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铁》 第1页 ?作老? ? ?。 ?「第一??。 ?? —— 十一???? ??。 ????一?生。 陪着???? ?位?盟。 —— ????,一??所。 一??有着?? ?一?陆。 他?。 ?旦…?? ??。 —— ??冷血?事,he。 —— ??攻x??。 ? ?签: 强强 年下 ?间 ?幻 ? ┃ ?? ┃ ? 一???的?? ?人?战 ?? ?摇 ?? ———— 1?? ??时?黎明。 ??时?黎明。 ?? ?? ??着?息。 ??地了。 着道听退??队」。 ??〆?〝?叫着》。 ??已。 ?怸的〆??需?一圈。 。 ?,往?来。 对着?向。 一着?方; 要一; ?。 ??。 ??被一饭馆 。 。 ?言??。 点?怅?侵。 耠了一样。 不过—?。 达着??馆开着??阶。 老闆?便餐—— ???军。 前。 ???。 ?板。‰面。 ???「苏?怿?了。」 ??「怹耀?」 ?往?一靠,?,怔??」 ??着??:??耺?什?。」 ???。 菜谱伥?「来一???。」 第2页 服务员立马拔出笔记下:「先生您先找位置,很快就做好。」 薛旦转身往四下里看了看。店里几乎人满为患,他一眼望过去,一个空座位也没瞅见。 薛旦从柜檯处离开,往里又绕了半圈,方才看到靠街道窗边的一张四人桌只坐了一个人。 薛旦没什么犹豫,走到那人对面俯身询问:「你好,对面有人吗?」 那人是个年轻女孩,她面庞很清秀,留着短髮,戴了一副眼镜。 听到薛旦的问话,她抬起头,对薛旦笑道:「我朋友在点菜。先生不介意三个人拼桌的话,可以坐对面。」 薛旦道过谢,坐下到窗旁的座位里,半个身子进到朝阳中。 他向外瞧了瞧。 街道上的小商小贩不少,吆喝着卖炒板栗的女人、坐在台阶上打呵欠的男人、走走停停的行人们都晕染出一副边陲小镇的安静图画。 还是一点怪异之处也没有,薛旦怀疑卢卡斯在唬他。 薛旦转头与年轻女孩搭话:「姑娘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年轻女孩轻轻合拢书籍,将脸颊旁的碎发拢到耳后,柔声回答:「不是的,我从南方的厄洛海区来,到这里想要看看传说中的伊色城到底是什么样的风光。」 薛旦点点头:「我也是来观光的,可惜我是亚陵山区的人。」 他伸出手:「我叫徐阳一。」 年轻女孩大方地同他握了握手:「柳园园。」 她话音刚落,薛旦头顶忽然贯来一道略有些低沉的女音:「柳园园,这是谁?」 薛旦抬头,看到了声音的主人。 她看起来二十五岁左右,身姿挺拔、眼眶深凹、肩架宽阔,有一双独具特色的灰眼睛。 灰眼睛的女人鹰隼般的目光锁定在薛旦脸上,忽然慢慢道:「这位先生有些眼熟,我们在哪里见过?」 薛旦挑眉:「恐怕是好看的人长得都颇为相似吧。」 她顺着薛旦的话头笑笑,坐到柳园园身旁:「先生是这里人吗?」 薛旦照例回答:「不是,从亚陵山区东边来这儿玩玩。」 灰眼睛的女人点点头,没再和薛旦搭话。 薛旦向后靠到椅背上,漫不经心地想,灰眼睛的女人大概是厄洛海区的军官——对了,厄洛海区不叫军官,叫祭祀。 她坐着的时候腰背直挺,两手自然分开放在膝头。这种坐姿一看就是常年军旅生活才能养成的。 厄洛海区的祭祀来伊色城干什么?厄洛王和大祭司塔季扬娜也怀疑安娜二世想要对伊色城下手? 薛旦找不到答案,视线一次又一次随意地扫过街道。 他忽然愣了愣。 咦?街上这是怎么了? 先是街道对面卖炒板栗的女人忽然转头向街道一边看过去,接着打呵欠的男人迅速起身钻回身后的门里,然后几个满脸尘土的人叫喊着狂奔而来。 薛旦在叫喊中听到了几个词,似乎是在喊着「感染者暴乱」。 他心里有些诧异,什么时候连伊色城都有感染者暴乱了? 狂奔来报信的一群人很快四散进各个建筑中,李家茶馆的食客们也早就被街道上的骚乱吸引,此刻譁然起身想要撤离,薛旦跟着站起身—— 餐馆南边的木墙忽然爆裂开来,发出一声巨响。 离得近的那个柜檯服务员本来还在低头记帐,一根硕大的碎木条刚好飞过,轻松贯穿了他的脖颈。 他茫然伸手摸了摸扎进脖子的木棍,还不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悄没声儿地直直倒进了飞扬起的尘土中。 木墙碎裂的同时,从墙后冲进来一群发狂的感染者。薛旦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清,左后腰便猝不及防地受了一击。 那一击力道巨大,薛旦向前扑倒在木桌上,只来得及用胳膊护住头部。 木桌被他轰然砸碎。 两排座椅之间的空隙太小,薛旦正准备勉强用手臂撑住身体,余光忽然瞥到对面的灰眼睛女人向他伸出了手。 薛旦下意识握住她的双手,小腿蹬地上翻。他在空中打了个挺,轻巧地落在灰眼睛女人的座位后边。 薛旦起身之后下意识低头去看灰眼睛女人。 凭她刚刚的手臂握力,恐怕她在厄洛军里的位置比他想像的还要高。 刚刚给了薛旦一脚的感染者绕过灰眼睛女人和柳园园,随手抡起碎掉的木桌的一半兜头罩向薛旦。 薛旦舔舔干涸的嘴唇,忽然想,他自己好久没有冲到一线酣畅淋漓地撕扯肌肉和鲜血了。 他脚下滑步,绕到感染者身侧,探手直取它脖颈。 柳园园听着身后骤然响起的哀嚎,两指夹住童谣口袋书,妥帖地放进口袋中。 她微微侧倾身体,对着灰眼睛的女人低语:「塔季扬娜,他说他叫徐阳一——阳一合在一起,勉强算「旦」吧?」 塔季扬娜瞳孔微微收缩,道:「如果算,你就不要出手了。」 柳园园温柔地眯眼笑:「好。」 塔季扬娜起身的时候,薛旦面前的感染者已然折了脖子,她跨过尸体去找寻其他的发狂感染者。 饭馆老闆听到楼下终于安静下来,方才慢悠悠地下楼。 他本以为会看到一出惨剧,没想到散落一地的尸体竟然是发狂感染者。 老闆惊愕的表情一闪而过。 第3页 离他最近的服务生快步跑来,凑到他耳边低声:「都是那两个外地人杀的。」 饭馆老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薛旦正蹲在折了脖子的感染者尸体旁,他捧起尸体的脖子,微微用力就扯断了仍然藕断丝连的嵴髓。 他两掌撑住头颅上下颌,手腕一抖,用蛮力将尸体的下巴撕扯下来,以便更清楚地看到尸体的口腔结构。 塔季扬娜蹲到他身旁,开口:「怪不得这些感染者都一直不说话,原来声带被破坏了。」 薛旦点点头,放下两半的头颅起身。 他惋惜地看着一地尸体。 伊色城的北边就是广大的各塔提沙漠,那里缺少河流和降水,生活在那里的人常年缺少食物; 亚陵山区的中心隅安城作为潘多拉病毒爆发的起始点,经歷了长年的暴乱,为了避免尸体的浪费,吃人尸已经成为了一种习俗。 毕竟感染者并不用担心生肉里的病菌问题。 可是伊色城并不需要食尸,厄洛海区也不需要。 薛旦抬头看向正颤巍巍走来的饭馆老闆,忽略他髮油的头髮和像得了帕金森的细腿,友好地询问道:「您打算怎么处理尸体?」 饭馆老闆的细腿马上加大了颤动幅度,他哆哆嗦嗦地扯着笑肌露出一口黄牙:「不是,不是就埋了吗?您,您要的话,随意,随意。」 薛旦不可能背着尸体横跨亚陵山繫到东边的隅安城去,他摆摆沾满鲜血的手,笑:「老闆哪儿的话,我就是随便问问,您可别害怕。」 老闆的鼻头像弹珠一般在坑坑洼洼的脸上攒动,鼓出来的笑肌跟着抽搐:「好好,我不害怕。」 柳园园从塔季扬娜身后走过来,推推眼镜,修长的五指搭上老闆的肩膀,轻声安抚:「老闆,麻烦您收拾一下店面吧,我们先离开了。」 老闆如蒙大赦,唯唯诺诺地将三人送出了门。 他一直目送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一头,方才收敛了害怕的表情,站直身体。 「旅长,扮相不错。」服务员过来打趣,「我看了都认不出来。」 老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小子别在这儿贫嘴,把刚刚那两个人和军长说说,看要不要截杀。」 服务员啪地一个立正,板板正正行了个军礼:「是!」 作者有话说: 开新坑啦!求求评论和收藏嗷 2、卢卡斯 薛旦本来出了饭馆门就和柳园园二人分道扬镳了,可当他在城中绕了一天,最后来到大托索山脉的伊色山口时,在暗沉的夜色中又辨识出了自西南边缓缓走来的两个身影。 大托索山脉隔绝了东南两区和西边的沟通,而广阔的各塔提沙漠又隔绝了东南两区和北部的交流。 东靠东海、南倚厄洛海、北临各塔提、西绝大托索,东南两区未尝不是一个缩小版的伊色城。 与世隔绝,又易守难攻。 大托索山脉海拔平均5000米以上,唯独伊色山口海拔骤降,像是被盘古的神斧从正中噼开,左右两旁是高入云天的嶙峋峭壁,脚下是陡峭的下山路,山口由伊色城贯通到卡莫帝国,总长3千米,宽9米。 亚陵山区在这里设置了常驻军,常驻军有从亚陵山区东部抽调来的,有从各塔提沙漠抽调来的,然而更多的则是或招募或徵收的伊色城本地居民。 薛旦从来没有想到卡莫帝国敢、甚至敢于去想突破伊色山口的屏障。 只要卡莫帝国军队进入伊色山谷,这里便可成为天然的绞肉机和食品冷冻室。 伊色山口雾气蒸腾间,白色的薄雾随着寒冷的西南风飘荡成一片片细软的纱片,或有秃鹫的啼鸣穿过千万年游荡着的纱裙,从远方掉落在湿软的土地上,沉入铺天盖地的雪粒。 风声渐响,似乎风向有向西北转的趋势。 柳园园走来时,正低头擦着镜片,她头也不抬,声音像是包了比雾气还要香甜的水汽,笑着与薛旦打招唿:「阳一哥,真巧啊。」 看你的样子可不巧,恐怕早就有所猜测了吧。薛旦明知故问,凹起一张担忧的面庞:「柳姑娘独自一人来这么危险的隘口干什么?」 柳园园擦不干净像伸出无数小手攀附上镜片的雾气,只好暂且将眼镜别到领口上。 她失去了平光镜掩盖的眼神却被雾气重新模煳,她柔和地反问:「那么徐先生为何又要到这里来游玩?」 薛旦耳朵尖轻微一动。 他从前并不认识柳园园这个人,更没有见过像柳园园这样的人。 她的语调和表情总是温柔得像金色的阿芙洛蒂忒,可是薛旦却敏锐地感觉到她身上并不温柔的一面。 专断、果决、狠厉、残忍。 薛旦记得,厄洛王干出的不是人的事情多如牛毛,有时候连薛旦也要自嘆弗如。 另外,据薛旦所知,感染者中感染特徵表现为灰眼睛的人不多,恰好大祭司塔季扬娜就是一个。 所以……薛旦指尖轻微一动。 「厄洛王和塔季扬娜大祭司,两位就不要和我开玩笑了,大家你死我活地打了这么多年,临了还要装它一番,怪不好意思的。」 薛旦摊开双手,「前面不远就可以登上第一道瞭望台,二位不嫌弃的话,和薛某一起在里面过个夜?」 柳园园笑意盈盈,有来有往地反过来揭穿薛旦:「好啊,怎么会嫌弃薛将军。」 第4页 三人穿过流淌着的雾气和深厚的雪层,走进伊色山谷。 薛旦熟门熟路地摸到左侧山壁上的一道细小的铁门,屈指敲了敲。 没多久,门后响起问话:「哪位?」 「薛旦。」薛旦提高了一些声音。 「原来是薛将军……」那边的声音却有些犹疑。 薛旦心里沉了沉。 他摩挲着装有机括的门把手——凭藉他的手印,薛旦可以自由出入这道门。 然而薛旦却问道:「怎么不给我开门?」 「我也没办法验证薛将军的身份……」那边的声音依旧模煳而迟疑,似乎又夹杂了什么杂音。 薛旦没有再回答他的话,而是垂下眼睑,偏头轻声对柳园园道:「你们带来的厄洛军驻扎在厄洛河北岸还是南岸?」 柳园园问道:「怎么了?」 薛旦向铁门的方向歪歪头,俯身将柳园园领口的眼镜摘下架到她鼻樑上,低声对着柳园园耳语:「恐怕伊色山谷已经被卡莫帝国换了芯,我们来晚了。」 「说不定——一会儿还有可能迎来刺激的三人突围。厄洛王期不期待呢?」 他几乎抑制不住地微笑起来,直到被塔季扬娜毫不客气地推离柳园园。 「哪怕为薛将军的这一份心意,我也应当期待一下。」柳园园无奈地重又把眼镜摘下,「那我和塔季扬娜就先离开了,如果薛将军不介意的话,两天之后的傍晚在石川滩涂二曲村北河河上等待薛将军来访。」 他们默契地只字未提卡莫帝国的入侵情况和战事打算,柳园园也没有问薛旦为何忽然确认伊色山谷换了芯,三人很快消失在雾气中。 唿啸的西北风从山谷中捲起沖天的雪浪,走过无痕。 待到风将贴在两侧山壁上的雪洗刷了三轮后,铁门忽然咔哒一声开了。 门后先是出现了一个黑色的29寸行李箱——行李箱上套了一个塑胶袋,在猎猎的北风中向一边歪得定了型——接着是握着行李箱的左手。 这只手十指各留了0.8-1mm的白色指甲,平直的指甲略带一丝弧度。 然后门后的人终于慢悠悠地踱了出来。 他睁着碧绿色的瞳孔向上望了望漫天的雪浪,然后用空闲着的右手拢拢灰色的风衣。 风吹起他用银带绑起的小辫子,带着黑色的围巾一同在空中翻腾。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踢踢已经落满了靴子的白雪,缩着脖子关好铁门,将右手插入风衣的兜中,低着头顺着肆虐的狂风向山下走去。 他小心地穿过还很热闹的伊色城。走过西大街时,卖炒板栗的女人围着一个印着粉色长矛的围裙,热情地向他打招唿:「卢卡斯你怎么来这里了?来尝一个炒板栗。」 卢卡斯竖起行李箱,停下脚步,和卖炒板栗的女人交谈:「乌耳图斯师长,您们这是整个皇家第二军都来了?」 师长围着围裙,给卢卡斯装了一塑胶袋的板栗:「嗯,折了三分之二的人,现在整个伊色城除了外地人就都是我们第二军的人了。」 卢卡斯接过板栗道了谢,拈起一颗:「折了三分之二的人?」 皇家第二军第一师师长点点头:「从伊色山谷过来的时候,我们刚好选了西北风最盛的季节,便于在风雪中隐藏。」 「吹西南风的时候我们就睡在雪里,吹西北风的时候在雪地上伏地前行。一路上冻死了不少人,两个旅长都没了。」 卢卡斯点点头,将板栗收进行李箱中。 「你是从黎明共和国绕道过来的?」皇家第二军第一师师长将炒勺一搁,在挂在一旁的毛巾上蹭了蹭手指,「要去哪儿?亚陵山区?」 卢卡斯微笑:「东南两区不是潘多拉病毒的源头吗,我想来这里继续我的病毒研究。」 「行了,少说两句,你侄子又不是皇家的人。」坐在台阶上的男人出声制止了皇家第二军第一师师长乌耳图斯,乌耳图斯只好充满遗憾地告别卢卡斯。 走之前,乌耳图斯好心地提醒卢卡斯,不久前对面饭馆一个服务生去找了军长,到现在还没回来,估计还在紧急商议着什么,说不定一会儿卢卡斯就走不了了,让他脚程快一些。 卢卡斯接受提醒,加快赶路,花了三个小时来到亚陵山系南边的凌云峰半山腰。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凌云峰上象徵着东南二区的旗帜只余轮廓。 卢卡斯从衣兜中取出折成四分之一的、从薛旦那里得到的亚陵山区的地图,视线在凌云峰周围徘徊半晌,将地图重折成四分之一放回兜中,直奔一处低矮山谷。 果不其然,河流旁、针叶林间,整整齐齐掩映着列了百余顶营帐。 卢卡斯刚出现在营地远处,就恰巧被刚走出营帐的薛旦瞧见。 卢卡斯眼神向旁边熘了熘,尽量面不改色地伸出右手向薛旦挥挥。 薛旦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但他在原地站定了很久。 卢卡斯觉得像是过了一整个小时那么长,薛旦才慢慢穿过一排排营帐和针叶林,走过来在卢卡斯面前站定。 薛旦静静地看着他:「老中医,来亚陵山区干什么,发疯了?」 卢卡斯松开被风吹乱的小辫子:「不敢当,论发疯我可比不过你。」 他理顺头髮,重新将辫子扎起,道:「刚刚第一瞭望塔里的人是我。伊色城早就被屠了,只剩了一群被破坏了声带的感染者——似乎卡莫帝国皇家第二军想要培养一下。」 第5页 伊色城被屠了?铁门里的人是他? 薛旦听得一愣一愣:「你提醒我伊色山谷有问题怎么提醒得那么隐晦?是因为你从第一瞭望塔上看到了柳园园和塔季扬娜?」 可是薛旦明明记得当时吹的可是西北风,风雪大到一米开外都不一定能看到人影。 这回却换成卢卡斯吃了一惊:「柳园园和塔季扬娜?你怎么和厄洛海区的大祭司在一起?我可没看见她们。我本来只是想把你打发走,方便我去听听师长乌耳图斯想告诉我什么样的假消息。」 薛旦思量了一下,决定在回答卢卡斯之前先问清楚另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容易全军覆没的鬼地方扎营。」 卢卡斯闻言,嗤笑一声,耸耸肩:「因为我知道你是个疯子。」 薛旦听到这个回答,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他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彼此彼此。」 卢卡斯柱在行李箱上歇息:「不敢和薛疯子比——大将军还不将我带进帐篷里?难道是不欢迎?」 薛旦假笑:「不敢不欢迎,有一个能治疗发狂症的医生来投奔薛某人,可是亚陵山区莫大的荣幸。」 他说着,转身往营地里走:「只可惜今晚要行军,恐怕要委屈医生熬个通宵赶路了。」 卢卡斯脸色变了变,在心里将薛旦从头到脚骂了一遍。 他提上行李箱跟在薛旦身后:「不委屈不委屈,哪儿敢跟大将军提意见呢。」 薛旦停住脚步,回头微笑道:「那就好,看来医生您还是很讲究的嘛。」 他说完,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支响箭,就地点燃。 一道像是鹰啼一般的清亮箭鸣在河谷上方窜起。 薛旦友好道:「既然您不介意,咱们就立马动身,免得被卡莫帝国军找到。」 卢卡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从帐篷中窜出来迅速整队的亚陵山区军队,心里开始后悔。 他到底为什么要来找薛旦,麻烦一点,走远道绕到隅安城也不是不可以。 一定是被鬼迷心窍了。 随着亚陵军的集合,河谷的帐篷也一个接一个悄然合拢三角的身体。卢卡斯认命地提着行李箱,迈开步子跟在队伍的最后。 很快,驻扎在这里的军队就沁入了凝滞的黑暗里,微风的山谷里只剩下了凌云峰顶的一面旗帜。 旗上是一条河和一座山。 作者有话说: ——大将军和老中医的爱情故事—— 3、石川曲 薛旦连夜将亚陵军撤出凌云山,东行30公里后,到达亚陵军在石川滩涂的薛旦连夜将亚陵军撤出凌云山,东行30公里后,到达亚陵军在石川滩涂的驻军营区。 石川滩涂是厄洛河上游向北弯曲形成的一片河滩,由于亚陵山区和厄洛海区以厄洛河为边界,所以按道理石川滩涂是归厄洛海管辖的。 可惜厄洛王日理万机,并没有时间来处理石川滩涂每年雨季的洪涝灾害,当地居民痛定思痛,发明了一种独特的民居。 这种民居由山石搭建成,四根直径长达五米的石柱深深扎根在河床底数米,以十三米的高度托起高不过两米的中空石屋。 一座石屋面积很大,能住下十个人左右。旱季时,各村村民生活在各自的土地上,雨季时,当地居民预先在各个石屋中屯满面食、风干的水果和各种腌菜,用绳梯上下。 当地最高水位线不超过十二米,水灾严重时,居民水凫交通。 军营驻扎在在厄洛河石川曲北边,简单搭建了壕沟和城墙,营地内四处可见一些只到腰部的矮铁柱,只有两个柱子有所不同。 其中一个是青铜制造的,另外一个是营地正中立着的高高细细的长铁柱,将近有百米高。长铁柱的上方是一个不过一平方米的铁制平台。 营地四处可见修补的痕迹——这座军营是亚陵军从厄洛军手中抢下来的。 薛旦身穿轻甲来到营地大门前,忽然瞥见门口值守的六名士兵中有一个颇为年少俊朗的面孔,他兴味盎然地沖他招招手:「给我俩带个路。」 年轻士兵茫然望向薛将军,等到右边的值守士兵清清嗓子,这才赶忙上前。 年轻小伙子心里揣测着薛将军应该是去找游杳中将,一路上又怕自己揣测错了薛将军的意思,忐忑不安地将薛旦和卢卡斯带到游杳中将帐篷前,才敢把眼珠子从低垂的脸颊旁遛出去看看薛将军的表情。 薛将军一脸潇洒,他拍拍小士兵的脑袋,夸奖道:「干得不错,不过……」他略一停顿,看到小士兵脸都白了,才接着调侃道,「不过怎么头总是低着,都看不到你长什么样子。」 小士兵一下把头弹了起来,和薛旦笑眯眯的双眼一对视,脸红到了耳朵根。 薛旦多久没碰到过这么单纯的孩子了,他拍拍小士兵的脸颊,继续夸奖道:「嗯,长得挺周正,水灵灵的,估计口感不错。」 卢卡斯在他身后冷笑了一声。 等到薛旦和卢卡斯两人进入游杳中将的帐篷,小士兵才反应过来似乎被将军给调戏了,不知所措地在原地站得笔直笔直。 帐篷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木桌、一张木椅和一张木床,床边系了一条粉色的布带子,显示出它主人独特的生活调剂方式。 此刻游杳中将正躺在床上休息,铁制的长枪和盾牌放在手边,一只腿翘得高高的,愉快地哼着小曲,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6页 然后这位游杳中将转头就看到了拎着行李箱的卢卡斯。他大惊失色地从床上跳起来,顺手抓起圆盾护在身前:「你为了抓我竟然愿意来东南两区受罪!」 薛旦知道游杳原来是黎明共和国的人,来到东南两区之后改了名字,还特意挑了两个他自己觉得特别稀有的姓和名组在一起,得意洋洋地沖薛旦炫耀自己的名字一定不会和别人重。 只是薛旦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还认识。 卢卡斯也很吃惊,他将行李箱妥帖地放到木桌旁,脱下风衣披到椅背上:「我觉得这里倒挺适合你。」 游杳犹疑地举着圆盾:「我觉得这里不适合你。」 卢卡斯嘆气:「我不是来抓你回去的,我是为了薛某人才来的。」 游杳惊讶地放下盾牌,看向薛旦:「什么?你们两个有什么猫腻?」 薛旦回答:「没什么猫腻,既然来了亚陵山区就别想走,之前什么猫腻都可以一概不论,以后就都是战友了。」 游杳穿好靴子,一边绑皮靴一边搭话:「怎么?不是刚说好停战,听你这话里的意思是又要开打了?厄洛王真是脑子有包。」 薛旦没和游杳解释,他对游杳和卢卡斯两人道:「应厄洛王和塔季扬娜的邀请,明天晚上我得去二曲村北河参加一场会谈,游杳你带人驻扎在二曲村河岸边,不要让任何人和我一起上船。」 游杳鞋带繫到一半,张着一双大眼睛愕然抬头:「薛疯子,你不会是真疯了吧?」 卢卡斯倒是很贊同薛旦:「不错,你们效率比黎明共和国的议会高多了——明天的会谈能带上我吗?」 薛旦欣然应下:「当然可以。」 游杳抬高声音,有些恼怒:「你们两个人是不是都疯了?我们亚陵山区和厄洛海区打了那么久,多少兄弟姐妹尸骨都找不到? 你们是没看到厄洛河变成红色的样子吗? 她们邀请你独自去赴宴,只要动动手指整个亚陵山区就会群龙无首。 到时候我们这么多年供给前线饿死的民众、这么多战友白给的生命找谁要回来!」 卢卡斯很是新奇地盯着游杳和薛旦,就见薛旦无奈地向游杳解释:「我知道,可是现在是特殊情况。我虽然是个疯子,但还不会拿亚陵山区开玩笑。」 游杳垂在两侧的手慢慢紧握成拳头,他狠狠擂了一下木桌,表情有点怄气:「行吧,我知道自己不适合从你口中知道特殊情况是什么,你是说一不二、大名鼎鼎的疯子将军,明晚去赴你的宴吧。」 接着薛旦和卢卡斯就被游杳毫不客气地轰出了帐篷。 薛旦站在帐篷外,沐浴在亚陵军隐晦的视线中,磨牙:「听说当初他是离家出走的?如果我是他的家长,早就把他的心脏掏出来,给他在上面拿针多扎几个心眼了。看他现在还是不是一副欠揍的样子。」 卢卡斯搭在行李箱上的手指轻轻叩了叩铁制把手。 他刚刚看到了游杳帐篷里的布置,心中有一些不妙的预感,暂时顾不得薛旦的话。 他觉得,自己手里拎的这个行李箱和里面的东西会成为以后他生活中最贵重的物件了。 他心中担忧,心不在焉地回应薛旦道:「他这副样子比你好多了,至少是个正常人。」 薛旦笑笑:「在东南两区,正常人才是不正常的。」他拍拍对着箱子出神的卢卡斯,「过来找个营帐睡,或者咱们金贵的研究主任想体验一下露营?」 卢卡斯回过神,道:「不用了不用了,我没你们这种爱好。」 薛旦心里骂道,老中医真是一句话也不忘损他。 他给两人随意找了个营帐,和里面的士兵同睡。 卢卡斯忍住和旁人睡觉的不适,勉强和薛旦躺到了营帐里面的大床上。 薛旦给他让出了最靠里的位置,只和薛旦挨着。 薛旦这两天忙着行军,也不知道是不是缺的觉太多,此时他躺在营帐的床上,反而了无困意。 他凝视着卢卡斯的嵴背,想起潘多拉病毒爆发之前的日子。 东南两区曾经是黎明共和国和卡莫帝国的殖民区,工业还没有发展,先生小姐什么的都算是流行语。 可惜,归功于潘多拉病毒,东南两区一夜回到冷兵器时代。 潘多拉病毒蔓延到大陆的其他地区后,因为感染者特殊的作战方式,直接摧毁了几大国家蒸蒸日上发展着的科技和军事,但是却从某一程度上缩小了东南两区和其他国家军事上的悬殊差距。 不是所有人生来都具有同理心,有些人天生就是怪物——比如薛旦和厄洛王。 它们在文明社会中披上人皮混迹大众,有些像薛旦一样勉强压抑内心,痛苦地苟活,有些像厄洛王一般将规则玩弄于股掌之间,穿上西装,成为人上人。 潘多拉病毒的爆发成就了它们的狂欢。 可惜,还有些人生来就不是怪物,他们被潘多拉病毒感染后,时常陷入失去理智的发狂中,茹毛饮血,渐渐地再也不曾清醒。 卢卡斯是薛旦的医生,他是唯一一个成功抑制了间歇性发狂的病毒研究者,而薛旦也是他的唯一一个成功品。 薛旦又想起他那天看到的太阳。 他总觉得那轮张狂的太阳像是在对着东南两区嘲讽。它到亚陵山系的那边去、挂在凌云峰顶的旗帜上,苟延残喘。 第7页 他睁着双眼,神思从远方被拉回,双眼聚焦在身前。 他眨眨眼,忽然看到卢卡斯的像是亚陵山系最高峰的直角肩、顺着薄薄的料子凹下去的嵴线、收束的如同河谷一般的腰线、隐藏在被子黑暗中隆起的山坡。 薛旦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第二天晚上和第一天晚上没什么不同。 正逢旱季,二曲村北河流量缓慢,一望平坦无垠的滩涂静静躺在大地上,托起蚂蚁一般的建筑。 从亚陵山系望下去,只有两处流淌的灯火——一处零零散散成片,摊在石川曲的北边——那是亚陵军的驻军; 一处连绵不绝成条,蜿蜒在石川曲的北河上——那是厄洛海的驻军。 从亚陵山巅窜起一只盲眼的秃鹰,它掠过石川曲,却没有看到,成片的灯火忽然分流出一小片,慢慢地向着成条的灯火移动,随即,分流出的那片灯火停在成条的灯火的北边不动了。 薛旦和卢卡斯两人装作看不到游杳的脸色,离开背后的灯火,穿过无人把守的河岸,登上缓缓停靠过来的巨大铁船,进入另一片灯火中。 甲板上只站立了一位侍者,他多看了卢卡斯两眼,将薛旦和卢卡斯引向一层的船舱。 整个一层船舱被打空成高高的大厅,舱壁上从高到底有四熘铁台子,四圈台子上每隔一米立着一簇蜡烛,舱顶上垂下四盏大灯,依然是铁制,灯有五层,每一层搁置着白色的蜡烛。 无数的蜡烛生生将这里照成了薛旦在潘多拉病毒爆发后在东南两区看到的最亮的地方。 豪气。薛旦嘆为观止。 柳园园并没有坐在四张长桌的最前端,而是在进门正对的桌子旁随意地落座。 塔季扬娜着铜战衣,低垂眉眼站立在柳园园身后,像是一座战争女神的雕塑。 作者有话说: 再求一点小可爱们的评论和收藏呜呜,新的坑想要一些些鼓励 4、北河会面 柳园园站起身迎接薛旦二人:「薛将军身后这位是?」 ——卢卡斯主动伸出—— 柳园园站起身迎接薛旦二人:「薛将军身后这位是?」 卢卡斯主动伸出手:「黎明共和国国家研究所主任医师卢卡斯?德摩斯。」 柳园园握上卢卡斯的手,笑道:「原来是德摩斯医生,听说您是唯一一个成功抑制感染者间歇性发狂的医生,久仰大名。」 卢卡斯垂首笑笑:「不敢当,不过是个科研疯子而已。」 柳园园示意两人落座:「东南联盟最欢迎疯子了——比如和您同行的薛将军,他可是疯得人尽皆知。」 薛旦注意到柳园园将东南两区改称为东南联盟,心里大概有了底,干脆开门见山道:「不知道厄洛王下一步是什么打算?」 柳园园没说话,却先叫侍者拿来了两只铁杯,给薛旦斟上半满的茶水:「听说亚陵山区有喝茶的习惯,特意让这边擅长制茶的师傅现取了茶来。」 她轻轻放下铁制的茶水壶,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微笑问道:「乌耳图斯先生从黎明共和国过来,一路上应该碰到了不少熟人吧?」 柳园园没有称唿卢卡斯为「德摩斯」先生,而是叫他「乌耳图斯」先生。 薛旦马上明白了柳园园的言下之意:「柳小姐,这里就咱们四个人,想说什么没必要拐着弯。」 「伊色城里驻扎着整个卡莫帝国皇家第二军,他们装扮成伊色城的百姓生活在伊色城,丝毫不露风声。」 「不过他们从伊色山谷一路过来折损了不少人,全部都是为了隐藏而冻死在雪里的。」薛旦道,「安娜二世是下决心想要征服整个东南联盟。」 柳园园没想到事态如此严重:「那岂不是意味着伊色城已经被屠城了?那天我们遭遇的感染者暴乱,恐怕是倖存者最后的反抗吧,怪不得那么拼命,只可惜被我们自己人镇压了。」她流露出一丝惋惜。 薛旦并不关心她的「人道主义关怀」,继续道:「皇家第二军在伊色城的具体人数我们不能确定,同样的,由于卢卡斯的消息是从第一军师长那里得来的,驻扎在伊色城的皇家军团究竟是不是只有一个也不能确定。」 柳园园弯起眼睛:「我倒是觉得,既然乌耳图斯师长这么说了,那么驻扎在伊色城的一定不只有皇家第二军,反倒应当是我们三个跑得太快,师长知道我们已经了解到皇家军的动向,干脆主动放出假消息来。」 薛旦端起茶杯,望了一眼茶水,又将茶杯放了下来,若无其事地询问:「厄洛王的意思是想要停战联合?」 柳园园瞥了一眼被薛旦放下的茶水,面不改色点点头:「我们两区在这种时候必须齐心协力才能抵抗卡莫帝国。」 薛旦扬扬眉:「既然柳小姐这么有诚意,不如喝了这杯茶水?」 柳园园笑笑,拿起茶水一饮而下,女性不明显的喉结轻轻跳动:「薛将军不必这么有戒心。」 卢卡斯嗤笑一声。 薛旦慢慢道:「柳小姐,您是想要通过这一杯茶水验证我是否真正曾经接受过抑制发狂的治疗呢,还是想要干脆一举杀掉薛某人,好独占东南两区——所谓对外先平定内部呢?」 这杯茶水中沉淀了特殊的颗粒,混迹在茶叶中间。然而薛旦长年饮用卢卡斯为他调配的药液,对卢卡斯的瓶瓶罐罐有那么一点了解,对这种颗粒极为眼熟。 第8页 这是一种名为奈克塔尔的药物,专门用来人为激起感染者发狂。 普通奈克塔尔的颜色是红的,只有经过特殊熬制的奈克塔尔才能够隐藏在液体中,混迹在沉淀的茶叶里。 奈克塔尔被研发出来,无非是有些人想要将它用于战斗,然而后来经过实践却引发了巨大的骚乱,就被几大国家列入了违禁药品,在战斗中擅自使用奈克塔尔的国家即违反国际和平条约,可以被合理征讨。 不过这些规矩在东南两区就约等于无了。甚而厄洛王为了克服奈克塔尔的缺点,专门训练出了一批奈克塔尔小队,强制徵集、每年轮换。 感染者发狂可以为别人带来灾难,但大多数时候只会为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失去理智的战斗极易毁灭,尤其是在四周充斥着铁制品的情况下。 柳园园轻柔地将髮丝拢到耳后:「一举两得当然更好,但显然我们接下来只能坦诚相见了。」 薛旦明白,柳园园敢喝下那一杯奈克塔尔,表明自己并非感染者,诚意实在是足够大了。 薛旦不由得感嘆,和厄洛王打交道太累了,而还在河岸边和他置气的游杳忽然间就可爱了不少。 他假模假样地学着柳园园称赞道:「我从来没想过厄洛王并非感染者,可见柳小姐坐到这个位置上,在计谋方面实在是过人一等。」 「柳小姐对于改东南两区为东南联盟足够有诚意,可惜我才智不足,不敢想柳小姐是否给我留了陷阱。所以,我希望两军依旧承袭两军的编制,厄洛王认为呢?」 柳园园重新给薛旦斟上普通的茶水,笑道:「当然没问题。只不过伊色山谷和厄洛海区隔了一条宽大的厄洛河,卡莫帝国皇家第二军恐怕会率先对亚陵山区进行征讨,薛将军不需要厄洛海区的支援吗?」 柳园园这话说的很实在,真正与黎明共和国、卡莫帝国接壤的只有亚陵山区。 卡莫帝国想要入侵东南联盟,首要攻陷的就是厄洛河北、各塔提南、亚陵山系以西的西部平原,其次便应当是亚陵山系和亚陵山系东部的中心城隅安。 而想要接受厄洛海区的支援,就意味着厄洛军会在亚陵山区长期驻扎,薛旦不可能对柳园园和塔季扬娜这么放心。 他提出建议:「不如劳烦厄洛军驻扎在厄洛河上,厄洛王想必也不希望联军时刻互相提防。」 柳园园贊同:「这倒可以,还可以打突袭。」 厄洛军曾伏兵水下突袭亚陵军很多次,亚陵军吃了不少亏,薛旦闻言笑笑:「那麻烦柳小姐了,我今晚会以青铜传信,让亚陵山区所有安装了青铜线路的城市换下山区旗。」 「不知柳小姐是否对联盟旗有想法?」 「我看薛将军在凌云峰设立的旗帜就不错。」柳园园双手交叠,露出两段白皙的手腕,「塔季扬娜,去发船上的青铜信,让厄洛海区也按薛将军说的那么办。」 灰眼睛的大将军略微欠身,将手中通体鎏银的铁制长矛拎起,大步走出了船舱。 柳园园和薛旦、卢卡斯单独处在满是铁制品的船舱内,薛旦脑中抑制不住地构想起各种悄无声息杀死柳园园的完美计划。 他正想得不亦乐乎,卢卡斯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 薛旦一眼都没看他,心想,用得着你提醒。 柳园园当然不能杀,她巩固统治的方法比薛旦高明多了。厄洛海区是一个教派整体,而厄洛海教的唯一至高神就是厄洛王。 柳园园杀了薛旦,相当于杀死亚陵山区的最高将军,亚陵山区群龙无首; 薛旦杀了柳园园,相当于杀死厄洛海区共同的至高神,厄洛海区的凝聚力会空前高涨。 况且,还有个塔季扬娜在。 他娘的。薛旦忍不住在心里骂。 教派团体总是像小强一样,打也打不死,只能从内部分裂—— 将教派内部分裂成不同的分支教派、再挑拨离间厄洛王和大祭司。 只可惜,这难度可比带兵打仗高得多。 柳园园冲着薛旦微笑,底气足得很。过了一会儿,她甚至还悠闲地取出眼镜布将两个镜片挨个好好地擦了一擦,说出羽翼般轻柔的话语:「薛将军,我相信你。」 薛旦在心里冷笑。 相信个屁。 塔季扬娜没过多久就回来了,依旧穿着银亮的铠甲、拎着她标志性的鎏银铁制长矛,冷静的灰眼睛只注视着她的至高神。 柳园园便继续与薛旦商议:「薛将军,你打算主动出击,还是以逸待劳,守在西部平原?」 薛旦回答:「主动出击。我们必须打下伊色城,重新掌握伊色山谷的控制权,否则卡莫帝国想要进入东南联盟易如反掌,而拼硬实力,我们并不能拼过卡莫帝国皇家军。」 柳园园纤细的手指交叉:「我也是这么想的。薛将军能够调集多少军队?」 薛旦道:「两天之内可以调动两万人,厄洛王呢?」 柳园园回应:「到伊色城的话,厄洛军需要沿着厄洛河逆流而上,两天之内只能调动一万五千人左右。 加上薛将军的军队,一共是三万五千人,卡莫帝国第一军的人数也在三万左右,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经过伊色山谷之后,现在伊色城的应当只有一万人左右。」 这是最少的估计,薛旦怀疑卡莫帝国不仅仅只有皇家军通过了伊色山谷,算上图斯的瞒报,人数最后大约也在三万人。 第9页 只不过人家是正规军,东南联盟的都只是从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感染者,单体作战能力摆的上檯面,组织性却比正规军要差不少。 薛旦张口:「柳……」 勐地,船体颠簸,一声巨响爆裂开来,尖叫和哭喊从脚下直冲棚顶,岸边模模煳煳响起唿号声和叫喊声,薛旦剩下的话语淹没在突如其来的骚乱中。 作者有话说: 柳园园、薛旦、卢卡斯,貌合神离三人组 5、骚乱 柳园园惊疑地站起身,还不等她向塔季扬娜发话,吊灯上、围墙上的蜡烛在柳园园惊疑地站起身,还不等她向塔季扬娜发话,吊灯上、围墙上的蜡烛在颤动中从铁制的底座中掉出来了几只,零星的火焰在地上崩裂,从船外飘进来浓浓的烟雾。 薛旦视线中尽是白色的烟和红色的火,他心里有些着急,向卢卡斯右边的座位上摸去,想要带着他先下船,可惜却摸了个空。 薛旦的心口莫名像是在空中失重,他扶住桌子起身,不自觉大喊:「卢卡斯!」 薛旦听到自己的声音像被烟雾堵塞在了身周半米以内,暗暗咬牙。 卢卡斯不是感染者,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总归他现在格外危险。 他将十指紧贴在铁制的桌面上,试图与陌生的铁强制建立临时的联结。 它们冰凉的触感从手心直直窜到心口,用低温告诉薛旦,它们十分抗拒他的接触。 薛旦无法,只好冲着来时的方向摸索过去。先离开这个气温急剧升高的船舱再说,不然恐怕救人不成自己也赔在了里面。 在他踢到了好几个躺在地上流淌出火舌的烛台后,薛旦终于在模煳的光影和浓重的烟雾中看到了门的轮廓——门和门正中央的人影的轮廓。 那道人影拿着一把长矛。 薛旦在空中张开双手,腰间熟悉的双刀受到薛旦联结铁的拉力,翻飞至手掌下。薛旦悄悄握住两把弯刀的刀柄。 「薛将军,我是塔季扬娜。」那道人影将长矛竖起以表友好,「抱歉让薛将军受到了教派内部斗争的波及,厄洛王神派不会让新神派伤害到薛将军。」 薛旦从来没听说过厄洛神教分化出了两派,不过他能够确定眼前的人的确是塔季扬娜:「那麻烦大祭司让我过一下。」 塔季扬娜岿然不动:「抱歉,王让我将您留在这里。」 薛旦感到本来焦躁的心情忽然汇集成一束,从心口升到嗓子眼。 有病…… 他一言不发前沖,右手腕轻轻抖动,冲着塔季扬娜和门之间的底部缝隙处滑出一把弯刀,双腿如同狩猎的雄狮,弯曲、蹬地、窜起——左手握住弯刀从底部向上撩向塔季扬娜的脖颈。 塔季扬娜右腿后退半步,长矛横挡,左弯刀实实在在磕在鎏银的长矛矛身上。 薛旦借着反作用力向后弹开,右手掷出的弯刀已经稳稳扎在了船外的木制甲板上,他右臂狠狠一拉右手弯刀,凭藉连结的拉力,以滑铲的姿势迅疾地从塔季扬娜腿侧掠过。 薛旦落在塔季扬娜身后,刚准备起身,忽地头皮一炸,下意识前扑,鎏银长矛从头顶铮铮而过,嗡鸣着眨眼间消失在黑暗中。 这不再是打着玩儿了。 薛旦毫不犹豫将右手弯刀打着旋儿扔出,弯刀蹭着地面,拐了个弯。 薛旦跟着助跑两步,正欲在下一秒拉住扎入船体的弯刀,结果刀尖出人意料地没入柔软的身体,完成切割后向下坠落。薛旦心里骂娘,无奈地将弯刀拉回。 塔季扬娜的长矛又被她拉回了手里,长矛回收的时间就此被浪费掉。 不过她也听到了船板上纷乱的脚步声,没有再追击。 从甲板拐角处涌出来一大波用铁甲武装的士兵,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负了伤,薛旦看到他们的脸上都带了点恐慌的表情。 沖在最前面的感染者忽然看到了塔季扬娜。 像是从山顶倾泻下来的洪流忽然遇到了高达千丈的崖壁,人群脚步骤停,面对着塔季扬娜举起了盾牌。 薛旦啧啧称奇。不愧是大祭司。 塔季扬娜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薛旦,对堆满甲板的军队平静道:「叛军首领安德斯在哪儿?」 人群中没有人答话。 塔季扬娜拎起长矛指指最前面的感染者,再次发问:「安德斯在哪儿?」 不幸的感染者脸上血色褪尽,双眸不自觉瞥向脚下。 塔季扬娜转身就走。 人群在塔季扬娜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才重新被注入生机,人们劫后余生一般睁着呆愣的双眼,或瘫坐在地上,或面面相觑。 薛旦看了看岸边,发现船已经离岸边很远了,岸上的亚陵军似乎已经发现了蹊跷,一片黑影靠近灯火通明的大船,应该是亚陵军的船队。 薛旦上前一步,拎起最前面的感染者的衣领,将他用蛮力拖到薛旦眼前。 薛旦双目紧盯感染者的蓝色眼睛,颇为兇狠地低声疾问:「看没看到一个穿灰色风衣的男人?」 那人又颤颤巍巍地看向了船舱二层。 薛旦推开他,甩起一刀扎进二楼船体,通过联结铁,远远用反作用力将自己拉向稳定的弯刀。 待到掠至二楼,他一把抓住刀柄,将弯刀抽出,转身踢破木窗。 卢卡斯本来正狼狈地坐在窗下整理被扯乱的衣服,头顶忽然传来轰然的爆裂声,他赶忙将双腿往后缩缩,木渣擦着他的裤子洒落在木板上,一个颇为熟悉的人影落在他面前。 第10页 卢卡斯赶紧抬头。 竟然是薛旦。卢卡斯莫名有点心虚。 薛旦看起来倒正常的很,他静静凝视了卢卡斯半晌,弯腰伸出手:「起来,快走。」 卢卡斯清清嗓子,两人惯常以讽刺开头的问候忽地就卡在了舌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干脆一句话也不说,握住薛旦递过来的手,借力起身。 两人匆匆穿过二楼只剩下一地尸体的走廊,下到一楼暂时没人的甲板,看到游杳率领亚陵军船队已经驶到了近前。 亚陵军自己的铁船已经和薛旦建立了永久联结,薛旦对着卢卡斯伸出手。 卢卡斯这一刻终于设身处地体会到普通人为什么牴触感染者了,这种被迫求助于人、靠着被感染者或抱或背或拖或拉移动的感觉太屈辱了,他摸摸鼻子,轻轻道:「其实我也是感染者。」 接着他就看到薛旦的手僵在半空,而后安静了几秒钟,才用咬牙切齿的声音对他一字一顿说道:「是吗?很好。那么请您上船。」 卢卡斯自认理亏,攀到船的栏杆上,向前一跃,拉扯和铁制船体的联结,略有些踉跄地降落在游杳身旁。 到底是研究员,和将军比不了。卢卡斯想到刚刚薛旦那一跃的步距和迅捷的移动,努力压制住心底的羡慕。 游杳板着一张脸,指挥船队回到岸边,竟然还有那么一丝威严。 薛旦吩咐过游杳将亚陵山区旗帜换成东南联盟旗、调集伊色城周围驻军之后,也板着一张脸,迎着风站在船头,嘴唇紧抿。 卢卡斯揉着剧烈运动之后发麻的双腿,看着置气的两个人心里有些无奈。 到底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体力正当打,血气方刚。不过那厄洛王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左右,情绪把控却很到位。 他一个三十多的「老头子」混在他们中间,实在是有点别扭。 船渐渐靠近岸边,卢卡斯回头去看厄洛王的「豪华巨轮」,刚好就见二层船舱的内部有什么爆炸了,整个二层被炸空,三、四、五三层轰然向一楼甲板倒塌,砸破了一半的甲板栏杆,还剩下一半搭在二楼的废墟上。 真壮观…… 卢卡斯又把头转了回来,默默地在心里期望船队开快一点。 卢卡斯去瞥游杳。 游杳好像也听到了背后的爆炸声,他的嘴角微微一抽,像是在憋笑的样子,然后竟然指挥着船队降低速度。 妈的,你是不是想要再哼个小曲庆祝一下? 卢卡斯嘆口气,第二次觉得自己来找薛旦可能确实欠缺考虑。 船队慢悠悠靠岸。 卢卡斯悄悄去看薛旦,就见船一靠岸,他就直直朝着一间挂着区旗的空帐篷奔去。 卢卡斯踩着摇晃的船体踏上陆地,摸摸鼻子,朝四周看了看。 亚陵军有条不紊地繫着船,整理武器,有说有笑地进帐,游杳已经不见人影。 他清清嗓子,一耸肩,将大衣向里拢拢,目不斜视地走向薛旦刚刚进去的那间挂着区旗的帐篷。 卢卡斯刚一撩开帐篷,就看见薛旦盘着腿坐在床上打磨他的双刀。 他合上帐帘,再去看薛旦,薛旦依旧头也不抬地研究着横在腿上的铁刀。 卢卡斯又清清嗓子,开口:「那个……」 他去瞥薛旦,薛旦还专心致志地瞪着双刀。 卢卡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咽咽口水,试探道:「我之前的地位,不方便我透露自己感染者的身份。」 薛旦漫不经心「哦」了一声,依旧将双眼盯在双刀上。 他也不是没看过薛旦发怒——上次他来东南联盟的时候,他不小心亲眼见证了薛旦一片一片削人的场景—— 至今他都会时不时以此为素材做噩梦。可是他对于薛旦现在小姑娘一样的置气行为很是摸不着头脑。 卢卡斯只好继续忐忑道:「其实除了我家人,我只告诉了你我是感染者的事实。」 薛旦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在二楼干什么?」 卢卡斯立时生出了满背的冷汗。 二楼当然指的是船舱二层——卢卡斯费尽心思偷偷熘进去的地方,更是后来爆炸的地方。 他怎么也没想到薛旦会问出这个问题。他自己知道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可是他没想到薛旦这么早就察觉了不对劲。 绝对不能让薛旦怀疑他,否则他的一切计划都会前功尽弃。 卢卡斯的手心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水。 作者有话说: ——卢卡斯露出了一点点马脚—— 6、突袭 卢卡斯茫然道:「啊?什么二楼。」 薛旦静静看着他。卢卡斯碧绿的眼; 卢卡斯茫然道:「啊?什么二楼。」 薛旦静静看着他。卢卡斯碧绿的眼眸依旧如同翡翠一般,晶莹剔透,带着文明社会的平和与幽默,毫不迴避地与薛旦对视。 薛旦感觉自己的愤怒一点一点变得冰凉。 他太熟悉卢卡斯了。 他的反应很快,记忆力、理解力、表达力都超乎常人,绝对不会不知道「二楼」指的是什么。 他这么说就只有一种可能,卢卡斯下意识寻找到了正常人最自然的反应,因为他自己不想告诉薛旦实话。 薛旦觉得自己应该再质问卢卡斯什么,可是他忽然间觉得无话可说。 第11页 「哦,你说的是刚刚你找到我……」 「卢卡斯。」薛旦打断他。 「怎么?」卢卡斯疑惑地看向他。 「你记得我们刚见面的那晚吗?」薛旦道。 卢卡斯眨眨他翡翠的眼睛,扬起一边眉毛:「现在?」 「不然呢。」薛旦将双刀扔到桌子上,几步走到卢卡斯身前,目光熘到他光滑的脖颈处。 他知道,在风衣的竖领下,隐藏着一对象牙一般的锁骨,包着锁骨的皮肉既光滑又柔软,锁骨尖凉薄得正如它们的主人。 卢卡斯没说什么话,任凭薛旦帮他脱掉灰色的外套。 他的心中有一些悲哀。 他宁可薛旦继续和他甩脸色,也不想以这种方式提前为将来的分道扬镳告别。 