 走廊尽头的那一扇门,门牌上写着四个字,特殊病房。 进门前,护士小姐提醒道:“病人现在是敏感期,医院规定探视只能在门外看一眼。” 顾希安点头,门开了,铺天盖地的白色在眼前炸裂,白墙,白炽灯,白床单,病床上没有人,崭新的床单连一丝褶皱都没起,像是习惯了如此,护士小姐并不意外,径直走到房间的另一处。 身着病号服的女孩子蜷成一团蹲坐在墙角,肩上背着一个看不出色泽的双肩包,一头参差不齐的乱发,枯黄,毛躁又没有营养,刘海遮住眼睑,察觉有人靠近时,身体会不自觉往墙根缩。 她的皮肤白,那种病态的,毫无生机的苍白,医生说是常年不见光的缘故,洗净后的脸上多了几道浅黄色的疤,应该是有些年月了,痕迹很淡,依然看得出划伤时的狠劲。 “该吃药了,卓琪。” 护士小姐喊了两声,没有反应,随即换了个称唿:“孙小玲。” 女孩勐地一颤,缓慢点头,许久后伸出了手。 衣袖微微收起,阳光隔着铁栏打在手腕上,变形的骨头尤其突兀,皮肤上似乎被烙上了铁链的印。 护士将装着药片的塑料杯递给她,然后是水,看着她吃下去。 药效来的很快,她靠着墙根,依旧维持着坐姿,手臂软软耷在两侧的地砖上,就这么睡着了。 “她不肯睡床,刚来那天用了束腹带勉强睡了一晚,醒来又蹲到墙角,实在没辙,只好给她在地上铺了床被子。还有那个空书包,怎么劝都不肯摘下来,换病服的时候都紧紧拽在手里。” 护士小姐说着她的近况,许是听说过一些来龙去脉,话语里带着些心疼和可怜。 顾希安沉默听着,“她什么时候可以和家人见面,有没有考虑转到a市的医院。” “她家里人已经来了,医生的建议是先等病情稳定下来,再考虑转院的事。” 顾希安:“辛苦了。” “应该的,本职工作。” 去机场的路上,厉挺开车,顾希安坐在副驾驶,半个身子窝在座椅里,肩膀是难得松懈的弧度。 第99页 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是十三岁的卓琪鲜花一般灿烂的笑颜,却始终无法将照片里的女孩和数分钟前见到的那张脸对号入座,久久无法回神。 厉挺伸出手,与她的十指相扣。 天气越来越冷,她的手也越发冰凉,男人皱了皱眉,牵手的姿势换成了裹挟式。 顾希安关了手机屏幕,闭目了几秒,再开口时,话里多了几分苍凉。 “知道那面墙上她写的是什么吗。” 陆队把她提供的照片素材进行笔迹核对,有了答案。 “她在写她的名字,写了无数遍。” 从一开始笔画齐全的全名,到后来只剩下一横一竖两笔,被岁月掩盖的何止是这场阴谋,还有她整个人。 她千辛万苦想要记住的名字,还是忘记了。 她把自己忘了。 第0078章 78 十二月六日的晨间新闻,官方媒体发布了一则报导。 根据数月的统一部署,a市刑侦大队破获一起拐卖儿童犯罪团伙案,抓捕犯罪嫌疑人38名,成功解救儿童12名,报导称,其中时间跨度最长达十年之久,作案范围遍布全国,所涉及的受害人数字正在不断攀升。 新闻仅强调了拐卖儿童这一罪状,其余的用文字形式带过,顾希安看着手里的採访日记,最新一页的底部写了一句:徵求受害者父母的意愿,不对外公布案情。 案子破了,恶人已经落网,与公众而言不需要多加一个受害者来强调悲剧,顾希安理解卓琪父母的私心,那个女孩遭受太多本不该承受的惨烈,为自己留一份日后清净并没有什么错。 厚厚一沓记录,从头看下去,将所有线索拼凑起来,那些扑朔迷离的前因都有了解答。 拐卖勾当已经秘密进行了几年,分两拨人里应外合,出山的人藉由打工的名目挑选目标,辗转几座城市,由陆路到铁路,最后都被集中运往傈山,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到后来的驾轻就熟。 利益面前谁不眼红,随着作案范围一步步扩大,野心也越来越猖狂。 慢慢的他们不再满足于控制毫无反抗能力的孩童,在某一日深夜,当偶遇那个独自回家的女孩时,恶魔的獠牙在黑暗里刺出阴冷的尖刀。 掳走卓琪是临时起意的冲动之举,她年龄太大,已经形成记忆力,她读过书,有判断是非的能力,也有一定的反抗常识,无论哪一条都不是上上之选。 除了一点…… 王振看到她时,反手就给了来人一记耳光,拐回来这么大一个麻烦,迟早都完蛋。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沾着灰土的手捂住半边脸,已经肿了,顾不上疼他呲牙咧嘴地找藉口:“王哥,这妞儿细皮嫩肉,模样俊,留着干什么不好。” 是她的漂亮害了她。 被掳走的第一年里,卓琪逃跑被抓回来在伺机逃跑,这样反覆了数次,她的脚上被捆上了铁链。 又过了半年,她好像是学乖了,又或是想通了,再没有哭闹,而是越发安静,静到连灵魂都变轻了。 第一次发病是在一个雷雨夜,王振在床上睡了,唿噜声比雷鸣更恐怖,卓琪走到屋子的墙边,那里藏着一只被打碎的破碗,她一手拿起碎片死死捏在手里,另一只手轻轻摸过脸廓。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照镜子了,甚至有些忘记自己长什么样子了,也不只是脸,她近来的记不清的事情越来越多,有时候一觉醒来看着石头墙,脑子都是懵的,不觉得口渴,也不会饿,概念一天天模煳。 倏而一记响雷,将鬼祟的人震醒,王振伸手往边上一探,人没了,余温也没了,揉了揉眼睛起身,她坐在床尾静静看着他,空气中瀰漫着血腥味。 天空划过一道凌厉的闪电,惨白了整片天,也照亮了她残破的脸。 那日之后,手也被绑上了铁链,她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发呆和划墙壁占据了大部分时间。 孙兰就是在这时候走进卓琪的世界里,在她濒临崩溃的边缘。 王振确实被吓着了,雷雨夜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随便派了个人给她送饭,就这样,一段奇妙的救赎与毁灭开始书写。 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了传言,山上住了个怪人,头髮又黑又长,看不清脸,只露出一对眼睛,一身白衣走起路来会有叮叮噹噹的声音,小孩子都绕道走,孙兰也怕,她提着竹篮,走两步崴一脚,篮子里的搪瓷杯撞在一起,声音刺耳得令人发慌。 那间旧屋老早就在了,没有装门窗,远远望过去黑窟窿似的两个洞,四周围的杂草有半人高,几乎把屋子淹没。 进门前,孙兰故意弄出大动静,好像在壮胆,又或许是告诉里面的人她来了。 静悄悄的,无人应答,她踩着杂草走进去,怯生生地道明来意。 “我来给你送饭的。” 这是孙兰对卓琪说的第一句话,声线短促,唯诺,隐约残存着一点生命力。 /// “昨天村长家办满月酒,特意讨了一碗鸡汤。” “你吃得越来越少了。” “前天给你带的梳子,会用吗。” 蹲在角落里的人抱着搪瓷碗,她的手部动作很缓,像是被放慢了无数倍的慢镜头,一勺一勺送进嘴里,就那么含着,过很久才咀嚼一下,像不太会吃饭的小孩子。 第100页 等了片刻,依旧没有回应,孙兰耸耸肩,似乎并不在意,转头开始收拾屋子。 来这里送饭已经一个多月了,问什么都不回答,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这个被铁链锁住的女孩就是个哑巴。 简单整理了屋子,将那几只没动几口的碗筷原模原样装回竹篮里,孙兰在她面前蹲下,手指微张,轻轻穿过打结的黑髮。 “明天给你带青饺,野菜馅的,阿婆准备了很多,好吃的。” 又一年清明,家家户户都开始祭祖扫墓,女孩的眼眸很迅速地闪了一下,很快又变回一片黯然。 理顺了长发,孙兰将目光又落到女孩的脸上。 脸上的疤淡了些,没刚见面时吓人了,或许是看习惯了,她其实长得很漂亮,和大山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眼睛,那里头藏着另一个世界,比傈山大千万倍。 轻嘆一声,老话重提:“你到底是谁呢。” 这话问过好几遍了,孙兰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起身:“我走了。” 像先前的许多次一样,自说自话翻了篇。 “卓琪。” 一只脚刚跨出门槛,被身后那道清丽的声线叫停。 孙兰回过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低着头,脸廓融进阴影里,声音穿过厚重的髮丝多了几分不真实感。 “我叫卓琪。” 说完,卓琪抬头,干涸的,无神的眸子看着门口的方向,视线涣散找不到聚点。 先是嘴角颤抖,而后是整个身体开始不受控地发抖,她奋力蜷成一团,半晌才勉强控制住自己。 她们开始有对话,甚至可以沟通。 她们开始默契地做一些不被允许的事,试图在暗无天日的漩涡里找一条活路。 卓琪告诉孙兰,那些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情都是错误的,甚至出现在这座山里的她们都是不对的。卓琪告诉孙兰必须要认得字,如果没有条件也要想尽一切办法。卓琪告诉孙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排球,欢唿声,宫崎骏,香草冰淇淋和妈妈拿手的板栗鸡。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卓琪过得混混沌沌,唯独在清明那日醒了神。 她让孙兰带一条柳枝插在门前,自己呆坐在墙边,遥遥望着那只柳,一看便是一整天。 起初,孙兰不明白她什么用意,后来知道了。 她在祭奠自己。 日復一日,那么多年月都过去了,她已经不打算逃了,也没力气逃了,就当死了吧。 外面的人也一定以为她不在人世了。 第0079章 79 选择给顾希安寄出那封手写信有一大半归功于天意,亦是无心之举。 从村长办公室捡来生火的报纸正好印着一篇访谈,内容讲的是驻外记者,一排穿防弹服的记者团合影里只有一名女性,孙兰看一眼便记住了那个叫做顾希安的女记者。 虽然寄了信,也只是寄了而已,或许是傈山这片阴霾太可怖,或许是她们习惯了逆来顺受,总之,孙兰没想过一封信能扭转什么,甚至连这封信能不能送出傈山她都不敢奢望。 等顾希安真的出现在傈山,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她的突然造访像一记警钟,又或是一颗陨石,在这片坚不可摧的土地上生生砸出一丝裂缝。 王振第一时间将卓琪藏起来,这时的卓琪已经病了,病得很重,眼神很少有清醒的时候,大多是痴呆木讷。还有孙兰,也不止她,山里面来歷不明的女孩都被看管起来,村民们被严令不许生事,左邻右舍连个拌嘴都没有,只剩祥和。 一夜之间,整座傈山变干净了。 顾希安的每一步都有人盯梢,去过哪里,说了什么,甚至吃了几粒米都一清二楚。 从老太太家里的竹篓到早市摊位,顾希安循着直觉铤而走险,终于见到了想见的人,问到了想问的话。 然而这才刚刚开始,黑暗的序幕真正拉开了一个边角。 山灾预警早一个礼拜就开始了,镇上的广播站晨昏定省地播放着注意事项。 所有人都被安排撤离了,只有卓琪,那个被藏在山间某处的女疯子,没有人过问。 怕他们起疑,孙兰不敢问,只能偷偷找,然后是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 灾害爆发前的那一晚,她深夜回家,看见孙良华出现在房间里。 意外,也不意外。 他不是第一次来了,在这个村子里但凡有些权利的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进哪间屋子便进哪间屋子,总是如此。 孙兰看着孙良华,这个骗她喊二叔的人,压下心底的恐惧扯出一个笑。 孙良华也笑起来,嗜了血的冷笑,他将攥着手里的信纸摊开来,吧嗒一声,打火机的青蓝色火苗卷着纸张的边缘,瞬间化为灰烬。 那团火在孙兰眼里烧起来,烧出熊熊恐惧,直至熄灭。 那她写给顾希安的,还没来得及寄出去的第二封信。 孙良华将人扔到山上想伪装成意外,许是老天有眼,下山途中遇到了灾害一併没了。 法医报告上推测孙兰的死亡时间在发生山体滑坡之前,警方根据这一线索深入,直到找到了卓琪,人证物证下终于将这个犯罪团伙一网打尽。 说是一网打尽,也不尽然。 第101页 顾希安看着手写的刑事拘留名单,以王振为首的一干人等,除去已故的孙良华,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名字。 应该还有一个人才对,核了两遍仍是无果。 很忽然的,脑海里浮现出孙德文的笑面,不寒而慄,心底的颤抖扩散到五脏六腑。 /// 窗户没有关紧,狂风在夹缝里拥挤,发出幼兽似的哀鸣,十二月的颱风比想像中肆虐。 时针划过十一点,很晚了,顾希安合上电脑,顺手划开手机,没有未接,最新一则微信是下班前厉挺发来的,有应酬,晚饭不用等他。 近些日子都是如此。 年末他是该忙的,顾希安这么想着,已经在心里为他的晚归作出完美解释,只回了一个简单的无动于衷的“嗯”。 来到厨房,开火,从冷冻层拿出手工水饺,数了十只放在一旁备用,又从保鲜层拿出一颗上海青,只是在看到胡萝蔔时犹豫了两秒。 厉挺不喜欢吃胡萝蔔,之前皱着眉头抱怨胡萝蔔有股怪味,顾希安笑他难伺候,换一个食材挑剔中招的机率还小一些,胡萝蔔算配料,什么菜餚里都能搁,简直防不胜防。 607985189 记忆里的吵吵闹闹散了,顾希安嘆了口气,将胡萝蔔重新放回冰箱。 玄关传来滴滴的动静,公文包不小心掉在地上,然后是皮鞋踢在木质鞋柜上的闷响。 是他回来了。 往沸腾的饺子汤里加了小半碗清水,旋至小火,顾希安擦了擦手快步往外走。 醉酒的人歪躺在换鞋长椅上,领带松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揭开,早晨出门时熨烫笔挺的西服此刻皱巴成一团丢在脚边。 厉挺抬眸,见到她,先是笑了一下,然后朝她招招手,口吻带着些委屈:“老婆。” 先是把皮鞋归位,将公文包和西服捡起来,然后才顾得上他,顾希安一靠近,厉挺的胳膊熟门熟路挂在她的腰上,再也不松开。 顾希安哄了两句,埋在胸前的脑袋依旧不为所动。 “怎么了?”她捏捏他的耳朵。 他哼了声,当时回答了。 顾希安哭笑不得:“起来呀。” 他不作声,反倒拖着她的腰往下一拽,稳稳坐在自己的右腿上。 这下好了,灼热的唿吸落在锁骨上,然后是颈部,耳后,敏感的耳垂被他用鼻樑顶着蹭着,痒得很。 “厉挺,”顾希安缩着脖子想躲,被他追上来,就这么闹了好一会儿。 终于推开一点空隙,“你听到声音了吗。” “什么?”他两颊热热的,像是打了好看的腮红,眯着眼有些犯煳涂。 “书房的窗户太重了,我关不紧,颱风天听着怪吓人的。” 厉挺愣了片刻,似是在理解,好半晌过去:“哪儿。” “书房。” 埋头在她颈间深吸了一口气,再抬头,男人的眼眸多了几分清明。 “我去看看。” 顾希安从他腿上起身,“我做了宵夜,吃吗。” 厉挺闻到香味了,点了点头。 第0080章 80 水饺煮的很透,冰衣化干净了没有夹生,像是新鲜包好的口感,厉挺吃的很香,酒劲过去大半,到这会儿只剩下饿了。 怕夜里积食,顾希安只分了半碗给他,眨眼就见底了。 “还要吗。” 厉挺擦了擦嘴角,他懂克制,无论是对食物还得人,摇了摇头说了句:“不了。” 顾希安坐了会儿,见他起身,这才跟着起身收拾餐桌。 突然的,他开口,“还有些事没处理完,你先睡。” 声音里淡淡的,像隔着一面雾墙那么远。 顾希安抬眸,看了看他,又看了眼时间:“又要熬夜吗。” “嗯。”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进了书房,顾希安看着他的背影和房门关上带起的风。 是她太敏感了吗。 从傈山回来后他开始无缝连接的忙碌起来,像是借着工作在逃避什么。 顾希安的困惑在整理脏衣篮时得到了回答,一件穿皱了的白衬衫足够说明路径与起因。 复杂的花香盖过了他的味道,冬日的海水被灌进红酒杯里,落入她人掌心。红裙,蜘蛛网一般的捲髮,精緻的妆容,步伐缱绻,一颦一笑都很精妙,像一簇妖冶玫瑰摄人心神。 脑海里控制不住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顾希安有些心乱,也只乱了短暂几分钟,她将衬衣叠好准备明天送洗,顺道将心底的不适感一併消化。 凌晨时分,外头的天还未亮全,像是蒙了一层灰,厉挺从书房回到主卧。 她睡了,嘴角微微嘟起,带着点幼稚可爱,眉头有几缕浅浅的皱痕,厉挺想抚平它也真实伸出了手,在快要触碰到时被她一声呓语止住了。 /// 酒吧这种地方,厉挺在十八岁之前就已经解除好奇,玩腻了玩。 然而此刻,再一次现身在纷扰的灯红酒绿里,总归有点事。 今天这个酒局是他起的头,卓彻找来昔日好友,清一色大老爷们坐在最当中的卡座里,只喝酒聊天,素得像和尚庙。 吵是真的吵啊,厉挺找了个清净地儿顾自喝酒。 第102页 多好笑,在酒吧里寻清净,他也觉得自己大概率是有病。 “你这一天天不着家,怎么,新婚的热乎劲过去了?” 卓彻凑到他耳边,好奇纳闷都有,还觉得新鲜。 数月前那场轰动一时的婚礼热度还没散,阳城百姓茶余饭后的嘴瘾还没过,转眼工夫,这就开始借酒浇愁了? 不应该啊,顾希安对厉挺意味着什么,卓彻比谁都清楚,再看他这样,也不像是放得下的。 厉挺连睨他一眼都懒,又满了半杯,骨节分明的手指撑在玻璃杯上,看了一会儿,仰头灌下去。 “和嫂子还没好呢,我跟你说,女人得哄。” 他倒来劲了,厉挺黑眸一抬,眼里的警告之色很明显,“边儿去。” 卓彻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恼,开始出馊主意。 “花,就得送花,照着三餐送,越是人多的场合越要送,她们就吃这一套,完了烛光晚餐加恐怖电影,这一环扣一环,保准招架不住……” 厉挺朝他身后看了一眼,放下酒杯,懒懒搭腔:“你就这么煳弄周可莹的。” “这都是过来人的经验啊,”卓彻点了根烟,小嘴一努,强装出几分沧桑,“没点套路怎么保持新鲜感。” “你挺会啊。”清澈的女声混着重金属背景音乐,加了些不真实的迷幻感。 卓彻深吸了一口烟,嘴角邪邪一笑,“那可不……” 话音未落,后脑勺就挨了一记暴栗,他捂着脑袋骂了句艹,一转头,周可莹喷着火的脸明晃晃闪在眼前。 卓彻立时怂了,讨好地笑起来:“你,你怎么来了,我瞎说八道呢。” 