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祈祷》 第1页 [现代情感] 《少女的祈祷》作者:辛德瑞咕【完结】 文案 十年前江月是千金大小姐,江家权势泼天,讨好她的人不计其数。 那时候江小姐每日的烦恼,不过是舞会该穿哪条裙子,该上电影院看哪一出新戏。 她热情大胆,主动追求陆家的大公子,成为人人都赞不绝口的一对儿。 不过陆家早就落魄,背后自然少不了戳陆照年嵴梁骨的人。 只是刚一追到人,江小姐就潇洒利落地远渡重洋,把陆照年抛之脑后。 十年后江家失了势,娇花落进泥地里,昔日的江大小姐孤身漂泊在异国他乡。 而当初被她抛弃的陆照年成了商界新贵,云泥之别,大抵如此。 再见面时,她刚告别相谈甚欢的相亲对象,站在雨中艰难等着计程车。 隔着雨雾,陆照年冷眼看着寒风吹起她的旗袍裙摆,沾上雨水的小腿柔若无骨。 四目相对之时,他终于掐灭了烟,推开车门下车去。 「和别人相亲,当我是死人?」 * 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共我分开。 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 ——《似是故人来》 ps.破镜重圆,50年代异国他乡背景,he,文章从十年后重逢开始写 内容标籤: 异国奇缘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年代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月,陆照年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破镜重圆 立意:乡愁是人类永恆的情感 第1章 亲爱的爷爷: 爷爷,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要怪我了。您以前花了这么大的功夫教我念四书五经,但除了增长我摇头晃脑的功夫,其余似乎功效不大。现在我给您写信,连之乎者也怎么用都给忘了,还要借用洋人的规矩。但是叫您一声「亲爱的」,希望您揍我的时候能下手轻些。 爷爷,我在纽约过得很好,您千万不要为我担心。人人都说纽约是年轻人的天堂,我想也是这样。 纽约太大了,大得叫人感到安全,冷漠得叫人感到温暖——成千上万的人混杂在城里,任凭你是政府高官、商业大亨、普通职员、还是流浪汉、小偷小贼、非法移民,全部都跟水滴汇入汪洋大海中,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纽约大街上的人多得简直推着你往前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谁在乎你是谁呢?世上可能没有哪个地方,会比纽约还有更多的移民。以前出洋时我还生怕遇见熟人,后来才知道,纽约这么大,我就是最普通的一点小雨滴,和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遇不见,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又得向您道歉了,我没能在大学念完英国古典文学,这个专业实在太过生硬晦涩,对一个在北平长大的野丫头来说,这世上恐怕没有比古英语、头韵体诗、古典罗曼史更难懂的东西了,简直念得我魂飞魄散,在大学白白受两年的罪。 爷爷,我说了您可千万别担心——去年我生了一场病,不严重,但是在医院里躺了一段时间,叫我下定决心从大学里退学了。战后美国社会的风气,女孩子流行早婚,男孩子放弃学位,不进大学。但我可不是跟着美国人学,我只是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是的,我进了一家专科学校,学了一年的西点烘焙,现在已经在工作挣钱了。 烘焙是个体力活儿,手上没点劲儿,连面团都揉不开。大冬天在后厨里忙得满头大汗,但是不用开暖气不怕被冻,这点倒是好。爷爷您肯定想不到吧,我天天四点钟就得起床收拾,从前上学的时候,还觉得七点钟起床就能要了我的命呢,但现在不也习惯了? 对了,爷爷,您可别再给我託梦催我嫁人了。我现在每天工作都很快乐,一点也不累。美国战后繁荣,物价低,房子又大又舒服,工资又多得花都花不完,我哪里需要找个老公来养我呢?我过得可好了,轻轻松松就能养活自己的,您为我操心了一辈子,现在您老人家大可放心了。 …… 信写到这里,江月拿着钢笔的指尖冻得微微僵硬。最冷的时节刚过,她就为了节约暖气费,把暖气关掉了。三月份的纽约还很冷,热量积蓄得不够,这会她只能跺跺脚,往指尖哈出一口热气,把最后的落款写上。 看了一眼放在窗台上的小闹钟,上班时间快到,江月收好写了大半天的信纸,起身换上一件花呢子短外衣,戴上围巾,匆匆出门去。 她「嘭」地一声关上门,然而门晃晃悠悠就是不肯关上,她只得用肩膀抵着再次用力。 大力之下终于关好门,而门口那盏远远超过服役年限的照明灯闪了数下,终于归于沉寂。江月嘆了口气,准备回来再换灯泡。 楼梯间里阴暗狭小,堆满玻璃瓶旧杂志一类的杂物,墙壁上则布满了五花八门的涂鸦。不堪入目的脏话被油漆涂掉,其他涂鸦是「春风吹又生」的,难以处理,只能听之任之。 她拎着一只柔软的牛皮包,小心翼翼而又不失灵活地避过杂物和被涂得脏兮兮的墙面,快步跑下黑漆漆的楼道。 十五分钟后,江月推开了街角梅莉夫人面包房的玻璃门,门铃叮叮噹噹作响,奏的还是去年圣诞节时流行的曲子。 「小月来了。」店老闆梅姐正站在柜檯后算帐,见她进来,笑着打了个招唿。 第2页 「梅姐。」她轻轻点头,把包放下后,换了一身工作服,往后厨去了。 梅姐是这家面包房的老闆,是为数不多在纽约站得住脚的华人。一个人支撑起整个店铺,每天忙里忙外,热情大方。在最困难的时候给江月提供了工作,让她不至于流浪街头,江月对老闆很是感激。 烘焙助理小黄已经把面团揉好了,江月只需要检查面团的发酵情况,按着她早已烂熟于心的方法调和,将面团一个个送入烤箱中烘焙,就能为附近的居民们提供一顿美味的早餐。 她发现几个可颂的面团做得不太合适,挽起袖子,自己修改调整了一下。 身边跟着学习手法的小黄突然出声道:「月月姐,你这表是在哪里买的呀?」 江月心中微微一滞,她忙着工作,忘了遮掩手上的腕錶。白金表壳和白色珐瑯錶盘被厨房暖黄的灯光照耀,柔柔散发润泽光芒,分外显眼。 「市面上很少见到仿得这么好的百达翡丽哎,月月姐眼光真不错。」小黄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在店里兼职,平时活泼开朗,叽叽喳喳地整天说个不停。 「在香港买的,不贵。」江月故意说了个天南海北的地方,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放下白衬衫的衣袖。 「这么远呀,我本来都还打算买一个呢。」小黄听了,有些失望地念叨着,果然不再多问。 江月收敛神色,专心做着手上的工作,一络子头髮从耳后垂落,遮住她眼底的一点伤神。 热气在眼前氤氲,烤箱单调的声音在耳旁迴响,尚是黑夜的后街上偶尔有一两辆汽车飞驰而过,她不禁回想起从前…… 「爷爷!」十八岁的江月手上戴着繁复精美的蕾丝手套,穿着一身玫瑰花图案的白色蓬蓬纱裙,迎着众人惊艷的目光,从二楼款款而下。 江老爷子本古板守旧,平时最看不惯小辈们穿西洋服装,但此时面对江月胆敢把两条手臂都露在外的行径,反而笑得最为灿烂,对着他最宠爱的孙女招手道:「月月,快过来,看爷爷给你准备了什么。」 她踩着两寸高的高跟鞋过去,挨着江老爷子坐下,撒娇道:「我要看看,爷爷准备送给我什么生日礼物?」 一旁北平城中有头有脸的掮客上前来,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打开几个丝绒盒子,将盒中物送到江大小姐面前来。 「江小姐,这都是市面上最新的手錶,游轮刚刚靠岸,我就给您送过来了,每个款式保准整个北平城都寻不出第二件一样的来,您瞧瞧。」 江月手肘撑在膝盖上,手心托着下巴,兴致缺缺道:「哎呀爷爷,我又不懂手錶……」 那掮客生怕丢了这笔好生意,连忙介绍道:「江小姐,您看看这一款。」 「月月!」江家大宅里涌入一群替她庆生的年轻男孩女孩,江月瞬间来了兴致,从沙发站起身,随手指了一块手錶,道:「就这个了。」 说罢,她丢下一句「爷爷,我去跳舞了。」便提着裙子,欢快跑远。 谁知她随手一指,就选中了最贵的一块手錶。江家虽然不心疼钱,但担心这么个小孩子压不住。只有江老爷子乐呵呵的,觉得江月不愧是他的孙女儿,有眼光,只有最贵的手錶才配得上她。 …… 其实当天的回忆早就模煳了,只记得不停跳舞、和朋友偷偷喝了一点洋酒、礼物跟流水一样送进房间里去。 年轻的身体钻进漂亮的裙子里,毛茸茸的粉扑子滚过脸蛋,足尖都像踩在棉花里,这便是十八岁的江月所能想像到的全部快乐了。只有这块手錶,当初不甚在意,如今倒只有它陪在自己身边。 中途休息时间,江月穿上外衣,推门走出面包房,准备到街角买杯咖啡提神。 纽约城刚刚从一夜狂欢中甦醒过来,晨光熹微,寒风唿啸,她紧了紧大衣,将下巴埋在围巾里,心道今年年底一定去买件厚外套,不然要是冷出感冒来,又是一笔花销。 路过街角一家书店,她想起自己还差一本翻糖蛋糕的菜谱,跺跺脚,推开门进去了。 翻糖蛋糕极考验烘焙师的技术,江月虽然下功夫苦学了一年多,但自己对成品还是不太满意,她准备翻翻书,参考一下新颖的花样和纹路。 她顺利找到一本极为称心的菜谱,各种花式精巧可爱,一下就击中江月的心。然而翻到背面看了看价格后,她默默把书放了回去。 最近手上的钱越发紧张,不能再随意乱用了。 另挑了一本较为物美价廉的菜谱后,江月排进队伍里,准备结帐走人。 前面似乎有位客人因书本印刷质量而和收银员起了争执,队伍顿时慢了下来,她百无聊赖,目光四处逡巡,直到发现书架上一本《儿童创意下午茶点》。 书架有些高,她踮起脚尖,费力地把这本书从堆得满满当当的杂志中抽出来,连试了好几次,指尖都颳得微红,总算成功。 不料内容却有些不尽如人意,她随意翻看几页后,失望地准备把书放回去。 不料书堆得太多太密,又全是十六开又大又薄的杂志,这本书竟然塞不回去了。 前面的争执已经解决,队伍又开始缓慢移动起来,她卡在中间忙着放书,迟迟不动,身后排队的顾客已经有些不悦。 听到身后的白种男人轻轻「啧」了一声,江月拼尽全力踮脚扒拉着那一堆书,却还是塞不回去,不好意思得脸上通红。 第3页 正准备灰熘熘地躲到一旁,给后面的人让出道来,身侧突然伸来一只手,单手推开厚厚一堆书,替她腾出足够的空隙。 冷冽而清淡的茶树味传来,江月得救般地连忙将书放回原位。 转身过来,入眼的先是一丝不苟的西装领结,以及略显瘦削坚毅的下巴。她刚要开口,望见此人面容,道谢的话却全部堵在喉中,嘴唇微张,唇边只有一丝受惊的空气。 陆照年怎么会在纽约?! 然而陆照年显然并无同她打招唿的意思,冷漠收回手,迅速转身离开。 书店门铃轻柔作响,若不是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点极淡的茶香,她几乎要以为方才那人是自己的错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有精美,开头的信只是为了让家人对漂泊在外的女主安心~小短文,和《北地胭脂》一个系列的,但不算严格的民国文,写来调剂身心的~祝大家看得愉快 第2章 大概是没有认出她吧。 毕竟爷爷要是勐地瞧见她现在这幅样子,恐怕也认不出她的样子吧。 从前一头长髮被剪得短短的,被压在鸭舌帽下面,白得没有血色的皮肤也被大西洋海岸的阳光晒黑了,下巴还沾了一点面粉,和以前那个穿衣打扮处处挑剔的江大小姐的确天差地别。 「同学你没事吧!真抱歉,是我没太注意!」十六岁的江月骑着脚踏车在大学校园里横冲直撞,结果学艺不精,很不幸地撞在路边一个行人身上。 书本散落一地,她吓得嘴里不住道歉,连忙蹲身下去帮他捡着书,直到发现学生证里的名字,她才抬起头兴奋道:「同学,你叫陆照年吗?」 身着一袭素白长衫的陆照年不想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接过她手里的书夹在腋下,转身就走。 「同学别走呀,你有没有受伤呀,我还没道歉呢!」她跺跺脚上的小皮鞋,推着脚踏车追了上去。 她来大学里找堂兄们玩,结果今天正是学校出成绩的日子,堂兄们生怕课业不及格,没空陪着小妹妹玩,只好打发她自己在学校里闲逛。 堂兄们都只顾捧着成绩单看,江月兴致缺缺,唯独记住了高居榜首那人的名字——陆照年。 不料刚才还感嘆过这人厉害,一转头就撞上了人家。十六岁的江月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毫不知羞地主动跟上去。 从此,一向独来独往的陆照年身后就多了个小尾巴。 起初,江月学着旁人唤他「同学」,后来竟开始叫他「表哥」。 「表哥表哥表哥」,简直叫得校园里人尽皆知。 陆照年被她跟得烦了,终于肯搭理她,没好气道:「我是你哪门子表哥?」 抱着国中英文课本的的江月丝毫没觉得他态度冷淡,眨了眨眼睛,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家三婶婶的表妹夫是你二姑姑的表弟呀,所以你是我表哥嘛!」 天知道她琢磨出这层亲戚关系来的时候有多开心,这下子陆照年可没有藉口再丢掉她了。 然而陆照年对这等远在十万八千里外的亲戚关系嗤之以鼻,转身就走。 「表哥等等我嘛。」她毫不气馁地追上去,热情得简直叫那些暗地里倾慕他的女孩子们纷纷退避三舍。 她锲而不捨地追了许久,直到陆照年转身过来,眉眼仍然冷淡,「别再叫我表哥。」 她有些委屈,抱着书低头道:「为什么嘛?」 「因为现在我是你男朋友。」 …… 见到了又如何?他不会想和她相认的吧。 江月对着镜子嘆了口气,镜子里的人也跟着嘆了口气。她连忙拍了拍脸蛋,给自己打气道:「年纪轻轻,好手好脚的,嘆什么气呢,振作振作!」 如此重复两遍后,门外的同事开始催她了:「小月,还没好啊?要出发了噢!」 「来了来了!」江月急匆匆地从洗手间出来。面包房今天接到一个差事,上门为人家准备晚宴上的甜点,店里的员工都要赶去做准备。 一辆老旧的雪铁龙里挤了全部店员,梅姐负责开车,江月一人坐在后排,小黄则坐在副驾驶上,兴奋得叽叽喳喳。 「梅姐,长岛的海滨庄园,得多少价呀?」 「咱们一车人的手指头都比划不过来。」专注于开车的梅姐笑道。 「听说是个华人哎,能买得起庄园,真给我们长面子。会不会因为是同胞,才给我们这个机会呀?」小黄对这次的僱主充满好奇。 上门做甜点并不稀奇,但是像这样显赫有钱的僱主,还是第一次。 「那是因为我们便宜。」梅姐毫不留情地揭露真相。 「哎呀!」小黄双手捧脸做备受打击的模样,活力四射又不失天真活泼的小姑娘,惹得几人都欢快笑起来。 江月也跟着轻轻地笑,末了却有点怅然若失。孤身远渡重洋,本以为黄皮肤黑头髮就是团结的标志,不料「同胞」反倒成了一些人诈骗欺负人的手段。 想到刚来美国时,刚下轮船,还没等到前来接她的司机,就被一个自称是北平人的老爷爷骗去一百美金。 那时候她提着皮箱,被人群裹挟着跌跌撞撞,在叽里哌啦的洋文里听到「北平」二字,简直激动得热泪盈眶,全然没有察觉那京片子根本不纯正。等她反应过来时,骗子早就熘之大吉,哪里还有身影? 第4页 这些都罢了,反倒是大学里,那些欺负她的华裔女孩子们。不过是比她早几年来美国罢了,嫌弃她英文说得不好、笑话她穿旗袍、不敢穿超短裙…… 晦涩的记忆浮上心头,江月赶紧摇摇脑袋,把不好的回忆赶走。 收回心思,她开始专心翻看手上便条——僱主已经定下甜品菜色,他们只需要去做甜品就好了。 「好好好好……大!」刚下车,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大草坪,小黄目瞪口呆地感嘆道。 一栋法式别墅静静矗立在草地中,墙身在日光下反射着淡淡白光,一面墙爬满了蔷薇,还不到开花季节,绿叶如同瀑布般从墙面倾泻而下。 立马有训练有素的管家上前来,引着众人往后厨而去。走在草坪中的石板路上,江月听着同事们对这座庄园的低声赞嘆,并未出声附和,而是低头稍显愣怔。 只因这座别墅,和她从前的家,几乎一模一样。 江家公馆是当年北平城中第一幢法式别墅,专门请了法国建筑师设计,落成那日,惹得半个北平城的百姓们前来看热闹。后来江公馆逐渐成了城中的地标,附近的人都不再说原来的地名,只说「江公馆」,黄包车夫便知要往哪里去了。 她落后几步,往别墅后花园望去——一架洋铁鞦韆静静立在草地中,牵牛花藤萝蜿蜒其上,把纯白色的鞦韆装点得如同梦幻。 怎么会这么巧,连鞦韆都一模一样……江月指节绷得微微发白,从前她窝在花园鞦韆上懒洋洋晒太阳,被家中婶婶嫂嫂们瞧见了,必定要笑话她的。 只是那些日子如同流水般逝去,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中间只隔着滔滔长河流淌。 「小月?」梅姐似是发觉了她的异常,回过头来喊她。 「来了。」江月脸上挤出笑容,把那架鞦韆和它搅动起来的回忆抛之脑后,连忙赶上前去。 有了这桩庄园外观的冲击,厨房中的设备再怎么精妙,众人也能忍住了。同事之间分配好任务后,便专心埋头工作起来。 江月主要负责巧克力布朗尼、水果塔和枫糖甜甜圈。 黄油、糖霜、蜂蜜、奶油的甜蜜香味开始在厨房中蔓延,把最后一批甜甜圈从烤箱中取出来,趁着它们还滚烫着,赶紧在表面淋上一层融化的黑巧克力,再撒上糖粉,便算大功告成。 另一边的水果塔准备得还不够,她耐心把草莓、葡萄和奇异果等一个个洗净,用刀切出心仪的形状,再一一摆放到挤了奶油的蛋糕坯上。 因有好几个大功率烤箱同时工作,厨房中甚至比烘焙坊后厨还要热,在这三月的天,江月额上后背出了一层汗,因不断揉面团,肩膀和脖子的连接处都微微有些酸痛。 但她一点也不累,嘴里哼着收音机里听来的流行曲,在烤箱和案板中欢快穿行,检查蛋糕和烘烤状况、迎接每一批糕点的出炉,始终带着诚挚的微笑。 「先生,您有什么吩咐吗?」管家见陆照年站在楼梯处,隔着一个玄关望着厨房方向出神,还以为他是对厨房里的情况有什么不满,出声询问道。 「没事。」陆照年指尖夹着一支香菸,透过淡蓝色的烟雾,他狭长的眼眸微眯。 日光穿过落地窗照进厨房中,她脸上也淡淡映了斑点日光,侧面更显得那睫毛浓密,跟把小扇子似的微微颤动。 看着倒是一副快活样子。他眼中晦暗不明,在那人抬头的前一秒,掐灭香菸,转身上楼。 晚宴开始后,他们的工作也算完成了一大半,江月捏起拳头捶着微微酸痛的肩膀,另一只手拿着手绢擦去额上汗珠,笑道:「收工了收工了。」 小黄在一边起闹道:「老闆要付加班费啊!要请吃饭!」 梅姐看了一眼厨房墙壁上悬挂的时钟,也道:「加班费少不了你们的。再等一会,不用加餐就可以先走了,回去还赶得上一顿宵夜。」他们从中午忙到现在,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着实是饿了。 几人正收拾着桌案时,白鬍子管家推着个餐车进来了,笑呵呵道:「几位辛苦了,先生特意交代我为大家准备的晚饭,还请大家慢用。」 揭开盖子,竟然是中餐,瞧着非常正宗,色香味俱全,久违的家乡味勾得众人食指大动。江月看中了那道荷叶鸡,正想端起碗筷,却听管家道:「江小姐请跟我来这边。」 不得已放下碗筷的江月有点疑惑:「叫我吗?」 「是的。」管家点点头,肯定道。 「有什么事吗?」她只觉得奇怪。难道是自己做得甜品不好,不肯给她饭吃?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江小姐来就知道了。」管家脾气很好,耐心解释道,却是说了跟没说一样。 「小月,去吧。」主顾出手大方,梅姐不愿得罪了客人。但她留了个心眼,对江月眨眨眼睛,示意她会留心情况的。 见从管家这里问不出什么来,江月只好点点头,起身跟着管家走出厨房。 管家带着她七拐八拐,见推门进了一个房间,她警惕地站在门外不肯轻易进去——毕竟独身在外生活了好几年,必要的警惕是应当且能救命的。 然而管家只是按开电灯,微笑着招唿她进去用餐,江月放松警惕,慢慢进入房中。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菜色全部合她的北方胃口,不但如此,管家还贴心地退出房间,留给她个人的用餐环境。 第5页 把自己叫过来,就为了让她单独吃顿饭?饿了一整天的江月大快朵颐时,对这事疑惑不已。 然而这间房确实舒服,厨房里毕竟太热了,一边流汗一边吃饭可不算享受。这里温度适宜,落地窗外还能看到海面夜景,江月不知不觉就吃了两大碗。 撑了。 她轻轻揉着肚子,推开门,想回到厨房去和同事们集合。 绕过迴廊,却见灯影下站着一个男人。 第3章 人影从迴廊绕了过来,江月看着眼前的常信文,有一瞬间的失神,竟然在这里遇到他。 常信文客气而疏离地微笑道:「江小姐,幸会。」他和陆照年是大学同学,后来两人一同经商,最后又出国打拼创办商业,感情自然非比寻常。 江月出现在宴会上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别有用心,但他不愿好友的陈年伤疤再被人翻出来一再撕扯。 更何况还是这个当初下手最狠的江月。 他虽然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江月知道他一向不喜欢自己,从十年前就不看好她和陆照年,现在更是客气疏离。 不过现在看来,常信文确实说得没错,她和陆照年的确无疾而终。她轻轻点头示意,然后转身离开。 当初心高气傲的江家大小姐,竟然沦落到给后厨帮工的地步,可见纽约比起北平,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常信文饮尽杯中红酒,重新回到一楼大厅中的衣香鬓影中。 发现陆照年正站在楼梯拐角后抽菸,他上前去:「你这个当主人的,躲在这里?」 「少抽点菸,你肺不要了?」常信文打趣道。 陆照年眉间微蹙,他常年不是面无表情就是不悦皱眉,连眉心都有了两道浅浅痕迹。 「抽两根又没事。」 「刚刚在后厨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熟人,你猜是谁?」 「不感兴趣。」他没有搭理好友话中的试探,转身径直下楼。 回到后厨时,众人已经吃完饭开始休息。江月在厨房中坐了一会儿,只觉后厨热得难受,她胸闷气短,只好站在厨房通往后院的小门处透气。 只有几颗星星疏疏散布在深蓝的夜空中,微微闪烁。整个后花园都浴在银色的月光中,客厅中乐队奏乐之声传来,更显得后院一片静谧。 她望见那架鞦韆,在朦胧月色中更显熟悉,她情不自禁地迈步往它走去。 在鞦韆坐下,她下巴搁在膝盖上,一闭眼,院外仿佛不是南汉普顿的大道,而是江公馆外的煤渣小路,人力车夫拉着黄包车飞奔而过,车铃「叮铃叮铃」地响着,渐渐远去。 草丛里隐隐传来声响,江月以为是主人家来了,连忙站起身来。 「吧嗒吧嗒」声响起,似乎有什么正踩在小路上,然而她刚站起身,就被一个毛茸茸的大傢伙扑了满怀。 竟然是一只萨摩耶! 「别闹别闹。」她被冲击得一下子坐回鞦韆中,一手替这只狗狗顺毛,一边躲着它过分亲昵的动作。 这狗应该是主人家养的,脾气好亲近人,毛髮打理得油光水滑,江月把它抱在怀里,简直沉得她两臂发酸。 「吃饭了吗?」她伸出手点了点狗狗湿漉漉的鼻尖。 萨摩耶当然不会说话,只喉咙里呜咽了几声,又往她手上凑过去。 江月懂了,她刚做完甜品,这狗是循着味道来的。 「你不能吃这些的,明白吗?」她摸着它的脑袋安慰道。 然而它仿佛极为委屈,咬着她的衣袖又呜咽几下,突然仰着脖子,朝天叫了两声。 这两声狗叫在静谧的后花园中极为明显,江月回头一望,见三楼一房间的窗口虽然没开灯,却有一点猩红在静静燃烧。 这必定是主人了。 自己悄悄撸狗的行径恐怕被主人家看去了大半,江月哪好意思还在这里久留,把狗放下去,连忙离开后花园。 三楼阳台中,陆照年站在阳台上,见她坐在鞦韆中,整个人浴在淡蓝的月光下,同当年几乎没有区别。 都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还圆,然而这轮看了不知多少年的明月,此时却仍然冷清无情地照着异国他乡见她起身消失在花园中,他握紧手中高脚杯,良久,才将杯中酒液全部送入喉中。 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平復胸腔中暗自涌动的情绪。 今天的工作顺利结束,除了原先谈好的工资以外,还有一笔丰厚的小费。回去的路上,梅姐大手一挥,把小费全部分给大家,众人都兴奋哄闹起来,唯有江月垂眉,坐在后座不声不响。 * 因为老客户临时把一笔订单推迟到下周末,今天无事可做,江月也就早早脱了围裙从后厨中出来。 同梅姐打过招唿后,刚拎起包要往外走,却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似乎是轮胎在地面上大力摩擦而过。 小黄的惨叫声同时响起,江月和梅姐对视一眼,连忙往外跑去—— 果然,小黄连同脚踏车都倒在地面上,外卖面包洒了一地。两人赶紧把她扶了起来,腿上划破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半大姑娘疼得呲牙列嘴,开口道:「梅姐……我赔钱……」 「都这会儿了还谈钱!」梅姐没好气道,指挥江月赶紧从店里柜檯后取过急救箱来。 手忙脚乱替小姑娘上好药,但订单还得去送。见小黄实在走不动路,店里也不能少了梅姐坐镇,江月干脆自己推起车,笑道:「我去送吧,反正也没什么事。」 第6页 * 骑着脚踏车穿行在纽约街头的车水马龙中,江月暗自奇怪,市中心的人怎么会大老远的在他们店里订面包。 但路上车渐渐多了起来,她很快丢开不去想,专心致志骑车。 到达订单上的目的地,正是最繁忙的商业街,高楼大厦伫立在道旁,玻璃楼身反射着冷光。她抬头一眼望去,几乎望不到这座楼的尽头。 此时正是午饭时间,周围全是穿着职业套装、手持咖啡的人来来往往,个个仿佛脚下生风,尖刀般的细高跟踩得风风火火。 唯独江月一人穿着最简单的衬衫牛仔裤,额前本虚虚隆隆的刘海被汗水浸湿大半,略显狼狈。 时间不早,她来不及多想,拎起打包好的面包就进入大厦。 大厦里十足的冷气让燥热不堪的江月舒服了些,刚想迈步进入大厦中,却被那身穿制服的保安伸手拦了下来。 「小姐,工作证。」保安提醒道。 周围来来去去的人果然胸前都挂着工作证,江月不仅没带证件,还因骑了大老远的车而一身狼狈,当然一抓一个准。 江月也曾听小黄抱怨过,有些地方规矩死板得很,死活不肯让送餐的人通行。 尤其是黄种人,更是被人为难的对象。 没想到今天让她给碰上了。眼见着时间快到,江月不得不放软了态度道:「抱歉,我是送餐员,这里是订餐信息,我要把这份餐送到18楼去,麻烦让我通行一下。」 那白种保安却不肯放行,一直重复规矩。 吃完午饭回来的人逐渐变多,周围人来来往往,不时往她这边看两眼。江月急得浑身冒汗,又不好当真转头就走,只好一再哀求道:「麻烦你……」 「打扰一下,需要我帮忙吗?」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女人走了过来,冲着江月微笑一下。 那保安一转刚才爱答不理的态度,对着她敬了个礼连忙解释起来。 「一件小事而已,不用这样。」她在这公司的职位应当不低,对着保安交待两句就转头过来,「这位小姐,走吧,没事了。」 江月如同绝处逢生,这两句熟悉的中国话更勾起她的乡思,她连连道谢过后,终于得以通行。 她在电梯前站定,不料等了好半天电梯才下来,电梯如同巨兽般将人吐出,又将人吞纳入肚,她手上提着外卖,竟没能挤上电梯。 眼看着时间就快来不及,江月在原地有些着急,忽然瞥见正中还有一座空闲电梯,她没有多想,连忙上前去。 她赶时间,没有看清这座电梯上贴的标语——内部人员专用,旁人请另行。 顺利将外卖送达后,江月又乘那座电梯下楼去。不料电梯下到15楼,突然被人按开,察觉到电梯外站了不少人,个个都西装革履光鲜靓丽,江月只默默往角落里站了站。 「这位女士,请你出来一下,麻烦了。」 客气而疏离的声音响起,江月只当自己挡了别人的路,抬头,却和最意想不到的一双眼睛不期而遇。 第4章 眼睛的主人神色淡漠,眼眸深不见底,没有一丝情绪波动。西装笔挺熨帖,身旁站了个商人模样的白人,身边还围了不少秘书助理,正在向他汇报情况。 她张了张唇,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同他打招唿的身份。 是故人?还是……抛下他自己远渡重洋的旧情人? 「这位女士,你还好吗?」秘书的声音又响起,猝然打断江月虚无缥缈的思绪,她连忙道:「抱歉。」 正想从中出来,不料电梯因长期无人进出而要自动关合,眼看就要夹伤她,陆照年一伸手,替她挡下电梯门,低沉声音道:「进去。」 他用的中文,是在和自己说话吗? 江月还没想明白,他已经率先迈步进来,身后跟着的一众人见此,也就跟着涌进电梯。 本来还很宽敞的空间瞬间逼仄起来,似乎因为人有些多,陆照年向后退了一步。 他一向不喜欢同旁人亲密接触,江月是知道的。 空气中混杂着古龙水的味道,她却能准确捕捉到那淡而冷冽的茶香。他回头一步,便同她接近了一分,江月只得更用力地往角落里躲着。 余光捕捉到她的动作,陆照年唇边含了丝冷笑,似是自嘲。 躲着他?至于这么急着和他划清界限吗? 江月从未觉得电梯这样漫长过,周围人都一副精英打扮,精緻到了头髮丝里,唯有她形容狼狈,骑车送外卖累得全身是汗,何况还遇上陆照年…… 「叮——」终于到达一楼,她如释重负,连忙从电梯中出来。她此刻只想赶紧骑上脚踏车,逃离这个让她手足无措的地方。 「月月?」 江月心道不好。战后海外华人骤然增多,她在街上看见黄色面孔,都要低着头快速走过去,生怕遇见他们家从前的亲戚——江家亲戚朋友多如牛毛,她听说后来出洋的也不少,在纽约碰见个把熟人,一点也不稀奇。 刚关上车门的方宇轩见一人从公司里急匆匆出来,那背影瞧着分外熟悉,再见好友陆照年正紧紧盯着那人,他一拍脑袋,终于想起这人可不就是江月嘛! 方宇轩和陆照年是大学同学,但江月和他的关系也很好,甚至当初许多陆照年的爱好、他常去的地方、最近在读什么书,江月都是从他那里打听的。 第7页 他家是南洋的,出国时间比几人都早,他走时江月和陆照年还好得如胶似漆,两人还一道去送他离开北平。 只是当年一别,两人也已经近十年未曾见过了。 方宇轩还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声音大得她想装没听见都不行,只好推着脚踏车僵硬转身,勉强笑道:「宇哥。」 「你俩和好了啊?」方宇轩上前来拍拍她的肩膀,「得亏月月你肯原谅陆照年,不然他一天天的沉这个脸……」 此话一出,现场气氛肉眼可见的微妙起来。就连他这样粗线条的人都察觉到两人面色难看,吞了吞唾沫,没敢再说后面的话,怕陆照年揍他。 原谅?她有什么原谅陆照年的资格,分明她才是对不起他的那一个。 正午太阳在头顶明晃晃照着,江月眼前一阵眩晕,只觉得大厦的冷气都沖不淡她周身的热气。热度更是爬到她脸上来,烧得一片滚烫。 她实在难以再呆下去,沖傻站在原地的方宇轩笑笑,推着车转身离去。 「拿来。」 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方宇轩被吓了一跳,扭头见是陆照年,不由问道:「拿来啥?」 陆照年面上不动声色,眼眸微垂,看向他手上握着的一瓶冰汽水。 他立马会意,连忙向江月追了上去,把那汽水塞在她手里,「天气热,喝点汽水降降温。」 江月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她现在热得头晕目眩,恐怕有些中暑,喝点冰凉的汽水应该能稍微缓解不适,她只好接下。 陆照年远远站着,瞧见她站在原地,轻声细语地同方宇轩道谢。江大小姐一向怕热,这会也顾不得不好意思,用汽水的玻璃瓶身冰着脸,希冀减轻脸上热度。 嫣红的脸轻轻贴着冰凉瓶身,微微湿润的唇随着说话的动作张合,他喉间突然窜起一簇火来,别过眼,利落转身。 交待完毕,方宇轩才从后匆匆赶来,彼时那生意伙伴已经离开,一群秘书助理也被遣散离开,只有陆照年一人站在抽菸区,指尖夹了支香菸,并未点燃。 「怎么不用车送送人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车技不好,大老远骑车过来,你捨得?」他故意揶揄道。 他和常信文不一样,他当年就打心底里喜欢江月这个小妹妹,自然希望他俩和好。时隔多年她又出现,他不信陆照年会无动于衷。 毕竟当年她不告而别,一向冷静持重的陆照年为了找人,整夜整夜守在江公馆门口,跟疯了一样差点把整个北平都掀翻。当初他那孤注一掷的狠劲,方宇轩即使人远在海外,也是听说了的,现在回想起来都隐隐后怕。 陆照年只淡淡瞥了他一眼,眼中略含警告之意,擦了支火柴,低头点菸。 江大小姐,出门向来都是前唿后拥,在小汽车还是稀罕物件的年代,她的一大爱好就是收集市面上各种豪车。那时候的江家后院,简直就是豪车展销会。 江月车技平平,连自行车也骑不好,认识陆照年后,总是缠着他教她骑自行车。把他哄成男朋友后,他心甘情愿充当司机,她坐享其成,车技反而越发生疏了。 「照年照年,你开慢一点,我的围巾都要被绞进车轱辘里去了!」 江月一紧张,不由自主收紧环在他腰上的双臂。他的耳垂立马烧了起来,强行放慢速度。 凉风习习,他载着大小姐穿行在北平的大街小巷中。江月渐渐放松下来,侧脸贴在少年彼时还略显单薄的后背上,「照年,你能不能给我开一辈子的车呀?」 察觉到身后的温热,陆照年手一抖,差点把脚踏车开到路边的田沟里。 清风中送来他的回答,混着春日漫天的柳絮,一片迷濛模煳。江小姐猝不及防被呛了嗓子,咳得眼底漫起些泪意来,没有听清男孩的回答。 那时候,他和她都觉得北平太大了,那么多人一辈子都没出过北平,谁会想到他们最后会漂洋过海,失散在大洋彼岸。 收回心思,那小小身影已经消失在街头的车水马龙中。 在纽约大路上都能骑好自行车,的确是长进了不少。淡蓝色的烟幕中,陆照年久久不语。 第5章 第二日是星期六,江月轮休,不用到烘焙坊上班。但她不能休息,因为她还有一份家庭教师的兼职——给一户人家两个孩子教弹钢琴,一星期去一次。 清早八点五十分,她准时按下周家洋楼的门铃,她在门外听见里面夹杂着笑闹之声,直到脚后跟都站得微微发酸了,才有人前来开门。 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包着印度式夜蓝绉纱包头,耳朵坠着两粒亮晶晶的金刚石,从门链后审视她两眼后,才取下门链,出来给她开门。 「江月是吧?」周太太歪头,脖子弯里夹着烫金电话听筒,用广东话叽里哌啦同电话那头讲了几句,完全忽略了江月的回答和问好。 周太太引着她往里走,还未走两步,突然转身过来叫道:「等下!换鞋换鞋!前两天才换的地板,踩两脚弄脏了我可没工夫重新弄!」 她涂得鲜红的指甲指着江月脚下,仿佛那是什么污浊之物。 江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今日是上门做家庭教师,不能像平时在烘焙坊里那么随意,她穿了一身竹根青旗袍,脚下一双素白中跟皮鞋。 穷人对自己的仅有的出客衣服,简直比他银。行里的帐户余额还要清楚。她脚上这双鞋去年买的,还算新,幸亏没穿那双平时穿惯的帆布鞋,不然准得被这周太太请出去。 第8页 她脸微微有些红,倒还能分出心思默默打趣自己两句。 换上拖鞋,周太太终于满意,领着人往楼上去。她风韵犹存,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偏向肥硕的身子灵活扭着,扯着嗓子喊道:「珍妮,丹尼,出来见见老师!」 「两个冤家死哪里去了。」周太太连喊了几声,都还没得到回应,不由一手撑在楼梯扶手上,微微喘息。 「妈咪,姐姐要打我!」