薛旦叼住卢卡斯的右耳垂,吮吸着那一点无骨软肉,模模煳煳道:「我怕以后……」 他松开口中的耳垂,低下头,将鼻尖埋进面前柔软的脖颈,抽动鼻翼,用带些温热的清爽气息填满整条唿吸道,「以后连这点回忆都没有。」 「到床上去。」卢卡斯双手在薛旦的衣服下推推他。 薛旦顺从地将他带到床上。 薛旦记得那晚的每一个细节,他记得卢卡斯山峦般起伏的优美嵴背,记得劲瘦的小腹上微微里凹的肚脐,记得小腿抬起后耷下的那一点弧度,也记得翡翠绿的眼睛中浅浅的悲伤。 薛旦终于合上双眼的时候,隐隐觉得自己刚刚的选择很不应当,似乎有一种情感冲破了一般的喜欢,它将会带给他爱的土地毁灭性的打击。 卢卡斯那晚却没有睡着觉。 他躺了半宿,然后推推薛旦松松搭在他腰间的胳膊。 薛旦在睡梦中蹙蹙眉毛,翻了个身。 卢卡斯睁着双眼望帐篷看不清的顶部。三个唿吸后,他轻手轻脚地坐起来,穿上衬衣和灰色风衣,慢慢爬下床,系上靴子。 他撩开帐帘。 在月光的沐浴下,他看到帐篷门口放着他的行李箱。 「我叫人给你拿过来的,想着你可能会用到里面的东西。」游杳坐在对面帐篷门前的空地上,看到他,起身走过来,「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听到你们忙着,就给你放到门口了。」 卢卡斯没说话,回头又看了一眼熟睡的薛旦,放下帐帘。 他瞥了一眼行李箱,蹲下拍了拍箱子顶部的灰尘,然后收回手,蹲在原地,仍旧盯着黑色的箱子:「你没有想对我说的话?」 游杳挠挠头:「跟你说什么?薛旦是个人渣,别把他的感情当真?」 他说完,又自我纠正,「不对,你也是个人渣,虽然你是我哥哥,但是我可不为你这个人渣担心。」 卢卡斯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表情有些难以描述。 卢卡斯站起身,揉揉腰,活动了一下膝盖,然后拉起行李箱的把手,对游杳笑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人渣得彻底一点吧,明天就跟薛旦说,我睡了他却不负责,跟着厄洛王跑了。」 游杳慢慢张大嘴巴,不确定道:「啊?」 卢卡斯笃定地点点头:「我倾心于柳小姐已久,之所以和他睡,只不过为了降低他的警惕心,方便我逃跑。」 游杳皱着眉头看了他半天,终于咂摸出一点不对劲:「你这是在编故事骗我呢?」 卢卡斯惊讶:「你怎么反应过来的?」 游杳翻白眼:「我好歹也是从黎明共和国过来的,霸道总裁小说谁没看过,不要低估我的情商。」 卢卡斯笑笑:「我真走了。」 游杳愣愣:「走?你走哪儿去?」 卢卡斯摇摇头:「你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可没追问你。」 游杳声音抬高了一点,有点气急败坏的意思:「我现在是驻石川曲的将军,我不是在以弟弟的身份问你!你现在要是到厄洛王那边去倒还好,你要是想要直接去伊色城找姑姑的话,我不可能放你走!我好歹要对整个亚陵山区负责!」 卢卡斯道:「我去找厄洛王。」 他绿翡翠一般的眼眸直直看向游杳。 游杳沉默下来。 一只蟋蟀从草丛里吧嗒一声掉出来,叽嘎地沙哑着叫了一声,仰面躺倒在地上默不做声了。 游杳掀起眼皮看看卢卡斯,一句话也没说,从兜里掏出个刻着山川的局部鎏金鎏银的铁片递给卢卡斯,转身进了帐篷。 卢卡斯纂着象徵着通行证的铁片,五指指尖泛白。 他深吸一口气,拖着行李箱转身走入营帐外的黑暗,从南边出了军营,自二曲村渡过石川曲,向东走了一里地,又从三曲村向北再渡石川曲,直奔隅安城。 薛旦是被叫喊声吵醒的。 他隐约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喊「敌袭」,惊惧地从睡梦中腾地坐起来,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空荡的床铺。 他来不及多想,捞起床头的轻甲和双刀,几个跨步窜出帐篷,和对面的游杳打了个照面。 他急速冲着游杳交代了几句什么,然后将手放在营地从地下伸出的检测用矮铁柱上。 感染者独有的感官顿时蔓延到营地中所有与他联结过的铁制品上,构建出一个独有的感受网。 薛旦在感受网中看到,穿着铁甲的士兵们散落在营地各处,虽然完全不成组织,但却并没有乱跑的,铁戈和长剑不时掉落在地再也不动,标志了又一个亚陵军的死亡。 第12页 被薛旦「调戏」过的小士兵是最先被袭击的一批亚陵军,他睡在床铺的最里面,刚从睡梦中莫名惊惧睁眼,就见眼前一道鲜血横溅过来,他大大睁着的眼睛失掉了下意识生理闭眼的能力。 还好,那道来自身边躺着的战友的滚烫血液并没有溅入他的眼睛。 小士兵连滚带爬地躲过一道扎来的长剑,从床上跳下来。 他睡下的时候还是一床的战友,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床的尸体。 小士兵刚刚16岁,也经歷过东南联盟极为混乱的病毒爆发初期,他看见这样的场景无数次,所以虽然现在还是充满恐惧,但已经能够做出理性的反应。 他毫不犹豫转身向外奔跑,伸手联结,拉来杵在角落的铁剑横在身后,挡下敌兵又被掷出的兵器,藉助铁剑这一下受到的推力,一个跳跃冲到帐篷外大吼:「敌袭!」 他双脚刚着地,前后左右眼花缭乱刺来、掷来、扎来无数的矛和剑,小士兵一咬牙,拉过身后的铁剑挡在身前,像是没看到身后和身侧的敌人,直直冲向身前的敌人。 他挡开了身前的铁剑,可终究没有幸运地躲过所有的攻击,他的左腰侧被剑刃擦出一道沟壑,右肩噗呲一声被一道铁剑结结实实穿透。 小士兵的右手脱力,在倒地前只尽力趁着面前人收剑的功夫推出自己的铁剑。至于有没有杀敌,他已经没有能力在乎了。 黑夜带走了幸运生还无数次的年轻人的灵魂。 卡莫帝国皇家第一军第一师师长很是惊讶。他没打过这样的仗。 他提着重剑向亚陵军营内走去,所见没有逃跑的士兵,而当那所谓的什么疯将军出了帐篷之后,联结青铜大吼了几句,士兵们竟然慢慢集合起来了。 这不是夜间敌袭应当有的反应。 他的将士从卡莫帝国绕道黎明共和国,贴着各塔提沙漠和亚陵山系的无人区一路急行过来已经十分疲惫,再这么下去他就需要撤兵了。 果然东南两区的人都是疯子,根本没有自己活着的概念。皇家第一军第一师师长以一个旁观者的角色感嘆着。 他到底是轻敌了。 不过现在也并非没有转机。 他瞄准了中间的那根高铁柱——那是绝佳的指挥位置。 他挥剑砍掉一个背对他辛苦作战的亚陵军的头颅,将手放到矮铁柱上。 铁柱也许是被滚烫着泼洒的鲜血捂热了,温度并不是很低。 师长心中一喜。 这营地应该是易过主的,所有的联结都被打断重造过。这种被二次联结的金属向来很难抵御他的强制联结。 果不其然,他很快取得了营地铁制品的联结权。 师长飞快地拉着一根根铁桩,几乎脚不沾地飞掠到高铁柱不远处,接着跳上它旁边的一根矮柱,一手奋力向下推去,一手拉住高铁柱上端。 他像是一只雄鹰,腾飞而起降落在铁柱中央。 他变换角度拉柱体,很快地向上窜去。眼见柱顶将至,他的耳尖忽然颤动两下,急速将头向侧面偏。 一柄铁制弯刀打着旋,嗡鸣着飞过刚刚他的脑袋所在的位置,蹭在铁柱上,磨出耀目的火光。 是那个疯将军。 作者有话说: ——短暂的相聚—— 7、铁城 师长也并非完全看不起东南两区的军队,事先也了解过东南两区的几个颇有师长也并非完全看不起东南两区的军队,事先也了解过东南两区的几个颇有威名的将军,此刻这柄贴着他头髮丝唿啸而过的铁刀毫无疑问属于薛旦。 紧随而来的是另一柄弯刀,直奔他胸前转来,而右边的弯刀蹭过铁柱后竟然诡异地转了一个角度,眼见就划向师长握着铁柱的右手而去。 他被迫松开右手,双膝勾住铁柱,整个身子后仰,一时间倒挂在铁柱上。 结果师长刚刚松开手向后弯腰,一道人影就毫不客气地踏上师长的胸膛,靴子重重踏在他的锁骨下面。 师长闷哼一声,双腿一时没有勾紧,身体急速下坠时,他忽然向上伸手拉住了什么。 薛旦正藉助那一脚向上的力向上跃去,一手拉住高柱子顶端的铁平台,一手收两刀。 薛旦撑住铁平台的边正想翻身,整个身体却骤然发沉。他顿时像个铅锤一般挂在平台边缘,拉住身体的右臂肌肉狰狞凸出,还在不住颤抖。 这个人竟然强制联结了营地所有的铁。 师长估量了一下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理智地判断出在他登上铁柱平台前足够登上平台的薛旦扭转战局,于是两只手拽住薛旦身上的铁甲死不松手。 薛旦支持不住,扔掉左手的双刀,两只手扣住平台边沿,年轻白皙的脸上汗如雨下。 师长拉住薛旦的铁甲不过两秒,身体还随着拉力而微微摇晃着,就见两把铁刀从上面坠下,同时坠下的还有薛旦。 师长完全没想到薛旦只坚持了一秒多,他还没来得及拉住铁柱,就见下坠的弯刀改变方向,像两道宙斯的闪电一般,裹挟着无边的速度与血腥味,凭藉着薛旦自己体重的重力,几乎如同两道光一般,从自己的眼下划过。 师长一时间没搞清楚状况,这是没打中? 半秒后,他即将摔倒在地上,想要翻滚落地时,他方才发现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了。 第13页 他惊恐地睁大双眼,看到自己像积木娃娃一般,整个人摔在地上,下半身、上半身和头颅整齐地分成三块飞出,滚落在满是灰尘的营地上。 薛旦捡起滚到他不远处的头颅。 他的眼瞳中还停留着前一秒巨大的惊恐,绿色的双眸瞪得像是要离开眼眶掉出来。 薛旦忽然觉得十分不舒服,他将绿色的双眸粗暴地合上,原地来回走了两步,然后飞快地登上长铁柱顶端的平台,高高举起那人的头颅。 还没等他联结青铜出声讲话,脚下的战士们都已看到了他和他的战利品。 卡莫帝国皇家第一军第一师譁然,他们退缩着,本来就略显艰难的进攻顿时变成一面倒的逃窜。 薛旦往四周看了看。 本来登上高地的意义就在于可以从上面拉到整个营地的铁,拥有调度全局的能力。 可是现在……薛旦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调度全局,只靠亚陵军首战即将告捷的士气,就足够将卡莫帝国皇家军赶出营地了。 薛旦从铁制平台上向下跳,即将靠近地面时拽了拽头顶的平台减缓下落速度,稳稳噹噹落到地面上,随手将有着翠绿眼睛的头颅扔到一旁。 胜负已分。 薛旦游走在营地间,一边屠杀着敌军,一边将他们往南边的石川曲赶。 敌袭刚到来的时候,薛旦就交代游杳联结青铜线路与厄洛王通信,告诉他们如果处理好了自己的事情,就赶快来亚陵军支援。 只是薛旦没想到和他在铁柱上争控制权的那个首领竟然如此轻敌——或许也不是轻敌。薛旦若有所思地想。 似乎他们的实战经验都不是很足。为什么呢? 薛旦这是陷入了当局者迷的状况。固然亚陵军军纪有些散漫,各种军种分工并不明确,但是东南两区的每一个感染者都是从尸体堆中杀出来的,哪怕有些属于侥倖生还,也早就看惯了各种血腥场面。 论实战,没有人能比亚陵军更野蛮和嗜血,也没有人能比亚陵军更不要命—— 东南两区的人有刻在骨肉里的本能,这种本能是在幼年以及青年时东南两区血腥的群体淘汰时就镌刻在了潜意识中的。 但是这种优势无法长久地给亚陵军带来胜利。 第一师剩下的士兵有些被亚陵军杀死,大部分则是从南边逃出了营地,他们一头扎进了当地民居的巨大石柱间。 亚陵军没有再追击。薛旦站在营地门口,伸出舌头缓慢地舔舐十指沾染的熟悉的铁锈味鲜血,静静看着他们逃入村民雨季用的房屋间,狼狈地狂奔。 「这群婊子养的脑子被驴踢了?跑个屁,不要命的东西。」薛旦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嘟囔道。 他的同伴应和:「鬼知道,没准没了头的那个是他们的神,像那个啥,厄洛王。」 「你他妈开个屁的玩笑,老子都没来得及看清那个狗娘养的臭脸他头就飞了,就这孬种还有人崇拜?生他们的人有两个xx吧。」 他的同伴在他后背上重重一拍:「两个xx就两个xx,你管个屁,有这闲工夫怎么不回去收尸,我看你才有两个xx。」 薛旦忍不住回头去看他们两个,结果只看见两个宽阔的后背。 他觉得有必要肃整一下军纪,以免以后外面的人以为东南联盟的人张口就是脏话。 塔季扬娜并不知道薛旦正被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问题困扰着,此刻她刚刚得知敌军已经转变成了逃兵,干脆遣返了军队,独自一人前往雨季民居。 她一个人在铁城里足以一个不剩地清理掉这些妨碍了她的王的虫子。她咳嗽了两声,漠然想着。 铁城是伪装得最好的、也是唯一一个薛旦不知道的厄洛军驻点。 能够被称为驻点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当地铁制品的联结归属权。 通常,只有打下营地,花上三四天时间重洗联结之后才能被称为是自己的驻点。 然而总有些一被感染就异于常人的天才,他们被铁制品所欢迎,能够比其他人轻松数倍地强制与敌方的铁建立短暂联结。 在这点上,东南联盟所公认的最强的感染者是塔季扬娜。但是并非只要拥有这种上天赐予的财富就足够成为战场上的常胜将军,那个师长即为一例。 安东尼奥跟随逃兵一同奔跑在民居中。 他是卡莫帝国第一军第一师的一个普通士兵。他以为征讨东南两区不过是易如反掌的轻松活儿,是紧张的演习训练中的娱乐项目,毕竟所有卡莫帝国的人都说东南两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哪里想得到他们是第一个吃西红柿的军队。 可惜吃到的不是西红柿,而是货真价实的狮子。 安东尼奥眼前还晃动着死在他手下的一个亚陵军的脸庞,那个人至死都咧着大大的笑容,双眼骇人地圆睁,两道鲜血在她的脸上绽放,和眼瞳一起射出极致兴奋和变态的光芒。 东南两区的人都是不要命的疯子! 他拔腿狂奔,像是摆脱非人的怪物的追逐,双腿发软、身躯颤抖,跌跌撞撞在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跑去。 东南两区住的真的不是人。他混乱地想着,这里的人早已被潘多拉同化,疯狂、野蛮、嗜血、残忍。 他跑出营地回头时亲眼看到有亚陵军趴在地上生吃人尸,他的脸埋在那尸体的胸膛上,安东尼奥几乎能够听到牙齿吞咽血水和生肉的咕唧声。 第14页 咦,刚刚跑在他身边的那个感染者呢? 安东尼奥惊惧地僵硬着脖子,不敢向后看。 是不是那帮疯子追来了? 恐惧从心里盘旋攀升,带着苍白的颜色堵塞到安东尼奥的喉咙口,让他的四肢力气流失得越来越快。 他的视野因为恐惧几乎只能聚焦在眼前的一点,周围的一切被彻底模煳。 一道耀目的银光忽悠从他眼前闪过。 什么东西?他搏动的心脏被攫住,下意识转动脖颈去寻找,却只见周围杂乱逃窜的人影和巨大的参差的石柱。 一定是我看错了、一定是我看错了、一定是我看错了。他狂乱地收回视线,他剧烈地喘着气,将还在流血的臂膀摆开到最大,双腿再抬高一点、步幅再大一点、频率再快一点! 可惜,他刚迈出第三步,一股难以抗拒的拉力就攥住了他的铠甲。 像吸尘器收进一粒细小的灰尘一般,安东尼奥轻而易举地被拉扯走。 他只感觉视野中的物体忽然由于快速流动而颜色混合,像一盘灰色底料的花颜料盘。 颜色们刚刚回归正确的地方,他的视线就坠落了。 死亡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颠倒的世界,眼前只有一双鎏银的铁靴和自己犹站立着的双脚。 塔季扬娜一手拧下小年轻的头颅,偏头咳嗽了两下,马不停蹄地再次拉动隐藏在石柱内的巨大铁块。 高质量的铁给了她无与伦比的加速度,她惬意地转变着拉力方向,像一抹游魂,在逃兵中神出鬼没,每次靠近都悄悄带走一条年轻的生命。 逃兵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少了一半的人了。 挤在一起逃窜的蚁群顿时靠得更紧了,他们不知所措地加快了步伐,然而蚁群还是无可控制地缩小着。 「这、这座鬼城吃人!」终于,一只蚂蚁再也抵抗不住,一头栽倒在泥地中,绝望地呓语。 像是多米诺骨牌,蚁群们潮水般从后向前稀稀拉拉停下脚步,惊恐地对望着。 「那就走出这座鬼城!」蚁群中的一只蚂蚁蠕动了两下,缓慢地脱离停下脚步的蚁群,继续向前移动。 它跑出了很远,向来时的方向回看时,原地的蚁群都已身首异处。 它被求生的欲望催动脚步,不远处鬼城的出口如同耶稣的光环向它微笑。 它终于走到了鬼城的出口。 然后,它看见了从天而降的、灰眼睛的塔季扬娜。 作者有话说: ——求一点评论嗷—— 8、吃人 薛旦回到营地里后,首先联结青铜,传信给各塔提西部驻军,让他们好好调薛旦回到营地里后,首先联结青铜,传信给各塔提西部驻军,让他们好好调查一个月内经过各塔提西部的人员情况; 接着传信亚陵山系三大驻军,让他们调查一个月内亚陵山系西边各山脉的人员流动; 最后派遣四百人背着移动青铜联络器向西北搜索敌军来时留下的痕迹。 薛旦做完这些之后,第一件事就去找了游杳。 营地里有条不紊地将满地的尸体收回贮存帐篷中腌制存储,敌军的尸体分成一摞,亚陵军的尸体分成另一摞。 这些亚陵军大多数都没有亲人——潘多拉病毒在一个两代人的家庭中一般只会感染其中一个,而剩下的普通人早在初期的混乱中被物种性淘汰了。 所以亚陵军里有不成文的规矩:战友战亡后,他的尸体会交给与他最亲近的战友食用。这也是一个亚陵军战士死后的最大荣耀。 薛旦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神色恹恹的游杳,他拽住游杳的铁甲,脸色有些冷:「进去,我有话问你。」 薛旦将游杳一路拉进一间没人的帐篷。 他一合上帐帘,就压着怒气质问游杳:「卢卡斯去哪儿了?」 游杳装傻充愣:「啊?他去哪儿了?」 薛旦懒得和他废话,弯刀擦过游杳的侧鬓,打着旋扎在游杳身后的土地上,他自喉咙中压抑着低吼:「教你的军纪你吃进了狗肚子里,事理你总不会不懂吧,放走卢卡斯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后果?」 游杳这把真的愣了愣:「啊?」 薛旦上前一大步,右手拎着游杳的衣领直接将他从地上提熘起来:「昨天你没看到厄洛军船队二层的爆炸?你觉得东南两区哪个能搞出这样的科技来?昨天我找到卢卡斯的时候他妈的他就在二楼!」 游杳长大了嘴巴。 薛旦紧咬着牙关瞪视了游杳半晌,狠狠将他搡在地上,来回在帐篷里走了两圈,深吸一口气,转头问:「他说没说他要去哪,为什么走。」 游杳忽然想起昨天半夜卢卡斯的霸道总裁文式「高论」,咽了咽口水,道:「他说他去找厄洛王了,没说为什么。」 薛旦忽然站定在原地,沉默了半晌,然后疲惫道:「厄洛王不是傻子,昨晚的事儿足够她清楚卢卡斯的动机不纯,不会留他的。卢卡斯自己也心知肚明,他不可能去找厄洛王。」 游杳不知道该说什么,侷促地坐在原地。 薛旦深深嘆了口气,忽然转移了话题:「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他竟然能让你同意放行。」 游杳舔舔干涸的嘴唇,清清嗓子:「他,他是我哥。」 薛旦唰地转头瞪着游杳:「亲哥?」 第15页 游杳挠挠头:「亲的。」 薛旦好久没有再说话,游杳听到外面收尸体的吆喝声和热闹的交谈声,它们从帐篷外渗透进来,像是温暖的空气一般包裹着他。 薛旦又嘆口气:「你们家到底怎么回事。」 游杳支吾。 薛旦瞥他一眼:「你知不知道这次来进攻东南联盟的,有皇家第二军第一师的乌耳图斯师长。」 游杳瞪眼:「姑姑竟然来了!」 薛旦看着游杳棕色的眼睛。 游杳支撑了一会儿身子,忽然很颓丧地垂下双肩和头颅,他看着地面,慢慢说道: 「我们乌耳图斯家族原先是卡莫帝国的贵族,祖上曾经帮助玛丽莲一世完成统一霸业。 贵族的姓氏在一辈中只允许一个人的后辈继承,是由上一任姓氏继承者指定的。」 「爷爷拥有乌耳图斯姓氏的继承权,他生下我爸和我姑之后,指定由我姑的后代继承乌耳图斯姓氏。 我爸醉心医术,无意军事,为了有一个更自由的科研环境,带着我妈、我哥和我移居到黎明共和国。」 「我哥也是个学术疯子,他在少年时期就完美超越了父亲的医学造诣。但是我从小皮实得很,和我姑也最能玩得来,我姑也可向着我了,我就算想要天上的星星她也能给我摘来。」 游杳露出了痴痴的傻笑,「我姑姑什么都好,就是对亲人太心软。」 「我们家移居到黎明共和国之后,待了两年,我爸和我妈一直不让我接触军事,我就自己跑了。 本来我想去卡莫帝国找我姑姑,但后来你也知道,我路过各塔提沙漠北部的时候被亚陵山区的人挟持了,最后一来二去反倒最后就混在了亚陵山区。」 游杳说到这里,有些羞愧道:「我那时候逆反得很,家里的事情一听就烦,甚至和姑姑都断了联繫,所以我不是很清楚我哥到底是不是和本家那边还有交往。」 薛旦拍拍他肩膀:「顺其自然吧。」 游杳一个甩头,睁大眼睛看薛旦:「我的娘哎,你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该不会是被我哥刺激到了吧。」 薛旦没好气地站起身向外走:「你们哥俩这两天难道不是一直在刺激我?还有脸问。我活了这么多年……」 薛旦的话头戛然而止,不知道将什么话吞进了肚子里。他的脚步只是在空中顿了顿,就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帐篷。 薛旦本意只是想在营地里走一走,希冀清晨的微风能够吹散心头莫名的一抹阴郁,然而他还没走出几步,就见一队人抬着一具尸体直直冲他走来。 薛旦停下脚步等他们。 走在最前面的感染者表情很平静,他对薛旦道:「我们尸体都处理完了,只剩这一具。这个人生前在军营里非常内向,从来不和别人说话,也没什么熟悉的人,我们想了想,就将他的尸体抬过来了。」 他旁边的亚陵军擦擦汗,大剌剌一笑:「死后给薛将军吃了可不比给兄弟吃牛逼,我还想咧,可惜这等好事也轮不到我头上来。」 薛旦低头看去,觉得这张年轻的脸有些眼熟。 他的脸庞很瘦小,白皙的肤色上沾满了泥土和黑色的血迹。 他的右边锁骨下有一处大洞,空荡得如同他大大睁着的双眼。 这不是前天那个还挺可爱的小士兵吗? 他还调戏了人家一嘴,说人家水灵灵的估计口感不错,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真的要被薛旦尝尝口感了。 薛旦轻轻将他的眼睛合拢:「我知道了,放进我昨天睡的那间帐篷吧。」 抬尸的两个人应了一声,往那边去了。 薛旦心头的阴郁更浓了,可惜上天註定有些人没有平静的权利,他刚在营地里走了半圈,营地架设的青铜线路忽然与他建立了联结。 是青铜传信。薛旦赶忙绕到营地的青铜传输桩旁。 薛旦将手放在上面。 青桐信是从厄洛军那边传来的,塔季扬娜金属一般铮铮作响的声音在薛旦脑海中响起: 「逃兵已清剿,敌人为卡莫帝国皇家第一军第一师。据了解,卡莫皇家第一军第一师人数为今日袭击人数的两倍,故请求贵军调查敌军来袭路线,以确保东南联盟掌握所有敌军地理方位以及动向。」 薛旦联结青铜,回信道:「调查已经在进行了,最晚今天中午给你们答覆。另外,今天中午石川曲亚陵驻军就可以休整完毕,你们对于进攻伊色城有什么打算?」 青铜传信有大概二十分钟的滞后性,薛旦二十分钟后再次来到青铜传输桩旁,听取塔季扬娜的回信。 「进攻伊色城事不宜迟,我们掌握不了伊色城敌军动向,拖得久了恐怕会生变故。」 「厄洛军已经处理好内部动乱,距离伊色城较近的驻点已经进入了备战状态。」 「厄洛军在石川曲有两个驻点,共有驻军八千七百余人,可以在一天内逆流到达伊色城; 石川曲以东两天内能够到达伊色城的驻点有三个,其中两个距离伊色城145公里,共有驻军四千余人,另外一个距离伊色城172公里,有驻军三千余人。」 薛旦听完,回报了亚陵军的驻军情况后道:「塔季扬娜将军,马上通知石川曲以东的驻军即刻开始向伊色城进军,至于你我两方的石川曲驻军则于傍晚动身,你以为如何?」 第16页 二十分钟一到,塔季扬娜立刻发来同意的信息。 薛旦很快将行军消息传达给了各个驻点。 今晚开始行军,就意味着战死的同伴尸体满打满算也只有三顿可以吃,必定会有部分尸体吃不完,只能一把火烧尽。 薛旦于是先回了一趟昨晚睡觉的帐篷,年轻的小士兵正在里里面等着他。 薛旦不是第一次吃人了,或者说,早就已经吃过了无数次,可是这次他的手碰到帐篷粗粝的表面时,心脏竟然奇异地剧烈搏动起来。 他蹙蹙眉毛,双手在帐帘上停留了半秒,而后镇静地向两边分开帐帘。 日光从帐篷的四面八方透进帐篷中,给了里面模煳又温馨得诡异的渲染。 柔和的晨光悉数落在长满柔软杂草的土地上,给躺在草地正中间的尸体镀上圣洁的光芒。 一双铁靴停在年轻的尸体旁边,然后是跪下的一对膝盖、俯下的腰腹和黑色的、想要平静下来却隐藏不住悲哀的眼瞳。 薛旦将双唇贴在年轻士兵右肩的伤口上,虔诚地用过分锋利的牙齿撕咬下一块沾满了凝固血迹的生肉。 他的舌尖像是尝不到肉块上刺鼻的泥土味道和腥锈的黑血味道,坚定地将这一小块肉卷到口腔内。 薛旦驱动上下牙齿将生肉咬碎成足以下咽的细碎肉糜,然后顺滑地将它送进食道内。 薛旦作为食量远超常人的感染者,一个早上吃掉了年轻士兵的两个双臂,然后中午吃掉了他的胸膛以及腰腹,晚上吃掉了他的一条腿,最后行军前,将他的头颅和另一条腿在火中烤成了灰烬。 军队处理完了尸体,开始行军。他们沉默着在营地前整好队伍,几千人在石川曲北面的空地上列阵、几百船队在石川曲上列阵。 最后他们整齐划一地迈动双腿、拉动船体,每向前一米就更加和黑夜融为一体。 石川曲开始行军的这一夜,东南方向只有黑漆漆的天幕。 作者有话说: 绝境下的特殊「民俗」…… 9、大火 夜色化成黑水,在窗外随着微风或浓或淡地漂浮。 铁窗下有一张木桌, 夜色化成黑水,在窗外随着微风或浓或淡地漂浮。 铁窗下有一张木桌,木桌上摆了一张东南联盟的地图,地图的边角还很新,似乎才制作出来不久。 桌旁的椅子上挂着一条围裙,围裙上颇具有少女心地印着一柄粉色的长矛。 木桌旁坐了两个人,如果卢卡斯在这里的话,就能够认出来,这两个人一个是乌耳图斯师长—— 或者叫军长更准确,另外一个则是乌耳图斯师长给卢卡斯装栗子的时候卧在她身边的台阶上晒太阳的男人。 皇家第二军与第三军军长昨天刚刚得知,第一军第一师去突袭亚陵军结果自己折在里面。 整个皇家军无比震惊,两个军长终于端正了自己的态度,开始后悔当初在伊色城内没有认出薛旦和塔季扬娜,并且拿出了压箱底的东南联盟地图开始研究。 乌耳图斯双手压在鬓角,神情颇为苦恼:「王还没有下诏令?」 托马斯军长半阖双目,慢悠悠道:「第一军的某军长又不肯把他们突袭的败绩上报,王怎么可能下令进攻?王还是想要全面布局之后一举横扫东南联盟。」 乌耳图斯冷冷道:「瞒报军情,按律当斩。」 托马斯笑笑,睁开双眼揶揄道:「就算按照之前的战略规划,我们也不是打不赢,至于折损了多少人王又不会在乎,军功还是一样拿,担心什么。」 乌耳图斯瞥了托马斯一眼,没接话,而是点点隅安城:「今天晚上我刚刚接到消息,黎明共和国的卢卡斯进了隅安城。」 托马斯扬起一边眉毛,有了点兴趣:「你家那个侄子?他到底想干嘛。」 乌耳图斯神色冷峻:「他是个疯子,在他眼中人类没有个人,只有人类群体,他缺少最基本的共情心,所以我们必须要提防他。」 托马斯很有兴味道:「那他现在在隅安城干点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挫伤薛旦大后方,岂不是对我们很有利。」 乌耳图斯看了托马斯一会儿,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又咽了回去,只是道:「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和军队作战,避开群众。」 托马斯大笑,拍拍乌耳图斯:「我当然知道,再说了我们现在也指挥不了你那个好侄子,我就是说一嘴,这么严肃干什么。」 乌耳图斯扫开他的手:「好好好,我不严肃了。最后还有一个问题,现在我们就干等着,什么也不干?」 托马斯随手拿起乌耳图斯放在一边的几颗甜枣:「不然呢?这次狄怀摩斯没来,你就想违抗王命,擅自行动?」 乌耳图斯假笑:「对不起,没这个打算。」她冲着门口扬扬下巴,「军长要是吃完了枣就请回吧,毕竟没有王命,我们也没什么事情干,每天在伊色城里吃吃喝喝就可以了,顺便再吹嘘一下屠城的伟业。」 托马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没什么表示,把枣又放回原处,仰首阔步走出屋门。 乌耳图斯被气得不轻,她吐出一口气,心烦意乱地看着桌子上的地形图,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多久,木门上响起扣击声:「乌耳图斯军长?」 乌耳图斯抬高一些音量:「进。」 第17页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露出一颗包裹着头盔的年轻头颅:「军长,城门外有个自称叫阿琉忒?德摩斯的人想要见军长。」 乌耳图斯霍地站起来,满目愕然:「你确定是这个名字?」 他点点头:「确定。」 乌耳图斯生生在原地愣了半晌,方才迅速回头披上轻甲,轻甲上的铁片随着乌耳图斯的颤动而轻轻作响:「我去见他。」 她跟着年轻士兵迫不及待地登上城墙,一直来到一个垛口处。这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簇拥着一位中间的小伙子。 乌耳图斯一眼就认出了游杳——原名阿琉忒?德摩斯的卡莫帝国贵族后代,她犹记得小时候她带着游杳背着长辈耍枪、买冰糕的情景。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想念了无数年的侄子,乌耳图斯根本克制不住心中的激动。 她大步上前,双手握住游杳宽阔的双肩,音调格外高亢:「阿琉忒!你怎么在这里!」 游杳穿的很是简陋,他疲惫地垂下头,捂着胳膊上的一道刀伤,沙哑道:「乌耳图斯姑姑,咱们能不能进屋子里说。」 乌耳图斯赶忙一把捞住他,冲着自己的二层铁屋一路拉着铁疾飞而去,最后将游杳塞进铁门里,神色很是关切,几乎不知所措地开口:「阿琉忒,你……」 她说到这儿,忽然梗住,斟酌了很久的措辞,最后似乎有些不知说什么,便停住了,铁血军长的眼眶微微泛红。 游杳暖和了一会儿身子,挠挠头,颇不自在地开口:「我离家出走了。」 乌耳图斯有点想笑,她默默道:「能看出来。」 游杳又去挠头:「我觉得东南两区听起来特酷,我就来了东南联盟,没想到这边生活条件这么差,一开始有点后悔,但后来转念一想,在这儿辛苦生活着也比在家被逼研究什么学术强,就继续混着了。」 乌耳图斯点点头,又有点心疼地给游杳取来一件大衣披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游杳憨憨一笑:「我本来好不容易从各塔提那边来伊色城,想要进城来歇个脚好好享受一下,结果没想到伊色城竟然城门紧闭,防守很严的样子。 我正在门口徘徊,就听守卫偶尔谈话竟然说到了姑姑的名字,我就赶紧自报姓名了。」 「不过姑姑你怎么也来东南联盟了啊?」游杳又问,大剌剌一锴鼻涕。 乌耳图斯轻描淡写道:「没什么,你不饿吗?」 游杳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他诚实地点点头:「饿。」 乌耳图斯立马扬起微笑来,很是热切地道:「等着,我出去叫人给你拿吃的来。」 她打开门,背对着游杳,对门外的两个守卫道:「去拿一点饭菜过来,要热乎的,快。」 乌耳图斯关上门,准备回身的时候忽然发现本该坐在座位上的游杳不见了,随之不见的还有木桌上整个卡莫帝国皇家军只有一张的东南联盟地形图。 乌耳图斯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不对劲,她后背一冷,赶忙一边往地上倒去,一边去拉自己的剑。 但是「游杳」这一刀已经蓄势很久了,乌耳图斯的剑被一柄弯刀啪地打到一边,而另一柄弯刀已经扎进了乌耳图斯的腹部,同时压上的还有「游杳」本人,他跟着弯刀一同下落,乌耳图斯落地拉剑的同时,他的双手已经扼住了乌耳图斯的咽喉。 乌耳图斯双手脱力,张口却无法发声,全凭着本能抓住紧紧圈住她脖子的双手,双脚无意义地在地上狠狠刨着,可惜她就算将双手抓出了十道血印,那带着一股子嗜血和疯狂劲头的双手依旧牢牢地钳着她的脖子。 乌耳图斯凭藉着强大的生命力撑了五分钟,手臂终于慢慢垂落,可是还没有完全卸力时,她忽然像是迴光返照一般,一边的手臂忽然弹起,目的明确地勾到椅子上印着粉色长矛的围裙,挣扎着拖进怀里,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她的脸部由于窒息而扭曲,目眦欲裂,身体则在剧烈的挣扎中刚好停留成蜷曲的姿势,似乎是在用生命的最后一瞬护住怀中的围裙。 「游杳」依旧警惕着,双手一点力道也没有卸下,直到送饭的守卫在木门上轻叩,「游杳」方才松手,飞快地拉住铁窗框,从屋后翻身离开。 游杳是在五分钟之后接到的薛旦的青铜传信。 他领军到城下的时候,只看见整个伊色城忽然燃起大火,城墙上的守卫乱作一团,甚至连夜色中静默而来的敌人也没有发现。 游杳不知道薛旦去干了什么。或者,他甚至已经有些习惯了薛旦天马行空的思维。 大将军在进攻前夜消失,游杳只是麻木地站到青铜柱子旁等着必定会来的传信。 感染者之间的新式战斗,将原先很大程度上削弱的个人作用提升了一大截,所以有些人也愿意将潘多拉病毒称为造神病毒。东南联盟的三个神都有其称神的道理。 就是在日常相处中,总是会忘记这一点。游杳麻木地下达进攻命令的时候想。 当然了,忘记之后不久也会被迫重新想起,比如现在,游杳就有点想不明白他之前为什么要对擅自去参加北河会面的薛旦发火。 小丑竟是他自己。 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战术,每一块倒塌的城墙、每一个不再飞起的兵器,都是用泛滥的血液冲垮、用密集的残肢压塌的。 第18页 东南联盟之所以不考虑围城,原因很简单——东南联盟的食物没有办法长距离运输,能产干粮的地区也就那么几个,军营周围向来都是部队种植的蔫不拉几的农田。整个地区都人食人了,哪里打得起消耗战? 厄洛海区这两年拼了命地攻打亚陵山区,还不是凭着自己的物资稍胜一筹,想要直接拉跨亚陵山区。 结果打了几年,终于自己的地区产粮和矿产也撑不住了,这才刚刚协商暂时停战。 可惜正是这青黄不接的当口,外头的虎狼潜行而来了。 不到两个小时,城内的火光已经沖天,城墙上的守卫根本无心作战,游杳很快带着亚陵军登上了城墙。 在城墙上,游杳终于清楚地看到了伊色城内的情况。只见伊色城三边城门的火是烧的最烈的,石头城墙几乎在火光中变了形,而城内也只余一片红光,什么也看不清。 游杳默默擦了把汗,转头下达指挥,分出六个团,两个堵住一边城门,而他自己则领兵驻守在火最弱的东门。 游杳的任务从攻城变成了围堵。而厄洛海军仍旧飘在厄洛河上,一半登陆去抢占伊色山谷,一半守在水上机动。 游杳经歷了两场大捷,几乎要深刻怀疑他们的认知了。或许真正的土包子是卡莫帝国,他们东南联盟只是强而不自知? 作者有话说: ——可怜的游杳小朋友—— 10、出走 大火烧了整整三天。 第二天的上午,游杳远远看到从城墙上跳下来一个; 大火烧了整整三天。 第二天的上午,游杳远远看到从城墙上跳下来一个人。他背着烧的天昏地暗的火光,像是一个污点,慢慢地向东边移动。 游杳传令全军戒备,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然而那人并没有逃跑的意思,而是一步一步朝亚陵军走来。走的近了,游杳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果然是薛旦。 游杳赶忙拎起长矛,快步迎上。 薛旦左半边脸上全是烧伤,黑黝黝的疤痕间还有外溢的鲜血,给他笔挺的鼻樑、深凹的眼眶、高高的颧骨更添三分狰狞,他眼睛垂视着地面,肩膀细细颤抖,从破烂的衣服间能隐约看到控制不住凸出着的肌肉轮廓。 他黑漆漆的眼睛看也没看游杳一眼,可是游杳一到近前,薛旦忽地仿若脱了力的提线木偶,整个身子重重倒在游杳的肩上。 游杳听到薛旦蠕动着嘴唇,气若游丝道:「真他妈爽。」 游杳感觉心头那一点崇拜感和神秘感都被这两个字一巴掌扇走了,他架着薛旦,想了半天,只能回应道:「你就是个疯子。」结果他说完才发现薛旦已经失去了意识。 游杳将薛旦搬回营地里之后,整整一天薛旦都是一副性命垂危的样子,游杳只能任凭他躺着帐篷里自我恢復。 第三天上午众人终于等来了裹挟着强降雨的西南风,它从伊色山谷唿啸而来,黑沉沉地压在伊色城上方,预告着雨季的开端。 这时,石川曲的居民已经爬上了铁城、备好了吃食,厄洛河上的军队扎好了锚、收好了帆,直到雨季的第一场暴雨尽数倾泻在伊色平原的上方,给厄洛河上游以巨大的流量。 这场雨一直到第四天的上午依旧没停,不过薛旦已经恢復了意识,躺在床上无所事事扣自己脸上的黑疤,并且让游杳去烧成灰烬的伊色城里翻翻,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或者漏网的小鱼。 结果,游杳带回了两个令薛旦头大的消息。 游杳将队伍分成四股,分别负责以四个门为弧边中点的扇形区域的搜索,他自己负责北门的区域。 他正对着雨天感慨着命运无常、伊色城说没了就没了的时候,旁边的一个士兵报告说自己在废墟下发现了一条地道。 游杳低低咒骂了一声:「妈的,带我去看。」 他走到那一堆木制的废墟上,随手将刚好挂在隐蔽洞口的「李家茶馆」的牌匾扔出去,往深深延伸向下的黑暗的楼梯口里张望。 地道埋藏得很深,向下延伸了十米,入口处的洞壁全部是铁制的,一看就是有秩序的建设。 游杳脸色的脸色越看越黑。最后,他招唿了几十个人一同进入地道,踩着坑坑洼洼的土路急行了六个小时,终于看到了出口的光亮。 游杳踩着上行的楼梯,推开头顶的草皮,探出头去看。 入眼即是无垠的平原。 游杳在地道里走的时候,就大概猜到了地道的出口会在哪里。 他从洞口里钻出来,稍一环顾,就找到了远处的亚陵山系。 从地道出口一路向北,急行个五六天就是各塔提沙漠的南端了。 而亚陵军已经耽误了四天,很明显,如果有人从这里逃跑,他们肯定是追不上了。 游杳有种直觉,逃走的人估计占了皇家军的大多数,而当时留在城墙上的守卫只是障眼法罢了。 游杳一言不发钻回地道。 他们回到地洞入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搜查伊色城的队伍聚集在伊色城正中央,和一堆勉强能用的东西站在一块儿。 游杳正准备带队回营的时候,忽然瞥到了那一堆东西中有一个颇眼熟的围裙。 那是他姑姑在他小时候就常戴的围裙,上面有一柄粉色的长矛,是他小时候央求着姑姑印上的,他绝对不会认错。 第19页 游杳像是忽然被什么击中,他这才想起来薛旦说他姑姑作为师长也参了战。 不过薛旦没说他姑姑驻扎在伊色城。他下意识地就认为姑姑不在伊色城。 在他的印象中,他姑姑从来都是战无不胜的存在,或许唯一的弱点就是他,可是他姑姑现在又遇不到他,怎么会就这么…… 游杳制止了自己接下来的想法,快步走到杂物堆前面,小心翼翼地抹开围裙周围的杂物,双手将被烟燻得漆黑的围裙从污秽中摘了出来。 他身体整个剧烈地抖动起来,他忽然很庆幸自己发现了那个地洞。 姑姑那么厉害,总能逃走的吧?游杳尽力说服自己,让自己不去想小时候和姑姑的誓言—— 「除非哪一天姑姑战死了,否则以后只要你看见了这条围裙,姑姑就一定在周围。」 游杳抖着嗓子去问一旁的士兵:「这条围裙你们是在哪里发现的?」 士兵们来回一交流,有一个感染者便站出来,陈述道:「是在一栋铁制的小楼里发现的。那栋小楼是伊色城为数不多的铁制建筑,应该是卡莫帝国军队来了之后修建的,也因此没有被烧毁。 这件围裙被一具烧焦的尸体抱在怀里,要不是那尸体,这围裙也不能保存下来。」 游杳握着围裙的手僵住了。 他呆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冰冷的暴雨顺着铁甲的缝隙流遍了他炽热的身体,游杳方才如大梦初醒一般抬起头来,声音像是漂浮在伊色山谷的薄雾:「我去看一眼,看一眼。」 发现围裙的感染者有些不安,她无意识地擘挲着袖边的甲片,嗓音发紧:「您跟我来。」 游杳便跟在她身后,穿过流着黑水的街面和街边残缺的建筑群,没走多久就到了一座二层铁楼前,那栋铁楼暴露在暴雨下,从楼顶往下流淌着黑色的水。 游杳从房子外部踏着楼梯上到二楼的阳台,推开二楼的铁门。 得益于铁楼自身的防御工事,二楼并没有受到很大的损害,可以看到只有木制的家具被烧得只剩了残缺的躯壳,孤零零的尸体躺在会客室中央,还呈现着蜷缩的状态。 游杳停在了门口,迟迟没有进门。 一旁的感染者试探道:「游将军?」 游杳缓慢地眨眨眼睛,迟钝地转头看了她一眼,恍惚道:「啊,对,咱们进去。」 他僵直着身躯,走到尸体面前蹲下。 尸体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根本辨认不出来究竟是谁。游杳看了半天,神情逐渐放松下来,他忽然抬头对着感染者哈哈一笑:「我认错人了。」 感染者咽咽口水。 游杳却好像真的认错人了一般,踉跄着起身拍拍手,脸上洋溢着微笑,回身就出了二楼的门槛。 感染者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提醒道:「将军,您不觉得这个人死的很奇怪吗?不像是被烧死的。」 游杳整个人勐地停在半空,良久后,他的脖子像是生了锈的机关一样,僵硬而迟缓地转回身后,定在尸体身上不动了。 他就着诡异的姿势维持了很久。 感染者觑着他的神色,就见游杳的表情忽而狰狞起来。他双目圆睁,嘴角却扬了很高,脸上焕发出奇异的光彩—— 然后他放下僵在空中的右腿,边笑边重新走回尸体身边,扫视了一圈后视线停留在尸体的脖子上,不知对着谁声音极轻地开口:「是谁呢?值得神来专门掐死。」 感染者没搞明白他的意思,却在游杳起身的时候,看到了他混在血迹当中的眼泪,红得鲜艷。 游杳从二层铁楼回来后就再也没说一句话,沉默地走在军队前面,将人们领回营地,然后自己去了一顶空帐篷。 薛旦看到他们终于回来了,左等右等却不见游杳来找他,心中既有些纳闷,又有些隐隐的不安。 按理来说,游杳回营之后第一件事就应该来找他,现在却不见人影,是出了什么事吗? 可是游杳那个大剌剌的性子,能出什么样的大事才能怄气成这样。 薛旦心中冒出一个很不妙的猜测,但是他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毕竟一把火什么都烧光了,游杳凭什么认出来死掉的是谁?就算认了出来,大概也只是悲痛她被烧死了吧。 薛旦左思右想,终归是坐不住,起身向营地值守的士兵打听到游杳的帐篷,慢吞吞地挪到帐篷前,清清嗓子,高声道:「游杳?」 无人应答。 薛旦蹭蹭弯刀的手柄,眼珠左右熘了一圈,又道:「那我进去了。」依旧无人应答。 薛旦心一横,伸手撩开帐帘,探头向里看,就见游杳背对着他坐在木椅上,像是死了一样。 薛旦深吸一口气,别好弯刀,靴子踏着土地走到游杳身后:「你这是在这儿冥想呢,老僧入定一样。怎么,搜查出什么令人震惊的消息了?」 游杳安静了很久,然后薛旦才听到他悠悠地回答:「是挺震惊的,想不到薛将军如此深谋远虑,连自己人的闲聊都能算计上。」 完了…… 薛旦想,游杳能这么说,一定是心里认定了是他杀的乌耳图斯。这个一根筋的犟牛绝对不会听薛旦精美的谎话。 游杳见薛旦长时间没有回话,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声音有点压抑的颤抖,他语无伦次道:「你能杀死我姑姑,我知道你用的什么方法,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哥也就你最了解我了。 第20页 我知道我是东南联盟的将军,但是我出生在卡莫帝国,生长在黎明共和国,我没有为东南联盟效忠的义务。薛旦你……」 薛旦说不出话来。 他本想着,这次来无非就是承受一波游杳的怒火。或许他会再出走一次、或许他会暴起打薛旦一顿,可是他却只是在质问,甚至在解释。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可是薛旦听着他的话,有些后悔了。 游杳说到「薛旦你」之后就再没有往下说。 帐篷上雨滴落的声音密集地烘托出格外温馨的氛围,一股浓稠的归属感在空气中流淌,薛旦垂眸盯着游杳的后背。 「你们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薛旦柔声问道。 砰…… 游杳身后的椅子一下子重重地翻倒在地上。他终于转身站了起来,全身都在颤抖,鼻腔粗重地唿吸着。 两人面对面僵持了几秒,游杳一下撇开头去,冷漠道:「你的城估计白烧了。卡莫帝国挖了个地道,至少能跑掉三分之二的人。」 薛旦听了之后,心中却没有感到很深重的愤怒。他只是有些头痛地想,真不愧是祸不单行。 薛旦还没感嘆完,游杳就掣起桌上的长矛,目不斜视从薛旦身边走过,直奔帐帘。 薛旦沖他的背影喊:「你去哪儿?」 游杳头也不回:「去找我哥。」 