是谁说喝酒不能开车,把她招来当免费司机,周可莹冷冷一笑:“回家收拾你。” 话落,甩了车钥匙扭头就走。 结局总是惊人的相似,卓彻灰着脸追出去,周边人照例起闹了几声,见怪不怪了。 终于静了。 只是这份短暂的消停并没有让人心生喜悦。 厉挺盯着手里的酒杯,眸色沉沉,脑海里连日来挥之不去的对白。 “那娘们还敢来,要我说上回就不该放她走。” “有人保她,那个人我们惹不起。” 其中一个男人往地下唾了口,恶狠狠的语气:“不知道是她命大还是我们点儿背,上次差点解决掉,半路上又黄了。” “我倒是小看她了,”另一个人接茬,“这回跟着她的男人也有来头,村长找人查了,咱们这次赈灾最先派下来的款子,立恆地产,就他老子的。” 两个人骂了几句娘,连着抽完了半包烟,被人叫去干活了。 傈山不比寻常,常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他们比谁都有数。 这些闲言碎语能从他们嘴里吐出来,蓄意的机率大过巧合,厉挺心里门儿清。 知道归知道,要说无动于衷鬼都不信,这口浊气不能对着顾希安发,只能他自己消化。 他从没怀疑过顾希安,他太知道她的为人,倘若有一日真的移情别恋,也会在动情前徵求他的建议,她对他的情谊,过分清晰,像一份开卷考,答案都写在上面,没有一丝一毫的伪装。 偏偏是这份坦荡,像一根鞭子挥在他心口,一下一下,血肉模煳。 第0081章 81 深更半夜,拖着千斤重的躯壳跌跌撞撞打开了那扇门。 卓彻那张嘴就没一个准字,什么不着家,他明明每天都回家。 玄关的声控亮了,橘色的光晕在黑暗里柔软绽放,厉挺抬头,镂空的多边形在白色单色吊顶上投射出张牙舞爪的造型,像一颗甜橙爆炸,果泥沾到上头,稀里煳涂。 当初买这盏灯的时候,导购员说玄关是回到家的第一缕光,应该选暖色调。 眯眼看了好一会儿,男人的身体晃了晃,脑子像是被绞拧在一起的湿被单,砰一声,动静不小,后背撞到鞋柜面板上,圆形的短把手嵌进肩胛,不觉得疼,只剩笨重的钝感。 跌坐在地上的人垂着脑袋,视线落在一米开外的某个点,看着那团光的边角一点点被黑暗吞噬。 暖个屁,他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空气里揉杂着他满是酒气的唿吸,再没有别的声响,等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白天的时候她给他发了信息,有个报导要跟进,晚点回家。厉挺心里一堵,学着她无关痛痒的调调发了个“嗯”。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十二月末,没有顾希安的房子里,地板凉得透骨,他认命从地上爬起来,钥匙胡乱丢进玄关的置物篮里,蹒跚走着,脚步一转,跌进了沙发里。 她惯常坐右手边,盘腿,怀里揣着一个抱枕看新闻,厉挺靠着那个抱枕,深深吸了口气,是她的味道,等着等着阖了眼。 /// 天光大亮,客厅的纱帘没有拉全,日晒落在屋子的边边角角里,沙发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单手遮目,露出精干的下颌,嘴唇抿出向下的弧度,整一晚上,没什么好梦。 厉挺赖了会儿,不是困,他在等浑身的骨头找对位置,然后挺身坐起来,茶几上的电子钟显示时间,六点五十分。 第103页 屋子里一如既往冷清,玄关处踢踏的皮鞋,被打翻的置物篮,掉在沙发下的电话,还有一个乱糟糟的他。 原来不着家的人,是她。 想明白这句话的字面意思,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慌,厉挺醒过神来,回屋换了身衣服,拿起车钥匙正要往外沖,就在此时,密码锁传来滴滴的输入声。 开门的一瞬间,四目相对,他们都被对方的样子吓了一跳。 顾希安风尘僕僕赶回家,细软的长髮散着,乱无章法,衣服围巾冒着寒气,只有一张脸红扑扑地有些喘。 厉挺更不用说了,鬍子拉碴,鸡窝一样的黑髮,醉酒后的黑眸带着红血丝,刚换好的衣领有半边没翻好,整个人都透着毛躁。 屋子里冷冰冰的,和室外相差无几,顾希安看到他赤脚踩在没什么温度的木地板上,浅浅皱眉。 “你要出门?” 厉挺的眉头比她皱得更紧:“你去哪了。” “我去工作,我给你发了信息……” “你说晚回来,没说彻夜不归。” 他心里憋着火,说出来的话比指责更严厉,像在质问。 顾希安抿了抿唇,她没见过他这幅样子,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应声道:“对不起。” 在错的时机道歉意味着默认,以及息事宁人。 此刻就是。 厉挺面无表情看着她,转身,不发一言。 书房的门开了又关上,沉闷而震慑的闭门声。 顾希安在玄关处木着站了有一分钟才有了动作。 皮鞋被重新排列,挂着半串钥匙的置物篮归置原位,开了地暖,屋子渐渐回暖,她解开围巾和大衣挂起来,随身的公事包摆在一旁,路过客厅时,将踢翻在地的抱枕捡起来。 地毯上倒扣着他的手机,顾希安点了一下屏幕,没有反应,连接上电源,过了好一会儿才显示充电中的图案。 回到房里,大床是她离开时候的平整,顾希安愣了愣,回忆起客厅的乱象,他在沙发上睡了一晚,抑或是等了她一晚。 再多的瞌睡在这一刻也跑没了,疲倦过后最直接的情绪是抱歉。 /// 叩叩两下,书房的门被敲响,里面依旧没动静。 顾希安按下把手推门进去,只见他背身站在窗前,双手插在裤袋里,身形高大挺括,也疏离。 走上前,在他身后几步的位置停了下来。 “我做了早餐,要不要吃一点。” 窗边的人没作声。 顾希安又上前了几步,走到他身边,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厉挺侧过脸看了她一眼,眸光淡淡扫过,然后回正,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厉挺,”她喊他,声线比平时轻,多了一分举棋不定。 男人眉宇松了松,悠悠转过身,被她拉着衣袖的那只手从裤袋里抽出来,由着她牵引走到餐厅。 这份气要消未消,用餐时的气氛算不上融洽。 厉挺吃得认真,三两下扫空了面前的餐盘,最后一口鲜榨豆浆收尾。 “我要出差几天。” 舀着小米粥的调羹忽而一顿,顾希安抬头望着他。 厉挺擦了擦嘴角,餐巾一放,直视她:“早半个月前就定了,一直没和你说。” 他用平静的目光告诉她,这不是赌气,与她彻夜不归的事无关,只是报备。 顾希安点头,然后发问:“去几天。” “三五天,看具体情况。” “嗯,知道了,这几天就不做你的饭了。” 她重新舀起一勺小米粥,放在嘴边吹了吹,晾凉了才餵进去。 像是料到了她的反应,那些没什么起伏的字句连在一起,搅得他太阳穴突突地疼。 男人的脸色黑的吓人,拖开凳子,凳脚和木地板之间划出刺耳的音频,他起身就走。 玄关处,大门打开,停了两秒又关上。 去而折返的人快步走回餐厅,将小口吃饭的人勐的拉起来。 顾希安瞪大眼睛望着他,小米粥洒出去半勺,右手臂被他抓在掌心,很紧,勒得血管不通。 “我差这口饭?”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饭搭子是吧。” 他怒极反笑,狠话一句比一句顺熘。 “我算什么,顾希安。” 第0082章 82 桌上的小米粥洒了半碗,调羹被打翻了掉落在一旁,鸡蛋饼撕成几块还没来得及吃,一桌子残羹冷炙,以及餐桌边那个呆楞失神的人。 突遇一场始料未及的质问,顾希安有点懵,反覆思忖着是自己的哪句话惹他生气。 揉了揉手臂,她其实没那么娇贵,外派那几年摸爬滚打也受过不少伤,只被他握住的那一下,不知怎的竟忍不住,真的疼。 凉透了的鸡蛋饼变得有些硬,一口咬下去,味同嚼蜡。 难怪他不爱吃了。 顾希安放下筷子,强忍着将鸡蛋饼咽下去,填了胃,顺道将心底那份道不明出处的闷堵一併掩藏。 /// 半小时前。 剑拔弩张的瞬间,四目相对,男人眉宇间的戾气犹在,双眸间的黯色比窗外的寒冬更浓重。 被他眼底的失望刺到,顾希安的心跟着颤了颤,感官变得迟钝,直到手臂带来的疼痛传到大脑,不自觉挣扎了一下。 第104页 他恍然,蓦地松开手,退后了半步,人也跟着清醒了几分。 短暂的空隙塞满了令人窒息的静和小心翼翼,连唿吸声都轻了许多。 男人低头,愣愣看着掌心,有一瞬不敢信,然后无力垂下,想说点什么,嘴唇微动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最终,是她打破了沉寂。 “昨天,我去了浮城。” 他没作声。 顾希安接着说:“傈山的案子到了提审阶段,现有的表面证据直接指向王振,他们作案这么多年,一招伏法出乎意料的顺利……” 自始至终,顾希安都不相信孙德文只是一个“无辜的挂名村长”这么简单。 “蒋律师在业内小有名望,我去见她,是想找一找还有没有别的可能,原计划当天能赶回来。”她说着看了他一眼,声音也跟着变小了,“没想到遇上大雨,航班延误……” 她想告诉他昨晚的夜不归宿是意外,越说越像是狡辩。 在男人的不为所动里,渐渐的,顾希安住了口。 如果他需要一个解释,她愿意说,然而此刻,他似乎并不在意。 厉挺扯了扯生硬嘴角,想假装无所谓,发觉很难。 “顾希安,你对我的了解有多少。” 这话耳熟,当初,在京西住院部的小公园,她问过同样的话。 “我的家人,朋友,我今天见了什么人,开了几场会议,甚至衣服上沾了谁的香水味,我每天零点才回家究竟是在忙什么,一周七天有一半时间泡在酒吧里究竟因为什么,所有这些,你关心过吗。” 厉挺自嘲地笑了笑:“我猜,你可能连我是做什么的都说不上来。” 把真话摊到檯面上,除了难堪,更多是触目惊心,顾希安百口莫辩。 她从没有主动踏入他的世界。 “我……” 她本能想挽留些什么,却抵不过漫无边际的匮乏。 或许。 她试着问他:“你希望我怎么做。” 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顾希安抬眸望向他,眼底的真诚依旧,这一回却格外刺目。 厉挺看到她眼睛里的自己,最后一点点光亮不死心地燃着。 他见过她用尽全力爱一个人是什么模样,热烈,耀眼,全力以赴,总之,不是现在这样。 最终,男人撤了眸光,没有答案。 她不爱他,不够爱他,怎么都是错的。 /// 清晨的对峙以不告而终收尾。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说是出差,却什么都没带上。 中午时分,一个自称是助理的男人登门,这是顾希安第一次见到他的助理。 “厉太太,总经理叫我来取文件,顺便收拾几件出差的行李。” 顾希安应了声好,将人请进屋。 问清了文件在哪里,回卧室整理了五天的衣物,电量满格的手机,漱口水和维他命,他常吃的喉糖,一併打包交给助理。 送走助理之前,鬼使神差的,脑海里迴荡起他之前的那番诘问。 顾希安多追了一句:“他去哪里出差,五天,要这么久。” 助理恭敬回答:“a市,总经理是受江氏集团邀约谈合作案。” 顾希安微微怔忪,在助理疑虑的侧目里回神,礼貌笑了一下,恢復如常。 /// a市,江氏集团顶层会客室。 下午四点,比约定时间晚了两小时,厉挺到的时候秘书回话,江总正在会议中,请他稍坐片刻。 百无聊赖,他走到窗边打发时间,远远眺望,碧波荡漾的湖面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着灿烂的光晕,新划分的海湾区,a市未来的黄金地段,眼前这一片占地几百亩的烂尾楼是去年最热门的一块标地,现在他的所属权已经印上了江氏集团的标识。 翻开任何一家上市公司的成长史,不论最初始靠什么起家,总避免不了走标地造楼这条老路,很好理解,与传统行业相比,房地产行业高风险高理论的套现模式没有人不心动。 会议室的门应声而开,杂乱的脚步声被隐在手工地毯里,人群中,江醒站在被拥簇的位置上。 厉挺看了眼手錶,等了十分钟,他笑了笑,将眼底的锐利收拢了些,这才抬眸看向眼前的人。 “江先生,久仰大名。” 与他的兴师动众相比,厉挺只身一人来到这里,愈发显得漫不经心。 遥遥相望后,两人各走上前客套握手,江醒沉了眼眸,言辞得体:“厉总客气了,请坐。” 几十人的大会议桌,厉挺找了个离自己最近的位置坐下,江醒坐在主位,其他与会人员纷纷入座,一张桌子分出两边,泾渭分明。 秘书将装有合作方案的文件夹分发给各人,大屏幕上同步投影电子稿件,近五十页的ppt,讲解员将时间严格控制在二十分钟内,饶是厉挺听得并不专心,无意入耳的那些字眼足以彰显严谨和专业。 展示结束,四周的暗灯转成明亮的光线,坐在江醒左手边的中年男士率先发言。 “贵公司在去年初拿到了德国艾维特公司vrv-21新风系统大中华地区的独家代理权,经评估,该套系统非常匹配我司海湾区的项目部署,今天请厉总来商议……“ 第105页 他喋喋不休说了许多,厉挺放空了一会儿,视线落在他通透的大脑壳上,这间会议室的室内流明度铁定超标,好几次了,厉挺被他的脑门晃到眼。 “基于本次合作案,贵公司有什么补充条款,可以提出来,我们双方沟通一下。” 掷地有声的一问,会议室安静了几秒秒,七八道视线齐刷刷望向那个思绪游离到外太空的男人。 “什么?” 厉挺佯装回神,丝毫不掩饰放空事实,他甚至连文件夹都没打开。 这态度,到底是能合作还是不能合作? 室内鸦雀无声,一屋子的人你看我,我看你。 企划组早半年前就把合作意向传达过去,迟迟等不到答覆,上个月忽然传了信过来,见面谈,项目经理连忙约了会面时间,不料对方回復愿意亲自登门造访,还是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足以证明合作的诚意。 这张冷脸贴了大半年,一朝回暖又烫得吓人,现在见了面,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谁都摸不着这唱得是哪出,举棋不定之后,目光落在主位那人身上。 - 男一男二正面交锋 算不算修理厂 第0083章 83 海湾区那块地能拿下来费了不少心力,目标打造a市最具奢华的临海平层大宅,这也是江氏集团在房地产区块里至关重要的一环。 设计方案改了数稿,所有的细节力求最高标准,然而,理想距离现实只差了一小步。 在后期调研时发现,这个项目里最大卖点的德系进口新风系统被一个名不经传的建筑公司抢先了代理权。 论及企业嗅觉的灵敏度,这种情况不是没发生过,江醒没放在心上,左不过就是钱给到位的事。 差人去查了那个公司背景,一经了解,现状比他想像的更棘手。 背靠阳城母公司,厉挺在a市的这家建筑公司纯属玩票性质,规模不大,目前正在进行的几个项目五花八门,毫无计划可言,稍稍一打听就知道了,能否合作似乎只凭老闆心意来断。 创办了五六年,依旧只有十几个员工撑场面,这放在全国市场上都不够瞧的。 偏偏是这样一个看似没什么前景的小公司,手上专利资格一大把,独家代理权的数量甚至和上市公司齐平,更别提其他七零八碎的区域代理权,他们是什么时候谈的,又凭藉着什么优势和筹码能成功拿下,没有人知道。 收到报告时,目光掠过“厉挺”这个名字时,江醒多看了两眼。 阳城一中,京南大学,是太巧合了,又或许是他太敏锐,这两个信息点很轻易就联想到了她。 顾希安和厉挺看电影的那晚,江醒碎了老爷子珍藏多年的明代紫砂壶。 外人不清楚厉挺登了门却不打算合作的姿态是因为什么,但江醒心知肚明。 盘算着前因后果,主位上的男人抬了抬手,秘书会意,起身将其他相关人员都带了出去。 清场后,室内空气都清爽了许多,会议桌的另一端,那人单手挑开文件夹,只瞥了一眼大标题,觉得实在无趣又丢回桌上。 默了片刻,江醒开口:“有话不妨直说。” “听闻江先生有个念旧的习惯,好也不好,知道的当你情深意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死缠烂打。” 江醒沉了眼眸,裹挟在周身的冷漠更重了些。 厉挺耸肩:“你们之间的那段旧事我门儿清,而我和她之间的过去未来你一无所知。本来嘛,起点不一样,怎么比都像是我在欺负你。” 輑主讪呃龄讪讪无勼嗣龄呃 虚张声势,江醒冷哼道:“哦?那你慌什么。” 火急火燎赶来说这一通,除去示威的成分,更像是在刻意强调些什么。 “我表现的这么明显吗。”厉挺故作诧异。 “都说江先生看人准,现在看来是夸大其词了。”细一想又觉好笑,“是啊,我慌什么呢,她都已经是我老婆了,合理合法。”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每一个字眼都渗了毒,那个江氏上下奉为神谕的男人霎那间被杀得体无完肤。 放在檯面上的手交叉而握,手腕的筋络凸起,下颌角隐隐抽搐,宁谧的会议室里起了杀戮气,顷刻之间,趋于平静。 速来以沉稳肃然驰骋商场的江氏集团掌舵人,竟也有忍气吞声的这一天。 话说到这份上,口干舌燥。 偌大一个公司连瓶水都不给安排,未免太不周到。 将那份合作案盖上,厉挺起身:“江先生成家有三年了吧,照理说夫妻生活这方面比我有经验。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就祝江总与江夫人恩爱白首。” 潜台词是识相点的,别再来烦我老婆了。 这话说得幼稚,却是事实。 黑眸微眯,江醒盯着那张得瑟的脸,拳头紧了又松,最后泄了底气。 半晌,他转身离去:“不送。” 真没礼貌,厉挺摇着头感嘆,嘴角微扬,连日来笼罩在眉间的阴霾豁然开朗。 /// 高水晶连续两晚在城北一家私人会所看到厉挺,实在手痒给顾希安发了微信。 “你来a市怎么不和我说。” 信息过了一会儿才有回覆。 “我在阳城啊。” 第106页 “碰到你老公了,我还以为你们一起来的。” “嗯,他出差去了a市,应该是谈公事。” 公事吗,不见得。 高水晶抿了口酒,看着不远处吧檯高脚凳上的人,眼眸转了转,举步走上前。 “一个人?” 很俗套的开场白。 如果不是因为她与顾希安有点关系,厉挺连余光都懒得瞟一下。 “哦。”他应声,视线始终落在酒上。 高水晶在他身边的高脚凳上坐下,单手托起下巴,饶有趣味地发问。 “听说男人一旦结了婚时间轴就变慢了,比如那些下了班宁可停留在地下车库里发呆也不愿意第一时间回家的已婚男,再比如…”她顿了顿,似是意有所指,“某些打着出差的旗号瞒着老婆深夜流连社交场的已婚男。” 