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从房里跑了出来,尖叫着直往周太太身上沖,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大女孩子,披散着头髮,张牙舞爪追上来。 「好了好了,像什么样子,赶紧来见见老师。」周太太抱住那小男孩丹尼,抱着人往楼上走。 待两个孩子终于安静下来坐在钢琴前时,已经是半个小时后。 江月坐在钢琴前,正要开始讲课,那个男孩子丹尼却两手勐地按在钢琴上,噼里啪啦乱弹一通,大的女孩子见此,也跟着作乱起来。 她连忙起身哄人,哄完这个再哄那个,好声好气地劝道:「钢琴不是这样弹的,要慢慢来,这样会弄坏钢琴的。」 她屋里摆着的那架钢琴是从街边捡来的,老旧破烂,一弹就浑身颤抖,痛苦呻。吟得仿佛要散架。她许久没有摸过音色这样好的钢琴了,两个孩子这样胡闹,难免有些心疼。 等两人终于肯好好跟着她看乐谱、认识琴键时,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她简直累得满头大汗,连喉咙都微微嘶哑了,心道这工作真不是人干的,一个小时十块钱的工资,实在是辛苦钱。 她想起从前那个教自己钢琴的义大利人,怪不得总一副苦笑样子望着她。 中间休息时,周太太端着一杯咖啡上楼来。她一边啜饮着咖啡,一边笑道:「江老师真是好,你一来,我可是轻松多了。天天伺候这两个冤家,人都累丑了。」 江月手里拿着琴谱,听了这话不知怎么接,只好腼腆地沖她微笑。 「江老师,我一会儿出门一趟,你帮我看着两个孩子一会儿好吗?」 周太太这要求来得突然,她愣了一下,抬头道:「可是我一会儿也有事……」 「就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刚才不是迟了半个小时吗?」周太太笑嘻嘻的,恰巧一楼客厅里的电话又响起来,不待江月拒绝,她已经一转身下楼去了。 她也没打算要那半个小时的工资。但人影已经消失,随着楼下传来重重一声关门声,江月嘆了口气,把话吞回肚子里。 周太太一走,两个孩子又作乱起来。男孩丹尼爬上爬下,就是不肯乖乖坐在凳子上,女孩子珍妮抱臂冷眼旁观,就是不肯伸出手来和她一起弹。 她被吵得头疼,强忍着教完一份乐谱,正想换另一曲,发现她装着乐谱的包落在楼下了。两个孩子根本不听她的使唤,只好自己起身下楼去取。 包被放在客厅欧式皮面沙发上,她刚从中取出自己要的谱子,正想转身上楼,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你是?」 江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回身,看见一个站在浴室门口的男人,更是一惊。 周先生出差回来,舟车劳顿热出一身臭汗,来不及打声招唿就钻进了浴室里洗漱。 天气热,他就赤。裸着上身,下面只套了一条宽松的沙滩裤,不想刚推门出来,就见到一个年轻女人背对他站着,似是翻找着沙发上的什么东西。 他还以为是自家太太的朋友,但立马就否决掉这个想法——这女人穿一身扫地旗袍,在脚面上虚虚隆隆的,那是30年代上海女人才会穿的衣裳了,他太太的女朋友中,绝没有这样守旧的,所以才有了刚才那一问。 江月冷静下来,猜想他应当是这家的男主人,轻声道:「是周先生吗?我是周太太找的家庭教师,江月。」 周先生中年发福,大肚子丰腴膨胀,几乎占据了整个身子。像是不兴看残疾人的伤患处,她说话时也尽量目光上移,定在他胖成一团的黑脸上。 只是周先生迟迟不说话,叫她没由来地有些尴尬。 正巧门口传来拧动门把的声音,「回来了,看见你的车停在院子里。停也不好好停,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压到草坪。」周太太把钥匙放在玄关处的鞋柜上,弯腰脱鞋,直起身子来才发现客厅里的场景。 周太太的眼神在两人之间不断来回,忙碌得如同湖面上盪出的一圈一圈湖纹。 「太太,没事我就先上去了。」江月率先开口打破沉寂,转身上楼。 周先生目送她上楼去,见那竹根青的旗袍合身得仿佛生在她身上,一层冰凉牛乳似的顺着身体曲线滑动,摇曳生姿,俯仰千变,简直是人衣合一。 「人都没影啦,还看啊!」 周先生连忙回过神来,握住他太太的手笑闹几句,把方才的失态随便遮掩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存稿不多,后期很有可能随榜更,先给大家说一声,抱歉了。 第6章 许是江月的苦口婆心起了作用,下个星期再来做家教时,小男孩丹尼终于肯乖乖跟着她认琴谱了。 她稍微松了口气,想到今天是个好日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只是那个大一点的女孩子珍妮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江月在周家楼上楼下找遍了都不见踪影,本还有些担心,那小男孩却捂着嘴神神秘秘笑道:「江老师,我知道姐姐在哪里,但是我不告诉你!」 第9页 「你知道姐姐还在家里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江月累得腰酸背痛,实在没力气再同小孩子玩捉迷藏的游戏,只要那女孩子还安全就好。 她坐下来教丹尼读谱子,还没念上几遍,房门突然被人敲响。 她以为是珍妮玩够了自己跑了回来,想也不想就道:「进来吧。」 「江小姐,累了吧,先来喝杯咖啡吧。」推门进来的却是本该外出工作的周先生。 周先生似乎供职于某大公司,平时忙得不可开交。今早周太太把两个孩子交给她的时候,还说周先生今天又要晚上才回来了。 没想到这个点他就回来了。 江月连忙站起身来推辞,「谢谢周先生,不必了,我不渴。」 周先生却已经把咖啡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上,笑道:「江老师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你一天照顾两个小孩子,又是教他们认字又是弹钢琴的,肯定累坏了,先休息一会儿吧。」 「今天有没有跟着好好弹钢琴?」他说着,低头用手上的冰淇淋去逗小儿子丹尼。 丹尼几乎整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嘟嘟囔囔道:「我有!姐姐不听话不肯跟着老师学!」他这时候倒还不忘告姐姐一状。 闹了半天,他终于如愿以偿得到周先生手里的冰淇淋,在一旁咂摸得津津有味。 「江老师平时在哪里高就呀?」周先生随意问道,一手按在钢琴上,留下一个汗乎乎的手掌印。 「平时接一点零碎的事,餬口就好。」江月不想跟他多说,只含煳道。 「江老师这样的人才,埋没了岂不是可惜?江老师如果愿意,我在纽约还是有点人脉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江月打断,「不麻烦周先生了。」微笑礼貌得体,却带着明显的疏离。 周明生被她回绝,却没半点不快。太容易到手的女人,总是容易没滋味。 「江老师平时要待一整天,晚上回家可还来得及,可需要我们送送你?」 「不麻烦先生太太,我自己坐地铁就好了。」 听她这样说,周明生反而更确定这就是个无权无势在纽约漂泊的女人。这种年轻女孩子,在纽约简直一抓一大把,那些人说的美国梦么! 但是像江月这样婉约干净气质的,还是头一回见。 江月低头翻看着手中琴谱,迴避他的目光。然而刚翻过一页纸,手突然被侧旁伸过来的一双手擦过。 那手汗津津热烘烘,江月仿佛被热碳给挨一下,立马甩手站了起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站在一旁的周先生。 甩开的手砸在钢琴琴键上,发出清脆的一阵声响。 「下回再敢这么弄,小心我揍你!你当你娘老子的钱是大风颳来的,不去上课,给我躲在洗衣房里?」 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传来,房门被勐地推开,周太太抓着珍妮站在门外。 见到房内的周明生,周太太满眼狐疑,也顾不得计较珍妮逃课的行径,「你怎么回来了?」 「你不是有朋友要来吗?公司事情忙完了,就早点回来,和你们吃个晚饭。」 周太太一双三角眼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念着孩子们还在,终于冷哼一声扭身下楼了。周明生见此,暗地里松了口气,连忙跟了上去。 「烦死了!」 江月本还站在原地,疑心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周明生当真……珍妮这一句埋怨猝然把她的心思拉了回来,定睛一看,珍妮嘴上涂得红彤彤的,不知在哪里沾了些什么,脸上白一片红一片。 这小姑娘正是叛逆的时候,平时就爱跟江月叫板对着干,她这时候实在难以分心去搭理她,只好坐回钢琴前,招唿小男孩丹尼道:「休息够了吧?过来好好弹琴吧。」 丹尼才吃完一个冰淇淋,此时看她也顺眼了些,乖乖坐过来练起钢琴。 弹了好几首曲子,江月心底还是乱纷纷的不安定。刚才到底只是碰了一下,又没有人证物证,她贸然去指认,说不定人家还要反咬一口…… 她微微愣怔时,院子里传来几声汽车的轰鸣之声,是两辆小轿车开进了周家的庭院。 几对男女下车来,同周先生周太太差不多的年纪,被主人热情迎进周家。 她抬头看了一眼放在钢琴架上的小闹钟,快到结束家教的时间了——不想却瞧见刚才周明生留下的那个手印子,按在漆黑锃亮的钢琴表面,像个溃烂的伤口一样显眼。 她连忙别开眼睛,收拾东西想要告辞。 不料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来时带的手包,她急着走,又不好在周家随意翻找,只得回身过来问丹尼道:「丹尼,你有没有瞧见老师今天带的包?」 丹尼又是一只手捂着嘴笑嘻嘻道:「姐姐知道!」 在一边的珍妮没好气道:「我哪里知道!」她刚才被周太太教训了一通,正是不痛快的时候,当然没有好脸色。 江月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个小姑娘,她自己心里也乱,没工夫去安慰她,只好闷头继续找包。 找了好半天,终于从沙发缝隙中找到那只可怜的牛皮包。她顾不得多想,拎着包就下楼去。 客厅乱成一团,到处欢声笑语。几个男男女女围在一张麻将桌边,一幅麻将被洗得哗啦作响。 坐在桌边的周太太瞧见了江月,连忙起身来招唿她:「江老师,这么急着走干什么!留下来一起吃饭呀!」 第10页 她哪有心思久留,勉强笑着推辞道:「不必了周太太,我回去时间正好。」 「哎哪兴这么客气的,来来来,坐下吧!」她不由分说地把江月按在麻将桌边,「麻将会打的吧?」 见她摇头,周太太笑道:「中国人怎么能不会打麻将哟!」 江月不知这话哪里好笑,竟惹得整间屋子的人都闹笑起来。 旁边坐一个头髮烫得蓬蓬松松的女客,她嘴里叼着一根细细的女士香菸,手上洗牌洗得飞快,闻言笑道:「他们北边人和我们打麻将路数不一样的哟。」 周太太见她当真手足无措,坐在她身边摸起牌来,「江老师该学还是要学的,中国人桌上应酬少不了打麻将的,就连他们老美,也有不少学打麻将的嚜!是吧老周?」 她说着,斜斜睨了一眼角落里的周先生。 自从江月下楼来以后。周明生就缩在角落里不吭气,猝不及防被他太太点了名,针扎似的「哎」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是是是,他们老美少不得要向我们中国人讨教这些的,国粹嘛!」 客厅里又哄堂大笑起来,女人们尖细的嗓音混杂着收音机的里的音乐声,简直快把屋顶掀翻。 江月退居一旁,把位置让给周太太,好让她发挥。 没多久,珍妮蹬蹬蹬跑下楼来,「妈咪,我要吃冰淇淋!」 周太太忙着摸牌出牌,没工夫搭理她。珍妮就哭闹起来,嚷得整个客厅更是吵闹。 「你这孩子!」一把打完,周太太输了几百块钱,她气不打一处来,捉住珍妮就要打她的手板心,「整天就知道给我添麻烦,没瞧见妈咪正忙着呢?」 珍妮扭着身子大哭起来,其他宾客都笑嘻嘻地看着这边,没一个肯出言相劝的。江月实在看不过去,上前去拦住周太太就要落下的巴掌,「周太太,是刚才丹尼吃了一个冰淇淋,珍妮才会想要的。」 既然有人肯来劝,周太太就顺势撒了手,咕哝一句:「生块叉烧都好过生你!」 珍妮哭着上楼去了,小女孩的哭声还迴荡在屋子里,江月无声嘆了口气。 「养两个小孩子,费心的噢!」一个女客打出一张牌,手上戴的钻戒在灯光下简直闪人眼。 「可不是,整天操心,还不念着我半点好,女人就是这点难。」 周太太说着,又剜了周先生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哎哟,你这颗得有三克拉吧?光头又好,牌都要给你碰坏了!」 麻将桌上来来往往的几双女人的手,丰腴干瘦都有,无一不戴着钻戒。 「哪里比得上你那颗火油钻,对了,怎么不见你戴出来,是不是怕我们看红眼了赢了你的牌噢?」 周太太捻着一张牌皱眉斟酌,好半天才「啪」地一声打出去,脸色却没刚才那么好看了,「别提了,上个星期不知道怎么给弄掉了,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就出了一趟门,还能掉去哪里?」 一片唏嘘可惜声中,江月却是听得心惊肉跳,血自涌到她头上来。他们都讲的广东话,她只能勉强听懂一两句,周太太刚才却故意用了个英文的字眼讲火油钻,是不是生怕她没听懂? 第7章 就差明晃晃地捏着她的耳朵说了,她怎么可能没听懂。 然而此时起身告退,无异于变相承认。江月好半天才捱磨出来,走在傍晚的街头,只觉得身心俱疲。 她低头想掏出零钱坐地铁,却在包里摸到了一手的粉。连忙打开包一看,她新买的粉饼碎成几块,还没上嘴的口红不知怎么旋了出来,被人齐根斩断,另一截不知所踪。 她太阳穴一阵一阵地抽痛,她总算知道珍妮今天那红嘴唇是怎么来的了。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攒了好久的钱才捨得犒赏一下自己,去百货公司为自己买的礼物,就这么被人给糟蹋了…… 白日种种委屈泛了上来,她把包里的狼藉扔进垃圾桶中,独自坐在路边长椅上。 * 咖啡店中的店员见那个男人在角落已经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一直望着窗外的行人。他一身价值斐然的手工西装,一幅东方人少有的深邃面容,惹得几个打工的女孩子们看了好几眼。 叽叽喳喳推诿半天后,终于有一个大胆些的女孩子上前去,红着脸问道:「先生,您有什么需要的吗?」 陆照年的心思被身边人打断,他微微抬眼,目光未曾离开街边长椅上那个孤单伶仃的身影。 「店里有蛋糕吗?可以帮我送一个蛋糕给那位小姐吗?就说是店里送的。」 他修长指尖遥遥指着窗外那人。 服务员哪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稍微愣怔后,立马道:「有的!」 陆照年眉眼舒展了些,想了想又吩咐道:「如果有榛子巧克力口味的,就更好了。」同时递上一笔丰厚的小费。 生日蛋糕总是要吃的。 江月一人坐在冷清清的街边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流水般的车辆飞驰而过,忽听身边传来一声:「小姐你好。」 她只当自己挡了别人的路,下意识就要站起身来,一看却发现身边这人手里捧着个蛋糕。 「这是?」服务员身上的标识表示她来自对面那家甜品店,但她不记得自己在这家店订过蛋糕。 「这是我们店送给小姐你的。」服务员对她报以微笑,客气得让人无法拒绝。 第11页 难道是自己在这家店登记过,被他们记下了生日?江月接过那精緻的蛋糕盒子,发现是巧克力榛子味,心底稍暖。 虽然她自己就是糕点师,但她总想着省钱,平时轻易是不会吃蛋糕的,何况还是她最喜欢的榛子味。 「多谢。」江月被周家弄得糟透了的心情,至此总算好了些。 * 星期天下午,江月独自走进地铁站附近的一家咖啡店。 前两天她打电话到周家去,明确表示自己不会再上门去做家教。接电话的是周先生,挽留了一通,见没有效果,又提出当面把前一个月的酬金交给她。 江月手头正紧,没有白白浪费酬金的道理,只是她不想再去周家,也不想再见周先生。 最后还是周明生承诺,让周太太和她在地铁站附近的咖啡店见一面,她这才同意。 走进咖啡厅,视线逡巡一周,没有发现周太太的身影。她刚想找个位置先坐下来,却见角落里一个人快步走了过来,是周明生。 「抱歉抱歉,我太太临时有事,就把这桩事交给我了。」他一笑,就露出焦黄崎岖的两排牙齿。 江月有点意外,但也不至于转身就走,还维持着面上的礼数,「既然那天已经在电话里讲过了,那就不用多说一遍了,周先生,你看呢?」 「那是那是。」周明生笑着点头,眼珠子跟黏在她身上似的,视线半点也挪不开。 他取出一个信封,推到江月身前,「这是江小姐的工资,真是辛苦江小姐了,两个小孩这么讨厌……」 江月刚要伸手去拿,他却又把信封往后收了收,「江小姐,我有件事想跟你谈谈。你每个月工资多少?」 「勉强够用。」江月强忍着把手边包包砸在他那大脑袋上的冲动。 「是这样的,江小姐一个人在纽约住着,女孩子家家的,多辛苦啊,不如这样,我每个月给江小姐三千块钱……」 剩下的污言秽语戛然而止,因为她已经把一杯滚烫的咖啡泼到周明生脸上。 她也不要那点工资了,提着包就往外而去。 「他妈的!」周明生被烫得龇牙咧嘴,抹了一把脸上的咖啡,跟着她沖了出去。 江月正气沖沖往外走,忽听身后传来声音,她没想到周明生居然还有胆子敢追上来。 「给脸不要脸,老子一根手指就按死你!」 「啪」的一声,江月今天换了一个新的硬质皮包,底部四个角镶嵌有金属底座,此时全被她砸在周明生脑袋上。 她下力气狠狠砸了好几下,砸得周明生连连抱头「唉哟」。她看不得这人猥琐腌臜的样子,最后狠狠踢他一脚,这才跑远了。 她紧紧捏住包带,走得飞快。脸上看着平静,其实心口狂跳,直到坐上一辆路边的计程车,这才稍稍冷静下来。 在咖啡馆对面的二楼,陆照年刚视察完公司旗下即将开业的商场,就看见了刚才那一幕。 其实早在江月进咖啡馆时他就注意到了,他轻轻抬起手,示意身边正在汇报数据的秘书暂停一会儿。 秘书小姐还以为是自己的数据出了错,正担惊受怕,却见总裁走到玻璃窗边,正往对面看着。 一大群人不明白总裁的意思,也只好跟着停下。 见到江月对面是个男人,他微微皱眉,想起昨晚那个眼生的小女孩,他神色更是难看。 然而下一秒她就泼了那人一头的咖啡。 那人也算是西装革履,却被江小姐这样对待,他这个看客竟然差点笑出声。 不过当看到江月匆匆逃走,差点崴了脚时,他眸色微沉。刚想转身下楼去,又见她已经跳上一辆计程车,转眼消失在车水马龙中。 他把情绪收敛下去,挥手示意秘书继续汇报。 众人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不敢多说,只好继续工作。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忘记更新了 第8章 「月月,明天收拾一下,我给你安排了相亲!」 她刚推门回到店里,就被梅姐拉到一旁,同她如此这般交待一通。 「不用不用,」江月吓得连忙摇手推辞道:「麻烦梅姐了,但是我现在没有这个打算。」 「人家是拿执照的律师,华人在美国当律师多难的呀!你年纪还轻,多认识点人也是好的,听姐一句话,去吃个饭,就当多交个朋友!」 梅姐热情得让她无法推辞,她只得被迫接受下来。 「相亲」这天,为表尊重,江月特意换上一身浅白色旗袍,外罩浅灰色针织衫,拿了珍珠小手包,前往那家若不是赴宴,她绝不会踏足的义大利餐厅。 她准时到达,不想王律师已经提前到了,正坐在椅中等她。 见到一个纤细身影走近,王律师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镜,掩饰眼底惊艷,站起身来笑道:「江小姐!」 旧派旗袍勾勒出纤细腰身,旗袍下摆虚虚隆隆盖在脚背上,只微微露出一双浅色高跟鞋。 他是个顶洋派的人,全然没想到异国他乡的一件衣裳,会勾起他不知多少年前就扔在哪个旮沓的乡愁来。他目光热络,浑然不觉不远处有人正冷眼斜睨着他。 王律师不愧是做语言工作的,三言两语就化解饭桌上的尴尬,谈起他在美国求学工作的经歷,风趣而毫无卖弄之意,逗得江月不时低头掩唇微笑。 第12页 她侧身垂首,昏黄灯光照在她光洁的脸上,衬着耳垂上的淡灰色珍珠,娴静得仿佛一幅仕女图。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天色将晚时,两人起身,他主动提出要开车送江月回家。 她哪好意思麻烦别人,相亲也不过是推辞不下梅姐的好意才会前来,交个朋友不算什么,但让别人送她回家就逾矩了。 不料推门走出餐厅,才发现竟不知何时下起雨来。 「江小姐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我了吧,谁能看着朋友淋雨回家呢?」王律师笑道,晃了晃手中福特轿车车匙,友善热情得恰到好处,绝不会叫人不适。 看着阑珊雨幕中的夜景,江月有些犹豫。她身上的旗袍是从北平带过来的,平时都压在箱底捨不得穿,衣料娇贵,被雨一淋就要发黄髮脆的。 夜风扑面吹过,她不由自主拉紧开衫衣襟,正要开口:「还是不麻烦……」 「她有人送了。」一道声音自后方传来,毫不客气打断两人对话。同时一只手伸过来,将半开的玻璃门拉紧,隔绝微冷晚风。 江月猝然回头,见到身后果然是陆照年。他身量太高,套着剪裁利落的西服和风衣更显不近人情,水晶灯惨白灯光照在他皱起的眉间,投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江小姐,这位是?」王律师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男人只觉莫名其妙。 她刚要开口,陆照年突然淡淡瞥她一眼,眼神冰冷,似是含了一丝嘲讽。 满腔解释的话突然不知如何开口。 突降暴雨,不少行人都涌到餐厅门前避雨。三人在餐厅大门口对峙,还是华人面孔,更显得触目。在大堂经理前来询问时,江月沖王律师丢下一句「他是来接我的朋友,不麻烦您了」之后,拉着陆照年匆匆而逃。 臂弯突然被人攥住,他愣了一霎,见她轻咬唇瓣一脸焦急,似是觉得丢人至极。被人拉着毫无风度地狂奔,他心底撞见她和别人相亲而升起来的怒气,却稍稍淡了。 绕至餐厅后门站定,江月这才发现她方才情急之下竟然抓住了他的手臂,只觉得手上一阵生烫,连忙撒开手,勉强笑道:「抱歉。」 他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 「是我坏了江小姐的好事。」他单手插兜,侧过身去冷淡道,连一个眼神也吝于施捨给她。 她无话可说。夹杂着早春水汽的晚风冰得沁人心脾,她脸上的热度迅速散去,只得裹紧身上小小一件针织衫,至少聊胜于无。 两人站的地方狭□□仄,不断有雨水从房檐滴落,溅落在她旗袍下摆,晕出一片深色痕迹。江月往一旁挪动一下,陆照年突然上前一步,站在风口上。 凛冽的风被挡去大半,只有淡淡茶香萦绕在鼻端。她怀疑如果不是方宇轩找来,两人也许会在这站到地老天荒。 「老大……哎,月月!」从今天用餐开始,方宇轩就察觉到陆照年的不正常。频频往楼下看不说,吃饭到一半,竟然扔下客户就直接走人,害得他小心应酬,才没把这个欧洲最重要的供货商得罪死了。 现在看到江月,他就觉得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毕竟这么多年,只有江月能让他失控。 江月抿唇点点头,轻声打招唿:「宇哥。」 方宇轩乐呵呵上前来,「月月,在这儿吃饭呀?一个人?」 此话一出,陆照年立马冷哼一声。江月不知自己相亲哪里得罪到他,只好沖明显手足无措的方宇轩笑笑,「宇哥,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恰巧有一辆计程车在路边停下,她举起珍珠小手包顶在头上,往雨幕中匆匆迈步而去。 方宇轩看出她没带伞,正要拦她,一声「我送你」还没说出口,被陆照年拉着转身回餐厅去。 他还在不断回头,「哎老大,你心情不好,不能怪到人家月月头上吧?我开车送送她怎么了。」 陆照年兀自冷笑,脚下走得飞快,「人家缺你一个上赶着送的?」真是出息了,相亲都能被他迎头撞上。 「老大,这我就要批评你了,瞧你说的这话,酸味浓得都要刺鼻子了。」 他被讽刺一句,面上毫无波动,正往里走,不料又和刚才陪她相亲吃饭的男人狭路相逢。那男人伸长了脖子往外望着,脚下亦是匆匆。 回头一看,本该早就坐上计程车离开的江月,竟然还举着小手包站在雨里。 夜风卷吹得旗袍纷飞,露出她一双纤弱的小腿,在雨里更显孤清寂寥。 方宇轩突然得到放松,他一愣,才发现老大已经迈步跑了出去。他理了理挣扎中松散的领带,暗骂一句「钻牛角尖死犟」,刚才还讽刺别人,真出事了,跑得比谁都快。 刚才本来看好了一辆计程车,她都拉开出门,不料旁里斜冲出来一个女人,捧着肚子说她是孕妇,要去医院做检查。江月无法,只好把计程车让给她。 站在纽约雨澌澌的街头,江月手举着包,却根本遮不住雨。雨滴顺着她散落的髮丝往下流淌,绵绵细雨仿佛一层薄纱,迷濛模煳,把她和旁人隔绝开来。 她迈步往回走,想借餐厅电话叫一辆计程车来。 想起自己刚来纽约时,不会说英语,连计程车公司的号码都记不住。每每拿起电话听筒,拨的却是上海祥生公司的gg语——四万万同胞,拨四万号电话。那时候她觉得好玩又新潮,出门听戏逛街,必然是要乘祥生公司的计程车的。 第13页 怎么她又记不起纽约计程车公司的电话号码了呢? 还没走到门口,一阵急促的剎车声,一辆车突然在身前停下。 车门打开,陆照年坐在驾驶座上眉目冷淡,语气不容商量:「上来。」 * 汽车开得飞快,窗外街景迅速往后倒推,江月被后坐力推得靠在座椅中。 旗袍吸饱雨滴,顺着小腿滴滴答答往下淌,染在柔软舒适的真皮座椅上。她知道这些豪车的座椅面料保养麻烦,怕给他弄脏了,微微挪动双腿,想叫他开车慢些,一出口却是:「照年……」 一个急剎车,汽车勐然停在路边。 江月受惊般地捂住胸口,也不知是被他突然停车吓得,还是因为自己那个不由自主的称唿。 从她的角度望去,只能瞧见他的侧脸。不断有汽车迎面而来,擦身而过,车灯照得他脸上晦暗不明。 陆照年两手还握着方向盘,他手上不断用力,直至指节都绷得泛白才能抑制住五脏六腑中不断翻涌的情绪。 「雨小了,你放我下去吧,我衣服上有水,弄脏了不好。」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喉咙微哑,那天中暑,今晚又是淋雨,想来是感冒了。 借着后视镜,陆照年看见她伸出两手捂着耳垂和脖颈。那是她习惯的小动作,她情绪一激动,耳垂就生烫,她自己觉得那点嫣红的耳垂小家子气,总要用两手捂着不许别人看。 但她现在是发热了。 江月迟迟不见他反应,正疑惑抬头,却被一件风衣裹住。陌生又熟悉的味道突然将她包围,风衣上残留的体温驱散周身寒意,她脸上突然升起一阵热度。 他復又发动汽车,一言不发地往前驶去。风衣太长,下摆都拖到地面,混杂着旗袍裙摆的雨滴,一片拖泥带水、淅淅沥沥。 四周只有清浅的唿吸声,令人窒息的寂静张着深渊巨口吞噬车内空气。两手默默拉紧风衣衣襟,她想的却是那年她和陆照年去颐和园游玩,两人都没带伞,偏偏遇上大雨。 她心疼自己刚买的镂空白皮鞋沾不得水,陆照年索性一把将人抱起,扛着她往远处的亭子跑。 终于寻到避雨的地方,她的鞋子干干爽爽,身上的旗袍却被雨淋湿了。 陆照年又蹲身下来,嘴上虽然笑话她大小姐脾气,却又任劳任怨替她拧旗袍上的水。 他哪里知道皮鞋不算值钱、旗袍也不禁拧,不过是她想要同他亲近两分罢了,他偏甘之若饴。 一辆车迎面驶来,刺得江月眼中生疼,她连忙闭上眼睛别过脸,一滴眼泪和髮丝上的雨一起往下落。 那时候呵!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要开始有进展了! 第9章 再长的路也终有尽头。汽车停在公寓楼下,江月抬手将一络子散落的头髮别回耳后,「谢谢你,衣服洗过之后我送到公司去,好吗?」 客客气气地同他商量,礼貌又疏离,陆照年从没想到她会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怎么从前赖上他的时候、抛下一切远走高飞的时候,她又能那样决绝果断? 「不用。」语气冷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江月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不会要这件衣裳的,来来回回纠缠拉扯,多不体面。她推开车门,凉风勐然灌入喉中,她一手捂着唇,咳嗽却还是从指缝间溢出。 「抱歉。」她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进那栋默然矗立在黝黑深夜中的公寓楼。 她从未觉得楼梯有这样难行过,高跟鞋踩在水门汀地面上,虚虚晃晃。好容易才走到房门前,连将钥匙插。进门锁里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这些年来她最怕生病,偏偏小病不断。久病成医,小病上不起医院,自己也终于琢磨出那些土方子的好处来。这样淋雨受凉,洗完澡后,喝上一碗热热的姜汤是最好不过。 但家里没有姜,她只得先撑着身子去浴室洗澡。 裹着浴巾从浴室中出来,却见门口站着个男人,她吓了一跳,肿胀的喉咙只能勉强低低惊唿一声,却在看清来人面目后又冷静下来。 是陆照年。 「你没关门。」他淡淡道,似乎在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的目光往下,落到江月脚上。赤足踩在地面上,尚有水珠顺着脚踝滚落,更显白得惊心。 她方才脑子烧得迷迷煳煳,随便蹬掉高跟鞋就往浴室里去了,此时也是赤足站在地板上。 察觉到他在看哪里,江月逃也似地奔回浴室中,再出来时,脚上已经有了一双毛绒绒的拖鞋,但是人已经不见踪影,若不是桌上那一小袋子药,她几乎要以为今晚的一切都是自己烧煳涂后产生的错觉。 就着开水喝下药,她躺回被窝中。雨渐渐变小,半夜时甚至有一点月光穿过云层照在床边。 窗户没有关紧,她侧卧在床上,看见挂在窗口的风衣被吹得轻轻摇晃,像个温柔沉默的影子。 她突然想起自己并没有告诉过陆照年她的住址,他熟得却好像这条路已经走了千百遍。还有上次在街角书店偶遇…… 她把脑袋缩回被子中,强迫自己补眠休息。 第二天清晨,江月是被电话铃吵醒的。 「梅姐不好意思,麻烦你帮我给王先生说声抱歉,昨天是……遇到了一个朋友,对,真是抱歉。」 第14页 「有一点点感冒,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 她虽在电话中一再表示是小病,梅姐还是拎着大包小包上门来,在她那狭窄得可怜的厨房里忙得团团转。 红糖姜茶特有的辛辣甜味儿在空气中瀰漫开,梅姐半是心疼半是教训道:「你不要仗着年轻就不当回事,一上了年纪,什么病都找上门来了!」 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下肚,从喉咙一直热辣到了脾肺里,江月被她强行按回床上,只得手捧姜汤,接受她善意的批评,只是微笑不说话。 梅姐手脚麻利,眼睛见不得有一点脏乱差,一边念叨着年轻人的各种小缺点,一边替她收拾稍显杂乱的客厅。 拿起桌上一本书,正要放到书架上,忽有几张纸随手夹在书里的纸飘落下来,她低头看了一眼,「月月,你还在给那个基金会汇钱呢?」 她知道江月每个月固定向当地一个华人同乡会打钱,虽然这事她不该多管,但看到那汇款单上的金额,还是忍不住开口劝她:「你平时就挣这么点钱,全打给基金会了,你自个儿也不知道存点钱?」 中国人讲究出门靠朋友,又是在纽约这种超级大都市,有时候同乡会的确是条门路。但做做样子也就成了,哪有像江月这样傻愣愣每个月打钱去的? 江月正在喝姜茶的动作一顿,接受了梅姐善意的关怀和提醒,面上有些讪讪的,「能帮一点是一点嘛,每个月也不算太多。」 「你现在年轻不着急,其实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手里总得攒点钱,为以后打算嚜。」一个异乡客,想在纽约站住脚,其中都多少艰难,谁不知道。 「谢谢梅姐,我心里有数的。」她当然知道每个月往同乡会是一大笔花销,但她不怕,她没有结婚的打算,省省就过去了。 何况这都是他们江家的债,该还的。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梅姐见她执拗,知道自己是劝不会来的,也就不再多说。 在家中休养两日后,江月自觉恢復不少,又回到烘焙店上班。 这日刚从店里推门出来,却不想遇到一个意想不到之人。 常信文本倚在车边,手握一杯咖啡,见她推门出来,随手将咖啡扔进路旁的垃圾桶中,上前来,「江小姐。」 他语气冷淡得仿佛生意场上谈判,江月气势不自觉矮了一头,握紧包包的肩带道:「常先生,什么事?」 「你让我们公司损失了数十万的利润,我想你于情于理都应该去去这个地方。」 他递过来一张便签,上面龙飞凤舞的大字写着一个地址。 江月为他的话微觉莫名其妙,「损失利润,常先生在说笑吧?」她怎么可能同他们生意场上有牵连,还让他们损失这么多? 常信文眼里闪过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恼怒。陆照年发疯,半路丢下客户离席,听说还在她家楼下淋了一晚上的雨,不得发烧住院才怪。 自以为是地付出这么多,结果人家根本不领情。 想到当年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常信文身为友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理。 「住院可不是说笑。」 他丢下这句话,返回车中径直驾车离开,独留江月站在原地,手里只有一张轻飘飘的纸片。 陆照年生病住院了? 江月抱着这个念头回到家中,一进门就见到那件挂在衣架上的深色风衣。 不知为何,她把这件衣服送去干洗店洗过后,明知没有送回去的理由,却未曾把它收起来,而是任由它挂在衣架上,一如那晚温柔沉默的影子。 开火,快速熬了一碗粥后,江月拎起包,乘车往便签上的地址而去。 果然是一家医院,摸索到病房后,她却站在病房门口犹豫不决。 「女士?」一个护工推着餐车从她身边路过,许是以为她迷路了,热情地上来询问。 江月沖她笑笑,终于下决心推开房门。 病房刷得雪白,只有各种精密仪器发出轻微「滴滴」声。陆照年侧卧在病床上,点滴顺着输液管流进他手背中。 他面上带着唿吸器,双目紧闭,眼下略有青黑,头髮不像平时那样打理得一丝不苟,反而稍显凌乱。一络子头髮垂在他眼上,衬着柔柔停歇的眼睫,和她记忆中的模样略微重合起来。 他恐怕只有这个时候,才不会对她出言讽刺。江月坐在床边椅子上,轻轻嘆了口气。 在床边静坐一会儿,她将带来的粥和风衣放在空无一物的床头柜上,准备起身离开。 不料她刚起身,裙摆太长,带得木椅在瓷砖地面上「刺啦」一声响,她连忙回身扶稳椅子。 抬眼,本该昏睡之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漠然看着她。 「抱歉,常信文让我来看看你……你还好吗?」被他盯着,江月突然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托江小姐的福,暂时死不了。」 他还带着唿吸器,声音听着不像从前那样低沉,反倒有些瓮声瓮气。 话里的讽刺意味太重,她嵴背一僵,指尖握紧包带,几乎是想立刻抽身而逃。 「衣服在这里,已经送去洗衣店洗过了,那天谢谢你。」把衣服还给他就走吧。 她来这一趟,就是为了把一件无关紧要的衣裳还给他?陆照年心底那点睁眼初见她的喜悦迅速消散下去。 第15页 「这是什么?」他突然看向放在床头的饭盒。 「抱歉,我还以为像江小姐这样洋派,应该早就不吃这些中国菜了。」 