作者有话说:「去找我哥……」 11、沉船 薛旦不但没有拦着游杳出走,心里甚至还松了一口气。不是因为他希望游杳薛旦不但没有拦着游杳出走,心里甚至还松了一口气。 不是因为他希望游杳离开,而是游杳一气之下出走这种事干得多了,通常不到两天就会自己屁颠屁颠地回来,薛旦再给他顺顺毛,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但是薛旦意料不到的是,游杳这次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卡莫帝国剩余的军队深入各塔提沙漠,薛旦有心追也没有足够的补给,只能暂时在伊色平原休整。 游杳走后,他第一时间联繫了塔季扬娜,发出私下和她们两人见面的邀请,最终将地点定在了一条从大托索山脉发源的厄洛河支流的北岸一处高坡上。 那高坡上曾经建筑了亚陵山区最富饶的经济城市——大托索东城,可惜后来潘多拉病毒爆发后,在这里发生了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破坏力最强的一次冲突,整个城市几乎被夷为平地,只剩下标志性建筑银色瞭望塔还矗立在高坡的顶端。 薛旦登上高坡时,瞭望塔上的破钟被雨季初期强悍的西风颳起,悠悠地响了一声,像是从上个世纪传来的唿唤。 塔季扬娜和柳园园站在塔下,都穿着便服。 塔季扬娜扎着低马尾,身位略后于厄洛王,时不时偏头咳嗽一两声; 柳园园则将微卷的黑髮披散在肩头,双手插在黄色卫衣的兜里。 她忽然偏过头去对塔季扬娜说什么,塔季扬娜连忙微微弯腰凑近柳园园,神情专注地聆听。 两人看起来像是一对姐妹。不对。薛旦眯起眼睛。塔季扬娜看柳园园的眼神根本不像是姐妹。 那种虔诚、纯真和炽烈,简直像是情侣。薛旦悄悄在心底揶揄。 柳园园很快发现薛旦的身影,愉快地向他挥手:「薛将军好久不见,这次攻打伊色城全仰仗薛将军一个人,辛苦辛苦!」 薛旦心情却没有柳园园这么好,他开门见山道:「侥倖而已,不用这么客气。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们,北河会面用的那条船你们现在还在用吗?」 柳园园摇头:「上次爆炸之后整条船就废了,我和塔季扬娜干脆将它和叛军一起沉底,免得处理起来麻烦。」 薛旦道:「那就好。我怀疑卢卡斯在二楼动了什么手脚。」 柳园园回答:「我在爆炸发生之后就带着塔季扬娜跳船了。出去之后立马断绝整条铁船的联结,让它自己慢慢在河中央沉底。 毕竟咱们东南联盟没有那么高端的技术能引爆船体,我当时就担心是别国人闹的么蛾子。」 薛旦皱眉道:「以防万一,我建议你们再派人去沉船里看看。」 柳园园应下。 三人分开后,柳园园依言安排下去,最后这下到石川曲二曲村北河河底寻找沉船的活计就落在了一个白衣祭祀头上。 白衣祭祀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心里有些打憷。最近关于这艘沉船还真有些玄之又玄的流言,说是有人在第二天看到沉船附近的水域出现鬼影,还说是下去想捞沉船里物什的村民一个都没回来。 但是这既然是上头下达的命令,他硬着头皮也得上。 小白衣在爆炸当晚就在一旁的一艘小船上,所以对沉船的位置记得很清楚。 他顺着厄洛河而下,轻车熟路地绕到二曲村北河,将船开到离沉船露在水面上的尖尖较近的地方抛锚,然后翻身下船。 小白衣先从沉船斜插在水面上的三层窗户进入,控制着重心站在黑漆漆的楼道上面,警惕地向船中看去。 感染者优于普通人的视力让小白衣隐约看到了斜面最底层黑煳煳的一堆东西,那堆东西似乎摞了很高,几乎与斜面的中线平齐。 白衣祭祀小心翼翼地向下走,双手死死把住墙面。 西风从头上的窗户幽幽飘过,三楼一间船舱的门嘎吱一声,被吹开了一道缝隙,白衣瞟了一眼,里面很黑很黑,只能看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在船舱深处蠕动了一下,看形状像是条铁鱼。 第21页 鱼怎么会有铁做的?估计是他看走眼了。小白衣吓出了一身冷汗,赶忙收回视线。 白衣祭祀又向下走了几步,眯眼向斜坡下面看去。离他最近的物体似乎是一只人手的形状,再往上……一对蓝眼睛直直看着他。 小白衣倒吸一口冷气。这一堆分明是当初被柳园园和塔季扬娜留在船舱里的人的尸体,它们为什么会堆在这里? 他又向下走了一步,这把他看得更清楚了。 蓝眼睛的人整个身体伏在地上,右手手臂向斜坡上方直直伸去,手指甲一个个全部翻起,地板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而那双蓝眼睛却空洞无神,充斥着绝望和麻木。 原来是死前挣扎着想要爬到斜坡上却失败了吗? 可是军队中都是感染者,怎么会连这点坡度都爬不上去? 白衣祭祀越来越疑惑,他再次靠近尸体堆。 他还没靠近斜坡中线,忽然偏头咳嗽了一两声。是因为这里的空气太脏了?他怎么忽然这么想咳嗽。 白衣在心中责备自己,一定是最近训练疏忽了,身为一个感染者竟然会咳嗽。 小白衣注意力一分散,脚下刚好踩到还没有干涸的血迹,整个人重重地滑倒在地上,还没等小白衣反应过来,他已经冲进了尸体堆中。 他一抬头,刚好和一具尸体铁青的脸相对。 它大张着嘴巴,从口部流淌出浓稠的黑血,向下一直落到斜坡上。白衣细细一看,黑血中还夹杂着一些肺部碎片。 白衣忽然感到皮肤上冰凉的触感,这才发现尸体的肌肉也已经有些萎缩了。 怪不得爬不上斜坡。白衣先是愣愣地咳嗽了两声想,接着才后知后觉地大惊: 随着船的二层同时爆发的还有这种细菌——要不是厄洛王及时沉船,恐怕厄洛军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这是细菌战! 他心中一急,头脑发热,想要扒住地板向上爬去,结果指尖忽然传来尖锐的剧痛,他低头一看,就见他的食指指甲竟然整个翻了上去,血肉模煳。 他大骇,一边不顾其他指甲的上翻扒住地板,一边踩在尸体堆上,拼尽全力想要向上爬,可是他的肌肉越来越使不上力气,肺部像是风箱一样不停地指使他咳嗽,直到他咳得浑身无力、嗓子仿若被割喉一般疼痛、眼前一阵阵发昏,他忽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看到了自己的肺部碎片,星星点点装饰在血液间,像是碎肉汤一般。这是他戎马一生后见到的最后的场景。 本身柳园园就没把沉船这件事看的多严重,交派下去之后底下的人一看更没上心,于是小白衣当晚的失踪并没有引起很大的关注,旁人只当他是耽搁了。 而当晚有更要紧的事需要处理。 薛旦接到了亚陵山区的求救信号。 求救信号是从凌云峰所在的南山驻军发出来的,青铜线路上闪烁的声音沙哑而模煳:「南山失守,速来……」一句话还没说完,通讯就断掉了。 南山是和卡莫帝国作战的要点——尤其是凌云峰。那里一旦被占领,那么石川曲以西的伊色平原、各塔提沙漠将全部失守。然而南山驻军的数量却并没有石川曲多。 由于东南联盟长期与外界隔绝,所有的战争都是亚陵山区和厄洛海区的内部冲突,薛旦自然而然地在厄洛河沿岸的战略要地倾注了更多的兵力。 石川曲驻扎了整整一个师,而亚陵山系之中几乎只有几个小的驻点。 就算薛旦从伊色城回来后调整了战略部署,但是短时间内整个亚陵山区还是难以在亚陵山系上建立完整而坚固的驻点线工程。 何况亚陵山区的完整青铜通讯线只建在了厄洛河沿岸以及东部平原,对于各塔提沙漠、伊色山谷和亚陵山北部中部等的具体状况,薛旦实在很难第一时间掌握,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这些军队究竟是从哪里一路打过来的。 亚陵山系的最南端、南山山麓和石川曲之间形成的狭窄平原被称作中部走廊,从凌云峰驻点可以轻而易举地对中部走廊上的所有生物非生物进行精准打击。 所以薛旦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浑身有些发冷。 按照这个布局,如果他没有装成游杳从而轻易杀掉乌耳图斯、借伊色城驻军的混乱纵火烧城的话,恐怕亚陵军会被从亚陵山系绕过来的敌军整个在伊色平原上包饺子。 薛旦有些心焦。他需要立即行军去南山,然而游杳至今也没有回营。 不能等他了。薛旦想…… 所以当两天后游杳终于想要回到原地的时候,他只看到了变成废墟的伊色城和伊色城周围仍旧被暴雨浇灌着的广袤无垠的荒地。 游杳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最后将长矛平放到地上,盘腿坐下,迷茫地感受着暴雨巨大的向下的力。 他原本就不属于东南联盟。他想,他的故乡在卡莫帝国,家在黎明共和国。 然而现在薛旦借着他的样子杀掉了他最亲的亲人,他却想要原谅他,继续为东南联盟作战,是为什么呢? 他真是个没有心的贱种,抛弃亲人和国家,帮着野蛮的民族和自己的血缘属地对抗,杀掉自己民族的血肉同胞,还躲藏在「游杳」这样一个亚陵山区化的名字后面发泄着自己嗜血的原始欲望。 游杳双臂下垂。 既然亚陵军已经走了,那说明是已经抛弃他了吧? 第22页 毕竟现在和亚陵军作战的可是他的国家,薛旦怎么可能毫无顾忌地信任他? 游杳向西看去,昔日繁华的伊色城只剩下陌生的断壁残垣; 向东看去,只有不知名的雨水和空气沆瀣一气。他不认识这里了。 他太沉浸在这种忽然充斥了他全部心胸的迷途感,以至于脚步声从背后靠近的时候还丝毫不觉。 「你一个人在这里打坐是要圆寂了?」 作者有话说: ——更大危机的前兆在这里第一次出现—— 12、家 游杳被身后乍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抓起身边的一个大跳拉游杳被身后乍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抓起身边的长矛一个大跳拉开了和身后来人的距离:「谁谁谁!」 卢卡斯无辜地睁着翡翠般的眼睛:「连你哥哥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看来真是佛法大成、八风不动了啊。」 游杳不可置信地伸长了脖子,半天后才道:「我的老天,你是幽灵吗?游荡在东南联盟的那种。」 卢卡斯身旁的行李箱不翼而飞,他笑眯眯地拉拉手上新添的黑色手套,走近游杳:「谬赞了,幽灵当不上,就是个工具人。」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游杳,「怎么,又和薛旦闹别扭了?」 游杳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平常他每次出走后都是牢骚满腹,可是这次他竟然没有一点倾诉的欲望。 卢卡斯浑然不觉,还在感慨:「这些年薛旦带你也真是辛苦了,换了我可能早就巴不得你一走不回。」 这话刚好戳在游杳的痛处,他垂眸,一言不发。 卢卡斯拍拍游杳的肩膀:「这次被抛下了?」 游杳闷闷地「嗯」了一声。 卢卡斯悠闲地理理风衣衣领,道:「那终于可以跟你哥回去了?」 游杳还只是低着头闷闷地应声。 在游杳看不到的地方,卢卡斯注视着游杳的发旋,微微嘆了半口气,翡翠深处似乎还藏了一些悲哀,他道:「那和我走吧。」 他转身,拉住亚陵军在平原上修建的稀疏的行军铁桩,向南山疾掠。 薛旦和塔季扬娜已经到南山了。 塔季扬娜驻扎在石川曲西边和东边,避开了凌云峰能够精准打击的范围; 薛旦则在南山西边山麓处稍作休整。 他们现在完全联繫不上凌云峰的驻军,青铜线路应当是被卡莫帝国皇家军在中途切断了,但是薛旦还能隐约看到凌云峰顶的旗帜颜色,似乎仍旧是东南联盟黑色的山和白色的水。 薛旦和塔季扬娜商议之后决定,亚陵军兵分两路,一部分从南山西边的山嵴线向上冲锋,一部分中途下到山谷中,绕道峰顶的视觉盲点,迂迴登顶; 厄洛军採用相同的方式,从南山东部登顶。 薛旦依旧夜行军。 亚陵军这次顺利地登到了山半腰,薛旦清楚地看到凌云峰上飘荡的确实依旧是东南联盟的旗子。 但是他不能排除是卡莫帝国为了降低联盟军的警惕心方才依旧挂着联盟军的旗帜。 于是薛旦藉助着夜色,还是小心地向上行军。 他们快到山顶的时候,和从北面冲锋的卡莫帝国皇家军队不期而遇,薛旦立刻调转矛头,和东面的厄洛军从两边包抄。 卡莫帝国皇家军队早有准备,两翼对阵,中间的还是往上沖,又被山顶的亚陵军打退。 卡莫帝国皇家军队冲锋极为艰难,维持到天亮依旧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第二天上午的时候,占据了亚陵山系的卡莫帝国皇家军队便分出了两股军队,从凌云峰的东西两侧上山,从背后突击亚陵军和厄洛军。 游杳跟着卢卡斯是在这天下午到的南山。 游杳就见卢卡斯轻车熟路地从南山北面的起坨山赤狸崖联结崖壁上建筑的铁柱,像只灰色的狸猫一般轻巧地顺着崖壁攀登,直到游杳跟在他身后上了赤狸崖。 游杳看到在起坨山的鞍部平原上,黎明共和国和卡莫帝国的军队泾渭分明地列阵,军旗沉默地坠在高高的柱子上,像是蛰伏的虎豹一般,几个世纪里都是半个身子藏在连绵的山脉中。 他第一时间想要转头通知薛旦,不仅仅是卡莫帝国出军,黎明共和国也出兵了!光是这里的军队数量,就远远超过他们当初的预想。 卢卡斯优雅的声音从前方随着谷风飘荡而来:「阿琉忒,快跟我去见父亲母亲吧,他们自你出走之后就很后悔,早就原谅你了。你能回来,他们一定非常欣慰。」 游杳结结实实愣在原地:「父母不是从医了吗?怎么会随军来东南联盟?」 卢卡斯转头,小辫子搭在肩上,挑眉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说完,他将双手插入风衣的兜中,大步朝着黎明共和国驻军走去。 游杳机械地迈动脚步,觉得自己的思维已经有些跟不上事态的发展了。一切的一切都似乎不是他想的那样。 游杳跟着卢卡斯进入帐篷。 这个帐篷里的设施可比亚陵军的豪华多了,游杳看着铁制的长桌长椅、巨大的兵器架和另外几个不知做什么用的器械,控制不住地露出震惊和艷羡的表情。 此时在长桌上已经坐了一些人,都穿着相像的军服,留着相像的髮型。 游杳环视一圈,没能看到卢卡斯所说的他的父母,然而还没等游杳开口询问,卢卡斯先对着游杳说道:「阿琉忒,快坐吧,大家等你很久了。」 第23页 游杳茫然地坐在卢卡斯指引的位置上。 卢卡斯给他推了一杯水:「说说吧,东南联盟现在大概是什么局势?」 游杳脑子里一团浆煳,他满眼不知所措,开口就问:「卢卡斯你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哪边的?你当初不是说你去找厄洛王?还带给我们伊色城的情报。」 卢卡斯低声笑笑:「不着急,理清楚了慢慢说。我当然是黎明共和国的人。」 游杳喝了一口水压压惊:「那姑姑在伊色城你也知道?你为什么不给姑姑援助。」 卢卡斯看着游杳的眼神在外人面前格外慈爱:「因为姑姑是卡莫帝国的军官啊。况且,你我姓的可是德摩斯,而不是乌耳图斯。」 游杳不是很理解。他又喝了一口水,忽然大悟:「所以你根本就是坐观虎斗!恨不得薛旦灭了姑姑才好!或者姑姑灭了薛旦!你这个渣滓!」 长桌旁一众穿着军服的感染者都闹笑起来,有人冲着卢卡斯打趣:「你这个弟弟性格倒是挺可爱的。」 游杳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感觉有些想念亚陵军,他梗着脖子大声道:「卢卡斯,你别忘了到底有谁真正在乎你!渣滓!」 卢卡斯微笑着。 游杳把水一放,觉得自己的血气不受控地上涌。他几乎不自觉地怒气沖沖站起身,一把捞起长矛向外走,同时还嚷嚷着:「我要去找薛旦!你不是我哥哥!」 背后的闹笑声越来越大,游杳感觉火气嗖嗖往上冒,他回头一杵矛尾,示威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眼前忽然一阵昏花,他的视线焦距顿失,头重脚轻之下向着地面倒去。 卢卡斯给他推的水里——有迷药! 一只熟悉的手接住了他,那只手指甲修剪得格外整齐,骨节分明、十指修长、皮肤瓷白,和他的主人一样不留把柄。 那只手的主人温和地向着帐篷中一众人等道:「阿琉忒恐怕身体不舒服,我先把他带走了。」 游杳很想张口说他不叫阿琉忒他叫游杳,但是他连嘴皮子都没张开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却是在一间空荡荡的帐篷中,这里只有一张木头床,游杳的长矛已经不见了。 他手脚疲软地站起来,想要出门看看,哪料他的手刚刚探出帐帘,就被一支冰冷的铁矛抽了回来。 帐篷外有人道:「抱歉,未经议会长允许,您不能出帐篷。」 游杳愤愤收回手。 等等,议会长? 游杳疑惑地想道。这议会长说的不会是卢卡斯吧? 可是按照黎明共和国的惯例,议会长基本就是内定的下一任内阁首长了。 内阁首长……游杳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 卢卡斯在这个时候孤身出入东南联盟,真是个又自负又令人神往的疯子。 接着他方才想到,卢卡斯既然是黎明共和国的议会长,那么这次对东南联盟的出兵岂不是经过了他的同意的? 游杳想到薛旦,忽然觉得卢卡斯渣出了新境界,东南联盟甘拜下风。 真是千年的狐狸啊,不处不知道,一处半条命。 游杳在帐篷中无所事事地待着,直到洒进帐篷中难得温暖的日光移到西面,又慢慢地消失,整个帐篷陷入夜晚的黑暗,卢卡斯方才进来。 游杳翘脚在铁床上躺着,讥讽道:「去干什么了这么久,该不会是又被哪个备胎做了吧?」 卢卡斯没想到这话能从游杳口中说出来,慢慢道:「真不愧是薛旦带出来的人,我都快不认识你了。要不是我眼睛还能用,我都要怀疑你这身游杳的皮囊又被薛旦换了芯子了。」 游杳回敬道:「不应该夸薛旦,应该归功于我血液里流淌着和你相近的血脉。」 卢卡斯坐到游杳床边:「你恐怕不知道,最近咱们和东南联盟军在南山一直在打,想要抢占凌云峰。」 游杳紧张地坐起来一点,又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躺下去:「是吗。」 卢卡斯点点头:「昨晚一直攻不上去,今天换了策略,先剿灭东西两翼的薛旦和塔季扬娜,果然容易了不少,今晚大概就能打下凌云峰了。」 游杳终于绷不住了:「什么?你这话的意思是东西两翼的亚陵军和厄洛军都被剿灭了?」 卢卡斯笑意盈盈转过头来:「你觉得呢?」 游杳意识到卢卡斯在套他的话,心中狠狠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决心再也不相信卢卡斯说的任何一句话:「我觉得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卢卡斯扬扬眉:「哦?那你知不知道黎明共和国有一套专门的刑讯逼供流程?」 游杳心中突突一跳,有些不敢置信:「哥,不是吧,你拿这个威胁我?」 卢卡斯凝视了游杳一会儿,然后说道:「你记得我那个行李箱吗?你难道就不好奇它为什么不见了?」 游杳直觉他没什么好消息要说,警惕道:「它怎么了?」 卢卡斯笑笑:「它里面装着的可是细菌瓶。」 作者有话说: 小天使游杳受难记,第一篇 13、天秤与航标 游杳感觉这一句话在耳朵中徘徊了许久,大脑就是不肯处理。 他张着棕色的游杳感觉这一句话在耳朵中徘徊了许久,大脑就是不肯处理。他张着棕色的眼睛看卢卡斯:「你说什么?」 卢卡斯于是又强调道:「我说,我在北河会面那晚在厄洛军的二层铁船趁乱放出了二十瓶细菌,由于我没办法深入厄洛军,于是用炸弹引爆,让细菌扩散到驻北河的所有厄洛军中。」 第24页 「后来我又去了隅安城,将剩余的细菌投放在了东部平原的几个城市中。」 其实卢卡斯原本打算在亚陵军中再投放二十瓶,但当晚他想打开行李箱的时候,发现自己惯常稳稳地握着手术刀的手竟然抖得不成样子,根本扯不开行李箱的拉链。 他没打算将这个小插曲告诉别人。 游杳还是愣愣地看着卢卡斯。 卢卡斯却仿若找到了什么发泄口,还在一股脑往下说:「虽然厄洛王反应迅速地沉了船,但是当时塔季扬娜和柳园园都在船上,她们两个肯定有人感染了细菌。只要有一个人感染,我就可以威胁另外一个投降。」 「不过我搞不清楚柳园园对塔季扬娜的感情,所以最好是柳园园感染细菌。」 「隅安城再过两三天就会告急,到了那时就算是薛旦、柳园园和塔季扬娜也难以回天了。」 卢卡斯说到这里没再说别的,只是对着自己垂在膝头的双手沉默着。 游杳察觉了卢卡斯的情绪,压抑住心里想要安抚的本能,冷冷地道:「怎么,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安慰?还是妄图我回到东南联盟告诉薛旦赶紧去处理隅安城的问题? 别想了,你造成的痛苦比你自己的痛苦要多千百倍,你就算羞愤而死也是活该。」 卢卡斯看了游杳两眼,半晌才道:「有道理。」游杳被他三个字憋得无话可说。 卢卡斯遂继续道:「既然已经这样了,那么我还是不如问问你,打不打算说说东南联盟的情况?」 游杳怕被卢卡斯套出什么话来,他知道自己的智商比不过卢卡斯,便依旧紧闭嘴巴,告诫自己只要不说话就好。 卢卡斯又转了几个圈问游杳一些问题,游杳干脆闭上眼睛装睡,卢卡斯没想到他竟然真的锻鍊出了八风不动的本领,无奈地转移话题:「你怎么做到改变这么大的?我记得你原来明明一点也经不起刺激。」 游杳还是警惕着,一言不发,任凭卢卡斯在他背后开始回忆过去、畅想未来、谈论地理、透露或真或假的军情,就是不肯张嘴说话。 最后他听到卢卡斯嘆了一口气,走出了帐篷,这才睁开眼睛,疲惫异常地摊在床上。 他之前怎么没发现卢卡斯这么会挑起别人说话的欲望? 游杳绝望地想,他真的是一个自投罗网的傻子,歷史上估计都找不出一个自己走进敌军帐篷的人质。 也不是,游杳想,他以为走进了自己的阵营,进来之后才回心转意的。只能怪他太冲动。 游杳将半张脸埋进枕头中。他的忠诚早已被东南联盟尽数拢走了。 东南联盟真的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啊。游杳有些睏倦了,迷迷煳煳想着,亚陵军里面薛旦没有什么特殊的人上人身份感,每天和士兵们随便找个帐篷就睡,在里面待着未免久了就有感情了。 可是他们毕竟是野蛮的、吃人肉的、残忍的民族,黎明共和国才是文明的民族。 第二天,游杳早上就被行军的动静吵醒,他竖起耳朵,就听外面的脚步声一开始很是杂乱,接着慢慢安静下来,然后就是整齐划一向前行进的声音。 终于调集这边的军队了吗。游杳想,看来凌云峰还是很难啃的了,希望联盟军能再坚持坚持,千万不能让凌云峰失守。 卢卡斯这次整整两天也没来,第三天的普普通通的晚上,游杳正在帐篷里打拳消磨时间,卢卡斯却忽然从帐篷外面闯进来,面目颇为狰狞地一把将游杳贯在帐壁上,咬牙切齿问:「告诉我,亚陵军驻守在西部平原的军队到底有多少人!」 游杳惊愕地瞪着卢卡斯。 卢卡斯扣住游杳的喉咙,手臂上的青筋爆起,神色却渐渐冷静下来了,他狠狠盯着游杳:「我给你三分钟的时间考虑,三分钟之后别怪我动刑。」 卢卡斯将游杳向帐壁上一贯,转身大步流星走开了。 卢卡斯握得一点也没收力,游杳狼狈地咳嗽起来,颇为委屈地想,他哥分明就是将对薛旦的愤怒撒在了他身上。 不过看这个形式,胜利的天平应该是倒向东南联盟了吧?游杳心中涌上隐秘的欣慰和激励。 他哥终究没有对他动刑,三分钟之后连个人影也看不到。游杳心中可算是得到了一点点亲情的安慰。 不过卢卡斯没有来并不是因为对游杳还残留着亲情,而是因为他被薛旦截下了。 薛旦这两天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至少守住了凌云峰。虽然伤亡惨重,塔季扬娜还在中途莫名其妙病倒了,但好歹是将卡莫帝国和黎明共和国联军打退出了南山。 薛旦将从各塔提、西部山地和东部平原、厄洛海区紧急徵调来的军队驻扎在南山各个地形要塞上,把南山武装得密不透风,然后自己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他们在南山以北的所有驻点都被卡莫帝国和黎明共和国联军拔除了,以至于他们对两国联军的情况几乎是一无所知。 薛旦自恃神力,拎着双刀从山谷沟沟里挑着两国联军防御的弱点爬过南山和起坨山的界线,刚刚在营地边缘冒出个头头来,就瞟见了近处看起来极为烦躁的卢卡斯。 呦呵…… 薛旦毫不犹豫绕道,贴着营帐根部,趁着卢卡斯背对他的时候扑上去,一手扼喉一手捂嘴,业务极为熟练地将他一路拖出营地,放到贴着鞍部的山阴面的斜坡树丛中,松开双手。 第25页 卢卡斯闻到身后熟悉的气味时早已明白了来人是谁,神奇的,他并没有想要联结右手中的传信筒,而是悄悄将传信筒塞进了裤兜里,任凭薛旦将他拉到这里来。 他活动活动被薛旦把得生疼的脖子,转身沖薛旦道:「薛将军久别重逢的礼节还真是隆重。」 薛旦看着若无其事的卢卡斯,想说的很多质问不知为何都消散在了夜晚沉重压下来的雾气中,他别过脸去瞅着地上啄食的山雀:「你站队黎明共和国。」 卢卡斯借着从树叶间滴落的月色去瞧薛旦的侧脸。 薛旦的轮廓很是凌厉,从高高的额头,到直挺的鼻樑、锋利的眼角、薄淡的唇线,莫名地切割开一滴滴的白色月光,让它落进粗粝的喉结和断崖一般的锁骨上。 卢卡斯感觉心中无数不能说的话快要跟着顺着薛旦身体流淌的白色月光一同自然而然地倾泻而出,他赶忙垂下视线,回答道:「不是,我只为了我自己的利益而奔波。」 薛旦讥诮地笑道:「是啊,自由得很,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奔波,多个性张扬啊。」 卢卡斯无处反驳。两人间忽然沉默下来。 薛旦终于问出口:「你走的那天,到底在船上投放了什么。」 卢卡斯脑中千头万绪地牵连出一绺绺天衣无缝的谎言,但终于没有说话。 薛旦看了他的脸一会儿,又问:「你走之后,到底去哪儿了。」 头顶的不知名鸟雀一蹬树干,哗啦啦摇下来成堆飘散的树叶。 薛旦继续问:「你除了是黎明共和国国家研究所的主任医师,是不是还参与了黎明共和国的政治。」 「卢卡斯,你要是继续一句话不说的话,我能想像到的最大可能,就是你作为黎明共和国的议员,对我们东南联盟採取了某种不可知的作战策略。」 卢卡斯平静得很。 薛旦已经做了最坏的设想,可是卢卡斯这种不否认的态度,让薛旦不得不怀疑事实比他想像得更严重。他决定将猜想做最大的夸张化扩大。 「或者你根本就是下一任内阁首长,这一切的作战计划——包括你们内部对伊色城卡莫帝国皇家驻军的隐瞒、藉助和我的关系来到亚陵军,都是由你一手策划的。」 卢卡斯这回真被吓了一跳。他决定不能再沉默了,至少先试图扯个谎否认薛旦的陈述句:「薛将军这说的,怎么不去写一本《阴谋论》。」 薛旦一听卢卡斯开始否认就知道,这回他接近正确答案了。 这个正确答案有点让他始料未及的心冷。 薛旦模稜两可地回应卢卡斯的否认:「唔,那可未必。」 卢卡斯心里摸不着底。薛旦到底怎么想的?是相信了他还是依旧坚持他的猜想? 最后卢卡斯只好打个哈哈:「过去的到底怎样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你我迟早要打,也不用在这里培养感情了吧。」 薛旦向前走了半步,低声沖卢卡斯道:「来都来了,还真不培养一下感情?议会长这个态度可不行,难道不应该用尽一切办法阻拦我打听两国联军的情报吗,现在打算就这么把我放回去?」 卢卡斯和薛旦暧昧不清的这段时间里,早已经没了和其他人的床上关系,此刻被薛旦这么暗示,心里也有些松动,他笑着揪过薛旦的领子,有些兇狠地脱口咒骂道:「怎么,晾着我弟弟不救来找我,就为了安抚一下你自己的冲动?」 完了。这薛旦式的话一说出口,卢卡斯才意识到自己真他妈的是个傻逼。 薛旦不可置信地扣住卢卡斯的手腕,道:「晾着谁?」 作者有话说: 求一点评论!谢谢支持的小天使们嗷 14、短聚和谎言 卢卡斯试图往回找补:「什么晾着谁,游杳没和你在一起?」 ——薛旦直觉—— 卢卡斯试图往回找补:「什么晾着谁,游杳没和你在一起?」 薛旦直觉刚刚卢卡斯不是这个意思,他把卢卡斯拉近,逼问道:「你把游杳抓进两国联军里了?」 卢卡斯无奈一笑:「你当我一个政客有多大能耐,还能单枪匹马抓你们一个将军不成。」 薛旦心里有一瞬的动摇,但是他还是决定相信卢卡斯否认的事实,他当机立断将卢卡斯狠狠掼在树干上,还没等薛旦想办法控制住卢卡斯的行动,一个筒状物被撞击的力道弹出,在地上滚了两圈。 薛旦瞟了一眼:「这又是你们什么奇怪的发明。」 卢卡斯感觉头脑嗡嗡发响,他带了点报復心理道:「传信筒。」 薛旦僵了僵,然后笑起来:「你这个语气,是想让我后悔撞你撞得这么狠?我带你来的时候发不发传信筒是你的选择,关我屁事。」 他飞起一脚将传信筒远远踢开:「可惜现在该后悔的是你。」 卢卡斯有苦难言,他是真的后悔,不仅后悔自己没拉传信筒,还后悔自己在薛旦的追问中一路默认,更后悔自己脱口卖了自己。 常言道,冲动是魔鬼,诚不欺我。 薛旦此时早已深刻意识到了卢卡斯的危险系数,下定决心一路将卢卡斯押回东南联盟军驻点。 临行前又担心他哪里藏了毒或者炸弹,仔仔细细查过一遍—— 搜查的过程中还要忍受卢卡斯言语上的「骚扰」——方才一路将人拖回营地关在帐篷里。 第26页 他们离开的地方,一只手捡起了掉到杂草堆里的传信筒。 卢卡斯苦闷地望着篷顶,忽然和游杳同病相怜起来。 他到底今天是中了什么蛊才会不间断地发傻,最终自己把自己作进了东南联盟军里被关起来。他又不是游杳那个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薛旦坐在旁边凉凉地觑他,心里关于卢卡斯薄情的那一点不满早不知何时有些变味,可是他终于没有忘记游杳,回身准备再探起坨山两国联军驻点。 「薛旦。」卢卡斯忽然叫他。 嗯?卢卡斯叫他薛旦? 卢卡斯多久没有这么叫他了?薛旦骤然有点恍惚,他成日里总是薛将军薛将军的叫,阴阳怪气之余还怪狎昵的,今天冷不丁这么一叫,薛旦反倒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不适应起来。 他清清嗓子,端着架子转身:「怎……」 卢卡斯毫不留情面地打断他:「你挺着胸干什么呢,准备碎大石?」 薛旦一股气憋在中央,不当不正的。 玛德,差点让老子原地嗝屁,真是杀敌不费一兵一卒,传出去可以当史诗传颂。 算了,好歹自己给他关在这儿,理亏理亏。 他冷着脸,没好气道:「你叫我干什么。」 卢卡斯看着薛旦吃瘪,心中闷气顿时一扫而空,他在床上盘起腿,挑衅一样扬扬下巴,又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双眼灵猫小憩一般眯起:「薛短小,咱们多少天没有比试了?」 薛旦却没有被挑衅,反倒是神奇地瞧着他,咂咂嘴:「老中医,我怎么感觉你今天年轻了五六岁,精力像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样旺盛。」 卢卡斯心想,你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说这话是不是不太合适:「这不是有感于薛将军的——那叫什么,增进一下感情的诚挚邀约么。」他略一思考,又加了一句,「一句话,来不来。」 薛旦本来往卢卡斯的方向迈了半步,一听卢卡斯这话,缩起脖子笑骂:「得了得了,你都要奔四十了,再装嫩未免有点惊悚。」 卢卡斯出师不利,此刻脸皮有点搁不下了。薛旦再不济也比他小了快一轮,结果现在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薛旦,反倒是薛旦没有什么热情的表示,搞得卢卡斯自己像个刚刚开荤的毛头小子似的。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是沉溺于和自己的「温情」对话以至于乐不思蜀? 卢卡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他自度对付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是绰绰有余,更何况对象还是薛旦。 他便思量着褪下风衣,就着薛旦的话头往下说:「你以为我装给谁看呢,三十多岁就不能有点情趣了?」 薛旦坐过来:「议会长倒是说说有什么情趣。」 卢卡斯到底是要脸的,他无奈地把话头拨回去:「你天天说我老,那你年纪轻轻的,还向我讨教情趣问题?」 薛旦低低哼了一声,就怕我真想要体会一把情趣的时候你个老中医撑不住。 卢卡斯哪里知道薛旦怎么突然笑得这么诡异,他盯着薛旦明灭在晦暗日光里的侧脸,又轻轻去唤:「薛旦。」 薛旦嘴角的笑还挂着,毫无所觉地对上卢卡斯的眼睛。 卢卡斯张口,才发觉嘴巴干涩,他咽咽口水,盯着放在膝头的指尖,尽量以平常的语气说话:「你说,我以后还能看见你这个疯子吗。」 奇怪,明明手臂并没有被压住,指尖供血也充足的很,可是为什么还是感觉指尖发麻,几乎像被无数细针点过一般刺痛。 他没有抬头,更不想去看薛旦的脸色,只能听到薛旦的回话飘舞在头顶上。 「卢卡斯,你少说这些屁话,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只要想看见我随时都能见我,你现在马后炮地说这些苦涩的话是不是讨贱呢? 我们东南两区好好地在这里过自己的野蛮日子,你偏要来掺和一脚,惹得咱俩他妈的两败俱伤你现在这儿说屁话?」 薛旦把粗话拿到外面去说,是真的生气了。卢卡斯漫无目的地想着,可是…… 他已经背负了所有的筹码押注在脚下的康庄大道上,又怎么能功亏一篑呢。 「卢卡斯,咱们两个当初自己心里都清楚只是看对了眼玩玩儿,但是你他妈要是敢说你现在还是玩玩儿,你特么自己能信? 你告诉我,你心里有什么能比几千人的命、比自己好好地活着更重要?你告诉我!」 「我薛旦从小为了活下来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心理扭曲的变态,可是我现在觉得不是我疯了,是你们外面的人疯了。」 「卢卡斯。」薛旦的声音毫无预兆地降低,「你跟我说,你到底想要什么,我都可以……」 然而他终于没有往下说。 卢卡斯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幸好薛旦没有往下说。 他感觉自己刚刚好像被薛旦系住了脖子,只要薛旦后面的话一说出口,他就再也回不去黎明共和国了。 他说不清楚自己是因为后怕在颤抖,还是因为绝望在颤抖,他只清楚那一点梗塞的节横在他单薄的胸膛间,几乎让他控制不住地抓过薛旦的后脖颈,双唇磕在薛旦还有着血的铁锈味的牙齿上。 求求你,别继续了。 薛旦敢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个变态、疯子、野蛮人是有缘由的。 卢卡斯心中涌出一点笑意,鼓譟着焦虑的心脏逐渐被兴奋接替,极端的情绪升腾成另一种极端的情绪,让卢卡斯重新心安理得起来。 第27页 生活就该如此。 当卢卡斯望着帐篷顶端的厚布时,他心满意足地如此想。 生活就该如此。 对了,算算最多再有一两天,东南联盟必定会像大水冲垮堤坝一般,迅勐地、令人兴奋地溃败。 卢卡斯的计算是精准的。 这晚最后薛旦还是没去成起坨山驻点,等他在脑海中洗脑着游杳对他的忠诚,从床上和卢卡斯的手臂下挣扎起来的时候,起坨山竟然主动向东南联军开火了。 薛旦简直要疯了,他将卢卡斯散落在床四周的衣服一件件捞起来,丧心病狂地向地上抖搂。 卢卡斯到底什么时候向起坨山传的信!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他像野兽一样抱着头蹲在地上,向一地狼藉亦哭亦笑地咆哮。 又能怎么办呢?他命该一路疯下去。 薛旦此时已经想不到,起坨山之所以向东南联军开火的最大可能性,明明是两国联军自己发现卢卡斯的失踪。 卢卡斯睡得很熟,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信任度终于莫名其妙地在薛旦这里降为了零。 但是薛旦还是一反常态地给卢卡斯盖好了被,看了他柔软的侧脸两眼,一言不发地拿起双刀奔赴战场。 总有一些事情,自己知道该恨,可是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只能认命——不管是认国命、认家命,还是认一个人的命。 哦对了,这个东西,俗称认栽。 薛旦奔走在夜风中,心里一句粗话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 没关系薛旦,将来你们两个会珍惜现在这段都很张狂的日子 15、送尸计 薛旦接到后方传唤的时候,正趴伏在泥土地里,藉助一处矮小的土堆躲避黎薛旦接到后方传唤的时候,正趴伏在泥土地里,藉助一处矮小的土堆躲避黎明共和国的又一轮轰炸。 他喜欢沖在前线、将生命置于悬崖边的快感,更喜欢自己的鲜血像飞溅的颜料一般在铁甲上画出一道水墨红河。 但是他知道,炸死了十二个士兵才传到他面前的消息必定比攻打起坨山更重要,于是将双刀繫到腰间,在黎明共和国绝对先进的武器压制的间隙中向后窜。 亚陵军看到薛旦后撤,跟着从炮火压制下往后慢慢退进山谷中。 薛旦刚刚落进非起坨山驻点攻击范围的土地,留守南山营的亚陵军便一股脑围过来,接到青铜传信的士兵大步奔跑到薛旦跟前。 薛旦很少看到亚陵军的眼神中有这么深的恐惧了。经歷过潘多拉病毒的亚陵军竟然这么害怕……薛旦不能不往病毒的方面去猜测。 那士兵脸色虽然惨白,声音好歹还是稳定的:「薛将军,刚刚,隅安城以及周边大小三十多座城市几乎同时发来了求救信,说是、说是、说是……」他肩膀一阵痉挛,「说是爆发了新病毒。」 新病毒…… 薛旦忽然就知道了卢卡斯的「某种不可知的战略」是什么了。 他不知怎么,听到了凌云峰顶的一声鹰啼。 不是,亚陵军这是全涌过来了?薛旦后知后觉地愕然环视,那看守卢卡斯的帐篷的人…… 不可能、怎么可能在这个关节上出差错,只因为这一点失误——只要卢卡斯在,只要卢卡斯在……薛旦感觉自己的双脚向前迈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只要卢卡斯还在帐篷里,他娘的病毒就能够给他解开! 薛旦身边的帐篷自主地一个个向后飞去,他张开胳膊,腾跃在铁柱上,道路乖顺地在他眼前展开,直到他看到了无人看守的、熟悉的帐篷。 他落在帐门前的草丛上。 他向前迈了一步。 他碰到了厚重的帐帘。 他的指尖清楚地感受到帐帘上冰凉的温度,于是配合地打了个哆嗦。 然后他低声去唿唤。 卢卡斯?卢卡斯? 「薛将军?」亚陵军追上了薛旦的脚步,大惑不解地高声询问,「薛将军?薛将军?」 薛旦匆忙拉开帐帘又匆忙合上,躲开了身后繁杂的视线。 他没有转身。 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刚刚进来的时候,竟然看到床上有人—— 卢卡斯会这么听话地待在帐篷里,和我这么一个疯子、一个变态、一个野蛮人待在一起; 不不,也许是因为其他原因……也许呢。 薛旦终于还是转了身。 他先是看到了床上人的身体——僵硬、充满血迹、残破不堪。 然后他看到了床上人耷拉在床边的手指甲——没有透明晶莹的软盖,只剩下厚厚的、连成一片的黑血块。 接着他看到了床上人的嘴巴——大大张开,舌头被连根拔去,满口凝固的鲜血。 下面他看到了床上人的鼻子——被整个地削去、只剩下一道黑红黑红的血条。 最后他看到了床上人的双眼——棕色的眼瞳已经涣散,却死不瞑目。 薛旦站着一动不动。 「薛将军?」外面六神无主的人们还在叫。 薛将军…… 薛旦恍惚间却听到有少年神气十足地喊。 薛将军、薛将军——薛旦,薛旦?薛疯子! 「薛将军!」有人按捺不住了,「咱们怎么办啊?」 对了,对了,有病毒在隅安城爆发了,我得去处理病毒,安顿人群,打两国联军。他恍恍惚惚地倒退着,后背顶开帐帘,然后—— 第28页 然后我要处理病毒。 处理病毒?哦对,处理病毒。怎么处理病毒? 薛旦转过身,茫茫然环顾了一圈,或高或低的人头连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波浪,每一道波浪里都有无数的鱼眼睛瘆人地瞪视着他。 怎么处理病毒? 薛旦忽然感觉嗓子发痒,他重重地咳嗽起来。 怎么处理病毒? 薛旦咳嗽得太厉害,以至于他的胃里开始翻腾,生理性的液体从眼珠子周围浸润开,侧腰支撑不住地下弯,然后他忽然喉头髮热,一小口鲜血被他吐在了地上。 鱼眼睛们被吓傻了。 薛旦直起腰,视线里还是昏花一片,他忽然莫名看到自己营地的后方连片地开出闪光的、连天的花朵,于是揉揉眼睛。 他没看错。 鱼眼睛们齐齐转头,拥挤在一处的亚陵军眼睁睁看着自己营地后方遭受轰炸。 对了,塔季扬娜很久没有到南山驻地了。 薛旦想到什么,他滚烫的血液忽然就冰凉了。塔季扬娜、柳园园…… 柳园园其人,向来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她心头唯一的硃砂痣估计就是塔季扬娜了。 但是塔季扬娜病倒了。病倒了…… 一个感染者会那么容易病倒? 薛旦不自控地又去想卢卡斯。忽然,他开始怀疑,或许卢卡斯根本没有对他有过什么感情,所谓的留恋和熟稔,无非只是为了将最后这一出收网大戏演得鲜血淋漓、有声有色一点。 营地后方的厄洛军只是象徵性地用黎明共和国的炸弹在亚陵军驻点周围轰炸了一圈,就没有动静了。 亚陵军被两国联军和厄洛军围在了南山的山间平地中。 然后薛旦接到了两国联军的青铜传信。 薛旦连接青铜,反反覆覆将熟悉到令他心悸的声音听了好多遍,然而终于,青铜传信满满的不过都是「请投降」三个字。 亚陵军众人围得近的大概意识到了什么,都一言不发了。站在很外边的亚陵军心焦地向里探头,可是大略前面的人都只是满脸的悲戚,并没有人能开口。 投降吗?薛旦简直想像不了这个词彙。投降,然后去到那边的正常社会里,做一个文明人、正常人? 卢卡斯的声音极为温和,薛旦甚至听到了一丝恳求的意味。 他想,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无数次亲吻卢卡斯那包裹着绿色眼瞳的软皮。可是他忽然想起游杳死不瞑目的双眼。 不可以的。 游杳说。 我们亚陵山区打了那么久,多少兄弟姐妹尸骨都找不到?你们是没看到厄洛河变成红色的样子吗? 然后他又说,你是忘了你咀嚼咽下的小士兵的血肉吗?你是忘了乌耳图斯临死前紧紧抱着的围裙了吗? 你没看到我死不瞑目的样子吗? 不,他永远也忘不了。 薛旦弓着的嵴背慢慢挺直,他双手握上双刀的刀柄,凌厉的双肩高高架着,向周围的亚陵军一个个盯过去。 「我们不会投降的。」他平静道,「永远也不会。」 「我们既然生在亚陵山区,那就葬在亚陵山区吧。」 ——这也是他对他最快意的復仇。 薛旦话音落下,亚陵军爆发出一阵变态的欢唿,那声音似乎是从亚陵军的身体中、灵魂中发出的,既低沉又高亢地迴响在南山里,为他们掘下一座美丽的坟墓。 可是薛旦没有看到的是,在他发现游杳尸体之前,躺在帐篷中的游杳尸体曾经慢慢地隆起来,从张着的煳满了黑血的口中慢慢升腾起什么透明的气体来,很快地消散在帐篷内的空气中。 亚陵军的补给被彻底切断,唯一的选择就是在一天之内找到包围圈最薄弱的部分突破,凭藉牺牲换来部分人的出逃,亚陵军达成了不投降的共识后,薛旦很快地开始组织亚陵军行动起来。 亚陵军被困的地方在凌云峰北直线距离一公里处,中间隔了一道南山次高峰断头顶,断头顶和凌云峰之间大多是平缓的曲线,少低谷—— 这也是东南联盟军能够较为轻易地中途拦截两国联军的原因。 断头顶再往北就是薛旦驻扎的山间平地,这段山间平地的面积很大,直通起坨山和南山的间隔—— 瞿水,过了瞿水就是起坨山平缓的一段高地,而两国联军正是驻扎在这个高地上。 亚陵军驻扎点的东西两侧皆为平缓山坡,只有一处低谷,划开了断头顶和山间平地的山坡,这里也是薛旦从伊色城逃出来之后曾经驻扎过的山谷。 薛旦调遣了四支小队,一队往低谷去,三队往瞿水去。 只有这两个地方有突破的可能性。 而他自己则向卢卡斯回应道,希望能够给他一天时间考虑。卢卡斯一口答应下来。 薛旦没有去管躺在帐篷里的游杳,他忙于给亚陵军谋取生路,暂时地、更是心中迫切希望地,将游杳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的事情忘掉。 薛旦安排好了一切事宜后,自己坐到青铜柱上,思索着。 除了武力突破,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改变局势? 柳园园之所以变卦,大概率是因为塔季扬娜的原因; 而亚陵军现在士气低沉也绝不是因为被三方军队包围,绝大部分原因还是新型病毒的压迫。 除非能够抑制病毒的发作,否则亚陵军终究是束手无策。 第29页 况且就算突破了包围圈,他们又能往哪里去呢? 隅安城和厄洛海区都已经被投放了病毒,只剩下西方被两山一河阻断了的各塔提沙漠和西部山地、伊色平原可以去了。 那里连薛旦都没去过几次。 如果亚陵军投降,那么隅安城、厄洛海区的病毒都可以被卢卡斯控制吧? 东南联盟成为黎明共和国和卡莫帝国的附属,似乎也能过上更文明而富足的生活。