脱口而出的语气也不算好,嘲讽里参杂着尖锐。 偏偏有人不买帐。 “可能。” 男人随便敷衍着,似乎是懒得和她计较。 高水晶皱了皱眉,不打算迂迴了,单刀直入。 “你老婆知道你这幅鬼样吗。” “你没告诉她?” 他的反问噎得高水晶微微一愣,憋屈了半晌:“没。” 厉挺轻笑出声,耸耸肩,看着一脸没所谓。 脑海里不自觉闪过顾希安无动于衷的神情,心脏像是被什么揪住似的,拥挤和疼都有,握着酒杯的指关节紧了几分。 /// 洗手间里,顾希安盯着手中的验孕棒,站着发了好一会儿愣,直到被手机铃声吵得收回了思绪。 电话是廖玲打来的,问她周末有没有空回家吃饭。 “厉挺喜欢的炖排骨,还有你爱吃的醋熘鱼片,小栩这周回来,家里人难得聚这么齐。” 顾希安算了算时间:“厉挺出差了,年底事多,等忙过这一阵吧。” “那工作要紧,叫他注意身体,别太辛苦。” 末了,又嘱咐道,“你也是,工作再忙也要好好吃饭,身体是第一位,上回带过去的饺子还有吗,我新做了滷味,都是你们爱吃的,这两天给你送过去。” “好。”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电话却没有要挂断的意思。 “希安,你……” 又闲扯了几句别的话,最后饶来绕去,廖玲到底没忍住。 “什么。” “我上回给你带的补品,你别嫌麻烦,早晚都要记得吃。虽说你们结婚没多久,我现在就开始催确实有些急了,可你现在老大不小了,早点准备起来对你对孩子都好。” “妈妈,其实……” 她的欲言又止反倒给了廖玲遐想的空间:“有消息了!” “还不确定,只是例假延期了,”顾希安看了眼垃圾桶里的验孕棒,忍住了,“我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 “好,检查清楚才放心,明天什么时候,还是我陪你一起去。” 顾希安笑着打岔,“我都多大了,看医生还拉您一起。” 母女俩又说了会儿体己话,主要是廖玲在讲,她以过来人的身份叮嘱着该注意什么,明明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听着像是板上钉钉了。 顾希安扶额,暗自庆幸没有把验孕棒的事情说出来。 - 厉挺:被老婆惹出来的脾气,转头就找某位贼心不死的前男友撒。 江醒:你礼貌吗。 第0084章 84 在情敌面前小胜一筹,并没有让厉挺的心情变好多少,出了江氏大门,看着来往车流,先前堵在胸口的那份不顺畅捲土重来,较之前更甚。 回到现实里,该郁闷还是郁闷。 杯光流盏,金黄的浆液透着血色,几乎透明的冰球滚落在玻璃杯底部,男人晃动手腕,液体形成一个好看漩涡,再一口气灌下去。 沾了酒薄唇在灯光照耀下闪出不菲的光泽,喉结滚动,凭空生出几分性感。 分寸感这件事全靠直觉拿捏,这番做作的举动硬生生被他演绎出赏心悦目的观感,或许有些人骨子里就适合展示。 直白的,露骨的,饶有兴味的。 半个场子的异性目光都钉在同一个人身上,连带着身边的人也遭了殃。 高水晶冷眼旁观,最后把矛头对准了罪魁祸首。 电话小幅度震动起来,高水晶拿起手机,单脚下了高脚凳同时按了接听键。 “宝贝。” 她叫得亲昵,确保每个字清晰可闻,笑容逐渐灿烂。 “你猜我在哪儿。”边说着边往外走。 厉挺在那一句耳熟的称唿里坐直了身子,眼睛还盯着酒杯,余光已经控制不住方向。 她讲了十几分钟电话,再回来时,他杯子里的酒分毫不减,高水晶瞭然一笑,重新坐回原位,朝服务员招了招手,要了杯苏打水放在一旁,也不喝,像是在和人聊什么,发简讯的手指没停过。 苏打的气泡像一串鱼泡泡贴在杯壁上,然后爆破,一圈接一圈消匿。 厉挺将酒杯推远了些:“她说什么了。” 但凡与顾希安搭边,他哪里沉得住气。 第107页 高水晶偏头反问:“谁。” 他忍气:“我老婆。” “这会儿想起她来了,”高水晶嗤笑一声,眼底透着寒光:“怎么,怕她生气?早干吗去了。” 厉挺拧眉,直视她,目光不偏不倚,锐利的黑眸看不出半分醉意。 他认真了,那正好。 怎么形容苏打水的口感呢,像无数个通了电的小圆球在舌尖上滋熘滑过,提神醒脑,口齿都被洗得伶俐了,就如同此刻的高水晶。 “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大家总喜欢把‘男人’比作‘狗’,今天突然有些懂了。” 她压根没正眼看他,偶尔丢一个眼神过去,也是极其不耐烦的。 “当初追她的殷勤劲去哪儿,结婚还真是一道照妖镜,是人是狗分分钟显形。” 这个女人骂起人来不带脏字,但是真难听,厉挺品了品才回过味来,随即沉下脸。 “什么都不知道,少跟我这儿过嘴瘾。” 是么,高水晶冷哼一声。 “我但凡个男的,你以为你还有胜算?” 她什么意思,厉挺心底的警钟开始疯狂报警,耳畔传来不久前那一声“宝贝”,然后是顾希安无奈却独一份的浅笑,脑补完这一系列画面,再看向她,从头到脚都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高水晶眼眸转动,不避讳地看向他,或多或少带着点挑衅的意思。 良久,是厉挺率先收回目光,抬手灌下剩余的酒,将空杯倒扣在桌面上。 都说酒精误事一点不假,差点就被她三言两语给唬了,敌友不分。 “笑话看够了没。” 高水晶不置可否。 骨节分明的指关节扣在岩板台上,他提醒道:“该付门票了。” 嘁,真会算,高水晶睨着手中的水,将杯子重重放回檯面上,碰出的声响当作回应。 实话说,顾希安和厉挺的“婚姻危机”早在高水晶的预判之内,上回在日料店,她说“担心”也是真的。 婚姻里的两人,一个闷一个猜,出问题是迟早的事。 唯一让她意料之外的是发酵过程太快,不是说七年之痒吗,这连七个月都没撑到。 “她那个前男友……”一开口,就往最根源的点膈应。 高水晶佯装无意朝身边瞟了一眼,男人的眸色肉眼可见地黯了黯,她没理,管自己说下去。 “你听说过吧,江氏,顾希安整个大学生涯的学杂费有一大半是靠着江氏集团提供的奖学金撑过来的,大二顺理成章去了江氏实习,再然后……也没然后了,都是过去的事。” ?431634003? 厉挺低着头,半张脸脸埋在黑暗里,只能看清紧抿的嘴:“所以,你想告诉我她先前那一段是在报恩?” 高水晶翻了个白眼,“你会抓重点吗,我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放在檯面上的手空握成拳,手背的青筋随着力道动了动,压着情绪。 是过去了,可为什么…… 顾希安和那个人同桌而食的画面,是他挖空心思都撇不掉的梦魇。 “先前那一段在她出国前就断干净了,她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心里有了决定就不会回头。这一次,要不是因为她家里的事,指不定猴年马月才肯回来。” 高水晶沉默了片刻,晃着玻璃杯,盯着那浅浅一汪。 “顾希安这个人,就跟这水似的,透明,一眼望到底,真犯不着你挖空心思去揣测,更何况这事你婚前就知道了,到这会儿开始发作,大可不必。” 厉挺知道没必要,他心里发堵,也不仅仅因为这件事。 “今天几号。”他突然出声。 高水晶狐疑看了他一眼,磨蹭着点开手机日历,递到他眼前。 男人蓦地笑了,“四天。” 那笑里发着苦,他出差四天,却等不到顾希安的一通讯息。 “她不需要我。” 他喃喃道,声音很轻,生怕被人听了去。 被人听到,就变成真的了。 第0085章 85 关于江醒,关于她的那场初恋,厉挺一早就知道。 顾希安在校期间连续三年荣获“英才计划”专项奖学金,这份殊荣千里挑一,不是没有先例,但放在一个普通女生身上,没什么背景,仅靠着“漂亮的成绩单”这样明明是第一标准却在当今社会只觉得单薄的前提下,并不能叫人心服口服。 或许从我们陷入社交的那一刻起,这个世界随机附赠给每个人一副有色眼镜,有的是拿起就带上,有的是小心翼翼捡起放下再带上,无不例外。 慢慢的,开始有了议论声,怀疑,不认同,和一些没有逻辑的臆测。 不久前才发生一起“女学生和指导老师保持不寻常关系,从而获得保研资格”这样可以称得上“学术丑闻”的谣言。 无休止的嫉妒和平庸,在吠影吠声里变成了刀。 顾希安没有三头六臂,她认真学习,努力生活,一样逃不过人言可畏。 天文社的聚餐定在学校附近人均150的东北烤肉店。 厉挺很少参加这种活动,他这个挂名社长虚衔成分更重,又到了临近大四的时间节点,更多心力都放在了校外,这次参加聚会,多少带了点退位让贤的意思。 第108页 烤肉店的生意很好,座无虚席,三两个服务员忙前跑后,照顾不到每一个客人,一箱啤酒喊了八百回还没上。 终于,在大家等出情绪的当口,啤酒和她姗姗来迟。 “怎么这么慢,叫了很多遍了。”抱怨来了。 “不好意思啊。” 她的声音没有太大的变化,和三年前那句“祝贺你”如出一辙。 几乎是第一时间,厉挺抬眸,顺着声源找过去。 “你们的菜上齐了,请慢用。” 顾希安拿起菜单,划掉了最后一项,放回桌子侧边的收纳格里。 她走远了,身边渐渐有了其他声音。 “是她吧,英才计划的那个。”众口铄金里,人变成了一个符号。 “是啊,好像已经去江氏集团实习了,还没毕业就能进全球五百强实习,优秀是真优秀,运气也是真的好。” “你们还不知道吧,”一句意有所指的前缀,吊起了一桌人的胃口,“上周我陪绿协的学姐去郊区公园做调研,看到她了。” “看到就看到呗。” “我看到她和江醒在一起,手牵手。” 江醒这个名字,在京南学子的口中和校长的知名度不相上下。 “江氏集团的江醒?天吶,那个英才计划。” 一句质疑,几分感嘆,联想随着炭火炉子上冒出的白烟胡乱蹿场。 “会不会你眼花了,我看她挺励志的,忙前忙后打工。” “老话说得好,大树底下好乘凉。像她这样从二三线小城市考出来的,家境不好,肯定是想毕业后在a市扎根,不然何必这么拼。” 说话的是新入社的大一学妹,听口音像是a市人,一身名牌,语气里的每个停顿转折都明码标价。 边上几个人被她渲染得很受用,频频点头。 突然地,一道男低音闯入耳际。 “二三线城市,有什么问题吗。” 厉挺出声发问,平静直视着那个女生,整一晚上他没说什么话,这一句发问,没什么玩笑成分,严肃更多。 他们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个挺括冷隽的男生同样来自阳城,那个学妹口中“二三线小城市”的人。 只是他家境殷实,让人选择性排除在外,归根结底,城市没错,二三线也没错,错的是贫穷本身。 没有人说话,任凭空气静默,在纷扰喧嚣的室内尤其突兀,最后是副社长藉口要纸巾打破了尴尬,几个人打着哈哈就把这茬带过了。 /// “我说,你这是抱不平呢还是……” 人声鼎沸,副社长凑过来,语气带着些未完待续的调调。 他知道厉挺和顾希安是校友,这是明面上的联繫,但……不至于动气,以他多年的八卦嗅觉,事情绝不简单。 “什么?”厉挺敷衍了一句,没打算理会,头都不带抬的。 “你一天天的琢磨什么大业呢,饭没吃几口,手机倒是不离手。” 副社长探过头去,只瞟到个边角,像是个计划书之类的。 厉挺收起手机,也没打算藏着掖着。 “我爸,问我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老厉不止开明,胆儿也挺肥,没逼着他回家接管公司,还愿意提供一笔基础资金,听上去是任他挥霍的意思。 厉挺很难不心动。 然而事情远没有想像的简单。 今天收到集团法务的文件才彻底清楚这笔钱的组成部分,以及拿了钱以后的各项条款指标。简单来说,不是拿,是借,比银行利率低,一旦亏损后果比高利贷狠。 厉挺不怀疑自己是捡来的,看完这份文件,他只是确定了。 对亲儿子能这么狠,不合伦理。 创业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副社长听得云里雾里,索性算了,思维又跳回之前的话题。 “哎你别打岔,差点被你绕过去了,那个顾希安,她真的傍大款走后门了?” “你觉得我知道?”厉挺觉得好笑。 见他不耐烦了,副社长打着圆场:“你们不是校友么,我就问问。” 厉挺没应声。 副社长又补充道:“我看她不像那种人,不过话说回来,她那个外在条件,找个富二代男朋友也合情合理。” 没有定论的八卦走向永远有一个相似的结局,不了了之。 /// 喧扰依然,厉挺低头看了眼手机。 相册界面,模块化排列里,右下角有一张并不清晰的缩略图,五星红旗的一端,那个模煳的人影。 女孩低着头,整齐的黑髮束在耳后,白校服亮得扎眼。 她当然不是那种人。 半年前的转帐记录,徐老师,八千块钱,这些年她勤工俭学,终于还清了。 以学校名义出资的助学金都被她分毫不取地还清了,更何况那些不入眼的旁门左道。 厉挺有点庆幸。 这庆幸源于多个维度。 譬如,临时提起的聚餐忘记订包厢,大伙儿只能坐在厅里,他可以克制又肆无忌惮地看着顾希安满场奔走的身影。 又譬如,她的正直和好,只有他知道。 第0086章 86 第109页 高水晶把心里的骂都吐完了,寻了个间隙喝水,她是真的口干舌燥。 手机屏幕亮了,主界面显示新微信,她眉眼一喜,点开,嘴角的弧度不自觉上扬了几度。 这份幸福太招摇,一抬头,看到阴郁的某人,高水晶稍稍捡起了一点良心不安。 轻咳一声,她说:“其实吧,这事不难解决。” 厉挺用余光扫了她一眼,这个挂名军师废了大半个钟头的话,终于说到了点子上。 “不同环境成长的两个人突然生活在一起,有摩擦是正常的,误会说出来就好了,她不是蛮不讲理的人,”高水晶停顿了一下,觉得不甚合理,想把措辞改成‘她是我见过最好脾气的人’,只是这话刚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吐露,就被一声狭笑断了后。 “我谈感情,她讲道理,”厉挺点了点头,“是没错。” 他的一句“没错”,瞬间道破了这场婚姻的最无力处。 好像谁都没错,却不免俗地开始冷漠,自怨自艾,走向那个可预见的坏结局,又或许,他们在一起,就是错的。 高水晶反应了半晌,终于觉出味来,事情好像并不是普通夫妻吵架那么简单。 “算了,就这样吧。”厉挺低头,手中的酒杯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水,沉淀着夜色,在黑暗里反而透不出光亮,“反正……” 他不吱声了。 “反正她也不爱你。” 偏有不识相的人把那扎心的后半截话一字一句补齐了。 厉挺抬眸,面色不善,锐利的眸子里渗出了霜,冷冷望向她,许久,视线回正。 高水晶没有说完,那句话完整的句式是:反正你觉得她不爱你。 一切都是他以为。 “当局者迷,想不想听我这个旁观者说几句。” 厉挺闻言,几不可见地挑了挑右眉,没说话,也没反驳。 “我和她认识十多年,所有人生重大节点的决定几乎都会分享,她勤工俭学,参加竞赛拿奖金,遇见高不可攀的人,在众人的揣测和嫉妒里迎难而上,后来争取到外派的工作机会,欺上瞒下毅然决然走了,在外人眼里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心里的主意比天大,执拗也倔。突然,有一天她给我打电话,找我搭配一套长辈喜欢的装扮。” 高水晶看着身边低头不语的人,语气里多了几分不顺畅。 “从来不打扮自己的女孩,学校里穿校服,单位穿工装,一年到头几件白t恤换着穿,天冷了又披上那件好像永远穿不破的黑色羽绒服,我创办工作室这么多年,头一次,她来问我该怎么穿搭的问题,只是为了讨长辈的欢喜。” 也为了讨你的欢喜。 “她父母的婚姻并不美满,在一个缺乏爱的环境下成长,说毫无影响是假的。我们之前聊过这个话题,关于婚姻,顾希安给出的答案都不算好词。结婚前我问她‘怎么突然就想通了’,她说‘不突然’。我想,这事多少与你有点关系。” 顾希安生日那天,一张似是而非的朋友圈照片,急得某人横跨半座城追来,他的迫切,看见心上人时眼里绽放的光骗不了人,高水晶才觉得,她遇到了对的人。 “前儿个中秋我回了趟阳城,顺道去你们新家坐了坐,那天你没在,她整个中午连下午都埋在厨房里没出来,我好奇跟进去看了,案板上剁着虾泥,边上放着几只剔完肉的空蟹壳,我问她在捣鼓什么呢,她说新学了一道蟹粉丸子,这菜名我一听就被劝退,又是虾又是蟹,何止是麻烦,后来好不容易出菜了,尝了味道还行,可她嫌虾泥没拌好,丸子入水散得不成样,又重新弄了一遍,这回改成糖醋,先下锅炸一遍定型,上浆再下锅,完全是我看不懂的复杂。她说你喜欢甜口,跟小孩子一个样,我一听就乐了,还笑她按着这个细緻法,真是把你当儿子养了。” 高水晶嘴上说着笑,面上却很淡,细看好像也没什么可乐的。 她看向厉挺,打破沙锅:“一日三餐,笔挺的西服,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衬衣,干净的水槽,冰箱里分门别类的蔬果,不论多晚总有一盏在等你的灯。没有一条法律规定结婚后妻子必须要做的所有这些,在你眼里又意味什么,想过吗。” 是应该,是久而久之的心安,是以为交给她全权负责后的理所当然。 家务并不是婚姻带给某一方的附加条件,然而绝大多数人都在肆意享受并挥霍这一成果。 她的一连几问,让厉挺从震撼到恍然,再是自责和深深懊恼。 盯着自以为失去和得不到那一点委屈,全然罔顾她的点点滴滴。 她甘心情愿做的这一切,背后的答案并不难猜。 良久,男人搁下玻璃杯,似是定了心。 “我太混帐。” 他闷声斥骂,一扫先前的颓然,反而多了几分意气。 高水晶不否认:“为时不晚。” 时间是零点十五分,厉挺拎起椅背上的外套,拔腿就要走,他一刻也等不了。 “你去哪儿。” “回阳城。” 深更半夜的,真是想一出是一处,他是不是以为这整一个晚上喝下肚的是酸梅汤。 第110页 高水晶翻了个白眼,真看不出这些高材生的脑子哪里好使。 “我喊个代驾,借你的车顺道送我去个地方。” /// 高水晶去的地方是一家日烧店。 车子还没停稳,她就按捺不住开了锁,兴沖沖跑下去。 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等在门口,见到她,嘴角咧开一个小小的缝,再一略到送她来的那辆车子,那一点点缝像是被人扯歪了,瞬间往下坠,面色沉沉的,眼底更是警惕起来。 高水晶仰着脑袋说了几句什么,没哄好,拖着脸色臭臭的男孩往停车的方向走。 厉挺仰面靠在头枕上,双目微阖,被车窗的敲门声唤醒。 下车,他立定站好,比男孩高了半个头,现场气氛一度降到冰点。 “那个……既然见了面我简单介绍一下。”高水晶硬着头皮打破尴尬,“这是我男朋友,方逯,这位是我最好闺蜜的老公,厉挺,勉强还算是我半个校友吧。” “你好。” 厉挺伸手,对高水晶心存的几分谢意让他忽视了眼前男孩并不友善的视线。 方逯伸手碰了碰,误会好像是解除了,一想到前面一个多钟头和她把酒言欢的眼前这个男人,心里仍是不太痛快。 高水晶勾着他的食指晃荡着,“乖啦宝贝,再等我一下,我说句话就过来。” 男孩掐了一记她的腰,心有不满却忍着没发,最后只是闷哼了声,走回店里。 “你先前打电话的人,不是她。” 厉挺说话了,肯定句,他口中的“她”只代表一个人。 高水晶笑:“你以为呢。” 被摆了一道的人没什么好情绪,心里到底还是侥倖松了口气。 “之前,也是在这家店里,希安问过我一句话。” “什么话。” “她问我,真的有人会在很短的时间内爱上一个人吗。” 厉挺闻言一震,只觉得左边胸口被狠狠掼了一记重拳,颤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余韵能要命。 高水晶看向他:“在这段关系里,缺乏安全感的人不止有你一个。” 她的忐忑,只多不少。 第0087章 87 回阳城的飞机上,两个小时的路程,厉挺打开手机。 是顾希安整理行李一起带来的那一只,手机电量满格,他点开微信,置顶的第一条就是她。 手指轻轻滑动,忽然在某一画面停住。 22:34 这里下大雨了,航班延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飞。 23:55 今天好像赶不回来了。 00:03 早点睡,晚安。 发信日期是顾希安出差去浮城当天,也是厉挺苛责她夜不归宿的那晚。 原来,她不是没有交代的,是他手机没电加上酒醉昏睡完全忽视了。 落地a市,接过助理递来的行李,打开,几套衣物叠得整整齐齐,用行李分装袋分门别类放好,日常用惯的物品一应俱全,厉挺能想到她在整理这些时的模样,低眉婉转,哪怕平白无故受了一顿责备,也不妨碍她对他事无巨细的照料。 胸口没来由一阵闷堵,脸色微沉,眉头并不松快。 飞行路径显示,还有二十分钟到达目的地。 下降的失重感伴随着机舱内的昏暗视觉,让人不自觉压抑了唿吸,厉挺不恐高,但这次,多少起了几分害怕的心思。 /// 凌晨两点,她应该是睡了。 进了屋,厉挺将行李搁在玄关,换鞋,轻手轻脚步入卧室。 门开了,橘色的光晕由缝隙漏出来,几天未见的人突然回来,顾希安显然吓了一跳,往床边抽屉里放什么的动作顿在半空中。 抽屉阖上,眼底的惊讶还没散去,她朝他笑笑,“回来啦。” 厉挺走近,想在床边坐一坐,满身风尘又觉得不妥,索性半蹲在木地板上,膝盖点地,抬头看她。 床头灯的轮廓汇成一个光圈,正巧映在他的瞳孔里,像一只顺了毛的小狗,乖巧极了。 顾希安想摸一摸,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手指就蜷了一下,她没忘记上一次争执的起末,也不确定他是不是还在生气。 “还不睡。”完全超过她的生物钟。 顾希安想了想,答道:“可能预感你要回来,所以不困。” 寥寥几个字在男人耳廓绕了绕才反应过来,她很少说情话,这样带点暧昧成分的言辞更是不敢想。 从前短路的那根神经似乎接上线了,此刻他心明眼亮:“现在等到了。” 重新被他塞回被窝里,顾希安乖乖躺回床上,闭眼,由着他亲了额头,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纤细的手臂从被子里探出来,抓住他的两根手指。 “厉挺……你…我……”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 顾希安其实想问他,还生她的气吗。 她的忐忑悉数落在男人眼里,厉挺摩挲着她的脸颊:“睡吧,没事了。” 他的一句“没事”,终于稳了她连日来提起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 浴室的门开了又关,入睡前,顾希安迷迷煳煳感觉自己被一个温热潮湿拥抱桎梏了行动,霸道用力,尤其横在小腹的那双手臂,她挣扎了一下,无意识拍了拍他的手背,片刻后,稍稍松了些。 第111页 哼哼了两声,听着是舒服了,厉挺将脸埋进她的颈窝,闻着她身上的奶香味,心下一片安宁。 很奇怪,明明用的同一款沐浴乳,她就是更香一点。 /// 阳光普照,新的一天到来。 主卧床上,男人侧躺着,一只手臂横在枕头上,原可以容纳另一个人的位置被空白填满,他下意识收拢臂弯,挥开了空气,也惊醒了睡意。 紧闭的双眸蓦地睁开,厉挺皱着眉醒来,低头看见空空如也的身侧,她已经走了。 他半起身,脑子还是懵的,皱着眉头苦大仇深的睏倦脸,一头乱髮像炸开花的鸡毛掸子,却仍旧掩不住帅气的轮廓,顾希安进卧室时,迎面撞见这样一个他。 “醒了。” 不远处的女声拉回了男人的思绪,一抬眸,看见她就在眼前,心没来由地热了几分。 他还在发愣,顾希安以为是没睡饱的后遗症:“时间还早,再多睡一会儿。” 厉挺没作声,朝她伸出手,似无声唿唤。 顾希安走到床前,单脚盘腿坐在他身侧的位置,一直属于她的那半边。 “怎么…” 话音未完,身体不由得向前倾,后腰被一双手臂箍紧,他的拥抱很大很满,她像只小猫被他圈住了,除了伸手拥抱没有别的选择。 敏感的后颈在男人炙热有节奏的唿吸里烫红了色,几缕髮丝若即若离,引起颤慄的痒。 顾希安想挪动脖子,刚有动作,反而被拥得更紧了些。 他的心脏落在她的胸前,隔着薄薄一层,似乎能感受到疯狂的共振。 “对不起。” 他在道歉,字眼粘着字眼,是踌躇再踌躇之后的慌。 顾希安听见了,好像知道这声抱歉是因为什么,细一想,又不确定了。 “是我不好,老婆,都是我的错。” 怕她听不够似的,道歉的话一遍遍重复。 良久,顾希安抬手环住他的腰,慢慢上移。 “过去了。” 她轻轻拍他的后背安抚,“没事了,厉挺。” 他没事,她也没事了。 第0088章 88 凌晨才落地,原本应该休息半天补个觉,厉挺也想,可顾希安去上班了,整个家空荡荡的,他的脑子和心都跟着老婆一起飞了,再睡也不踏实,索性去公司吧。 立恆地产,总经理办公室。 刚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厉挺就被厉父一通内线叫了上去,美名其曰是汇报工作,估计是要拿他谈不成的合作案开刀。 董事长办公室在顶层,厉父虽仍在立恆地产主持大局,平日里也极少在办公室里待着,多的是这那的政商会议要出席,今天实属难得。 厉挺刚一进门,映入眼帘是亲爹慈眉善目的脸,身体没来由一抖。 “来了啊,坐。”顺手指了指一旁的会客沙发。 厉父还在打电话,像是抽空搭理了他一下的,然后一门心思都对着电话那端的人“嗯嗯”和“哦哦”。 还真是言听计从啊,这模样,除了在他妈跟前,厉挺还没见过他爸对谁这么好说话,这么看来,电话那头是谁显而易见。。 “爸,你找我。” 男人的耐心也只够喝一口茶的空隙,下一秒就出声催促。 厉父摆摆手,示意他等一等。 得,眼瞧着还得耗一会儿,厉挺往沙发上一靠,百无聊赖地按着手机。 微信界面,半小时前,和顾希安说出发去公司了,到现在都没收到回信,他又有点不乐意了,想着完事了就给她打电话,或者中午直接去电视台接她吃午餐,两者举棋不定。 手里的“要紧电话”又讲了五分钟才挂断,厉父轻咳一声,稳当坐在儿子面前,忍不住扬起的嘴角硬是憋了憋,发现没用,索性不端着了。 总算是轮到了,厉挺收起吊儿郎当的调调,坐直了身。 “你这趟去,谈得怎么样。” 开门见山,果然,他没料错。 厉挺实话说:“没谈成。” “原因呢。”厉父抬起茶杯,问得漫不经意。 “和德方公司签的独家代理权仅主设备和相关辅材,涉及到定点位安装和售后必须找原厂协助,这么算下来大头还在他们那儿。”受制于人,这买卖就太没劲了。 沙发茶几上装着一盒曲奇饼,从前没有的,厉挺拆了一块,两口就吃完了。 厉父放下茶杯:“所以你藉由商业交流的名义送了三个人去德国进修。” “德国人严谨,那套东西我看过,全是流水线工程,不难,他们出去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总能偷点经验回来。” 曲奇吃完,嘴里只剩甜了,厉挺学他爸喝起茶来,甜一口苦一口,别提多怪异了,皱着眉吐槽:“爸,这茶不行,下次别拿出来了,遭人笑话。” 顶级的明前龙井被他三两句话贬成渣子,进了他嘴里,真是暴殄天物。 厉父睨了他一眼,一句话说回正题:“江氏那边,你什么打算。” “先拖着呗,左右我们不着急。等安装方案和技术人员配位,再谈也不迟。” 这句“再谈”让厉父稍稍一愣,他再看向儿子,在看到他大口曲奇的幼稚样,竟然也顺眼了不少。 第112页 赞赏都在心里,夸还不能够,厉父摆正了态度,开始挑刺儿:“这一批只送了三个人过去,人手紧了点。” “本来我是打算自己上的。” 厉挺突然正色道,“我这不是新婚燕尔么,丢下老婆自己跑出去不合适,况且,这种不顾家庭的陋习也不符合咱家家风,你说是吧,爸。” 果然,他能有什么正经时候。 “臭小子……”厉父这下是真藏不住笑了,“这回算你长脸。” 厉挺也乐了,刚刚他抽空看手机,顾希安回了,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想……吃你,这三个字在输入法里自动默认了,厉挺删了又打,却总能误打误撞按错成正确答案。 “晚上没应酬,带希安回家吃饭。” 临出门前,厉父特意嘱咐道,也是间接转达了老婆的电话指令。 今儿什么日子,厉挺纳闷,转念一想,还是拒绝了。 “她昨晚上没休息好,白天上班也挺累的,下次吧。” 厉父脸色一凝:“工作辛苦就停一下,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凡事多留心。所以才叫你带她回家,前三个月要注意什么,你妈比咱爷俩都懂。” …… 厉挺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什么叫“不是一个人”,“有了”什么,“前三个月”又是什么意思。 “爸……”他呆呆看着眼前喜滋滋的半百男人,“她…希安…我…” 厉父皱眉,看他那样又不像是装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浑小子,你要当爸爸了!” - 喜当爹,是这个意思吗。 第0089章 89 厉挺懵了。 从他爸的办公室出来,直梯下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脑袋空白了一路,眉头也拧了一路。 欣喜若狂吗,似乎不见得。 相较于厉父毫不掩饰的喜悦,他这个“始作俑者”表现得过于……冷静。 这份镇定自若维持了一天,好不容易挨到下班,他长腿一迈,头也不回地离开办公室。 办公室,直梯,地下停车场,方向盘多打了半圈,差点撞上转角的立柱,好险迴转。 驱车前往的目的地是阳城电视台,忍了一天,必须立刻见到她的念头在此刻悉数爆发。 /// 阳城电视台。 老地方老位置,先前守着她下班的那棵大榕树下,拨通了她的电话,许是下班时间,她接得很快。 “下班了吗。”一开口,厉挺才发觉声音都是颤的。 生怕错过她,他连忙补充:“到你单位楼下了。” 顾希安轻声回:“还要五分钟。” “好,慢慢来,不急。” 事实证明,逛超市这件事十分提升幸福感,尤其是和她/他。 她负责选购,他推着购物车跟在一旁,偶尔她拿着食材问他的意见,他点头说好,然后对视一眼,看着笑意从对方的眼睛里跑出来。 宛如一对恩爱的小夫妻。 嗯,本来就是。 偶尔几次,心里藏着事的人会稍稍分心。 好好的说着话,视线从任何地方不自觉飘到她的腰肢,天气转凉了,她换上针织衫和呢子衣,从后面看并没有什么区别,厉挺盯着瞧了好一会儿。 从父亲口中得知自己即将“为人父”的讯息,除了诧异,无意掺杂了一份血脉传承的奇妙感,就如同现在。 “为什么你会讨厌胡萝蔔呢。” 顾希安拿起一颗包装好的胡萝蔔,闻了闻,明明没有怪味,好奇问道。 顺口的这一句,久久没得到回覆,这才转头看过去,只见他蹙眉不展,视线落在自己的下半身,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喊他:“厉挺。” 他回神:“嗯?” 顾希安扬了扬手里的食材:“晚餐吃这个好不好。” 男人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半晌,点点头:“好。” 顾希安回身从货架上拿了三大盒,齐齐码在购物车里。 眼看着那一整片刺目的桔红色,厉挺唿吸一窒:“这么多?” “多吃胡萝蔔对身体好。” 她笑笑,转头往下一个货柜走去。 回家的路上,顾希安坐在副驾驶,偶尔低头回信息,偶尔看看窗外,一路安静。 中途厉挺去牵她的手,顾希安躲了一下。 有些意外,男人抬眼望去,入目是她精緻的侧脸轮廓,还有微微抿紧的唇,回过味来,他似乎想通了什么,嘴角不自觉扬起,越咧越开怀,长臂一展,不容反驳牵住她的手,落在唇边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剩下的路程也变得愉快翻倍。 被他结结实实握住,完全逃不开了,顾希安稍稍回头,看了眼十指紧扣的双手,堵在心里的那一点点小情绪被沖淡了些。 往常顾希安准备晚餐时,厉挺多是待在客厅更多,处理公事,或者电话会议,总归不闲着。 今天,破天荒和她挤在厨房流理台前,头撞在油烟机上两回也不肯走,备菜的时候,他不让顾希安动刀子,非要自己来,好好的食材被切得面目全非,顾希安看不下去了,伸手干预,他还是不肯,最后一通歪缠扭捏,他自后环抱着她,男人的大手裹住她的,两双手对付一根胡萝蔔,步骤都变得缓慢持久。 第113页 “你去客厅。” 顾希安用手肘撞了撞身后人的肋下。 厉挺配合地闷哼一声,手却不松:“你刚是不是生气了。” 片刻停顿,顾希安才开口说话:“这样切菜,天亮都吃不上饭。” 她迴避,他反而确认了。 男人低声一笑,将脸埋进她的髮丝里蹭了蹭,高挺的鼻樑摩挲着颈肉。 “你好像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 他意有所指,顾希安听见了,呆呆看着案板上被拦腰截断的胡萝蔔,轻声道:“我以为你知道。” 在嫁给他之前,她并不清楚厉家在阳城意味着什么,对厉挺也仅用“家境优渥”四字概括,这一次去医院检查,顾希安终于体会到自己嫁了一个怎样的家庭。 拿到检查报告的当晚,顾希安回到家,厉母打来电话。 不知是厉挺提前交代过,还是大家族之间本就习惯拥有距离感,婚后,顾希安一直和厉家保持相敬如宾的关系,不常走动,也不会隔阂,是那种相对舒适的长辈与晚辈之间的相处模式。 这一次破天荒的来电,顾希安有些惶恐,厉母问她身体如何,胃口好不好,顾希安一一作答,问到下一次复查的时间,她才恍然,这份突如其来的热络是因为什么。 怀孕的消息不胫而走,隔天,大批的补品陆续送到家里,又过了几天,他出差回来,一改离开时的失控,更多是温言软语的讨好,顾希安很自然联想到了肚子里的孩子。 总归事出有因,但结果是好的。 所以她也告诉他:没事了。 第0090章 90 厉挺的眉心多了几道褶子,将人翻转至身前,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你以为我知道?” 顾希安抬眸,然后缓缓点了一下头。 “我不知道。” 话刚出口,又觉得自己失言,老婆怀孕他不知道,本就说不过去。 想到她的“以为”,厉挺又开始懊恼。 恼她胡思乱想,更怄自己前后左右都是错。 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颊,可手指真的碰到又不敢太用力,他低声解释:“我道歉和你怀孕这件事无关。”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想通了一些事情。” 顾希安认真看着他,晶亮的双眸透着光:“所以,我们算是和好了吗。“ 她现在才开始真正确认吗。 厉挺无奈笑了笑:“是。” 转念一想,又觉得可爱:“不过,现在好像是你在生我的气。” 轮到她坦白心扉了,顾希安咻的一下转过身去,案板上传来“哒哒哒”的切菜声,没有他捣乱,备菜效率大大提高。 /// 卧室里,顾希安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本母婴书,看得认真。 厉挺洗完澡回来,抬眼看到她挑灯夜读,恍惚回到了学生时代,她也是如此,在座位上埋头看书,完全屏蔽身后人的注视,她好像永远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现在不一样了,他进来了。 “老婆。” 将书本一合放在床边的置物架上,整个身子包裹着她的,一转眼工夫,顾希安就被他搂在怀里。 “餵。” 顾希安推搡了一下他的胸口,将脸上湿漉漉的水珠蹭到他的睡衣上。 “说了好多遍,洗完澡擦干了再穿睡衣。”她埋怨道,“昨天半夜也是,冷冰冰的。” 厉挺嘴角微扬,开始狡辩:“睡衣是你非让我穿的。” 顾希安瞪圆了眼睛,直熘熘瞅着他:“哪有人睡觉不穿衣服的。” “我不是人?” “嘁。”模煳概念,顾希安不想理他了。 空气安静下来,又或许不算,因为他的唿吸很重,一下一下落在她的额前,睫毛微颤,顾希安眨了眨眼,心里的那丝忐忑倾巢而出。 “厉挺,你不希望我怀孕吗。” 话问出口,她才发觉自己是害怕的,说到底,这个孩子来得太突然。 小@颜 结婚后的每一次,他们都有避孕,或者直接说是他更准确,结果出来的那天,顾希安倒推时间,应该是在傈山的那一次,她知道,那是个意外。 男人沉默,唿吸谨慎了许多,再开口,声音落在耳畔,砸进她心里。 “我约了手术,明天下午。” 顾希安只觉胸口被针扎了一下,带着窒闷的疼痛感。 “傻瓜。” 厉挺搂紧了她瞬间僵硬的身子,“是我做手术,输精管结扎手术,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顾希安愣了一下。 “早就想做了,一直抱着侥倖心理,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她扬起脑袋,眼眶红得不像话。 