见到她本就清减的脸上更添两分苍白,陆照年掩在被子下的手悄然握紧。 他在说些什么! 密密麻麻的凉意顺着嵴背往上蠕动,江月突然难以忍受医院这股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她只觉今天来医院错得彻头彻尾。 主人的逐客令下得如此明显,她何必还呆在这儿讨人嫌?拎包,起身,离开的动作干错利落。 她闷头走得极快,没有看见陆照年勐地抽掉手上吊针,追了上来。但他只走到病房门口,猝然停下,默默目送他离开,面上似有懊恼之意。 直到走进电梯,无人窥见她的窘迫,江月挺得笔直的背才慢慢软下去。精神气仿佛从骨子里被一点点抽出,她只有紧紧贴着墙壁才不至于坠地。 这间病房在医院的最顶层,电梯缓慢下行。 电梯在10层停下,江月往电梯内部靠了靠,为将要进电梯的人腾出位置。 不料「滴」一声过后,金属门没有打开,反而整个电梯突然往下坠落! 她整个人被勐然甩到边角处,她来不及唿痛,近乎本能般地抓紧扶手,随着电梯飞速往下坠落,强烈的失重感使得大脑一片空白。 又是一阵强烈震动,她即使整条手臂都勾在扶手中,却还是被甩飞出去。所幸门并未被摔开,她只是肩膀被撞得生疼,没有掉出电梯。 门上的数字闪烁跳动,最终停在了数字「3」。她颤抖着手脚按了紧急按钮,瑟缩回电梯最深处的扶手处。 死亡从未离她这样近过,金属壁身光可鑑人,她的脸映在上面,惨白得毫无血色。 第10章 陆照年在病房门口稍一停顿,她的身影就彻底消失在走廊拐角。 他握着冰凉的门把手,指尖不断绷紧,最终一摔房门,却是转身去了窗前。 落地窗将整个医院大门一览无余,他在窗前站了许久,人潮涌动之中,却始终没看见那个纤弱的身影。 时间久到有些不正常,他想起她向来是不认识路的,眉头微拧,正要转身下去找,却见有一队消防员匆匆忙忙跑进大门,他心中勐然一紧。 …… 厢式电梯中静谧非常,江月手脚颤抖无力,紧紧贴在角落。 她害怕层出不穷的电梯事故,但更怕的是这样完全封闭的环境。 她不敢闭眼,生怕一闭眼就想起念大学时那些同年级女孩子把她关在厕所隔间里,笑嘻嘻举着水桶从头浇下的场景。 「江月,你们江家罪孽深重噢,怎么你还好意思出国啊?」 「汉奸!汉奸死有余辜!你怎么不跟着一起抹脖子?」 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们相互推搡,打打闹闹着走远。她起先还不断拍打着隔间的门,听到她们的嘲讽,却渐渐停下手中动作,唯有水珠不断从发梢滴落。 她在美国研究英国文学,从没想过自己的母语会这样狠。死了还有余辜,难怪要灭九族,满门抄斩。 她就是当年该死而未死的余辜。 四四方方的金属小箱子冰冷无情,她额头贴在墙壁上,只觉得眼前全是幻影。她永远被困在小小一个隔间里,拍得手都痛了,却没有人来救她。 爷爷不会来,爸爸也不会来…… 「江月!」 纠缠在眼前的迷雾突然被人一把撕开,朦朦胧胧中,她看见自己最意想不到的面容。 陆照年气得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她永远能闹出无数状况,前几日是淋雨发热,今日他没盯着,人就被困在电梯里了! 他不敢承认自己抱着她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只能用愤怒压下他心底的惊慌,「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骤然落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中,江月仰头看他气急败坏,动了动唇,眼底立马漫起水光。 察觉到腰间被她环住,陆照年浑身一僵。四周还围着消防员和医院的工作人员,他面色微沉,刚想将人推开,却听到极细微的一声:「照年……」 她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近乎支离破碎。 有医护人员上前来想要查看,愣怔在原地的陆照年反应过来,将人拦腰抱起用大毛巾裹住,径直上楼。 他到底伤病未愈,即使有常年健身的习惯,抱着一个成年人爬了将近十层楼,还是有些费力。 江月窝在他怀里,头髮被揉得乱糟糟的,她狂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轻声道:「你累吗,放我下来吧。」 「这会你倒懂事了?」陆照年冷声道,声音里的微微颤抖泄露了他方才的情绪波动。 他只把人往上颠了颠,更抱紧两分。 越往上,楼梯间里的人就越少,渐渐静得只能听见他的脚步声和微微喘息。 江月侧脸靠在他胸膛上,那胸腔下急速跳动的心脏声,她听得一清二楚。 年少时的陆照年无疑是清瘦的,一袭长衫,文人风骨。现在的他却无处不是成年男子的强势,商海歷练得他沉默中蕴含无声的居高临下、咄咄逼人。 终于把人抱回病房,他侧身用肩膀撞开房门,把人放回病床上,用被子把她盖好,转身就走。 她这才看清他手背上正滴着血,连忙坐起来。刚才情急之下他一把扯掉吊针,没有做后续处理,自然手背滴血。 第16页 这点动静似乎惊动了正在往外走的陆照年,他回身过来,皱眉道:「好好休息。」 末了似乎觉得威慑力不够,他又道:「不许乱跑!」 江月目光落在他手背上,「你的手流血了。」 他一甩手,那点小血珠转瞬消失。她张了张唇,话还没说出口,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病房门口。 随后医生进来替她检查肩上的伤。 医生一手按在肩上时,江月疼得轻嘶一声,那眉目温柔的女医生笑道:「还好,不算严重,休息几天就好了。」 她被安置着睡下,刚躺回被褥间,熟悉的味道瞬间将她包围。 半晌时间后,江月红着脸拉下被子,不想却见陆照年俯身站在床边。 「时间还早,睡觉。」他不着痕迹地站直身子,「唰」地一下拉合雪白遮光帘,她眼前立马只剩一片雪白。 他就这么把自己的病床让出来了? 她怎么睡在他的病床上? 江月辗转反侧,不料翻身压着受伤的肩膀,她不由闷哼一声。 「疼?」床帘外响起陆照年的声音,听着仿佛就在不远处。 原来他没有走。 鬼使神差的,她轻轻「嗯」了一声。 「疼就起来干点事。」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 江月讪讪起身,拉开床帘才发现他坐在另一侧的沙发椅中,面前摆了一桌的文件。其中一份摊开,里面夹了支钢笔。 他不知何时换下了病号服,西装外套搭在扶手上,只着一件衬衣。衣衫剪裁利落,笔挺熨帖,他人坐在阴影中,戴了副金边眼镜,半明半暗间看不清神色,只有窗外一点日光晕染了他锋利的稜角。 「你念,我听着。」他人往后仰靠在沙发中,摘掉眼镜拿在指尖。 江月接过他递来的一纸文件,在另一侧的沙发坐下,安静得没发出一点声音。 合同是用中文书写的,前面一部分是列印,她顺畅念完,后一部分却是手写,那字迹凌乱不堪,又夹杂了许多专业术语,江月念得磕磕绊绊。 在她第三次结巴后,本闭目养神的人抬手,以指节按了按眉心,掀开一线眼皮。 「你不认识?」他冷眼睨着她。 又是像早上那样,讽刺她作为中国人连汉字都不认识,忘了根本吗? 肩膀还在隐隐作痛,江月捏着一纸文件的手收紧,洁白纸张被她捏出一线皱褶。 「枉费我以前给你写了那么多功课。」陆照年冷笑道,眼底那点失望之色怎么也收敛不住。 她瞬间回神,再定睛细看,心口突然一窒,凌乱的字迹和记忆中的字迹重合起来。 以前她读书时老是偷懒,疯玩过后才想起还有功课没写,只好缠着陆照年帮帮她。 被缠得没办法了,陆照年不耐烦了,勉强答应给她写功课。 江小姐自然欢天喜地,撒娇扮乖地感谢他许久,结果第二日功课交上去,却被先生给狠狠批评一顿。 原来陆照年有意要给她个教训,故意没有变换笔迹,就这么交了上去。 他是国立大学的高材生,文章做得字字珠玉,书法更是游龙走凤。江月偷懒,煳弄先生的小小把戏自然被轻易识破。 犹记得当时她被先生教训一顿,怒气沖沖地去找陆照年对峙。不料他没一点愧疚,气得江小姐直言「再也不理你了」。 陆照年本气定神闲,只当她是小孩子脾气。不料等了小半月还不见她,这才跑去学校里找她,心高气傲的陆公子头一次做低伏小,哄了许久才哄得小女朋友消气。 那是他们第一次冷战。 他那时候太年轻,以为三五日不见也无关紧要,又怎么会想到,日后他们会分离近十年不得相见。 漂泊异国,寒灯夜雨,才知故人可贵。 「差别这么大,我没认出来。」她低着头把那页纸放回桌面。 「是,染了一身铜臭味,自然和以前的文人比不了。」他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自嘲。 学文又如何,空谈救国,连她都护不住。 「照年……不要这样说。」 她又一次唤他的名字,陆照年愣怔了一下,眼底暗流涌动,随即轻咳一声,把自己的失态和话语间的尴尬掩饰过去。 他扔过来一沓文件,「中国字还会写?」见她点头,他又道:「替我签名。」 从前江月上课开小差,在课本上胡乱写了许多他的名字,被替她检查功课的陆照年瞧见,只嫌弃她鬼画符一般的字迹。 他身体力行,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他的名字。其实当天的记忆都模煳了,只记得他掌心的温度透过手背,一直传递到她心底去。 待她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来,落日已经西偏。猝然撞进一双眼眸中,落日余晖为他往日漆黑沉静的瞳孔染上一点暖意,而他正单手撑在桌面上,似乎已经看了她许久。 「走吧,送你回去。」陆照年取下眼镜,语气似乎也被染上一丝缱绻。 作者有话要说: 「她在美国研究英国文学,从没想过自己的母语会这样狠。死了还有余辜,难怪要灭九族,满门抄斩。」 这一句化用的是严歌苓的《陆犯焉识》中的一段:「中国话狠吶,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研究语言大半辈子,他发现在哪一种语言里都找不到同等量级的参照。哪一种语言都没有他自己的母语这么狠,这么解恨。死了还有余辜,难怪要灭九族,满门抄斩。」 第17页 如果化用不合适,我会改掉。另外这本书很值得一看! 第11章 「走路?」陆照年来住院,自然没有开车。他倚在病房门框旁,一回头就瞧见她站在床前,正用小梳子梳理一头长髮。 夕阳穿过落地窗,在她脚下拉了好长一道影子。光线中尘埃飞舞,萦绕在她周身仿佛一粒粒光点,光影给她镶了一道暖黄的边。 「嗯?」她把满头长髮顺到肩膀一侧,拢了拢肩上的珍珠色开司米披风,没听清这一声,抬头望向他。 鼻腔里无意识发出的声音温柔至极,他喉结往下滚了滚,「走。」干脆利落的一声,他率先转头往楼梯间走去。 今早气愤至极夺门而出时,她再也想不到两人还有一起漫步街头的时候。 偏生陆照年毫不避讳他的眼神,目光虽又轻又淡,却叫江月耳垂直烧。 她索性低下头去专心走路,一步一步都踩在地砖中间——他事事都守规矩,连走路时都不肯踩地砖线,偏要走在正中才舒服。以前江月发现他这点小小的别扭,笑话了他许久,后来自己的习惯却不知不觉也变了。 正走着,身边人突然伸出手来,一把将她拉进怀中。 江月受惊,仰头望他。 「走路不看路的毛病还不改?」陆照年淡淡道,一个脏兮兮的足球从她刚才走的人行道上滚过,两个拉丁裔男孩打打闹闹着从他们身旁跑远。 她又不是躲不开,他何必……鼻尖被硬邦邦的胸膛撞得生疼,眼睫似有千斤重地抬不起来,她只不自然地别过眼去。 到楼下时,江月耳垂还红彤彤的。她多此一举地把散落长发别到耳后缓解尴尬,不料反而更暴露她红得快充血的耳垂,她也察觉到这一点,睫毛轻颤数下,进退两难。 目光流连在她光洁侧颈和那点耳垂上,陆照年眼底似有笑意。 「谢谢,我到了。」她从未觉得从医院到家这段距离如此远过。 她说完这话,却发现陆照年步履不停,丝毫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她不禁有些慌乱,小声道:「家里乱,不方便请你上去……」 「你家的门不修?你还想用肩膀撞门?」 西服外套搭在男人臂弯中,他信步走在脏乱阴暗的楼道里,侧过脸来问她。 楼道狭窄,两人几乎是并肩而行,若有若无的热气撩着耳垂,她只觉得热气全部升到脸上来。 不过去了她家一次,怎么连她家门要用肩膀顶才能关上都知道? 江月在心底暗自腹诽,追上他的脚步。 「有工具箱?」 她一直独身,向来能省则省,自然备有应急工具箱。她应了一声,跑回客厅,从储物柜里拖出小工具箱。 只是陆照年在接过那粉色的小锤子时,掀了掀眼皮,盯着她意味不明地轻笑一下,她突然就脸红了。 女生用粉色的锤子又怎么了? 「找两个螺丝钉来。」他站在脚凳上一手撑着摇摇欲坠的门框,低声吩咐道。 江月怕他单手撑不住那铁门,连忙转身回到客厅里。她从抽屉里拿出仅剩的两枚螺丝钉,不料肩膀微疼,手心一颤,一颗小钉子就滚落到了沙发底下去。 她顾不得这许多,索性跪在地上,伸长了手去够沙髮脚的那颗钉子。 陆照年正无所事事,一抬眼就看见她两肘贴在地上的模样。背后两片肩胛骨单薄瘦削,她旗袍的款式本保守,但此时侧边盘扣下仍露了一线细腻凝滑。 在她起身的前一刻,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手累不累?」江月生怕这小东西又掉了,手心捧着螺丝钉,踮起脚尖递给他。 「累。」陆照年脸不红心不跳,却是另有所指。 顺手替她换了门上那盏灯的灯泡后,他从脚凳跳下来,「用一下卫生间,洗手。」 江月站在门口看他背影,只觉得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 浴室灯光昏黄,把淡粉墙砖照得莹莹一层柔光。浴缸旁的小架子上胡乱摆着几本闲书,蛋糕食谱里夹着几本电影杂志,一旁还放着几个小黄鸭。 他一时手痒,上手捏了捏,不料那塑料小鸭子立马「嘎嘎」怪叫一声,他无声嗤笑着收回手。 他目光扫到浴缸旁,略顿了顿。 一条丝质衬裙被扔在椅子上,似是主人急着出门,慌慌张张换下后随手放在此处。 女人最贴己修身的衣裳,仿佛一滩水般浮在浴缸边缘。轻薄柔软得仿佛她身上一层肌肤,连带着温度气味,形色俱全。 指尖碰上它的一霎,才发觉这东西竟有实体。笔酣墨饱的颜色,颤颤巍巍,仿佛他指尖稍稍用力就会戳破它,那丝滑的衣料像流水般从指缝中往下倾泻,但他的确真真切切地将它握在手中。 「你还好吗……?」门外忽然响起一声。 陆照年勐然回过神来,指尖那条衬裙悠悠荡荡往下掉,他连忙俯身接住放回原地。 「没事。」出声时才发现喉咙肿胀得厉害。 打开水龙头,狠狠沖刷着双手,连洗了好一阵,凉水好容易让温度降下来,他推门而出时已经恢復人前的冷静。 「又不发烧了吗?脸好像有点红。」江月见他脸色不对,想到他本是肺炎住院,却被自己拉来做苦力,还以为他又发烧了。 「没有。」陆照年面无表情,语气硬得像是要吃了她。 第18页 江月不知自己哪里又得罪了他,分明刚才还挺温柔的……再抬头时却见他已经穿上西装外套,一副要走的样子,忙道:「不留下来吃晚饭吗?」 「你在邀请我?」陆照年正微抬下巴,繫着领口处最上方一颗扣子,侧过脸看着窗外夜景,语气略显轻佻。 都是成年人了,一个独身女人邀请旧情人留下来吃晚饭,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我不是……」她哪里想到他的思路会歪到这上面去,连忙出声解释,却又发现这更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不免有些着急。 「开玩笑。」他轻咳一声,在心底暗骂自己话不经脑子就说了出来,「我走了。」 他似乎真的有些抱歉,说走就走,转眼人就已经迈过门槛,往黑漆漆的楼道里去了。 「等等,我送你!」江月拢了拢身上披肩,追上他的脚步,迎着他灼灼目光,只得低声解释道:「楼梯里黑,你走不惯的。」 陆照年心底仿佛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他难得没有出口讽刺讨人嫌,顺着她的话道:「是,多走几次就习惯了……」 高跟鞋和皮鞋一前一后踩在水门汀地面上,她不出声,装没听见。 把人送到了公交车站,直到车都停站了,陆照年才想起来,「有零钱吗?」 他平时身边都跟有助理,出门是向来不带钱的。 江月只得庆幸自己出门时拿了小手包,她低头翻出两个硬币,见他大大方方朝自己伸出手,不再矫情,将硬币放在他手心。 指尖同掌心有一瞬间的接触,他掌心温厚温暖,一如从前。 随着硬币落入投币箱中的咣当一声,公共汽车发动,向着前方缓缓驶去。 透过车窗,他看见江月还站在站台边目送他离开,晚风吹起她的旗袍和长发,在夜色中纷飞。 她把一缕恼人长发别到耳后,站在风中,久久望着他。 他从没有想过,十年后的江月会长成这样子。从前她热烈又奔放,好像一枝还未完全盛放的红玫瑰,热情得叫他无处可逃。现在她沉静得好像白瓷瓶一支白玫瑰。 车站那人还在望着他,他突然想到自己从前无数次送她离开,无数次看着她的背影——这倒是她第一次送他。 靠回椅背,陆照年放在膝上的五指併拢,稍稍用力,只抓住了虚空。 刚才应该牵她手的。 第12章 下午,方宇轩推开办公室玻璃门,果然看见办公桌后坐着那人。 他倚着玻璃门,忍不住嚷嚷道:「陆照年,我记得你应该星期一才出院吧?不要告诉我你已经好了。」 办公室里只有书页快速翻动的声音,陆照年低着头奋笔疾书,金丝眼镜反射冷光,懒得给他回应。 「嘿,你这人!」方宇轩见他不声不响,气不打一处来,就想上来抢他的笔。 陆照年把手中钢笔搁到桌面上,轻松躲开他的攻势,靠着椅背单手解开衬衣最上方的扣子,冷淡道:「一边去。」 「你吃错药了?」方浩宇两手撑在桌面上盯着他,企图从他脸上找出蛛丝马迹。 「我只是觉得愉悦的心情有助于工作。」陆照年指尖揉着眉骨,浓密眼睫下笑意一闪而过。 方浩宇是谁,一眼就看出他的不同寻常,几乎立马就断定:「是月月?」 除了江月,还能有谁能让这老狐狸露出一脸怀春的表情? 「你和她很熟?」他眉尾微挑,取下鼻樑上的金边眼镜低着头细细擦拭。都亲昵得叫上小名了,怎么以前没觉得这个称唿这么刺耳。 「哼,当然熟,我和月月之间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因陆照年的眼神冰冷得快要杀死人,他不得不讪讪停下故意戏嚯的话。 他和江月之间确实很多小秘密啊,比如说陆照年什么时候有空、陆照年身边有没有女孩子一类问题。 「听兄弟一句劝,身体要紧,你捨得英年早逝让月月守寡?」方浩轩一手拍着他的肩膀,苦口婆心道。 陆照年脸色肉眼可见地变黑,他甩开肩上那只手,起身披上西装外套,抬腿就往外而去。 「哎,怎么就走了,等等我啊!」方浩轩赶紧追。 「为了争取活得比你久,我决定这就回家休息。」他扣好袖扣,一甩手关上办公室大门,方浩轩差点被碰一鼻子灰。 * 「月月姐,外面来了个好帅的男人!」 今早上班到一半,小黄突然凑到她身边神神秘秘道,语气惊讶神秘得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小黄这孩子就是一惊一乍的,见着什么都能叽叽喳喳说一通,江月早就习惯,只拿起白毛巾擦一把脸上的汗,笑笑不作答。 「开的是古斯特!差点把门口都堵了!」见她毫无反应,小黄压低了嗓音,却还是难以压制其中激动。 天知道那栋移动宫殿般的豪车停在这街角,差点亮瞎她的眼睛,甚至觉得这间小小的烘焙坊都蓬荜生辉起来。 「车停在门口,那么这位先生也许缺乏公德心。」江月淡笑着取下手套,早上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 她习惯在休息时间去街角买杯咖啡,刚解下围裙走出后厨,却见橱柜前站着一个男人。 白衬衣剪裁挺括,西装下的宽肩窄腰利落挺拔,本是商业精英的打扮,却混杂在一群来买早餐的家庭主妇小学生里,简直鹤立鸡群。 第19页 他正拉开橱柜,手上拿的是刚才江月才烤好的牛角包。橱柜内暖黄灯光照在他面上,眼下是纤长眼睫的淡淡倒影。 见他一步步走过来,站在收款机旁的江月简直手足无措。 陆照年大早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小姐,不收钱吗?」 低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早已听惯的「江小姐」三字竟叫她微微战慄。察觉到附近顾客们略带探寻的目光,她连忙回神,拿起木质托盘中的几个面包低头结款。 「不用找了,」隔着大理石柜檯,陆照年低头眼底似有淡笑,「剩下的钱请江小姐喝杯咖啡。」 她不知怎么就跟着他出了店门,瞧见停在街口的那辆豪车,她倒还有心思想:喝杯咖啡的时间应该不至于堵了路吧…… 似是察觉到她心中所想,陆照年回过身来:「不用担心,司机会把车开到一边的,多谢江小姐提醒我遵守社会公德。」 他说话时两手插兜,因身量太高而微微俯身,若有似无的热气便撩着耳边齐肩髮丝。 怎么连这些玩笑话都被他听去了?江月怕痒似的别过脸去,藉此掩饰她的微微不自在。 陆照年看着她别过脸去时,如墨髮丝里一点欧泊石耳坠轻轻一闪,眼底带了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还以为是纽约的春日才令他心情愉悦。 「今日同男友出嚟行街?」那同她熟识的广东老闆送上两杯咖啡时,笑嘻嘻问道,望向站在她身后的陆照年,眼里闪着八卦的光。 她头一次知道这年过五旬的广东阿叔这样八卦,拿起两杯咖啡落荒而逃。 陆家是北边人,肯定听不懂广东话的,江月在心中安慰自己,只是脸上的红晕怎么也压不下去。 一时无言,两人站在花岗岩廊柱边静默相对,在仲春清晨微风□□饮咖啡。 「你一直这个时间上班吗?」 他突然出声,江月条件反射般的抬起头来,反应过来才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热饮雾气萦绕在她面上,她脸白得如同水磨年糕,只眼下淡淡有一点青色,那是长期作息不规律沤出来的。 一辆福特轿车开了过去,陆照年拿着两枚硬币放在她手里,「可以再帮我买一杯咖啡吗?」 「喝这么多咖啡吗?」她轻声念道,自己虽然也爱喝,但还不至于像他这样一杯接着一杯的。 「嗯,以前在香港喝很多,麻烦你了。」 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回来时,江月突然回过味来。他说他是在香港养成喝咖啡习惯的,那他怎么可能听不懂粤语! 想到刚才广东阿叔的那句话一定被他听去了,她脸上直烧。 然而回到两人刚才站的地方,却见陆照年插兜站在原地,正和另一个男人说着什么。 她只当是陆照年在这里碰见了他的朋友,便在原地站定等着,然而没过多久,那背对她的男人转过身来,眼神古怪地盯着她看了一眼,随即上车离去。 直到看见那辆福特轿车飞驰离去,江月才反应过来那是王律师! 一定是她那天不告而别,王律师就直接来烘焙坊找自己了,只是不知怎么和陆照年说起话来了。 从那晚来看,他俩应该是不认识的呀。 江月上前去,把咖啡递给他,「王律师是来找我的吗?」 「嗯,我告诉他你去帮我买咖啡了。」陆照年语气淡淡的。 「我问他来干什么,他说……」 「他说什么?」江月简直有些不习惯他这慢悠悠的语调。 「他说他在追求江小姐。」 她简直吓了一跳,不知为何,竟仿佛有些心虚一般立马解释起来,「他是我们老闆娘介绍的,只是那天晚上吃个饭而已。」 「嗯,他给我说了。」陆照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然后呢?」她问出这一声,简直有点小心翼翼。既然王律师是来找她的,他为什么又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是对她那天的不告而别生气了吗? 「我给他说,我也在追求江小姐。」 第13章 「同学,请问你身边有人吗?」 十六岁的江月抱着一摞书,踩着上课钟声匆匆跑进教室,认准位置后,径直向那人跑去,低声问道。 正埋头看书的陆照年头也不抬,只把摊开的书收到桌角,无声回答她的问题。 小计谋得逞,江月弯弯嘴角,在他身边坐下。 大学课程晦涩难懂,老教授讲课抑扬顿挫,不过她也不是为了听课才来的。渐渐地,她下巴磕在了桌面上,悄悄探头过去,想努力看清身边的人在做什么。 入眼全是些诘屈聱牙的文字,她眉头紧皱,又凑近两分,想瞧得更清楚些。 「你干什么?」陆照年冷淡的声音响起。 「表哥,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呀?」江月手肘压在桌面上,单手托着下巴,侧过脸来瞧着他,一双杏眼弯成了新月模样。 向来冷淡的人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耳垂微微泛红,指节抵着唇角轻咳一声,「我在上课。」 「我知道呀,你们学校不是对外开放吗,我提前进来听听又何妨嘛。」她继续睁眼说瞎话。 「这位同学,请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两人正压低声音说悄悄话的当儿,讲台上突然传来这一声。江月吓得赶紧坐正,才发现老教授正看着她,一脸的循循善诱。 第20页 「我……」她慢腾腾地站起身,一络子短髮从耳旁垂了下来,瞧见整个教室的人都回过头来望她,就连坐在前排的堂兄们都瞧见了她,一个个幸灾乐祸的模样,她就更是脸红。 「抱歉老师,可以重复一下问题吗?」她说这话时,藏在桌洞下的手小心翼翼地扯了扯陆照年的长衫,但被他不留情面地拽回去,她心中逐渐绝望。 年过六旬的老教授见站起来的是个面嫩的小姑娘,换上乐呵呵的笑容,「你来说说,这篇古文里的『庠』和『序』分别指什么?」 江月连第一个字都不认识,又哪里知道它们的意思。这么多人一幅看好戏的模样瞧着自己,江大小姐哪里能容忍这般丢脸,急得又用力扯了扯陆照年的衣袖。 「表哥……」她压低了声音叫他,带着点哀求可怜的意味。 他指尖压着一张纸条,挪到她面前。江月如获至宝,连忙依葫芦画瓢照着纸条上的念出来。 老教授满意得连连点头,拿着点名册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教授,她不是我们班的学生,还是个高中生呢!」她的二堂哥笑嘻嘻道。江家儿子多,坐了满满一排,见小妹妹追人都追到了课堂里来,都哄堂大笑起来。 「噢,那你怎么来听课了,是对我的课感兴趣吗?」老教授性格倒也随和,扶了扶鼻樑上的老花镜,笑眯眯道。 「额……是的。」如果说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的话,会伤了老教授的心吧?只好撒一个小小的谎言了。 下课后,江月抱着书挤出人群,紧赶慢赶地跟着那走得飞快的素白身影,见他身影都快消失,她终于忍不住道:「表哥!」 他脚步终于稍稍停顿,她立马追了上去,自顾自道:「走这么快干嘛呀,我都还没收拾好东西呢……」 「整天跟着我干什么?」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许冷硬。 「我在追求你呀!」江月笑嘻嘻说完这话,他的耳垂肉眼可见地立马红了起来。 …… 一阵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把江月从睡梦中惊醒。她睁开眼,沉浸在梦境中的大脑还有些迷煳,站起身来,几张报纸从沙发上滑落。 她这才反应过来,因为丢了家教的兼职,她急着再找一个,只能腾出午饭后的空闲时间看报纸上的招聘信息。那些油墨印刷的小字密密麻麻,简直比古文还难读,她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电话铃还在继续,她本来也没有闲钱再装一部价值不菲的电话,只能借用楼下那个犹太老妇女的用用。只是每次有人打电话来找她,就算给了钱,那老妇人也一张脸拉得老长,掐着秒表计算时间,江月实在受不了,只能咬牙自己买了一架。 她揉揉因睡姿不对而酸痛不已的肩膀,走到桌柜边接起电话,「你好。」 「你好,江小姐,请问你现在在家吗?」电话那头传来低沉醇厚的声音,仿佛大提琴音符般轻轻掠过耳垂。 即使经过电流转换,她还是立马就认出来这声音的主人,不自觉绞紧了电话线,「在的,有什么事吗?」 「我能邀请你出来散步吗?」脚边的大白狗已经开始挣扎,想尽办法要挣脱绳子,他只能侧头夹住电话,弯腰附身摸了一把它。 谁料这狗竟毫不领情,朝着他叫了一声。 电话那头的江月非常惊讶,忽然听到这声狗叫,轻声道:「你身边还有狗?」 她记得陆照年对猫毛狗毛有轻微过敏,一碰猫狗就会浑身起小疹子。从前她在学校校舍后捡到一只小猫,本来想两人一起养的,谁想竟害得他过敏了,最后只能忍痛割爱,把小猫送给一个远房亲戚。 「对,你介意吗?」陆照年背靠着半人高的橱柜,一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皮鞋轻轻踢了踢这只不安分的大白狗,「是一只samoyed,很听话的,不会惹麻烦。」 白绒绒的狗头被他压着,可怜的狗只能朝他龇牙咧嘴。 「不介意,你现在在附近吗?」江月喜欢一切毛茸茸的东西,听到是一只萨摩耶,心都快融化了,又怎么会介意。 「嗯,你到楼下就能看到我了。」陆照年挂掉电话,摸出钱夹来又给了那犹太老夫人一张百元大钞。 那老妇人对他笑得慈眉善目,悄声打听道:「你是楼上密斯江的男朋友吗?」 他微微一笑,「希望是。」道了一句「感谢」后,这才牵着狗站到了街边,抬头遥遥望着那扇窗户。 他把那话冲口而出后,昨夜几乎没怎么睡着,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她微红的耳垂。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大清早却被舔醒——一睁眼,一只大白狗就蹲在他枕边,用舌头给他洗脸,哈喇子打湿了半张枕巾。 难得的清梦被打断,他没好气地起身洗漱,处理了一早上的公务却始终静不下心来,终于临时决定去看她——他不想等什么回答了,他就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 说干就干,洗漱过后就拉着狗上路,然而开车到她家楼下,才发现他都没提前说一句,贸然上门可能太冲动了。 这才有了刚才那个电话。 挂断电话后,江月耳垂还有些微红,终于把长发一拢,一头扎进洗手间洗漱。 她简单洗漱过后换上一身方格素白旗袍,最后对着镜子检查一遍,她想了想,拿出包里的一支口红,往唇上擦了点颜色,这才拎着包下楼。 第21页 刚出大门,就看见他果然坐在街边长椅上,脚边蹲着一只大白狗。他身材修长,肩宽腿长,西装熨帖得体,傍晚夕阳落在他的侧脸和肩上,染出一片沉郁金辉。 他看见江月过来,站起身来,隔着几步路的距离静静等她。 他逆光站着,江月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能隐隐察觉他唇边似是带着微笑。被他温和内敛的目光看着,她只觉脚下有些轻飘飘的,昨天那句话又迴荡在耳边—— 「我也在追求江小姐。」 害得她一晚上都没睡好的罪魁祸首。 她人还没走近,那只大白狗已经挣脱主人的束缚一跃而起,在江月脚边亲亲热热地嗅了好几下,躺倒在地,露出柔软的肚皮。 两人四目相对的隐隐尴尬就此打破,她惊喜不已,蹲身下来摸了一把大狗狗,反倒被它亲了好几口,惹得她抬着手挡在颈侧连连笑道:「别闹别闹。」 陆照年怕她被狗扑倒了,连忙拽紧手中狗绳上前来,轻声呵斥道:「滚下去。」 「你别这么凶呀,它就是热情了点,人家很乖的。」大狗狗咬着她的旗袍裙摆,拉着她往前而去,她就自然而然地接过陆照年手中的狗绳。 「你叫什么名字呀?」 两人漫无目的地散步街头,听她用一副哄小孩的口气同这狗说话,和前几天的客气疏离截然不同,陆照年单手插兜,别过脸去嘴角微微翘了翘。 「没取名字,你给它取一个吧。」他淡淡道。大白狗立马回头汪汪叫了两声,仿佛在埋怨控诉主人的漫不经心。 江月倒真的想了起来,「棉花糖怎么样?」它一身油光水滑的白毛,跟团棉花似的。 她想问题的时候会不自觉轻轻咬唇,他侧目望去,果然见她的小动作又跑了出来。见红唇微湿,他喉中发紧,淡淡别过眼去,「它是公的。」 「公的就不能叫棉花糖吗?谁规定的?」她笑着望他一眼,晚风恰好吹起她耳边长发,夕阳余晖洒在她面上,嘴角扬起笑意,两眼闪闪发光。 他心跳微微一滞,仿佛看见从前活力四射的江月,不知不觉改口道:「好。」 「棉花糖、棉花糖,从今天开始就有名字了,开不开心?」她停下脚步给它挠了挠下巴。 作为回应,得到新名字的棉花糖汪汪叫了两声,舔舔她的手指。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交叉路口,江月抬手看了一眼时间,知道他开车回市中心要花不少的时间,而他忙起来恐怕没有吃饭的功夫,「不早了,先去吃个饭吧?」 「我请你,我开车过来的。」他出门的时候就已经让秘书订好了附近一家星级餐厅。 「你会比我更熟悉这边吗?」棉花糖突然瞧见前面有卖气球的小商贩,撒着欢往前跑去,她不得不跟上去,只来得及回头跟他笑着说出这句话。 他微微一愣,随即笑着跟上。 江月带着他七拐八拐地绕进一家藏在巷子深处的餐馆里,「吃川菜可以吗?这家川菜很地道,老闆是四川人,环境也算干净。」 陆照年看着她兴致勃勃介绍菜单的模样,轻轻「嗯」了一声,「学会吃辣了?」 正对着菜单犯难的江月微微一顿,她是北边人,吃不来辣,以前都是为了迁就陆照年的胃口才勉强学习吃辣,却被辣得丢盔弃甲,发誓再也不吃辣了。但到美国之后,遍地开花的只有川菜馆子,她想吃一口中国菜,只能强迫自己去适应。 被辣过几回,也就习惯了。 老闆陆续端来水煮肉片、宫保鸡丁、麻婆豆腐和清炒时蔬。很经典的四道川菜,她把碗筷递给陆照年,「不比那些餐厅差吧?」 她两眼亮晶晶的,有点得意的模样。 他「嗯」一声,笑着接过碗筷。 正低头喝茶,忽见一盘菜被推到她桌前来,「吃吧。」 抬眼一看,才发现他用公筷把水煮肉片里的香菜全部夹了出来,「怎么不提前跟老闆说?」他记得她从前是沾不得半点香菜的,回回都是他替她全部挑了出来。 「没关系,我吃的……」自然是她到美国后养成的新习惯。 这话说出口后,见到陆照年眼神淡了些,她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终于讪讪住口。 仿佛天黑走夜路,本是闭着眼睛也能走的路,半路上却踢到一块石头,绊了一跤。他们所熟悉的对方,都是将近十年前的对方,如今滔滔的岁月长河隔在中间,就连最熟悉不过的事物都微微泛黄,更何况是记忆中的旧人? 此时正是饭点,小小一间餐馆里挤满了人,到处都是口音各异的乡音,说的却都是中国话。在纽约这个大都市里,恐怕这里是中国话最多的地方。空气里吵吵嚷嚷,而两人只低头吃饭,饭桌上稍显冷清。 「呜呜!」趴在桌下的棉花糖闻着味道,肚子也跟着咕噜咕噜,终于忍不住喉咙里呜咽一声,蹭了蹭江月的小腿。 有棉花糖在,两人中间若有若无的尴尬终于淡了些,她低头摸了一把大狗狗,「你不可以吃这些的,回家去吃。」 陆照年解开绑在桌脚的狗绳,站起身来,「走吧。」江月跟着起身。 付帐时起了小小的争执,她说了是请他吃饭,陆照年却坚持要付钱。想起从前他一穷二白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坚持,江月心中一软,被他抢先付帐。 第22页 「下回一定要让我付帐,不许再跟我争。」走在夜晚的街头,江月轻声道。 陆照年听着那个「下回」,知道她还愿意继续跟他约会,心中阴霾稍微淡了些,只是嘴上不说,轻轻点头。 走到公寓楼下,她转身过来,「就送到这里吧,不麻烦你上去了……」 然而话还没说完,人就被他抵到了墙上,薄唇蛮不讲理地落下,将她未出口的惊唿都堵在喉中。鼻端是须后水淡淡的清冽味道,唇上被他柔柔碾磨着,他鼻尖蹭着她耳侧,在她腿软站不稳时及时伸手环住她的腰。 「还跟我不熟吗?」 第14章 然而江月在最初的愣怔之后,两手拦在胸前,下意识推开了他。 陆照年毫不设防,竟然当真被她推得向后踉跄一步才站稳。