那么他们不投降的意义是什么呢? 薛旦茫然了。他们这么做是不是愚蠢而自私的。 可是他心中属于自己的强烈的情感却不允许他将东南联盟交给他国,更不允许自己将自己交到文明社会中去。薛旦知道这是不理性的。 不过他又能怎么办呢? 薛旦发狠地想,去他娘的,他就是个低级文明地区的人,要理性干什么? 他情绪一个激动,嗓子又痒得厉害。 咳咳咳。薛旦在青铜柱上弯下腰去,生理泪水打湿了凹陷的眼眶。 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和塔季扬娜前几天这么像。 薛旦悚然。 作者有话说: 游杳小天使受难记,终篇。 16、胜利 这天傍晚太阳落山很早,薛旦隐隐约约又觉得那轮太阳绿得他心口发慌,好这天傍晚太阳落山很早,薛旦隐隐约约又觉得那轮太阳绿得他心口发慌,好像当初在伊色城抬头看见的那轮太阳又回来了。 但是太阳还是在西边落下了,远远地隐没在大托索山脉在地平线远处隐隐约约的连绵尖顶组成的灰线后面。 薛旦在太阳落山前听到瞿水南北两边隐隐有爆炸的声音。果然,晚上只有去山谷的那一队人活着回来了。 他们带来的消息不算好,山谷那边的防御比他们想像中要严实些,鑑于联盟军里能看的过眼的武器装备都属于厄洛海区,亚陵军就算选在山谷突破也难保不会全军覆没。 不过这也已经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了。 卢卡斯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手里握着薛旦很久很久之前,来他这里治疗感染者的间歇发狂症的时候,给他的一份亚陵山系等高线地形图。 当时卢卡斯执意要教会薛旦等高线的画法,薛旦给卢卡斯的谢礼就是这份极为宝贵的地形图。 卢卡斯伸出手掌,轻轻抚摸过断头顶西边的低谷,像是主宰神用一只手遮盖了低谷上方的天空。 如果薛旦真的选择趁此夜逃走,这里便是他第一次远征阶段性的句号。 然后黎明共和国和厄洛海军原地包围卡莫帝国皇家军队,将卡莫帝国的有生力量全数收编—— 接着就是在厄洛海区驻兵、抓捕柳园园,最后撤军回共和国,休整后直接趁着卡莫帝国虚弱期大举征战卡莫帝国——这就是他第二次远征的计划了。 之后再往西走就容易多了,那边的小国几乎不堪一击。 如果说他的第二次远征最大的阻碍是卡莫帝国高斯王子的尖刀狄怀摩斯,那么他第一次远征最大的阻碍就是亚陵山区的薛将军。 卢卡斯忽然被一股伟大的使命感攫住,他冥冥中感到自己即将成为第一个一统大陆的君主,啊,口误,一统大陆的内阁首辅。 他不甚满意地想着,终有一天要废除黎明共和国的共和制。 「德摩斯议会长,您叫我来有什么事吩咐吗?」 卢卡斯听到临时搭建的铁房门被敲响。 「进来说吧。」卢卡斯柔和道。 来人是从南方选区出身的现任内阁成员菲琉墨耳,他很清楚政治局势,并不端长辈的架子,反倒是忠心耿耿跟着卢卡斯跑来征战东南联盟,企图能够继续维持他内阁成员的身份。 卢卡斯将地图向前一摊,食指指尖点着断头顶旁的低谷:「这里守着的都是我们黎明共和国的人吧?」 菲琉墨耳点点头。 卢卡斯又开口:「今晚我有百分之七十的把握,亚陵军全体会从这里突破,一会儿我会去断头顶找好最佳战略位置,你们埋伏在山谷两边的高低上,只要一看到亚陵军有从这里走的倾向,立马从高处压制。」 菲琉墨耳有些犹疑。 卢卡斯知道他想问什么,笑笑:「你想说薛……亚陵军不会冒险从山谷走?可惜,亚陵军也觉得你会认为亚陵军不会冒险往山谷走。」 「况且,其他地方的火力,光凭藉亚陵军的武器装备,他们是沖不出去的。」 卢卡斯低语,「要么全军覆没,要么逃出生天,薛……亚陵军向来有些极端的疯狂。」 菲琉墨耳被成功说服了,他颔首:「我立马去安排。」 卢卡斯收拾好地图和行装,中途想起来了一次不知去了哪里的游杳,然后又忘到了脑后。他很快带了一拨人绕过瞿水从东边登上断头顶。 断头顶之所以叫断头顶,主要是因为它不像一般的山峰呈大略的锥形,而是在山顶处似乎被刀横截式削过一般,突兀地出现了一大片平坦的斜坡。 卢卡斯就带人停在这处斜坡上,从斜坡上翘的边缘可以对下面的低谷一览无余。 可惜夜色毕竟深了,卢卡斯只能尽力眯眼才能看清山谷中大略的动静。 他看到从断头顶上蔓延下的溪流像是一条月光灯带,明明灭灭地一直弯下去,山谷两边茂密的针叶林泛着夜晚独有的白芒,给陡壁、谷底和山谷两侧的高地抹上细细密密的地衣。 第30页 然后卢卡斯的脚下,有一块斑点状的白芒簌簌地颤了两颤,那点颤动慢慢地向前传递过去,像是钻在地毯下的小虫尽心尽力往前举步维艰地爬行。 那颤动向前移动到了菲琉墨耳率人埋伏的最前端,菲琉墨耳没有动静。 卢卡斯疑心是因为他们埋伏的位置很难看到底下树丛轻微的闪动,毕竟那里没有月光的反光。 他举起青铜制的传信筒,向菲琉墨耳传音:「亚陵军进入你们的埋伏地段了,你能看到吗?」 菲琉墨耳在传信筒两边六分钟延迟过去后,回话告诉卢卡斯他们根本看不到。 卢卡斯回:「我这里能看到,一会儿我给你下攻击命令的时候,先上石块,热武器要谨慎使用。」 黎明共和国原本的工业化进程被潘多拉病毒彻底摧毁,文明向后倒退了几个世纪,他们只能拿出制作最简单的一批炸弹,本身产量也不多,这次不能都消耗完,需要留一部分对付卡莫帝国和厄洛军。 菲琉墨耳利索地表示收到命令。 那道颤动悉悉索索地又向西移动了一段距离,卢卡斯拿起定点望远镜,向山谷两边确认位置后,计算好传信筒单边的三分钟延迟,传令菲琉墨耳: 「进攻。」 信息在空中漂流,崖旁的人们依旧一动不动。 三分钟到了。 一瞬间,山谷两侧的针叶林中窜出滚滚的黄色尘土和灰色烟尘,从卢卡斯的视角能够看到石块越来越快地滚下山谷,然后携带着一片片的千钧之力砸到底部的针叶林间。 他忍不住又拿起定点望远镜向山谷里去看。 幸运的是,虽然是傻瓜望远镜,但卢卡斯找的位置还是准确的,他看到镜片中飞过一个人影,因为高速移动已经看不清具体的装束了,那石块擦过他的身体,他却游刃有余地向崖壁上飞去。 卢卡斯心中很疑惑。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亚陵军忽然像是有了遍地的驻点铁柱一样,飞得如此…… 不对不对,薛旦虽然是疯子,但是他当初探访伊色城的时候,选择驻扎在这处低谷绝对不仅仅因为心理战的这一点因素——这次选择在这里突破也是。 薛旦是有实物的底气的。 卢卡斯当初来找薛旦的时候看到谷底什么也没有,但并不代表低谷的两壁上什么都没有。 卢卡斯立马联结青铜传信筒,传话给驻守在低谷出口处的黎明共和国军队:「我是卢卡斯,立马警戒!亚陵军正向谷地出口前进!」 接着他转而联结菲琉墨耳:「从你收到这条信息算起,两分钟之后借着崖壁的铁柱下到谷底,直接从背后包抄亚陵军。」 于是卢卡斯在三分钟后,看到针叶林间的白芒大规模地摇晃起来,两边的军队和谷底的亚陵军都向西奔波,到了没有针叶林遮蔽的地方,最后在包围线终于迎来了正面冲突。 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战术,黎明共和国的军队都是正规编制,并没有相对薄弱的缺口,亚陵军一开始聚成一股奋力向一处沖,可是很快就被压制了回来,这时后面的菲琉墨耳也到了,亚陵军顿时从突破变成了防御。 卢卡斯将望远镜拿到手里,却迟迟没有将它架在自己高高的鼻樑上,它太重了,以至于卢卡斯只能够眯着眼睛,利用感染者超乎常人的感官向谷地眺望。 这样看去,战斗着的人们只是一团团的黑影,分不清谁是谁,也看不到纷飞的四肢和飘舞的红血。 鑑于之前争夺凌云峰的时候亚陵军损失惨重,此刻黎明共和国在人数上狠狠压了亚陵军一头,加上储存在包围线后方的简易炸弹,亚陵军完全没有突破的希望。 毫无悬念地,亚陵军的人数慢慢削减着。 果然,就算是兇残的亚陵军也抵不住人数和武器上的差距。 卢卡斯默默想着,终于忍不住架起了傻瓜望远镜。 他调了调焦,在分不清胳膊和铁器的一片灰沉的血色中漫无目的地看着。他说不清自己在找谁,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找他。 但是他环顾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没有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人。 卢卡斯心中盘旋起警惕和疑惑来。他将望远镜又向四周扩大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在疑惑达到顶点的时候发现了薛旦的身影。 作为被潘多拉病毒制造出来的神,他已经冲出了包围圈。 卢卡斯是在包围线的后方找到的他。 他忽然就轻松了,近乎贪婪地跟随着薛旦的身影,看他在镜片中不甚清晰地移动着健美的身躯,两手应当是甩着双刀的,或许眼眶中还含着骄矜和愤懑或者怨恨。直到卢卡斯忽然意识到薛旦走向的不对劲。 薛旦竟然在往回走。 卢卡斯不可置信。他感觉命运和他开了个玩笑。薛旦难道觉得自己能够凭藉一己之力救出里面的亚陵军吗?他又不是真的神! 卢卡斯的目光紧紧随着薛旦,看到他沖向了谷地的南边,身形隐没在了树丛中。 卢卡斯不肯移动望远镜,他心里悸动得厉害,他总觉得薛旦不是去干什么让他舒心的事的。 卢卡斯看了许久,却没有见到薛旦的身影,他左思右想,忽然拿起传信筒,联结菲琉墨耳问:「对了,你把咱们分配给谷地这边包围线的炸弹放在哪儿了?」 菲琉墨耳回答:「在包围线后面,您需要动用炸弹吗?」 第31页 ???怀?往了。」 ?耳一?着??。 着??一?? ??一?对着??。 ??一?〔十。 ?多??着口来。 ??。 ,耀? ?一?跑耯着薛旦。 ?人?起一?。 ??一。 ?恐怆〃?着?有什?呢? ??什??。 ??。 ??一????着?:??、」 ?。 ?抖着??…」 话。 ?一掀???? ????腐一?〇?。 ?着?巨石。 ?。 ?一??芒。 ?向。 ??。 作耯?: —?—— ?? ?南 ?? ———— 17?? ??时仓。 ??? ??时仓。 ?石块。 ?,一空上。 ?? 着?鲜血。 ??。 。 ?。 ?。 帜。 ??着一?、一?。 ??所?? ?怇?最????耀?。 。 不过…???。 ?? 动。 ??。 ?了一?坡。 ?? ?? ??来?往?。 ?一?一??开?状态。 ????死活。 ???。 第32页 卢卡斯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的帐篷中,坐到椅子上,翻开薛旦给他的那张等高线地图。 地图上的线条交错着,卢卡斯似乎看到了一只拿着笔的手正在绘画。那只手的皮肤有些粗糙,卢卡斯记得它的触感。 他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那道断崖为什么会倒塌、那处炸弹存放点为什么会爆炸。 他不允许自己理解。 卢卡斯深吸几口气,忽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推开椅子,走到帐篷的角落中。 那里放着他的行李箱。 卢卡斯解开行李箱上的密码锁,摸到行李箱的拉链,一点点拉开。 行李箱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大半箱子的小瓶子,小瓶子里装的就是令亚陵军闻风丧胆的新病毒。 卢卡斯细细数着瓶子的数量——他解释不来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只是他知道这样可以让他静下心来。 行李箱中原先有一百瓶病毒,现在应该还剩八十瓶。卢卡斯想。 他用白皙的手指抚摸过病毒瓶,慢慢数着。 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 怎么少了两瓶?卢卡斯愣住,又专心数了一遍瓶子的数量。 没错,就是七十八瓶。有两瓶病毒不翼而飞了。 卢卡斯蓦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中跳动的声音剧烈地鼓譟着耳膜。有什么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 他飞快地合上行李箱的拉链,锁上密码锁。 他得去找菲琉墨耳,他是除了卢卡斯之外唯一一个知道行李箱密码的人。 菲琉墨耳的帐篷就在旁边,卢卡斯直接撩开帐帘走了进去。 菲琉墨耳正坐在桌边看书,听到门口的动静,他下意识望过来:「议会长?」他赶忙放下书起身,「您怎么过来了?」 卢卡斯大步跨过去,扳住菲琉墨耳宽阔的双肩,急促道:「你动行李箱里的病毒了?」 菲琉墨耳愣了愣:「啊?那不是您让我用的吗?」 卢卡斯松开菲琉墨耳的双肩,深吸一口气,在帐篷内大步踱了两圈,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我没有让你用过病毒,谁告诉你要用病毒的。」 菲琉墨耳回答:「就在昨天您被亚陵军绑架之后,您发了传信筒,让我刑讯逼供阿琉忒先生……」 卢卡斯脑袋嗡的一声,他不可思议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菲琉墨耳,打断他的陈述:「刑讯逼供……谁?」 菲琉墨耳回答:「阿琉忒先生。」 卢卡斯愣愣地看着菲琉墨耳,眼前忽然一黑。 他一会儿听到薛旦在叫他、一会儿听到游杳在叫他,过了几秒钟,他意识到原来只是菲琉墨耳在喊他的名字。 卢卡斯眼前渐渐重新形成图案,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 卢卡斯就着坐姿盘起腿,一只胳膊撑在膝盖上拄着头,他唿出一口气,问:「所以阿琉忒现在怎么样了?」 菲琉墨耳没说话。 卢卡斯纳闷地抬起头去看他:「怎么不说话?」 菲琉墨耳却问:「议会长,那个传信筒真的不是您发的?」 卢卡斯摇摇头:「不是我,当时薛旦把我身上的传信筒踢走了。」 菲琉墨耳犹豫道:「那,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消息对您是好是坏,可是看您刚刚的反应……」他蹲在卢卡斯身边,忧心忡忡道,「我恐怕您并不想知道这个消息。」 卢卡斯安静了很长时间,最后他平静地道:「没事,你说。」 菲琉墨耳于是便说:「传信筒联结过来的青铜传信原话是这样的:菲琉墨耳,立马去我的帐篷,取出两瓶新式病毒,然后到阿琉忒的帐篷。 先用黎明共和国标准的刑讯手段逼问他亚陵军的军情,不管他说没说,最后都要将他的身体内部挖空,填充成两瓶新式病毒的气体——你知道不让气体外溢的方法。 然后,趁我当初说放出隅安城病毒爆发的消息的时间,去到我那时会无人看守的帐篷,一拨人把我接出去,一拨人把阿琉忒的尸体放进去。 注意,千万不能让两拨人碰见。」 菲琉墨耳说完,低头去看卢卡斯。 从他的角度不太能看清卢卡斯的表情,就着黎明的日光,他只能看到卢卡斯的侧脸被不甚明朗的光线笼罩,像是一尊了无生机的雕塑。 菲琉墨耳又等了两分钟,终于不确定地问道:「议会长?」 卢卡斯像是突然被叫醒,他啊了一声,勐直起腰背,茫然地看向菲琉墨耳:「我刚刚……」 他说到这儿,忽地又停住了,「没事。」卢卡斯说完这五个字,就又闭上了嘴巴。 菲琉墨耳心中的担忧越来越浓重,他再次发问:「议会长?」 卢卡斯:「嗯。」 菲琉墨耳这下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支吾了一会儿,问:「您还好吗?」 卢卡斯回答:「我很好。」 他翠绿色的眼瞳看向菲琉墨耳,确定道:「我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然后他站起身,稳稳噹噹地向外走。 菲琉墨耳追出帐篷:「您要去哪儿?」 卢卡斯头也不回道:「我去熘达熘达。」 菲琉墨耳追他。 卢卡斯道:「我很好,你不用跟着我。」他忽然想到什么,停住脚,等菲琉墨耳追到他跟前,他低声道,「我怀疑是卡莫帝国动的手脚,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和我必须有一个人在营地里。」 第33页 卢卡斯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我现在有点伤心,所以需要去散散步,你在营地里待着,我有分寸。」 菲琉墨耳望向卢卡斯翠绿色的眼眸。那里面,在平静之下似乎确实浮着一层悲伤。 于是菲琉墨耳相信了卢卡斯有卢卡斯自己的计划:「好的,那您注意安全。」 卢卡斯点点头,从营地里往下走,一路下到瞿水旁。 他觉得自己现在很正常。他甚至想了一遍,卡莫帝国只来了三支军队,第二军和第三军的一部分驻扎在伊色城,已经悉数被薛旦烧死了; 第一军的一部分和第三军的一部分此刻正在他背后的起坨山上,有任何异动都能被发现。 所以就算他怀疑卡莫帝国军队有问题,他现在去亚陵军曾经驻扎的山间平原也是安全的。 他想,他这么冷血的一个人,现在应该只是被弟弟去世的消息震惊到,所以想要去干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他要去给游杳收尸。 卢卡斯从侧面爬上瞿水一边的山坡,看到了亚陵军寒碜的一大片帐篷和一些从土里冒出来的坚固铁柱。 卢卡斯忽然站住了。 眼泪从他的眼眶中争先恐后地流出来,啪嗒啪嗒砸在亚陵山区的土地上。 但是他并不觉得悲伤。他只是很突然、很突然地升起了一丝强烈的归属感,他站在这一片破帐篷中间,却莫名觉得自己回了家。 在家里,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哭出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想和小可爱们唠唠嗑。 我写文时间不长,节奏啊情节啊问题很多,所以真的很感谢陪我一起摸索、调整、努力的小可爱们。 我写的文章很多时候含有一些魔幻色彩,也许是和我个人的思考模式相关,这也是我写着写着才发现的。 文章有些地方逻辑可能不是很严密,但按我自己的期望,我倒并不特别希望文章逻辑完全周密,毕竟事件的发生大多都是由偶然堆积起来的,大多数人做决策时都无法做出最优决策,这才让故事更有自己的味道。 这些主要是我在写作的同时对自己的观点做出的反思和劝导,我总会发现自己的文章逻辑有漏洞,但又发现如果追求无漏洞的逻辑,就会失掉很多写作的乐趣和人物的魅力。 之所以跟小可爱们说这些,是希望大家在将来可能发生的情况中,不要太在意逻辑方面的漏洞。 不过我相信,认真体悟和沉浸故事的小可爱,不会在意故事的漏洞(就像我从开始写作到现在这两个月间收到的所有评论——都对我有很大的鼓励性!),而带着偏见、急切的阅读,提出的建议很大可能并不具有多大的实际意义。 这两个月,尤其是进入《废铁》的写作后,我常常在自我怀疑,情绪波动总是很大,有时对自己的文字很厌弃,有时又宝贝得不行。 所以我的写作状态差别可能也会很大,有的部分情节有吸引力但节奏太快、视角狭隘,有的部分节奏更有代入感但情节推进太慢。 只有很少见的某一天,我才能写出自己满意的章节。 由于《废铁》这本书构造的特殊性,我发现情节的高潮只能在每一部分的最后几章才能集体爆发,所以在写每一部分开头的章节时我都会格外痛苦,过渡、铺垫、场景渲染、新人物的塑造,都拖慢了或者减弱了情节节奏。 然而,当我试图在这几章加快情节推进时,发觉写出来的东西,读着似乎又少了点味道。 所以我希望看到这里的小可爱,能多给我一点耐心——既是文字上铺垫和过渡的耐心,也是我漫漫写作路上逐渐进步的耐心。 最后,因为我的叙述模式、语言风格、视角调整、写作情绪等还在探索阶段—— 几次申请签约也都被拒绝了,可见我的写作问题还很大——所以真的很感谢认真读我的故事的小可爱!谢谢你们! 我会一直写下去,努力写出既满足自己的文学期望、又满足读者们的阅读快意的作品! 总之,小可爱们,入股不亏! 18、伏击 卢卡斯虽然只来过这里一次,但是他却熟稔地拐到了他曾经和薛旦住过一晚上的那顶帐篷。 就好像这里的一切丁 卢卡斯虽然只来过这里一次,但是他却熟稔地拐到了他曾经和薛旦住过一晚上的那顶帐篷。 就好像这里的一切都能够轻而易举地镌刻在他的心头。 卢卡斯沉浸在回家的喜悦中,下意识就挑开了帐帘。 但是在扑鼻的臭气兜头罩来的时候,他竟然和薛旦看到这一幕的心情一般无二。 荒谬、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对哦,游杳死了。 卢卡斯在帐帘下站了好久,最终梦游一般移了进去,定格在破旧的床边。 游杳的尸体有些瘪,身上到处都是血污,但是卢卡斯只能看到向上瞪着的那一双棕色眼睛。 卢卡斯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不重要的事实,游杳面对黎明共和国的标准刑讯手段,一个字也没说。 卢卡斯有些喘不上气。 他一只手按在胸前,眼神死死粘在那双棕色的眼瞳上,急促而艰难地喘息着。 忽然,他的嘴被一只手捂住了。接着,不等他反应过来,卢卡斯的腹部就受到了一记重击。 第34页 那一下打得毫不留情,卢卡斯整个口腔中泛上浓重的血腥味,眼前顿时模煳一片。 打他的人没有再出手,而是拎起卢卡斯的衣领,拽到了他的眼前,咬牙切齿道:「怎么,还想来给游杳饯行一下?真你妈的不是人啊议会长!」 卢卡斯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狂喜夹杂着铁锈味被他狠狠咽下。他想要看清楚眼前人的相貌,视线却依旧被疼痛所模煳。 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薛旦?」 那人没有回答他。 卢卡斯焦急地覆盖住拎着他衣领的那只手,似乎想要再次感受那略有些粗糙的皮肤:「是薛旦吗?」 那人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卢卡斯几乎是恳求道:「是——是薛旦吗?」 不需要那人回答了。卢卡斯问完这句话之后,眼前已经渐渐清晰,他看到了黑色的眼眸、深深的内双和锋利的眼角。 卢卡斯认得这双眼睛,它们盯着他的时候,卢卡斯总能在疯狂和野蛮下面,看到它流淌在底部的温柔。 但是现在这双眼睛里含着太沉重而复杂的情感,以至于它一和卢卡斯聚焦了的翠绿眼眸相对,就挪开了视线。 薛旦最后干脆放开卢卡斯,转向游杳。 卢卡斯伸出手,想要制止他靠近游杳:「游杳带着病毒——」 他这句话说到一半就被薛旦打断了。 「你也知道他带着病毒?」薛旦被卢卡斯气笑了,他勐地又转过身来,扼住卢卡斯的脖颈,从牙缝中往外逼字,「这病毒是谁放的——我就问你这病毒是谁放的!」 卢卡斯张口想要辩解,却忽然发现薛旦的眼眶红了。他的一整句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薛旦紧紧抿着双唇,别开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捂住嘴巴,剧烈地咳嗽起来。 卢卡斯手忙脚乱地在风衣兜里掏出一小瓶蓝色的液体递过去:「口服抗体——」 薛旦的咳嗽停了下来,他放下粘着血液的手心,勐地转过头,双眼发直地盯着那一小瓶东西。 薛旦看了很久也没接,直到卢卡斯又往他跟前递了递,他才犹疑地伸出手,小心地捏住那个玻璃瓶子。 卢卡斯心里莫名有些难受,他道:「这些是五个人的量,你喝一小口就足够抵抗病毒了。」 薛旦拿着瓶子,静静地看着卢卡斯的脸。 他知不知道,这一个小瓶子,像是标志着两人间永远迈不过去的沟壑、标志着两人支配与被支配的地位、标志着黎明共和国和亚陵山区的地位。 卢卡斯不拿出这个瓶子,薛旦可以自欺欺人地只把矛盾点集中在游杳身上; 现在卢卡斯随手拿出这个薛旦一辈子连奢望都不敢奢望的小瓶子,薛旦没办法再自我欺骗下去了。 薛旦道:「你到底来干嘛?」 卢卡斯浑然不觉这个小瓶子有什么问题,犹自道:「你先把口服抗体喝了。」 薛旦荒诞道:「你一边想尽办法置我于死地,一边又摆出一副老父亲的样子让我喝药——卢卡斯,你是不是有病?」 卢卡斯愣了愣,他嘴唇蠕动了两下,最后只是答非所问道:「我被卡莫帝国算计了,游杳不是我杀的,我来看看他。」 卢卡斯以为薛旦会不相信他,没想到薛旦对着他的翠绿色眼睛看了一会儿,最后只道:「不用你看他,你回去吧。」 卢卡斯惊讶道:「你相信我?」 薛旦把抗体收进怀里,视线垂向地面:「这有什么相信不了的。」 他转过身对着游杳,道:「我——我在这件事情上,倒觉得你说的是真话。」 「如果这都不是真话……」薛旦的双肩微微下耷,「那我也无所谓了。」 卢卡斯的心脏骤缩。 他感到一阵锥心的抽痛,让他想要从背后结结实实地抱住薛旦,但是他手指动了动,最后只是默默地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没这个权利。 卢卡斯干巴巴道:「是真话。」 薛旦没回答他。 薛旦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游杳身上,他在想办法把满是病毒的游杳转移走。 卢卡斯不知道说什么,在他背后半步远的位置沉默。 薛旦想了半天,对病毒一无所知的他最终也没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干脆把双手伸到游杳腋下,想要把游杳背起来。 大不了一到山下去就把他埋葬了,病毒也传播不开。薛旦记得游杳说自己不喜欢被火葬,宁肯埋在某个山脚下。 挺好,这不就有个现成的山脚下吗。 薛旦拎起轻飘飘的游杳。 在感受到游杳重量的那一刻,薛旦忽然哽住了。 游杳太轻了,像是只剩下了一张皮,连骨架都要飘散。 薛旦的眼泪像是突然被打开了开关,从鼻头一路蔓延到眼眶,然后哗哗地向下流。 他受不了这么轻的游杳,也受不了他满是血污的身体和空空的内脏。 他轻轻地把游杳放回原位,慢慢地蹲下身,一只手抱着自己的后脖颈,一只手无力地扶着床沿。 被极力压抑着的呜咽声从薛旦的嗓子根响起,静悄悄地沉淀在帐篷的底部,然后一滴又一滴眼泪砸在脏污的土地上,慢慢晕开一处湿润。 卢卡斯想,自己应该从帐篷中离开,给薛旦足够的空间。但是卢卡斯却像是被两只钉子钉在了空气中,眼眸被迫尽职尽责地记录着这一切: 第35页 床上的瘪了的、不成人形的弟弟和床下第一次流泪的情人。 卢卡斯哭不出来,他只觉得自己没有一刻这么专注过,像是整个亚陵山系都压在了他的嵴背上,让他想要碎裂。 薛旦的呜咽声从嗓子眼蒸发,越来越滚烫,等到卢卡斯意识到的时候,薛旦已经踉踉跄跄地走出帐篷了。 卢卡斯听到帐篷外传来一阵痛苦的嚎叫。 他两只手垂在身边,眼神定在脚下脏黑的土地上,耳中阵阵嗡鸣。 卢卡斯,那声音说,你活该。 那声音还想继续说话,却被帐篷外更大的声音盖过了。 卢卡斯茫茫然抬头,看见帐篷外天光竟然忽地大亮,像是骤然进入了正午。 卢卡斯的脑袋还有点混沌,他就见薛旦忽然又从帐篷外沖了回来,直直地奔向他。 卢卡斯张嘴:「怎么——」 他没说完,就感到一阵头重脚轻。 薛旦把他扛在了背上。 卢卡斯下意识环住薛旦的脖子,一片茫然。 薛旦又冲到游杳床边,可是他没有办法再背上游杳的尸体。 他犹豫了半秒,终于头也不回地冲出帐篷:「有伏击——卡莫帝国和厄洛军。」 没有人允许卢卡斯和薛旦继续悲伤下去,他们还要继续为了活着而奋斗。哭泣是一种奢侈——安葬游杳也是。 卢卡斯在帐篷外看到了第三只炸开的烟花。 那是卡莫帝国第三军的信号。 他听到了四周的疾掠声,看到帐篷间无数攒动的人影。他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打响一场针对黎明共和国议会长的单独战役。 薛旦拉着铁柱,主动从帐篷口向断头崖下的山坡奔去。 他拉着远处的铁柱,一个滑铲轻松让过刺来的铁矛:「他们是来抓你的,厄洛军是假投降。」 卢卡斯也已经反应过来了,他尽量伏低身体,贴在薛旦的后背上,有点对眼前缭乱的视线适应不能:「所以——也是他们伪造信息,导致游杳死亡,一方面为了保证除掉你,一方面给我在这里设伏。」 薛旦强制反联结一支躲不过去的铁剑,那只铁剑被他狠狠地向后推去,没入了它原本主人的胸膛:「抓紧了。」 卢卡斯赶忙尽力驱散这种依靠别人的羞耻感,又抱紧一点。 他没怎么到过作战一线,向来只是大战略的制定者。此刻他感受着锋利的铁器从耳边划过,竟然神奇地感到一点刺激。 虽然他没想明白,伊色城已经被烧了,这么多卡莫帝国第三军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薛旦脚尖一点铁柱,借着惯性踩到伸来的铁剑上,强制联结一块铁盾,将它推到天空中,再借着向下的推力跃到它上方,推铁盾——薛旦如同一只雄鹰一般从底下的士兵头上飞过。 卢卡斯迎着士兵们的视线,被薛旦背在身上,不可抑制地有点拉不下脸。 卢卡斯权当没看见他们的视线,趁着薛旦的位置升高,他迅速地扫了一圈山间平地四周。 山间平地东西部山坡树林间满满当当排着厄洛军,瞿水南部则被一列列卡莫帝国军阻隔着,打眼一看人数差不多和黎明共和国军队相当。 卡莫帝国和厄洛军恐怕主要策略是打断黎明共和国军队和卢卡斯的联繫,所以实际上来围卢卡斯的人数不算太多。 但卡莫帝国和厄洛军可没想到薛旦不但大难不死,还返回来救卢卡斯。 看着薛旦利用营地的铁联结轻松地突围,身形从西南部山坡两个跳跃就消失,托马斯军长气得牙痒痒。 他转身对身后的人怒道:「我没骗你吧,我在树林里面听到他们俩就是搞在了一起——薛旦这个疯子竟然还愿意救他,我真是不理解!」 那人正在看着一本童话口袋书,听到军长这话,不冷不热地摘下眼镜,回应道:「撤退吧,我们今天抓不到薛旦。」 她抬起头,神色淡漠:「我们在黎明共和国驻军周围设伏,他们想回到营地里,就必定会被知晓。」 「我们就不出兵打黎明共和国军了。」这个掌控了整个厄洛海区的人这么说。 因为她现在最需要的是找到卢卡斯,让他拿出解药。 作者有话说: 对啦,卢卡斯的新病毒是液体状态。 -大家也可以不把它较真成病毒,就是一种东西,这玩意会让身体系统运转失衡或异变,最终死亡。因为叫病毒比较好理解,所以就称它为病毒了。 19、「私奔」 「私奔。」去厄洛军; 薛旦带着卢卡斯一路跑到山坡下,卢卡斯在他背上道:「不用跑了,他们没追。」 薛旦放慢了些脚步:「没追?」 卢卡斯道:「没追。」 薛旦停下来,让卢卡斯从他后背上下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卢卡斯无奈地掐了掐眉心:「还能怎么办?如果卡莫帝国第三军剩了这么多人和厄洛军联手,最后被围的只能是黎明共和国军队。」 他伸手进风衣内衬里掏了掏。 薛旦眼睁睁看着他从平整的衣服里拿出一根长长的传信筒,联结传信筒内的青铜,告诉菲琉墨尔暂时不要急着来找他,按兵不动,等待转机。 薛旦夸赞道:「你这衣服得是缝了多少个兜。」 卢卡斯把传信筒又塞回去,没接薛旦的茬儿:「传信筒毕竟算是个移动青铜柱,做得还不太完备,声音传过去会完全失真,这也是为什么那个人可以模仿我给菲琉墨尔传信。」 第36页 薛旦觑着他,没说话。 卢卡斯被他觑得纳闷,转头问:「你脖子怎么了,局部瘫痪?」 薛旦噎了半秒:「本来想跟你说,游杳的事儿我也得负责任,毕竟你是我劫的,传信筒也是我踢的。」他说完,又道,「但看你现在这个熊样,估计是我自作多情了。」 卢卡斯垂了垂眼睑,嗤笑道:「我看你也没怎么伤心。」 他这话说完,立马反应过来有点伤人,刚想往回找补,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找补。 卢卡斯的嘴张到一半卡在半空,还没等他想出什么紧急应对措施,就听薛旦在一旁发笑:「老中医,你这嘴才叫局部瘫痪,该给自己配副药了。」 不能跟年轻人计较。卢卡斯面无表情地闭上嘴巴,告诉自己要学会管理情绪。 薛旦沖他挑眉毛,像是勾搭小姑娘一样:「议会长,现在黎明共和国的营地周围估计都是埋伏,你也甭想回去,我要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一下,是不是能使唤得动黎明共和国军队了?」 卢卡斯理智道:「黎明共和国远征军现在处境很危险,自身难保,没有时间管我这个伪「天子」。」 「不过,「天子」诚邀薛将军「私奔」去厄洛海区,薛将军意下如何?」卢卡斯单手前曲,略略欠身,搞得像是在谈生意一样。 薛旦皮笑肉不笑地托住卢卡斯的胳膊肘,将卢卡斯抬起来:「议会长不必如此客气——您是不是忘了隅安城。」 卢卡斯这才想起来他没告诉薛旦这件事:「我在隅安城投的不是新病毒。」 薛旦僵住:「啊?」 卢卡斯有些好笑地看着聚焦在他身上的黑眼珠:「我投放的另一种细菌,不能致死。」 薛旦站直:「所以你当初放的是假消息?」 卢卡斯点头。 薛旦望了他一会儿,脑海中想了一会儿隅安城,想了一会儿南山战役,忽然道:「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卢卡斯静静看他。 「你……」你真的宁肯不顾我的死活,去占领一块无关紧要的土地吗。 薛旦没问出来这句话,因为他突然想到,他确实不是卢卡斯的谁。 但是薛旦相信卢卡斯知道他想问什么。 卢卡斯把他翠绿色的眼瞳朝西边挪去,道:「隅安城会慢慢自己恢復正常的。」 薛旦平静地点点头。 卢卡斯依旧没看薛旦:「和我去厄洛海吗?我在那边监测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不如趁着这时候去看看。」 薛旦平静的心情被卢卡斯的脑迴路打破,还有一点没转过弯来,诧异道:「不是,现在去?你和我?」 卢卡斯点点头。 薛旦不可思议地伸着手臂一指两人身后的亚陵山系,道:「可是,厄洛军和卡莫帝国第三军还在威胁黎明共和国远征军;塔季扬娜还被新病毒感染,柳园园肯定有所动作——亚陵山区还被这么多军队侵占……」他说着说着,不解道,「你打算放着这烂摊子不管?你他妈才是疯子吧。」 卢卡斯从容道:「柳园园之所以想抓我是为了拿新病毒的抗体,所以她不会去动黎明共和国远征军,而是想办法围堵你我; 没有厄洛军的支持,卡莫帝国第三军也不会有动作;至于亚陵山区的问题——你难道有破解三军对峙、重新抢回亚陵山区的方法?」 「有。我有一个办法,可以严重打击卡莫帝国军队和厄洛军。」薛旦说,「就看你愿不愿意冒险潜入厄洛河驻军一个月。」 卢卡斯没想到薛旦真有方法,他衡量了一下去南方的紧迫性,决定跟着薛旦走。 卢卡斯欣然道:「反正我现在也无处可去,去厄洛军一月游是个不错的选择。」 隅安城的天气很久没有晴朗过了,阴沉沉的黑云铺在小镇的头顶,简直像是聚拢起来的病毒。 周衣裳颓丧地蹲坐在一家小酒馆的门口,头髮像鸡窝一样支棱着,她用手掌根抹了一把鼻涕,搔搔头,嘆了第三十八口气。 她对这次的病毒一点招也没有。 这次的感染者不发狂、不变异、不害人,染上病毒二十四小时之内就没了心跳,传染性极强。 一开始周衣裳还积极地组织隅安城驻军隔离感染者、火化死者,后来没到两天她就发现根本控制不住,整个隅安城的居民飞速地病死,周衣裳只能派人堵在城门,不让城里人往外跑。 因此她还和居民发生了大规模的冲突,死伤了不少民众和亚陵军兄弟姐妹。 现在整个隅安城已经死了一半的人,周衣裳估计过不了几天,这个曾经的亚陵山区最大人群集散地就好成空城了。 「周中将,这一拨死者怎么处理。」 一只亚陵军的靴子停在周衣裳面前,铁靴尖头疲惫得一点光亮也没有。 周衣裳挥挥手:「还能怎么处理,处理的过来吗?以后别来问我这个,都堆在城西头的山上吧。那块四周都是荒地,病毒传不出去。」 「好。」那个亚陵军领命离开了。 周衣裳忧愁地仰躺到小酒馆的水泥台阶上,把头枕在石阶的楞上,也不觉得硌得慌。 她看着那个亚陵军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街道那头,下意识想要在腰间摸酒喝,结果摸了个空。 罢了,罢了,能舍掉隅安城,保住亚陵山区其他地方也好。 第37页 周衣裳咂咂嘴,像是要在空气中尝出什么酒气。 都是快死的人了,还喝不到酒。周衣裳有点气闷,要是她知道薛旦在什么地方,铁定要传信告诉他,等她死后,她也不要啥别的,别给她衣冠冢头断酒就行。 她正在这儿自我伤春悲秋得起劲,街道那头跑走的小士兵又旋风一样跑回来了,周衣裳纳闷地在台阶上转过头去,结果看到那小士兵身后还跟了一群亚陵军和群众。 干嘛,耍猴呢? 周衣裳仰着头,一路盯着他们喜悦的脸庞狂奔到她跟前:「发生啥事……」 「周中将!薛将军来信了!」 周衣裳愣住:「我靠?」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台阶上跃起来,鸡窝头都跟着颤了颤,二话不说奔向街道那边的青铜柱,跑得比谁都快。 红衣祭祀康斯坦深深地吸了口烟,吐出一口白雾。他望着天色,感慨道:「这一个月雨下得有点少啊,往年都比这多不少吧。」 秦汲遥遥地点点康斯坦手里的烟:「行了啊,教规不能抽菸,差不多得了。」 康斯坦放嘴里又吸了一口,弹弹菸灰,笑骂:「你一个小绿衣,管得还挺宽。」他恋恋不捨地把烟甩进厄洛河里,遗憾道,「你们仨不说,谁知道我抽菸。」 宋昱关斜斜靠在甲板栏杆上,眯眼看秦汲,道:「他一个小绿衣,天天和咱俩混在一起你不说,一到人管你抽菸就说起来了。」 康斯坦两只手臂都耷拉在栏杆外:「要不是自从上次伏击那个卢卡斯以来,一个月都平静得很,我也不至于要靠烟解闷。」 披着亚歷克钦皮的卢卡斯一不小心被点名,差点被口水呛到:「您的活儿不是多着呢么,王让您俩去找卢卡斯和薛旦,您俩可到现在还没找着。」 康斯坦撇撇嘴:「得了吧亚歷克钦,你就会阴阳别人,那薛旦和卢卡斯要能那么容易找来,当初人俩就在埋伏圈里,怎么不给抓住?」 「比鸡贼还鸡贼。」康斯坦骂道。 秦汲在底下踢了康斯坦一脚:「你好歹也跟着你妈在亚陵山区住过那么久,怎么骂薛旦骂得这么顺口。」 康斯坦和厄洛海区的人很不一样,说话不讲究、带粗字,对王的信仰也不坚定,作为王唯二的红衣祭祀之一,实在是全凭带兵的实力上位。 至于另一位红衣祭祀宋昱关,她本来清清冷冷,自从康斯坦去年升了红衣祭祀,现在整个人也当不当正不正,既不像厄洛海人,也不像亚陵山人。 康斯坦回了秦汲一脚:「我这骂人的词儿就是从亚陵山区学来的,当然骂得顺口。」他磨牙道,「耽误我事儿,还不让我骂两句了?光棍玩意。」 秦汲道:「过了啊过了啊,明知道我天天愁着没个嫩的给我表白,还这么骂,太不够意思。」 宋昱关想起件事,打断两人的扯皮:「秦汲,上次你在沉船捞上来的那种铁鱼,昨天圣杯区的那个绿衣祭祀又送来了十好几条,说是在石川曲那边抓到的。」 康斯坦在空中对着蒸腾而上的水汽打了个响指:「我估计也是从那条沉船里游出来的。」 「当初王和大祭司派一个小白衣去沉船那儿看,结果他一去不回,估计是感染了病毒牺牲在里头了。」康斯坦道,「就是不知道当时他看没看着这种铁鱼。」 「我给在前线的王发了青铜传信,王让我先再找找这种鱼。」 宋昱关嘆了口气,「大祭司病倒之后,王就一心扑在给大祭司找抗体这事上,难免没心思关注这些。」 康斯坦唔了一声,状似无意道:「先不提铁鱼,前两周发现的那道传给隅安城的青铜传信,找到是哪个内奸发的了没?」 披着秦汲皮的薛旦心里咯噔一声。 看康斯坦说话这德行,他总觉得是怀疑到他身上了。 作者有话说: 嘿嘿,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沉船那一章小白衣看到了一条铁鱼。 20、前夕 宋昱关刚想张口说没有,身后的舱门忽然被嘭地一声打开了,里面探出一个宋昱关刚想张口说没有,身后的舱门忽然被嘭地一声打开了,里面探出一个黄衣祭祀的脑袋:「宋祭祀!王的传信!」 宋昱关一愣,懒散的身躯勐地直起。她伸手抵住舱门,大步迈进船舱中,一撩衣摆,将手掌按在青铜柱上。 薛旦就见宋昱关的脸色越来越差,眉头紧紧拧在一块,眼神盯住舱壁,犀利地像是要在那儿穿个孔。 过了大概不到一分钟,宋昱关松开联结,抬起眼皮理理软甲,扫视过身后的康斯坦三人:「隅安城放的是假病毒,亚陵军在隅安城的驻军不知道什么时候,趁着厄洛河下游空虚,闪电袭击汝棂县,现在已经深入到圣杯区了。」 凌云峰顶凄烈的山风从铁窗中挤进小小的铁屋中,把塔季扬娜歪在床头的铁矛吹得颤动不止。 被勉强充当作窗帘的破布被鼓譟得猎猎作响,像是在半空中鞭打着空气。 铁屋中有一张铁制的床榻,一把铁制的椅子,一张铁制的桌子,和一架铁制的柜子。 柳园园坐在椅子上看着儿童口袋书,风扬起她的头髮,几乎快要将它们扯成狂舞的海草,但她身体却岿然不动,像一座冰冷的雕塑。 榻上躺着塔季扬娜。她里面穿着软甲,外边盖着被子,灰色的眼睛清醒地注视着柳园园。 第38页 她看了一会儿,在狂风中开口,轻声道:「王,您不必为了我这么费心。」 柳园园没说话,依旧低头看着她的口袋书。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太大,没有听见。 塔季扬娜知道柳园园能听见,她继续道:「王,您不必在这儿守着了,我手底下的两个红衣祭祀都可担当大任。」 「康斯坦在战场上的直觉很强,具有天才般的判断力,但是有时太过感情用事。他只能做副将。」 「宋昱关带兵打仗的能力不如康斯坦,但是她大局意识更优秀,更加理智,会每时每刻都为厄洛海区考虑。她可以做主将。」 「这两个人固然个人作战能力都不如我,但是二相结合,也不是不能替代我在厄洛海区中的作用。」 柳园园专心致志盯着她的口袋书。 塔季扬娜说了这么多话,有些累了,闭上眼睛休息。 铁屋中狂风稍歇,床头铁矛的嗡鸣声跟着破布的鞭打声一同减弱。 柳园园的声音在铁屋中响起:「塔季扬娜,你为什么如此忠诚于我。」 塔季扬娜睁开眼睛,就见她的王还是在看儿童口袋书,就像是不曾说过这句话。 塔季扬娜再次合拢双目,平静道:「您是我的王,是厄洛海区的王,是应当主宰天下的王。」 柳园园听完这句话,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坐了几秒,忽然站起身,把儿童口袋书放到铁桌上,打开铁门走到屋外。 塔季扬娜听到了她离开的声音。 柳园园转身关上屋门。 凌云峰顶的旗帜已经被她换成了厄洛海区的旗帜,那一片深蓝色在狂风中被吹得折过来、舞过去,一刻不得消停。 她向北边看。 凌云峰顶的视角太好了,她一眼能望到断头崖那边的起坨山上排列的卡莫帝国军队,也能看到起坨山北边隐隐约约的黎明帝国军队。 谁也不肯撤兵。 柳园园把手插到自己散开的头髮中往后捋,露出光洁、高耸的额头。 她记得曾经,厄洛海区还没有信仰她的时候,父亲曾经带着她去亚陵山区算过命—— 厄洛海区那些名字和亚陵山区相像的大多都是混血儿,就像她,母亲是厄洛海人,父亲是亚陵山人; 不过也有祖上就从亚陵山区搬迁过来,一整支家族的名字都保留着亚陵山风格,比如说宋昱关。厄洛海区是个移民国家,名字、血统都混杂得很。 ——算命的那人说,她额头太高、野心太大。 柳园园想,其实自己也没什么野心。她只是觉得,自己既然名字叫柳园园而不是什么安娜或者贝拉,就说明亚陵山区本身就是她的家乡之一,所以她一定要统治东南两区。 狂风从她身旁的青铜柱上唿啸而过,撞到她的面上。 柳园园感受到青铜伸出的触角。应该是厄洛河上的驻军回她的青铜传信了。 她往青铜柱那边走了两步,将手掌按在青铜柱上。 「王,已经按您的指示,调度康斯坦带兵前往汝棂县,跟随信众为黄衣祭祀温镇、亚歷克钦及其下属队伍。 厄洛河中部走廊方面驻军由我宋昱关带领,黄衣祭祀贝尔加尔、亨利及其下属信众驻守。」 柳园园刚想回应她,青铜传信又冒出来一条消息,竟然是托马斯军长的:「厄洛王,我是托马斯。驻守西边的士兵发现似乎有一支军队正从东部平原向亚陵山系移动,我已经派人去查探了,还没有消息。我怀疑是亚陵军在东部的残余部队。」 柳园园的厄洛军很大一部分散出去寻找卢卡斯和薛旦了,此刻听闻这个消息,虽然不甚担心,但还是有点头痛。她先回应托马斯军长: 「托马斯军长,我先调过去大概一个旅的厄洛河驻军到东边驻扎,你那里有消息随时通知我。」 接着,她给宋昱关传信:「宋祭祀,你找一个机动能力强,个人作战能力也比较优秀的绿衣祭祀,让他带他的下属信众,到亚陵山系断头崖北部山间平地东坡驻扎。」 托马斯给柳园园发过青铜传信后,不到一个小时就接到了他派去东坡的人的青铜传信。 托马斯听完传信,想都没想,直接往东坡拨了两个师的人。 因为那个厄洛军绿衣祭祀来的青铜传信是这么说的: 薛旦亲自带兵,隅安城打汝棂县只是个幌子,真正的兵力都倾斜在东坡,此刻隐藏在无名谷内。他和卢卡斯达成了合作,两个方面军要狙的是卡莫帝国。 这个消息实在是太真实了,薛旦驻军山谷、和卢卡斯合作、狙卡莫帝国——几乎和托马斯军长的猜想吻合。 托马斯军长曾经在树林里捡到过一个传信筒,甚至还听到了一段不该听到的对话,所以他现在打心底里认为,薛旦和卢卡斯早就有了别的关系,两人早晚是一条心。 于是,卡莫帝国第三军剩余的士兵几乎全体往东坡行进,像是在沟垄间迁徙的蚂蚁。 托马斯军长没给柳园园去青铜传信共享这段侦查结果,他甚至不希望柳园园知道薛旦和卢卡斯在东坡。 