厉挺心疼坏了,低头亲了亲她的眼尾:“这么说可能不合理,但我娶你,并不是为了让你生孩子。” 说到底,他不愿让她受十月怀胎的辛苦,两个人携手一生,足够了。 顾希安脑子都不转了,从他说接扎手术的开始,直到听了最后一句,才醒过神来。 回抱住他,抱得很紧很紧,将整张脸埋在他的胸前,柔软的唇一下一下碰在他的心口。 第114页 “可是我喜欢她/他,特别特别喜欢。从得知怀孕的那一刻起,我看了很多书,设想了许多有关她/他的未来,我会把所有最好的一切都给她/他,会告诉她/他应该避开哪些弯路。”我曾遭受的绝望,被动,恐惧,希望她/他永远不要经歷。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是因为紧张,抑或是期待。 “厉挺,我第一次……这么想要有一个结果。可不可以……”不要轻易否定。 男人垂眸,视线落在她乌黑的长髮上,修长的指骨顺着她的背嵴一下一下安抚。 他哑着嗓子,低声道:“嗯,看你的面子,我试一下。” 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试着爱她/他。 所谓爱屋及乌,只因为与你有关。 第0091章 91 整个孕期,顾希安被当作第一保护动物。 一日三餐的电话问候,无止尽的叮嘱,数之不尽的营养品,上天好像是将她缺失的童年关怀一股脑儿都补在这个冬天。 晚九点,厉挺从厨房取了热好的纯牛奶回到卧室,顾希安半倚在床头,微微屈起膝盖上驾着一台平板,屏幕上是高水晶敷面膜的脸。 “我寄了一箱快递给你,估摸着明天就到阳城了。” 先斩后奏,顾希安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这回又是什么。” 高水晶撕下面膜,对着一旁的美容仪开始蒸脸,白雾团团里,她的嘴巴小幅度蠕动,声线也变得很可爱。 “宝宝的冬服啊,还有几批经典秀款,记不清了,反正0岁到3岁都准备了一些。” 顾希安无奈摇头,不得不出声提醒:“离预产期还有四个月。” 她肚子里这个胚胎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六周,未免……太超前了点。 “早点准备嘛,对了,你真的不打算去做性别鑑定吗,你不知道那些小裙子有多可爱,完全忍不住。” 顾希安摇头,掌心贴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嘴角不自觉上扬:“男孩或女孩都好的。” “不好说,厉家那样的家族,第一胎肯定想要男孩,长子嫡孙嘛,可以理解……” 是这样吗,顾希安正发愣,左脸颊被突如其来的暖意贴了一下,转而看向来人。 厉挺将牛奶杯递给她,反手关了视频对话框,然后专心对着顾希安:“会烫吗。” 高水晶还在喋喋不休,突然叮一声提示音,生生将未说完的话堵在嗓子眼。在回拨过去,又被按掉。 半分钟后,“顾希安”的头像发来四个字:“她休息了。” 有这么过河拆桥的吗,高水晶嘁了一声,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也难怪…… 喝完牛奶就真的要睡了。 十点前入睡,早上七点自然醒,这是顾希安最新调整的作息,结束了艰难孕吐期后,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黑暗里,她的唿吸节奏并不均匀,偶尔想换个睡姿,也是小心翼翼地动。 “睡不着?”耳畔传来一声低醇的问。 顾希安紧闭眼睛:“我睡着了。” 声音干脆有力,比清醒更清醒。 厉挺没忍住笑了出来,话意慵懒,咬着缠绵的音:“还不困我们就干点别的事。” 他说着,大手从女孩的腰腹缓缓上移,触及那团软绵开始徘徊。 “……呃,”没料到他这一手,顾希安吓了一跳,心里又怕又羞。 距离他们上一次做已经隔了一个多月,要说那一次,对他而言不过浅尝辄止,这么算起来,她怀孕至今,他就没有痛快吃饱过。 想到这,她更怂了。 “厉挺……”顾希安慌忙转身,面对面搂紧他,那只作乱的手被顺势挪到了后腰。 “嗯。”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她绞尽脑汁转移话题,不自觉问出了心底的彷徨。 男人沉默了片刻,在她挺翘的臀上拍了一记:“都不喜欢。” 啊?顾希安从他怀里抬头,夜色里亮得晃眼的黑眸,看的人心痒痒。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的眼皮上,然后是鼻尖,是唇。 “只喜欢你。”字眼从他的舌尖落进她的喉咙里,囫囵吞枣似的吃下去。 蜷缩着指尖,顾希安只觉半边身子都是麻的,被动又甘愿承受这份炙热的心意。 一吻结束,床笫间的温度飙升了不少。 她觉得热,双脚被他锁住,只有手的自由的,挑开被子,微凉的空气扑在小臂上,还没唿吸够就被某一双手闷住去路。 “当心着凉。” 被子一掀一盖,她又稳稳躲在他的怀里,手脚并用地裹住。 良久,埋在心口的脑袋动了动,撞着他有些发堵。 “其实我也希望是男孩。”某些方面,男孩会比女孩容易些。 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似乎间接替他否定了什么,这让他感觉不太好。 厉挺将人捞出来,面对面,少见的正色道:“要听实话吗。” 顾希安点点头。 “如果是女孩,我对她好怕你吃醋,如果是男孩,你对他好我会更不爽,尤其,你还坚持母乳餵养。” 第115页 “……”怎么好端端地话题就偏到餵养方式上去了。 顾希安转了个弯才反应过来,霎时,脸涨得通红。 “你想什么呢。” 连婴儿都要计较,他怕不是个傻子吧。 上一秒还认真脸的人,悄无声息蹭到了女孩的脖颈,嘴唇擦过跳动的颈动脉,舌尖舔着锁骨的凹陷处,情慾伴随着粘湿的凉意在黑暗里喧闹。 迟到的危机感回归,顾希安瑟缩了一下,睡意扣子已经被他咬掉了两颗,宽松的衣领从肩膀敞开,有些灼人的热气唿在敏感的顶端。 他的唇明明离得很近,却停了下来,像是在压抑什么,又或是等她投降。 顾希安小力推着他的脑袋,纹丝不动,她慌了,声音开始发颤。 “老公…” 她在求饶,用他喜欢的方式。 这两个字眼在厉挺耳中滚了几圈,像一团火,烧得他理智全无。 顾希安很少这么喊他,大多时候是被他磨得没辙了,才会羞怯说出口,像这样自动自发的撒娇,必然是……火上浇油。 终于推动他了,顾希安扭着身子往后躲了一些,抚胸的那只大手滑到腰肢,她暗自松了口气。 好像安全了,只是……好像。 腰间的手掌倏尔收紧,下一秒,胸前的那点朱红落进满腔温热里,潮湿感蔓延开来,像一滩沼泽吞噬着他们。 顾希安小口微张,喘息有些急促,嗓子眼儿里冒出的声音多了些娇气,伴着他的力道,偶尔几声愈发催情。 她想推开他的,可当十指插进男人的黑髮里,身体随着他的吞咽起伏,推拒似乎变成了迎合。 这样安分被他吃了好一会儿,等想明白当下处境,顾希安只觉得无地自容。 “好热……”她呜咽出声,比小猫叫还惹人怜。 比刚刚更热,顾希安觉得自己快烧着了。 厉挺低声笑了起来,唿吸喷洒在吸肿了的乳尖,看着她颤巍巍的一抖,心情愉悦。 “哪儿热。”他一本正经的问,掌心自乳根往上揉弄,“这儿?” 顾希安点头,又摇头,眼角沁出的湿意泛着光。 厉挺佯装不解,手缓缓游弋到隆起的腹部,“是这儿吗?” 顾希安咬着唇,脑袋往他怀里蹭,小嘴里哼哼唧唧地不痛快,偏不说是或不是。 眼看就要蹭到下半身了,厉挺忙将人捞上来,亲了几口被她咬出印的红唇,低声哄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骗人,他明明知道。 顾希安有些烦躁,却实在说不出口,只得扬着头,嘴唇似有似无地去碰他的下巴,男人的鬍渣有些刺,在暗色里愈发触感真实,她起了歹意,伸出短短小小的一截舌头,飞速碰了一下,软的温热的带着一点点甜味的口水,沾在了男人的下巴上。 厉挺的眸色黯了黯,手下的动作险些没控制住,探进睡裤强行闯入她夹紧的腿心,多了几分蛮横。 湿了,意料之中,热乎乎的水意沾了整个掌心。 指尖摸到中心凸起的圆粒,他坏心搓揉了几下,“找到了,是这儿了,又热又湿。” - 居然有车?别说,连我都没想到。 第0092章 92* 迎接他的爱抚,顾希安不由得弓起身子,私处噗噗吐出一股水来,双腿痉挛似的颤抖着,身子敏感的不像话。 她不是重欲的人,甚至有些冷情,婚后的性事多是点到为止,像这样被他两句话就说泄了身更是从未有过,真是……太羞耻了。 想着想着,越发觉得委屈,顾希安小拳头捶了男人一记,揪着他的睡意领子低声啜泣。 “坏蛋。” 她骂他,破天荒头一回。 厉挺听完,欠欠地笑起来,心里跟灌了蜜似的冒泡泡,总之是高兴。 亲了亲她的手背,男人意犹未尽:“难受了?” 要不是身体软得吓人,顾希安真想用手捂住他的嘴,叫他再不能瞎说八道。 事实上她答或不答没什么差别,他心知肚明。 男人微微颔首,嘴唇贴着女孩修长的天鹅颈,放在腿心的手指愈发动得勤快,拇指画着圈揉搓阴蒂,食指探到噗噗冒水的源头,来回感受了片刻,趁她不备时入了一指。 “啊…嗯……”娇媚的呻吟像一道开关,点亮了黑夜。 她浑身紧绷,食指在甬道里寸步难行,厉挺安慰似的亲吻着她的眼角,“放松。” 顾希安小口喘着气,下半身还不死心地往外躲,等被他察觉,埋在嫩腔里的手指开始发作,她就只剩下哼唧低吟的份了。 在他手上高了两回。 顾希安累极了,最后哭腔都变成了气音,终于引起了某人的恻隐之心。 手部动作停了,完完全全停住,停在她最羞人的地方。 她扭捏着哼了两声,厉挺才堪堪收手,从腿心抽出来,捏着她的腰,一寸一寸抚摸。 少了掌心的屏障,湿漉漉的内裤贴在阴阜,她被凉得一颤,羞耻感连带着睡裤裆部的湿意一併爆炸。 就好像……尿床了似的。 翻身就想逃跑,偏偏腰间那股蛮力不松手。 第116页 “放开…我……放开……”她拍着男人硬邦邦的铁臂,“我要……” “要?”他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藉机装蒜,嘴角勾起,揉着乳的黑眸一瞬变了色。 眼看着又要再来一轮,顾希安是真没辙了,小嘴一瘪:“呜……” 是丢脸的泪水。 什么时候见过她掉眼泪,还是这么委屈的哭法,厉挺慌了,以为是自己玩过头吓到她了。 “怎么了。”他忙安抚,又是亲又是抱的,双手安分极了:“是不是弄疼你了。” 哄了半晌,只见胸前的小脑袋终于有了动静。 她摇头,然后又安静了好一会儿,这才可怜兮兮冒出一句:“裤子脏了。” 哈?男人下意识往下探去,指尖触及一片凉意,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又觉得怀里的人实在可爱。 他是拼了命的想笑,又尽全力没笑出声。 /// 浴室里。 放了半池子热水,顾希安乖乖坐在浴缸里,长发挽出一个丸子,歪在右边一个危险的角度,浴巾披在肩上,盖住了胸前的风光,身下的粘腻感在热水里渐渐清爽,先前的那一场矫情也变得淡了些。 除了哭过的鼻头微微发红。 厉挺重新拿了衣物进来,手里还有从她的梳妆檯里翻出来的大号抓髮夹。 他走近,将那个歪歪斜斜的丸子头重新固定,双重保险,这下安全了。 室内氤氲的热气在她脸上熏出粉色光泽,记忆里软嫩的触感在指尖蔓延,厉挺没忍住,伸出食指在她脸颊上戳了一下,还在放空的女孩缓缓抬眸,黑白分明的眼眸逐渐清明,厉挺看到了,那里头有他,一个完整无缺的他,时至今日,他终是完完全全霸进了她的眼里心里。 “顾希安,你是我的。” 指尖摩挲着细腻,他微微屈膝,视线与她齐平,甚至更低一些,脱口而出的霸道字眼意外柔软。 顾希安看了他许久,突然伸出手,厉挺会意,颔首将脖子凑近了些,她顺势搂住。 从卧室被他一路抱来,热水是他帮忙放的,衣服是他帮忙脱的,头髮是他帮忙扎的,她像一个洋娃娃任他照顾。 那颗紧绷了很久很久的心脏倏而松了一些,顾希安有一瞬恍惚,她想,就这样依赖着他吧,也不错啊。 这种“颓废”的念头突然闯进脑海着实吓了她好大一跳。 时隔多年,在她无数里潜意识强调之后,在她发誓绝不能依赖任何人的自我麻痹后,就很突然的,被蛊惑了心智。 “厉挺。” 这一次她不想说谢谢了。 “我想,我是需要你的,只需要你。” 当所有既定事实前面加上“只”,整个句式的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只需要你,只想和你,只爱你。 男人的喉结滚了几下,没来由变得口干舌燥,张开嘴想说什么,嗓子眼干涸得像是旱季的石灰地。 天可怜见,下一秒,一股甘霖注入心田。 顾希安半起身,跪坐在浴缸里,搂着脖子的双手改成捧着他的脸,然后,低头吻他。 细緻,缓慢,舌尖滑过牙床,撬开,一点点进入。 她是做什么事都百分之一百的认真,接吻是,动情也是。 反观另一位主角,情况有些失控,抓着浴缸边缘的手指紧张泛白,他在发抖,不受控的那种,分不清是太激动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顾希安也察觉到了,牙齿和牙齿碰在一起打架的那种抖,她怕他咬到舌头,正要松口,那人又追上来,似是捨不得这口致命的甜。 调整回来的人拿到了主动权,他掌着她的后颈,用几乎烧人的热度加深这个吻,他的喘息,每一口吮吸,尽湿的体液来回勾缠,在她竭尽的回应里。 一个难解难分的吻,结束时,他们都有些喘。 顾希安是被他吃的,她碰了碰微微发胀的嘴唇,除了热,还有些酥麻的痛感,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触感微弹,有一点像热果冻的质感。 她的无心之举,落在有心人眼里,天知道有多大的杀伤力。 厉挺看着她,猩红的双眸愈发炙热了几分,扶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半晌,到底是忍了下来。 无力垂着脑袋,靠在她纤细的颈窝,低声讨饶,“别勾我了。” 不开玩笑,他感觉自己分分钟暴毙。 - 给不给他吃肉呢。我十分犹豫。 第0093章 93* 他穿着浅灰色的居家服,全棉质地,应该是很舒适的,反观他脸上的神情,显然不是。 眉心微蹙,眼色还算沉稳,只是暗暗颤抖的下颚角看出他此刻隐忍,鬼使神差的,顾希安往他身下某处顺了一眼,目光触及到那一团鼓囊,讶异和瞭然都有,一时间竟忘了挪开眼。 原本宽松的裆部紧绷出记忆里的形状,她的心跳开始加速,抓着浴巾的十指攥紧了几分。 “你……” 她想问,他还好吗。 厉挺闭了闭眼,再睁开,瞳孔里的克制愈发重了,硬生生挤出一抹安抚的笑。 顾希安有点结巴:“或者……我是说,我可以帮…你。” 第117页 能从她口中听到这番话,属实不易,厉挺有些不敢信,转瞬,很快有了决定。 他靠近,额头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上,鼻尖蹭着彼此,近到眼睫毛都好像在打架的距离,脱口而出的字眼唿在她的唇边。 “怎么帮。” “用手…帮你…” 厉挺被她初出茅庐的笨拙逗乐了,心里的满想扑腾的沸水溢了出来。 “你手会酸。”回答何止羞耻。 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抛开矜持,没成想等来这样一句,顾希安脸一晒,推开他钻回浴缸中央,就算他说得好像是事实,但此刻就是不想理他了。 水花四溅,伴随着女孩的惊唿,半个身子腾空而起,男人捲起袖子探入池底,小臂结实落在她的后腰和膝盖窝,对抗着水的阻力,动作幅度大了些。 这是一个带着危险属性的公主抱。 “啊——”惊唿一声。 顾希安被吓到了,来不及搂他的脖子,一手护着小腹,另一只手慌乱攥紧他的衣摆。 瞧着她瞪圆了的眼睛,小兔子似的,男人心底涌出一股子燥热,好不容易压下一点的飢饿感又回来了。 他轻咬了一口她柔软的唇,是真的咬,带着水迹的齿痕印在上面,氤氲湿意,渲染出一份情色的艷丽。 “水凉了。” 他柔柔哄着,低垂的眼眸格外好看。 “沖个澡就睡了,好不好。” 许是他的语气太诚恳,顾希安不疑有他,点头应允。 等真正发觉不对劲的时候,是他们赤身裸体拥抱着,掌心的炙热像一块被火烤红的石头,烫得吓人又不敢妄动,怕伤了他。 热水浇打在男人的背上,绵密的温热的水雾充斥在唿吸间,顾希安低着头,额头抵靠在男人的胸上,视线拐过一个弯,一眨不眨盯着边上的玻璃,眼看着那一粒粒豆子大小的水珠由小聚大,凝结,直至坠落。 就这样看了几个回合,就这样静置了几分钟,终于,她投降。 “…怎么办啊。”终于也有她解决不了的难题。 顾希安小声嘀咕,音量小得几乎被掩埋在花洒的冲击里。 偏偏他一字不差都听到了。 没办法,他有一颗心落在她那里,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 温厚的手掌裹住她的,撸动间,分不清是谁的节奏感,耳畔是他隐忍后的闷哼。 顾希安越听越烫,不止是掌心的热度,还有耳垂,脸颊,还有她自己的。 她自诩不是半途而废的人,而此刻,真想甩手逃走,反正……他挺得心应手的,何必……非要拉着她一起。 厉挺像是看懂了她的小心思,手上加了力道,是不可能放开的那种程度。 傻瓜,哪有什么何必,这本就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铃口溢出的白浊沾满了棒身,她的手心也变得粘腻,顺带着有些握不住的滑,越加不能敷衍了,顾希安会想起他先前的“忠告”,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 是很酸,没错。 机械式的运作很容易带来酸胀感,她徒然衍生出几分娇气,嘴里哼唧着,脑袋蹭着他的胸膛,额前的碎发擦过男人的乳头,那也是他的敏感处,比挠不到的痒更要命。 “累了?” 都这会儿了,他还能分出一丝理智在意她。 顾希安羞赧极了,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快点啊……” 头顶的唿吸倏时重了音色,他低头,滚烫的唇贴着她的耳朵,开始讨价还价:“你亲我一下。” 话落,胸前那颗小脑袋许久没有动静,厉挺知道她听见了,就在刚才,抓着他命根子的小手勐得颤了一下。 时间随着水珠滴滴答答熘走,就在他以为等不到的时候,忽然,胸口传来一阵湿意。 是她柔软的舌,救了他的痒。 