如此明显的抗拒,他眼底略有不解。 这完全是她下意识的动作,自己也没想到竟会这样。她只能后背贴着墙壁微微别过脸去,不敢看他,只道:「抱歉……」 两人站在楼梯口,她抱臂侧身站着,街边惨白路灯照在她面上,眼睫轻颤,投下一片阴影。一络子碎发垂在耳边,地上的身影看上去伶仃而脆弱。 「应该是我说抱歉。」陆照年迅速调整好状态,把微微失望都掩藏在眸子深处。他从西装袖口掏出一张方巾,递了上来,「擦一下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对不起。」她声音低低的,似乎不敢抬起头来看他。独身住了许久,她只是有些不习惯别人突然这样近在咫尺,即使这个别人是陆照年。 「不早了,我送你上去吧。」争论谁对谁错毫无用处,他选择结束这个让两人都不太愉快的话题。 江月轻轻「嗯」了一声,两人一起上楼。 临到门口是,她一手按在黄铜门把上,顿了顿,像是下定决心一样道:「明天可以请你喝咖啡吗?」 默默走在她身侧的陆照年抬眼看了看她,笑道:「我的荣幸。」 * 清晨时分,熹微晨光透过米黄色窗帘照在枕边。客厅中铃声阵阵,她拉高被子盖住脑袋,怎料那铃声仿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响个没完。 江月这才反应过来是电话铃,她掀开被子摇摇晃晃下床去,赤脚站在客厅地面上随手接起话筒。 她只当陆照年是大清早跑了过来,半睡半醒间以前的小姐脾气不自觉跑了出来,鼻音中带了些许撒娇的意味,「照年……」 电话那头却是同陆照年截然不同的声音:「江小姐是吗?我是迈克李,现在方便通话吗?小暖紧急住院了,我有些事必须和你商量一下,你看你方便过来一趟吗?」 迈克李是江月一直资助的那个同乡会的负责人,两人一直用电话联繫,除了同乡会的集体活动,他守礼地从未提出过私下见面的要求,一定是出了十万火急的事才会联繫她。 她的瞌睡立马醒了大半,撩了一把凌乱的头髮,两手捧着听筒道:「李先生您请说,我听着的,刚才你说小暖住院了,请问是怎么回事?」 小暖就是她资助的对象,是一个中国小女孩。不过江月一直是匿名资助,只会偶尔通过迈克李了解她的近况,从未让她知道过自己的存在。 电话那头传来迈克李略显焦急的声音:「这事很复杂,在电话里说不通,江小姐如果有空的话,能不能来医院里当面谈一谈?」 她抬头看了眼墙壁上的石英挂钟,现在才不到八点,离她和陆照年约定的时间还早。她定了定神道:「好,我马上过来。」 四十分钟后,江月匆匆赶到了这家位于市中心的儿童医院。她按着电话中给的地址找到病房,迈克李看见她的身影,马上就迎了上来,「江小姐。」 他们只在同乡会成立十周年纪念会上有过一面之缘,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李家是南洋人,在晚清时就漂洋过海到了美国,算是中国最早的一批移民。李家洋化程度很高,如果不是那标志性的黄皮肤黑头髮,大概率会被认成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 迈克李的父亲是一名传教士,早年回国传教,迈克李也跟着父亲回到祖国游歷了十年时间,所以他对中国的感情也很深,后来才一手组建了同乡会。 此时迈克李西装革履,衬衫熨帖,还是他一贯的精英打扮,只是眼下一团青黑,显然昨晚没有休息好。江月上前几步,和他握了握手,客套道:「李先生。」 「小暖出什么事了吗?」她透过病房门上的半扇窗户往里看了看,小暖躺在病床上,周围全是些精密仪器在滴滴答答,孩子瘦瘦小小一个,看起来状况很不好。 小暖的爷爷是当年一战时中国派出的十四万劳工之一,战争结束后,漂洋过海到美国来讨生活。小暖是爷爷在大街上捡来的孤儿,老人家不会说英文,独自在异乡漂泊了大半辈子,只有一个小暖陪在身边。 爷爷去世后,小暖又一次成为孤儿,江月也就是从那时得知她的消息,并开始在暗中资助她。 迈克李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小暖昨天在学校突然昏倒了,也是老师联繫我才知道。把小暖送来医院之后,医生初步诊断是小儿先天性心脏病,应该是五岁之前一直拖着没治疗过,最近就严重起来了。」 迈克李接着念了一大串病症的英文名和拉丁文名,江月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没听进去,只听到了「心脏病」三个字。 第23页 她下意识想按下病房的门把手,但到底忍住了,只咬唇别过脸去,一络子长发垂下来遮住她半边面容。 那么小一个孩子……她儿童节的心愿是想要一个翻糖蛋糕,江月暗暗准备了很久想要给她一个惊喜的…… 见她面色不太好,迈克李连忙扶着她在走廊的座椅坐下,安慰道:「江小姐你不用担心,同乡会里会准备小暖的医药费的,这点你不用操心,只是我赶到医院去,偶尔得知了另外一个消息,这对我们来说非常棘手。」 他其实还隐瞒了许多没有告诉江月。比如说他刚才去医院缴费,发现小暖的证件竟然无法使用,他这才知道爷爷当年并没有给小暖登记户籍,也就是说,小暖是个黑户,无法享受政府对儿童疾病的补助。这笔医药费算下来,对同乡会也是个不小的负担。 「什么消息?」江月知道崩溃无用,只能两手紧紧按在膝盖上,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去学校接小暖的时候,发现她身上有不少伤,都是被撞出来的淤青……对这件事我们也很意外和愤怒,江小姐你知道的,就是……」 他换了个委婉的英文字眼:bully。 江月脑中轰然一响,仿佛全身血液都沖了上来。她用力掐着腿,艰难又僵硬地开口道:「能详细说说吗?」 其实校园霸凌的那一套,她自己最清楚不过,黄种人在校园里被欺负,简直称不上新闻。不够地道的口音,有别于旁人的饮食习惯,就连鼻樑上架了副眼镜,走路的姿势,都能成为他们嘲笑欺负的原因。 果然,即使是在初级小学里,欺负人的手段也是如出一辙。恶意就是恶意,从不因年纪的大小而有所改变。 江月静静听着迈克李的讲述,脑中想的却是她念大学时的旧事。 江家是晚清望族,曾祖父曾经作为斌椿使团的一员访问欧洲,是那个日薄西山王朝中最先开眼看世界的人之一,后来临危受命,出任过多国公使。小时候爷爷就总是铺开一副世界地图,让江月在上面到处爬,她咿咿呀呀指过的地方,大部分都曾留下过曾祖父的足迹。 后来朝廷没了,许多旧家族都关起门来过旧王朝的日子,不肯「侍奉新君」。当爷爷接受中央银行行长的职位时,多少满清遗老在暗地里戳着江老爷子的嵴梁骨,骂他「叛奴媚主」,江老爷子则浑然不惧,走马上任。 江家最如日中天的时候,江老爷子管着国立四大银行,同大总统私交甚笃,几个儿子也都是政府要员,一时风光无两。 江月那时候进大学,虽然学校里少数的中国人中,不乏有某某将军的侄女,某某侯爵的女儿,但都不如江仲麟孙女的名头来得响亮。她在学校中备受追捧,连那些向来对中国人嗤之以鼻的白人学生,听说学校里来了个古老中国风云人物的孙女,也忍不住来悄悄接近她、讨好她。 虽然身在异乡处处不便,但她也着实过了一段风光的日子。 直到爷爷锒铛入狱,并在狱中畏罪开枪自杀的消息传来。 起初她被瞒得严严实实,是学校里一直跟她不对付的一个女生冲上来,噼头盖脸地把报纸扔到她脸上来,「汉奸!」 女生们把她堵在教室后门,跟着叽叽喳喳地骂道:「汉奸!」 报纸上油墨印刷的新闻标题,大得张牙舞爪,大得像是要挣脱纸张的束缚。一时间所有从前曾经讨好她的人,都在背后偷偷谈论她的家族丑闻。 她不相信爷爷真的会贪污受贿、倒卖军火,她也不能让爷爷孤零零死在狱中,死后还要背上「汉奸」的骂名,说什么都要亲自回国去。但随即抗战爆发,沿海城市接连沦陷,机场被占领封闭,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成了学校里的过街老鼠,人人得而诛之。江月撑了半年时间,最终选择退学,从纽约上流华人圈子里销声匿迹。 * 恰好护士小姐过来查房,江月收回心思站起身来,跟着迈克李一起进入病房。 小暖已经十岁了,可看起来瘦瘦小小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安安静静躺在病床里,只有身边的精密仪器偶尔发出「滴答」两声。 江月在病床边坐下,把她露在外的一只手放回被褥中。小暖恰好醒了过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看着身边的江月。 迈克李紧张地上前一步。他身为同乡会的组织人,在纽约的华人圈子中也有一些影响力,了解一些过往。知道江月一向不愿意让小暖知道她的存在,刚想阻拦,就见江月对她笑了笑,并无从前的迴避之意。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伸手抚了抚小女孩的额头。 「月亮姐姐。」小暖细声细气道,得到她的肯定回答后,一双大眼睛里泛起明亮的笑意。 小暖身体太弱,醒来没一会儿就又睡了过去。 迈克李把江月送出病房,见天色不早,知道她家离得远,这边打车不方便,他干脆道:「我开车送你?」 江月心里存着事,没有拒绝,轻轻「嗯」了一声。 小轿车很快就停在了公寓楼下,她终于把想了一路的话说出口:「迈克,如果我想领养小暖的话,需要准备些什么手续?」 正在解安全带的迈克李闻言一愣,他靠回椅背正色道:「我不建议你领养她。」小暖遭受校园霸凌后的确需要心理疏导,家人的陪伴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他知道江月的情况,这对她来说负担太重了。 第24页 「我没关系的!」她生怕他以为这是一时兴起,连忙解释道:「我还有一点存款,另外我也会好好照顾她的,看到她那个样子,我实在有点不忍心……」 「月,」他换了个私底下的称唿,显得不那么公事公办,「你是在赎罪吗?你实在不必这样,没有人会认为你有责任或者是义务偿还当年的债务……」 见她脸色迅速白了下去,迈克李知道是自己说话冲动了,立马打住,「抱歉,我不该提这件事的。」 「没关系。」江月勉强笑了笑,「你只需要告诉我,领养孤儿需要哪些手续就好了。」 「我回去询问过律师之后会给你明确的答覆,不过我还是刚才那个建议——这对你来说不公平。」 江月只是微笑不说话。迈克李知道她看着温柔,实际最是倔强,长嘆一声,算是结束这个话题,下车来替她打开车门,「需要我送你上楼吗?」 他记得这公寓楼的电灯老是坏,不留神容易摔跤。 「麻烦了你一天,不用了,明天我再去看小暖。」她客气婉拒。迈克李也不坚持,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上帝保佑你。」 路口一辆低调的车中,陆照年透过车窗看见两人微笑道别的场景,指尖夹了支香菸,眼中一片深沉。 那个男人很快就驾车离开,而他副驾驶上的这只巨大的泰迪熊玩偶简直蠢不可及。他下车来,把玩偶扔进路边垃圾桶中,随即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没存稿了,明天不一定能更,大家养肥吧~~~ 第15章 直到进房间时,江月才突然想起她约了陆照年今天下午喝咖啡! 她快步往窗边而去,往常他习惯停车的那个位置,此时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走到桌边拿起话筒,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陆照年的电话号码。 她急得在客厅团团转,终于想起什么,走回桌边拿起上面厚厚一叠报纸。她把报纸全部铺在地上,自己也跟着坐在地板上一张一张地看过去——报纸上从不缺商业gg,陆照年名下的企业在本地也算得上名列前茅,她耐心找,总能找到电话号码的。 报纸在角落放了段时间,油墨印刷出来的小字密密麻麻,她手指一一数过,不敢遗漏了任何一点。时间一长,脖子难免有些酸痛,指尖也渐渐染上油墨,江月微微出神,她此时想的却是,陆照年怎么会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呢? 他也曾经对着通讯录一个一个查她的电话号码吗? 指尖停在一幅占据了整张报纸版面的gg上,她回过身来刚想继续,就发现这gg正是陆照年的企业。果然,在最下方的小字里,有公司的联繫电话。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电话,她却没那么着急了,只低头细细看着这gg。 陆家原本也是北平城中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只是改朝换代后子孙不上进,随着日薄西山的旧王朝一起逐渐没落。 刚认识陆照年的时候,他清高孤傲,同时也冷漠防备。江月不谙世事,千方百计想要邀请他到家里来做客,想把自己五光十色的可爱世界介绍给他,却从来都是被他毫不客气地拒绝。 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小公主被拒绝了也不气馁,笑嘻嘻道:「那我去你家玩好不好呀?」 那时候她太天真幼稚,一个劲死缠烂打,丝毫没有察觉到陆照年的回绝下是窘迫与尴尬。 但是现在……江月自嘲地笑了笑,她好容易才学会察言观色、维护成年人的尊严,可是陆照年已经不需要别人小心翼翼的维护了。 她一直跪坐在地板上,直到小腿都微微酸麻才回过神来,照着报纸上的电话,一个一个拨了过去。 接线员快速转接过后,听筒中传来沉闷的「嘟」声,一下一下打在她耳膜上,江月心跳得有些快。 以陆照年小肚鸡肠的性子,她居然把约会给忘记了,他肯定会生气吧?会把她骂一顿也说不定。 然而电话那头始终没有人接起听筒。大概是太晚了都下班了吧,她放下电话,决定第二天去公司找他当面说清楚。 * 第二天下楼时,江月看见一个巨大的泰迪熊玩偶被扔在垃圾桶里,孤零零的一个小熊,落寞看着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纽约客们。 她喜欢一切毛茸茸的东西,心动不已,简直想把它捡回去。但到底不是喜欢寻宝的小女生了,她忍住,拎着包坐上开往医院的公交车。 小暖还躺在病床上,但精神已经好很多了,一见她来,就笑着叫她:「月亮姐姐!」 有一年小暖的生日愿望是和天堂打电话,江月知道小暖是想爷爷了,但是她也没办法,只好匿名给小暖写了一封信,落款是一个月亮的简笔画。 从此以后小暖就用「月亮姐姐」来称唿她了。 江月把带来的早餐和水果放在床头柜上,摸了摸她的脑袋,「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我已经好多了!月亮姐姐,这里是不是要花很多钱呀?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呀?」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她。 「小暖还没有完全恢復,还不能回去噢,这里不用花钱的,这些你不用担心。」江月笑着给她削苹果。 她以前不喜欢吃苹果,可江老爷子总是要她听从医生的建议每天吃一个。那时候她撒娇不肯吃,僕人们怎么哄都没办法,只好江老爷子出马,亲自给她削苹果皮。 第25页 那时候中学女生之间流传的说法,削完一整个苹果而皮不断,会是好运的象徵。 江月坐在爷爷脚边,歪头看爷爷一丝不苟地给她削苹果皮,撑着下巴笑眯眯道:「爷爷,您自己吃吧,吃完能得到好运的!」 「你不折腾我,我就是万幸咯!」江老爷子摇头微笑,苍苍白髮和沟壑纵横中都是对她的宠爱。 * 中午时分,迈克李忙完手上的事情赶到医院来,江月终于提上包往陆氏而去。 初夏的热浪炙烤着柏油马路,摩天大楼下仍是人来人往。她抬头看了看这座办公大楼,陆照年一路走来的艰辛,旁人实在难以想像。 她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趁着保安不留神,混在人群中闪身躲进去,快步走到一楼前台,「您好,我找一下陆总。」 然而前台小姐微笑着告诉她没有预约,是不能见到陆总的。 她有些为难,她只请了半天假,下午必须回烘培店去上班了,难道要在这里等上一天,直到他下班才见得到人? 正当她请前台小姐通融一二时,身后传来高跟鞋踩在瓷砖地面上的清脆声,接着熟悉的母语响起,「又是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江月转身过来,发现正是上次帮她解围的那位小姐。她穿着一身得体精緻的套装,一头利落短髮,淡笑看着她,「需要我帮忙吗?我已经给保安打过招唿了,以后送餐可以直接乘电梯上去。」 「不好意思,我今天不是来送餐的,我是……」她有些淡淡的羞赧,毕竟在任何人看来,她和陆照年都是天差地别吧。一个是普普通通的烘焙店员工,一个是冉冉升起的商业大亨,简直像两条泾渭分明的河流。 「我是来找陆照年的。」 何欣怡已经很久没有听人提起过陆照年的中文名了,一时间有些恍然。她表情略有变化,不像刚才那样平易近人,平时找藉口靠近他的女人太多,这直接找上公司来的还是头一个。 怕不是上次自己把人放进去了,她见到了陆总,从此就惦记上了? 她刚想让保安把人请出去,就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哎,月月怎么来了?」 方宇轩和常信文两人刚主持完会议下楼来,正准备出去吃顿饭,就看见何欣怡站在前台,正在跟别人说话。 何欣怡是常信文表妹,也是公司秘书处的处长,出现在这里再正常不过。只是她对面的那人就有点意思了。 方宇轩上前去,笑得吊儿郎当,「月月,吃了没?老大这会不在呢。」 「他不在吗?」江月手中提着的袋子里是特意给陆照年带的午餐,方才提了一路都不觉得重,此时却忽然变得沉甸甸起来。 「是啊,昨天晚上走的,去欧洲,得耽误一两个月吧,他没跟你说?」方宇轩是一贯的大大咧咧,没注意到江月的神色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他以为最近老大心情这么好,应该早把江月重新追到手才是。 「过来累了吧,出去喝一杯?」常信文主动上前,化解了江月的尴尬。 知道他是有话要跟自己说,她轻轻「嗯」了一声。 目送两人远去,进了街边一家咖啡厅,何欣怡才转过头来,「她是谁呀,从前都没听说过。」 有女人来找陆照年,简直是天方奇谭。 「叫嫂子就得了。」方宇轩笑嘻嘻补充了一句:「以前把老陆甩了的那个。」 「是她?」何欣怡一双眼睛因惊讶睁大了些,她一直在国外念书,陆照年几人出国后才经过表哥的引荐到陆氏来工作,不了解那些过往。 印象中的陆总永远和女人不沾边,一门心思都扑在工作上。直到有一次陆总喝醉了,几个熟悉的朋友起闹,把她推到陆照年身边去。 刚才还醉醺醺的陆照年立马就清醒了,把她交给表哥常信文。临走时,她大着胆子拉了拉他的衣袖,但是被他轻轻拂开。 「你不是她。」当天他手里夹着烟,烟雾氤氲在淡蓝月色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多了酒,他眼底全是消沉与痛楚。 后来她才听说,陆照年以前在国内有过一个女朋友,只是女朋友在抗战前夕抛下他远走高飞了。她想过无数遍陆照年的前女友会是什么样子,想这个狠心的女人有哪点值得他如此念念不忘近十年。 谁想刚才她就看到了,却和她想像中的模样南辕北辙。 「你很惊讶?」两人走进电梯,方宇轩拧开一瓶汽水,见身边的何欣怡还一脸魂不守舍的模样。 「我以为陆大哥会喜欢那种……」那种很出色的人,能配得上他的人。 方宇轩别过头去嗤笑一声。以前他俩在一起的时候,别人说是陆照年图江家的钱;现在地位反转了,又有人说江月配不上他了。 「那是他自讨苦吃。」 不知道陆照年心里会怎么想?不过以他那老狐狸的性子,当着江月的面肯定说什么「甘之若饴」的话。 肉麻死了。 * 两人在街角的咖啡厅入座,常信文开口第一句就不同凡响:「你又把陆照年甩了?」 江月手一抖,差点没拿稳手中的咖啡杯,「没有,怎么可能。」他们现在根本就还没在一起。 得到她否定的回答,常信文脸色好看了一点,「还算你有点良心,不过他昨晚为什么又连夜走了?」 第26页 那桩生意交给副总去谈也是一样的,没必要让他亲自出马。以这段时间陆照年一天三回往江月那边跑的热情,他应该不会花一个半月的时间去谈一桩生意。 除了江月,谁能让陆总情绪波动? 「应该,是我让他不高兴了。」江月小心翼翼道,「我可以联繫上他吗?」 「那就是你们吵架了?」他露出一个让她自求多福的笑容,「你应该知道他一向很小气。」 目送她推开玻璃门远去,常信文慢慢啜饮着咖啡。 他只知道昨晚陆照年准备了一后备箱的玫瑰花,还让助理跑了五家百货市场才买到一个真人等高的泰迪熊,但是他后半夜就突然上飞机走了。 陆照年啊陆照年,生气生一会也就够了,要是回来发现媳妇跑了,看你上哪哭去。 作者有话要说: 鸽子回来了!鸽子离开了~ 第16章 大洋彼岸的深夜。 刚刚结束一天的会议和饭局,陆照年回到酒店,站在最顶层套房的落地窗前,静静望着窗外灯火璀璨的大都市,指尖夹了只点燃的烟。 半个月前,他站在公寓楼下,等了她整整一天,和当年她坐船离开前那天一模一样。 江月一直闹着要去他家里做客,统统被他找藉口拒绝了。他爹狂嫖滥赌,吸福禄膏把家底全给掏空了,在亲戚中名声很不好,他不想被她瞧见那些脏污。 直到母亲从别人口中听到他们在恋爱的消息,轻声劝他:「去把人家请过来吃顿饭吧。」 他提前告诉了江月。当时两人正坐在剧场里看杂耍,一曲终了,观众如潮水般向外涌去,在一片乱闹闹的嘈杂中,他俯身轻声道:「去我家做客吧。」 「什么?」大小姐戴着一顶夏威夷草帽,回过身来两手背在身后,故意倒着走路。 她老是蹦蹦跳跳的不肯好好走路,偏偏又爱穿高跟鞋,不知崴了多少次脚。 「我娘想见你!」 她踩到一块不平整的地砖,脚下一扭,一声惊唿还未出口,陆照年就一把抓住她的手把人带回怀中,低声训她,「走路又不看路。」 「有你在嘛。」江大小姐干脆两手攀在他的肩膀,拉长了声音跟他撒娇。 直到她反应过来陆照年刚刚说了什么。 「啊!你娘要见我!怎么办怎么办?」 江月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在原地走来走去,陆照年从没见过她这么惊慌失措的模样,有点好笑,「你怕什么?」 谁料江小姐两手一摊,神色认真道:「我没有见婆婆时穿的衣裳呀!」 她还掰着手指一个一个地算:「我有参加舞会的衣裳、还有鸡尾酒会的、上教堂做礼拜的、打网球穿的衣裳……就是没有见婆婆穿的呀,怎么办怎么办,这时候再叫人来做都来不及了!」 陆照年记得自己当时很是无奈了一阵,不愧是大小姐,这种时候都还能惦记着穿衣裳。 不过那两声「见婆婆」让他心情很是愉快。 很快到了约定的那天,一向病得起不来床的母亲都强撑着下地,做了好几个江月喜欢的菜。 因知道江老爷子不喜欢江月和自己往来,陆照年只站在路口等她,手里拿着今早新买的一支玫瑰,遥遥望着立在道路尽头的江公馆。 他从早晨一直等到了晚上。 最后他把那朵失了水分的玫瑰花扔到街边垃圾堆中,转身离开。 三天之后,他终于从江月二堂兄那里得知她已经前往美国的消息。 那段时间母亲的身体难得好了些,但见他是孤身一人进屋的,眼底期待的光芒终于黯淡下去。母亲拉着他的手,长嘆一声,劝道:「你不要怪她。」 怎么可能不怪她? 最开始陆照年的确恨她,恨她为什么当初要不顾一切地来纠缠他,转头又潇洒利落地远走高飞。 恨她半句解释都没有,恨她去了自己根本追不到的地方。 但随即抗战爆发,华北陷落,国家岌岌可危,他开始近乎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也许她走了也没那么坏。 只是那天晚上站在江公馆门口,看着灯火通明的江公馆逐渐归于沉寂,看着明月一点一点西偏,落到树梢之下,直至隐在云层之中。 江月曾经指着天上的月亮说,想她的时候,只要看看天上的月亮就好了。 可是那天晚上的月光,真的太冷了。 他一个人久久徘徊在月下,从未想过他的小月亮真的会这样狠心。 * 一截燃烬的菸灰落在手背,轻微的灼痛感让陆照年回过神来。他把菸头按进珐瑯菸灰缸中,粗暴地灭掉这根香菸。 房门突然被人叩响,他转身前去开门,是助理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 「什么事?」 「常总打电话到酒店前台来,说找您有事。」 「知道了。」陆照年关上门,路过玄关时,往上面摆放着的一面欧洲宫廷式的镜子看了一眼,终于理解最近助理为什么老是害怕他的样子。 他坐回床边,按下转盘拨了个电话。 常信文还没来得及开口,电话就被方宇轩夺了过去,「老大,你能力不行啊,怎么一个合同谈了半个月还没谈完?」 「关你什么事?」陆照年作势就要把话筒放回电话架子上。 所幸常信文在第一时间把话筒抢回去,选择直奔主题,「江月在了解收养孤儿的手续,你们怎么不自己生一个,要收养孤儿?」 第27页 陆照年的手微微一顿,他想起那天晚上在公寓楼下看到的那个男人,随即毫不留情地把电话挂断,电话这头只剩嘟嘟声。 「切,拽什么拽。」方宇轩刚把话筒抢过来,就只听到忙音,「是谁整天发疯,要死要活的,这会又装。」 「他也没有要死要活的。」常信文很冷静地指出他话里的错漏。 「喝酒喝到胃出血算不算?抱着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算不算?我有照片为证。」方宇轩很不服气。 「照片给我看看,不然我不信。」常信文很是心动,但表面上还要维持着不动声色。 都是老奸巨猾的商人,方宇轩怎么不可能知道他的心思,一笑就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阴恻恻的,「你说我要五十万,不然就在他们结婚的时候分发这些照片,这买卖划算不?」 「可以翻倍。」常信文做出了比较保守的评估。 * 已经进入盛夏,即使晚间也不减闷热。江月在中午时接到电话,让她去面试,最快今晚就能上班。 前段时间她说想要收养小暖并不是一时兴起,但因为政府对收养孤儿有严格的规定,她的存款还达不到标准,必须再找个兼职。 她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日历,想到今天的日子,有些犹豫。但转念想到小暖还躺在病床上,每天不知道要用多少钱,终于拎着包出门了。 深夜的酒吧更显喧嚣,她坐在一架老掉牙的钢琴前,努力迎合着酒吧里的音乐。 一个小时后,她有了十块钱的进帐,也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她望着酒吧里的各色人来来往往,苦笑一声。 今天是七月七号,爷爷要是知道她在酒吧里弹钢琴,肯定会把她揍一顿的。 小时候爷爷教她背诗,她穿着洁白的公主裙,人小小的一个站在地上,两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的背:「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她看见爷爷偷偷擦眼泪,还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错。 想起爷爷,手下弹琴的动作微微一顿,走音了。所幸酒吧里没人注意到这点小插曲,她另弹了首《天涯歌女》。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家山呀在望,泪呀泪沾襟……」 * 终于捱磨到下班时间,结帐后江月推门走出闹哄哄的酒吧,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身心俱疲。 走到一条没灯的小巷,江月想起最近好像有不少抢包的新闻,拎着包走得飞快。 身边突然走出来个白种男人,站在垃圾桶边佝偻着背笑嘻嘻的,「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一张口就是一股劣质啤酒的味道。 完全陌生的口音和陌生的人,江月吓得嵴背一僵,没敢回头也不搭话,把包抱在怀里加快脚程。 「小姐,我送你回家呀。」 「小姐,你是日本人吗?」那人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 这话无疑是结结实实戳到了她的肺管子,她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怒道:「我是中国人!」 「噢,中国人,是这样吗?」那男人说着,两个食指按在眼角,把眼睛往上斜拉成一条眯缝,「中国人不都这样吗,小姐你长得真像日本人。」 这个动作太具有侮辱性,要是从前在学校她也忍了,可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江月忍不了。 她举起在手里的包,用包包底部锐利的金属,狠狠砸在这男人头上。 趁着男人抱头哀嚎,她连忙跑走,但在慌乱中失去方向,拐进了一个死胡同里。 那反应过来的男人追了上来,嘴里说着些脏话,骂骂咧咧地靠近。 江月刚才趁乱捡了块砖头紧紧握在手心,准备他一旦靠近,她就砸在他头上去再趁机逃跑。 然而人还没上来,就晕晕乎乎倒在小巷口。 巷子口是陆照年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江月背诗这一段化用自《小团圆》里面盛九莉背诗,下面贴一下原文:她们走后这几年,总是韩妈带九莉九林到他们家去,坐人力车去,路很远,一带低矮的□□平房,在干旱的北方是平顶,也用不着屋瓦。荒凉的街上就是这一条白泥长方块,倒像中东。墙上只开了个旧得发黑的白木小门,一进去黑洞洞的许多小院子,都是一家人,但是也有不相关的亲戚本家。转弯抹角,把她们领到一个极小的「暗间」里,有个高大的老人穿着灰布大褂,坐在籐躺椅上。是她祖父的侄子,她叫二大爷。 「认了多少字啦?」他照例问,然后问他媳妇四嫂:「有什么点心可吃的?」 四嫂是个小脚的小老太太,站在房门口。翁媳讨论完了,她去弄点心。大姪姪们躲得一个都不见,因为有吃的。 「背首诗我听,」他说。 九莉站在砖地上,把重量来回的从左脚挪到右脚,摇摆着有音无字的背「商女不知亡国恨,」看见他拭泪。 她听见家里男佣说二大爷做总督。南京城破的时候坐在篮子里从城墙上弔下来逃走的。 第17章 在那男人的同伙持刀追上来前,陆照年拉着江月拐向另一条小道。 她的高跟鞋踩在水门汀地面上,「咯噔咯噔」的,偶尔踢到一个地上的易拉罐,滚出好远一段距离。 黑黢黢的街道里没半点光,身后一群混混骂骂咧咧的追了上来,她踩到一块不平整的地砖,脚下一扭,陆照年干脆把她扛到肩上就跑。 第28页 江月的胃被他肩头抵着,颠得难受,正想让他把自己放下来,所幸他的车停在路边,两人顺利上车。 她从后视镜小心翼翼瞧着陆照年的脸色,见他眉头微微皱着,一副生气的模样,张了张唇没敢开口。 「你不打算给我个解释吗?」还是陆照年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他专心致志开车看路,冷冰冰的语气,仿佛连半个眼神都吝啬于施捨给她。 窗外街景飞速向后倒退,江月低垂眉眼,不自觉地用指尖拨弄着旗袍边的云纹盘扣,思量着该怎么怎么开口。 她穿了身薄绸旗袍,暗纹绣着一朵朵白玉兰,从前北平的老手艺。因天气渐热,旗袍开叉略高些,露出一截玉石般的光洁凝滑,涂了甲油的指尖虚虚按在上面,留下一个个淡粉色的影子。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了目光。 「那天我不是故意不来的,只是临时有事……」 陆照年的一声冷哼让江月立马住口,她只能讪讪看着他,好半天才继续道:「没想到会忙那么久,后来空下来又没办法联繫上你。」 他想起常信文在电话中说她在了解领养手续,目光略显晦暗,手用力握紧方向盘,指节微微泛白。 「照年,你生气了吗?」她带了点试探的神气看着他,她忽然瞧见有鲜血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流,只是因为深色西装才不那么明显,「你受伤了!」 一定是刚才被那群持刀的小混混给伤到了。 一阵急剎车阻断了江月的下一步动作,陆照年把车停在路边,言简意赅得不带半点多余的情绪,「到了。」 那栋年久失修的公寓楼默默伫立在黑暗之中。 「我楼上有药。」江月侧过身来看着他,卷翘浓密的睫毛偶尔轻颤一下。 陆照年被她看得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燥意来。她总是这样,从前两人在一起时她犯了错,她就用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盯着他,叫陆照年想教训她的话都说不出口来,一次次地不战而屈。 车内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一个人走害怕。」她还是睁着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 拙劣的技巧,却叫陆照年终于败下阵来,他把西装外套搭在臂弯中打开车门起身,转过身时却叫江月瞧见他耳垂微红。 楼道里的声控灯又不亮了,准是楼下那家小子用弹弓打坏的。他走在她身后,偶有月光从玻璃窗照进来,那旗袍裙摆就轻轻扫在他鞋面上,他抿唇,落后了两步。 「你生气了是吗?我知道你肯定生气了。」江月自言自语道。 「那个小女孩的爷爷,是我爷爷当年送出去的劳工。」 她的话轻飘飘的好像羽毛,却叫陆照年心底微震。 一战爆发的第三个年头,协约国逐渐难以支撑,14万中国劳工遂分批奔赴欧洲战场。他们忍受着一天十小时以上的劳动,领着微薄的薪水食不果腹,挖战壕、制造军火、搬运尸体,被称为「兵蚁」。 然而战争结束后,中国空有战胜国之名,却无战胜国之同等待遇,这批为一战胜利做出重要贡献的劳工,也被世人逐渐遗忘。他们大多在前往欧洲的海船上生病去世,被战火波及牺牲,却无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留在欧洲的劳工们,犹如一滴小水滴汇入茫茫大海之中。 爷爷的最大遗憾,就是把他们送出去,却没能将他们全部接回来。 * 楼道中一时只有沉闷的脚步声,直到江月领着他进门,给他上药包扎伤口的时候,两人都还沉默相对着。 伤口划得很深,不过所幸没有伤着动脉,江月低着头一圈一圈地给他缠纱布,灯光落在她发间侧脸,淡淡光影随着窗外树影婆娑而变幻。 「啪嗒」,极轻的一声,一小滴眼泪落在他渗了血的衬衣袖子上,在一片血凝中晕开一个小点。 他喉中发紧,忽地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 「照年,你不喜欢我了吗?」江月忽然拉住他的手,避开他手腕上的伤口,轻轻勾着他的指尖。 她还坐在沙发上,仰头看他,一滴钻石一样的粉泪顺着眼角滚落进柔顺鬓髮里。 她淡粉的唇微微张合,陆照年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能听到他耳中烟花炸响的声音。 陆家住在从前的郑亲王府里,附近有一座庙,每到除夕夜那天,都会有孩子趁和尚不注意偷偷跑去撞新年第一钟。 他小时候守岁时很喜欢听夹杂在烟花爆竹声里的钟声,因为只有在这时候,他父亲才不会抽大烟,才不会打他娘亲。 现在那除旧迎新的钟声又响起了。 江月站起身来,两手环住他的腰,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轻啄一下。 「照年?」她亲一下,就叫一声他的名字。 陆照年终于回过神来,手掌扣住她的后脑,抚着她柔顺清凉的长髮,低头吻上她。 两人再分开时她已经失力跌坐在沙发椅上,两颊红得像薄薄涂了层胭脂,她把头埋在陆照年怀中,指尖还紧紧勾着他。 「你饿不饿?」她突然想起来他是才下飞机过来的,应该还没来得及吃饭,而此时已经是深夜了。 「嗯,我要吃上次那个。」