毕竟柳园园的目的是活捉薛旦或卢卡斯,和他们共事只会误事。 不过柳园园肯定比他先收到自己家侦查员的传信,而且柳园园在凌云峰顶肯定能看到卡莫帝国军队的调度。 所以必须要急行军,趁厄洛海军反应过来之前就到达东坡。 第39页 柳园园确实在山顶看到了卡莫帝国的行军。但事实上,她是在托马斯军长开始行军后才收到绿衣祭祀的传信。 柳园园一只手按在青铜矮柱上,视线紧盯着卡莫帝国的军队,眉头紧蹙。 她利落地给宋昱关去信,先是把绿衣从前线传回来的薛旦带兵、卢卡斯和薛旦合作的消息说了,然后道: 「宋祭祀,你亲自再带领一路绿衣,补进东坡驻扎的绿衣里。一旦看到卢卡斯?德摩斯的任何踪迹,立马行动——要是有能抓到薛旦的机会也不要错过。」 「注意,一定要急行军,抢在卡莫帝国军队之前到达;另外还要隐蔽行踪,尽量避免和卡莫帝国军队以及亚陵军产生正面冲突。」 宋昱关收到青铜传信后,在铁船上站了整整一分钟。 铁船下,厄洛河中不时有鱼影在不算清澈的水中掠过,像是一块块坚硬的铁。 「宋祭祀……」身后的黄衣祭祀利贝试探着询问。 宋昱关微微侧过头来,利贝看到了她弯着的含情眸和笑唇。 宋昱关道:「利贝,你知道我多想和薛旦合作吗。」 利贝的头埋在颈间,盯着甲板的眼睛微微张大。 宋昱关倚在栏杆上,脸颊边飘散着没有被脑后的狼尾束起的碎发,她轻飘飘对着灰濛濛的天空道:「厄洛王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抑制了间歇发狂。」 「没有人见过她出手。」宋昱关低声道,「能够改造整个厄洛海区的人,绝对可怕。」 「利贝……」宋昱关舔舔嘴唇,「新神派的机会来了。」 「我知道薛旦在哪里。」她道,「走吧,他会愿意与我们谈谈的。」 「毕竟也有一个月的友谊。」 薛旦在谷底遥遥地看到了崖边的周衣裳。 她沖薛旦招招手,遥遥比了个万事俱备的手势。 整个无名谷的铁柱联结权被薛旦和周衣裳两个人掌握,谷两侧的铁箭也已经架好。 就是不知道,这次能钓上来多少人。 薛旦先让自己手底下相当于一个旅的兵力歇息在无名谷另一边的山坡上,然后迅速攀着铁柱,爬上了附近的最高点。 他从树林掩映间往西边望。 半下午,不太精神的光线均匀地铺在西侧的亚陵山系间,贫瘠的山间只有河谷树林繁茂,以至于整个山间平地几乎像是秃顶。 怎么说呢,这让本身两眼抓瞎的冷兵器式作战像有了黎明共和国曾经拥有的导航系统一样。 这也让占领的凌云峰的方面军格外有优势。 薛旦现在就颇为直观地看到了山间平地的行军状况。卡莫帝国军队移动在荒土上,把整个灰黄的山间平地填成了黑色的点群合集。 薛旦几乎要怀疑托马斯军长把整个卡莫帝国军队都搬过来了。 不至于吧,怎么会这么相信他发出去的假消息? 正常人听说薛旦和卢卡斯合作,难免都要怀疑一下的吧?这个托马斯军长不可能这么实诚啊? 来的人数实在远超他的想像。 薛旦往无名谷的方向眯眼瞅了瞅,确信这么小的无名谷吃不下所有的卡莫帝国军队。 他无奈地想,托马斯军长又不知道他和卢卡斯的关系,怎么做为一军之长会这么智障? 薛旦正准备从最高点回到无名河谷,一声鹰唳勐地从右耳贯入,骤然打通了薛旦的思路。 托马斯军长是有可能知道他和卢卡斯的关系的。 就在薛旦把传信筒踢开、给卢卡斯搜身的那个晚上——那个树林里不止有他们两个人。 传信杀死游杳的人,是托马斯军长! 作者有话说: 求一点评论和作收哇! 说起来,五一假期大家都出去玩了嘛? 21、復仇 周衣裳蹲在半人高的灌木丛里,屏息凝望着北上的整整一个师,冷汗都快要周衣裳蹲在半人高的灌木丛里,屏息凝望着北上的整整一个师,冷汗都快要下来了。 不是吧,厄洛王怎么想的,就这么个半真不假的消息,敢让一整个师过来? 她记得,在厄洛军里,一个师相当于一队黄衣信众,整个厄洛河上驻扎的黄衣也就三队,对付亚陵军的残余,用得着拨出三分之一人马? 不过,人来得多了也有好处,只要薛将军能给他们引进谷里——能消灭多少就尽量消灭多少。 厄洛海的这一大队黄衣在坡上停脚歇息了。 周衣裳鬼鬼祟祟地猫着腰,踮脚往亚陵军的埋伏方向撤去。 她没往出走多远,因此很快就回到了高树层叠的这道山崖上。 周衣裳抓抓理好了的乱头髮,往西北方向的那座山顶看。薛旦怎么还不回来?再墨迹一会儿,她好成望将军石了。 一阵细碎的暖风从东南方向吹来,穿梭在树叶之中,系索作响。 周衣裳忽然感到了青铜的联结。嗯?难道是薛旦的传信? 她飞速地跑过几根树木,停在埋伏地临时建设的青铜矮柱前,按上手掌。 「亚陵将军您好,我是厄洛海军的红衣祭祀宋昱关。」 周衣裳勐地像是被青铜矮柱烫到了一般收回手,她惊疑不定地瞪视着那根矮柱子,各种猜测一股脑涌到她的脑海中。 厄洛海军怎么会知道他们驻扎在这里?又为什么不干脆反埋伏一波,而是给他们传信? 第40页 有诈,有诈。 周衣裳小心翼翼地再次把手掌贴到青铜矮柱上,警惕地聆听。 「亚陵将军您好,我是厄洛海军的红衣祭祀宋昱关。我是新神派的最高领导者,此次诚挚通信,是怀抱着和贵方面合作的希望。」 「如果您同意,我将孤身一人来到您的营地,和你们洽谈合作事宜。望贵方能够赶在卡莫帝国军队到来之前,尽快回信。」 青铜传信结束了,周衣裳并没有移开手掌。她再次抬头看了看那个山顶,冷静地估算了一下卡莫帝国军队到来的时间,然后果断反向联结青铜柱:「好,亚陵山驻军在无名谷南面崖顶静候您的到来。」 周衣裳这话说完,却深刻怀疑他们能不能在卡莫帝国军队来之前会面。 可是她这个担心是多余的。 宋昱关发完那条合作消息之后,就不顾利贝的劝阻,离开了厄洛海军营地。 她自信亚陵军不是傻子,会判断出在这种情况下是否应该同意。 所以,在信息传达到那边的二十分钟里,宋昱关已经走到了山崖的一头。 以至于周衣裳刚发完同意的消息,就有士兵来报,在山崖东头发现了一个行踪可疑的人。 托马斯军长带领着整整两个师的兵力,从山间平地东侧的坡地下去,绕到无名谷的西侧坡顶停下。 谷内,树林葱郁间,隐约可见绿色的帐篷尖顶在林海中晃动。 厄洛海军的绿衣信众不知道隐藏在哪里,还好那个绿衣侦察地形的时候没有惊动薛旦。 他记得,当初薛旦带领着亚陵军从西边低谷往外跑的时候,是依靠着对山崖两侧的铁联结机动作战的。 所以绝对不能给亚陵军反应的时间。托马斯军长抛弃了准备石块或者箭镞从上朝下狙击的方法,他急行军这么久,为的就是在厄洛海军之前来到无名谷。 那个厄洛王一心挂念在塔季扬娜大祭司身上,哪里顾得上消灭亚陵军,估计还唯恐卡莫帝国军队伤害到了卢卡斯。 托马斯思考了几秒钟。 亚陵军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了,他们的计划是和黎明共和国前后夹击卡莫帝国,估计还会以抗体要挟厄洛王与他们配合。到时候卡莫帝国可就进退两难了。 所以现在他带领队伍直接冲进谷中是最好的做法。 反正他们人多。 托马斯军长被厄洛海军随时可能到来的威胁压迫着,想到这里,再也等不及,他一挥军旗,继续带领着卡莫帝国军队往谷中行进。 他们走得很慢,藏在树林间,就怕打草惊蛇。 托马斯军长慢慢地靠近了谷口的营地。看来薛旦还是担心被伏击的,这次把营地驻扎在了这么靠近谷口的地方,估计是为了方便他们逃脱。 半下午的日光从身前的谷口涌进来,托马斯军长背着光,不太能看清谷口营地的情形。 不过他隐约看到了一排站在营地前头的士兵,手里拿着铁剑,站得笔直笔直。 托马斯军长一马当先,勐地从藏身之地冲出去,重剑从身后抡出。 跟着他一起发起冲锋的还有整个卡莫帝国军队,一时间山谷内喊杀声震天。 他的重剑接触到站岗的士兵,立刻噗噗噗地打爆了一排头颅。 托马斯军长愣住了。 怎么死得这么容易?这不是亚陵军该有的水平啊。 他上前两步,迎着光蹲到地下。卡莫帝国士兵从他身旁两侧沖向营地,或许是因为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顺利的伏击,一个个都兴奋地要死,炸弹在亚陵军营地内轰隆隆响起,一片片的树木倒下、着火,一顶顶帐篷被压塌。 这么顺利……托马斯军长心中咯噔一声。 可是这么顺利是有原因的。因为厄洛海军的绿衣祭祀优秀的侦察能力,因为他自己反应迅速的急行军,因为—— 托马斯军长的手触碰到了倒地的那一大排亚陵军。 这些都是木头人。 托马斯捧起一只木头脑袋,脑海中嗡嗡作响。那只木头脑袋上,栩栩如生的五官还保持着警戒的表情,它的两只眼睛瞪着他,像是在嘲讽他的自以为是。 完蛋了…… 托马斯军长的耳鸣渐渐消退,他听到卡莫帝国军队的喊杀声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惨叫声。 他抬起眼睛,看到了从山谷两侧倾泻而下的铁箭。那些遮蔽了整个天空的铁箭反着刺目的白光,比阴沉的天空还要亮眼。 托马斯军长顾不得自己的军队,他侧身险险擦过一支铁箭,向前一扑,弯腰躲进一个士兵的铁盾下面,毫不犹豫地抢走了这个士兵的铁盾。 那个被他抢走铁盾的士兵被天上的箭雨击中脑袋,瞬间没了声息。 托马斯军长一眼也没看他,举着盾牌往谷口逃窜。 他一路跑,一路用联结压制士兵的铁盾,坏了一个抢另外一个,就这么一路奔到了谷口。 可惜,背着光的谷口处黑压压的站了一大片人马,最前面穿着软甲的红衣祭祀身后竖着一面军旗,上面蜿蜒了一道白色的河水。 托马斯军长止住了脚步,他本想让身后跟着逃出来的兵众帮他冲锋,可没想到他们一看到自己停了步子,也跟着纷纷止步。 托马斯军长回头大骂:「愣着干什么,等着我和他们和谈?」 身后的兵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依旧没有人动弹。 第41页 托马斯军长眼看着倾泻而下的箭雨即将刺破自己的盾牌,终于一咬牙,一手举盾一手举剑,向着红衣祭祀冲过去,扯着嗓子大吼:「炸弹开路!」 身后的炸弹凌空腾起,向着前方的厄洛海军落下。 托马斯军长心里安定了一点,却在和红衣祭祀短兵相接的时候,看到了她嘴角的笑容。 好像是在笑他是个傻子。 托马斯军长的心口一热,他惊愕低头,看到一只铁刀从他的胸口飞出去,带出一长串的血花和碎肉。 他……死了? 托马斯军长身体渐渐僵硬,向后如同一具石像般倒地。 他眼中最后看到的情景,是空中的炸弹被另一只铁刀连串击中,像一朵朵烟花一般在空中盛开。 薛旦—— 真他妈的是神。 那只弯刀准确地击中了所有的炸弹后,从空中径直飞过,扎进对面的山体中。 弯刀的半根刀身没入石块,刀柄还犹自在颤动,仿佛在诉说挚友被虐杀的仇恨,和一刀结束仇人的快意。 箭雨持续落下了将近五分钟。终于,在托马斯军长的尸体已经被射成筛子之后,箭雨停下了。 山谷中一片狼藉。 进入山谷的卡莫帝国军队无一倖免。 后方没有进入无名谷的卡莫帝国军队—— 「一个也没剩。」 宋昱关收到了周衣裳和利贝的联结。他们俩兵分三路,从南、北、西三面包抄了向西撤退的卡莫帝国剩余军队。 薛旦从山谷上飞掠而下,山体上的弯刀被轻而易举地拉出来,打着旋儿稳稳地落回他的手掌之中。 薛旦将两只弯刀收回腰间,撕下秦汲的脸皮,抬眼去看宋昱关:「宋红衣,重新认识一下,我是薛旦。」 宋昱关表情有点复杂。 刚刚她是去和周衣裳谈的,薛旦后来接到周衣裳的联结之后,决定自己埋伏在谷口。 所以这是宋昱关第一次见到「揭面」的疯将军。 她莫名地有些紧张,面上却打趣道:「要是秦绿衣长成薛将军这个样子,恐怕也不会因为没嫩的给他表白苦恼了。」 薛旦唔了一声,表情微妙。 他发现自己接不上这种话了,一开口就感觉耳边响起了卢卡斯的冷笑。 宋昱关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的有问题,她看着薛旦的沉默,冷汗从额头渗出来。 宋昱关赶忙转移话题:「薛将军,我帮您这一次,下回新神教……」她打住了话头,皱起眉。 「薛将军稍等,厄洛河驻军给了我个青铜联结——能否邀请薛将军与我一同去厄洛军营地听一下?」 薛旦点点头。他能感觉到宋昱关和他合作的诚心,因此也愿意表达自己对她的信任:「可以。」 两人不多话,飞快地回到了厄洛海军在东坡的驻扎地。 那里并不远,就在无名山谷南边。 宋昱关带着薛旦拐到青铜矮柱旁,心脏莫名跳得越来越快。她直觉到这次的青铜联结不是什么好消息。 宋昱关没有犹豫,立即将手掌压在了青铜矮柱上:「铁鱼!铁鱼!宋祭祀快回来!铁——」 那传信声戛然而止。 宋昱关的脑袋像是被无数小锤子瞬间击中,她勐地直起腰身,向厄洛海的传信兵道:「起兵回厄洛河!」 作者有话说: 美好的一天从改小说开始—— 22、唱诗班 圣杯区最东北角的汝棂县北接厄洛河,东临厄洛海,淡水资源充足,全年降雨量是隅安城的三倍,湿润气候养印 圣杯区最东北角的汝棂县北接厄洛河,东临厄洛海,淡水资源充足,全年降雨量是隅安城的三倍,湿润气候养育了汝棂县疏懒的节奏和水灵的美人。 这里水草丰茂,常常会有孩子在厄洛河边戏水,冰凉清澈的水流仿佛怀抱着整个小县,安全、温暖。 可惜,亚歷克钦现在看到的完全不是这样一个景象。 厄洛军的船队顺着厄洛河向下游去,不时能看到船下掠过的铁鱼。 河两边的堤坝渐渐得越来越高,康斯坦看到时还嘟囔了一句:「怎么回事,这边的白衣为什么也不打个报告?」 亚歷克钦想起了他曾经在诊疗所闲来无事搞出来的一套发明。 那是一个转盘,中央有根指针。卢卡斯的本意是用它来监测未被联结过的新铁,不料它的指针却一直牢牢指着厄洛海的方向,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固定在了那里。 他的手掌心和甲板上的铁栏杆紧紧贴着,冰冷的寒气从手心沁入他的全身。 厄洛军的船队在堤坝一侧停下。 铁船二层垂下长长的缆梯,一直搭到堤坝宽阔的土台上。 卢卡斯跟着康斯坦下船。 从堤坝上的土台可以望见整个汝棂县。 在低沉的、蔓延到天那边的黄土地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钢铁颜色。 黑色的房屋像随意散落的积木,被倾倒在黄黑黄黑的大地表面。烟囱在暮色中闭紧了嘴巴,整个小县沉默着。 康斯坦似乎没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和土台上的厄洛军一起支棱在堤坝上,布满糙皮的黑脸仿佛被风刻在了震撼中,连皱纹都不曾动一下。 良久,他动了动嘴唇,抬起手臂指向一处:「那里是教堂。」 第42页 卢卡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一只屋顶上挂着艘铁船的尖顶小房,它的船帆上滴滴答答挂满了凝固的铁水,它们密集的地方便形成一大片灰色的铁布,死死勒住黑色小屋的咽喉。 卢卡斯还算镇定,他清清嗓子,从堤坝旁的阶梯向小县里走:「我们到教堂去看看,顺便检查一下有没有活人。」 他听到身后慢慢地响起稀稀拉拉的脚步声。被死亡的沉寂震慑到了的众人终于全部跟着他下了堤坝。 到了堤坝下,黄黑色的大地终于显露出它的真实面目。 一层铁水紧紧贴着土地的头皮,像是一层令人窒息的塑料膜,将田地里成排的小麦压在铁膜下面,困成一束束铁疙瘩。 屋子被铁水浇灌过,像是一间间黑色的铁罐头,看不到里面原本的颜色。 「汝棂县向来擅长制造颜料。」康斯坦在卢卡斯身后低声道,仿佛怕玷污了这一大片的死亡,「这里原本的房屋是整个东南联盟最多彩的。」 卢卡斯没应答。 他在看着身边的一只「铁罐头」。 一只小小的脑壳在铁罐头中央窜出来,五官被铁水浇筑成永恆的雕塑。 它只露出了一半脑袋,两只眼睛大大地睁着,鼻子以下和铁罐头融为了一体。 「恐怕在死前,他的父母想将他托出来。」康斯坦把手放在小孩子的头顶,「可惜没能成功活下来。」 卢卡斯凝视了一会儿小孩子的眼睛,转过身去,继续往小县深处走。 绿树、小溪、匍匐在地上的农妇、翻倒的竹筐、爬行的老爷子、伸着胳膊的女孩…… 汝棂县仿佛变成了一座大型雕塑展览,忠实地记录着死亡来临前最后一刻小县的姿态。 他们终于走到了教堂门口。 教堂的门是开着的,但是被一面铁幕封住了。 康斯坦忽然一把抓住了卢卡斯的肩膀:「里面好像有声音。」 卢卡斯也听到了。里面似乎有微弱的唱歌声。 康斯坦当机立断道:「把这面铁幕砸开。」 厄洛军听到命令,纷纷举起武器,攒足力气砸向铁幕。一瞬间整个汝棂县中,铁与铁相撞的声音乒桌球乓响彻天空,像是忽然间整个小县又活了过来。 卢卡斯看了一会儿进度,不由道:「康斯坦红衣,您觉得这样能砸开吗?」 康斯坦啧了一声,将手中的重剑划了个圈扛到肩上:「让开!」 他是沖厄洛军喊的。 砸铁的士兵又纷纷散开,让康斯坦走到铁幕前。 康斯坦扎开马步,肩膀颠了颠重剑,两手握住,大喝一声。 重剑的剑尖在他身后的铁层上剌开一道圆弧,然后带着反光砸向铁幕。 一声巨大的嗡响,卢卡斯的耳膜都震了震。 然而那道铁幕只被切开了一道薄口子。 康斯坦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挤压得有些变形的重剑,咒骂了一句,转头对卢卡斯道:「这种铁比咱们的铁硬度大。」 卢卡斯挑挑眉:「所以?」 康斯坦看不惯卢卡斯这种表情:「你问我有什么用,我他妈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有本事你来开。」 卢卡斯笑笑:「好,我来开。」 他在康斯坦极度怀疑的目光中走到铁幕前,从怀里掏出一小瓶液体,将瓶口贴到康斯坦砸出的口子上,微微倾斜。 瓶子中的液体接触到铁幕,坚硬的铁幕缓缓软化,然后在卢卡斯的眼中一寸寸向后被消蚀掉。 过了大概五六分钟,卢卡斯将一小管空玻璃瓶扔到地上,一个规则的圆形铁洞赫然出现在厄洛军面前。 康斯坦在他身后憋了半天,此刻见他停手,立马道:「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瞪着两只眼睛看这一个月新交的兄弟,质问道:「这种东西我怀疑那个啥卢卡斯?德摩斯都拿不出来,你发明出来——」 卢卡斯偏头看他,似笑非笑打断道:「你怎么知道卢卡斯?德摩斯拿不出来。」 康斯坦本就瞪圆了的眼睛更大了一圈:「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卢卡斯已经爬过了铁洞,他的声音从教堂里闷闷地传出来,「进来吧,有活人。」 进了教堂内部,那隐隐约约的歌声清晰了不少。 教堂里翻滚着浓郁的黑暗,只有卢卡斯身后的一块圆洞照亮了不大的一点小地方,其余的空间都被黑暗淹没。 他离开被圆洞照亮的地方,在黑暗中刚走了两步,小腿就被什么绊了一下。 卢卡斯弯下腰,伸手去摸。 那是一张座椅,座椅表面应该已经被铁覆盖,又滑又凉。 康斯坦从他身后追上来,压低声音追问:「你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是说你就是卢卡斯?德摩斯?」 卢卡斯嘘了一声:「听,右手边不远处有微弱的歌声。」 康斯坦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念救人要紧、救人要紧。他压下问到底的欲望,划开一根火柴,用气声道:「我去看看。」 他从卢卡斯身边走开,举着火柴、摸着墙壁向歌声传来的地方谨慎地行进。 走了十米多,他的手指忽然碰到了墙上的一处凸起。 康斯坦用火柴一照,发现那是一只免遭铁水覆盖的壁灯。 壁灯的底托有点高,以康斯坦一米九多的身高,依旧得踮着脚才能够到底托上的灯盘。 第43页 他用手中的火柴点亮了灯盘。 灯盘芯点着的那一刻,沿墙向前亮起了一道长长的火线。厄洛海区的教堂壁灯设置相同,它带燃了整个教堂木制高台周围的一圈壁灯。 澄澈的火光照亮了座椅前方的大高台。 康斯坦看到了歌声的源头。 那是高台上的一整个唱诗班。 唱诗班整齐地站成了三排,她们穿着小裙子,脸上洋溢着圣洁的光—— 可是她们从头到脚都被铁水凝固在了台子上,像是一座唱诗班雕塑群。 康斯坦的目光很快锁定了唱诗班第二排左数第八个小女孩。 铁水只浇灌了她的半张脸,她双眼紧闭,耳中被凝固的铁堵住,整个脑袋和唱诗班其他孩子连在了一起,可是半个脑袋以下还是活的。 康斯坦看到了她瘦成麻秆的胳膊和双腿。 不知为什么,她仍旧在断断续续地歌唱。死亡的气息从她的歌声中长出翅膀,飞在教堂高高的顶棚上,无处可去。 「我伟大的厄洛王,您从黑暗中诞生, ——祈求您——解救这里受苦的生灵……」 坐在教堂椅子上的人并没有像唱诗班这样平静,他们大多数都被凝固在一个逃跑的姿态,有些人扑倒在地面上,有些人悬在空中,像是滑稽的舞蹈演员。 「我伟大的厄洛王,您从海面升起, ——您将要——把新生的希望降临……」 在一片定格的混乱中,卢卡斯挺立的身影便格外显眼。 他静静地仰视着高台上的唱诗班,表情虔寂。 「我伟大的厄洛王,您金色的双手, 覆盖海上难归的船桨。 扬起风帆, ——您说—— 该回家了、 该回家了……」 女孩子的声音更加微弱,最终低沉无声。 她看不见、听不见,却在临死之际,把一场一个人的唱诗带给了两个听众。 康斯坦一动也不动,他的心脏似乎被一种神秘的悸动狠狠撅住,让他骤然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境地。 似乎他在这一秒忘记了他应当抓住卢卡斯、忘记了他应当去寻找汝棂县的亚陵军。 「康斯坦。」 卢卡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该走了。」 他转过头,和一双碧绿的眼眸对视。 碧绿的眼眸清澈见底,它的主人柔和道:「之后的一段时间,恐怕我们都得停手了。」 「我们要联手对付可能到来的大铁潮——这恐怕将会是整个东南联盟的浩劫。」卢卡斯低声说。 作者有话说: 东南方向的太阳走近了生命中的坎儿。 23、胖侍女 从汝棂县到圣杯区主教堂的小路颇为曲折,康斯坦阔步走在厄洛军前方,军靴踏地的声音淹没在身后如雨点般的行军脚步声中。 他的眼神又忍不住从眼角熘到左边,暗戳戳地打量身旁的这个和他相处了一个月的「陌生人」。 他自以为隐蔽的眼神从卢卡斯医生的头髮丝洗礼到脚尖,简直是想要把这位传说剖开瞧瞧。 「陌生人」憋了又憋,终于目视前方,道:「康斯坦红衣,您不用看我,我有喜欢的人。」 康斯坦的偷看被毫不留情揭穿,他立刻梗直脖子,耳根红了一大片:「我也有喜欢的人!」 卢卡斯笑出了声。 康斯坦自觉失态,清清嗓子,严肃道:「你是卢卡斯,那秦汲绿衣该不会是薛旦吧?」 卢卡斯轻轻松松就把薛旦卖了:「是,之前那个给隅安城的青铜传信也是他发的。」 康斯坦抿紧了嘴唇,表情像是吃了只苍蝇:「你们俩潜藏进厄洛军,故意接近我和宋昱关,这就是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卢卡斯忍不住又笑了,他抬眼望着沐浴在夕阳中的圣杯区主镇,和主镇中央最高的教堂尖顶,道:「不是为了躲避你们的抓捕。」 不等康斯坦说话,他又接着道:「你们抓不到我们的。」 康斯坦咒骂了一句,用拳头轻轻抵住卢卡斯的肩头:「看不起老子的队伍?」 卢卡斯慈爱地拍了拍康斯坦的拳头,微笑:「不,是看不起所有的感染者。」哦,对了,不是他看不起,是他替薛旦看不起。 康斯坦笑着推推卢卡斯:「得了吧,就你这个身板,你这个年纪,还说这种大话呢?」 卢卡斯笑容渐渐消失,他凉凉道:「你刚刚说有喜欢的人,我可没看你追到手——还是没有经过岁月的淘洗,年纪太轻,这方面不太行。」 康斯坦反应了两秒,才明白过来卢卡斯是反击他说他「这个年纪」,他忽然惊异道:「我刚刚下意识说的是亚歷克钦的年纪——卢卡斯医生,您也不小了?」 卢卡斯的面孔已经恢復成了自己的样貌,他凉薄的绿眼睛倒映着厄洛海区的夕阳,整个面无表情的脸庞莫名有些温情。他平板道:「你猜。」 康斯坦肩膀发抖,忍了两秒,放声大笑。 厄洛军上层流转的传说中那个无情的卢卡斯医生,好像也很平易近人嘛。 ——如果薛旦听到了康斯坦的心声,一定会忍不住再给他两脚。 「康斯坦红衣,您可算是来了。」 卢卡斯和康斯坦把军队驻扎在圣杯区主镇的东边,带着沉默寡言的黄衣祭祀温镇刚进主镇的大门,一位穿着紫衣的胖祭祀就一手握着手帕擦汗、一手举到太阳穴旁行厄洛教礼,小跑着迎了上来。 第44页 她满目焦急,眼神滴熘熘环顾了一圈温馨平静的圣杯区主镇,最终定在康斯坦的红色软甲下摆边沿,低声急速道:「康斯坦红衣,亚陵山区的中将知道您要来,在教堂里挟持着娜琴绿衣吶!」 「咱是娜琴紫衣的侍女,昨天半夜从教堂底下通往墓地的小路偷偷熘出来的。」 胖侍女紧张地拉拉明显不合身的紫衣领子,也不敢抬眼看康斯坦,快要急哭了,「您说这可怎么办啊?」 卢卡斯凝视着胖侍女头上杂乱的长髮,眼带诧异。这个人看起来怎么有点眼熟? 他正想着,就听身旁的康斯坦沉声道:「先去会会那位中将,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你放心吧。」 胖侍女低着头,啜泣着抹眼泪:「好,那我给您带路。」 她转过身,颤颤巍巍地向教堂小跑,卢卡斯三人跟在她身后。 卢卡斯尽力回想这个人哪里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康斯坦不知道卢卡斯在想什么,他边跟紧胖侍女,边捅捅卢卡斯的侧腰。 极其微弱的声音传进卢卡斯的耳朵:「这种事情交给宋昱关处理比较好,我有时会犯错,你也帮我看着点儿。」 卢卡斯应道:「好,没问题,你放心。」 三人随着胖侍女拐到主镇的墓地。 这里林立着整个小镇的人文歷史。温暖的夕阳斜斜染上墓碑圆圆的角,给黑白的碑文涂上橘红色的妆容。 胖侍女穿梭在这些橘红色的墓碑间,脚步不停地走到第三排的一块墓碑前停住。 她气喘吁吁道:「就是这里了。」 胖侍女伸出两只胖乎乎的手,像只皮球一样蹲到棺材旁,用力推开棺材板。 阴冷的湿气攀附到卢卡斯三人的脚踝。 棺材板里面是一条向下的石阶,石阶里头黑咕隆咚的,不知有多深。 胖侍女率先迈开萝蔔腿,跨上第一级石阶,有些费劲地在狭窄的棺材口向下移动。 她的声音从空旷的通道中传来:「这里就是通向教堂的路了。」 康斯坦皱起眉,默不作声地弹出右手腕上绑着的铁针,跟在胖侍女身后下到石砌通道中。 卢卡斯紧随其后,压低声音:「小心点。」 康斯坦背对着他,微微颔首。 石阶向地下延伸了大概有十几米,骤然变成平地。 卢卡斯伸出手,摸上通道两侧。他的指尖和粗粝的岩石相摩擦,留下一手的冰凉。 是石壁…… 一分钟后,黑漆漆的通道前头出现了一只微弱的壁灯,那点可怜兮兮的光亮只能照亮它周围几厘米空间、照亮那一小块冷凝的空气中悬停的灰尘。 卢卡斯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心悸,他悄悄拍了拍康斯坦的后背。 康斯坦向后握住他的手晃了两下,表明他收到了卢卡斯的提示。 四人最前方的胖侍女走近那只壁灯,微弱的黄光打在她一小部分侧脸上,将她胖乎乎的脸庞线条切得像一位冷峻男人的侧脸。 卢卡斯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胖侍女慢慢地走过了那只壁灯。 通道里只能听到四个人前进的脚步声。 很快,康斯坦也路过了那只壁灯,然后是卢卡斯。 卢卡斯微微斜着目光,他忍不住盯着那只壁灯。 壁灯很平静地燃烧着,四周的墙壁被它照亮,微微地反着光。 没有什么异常—— 反光?石壁怎么会反光? 卢卡斯电光火石间拉住康斯坦的一块软甲:「后退!」 康斯坦向后一个趔趄,一只铁匕首从他脑袋刚刚所在的地方欻地飞过去,呲啦啦地撞到铁制的洞顶上,划出一长道火痕。 通道的石壁不知何时被替换成了铁壁,卢卡斯伸手试图联结,却发现无济于事。 他还没有收回手,肚子上忽然受了康斯坦一掌。 康斯坦这一下使了全力,卢卡斯猝不及防地向后飞去,还撞倒了身后的温镇。 那只撞到铁洞顶的铁刀此刻竖直地向下贯穿了卢卡斯刚刚站立的位置,一头扎在土地上。 机不可失。 倒在刀旁的卢卡斯毫不犹豫地甩出怀中的另一瓶特制腐蚀液,紫色的液体从刀柄向下,一头兜住了刚从土地中被主人向上拉出的刀身。 铁刀的主人忽然失去了联结对象,诧异间被康斯坦转身洒出的一大片铁针击中,闷哼一声,毫不犹豫地窜进前头的黑暗里,联结着洞壁的铁,飞速逃离。 康斯坦站在原地略略平復心跳,冲着身后爬起来的卢卡斯竖起大拇指:「卢卡斯医生,可以啊。」 卢卡斯笑笑:「运气好,运气好。」他肉疼地收起一下泼出去半瓶的特质腐蚀液,笑得挺勉强。 康斯坦揽过卢卡斯的肩膀,真挚道:「你这把可救了我一条命,这恩情兄弟记下了。」 卢卡斯心里骂着在这当口康斯坦还说什么屁话,笑容满面地拍拍康斯坦的膀子:「好!」 「不过她很有可能会带人过来堵我们,康斯坦祭祀看,我们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后撤?」卢卡斯谦逊地询问。 康斯坦点点温镇:「温黄衣,你向后撤,在墓地里接应我们俩。」 他徵求地看向卢卡斯,「咱俩往前走吧?我觉得我们需要和那个假侍女交流一下。」 「如果她是亚陵军中将的话,我们得赶紧告诉她汝棂县的事情——」 第45页 康斯坦说到这,疑惑地停顿了一下,「亚陵军不是从汝棂县侵入的圣杯区吗,怎么会不知道汝棂县的情况?」 卢卡斯倒是清楚为什么:「薛旦行军向来目的明确,他这次只是为了引开一些厄洛军的兵力,并不打算占领汝棂县。 亚陵军攻下汝棂县之后一定没有留军驻守,而是全军直逼圣杯区主镇。汝棂县的覆灭估计是在亚陵军走后才发生的,所以亚陵军并不知情。」 他紧接着道:「先赶快向前跑吧,争取在那个假侍女带人来之前离开这个地道。」 这条地道并不长,卢卡斯和康斯坦很快就来到了出口。 按照地道的蜿蜒方向,它确实是通往教堂的。卢卡斯躲在地道出口的木盖子下面,侧耳细听。 外面很安静,并没有亚陵军驻守。 看来可以出去。卢卡斯向上伸出手—— 木盖子毫无防备地从外面被打开了。 作者有话说: 两章不见薛疯子,还有点想念。 24、铁潮 「您是红衣祭祀吗?」 木盖子下面露出一双黑乎乎湿漉漉的眼睛,它的; 「您是红衣祭祀吗?」 木盖子下面露出一双黑乎乎湿漉漉的眼睛,它的主人盯着卢卡斯的脸,谨慎地询问。 卢卡斯压低声音:「康斯坦红衣在我身后,我是一位医生。」 木盖子那边的小姑娘露出了整张脸。 她长着亚陵山区的五官,脏兮兮的额头下是两道清秀的眉毛,昏黄的光线从她身后照射进通道,让她的脸颊有些模煳。 小姑娘牢牢把着盖子,固执道:「我要看到康斯坦红衣。」 「把这个给她。」康斯坦低沉的声音在卢卡斯脑后响起,他往卢卡斯手心里塞了枚又硬又扁的东西。 卢卡斯握住它,把它举到木盖子和地板间的缝隙中,正对着小姑娘。 房间里不甚明亮的光线勾勒出这块徽章的样貌:一只大张双翅的雄鹰被禁锢在蓝色的底纹上,狰狞的鹰爪踏着红字「k」。 小姑娘黑洞洞的眼睛中瞬间有了光亮,她一把掀开木盖子,声音掩藏着雀跃:「快出来!」 卢卡斯登上最后几级台阶,迈出通道。 这是一间酒窖,通道的木盖子两边都是高高的木酒桶,它们一个挨一个地摞着,从地板直触天棚。 酒窖的一角有一扇小木门,此刻那扇木门紧紧地关着,还被闩了块长木头。 康斯坦离开通道后,小姑娘往下探了探头,见后面再没有人了,便飞快地把木盖子推回原位。 卢卡斯这才看出来,木盖子和地板上其他的木头刚好契合,此刻盖子一推,通道入口和木质地板融为一体,被完美掩盖。 小姑娘仰头看了看他们俩,最后牵住康斯坦的手,蹦豆子一般急匆匆道:「我叫小雯,这不重要。你们刚刚在通道里看到的那个紫衣祭祀不是娜琴祭祀,她是亚陵军一个首长伪装的!」 说到这儿,小姑娘微微张大眼睛,似乎还对这件事记忆犹新。 「你们两个不用害怕,亚陵军这次根本没有来多少人,不知道他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这不重要。」 小姑娘着急地打断自己的思考,「那个亚陵军首长刚刚从酒窖奔出去,看上去好像受伤了,你们两个叔叔好厉害,不不这不重要。」 小姑娘飞速地举起手骚骚头:「他一定是准备带着亚陵军逃跑了!你们两个快去追他!这是剿灭亚陵军这一个小分队的好机会!」 她两只眼睛发光,整张脸容光焕发,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又拽拽康斯坦的软甲。 卢卡斯愣了愣。 亚陵军没来多少人,冒充成胖侍女的江风止准备带亚陵军逃跑了? 似乎有点意外,却又合乎情理。毕竟薛旦的目的只是引开厄洛海军的有生力量,大部队需要埋伏在无名山谷。 卢卡斯正在沉思,忽然感到康斯坦投过来的视线。他小幅度地颔首道:「可信。」 康斯坦点点头。 小雯左看看右看看,着急地抓心挠肝。 康斯坦回头就看到了这样一双渴望的黑眼睛,他有点想笑:「小雯,现在厄洛海区的情况有点复杂,我得先给王发条青铜传信再做定夺。」 小雯疑惑地仰头问康斯坦:「可是,那个时候再追肯定就来不及了!怎么可以放过亚陵军呢!」 康斯坦摸摸小雯的脑袋,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你要听话,告诉我们教堂的传信室怎么走,再把娜琴紫衣叫来。」 小雯有点丧气地瘪瘪嘴:「好吧。」 教堂的青铜传信室建在三层。此刻天色即将全黑,传信室侧壁上的铁灯中幽幽地亮起火光,和半暗不暗的天色一同给传信室打上毛边滤镜。 卢卡斯倚在朝东的窗边,身后的康斯坦正在虔诚地往凌云峰顶发传信。 教堂建在主镇中心,从卢卡斯这边的窗口可以望见半个小镇。 小镇里灯火亮起了一些,在灰扑扑的天色中,万家灯火闪烁在镇子中,和居民的交谈声交融成一面细细的气体,笼罩着整个小镇。 镇外驻扎的大批厄洛军潜伏在黑暗中,像是一只连绵的巨兽,在晚间的天色里只能看到隐约的轮廓。 忽然,卢卡斯注意到了别的什么。 那是一大股颜色,从最东边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第46页 他以为自己眼疾又犯了,低下头闭了闭眼睛,抬头再看。 那一大股比黑漆漆的天幕要些微深一点的颜色,此刻只卢卡斯一低头的时间,已经比刚刚升得更高了,甚至已经吞没了天边的房顶,遥遥地奔着主镇狂涌而来。 卢卡斯勐地意识到,这恐怕就是覆灭汝棂县的东西!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回头冲到康斯坦身边狠狠攥住他的胳膊,大声对着他的耳朵喊:「铁潮!铁潮!」 康斯坦还没能从被打断的消息中回过神,茫茫然看向卢卡斯—— 卢卡斯的翠绿眼瞳中凝聚着恐惧,它们紧紧地盯着康斯坦,然而康斯坦的眼睛却紧紧盯着卢卡斯背后已经卷开教堂的屋顶、即将兜头罩在两人头上的铁浪。 这是铁的海啸。 卢卡斯像是在做梦。 他刚刚本想回头拽住康斯坦逃跑,可在话音落下的时刻,巨大的力量像是塌掉的天空,带着压碎一切的力道砸在了他的头顶、肩膀和后背上。 腥臭的铁锈味从卢卡斯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向他的所有感官肆虐,卢卡斯下意识想要联结这些铁水,然而混乱的力在四面八方运动着,随着铁浪的起伏摇摆、舞动,让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借力的方向。 铁水隔绝了一切:康斯坦早就不知所踪,教堂的墙壁也像瞬时间消失,空气、世界都不见了,只剩下粘着卢卡斯的汗毛和皮肤的铁水,像一双双看不见的双手拉着他向下坠落。 卢卡斯无法唿吸,他徒劳地挥舞着双手,连死亡都来不及去想。 身体的某个器官火辣辣地疼,又有什么地方被慢慢凝固的铁水挤压地剧痛,然后四肢渐渐冰凉、麻木。 卢卡斯的眼前闪现着雪花,黑白的死亡倒影包裹着他的身体,然后他听到了薛旦那一晚趴在他耳旁的低笑。 卢卡斯勐地清醒过来,他奋力挥动着双臂,试图在渐渐僵硬的铁潮中向上浮去。他不捨得死、他真的不捨得死。 然而来自自然的铁潮之力远远不是意志能够抗衡的,它像坚不可摧的一座大山,禁锢着卢卡斯所有的动作,让他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卢卡斯慢慢绝望了。 对不起,薛旦。 他想,没能好好地跟你确定一下关系,就要像他以往的情人一般在对方的生命中一闪而逝。 有点可惜。 卢卡斯慢慢停下了动作,筋疲力尽的四肢像被拉扯的布偶一般,在铁潮中固定成了同一个姿势。 他半睁的眼睛和铁水紧密接触,让卢卡斯觉得疼得快瞎了—— 甚至让他看到了,头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光亮? 不像是他瞎了。 头上的光亮正在慢慢地变大、变大,然后卢卡斯感到挤压着他的铁潮以缓慢却坚定的速度脱离他的肌肤。 卢卡斯眨眨眼睛,向上翻眼球。 在极度模煳的视野中,卢卡斯看到了伸下来的一只手。 那只手上的皮肤很是粗粝,每个指尖都结着厚厚的茧子。它捞住卢卡斯的胳膊,以不可撼动的人力将他一寸寸地带离致命的铁。 卢卡斯酸痛的眼睛迅速胀满生理性泪水,在他被带到铁潮已经基本凝固的表面上后,他看到了一堆色块。 就算是一堆色块,卢卡斯也知道那是谁。 那堆色块在嘲笑他:「不至于不至于,议会长难能可贵的眼泪就这么被感动地献给了我,我可受不起。」 卢卡斯伸手,随便攥住这堆色块的某个部位,嗓子被铁潮挤压过,沙哑得像是哭了一天一夜:「薛旦,做我的爱人吧。」 那堆色块沉默。 铁潮过后,整个圣杯区已经被铁水夷平,此刻没有活人在说话,寂静得不似人间。 卢卡斯被这死亡的寂静浇清醒了。 他回想自己刚刚的深情发言,有点下不来台,于是清清嗓子,装作看得清的样子往色块旁边一坐,急忙岔开话题:「康斯坦还活着——」 「好。」色块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卢卡斯眨眨约等于盲掉的眼睛,徒劳地转头盯住色块顶端。 色块又说了一遍:「我说好。」 「你想认真,我就陪你认真。」色块似乎凑近了一些,卢卡斯能感到色块炽热的唿吸—— 像是整个极富生命力的亚陵山区的唿吸,「和你之前的那些情人相比,我对于你而言,应该很不同吧。」 「我早就想认真了。」那色块似乎还骂了一句,卢卡斯没听清。 色块大脑有些混乱地继续重复道:「我说,就是,虽然我早就想认真了,但我觉得你不想——」 「妈的,总之,我说好。」色块自己可能也有点不忍说下去,干脆利落地进行了总结。 薛旦撇头看着铁水和天边交界的地方,耳朵竖起来听那边的动静。 那边什么动静也没有。 他心痒痒地想要转头,硬生生憋住了。 在长久的沉寂过后,他听到身边的人从胸腔里鼓动出一阵阵闷闷的笑意。 笑过一轮,身边的人用他清冷的嗓音耐心地道:「你说好就好,不着急,慢慢说,别噎着自己,乖。」 薛旦欻地一个甩头瞪过去,就见一双笑意盈盈的绿眼眸中倒映着他的脸庞。 薛旦气顿时消了,他不甘心地想,你妈的,算了。 第47页 作者有话说: 谢谢看文的小可爱们! 希望大家今天有个好心情—— 25、二次异变 金侍县是厄洛海区最南边的小城,它从大陆板块边缘向南延展,三面环海,形成厄洛海区最大的金侍半岛。 金侍县在第一个黑暗十年来临之前,现代化程度仅次于厄洛海区主城。 此刻,经歷过病毒洗礼的半岛,曾经的地标建筑——大铁钟,还矗立在海岸边,它巨大的指针早就停下了转动,铁锈挂满整个钟身。 风烛残年的大铁钟面对着无边的厄洛海,日復一日地为当地的渔民提供近海救援的稳定拉力。 近海只有一只渔船。 山姆的船队不久前看到东厄洛海隐隐涌起了铁浪一般的海啸,他们身处南厄洛海,透过薄薄的船板也能感受到大地深沉的颤动。 同行的船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收网返航,最后只剩下了山姆一个人。 山姆刚下了一次网,他在手里握着觉得不轻快,心里约摸着这一网兜上来了大傢伙,就没捨得走。 山姆就着手劲把网往上拖。网里的东西挣得厉害,他和那玩意较量了快要两分钟,终于手里一松。网断了…… 那玩意挣破他引以为傲的自织网,唿噜一下钻到了水底下。山姆只看到了它窜动时露出的一点点黑影。 看着那颜色,不像条鱼。山姆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他把网捞上来扔到船头,嘴巴闭得死死的,十分后悔自己刚刚没跟着船队一起走。这下好了,赔了张网。 山姆跟着完全黑下来的天色往岸边航行,没一会儿,他就看到了岸边高高的大铁钟。 铁潮之后山姆心里一直紧紧绷着的弦,在看到夜色中的大铁钟的那一刻,可算是松了松。 然而还没等松到底,山姆忽然看到大铁钟的指针转动了一小下。 他疑惑地揉揉眼睛。 没看错…… 他天天出海,记得大铁钟上的时间一直停在十点十分,此刻分针却移到了大概十点十三分的位置。 山姆又充满疑问地望了望大铁钟,可那指针却不再动了。 他一路开到大铁钟下,在甲板柱子上系好船绳,没再把这事放在心上。 山姆朝北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黑夜中。 系在铁柱子边的铁船忽地被向上顶了顶,然后噗的一声被掀翻了。 从它下头的黑水中钻出一只铁球,接着是一段铁圆柱。它慢慢地爬到岸边,整个身体脱离水面,这才能看出来,这竟然是一个没有五官的铁人。 铁人站到甲板上,缓缓地抬头看向大铁钟。跟着它的目光,大铁钟的铁制分针向后退到了十点十分。 然后它动了动身体关节,跟着山姆离开的方向悄没声儿地追了上去。 柳园园在凌云峰顶接到了康斯坦发到一半被迫中断的青铜传信:「王,我是红衣祭祀康斯坦。汝棂县已经被不知名的铁水凝固住了,无人生还。亚陵军是为了将一部分厄洛军引开,所以并没有多少兵力在圣杯区,恐怕薛旦的目标还是亚陵山系。」 「薛旦伪装成了绿衣秦汲,而现在我身边的黄衣亚歷克钦就是您要找的卢卡——」 青铜传信戛然而止。 柳园园脸色极黑,她抬眼看了看二十分钟前,忽然变得有些暗沉的东边天空,一言不发地在原地僵站了几秒。 卢卡斯很有可能已经死亡了。 而且,整整二十分钟,没有人给她发青铜传信,通知她东部针对薛旦的战役如何了。 柳园园尽力压抑着心中不详的直觉,慢吞吞地迈开脚步,走到小屋门前,推开。 「王。」 柳园园惊愕地抬起头,发现塔季扬娜穿着软甲,腰嵴直挺地站在门口,灰眼睛专注地看着她,道:「我刚想出去找你。」 柳园园蹙起眉头,忍不住上下打量塔季扬娜,语气有些严厉:「你回到床上,有什么事躺下说,别拿身体开玩笑。」 塔季扬娜轻声地笑了笑,她看着柳园园的眼睛有些发亮:「王,我没拿身体开玩笑。」 她张开双手,有些困惑地盯住自己的手掌,「但是……我刚才忽然感觉我的身体状态恢復了正常。」 「也就是说,我已经不再为新病毒而困扰了。」塔季扬娜笃定道。 柳园园凝住眉头,盯着塔季扬娜的眼睛,半天没说话。 塔季扬娜眼中的光亮渐渐消退,她略有些忐忑地看着柳园园的脸:「有什么,不对吗?」 柳园园摇摇头:「没有,不是你的事。」 她把东边山脚下和厄洛河驻军疑似失联的消息、圣杯区疑似被铁潮淹没的消息、卢卡斯和薛旦的伪装等等一系列让她头痛的事情给塔季扬娜说了,然后道:「这个时候你的病好了——」 她没说完,但是塔季扬娜感受到了她的困惑。 塔季扬娜道:「王,您这是第一次和三方交战,事情太多,难免会有些事情超出您的掌控。」 柳园园的两只黑眼睛里充斥着思考的颜色,也不知听没听到塔季扬娜的话。 她凝视了一会儿柳园园浓黑的软发。 塔季扬娜无比渴望告诉柳园园她坚定的信仰和忠诚。 这种渴望促使塔季扬娜情不自禁地将一只手掌覆在心口,后撤右腿,向着她的厄洛王单膝跪下:「王,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将永远效忠于您,永生永世。」 第48页 柳园园的思绪被塔季扬娜这一跪瞬间拉回,她张了张嘴,心里莫名地有些酸涩。 我的大祭司,你这样,让我该怎么开口? 柳园园勉强地笑笑:「好,我知道了。」 塔季扬娜半低着头,视线集中在王的铁靴尖上。那锐利的靴尖很像王的意志,让她甘心臣服。 但是,塔季扬娜感觉似乎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在她心中酝酿。 柳园园把头转到一边,正对着涌进凌厉烈风的铁窗:「你起来吧,身体刚好,先注意着点。」 塔季扬娜立刻站起身。 柳园园绕过笔直站立的塔季扬娜,坐到桌边的铁凳子上,拿起桌上的口袋儿童书,随意翻到一页。 这本图画书绘制的是厄洛海区一首传统童话故事,柳园园刚好翻到主人公抱着毒蘑菇睡觉的那一页。 她两只手在大风中按住书角,定定地瞧着主人公小男孩用一个点代替了的鼻子。 她应该先派一队人去东边山脚下看看吗? 万一那里有薛旦的埋伏怎么办?或者她应该撤军,回驻厄洛河? 根据康斯坦的传信推断,铁潮应该至少来过两次,而且规模一次比一次大。那她是不是应该将东边的厄洛海人向西疏散? 柳园园将童话书向后翻了一页。 这一页,毒蘑菇变幻成为了一个男人,他托着腮注视着沉睡中的小男孩。 烈风还在不停歇地扬起铁柜子的隔板,将它鼓譟得震天响。 这响声孤单地持续了几分钟,然后终于被打破了。 柳园园对着童话书,头也不回道:「撤军。」 塔季扬娜躬身:「好的。」 薛旦带着卢卡斯回到厄洛河下游停驻的厄洛军船队中,顺着放下的木板登上主舰,在最前头的甲板上找到了宋昱关。 宋昱关捏了杯红酒,后背靠着铁栏杆,遥遥往南边被铁潮凝固成一大片铁平原的圣杯区看。 见到薛旦和卢卡斯来,她举了举红酒杯,接着自己递到自己嘴边抿了一口:「人救回来了?」 薛旦踱到她身前:「救回来了,但是没找到康斯坦。」 