舌尖点着那粒圆,顺时针绕圈,再吮吸一下,力道轻得像棉花轻轻触碰,再松口,晶莹的水膜裹在上头,多添了一道靡色。 超越暧昧或勾引的举动,她进行很生涩,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对,或者,和动作无关,和她有关。 几乎是同时,掌心的活物霎那膨胀起来,超乎意料的活跃,跳动了几下,将一阵阵灼热喷洒出来,有些落在她的手心,有些被水冲到地上,还有一些,沾在她微微凸起的小腹。 顾希安人都懵了,傻站在那里不敢动,厉挺深唿出一口气,等缓过来了,先清理她的不适。 或许是豁出去一次,人的胆子好像也跟着活络了。 顾希安盯着他的那物,一眨不眨,倒是厉挺,被她看得有些脸热,稍稍侧身。 “为什么。”她抬眸,大大的眼睛里塞满了纳闷和……好奇。 厉挺不解。 伸出手指,顾希安点了点昂首挺立的顶端,“它怎么,还这样。” 厉挺失笑,抓住那根不安分的手指,捏在手里把玩:“一次怎么消得了。” 他倒是直言不讳。 顾希安回想起从前,好像是……不够。 趁他狼变之前,顾希安很没义气地选择落跑:“那你慢慢来,我……先回去睡了。” 她这话说得毫无成效,整个人都被他束在怀里,回去?痴心妄想了。 第118页 “你说帮我的。”他开始翻旧帐。 顾希安急了:“刚刚……” 她帮过了啊。 “一次哪够。” 厉挺坦诚地望着她,戳破了她的天真。 第0094章 94 洗手间连着衣帽间,居中的皮沙发上,重新换了睡衣的人乖乖坐着,她盘着腿,脑袋小鸡啄米似的点着,一张脸上写满了困顿。 眼皮越来越重,眨动间慢了频率,闭上的时间比睁开多几秒,顾希安实在熬不住打了个哈欠,仰头的瞬间,身后的动静停了。 吹风机控制在低档位,嗡嗡的躁动声并不算吵,就是耗时久了一点。 用掌心的温度试了试她的长髮,干了大半,只是发梢还有些凉意,放下吹风机,男人换了个姿势,坐到她跟前,然后公主抱似的将人整个搬到自己腿上,他人高马大,衬得她愈发娇小了,这样也好,睏倦的人正好可以将额头靠在男人肩上。 “累坏了?” 他笑着问,声音柔软得像云朵一般。 顾希安呓语着哼了一声,算是回应,脑袋往他颈窝蹭了蹭,温热的唿吸喷洒在他的颈动脉上,暖烘烘的,熨得人心下平和。 眼看着就要睡过去了,偏有人不如她愿。 厉挺诚心反省:“怪我没收住。” 说着,大手探到女孩的腿根处,似有似无地按着,睡裤下的皮肤通红一片,都是他的“杰作”。 男人的意有所指,把顾希安的瞌睡吓醒了小半,啪一下打在他的手臂上,她羞红了脸,眼睛水汪汪瞅着他,眸光透着几分微恼。 “不准说。” 带着牛奶香气的手心盖在口鼻处,厉挺趁机多闻了几下,一双眉眼灿烂极了。 他还敢提,刚才,要不是他…… 一想起不久前在浴室里的画面,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似的,浑身滚烫。 说什么一次不够,软硬兼施地哄着她“帮忙”,话多还磨人,顾希安哪里碰过他这副无赖样,压根不是对手,最后被他掐着腰扑在玻璃门上,她尝过后入的凶,放在平日里都难以招架,更何况当下。 一手护着肚子,顾希安眼眸湿漉,嗓音有些发暗:“当心孩子。” 总算,这一句话唤出了某人的理智。 半路被叫停的滋味实在不好受,猩红了眼的人深唿了一口气,随后,有些兇巴巴地在她耳边“威胁”道:“到时候看我怎么找回来。” 顾希安没敢想“到时候”的事,只顾得上此刻,胡乱点了头,只盼着他赶紧停下。 才答应,只觉后背覆上一具火热,他包裹着她,又硬又灼的那根嵌进腿心,冠状体磨着润弹的私处,碾过最敏感的那一粒。 就这么望梅止渴地操弄着,快感只增不减,他节奏有些乱,甚至胡来,好几次险些就真的进去了,顾希安又惊又怕,电流般的酥麻感贯穿全身,一双腿站不住似的微微打颤,没几下就泄了身。 不能再想下去了。 顾希安摇了摇头,将脑海里的情色画面挥散,她搂紧他的脖子,配合着嗓子眼几声闹觉的呜咽,有意无意的,去勾他的心疼。 厉挺看了眼时间,临近十二点,照她往常的生物钟确实过分了。不等细想,男人手臂发力将人稳稳抱起来,快步回到卧室。 怀里,闭眼假寐的人轻轻扬起嘴角,在这场关于爱的博弈里,她好像学会了一点皮毛。 /// 临预产期还有一个月,某天夜里,顾希安做了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乌城,下过一场鹅毛大雪,却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中心小学的走廊两旁蓄满了雪堆,踩一脚,留下一个两公分厚度的鞋印子。 这样一场雪,在南方实属难得,是谁见了都会欢唿的欣喜。 走廊上,蹦跳的脚步混着笑语逐渐近了,好像回到了孩童时代,七八岁模样的顾希安由走廊尽头奔来,身后跟着比她矮一个头的顾希望,人跑远了,那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久久不散。 在她的童年里,少有的开怀大笑,少有的逐梦而奔,连那个乖乖跟从的顾希望都像是假的一样。 许是梦里高兴过了头,清醒后,整个人像是被绑了巨石坠入海底,钝重感是其次,伴着一阵没来由的滞闷。 拼命想抓住一些梦境的碎片,阖上眼,却只剩下漫天漫地的刺白。 顾希安怔忪了片刻,突然拿起手机,微信置顶的第二个对话框是她请来照顾奶奶的护工,点开,都是些寻常的报备。 “今天复诊完,医生说还是要注意控制三高”,“最近吃药自觉了”,“得知你怀孕的消息,胃口都好了许多”…… 只是近期的这几条,几乎都是一样的内容。 “朱阿姨一切都好,叫你不要挂心”,“阿姨挺好的”…… 上个星期电话过去,和老太太聊了没两句就被她催着挂断了,说电话辐射对孩子不好,顾希安没留心眼,只是问到周末来看她,还被念了句不懂事,有了身孕还折腾什么,不准。 现在前因后果一联想,不知怎的,心里反而慌了起来。 梦的后遗症是她日益苍白的脸色,月份越大,体重反而轻了。 第119页 厉挺看在眼里,一番追问下,终于找到了破口。 当问到她是不是想去看奶奶,顾希安眸光微闪,她是一万分的想,却始终没有点下头。 眼看预产期一天天近了,若是在这时候执意去乌城,不好交代的可不止廖玲一个,顾希安知道,厉家早已安排好了私家医院的病房,连产后的一系列照料都安排妥当,正是思虑到这一层,才会举棋不定。 没想到…… “乌城又不是远在天边,瞧把你愁的。”指尖摩挲着将她瘪下的嘴角,他笑着糗她,“去呗,明天一早就出发。” “可是……”顾希安还是不太敢。 “别担心,有我呢。” 他一句“万事有他”,解开了她心里百般纠缠的结。 /// 事实是,朱素梅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老房子里,棕红色的家具充斥着角角落落,屋子里很敞亮,晌午的阳光打在窗棂上,画出一片细緻的影,若不是柜子桌子上四处摆放的医疗仪器打乱了温馨,顾希安不至于鼻酸。 耄耋之年的老人躺在床上,后颈枕着老高的旧棉花被,她闭着眼,睡得很安详,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印下一道道深深的壑,抬头那几道纹理,像是刻了半辈子一般遥远,深凹的眼眶勾勒出暗面,紧抿的唇部顺着松弛的皮肤垂下,有些委屈,叫人看了眼热。 捱过一个严冬,人的精气神儿去了大半,药物,长期瘫卧而引起的併发症,一切一切消耗着本就骨瘦嶙峋的身躯。 时隔数月,顾希安再次见到的,是这样一个孱弱到不堪一折的朱素梅。 只看了一眼,她转身躲到院子里,厉挺跟着出去,路过客厅时,见到“通风报信”的护工阿姨惶恐立在墙角,低声问了几句来,心下瞭然。 弄清了来龙去脉,他赶忙追到了院子里,刚才瞥见她红了眼眶,这会儿心里不定怎么难受呢。 第0095章 95 院子里,当初厉挺亲手支起的葡萄藤,跨过整个盛夏,现如今爬满了木架子,织出一片绿荫。 头顶的结了几串果子,因为长时间疏于照料,原本饱满的玻璃球似的葡萄像一颗颗被人扎了洞眼的气球,干瘪的,皱巴巴的表皮,看不见半点生机。 顾希安盯着遍地果肉残骸,酸涩的味道黏附在空气中,几只瞧着像蚂蚁的虫子嗡涌而上,那一滩看不清原本色泽的脏污,被一点点消耗,吞没,最终只留下难看的黑渍。 肩膀上落下一份重量,紧接着,是他宽厚安全的怀抱。 好半晌,木讷未觉的人终于收回了神思。 厉挺察觉衣摆被攥紧,薄如纸片的肩胛骨在掌心轻颤,像振翅的蝴蝶,羸弱,难忍。 然后,他听见她说话。 “怎么会,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压抑过后,哽咽的音色里渗着剜心的利器,刀刀致命。 高危人群若患上帕金森综合症只能以药物控制,别无他法,这个病况顾希安早就知道。 先前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恶化,她以为…她自欺欺人地以为,奶奶的病就算痊癒不了,能安然多偷几年光景,也好的。 只是,打击和悲剧如晴天霹雳般降在头顶。 走投无路了,顾希安甚至开始迷信起来,她偏执地认定是老天爷在惩罚她这段时间的懈怠,惩罚她用心不纯,三心二意,嘴上说得好听,可真到了顾此失彼的时候,也是不闻不问。 一定是这样的,否则…为什么……连她生命里仅剩的这点牵挂都不放过。 举足无措之际,一阵暖意自脸颊倘入心房。 宽大温实的掌心如珍宝似的捧起女孩的脸,冰冷的,煞白的,紧接着对上那双无处可逃的眼睛。 旧景重现,厉挺想起在a市的时光,老太太执意要回乌城,她不答应,一老一少闷声不响对峙了好几天。 那是第一次,他见到了从来温婉乖顺的人硬着心肠分毫不让的执拗,她一旦犟起来,确是无力招架。 有一个顾希安不知道的故事细节。 在京西医院的病房里,朱素梅绕开顾希安单独找到厉挺,苦口婆心说了许多话,兜兜转转到最后,重点归结于她。 “阿囡一直乖的,从小就少哭闹,大人说什么都肯听,这次是担心我……小厉,你莫见怪,她是个心肠软的好孩子,轻易不发脾气。” 苍老的像树皮一样粗糙的手紧抓着他的,厉挺独独感受到了生命强有力的韧劲,他忽然懂了老太太的良苦用心,是怕他误会她的“冷漠”,更是担心他们走不到结尾。 “相信我,奶奶,您忧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他说得慢且真挚,肺腑都跟着轻颤,字字推心,老太太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 从京西医院到公寓的那段路上,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想着要怎么打破这场僵局。 顾希安因为什么和他结婚,厉挺比谁都清楚,正因为知晓其中曲折,哪敢奢望她会听进他说些什么。 所有的踯躅在面对她的那一瞬间倾巢而出。 话才起了个头,她立时皱眉反问“为什么连你都这样”。 算是很委婉了,老太太说得没错,她是心软的,伤人的话只说一半,偏偏听者有心,仍是猜中她的后话。 第120页 为什么连你也要这样。 你明知道,我是因为什么才决心嫁你。 忍着心底的酸和涩,用尽了所有词彙到底将她劝住了,那时候的他还未曾得到过,怕失去的心思重也不重,可现如今,要拿当初那套说辞再一次安抚她心里的意难平,只觉得难上加难。 胆怯,是他不敢言说的得失。 “这不是你的错,希安。” 别难过,更不要过分苛责自己。 他垂眸,静静看着她,黝黑的瞳孔里裹挟着心疼和柔软。 “阿姨照顾得很周全,奶奶她…也一直积极在配合治疗,大家都很努力,但是……总有不尽如人意的时候。” 男人的声音如一潭温润的泉,浸透她的不安,沁入脾肺,动摇着她的慌乱和无助。 /// 老太太这一觉睡到下午将将转醒。 窗帘拉了半扇,顾希安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手中的老蒲扇一下接一下,自然风温热不凉,扑在皮肤上很适宜。 床上,朱素梅缓缓睁开眼,眨了几下,半晌看清了眼前的人,嘴角微扬,她的笑容很淡,眼角的纹路堆积,眉头却舒展不开。 “来了。”她轻声道,视线落在孙女隆起的小腹上,嘆息一声,“你不听话。” 放下蒲扇,顾希安端起床头柜上放温了的水,吸管递到老太太嘴边,餵了两口。 厉挺正是这时候进了房,见老太太醒了,嘴甜叫了声:奶奶。 朱素梅点头应和,接上先前的话茬,这一回矛头却是对着他的。 “她胡闹,你也不管着点。” “我哪敢啊奶奶。”厉挺得了便宜,趁机扮委屈:“你不知道她板起面孔多吓人。” 老太太将信将疑,视线落在沉默不语的孙女身上,动了动嘴唇,悄声问道:“你们…闹别扭了?” 她的担忧全挂在脸上,顾希安鼻子一酸,好容易忍住了,随后轻轻摇头。 “真的?” “真的。” 握着老人的手,这一回,她答得尤其果断。 第0096章 96 最热烈的七月,世界像个大蒸笼,将人们锁在天地盖间,一点点发酵,膨胀,熟透,在密不透风里,偶尔一阵凉风袭来,愈发奢侈。 乌城的弄堂风搭配夏季炎热的傍晚莫名和谐,长条一段的青石板吹出波浪纹理,柔软舒适的平底鞋和自在随意的人字拖悠哉踱步,拖鞋的步伐比平底鞋的要大一些,但频率更缓,一来二去,找到节奏一样合拍。 他们手牵着手,这么说或许不准确,严谨地讲,应该是小指勾着小指。 ?913918350 孕妇体热,十指紧扣,动辄满手心的汗,像这样拉拉手指,晃晃手臂向前走,就很好。 舒爽的凉风吹过女孩耳畔的碎发,本就不紧实的麻花辫在走动间有些松散,他绑的,勉强及格线吧。 步子突然慢下来了,心有灵犀,在一颗大樟树下驻足停留。 “累吗,要不要喝水。”指了指腰间的水壶,男人问道。 淡粉色的小象水壶他背了一路,违和又不违和,顾希安看着看着,不觉笑弯了眼。 “我背这个很好笑?”她一乐,他也跟着笑了,嘴里还不忘自我调侃。 “恰恰相反。”顾希安一直诚实,“我是说,很帅气。” 她还是头一次夸奖他,直白但不羞涩,哪怕仅仅是外表。 类似的话厉挺听过许多遍,免疫了之后只剩下无动于衷,但这一次不同。 从她口中说的,他就高兴,特别高兴。 巷子的尽头没有路了,被别人家的围墙堵死了,不知是人为还是天意,墙根处窄窄贴着半片土,三根向日葵花株贴墙立着,枝干粗实,花朵冠幅硕大,看着长势喜人,一抹亮黄点缀着暗淡的灰石墙,轻扫一眼,绝处好风景。 再走近一点,落入眼底的画面多了几分血腥气,葵花中心,本该完整的圆盘面毁了大半,金色花蜜下缺了籽儿,空落落的凹陷并排紧凑,一把空壳洒在上头,叶片间,墙角落,黝黑泥土里,稀稀疏疏里夹杂着。 “可惜了。” 顾希安抚了抚花瓣,言辞里无不心疼。 “不一定。”身旁出现了一句反驳。 顾希安抬眼,等他的后话。 厉挺笑,迎上她明亮的眸子,然后牵起她的手,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 暮色四合,星光即将璀璨,偶尔微风绕指尖,伴着蟋蟀虫鸣的间奏,很适合提及往事。 这一次是他开口,她倾听。 “我出生那年,爷爷亲手在家门前种下一棵柿子树。每年仲秋时分,树上会结满金澄澄的柿子,像一簇火红灯笼。这树在家门前立了十几年,年復一年不曾变过,讲实话我很少留意。直到某天我放学回家,树下满地狼藉,被摔烂的柿子摔出肉浆和泥土混在一起,场面很…触目惊心。再抬头,我看着它依然屹立在那里,和昨天前天大前天没什么两样,我却只看到了伤痕累累。”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 顾希安等了片刻,没听到后续,拉了拉他的手指催促。 厉挺垂眸,朝她笑,然后缓缓开口:“当下最直接的反应是气愤,也确实闹了一场不小脾气,说不清缘由。我花了一点时间找出原因,然后尝试挽救,好在那棵树很坚强,一天比一天茁壮,如约在秋天结出红硕的果实,好像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第121页 厉挺停住脚步,侧身,眼里有她。 “我猜它是有感知的,哪怕表面完好,被时间治癒了无数分秒,那场‘灾难’所带来的伤害一样被镌刻在它的年轮里。我猜她也不会责备我的后知后觉,但遗憾和难过一样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厉挺。”她在叫他的名字。 “我在。”他眸光闪耀。 她松开手指,趁着风将他们分开之前挽住他的臂膀,脑袋蹭了蹭,长发甩开束缚,索性散开吧。 “腿有点酸,我们回家好不好。” 她说话声音很小,温言软语,轻飘飘的像一张蜘蛛网,轻松捕获自愿落网的人。 “好,”他看着她弯弯欣然的眼,点头应允,“回家吧。” /// 在乌城一住小半月,除了廖玲先前两天在电话里念了两句不懂事,再没有其他风波,顾希安很奇妙地衍生出一种心安理得的忐忑,这两个词撞在一起很矛盾,却很真实。 忐忑是因为她也知道自己确实任意妄为,而心安理得……是因为他。 顾希安不知道厉挺用了什么方法,能够妥善安排好三个家庭十几张悠悠众口,除了廖玲和厉父厉母,乌城这边也一句闲话都没提及,住在这儿的期间老房子只有顾希望来过一次,再没见过其他烦心的人。 类似这样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发生多了,顾希安渐渐信了,是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信任,有他就够了。 足够成全了她全部的任性。 傍晚时分,顾希安推着老太太在院子里小坐,各家厨房的香味汇聚在空气里,深唿一口气,人间百味,引擎声由远及近,慢慢的,一道车灯照亮了院前郁郁的葱兰,她心一动,目光已经迫不及待追出去了。 朱素梅看在眼里,眉眼叠出褶子,舒心笑了:“今儿挺早。” 天还没黑呢。 院门打开,顾希安慢悠悠起身,正想迎过去,反而被他大步走来搂住腰。 厉挺笑着看她,很久,然后脑袋一歪,朝轮椅上白髮苍苍的长辈报备:“奶奶,我回来了。” “乖。”朱素梅点头应呵。 每天早晚车程一小时奔波在阳城和乌城之间,睡得比她晚,醒得比她早,可你仔细看他,竟瞧不出丝毫疲惫。 他或许心甘情愿,但不妨碍顾希安心生歉疚,这牵就连带出补偿,甚至满足他一些无厘头的要求。 就如同现在。 “老婆,亲亲。” 他撅着嘴,幼稚的像个小孩,却依旧帅气。 