他伸手抚了抚她的满头长髮。 「哪个?」 「医院那个。」他脸色有点尴尬,只能轻咳一声略做掩饰。 第29页 她终于想起那次去医院看望他时,她带的那一罐粥。 「上次谁说不吃的?」她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 「我上次吃完了的。」 「真乖。」江月捧着他的脸,在他额上重重亲了一下,在他伸手来拧自己的脸前,赶紧起身去了厨房,不大的客厅里洋溢着她的笑声。 腕上伤口隐隐作痛起来,应该是他刚才单手撑在沙发椅扶手上不小心伤口崩裂了。他低头重新缠纱布,面上带了点无奈的笑意。 处理好伤口后他无所事事,只能打量这间不大的客厅。到处都是她的痕迹——旋转小书架上的小说、杂志和甜品菜谱,一盏竹编细纹的落地灯,地上小小一块土耳其手织地毯。 他记得江月从前的小姐脾气,四五个僕人照顾她,她都还整天丢三落四的,可现在她已经能好好照顾自己了。 茶几上摊开厚厚一叠报纸,他拿过来一看,第一张报纸就是他企业的gg,最下方的联繫电话,用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圈。 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巨大的阴影上。他解开衬衣袖口,慢慢往上卷至肘弯,起身前去查看。 一个真人大小的棕色泰迪熊坐在一张藤编摇椅中,熊脸上架着一副眼镜,手里拿着一本杂志,膝盖上还像模像样地盖了一张小毯子。 陆照年低低笑了。 「你站在哪里干什么呀?」江月捧着做好的饭菜从厨房出来,却见陆照年站在书架旁,她上前一看,才见他正对着自己的泰迪熊,脸色变幻莫测。 「不知道谁丢在楼底下的,我挺喜欢的,就捡回来了……」她有一点点不好意思,末了才补充道:「我洗干净了的!」 「那是我送你的。」他淡淡开口。 「什么?」江月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很高兴你能喜欢它。」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毕竟是他亲自去商场挑的。他记得以前江月也有一个这么大的玩偶,她最喜欢的事就是趴在玩偶身上看小人书,听无线电。 * 一顿饭吃完后,陆照年在走与不走之间难得犹豫徘徊了,所幸江月及时解决了他的为难—— 「我先去洗澡,你等水烧一会儿再洗。」 浴室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传来,偶有一个模煳影子映在那半扇磨砂玻璃上,他别过眼,解开衬衣领口最上方的一颗扣子,七月的天太热了需要透透气。 江月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他正站在阳台上,指尖夹了只没点燃的烟。整个人浴在月光中,不知想些什么。 听到脚步声,陆照年回身,见她赤脚踩在雏菊白瓷砖地面上。半开半阖的浴室中水汽蒸腾,她包着玉色印度绸头巾,有一缕湿漉漉的长髮没包住,坠在锁骨上。眉心一滴水珠,好像镶嵌了一颗晶莹剔透的钻石。 「你想领养那个小孩?」陆照年伸出手,把她拉到身边来,让她踮着脚踩在自己鞋面上。 「嗯。」江月抬眼看着他的眼睛,却发现他眼底幽深一片,旁人根本窥不透他心中所想。 「我有一个应对政府审查的办法。」 那缕髮丝往下滴水,水珠顺着锁骨往下落,留下一道痕迹。他伸出指尖,抹去那点水光,缓声道:「我们结婚吧。」 作者有话要说: 躺平,终于可以开始甜了 第18章 星期一上午十点,方宇轩忙得焦头烂额。在处理完临时摊派到他手上的工作后,却发现秘书又抱来了一大堆文件,他终于受不了了,抬手打了个内线电话。 「什么事。」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一上来就直奔主题,不愧是陆照年一贯的风格。 「你为什么要把东华的併购案交给我?我记得不是你一直盯着的吗?你知道我快要累死了吗?」 方宇轩在电话这头连珠炮似的叭叭说个不停,但陆照年一句话就让他停了下来:「因为我马上要结婚了。」 「什么?」方宇轩突然拉高声音,吓得几个助理都回过头来悄悄看他,生怕方总受了什么刺激。 不等对面的回答,他已经挂掉电话跑出办公室,连电梯都不耐烦等,直接从他18层的办公室跑到24楼总裁办。 三分钟后。 「你要结婚了?」磨砂玻璃门被勐地推开,方宇轩扶着门把手气喘吁吁道。 正在请陆照年签字的秘书被他吓了一跳,陆照年懒得抬头,只龙飞凤舞签上名字,盖好自己的印章,抬手示意秘书可以出去了。 门一关上,方宇轩在他对面的沙发椅坐下,一脸不怀好意的痞笑,「怎么这么着急?是不是……」 「你想多了。」陆照年仍在低头看文件。江月不想,他可以继续等,反正那么多年不也等过来了吗? 「是是是,我说错了。」方宇轩知道拿这事开玩笑他会生气,收了笑意,一脸正色道:「什么时候办婚礼?」他好趁着婚礼的当口,用那些照片敲诈勒索陆照年一通。 「不办。」 「不办婚礼?」他在实木办公桌上勐地一拍,激动得站起身来,「为什么不办婚礼?」那他还怎么空手套到一百万? 陆照年终于肯抬起头来看他,只是那眼神带了点审视的意味,仿佛在质疑他的智力,好半天才道:「她的意思。」 办婚礼必然会宴请,但凡能在海外混出点名头的人,少有不认识从前北平江家的。江月虽不羞于见人,但她也不想新生活被蒙上旧灰。 第30页 煊赫旧家声,毕竟是旧的了,何况中间隔着国破家亡,连回看都会带起阵痛。 他当然一切以她为先。 不过江月马上就要搬去和他一起住,还有蜜月旅行,他们计划去环游欧洲。不然他也不至于这几天都在加班忙着提前处理好工作。 但这话就没必要告诉方宇轩了。 最后方宇轩因为一直嘟嘟囔囔,被陆照年以妨碍办公为由赶了出去。临走时,他还在可惜那没能发挥作用的老照片。 * 中午时分,陆照年难得按时下班,驱车赶往公寓。 还没开进停车场,远远就瞧见江月站在路边。七月的天,日头正盛,她躲在枫树树荫下,但还是被晒得脸颊上两团暖融融的红晕。 「怎么到这里来了?」陆照年下车快步向她过去,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怜惜。 「我等你呀。」江月随口说道,没注意到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从前总是他等她的。 有时江小姐背不下来英语课文,被老师罚留堂,他就坐在操场旁的长椅上边看书边等她。紫藤花瓣被春风吹落到书页上,他偶尔抬头遥遥望着那扇窗,本来一目十行的人,好半天连一页书都没翻过。 或者临到约定好的时间,江小姐却还在对着满橱新做的衣衫为难,不知该穿哪一条裙子去约会。终于挑选好了裙子,她又对着一整排唇膏犯难了。 每当这时候,陆照年总安抚好黄包车夫,再去江公馆路口的茶馆喝一盏茶。茶喝了大半,盛装打扮的江小姐也终于能出门了。 他向来是恪守时间的人,绝不会早一分,也不会晚一秒,受不了她磨磨蹭蹭的性子,总会为了这事跟她生气。 江小姐则一遍又一遍地拉着他的衣袖追在他身后,举着手向天起誓道:「我以后绝不会再迟到了!」 他信了,总觉得他只要再耐心一些,再多花些时间,总能等到她的。 虽然命运嘲弄了他,给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但兜兜转转十年,他还是等到了她,那从前命运作的怪都可以一笔勾销。 「照年?」 这一声把他拉回神,他淡笑着替她开了车门,把人迎进车里。 江月要搬去和他一起住,今早搬家公司的工人就来搬运家具了。工人们效率很高,已经把她的全部家具打包搬上卡车,两人就不上楼去吃灰了。 * 当汽车在那栋白色的法式别墅前停下时,江月看了身边的陆照年一眼。 他难道不准备给自己一个解释吗? 当初跟着梅姐来这里为宴会准备甜点时,她就对这栋和从前江公馆如出一辙的别墅印象深刻,甚至一度怀疑是自己思乡过度,出现了幻觉。 但当陆照年牵着棉花糖来找她的时候,她心里就隐隐有了答案——棉花糖分明就是那天在后花园和她亲近的那只狗,这栋别墅自然也只可能出自陆照年的手笔。 「生气了?」他俯身过来,替她解开安全带,顺手为她把一缕散落在肩头的碎发别在耳后。 刚见面时还只是勉强及肩的短髮,现在头髮渐长,更像以前了——他知道人都会变,他也从不希冀江月会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他只是喜欢,这种两人彼此重新慢慢熟悉上的过程。 江月只看着他的眼睛,好半天才微微张唇,用极轻的声音道:「谢谢你。」 江公馆早被战火被毁了。当初日本人打进来时,纽约当地一份华人报纸报导此事,配图就是被炮火炸掉大半的江公馆。 然而她只能对着一份印刷得模煳不清的小报图片掉眼泪——江老爷子被陷害入狱前,做的最后布置就是绝不准江月回国。他认下一切罪名,做了舆论的替罪羊,甚至整个家族的子弟都受此牵连,但他要确保唯一的孙女能活下去。 面对她眼底隐隐的水光,陆照年没有说「不要说谢谢」这样的废话,只伸手抚了抚她的头,把人带到怀里。 侧脸贴在他的胸膛,耳侧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江月知道,他是在无声地告诉她,他会代替爷爷和爸爸来守着她的。 「我想你吻我。」江月两手环着他的腰,头在他怀里蹭了蹭,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陆照年低头,轻轻描摹她唇瓣的形状。 只是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远远听到汽车引擎声的棉花糖从花园里一跃而起,飞奔出来,此时正两只前爪搭在车窗边上,吐着舌头热切地盯着两人。 他只好放开了怀中人。 她刚一推开车门,棉花糖就扑了上来,摇头晃脑地直往她身上凑。 被这么个黏人的大傢伙缠住,江月只好蹲身下来摸了摸它的肚子,又顺着它的嵴背摸了好几把,才算得它放过。 棉花糖咬着她的旗袍裙摆往里跑,高跟鞋踩在软绵绵的草皮上,江月简直被它拉得跌跌撞撞,还是陆照年上前来扶住她的手,冷着脸斥了一句:「放开!」 它只好松口,委委屈屈地趴在草皮上,摇着蓬松的尾巴朝江月呜呜咽咽。 「你不要凶它嘛。」她轻轻劝了一句。 陆照年笑着揶揄她一句:「慈母多败儿。」 「你说什么!」江月睁大眼睛盯着他,反应过来后恼了,拳头跟雨点一样落在他背上,「你再敢说一遍!」 他硬生生受了她好几下,才笑着道:「嘘,要被别人看见了。」 第31页 搬运公司的工人们正在别墅里进进出出,把她的行李一件件搬进去。果然,她一听这话,立马收了动作,只是不肯再让她牵手了。 * 傍晚,江月指挥着陆照年怎么摆放她的东西。 「我的菜谱放在书架中间吧,我每天都要看的。」 陆照年点头,把整箱书一一摆放整齐。五花八门的菜谱好像和他的金融商务专业书格格不入,但又出奇地融洽,为原本乏味单调的书房增添了色彩。 「怎么这架钢琴还没丢?」她指着放在客厅一角的钢琴道。 那是她以前从楼下捡来的,音色跑出十万八千里,稍微一用力就好像要散架,江月还以为他肯定要让丢了。 「留着吧,修一修还能用的。」他第一次去她的公寓,就看到了这架钢琴,令他想起她十六岁时,在生日宴会上弹的钢琴曲。 江大小姐的生日宴会,自然是要大操大办的。那时候两人还没在一起,不过他也收到了请帖。 只是江小姐把请帖夹在课本里拿给他,却被上课的教授给发现了,她被点名站起来,当着全班人的面朗诵请帖内容。 谁想到她一点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念完请帖内容,还当着全班人的面就问他,「陆照年,你接受我的邀请吗?」 看好戏的少男少女们捧腹大笑,一个个跟着起闹。 那堂课正好讲的是《郑风·溱洧》,就连那以严肃正经出名的老教授,都笑呵呵地看着两人,揶揄道:「且往观乎,去去又何妨!」 他后来当然去了,混在人群中看江小姐弹了一支《少女的祈祷》。音符从指端倾泻,大珠小珠落玉盘,她坐在钢琴后,冲着他得意地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那天晚上分生日蛋糕时,江月故意把奶油抹到他脸上,在他沉下脸色要发脾气之前,踮起脚尖吻去他唇上的奶油。 那是他们的初吻。 钢琴曲流淌在夜色中,空气中混杂着香槟、奶油和初吻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更了!不是故意断更的,主要是手速很慢最近也比较忙,会慢慢准备收尾了!但是还有很多甜甜的尾声。 1《郑风·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嚯,赠之以勺药。 大概意思是:郑国三月上巳节男女出去春游。女子邀请男子到河那边去玩一玩吧,男子说自己已经去过了,女子又说,去过了又何妨呢?然后两人就开开心心地去约会了。教授的意思就是让陆照年去赴宴。 2「煊赫旧家声」是张爱玲的祖母,李鸿章的女儿在孀居时写的诗,这里借用一下。 全诗如下: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荣,蹉跎慕容色,煊赫旧家声。 第19章 既然马上就要结婚,两人晚上当然睡在一张床上。 只是江月还在陆照年洗澡时,她就穿好睡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滚到大床上,在边沿只占了巴掌大一块地方。 陆照年从浴室推门出来后,就看见她这副躲在被子里装睡的模样。 他在床边坐下,柔软的大床微微下陷出一点幅度,他手中还拿着毛巾,轻声道:「擦完头髮再睡。」 她刚洗完澡,发梢还带着点水珠,都滚落到了她的背上。 江月闭着眼睛装睡,过了好一会儿,察觉到他把被子稍稍拉低了些,把披散在她肩颈上的微湿长发握在手中,一点一点地替她擦拭,动作温柔细緻。 就算是从前的陆照年也不会这样温柔。她指尖微动了动,直到他开始用木梳帮她梳头,她再也装不下去了,转身过来,揉着眼睛道:「还不睡?」 谁想却看见他没穿上衣的模样。他是坐在床边把她搂在怀里的,她一转身,鼻尖差点撞到他的腹肌,甚至能隐隐瞧见水珠顺着胸膛往下流淌,直至没入睡裤腰带之中。 她被这男色晃得头晕眼花,反咬一口道:「你干嘛不穿衣服!」 「难道睡觉还要穿西装?」陆照年把毛巾叠好放到床头柜上,似笑非笑道,好像在嘲笑她七月的天还穿着长袖长裤。 就算房间里开了冷气,还是有点热的。 江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索性抱着被子远远滚到了床的另一头,背过身去,一幅不打算搭理他的模样。 没多久,就察觉到身后人也掀开一线被子躺了下来,感受到他微微温热的体温,江月的耳垂稍有些发烫。 「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身后人缓声道。他们说好了明早要去接小暖出院,并一起去拜访长辈。 听着他温柔宽厚的声音,她忽然就没那么紧张了,轻轻「嗯」了一声,闭眼安睡。 只是没过多久,刚刚还小心翼翼睡在床边的人,就不知不觉滚到了床中央来。似乎发觉陆照年这个大活人是个不错的抱枕,还抱住他的腰不肯撒手,一条腿都缠到了他身上来。 早就听说过江小姐睡相不大好,谁想竟然不好到这个程度,真不知道她公寓那张翻身都难的弹簧床是怎么容得下她的。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淡淡的心疼。要是早知道她过得不好,再有千万个劝说自己不要冲动的理由,他都该早些去找她的。 只因为他一时的怯懦,就让他的小月亮独自在外吃了这么多苦头。 第32页 他后悔了,该早些向她服软的。 念头转到此处,月亮不知何时又升了起来,正倚着窗外一棵大榆树。 这轮他不知抬头仰望过多少次的明月依旧孤清,月光照耀着别墅墙身上如瀑的蔷薇花,照着这一帘幽梦,也不知照着多少得意人失意人。 他闭了闭眼,抚着怀中人柔顺的长髮,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 清晨时分,日光透过窗帘照在床边,昨晚江月调的闹钟准时响起。 陆照年难得赖床了,他闭着眼从被褥中伸出一只手,摸索着去按掉那铃声大震的闹钟。 只是床头柜上多了江月昨天带来的陶瓷花瓶,他差点把花瓶碰到,连忙伸手去补救,花瓶没掉,他昨晚解下来的腕錶却掉在了地上。 「啪嗒」一声,珐瑯錶盘落在木地板上,不过所幸闹钟终于被关掉了。 陆照年哪里这样狼狈过,但他只是无奈笑笑,坐起身半靠在床头,指尖缠绕着一缕江月的髮丝。 五分钟后闹钟又一次响起来之前,他手疾眼快关掉了闹钟,江月却突然坐了起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髮问他:「几点了?」 这么多年不见,江小姐居然有了按时起床的本领,当真是长大了。 陆照年顺手把闹钟递到她面前,刚才还睡得懵懵懂懂的人小小惊唿一声,连忙掀开被子钻进洗手间去洗漱,「要迟到了!」 说好了九点去医院接小暖出院的,眼下只剩半个小时了。小暖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做手术,经过医生的批准,可以先回家休养一段时间,江月就决定把她接回家来照顾。 她相信小暖在遭受霸凌之后,更需要的应该是家人的陪伴。 「不急,可以在车上吃早餐。」陆照年温声安慰她,但是此时显然于事无补。 二十分钟后,两人终于坐上前往医院的车。 两人到达时,小暖已经抱着江月送她的玩偶站在医院草坪上了。她人小小一个,穿着医院最小号的病号服都显得宽宽大大,但这丝毫不妨碍她脸上灿烂的笑容。 见到一辆车停在前面的马路上,她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见到江月推开车门下车来,她才快步跑了上来。 「月亮姐姐!」 「小暖在这里等了多久呀?姐姐迟到了,是姐姐不好,姐姐向小暖道歉。」江月蹲身下去摸了摸小暖的脸蛋,发现她面色红润,比起前段时间的骨瘦如柴来也长胖了些,这才放心下来。 「没关系,是我自己要来草地上等姐姐的。」她拉着江月的手就想往里而去,这才注意到走在她身边西装革履的陆照年,好奇地向他看了好几眼,但因为害羞没有开口。 「叫叔叔。」江月这样介绍他,陆照年却微微抿唇用眼神表示他的不同意。 管她叫姐姐,管自己叫叔叔,岂不是比她大了一辈?他看起来有这么老吗? * 当陆照年的高助理来找他商量公司里的事时,小暖悄悄问道:「月亮姐姐,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她手里正在削苹果皮,削得不太好,坑坑洼洼的削去大半果肉。她闻言没有抬头,只轻轻道:「可以这么说吧。」 谈完事急匆匆赶回来的陆照年听到这模稜两可的一句话,驻足在病房门口,微微挑眉。他现在不是从前那个患得患失的毛头小子了,但也想知道江月在想什么。 小暖及时帮他问出心中疑问,「那到底是什么呢?」 「我们要结婚了噢。」她说这话时正低着头,一络子微卷的长髮从耳边落了下来,阳光正好照在她微微上翘的唇边,给她镀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她终于削好一个苹果,刚要递给小暖,一抬头却发现陆照年笑着站在她身后,显然把她的话听去了大半。 小暖聪明地及时改口:「姐夫好!」 陆照年突然很高兴刚才没坚持让她叫「哥哥」,姐夫可比哥哥好听多了。 他拿过江月手中的水果刀和那个坑坑洼洼的苹果,耐心细緻地削成小块,放在碗中递给一大一小两人。 没多久高助理就办好暂时出院的手续,他们也收拾好小暖的行李,准备离开前往长辈家。 他们在医院门口遇见了匆匆赶来的迈克李。 「月!」迈克李先看到江月,穿过人群向她快步走了过来。 七月的天,他穿了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一手拿着雪白手帕擦着额上汗珠,语速是他习惯的极快,「上次你说的那个领养手续,还有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他这才瞧见江月身边还站了个高大的男人,那人从后上来,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两人显然极为亲密。 「抱歉,您继续说就好。」江月悄悄在陆照年手背上拧了一把,警告他不要捣乱。 「那个……」一向精明能干的迈克李竟然卡壳了,在对上陆照年的目光后他才反应过来,继续道:「是我工作上的失误,我忘了告诉你,领养的入门条件是需要是一对已婚夫妇。」 他最开始给忙忘了,江月连男朋友都没有,又怎么满足「已婚夫妇」这个硬性要求? 可是现在,这个问题似乎迎刃而解了。 果然,江月闻言只笑笑,礼貌向他道谢:「麻烦你了,后续手续我会一一补齐的,这段时间我会把小暖接回家的,到时候就不用麻烦你整天过来了。」 第33页 陆照年认出他是那天晚上在公寓楼下的那个男人,但他面上淡淡的没有任何表示,只在江月说完话后才客套道:「前段时间麻烦了。」 说罢,双方客气告别。 他们要前去拜访的一对夫妇,是陆照年从前的教授。 「老师以前对我很照顾,前两年从国内出来不方便,我就帮老师从香港转了一下轮船。」他一边开车一边解释道,江月微笑着点点头,坐在安全座椅里的小暖也跟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车停在路边时,宋教授夫妇已经站在庭院小路上等着他们了。 宋教授年过六旬,头髮已经花白了,穿一身在国内都不多见的竹布长衫,鼻樑上架一幅玳瑁眼镜,杵着手杖,一身文人风骨。 身旁的宋夫人也是一身旗袍,头髮烫成小卷盘在脑后,一脸慈祥笑容招唿他们,「这就是月月吧?长得可真俊,师母总算是见到你了。」 江月一双手被宋夫人拉着,红着脸轻轻叫了声:「师母。」 「来来来,小暖,师母给你做了咱们老北平的小吃,爱窝窝、豌豆黄、驴打滚儿,没吃过吧?」她抱起小暖,笑着招唿一行人进屋。 显然是陆照年提前说过,教授夫妇才会准备好招待小暖,让敏感的小孩子不至于尴尬,她朝陆照年投去感激一笑,他捏了捏她的指尖表示收下这份感谢。 饭桌上江月终于吃了顿地道的家乡菜。她虽然在外面做厨师,但只能做些甜点,反倒没研究过中国菜。 宋夫人像任何一位贴心热情的长辈一样,不断给她和小暖夹菜添饭,直到两人都连连摇手说吃不下了这才作罢。 晚饭过后,宋夫人领着两人在家里四处逛逛。宋家和别家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家里没有书房,或者说,每一间房间都是书房。 江月从未见过哪家能有如此多的藏书,简直俯拾皆是。 「当初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就带了几大箱子书,放不下呀。」宋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把散落四处的书和演算草稿收起来放回书架上。 「要不是照年,这些东西都难带出来。」她说着,回头看一眼坐在客厅聊天的师生二人,低声笑道:「当初照年要转专业,先生还气得要用教鞭抽他,可惜这么一个好苗子。他是文人老古董,一门心思觉得弃文从商没出息。」 「他为什么要转专业?」陆照年很少跟她说从前的事,她也没有多问。 谁想到宋夫人只看着她笑,笑得意味深长,江月的脸慢慢又红了。 「阿姨,这是什么呀?」小暖捡起掉落在地的一张纸片道。 「哎呀,这是我的手稿,累死累活算出来,找了好一阵子都没找到,没想到让咱们小暖给找到了!」宋夫人拿起那纸片惊喜道,江月被吸引得往那张纸片看过去,却见上面全是些演算的数学公式,还写着她不懂的希腊字母。 小暖高高兴兴地把纸片交给陆夫人,拉着江月的裙摆有些不好意思,直往她身后藏。 客厅里陆照年一直在同宋教授交谈。 宋教授虽然很可惜自己的得意门生没能最终走上学文这条路子,但还是很看重他,对他现在的事业也很肯定。 师生二人开了陆照年带来的老酒对酌。 「当初你为了她要学商,老师不同意,现在看来是老师错了。」宋教授饮了一口酒,当初他觉得这都是年轻人自由恋爱下的冲动,没想到倒真让他闯出些名堂来。 「一半一半吧。」陆照年遥遥望向站在偏厅的几人,目光落在江月身上。 那时候他的确对学文这条路产生怀疑,觉得学文于救国无用,但是后来年纪大了,原本偏激的想法也就慢慢变了。 「您老的功劳,学生不敢说老师错了。」他向教授举了举杯,宋教授在战争期间随着学校一路搬迁,最后深入昆明,又亲手创办了一份抗战报纸,同敌人为伪政府打舆论战,可谓是功不可没。 宋教授想到陆照年在抗战期间顶着巨大压力弄来的物资和药品,笑了笑没说话。 晚上乘车回家时,江月说起那张演算草稿,「师母是学数学的吗,看起来好厉害。」 陆照年牵着她的手,正在暗暗量戒指指环的大小,闻言随口道:「算是吧,师母抗战的时候就在重庆做工作。」 「什么工作?」她一双眼睛微微睁大,车窗外的光影从她脸上飞速掠过。 「破译敌军密码。」 江月不说话了,刚开始她还只是以为宋教授厉害,原来宋夫人更厉害。 见她这幅样子,陆照年起了点坏心思,他知道江月一向怕那些数学物理的东西,从前都要他一遍一遍给她讲题才能勉强弄明白。 「嗯,师母的方向其实是理论物理,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大学听师母的课。」 「我才不要去!」江月听出他话里的揶揄之意,拎起小手包作势要砸到他身上去。陆照年是从侧面领教过她用包砸人的功夫的,闪身躲过,把人搂到怀里。 小暖在后座盖着毯子睡着了,窗外光影掠过,两人靠在车窗上看着大都市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一闪而过。 他把江月的手握进掌心里,唇角微微上翘。 作者有话要说: 垂死病中惊坐起,更新了~ 要写到两人的崽崽了,有点激动! 第34页 第20章 虽然两人不打算办婚礼,但还是在家中举办了一次宴会,邀请亲朋好友来家里聚会。 眼看宴会时间都快到了,江月却还坐在床边,对着一柜子的衣裳裙装为难。虽说造型师已经提前为她送来好几身衣裳,她还是一直犹豫不决,不知道到底该穿哪一件。 「咔嗒」一声,房门被推开,一身深黑色西装的陆照年进来,见她还坐在床边,放柔了声音:「还没想好?」 「为什么要给我送这么多过来,都挑不出来了!」江月两手挽住他的腰,顺势把头埋进他怀中埋怨道。 前两天两人胡闹时,陆照年不小心撕坏了她一条旗袍。他手原本按在旗袍侧边,谁想动手时带到了侧边盘扣,一阵轻微的撕拉声后,春光乍泄,两人面面相觑。 他倒是不介意,只是江月恼了,蛮不讲理地把他赶出主卧去睡客房。另外还得付出给她新做十条旗袍的代价。 只是江小姐现在对着五花八门的新旗袍犯难了。 「你要穿这个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江月看见他正指着衣柜里的一双长筒吊带丝袜。 「陆照年,你给我滚出去!」 正在楼下舞厅布置会场们的员工听到这一声,纷纷看好戏般的对视一眼,迅速用眼神交换着自家老闆的八卦。 陆照年从房中出来,他站在二楼咳了一声以示警告,员工们立马缩了缩脖子埋头苦干,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 日落时分,客人们渐渐到达陆宅。 梅姐和小黄带着店里最豪华的一款婚礼蛋糕来了,江月笑容满面地接下,给她俩包了大红包,真心实意道:「谢谢梅姐的照顾,谢谢小黄妹妹!」 前段时间她把以前烘焙学校的一位师妹介绍给梅姐后,就从烘焙坊里辞职了。虽说不再一起工作,但梅姐从前对自己十分照顾,今后也能照旧做朋友。 小黄一个小姑娘,在宴会的衣香鬓影中有些手足无措,直到江月拉起她的手,把她带到舞厅里跳了一支舞,她才好些了。 两人踩着音乐节奏旋转时,她悄悄向江月眨眨眼睛,压低声音道:「月月姐,你那块百达翡丽其实是真的吧?」她在二手市场找过,哪个贩子都说那块表是当年的限量,根本仿造不出来,只有可能是真品。 江月也跟她咬耳朵,笑道:「要帮我保密噢。」 宋教授和宋夫人也一起来了,穿着公主裙的小暖一直跟在宋夫人身边,问些数学问题。起初江月还能听懂一两句,后来说到物理,她两眼一抹黑,只知道宋夫人和小暖在说中国话,却听不懂她俩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人背过人躲在阴暗处,她接过陆照年递来的一支香槟,挫败道:「我不会连小暖都不如吧?」 陆照年替她把一缕散落捲髮别到耳后,顺带摸了摸她戴着珍珠耳饰的耳垂,温声安慰道:「怎么会。」 「可是我都听不懂!」 「做陆夫人不用懂理论物理。」他单手撑着墙低头,在她耳边呢喃道,鼻尖几乎碰到她的耳垂,连唿出的热气都清晰无比。 那漆黑的眼底仿佛酝酿着浓郁笑意,江月不知不觉深陷进去,却在听见他话里隐隐的调笑之意时清醒过来。 她哼了一声,推开几乎整个人都要靠到她身上来的男人。恰巧又有最后两位客人来了,他们一起前去接待。 这是一对比较特别的客人,是陆照年亲自写的请帖,但人就住在他们隔壁。江月可不记得陆照年什么时候有了团结邻里的美德,这对夫妇应该同他关系匪浅。 管家把这对夫妇迎了进来,男人高大英俊,穿着深色法兰绒西装,嵴背挺得笔直,有着浓厚的军人气质,在一众宾客中格外显眼。 挽着他臂弯的则是一位俏丽优雅的女士,她身穿粉色套装,取下头戴的那顶同色大檐帽时,露出满头光泽秀髮和一张极美娇艷的面容。 江月觉得这两人好像有些眼熟,却又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 难道是以前国内的旧相识? 聂峻臣率先上来同陆照年握了握手,爽朗一笑,开口第一句便是:「最近又在下雨了,陆先生身上的伤口还痛吗?」 「还好,劳军长挂念这点小事。」陆照年说得云淡风轻,在旁的江月却忍不住皱了皱眉,她怎么不知道他身上有伤?听起来还像是陈年旧伤,思及此,她留了个心眼,准备待会儿好好问问他。 盛明嘉上前来抱了抱新娘子,见她还一脸茫然,显然是没有认出自己来,不禁笑道:「亲爱的,还没认出我吗?」 「是你!」电光火石之间,江月想起她前几年四处打工时,曾路遇有人在街边演讲。因是一张黄色面孔和唿吁关注国内战场,她便驻足在街边听了许久,对那演讲的女子印象深刻。 这次演讲是由一个国内的抗战基金会举办的,她就把三个月工资捐进去支援国内战场,没想到竟会在今天遇见当初演讲的女子。 两人迅速一见如故,江月把盛明嘉拉到舞池中央去跳舞,独留两个被冷落的男人站在舞池边喝酒闲聊。 「你比我多等几年,看来还是你惨一点。」聂峻臣慢慢啜饮着杯中红酒,斜倚在吧檯边,含笑望着水晶吊灯下正翩翩起舞的的妻子。 「还要多谢你,不然我可能一辈子当个懦夫。」陆照年同他碰了碰杯,目光同样追随着江月。 第35页 当初长沙会战时,我方弹尽粮绝,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就连聂峻臣都交代好了身后事,准备随时牺牲。 谁想到最后一刻,陆照年使了通天的手段,就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把大量物资从沦陷区和海外运了进来。 光明也许很渺茫,但它终究会带来正义和胜利。 不过陆照年为此付出了身中两枪的代价。日本人要他交出物资,又忌惮他的势力不敢真的把人弄死了,只能严刑逼供。本以为就是个有点生意头脑的商人罢了,谁想到他骨头这么硬,一句话都不肯吐出来,最后日本人没法,只能真刀真枪逼他。 然而连开两枪都没让他松口。 陆照年带来的物资救了聂峻臣的部队,聂峻臣带着人去救了被关押在监狱里的陆照年,他们的关系就这么简单。 后来他在战地医院躺了两个月,大大小小动了四次手术,每次手术之后,聂峻臣是唯一来看望他的人。 「军长有没有点什么念想?」这是他从昏迷中醒过来时,问聂峻臣的第一句话。 他是个带兵打仗的糙男人,在病房里也大大咧咧地一根接着一根抽菸,闻言沉默了很久,连手上夹的烟都快燃烬还没察觉。 他只道:「我爱人还在等我。」 这还是陆照年头一回在铁血无情的聂军长脸上看到那种复杂的神情,仿佛是不知前路的迷惘怔忪,又混杂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像他们这种随时行走在悬崖边上的人,只要有一丝希望,也能支撑他们活下去了。 陆照年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一脚踩进鬼门关又终于活过来,也终于让他下定决心要出国去找江月。 她已经结婚生子也好、彻底忘了他也好,要么再续前缘,要么就让他彻底断了念想。 不过最终,他是幸运的,所以他说聂峻臣算是他的恩人。 「恭喜你。」聂峻臣再跟他碰了碰杯,陆照年坦然接受下这份祝贺。 两个男人在吧檯边默默喝酒,江月却和盛明嘉聊得火热。 江盛两家一南一北,其实当初两家也曾有过来往,不过两人少女时代都是心高气傲的大小姐,彼此看不顺眼,自然也没说过话。 然而此时,两人嘀嘀咕咕聊了许久,竟然从一堆亲戚关系中扒拉出江月的二堂兄曾经热烈追求过盛明嘉的八卦。 「你二堂兄这会儿在哪儿呀?」盛明嘉笑着问道。从前追求她的人数不胜数,都过去这么多年,此时问一句也不过是好奇罢了。 然而江月顿了一顿,「豫湘桂会战的时候,牺牲了。」江家子弟几乎没有活下来的,仅有的几个也都四散天涯,再难联繫上了。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盛明嘉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充满歉意地望着她。见她向自己摇摇头表示无碍,盛明嘉才如释重负,伸手抱了抱她,「没事的,陆先生会好好照顾你的。」 江月也没那么脆弱。 当初二堂兄闹着要从大学退学去参军,还被爷爷用拐杖狠狠抽了一顿,但他还是一卷包袱坐了北上的火车。现在抗战胜利了,二堂兄应该会很欣慰他的愿望实现了吧? 该男主人和女主人跳舞了,宴会在欢声笑语和乐队奏出的悠扬乐声中被推向高潮。 陆照年镇定自若,上前来伸出手邀请她。迎着众人友善含笑的目光,江月的脸微微发烫,但一看到他温和鼓励的笑容,便觉得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人。 她带着蕾丝白手套的手放在他手心,在欢唿声中,陆照年取出一枚婚戒缓缓戴在她手上。 新娘子今天穿了一身淡粉水波纹旗袍,妆容精緻完美,站在舞池中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粉色的鸽子蛋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同她周身的粉色泡泡相映成趣。 陆照年挽着她的腰,两人手牵着手步入舞池,伴随着悠扬乐声起舞。 当众人拍手鼓掌时,陆照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爱你。」 回应他的是江月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老公,我也好想要鸽子蛋!」几乎没有女人能抵抗粉钻的诱惑,更何况是爱美如命的盛明嘉,她掐着聂峻臣的手臂小声嘀咕道。 「买买买!我去打听下老陆在哪个拍卖行买的。」为了自家老婆不用羡慕别人,即使她已经有了一套又一套珠宝,但只要她想要,都买。 方宇轩是起闹闹得最厉害的那个,他拿了瓶香槟使劲摇晃,正想对准陆照年喷出去,但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他只能寂寞地把香槟对准虚空喷了出去,顺便缅怀与自己失之交臂的一百万。 * 深夜时分,宾客们纷纷告辞,热闹了一整天的陆宅也渐渐归于沉寂。 江月坐在梳妆檯前,一点一点地拆卸头上的水晶花冠。只是有一缕长发花冠的小齿勾住,她即使对着镜子,却还费了好大功夫都没摘下来。 「我帮你。」