宋昱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道:「找不到也挺好的。」毕竟,除了柳园园和塔季扬娜,她振兴新教的最大阻碍就是康斯坦。 薛旦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冷笑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和之前的卢卡斯真像。」 卢卡斯莫名被提到,无辜地挑挑眉。 宋昱关接受了薛旦的批评,又抿了口红酒:「对,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我兄弟。」 她咂咂嘴,忽然将酒杯探出甲板外,微微倾斜杯身。浓稠的黑红色酒液从杯口落下,划出一道连起厄洛河河面的细线。 「就当给康斯坦饯行了。」宋昱关笑笑,「兄弟一路走好。」愿你的灵魂埋葬在厄洛河底,成就你最大的信仰。 薛旦看不大得厄洛海人的这种做派,但也没打断宋昱关。他冷眼看着宋昱关倒完酒收回玻璃杯,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将厄洛海区的人往西撤。最好能撤到各塔提沙漠,它东边被亚陵山系阻挡着,不会被铁潮侵袭。」 宋昱关点点头:「是,但我很担心柳园园不会同意把厄洛海区的人迁到亚陵山区。」 卢卡斯两手随意地揣在风衣兜中,插话道:「塔季扬娜需要的口服抗体还在我这儿,柳园园会答应的。」 宋昱关有些喜色,刚想回话,却听薛旦勐地一拍手,惊讶道:「我没喝你给我的口服抗体!」 卢卡斯和宋昱关不约而同看向薛旦。 他从怀中掏出卢卡斯给他的口服抗体,蓝色的液体满满地充盈在小瓶子中,在黑夜中格外显眼。 宋昱关双眼粘在瓶子上,吞了吞口水。 这就是口服抗体,能够治疗病毒的口服抗体。 薛旦把它举到自己两眼跟前,加重语气:「我没喝它。」 「但是我现在感觉很正常。」薛旦把视线从蓝色的瓶子上移开,转到卢卡斯的绿色眼眸中,「你这个新病毒是不是根据旧的潘多拉病毒研究出来的?」 「该不会它和潘多拉病毒一样,最后也有机率被自身消化,并且让感染者发生异变吧?」 薛旦道:「刚刚硬生生拉开凝固的铁潮时,我还以为是自己情绪波动太大,激发了潜能。」 「现在看来,很有可能得归功于新病毒啊。」 作者有话说: 后来,卢卡斯在歷史教材中公然写道:大陆的一部分未来全得感谢薛旦的不长记性。 26、「山姆」 宽广的厄洛河在漆黑的天色中泛着微光,和着它北边拔地而起的凌云峰,沉宽广的厄洛河在漆黑的天色中泛着微光,和着它北边拔地而起的凌云峰,沉睡着。 在一片寂静中,水面忽然被破开,一只巨大的黑色铁鱼从河底跃出,又扑通一声落回河中。 铁鱼的腾跃将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有什么被黑暗掩藏的东西现出行迹来。 那是一片沉沉浮浮的黑色铁块。 塔季扬娜紧握鎏银铁矛,在河岸边站定,微微眯眼。 铁块缓缓浮起一公分,露出了一道塔季扬娜十分熟悉的白线。 这是一艘翻了底的厄洛军铁船。 塔季扬娜紧锁眉头,向河的上下游望去。 她明显地感到,自己的五感敏锐度正随着注意力专注程度的提升而跟着攀升。 第49页 塔季扬娜暂时没有时间理会它,她低声向身后的柳园园报告道:「视线范围内,上下游都没有厄洛军船队。」 柳园园向前上了半步,走到塔季扬娜身边:「宋昱关一个传信也没给我发。」 塔季扬娜身体笔挺:「也许是没来得及。」 柳园园不置可否,蹲下身,将半个手掌探进厄洛河黑色的水中。 冰冷的河水绕着柳园园纤长的手指微微荡漾。 她总觉得不仅仅是没来得及。 不过,她直属的军队有一个旅驻扎在凌云峰峰顶,足够对这一段的西部走廊进行全面防守。 至于宋昱关…… 柳园园对塔季扬娜低声道:「不管她是活是死,是否还忠诚于我,一旦见到,能活捉就活捉,活捉不了就杀了吧。」 塔季扬娜颔首:「好。」 柳园园点点河岸两侧:「现在河里的情况不清楚,不要再往河里驻船队了。」 「你先让东边三个区的信众全部往西迁,具体迁到哪里你来安排。」 「然后你把新北区和石川南区的两个橙衣掌管的信众调来,埋伏在厄洛河南边机动安排,直属部队埋伏在西部走廊东边。」柳园园道,「现在亚陵军的有生力量只剩下隅安城驻军,卡莫帝国的两师肯定完蛋了,黎明共和国主事人不在。」 「出了铁潮这档子事儿,总会有人来找我们的。」柳园园缩缩脖子,「今天夜里降温不少啊,我一个感染者都觉得冷。」 塔季扬娜听到柳园园说这话,眼神一下子就转了过来。她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甲冑,转身向身后的一个信众兵抬抬手。 信众兵慌忙递上自己的外套。 塔季扬娜接过,小心地给柳园园披上:「王,您是厄洛海区的支柱,必须要注意身体。」 柳园园的嘴角不甚明显地向上抬了抬,她煞有介事地拉住外套,仰头对着塔季扬娜笑:「谢谢大祭司。」 塔季扬娜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又转开眼睛,严肃地盯着厄洛河上翻倒的铁船,站得像根柱子:「那,王,我就先去联络新北区和石川南区的橙衣,让他们领着橙衣信众兵驻扎在厄洛河南。」 柳园园笑眯眯点头:「去吧,我拉着兵往北退退,免得到时候被下游上来的人发现。」 塔季扬娜微微弯身鞠躬,掣着铁矛,一拉身后的铁柱,飞速地消逝在黑夜中。 柳园园骤然有些不安全感。 她明白塔季扬娜对自己心理上的抚慰。因为有塔季扬娜在,她才敢建立属于自己的厄洛教王国、纵军亚陵山系; 因为有塔季扬娜在,她才不必担心所有的刺杀和意外,能够毫无顾虑地行动。 柳园园下意识拉紧了身上的外套。 那个借厄洛王外套的信众兵深深低下了脑袋,脚趾头扣着鞋底,粉红色从脖子根一直蔓延到头顶。 宋昱关还是决定回去找柳园园,但是薛旦没让她走水路。 薛旦是这么说的:「你当初一个青铜传信也没给柳园园发,你让她怎么想?」 宋昱关斜起桃花眼:「当初铁鱼来势兇勐,根本没时间发青铜传信,光顾着向下游跑。」 薛旦甩了个响指:「那你既然已经躲过了铁鱼的袭击,怎么还这么久没给她发传信?」 宋昱关瞪大眼睛:「我怎么不知道我们那么快就摆脱了铁鱼?明明刚刚才好不容易能喘口气,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了。」 薛旦一时无话。 宋昱关招招手:「你们俩过来看。」 薛旦满脸疑惑。 她带着薛旦和卢卡斯从前甲板穿过驾驶室,走进驾驶室后头的青铜传信室,拍拍完好无损的青铜柱,痛惜道:「我本来打算一摆脱铁鱼就给王通信,可惜——」她咬住下唇,「青铜柱都在和铁鱼的较量中被毁坏了。」 宋昱关说完,收起沉痛,轻松地直起身子问两人:「如何?」 薛旦表情有些复杂,他道:「你厉害。」 「你确定柳园园会给你时间解释?」卢卡斯半垂着眼眸,视线轻飘飘地落在青铜柱上,「她那么多疑的一个人,恐怕会直接对你下杀令。」 宋昱关咂咂嘴:「也有道理。」 她无奈道:「我当初带出整个我下属的两队黄衣,本来是想趁塔季扬娜病弱,直接在亚陵山区结果柳园园和塔季扬娜,没想到出了铁潮这档子事儿。」 「得,现在想要救厄洛海人,还得回去劝柳园园。」宋昱关两手摊开,抱怨道:「我何苦当初呢。」 卢卡斯双手搭在风衣外兜的边沿,小辫子被从河面上涌进来的夜风吹动细长的尾巴,将几缕髮丝扬到卢卡斯的脸颊一侧:「你没有办法调动厄洛海人向北迁徙?」 宋昱关有些犹豫:「办法有是有……」 「调动居民迁徙后,柳园园有没有办法阻止?」 「有。」回答卢卡斯的是薛旦,「只要厄洛王一声令下,所有厄洛海人都会原地止步。」 卢卡斯有些吃惊:「厄洛教影响这么深刻吗?」 薛旦踢了踢脚下的青铜传信柱:「他妈的,要不是厄洛教,我至于这么多年一直跟柳园园磨?」 「厄洛教信众都被柳园园洗脑了。」宋昱关平静地补充。 卢卡斯把小辫子从肩头撩到身后:「厄洛海人不认识柳园园吧?」 第50页 宋昱关回答:「不认识,柳园园只在面对大祭司、直属军和红衣祭祀的时候不带面具。」 薛旦补充:「但是他们认识塔季扬娜。」 卢卡斯忽然想,如果是这样,其实最容易取代柳园园的是塔季扬娜大祭司。 他道:「宋昱关,你在厄洛海区人心中的信誉和塔季扬娜相比如何?」 「差不多。塔季扬娜虽然是大祭司,但是最近几年,除了重大事件,厄洛海区的行政权基本都掌握在我手中。」 说到这里,宋昱关的表情一变,霍地抬起头,炯炯地看向卢卡斯:「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了——说不定真的可以一试!」 新北区的橙衣接到了一前一后两个青铜传信。 第一个是塔季扬娜大祭司的,第二个是宋昱关红衣的。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又接到了第三、第四个传信。分别是石川南区和星未区的橙衣。 听完这两个传信,新北区的橙衣果断给塔季扬娜大祭司回信:「谨遵王的命令,将带领新北区信众兵埋伏在厄洛河南。」 接着,他给宋昱关红衣回信:「谨遵王的命令,坚决对抗背叛者塔季扬娜,拯救厄洛海信众。」 在这道青铜传信发出的同时,在星未区的主教堂中,橙衣祭祀正从青铜传信室中大步走出。在他的橙衣里衬中,缝着一行小小的数字。 这是新教的密文,翻译过来是: 新教万岁。 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老孬,别睡了!」刘燕大力推着山姆的肩膀,在响彻全金侍县的警报声中大喊,「起来看看这是什么情况!」 隔壁屋的孩子穿着单衣就跑了过来,他紧紧靠在刘燕身边,大睁的眼睛中盛满了恐惧。 唿噜震天响的山姆这才慢慢转醒,他冷静地盯着刘燕看了一会儿,直看得刘燕毛骨悚然埋怨他:「看什么看,没听着外头的警报?」 山姆道:「听到了,这是什么意思?」 刘燕总觉得他今天不正常:「你问我,我问塔季扬娜大祭司?快出去看看去。」 山姆慢吞吞地从硬床板子上爬起来,有些僵硬地在水泥地上走了几步。 刘燕喊他:「穿上鞋啊!」 山姆转过身,盯着刘燕。 刘燕骂了一句,匆忙弯下腰给山姆捡起鞋,握住山姆的脚腕:「抬脚!」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山姆的胳膊扭曲成了一支尖利的铁刺,就在要对着她的脑袋扎下去的时候停住了。 孩子在她的背后睁大恐惧的眼睛。 山姆不自在地动了动脚腕,抬起脚。 刘燕浑然不觉,她把鞋挪到山姆脚下,把山姆的脚塞进去:「另一只!」 山姆无动于衷。 刘燕急得再次用温热的手掌包住他的脚腕:「抬脚啊!」 山姆听话地抬起脚。 刘燕粗暴地给他穿好鞋,站起身的时候,山姆的手臂快速恢復成人类的胳膊。 她拍拍山姆的肩膀:「你今天怎么又耍脾气,行了,快出去看看吧,难道你想让我这么一个重度社恐出去跟人交涉?」 山姆摇摇头,转身离开:「我去。」 作者有话说: 山姆:老婆的手好像有点暖。 27、金侍县 丈夫的影子从月色的束缚里消失,在门口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妈妈丈夫的影子从月色的束缚里消失,在门口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妈妈。」 刘燕听到她孩子的唿唤,粗糙的手被年轻的指握住,小小的影子转到前堂的水泥地里。 刘燕低头,看到一种奇怪的色彩的孩子的眼瞳中升腾,他的声音在一致的警笛中像折断的海草:「妈妈。」 他柔软的手臂抱住刘燕的腰,倾斜的颤抖不易察觉地掉落在夜色中:「我害怕。」 刘燕不知道他怕的不是警笛,于是只是一句话也不说地捂住了他的双耳。 孩子把他的头缩在了脖子里,眼眶贴着刘燕冷冰冰的肚脐。 刘燕的左胸砰然一阵斥身罗体的母爱,于是就被锁在原地动也不动,只把脑袋转到窗外去,看着几乎被警笛染成红色的黑天和投枪一般斜插在土地里的对门锄杆。 铡刀融化在刘燕的眼睛中,她等待着。 无尽的等待逐渐将期望化成跛脚的猫,笨拙的脚步难再无声无息。 孩子的头沉下来。生命中莫名被打破的太平无法抑制他重新袭来的困意。 但是今晚,刘燕的丈夫山姆没有回来。 刘燕收拾好家里的一切:叠起被子,熄灭床榻下的火,抱起孩子,锁上门。 孩子的头从柔软的身子上往前转去,醒来的眼睛看到了一片不大认识的场景。 他不能理解地上躺着的都是什么。 母亲粗重的喘息声像是泛着白泡的死水,从他的右耳朵中倾灌而入,抱着他的脆弱双臂用抖动浪费着她本就不多的体力。 孩子能感受到的只是颠簸的跑步、上下晃动的世界,和妈妈飘到他脸上的散发。 他忽然瞥到了一些铁黑色的人影,可是妈妈抱着他立马躲进了一条小路。 这条小路很黑很黑,刘燕在黑暗中终于泄力,她向前踉跄了两步,孩子惊恐地拉住她肩头的布料。 刘燕快要听不到那种沉甸甸的脚步声,并不是因为她已经远离了危险,而是她快要翻出内脏的喘息声凝成一团在耳道里燃烧的火,让她听到的声音如同梦幻的低语。 第51页 滴答,滴答。旁边人家的被子往下低落着不知名的液体。 她放下孩子,左手握成拳头,拉住孩子把着她肩头布料的小手,在黑暗中猫着身,继续走。 起风了,前后血液的气味如同被激起的雾,向上埋住刘燕的鼻腔、小镇的鼻腔。 身边的孩子频频回头,他的手指扣在刘燕的手心,像他的眼睛一样不停地发湿。 往前走。前方是教堂。 刘燕看不到别的在黑暗里——天上的星点是祭祀说的「那头的雪地」——她只要往前走。 她的心脏慢慢被寂静抚慰,耳中梦幻的世界重新清醒。 滴答——哒。哒…… 原来那不是被子滴下的液体,而是身后紧紧跟随着的脚步。 哒。哒…… 砰砰砰。刘燕的耳膜被心脏扬起的敲击贯穿,让她头脑嗡鸣。 她仍旧往前走。 月光在微弱的警笛声中暗沉,被路边的一只小木屋切割。刘燕拉着孩子的五指收紧,脚步依旧稳稳地踏着。前方有教堂。 小路的出口处是一扇栅栏门,在黑暗中,它被自己的影子背离,只是茕立着遍布眼睛的躯体。 海风捲来大铁钟悠长的呻吟。 这是刘燕十多年来第一次再听到钟声。 这一声钟鸣还未停歇,嗡响的下一声钟撞已经接上了它的尾巴。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身后的脚步声骤然加快。 刘燕一把捞起身边的孩子,两只眼睛向着教堂的方向,顺着海风,拼尽全力奔向冷冷注视着她的铁栅栏。 钟声底下掩藏着的另一种声音越来越大。 那是大地的怒吼,仿若巨兽缓缓转醒,从钟声的南面长嚎,逐渐拔高到天上「那边的雪地」垂下的两脚。 被母亲抱在肩头的孩子微微张大嘴巴,湿润的眼睛中,铁幕从地平线一直拉高到视线的尽头。 这让他想起母亲曾跟他说的西边拔地而起的大高加索山脉。 青黑色的神之幕要合上金侍县所有人的眼睛。 母亲还在向前跑,孩子却在欣赏死亡。 铁幕终于被后边的铁水推着,向前隆隆地前进,孩子熟悉的房屋屋顶被一个个吃进铁幕中。终于,那铁幕顺着黑夜吞噬,跟到母亲身后的父亲脚跟。 然后孩子就只能看到酸涩的黑暗了。 凝固的大铁块从海岸边铺陈到金侍县的最北边,月亮毫无偏袒地把借来的光抹在铁块的每一寸。 噗…… 一块圆圆的铁球从平面上冒出头。 噗。噗。噗噗噗—— 一片圆圆的铁球从铁块的各个位置窜出,像是凸出的蜂窝。 那些密集的铁球从铁块中渐渐升起,扭出人类的五官、四肢和颜色。 然后它们迈着脚步往北面迁徙。 最后冒出的圆球怀里抱了一坨更大的铁块,看着铁块的形状,里面似乎包着一个女人。 他悠悠然跟在队伍最后,和山姆一模一样的眉眼毫无情感。 他走过她一直想去的教堂上方,脚下是掩埋了它的铁。 铁块的下面、教堂被扯碎了的墙壁间,犹自工作的青铜柱徒劳地伸着请求联结的触角。 可惜,这个消息因为青铜柱二十分钟的延迟,便和年幼的孩子一起,被永远掩埋在了铁块中。 「让小县的人往北迁徙。」 隔壁,教堂的警报室中,白衣祭祀的血痕在地上拉了长长一道,她的手按在警报器上,胸口赫然破着一只大洞。 她本想提醒居民小心铁人的袭击,哪料这阵警报声却成了铁人们集结的号角。 死前挣扎到警报室的白衣祭祀终归是连牺牲也算不上。 凌云峰上一切都很好。 仰头看星星的士兵想起了王对大祭司说过的话:「我曾经占卜过,我们所有人的未来就在那边的雪地。」 「那边的雪地?」 「嗯,不过,或许那边的雪地只是头上的星星。」 「地上是什么?」身边的士兵大叫,白嗓锋利地破开雪地和星空。 她疑惑地低下头看脚下黑色的土地,土地上什么也没有。 她看向身边的士兵,那士兵盯着的是远处的大地,于是她跟着转过视线。 暗红的光点在隐秘的黑暗中蚁群一样向北移动,几乎照亮了她能看到的厄洛海区所有的地方,除了东边。 光点的背景是尽头暗青色的一面矮浪。 很快,那面矮浪静悄悄地落下,但是光点还在增加。 她哪里见过这种震撼的场面?天上是黑色的旋转的繁星、左右是山脉与大海——它们在黑暗中只是黑暗——只有万千灯火在河那岸的家乡大地上片片云聚。 她从厄洛海的旗帜下奔出,跪到青铜柱前,两只手盖上青铜柱的顶端,声音陌生得高而紧: 「王!厄洛海区的信众,他们、他们全都在向北走!」 柳园园是二十分钟后才在帐篷中接到的这条消息。 她正在塔季扬娜身边躺着阅读儿童口袋书,大祭司忽地碰碰她的胳膊肘:「王,我感觉天边有光。」 柳园园眯眼分辨着帐篷壁:「你的感官最近敏锐了好多,我最起码也是个感染者,竟然一点光也看不出来。」 说到这儿,两人的神经都被青铜柱的联结触角撩动。 第52页 塔季扬娜毫不犹豫起身:「我去接。」 柳园园当然没有异议,她把童话书翻过一页,在塔季扬娜离去的脚步声中,伸出食指抚摸倒在雪地里的小男孩的脸颊。 男孩身旁的雪地里有一些细密的杂草,明媚的阳光从他的尸身上掠过,照到另一边的雪中。 那边的雪地到底在哪里? 柳园园从书页顶上抛过视线。帐篷的顶在黑暗中仿若直通天空,唯一的不同就是没有星星。 她的父亲学过一点算命的知识,不过一直对他的技术不自信,于是常常会找关系请教一些比较厉害的人。 柳园园一开始跟着亚陵山人学习亚陵算命体系,后来父亲出了意外,就回到厄洛海学习厄洛占卜体系。 柳园园是在算到大陆的命数不在厄洛海区而在亚陵山区的时候,不再肯占卜的。 但是她永远都记得一次午后的占卜。那个时候她还在建立厄洛教,那天中午,她正绞尽脑汁去想对付新北区区长塔季扬娜的说辞,忽然她看到一束阳光从小圆桌的交叉腿中穿过,一种奇妙的预感盘旋升起。 于是她拿出了星盘。 那个时候厄洛海刚刚进入黑暗十年,还没有多少人认识到潘多拉病毒的非同凡响,所以那个时候的阳光还不很吝啬,白昼很长,空气都似乎更暖和。 在现在看来简直就是海市蜃楼一般的景观。 柳园园就在这样懒洋洋的午后占卜到了大陆的倾覆和重生。 星盘没有告诉她具体的事件,只是用模煳的方向为她指出了一条大陆发展的线条。 然后告诉她,会有亚陵山人找到「那边的雪地」。 可是柳园园到现在也不明白「那边的雪地」是哪边。 「王!」塔季扬娜有些匆忙地啪一声撩开帐帘,「厄洛海区的所有信众不知接到了谁的命令,都在向北迁徙!」 柳园园蓦地从床上腾起,扯着帐篷外的铁柱,从塔季扬娜身边飞速掠过。 夜色下,西边逼近厄洛河的一大片暗沉的灯火如同百鬼夜行。 柳园园慢条斯理地折起儿童图画书,放回口袋中,头也不回地对着站在她身后的塔季扬娜道:「还能是谁。」 「宋红衣真是出息了。」 作者有话说: 山姆:想救老婆可真难。 28、造神 什么都看不到的黑夜里,天上的星星和大地的灯火便照亮了希望。 ——卢卡—— 什么都看不到的黑夜里,天上的星星和大地的灯火便照亮了希望。 卢卡斯站在甲板上,双手背在身后。他脚下的铁船缓缓地移动,坚定不移地逆流而上。 卢卡斯的脖颈朝着天空和大海的方向仰起,翠绿色的眼瞳中是迁徙者们连片的手提灯,仿若睁开眼睛的土地。 船已经开了好几个小时了。 这个时候,宋昱关应该已经到了南厄洛区为迁徙者们断后,薛旦也找到了周衣裳进行他的造神计划。 卢卡斯是去找厄洛王的。他告诉薛旦,他有他自己的战斗手段。 铁船下坠着两道幽沉的水声,不时还有破河跃出的铁鱼,厄洛河已经不再是滋养厄洛区人民的母亲河了,它蕴藏着危险和危险的预言。 前面就是中部走廊了,凌云峰在这个距离看过去像是塔季扬娜的鎏银铁矛,黑黝黝地默立在黑暗中,连山峰上的旗帜也融化了。 卢卡斯此刻站在船舷内,脚下是黑暗的厄洛河,身侧是人群举起的光亮,仿若向着不可知的未来行进。 但是他自己却丝毫不觉,只是在脑中推演着即将遇到的袭击和埋伏。 铁船慢慢驶入中部走廊流域,河两岸的灌木丛和灌木丛后面的黑随着河风微微摆动。 卢卡斯静静站在甲板前头,黑色的小辫子被吹得扬起,他的视线从纷乱的碎发中透出,凝视着河北边。 铁船和河底的铁柱相作用,无声的力推动着面前流向铁船的水被温柔地分成两股。 铁船逐渐地驶至中部走廊流域正中央。 卢卡斯低下头,掀开风衣领子,右手探进里兜,勾出一只小瓶子。 瓶子中的液体在黑夜里看不清颜色,只有外层的玻璃反射着不多的光亮。 卢卡斯垂首,轻吻小瓶子的玻璃壁,然后右手捏住木塞子,伸展手臂,将小瓶子举过头顶。 小瓶子将要越过船舷的那一刻,厄洛河北岸骤然涌出一大片白光。 铺天盖地的铁箭向卢卡斯和铁船喷薄罩来,仿若亮出利爪的夜中鬼。 接着,铁箭背后的神看到了卢卡斯举起的玻璃瓶。 神的瞳孔像是触到强光,一瞬间缩成小孔。 这是新式病毒。塔季扬娜脑脑中嗡鸣,属于东南联盟人民的恐惧溢满身体。 这是新式病毒!她徒劳地伸出双手,从未有一刻如此想要拉住所有可能打碎小瓶子的铁箭。 塔季扬娜的铁矛噹啷一声掉到湿润的土壤中。 然后她感到了漫天箭雨热情的联结反馈,像是被废弃的群众终于等到了它们的神明。 空谷足音般的启示撞出强烈的悸动,让她进入前所未有的震撼和玄妙境界中。 塔季扬娜将手中感受到的所有力握住,后拉。 铁之大陆的神按下时间暂停键,漫天的铁雨短暂地凝滞在了空中。 第53页 铁船上的新教群众愣愣地仰着脖子,朝圣一般站在甲板上、船舱中、铁窗内,右手不自觉地摆回厄洛教的手势,举到太阳穴。 铁雨在定格后迅速倒流,扑簌簌地划过黑色的空气。在这些反着月光的铁器中,一道身影拉着长长的铁矛穿过。她拉着船体,不由分说地降落在甲板上。 鎏银铁矛的尾端竖直地插入甲板,塔季扬娜灰色的眼睛紧盯卢卡斯手中的小瓶子,几乎是命令道:「给我。」 卢卡斯便微笑了:「大祭司,这是口服抗体,不是新病毒。」 他依旧捏着玻璃瓶的木塞子,一甩腕,玻璃瓶打着旋飞向塔季扬娜。 塔季扬娜凌空一把握住玻璃瓶,顿了顿,方才打开五指。 她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审视着这只小小的瓶子。她能够看到,小瓶子中紫色的液体还没有从旋转中缓过神,兀自晕晕乎乎地来回撞击着瓶壁。 「大祭司,真正感染了新病毒的只有那艘船上的厄洛海信众和山间平地的亚陵驻军。 厄洛海信众被沉了船,亚陵驻军被埋在了山谷中。没有意外死亡的只有您和薛旦。」 卢卡斯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像是海妖的低吟,「薛旦没有服用抗体,您也没有服用抗体。」 「但是您和薛旦都自愈了。」海妖的低吟慢慢下沉,化成了石像侍卫,「自愈后,薛旦能够拉开凝固的铁潮,您能定格上千的箭雨。」 「我相信您二位的感触最深。」卢卡斯道,「新病毒恐怕可以造神。」 塔季扬娜五指遽然回握,小小的玻璃瓶硌在她手心。 卢卡斯仿佛在与黑夜私语:「我们无法对抗铁潮,更无法对抗未知,我们需要神。」 深暮的气味从上游飘下来,挟裹厄洛海居民渡河的步履。 塔季扬娜仔细地将铁甲的置物格打开,妥帖地塞入玻璃瓶,再审慎地合上。 她道:「我将会转告王此事,麻烦卢卡斯医生在这里稍作等待。」 薛旦是在树枝上找到的周衣裳。 她双手双脚大剌剌地垂向大地,头枕着坚硬的树干,口水滴答滴答地落在草尖,几乎拉出一道长丝。 薛旦飞起一脚,树干被他揣得剧烈摇动。 「卧槽,谁!」周衣裳从树枝上弹起来,两只脚踩着摇晃的树干,口水丝啪地断开,警惕地低头。 「妈妈哎,薛将军,您是想吓死我吗?」 她看到薛旦的脸,放松地一屁股坐回树枝上头,用掌根抹了把嘴角,「您不是昨天刚走吗,怎么今天又想着班车回娘家了?」 薛旦又踹了脚树干:「下来,别跟个泼猴似的。」 周衣裳嘿嘿一笑,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双手插着兜,老不正经地晃过来:「这不是想念黑暗十年的时候了嘛,那时候虽然苦是苦了点儿,但是想想咱们哥几个一起睡树枝的日子,还是蛮有感触的。」 薛旦毫不客气道:「我可不像你睡得这么别出心裁,看看你那口水,都能拉出拔丝草根了。」 周衣裳拧起脸:「这不是老久没睡过树枝了么,还没找到曾经那个令人怀念的姿势,睡得不太舒坦。」 薛旦懒得继续跟她扯皮,从怀里捣鼓出一个小玻璃瓶:「这是新病毒,你要尝口不?醒醒酒。」 周衣裳不满地一把拿过瓶子:「我能喝醉?我敢和老天对着干酒,保证几天也喝不醉。」 她反驳完薛旦关于她喝醉了的「误解」,这才掂着小瓶子道:「你管卢卡斯医生要的?」 薛旦点点头:「对,你来口?死不了就成神。」 周衣裳以为薛旦在说笑:「我就算了,我口味没这么奇特,这种好事应该让给薛将军来。」 薛旦道:「我已经感染了。」 周衣裳愕然。 薛旦摊手:「几百年前在亚陵山系上打仗的时候感染的,现在已经自愈了。打自愈后,我的五感和对铁的感触从来没这么强力过。」 周衣裳的目光瞬间火热。她盯住手心里的病毒,小心地问道:「有啥副作用没?」 薛旦道:「当然有,你一直不喝口服抗体的话,要么最后被造成神,要么最后变成具尸体。」 周衣裳细细一思索:「如果我死了,你手下就只剩仨人能用。说起这,最近怎么没听你骂游杳那小子,咋回事?」 薛旦轻描淡写道:「牺牲了,暂时不骂,放他一马。」 周衣裳愣在原地。过了很久很久,她勐地转过身,对着山林大吼:「老天爷我逼你丫的!」 她骂完,也没转过来,而是在原地蹲下,不知是不是哭了。 薛旦把视线撇开。银色的月光从树丛稀疏的地方漏下来,映衬得他和周衣裳所在的土地格外黑暗。 周衣裳蹲了很久,最后手掌在脸上一抹,站起身,眼眶有些发红地转头问薛旦:「薛将军,你告诉我喝不喝。我不了解亚陵山区大局,看事情的眼光也确实没你长远。 你就作为亚陵山区的大将军,觉得我喝好我就喝,觉得我不喝更保险我就不喝。」 薛旦喉头有些梗塞,他缓了口气,道:「我都来找你了,你说我想不想让你喝?你们三个中将没了一个,剩的俩我觉得你希望更大。」 「毕竟最后成神的是我——塔季扬娜也很有可能,卢卡斯去试探了。我怀疑这个成神概率和铁联结能力有关系。」 第54页 周衣裳握紧小瓶子:「好。」她毫不犹豫地拔开木塞子,一仰头,把瓶子里的病毒一口气全倒进了嘴里。 薛旦忽然想起他没问卢卡斯这个病毒该服用多少——但是他估计卢卡斯也不清楚,毕竟周衣裳是歷史上第一个干病毒的。 周衣裳喝完,皱起眉头看了看空瓶子,一扬手向后扔进草丛中,评价:「没啥味道,还不如白水好喝。」 薛旦笑她:「又不是让你品酒,喝个病毒还管好喝不好喝。」 周衣裳耸耸肩膀,调侃道:「做菜也讲究色香味俱全,病毒就不行?」 她这话说完,忽然眼神一凝,勐地弯腰剧咳。她蹒跚地撑上树干,双膝慢慢跪下,几乎要将内脏咳出来。 薛旦大步迈到她身边。 周衣裳还在不停歇地咳嗽,血滴从她的口中低落,染红了刚刚被口水浸湿的草尖。 薛旦心脏狂跳,几乎要忍不住把藏着的口服抗体掏出来了。 周衣裳从咳嗽中抽出空来,似乎觉得自己太狼狈,想开个玩笑:「这玩咳咳咳……唿……起效咳咳咳,咳咳咳真快——」 薛旦厉声道:「别说话了!」 周衣裳听话地不再叨叨,她的咳嗽势头逐渐地慢慢减缓,直到整个一小摊草叶都被血色染过,周衣裳才完全地停下咳嗽。 她坐起来,先是对着月亮恍惚地缓了缓神,然后才对薛旦摆摆手:「害,这不比潘多拉病毒好抗。」 薛旦摸摸地将手从口服抗体小瓶子上移开。 周衣裳发现了薛旦的这个小动作,盘着腿侧头望他,警惕道:「我跟你讲,你不是说这病毒最后不是死就是成神吗?所以中间不管出了什么问题,都不许给我喝抗体,听到没?做决定就得贯彻到底,我知道你对兄弟常常狠不下心——」 「别忘了小林妹子是怎么死的。」周衣裳提醒他,「有时候就需要狠心。」 薛旦刚想点头答应,就见周衣裳的瞳孔忽然像被死神撑大,一股鲜血从她的口中和鼻中涌出来。她睁着双眼,失去意识的身体渐渐无法支撑她的上身。 周衣裳慢慢地向后扑通一声摔进了草丛中。 作者有话说: 周衣裳(念长):真秃然。 29、欠揍 薛旦一个箭步滑到周衣裳身边,一手捞住她倒下的身躯,一手往她鼻下一探。还好,活着。薛旦长出…… 薛旦一个箭步滑到周衣裳身边,一手捞住她倒下的身躯,一手往她鼻下一探。 还好,活着。薛旦长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满是汗水。 他把手掌往裤子上随意蹭了蹭,掀开外衣,抖出口服抗体,还没开木塞就下意识地就要往周衣裳的嘴边递。 玻璃瓶在周衣裳干裂的嘴唇下方毫无徵兆地停下,木塞子上的刺棱毛戳着她略显苍白的唇纹。 你不要忘了小林妹子是怎么死的。 他忘不了。薛旦掌心的小瓶子像是有生命一样在微微颤抖,他忘不了小林妹子,就像他忘不了游杳。 那小瓶子不听话地不肯前进一寸,和薛旦在周衣裳涣散的瞳孔下对峙。 林中的月光被天上流浪的白布遮住眼睛,光明转移走它的视线,将薛旦独自留下。 他听到树干的深处有林兽深沉的唿吸声。它规律地震动着,让薛旦恍惚间几乎要握不住那只小瓶子。 他久久地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在等什么。很快,天边蔓延上一点殷红,树冠飘洒着晨曦,开始有鸟雀活动的细细簌簌抖动声。 薛旦瞪着周衣裳沾着泥土的脖颈。 卢卡斯应该已经和柳园园完成了谈判,宋昱关也该指挥着大迁徙往北走了很远,应该有很多厄洛海人躲过了一波波密集的铁潮。 他独自身处亚陵山系东边的深林中,远远地像是远离了一切纷争,连时间的流速都被拨快了。 薛旦不知道自己刚刚是睡了一觉,还是单纯地因为纠结而发呆。 他想,原来半个夜晚可以过得这么快。昨天夜里,他还在厄洛河上与康斯坦、宋昱关和卢卡斯打牌,可今晚的他已经歷了无名山谷的復仇、汝棂县的覆灭、圣杯区的覆灭、被卢卡斯表白、宋昱关叛出厄洛教策动大迁徙。 原来和平的地方,也可以只在一片自欺欺人的树林中。 薛旦手中的周衣裳勐地痉挛,他的视线立马从她脖子上的泥土上移到她锋利的脸庞上。 她的瞳孔缓慢地回缩,对着微白的天色聚焦。周衣裳僵迟地眨眨眼,像个发条小人一样转动脖子,看向薛旦。 薛旦遮掩住自己的紧张,尽量平静道:「你感觉怎么样?」 周衣裳脸上没有一点波澜,她道:「我感觉很正常。」 薛旦微笑:「正常状况下的你不会是这种反应。」 出乎薛旦意料的,周衣裳贊同地点点头:「有道理。」 她从薛旦的手下直起上身,仰着脸庞,眯起眼睛看向天光,过了一会儿,她方才道:「我知道哪里不正常了。」 周衣裳转过头,那双感情充沛的黑眼珠冷静地看向薛旦:「我太平静了。」 她就这么继续说着,「感觉不到一丝情绪上的波动。也没有交流的欲望。」 薛旦心沉沉地往下坠去,他勉力做出完美的嗤笑:「得了,别吹了。」 他指指周衣裳昨晚咳出的干涸血迹,「别想着证据被销毁,我就忘了你昨晚那拉丝儿的口水。」 第55页 周衣裳看着薛旦,没接这话,而是道:「你不想相信这件事。」 薛旦闭上嘴。 周衣裳道:「但是它确确实实发生了。」 沉默…… 微亮的天空中,一只从凌云峰和断头崖上飞下来的鹰的唳鸣划开晨露。 薛旦忽地一把拎起周衣裳的衣领,怒吼道:「你特么听不出来老子是给你台阶下?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谁一天天的像你情感那么丰富? 哪个插科打诨全靠情感了?谁不是瘪着脸在这儿自我调节呢?你就不能装特么一下?就你人间清醒是不是?」 「咱们打从黑暗十年过来,这情感哪个不是锻鍊出来的,谁一天天的那么有闲工夫去悲观?」 薛旦双膝跪在湿润的草尖,也不知是在跟谁生气,声音快要震动头顶的树叶,「现在亚陵军被打灭了大部分,厄洛海动不动他妈的就泛铁潮,柳园园还特么犟得要死——」 「我是情感丰富才跟你插科打诨呢?」 「我是情感丰富才跟你乐观跟你笑呢?」 薛旦的眼眶有点泛红,他徒劳地晃着始终无动于衷的周衣裳,发泄般咬牙切齿道:「我他妈情感丰富就该上吊自杀了!」 周衣裳平静地看着薛旦,她无法与薛旦的愤怒共情,好像从人类中抽身而出,也从尘世的纷争中抽身而出。 「我什么也不去想,就想下一步该怎么走,什么最要紧——」薛旦浑身颤抖,「你凭什么抽身,你凭什么抽身。」 他使劲地抖动周衣裳的衣领:「你凭什么抽身!」 周衣裳说:「对不起。」 薛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想听这句话。他宁肯周衣裳跳起来打他一个巴掌,跟他说,你要是想抽身你也去对口吹一瓶病毒。可是周衣裳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良久,薛旦无力地松开周衣裳。他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视线盯着被凌晨的潮气侵袭的双膝。 他说:「你成神了?」 周衣裳摇摇头:「应该没有。」 薛旦不解地抬头看她:「你都这样了还没成神?」 周衣裳点点头:「没有。」她的双眸如同浩渺的厄洛海,可是没有一朵浪花。 薛旦奇异地发现自己并不想骂人,可能是最近所有积蓄的情绪都在刚刚爆发完了。现在薛旦只觉得静寂。 他说:「好吧。」说完,薛旦想了想,决定补充个评价,「挺遗憾。」 然后两人之间竟然就无话可说了。 薛旦想,这可真不公平,别人的心都是渐走渐远最后无言,到他这儿干脆强制无言。 天边的红色更深了。也许在空旷的地方,能看到红色的太阳从海面上跳出来,犹如一颗被煮熟的鸡蛋。 周衣裳说:「我还是去带隅安城驻军?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做。」 薛旦道:「你把病毒和口服抗体带上,让常中将试试。别再对瓶吹了,我去找卢卡斯,问问应该喝多少比较合适。」 他从衣服里头掏出两只小瓶子,递给周衣裳,「然后你和常中将集结隅安城驻军以及其他分散的亚陵军队伍,护送所有亚陵山区的居民借道南亚陵山系,迁到各塔提。越快越好,我们很有可能是在跟下一次铁潮抢人命。」 周衣裳伸手接过:「好。」 厄洛河北的营地内,空无一人的帐篷被黎明染上清澈的光彩。 木桌上随意趴着的人两只袖子挽起,小臂上,隐隐含在皮肤中的肌肉块组合成健美的线条。 他略略合着双眼,没有完全闭紧的缝隙中漏出一点冷绿色,两片薄薄的嘴唇像是刚刚被撬开的蚌缝,嘴角还泛着些莹润的水光,细看能发现那是因为姿势不舒服而溢出的一点口水。 他的眉头紧皱,松乱的棕发和银髮带纠缠着铺散在肩头,一缕颊边发被眼睫挂住,发尾粘在唇边的口水上。 帐篷帘悄悄地被掀开了一道缝,初阳噗地在他身上照出一道黄色的光亮,刚好穿过他高挺的额头、锋利的鼻樑和瘦削的嘴唇。 这是一张一看就很冷血的面相,一点也不适合在暖光中打量。 掀开帐帘的人迟迟没有动作。 卢卡斯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这事不算令人痛苦,却也很是糟心。 他正在大街边仰躺着,忽地眼前被什么东西照亮了,整个梦的世界一片白光。 这白光维持了好久也不肯消散,卢卡斯正被它烦得要命,勐地想起自己在梦里,这白光应该是外面的事。 他微微睁开眼睛。刚睡醒的身体系统还不能接受光的刺激,于是他只隐隐约约在刺眼的阳光中看到了一个身影。 卢卡斯坐起身子,闭了闭眼睛,想要缓和下刺痛。 「老中医,我认识了你这么久,总算是发现了你惊天的美貌。」那身影放下帐帘,熘熘达达走进来。 卢卡斯闭着眼睛戏嚯道:「那薛将军未免发现得有点晚。」 薛旦一屁股坐到木桌边沿:「我跟你说真的,你刚刚挺美的。」 卢卡斯并不觉得薛旦在夸他,把嘴角一弯,摆出个谈判时候的标准假笑:「谢谢您,您刚刚也挺美的。」 薛旦耸耸肩膀:「你刚刚还张着嘴流口水来着。」 卢卡斯沉默了半天,就在薛旦怀疑他坐在椅子上思考如何研发新病毒进阶版的时候,他才道:「你觉得,睡觉的时候张着嘴流口水很美?」 第56页 薛旦摆摆手:「这不一样,你要是像周衣裳那样张着嘴流口水,就不美观。」 卢卡斯礼貌道:「对不起,我才疏学浅,没能领会薛将军的美学观念。」毕竟这发言听起来很像受到了偏爱的影响。 薛旦没好气道:「你领会不了就别搁这膈应我。你这个人醒着的时候怪没心的,睡着的时候倒是像个正常人,把我震惊了一下。」 卢卡斯这把大概明白薛旦在激动个什么劲儿了,原来还是觉得他冷血。于是他半阖着眼皮道:「我感觉最近自己变了不少。」 「有的时候,我想着自己对于统治大陆的执念已经消散了很多。」卢卡斯道,「自从看到游杳的尸体,我似乎对不少东西都看淡了。」 薛旦听完这话,久久没说话。 卢卡斯以为他在思考自己的成长,没想到最后薛旦说:「你之前的目标竟然是统治大陆。」 卢卡斯张了张嘴,真挚地道:「我既然跟你说了,说明这个目标已经没那么——」他略略斟酌,「没那么让我疯狂了。」他顿了顿,「虽然还是极其具有吸引力。」 薛旦嘆口气:「可惜现在厄洛海犯了铁潮,不知道是环境出了什么异变,反正肯定又是大动作,说不定最后整个大陆的人都活不下去。你也别想着什么统治大陆了,先拯救苍生吧。」他笑着看向卢卡斯, 「反正这两个目标说出来都挺欠揍的。」 作者有话说: ——求一点评论嗷—— 30、劫难 卢卡斯平静道:「如果你相信自己有能力完成这些目标,并一直在殚精竭虑地计划,大话和狂妄就会变成预言。」…… 卢卡斯平静道:「如果你相信自己有能力完成这些目标,并一直在殚精竭虑地计划,大话和狂妄就会变成预言。」 薛旦抱着手臂,坐在木桌上自上而下看着卢卡斯高耸的额头和深凹的眼眶。 他想着,这终归还是一张神的面相,而凡人和神是不会同路的。 于是他轻轻嘆了口气:「不说这个,你那个新病毒,一次喝多少能感染?」 卢卡斯道:「没差,沾一点或者全喝都一样会感染。」 薛旦也这么想。他把周衣裳一口闷了新病毒的事已经后来的变化说与卢卡斯:「你这么说,那就应该不是量的问题。」 卢卡斯有些惊讶,他惋惜道:「我去隅安城的时候,见过那小姑娘一面,生命力很强,像个典型的亚陵山人,还挺招人喜欢的。」 薛旦缩缩脖子:「小姑娘?」 他啧声道:「你这么说她,未免有点让人起鸡皮疙瘩。」 卢卡斯心想你不也就是一毛头小子,二十刚出头。他嘴上却没这么说:「你叫她什么?」 薛旦略略思索:「有时候叫她兄弟,有时候叫她姐妹,有时候叫她二傻子。」他摆摆手,「人前还是叫的周中将。」 卢卡斯夸赞道:「叫得挺有亚陵山区特色。」 薛旦可没觉得卢卡斯在夸赞他,但他还是很礼貌地夸赞回去:「你也挺有黎明共和国特色——」 他随口一驳,又拐回周衣裳,「以后就不能这么叫她了,看着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叫不出口。」 卢卡斯低着头,慢慢道:「没关系,生命中能一直陪伴着自己的人有一个就足够了,其余人的离开习惯就好。」 薛旦自以为听出了卢卡斯的言下之意,别扭得浑身起疙瘩:「你别,你别。说得这么认真,怪——」 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给这句话个「怪什么的」评价,卡在半空不上不下。 卢卡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薛旦在别扭什么,他憋住笑,极力放松脸上肌肉,尽可能做出迷茫的表情:「什么说得这么认真?」 薛旦也跟着愣了一下。红色从他的脖子根往上蔓延,一直爬上耳根:「我他妈……」 说到这,他仔细端详着卢卡斯的表情,品出不对来,「你搁这装傻充愣呢?」 薛旦很是拉不下脸面,从桌子上下来,按住卢卡斯的双肩把他怼到桌子上,想说点啥,结果几次张嘴都无果,最后泄气地想要抽开手。 卢卡斯终于憋不住了,在桌子上把住薛旦的手抖着身子笑:「你这不会是第一次谈恋爱吧?这么纯情。」 薛旦瞪着卢卡斯绿色的眼眸,那里被弯弯的线条框住,柔和地像是一潭春日里的小洼。 薛旦吞了吞口水,别开脸,僵硬地把话题引走,「不是,周衣裳一这样,我有点愧疚。」 卢卡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周衣裳肯定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自己。」 薛旦回脸瞪他的眼睛。那一潭春水漾起揶揄,直直地看着薛旦。薛旦看着他的笑意,自己绷紧了脸。 帐篷上方,一只早起的鸟儿啾啾地飞过。 薛旦埋着头,肩膀忽然开始忍不住抖动,然后一阵闷笑从他宽阔的胸膛中震动到空气里。 他松开把着卢卡斯肩膀的双手,靠到桌子上,扶住自己的额头,还在止不住地闷笑。 卢卡斯从桌面上卷腹起身,坐回木椅上。他仰头望着薛旦,这小子还自顾自地笑。 掩盖在薛旦的外套和贴身软甲下的是一具健康的身躯和心灵。 他从内到外都是年轻的活力,心底埋着尊重、善良和生命力——虽然这话说出来薛旦肯定会笑话他。 第57页 忽然,一阵强烈的想法侵袭上卢卡斯的心头。 他觉得,一辈子就像这样和薛旦一块儿平静地活着也挺好的。 可是这终究只是在战乱中偷来的一段和睦。在离营地不远的石川区河面上,刚登上铁船的塔季扬娜接到了一条在铁船的青铜柱上等待已久的消息。 这条消息是宋昱关发来的。她要塔季扬娜和柳园园准备准备,迎接大陆的劫难。至于她自己,就先行离开了,剩的人要加油。 铁潮慢慢凝固的时候,它就会像胶体一般向前缓缓蠕动,如同毛毛虫的多脚藏在铁潮下面,柔软地扯住木屋的一边,然后咀嚼进巨大的身躯中。 最终,铁潮坚固到无法再向前蠕动时,定格在最边上的是它最后向前的力。 它们不很规则,有的地方上边像悬崖一样盛放,有的地方参差不齐如同它吃下的生命。 宋昱关站在一处树林茂密的山坡上,看到的就是这样参差不齐的铁躯。 不过她还看到了点别的。 自厄洛海南延续而来的铁躯前方,已经迁徙走了的空镇房屋间,仍旧有人在赶路。那些人并不说话,并不打灯,眼神中并没有人性。 有一个人的手中抱着铁块,那铁块正在向下滴着铁水,像是要慢慢融化的冰坨子。 「冰坨子」的尾端垂下两只穿着布鞋的脚和脚腕子,随着抱着她的人的步伐来回晃动。 宋昱关头也不回地对利贝道:「去把信众兵埋伏到和平县,我们狙掉它们,不管它们有没有问题,不能让它们追上前面的迁徙群众。」 「另外,散布一些观察兵,盯好它们的动向,以免它们中途拐弯。」 利贝深深弯下腰:「是。」他后退着,消失在信众兵们驻扎的营地的方向。 宋昱关解下绑着狼尾的红绳,不长不短的黑髮将将够到她的双肩,她眯眼观察着那些赶路人,举起手臂重新梳理狼尾。 那些人快速地穿梭在房屋间,脚下步伐迈得并不大,每一步的移动距离却奇异得远。 宋昱关盯住那个抱着铁块的人。它正在穿过一块巨大的田地,视线和地面平行,身躯直立,只有双腿均匀地迈着。 它怀中的铁块已经化到了小腿,头部也露出了一半,宋昱关看出那是位女士。 忽地,它若有所感地转过头,夹在粗糙而歪斜的额头、隆起笨拙的鼻头中间的蓝色眼眸精准地盯住宋昱关的双眼。 宋昱关悄无声息地脚下一滑,挪到身边树干后。 这玩意绝对不是人。刚刚那眼神……宋昱关直觉它看到了自己。 谨慎起见,她从山坡上飞速离开,一路躲在掩体后,奔向山坡下边最近的一只青铜柱。 她走后五分钟,一道人影倏忽间从山坡那边闪来,站定在宋昱关刚刚的位置。 它抱着一个昏睡着的女人,环视了一圈山头,然后慢慢地往山的这边踱去。 宋昱关到达那根青铜柱时,大部队已经先行离开了这里前往和平县。 她面向西边蹲在杂草丛中,把自己的手掌悄悄地按到青铜柱的顶端,同时习惯性地在脑中伸出联结触角。 可是青铜柱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回应她的联结,只有明亮的月光投射在她面前的影子在灌木丛上摇曳。 宋昱关疑惑地再次试图在精神世界中伸出联结神经。 依旧毫无反应。就像是这根深入厄洛海腹地的青铜柱被亚陵军某个联结能力大于她的人强制联结了一般——比如薛疯子。 不是,等等。宋昱关像是被人勐地击中了头部,往后猝地仰了半寸。这里亚陵军是过不来,但是那些奇怪的人—— 宋昱关的瞳孔勐地收缩。 面前,月光的照耀下,灌木丛上摇曳的影子不知何时变成了两个。 有人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的身后。 宋昱关在危急状况下,一瞬间想了很多。 这周围都是荒原,只在不远处有一根铁柱,但是那根铁柱有很大可能已经被那些非人类强制联结了,如果贸然去联结那根铁柱,只会因为耽误时间而给身后的东西攻击她的机会。 身后的东西很大可能是抱着铁块的那玩意,那么—— 宋昱关余光瞥到草尖上叠出两道影子的同时,她就做出了最佳判断。 她反手联结身后的铁,并且实实在在地扯住了力,她借着力勐地后仰上身,一道铁刃从宋昱关的面前划过。 她没有半分停顿,后仰的同时拉住身后的力,直接从身后那东西的两腿间窜了过去。 宋昱关在转身逃跑前看到,那玩意的两条腿骤然绞拢,只和她的脚尖差了一毫。 c,这东西还会改造身体。 不对。宋昱关极力地挥动着双臂、加快迈腿的频率。刚刚它绞拢双腿的时候,肢体似乎变作了铁。 这些玩意难不成都是铁人? 宋昱关的心脏在极限跑动中鼓譟着,她没敢把身后的铁人往军队引,而是向东绕进了一个空村中。 宋昱关身后的铁人被拖住了。 