若是放在从前,顾希安是万万做不到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昵的举动,而现在,她迟疑了一秒,然后乖乖凑上去,在他的唇上轻轻印了一下,很快分开。 得逞的人更高兴了,腻着她咬耳朵说小话,要不是护工阿姨喊开饭了,这一出你侬我侬且得持续一会儿。 习惯,很自然了。 第0097章 97 踩住八月的尾巴,顾希安在乌城人民医院自然分娩一名足六斤的男婴。 厉挺亲自剪掉脐带,小傢伙对着妈妈贴了贴额头就被护士抱去洗澡了,顾希安还想多看几眼,她刚刚眯着眼,并没有看清孩子的模样。 手指拽了拽他的消毒服下摆,气若游丝:“他…好吗。” 厉挺用手拨开她被汗水浸湿的头髮,有满足有欣喜,更多是不舍,五味杂陈涮过之后脸上只剩下肃穆,说出口的答案也没那么中听。 “皱巴巴的,不怎么好看。” 其实是有点丑。 顾希安闻言,一时间分不清他是真心还是玩笑,愣了片刻,眼眶不自觉泛红。 她的多愁善感像是盛夏午后的雷阵雨,无预兆地兜头浇下来,淋得人一个激灵,厉挺自知失言,连忙找补,没皮没脸地开始哄:“都说儿子像妈妈,他但凡能遗传到两分都够看了,咱不着急啊。” 又开始说不着调的话了,顾希安实在没力气驳他,嘴角一抿轻点了点头。 憋了整个孕期的等待,得知孩子哌哌落地的那一瞬间,再也待不住了。 在医院的第二天,廖玲来到乌城人民医院。 看到千里之外的人僕僕风尘出现在病房里,顾希安确实吃了一惊,视线愣在她身上停留,一瞬间心麻,刺啦啦的剐着五脏六腑的每一寸。 或许是初为人母,又或许是感同身受妈妈的隐忍,总之,不好受。 廖玲和顾征签下离婚证书的当天便带着一双儿女离开乌城,此后二十年,她从未提过乌城一字一句,像是一颗未痊癒的毒瘤,从此避之不及。 顾希安知道,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这座城。 而今,她打脸重来,只是为了她的女儿。 打开随身携带的保温壶,倒出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 是鲫鱼汤,牛奶一般的色泽,廖玲的手艺极好,闻不见一丝鱼腥气,入口鲜美。 顾希安乖乖喝着汤,耳边是妈妈细声细语的叮咛,入情入景,眼睛被热气熏得微微发胀。 “您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 “不远,高铁过来四十分钟就到了。” 廖玲坐在边上的椅子,正一眼不错地盯着婴儿床里唿唿酣睡的小傢伙,似乎是抽空回答的。 第122页 顾希安“嗯”了声,没在多言。 一周后,厉挺携一家三口和丈母娘启程回阳城。 特地绕到老屋,顾希安想让奶奶瞧一眼孩子,廖玲没下车,厉挺陪她进去。 门开了,迎面撞见来人,顾希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若不是后腰一双手撑着她,这一步很难稳得住。 目光从睡袋里的婴儿脸上缓缓挪开,是顾征先开口:“先进屋吧,别受风。” 一瞬间安静,厉挺依言关上门,而后面对眼前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士,言语得体:“我们来和奶奶道个别。” “这就走了?”眉一皱,顾征似乎没想到,有些意外。 厉挺点头:“是的”。 顾希安在他们客套寒暄的时候进了屋,看着半卧在床上的老人,眉眼才舒缓下来。 “奶奶。” 老太太应是睡了一觉,还迷煳着,寻着声音转过头来,见到她,稍稍抬了抬手。 是招她过去的意思。 顾希安走到床边,将孩子抱到她眼跟前。 老太太第一次有了重孙子,脸都亮了,嘴角吃力地咧开,顾希安知道,她是打心眼里高兴。 “和你小时候一摸一样。” 顾希安弯了眼睛,想起某人的话,忽然起了坏心思:“厉挺说他不好看。” 跟奶奶告他的状,先前的不爽快终于扬眉吐气。 朱素梅见惯了他们打情骂俏,不说和也不当真,转而问道:“名字取了吗。” “还没有,厉挺让我决定,我想着,还是得问过长辈。” “应该的。”朱素梅拍拍她的手,有些抱歉:“怀着身孕二话不说跑来陪了我这样久,往后可不许这样不打招唿自作主张了。” “我知道了,奶奶。”顾希安甘心认错。 对于厉父厉母的包容,对于厉挺的支持,她心里感念万千。 临走前,朱素梅又问了一遍孩子的名字定了吗。 她近来总是忘事,先前问过的话,很快又重复问起。 顾希安心一紧,面上仍是温婉,耐心回答,朱素梅多追了一句:“等定下来要告诉我,太奶奶给他做一件小棉袄。” 老太太现在的身体,眼花手抖,连穿针都难,哪里做得了那么细緻的手工活。 顾希安不忍戳破,轻声应允:“好。” /// 孩子的名字最终是定了下来。 厉羡。羡慕的羡。 歷来厉家取名也是走最传统的那一套,请师父算命格,五行缺金,最后在千挑万选的几个待定项里,厉挺一眼相中了那个“羡”字。 大师给的字都是好字,长辈们没有意见,厉挺得了字回家问老婆好不好听,顾希安心细,字眼在舌尖多绕了几遍,心思就通透了。 她红了半边脸,小声发问:“会不会太女气了,当心他长大埋怨你。” 厉挺不管:“你喜欢吗。” 抵不住他热烈的眸光,终于,顾希安败下阵来:“喜欢。” 厉挺扬起嘴角,落在她额间:“那太好了。” 他只管她喜欢与否,从来都是。 - 羡:爱慕,喜爱而希望得到;剩余,有余;超过。 他对她,因喜爱而希望得到的心意,超过世间任何一切。 厉羡。 li xian 羡。 xi,an 第0098章 98 夏末秋初时分,暑气将散,空气像是被水洗过似的清澈,顾希安收到了蒋律师的邮件。 孙德文的判决下来了,强姦罪,滥用职权罪数罪併罚,判处有期徒刑十八年。关键的决定性证据是卓琪死也不肯离手的书包,夹层底部用红纸包了一绺胎髮。 沿着这个线索查下去,事件终于有了眉目。 卓琪曾经怀有身孕并产下一子,据调查显示,怀孕时应该未满十四周岁,后来因母体太过虚弱,孩子刚出生就没气了,傈山县城医院并未有就医记录,多方走访询问后找到了当初接生的阿婆,顺带挖出了埋藏多年的婴孩尸体,由骸骨骨髓里提取dna,最后证实与孙德文完全匹配。 铁证如山,将孙德文的种种恶行一锤定死。 还有一个插曲,在后来的某一日夜里,延洲监狱里发生一起性质恶劣的殴打事件,施暴者正是早早判定入狱的王振。 厉挺下班回家,屋子里一片暗,只有客厅深处点着一盏橙光小灯。 放下公事包,他刻意放缓了换鞋的节奏,动静变小了很多,起身,举步往光源点走去。 顾希安坐在落地窗边的双人位沙发上,双手抱膝,清瘦的嵴背侧影出弧度,她歪头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后背嵌入一具宽厚的胸膛,耳畔是他唿出的温热。 “我回来了,老婆。” 他抱着她,自后团团围住,脸藏进她的颈窝蹭着,像一只黏人的大猫。 被扰了思绪,顾希安回神,随即掩嘴藏下惊唿。 “天吶,我忘记时间了。”饭还没做。 难得见她手忙脚乱,厉挺闷头笑出声,热气轻拂着她敏感的后颈,有些痒。 好在情况确实棘手,顾希安挥开这一点点旖旎,顾自说:“月嫂有事请假了,我怎么把这事也忘了,怎么办。” 第123页 她在他的怀里转了个身,一双眼里塞满了歉意。 厉挺眼眸带光,盯着她瞧了半天,越看越觉得可爱,没忍住,低头在唇上偷了一口,软软的,有她的味道。 “餵。” 她轻声阻道,边躲着,边在他肩上推了一把。 再看向他时,眼睛亮亮的,羞赧白了他一眼:“你是不是不饿。” “怎么不饿。”他振振有词,后半句话上贴着她的唇上,“你忘了,你饿了我七个月又13天。” 此饿非彼饿。 “……“ 顾希安哪里料得到这个答案,当下傻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他真的是,算术很好。 最后也确实没有做饭。 厉挺半哄半骗把老婆拐出门二人世界,晚餐前顺带将小电灯泡送到了外婆家。 从廖家出发去餐厅的路上,顾希安第不知几次反悔,一想到分别时厉羡嘬着奶嘴两眼汪汪张开手要抱抱的小委屈样,她怎么都狠不下心独自潇洒。 “要不还是算了,我们回家吃也一样。” “也好。”厉挺目不斜视,看似专心开车的样子,“回家先吃你。” 说出口的竟是虎狼之词。 顾希安闻言,很应景地打了个激灵,即时闭口,再不敢有异议。 /// 心无旁骛的一餐饭,没有婴孩的哭啼,也没有接不完的视频会议,没有无预兆来打断他们的不定因素,只有他们安安静静,相视而笑的晚餐时间。 只有他和她。 厉挺很享受这段时光,所以当顾希安说起休完产假復工的消息,眉头不自觉紧了几分。 是啊,转眼三个月了,他早晚回家由老婆送出门迎进门的美满日子骤然中断了。 顾希安一旦回到工作岗位,忙起来不比他松快多少。 “什么时候。”他戳着盘子里的西兰花,郁郁发问。 “暂定下周一。” “这么着急。“他脸一凝,看着并不畅快。 “老总亲自电话给我,近期的几个议题已经发到我邮箱,明年规划也要尽早拟出来。” 言下之意,是没得商量了。 他问:“所以你刚才坐在沙发上是烦恼这事?” 顾希安微微怔忪,颔首笑了一下,她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不全是。” 厉挺放下餐具,抬眼看她。 顾希安做了个深唿吸,简单将傈山案的原委说了一遍。 “总算没白费你一番坚持,是好事。” 厉挺知道她把多少心力放在傈山案上,现在有了结果,也替她欣慰。 顾希安不否认,但确实高兴不起来,傈山只是一个缩影,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卓琪,更有无数个孙德文孙良华王振,你永远无法停止这种荒唐乱像,正是清楚这一点,才令人沮丧。 她一点不顺意,厉挺也跟着浑身不得劲,招手叫了服务员买单,随后起身,牵起她的手就要走。 顾希安纳闷:“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他眨眼,故作神秘。 顾希安不会猜到,厉挺带她去的地方,会是城市另一端的……一个老旧斑驳的公交临时停靠站。 车子无所畏惧地驻停在右转道,晚风吹拂过脸颊,厉挺将手肘搭在窗棱上,撑着脑袋,言笑晏晏的眼眸里是她困惑的脸。 “记得这里吗。” 顾希安迷茫摇了摇头。 怪她记性不好,绞尽脑汁一番还是想不起这个地方和自己有什么特殊交集。 “走,下车看看。” 厉挺解开安全带,正要起身,被身边人搂紧了半边胳膊,意料外的热情。 “厉挺,这里不允许停车的。”他可真是胆子大。 遵纪守法顾希安,大约天大的事都抵不过此刻违章停车的严重性。 厉挺失笑,果然啊,顾希安从不叫他失望。 老街区的公交站牌只有孤零零一根杆子,上面嵌着薄薄的写满了站台名字的铁皮片。 顾希安仰头看了一会儿,突然有了思路:“我以前做家教,下课晚只能做这趟车,y189路,倒数第二站下车,过一个红绿灯就到家了。” “我猜,你应该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路漫长,很容易犯困,偶尔一个急剎车,脑袋嗑在玻璃窗上,然后迷迷煳煳醒来……“ 他说的头头是道,就好像,真的亲眼所见。 顾希安惊了,“你怎么知道。” 厉挺扬眉笑了,“我猜的准不准。” 她点头,傻傻看着他:“准的。” “我就是知道。” 跳跃式回答了上一题。 厉挺颔首,眼眸亮而闪,刚好装得下一个她,也只装得下她一个。 任何两个质点都存在通过其连心线方向上的相互吸引的力。 人们相信万有引力是因为牛顿,因为公式和验算,因为找不到推翻的理由。 而我相信,是因为遇到你。 第0099章 99 年关将近,最忙碌的时候,乌城传话过来,老太太情况不容乐观。 电话是打给厉挺的,乌城那边的消息,不论好事坏事,护工阿姨会第一时间和他联繫,再由他考虑怎么和顾希安转达,总是如此。 第124页 电话放下,约莫停了两分钟,厉挺很快起身,拿起车钥匙和外套风一样步出办公室。 吃药也好,物理治疗也罢,老太太的身体每况愈下是事实,顾希安隔两周便回去一趟,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听完厉挺的话,顾希安脸上并没有什么起伏,哀伤有,更多是无助。 “不放心,我们现在回去看看。” 他牵过她冰凉凉的手,裹在掌心里捂暖。 僵冷的手指有了暖意,一点点攀升,苍白的脸颊有了血色。 “好。” 顾希安望着他,摇摇欲坠的那根主心骨才有了力气。 终究,是没有熬过这个年头。 老太太是在年二六走的,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她窝在轮椅里,头带绒帽,脖子上围着顾希安亲手织的厚围脖,看着很暖和。 顾家两兄弟操持着老太太的身后事,按照旧俗,入殓前遗体会在堂后的小隔间里放三天。 外间道士锣鸣,前来哭丧的人声嘶力竭,再远一点,厅里坐满了念经的阿婆,吃白事饭的村坊人寒暄热闹。 无数种声音碰撞在一起,落入耳中,又奇蹟消音,像是隔着整片海域的回音,听不清什么,只剩下朦胧的像是用肉体撞击墙壁的闷响。 顾希安站在门边的墙角,落在人群之外,不近不远的距离,眼里心里是一米开外那张紧闭双眸的脸。 她穿着寿衣,祥纹从领口蔓延到袖口,有些宽大,将她整个人衬得更瘦更小。 是不是去全世界的寿衣都不合身,大概是的,本就是被动被迫穿上的这一身。 厉挺从拥挤的门口侧身挤进来,他手里拿着一杯热水,还有一碟子小汤圆,是进门前王芸刚才递给他的。 “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他劝她。 其实这话不准确,事实上她这几天都没怎么进食,喝口水就当是吃过了。 顾希安恍若未闻,喃喃问:“你看她,像不像是睡着了。” 顺着她的视线,厉挺望了一眼,然后收回,眸光依然落在她身上。 水杯直接递到她嘴边餵了几口,顾希安皱了皱眉。 “太烫?”他摸着杯身,试过温度了。 顾希安放下杯子,带着点纳闷:“有甜味。” “加了白糖。”厉挺朝杯子里的热气吹了吹,又递到她嘴边:“乖,喝完。” 顾希安喝完水,在他餵汤圆的时候往后撤了脑袋,厉挺不逼她了,碗碟送回厨房,很快又站回到她身旁。 她陪了几日,他便跟着陪了几日。 出殡那日,一长熘浩浩荡荡披麻戴孝的队伍,顾希望举着引魂幡走在最前面,顾希安一身素装跟在最末端,和村坊里其他不相关的人混在一起。 入土为安,等人们打道回府了,她才缓步走上前去。 整个山间异常清冷,唿吸混着白雾,这样一个寂寥的冬日,他们和她,三个人,一座墓碑,天人永隔。 参与了所有的环节,送完奶奶最后一程,离开乌城的那日,顾希望亲自送他们。 “姐。”他神情严肃,甚至有些不高兴。 半晌,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你还会回来吗。” 顾希安没有作答,只静静看着眼前的大男孩。 顾希望低着头,嘴唇微微抿着,肩膀垮垮的,有些气馁。 她不说他也知道。 顾希安再不会回乌城了。 这座城,这片土地,她唯一的牵挂,没有了。 “希望,你还记得我们从前抢着玩的小狗玩偶吗。” 顾希望回忆了片刻,“……断了尾巴的那只吗,记得的。” 顾希安浅浅笑了一下,是这几日她唯一一次笑。 她轻声允诺:“我也一直记得。” /// 开春后的某日,顾希安收到一个快递,寄件地是乌城。 前几天王芸破天荒打了个电话给她,提到了收拾老屋时,发现了奶奶留下的一个包裹,上面写了她的名字,看她是抽空回来取一趟,还是寄过去给她。 顾希安沉默了片刻,电话那头已经替她做了决定。 王芸眼明心亮,也不逼她,找了个合情合理的说辞,定了寄快递的时间,抛去无意义的寒暄和客套,很多事情处理起来会异常高效。 快递箱子不大,她从单位一路地铁抱回家,也不觉得重。 好容易到了家,顾希安将箱子放到客厅茶几上,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她盯着箱子,静坐了片刻,像是有了主意,起身走向厨房。 又半小时过去,厉挺回到家,炖排骨的鲜香从餐厅区域飘来,玄关处的人被勾出一阵飢肠辘辘,他换了鞋走过去,与她迎面相视,顾希安手捧着一大盅砂锅,落定放在隔热垫上,盖子打开,热气香气一股脑儿扑腾起来,山药排骨煲,他最喜欢的。 顾希安:“洗手,可以开饭了。” 厉挺不着急洗手,他环住她的腰,不松不紧地圈着,忙碌了一天的疲惫在见到她的一瞬豁然纾缓。 “今天怎么亲自下厨。” 厉羡出生后家里请了月嫂,一日三餐都是标准的营养餐,顾希安很少下厨了。 “看见冰箱里有排骨,就做了。”她回答得很自然。 第125页 他低头浅笑,凑近她的脸颊嗅了嗅,“闻着就很好吃。” 顾希安看了一眼餐桌:“排骨吗?很久没做了,不知道味道如何。” 厉挺扣着她的下巴,将脸转过来面向自己,在唇上印了一下,品了品:“咸淡正好。” 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顾希安闹了个脸红,天天被训练听他的肉麻话还是没办法波澜不惊,推开腰后不安分的手,故作镇定催他去洗手。 从逃避到面对只是时间问题。 饭后的固定节目是小夫妻窝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才走到客厅,厉挺很自然看到茶几上的快递。 顾希安是极度自律的人,家里的摆设陈列事无巨细地归纳整齐,这样一个未拆封的快递箱子出现在客厅就显得尤为突兀。 看了眼地址栏,寄件地址是乌城,又好像懂了。 抬眼就看见顾希安端着水果盘走来,厉挺避之不及,索性问出口:“拆吗?” 她默了默,而后点头“嗯”了一声。 手指放在牛皮纸箱上不自觉颤抖,心底那一股不知名的恐惧四处逃散,席捲出阵阵凉意。 说到底顾希安是怕的,怕与过往切割,怕揭晓了这最后一丁点联繫,怕再无交集。 拆信刀沿着胶带的纹理从中间划开,她惴惴不安的心思即将真相大白。 箱子里面仔细用布袋又裹了一层,再打开,画面琳琅满目。 整套的婴儿小棉袄,帽鞋都配齐了,如意扣的纹理,白乎乎的软绵围着领口和袖口,摺叠的衣领底下绣着一个规整的“羡”字,针脚细緻,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老手艺。 顾希安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也不敢想她费了多大心神来完成这件棉袄,用那双连茶杯都拿不稳的手。 棉袄口袋里塞着一个绒布小包,正是当初她没有收下的那对纯金耳环,老太太总说她固执,现下看来,也并非全无出处。 