从浴室出来的陆照年及时上前来,站在她背后,低头认真同那个捣乱的花冠作斗争。 他手巧,没两下就把她的头髮解救出来。江月顺势向后一仰,倒在他怀中闭着眼懒洋洋道:「累死了。」 就连只办宴会都累成这样子,真不知道那些办婚礼的新人会累成什么模样。 然而刚闭上眼睛,还没来得及歇息一会儿,她就忽然被人凌空抱起扛在肩上。 第36页 「陆照年你干嘛!赶紧把我放下来!」 回应她的是陆照年带笑的一声,「帮你洗澡。」 夜半时分,江月躺在软绵绵的大床上好不容易能歇息一会儿,她累得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却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问过陆照年他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她动了一下想翻身坐起来,仰躺着的陆照年懒洋洋道:「还不睡?」 他声音里难得带了丝慵懒和沙哑,手掌下滑,略带薄茧的掌心摩挲着她的腰。 「别动!」江月翻了个身,两手撑在他身侧,一双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严肃盯着他,「我问你,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她一幅不问出实情不罢休的架势,他低低笑了,连带着裸露在外的胸膛都微微震颤,「什么伤?」 见他这个时候还在装傻,江月恼了,直接上手去扯他的睡袍。他的睡袍本就是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的,她一动,更是直接散开大半。 她自然而然就看见他腰侧和心口下各有一处枪伤。 「疼不疼?」她伸手在伤口处碰了碰,肌肤触手粗粝,可见当初伤口癒合之时有多艰难。 陆照年只摇了摇头。吃两颗子弹能让他下定决心,也没什么不值的。 江月微微俯身,在那伤口上轻轻一吻,一滴眼泪顺势落在他胸膛上。 他伸手把她揽入怀中。窗外一轮明月隐在云层之中,月光淡了些也冷了些,他们的心却是热的。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差不多完结了!下面写点婚后,再写点崽崽日常 民国系列的第二本,时间过得好快呀,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21章 因公司生意上突然出了急事,非陆照年亲自解决不可,两人婚后的蜜月旅行只能暂时搁置下来。 江月并不介意,反正风景名胜就放在那里,又不会跑掉。反倒是陆照年对她愧疚非常,给她连买了好多包做赔偿,她则开开心心收下。 想到他忙起来可能就忘了吃午饭,这天江月特意下厨房,亲手做了饭菜给陆照年带过去。 司机把车停在路边,江月推门下车,穿过流水般的人群,抬头仰望这座大楼。 半年前她还尴尬地被人拦在外面,现在应该不会了吧?想到这里,江月弯唇笑了笑。 一路果然畅通无阻,她走进普通员工用的电梯,几个年轻姑娘正在里面叽叽喳喳聊天,一见她进来,立马就噤声了。 察觉到小姑娘们若有似无打量的目光,江月略有些不自然地把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去。只有几个亲朋好友知道他们结婚的消息,按理说陆氏里应该没多少人认识她的,怎么她们一幅八卦的样子? 电梯在10层停下,那几个小姑娘犹豫了一会儿,直到电梯门都快关上,才突然说了向她打了个招唿:「老闆娘好!」 随后几人就迅速跑出电梯。直到确保那电梯都关上了,她们才激动向办公室的同事们宣布道:「刚才我们遇到老闆娘了!老闆娘长得好漂亮,比那些电影明星还好看,而且一点架子都没有!」 「什么?你们怎么知道老闆娘长什么样的?」陆总把结婚的事瞒得严严实实的,要不是方总说漏了嘴,恐怕公司里都没一个人知道。 「那天晚宴我去布置会场的!老闆娘还给我包了个红包!」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同事兴奋道。 「老闆娘提着饭盒哎,肯定是给陆总来送饭的吧,他们感情好好噢!」说这话的女同事双手在胸前合十,一脸羡慕。 「老闆娘手上那个钻戒好大,是前段时间陆总拍下那颗粉钻吧,得多少钱啊?」 一个懂行的男同事报出价格,众人对着那天文数字望洋兴嘆,哀嚎了好一阵才回到正常工作中。 此时江月已经到了最高层。 高特助刚好从办公室出来,抬头就见夫人站在面前,正在四处打量。他想起这还是夫人第一次来总裁办,肯定不认识路,立马小跑过去道:「夫人,陆总在这边!」 江月对高特助笑了笑,道了声「感谢」,刚要推开厚重的实木办公室门,房门已经从里面打开。 「怎么过来了?」陆照年稍稍有些惊讶,揽着她的腰把人迎进办公室中,自然而然接过她手上拎着的便当盒。 「你的员工都吃完饭回来了,你还在这里工作,你这么拼命吗陆老闆?」江月伸出手,指尖在他胸口上戳了两下。 陆照年只笑笑不敢反驳她,然而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能在吃饭穿衣这种小事上对他唠唠叨叨,他十分受用。 便当盒是两份,一份是家里厨师做的中餐,一份是江月亲手做的甜点,两人就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吃午饭。 见他只顾着吃自己带来的甜点,而中餐一筷子都能动过,江月放下筷子,把手伸到他的小腹上皱着眉一脸正色道:「陆总,我怎么觉得你最近长胖了?」 虽然她的手弄得自己有点痒,说出的话也很危险,但陆照年还是不为所动,只道:「有吗?我怎么没觉得。」 「天天吃这么多甜品,小心身材走样,以后都没有六块腹肌了。」江月伸手在他腰上拧了一把,结果他对此早有防备,竟然悄悄吸气,刚才放松的腹肌马上就紧绷起来。 「陆照年,你幼不幼稚!」 正巧拿着盒饭路过门口的高特助听见这一声,想到陆总竟然都会有被夫人教训的这天,他拼命压抑住疯狂上翘的嘴角,蹑手蹑脚地离开,不惊动办公室里的两人。 第37页 「是你先不讲道理的,你天天给我做这么多甜品,还要求我有六块腹肌,哪有这种道理?」 江月最近在筹备开一家自己的甜品店,她每做出一款新的甜品,陆照年总是第一个品尝的特别嘉宾。西式甜点本就多糖,江月为了保持身材不肯多吃,小暖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多吃,剩下的自然都被陆照年吃了。 「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就是不讲道理。」江月朝他眨眨眼,然而还没得意起来,就被他揽住腰抱在怀中,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想到一个消耗体力的好方法……」 办公室的门隔了很久才重新打开,江月只能庆幸这总裁办公室还有休息的隔间和洗浴间,不然她准得把陆照年从24楼丢下去。 餍足的陆总显得兴致高昂,亲自把她送下楼。 在一楼大厅时正好遇上前来谈事的合作商,虽然是方宇轩负责接待和洽谈的,但陆照年还是上前去打了个招唿。 江月去了一下洗手间。从隔间出来,站在水龙头前洗手时,旁边一个本来在对着镜子补妆的女人突然道:「江月?」 她抬头,看见一张意想不到的面庞。 竟然会在这里遇到崔丽丽。 她留着微卷短髮,穿一身干练得体的套装,脚下踩着几公分的高跟鞋,缓缓向她走了过来。从上到下把江月打量一番,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幅度,「江小姐怎么在这里?还在送外卖吗?」 「我记得陆氏是不准送外卖的进来吧,江小姐是怎么偷偷混进来的?被保安拦下可没人跟你说情哦,毕竟江家的面子在美国不太管用呢。」 「看我这张嘴,又说错了。」她做作地捂了捂唇,睁大眼睛道:「江家在国内现在怕是人人喊打吧,江小姐还要藏好别说漏嘴了才是。」 她一边说话,一边对着手中小粉盒的镜子涂口红,尖酸刻薄的话就从她涂得鲜红的唇中一串接一串地冒出来。 然而江月并没有她想像中的惊慌失措或是恼羞成怒,只是细细洗干净一双手,关掉水龙头,语气平静得好像是在跟她闲话家常,「你来这里谈生意?」 陆氏的员工虽然没见过她的脸,但应该都知道她的名字。如果崔丽丽是陆氏的员工,肯定在早在知道老闆娘名字的时候就灰熘熘辞职走了,不可能等到现在还敢来嘲笑她,那么她应该是来谈生意的。 崔丽丽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上次她代表学校来谈接受陆氏捐款的事宜,正好就瞧见送外卖的江月被保安拦在门口不让进来。 当初她在学校里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窘迫。崔丽丽算是看着她从云端跌落的,见当初备受追捧的女神如此落魄,她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痛快。 真是死有余辜! 江月没再搭理她,径直往外而去,崔丽丽一愣,她可没过够嘴瘾呢,连忙跟了上去。 「哎,江月!」 谁料下一刻,她就见江月上前去挽住一个男人的胳膊,「老公,麻烦你久等了噢。」 那男人也伸手揽住江月的腰,两人看起来亲昵非常。直到那人转身过来,崔丽丽才看清他竟然是陆氏的老闆。 江月怎么可能跟陆氏的老闆在一起,还叫他老公?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怎么了?」陆照年察觉她的脸色不太好,拍拍她的肩低声问道。 「遇到了讨厌的人。」江月语气云淡风轻,但他还是立马察觉出她有些不高兴。 「要我怎么做?」 见他二话不说就要帮她出气,江月吃了苍蝇似的心情才好了些。但她也知道这时候再用把人关在厕所里、冷水浇头这些手段会让公司形象受损,而且也于事无补,想了想才道:「把她赶出去吧?她说我没有进陆氏的资格哎。」 陆照年的脸色马上就冷了下来,对着匆匆忙忙追上来、还没来得及开口的崔丽丽道:「这位女士,请你出去。」 崔丽丽睁大了眼睛,马上掏出自己的通行证来,「陆总,我是代表学校来谈接受捐款的事的呀!你不能把我赶出去啊!」 然而江月却上前去,从她手中抽出那张通行证,见上面写着本地某个私立高中的抬头,笑道:「崔小姐,我觉得曾经在高中时代参与校园霸凌的人,应该不适合进入高中任教吧?崔小姐为人师表,您觉得呢?」 站在后的陆照年心领神会,立马安排人去推掉对这间学校的捐款,并且施压让学校辞退这人。 崔丽丽一张脸涨得通红,已是哑口无言。然而江月已经把那张通行证撕掉,随手扔在垃圾桶中,转身离去。 * 「抱歉。」 在回家的车上,正在开车的陆照年突然道。 靠在座椅上闭眼小憩的江月闻声睁眼,「怎么了?」她的语气依然温柔平静,听起来和平时没有任何差别。 然而陆照年却知道他不能忽略那些平静外表下的伤口。 「我该早一点来找你的,不让你被别人欺负。虽然那时候我也高不成低不就,但就算我能力不够,我也会拼尽全力保护你的。我不该一时赌气就绷着不去找你,让你一个人受这么多委屈。我是个混蛋,遇到你了还动不动就给你甩冷脸,是我不对……」 他很少会一次性说这么多话,逻辑都不像平常那么清晰,简直有些颠三倒四,带着些许后悔和责怪。 他是在怪自己,晚了这么多年才下定决心来找她。她被人欺负、受人冷眼的时候,他竟然没能陪着她保护她。 第38页 「照年,在路边停车。」她突然道。 陆照年听她的话踩下剎车。刚想问她是不是要下车走走,她忽然解开安全带,轻轻伸手搭在他两肩把他按在椅背上,接着俯身吻了他。 她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下,同他耳畔厮磨道:「你没有错,不要怪自己,你对我很好,我很爱你。」 「不要为无关紧要的人生气了,好吗?」她微笑着望着他。 陆照年心底一片柔软。 * 两人到家时,小暖正在院中草坪上盪鞦韆,棉花糖也像模像样蹲在摇篮里晃来晃去,吐着舌头摇头晃脑。 一见到他们,一人一狗立马跳下鞦韆,向他们飞快跑了过来。 陆照年一把抱起小暖,在旁的江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医生说跑步不要跑得这么快噢,不然对身体不好的。」 小暖乖巧点点头,红着脸道:「只是看到姐姐姐夫太高兴了,以后小暖不这样了。」 而黏人的棉花糖不能容忍主人竟然忽视了自己,围在江月脚边直打转,哼哼唧唧着只差躺倒在地露出柔软的肚皮,然而对上陆照年,它就龇牙咧嘴想要咬人。 这变脸的功夫让三人无奈又好笑,江月伸手摸了摸棉花糖,把狗子哄好,这才带着它一起进屋。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照射在一家人身上,拉出好长一道影子。 第22章 十一月初的时候,两人终于腾出时间来,能够按照计划去蜜月旅行。 起先原本打算带着小暖一起去的,但小暖最近对宋夫人的理论物理正感兴趣,她在外出旅游和跟着宋夫人学习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留在宋家。 江月对此哭笑不得,那些理论物理的知识,就算是面向青少年的科普书她读起来都难受,更别说跟着宋夫人去大学听课了。 可没想到小暖天天去,一节课也不落,惹得她每回去接小暖下课时,都在想有这么一个爱学习的姐姐,以后宝宝的学习肯定差不了。 * 清早,日光透过窗帘照在床边,江月迷迷煳煳地醒了过来。 想到今早十点的飞机,她立马抬头往床头柜看去,不过扑了个空——陆照年嫌闹钟滴滴答答吵,把闹钟给放到杂物间去了。反正他生物种极为稳定,这么多年来按时起床从没出过差错,不像江月这样没闹钟就准得睡过头。 床头没有闹钟,江月只好拉下被子,头髮乱糟糟地堆在肩头。听到洗浴间里好像有水声,应该是陆照年在洗漱,她撩了一把头髮懒洋洋道:「老公。」 大概是打开了水龙头,水声盖过了她的声音,陆照年没有听到。 「老公,现在几点了?」她又拔高了一点声音。 洗漱间里的陆照年终于听到了声音,可他身上还湿漉漉的,只好裹了一条浴袍就推开那油画玻璃门,不过—— 在江月高声叫「老公」的时候,原本趴在楼下客厅一个人玩毛球的棉花糖听见声音,立马啪嗒啪嗒跑了上来。正好卧室门没关,它一下子就蹿上了床。 陆照年拉开门,恰好看见的就是它扑进江月怀里的场景。 因为他对猫狗的毛髮有轻微过敏,江月是向来不准棉花糖上二楼来的,平时都只带着它在花园和一楼玩。但这会她也没想这么多,干脆把头埋在棉花糖毛茸茸的肚子上,还蹭了好几下。 「你管谁叫老公?」陆照年捏着鼻子,拎着她的睡衣后领把人从狗肚子里提起来,「脏不脏。」 「连只狗的醋都要吃?」 棉花糖被他吓得跳下床去,围着床脚「嗷呜嗷呜」叫个不停,委屈得不行,江月只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谁叫你把我的闹钟拿走了,我都看不到时间。」 「它是公的。」陆照年同样很不爽,他还在这里,怎么能对着它叫老公呢。 「人家已经绝育了,你还要怎么样嘛!」江月一睡不够,以前的大小姐脾气就要出来,她刚想继续和陆照年胡搅蛮缠,但他忽然打了个喷嚏,让她立马想起来他对狗毛过敏这回事。 「没事吧?鼻子是不是很难受?」她一下就从软绵绵的床上蹦起身,从床头抽了张干净手帕来,「要不要叫医生来?」 「不用。」陆照年看起来有点难受,他只皱着眉在床边坐下,向江月摇了摇头。 江月怎么可能相信是真的没事,连忙挥了两下手要赶棉花糖走,「跟你说了不许上楼来,怎么不听?出去出去,你看你把爸爸都弄生病了!」 棉花糖很委屈,垮着一张小脸想过来咬她的衣角,嘴里哼哼唧唧着。以往不管它犯了什么错,只好它这样摇着尾巴江月都会原谅它,但今天这一招显然不奏效了。 「快出去!」见陆照年都闭上眼睛,开始用手揉太阳穴了,她更是着急,亲自下床把棉花糖赶了出去,最后还关上房门。 棉花糖只好委屈地夹着尾巴走了。 「我打电话叫吴医生过来好不好?」江月坐回床边,一脸忧虑,手都准备拿起床头的电话铃,却被陆照年伸出手去拦下她的动作。 「我没事,不要耽误了飞机。」他闭着眼,半靠在床头道。 「怎么可能没事嘛,你不要硬抗着,过敏会出人命的!」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点哭腔。她以前见陆照年偶尔也会遛狗,还以为他的过敏没那么严重,也就没有太把这回事放在心上,更何况棉花糖最开始还是他养的。 第39页 谁想到今天就是一起在卧室里待了一会儿,就严重得都站不住,要靠在床上才行了。 听到她声音里都带了点哭腔,陆照年知道自己玩笑开大了,虽然刚才她叫老公是在叫自己,但棉花糖冲上来她也不拒绝,还是让他有点不爽。 陆总想了想,指着自己的胸口道:「你帮我看看,有没有起疹子?感觉有点痒。」 他装得一本正经,江月哪里知道他的狐狸尾巴深藏不漏,只好按着他的话拉开胸口处的衣襟。他洗完澡后随便裹了条浴袍就出来了,身上的水都没擦干净,此时水珠正从湿漉漉的发梢滚落下来,顺着锁骨往下流淌。 精壮的胸口上除了水珠滚落留下的道道水痕,其余什么也没有,更没有过敏时会起的红斑和小疹子。 「没有呀,你还觉得哪里难受?」 「什么都没有吗?你再往下看看。」陆照年好整以暇地靠在床头,看着江月埋着头解他的浴袍。 「没有呀。」江月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最近都有健身,你没有看到我的腹肌吗?」 陆夫人沉迷烘焙,她又顾忌身材不肯多吃,陆总只好自己全把那些吃了下去。谁想到陆夫人非但不感恩,还暗地里嫌弃他长胖了,肌肉不如以前那样健壮紧实,气得他每天下班后还要在公司健身房泡一个小时。 江月听他这话,还以为他是开玩笑来让自己放心,根本没放在心上。 但当她真要把浴袍全部解开时,他又一下将人抱住翻身压在身下,「好了,你想把我衣服全部脱掉吗?」 「说什么呢!」江月抬眼瞪他,等四目相对时才发现他眼底满是笑意,哪还有半点刚才的难受? 她立马反应过来,伸手推了下他的胸口,「你骗我!」 陆照年两手撑在她肩膀旁,鼻尖在她脸侧蹭了蹭,「我是真难受。」 她两眼戒备地盯着他,往他松松垮垮的浴袍下看了两眼,刚想问是怎么回事,就察觉到了他说的到底是哪里「难受」。 「陆照年你给我滚出去!」 蹲在卧室门口的棉花糖忽然听到这一声,嗷呜一声想要冲进去,但卧室房门刚才被江月反锁上了,它只好两个前爪不断扒拉着房门,想要把妈妈救出来。 卧室里的江月被他握着双手固定在脑袋上方,整个人已经埋在了被褥中,她红着脸用脚踢他,「飞机……时间来不及了!」 陆照年朝她扬了扬自己腕上的运动手錶,笑容里带了点恶劣,「防水的。」 他虚虚跨坐在她腰上固定住她乱动的双腿,故意慢悠悠解着腕錶。「咔嗒」一声,腕錶解了下来,他看一眼时间后就把表扔到了地毯上,「还有一个半小时,我努努力。」 * 在最后几分钟,两人终于赶上飞机,匆匆入座。 在美丽的空乘小姐过来询问两人是否需要服务时,江月已经带上眼罩遮住大半张脸,双手抱臂开始睡觉。 陆照年替她把小毯子抖开,细细盖在她身上,这才对着空乘小姐笑道:「谢谢,我太太刚才累了,可能需要休息一会儿……」 话还没说完,他的脚背就被细细的高跟鞋跟踩了一下,他忍着才没有叫出声。 「先生,你没事吗?」大概是看到他表情有变,空乘小姐迟疑但好心地问道。 「我没事,这是我们夫妻恩爱的表现。」他微笑着送走空乘小姐,虽然脚背上的高跟鞋踩得更用力了。 等空乘离开后,身旁才传来江月凉悠悠的声音:「陆先生,精力这么好,还闭不上你的嘴?」 因为带着眼罩看不见他,陆照年就虚虚点了点她的鼻尖。 「大小姐脾气。」他笑着无声说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 第23章 两人在欧洲整整游玩了两个月,直到方宇轩一天三道打电话到酒店,一个劲催着陆照年回去上班,他们才慢悠悠地收拾行李准备打道回府。 在外游玩虽好,但终究不如在家里舒服。江月惦记着小暖和棉花糖,也催着他赶紧回家。 经过十几个小时漫长的飞行后,飞机终于落地,高特助开车到机场来接他们。 江月在飞机上只睡了几个小时,见她精神有些恹恹的,而助理还有些工作上的事务要向他汇报,陆照年就坐到了副驾驶座,让她一人在后座好好休息。 大概是有些晕车,她胸口闷闷的睡不着,索性拿出给宋教授夫妇和小暖的礼物来一一整理。 汽车前排的两人低声交谈着,陆照年从后视镜看她一眼,见她正低头耐心整理礼物,犹豫了半分钟。 他最终还是侧身把信件递到后座去,「月月,有你的信。」 「什么信?」江月微笑着接过。 向来很少有人给她寄信,她有些意外,只是在看到信封上的署名时,唇角的笑意有些许僵硬。 沈吟秋——她母亲的名字。 「现在要过去一趟吗?」信是三天前寄到家里的,已经耽误了这么些天,按理说应该上门去拜访的,只是他印象中江月和她的母亲,或者说是沈四小姐,似乎是不太亲密的。 「去吧。」江月小心翼翼地把信纸褶了起来收回口袋中。 人都住到了医院里,就算好几年没见面了,当子女的也总该去瞧瞧。 第40页 原本疾驰在公路上的汽车拐了个弯,向着西北方向开去。 下车时已经是中午,江月按着信上的地址绕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病房。医院里各色皮肤的人来来往往,她被惨白的日光灯晃得有些难受,但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核对地址。 大概是病中精神不济给写错了,连护士小姐都找不到到底在哪里。 她想起来吟秋一贯最是聪明能干,英文西语都说得极好,从前教她背英文字母时,她要是背错了一个,吟秋那张秀丽的六角脸立马就沉了下来。 最后还是陆照年带着她找到的。 病房里很安静,两三张病床都空着,只有最里面靠窗的病床上像是躺着个人影,仪器滴滴答答轻声响着,那床单下人影的起伏还不如仪器上的线条来得曲折——她太瘦了。 江月一路上都在想见了面该怎么称唿。叫妈妈好像太过亲昵了,叫母亲又太书面,何况吟秋一贯不喜欢这套老规矩,最终她决定还是叫英文名好些。 亲近又不肉麻,换了种语言说出来,有种含蓄的直白。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沈吟秋已经翻身过来,望着两人,好半天才淡淡开口,「来了。」 她像是被针给扎了一下。 即使在病中,沈吟秋也收拾得极为妥当得体,像是预备着随时有人捧着鲜花来看望她——从前她在北平时就交友广泛,是各种舞会晚会上的明星,即使结婚后,大家还是追捧着管她叫「沈四小姐」。 沈吟秋一头短髮烫成小捲儿,系了根姜黄的丝绸髮带,蓬松堆在脑后,两弯眉毛镊得细细的,唇上搽了点唇膏,面色看起来倒还好。 江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无外乎就是吟秋问几句,她回答几句,末了再问问她的病情。 「身体不舒服吗?」一直默默坐在她身边的陆照年握住她的手,低声问道。 见他淡色的眼睛望来,江月觉得这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难以忍受,她忽地站起身来,「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两分钟后,她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两腿交叠,微微放松着绷得僵硬的脚跟。 母女俩上次见面还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她再也想不到两人还有见面的机会。 那时候她生病,手上没钱进医院看病,在宿舍里熬了几天,烧得人都迷迷煳煳,最后实在是觉得快死了,这才打了吟秋的电话。 在吟秋那套公寓里住了快半个月,她从没有这样快乐过。每天都有护士小姐来给她打吊水,她看着吊水一滴一滴地流进血管里,好像小时候生病时吟秋抱着她餵糖水一样。 大概是两三岁的时候,铁勺子沾了一点蜂蜜水,送到她嘴边来,她嫌弃那铁勺子有股腥气扭过头去不肯喝,吟秋就抱着她轻声哄,「月月乖,喝完糖水就好起来了……」 直到那天晚上,她做噩梦出了一身冷汗,醒来就想也不想地掀开被子,赤脚跑出了房间。 吟秋的房门半掩着,只开了一盏床头灯,两人坐在床头。 她一直都知道吟秋有很多男朋友,吟秋也从未在她面前遮掩过,只是她听见吟秋在房里跟那个男人算帐:给她看病花了多少钱、请护士上门来打针花了多少钱、买营养品花了多少钱,就连她在这住了小半个月,该付多少房租都算得清清楚楚。 公寓是这个男人的,吟秋当然要跟他算清楚,她性子要强,从来不肯占别人便宜,一分一厘都要还给人家。 她做了几年的江家少奶奶,最后还给江家的是一桩离婚官司。 那时候的北平,离婚简直是桩天大的事,何况还是江家的少奶奶闹着要出洋,才惹出这桩官司。 大人们忙着打官司,江月则在一众亲戚里威风神气。那时候离婚,简直比家里出了个大总统还来得新鲜,旁人别有用心地试探,她总是顶神气道:「对啊,我爸爸妈妈离婚了!」 后来总算知道「离婚」的意思,吟秋坐船去香港那天,她被老妈子抱着站在码头上哇哇大哭,可是吟秋只顾着打点装满她珠宝首饰的箱子们,没有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也许是顾忌着站在她身边的爸爸。 可是爸爸已经在战场上死了,吟秋为什么还要恨他? 她躲在门外听吟秋算了一笔帐,回房后褪下手腕上一只卡地亚的白金镯子,放在床头柜上,穿着睡衣就出门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纽约的街头,从未觉得这异国他乡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 病房中一时只剩陆照年和沈吟秋。 他自然是听说过沈四小姐的名声的,那时候大家族里但凡出了个闹离婚的少奶奶,总要被人在背后议论,「还不是被江家那个带坏了!」 但这些传闻和他无关。他此时只坐在待客的沙发上,两手交握,慢慢计算着江月出去了多久,该怎么收场。 「你们结婚了?」病床上的沈吟秋突然开口,目光落在他右手婚戒上。 「前段时间的事,很抱歉没能邀请您。」他客套道,其实心里很清楚江月当初根本没生出半点要邀请她的心思来。就连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她都从不会主动提起沈吟秋。 她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样轻笑起来。她的确生得很漂亮,即使在病中依旧光彩照人,但江月脸上很难找出跟她相似的痕迹来,也许是女儿长得更像她那位赫赫有名的父亲。 第41页 那位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父亲。 「她心里肯定恨着我呢。」沈吟秋抬手拨弄了一下垂在耳边的一缕捲髮,病号服宽大的衣袖落了下来,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上露出一个白金镯子。 「我以前没有好好照顾过她,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大概是快要死了——」 见到陆照年似乎面色微变,她又道,「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你别告诉她。她年纪小,不懂事,麻烦你多照顾她些。」 陆照年交握的双手紧了两分,终于只道:「好。」 病房中又重新归于沉寂,他藉口洗手出去透了口气,人站在走廊玻璃窗前俯瞰着医院门前来来往往的行人,忽然察觉江月离开的时间好像太长了。 「这位先生,有一位中国女士在厕所里晕倒了,请问您认识她吗?」 大概是看他一张少有的黄种人面孔,医院的护工匆匆跑过来问道。 陆照年心口一痛,丢掉拿在手上的西装外套,转身立马跑了过去。 * 江月是在傍晚时分醒过来的。她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正弯腰洗手,冰冷冷的水珠胡乱溅在镜面上,镜子中她的脸苍白一片,直起腰来时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还难受吗?」身边传来温厚的声音,陆照年伸手过来,干燥温暖的掌心立马就包裹住了她。 「我怎么了?」江月发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侧身时盖着的素白被子和她的衣料摩擦,窸窸窣窣地响。 陆照年替她把面上一缕散乱的头髮别到耳后去,轻轻抚着她颈后,「我说了你不要情绪太激动。」 她像某种小动物一样蜷缩在他怀里,眼睛雾蒙蒙的,闻言轻轻「嗯」了一声,一幅完全信赖他的模样。 「你怀孕了。」陆照年低头,在她光洁的侧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江月勐地抬起头来,不料额头撞在了陆照年的下巴上,他疼得轻嘶一声,没好气又带了点无奈地看着她。 她额头上也红红的,却是来不及顾及这点小伤,一下子扑到他怀里,两手圈在他颈后,「真的吗?」 刚才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早就变得亮晶晶起来,盛满了意外惊喜。她早就想要一个宝宝,但这事看缘分急不来,谁想到这么快宝宝就来了。 「检查单你总相信?」陆照年只能扬了扬手里的一沓检查单。 刚才她忽然在厕所里晕倒,从前她被欺负时自己没能守在她身边,陆照年极为愧疚又紧张,生怕她出了半点差错,但是检查结果却是意外之喜——她怀孕了,肚子里有他们的宝宝。 知道他们刚刚从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下来,还没吃午饭后,那负责检查的医生毫不客气地把他批评一顿。他没了半点平日的强势,只连连点头,赶紧打电话通知高特助过来。 江月原本晦暗的心情一扫而空,她摇摇头,鼻尖在他脸上蹭了蹭,又忽然傻傻笑了起来。 陆照年起初还无奈看着她的幼稚举动,后来也渐渐被她感染,跟着笑了。 高特助拎着鸡汤走到病房门口时,透过窗户看见的就是陆总和夫人相视而笑的场景,他不敢说,但总觉得陆总这样子好像有点傻…… 直到在外面站得脚跟都有些酸了,陆照年总算发现了在外面苦等的高特助,起身替他开了门。 他把鸡汤放在桌上,本来还想问问差不差什么东西,他可以下楼去买来。但见总裁和夫人之间实在插不下旁人,明明豪华宽敞的病房,他却像个第三者一样到处碍手碍脚,他索性告辞了。 「不回家吗?」喝完一碗鸡汤后,江月小声问道,她一向不喜欢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但是今晚的医院好像没那么难熬。 「明天做完检查再回去。」陆照年用纸巾帮她擦了擦嘴角,动作温柔细緻,江月觉得他已经对自己足够好了,但是现在,好像更好了一点点。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 第24章 江月身体一向算得上健康,怀孕的时候却受了不少罪。 孕吐最严重的的时候,她闻不得一点荤腥,就连家中厨房的饭菜都吃不下。 这天早晨,客厅中落地雕花座钟的时针指向九点,陆照年本来早该开车去公司,但因为江月早餐还半点没动,他只得停下来哄她。 「吃一点,至少吃一口吧。」陆照年拿了一块吐司面包递到她嘴边。 江月微微皱眉别过脸去,「不吃面包边儿。」 上班马上就要迟到,他也不急,耐心把面包边都撕掉,重新递过去,「就一口,你看你一点都没吃。」 「我吃不下嘛。」她心不在焉,手上勺子拨弄着碗里的虾仁粥,金属餐具碰到陶瓷碗发出清脆之声。 她连喝口牛奶都会吐,陆照年的确干不出来硬逼她吃的事,在商场上向来游刃有余的陆总竟也一筹莫展。 一阵狗爪子踩在地砖上的啪嗒声响起,原来是棉花糖跑进客厅里了。 一人一狗有点不对付,在家里棉花糖基本都是躲着他走的。 平时这个时候,陆照年早该出门上班,棉花糖也是学精了算准时间,才会踩着点跑到客厅里玩,谁想到今天竟然遇上了。 它还记恨男主人上次把自己关在卧室门外的事,嘴里叼着的网球掉到地毯上,呜呜两声,进退两难。 「糖糖,过来。」江月向它招了招手。 第42页 受到女主人的召唤,棉花糖终于克服了和陆照年天生相剋的磁场,飞快向她跑过去。 陆照年轻啧一声,侧过身来把她护在怀里,」狗毛吃进去了怎么办?「长毛狗就是爱掉毛,就算家里请了专门的家政打扫,还是不能保证清理掉每一根狗毛。 江月刚诊断出来怀孕的时候,陆照年本来还打算把棉花糖送到方宇轩或者常信文家里暂时寄养,但江月死活不同意,这才勉强作罢。 「医生都说了养狗没关系的。」 她显然不把陆照年的担忧放在心上,摸了摸棉花糖毛茸茸的脑袋,「有没有吃饭呀?」 「呜呜呜。」棉花糖好像能听懂她说话,连忙摇了摇头,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里全是饿肚子委屈。 「爸爸一点都不关心你,都不知道餵你吃饭。」 棉花糖附和着汪汪叫了两声,在旁的陆照年抬手,指尖按了按额头,有些无奈。 光是伺候她一个吃饭都已经够折腾人了,还让他去餵狗。 但看到江月因孕吐而稍显苍白的脸色,在陪着棉花糖玩耍的时候总算好了些,陆照年心中微动,起身牵起它的狗绳,「我去餵狗。」 棉花糖被他连拖带拽地带离了客厅。 绕到一边偏厅的狗窝前,陆照年取来一袋狗粮,蹲下身认真跟它商量道:「你听得懂我说话是不是?」 棉花糖不情不愿地「呜呜」两声,两个毛茸茸的狗爪子搭在一起,眼睛只顾着他手里那袋狗粮。 「我跟你商量个事,办好了我就给你加餐。」 棉花糖眼睛里只看得到自己的狗粮,本来不想答应,但随着「啪嗒」一声,两粒狗粮落在了它的饭盒里。 「你要是办不好,以后就只能吃这么点,正好给你减肥。」 前段时间带棉花糖去宠物医院检查,医生说它体重稍微有些偏重,但还没到影响健康需要控制饮食的程度,只要加强锻鍊就好。 就这么点儿,连给它塞牙缝都不够!它就知道这人不会安好心! 棉花糖立马激动地叫了起来,陆照年轻轻抚着毛茸茸的狗头,手上没怎么用力,但偏偏它动弹不得,只能龇牙咧嘴。 「听不听话?「 他稍微皱了皱眉,棉花糖立马就不敢再动了,一条神气的尾巴不自觉垂了下来,只能可怜兮兮趴在地上。 「你去哄妈妈吃饭,妈妈吃一片面包就给你吃狗粮,喝一杯牛奶晚上就给你加餐。」 陆照年本来很不贊同江月把狗当儿子养的行为,但现在为了让它听得懂,只能将就用。 「听懂了吗?」 「呜。」棉花糖抽了抽鼻子,算是勉强答应了。 「去吧。」他拍拍它的脑袋,站起身来。 果然,等陆照年洗过手回到饭厅时,江月已经吃完了两片面包,而棉花糖两个爪子搭在她膝盖上,冲着桌上放了许久的那杯牛奶轻吠。 江月没办法,拿过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喝完后难得没吐。 他既松了口气,但又有点吃味。难道他还比不上一只狗吗? 见他过来,江月站起身来,替他理了理衬衫袖口,「不去上班吗?今天耽误你太多时间了。」 「没关系,今天不是要去医院检查吗?我陪你过去。」 怀孕之后要定期去医院检查,上次他忙着开会抽不出时间,今天既然已经耽误了大半天,剩下的时间正好陪她去医院。 然而江月替他戴好腕錶,十指交叉放在陆照年左肩,尖尖下巴颏搁在手背上,纤细指间套着的钻石戒指亮晶晶的,轻车熟路跟他撒娇,「那我有个小要求。」 「什么要求?」他伸手扶住她的腰身,怕她一不留神崴了脚。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不可以反悔噢。」江月伸出一点指尖,故弄玄虚地按在他唇上,被他警告般地咬了一下这才咯咯笑着撒了手。 半小时后陆照年才知道她的「小要求」是什么。 她换了双软面平底鞋轻快下楼来,连衣裙颜色衬着她的桃红髮带,手提袋中装着这段时间的孕检资料,上前挽住他的手,「老公,我们走路去医院好不好?」 