拖住它的是它的「老婆」刘燕。 刘燕终于从昏睡中醒来,当她看到「山姆」的脸时,她浑身一抖,勐地捂住自己的嘴巴,防止自己尖叫出声。 她的眼睛中充溢着恐惧,身体剧烈地抖动。 「山姆。」安抚道:「别怕,我不杀你。」 第58页 刘燕哪里会忘记它将胳膊拧成铁刃,捅进邻居家婴儿胸膛的景象,此刻它的安抚反倒起了反效果。刘燕开始因为过度恐惧而痉挛。 「山姆」皱起眉,看着刘燕的表情还有些苦恼。 作者有话说: 山姆:救命,怎么才能让老婆不再怕我。 宋昱关:我谢谢您,祝她永远怕您。 31、勾子 宋昱关藏身在一间茅屋中,她仔细地观察着四周,似乎并没有铁人的身影。 她刚刚铺开联结网,发现这里有一根厄洛海区的青铜柱。 她将手掌按在青铜柱顶端,这次的联结很顺利。宋昱关首先给厄洛河铁船传讯:「我是红衣祭祀宋昱关,报告,在金侍县北发现大量铁人,数量大概在三百到四百之间。 它们战斗力极强,可以变换身体形成铁制利器,移动速度极快,对铁和青铜的联结能力在我之上,并且不需要触碰青铜柱就可以进行联结。」 「它们具备一定人性,且对我们具有杀意,正在向北追迁徙人群,暂时未发现有效消灭它们的方法。」 「麻烦转告塔季扬娜和柳园园,就跟她们说,准备准备,来迎接大陆的劫难吧。」 「有消息再传信。」 宋昱关断掉青铜传信,向和平县东边一片专为埋伏而建立的基础设施青铜柱传信:「我是红衣祭祀宋昱关。利贝,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她发出这个消息后,便守在青铜柱旁。因为利贝并不清楚她的定位,所以只能通过反联结再次传信到这根青铜柱。 宋昱关等了整整四个小时才等到回信,天光都已经蔓延出了日出前的殷红色。 利贝的声音几乎快要微弱到消失,他绝望的声音从青铜柱中攀升而来:「祭祀,只剩我一个人还活着了,你快跑,它们去追你了。」 宋昱关的心脏停跳了。 青铜传信的延迟时间有二十分钟,而以那帮铁人的移动速度…… 宋昱关看到,从窗口滑进的熹微的日光,已经投下了一只人形的影子。她苦笑着想,利贝真是提示了个寂寞。 于是她躲在窗沿下边的阴影中,默默地再次联结同在阴影中的青铜柱:「塔季扬娜,不管有什么恩怨,我死之前第一个想到的人还是你。总之,谢谢你对我的教导。」 「我先行离开了,你们剩的人加油。」 卢卡斯从来都相信,柳园园一方面多疑又狠厉,但另一方面也很容易被说服——只要他拿出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做出理性的分析。 他用这个对柳园园的分析打断了薛旦停不下来的笑声。 薛旦听进去了,他缓了缓笑意,点点头。 卢卡斯道:「午夜的谈判很成功,柳园园最后同意将厄洛海区居民迁至各塔提沙漠。」他从口袋里掏出块铁圆盘,薛旦凑过去瞧。 那圆盘上的指针混乱地在各个方向窜动,一刻不停歇,状若癫狂。 卢卡斯道:「我上次看它的时候,它还好好地指着南边,结果在谈判的时候,我掏出来就变成这个样了。」 他向后倚到凳子的靠背上,把圆盘往木桌上轻轻一掷,「如果它上次预测的是厄洛海区的铁潮,那么这次可能就想告诉我,大面的海都要起铁潮。」 薛旦拿起被卢卡斯扔下的圆盘仔细看:「几年前,我在你那诊疗所治疯病的时候,你好像就在研究这玩意?」 卢卡斯道:「是的,我做它花了不少时间。」 薛旦摸摸下巴:「按这圆盘说的,咱们是不是最好把大陆的居民都圈到卡莫帝国去?卡莫帝国东边有大高加索山脉,南面有森格尔莉大峡谷,想防御四面的铁潮,只在西边和北边建好防御工事就可以。」 卢卡斯挑挑眉毛:「说得倒轻巧——大陆这么多统治集团,哪个像你们东南联盟的人这么清醒。」 他有些头痛地按压着眉心,「这种时候,难免要感谢一下你们东南联盟经歷了最严重的黑暗十年,你们确实活得更实在一点。」 「谢谢议会长的夸奖。」薛旦顺口带出了一句揶揄。 卢卡斯也就跟着顺口道:「薛将军确实做得好,值得我们学习。」 薛旦诚挚地点点头,将圆盘扔回桌上,一把握住卢卡斯的双手:「议会长在「实在」这方面确实应当学习学习,您有这种自省的精神,真是很让我感动。」 卢卡斯抽出手,笑骂:「蹬鼻子上脸,没完了。」说完这句,他很快收起笑容,肃正颜色,「大陆一定要发生巨变,不止止是铁潮这么简单,很有可能连气候和环境都会发生全面的异化。」 他道:「我们最后的出路一定是逃离这里,寻找到另外的、那边的一个地方。」 薛旦并不如卢卡斯这样对圆盘及其他设备有深刻的了解,如今只能隐隐感到巨变发生前的阴影。 他从心底里是欣赏和信任卢卡斯的判断的,此时竟没有一点怀疑。 他想着,既然这样,那现在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就走一步看一步呗。 于是他竟然被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侵占了脑海:「不是,卢卡斯,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卢卡斯看他表情严肃,下意识以为是什么很具有建设性的意见:「什么问题?」 薛旦道:「你说,如果没有铁潮和巨变这码子事儿,咱俩是不是到现在就该结束合作周期,分道扬镳了?」 第59页 卢卡斯点头:「对。我会回到黎明共和国驻军中继续我攻占东南联盟的计划,你也应该会组织隅安城驻军重新崛起,所以你我本将重新成为敌人。」 薛旦道:「这么说,大陆的劫难反倒还……」他说到一半,打住话头,去斜睨卢卡斯的表情。 卢卡斯不动如山、目不斜视,于是薛旦只好道,「反倒还有点意思。」 卢卡斯点点头,胸膛中又有笑意冒头:「是,挺有意思。」 他这话说得真心,毕竟多亏了铁潮,才让他体会到和大小伙子谈恋爱的趣味。 薛旦却一下就看穿了卢卡斯舌头底下压着的笑,他的脸上又有些挂不住,总觉得自己太不稳重,老是想试探试探,结果一点也讨不到好。 他想像之前那样重新四两拨千斤地嘲讽回去,却一时间竟怎么也找不出话来,只好略显窘迫地转移话题:「那,要对付铁潮,你打算怎么做?」 卢卡斯简略道:「安娜三世残暴而短浅,和她谈判等于对牛弹琴。现在卡莫帝国的主力军在东南联盟这边基本全部被消灭,我们三方面直接武力压制,和她籤条约。」 薛旦提出异议:「不必籤条约,一锅端了,免除祸患。」 卢卡斯摇摇头:「我们现在打过好几场,又经歷了铁潮,人马困顿,不能再平白消耗。」 薛旦道:「你未免有点小看东南联盟军队的韧性,他们过多了这种日子,到了战场上一样精力充沛。 况且,据我从你的信中了解,安娜三世心眼小又爱记仇,这次要是吃了瘪,绝对会记一辈子来报復,这种人一定要杀掉。」 卢卡斯陷入思索。 薛旦持续劝说:「而且我们是要在卡莫帝国那里建筑防御工事、抵御铁潮。这是万众一心的事,绝对不能在内部出分裂。」 「要是有两股组织,到时候做什么领导都不方便,绝对会影响我们的求生。」 卢卡斯最终道:「可以这样,我们武力压迫她籤条约,从始至终摆出和平的面孔,到时候条约签订现场,塔季扬娜和你都去,现场刺杀安娜三世及其心腹。」 薛旦「呦」了一声,笑道:「不愧是我们的议会长。」 卢卡斯道:「不敢当,要是让薛将军决策,得出的最佳结果恐怕也是这个。」 薛旦毫不犹豫道:「那倒也是。」 卢卡斯踢踢薛旦垂在桌边的铁靴,笑他:「薛将军真是一点也不谦虚。」 薛旦道:「不过还是有分别的,就像我想出这种阴谋的速度绝对不会有议会长这么快。」 卢卡斯权当薛旦是在夸他,颔首道:「谢谢。」 薛旦习惯了议会长的不要脸,此刻顺滑地跳到了原本的话题:「我让周衣裳把亚陵山区的居民也调进各塔提,等两边都站住了跟脚,再集结人马过伊色山谷。」 卢卡斯点头:「好。昨晚谈判过后,塔季扬娜一直在石川曲组织迁徙群众过厄洛河,大部分群众都是感染者,估计明天就能全部渡过厄洛河。」 薛旦撑着桌沿,道:「这么一梳理,感觉前途也没那么难过,总归还是很有希望的。」 卢卡斯冷笑:「这是当前的情形,你看看这根还在乱窜的指针,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薛旦视线在卢卡斯的脖颈和锁骨处巡梭,道:「走一步看一步吧,黑暗十年过后也就平静了这么几年。活着不容易,能相对太平这么几年挺好的了。」 卢卡斯没说话。平心而论,薛旦这种平静很吸引他,他想,这钟特质估计也只有东南联盟才能养育出来。 那边,薛旦盯着卢卡斯的脸看了两回,低声道:「老中医,你发没发现,咱们两个自从解除敌对关系后,做事儿的频率就直线下降为零。」 卢卡斯早就发现了。他意识到两人之间固然配合很好,但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每次发生关系的时候心理都并不是十分健康,不是恨得牙痒痒就是告别的前奏。 他弯下一点眼角,瞥眼去望薛旦,话里故意带了些笑意和纵容:「怎么,想干点正事?」 「大白天的,我没那么丧心病狂。」薛旦撇清自己,终于找到一点扳回一城的幻觉,调笑道,「怎么我说一嘴,老中医就开始甩勾子了。」 卢卡斯心里骂薛旦,干脆从椅子上半站起身,凑到薛旦下巴颏的高度,低沉的嗓音从薛旦的喉结前头薰染而上:「还能为什么,因为想勾你。」 薛小子,跟我斗,你还缺那么点儿手段。 作者有话说: 薛旦:没事,这样的手段麻烦议会长多来点。 卢卡斯:wdnmd 32、厄洛河母亲 柳园园掀开帘子。 薛旦正揪着卢卡斯的衣领,把他拎到眼前去咬他的嘴唇。 柳园园冷漠地重重咳嗽两声:…… 柳园园掀开帘子。 薛旦正揪着卢卡斯的衣领,把他拎到眼前去咬他的嘴唇。 柳园园冷漠地重重咳嗽两声:「宋昱关死了。」 薛旦还有点发愣,他悻悻地缩回脖子,在耳朵里处理了一遍柳园园的话,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宋昱关死了?」他松开卢卡斯的衣领,「她怎么会死?」 薛旦相信柳园园说的是真话,只是一时间并不能真正意识到她的离开,也并不能生发出悲伤。 第60页 他很快就推断出宋昱关的死一定不是人为因素,便问道:「出了什么变故?」 柳园园站在门帘子里头一寸,有些下塌的鼻樑让她看起来很是清丽柔静。 她平和地将宋红衣关于铁人的报告复述了一遍:「最后她说自己先行一步,估计是被抓住了。」 清晨的凉风掀开门帘一道缝,偷偷地拂动柳园园颊边细软的碎发,又从她放松的嘴角和眼角熘过。 她看起来一点负面情绪也没有。卢卡斯想,真是位好厄洛王。 他道:「这么说,我们应当加快渡河速度,尽量拖延铁人。」 柳园园伸手拨开吹到眼前的细发,颔首道:「我来找你们两个,是想要再开一个渡河点。」 「中部走廊南边的水流最急,但河道最窄,当初为了和亚陵军争夺战略要地,我在那段河水下面建筑了一百多根铁钉,足够感染者安全渡过。」 「我遴选出一部分青年男女,给你们带着渡过中部走廊流域,分流我们这边的压力。」柳园园说完,补充道,「如何?」 薛旦道:「我对中部走廊流域的铁钉分布不熟悉,我和卢卡斯去石川滩涂,你和塔季扬娜去中部走廊吧。」 柳园园再次伸手,把碎发别到耳后:「好,那你们去和塔季扬娜交接,我在中部走廊流域等她。」 从半空中向下俯视石川滩涂,就像在俯瞰一颗蓝色水带中央的瘤子。 它北边被铁城占据了大半,南边水流缓慢曲折,不时露出一些褐色的土地。 塔季扬娜在铁甲在半空的气流中猎猎作响。 她第一次能够推着铁柱停驻在这个高度。 她张开左手,五指向外拉抻。一种隐藏的力量在每个指尖流淌。 她明白,只要自己想,她能够拉住每个渡河人身上的铁。如果能够掌握好角度,她甚至可以瞬间救起整片石川滩涂上跋涉的人。 这种力量—— 确实是神的侍卫应该具有的力量。塔季扬娜想。 她能够隐隐感知到柳园园身上铁甲的位置。那点来自中部走廊营地内似有若无的力轻松地牵动起塔季扬娜的心脏,几乎能够主宰它的跳动。 忽然的,另外两道力进入了塔季扬娜能够感知到的范围。这两道力都比常人跳动得要强劲些,其中一道更是强过了塔季扬娜感知到的所有力。 这道力绝对无法被她反联结。塔季扬娜推断。看这两道力来的方向,估计是薛旦和卢卡斯。 她松开着脚下铁柱的力,身体只在空中停留一瞬,便如同细小的陨石像地面砸去。 在双脚踏到土地的前一秒,塔季扬娜两手骤然拉住高处的粗铁柱,五指握拳,上钩抬肘,小臂上的肌群从皮肤下争先恐后地现出,将甲片顶得微微隆起。 陨石滞空。 她松开两拳,铁靴触到坚硬冰凉的泥土,平静地对薛旦道:「王有什么指示?」 薛旦眼旁的肌肉由于瞬间的紧缩而有些抽搐,战斗的渴望点燃了他停歇了一个多月的身体。 他尽量平静自己,道:「柳园园让你去中部走廊流域带人,我们两个来接替石川滩涂的工作。」 塔季扬娜道:「好。」 她平举右臂,微张五指,拽住远处的铁柱,身影一晃消失不见。 卢卡斯舔舔干涩的嘴唇,眼神停留在塔季扬娜消失的地方:「我他妈可真牛逼。」他曲肘怼怼薛旦侧腰的甲片,「以后我就是造神者。」 薛旦笑道:「确实是厉害。」他扬扬眉,「虽然我记得,造神似乎并不是你的本意。」 他抓住卢卡斯的大臂,张手遥遥地拉住游杳曾经驻扎过的营地中央的那根高高的铁柱子,「抓紧我,薛疯子带你飞一把。」 薛旦说完这话,还不等卢卡斯有所反应,便勐地狠拉铁柱,身体顿时腾空。 卢卡斯睁大眼睛,他只看到身边的景物似乎旋转了一阵,还没混成杂乱的色块,便又像从未错位一般各自回到合理的位置上。 他双脚落到铁平台上,眼前已经是石川滩涂一望无际的人群。 天光已经从红色变幻为晴朗的白色,提灯被收起,人群黄色、黑色、红色、棕色的头髮一路铺开到视线尽头。 没来得及脱掉围裙的男人、扎着双辫的小姑娘、拄拐的老太太,每个面相普通的人民各自拉着铁柱在铁城间有秩序地移动。 衣服在厄洛海区的大地上混杂成色彩的海洋,嗡鸣的低声交谈从天边一直蔓延到身后,前方是人群在赶路、脚下是人群在赶路、身后也是人群在赶路。 「薛疯子竭诚为您服务。」薛旦站在卢卡斯身后,抑制着兴奋的嗓音在卢卡斯耳垂边震动,「亲爱的卢卡斯先生,恭喜您从老中医、议会长一路进化为造神者。」 卢卡斯笑:「你们一个个确实够疯,正常人学不来。」 就凭厄洛海区这帮渡河的普通群众,就足够震慑大陆的其余地区。 他想,之前的自己太自以为是。占领东南联盟是有可能的,只要打败亚陵军和厄洛军就好——但是他们没那个命去管理,更没命压制群众革命。 一整个上午,卢卡斯满眼都是晃动的彩色飞蚂蚁。 薛旦在八点钟左右的时候搞清楚了塔季扬娜之前为什么在天上,也跟着跑到半空中去「监工」。 狭窄的铁平台上终于只剩下卢卡斯一个人,他干脆坐下抻腿。 第61页 他也帮不上什么忙,百无聊赖地掏出圆盘。 这一看,卢卡斯才发现圆盘的指针竟然又停在了南边……不不,不是南边。 卢卡斯重新站起来。 圆盘沉甸甸地往下坠。 在厄洛河河底,似乎有什么力拽着圆盘的指针,让它已经脱离了平面的规制,向厄洛河的方向轻轻使着力。 卢卡斯眯眼看向厄洛河。 渡河的人们秩序井然,低声谈话的嗡动笼罩着正午时分有些昏沉的世界。 他仔仔细细地检查着厄洛河的水面。在铁城独具特色的民居下,清水慢悠悠地向下游流淌,时不时有一两只铁鱼在远处的深流中腾跃,但由于石川滩涂过浅,没有一只能逆流进入石川滩涂。 铁鱼是从异化的厄洛海逆流而上的,这没问题。卢卡斯皱起眉。 不对,有哪里异常。 水流微微撞击着石川区民居撑起屋子的「石」柱,像是在坚持不懈地试图敲开里头的秘密。 等等,水流撞击石柱的位置,是不是有点过高了? 就算是这个季节,水位也不该这么高啊。 卢卡斯眉头紧蹙,他仰起头,看了看只给他留了一双脚底的薛旦,不知怎么联繫他,便试着向上大喊:「薛旦——」 没想到,薛旦立马就低头看向了他。 卢卡斯向他用力招手:「下来一下!」 薛旦听话地嗖一声重重落在他身后,卢卡斯身旁空旷的空间顿时被薛旦填满。 卢卡斯差点被他吓出心梗:「你能不能有个缓冲,我一个老人家,经不起吓。」他把铁圆盘递给薛旦,「你看看厄洛河的水位。」 「我觉得厄洛河的水位有点高,但毕竟我不常生活在这儿,你确认一下,是不是有问题。」 薛旦接过圆盘,颠了颠:「这是——河底有铁潮?」他向铁城的石柱中望,分辨了将近半分钟,才笃定道,「没错,是有点高,但是高得不多。」他把圆盘还给卢卡斯,卢卡斯重新揣进怀里。 「不过这一个月降雨量反常的少,水位怎么说也不该到这个位置。」 薛旦摸摸鼻子,「老天爷是又要搞什么么蛾子,嫌我们还不够穷途末路?」 卢卡斯嘆气道:「我再去催催底下的人,让他们快点过河。」 他说完,纵身一跃,从铁柱上向前跳去,下落的同时不时轻推地上的铁柱,安全控制着方向降落到铁城中央的屋顶上。 这里有两位正在管理秩序的黄衣,卢卡斯先是向他们说明了原因,然后熟练地摆出诚挚的嘴脸,握住一位黄衣的双手,恳切地叮嘱道:「一定要再快一点!」 黄衣或许是没被上级这么对待过,很是手足无措地应下来:「好的!」她冲下面的人群叫喊,「加快速度!加快速度!」 然后她沖卢卡斯行了个厄洛教的礼节,将右手食指与中指交叠,拇指放在四指与五指底部,举到太阳穴:「我向南边去传,务必加快过河速度,保证信众安全!」 卢卡斯没跟她说自己的身份,想问问她的名字,又觉得耽误时间,便点点头:「好!」 于是她拉着铁城的屋顶,飞快地向南边飞去,身影逐渐变小。 卢卡斯笑笑,刚准备回身,身体勐地腾空,整个人几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后、向上移动。 他的视野在移动中花成一大片,大脑被移速清除成空白。 然后他的后腰被一双手结结实实地搂住了。 卢卡斯的视野重新清晰起来。 他看到厄洛河一瞬间就变了样子,固态铁竟然像岩浆一般从河底向上喷发,它们吞噬掉向南飞去的黄衣和迁徙群众的身影,然后高高地向上涌起,在卢卡斯眼中慢动作地一点点冲到比薛旦所在的半空还高的地方,然后慢慢地向北边的大地弯曲、弯曲—— 仿佛要盖住东南联盟存在的痕迹。 作者有话说: 薛旦吓得赶紧把他的老中医拉进怀里 33、覆灭 细密的震颤从厄洛河的方向蛛网般辐射到托起东南联盟的大陆板块,仿佛怒狮在大吼前的蓄力。自石川滩涂沖天而起的铁块还在…… 细密的震颤从厄洛河的方向蛛网般辐射到托起东南联盟的大陆板块,仿佛怒狮在大吼前的蓄力。 自石川滩涂沖天而起的铁块还在向上攀升,短暂地浇筑成比肩大高加索的铁山。 随着铁峰的拔高,整条铁山脉向河流的上下游蔓延着,震动、出水、沖天,直到完完全全地分开亚陵山区与厄洛海区。 这座山脉很快地坍塌,山峰如同浪尖哗啦啦地捲曲,携着自然的碾压向两边奔腾覆盖。 卢卡斯被薛旦把住后,铁峰已经奔驰到他头上了,他鼻尖仿佛闻到了铁锈的涩腥味。 北边的人群早已丧失了预言与行动能力,这一瞬间,所有倖存的迁徙者都回过头,向上的眼睛中震撼地印出铁的疯狂。 但是铺天盖地的铁潮在半空中停住了。 突然而出乎意料的——却又平常而静寂的这么停住了。 卢卡斯听到西边和东边铁潮与大地撞击的碎裂声、咆哮声、吞噬声。 伊色城和东部平原被半固态的铁卷食,这一分秒,似乎全世界只有石川滩涂周围的地区没有入梦。 是神明伸出了手吗?想要留他们一条贱如蝼蚁的薄命? 第62页 薛旦低声道:「看凌云峰。」 是神明伸出了手。 凌云峰顶的半空,铁峰靠下一点的地方,有颗小小的黑点。 她双臂半展,右腿后蹬,身体如同推着巨石的西西弗斯向前剧烈倾斜,包裹着铁片的手掌张开着,与铁山的线条平行。 她喉中滚动着燃烧生命的低吼,从铁盔甲间露出的眼角眦裂迸血,双臂上的铁片一块接一块的翘起、绷飞。 卢卡斯勐地握住薛旦冰凉的手腕,声音有些失真:「快带人过伊色山谷、快!」 薛旦身体筛糠一般打了个激灵,他向下勐地一推,身体再次向上腾空。 他低头,纯黑色的眼珠映照着地面上或跌坐、或扼喉的群众。 薛旦向着地面张开双臂,伸展五指。他从未有一刻如此专注而清醒,甚至像是进入了某个不可知的澄澈境界。 成千上万的联结点密密麻麻地陈列在脚下,他分辨出每一个联结终端,缓缓地伸出十指,握紧。 不论他愿不愿意,此刻他就是神明。薛旦没有让他们通过窄窄的伊色山谷,而是向前勐推。 纷杂的力被拢成一束,如同被潮水沖了的蚂蚁群,人群就这么在平原上被瞬间向北拨滚,纷纷扬扬地轻轻落到各塔提的北部。 还不够远。 薛旦由于超负荷的运转,脑中像是被尖针钻过,嗡鸣、发胀、剧痛,但是他还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塔季扬娜随时都会倒下。 薛旦从空中砸下,一把捞起铁平台上的卢卡斯,脚尖点住铁平台的边沿。 推、推、拉、推、拉……薛旦双眼一瞬不眨,扫视着一路上所有的联结点,所有溢出的生理性泪水与血水都被运动的狂风吹到身后。 薛旦停在各塔提最高的亚陵山区铁旗杆顶端,顺着巨大的惯性,推动卢卡斯身上的贴身铁护甲。 卢卡斯只觉加速度撕扯着自己的身体,他拼命地盲目联结着周围的铁,终于停下的时候,已经一头扎进黎明共和国境内的各塔提沙漠了。 他迎着兜头的风沙,朝南方的尽头看去。 一望无际的沙漠尽头,铁潮像块遮盖住天空底部的抹布,竖立着、扑倒,然后唿地染黑了大地的边线。 卢卡斯双脚在沙地中发软,他干脆跪下,朝圣一样沖南方大睁双眼,可惜他看不清。 到底来没来得及,薛旦、他的薛疯子,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铁潮是前进得太慢了吗?卢卡斯想,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哪怕有些迁徙者也好。可是没有。他只听到黄沙在粗犷地低吟浅唱。 黄沙唱过了好几轮,卢卡斯身边的沙丘从细小变得巨大,然后又消灭。 应该过了有半个小时了,天边那道铁线一动不动,东南联盟像是死了一般。 卢卡斯踉跄地站起身,他要去南边看看。 他将一只脚提到另一只脚前,剧烈地咳嗽,身体由于超速运动而撕裂般疼痛。 卢卡斯冷漠地再次把后一只脚提到前边,不肯接受身体叫嚣的反抗。 感染者都接受不了这么高速的移动,那薛旦,制造了这加速度的人,他的身体…… 卢卡斯的肝脏、肺脾、肠胃勐地抽痛,让他朝前扑倒在沙地上,双手撑住自己的上身,翻涌的咳嗽带出些胃液,从嘴角滴滴答答地落下,浸湿流动着的黄沙。 他的身体……卢卡斯撑着膝盖起身,双腿支持不住地颤抖。他不能倒下,他要看到薛旦。 风从东边吹过来了,细小的风蔓延到各塔提沙漠的深处,就捲起末日一样的干沙粒。 天色向暗沉滑动,卢卡斯站着走、跪着走、爬着走,最后一头向下栽倒在黄沙中。这时,半下午的灰色已经从天边露出了利角。 卢卡斯失去了意识。他只以为自己栽倒了一瞬,可是当他毫不犹豫地撑起身子,继续向前爬动的时候,他看到周围竟然黑了。 卢卡斯并不在乎天色黑暗与否,他现在无法过多思考,只记得自己要根据坚定指向南边的圆盘指针向南爬。他要找到薛旦。 他不记得自己爬了多久,但是当黑暗从东边的海洋上被驱散的时候,黄沙也停了。 清丽的明光又不吝惜、不变化地给予卢卡斯他应得的分量。 黄沙流淌,卢卡斯忽然恍惚似在南边的沙地中,看到了一个向下趴着的人。 那人形牢牢得印在了卢卡斯满是血丝的眸底,他张嘴想要唿喊,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不知何时被沙子填满,早已失声。 卢卡斯跌跌撞撞地往前、再往前。 终于,正午的阳光将影子塞在他身下时,卢卡斯爬到了那人的近前。 那人身上的铁甲已经被黄沙填满缝隙,失去了光泽的铁衣仍旧尽职尽责地保护着主人免受外力打击。卢卡斯拍打着他的脸颊:「薛旦?是薛旦吗?」 那人早已昏迷,并不能应答。 卢卡斯吃力地趴到黄沙上,眯着眼辨识他的大半张侧脸和被斜斜地挤扁的两只鼻孔。 是薛旦。是薛旦…… 是薛旦!是薛旦! 卢卡斯张了张嘴,风干的眼睛和嗓子只能愣愣地压抑着兴奋。 他颤抖地伸出双手,捧住薛旦的头颅,将干涩结着血块的双唇印到他粗粝的额头上,近乎狂热地亲吻了三下,然后勐地倒在了他的身边。 第63页 迷着〝??着?盟最?望。 ?????往下。 血。接着,血射?拌一般一?裂。 人地怒吼着潮。 最??被一??或者最??一又或耿?血?蚀。急?这一??。 她一??。 ?成血?着?后退一步。 ?掉一?时俩?。 ?一直是「王」。 ?需???谁。 徙耍?逸?会儿。 这一??着???走一??一?了一命。 ??所?的一在一??。 ??被一。 ??。 的时倿? ? ??:??能一??。???需??品。 ???声。 ?? ? 作耯?: ?? ?? ?末 ?? ———— 34、猫厅 ‰? ?!」 ??着?才一????门。 ※?一?仗……」 他一,??怀??」 ?一纪律??」 ?盟逼?」 ?????道:??如。」 ??被一??。 ???国一?。 建退移民。 ??害。 ??凭藉着了一。 现。 ??伊耜?一??。 ?过一身子。 一?汲一??怺?边。 睁开虚弱?。 耝??? 第64页 他们俩就在这条街道上走过来走过去,不时坐下歇一歇。歇息时间,满头大汗的秦汲兄弟就算喘得再厉害,也总要和亚歷克斯先生调侃两句。 麦迪里是佩服秦汲的,他从没见过这么有毅力、这么乐观的人。 就算是復健的进展很慢,他每天依旧乐呵呵的。他很快就认识了老鼻子街道的每个人,早上走路的时候,一遇到人嘴就闲不下来。 麦迪里也很尊敬亚歷克斯先生,他学问很大,尤其在病毒和气候方面。 就算他陪了秦汲三年,翠绿色的双眸中也从不见大幅度的情感波澜。他从没见过像亚歷克斯先生这样的人。 此刻的亚歷克斯先生正坐在秦汲身边捣鼓着一块铁球,刚刚皇家军队来搜刮粮食的时候,两人就这么平静地坐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亚歷克斯先生听到麦迪里的问话,倒是比秦汲更认真地回答道:「卡莫帝国不能和东南联盟比,东南联盟的生活很自由很平等。」 薛旦的头靠在他胳膊肘下面,仰面看着他,把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程度:「没想到你这么热爱东南联盟啊?」 卢卡斯大拇指磨过铁球表面的刻纹,斜过眼睛去睨他:「我说的是实话。」 薛旦轻轻哼了一声,把左腿翘到右膝上,乐丝丝地接受了卢卡斯对东南联盟的夸奖。 卢卡斯把铁球收进口袋,问他:「晚上去猫厅吗?卡姬玛今天中午又来找我了。」 薛旦没说话,他把眼皮垂下去,盖住自己的眼神,左手掐住右胳膊,身体僵硬。 卢卡斯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卡莫」在上古语中是「白鼠」的意思,「猫厅」是卡莫帝国民众革命组织的据点。 卡姬玛是他们的组织者之一,一直想要拉拢卢卡斯和薛旦。 倒不是因为她知道卢卡斯和薛旦的过去,只是他们现在只要是个发展对象就会努力招徕。 薛旦的身体僵硬了没到一分钟,就又重新松弛下来。他偷偷地擦了一把掌心因忍痛而渗出的汗水,够下来卢卡斯的一道髮丝,牛头不对马嘴地轻松道:「你这头髮,三年都没剪?怎么这么长了。」 卢卡斯笑笑:「你的身体,三年了,快好了吧?」 薛旦扔下那根薄情的髮丝,把手搭在胸口,望着被楼房顶划成一小块的灰扑扑的天空,沉默了好半天,才道:「好是快好了。」也就好成个正常人吧。 卢卡斯当然能听出薛旦压在舌头底下的话。他压下心底泛上的酸,伸展身体靠上背后的石墙,轻松道:「快好了就好,大不了就当薛旦已经死在了三年前。」 薛旦又扯下卢卡斯的一根头髮,放在指间搓弄:「那倒不至于,我还好好地活着,死在三年前的是塔季扬娜。」 卢卡斯心头的酸噗地就消散了,他笑眯眯附和道:「没错,三年前丧偶的是柳园园,不是我卢卡斯。」 薛旦低低地笑骂了一句什么,卢卡斯没听清,只知道薛旦接着说:「看在卡姬玛这么努力的份儿上,今晚咱俩就去一次猫厅。」 卡姬玛按灭饭厅里的灯光,拉好前门,挂上「暂停营业」的木牌子,提着手灯,反身钻过饭厅的侧门,上到二楼。 今天的二楼怎么黑着灯?明明刚刚还是亮着的。卡姬玛警惕地在楼梯中央停住了脚步。 她眯起眼睛往楼上看,熄灭了手灯,手里攥上楼下隐藏在墙壁里的铁联结,猫着腰往楼上轻轻走去。 她的一只脚踏到最后一级台阶上时,二楼的灯光骤然亮了。 「卡姬玛!生日快乐!」 同志们围在一张简陋的镶木铁桌前,齐齐站起身沖卡姬玛笑容满面地鼓掌。 卡姬玛有些想笑,也有些感动。她把手灯往柜子顶上一放,朝伙计们翻白眼:「什么时日了,还有心思搞这些。」 「我们给你带了两个惊喜。」塞瓦格上前,把手放在她背后,引着她往桌边走,「你过去看看。」 卡姬玛嘴上说着「还能有什么惊喜」,往人群背后绕过去的时候,心脏却忍不住加快跳动。 然后她看到了人群后面,被伙计们特意挡住的卢卡斯和薛旦。 卡姬玛惊喜地瞪大眼睛:「亚歷克斯先生和秦汲兄弟!」她站在原地捂住嘴巴,愣了好半天,才语无伦次道,「你们终于加入我们了吗?我以为、我以为——不是,我不是在确认,我只是有点……」 她热情地走上前,握住卢卡斯的双手,往他们俩的眼睛中看,「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她说完,转身高声道:「欢迎新伙伴加入我们的革命事业!」 好几十个同志们捧场地鼓起掌,还有轻佻地吹口哨的。 薛旦没见过这样充斥着活力和希望的阵仗,一时间手脚不知往何处放,他清清嗓子,偷偷去瞟卢卡斯。 卢卡斯握着卡姬玛的手摇晃,一副很是荣幸的样子。 薛旦又把眼珠子转了回来。得,他学不来。 塞瓦格是个蛮帅气的小伙子,他特意将金黄色的短髮一半梳到脑后一半留在额前,浅蓝色的眼瞳被热情充溢。 他扑到桌面上,扯过中间的一幅大地图,语速飞快地对卡姬玛道:「我们刚刚简单地给亚歷克斯和秦汲兄弟介绍了咱们目前的计划,说到一半你就回来了。」 卡姬玛捏起一旁竹筐里的炸土豆条,咬下一半,拍拍手上留下的碎屑:「说到哪儿了?」 第65页 梅昂撩开铺到胸脯上的红色长髮,左臂搭在旁边的椅背上沿,右手随意地拿起炸土豆条筐颠颠,把它颠平整:「不如让新来的同志们复述一遍?」 薛旦大概看出来,这个年轻的革命组织领头人应当就是这三位。 他敏锐地感知到梅昂隐隐压抑着的不信任——从他们俩进门到现在,这个梅昂虽然招待、欢迎一样都不落下,但看他们二人时,眼神中总是带着些审视。 他们俩确实和这些人在气质上格格不入,别说卢卡斯这个大他们十岁有余的政客了,就是二十来岁的薛旦往这儿一站都显得沧桑。 卢卡斯向前靠了半步,他客气道:「在复述之前,我能不能先了解一下你们现在大概的军备状况?比如说,有多少青壮年感染者兵力,能够进行几级的反联结?」 卡姬玛苦笑,她把手从竹筐边移开,倚靠在木桌边沿:「这个之前没跟你们说,是怕你们听了会失望。我们这里边,也就梅昂和塞瓦格两个人能够进行最低级的反联结。」 卢卡斯对此早有预料,听到这,他毫不惊讶地点点头。 卡姬玛用柔软的指尖点点周围的革命者:「我们一共有9056位革命者,在座的28人是中坚力量,也是革命组织最初的雏形。」 「本来新加入革命组织的同志都是各自在他们的区域进行思想工作,但你们两位刚好在我们所在的区,而且……」 卡姬玛看向卢卡斯,「亚歷克斯先生的能力很强,我们需要您,所以将您二位直接邀请到了这里。」 作者有话说: 卢卡斯回忆过,他说他最感谢薛旦受伤这三年——如果没有这三年,他和薛旦恐怕长久不了。 35、同志们 卡姬玛道:「我们三个算是总组织者,剩下的25人各自率领自己发展的革命者队伍,在卡莫帝国每个区域都有自己的据点,发展得还算平均。」 梅昂道:「卡姬玛,你是打算将他们两个编到哪个队伍里?」 卡姬玛摇摇头:「以亚歷克斯先生的能力,他做编外支持者是最合适的。秦汲同志也是,也许并不需要特意编制,毕竟我们的编制也是自然而然形成的。」 梅昂吹了声口哨:「这个点子倒不错,二位同志看可以吗?」 卢卡斯还是颇为满意的:「当然没问题。」 薛旦还不太适应这种组织的相处方式,他笑笑:「我没意见。」 塞瓦格两只手压在地图上,倾身望着薛旦,好奇道:「我听说秦汲同志是当年从神秘的东南联盟迁徙过来的,应该是很厉害的感染者吧?」 全屋的视线齐刷刷转了过来。 薛旦挑挑眉毛:「我当年是被薛疯子扔出来的,哪里谈得上厉害?东南联盟的人也是人,小伙子别轻信谣言。」 全屋子的年轻人「喔——」地拉长了声音,脸上挂着笑。塞瓦格也跟着笑,他对薛旦道:「嘿,兄弟,你这「薛疯子」叫得真够轻佻。」 薛旦道:「你们不叫他薛疯子?」 塞瓦格哈哈大笑,从桌子旁离开,走过来拍拍薛旦的后背:「兄弟,恐怕只有你们东南联盟的叫得这么亲昵,对我们来说,薛旦大将军、厄洛王、塔季扬娜大祭司,那都是神话人物。」 薛旦笑笑:「可能是因为你们距离他们比较遥远吧。」他说完,忽然问,「那你们怎么称唿卢卡斯?德摩斯议会长?」 「大恩人。」塞瓦格正色,很是严肃道,「要是没有他,就没有我们今天所有人。」 薛旦闷声笑,他也不去看卢卡斯,就这么继续跟塞瓦格侃:「那你知不知道,要是没有东南联盟的很多人,一样不会有你们的今天?」 塞瓦格睁大蓝眼睛:「比如说呢?」 薛旦道:「比如?比如说你刚刚提到的那三个「神话人物」,比如游杳、周衣裳、常明铭中将,比如康斯坦、宋昱关红衣。」 塞瓦格迷惑道:「他们都是谁?」 「你不知道的人多着呢,除了这些有名字的,我们更多的恩人连名字都留不下。」 薛旦扬起一点唇角,也不知是在回忆辉煌时代还是黑暗时代,「比如一位拼死在夜里喊出敌袭的无名小士兵,比如全部覆灭在山谷里的亚陵军。」 卢卡斯在旁边接话:「比如独自向厄洛王献声的唱诗女孩,比如组织迁徙者北渡却被铁潮吞没的黄衣祭祀。」 他嘆口气,「我是跟着秦汲从东南联盟过来的,亲眼目睹了那场为期两天的覆灭之灾。」 塞瓦格微微张着红润的嘴唇,神色竟然满是嚮往:「听起来很伟大。」 薛旦笑他:「伟大?没什么伟大的,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而已。要说伟大,你们现在做的事情也很伟大。」 塞瓦格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们称不上伟大,距离成功还远得很呢。」 卢卡斯背着手,腰板挺直,像是个长辈,毫无察觉地张口道:「不是成功了才叫伟大,你们选择这条道路……」他语速放慢,疑惑地把眼神落到笑到身体发抖的薛旦身上,「你笑什么?」 薛旦闭紧嘴巴,用力到唇部肌肉都在抽搐。他听到卢卡斯的问话,摆摆手,努力不露出笑声地说道:「没事,你继续说。」 卢卡斯莫名其妙地扭过头,继续道:「你们选择这条革命道路,就已经做了很多人想做却不敢付诸实践的事。这并不是一般人……」 第66页 说到这儿,卢卡斯才勐然察觉自己的语气和立场似乎不大妥当,但已经来不及挽回,于是在薛旦的憋笑声中硬着头皮往下凹,「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所以我加入你们,以后同志们一起干出一番事业来。」 薛旦带头给他鼓掌:「以后要干出一番事业来!」 塞瓦格一看,也跟着用力鼓掌。他真心实意地举起拳头,大声道:「打倒安娜二世!」 在座的小伙子小姑娘们纷纷响应,一时间鼓掌声和叫喊声响成一片。 卢卡斯站在原地,头皮发麻地笑了一会儿,举起手跟着鼓掌。 薛旦站在他后边半个身位,在热闹的掌声、起闹声和打气声中,笑到绝倒。 卡姬玛将薛旦和卢卡斯送出「猫厅」。 已经是凌晨两点,漆黑的街道上只能听到远处的皇家军巡逻的铁靴踢踏声。 卡姬玛把手提灯交到卢卡斯手中,向两边快速地瞄了两眼,用气声道:「你们要不然还是在这儿住下吧,夜里出行太不安全。这两天宵禁抓得更严了。听说昨晚就在邻街区,抓了两个小孩,当场砍头。第二天,他们家守城的父母听说这事,在石垒上双双自杀。」 卡姬玛身后的木门吱嘎一声划开,她被吓了一跳,嗖地回过头去。 看到是梅昂,卡姬玛低声抱怨道:「你轻点儿,别被街坊听见了。」 梅昂点点头,对站在石阶上的卢卡斯和薛旦轻声道:「刚刚塞瓦格说睡不着觉,想听你们讲讲东南联盟的故事,要不你们就留下来?」 卢卡斯回头看薛旦。 他俩也不是非要回去,只是今天刚好是两人约定好「交流感情」的日子。 按照他们两个的能力,躲过卡莫帝国皇家军队的巡逻完全游刃有余,所以他们自然也没将这宵禁放在心上。 但看看卡姬玛和梅昂藏不住的担忧,薛旦难免有些感动,他点点头,低声打趣:「看在故事会的面子上,我们俩今晚就留下。」 卡姬玛惊喜地捂住嘴,她连忙侧身给卢卡斯和薛旦让位子。梅昂也跟着往屋里退了两步:「快进来。」 卢卡斯把手提灯又还给卡姬玛,迈回「猫厅」。 「猫厅」一楼和二楼都黑着灯,一楼打了30张地铺,有两张空在中间,专门为薛旦和卢卡斯留着。 塞瓦格看到薛旦和卢卡斯从门外走回来,兴奋地从被窝里坐起身子,他安静地等着卡姬玛锁好门,才用气声道:「我就说嘛,你们俩这么晚了还回去干嘛,在这儿睡就完了。」 薛旦在黑暗中看到了28双亮晶晶的眼睛。他想着这些人应该也和他差不多大,为什么感觉他却像是比他们老了一轮? 也许是因为革命者的心多少都比常人赤诚一些吧。 薛旦往空着的地铺走,压低声音:「我们俩这不就回来了。」 塞瓦格看着他俩躺下,也钻回被里。他望着「猫厅」木质的天花板,激动的革命热情在胸膛里上蹿下跳。 他们每半个月在猫厅聚首,而聚首后的夜晚,28名同志总会一起打地铺,说说夜话,再睡下。 有人起了个头:「秦汲同志,说说你们在东南联盟的事儿吧?」 塞瓦格竖起耳朵。 他听到秦汲同志的声音响起,在闷闷的夜晚里带着明显的笑意:「你想听东南联盟的什么事儿?」 那人犹豫了半天:「我也不清楚东南联盟有些什么事儿,不如同志就随口讲讲?」 秦汲同志笑道:「你这样说,我也没头绪,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讲。东南联盟的事太多太乱,有好多事都在一天之内集中发生,不好讲。」 塞瓦格赶忙插队,提出问题:「可以讲讲今天聚会刚开始的时候,秦兄弟提到的那些我不清楚的人吗?」 秦汲同志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道:「当然可以。那就……先给你们讲讲游杳中将。」 那天夜里睡觉前,薛旦感觉自己把自卡莫帝国入侵后的事情都讲了个遍。 游杳算好讲的,一旦再涉及到柳园园,那简直就像是要从远古时代讲起来,让薛旦一个头两个大。 卢卡斯不知何时在他的身边睡着了,浅浅的唿吸声在薛旦耳边瘙痒,让他讲得有些心猿意马,差点误把宋昱关叫成卢卡斯。 薛旦终于讲完宋昱关的时候,「猫厅」一楼已经有了此起彼伏的唿噜声。 他的右胳膊又开始痉挛起来,突如其来的疼痛让薛旦抿紧嘴唇,浑身肌肉忍不住地紧绷着,额头上渗出点点冷汗。 这可能是当初过度联结铁烙下的后遗症。薛旦唿吸急促起来,一吐一吸尽量压抑着音量,他的右臂在被下抖动,肌肉像被搅动一样无力而剧痛。 还好这次的痉挛没有维持多久,右胳膊很快又回归了他自己的掌控。 薛旦慢慢地向空中吐出一口气,精疲力竭地仰躺在地面上。 塞瓦格不知有没有睡着,但他没有再出声。薛旦躺了一时半刻也困了,他把左胳膊伸进卢卡斯的被窝里,握住他折在脸旁的小臂,轻轻蹭了蹭那上面流畅而坚硬的肌肉线条。 该睡了…… 薛旦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就沉沉地进入了无梦的休眠状态。 塞瓦格并没有睡着。他两只眼睛大大地睁着,由于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他现在可以看到天花板上细小的木板纹路,还能看清每个隆起的被窝。 第67页 他也不是想对东南联盟的人和事发表什么看法——他现在什么看法也没有,只是有一种伟大的情感横亘在胸膛中,激越着他的神经、清醒着他的意识。 他脑海中一遍遍回想着秦汲同志提到的那些场景:受到极刑却依旧一言不发的游杳、在着火的伊色城中归来的薛疯子、死前给厄洛河传信的宋昱关、消失在铁潮中的康斯坦、撑起东南联盟最后的分分秒秒的塔季扬娜。 塞瓦格的眼眶中不知何时含上了泪水,它们顺着他的脸颊两侧往下流淌,滚烫得像是他震动的心脏。 作者有话说: 塞瓦格怎么也料不到,薛旦和卢卡斯正和他一块儿打地铺。 36、病痛 麦迪里出来打被子的时候,见到对门的乔伊老先生坐在台阶前边,磨着他的木头。他的双眼早就花了,手背上细丁 麦迪里出来打被子的时候,见到对门的乔伊老先生坐在台阶前边,磨着他的木头。 他的双眼早就花了,手背上细而软腻的老皮松垮地贴着青蓝色的血管,颤颤巍巍地在清晨的斜光里磨蹭着掌心的木块。 麦迪里沖乔伊老先生喊:「乔伊大叔,有什么活儿,让秦汲兄弟和亚歷克斯先生去做,别在这儿磨木头哩,再磨坏了手!」 乔伊老先生抬起脸,黑黝黝的脸庞上,眼睛眯成一道缝,他艰难地看着麦迪里,慢慢地扬起笑容,模煳不清道:「俩娃,俩娃昨夜没回来,在这儿……等等,等等他俩。」 麦迪里放下被子,迈着结实的双腿走下石阶,蹲到乔伊老先生跟前,大声道:「秦汲兄弟和亚歷克斯先生昨夜没回来?」 乔伊老先生点点头:「俩娃,俩娃能耐着,没事儿。我就在这儿等等、等等。」 麦迪里不大放心。他记得秦汲兄弟之前来找过他,说是他肌肉有时候还会不听话地痉挛,亚歷克斯先生也久患眼疾。 这俩人,一个赛一个的能藏,愣是全到他这儿说,也不肯跟对方和乔伊老先生说一句。万一他俩遇上皇家军的时候犯了病,恐怕也难脱身。 麦迪里有力的大手把住乔伊老先生单薄的双肩,单膝跪下,直视着他蓝色的双眼:「是,大叔在这儿等等,估计他们俩很快就能回来了。」 乔伊老先生不住地点头:「哎,哎。」 麦迪里迴转过身子,进到自家的楼道里,叫出两三个感染者小伙子小姑娘:「秦汲兄弟和亚歷克斯先生昨晚没回家,咱们几个去旁边的几条街道找找他们。」 说是找找,其实几人心里都明白,这是找不着最好。要是活人,估计这个点儿还没出屋子,只有昨晚被皇家军当街杀了,才能在清晨找到尸体。 麦迪里自己一个人找这个街区最西边的那条道,他刚刚从巷子里穿过去,就听到有人在嘟囔:「就是啊,又死了两个……」 麦迪里心里一咯噔,看向嘟囔的人。那是一对儿站在门口打被子的中年男女,搁着楼道的栅栏互相交头接耳。 他抬高声音,客气地沖他俩问道:「麻烦问下您二位,那两个现在在哪儿呢?」 中年男性背对着他,被吓了一激灵。中年女性倒是早就看到了他,此刻给他抬手指向街道南边:「最南口,刚听有人说起,你找他俩?」 麦迪里点点头:「谢谢大姐!」 中年女性摆摆手,嘆息道:「不用谢,快去吧,他们身子扔在街道上,终归死了都不舒坦。」 麦迪里跟着中年女性指的方向,一路来到街道南口。这里接着主道,但昔日繁荣的摊位已经不见了,大道上一片死气,只有皇家的马车时不时还会奔驰而过。 麦迪里看到那边围着一小圈人,心头沉甸甸地往下坠,他想着绝对不能是秦汲兄弟和亚歷克斯先生,不然乔伊老先生可怎么办。 他粗暴地挤开人群:「麻烦让让!麻烦让让!」 也许是围观的人看出了他脸上的焦急,最里边一圈的人回过头,默默地向两边退了半步。 那两具尸体其中之一是位女性,麦迪里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 他走上前,想着好歹把人往两边带带,别就这么横亘在街道中央。 麦迪里翻过那位女尸,凌乱的头髮下遮掩的脸庞显露出来。 他勐地站起身,向后退了两大步。 这时围观的人群也认出了这具女尸,顿时譁然,纷纷后退。 这是安娜二世的小妹妹,希特。 麦迪里努力平復跳动的心脏,伸出手去翻旁边的男尸。 这是个年轻人,他的双眼张得很大,棕色的虹膜被仇恨和愤怒染成血红。 他还算得上英俊,手里握着把尖铁,尖铁上满是凝固的血块,已经将它和手掌粘为了一体。 麦迪里检查两人的伤口。 女尸伤在心脏处,那里有一处深深的豁口,麦迪里目测伤口的形状与尖铁吻合。 男尸伤在后脑勺,整个后脑全是血迹,几乎已经被撞击地变了形。两具尸体身上各处都有伤痕,打斗痕迹很明显。 麦迪里站起身,离两具尸体远了些。他厉声向围观的群众道:「都散了,都散了,还嫌麻烦事儿不够多?」 围观者低声交谈着,慢慢离开,眼神很是忌讳。 麦迪里悄悄地将男尸身上的一张印着猫脸的徽章藏进自己的口袋中。绝对不能让皇室的人知道,杀死希特的人属于猫厅。 第68页 他刚把手指伸进口袋中,一道人影忽地从旁边的楼道上跃下,向麦迪里伸出手:「把你拿走的东西交出来。」 麦迪里认出他了,这是在东边街道开饭厅的小伙子塞瓦格。 他一手举过头顶,一手慢慢地掏出猫脸徽章,递交到塞瓦格手中:「只拿了这一样。」 塞瓦格擦掉上面的血块,细细查看。 麦迪里上前了半步,塞瓦格警惕地抬起头看他。他压低声音,急切地询问道:「秦汲兄弟和亚歷克斯先生和你们在一起吗?」 塞瓦格的蓝眼睛眨动,反问麦迪里:「你是?」 麦迪里看出了端倪,放下一半心:「我是麦迪里,他们同街道的兄弟,替乔伊大叔来找他俩。」 塞瓦格不甚信任地上下审视了一遍他,最后硬邦邦道:「我不认识你说的人。」 麦迪里笑了笑,拍拍塞瓦格的肩膀:「小伙子,看你年纪和我差不多,眼力价可差了不少。行了,我知道了,你们自己小心点。 你要是能给秦汲兄弟和亚歷克斯先生带个话,就说乔伊大叔在门口等他俩等了快俩小时了,让他俩赶紧回家来。」 塞瓦格耳根有点发烫,他还是坚持道:「我不认识你说的人。」 麦迪里无奈道:「好吧,好吧,那打扰你了。」他摊开双手,「你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回去了。」 塞瓦格道:「有,你拿到过这个徽章的事,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说。」他双眼严厉地注视着麦迪里,还带了那么些威力在里面。 麦迪里并没被这只他心里的软老虎吓住,笑笑:「那当然,我保证绝对不说出去。」 塞瓦格不放心地又叮嘱了好几遍,这才放麦迪里回去。 薛旦还在猫厅一楼。 