最后一样东西。 一个斑驳陈旧的铁皮盒,在箱子的最底层,被棉袄压在底下罩着。 顾希安怔忪了许久,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认得。 这是一个点心盒子,时常放着各式各样的糕点,偶尔打开来看,总是缺那么几块。 老太太上了年纪就变了口味,爱吃油腻的甜食,这个盒子就放在床边柜的抽屉里,她拿着顺手,吃着更方便。 事实上朱素梅血糖指数超标,医生明令禁止要忌甜口,偏偏村里组织慰问独居老人时送的酥饼大多糖分超标,顾希安有心管着,也说过许多次,老太太面上乖乖应着,下回一定再犯。 年岁越大,孩子心性也越长。 盒子打开,里面是满满一整盒酥饼,每一块都独立包装,看保质期,应该是新鲜放进去的,整整齐齐码着,像极了她的脾性,细緻,周到,鲜少出差错。 顾希安愣看了好一会儿,眼眶发酸,她刻意眨眼,想盖过这阵酸涩感,无济于事。 “她有高血糖,医生说了要忌口,尤其是甜食,她总是嘴上答应得快,好几次我看到她嘴角沾着饼干屑,一眼就露馅儿。” 她愣愣说着,喉咙发紧,声音里满是颤音。 “说也不听,后来我就学她,拿起一块吃得津津有味,那天半盒酥饼我全吃完了,一块都没给她留,她也不恼,笑眯眯的看着我。那之后的每一次,我去看她,铁皮盒子里装得满满当当,一块没动。我就想啊,小老太可真懂事,都不用我监督了。” 顾希安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面部肌肉牵动着泪腺,泪水簌簌落下,滑到嘴角,混着酥饼的干瘪和无力。 她哽咽着:“我知道,她是给我留的。” 那天晚上,顾希安哭到后半夜,累到脱力才将将睡去。 老太太出殡至今她没有流过一滴泪,却在这样平平无奇的某一天里触动了心底的阀门,将压抑许久的情绪一股脑儿全倾倒出来。 她哭了多久,厉挺默默陪了多久,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 他们一起,挨过这场艰难。 - 在把控字数/章节这件事上我就没有成功过。 还有一章。 第0100章 100 四月底,阳城的杏花开得正好,落英缤纷洒满大街小道。 厉挺把雷打不动的新闻联播节目换成了湖边散步,家门口就有一条景观道,很方便。 顾希安找不到理由拒绝,或者也是有的,只是被他巧舌如簧一一说服了。 黄昏至夜,湖面很平静,一丝风都不曾有,偶尔一个穿着运动装的夜跑路人疾步而过,能盪起几分凉意。 厉挺紧了紧牵着她的手,眼里心里全是她。 顾希安低头看路,走得格外专注,路灯在她脸上投下一片影,看不明情绪。 突然的,他问:“冷吗。” 她抬眸,好看的小脸一下子亮了,干净地望着他,然后摇了摇头。 “手这么凉。” 厉挺无奈,握着她的手一併揣进兜里。 “已经暖和多了。” 她浅浅道,两颊有些发红,软糯的音调像一鸿温润的泉,灌入他的心肝脾肺肾,格外舒服。 景观道一来一回,正好四十分钟。 回去的途中,厉挺思忖再三,还是提了:“马上就到你的生日了,想怎么庆祝。” 第126页 经他提醒,顾希安才意识到,似乎没经过思考就回答了:“没想过。” 她自认没什么仪式感概念,外派那几年战火硝烟漫天,哪还顾得上什么生日不生日,久而久之的,也就不在意了。 “可是我想陪你过。” 偏偏有人在意,特别在意。 顾希安没有作声,像是没听到似的,视线固执落在脚步上。 她不说话,厉挺就当她默认了,将思前想后的计划说出来。 “我想好了,周边找个地方短途旅行两天,就咱俩。” 他的心思太敞亮了。 顾希安轻嘆一口气,“你就想着怎么撇下孩子。” 提及儿子,她才有了一些生气,不再是郁郁寡欢或漠然。 被点名的人开始装蒜:“有吗。” 顾希安一脸认真,言之凿凿:“有。” 掰算着手指,这大半年他借着各种名目和儿子争宠,想方设法霸占她去过二人世界,厉羡今天被送到姥姥家,明天又被送到爷爷奶奶家,老人倒是乐意看孩子,但顾希安仍是觉得愧疚,再反观他,除了乐意还是乐意。 厉挺轻咳一声:“那……等他再长大些,勉强带他一起。” 话里话外多了些犹豫和余地,听上去,像是做了极大的妥协。 顾希安又好气又好笑,反问道:“长到多大。” “十八岁?”至少成年。 “……” 顾希安轻睨了他一眼,懒懒抽回手塞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也不反驳,管自己朝前走。 掌心一空,厉挺就不敢得瑟了,忙追上去,小道上嘴里全是知错认错的讨饶。 /// 一个小行李箱,装了她的笔电,他的剃鬚刀,三两件衣物。 此刻,他开车,她坐在副驾驶,脑子里消化着来龙去脉,以及自己怎么乖乖上车,怎么就乖乖接受这场突如其来的旅行。 也就是在这清净的放空时刻,所有的碎片化记忆拼凑在一起,顾希安很清晰的认识到一个重点。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有一根无形的线,他是掌握方向的人,而她是闭眼跟随的人。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心无旁骛跟随了许久。 /// 阳城的东边有一个古老的村落,名叫桥村,距离主城区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因为村子里大大小小的石桥多达二十多座,以此得名。 桥村最出名的除了桥,就是阳城巨富厉家的发源地。 年轻时在外打拼,退位了回家颐养天年,歷来厉家的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的人生轨迹。 厉挺孩童时期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其余就是逢年过节遇到要事才难得来一趟。 像这样临时起意的突然,还是头一次。 车子停在空旷的平地上,离正大门还有点距离,他一手领着箱子,一个牵着她。 两排行道树一路延伸,快到门口,右边那颗就变了品种,倚墙而立,较之前的更矮小,更孱弱,树干都是细细一条,叶片之间加了几个待开的花苞,白白绿绿,若不仔细瞧,并不容易发觉。 顾希安不懂树,却记住了他的话。 那日在乌城闲散时,他用一颗柿树表明心意,她入了耳也入了心,只是没想到以为随口胡诌的故事内容竟然真实存在,现下看到,难免诧异和……一点点心颤。 “厉挺。” 她看着树,念着他的名字。 半晌后,才恋恋回眸,目光清亮看向他。 厉挺放下箱子,很自然搂过她的腰。 “树是真的,那天的话也是真的。” 他对她的心思,真金不换。 被他眼里无边际的深情砸中了心底最软一处,霎时麻了大半,顾希安微微颔首,额头正好点在男人的胸膛上,撞一下又撞一下。 好一会儿,胸口传来很轻很轻的一句问,声若蚊蝇。 “怎么办啊。”她该怎么做。 细数过往种种,从医院到傈山再到乌城,所有一切,都是他为她。 她该怎么还,她能为他做些什么,她也想为他做点什么。 “什么都不要想,希安。” 厉挺亲吻她的发心,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你只要专心看着我就可以了。” 从头至尾,他贪恋的是她唯一炙热的注视。 /// 厉家祖宅在村子靠后的位置,四周围群山环绕,鲜少有人,平白生出几分与世隔绝的意思。 村子里的生活真的很惬意,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少了纷扰和嘈杂,时间变得极尽漫长。正是在这一份缓慢里,顾希安找回了自在和唿吸。 事实证明,厉挺真的很懂怎么化解死结,或者说,事关顾希安,他总能找到办法。 老太太走了有小半年,除了那场崩溃的哭,顾希安再没有其他出格的表现,不过是越来越冷静,话少,情绪失踪以及滞闷不得意。 她太需要一个出口,一次释放,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然后,他带她到了这里,带她来看他们的树。 五月二号。 顾希安的生日从一个赌约开始。 清晨,天光大亮,还没起床呢,厉挺自后抱着她,高挺的鼻樑蹭着她的耳垂,有点痒,不挠也舒服。 第127页 “你知道村子里一共有几座石桥吗。” 他好像还没完全醒,声色慵懒好听,奇怪迷人。 相反的,她的声音异常清醒:“不知道。” 顾希安是早就醒了,被他霸着黏着一起赖床,做一回颓废的懒惰人。 “给你一天的时间,如果答对了,我许你一件事。” “要是答错了呢。” 厉挺笑:“那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顾希安觉得可行,在他怀里翻了身,很流畅亲在他的薄唇上。 “亲过了,你告诉我。” 这下子轮到厉挺呆了,他是真没想到,这么容易又这么敷衍,和他脑海里的待遇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不带这么耍赖皮的。” 他拱着脑袋在她颈窝乱蹭,开始扮可怜。 现在不知道是谁耍赖皮,顾希安心里想着,面上却什么都来不及说。 原因么,总是有的。 他上面蹭着,被子底下一双作乱的手,顾希安闪躲不及,哪还顾得上其他。 最后,他们确实去数了桥,用最传统的办法,沿着村子闲逛,一座一座跨过去。 很多时候,他自作主张的一些决定,都在她的顺从里成了真。 他们对彼此的正向包容,是这段婚礼里最真挚的温柔。 第0101章 520 桥村很美,景美人也美。 河堤一排杨柳低垂,像是鞠躬迎客的姿态,有几棵垂得深了,柳枝要落不落垂在河面上,像一行闲适的钓鱼人,别有一番趣味。 偶遇一个大姐蹲在河浜头刷洗些什么,路过时用方言和他们打招唿,当热情里加了几分淳朴,收穫者并不会觉得压力,而是开怀和暖意。 顾希安终于明白了厉挺坚持要带她走出来的用意。 她该多看一些好风景,该大笑该畅快,该潇洒该肆意,生活正应该如此。 田园乡间,远坡上有一处观景台,能俯瞰整座村坊。 所谓观景台,走近了才看清,不过是一把钉在地上的木头长椅,斑驳和锈迹遍布每一寸,足够两个人坐,俯瞰远眺,蹉跎时光。 春日的日光浴,不似冬日舒缓,不似夏日毒辣,静坐着晒一会儿皮肤就会发烫。 很变态的是,渐渐你会爱上这种灼伤感,一点点试探身体的耐受阈,达到某一个时间限就会产生一种奇特的满足感。 顾希安将自己置身于尝试“探寻自我下限”的无聊里。 闭眼,眼皮被融上一层暖黄,不刺不透,这样闭了好久,捨不得睁开。 微风徐来,吹得睫毛根微颤,慢慢的,暖黄有了渐变,像一颗咸蛋黄逐渐饱满,变坚固,甚至触手可及。 一切都有迹可循。 轻勾起唇,她的嘴角扬起一抹笑。 厉挺在离她万分之一近的地方停住,近到不管他们之间的谁开口说点什么,接吻是下一秒就会发生的事。 顾希安睁开眼,瞳孔里映照着彼此近在咫尺的脸。 偷吻计划失败了。 他也不恼,眸光由她的唇缓缓挪到眼睛,看不够似的,对视很久。 他开口:“有答案了吗,桥的数量。” 听着他没头没尾的无聊话,顾希安眼中的笑意更浓了,随后双手捧起他的脸,在他的唇上覆一个久违的吻。 是真的等了很久啊,久到以为不会发生。 舌尖细细描绘着他的唇形,悄然探入,柔软的触感在唇齿间绽放,她一贯认真,连此刻都不例外,扫过每一粒齿,拨开他时刻添乱的舌,遵循着自己的节奏一点点游弋,或是玩闹。 厉挺被她玩得整个人都很热,再也忍不住,掌心扣住她的后颈,他反客为主,在她蜻蜓点水般的戏弄里加注了更深更重的慾念,就好像…要吃了她似的。 冗长的一吻结束,或许只是她以为结束了。 顾希安推开他,却也没有推开多远,额心相抵,鼻尖摩挲,唯一一点空隙里她小口换着唿吸。 “所以一共有几座桥。” 当无聊话有了回应,事情就变得有趣多了。 厉挺乐了,说到做到:“二十九座。” “不是二十八座?” 是她记岔了吗,顾希安不解,刚才在村口的文化墙上明确看了村坊介绍,里面清清楚楚写了“二十八座石桥”,难不成… “咱院里还有一座造景桥,不作为公共设施,村里没算进去。” 他早留了这一手,不管她怎么答都是错的。 顾希安瞪大眼睛,终于绕过这个弯来,半天憋出一个语气词。 “哼。” 她太可爱,厉挺又忍不住凑上去,这回倒是没得逞,输得团团转的人先一步推开他往回走。 辽阔山间,几声断断续续的“错了”,再几声黏黏煳煳的“老婆”。 偶尔他靠近,她赌气往外躲了一步,下一秒又被强势拉进他怀里,就这样反覆的腻歪。 太阳大约也看累了,伴着晚风缓缓落下,小夫妻并肩走的背影被拉长至尽头。 他们携手,像这样一直朝前走,还会走很远很远。 /// 晚餐预备在院子里用,正对面就是那座多出来的“造景桥”。 第128页 今天厉挺下厨,顾希安坐在院子里等,傍晚的风有些发凉,透过针织衫的缝隙席捲全身,她拢了拢衣领,双手抱胸,将身体更深地陷入软沙发里。 这样冷了一会儿,屋子里的“移动暖炉”像是有了需求感应,很自然来到她身边。 找了一块薄毯子盖在她肩上,明明是单人沙发,他硬是挤了一席之地。 将人打横抱坐在腿上,等到她乖乖落在自己怀里,他和她的手指交缠在一起,触感真实,才真的心满意足。 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偷一刻闲逸,顾希安玩着他的手指,盘桓在脑海里的画面一帧帧重播。 蓬勃的表达欲堆积在喉咙口,她很想说点什么,在此时此刻。 “我刚刚一个人在这儿坐着,想起了奶奶,和小时候的一些事。” 她突然提起已故的人,在那场大哭之后。 厉挺心里是无措的,好像应该停止这个话题蔓延,又捨不得打断她难得一次的情绪化。 “小时候,夏天很热,记忆里总要停几天电。有一次停电,记不起因为什么了,我和希望非缠着要和奶奶一起睡,最后,一场木床她睡在中间,左边是我,右边是希望。三个人挤在一起热的不行,谁都睡不着,奶奶就拿起蒲扇左一下右一下,她嘴里数着数,不偏向谁,也不亏待谁。” 说到这儿,顾希安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唿出,顿了一下才接着说。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理解‘公平’,没有姐姐应该让着弟弟,没有男孩比女孩贵重,所有的世俗和老话抵不过老太太心里的那桿秤。” 厉挺安静听着,掌心轻拍着她的手臂,听到心绪难平的片段,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额间。 “可能我骨子里深度迷恋这份公平或尊重,这迷恋让我变得盲目不客观,甚至失去理性。在后来某一天,我遇上了一个人,那人站在距离我很远很高的位置上,当他和我对话时,会走下无数台阶站到我面前,平视,淡然,没有敌意,然后我开始迷失,开始放任自己沉溺在‘受到尊重或认真被对待”的感动里。” 离开那个人的很多年后,当相恋时的一腔热烈逐渐冷却,她好像逐渐能看清那条崎岖坎坷的死路。 她看懂了,江醒打动她的举止出自教养,出自习惯,出自礼数,未必出自于“爱”。 他用高高在上的人格为她表演了一场“纡尊降贵”,这让她“受宠若惊”。 在惶恐和窃喜之间,在好像拥有和害怕失去的不安里,在假象天堂和真实地狱的残酷里,顾希安经歷了一次暴战,最终以“死”结尾。 那个奋勇不保留的顾希安死了,捲土重来的是一只被拔掉舌头的自私鬼顾希安。 她开始缄口不言,对所有的叙述和表达有所保留,从少说到绝口不提。 她变成了一个前科累累的小偷,盗窃从不归还,看他好欺负,就可着劲偷。 她知道不对。 这对他太不公平。 顾希安不再躲着了,她微微支起身子,看着他柔如月色的眼睛,忐忑地寻找责备和讨伐,最终只看到他隐忍的情意。 心脏的位置有点疼,像绞干抹布似的力气被狠狠蹂躏了一把,她无法忽略。 “私心里我觉得你应该匹配一个明媚,至少再阳光开朗一些的女孩子,像水晶,像可莹,将潇洒或荒唐都合理化的笑容,互相打闹但是朝气蓬勃的生活气,至少应该这样才对。是我的话,太乏味了。” 顾希安望着他,想组织爱意,脱口而出的竟是瑟缩。 温和了整晚的脸庞在她这一席话里终于敛眉,他沉着面色,似有不悦。 “现在就是。” 厉挺抚着她冰凉的脸颊,用掌心的温度去暖。 “你的笑容,朝气蓬勃的生活,阳光或明媚,你认为我该拥有的这一切,我已经全有了并且正在享受中。” “最最重要的一点,你不乏味。” 她是他生命里最难解的题,一遍又一遍,至今,至往后,乐此不疲且永不气馁。 顾希安愣愣听着,似乎在消化他的话,又像是在构思如何回应。 许久,她没再说话。 厉挺不计较,关于无法得到回应这件事,他已经掌握自我调节并化解的方法。 “晚饭还是进屋里吃,夜里风凉。” 他问着,口吻轻柔,像是在和她打商量。 顾希安摇头,又点头,再摇头,分不清是答应与否。 又或者,她否定的点在于现在不该是讨论“在哪吃饭”的时机。 “厉挺。” 她叫他的名字,低棉婉转,引人心颤。 他回应:“嗯。” “你说,许我一件事,算数吗。” “算数。”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抬眼看他,眼里是前所未有的确定。 “那日在机场你对我说的话,我想再听一遍。” 她眼睛亮得璀璨,闪烁着动人心魄的光,真诚,坚定,还有一丝豁出去的决然。 厉挺心一震,咚咚的心跳声似是要挣破束缚破壳而出。 顾希安回a市配合警方调查的那次,她一句“想家”,他克制不住双腿不远万里去了,然后看到她和昔日恋人临窗而坐,精緻的法餐,得体的礼节,让她离开故土的旧人。 第129页 他给她打电话,在她并不坦率的搪塞里,厉挺躲了,躲回了机场,躲回了电话约定好的地方。 顾希安对他说“等她”,厉挺就真的一步未动地等在那里。 等到她了,巨大的失意和怕失去的阴霾里,他说了一句“重话”,一句能压住她千斤万斤的话,一句销声匿迹无法回应的话。 而现在,她说,想再听一遍。 原来,当现实极度接近理想的时候,最直接的感官是畏惧。 但是…… “我爱你。” “顾希安,我爱你。” 唯独爱她这件事,他无所畏惧,从始至终。 他认真说话时,音色变得很沉很深,像一颗秤砣,一出口便压在人心的最底处。 顾希安心软得一塌煳涂,她伸手,搂住男人的脖子,柔软的唇摩挲着他的颈后,像一只讨好主人的猫咪。 “我,爱你。” “厉挺。” 真好。 这一次终于有了回应。 真好,他们都等到了彼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