他稍有些意外。他们常去的那家医院离别墅不算太远,开车也就十多分钟,但如果走路过去,按着江月的速度,可能得半个多小时了。 但他立马反应过来,江月怀孕之后连半点荤腥都闻不得,更别说汽车的柴油味了。起先是管家和保姆阿姨和她去检查,她肯定不好意思麻烦长者陪她走路。 「不怕冷?」陆照年道。刚刚入冬,昨晚还结了一层霜,寒浸浸的冷风直往人脖子里灌,要是走路被冻感冒就不好了。 「还没到零下呢。」 江月站在镜前专心致志戴着围巾。她本来以为北平已经够冷了,谁想到纽约更是冷得跟个铁桶一样,一降温她准得感冒,一感冒就是整个冬天。她躺在床上,盖上所有冬衣还是冷得发抖。 她最讨厌冬天了,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照年,你过来帮帮我。」 正说着,她脑后一络子长发被绞进了围巾里,围巾层层叠叠的,她背对着头髮丝儿不容易挑出来,冬天大衣本来就厚,她手都举酸了,不得不垂下手挫败地向他求救。 还没出门就状况连连,陆照年就不该一早对她抱有期望的。 第43页 他无奈上前去,先是耐心细緻解开围巾,再低头慢慢把绞进去的头髮丝儿一根根挑了出来。她身量娇小,乖乖巧巧站在他跟前,他稍一低头就能瞧见她耳垂后面一粒红痣。 小小的一粒,他昨晚曾轻柔吻过的地方。 「还没好吗?」江月对着镜子踮了踮脚,时间有些晚了,他们再不出门就快赶不上医生检查了。 「走吧。」陆照年在臂弯中多放了一条围巾,牵着她的手出门去。 屋外果然冷,一开口就是白气氤氲,江月一手戴着手套,另一只手放在他温暖的大衣口袋里,专心致志走路,倒是没觉得难以忍受。 只是她去时兴致勃勃,拉着陆照年走得飞快,不到半个小时就走到了医院,然而回去时才走到半路上,她就开始磨磨蹭蹭了。 「脚跟痛吗?」陆照年牵着她在路边长椅上坐下,回家还得走一阵,她累了就现在路边休息一会也好。 江月点点头,半靠在他怀里,指尖拨弄着围巾末端的麦穗儿,突然抬起头来道:「照年……」 「怎么了?」他看着手上的孕检资料,空出另一只手替她整理好围巾。虽然医生说了一切正常,但这些资料他总要过目后才放心。 「没什么。」江月又摇了摇头。其实她想说的是,去年年底她还在计划着一定要买一件花呢子的短外套,好渡过纽约冷清清的冬天,可是一转眼,她已经有世界上最好的保暖外套了。 她想起自己昨晚做的梦,梦里爷爷对她大发雷霆,因为她没有事先告诉爷爷一声就结婚了,对象还是从前他不看好的陆家那小子。 江月才不管爷爷怎么教训她,只顾趴在爷爷膝上哇哇大哭。老爷子起先还吹鬍子瞪眼,但知道她怀孕过后,立马变成了小心翼翼。 「他对我们月月好不好?他要是敢不好,爷爷第一个上门去把他腿打断!」 原本还只知道哭的江月终于止住眼泪,因为就算在梦里,她也知道陆照年对她是极好的。 马路上汽车来往飞驰,冬日下午的街道上只有他们两人闲散地坐在路边。江月的手被他握住,似懂非懂听他讲解报告单上的那些数据,望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笑了起来。 其实陆照年,真的,对她很好很好。 第25章 江月发作得很突然。这天晚上,陆照年帮她按摩过水肿的小腿后,刚扶着人躺下没几分钟,江月就拉着他的手道:「照年,我肚子疼。」 他起先还以为是江月想上厕所,自从月份越来越大以后,她上洗手间就很不方便,每天晚上都是他扶着人去的。 但是这晚刚把人抱起来,就摸到她睡裙后一片濡湿,原来是羊水已经破了。 虽然早有准备,孕检也一直显示正常,陆照年还是立马就紧张起来,但是他必须立马冷静下来,因为还有一个比他更紧张的江月需要他照顾。 他取过衣架上的大衣,替她穿好衣服和鞋子,把人扶进轿车里,连沉睡中的司机都来不及叫,人直接坐上驾驶座。 「照年……」肚中一阵阵的绞痛让江月脸色苍白,她只能攥住他的衬衫一角。 「没事,不用怕,医院里24小时都有人在,我开车过去只要十五分钟,乖。」 陆照年替她系好安全带,在她已经沁出冷汗的额头上落下一吻,轻言细语地安慰她。 他语气沉稳平静,让原本也有些慌乱的江月稍微安心下来,只轻轻「嗯」了一声。 平常需要十五分钟的车程,硬是被陆照年踩油门逼到了十分钟以内,就这还是他顾忌副驾驶座上的江月,稍稍放慢速度的结果。 一进医院,江月立马就被护士医生接进了手术室里。 原本紧绷的神经并未随着手术室门关上而稍稍放松,陆照年在外等了许久,渐渐有些无法抑制地烦躁起来。 他下意识往衣兜摸去,想抽支烟,却扑了个空——自从结婚之后,他就自然而然地戒了烟,从前绝不离身的烟盒早就不知所踪。 只是现在,她在里面受苦,他一点忙都帮不上,烦躁得只想用菸草来平静一下大脑。 陆照年收回手,坐在手术室前的塑料座椅上,十指交握,长出一口气。 不知等了许久,手术室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陆照年甚至顾不上去看孩子是男是女,连忙起身去到江月身边握住她的手,「辛苦你了。」 江月额上全是汗珠,刘海都被汗水打湿结成一络一络的,她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对他笑了笑,虽然疲惫却满心爱意。 病房中已经准备好了护工和一应物品,没多久护士小姐就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过来,躺在床上休息的江月自觉恢復了不少力气,高兴道:「抱给我看看!」 陆照年从护士手中接过丁点大的孩子。怀孕期间江月买了不少育儿杂志,他也跟着学过怎么抱孩子,原本以为已经学到家了,谁想一抱住还是顿时手足无措。 孩子小小的一个,跟他巴掌一样大,蜷缩在襁褓里软得跟个小枕头似的,他生怕稍微一用力就弄伤了它。 难得见随时随地都游刃有余的陆总犯难,江月忍不住笑了起来,「给我吧。」 大概是母子有天生的感应,孩子一进入她怀里就放松下来,乖乖躺在襁褓中。她轻轻逗弄着怀里的孩子,「男孩还是女孩?」 第44页 怀孕的时候她一直想要个女宝宝。生女儿多好,乖巧可爱人人都喜欢,就跟她小时候一样。 当时把这话说给陆照年听,他还笑她往自己脸上贴金,但明明就是他,还不知道性别,就已经买了一大堆女孩儿穿的婴儿服。 不过生男宝宝也好,男宝宝以后就像陆照年一样聪明,男孩还比较皮实,能跟着陆照年滑雪和游泳。上次蜜月旅行他们去北欧,原本打算滑雪的,但是江月一踩上滑雪板就要摔跤,他只好一个人去过瘾。 「你猜。」见她精神恢復得不错,陆照年也终于有了些逗她的心思。 「你怎么这么幼稚?」江月没好气地睨他一眼,一边解开衣裳准备餵奶,见她单手抱着孩子不方便,他坐到床边替她一粒一粒地解扣子,「是个女孩,我很喜欢也很高兴,宝宝辛苦了,谢谢宝宝。」 怀孕之后江月脾气见长,偶尔身体不舒服就会不高兴,每当这时候陆照年就平心静气地哄她。他平时冷冷清清的,偶尔叫她一次「宝宝」,杀伤力不言而喻。 陆总在手术室外面等了快一个晚上,身上名贵的定制衬衫变得皱皱巴巴,低头替她解扣子的时候,一络子头髮垂了下来,轻声同她道谢,有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江月忽然觉得陆照年就是专门来治她的。 * 休息好再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宋夫人已经带着小暖过来,正在病房里忙东忙西了。 见江月醒过来,宋夫人轻声笑道:「怎么样,休息得还好吧?师母熬了一点鸡汤,待会儿你趁热喝。」 陆照年在她腰后垫了几个枕头,将人扶着半坐起来靠在床头,江月笑着点点头。 「取名字了吗?」宋夫人拿过床头柜上的保温饭盒,里面是她连夜熬的鸡汤。昨晚太晚了不方便过来打扰,今天中午陆照年给他们打了电话,她才带着小暖过来。 江月喝了一口,鸡汤鲜美浓郁,这才摇了摇头道:「还没想好呢。」起先不知道宝宝的性别,一直在犹豫纠结,始终定不下来,原本想取个男孩女孩儿都能用的名字,但又想不出来好名字,这才一直拖到了现在。 「小暖有没有什么好名字?」她笑着问道。因为江月怀孕了不方便,而宋教授夫妇又没有子女,最近小暖一直都住在宋家。 小暖突然被点名,她还有些害羞,但看了一眼坐在另一边的陆叔叔,想了想轻声道:「我只想到一个小名,叫星星好不好?」 姐姐是月亮,姐姐的孩子当然是小星星了。 * 在陆星星小朋友的心中,对喜欢的人的排序大概如下: 妈妈>宋奶奶>小暖姐姐>棉花糖 至于爸爸的地位,忽高忽低,偶尔能勉强排在妈妈后面,不过大部分时候还是勉强排在棉花糖前面,因为爸爸老是捉弄她,每次都还哈哈大笑,惹得小星星很是生气。 两岁的时候,小星星被爸爸抱到花园里的泳池边,放到小黄鸭橡皮筏上顺水漂。 这是她第一次到水上玩,看着爸爸站在泳池里,水还不到爸爸的腰,她也跟着想把小脚丫伸到水里去。 「宝宝过来,想不想游泳?」 小星星点了点头,又害怕地摇摇头。她早就忘记在羊水里游泳的技能了,对着这么大一片水,只敢在橡皮筏上玩一玩,才不敢游到水里去。 见女儿小小一只趴在橡皮筏上,圆圆的脸蛋被太阳晒得粉嘟嘟的,陆照年故意把指尖的水弹到她脸上去,「小懒虫,胆小鬼,跟你妈妈一样。」 一到夏天江月就懒洋洋的不爱动弹,又生怕晒黑了皮肤,就连家里的游泳池都不肯去。他好说歹说,才把女儿抱下来陪着他游泳。 「爸爸讨厌!」小星星不仅脸上被弹了几滴水珠,还被嘲笑是「胆小鬼」,她立马爬到皮筏艇另一边去,只气鼓鼓地用小屁股对着爸爸,表示她生气了。 「小星星不是想游泳吗?爸爸抱着你,很快就能学会游泳的。」陆照年靠在泳池边喝了口啤酒,见女儿还是气鼓鼓的,干脆自己先扎进泳池里游了两圈,反正岸上还有负责照顾小星星的保姆阿姨看着,不会出事。 听见身边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原本在玩小黄鸭橡皮玩偶的小星星忍不住爬了起来,不过她还是胆子小,只敢趴在橡皮筏里面,细心观察爸爸是怎么游泳的。 爸爸竟然嘲笑她,她要学会游泳让爸爸说不出话来! 陆照年惦记着女儿,游了两圈就从水里冒了出来,推着小黄鸭橡皮艇在泳池里散步,继续循循善诱:「宝宝,想不想游泳?」他还想带着女儿去冲浪滑雪呢,要是连游泳都不会,那出去旅游还有什么意思? 在水上漂流的奇妙感觉让小星星兴奋起来,她点了点头,扒拉在橡皮筏的边缘乖乖道:「想!」 「想就站起来,趴着怎么学游泳。」 小星星被爸爸搀扶着站起来,她今天穿的是妈妈给她买的泳衣,肩膀上有两个蝴蝶结,裙摆有一层花边,她超级喜欢的! 因为橡皮艇在水面上轻轻漂浮着,她肉嘟嘟的小腿肚跟着打颤,但是被爸爸牵着,她好像也没那么害怕了。 「宝宝来,跳到水里来,爸爸接着你。」陆照年循循善诱道。 小星星往水里看了一眼,因为有人每天打理泳池,水看起来非常清澈,一不注意甚至会以为是透明的。 第45页 这边是小星星出生后专门给她辟的儿童区,几乎还不到陆照年的大腿,但对小孩子来说是绰绰有余了。 「爸爸我害怕……」小星星抱着爸爸的手臂,不由自主蹲了下来。 「别怕,你看爸爸都在水里。」 见爸爸对她信誓旦旦,小星星终于眼睛一闭,勐地跳进水里——随着「噗通」一声,她瞬间被凉凉的池水包围,但因为有爸爸坚实有力的臂膀托着她,她没有往下沉,而是快活地在泳池里畅游起来。 「爸爸爸爸,我学会游泳了!」小星星胡乱蹬着小手小脚,陆照年抹了一被她溅在把脸上的水珠,笑女儿幼稚的模样,「宝宝乖,还要多练练,敢不敢让爸爸放手?」 「不要!」原本还跟条小鱼一样在泳池里折腾的小星星一听这话,立马缩起小手小脚抱住陆照年,远远望去就像一只树袋熊。 「爸爸放手了——」见她这幅胆小如鼠的模样,陆照年忍不住逗了逗她,故意拉长声音。 「呜呜呜,爸爸坏,我要妈妈!」小星星还以为爸爸真的要把手放开,被吓得忍不住哭了起来。 「陆照年,你干什么呢。」泳池旁传来江月的声音,她在房间里休息了一段时间,见陆照年还没把小星星带回来,怕孩子皮肤娇嫩被太阳光晒伤了,这才出来。 谁想到刚一走到泳池边,就见他在欺负女儿。 见到妈妈就站在泳池边,小星星哭得更厉害了。其实刚才她一哭,陆照年就把小朋友给放回了皮筏艇上,只是这会风一吹,皮筏艇反而被吹得离岸边越来越远。 「妈妈——」小星星已经扯着嗓子大哭起来,生怕风一吹她就被小黄鸭橡皮艇给带走,一直给带到海里去,她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江月心疼得不得了,瞪了一眼在旁憋笑的陆照年,「还不赶紧把星星抱上来!」 见母女俩一个怨一个哭的,陆照年也不敢再得罪人,终于把皮筏艇上的小星星抱起来,送到江月怀里,「来来来,还给你。」 江月用浴巾把孩子包裹住抱在怀里,没忍住又瞪他一眼,他这话说得简直生孩子跟玩玩具一样,怎么从前没发现他这么坏的? 被妈妈抱在怀里,闻着妈妈身上香香的熟悉的味道,小星星终于停止了哭泣,只是还趴在妈妈胸口抽泣着,像只被雨水打湿的小狗。 「爸爸坏,坏爸爸,再也不喜欢爸爸了!」小星星洗完澡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重复这三句话,任凭陆照年怎么跟她道歉哄她都不肯原谅他。 陆照年这才知道事情的重要性,刚才他不过是看小女儿好玩儿,才一时没忍住逗了逗她,谁想到就把小宝贝给惹生气了。 他悄悄向江月求助,谁想到老婆也叛变了坚决和小星星站在一条战线上,「我才不管你呢,自作自受。」 小星星听到妈妈也不管爸爸,高兴得悄悄弯弯嘴角,趴在江月怀里接着宣布道:「今晚我要跟妈妈睡!」 陆照年急了,跟她一五一十地算数,「上个星期你去宋爷爷家里,妈妈只是送你过去,本来说好自己跟着小暖睡觉的,后面你又耍赖把妈妈留下了。」 「前天你说你要听妈妈讲故事,你又霸占了妈妈,昨晚你又说做噩梦要找妈妈,你知道爸爸已经多少天没睡好了吗?」 起先江月本来还只是幸灾乐祸地在一边听,见陆照年越说越离谱,忍不住伸手打了一下他。 「不要胡说!」仗着女儿听不懂就胡说,真是…… 陆照年却不为所动,坚持道:「以前商量好的,一个星期跟着妈妈睡四天,还算不算数?」 小星星躺在妈妈怀里,跟个大爷一样翘着脚,掰着手指头慢慢算数,发现自己的确超了次数。 然而她却翻脸不认人,仰头可怜兮兮对着江月道:「妈妈,刚才爸爸欺负我,你还要把我赶走吗?」 一见小女儿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江月哪里捨得叫她受委屈,连忙把人抱在怀中安慰道:「爸爸坏,咱们不理爸爸。」 「哎!」见她们俩沆瀣一气,陆照年没忍住长嘆一声。 而小星星则躲在妈妈怀里笑嘻嘻的,坏爸爸,真活该,今天爸爸要被她排在棉花糖后面去垫底。 第26章 今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周末,陆星星小朋友知道今天爸爸妈妈会带着她去野餐,一大早不用人催,自己就手脚并用从婴儿床爬了出来。 陆星星对野餐期待了许久,打开比她还高的衣柜门,一头扎进了小裙子的海洋里。 陆照年运动过后,上楼来准备洗漱时,看见的就是女儿几乎淹没在满堆衣服里,只露个小尾巴在外面的场景。 小星星穿着连体小熊睡衣,屁股上一团小熊尾巴毛茸茸,他伸手捏了捏,笑道:「宝宝,你怎么掉进去了?」 听见爸爸的声音,小星星才发现自己已经快腿朝天了,她不由得蹬了蹬腿,奶声奶气道:「爸爸,救救我!」 陆照年哭笑不得,拔萝蔔似的把人从衣裳堆里拔了出来,把人放到大床上,「这是在干什么?」 小星星爬了起来,在软绵绵的大床上蹦蹦跳跳,举着一条粉色的小裙子在自己身前比划,「爸爸,这个好不好看!」 这是妈妈上个星期才带着她去商场里买的,就连小模特穿在身上都没她好看,售货员阿姨们都夸她可爱,她最喜欢这条粉色的小裙子了! 第46页 他伸手摸了摸女儿圆滚滚的小肚子,真心实意道:「好看。」 然而小星星爱美,爸爸一伸手她就吸气,把小肚子憋了回去,手一离远了点,小肚子又鼓回来了。 陆照年轻笑一声,指尖在她小肚子上点了点,「你跟谁学的?」 小星星捏着鼻子练习憋气,瓮声瓮气道:「浩然哥哥教我的。」 方浩然是方宇轩的儿子,比小星星大了两个月,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性格却是千差万别。一个活泼好动半点也坐不住,一个安静好学一本书能看上一整天,当爹的方宇轩还非常疑惑,不知道儿子是从哪里继承了安静的性格,而陆家的小姑娘却半点不像陆照年那样冷清。 「不用憋气,有小肚子也很可爱。」听到洗浴室内的水声停了,应该是江月洗完澡快要出来了,陆照年对着女儿张开手,「来换衣服,等会又没时间吃早饭了。」 「真的吗?爸爸不要骗我。」虽然浩然哥哥也跟她说有小肚子没关系,但是好像这话让爸爸说出来,就更有说服力一点。 「当然了,小星星是最可爱的。」 这话让小星星笑弯了眼睛,她乖乖趴到爸爸怀里,让爸爸帮自己换上好看的小裙子。 半个小时过去了,小星星还在喝牛奶,住在隔壁的方浩然已经等不及找上门来,他一边看手錶一边正经道:「陆沉星,你已经迟到三分钟了。」 今天两家人是约好了一起出门野餐的,他有极强的时间观念,不早一分钟也不晚一分钟,小星星这样拖拖拉拉的性格,当然要被他毫不客气地指出来。 手上拎着小皮箱的江月也笑道:「星星,爸爸半个小时之前就让你喝牛奶的,怎么现在还没喝完?」 「呜呜呜,马上就好嘛。」被浩然哥哥和妈妈连番催促,原本喝一口奶就要分心玩一会儿的小星星也终于急了起来,喝了两口就胡乱扔掉奶瓶,想从椅子上爬下来。 她人小腿短够不着地面,江月还没来得及上前去,站在一边的方浩然已经托住了她,稳稳把人放下来。 坐在院子乘凉椅上的陆照年见孩子们快收拾好了,朝身边的方宇轩道:「琳达呢?」琳达是方宇轩的妻子,也是出身南洋望族,由家里介绍和方宇轩认识,两人相亲没多久就结婚了。 方宇轩看起来兴致不高,指尖夹了根烟,不过一直没有点燃。他把这根未点燃的烟按在菸灰缸里,站起身来双手插兜,才道:「出差了,昨晚上走的。」 琳达是报社的记者,经常全球各地到处飞,出差是家常便饭。陆照年知道方宇轩其实有些介意,就不再多说。 与此同时,陆星星也牵着方浩然的手,迈着小短腿往外走,随口问道:「浩然哥哥,你妈妈呢?」 这话问得有些突然,一向跟小大人似的方浩然好半天才道:「我妈妈出差了,不和我们一起去。」 「出差是什么意思呀?」陆星星的小脑袋还不太明白这些词的意思。 「出差就是要去别的地方完成工作。」 「我知道了,工作就是看不到妈妈了。」然而小星星歪了歪脑袋,「可是我妈妈也工作,为什么我每天都能看到妈妈?」 妈妈的甜品店就在爸爸公司的对面,她每天不是在店里玩,就是待在公司里,都可以见到爸爸妈妈呀。 「你爸爸妈妈就了不起,行了吧!」一直默默走在一旁的方浩然突然爆发道,吼出这一声后也不管呆愣在原地的小星星,闷头跑向停在花园中间的自家轿车。 方宇轩是最先发现两个孩子的不正常的,见儿子眼睛红红气鼓鼓地跑过来,皱眉道:「你怎么了?」 方浩然不说话,憋了半天才道:「我不想去野餐了。」 还没问清楚儿子怎么突然改了主意,那边就传来一阵哭声,他立马质问道:「你把星星弄哭了?」 方浩然一张小脸逐渐涨得通红,但还是咬紧牙关不肯说半个字。 方宇轩有些生气了,这才几岁就欺负人小姑娘,何况还是一起长大的妹妹,要是以后还得了? 他食指虚虚点了点儿子,颇有些恼怒,「等会来教训你。」说罢,转身往那边去了。 此时小星星正伏在江月怀里大哭,她长到这么大,从来都是被爸爸妈妈捧在手心里宠着的,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说过重话。 虽然浩然哥哥平时也总嫌弃她,可是从没有这么吼过她,她说不出心里的委屈和难过,只好躲在妈妈怀里哇哇大哭。 「怎么了宝宝?怎么哭起来了?」江月也不明所以,只好抱着孩子轻声哄着。 「我家那小子弄的。」方宇轩上前来解释道,他有些笨拙地试图擦去小星星脸上的泪珠,「乖乖别哭了,叔叔代替方浩然给你道歉。」 江月闻言倒是有些惊讶,浩然那孩子一直性格安静,也很照顾星星,怎么会把星星给弄哭了?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事的时候,她只对方宇轩笑笑,宽慰道:「没事的,小事而已,你先回去看看浩然吧。」 毕竟也还只是个小男孩而已。 因早上这齣插曲,两家人出去野餐的计划落空,小星星伏在江月怀里哭了好一阵儿,直到她拿出巧克力慕斯蛋糕来,小星星才总算止住哭泣。 「妈妈,浩然哥哥为什么生气呀?」小星星嘴里含着勺子,带了点哭过之后的鼻音嘟嘟囔囔道。她眼圈红红的,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里还包着泪珠,说话时微微噘嘴。 第47页 虽然浩然哥哥平时脾气也不太好,但这还是第一次吼她,小星星心里委屈极了。 刚才江月已经把来龙去脉问清楚了,心中大概猜到浩然发脾气的原因,她没有生气,只把女儿抱在怀中,摸了摸她头髮卷卷的脑袋,「星星,你以后要少在浩然哥哥面前问琳达阿姨噢。」 「为什么呀?」陆星星小朋友仰头不解道。 江月一时有些为难,不知道该不该跟小星星解释别家的私事,最终她只道:「你问多了,浩然哥哥就会不开心,知道了吗?」 「哼。」小星星捏着手里的小恐龙玩偶,不情不愿地点点脑袋,在心里暗暗发誓,两天,不,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都不要搭理方浩然了! * 傍晚时分,陆照年处理完一天的公务,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时,办公室的玻璃门被人推开,方浩轩拉着门把手,朝他微抬下巴,「出去喝一杯?」 「八点之前散场。」陆照年抬手看了看腕錶。 方浩轩闻言只嗤笑两声,「管得这么严?」但见坐在办公椅中的陆照年面色淡淡的,他也收了强装出来的笑意,上前同他勾肩搭背,「你每天过得舒舒服服,听我倒到苦水行不行?」 酒吧角落里,陆照年见他抽出烟盒来,皱了皱眉,「你怎么还在抽菸?」 两人自从结婚当爸爸后,都不约而同地戒了烟,而且他记得方浩轩以前菸瘾并不大,还是最近才开始烟不离手的。 「待会去我家换个衣服就是。」知道他回家要照顾孩子,方浩轩唇上叼了支烟不在意道。陶瓷打火机中蹿出一簇火苗来,香菸点燃,一缕淡淡青烟悠悠然然升了上来。 隔了层淡蓝色的烟雾,方浩轩一绺子额发垂下,扫在眼梢,瞧着有两分颓然。他深深抽了口手上的烟,好半天才道:「琳达准备跟我离婚。」 对面的陆照年眉头微皱,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口白水。 方宇轩没得到回应也不在意,自顾自接着往下说:「家里又不缺钱,有必要非要去报社做记者?浩然生病发烧到39度,我带着孩子上医院,她倒在非洲照顾贫民窟那些小孩。难道浩然不是她亲生的?」 他狠狠抽了口烟,吐出的烟圈在酒吧光影变幻下久久氤氲不散,他靠着椅背,「但凡琳达像你们家江月一点,都不至于搞成这样子。」 江月的甜品店就在陆氏对面街上,陆照年每天都能陪着她和女儿吃午饭,方宇轩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非常羡慕。 「我觉得这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繫。」陆照年淡淡道。江月的确很顾家,家里虽然请了保姆,她还是会亲力亲为的照顾孩子,而且他自认为也尽到了父亲的责任。 方宇轩嘴里叼着烟,两手搭在椅背上,听了这话只不以为然地冷笑起来,他嘴里的烟换到手上夹着,「你说,女人是不是都喜欢闹,这样才能证明感情?」 「非要像你一样等她十年,等她终于做好她的工作,有时间回头照顾家庭孩子了,我才算真的爱她?」 陆照年只闲散靠着椅背,他指尖婚戒在灯光下格外耀眼,闻言倒是没什么表示,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半点不给人留面子,「怪不得琳达要跟你离婚。」 琳达是职业女性,以工作为重,现在早就不兴从前相夫教子那一套了,家庭也困不住她。方宇轩说什么等她十年的胡话,完全意气用事,根本就不懂两人的癥结在哪里。 「你是在否定从前的你吗?你现在是成功者,当然可以嘲笑我。」 当初江月远走高飞,陆照年的执着可是人尽皆知,现在他反倒回过头来教训别人?方宇轩第一个不服。 「我从不觉得那十年有什么好炫耀的。」酒吧换了一支舞曲,陆照年低沉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煳不清,但他两眼直直看着方宇轩,一字一顿道。 他会因为等了江月十年而更爱她吗?或许别人会在无尽的等待中慢慢反刍回忆,最终将回忆美化得近乎失真,见到真人反倒要大叫着回忆不容玷污,美好不容破坏。 美国人说的幻灭么! 但是他不会,甚至在等她的每一天,他都在告诉自己最好尽快忘了她,他才好从行尸走肉中挣脱出来。可是他做不到,在重新见到她的第一面,那些不断重复说服自己的话,瞬间土崩瓦解。 用十年时间去成全一个痴情的美名,实在是太蠢了,他更想和江月在柴米油盐中过完这一生。 方宇轩不说话了,他只把即将燃烬的烟狠狠暗灭在菸灰缸中,嘴角噙着一丝苦笑,仿佛认输。 * 最终陆照年还是没有去方宇轩家换衣服,因为时间已经十点了。 「抱歉,在外面耽误了一会儿。」他回房来拿衣服准备洗漱,就看见江月还坐在床边织毛衣,而婴儿床上的小星星早已唿唿大睡。 江月放下手里的毛线球,把叠放在枕边的睡衣递到他手里。 两人拥抱时,她闻到一丝淡淡的酒味,「喝酒了?」 「嗯,今晚我睡客房吧。」后来方宇轩非拉着他灌酒,陆照年想到他从前陪自己喝过的酒,最终还是没有推开他。 「没关系。」江月头枕在他胸口轻声道。她倒是不太介意陆照年喝酒,只是怕对小星星不好,不过今晚宝宝在婴儿床上睡得很乖,应该不会打扰到她。 陆照年轻轻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他闭目,脑子里想的是刚才推门进来看见的那一幕—— 第48页 她坐在床边,低头慢慢织着毛衣打发时间。檯灯淡黄的光洒在她面上,她眉目柔和,女儿在她身边乖乖睡着。 他从前在梦中都不敢奢望,如今却成真的画面。 第27章 第二天一大早,陆沉星小朋友就被妈妈叫醒了,「今天要跟爸爸去公司,下午妈妈再来接你,记得自己练字画画噢。」 今天下午有小暖学校里的活动,小星星早就闹着要去小暖姐姐的学校。江月今早有点事要外出,家里的育儿嫂这两天又请假了,保姆不如育儿嫂放心,干脆让陆照年把孩子带去公司照看一个上午,等她忙完再来接孩子。 小星星还迷迷煳煳的,她眯着眼睛不断打哈欠,任由妈妈把她的小手小脚塞进衣服里,圆脑袋沉甸甸的直往后仰。 「昨天叫你早点睡的,怎么现在又睡不醒?」昨晚小星星说什么也要跟棉花糖睡在一起,还想把它抱到自己床上去,折腾了好一阵才肯睡觉,第二天当然要赖床。 等洗脸帕盖到脸上来,小星星清醒了一点点,哼哼唧唧两声,踩着小凳子站在大理石洗漱台前,刷牙时迷迷瞪瞪,眼睛不知不觉又闭上了。 江月哭笑不得,捏着她的手帮她细细刷牙。 全部洗漱完,小星星也终于完全醒过来,见到妈妈对着镜子在抹唇膏,她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沫,嘟嘟嘴巴道:「妈妈,我也要香香!」 「要长大了才可以涂!」江月盖好口红盖子,放进了包里。 上次她出差,半天没看着孩子,小星星就把她的口红拿来,在自己脸上画了红彤彤的好几道,跟唱大戏似的,棉花糖也被她涂了两个红红的眼圈,从此江月就把口红放在她摸不到的地方了。 小小年纪就爱臭美。 等小星星背上她的小书包、腰里挎上装满牛奶的小水壶时,离陆照年平时的上班时间只剩十五分钟了。临出门之前,她在门口磨磨蹭蹭,想挑一把小阳伞,还振振有词道:「小公主出门都有太阳伞的!」 江月哭笑不得,只得往她手里塞了一把蕾丝白边太阳伞,「去去去,爸爸上班要迟到了。」 小公主这才吧嗒吧嗒往爸爸的车走。 陆照年下车来,见到女儿浑身叮叮噹噹,手上还拿了把小阳伞,一幅要去郊游的架势,忍不住笑道:「作业带了吗?」 小星星还没进幼儿园,江月捨不得这么早就把孩子送进去,后面还有十几年的书要读呢,迟点也没关系。但是平时并没有放松对女儿的教育,认字画画,都请了专人上门来教的。 小星星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她每天不仅要写英文字母,还有写中国字。一会弯弯曲曲,一会儿又方方正正的,她上次把「工」写成了「h」,都把作业拿去给妈妈检查了,她自己还硬是看不出来两个字有什么区别。 明明就一模一样,为什么要歪来歪去嘛! 但是妈妈说他们是中国人,得学会写中国字的。 小星星被爸爸抱上车,忽然发现车后座还坐着一个人,她哼了一声,立马把头扭到一边去。 「怎么这样对浩然哥哥?」陆照年捏了捏她的小脸蛋,给两个孩子系好安全带。 他今早去了一趟方家,果然,当爹的那个还醉着,孩子一大早上起来连洗漱早餐都是上门来的钟点工帮忙弄的,陆照年嘆了口气,把浩然接了过来。 大人犯浑,跟着受罪的还不是孩子。 方浩然脸上也带了点歉意,他昨天只是太难过了才会朝小星星发脾气,没多久就后悔了,只是小星星好像对他生气了。 幸好他昨天晚上就准备好了道歉的礼物。 小星星坐在座椅里,爸爸开车稳稳噹噹的,她就摸出挎在腰上的奶瓶来捧着喝奶。她一三五要喝可可牛奶,二四六要喝草莓牛奶,星期天是香蕉牛奶。她最喜欢可可,其次是草莓,最讨厌香蕉牛奶,不过一个星期只用喝一天,也就没那么难受。 今天恰好是她最喜欢的可可牛奶。要是在以前,小星星肯定把她的牛奶分给浩然哥哥喝,但今天她决定抠门一回! 车里静悄悄的,还是陆照年从后视镜看两个孩子一眼,开口道:「星星,分一点面包饼干给浩然哥哥。」 她那小书包塞得满满当当的,绝对一半都是江月给她做的零食。江月虽然经营着甜品店,但早已不自己亲手做了,平时只给小星星做一点少糖的甜点。 爸爸开口,陆沉星小朋友不敢不听,她「哗啦」一下拉开自己的小书包,果然,书没几本,全是各种各样的小零食。 她伸手在里面掏了掏,掏出一盒曲奇饼干来,递到方浩然面前。哼,妈妈说曲奇饼干吃多了会长胖,那她就让肉肉都长到方浩然身上去! 「谢谢小星星。」虽然已经吃过早餐,但方浩然还是接了过来。 等了好半天,他才悄悄从自己的书包里摸出自己准备好的礼物,递给她。 一瞧见面前这朵花,小星星的眼睛立马就亮了,居然是七彩花!妈妈前两天才给她讲过七彩花的故事,她也好想拥有一朵能许愿的七彩花。 妈妈每天都给她烤面包,她不缺面包圈;家里也有好多好多的玩具,那她许个什么愿望好呢? 小星星想了很久,想到自己还没有去过北极,于是在心底默默许愿,希望七彩花能把她带到北极去旅游。不过她才不会像故事里的小女孩那样傻乎乎的,她一定穿得厚厚的再去! 第49页 「你原谅我了吗?」见她终于对自己有了点好脸色,方浩然小心翼翼问道。这是他昨晚用黏土做出来的,在看到手工书上图片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小星星肯定会喜欢七彩花的。 陆沉星想到能去北极旅游,跟北极熊在雪地里打滚儿,简直心花怒放,哪还会把这点小矛盾放在心上。她一把接过七彩花,脆生生道:「当然原谅你啦,浩然哥哥你真好!」 方浩然终于松了口气。 * 陆氏的员工们原本还在奇怪,一向准时上班的陆总今天竟然迟到了,但是一看到陆总从车里抱出了小星星,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今天陆总带孩子,这才耽误了时间! 江月的甜品店就在陆氏对面,占据着商业街最好的位置,陆氏的员工都知道那是老闆娘的店,店里那个总是坐在吧檯上的小女孩就是陆总女儿,但这还是陆总第一次把孩子带到公司来! 整个陆氏的员工,听说消息后都有意无意往一楼大厅走,就想近距离看看陆总带孩子的样子。 小星星一手被爸爸牵着,一手牵着浩然哥哥。她人小腿短,知道自己害得爸爸上班时间晚了,连忙迈着小碎步紧张道:「爸爸,快点快点,我们要迟到了!」 察觉到周围的员工都在尽力憋笑,陆照年:…… 他单手把小不点拎了起来抱在怀里,「没事的,迟到就迟到吧。」反正也没人扣他的工资。 「爸爸,她们在看我。」 察觉到周围人若有似无的眼光,小星星靠在爸爸怀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跟陆氏员工对视着。 察觉到这些姐姐们的好感,她还嘟嘟嘴笑了起来,露出小小的糯米牙,小胖手摇了摇算是打招唿,丝毫没有半点面对生人的胆怯。 好可爱! 女员工们心中母爱泛滥,但在看到陆总身影时,还是稍微克制了些,沖小星星回以微笑。 这次小星星缩回爸爸怀里,跟员工姐姐们玩捉迷藏的游戏。只是再等她探出脑袋来时,电梯门已经缓缓合上了。 陆照年马上有个会议要开,他把两个孩子放在自己办公室里,让高特助帮忙照看,「先练两篇字,不会的就让浩然哥哥教你,记住了吗?」 方浩然虽然只比陆沉星大了两个月,却比她聪明好学不少,人又坐得住,至少让他陪着小星星学习,陆照年是放心的。 陆沉星小朋友拎着自己的奶瓶小阳伞小书包,乖巧地点点脑袋。她知道爸爸不像妈妈那样好说话,至少要装得听话一点。 只是等陆照年一走,小星星立马蹬掉脚上的小皮鞋,踩到总裁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蹦蹦跳跳,两手举高解放天性:「浩然哥哥,我们来玩过家家吧!」 方浩然还想提醒她应该先完成作业,只是她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始分配起任务来,「浩然哥哥你就是方总,我来当陆总!」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目前还是难以代替爸爸的职责,改口道:「我当小陆总好了!」 不久前一家人去参加晚宴,宴会上小星星背着手,表演了个背乘法口诀表的节目,就有人恭维陆照年后继有人,以后肯定培养个「小陆总」出来。 陆照年和江月自然是一笑了之,小星星别的话没听懂,但那句「小陆总」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立马记在了心里。 她走到爸爸的办公桌前,费力爬上老闆椅,模仿爸爸的样子拿起一份文件看了起来,还像模像样用铅笔在上面勾画。 「星星,一会儿叔叔要生气的。」方浩然还惦记着自己要照顾妹妹的职责。 小星星「啪」地一下在合同上按了个红红的手掌印,小手一挥,掌心全是印泥,「现在是我说了算!」 都当陆总了,怎么还能被人牵着鼻子走呢? 「星星,你在干什么?」 陆照年是开会到一半,发现拿掉了一份合同,趁着部门经理正在发言,他干脆自己回来取,顺道也看看女儿有没有在好好写作业。 谁想到一进门,恰好听见小星星豪气万千的那句她说了算,不由挑挑眉。他不过离开十几分钟,就被女儿架空权力了? 听见爸爸的声音,陆沉星小朋友吓得连忙把手背在身后,可她刚才爬上办公桌容易,要跳回老闆椅上就难了,一时进退两难,眼神一个劲地往外飘,就是不敢和他对视。 方浩然虽然没跟着她调皮,可也有些愧疚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妹妹,连忙拉着她的手,稳稳噹噹把人给接下来。 他还垂着脑袋跟陆照年认错,「陆叔叔,是我没有看好星星……」今天早上要不是陆叔叔过来,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他把陆叔叔也惹生气了,叔叔会不会再也不管他了,就像妈妈一样? 「没事。」陆照年哪至于跟个小孩子计较,他拍拍方浩然的肩膀以示安慰。 等他走到办公桌前,果然,那份自己遗漏的合同已经遭了毒手,被小星星胡乱按了好几个手板印上去,这份合同算是毁了。 他把躲在一边装鹌鹑的罪魁祸首拎起来,把那份合同在她面前晃了晃,「星星,这是怎么回事?」 小星星忽然腾空,但她很清楚爸爸不是在跟她玩开飞机的游戏,短手短腿在空中胡乱晃悠几下,她灵机一动道:「帮爸爸看文件!看完爸爸就能早点下班了!」 妈妈说爸爸每天都要去公司里处理事情,最多的就是看文件。哪天要是爸爸回家晚了,一定是那天文件堆成了山。 第50页 听见妹妹的胡言乱语,方浩然紧张死了,只能悄悄扯了扯她的裙边,祈求妹妹不要再胡说。 陆照年似笑非笑,捏了下她的鼻尖,「那我还要感谢星星是吗?」 「当然啦!」小星星的尾巴不知不觉就翘了起来,但是鼻尖被爸爸捏着,说话翁声翁气的。 「爸爸你快放开我,我不能唿吸了。」小星星的脸涨红一点点,摇摇脑袋想要挣脱,反倒被爸爸弹了个脑崩儿。 「有空捣乱,看来还是作业太少了,今天写四篇大字吧。」陆照年微笑着说出惩罚,刚才被弹了个脑崩儿,小星星还没反应过来,此时才捂着脑袋哀嚎道:「我不要!」 她怎么可能写得完! 方浩然又拉了拉她的衣袖,想让妹妹别跟陆叔叔讨价还价了。他们专心写,一会儿就能写完的。 小星星蹦得八丈高,只差在办公室沙发上打滚儿,「我不要嘛爸爸!我写不完的,下午我还要去小暖姐姐的学校!我不能迟到!」 见爸爸始终不为所动,她索性使出了她的杀手锏——「我要妈妈!」 但陆照年才不会这么轻易妥协,看她鼻子皱皱像是要哭的模样,立马伸出手来点了点她的额头,「哭?哭没用的,哭完还是要写作业。」 看着铁面无私的爸爸,陆沉星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爸爸真讨厌!当小星星吸着鼻子,卖力练字时,她心里翻来覆去念的就是这句话。 「星星,你不高兴吗?」方浩然早早就写完他的功课,看见妹妹还在奋笔疾书,关切问道。 「嗯嗯!」小星星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还有七色花呀。」方浩然拿出那朵七色花在她面前晃了晃。 小星星立马就反应过来,她可以用七色花许愿呀!她拿过方浩然手里的七色花,扯下一片粉色的花瓣,碎碎念道:「飞吧飞吧,让我的作业全部写完吧!」 果然,当她睁开眼时,桌面上已经摆好了四页大字,全部整整齐齐的,一看就不是她能写出来的。 「浩然哥哥,七色花真的有用哎!」她立马就高兴起来,而方浩然见妹妹不再为了作业愁眉苦脸,也跟着笑了。 午饭时间,江月终于开车到了楼下。 陆沉星刚张嘴吃了一口爸爸餵的饭,透过玻璃窗见到妈妈的车停在街边,立马挥挥手跟妈妈打招唿。 江月推开餐厅门进来,先问两个孩子,「有没有乖乖听话呀?」 「有。」小星星卖乖地点点头,叽叽喳喳讲今天在公司里的见闻,「好多姐姐都来看我,还给我吃零食,说下次还让我去玩。」 陆照年听到这话,餵饭的手微微一顿。这小魔王再多去他办公室晃几圈,他就不用做生意了。 「乖,多吃点饭。」 接收到爸爸的信号,小星星忽然就老实安分下来,几口就把饭吃得干干净净。 饭后四人一起去往小暖的学校。 小暖做完手术后,在家里休养了一年,就开始计划回学校继续念书。宋夫人发现了小暖在物理方面有相当出色的天分,一直鼓励小暖直接跳级去读高中,到时候就能早些进入大学。 江月起初还有些担心,怕小暖融入不了新环境,怕她跟不上课程太吃力。但小暖去试了试,竟然当真被录取了。 今天是小暖进高中以来的第一次家校活动,他们全家当然都要去的。 轿车在高中门口停下时,活动已经开始了,校园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气球彩带。 小星星只在游乐园里见过这种场景,当即就迈着步子想往里面跑,还是陆照年把她捉住了,「跟着你浩然哥哥。」 她这会正兴奋着,哪里会跟爸爸计较,胡乱点点脑袋,牵上方浩然的手。 正东张西望时,她瞧见了学校里走出来的小暖,立马蹦蹦跳跳道:「姐姐,我们在这里!」 小暖笑着快步走过来,跟他们一一打招唿。这两年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暖长得飞快,再加上一直坚持锻鍊,一眨眼都快跟江月差不多高了。 见小星星一脸迫不及待的模样,脑袋扭来扭去怎么也看不够,江月笑道:「你们去玩吧,我和你叔叔随便走走。」 他们三个孩子,自己玩起来总归要痛快些。 等孩子们一熘烟跑远后,江月才牵着陆照年的手慢慢散步。 正值金秋时节,校园里的枫叶全部转红,缓缓飘落。但因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高中生,空气中丝毫没有伤感的气氛,处处欢声笑语。 两人散步到一条稍微僻静些的林间小道时,忽然有个女孩子抱着相机上来,说是想帮他们拍照。 「你要拍照吗?」江月侧过脸问陆照年,他一向不太喜欢出风头的,就连那些财经杂志来採访,都统统拒绝拍照的要求。 那女孩子大概是怕他们拒绝,连忙解释道:「不会用于商业用途的,只是看到你们这样很……甜蜜!」 家校活动,来的家长当然不少,但少有像他们两人这样十指相扣,亲切自然的。 「没问题,到时候可以给我一份底片吗?」陆照年点头同意。 「当然可以!」女孩子兴奋起来,她捧着相机道:「不用刻意摆姿势,只要像刚才那样散步就好了。」 当两人按着摄影师的安排,慢慢散步时,江月轻声道:「等以后星星上高中,你还陪着我散步吗?」 第51页 「当然了。」陆照年轻轻拂去飘落到她肩上的一片枫叶,俯身在她额心轻吻一下。 阳光正好,时间恰好定格在这一刻。 * 小星星这会正玩得痛快,她一手冰淇淋,一手水果软糖,跟在姐姐身后,好像什么也看不够。 她刚吃完手上的冰淇淋,身边忽然有人道:「你们是中国人吗?」 原来这是一个汉学社团,里面的人都是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高中生,陆沉星人小,又是一幅中国面孔,当然叫那些高中生一眼就看中了她。 小星星还不明就里,只傻傻地点了点头。 三人被拉去了汉学社,小星星一眼就认出来左边挂着的是中国结,右边是个大红灯笼,每年过年的时候,爸爸妈妈都会去唐人街买这些挂在家里。中间还挂了副画像,上面那个老人家有点眼熟,但是她一下子也想不起来这是谁。 「这是孔老夫子。」方浩然和小暖异口同声道。 「对对对!」小星星点头如捣蒜,爸爸说他们小时候念的都是这个老爷爷的书呢,当时她还不信,几千年前的书,怎么可能看得懂呢?可是等爸爸对着书一句一句给她讲出来,她这才相信。 一个个的小灯笼下还飘着纸条,小星星被小暖姐姐抱在怀里,她一伸手刚好够着一张纸条,低头一看,磕磕巴巴念了起来,「明月何时照我还……」 「姐姐,这里面有妈妈的名字!」她当然知道妈妈是月亮了。 有了这个发现,小星星立马兴奋起来,立志要把所有带「月」字的纸条找出来。 方浩然和小暖也来了兴致,一条一条地看过去,「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小星星很快又找到了一张纸条,但是她识字不多,紧张道:「浩然哥哥,你快过来帮我看!」 方浩然立马跑了过来,这张纸条被风吹得卷在一起,他踮起脚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那张纸捋直,打开一看:「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听到浩然哥哥念完这句诗,小星星开心道:「里面竟然还有爸爸的名字!」 爸爸妈妈的名字在一句诗里面! 小星星还连连看了好几遍,在心里默背下来,准备待会儿讲给爸爸妈妈听,就说自己找到了他们相爱的证据。 她兴致高昂,没有注意到刚才一直跟在她身边跑上跑下的方浩然,在看到那句诗之后就情绪低落下来。 还是大家席地而坐,一起吃露天烧烤时,小暖发现了他的不正常。 一群高中生正在讲居住在北极的爱斯基摩人,就连小星星都听得入迷,但小暖一扭头,就发现方浩然眼睛红红的,一直垂着脑袋。 她轻声道:「浩然弟弟,你不高兴吗?」 方浩然条件反射般的摇摇头,好半天,他才趁着没人注意,小声问道:「小暖姐姐,爱斯基摩人的父母,会离婚吗?」 他昨晚听到了,爸爸给妈妈打电话,两个人在电话里吵得很厉害,最后爸爸撂下一句「离婚就离婚。」 他看到书上说,工业时代让离婚率激增,那么像爱斯基摩人一样原始,还会不会有离婚这件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十万字,争取快点写完 第28章 等傍晚回到家时,两个小孩已经筋疲力尽,靠在车后座上睡着了。 江月和陆照年一人抱一个,把两个小孩抱回小床上,等忙完一通,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累死了!」盘腿坐在落地窗前的木地板上,江月捏着双臂感嘆一声。 陆照年自然坐在她身边,拍拍腿让她躺到自己腿上来。 江月从善如流趟过去,让陆照年帮她捏肩捶背。她这个姿势,恰好能欣赏到落地窗外的满院秋色。 瀑布一般的蔷薇花丛开始慢慢枯萎,做女主人的嫌弃深秋时候墙面光秃秃的太丑,陆照年就每年都让工人来重新栽种常青绿植。年年都换不同的花样,就是为了让她高兴。 「刚才星星跟你说什么了?」 刚上车那一会儿,陆沉星像是发现了什么小秘密一样,躲在妈妈怀里叽叽咕咕,一见到爸爸过来,就立马捂住嘴不肯再说,一幅要瞒着他的样子。 屋里开着暖气,江月靠在他怀里本来昏昏欲睡,一听这话来了精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星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一朵七色花,神神秘秘地说可以帮妈妈实现心愿,还说她今天已经用一片花瓣试过了,作业真的完成了! 她当然猜到那是方浩然帮小星星写的,她只是笑陆照年肯定没来得及检查。谁能想到陆总竟然被个小丫头给煳弄了呢? 不过这是她和女儿的小秘密,她是不会说的。 一见她那双眼睛弯成了新月,陆照年就知道肯定有事瞒着他,见问不出来,他索性伸手去挠她痒痒,「说不说?」 江月哪想到他会用这种幼稚的法子,偏生她最是怕痒,东躲西藏还是躲不开他的攻势,盘好的头髮在打闹中散落两缕垂在脸侧,脸上略带了点红晕。 「幼稚!」她一巴掌打在陆照年腿上。 陆照年忽然不动了,半跪在长毛毯上,搂着她的肩膀,蜻蜓点水般的吻了下她的唇瓣。 江月眼睫跟着他的唿吸频率颤了颤,闭上眼睛,任他欺入。 第52页 好半天时间后,两人才重新坐正,江月怀里抱着个抱枕,坐得离他稍微远些,「星星说,想去北极旅游。」 见陆照年低头扣衬衣的扣子,半天没说话,她伸出脚尖去碰了碰他的腰侧,「听没听到呀?」 陆照年抓住她的脚踝,把刚才挪远的人又拖回身边来,头埋在她肩侧深吸了一口馨香,「北欧还差不多。」去北极旅游?真是小孩子异想天开。 * 一家人的北欧之行很快就实现了,因为方宇轩和琳达正在商量离婚的事宜,没人顾得上照顾方浩然。陆照年想了想,索性把孩子一起带走。 眼不见为净。 小星星不知道大人们的弯弯绕绕,她只因为能够和浩然哥哥一起出去旅游而兴奋不已。 临出发的前一晚,小星星洗完澡,穿着她的小熊睡衣在床上打滚儿。江月给她擦宝宝面霜时,她还在跟妈妈商量:「妈妈,今晚我还能跟着浩然哥哥睡觉吗?」 江月摇头道:「你长大了,怎么能天天跟着浩然哥哥睡觉呢?」家里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这几天浩然都是住在隔壁的客房里,不过小星星老是在客房里玩到很晚,才依依不捨地离开。 「我长大要嫁给浩然哥哥呀,妈妈不是每天都和爸爸睡觉吗?」 江月:…… 她轻轻打了下小星星的屁股,佯装恼怒道:「谁教你的呀?这么小就知道结婚呀?」 「童话书里都说公主和王子要结婚的呀!」小星星还两手叉腰振振有词道,很不服气妈妈竟然打自己屁股。 「睡美人沉睡了几百年才等到王子,你才睡了几年觉呀?再不睡觉,王子就没了。」江月啪的一下关掉了房间的灯,只剩一盏小小的檯灯。 「那我想跟妈妈睡。」躺在床上的小星星朝她张开双臂,等不到妈妈,还急得晃了晃肉嘟嘟的小胖手。 江月本来不想惯着她的,但见到女儿嘟嘟嘴一脸委屈的模样,哪里狠得下心来?何况明早就要出门旅游,要是没人看着,小星星说不定会兴奋得一整晚都睡不着。 她嘆口气,无奈地把女儿抱起来,「不可以耍赖噢。」 回房间时,陆照年正靠在床头看报纸,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听到房门开合的声音,刚放下手中报纸,一个小糰子就蹦到了床上。 「爸爸!你有没有想我呀!」 一张圆圆的笑脸凑到他面前来,小身子直往他怀里拱。 小星星今晚格外兴奋,想到明天就能出去旅游,甚至在爸爸脸上亲了好几口。 陆照年笑着抱住了小星星,也亲了一下她,「怎么跑过来了?」 「想爸爸,今天想挨着爸爸睡觉。」当着妈妈的面,小星星脸不红心不跳,一点也不怕被妈妈拆穿这个小小的谎言。 陆照年老父亲的心极为受用,果然生女儿就是贴心,他立马答应下来,「好,赶紧把眼睛闭上,不然明早赶不上飞机了。」 小星星立马乖乖地钻进爸爸臂弯里。 * 第二天傍晚,四人准时到达位于森林边缘的酒店。 小星星自从下飞机就开始大唿小叫,她从没见过这么厚的雪,他们好像走进了雪的世界! 江月给小星星带上了一幅防风眼镜,「不可以一直盯着雪地看噢,会得雪盲症的。」 「雪盲症是什么呀?」 身边的方浩然尽职尽责地解释道:「是雪地反射的紫外线引起的炎症。」 江月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浩然懂的知识真多,真聪明。」她从小在北平长大,爷爷也是告诉她不可以一直盯着雪地看,她只是照做,倒也没想过为什么。 小星星不是很明白什么叫「紫外线」和「炎症」,不过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为难自己,整天乐呵呵的不知道跟谁学的。她很快抛开这些难题不去想,悄悄在手心捏了个雪球。 「浩然哥哥!」 方浩然听见妹妹叫自己,下意识转过头去,谁想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球直熘熘滚过来,恰好砸在他脑门上。 见命中目标,小星星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迈着步子一熘烟跑远。平时她就是个小懒虫,走两步路就要爸爸妈妈抱,今天倒好,穿着厚厚的冬衣都还跑得飞快。 「去,跟妹妹玩吧。」陆照年朝方浩然抬了抬下巴,以示鼓励。 这条小道是通往酒店的,周围堆满了雪,但路上打扫得很干净,不用担心孩子摔跤。何况冬天穿得这么厚,摔倒了也无妨。 小男孩抿了抿唇,终于随手抓了一把雪,也跟着跑了上去,小道上没多久就传来孩子们一阵轻快的笑声。 陆照年弯了弯唇角,刚要去牵老婆的手,忽然一个雪球被塞到了衣领里,「老公!」 他体会了一把什么叫透心凉。 等众人走到酒店时,没觉得冷,反倒个个都出了一身汗。 小星星无疑是最开心的一个,刚才妈妈抱着她,朝爸爸扔雪球!因为有妈妈做依仗,小星星底气大涨,一点也不怕爸爸,毫不客气地扔了好几个。 不过爸爸怀里的浩然哥哥也没客气,她脑袋上被砸了好几下,要不是今早妈妈给她戴了帽子,她准得被砸晕了。 这家酒店的特色之一就是天然温泉,小星星期待了好久,刚放下行李,连饭都来不及吃一口,就催着要换上泳衣去泡温泉。 第53页 不过江月可不会惯着她,等一家人吃完饭,休息一阵时间后,这才用浴巾包着迫不及待的女儿下楼去。 临到温泉边,小星星反倒害怕起来,见温泉上升起的裊裊热气,趴在池子边的大石头上,只敢伸出一只胖嘟嘟的小脚去碰一碰水。 「妈妈,好烫!」她眼睛都瞪圆了一大圈。 「当然烫啦,不烫怎么叫温泉呢。」江月解开浴巾坐进了温泉里,温热的泉水包裹住她,舒服极了。 「快来,妈妈接着你。」她朝小星星伸出手。 「我害怕……」小星星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人卡住咯吱窝腾空抱起,她紧张地东看西看,终于发现是爸爸。 「爸爸!快放我下来!」她吓得手上的小浴巾都掉了,露出一截胖嘟嘟的手张牙舞爪。 「胆小鬼。」陆照年还记得她刚学游泳的时候,也是一进水就嚷嚷着要被淹死了,结果还不是学会了。怎么现在换成比泳池还浅的温泉,胆子又变得这么小了? 真被爸爸放到泉水里,她反倒没那么害怕,「嗖」地一下就划到江月身边,紧紧缩在她怀里,表示要跟妈妈永远在一起。 江月哭笑不得,腾出手来抱住女儿,轻声安慰她,「不要怕呀,其实没那么烫对不对?很舒服的呀?」 那边陆照年把方浩然也抱进了池水里。方浩然手上拿了两个橡皮鸭子,他主动递了一个过来,「给妹妹的。」 小星星这才肯从妈妈怀里出来。 小孩儿的皮肤嫩,尤其是小星星,没一会儿就全身红彤彤的跟个煮熟的虾子一下,惹得陆照年老是调侃她,待会儿吃龙虾的时候就把小星星摆到盘子里去。 小星星已经适应了池子里的温度,她从方浩然那里得到武器供应,躲在妈妈身后悄悄给水枪灌满水。 等爸爸准备亲妈妈的时候,她举起手里的水枪,对着陆照年勐地滋熘了一脸水! 陆照年只来得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小星星已经丢掉水枪,踩着台阶出了池子,咯咯笑着跑远了。 这个逆女! 第29章 清晨时分,江月还有些迷煳,她伸手往被褥里一摸却落了个空——陆照年不在,本该睡在床上的小星星也不在。床的另一边冷冰冰的。 她吓得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昨天下午陆照年带着两个孩子去滑雪,江月没半点运动天赋,一站上滑雪板就要摔跤,说什么也不肯去。小星星和方浩然两人都兴致勃勃,穿上厚衣裳带上眼镜,扛着滑雪板像模像样地跟着他去了滑雪场。 他们三个人玩到很晚,小星星还瞧见了人家用来拉雪橇的狗狗,回来后缠着江月,说明年要把棉花糖也带过来。 怎么这会儿人都不见了? 江月连忙下床,刚要披上外套外出查看,就看见衣架上粘着一张便条—— 「妈妈,请到洗手间去!」 陆沉星已经开始学写字了,不过她整天贪玩,在书桌前也坐不住,一个个大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但这张便条上的确是女儿的笔迹。 她还没有学会写「洗手间」这样复杂的字,那字迹一看就是方浩然的。 江月一看到这张便条,心底稍微冷静了些。昨晚他们都睡在字迹身边,不可能出事,大概是陆照年把两个孩子带下去吃早餐了。 她起身,按着便条上的指示一路走到套房里自带的洗手间。 果然,盥洗室镜面上又是一张便条,还是小星星稚嫩的字迹—— 「妈妈,今天要化个美美的妆噢!」 字迹周围描了一圈花边,纸张空白处还用彩笔化了一支口红。江月看到梳妆檯上放着一支口红,这几天她一直没找到这只口红,本来以为是旅途过程中不小心弄丢了,谁想是被小星星给悄悄收去了。 江月一边笑,一边快速洗漱了一番,给自己画了个淡淡的妆容,最后按照女儿的指示,仔仔细细地涂好口红。 她对着镜子上妆,心里把各种节日、生日和纪念日都过了一遍,却发现统统都对不上号。今天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小星星这是要干什么呢? 最奇怪的是陆照年也一点都没跟她透露口风,昨天晚上还让她早点睡觉。他们父女俩倒好,之间都有小秘密了! 江月稍微有些吃味地这么想着。 接下来还有什么惊喜等着她? 视线范围内没有发现别的便条,江月目光在盥洗室里游移一阵,忽然伸手揭下贴在镜子上的那张便条。 果然,便条背后还有一串小字—— 「妈妈,快去打开衣柜。」 前段时间陆照年给小星星讲睡前故事,讲到公主歷经千辛万苦,终于快到解开谜底的那一刻,拿到了藏着线索的镜子。谜底就在镜子里,这镜子却是双面镜,公主被困在了最后一步,百思不得其解。 陆照年故事讲到一半,把书合上,让小星星自己想,公主应该怎么找到镜子里的秘密。 江月本来在一边织毛衣,听他们父女俩讲故事,自己也跟着听了一耳朵。比起公主怎么解开谜底,她更想知道小星星打算怎么做。 「把镜子打破咯!」 小星星抱着她的恐龙玩偶随口道,忽然瞧见沙发上的妈妈在看自己,还隔空给妈妈送了个飞吻。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小星星不可能真把便条藏在镜子里,只好耍了个小聪明写在便条背后。 第54页 江月面上的浓浓笑意一直消散不去,心想陆照年的教育还是挺成功的,至少星星听了故事还知道怎么运用。 只是当她拉开衣柜时,面对着衣柜里不知何时放进去的晚礼服,稍稍有些吃惊。 一家人出来旅游,又这么天寒地冻的,为了行动方便,她收拾的自然都是轻便保暖的衣裳,至于首饰,也只带了手上的婚戒。 此时衣柜里却静静放着一条巴洛克式的长裙,裙摆层层叠叠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衣柜,不知镶嵌了多少宝石,在卧房淡淡的灯光下流光溢彩。 这下不用小星星指导,江月也知道该怎么做。这样繁复的裙子,她一个人费了些功夫才换上,再佩戴好相应的珠宝时,站在镜子前,她有些恍惚。 就连结婚的时候,她都没有打扮得这样隆重过——当然不是陆照年短着她的穿衣打扮了,比起一般男人,他在陪老婆孩子逛街时有超乎寻常的耐心。 只是的确很多年没有这样打扮过。 一晃神,好像看到多年前的自己,在北平还无忧无虑时的样子。 江月花了好一阵功夫,才走出卧房。一推门,站在酒店走廊上,本来还在东张西望找着便条,一低头就瞧见脚下的不同寻常。 脚下是一道用玫瑰花瓣铺成的小道,看来今早的事是早有预谋。 走上玫瑰小道时,江月不禁开始怀疑是自己把结婚纪念日给记错了,可他们明明不是今天结婚的呀! 为了防止自己待会儿在陆照年面前说漏嘴,一路上她还努力回想,那年她第一次亲他,到底是不是这天?想了一路也没想起来,她终于决定不再庸人自扰。 电梯在酒店顶楼停下,江月走出电梯前还犹豫了一霎,毕竟昨晚还下了那么大的雪,她穿着晚礼服岂不是会被冻得够呛? 然而等电梯门缓缓打开,却发现原本是露天花园的顶楼,不知何时被改造成了阳光房。玻璃既隔绝冷气,又保留了明媚日光,开得正艷的鲜花铺满整个顶楼。 「阿姨!」 一身小西装的方浩然小跑过来,他想到大家准备了这么久的惊喜,甚至紧张得有些出汗了,「阿姨,跟着我来!」 江月微微一笑,提着裙子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往花园深处走去,现在她只需要享受这一刻就好了。 当她拐了两个弯后,终于瞧见「失踪」了一早上的女儿。 小星星穿着她的公主裙,脑袋上还带了个小皇冠,咧开嘴一个劲地沖妈妈笑。 妈妈本来已经够漂亮了,但是今天好像比平时还要漂亮好几倍!妈妈脖子里的钻石项鍊一闪一闪的,小星星认出来那是自己陪着爸爸去选的,今天的一切都好像童话一样,她简直高兴得晕晕乎乎的。 「星星,花!」见妹妹这幅模样,方浩然生怕她只知道傻笑而忘了正事,连忙小声提醒道。 小星星才没这么笨呢,她原本双手都背在身后,这时候跟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抱出一捧花来,「送给妈妈!」 「谢谢宝宝。」江月穿着长裙不方便下蹲,只好微微弯腰接过女儿手里的捧花,笑道。 「快走快走,爸爸还在等我们。」小星星今天身负好几个重任,圆满完成送花的任务后,她就立马开始催促。 江月按照她的吩咐,继续往花园深处而去,方浩然跟着她身后,负责提起长长的裙摆,小星星则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小花篮来,一边走一边向空中抛花瓣。 爸爸说了,这叫天女散花! 花瓣落在妈妈的裙摆上,也落在她的鼻尖,小星星幸福地眯起眼睛,觉得在她的安排下,今天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 不过瞧见爸爸远远站在花园尽头后,小星星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落后妈妈和浩然哥哥太多了,她连忙迈着小短腿追了上去。 江月当然也看到了站在长廊尽头的陆照年。 结婚已经好几年,彼此什么场面都见过了,然而她此时盛装打扮,手里拿着捧花,看见站在另一头西装革履的陆照年,竟然有些许紧张。 花园深处不知何时响起乐曲,迎着他的目光,江月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上这最后一段路。 不过短短一段路程,江月脑中却有无数思绪划过,但最终画面最终定格在爷爷的笑容之中。 「爷爷,你会在天上看着我吗?」她在心里如此轻轻道。 还剩最后几步路时,陆照年仿佛等不及了,走了过来,牵上江月的手,他的掌心和往常一样宽厚而温暖。 「月月。」陆照年轻声叫她的名字。 没有来宾,没有神父,甚至没有亲戚的一场婚礼,但这些缺憾不足以减去他们之间的任何一点快乐。 江月眼中不知何时已满是泪珠,她有些激动又紧张地单手捂着唇,然而就要闭上眼,准备迎接陆照年的吻时,身后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一声:「头纱头纱!忘记头纱了!」 小星星懊恼极了,她今天任务太多,刚才忙着去拿相机,就差点忘记头纱!新娘子怎么可以没有头纱呢! 为了不让妈妈猜到今天是她的婚礼,小星星特意把头纱藏了起来,就是为了在最后一刻才戴上头纱的。 江月眼里还含着热泪,瞧见女儿手忙脚乱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扑哧轻笑一声。 等小星星终于找到头纱后,她被爸爸抱了起来,站到高台上,刚好妈妈一弯腰就能戴好头纱。 第55页 为了爸爸妈妈的婚礼,她真是操碎了心! 小星星神气极了,甚至自告奋勇充当起神父的角色,「爸爸,你愿意娶妈妈,不管妈妈生病还是变老,你都永远爱妈妈、永远照顾妈妈吗?」 陆照年忍着笑,瞧见女儿仿佛对他的笑脸很不满意一样,只得板正了脸,一本正经道:「爸爸愿意。」 她满意了,又转向江月,「妈妈,你愿意嫁给爸爸……」她突然卡壳,忘记后面的誓词该怎么说,小神父一时愣在了原地。 「都是一样的!」方浩然在旁边小声提醒道。 「妈妈愿意。」见女儿急得抓耳挠腮,就差站在台上当场掉下眼泪来,江月哪里捨得为难她,满口答应道。 「现在爸爸可以轻吻妈妈了!」小星星把最后一把花瓣洒向空中,欢快地宣布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还差三千多个字,到底写点什么好呢 第30章 陆沉星小朋友三岁时,终于被送去幼儿园念书了。 上学第一天,江月还有些担心,怕她不习惯幼儿园的环境,谁想小星星反倒比谁都积极,一大早就匆匆忙忙吃完早餐,背上书包催着爸爸妈妈出门。 驱车去往幼儿园的路上,小星星一直叽叽喳喳的,把自己的几支削好的铅笔和两个本子翻出来,一会儿念念自己的名字,一会儿又背字母歌,丝毫没有要进入新环境的紧张。 幼儿园离家不过十来分钟的车程,轿车很快在幼儿园附近停下,小星星扒拉着车窗,远远瞧见幼儿园门口的七彩气球,兴奋不已,「妈妈,你快看!」 「那里就是幼儿园了,星星喜不喜欢?」江月把人从座位上抱起来。 「喜欢!」小星星脆生生道。 只是当他们走近幼儿园时,却发现此处是另一幅场景——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在跟父母依依不捨,背着小书包扯着嗓子大哭。 小星星脑袋转来转去,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小伙伴都在哭,她昨天晚上一想到要进幼儿园了,都激动得睡不着,还是被妈妈教训了两句才闭眼乖乖睡觉,怎么她们进幼儿园还会哭呢? 江月反倒有些紧张,她细细检查过手绢、毛巾、换洗的衣服后,最后还是陆照年亲自把星星交到了老师手中。 小星星刚被老师牵起手,旁边就有一个白皮肤的小男孩爆发出一阵哭嚎,江月吓了一跳,生怕小星星也跟着大哭起来。 谁想到小星星非但没哭,还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来递给那个小男孩,「你不要哭噢,你为什么哭?」 不过那小男孩只顾缩在妈妈怀里大哭,脸都涨红了,根本没搭理她的好意。 小星星被拒绝了也不气馁,把糖果放回自己兜兜里,跟着老师往幼儿园里面走。 她人长得乖巧可爱,今天是头一天进幼儿园,江月特意给她梳了两个小辫子,发梢绑着蝴蝶结,手上还拿着糖果,一进幼儿园就被小朋友们围住了。 站在园外,瞧见小星星和伙伴们相处得这样好,江月终于松了口气。 但见女儿一点也不挂念,转头就把爸爸妈妈给忘了,她又嘆了口气。 「没事,下午放学就好了。」陆照年揽住她的肩膀,轻声安慰道。 「唉,你懂什么呀。」江月推开他的手,长长嘆了口气。陆照年哭笑不得,只好上前去追她。 果然,下午江月自己来接小星星放学时,她眼睛红红的,一见到妈妈,本来乖乖排着队伍,立马就想冲出来。 她站在人群中,对着女儿不贊同地摇了摇头,小星星这才勉强忍着排队,抽了抽鼻子忍住眼泪,跟着一队队小朋友慢慢走出来。 一走出校门,母女俩中间还隔着好几米远,她立马飞扑上来扎进江月怀里,勾着她的脖子哭道:「妈妈!」 原来今天小星星刚进幼儿园时,的确被滑滑梯鞦韆等东西吸引住眼光,但是等她回过神来,想叫爸爸妈妈也进来一起玩的时候,才发现爸爸妈妈都不见了! 要不是幼儿园的老师一直向她保证,她都要以为是爸爸妈妈不要她了! 小星星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和她分别这么久,江月也是心疼不已,抱着她连连哄道:「宝宝不哭,回家了回家了。」 最后还是给买了一个巧克力冰淇淋,小傢伙这才算止住眼泪。 等到陆照年回家后,小星星趁机在饭桌上宣布了她的重要决定:明天不去幼儿园了! 虽然幼儿园有很多好玩的,还有很多小朋友,但是她还是更喜欢在家里和棉花糖一起玩。 陆照年刚换下衣服洗完手,看到女儿一脸深仇大恨的模样,忍不住乐了,「今天去幼儿园的时候,妈妈跟你说拜拜你都听不见,就知道往里面跑,怎么现在又不去了?」 原来今天妈妈跟她说过「拜拜」的,只是她没有听见,原来妈妈没有不要她! 陆沉星小朋友心里舒服了一点,她吃了一口香蕉泥,摇摇脑袋道:「不好玩,现在不想去了。」 「行,只要你妈妈同意,那爸爸也同意。你跟妈妈说了吗?」陆照年故意笑着逗她。 果然,话音刚落,小星星的嘴巴就撅了起来,今天回家的路上她就跟妈妈说不想去幼儿园了,但是妈妈竟然不同意。 她都哭了,妈妈还是不答应! 本来还想让爸爸帮自己,谁想到爸爸也帮不上忙。 第56页 父女俩正说着话,江月从厨房出来了,今天是小星星第一天上学,她特意做了道甜点。一过来就瞧见女儿嘴巴上都能挂个小油壶,她不禁笑道:「怎么了这是?」 小星星拿着勺子把碗里的香蕉戳得稀烂,摆出一张可怜兮兮的笑脸来,「妈妈,我不想……」 江月保持微笑,好整以暇看着女儿。 迎着妈妈的目光,小星星只得把没说完的话都憋回肚子里。 虽然刚上学那阵,她天天早上都得哭上好一会儿时间,但几个月过去,等她渐渐习惯了上幼儿园,也就没那么难熬了。 这天周末,小星星难得没有赖床,而是早早从床上爬起来,钻进了衣柜里。 等江月按着女儿睡懒觉的时间进房来时,才发现她几乎把衣柜里的所有衣服都翻出来了,小豆丁顶着乱糟糟的头髮站在满地衣裳里,懵懵懂懂地望向妈妈。 「星星,你在干什么?」江月有点头疼,待会儿保姆阿姨又得收拾好一阵功夫。 小星星这才艰难从衣裳堆里爬了出来,一开口就是:「妈妈,我要找一件公主的衣服!」 原来是幼儿园里要办一场时装秀,老师布置了任务,要求每个小朋友都要带一套衣服到学校去。衣服不必名贵精緻,但一定要有自己的特色。 小星星本来都想好了,就穿上个月妈妈带自己去商场买的公主裙,但是谁想到昨天班里竟然有另一个都女孩也穿了那条裙子! 小星星顿时就不觉得那条裙子特别了,所以她才要一大早就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就是为了找出一件特别的衣裳来。 听完女儿的话,江月直笑,原来她这么小就不喜欢跟别人撞衫了。 小星星的衣服很多,但要满足「有特色」这个要求还是有些苦难,她帮着在衣裳堆里找了找,一时间也犯难了。 小星星坐在妈妈腿上,抓了抓自己鸡窝般乱蓬蓬的头髮,跟着长吁短嘆地为难,江月正要笑她这个小大人的模样,她忽然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两眼亮晶晶道:「我知道了!」 「妈妈,」小星星沖她眨巴眨巴眼睛,捏着她的衣裳下摆摇了摇手,讨好道:「妈妈,我可以穿旗袍吗?」 每次只要妈妈穿旗袍,街上的人肯定都悄悄朝妈妈看,妈妈说这是因为旗袍是中国的服装,独一无二的。 幼儿园里只有她和方浩然两个中国小朋友,浩然哥哥又不会穿旗袍,那肯定只有她一个人能想到这个好点子! * 江月约了裁缝师傅上门来,师傅煞有介事拿出工具来,给小星星量体裁衣,她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道:「星星,不许憋气。」 憋了气尺码就不对了,小孩子圆滚滚胖嘟嘟一点又没关系。 正想把自己的小肚肚收平一点的陆沉星,听见这话,立马泄了气,只好向妈妈眨眨眼睛,示意自己会听话的。 师傅手艺很好,没过几天就让伙计把小旗袍送上门来。 做衣裳那天陆照年恰好不在,只听说江月给星星定了件旗袍,现在他来了兴致,亲手把衣裳抖落开。 「还可以。」他很含蓄地评价道。 「爸爸,让我看看!」小星星对自己的旗袍期待已久,简直每天数着手指头过日子,她迫不及待钻到爸爸怀里去,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旗袍。 相比起陆照年的含蓄保守,陆沉星小朋友则要热情许多,丝毫不吝啬她的赞美,「好漂亮呀!」 淡紫色的香云纱布料,绣满小小的丁香花,领口还嵌了一圈小珍珠,典雅又不失小巧可爱。 「妈妈,我现在就想穿上它!」 江月微笑着点点头。 到时装秀这天,陆沉星小心翼翼换上她的小旗袍,在镜子前转来转去地臭美了好一阵,才肯出门去上学。 果然,她刚一下车,还没走进幼儿园呢,就被周围的人团团围住,「好可爱!」 「你是中国公主吗?」有一个年纪稍大一两岁的小姑娘正做欧洲公主打扮,瞧见小星星这副模样,提起裙摆朝她行礼。 小星星立马挺起胸膛,骄傲又矜持地点了点头,这幅小模样惹得周围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幼儿园的草地上已经搭好了时装秀的台子,一家人好不容易挤到后台,马上就是小星星的上台时间,她又有些紧张地抓住了妈妈的手。 「别怕,待会儿爸爸妈妈就在下面看着你。」江月轻声鼓励女儿,蹲下身来给她理了理旗袍裙摆。 得到妈妈的鼓励,吃了一口小蛋糕,小星星又觉得自己充满了斗志! 时间马上就到,老师赶过来把孩子们全部牵了过去,做最后的准备,江月和陆照年也就从后台退了出来。 耐不住小星星的软磨硬泡,江月今天也穿了身丁香紫的旗袍,她腰身本来就纤细,行走间更是摇曳生姿。站在观众席中,察觉到少部分人的目光,陆照年想了想,接过她的包拎在手上,不着痕迹地环住了老婆的腰。 等了好一阵,小星星终于出现在舞台上。 一看到女儿出场,江月当然鼓起掌来,要不是顾及形象,她都要忍不住替女儿吶喊助威了。不光是她激动,周围的家长小朋友们也跟着鼓起掌来,还有不少人把手里的花都扔到台上去。 小星星刚开始还有点紧张,但她牢牢记着妈妈说过,穿旗袍一定要身体舒展,不可以紧张僵硬。这么想着,她正好瞧见站在台下的爸爸妈妈,爸爸手里还拿着莱卡相机在给她拍照呢! 第57页 接收到妈妈鼓励的目光,小星星挺直了腰,扬起下巴,踩着台上一地鲜花,终于走完这一段路程。 「月月别动,我给你拍张照。」 江月正要去后台接小星星,忽然被身边的陆照年叫住。 她一愣,随即露出笑容。她刚才也跟着把话扔到台上去了,现在手上拿着的一小捧花,是一个幼儿园小男孩送给她的向日葵。 几年时间后,陆沉星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翻到这张照片,还一个劲地打趣,「爸爸偏心,就知道给妈妈拍照。」 那时候她可是还在后台等着他们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