他此刻似乎被魇住了,双眉紧紧地蹙成一个疙瘩,宽阔的额头面、高挺的鼻尖上、下巴与脖颈间深深的锋利的沟壑中遍布着细细密密的冷汗。 卡姬玛穿过担忧的猫厅众人,跪坐到卢卡斯对面,弯腰给薛旦敷上了热毛巾。 她将手掌贴在他的脖颈处,细细感受了一会儿,困惑道:「他这到底是什么病症,我怎么看不出来?」 卢卡斯握着薛旦颤抖的右手掌,贴着他的结实的小臂不停地抽动:「一方面是肌肉痉挛,另一方面……」 他伸出手,摸上薛旦眉间的疙瘩,不由分说地向两边展开,「恐怕是心里有郁结。」 卡姬玛和猫厅众人急切地望着卢卡斯,她道:「这该怎么办?」 卢卡斯摇摇头:「我没应对过这种因为过度联结铁而导致的痉挛问题,手头上又什么材料都没有,我也没办法。」别说他了,现在整个卡莫帝国的医疗物资都紧缺。 他望着薛旦由于痛苦而纠缠在一起的五官,不由自主地跟着咬住牙关,眉头紧皱。 他的眼睛有些看不清楚,干涩得发痛:「先让他在这儿躺着,我试着给他按摩一下肌肉,看能不能缓解他的疼痛。」 他想要把右手从薛旦的手掌中抽出来,却被薛旦紧紧抓住,挣不脱。 卢卡斯的左手轻柔地按压着薛旦的右小臂,引导他慢慢放松肌肉,然后抽出右手。 薛旦很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卢卡斯估计他是在骂人。 卢卡斯右手把住薛旦的手腕,左手找准穴位,手指用力按压,顺着筋脉疏通揉搓。 他反覆做了几轮,薛旦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些,右手也不再挣扎着要脱离卢卡斯的掌控。 卢卡斯一边给他放松肌肉,一边心里大骂薛旦有病。他想起最近薛旦似乎确实常常忽然捏住自己的右臂,还有几次讲着讲着话就半途停住了—— 好傢伙,估计这小子早就开始有这问题了,竟然不跟他一个医生说?是逞能到不想活了? 虽然说这问题卢卡斯确实一时间解决不了——但是薛旦的发狂症也不是他一天就治好的,什么病不能慢慢研究,真当他就束手无策了? 他怎么给他復健的?要是没点儿专业素养,能让他三年就恢復过来? 真他妈有毛病。 卢卡斯忽然想起来,那段时间似乎他总是跟薛旦提起猫厅的事。 薛旦该不会以为他很着急想要推翻安娜二世?或者他觉得这种小病忍一忍就能自己好起来? 卢卡斯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最后心里骂了句粗话,想,特么的,隐瞒病症的病人脑子都有问题,管他因为什么。他行医多年,最恨的就是不配合治疗的病人。 卢卡斯这么想着,手下的力道却刚刚好,不重一分、不轻一分。 但是困住薛旦的并不是右臂持续的痉挛。他闭着眼睛,浑身紧绷,意识混乱间,只感觉有一股憋着的气在他的胸脯间翻腾,一股股铁锈味拼命地往上反,他浑身的神经都被那股气扯动,只有右臂似乎有一股暖流在涌动。 然后按着他右臂的那双手忽然移了位置,试探地触碰上他那股气横亘着的胸脯。 薛旦的潜意识叫嚣着,希望这双手能为他解决这让他无比痛苦的源头。 作者有话说: ——想起了妈妈给我按摩的时候的幸福—— 37、温存 修剪整齐的四指柔软却用力地按压住薛旦的胸窝,停留了大约两三秒钟,接着向下慢慢顺去。 一声闷哼短促地从薛旦喉间震…… 第69页 修剪整齐的四指柔软却用力地按压住薛旦的胸窝,停留了大约两三秒钟,接着向下慢慢顺去。 一声闷哼短促地从薛旦喉间震动而出,他的右臂向前一抓,够到了卢卡斯的膝盖,五指紧紧地扣住。 以防万一,卢卡斯轻声去叫一边的梅昂:「一会儿要是他挣动,你们几个人一定要压住他。」 梅昂点点头,立马跪坐到卢卡斯身边,全神贯注地盯着卢卡斯放在薛旦胸口的双手。 薛旦额头上的冷汗渗得更多了,他的唿吸像是被压住的风箱,不均匀地急速抽动,身体的肌肉线条由于过度用力而在大衣下若隐若现。 那股膨胀的气随着胸口的那几只指肚的用力,渐渐地瘪下去,不情不愿地被一缕缕逼入薛旦的四肢末端,似乎从手心和脚心缓缓流走了。 那股气还在胸膛中剩了一半,却任凭那双手怎么捯饬,都不肯挪动一分。 但是它终究是偃旗息鼓,缩起作乱的枝条,暂时地消歇了。 薛旦的神经跟着放松下来。 那双手并没有离去,而是从胸膛移到他的腹部,慢慢地打着转按压。 薛旦眼睛没有睁开,他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昏沉,三年内总是困扰着他的噩梦和郁结从脑海中悄悄地熘走。 在那双手移到他的小腿外侧时,薛旦的唿吸终于平稳下来,沉沉地、安心地、疲惫地昏睡过去。 卢卡斯没有出声,他感受着手下明显沉寂下去的血管,依旧不紧不慢地捋着薛旦小腿外侧的穴位。 他给小腿外侧做过一轮按摩后,低声对卡姬玛道:「先让他在这儿歇一会儿,你们忙你们的。」 卡姬玛不放心,将薛旦头上变凉的毛巾拿走,轻轻地问道:「秦汲兄弟这是彻底好了吗?到底怎么回事?」围成一圈大气也不敢出的革命者们纷纷投来关切的眼神。 卢卡斯苦笑道:「没好,不过慢慢来,总能治好的,不要急。」 卡姬玛皱着眉头,很是忧心地低头望着薛旦。 梅昂拉起还跪着的卡姬玛:「行了,咱们在这儿围着也帮不上忙,留一两个同志在这儿看着,有事儿搭把手就好了,不然还碍事儿。」 卡姬玛顺势起身,深深嘆了口气:「秦汲兄弟这病……」她说到一半,又不知到底该说什么,声音渐渐低下去,不作声了。 革命者们一个接一个起身,只留下两个小伙子坐在原地。 梅昂把卡姬玛拉远,小声埋怨她:「这病你能帮上忙吗?别操心了,你自己的身体都没照顾好。」 她看着卡姬玛弯下去的脖颈,抿抿嘴唇。卡姬玛这辈子就是个操心的命,太遭罪。 卡姬玛笑笑:「我不是操心,我就是想着,秦汲兄弟他们家还有个老人,我看亚歷克斯先生的眼睛似乎也不太对劲。」 她说着说着,揉揉眉心,「算了,这时节,不想这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 薛旦这一觉睡了很久。 他忽然听到了鸟鸣声,从不知哪里幽静地转过来,短啼一声,静寂半晌,接着又引颈婉转地啾鸣。 风吹过繁茂的树叶,哗啦啦地合着鸟鸣。室内一点声音也没有,轻悄地将风鸟声送到薛旦的耳廓中。 这是什么好地方?薛旦迷迷煳煳地将眼睛睁开一道缝。 天色还不很亮,清晨的朦胧从窗户外的树叶间氤氲,木床边上,半长的散发在眼前铺开,高直的鼻樑在不明不暗的早间像山脉一样呈现在眼前。 山脉的尽头是两只被合上的清绿水洼,眼皮被还未明朗的天色打上柔和的绒毛。 这是什么好地方? 左手边的大木桌上还摊着一张地图,猫厅二楼的木地板轻轻地铺展在他床下。 右手边,窗户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清爽的微风从那里熘进来,窗口的叶子参差,遮住还未探头的阳光。 他四肢放松地瘫在床榻上,一唿一吸间,清凉的空气直直地进入干净的肺部,像是清洗了整个身子。薛旦随着身体的吐纳节奏,慢慢地復甦意识和肌肉。 他勐然间感到了四面八方铁的触角。 薛旦已经三年没有感受过这种熟悉的抚摸了。他做梦一般仰躺在床上,看着木质的天花板,一种强烈深沉、却并不激烈的情感在他心头流窜。他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情感,只觉得情愿一直沉浸其中。 「薛旦?」 一声梦呓一般的唿唤从右耳传来,低沉的嗓音带了刚睡醒的磁性,在寂静的清晨如同空山鹰唳般清晰而悠远,「你醒了?」 薛旦侧过脸。 半张着的绿色眼眸不甚清醒地注视着他的双眼,干涩得有些起皮的清粉色双唇几乎懒得张开:「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薛旦不由自主地微笑,他安静地注视着卢卡斯,醒后的第一句话说得有些沙哑:「不难受了。」 卢卡斯吞了口嗓间有些粘腻的液体,合拢双眼,缓了缓神,再张开眼睛。 薛旦还在看着他,背着光的剑眉、黑眼睛和瘦削鼻樑格外深邃。 卢卡斯看到他在笑,眼角静静地弯起一点,像是深潭边的暖石。 卢卡斯心头泛起强烈而深沉、却并不激烈的情感。他清楚这是什么,于是从被子里伸出手臂,搂住薛旦健康而结实的肩头,并没有微笑:「嗯,不难受就好,你这病估计还会治几年。」 第70页 薛旦看了卢卡斯一会儿,向他那边靠了靠,将他宽阔的额头贴在卢卡斯被头髮盖住一小块的清凉额头上,伸臂搂住卢卡斯的后背。 他的鼻尖碰着卢卡斯的鼻尖,眼睫似乎都能触碰到他的肌肤。 薛旦眼眶竟然有些发热。他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 卢卡斯向上仰了仰头,双唇蹭过薛旦闭紧的嘴巴,略略一触碰,停在那里不动弹了。 这是他们俩第一次这样温存。卢卡斯心中带了巨大的希望,也有微微的惆怅。 他头脑中明白,他风流的青春过去了,他今后再也不会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将疯狂和血汗当作生活的常态; 但是今后,他心中会一直有根,再也不能不顾一切地凉性薄情、草菅人命,做他的阎王了。 薛旦不明白,薛旦从没有尝过家人的滋味。但是他从没有这种想要掉泪的感觉:心中没有一丝丝的悲伤,却依旧像是被什么攥住了。他感觉自己失去了一点东西,但是又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在前方等着他。 薛旦吞咽下口水,把眼泪憋回肚子里,微微阖目,对卢卡斯喃喃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卢卡斯这把微笑了。好小子,这可不像你。他人快到中年了还肯拼一拼,结果考虑未来的反倒变成了晚辈:「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拥有的和失去的从来一样多。」 薛旦轻声笑话他:「跟你说个话,像受教育一样,老中医。」 卢卡斯故作无奈:「没办法,从我的角度看,你确实经验没我丰富,看得也不如我通透。」 薛旦不大服气:「你就这三年,就看通透了?」他就奇了怪了,自从卢卡斯三年前坐在铁潮上向他表白之后,怎么感觉他和卢卡斯的谈话,总是他落在下风? 卢卡斯没说话。他自己也并没有想得很清楚,到底是游杳、还是薛旦,亦或者是整个东南联盟稍稍在他的成长道路上拨了一拨。 但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变化很剧烈,他从来都是且行且反思,对自己想要什么、期望达到什么样的目标很明确,也从来都能够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所有欲望和心境。 绝对不是这三年就想通透了。但是薛旦……卢卡斯动了动嘴唇,感受着对方的温度和坚韧。 这三年,对薛旦绝对是巨大的成长。身体残废、故园两天覆灭、大陆愈行愈艰、最近又病痛缠身,薛旦没受过这种钝疼钝疼的软刀子吧。 卢卡斯从上至下抚摸过薛旦一节一节的嵴柱,轻声调侃道:「你这长得像竹节一样。」 他手指向上,慢慢给薛旦介绍,「这是你的颈椎……这是你的胸椎。这是你的腰椎。」 「这是骶骨,然后是尾骨。」卢卡斯低沉的声音在清早的静寂里氤氲着,带着些柔和。 薛旦突发奇想,拿住卢卡斯贴在他背后的手,放到自己的肋骨上,道:「这是我的肋排。」 卢卡斯笑出声:「猪肋排?」 薛旦觉得有点幼稚,放开他的手,道:「薛肋排。」 没想到卢卡斯笑得更大声了,他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紧闭着嘴巴,身体都在抖动,间歇不断地闷笑。 薛旦翻过身去瞪他,瞪了一会儿,自己也想笑,干脆扒拉下卢卡斯捂着眼睛的手,道:「别笑了,我睡了几天了?」 卢卡斯还笑得发抖,他给薛旦比了个手势:「一天一夜,这是第二天早上了。」 薛旦看卢卡斯还是笑得厉害,只好无奈地躺回枕头上,任由卢卡斯在一旁哼笑。 他打了个呵欠,头脑空空地在被窝里蹭着脚,忽然想起前天晚上,塞瓦格提到的情报问题,便侧过头去问卢卡斯:「前晚不是说,要尽力找找东南移民的消息,找着了没?」 作者有话说: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肋排—— 38、山海洞 卢卡斯笑意淡了些,答道:「你这么多年都联繫不上他们,怎么可能这一天就探查到消息。」他用眼神随意描摹着…… 卢卡斯笑意淡了些,答道:「你这么多年都联繫不上他们,怎么可能这一天就探查到消息。」 他用眼神随意描摹着薛旦的侧脸轮廓,「当初我背着你,花了两个多月才走出各塔提大沙漠。」 「其他东南联盟的人都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埋尸黄沙中了。」卢卡斯没敢看薛旦的眼神,「你这些年自己心里也清楚,不然怎么不去找找他们?」 薛旦抿紧嘴唇。卢卡斯说的没错。他害怕,害怕最后一个东南联盟移民也找不到。 「就算从各塔提走了出来,向东走到黎明共和国,恐怕刚好赶上黎明共和国泛铁潮的那段时间,有很大可能跟着黎明共和国一起灭亡。」卢卡斯的声线柔和下来,说出的话却依旧锋利。 「向西走到卡莫帝国,就要翻越大高加索山脉。从古至今,有几个人能在各塔提北部活着翻过大高加索?」卢卡斯道,「唯一的活路就是向北进黎明共和国,然后立马向西,从大高加索北端的尽头拐进卡莫帝国。」 「幸运的话,他们可能会遇到向西迁徙的黎明共和国人,混在其中,一同躲进卡莫帝国。」 卢卡斯吐出被吹进嘴中的一缕髮丝,「这么需要先见之明和运气的路线——逃出升天的东南移民能有几个?」 薛旦心中嘆气:「我明白。」 第71页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 薛旦漫无目的地任凭思维发散。 年轻的革命者们计划暂时按兵不动,先扩大有生力量、搜集皇宫附近的巡逻时间表和宫内地图,等待时机再揭竿而起。 这个选择很正确。薛旦想,他们的实力很薄弱,如果贸然起义,结局只能是失败。 虽然安娜二世疯狂的统治使得人们抵御铁人侵略的战斗越来越困难,但是起义的事情绝对不能急。 薛旦身旁的卢卡斯注视着他的侧脸。 这还是一张年轻的面庞,皮肤紧緻、下颌线清晰,但它露向卢卡斯的一只黑眼睛中已然具备了极度的沉静。 一道粉褐色的疤痕从这张面庞的耳后直贯到脖颈深处,埋入坚硬的锁骨,像是为它刻上了血和野蛮的雕花。 他正入神地观察着它,一阵咚咚响的脚步声从木质旋转楼梯上直传到他耳中。 卢卡斯的眼神从薛旦头上越过,落到楼梯口。 不过两秒,塞瓦格就出现在了那里,他的脸颊涨红,蓝眼睛极亮,金黄的头髮被狂乱地吹到一边,整个人都写满了兴奋。 他看到卢卡斯和薛旦齐齐望来,上扬的嘴角顿住、慢慢拉平。 他犹疑间觉得自己似乎打扰到了什么,但又觉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挠挠头,继续兴沖沖道:「秦兄弟!森格尔莉区的一个革命者传来消息,说他那边有了疑似东南移民的下落!」 薛旦一个卷腹,飞快地从床上弹起。他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汹涌的惊喜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卢卡斯也下床穿上硬皮靴,他拍拍薛旦的肩膀,冷静道:「我们现在就出发,尽量多带些东南联盟的感染者回来,这些是革命不可多得的有生力量。」 一张黑布草草挂在铁制门框上头,随着从森格尔莉大峡谷下面吹上来的风狂野地舞动,不规则的边角拍打着门框一角,鞭笞出猎猎的鼓点。 一只粗黑的手从里面抓住了这张黑布,将它向外撩开。 撩起的一角露出了一道黑水和一角白山。 黑布后走出一个人来。他是亚陵山人面相,下巴上的鬍子乱糟糟地缠作一团,几乎把他皲裂的嘴唇掩埋。他的额头上印着深深的皱纹,鬓角已经斑白。 他身子骨挺直、腿脚结实,几步踱到门口的森格尔莉大峡谷上边,两脚一叉,蹲下去,把胳膊搭在两膝上,对着南边闪着磷光的铁原发愣。 半下午的热风将他杂乱的头髮向后吹过去。风中夹杂着沙石,使他不得不眯着黑眼睛。他就这么往南边看,一动也不动地在大峡谷上蹲着。 他蹲了快要半个小时,有人走到他身后,站定。 他依旧不回头,撮着嘴唇,往大峡谷里咳了一口痰。 「大叔,你一天天的在这儿蹲着,到底看啥呢?」 身后的人说话带了点儿被他传染的亚陵口音,用润滑的嗓音说出来,竟然也并不违和。 他摇摇头,撅着嘴唇剃牙。 后头的人就继续道:「大叔,咱们咋看都回不去呀,都三年了,你们都纠结这个,不肯和人家卡莫人一起生活,到头来得了什么?」 大叔闷闷道:「不是纠结这个。」 「咱们东南联盟人进来都像土包子一样,怎么跟他们文明人一起生活?」 大叔用手指头捻起一点大峡谷上的土块,「我们的薛将军,还有你们的厄洛王和大祭司,没有一个知道下落,东南联盟的生活简直就像做梦。」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叔弹弹指头,把手掌里的灰土弹进被铁潮埋了些底儿的宽阔大峡谷,「你年纪小,感受不到,跟你说了三年你也搞不懂。」 那少年一听他这么说,心里难免赌气,他向前半步,和大叔并肩蹲下:「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就是给自己不想说找藉口。」 大叔嘁地撇撇嘴:「是,我不想说。」 少年听出来大叔在敷衍他,心里很不满,他拍拍膝盖上的沙,掩藏着情绪道:「你不就是想念东南联盟的生活么?我从小长在厄洛河南,我对东南联盟怎么可能没感情?」 「但是咱们十个不能一直这么离群索居啊,我今天在森格尔莉区结交了几个年轻朋友,他们都很有志向,也并没有瞧不起我们。」少年愤愤道,「不是文明生活排斥你们,而是你们根本就不敢涉足所谓的文明生活!」 大叔还撅着嘴唇剔牙,少年看得恨不得上去帮他剔:「你怎么不说话?」 大叔被他的急切逗笑了,他又怕笑出声会惹得少年气急败坏,只好继续撅着嘴唇装作在剔牙,囫囵地说:「嗯,你说的有道理。」 一股愤怒噗地冲进少年脑海里,他告诉自己要冷静,做了好几个深唿吸,才尽可能平静道:「我跟那几个朋友说了,说我是从厄洛海区过来的移民。」 大叔勐地站起身,揪起少年的衣领:「你跟他们说你是厄洛海人?」 少年不甘示弱地回瞪:「怎么,凭什么你们就不让我说?」 大叔紧咬牙关,脸颊两侧的咬合肌肉眼可见地凸出来,他似乎在尽力地压抑怒气。 少年的气势弱了不少,他吞咽了口唾沫,有些忐忑地移开眼睛。 其他人生气他都不怕,但他莫名地,特别害怕李九大叔生气。 少年心中,过了很久很久,李九大叔才松开他的衣领,大步往铁屋里走。 第72页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唇角忍不住往上扬。 李九大叔没当面骂他,说明默认了他的举动,而只要说服了李九大叔,其他人一般也不会再怎么指责他。 少年在大峡谷上面又转悠了两圈,才轻巧地走回铁屋。 李九他最担心的就是有居心叵测的人来找东南联盟移民—— 东南联盟对大陆其他人来说太神秘,他们难免对东南联盟移民有过高的心理期望,万一卡莫帝国有什么革命或者造反行动,他们绝对不会放过拉拢东南联盟移民的机会。 另外,卡莫帝国皇室当初也只答应了让黎明共和国移民进入国境,安娜二世可没开口放东南联盟移民,到时候她直接派人杀上门来,李九也不会觉得太意外。 那是个疯婆子。 他当晚就把汤肖普干的好事跟山海洞里的移民们说了,他们等着汤肖普回来,集体教训了他一通,又耳提面命地告诉他以后绝对不可以再这么莽撞。 汤肖普当晚蔫答答地应下来,半夜跑到李九被窝里哭诉。 李九迷迷煳煳地听着,半梦半醒间听汤肖普提到了什么猫厅。 这个词在他脑中过了一回,一点印象也没留下来,就被睡意淹没了。 李九的担忧成了现实。 在汤肖普说出移民身份后的一周,两个风尘僕僕的人拜访了大峡谷旁的小铁屋。 他们两个竟然自称是东南移民,其中一个确实也是亚陵山区面相。 山海洞的十个东南移民热情地招待着他们,说了很多东南联盟的旧事,在晚餐时,他们其中一个叫亚歷克斯的厄洛海人终于说出了李九一直等着的话:「安娜二世现在的统治可不像当初的东南联盟,简直让人民活不下去。」 汤肖普兴沖沖地回应道:「对啊,我听我那几个朋友说了,安娜二世就是个疯婆子,剥削人民,禁止民众私自用铁!」 亚歷克斯嘆了口气:「要只是这样也没什么,但她不肯给守卫石垒的将士们按说好的分量拨物资,现在石垒上的保卫战越打越困难了。」 汤肖普困惑不解:「可是石垒一破,到时候整个卡莫帝国的人都活不了,她安娜二世也不会例外啊。」 亚歷克斯的绿眼睛含着分明的憎恨:「我们不能以常理来度安娜二世,她向来都不在意自己的死活,所以她更不在乎帝国和人类的死活。」 汤肖普张大嘴巴:「让这种人统治——卡莫帝国的决策者们一定也是疯了。」 李九看不出这个亚歷克斯的底细,又转去看另一个自称是秦汲的男同胞。 这个秦汲随意地倚靠在石桌上,黑色的眼睛微微垂着,身着普通服装,腰间却别了道绳子,绳上挂着两把铁刀。 秦汲敏感地察觉到李九的视线,看到他在看自己的刀,便用两指拨了拨,笑道:「在帝国里拿不出来,只能藏着,好不容易到这么个皇家军够不着的地方,赶紧掏出来透透气。」 李九心脏的跳动加快。 他认得这种久违的气质——这种杀伐气息,只有完全经歷了黑暗十年的亚陵山人身上才会有。 而眼前这个亚陵山人,正毫无顾忌地向他散发着这种熟悉的气息,就像是在告诉他: 我和你很有可能是现在仅存的亚陵山人了,我对你很信任,我相信你也会信任我。 作者有话说: 薛旦终于找回了一点三年前的感觉。 39、赶路 李九健壮的胳膊拉住屋顶的铁制尖顶,身体和地面平行,从黑暗中的一队巡逻队头顶上静寂地滑过。 汤…… 李九健壮的胳膊拉住屋顶的铁制尖顶,身体和地面平行,从黑暗中的一队巡逻队头顶上静寂地滑过。 汤肖普双手紧紧环住李九的腰,脸颊贴着他的肩窝,双眼瞪得大大的。 他心中无比兴奋,几乎想要随着丝滑的高速飞行叫喊。太厉害了,他止不住地想,李九的气息在他身周蔓延,几乎灌满鼻腔。 不论是这次来的两个人,还是李九叔,都太厉害了。 汤肖普胸口的铁片微微发烫,他赶忙掏出来,仔细辨认了上面的标记,嘴唇对着李九的耳朵,在大风中道:「亚歷克斯先生给了方位,让咱们三个往西偏北35度的方向直走!」 前面给他俩带路的秦汲很明显也接到了亚歷克斯的消息,身上挂着的铁刀闪过一道月色,在半空中原地拐弯。 李九赶忙松开手上的力道,悠起身子,向前伸出手臂—— 不好,离前面的铁尖差了一点距离。终究是三年没这么紧张地运动过了,竟然太过急躁,估量错了长度。 脚下就是巡逻队,挂在李九身上的汤肖普手臂勐地用力,他脑中一瞬间空白,几乎能看到巡逻队中有人仰起头。 李九的身体刚要下降,忽地瞥到前方闪过一道不大明显的金属光亮。 是一把打着旋儿的铁刀。 那把铁刀像是游走在黑夜中的闪电,在划出一道弧线,刚好即将路过李九脚下。 李九下降的身体点在铁刀上,整条腿爆发出瞬时力,将他送到前边的铁尖联结范围内。 那把铁刀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黑暗中,像是从未出现过。 前方的薛旦双腿一蹬屋顶,右手拉住前方的铁尖,左手按在刀柄上,铁刀滑回腰间。 第73页 如果从下方的巷子中抬头看,便能发现一只舒展着身体的虎豹游刃有余地从屋顶扑向对面铁尖。 李九落在屋顶上,眼神盯住薛旦奔跃的身形,身体有些微的凝滞。 汤肖普把脑袋转到李九面前,在李九立马开始的下一次飞跃中,奇怪地询问:「怎么了吗大叔?」 李九低声道:「没什么。」 但是汤肖普觉得绝对有什么。他不满意地把脑袋又转回去:「你又隐瞒我。」 李九无奈道:「只是一个念头而已。」他预感到汤肖普又要追根究底,单手拉住铁尖,灵机一动道,「你也给我点面子吧,哥哥。」 李九感到汤肖普抱住他的胳膊收紧了些。汤肖普的头髮蹭着李九的脖侧,鼻尖埋到了李九的肩窝中。 李九福至心灵。 原来小孩吃这一套。真意外…… 三人在黑夜中飞速潜行十分钟左右后,离开了城镇。 带头的秦汲在城外的一条臭水沟旁边下落,大步走向前方,那里站着微微垂首的亚歷克斯先生。 他凑近卢卡斯,嘴唇翕动,低声询问:「亲爱的不存在杂志社主编,咱们今晚还走吗?」 卢卡斯鼻樑上架着一副黑框平光眼镜,穿着白色t恤,上衣口袋中揣了一小沓白花花的名片,胳膊肘上搭着西装外套。 他摇摇头,眼神发冷:「前面的伯明丝郡发生群众暴动了。」 他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眼镜的鼻托,朝上轻推:「好心的路人告诉我的。」 他笑笑,向薛旦的方向稍稍后仰,眼神盯住薛旦的眼睛,小声道,「不得志的小作家,为了给上流社会的主编留个名片。」 他两指从鼻托上移下,挪到上衣口袋中,将一张名片夹住,向上抽出一半,「怎么可能不满足他的愿望呢?」 他直起身子:「让他在歷史上留个名字。虽然不是因为他的作品……」卢卡斯把那张名片完全抽出来,细细地撕碎,洒进臭水沟中,朝薛旦扬扬眉毛,「而是因为遇见了我。」 薛旦笑他:「你一路走过来,得瑟了一路。」 卢卡斯接受了这个批评,对薛旦倒打一耙:「你和我哪个是能在和平时代闲住的主?好不容易找回了熟悉的生活环境,难免激动,还请薛将军多多包涵。」 薛旦没接卢卡斯心血来潮的调侃,他转头看看停在两人身后快有五步远位置的李九和汤肖普,问道:「伯明丝的暴乱是怎么回事。」 卢卡斯道:「小作家说是伯明丝郡郡主奥利德强制取缔了一个群众违规私卖铁的据点,血洗整条街道。」 「刚好那群卖铁的人是白天在石垒上拼命的群众英雄,还有不少人牺牲了伴侣,总之都是抵御铁人的中流砥柱。」 「听说伯明丝郡郡主是通过吹捧安娜二世妹妹上位的,还有人传他其实是爬床升职。」卢卡斯道,「不管怎么样,传闻这个人眼光很是短浅,干出这种事不足为奇。」 「群众终于愤怒了,据说他们从傍晚开始就聚集在郡主办公楼下面,砸楼卸铁。」 「他们一定会很快被压制下去。」卢卡斯判断道,「时局还不到,我们不要轻举妄动,等这一阵风波过了再走。」 薛旦点点头。 希特的尸体是早上被皇家巡逻队发现的。他们在夜里向来只负责清理活人,此刻才明白昨夜出现在这里的两具尸体之一竟然是安娜二世的妹妹,他们不敢耽搁,赶忙上报。 塞瓦格回收了猫厅徽章后,立马将这个同志家中的小妹妹接到了自己家。 安娜二世查出谁杀了希特很轻松,到时候他的妹妹绝对会被安娜二世残杀泄愤。 然而安娜二世还是知道了他有个妹妹存在。她一开始认为他的妹妹私自跑了出去,在整个皇城翻了两天也不见人影,她才怀疑小女孩被人私藏了。 薛旦和卢卡斯走后的第二天,安娜二世开始在全程挨家挨户搜查。 塞瓦格无奈之下将这件事告诉了卡姬玛和梅昂,卡姬玛让塞瓦格把她从他家中带到饭厅,接着给她做了些伪装,外表变成了男孩的样子。 这些巡逻队常常来搜查铁具,所以他们清楚这个饭厅里只有三个人,这天来搜查的小队长是卡姬玛的「熟人」山姆。 他定定看着牵着小男孩的卡姬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当我是傻子?」 卡姬玛镇定地回望:「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山姆队长冷酷道:「把她给我。」 卡姬玛摇摇头:「他是我朋友前天寄养给我的孩子,我不能给你,不然没法跟朋友交代。」 山姆队长重复道:「你当我是傻子?」 卡姬玛眼眶中盈上些泪水,她红着眼角,坚定地道:「您不相信我,可是我不能违背对朋友的保证。」 山姆队长从上至下俯视着她。 卡姬玛恳求道:「他真的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他是个好孩子,绝对不会犯什么事的,他过来的时候也是白天,夜晚从来不出门。」她略微哽咽,「请您不要这么对我,求求您。」 山姆队长问道:「你朋友的名字?」 卡姬玛道:「她叫安,住在森格尔莉区东北部的郊区,您可以去调查,她应该还在回去的路上——她实在是养不起孩子了。」 山姆队长啼笑皆非:「你告诉我她住在全国最难调查的地方,这个人还穷到养不起孩子,那等到查不到这个人的时候,你是不是还能说她死在回去的路上了?」 第74页 卡姬玛有些激动:「她要是不住在那种穷乡僻壤,还怎么说都不肯搬过来,她会潦倒成这个样子?」她鼻翼翕动,身体气到发抖,「您不能这样质疑我!」 山姆队长的眼神落到卡姬玛握着小孩的手指上,那一根根白皙的手指都跟着她的身体在颤抖。 他相信她说的是真的,毕竟她这种人说不出如此真情实感的谎言,但是—— 「你让我不向上报告这个孩子的存在也可以。」山姆队长再次压低声音,他向卡姬玛靠近了半步,整个人几乎将卡姬玛贴到木墙上,「晚上在饭厅二楼等我,你只要乖乖的,我就答应你绝对不上报。」 卡姬玛温柔而善良的双眼中清晰地映出山姆的笑容,她哆嗦了,尽力压抑着心中的惊恐:「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山姆队长道:「你心里清楚我是什么意思。」 他低头压住卡姬玛:「我是皇家巡逻队能力最强的感染者,别想着逃脱。要么陪我玩玩,要么把这个小男孩给我。」 卡姬玛缩着身子,躲避他的靠近,长长的睫毛遮盖住她的眼睛,却遮盖不住她的颤抖。 山姆队长心情愉悦地等待着她的回覆。 卡姬玛的回答果然不出他所料:「我会等您的,今天夜里……」她说不下去了,轻轻啜泣了一声。 山姆队长欣赏着她脆弱的美丽,眼神从她的领口往下滑进去,舔舔嘴唇:「今天夜里怎么样?」 卡姬玛的双手气到快要握不住小女孩,她看到小女孩看她的眼神,天真、单纯、恐惧。 他们现在不能打草惊蛇,绝对不能,至少不能招惹山姆。 卡姬玛吞下喉头涌起的血味,咬牙道:「今天夜里,我会单独在饭厅的二楼等您,只求您不要带走这个孩子。」 山姆温柔道:「当然,我会说到做到。」 作者有话说: 此山姆非山姆,只是重名。 铁人山姆抱紧它的老婆:真晦气。 40、愧疚 凌晨一点半。 白皙的脖颈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掐住,因失血而发青的皮肤爬在手掌的四周,脖颈的主人张着嘴啊 凌晨一点半。 白皙的脖颈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掐住,因失血而发青的皮肤爬在手掌的四周,脖颈的主人张着嘴巴,死死地拽着掐着他的人的小臂,双眼瞪得极大。 他的喉咙发出格格的响声,双腿瞪着偏僻小巷里的灰土,身体剧烈颤抖。 掐着他的人正竖着耳朵聆听巷子外的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他,手上的力量稍稍松了松,维持着让他发不出声音的程度。 她在黑夜中静静等待,直到这一组巡逻小队终于完完全全地离开了这片街区,梅昂才松开手。 被她掐住的小士兵立马捯着气,肺部风箱一样地喘动,侧躺在地上抽搐。 梅昂面无表情地拖起这个小士兵,简单地扔到肩上,一个助跑蹬上巷侧的墙壁,踩着几家屋顶向上升到半楼高,伸手拉住进入联结范围的铁尖顶,夜猫一般向饭厅的方向潜行。 她和塞瓦格在这个地方蹲了整整两夜才得手。 这个地方刚好有一个人家造的凹口,位置很隐蔽。梅昂和塞瓦格演习过几遍,藉助这个凹口,他们有很大机率能够偷梁换柱,将巡逻队末尾的士兵替换成塞瓦格,混入皇宫内部,了解皇宫地图。 两人之所以这么快採取行动,一方面下个月中旬是安娜二世的生日,她会宴请一系列社会人士。 如果他们计划成功,就不需要大面积地与皇家禁卫军发生冲突。 另一方面,还要感谢亚歷克斯先生给的一小半皇宫地图—— 他只含混地说自己曾经进过皇宫一次,梅昂对此持保留意见——有了这不全的地图,塞瓦格在皇宫内的行动会相对方便。 梅昂肩上扛着的这个巡逻队员还不能死,至少要等到下回偷梁换柱的时候再死。 他们打算制造一场意外,让塞瓦格假死,再用小士兵的尸体交换回塞瓦格的假「尸体」。 梅昂尽量隐藏自己的身形和行动声音,趴在房顶躲过了几次禁卫军的巡逻,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谨慎地回到猫厅门口。 已经凌晨两三点了。 梅昂身上的小士兵在他还没缓过气的时候,就被梅昂毫不留情地击打头部,现在已经昏迷过去。 至于人会不会被打出问题来,并不在梅昂的考虑范围之内。她早就恨透了这些皇家禁卫军。 她谨慎地拉着屋顶的铁下降时,隐约在街道尽头看见了一闪而过的人影。 梅昂觉得那身影很像山姆组长,但山姆组长怎么会单独出现? 她紧皱着眉头,眯眼朝着那道人影晃过的地方细细检索,然而却不见人,只有黑漆漆的土路和砖墙。 可能是她看眼花了吧。 梅昂背着昏迷的士兵轻敲猫厅的木门。 半天也没人过来开门。她疑惑地将木门推开了一道缝,慢慢地走进屋内,反手关上木门。 猫厅一楼并没有人,月光从窗外黯淡地照进来,只能照清挨着墙放的一张木桌的边角。 梅昂轻声冲着空旷的二层小楼道:「卡姬玛?」 二楼啪地有什么东西落地,清脆的声响在黑夜中亮得如同鞭炮。 梅昂警惕地向二楼楼梯走了两步:「卡姬玛?」 第75页 细细簌簌的衣料摩擦声,沙哑的应答从楼上含煳而微弱地飘下来:「我在。」 确实是卡姬玛的声音,但是梅昂直觉到事情有些奇怪,她顺着二楼楼梯向上走,手中已经联结上了猫厅天花板上偷偷嵌进去的大铁板。 啪…… 二楼的灯被打开了。 卡姬玛坐在床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眼皮却很沉重,眼眶也有些发红。 在她旁边的地板上,小男孩样子的小女孩板正地站着,头转过九十度,两只眼睛大大地盯着梅昂,眼神中什么也没有。 梅昂松开联结,放下昏迷士兵,几步走到卡姬玛身前,把住她的肩头:「你怎么了?」 卡姬玛摇摇头:「我这两天心里一直有一阵焦躁,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刚刚我一沾床就睡着了,结果做了噩梦,还怎么都醒不过来,隐隐约约听到你在叫我,忽然才勐地惊醒。」 她疲惫地抹抹眼下的黑眼袋,浅浅地嘆了口气,闭上眼睛。 梅昂完全没有怀疑卡姬玛在说谎,她亲亲卡姬玛合上的眼皮:「困了就睡,别太操心,这不还有我们俩吗。记得把外衣脱了,不然睡得不舒服。」 卡姬玛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想脱衣服。」 梅昂劝道:「脱了不费多少工夫,还能睡得踏实。」她劝说着,尽量放轻动作地触到卡姬玛的外衣,想要帮她脱下,哪料卡姬玛一个机灵,反应很大地按住了她的手。 梅昂被吓了一跳,她低头去看卡姬玛。 卡姬玛按着她的双手,抬头望她的眼睛中充斥着恐惧,眼眶似乎更红了,她摇着头,几乎像是在恳求:「不我不想脱衣服,我有点害怕,脱完衣服后感觉太不安全了,求求你,梅昂。」 梅昂赶忙抽出手,努力安抚她的情绪:「好好,不脱不脱,你睡,我在你旁边陪着你。」 卡姬玛抿着嘴看了她一会儿,而后很怀疑地问道:「你是不是想要等到我睡着之后帮我脱衣服?」 她摇摇头,「你还是别陪我了,不然就因为这个担忧,我可能一夜都睡不好。」 梅昂简直拿她没办法,虽然她刚刚确实想趁卡姬玛睡着后这么做,但卡姬玛这么一说,反倒彻底打消了她这个想法。 梅昂对天发誓:「我绝对不会这么欺骗你,如果我骗了你,你就再也不用相信我!」 卡姬玛睁着眼睛看她的眼神,经过判断后,点点头:「好吧,是我太多疑。」 她裹着衣服往床铺里蹭了蹭,给梅昂腾出位置,然后拍拍床里头,对站着观望这一切的小女孩道,「快过来一起睡。」 小女孩紧紧闭着嘴巴,绿莹莹的眼睛干涩地张着,她摇了一下脑袋。 卡姬玛心里有愧疚,却不能在梅昂面前安慰小女孩,只好道:「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小女孩唿吸急促了一些,她拼命地摇头。 已经躺到床铺上的梅昂却一下转过头来:「白天的检查你不是说混过去了吗?什么叫差点没能保护好她?」 卡姬玛无奈道:「我说的是她的心理问题。」 梅昂哦了一声,心想原来是这样。但是这个小女孩有什么心理问题? 她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小女孩的脸庞。这个心理问题似乎还与卡姬玛有关。 她又偷偷地从眼角去瞥了眼卡姬玛。算了,卡姬玛似乎不太想说这件事。 卡姬玛重新邀请小女孩:「过来一起睡吧?」 小女孩固执地摇头,两只嘴角往下瞥去,眼眶开始发红。 卡姬玛道:「那你晚上去哪儿睡呀?」 小女孩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有些笨拙地坐到地板上,躺倒,侧着身子望着床上的卡姬玛。 梅昂头大:「有床你不睡,睡地板干嘛?」 小女孩紧紧咬着下嘴唇,就是一言不发。 卡姬玛嘆口气:「小孩可能认生,我去给她拿两床被子铺上。」 她刚想起身,结果就听小孩脆生生地憋出了四个字:「就这样睡。」 小女孩梗着脖子看卡姬玛,又确凿地加了三个字:「我喜欢。」 梅昂把卡姬玛按回床上:「行了,人小姑娘就要这么睡,就让她这么睡去,别再瞎好心了。」 哪料底下的小姑娘嘟囔道:「不是瞎好心。」 梅昂被她气住,翻过身瞪她:「你说她不是瞎好心,那你怎么不接受她的好意?」 小姑娘不辩驳,也不看她,两只绿眼睛盯着床板,维持着侧躺的姿势一动不动。 真是犟到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梅昂想,不过……还有点像她小时候。 卡姬玛忽然意识到小姑娘为什么不肯接受她的好意,她立马感到嗓子眼泛上哽咽的疼痛感,悄无声息地翻了身,对着窗下的墙壁,眼眶中很快蓄积上一层水光。 小姑娘恐怕是在愧疚。 塞瓦格一进巡逻队,整整半个月都没有消息,梅昂在他们约定好交接信息的地方等了十四个晚上,没有一天等到他。 她不得不猜测塞瓦格凶多吉少。 但是好在又过了两天,亚歷克斯先生和秦汲兄弟回来了。 他们只带回了两位东南移民,在猫厅的聚会上,薛旦将李九和汤肖普介绍给革命者们:「其余的东南移民不愿意离开他们的集聚地,只有李九同志与汤肖普同志同意跟来。」 第76页 革命者们照例以真挚的感情热烈地欢迎了两人。汤肖普很快地和革命者们混在了一起,李九却由于他的年龄显得有些微的格格不入,站在原地颇为拘谨。 梅昂很快制止了这场欢迎会,她将安娜二世举办宴会的事、塞瓦格混进巡逻队却没了消息的事说给众位革命者,语调有些严肃:「如果等到安娜二世举办宴会那天,塞瓦格还没有来消息,我们有两个选择。」 「要么派人进去刺杀安娜二世,所有革命者在外接应,一旦成功立马进攻皇宫;要么直接强攻,先抢占较为偏远的街区,再做长远斗争。」 薛旦犀利道:「第二个办法人民耗不起,我们只能走第一种方法。」 梅昂点点头:「我也这么想。所以,当晚谁愿意进皇宫刺杀安娜二世?」 薛旦笑道:「这种事情交给我就好,现在最要紧的是你们这些革命者领袖的实战能力提升。」 「不然恐怕刺杀成功安娜二世之后,都不一定能趁机攻破皇家禁卫军,毕竟还有高索王子和他的尖刀狄怀摩斯在,他们不会在心底里认为自己群龙无首。」 梅昂消化了一下薛旦的提议,不得不承认薛旦说的很有道理,苦笑道:「提升这所谓的实战能力哪有那么容易——」 「谁说不容易?」薛旦叮地弹了下腰间的铁刀,笑得有些张狂,「想要参加为期一周的亚陵军培训吗?我当你们的教官。」 作者有话说: 忽然想起来,我写这章的时候格外的困,最后几百字似乎还是一边做梦一边写的,痛苦死我了哈哈哈。 41、集训 梅昂的手指深深嵌入房屋瓦片中,抠出两道血痕。她的食指指甲片噗的一声被掀起,尖锐而巨大的疼痛顿时埂 梅昂的手指深深嵌入房屋瓦片中,抠出两道血痕。她的食指指甲片噗的一声被掀起,尖锐而巨大的疼痛顿时灌入梅昂的神经中,让她在向上卷腹用力的身体无力地舒展下来,不由自主地抽动。 妈的,她的指甲竟然翻了。今夜秦汲是不是有毛病,专门盯着她找,就看她所在的小队没输过一次,想要让她输一下平衡平衡其他人? 梅昂在心里狠狠发泄着怒火,却明白,盯住猎物不放是秦汲的习惯,今夜是她没能甩掉秦汲,不能怪「秦教官」。 这是开始夜晚训练的第五天,除掉塞瓦格和非感染者卡姬玛之外的二十六个革命者,加上李九和汤肖普,都接受了当初按照秦汲的方法集训一周的提议。 当时秦汲说答应了就不允许中途退出——梅昂从第一天晚上就开始后悔,她总觉得这是为了满足秦汲这个亚陵山人的刺激感。 比如说现在。梅昂忍着指尖的疼痛,挂在居民楼的第五层,精疲力竭地向上移动身子,意图挪到面前的这个凸出的瓦片屋檐上去。 这栋居民楼有十二层,她需要再往上挪三层才能联结到屋顶的铁尖。 梅昂的胳膊早就失去了力气,它们软绵绵地抖动着,在她的催动下拼命地让梅昂向上,直到她将两只胳膊完全扑到瓦片之上。 秦汲一定还在这周围。梅昂在两天前从未有过这种直觉,她的心脏似乎可以告诉她危险的前兆,让她明白什么时候可以放松,什么时候不可以。 也就是从那时候,梅昂才勉勉强强消除了对秦汲的意见。这个集训除了让他们每个人都受着不必要的折磨之外,还有些别的用处。 自己必须尽快联结到头上的铁尖,因为她现在直觉地面上不安全,秦汲一定认为刚刚她松开联结之后,掉到了巷子中。他在地面上游荡。 梅昂咬着牙,又将上身挪动了一寸。 忽然,她动了动耳朵,心中的不安感更强烈了。不对,不是秦汲。这是—— 从巷子口传来越来越清晰的整齐脚步声,像是夜晚的阎王一般朝着她的身下走去。 糟了,是皇家禁卫军。他们只要往里走两步,就能看到挂在楼上的梅昂。 这时候她反倒无比希望秦汲就在周围。 梅昂使劲提气,两只胳膊肘压住瓦片,抖动着往上送她的身子。 马上、马上上身就可以到瓦片上了!梅昂鼓足力气,向上一使劲。 啪嗒…… 一块松动的瓦片好巧不巧地被梅昂打歪,咕噜咕噜地向下滚落。 「谁!」一道厉喝在巷子中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三道犀利的视线。 梅昂头皮发麻,还不等她开口解释什么,一道铁矛就带着破空的锐响往她的腰身飞来。 她还没完成革命! 梅昂冲着瓦片瞪大眼睛,平时健壮的胳膊和腰腹此时却依旧不听话地使不上劲。她不甘心!她不能这么死掉! 可是铁矛却依旧坚定地想要将她贯穿。 求求你、求求你——梅昂绝望地向上伸出左手。求求你,求求你,拉我一把吧,管你是铁神,还是厄洛王,还是什么神,求求你,铁尖,拉我一把吧。 她勐地睁大眼眶。 她掌心中竟然真的感受到了铁尖隐隐的拉力。那拉力不是很明显,比她平常在联结范围内感受到的力量要小了很多,但是确实有一股力。 梅昂拉住那铁尖,欣喜若狂地想要向上攀升。 可是她的后腰忽地似乎被什么冰凉的物体点了一下。 梅昂心中勐地一颤。 第77页 是……是铁矛已经贯穿她了吗?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腰身。 完好无损。 梅昂顾不得疑惑,连忙拉着那微弱的力,吃力地向上一点点蠕动。 她全身都到了瓦片上,梅昂站住脚,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暂时松开铁联结,向下看了一眼。 黑暗中的小巷,铁矛斜斜地没入梅昂身旁居民楼的墙壁,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在触碰到梅昂腰的那一剎那打歪了。而巷子里,那三个皇家禁卫军还笔直地站立着,只是…… 只是他们的头齐整地消失了。 梅昂瞬间就明白是谁干的了。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地毛骨悚然。 她细声在黑暗中询问:「秦汲?」 巷子里,一道人影从居民楼下走出来,抬头沖梅昂摆了摆手。 他刚刚应该是捡头去了,梅昂盯着他怀里抱着的三个头,想。 秦汲也细声道:「你下来,不算你输,今夜这是意外状况。」 梅昂点点头,谨慎地拉着随着距离减弱的铁拉力向下移动。 铁拉力在四层中央消失了,梅昂松开手,手腿由于剧烈运动而略有些笨重地撑着她攀墙落地。 然后一把铁刀鬼一样从黑暗里滑出来,噗地扎破了梅昂手腕上挂着的塑胶小圆球。 「嘿,不是说好不算输?」梅昂手脚不利索地站起身,很是愤懑地瞪秦汲,「你这叫耍赖。」 秦汲收刀回鞘,在梅昂头顶敲了敲:「这不是耍赖,这是计谋。我都说了,夜里的游戏一旦开始就不能结束、也不能暂停,你全忘到脑后了?」 梅昂心想你今晚就是和我耗的时间太长,心理不平衡。 实际上梅昂也没完全冤枉薛旦。薛旦他确确实实想不到竟然能有人躲他躲了这么久,好几次还就从他眼皮子底下熘走,如果一开始他单纯只是欣赏梅昂,到了后来难免也带了一点火气。 梅昂也就是想想,她在这几天晚上充分见识到了秦汲的变态和疯狂,暂时还没胆量跟他顶嘴。 薛旦拍拍她的肩膀:「得了,别丧着脸,每次都是你坚持到最后,还不给别人一点活路?你看看其他人天天被抓,提升多大,尤其是那个汤肖普,成长速度简直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快。」 汤肖普第一天和第二天都是第一个被薛旦划破小圆球的革命者,但很快地,从第三天开始,他就慢慢地掌握了躲藏技巧,昨天薛旦是第十个抓到的他。 他道:「你刚刚是不是终于突破了联结铁的距离瓶颈?」 梅昂眼睛亮起,她点点头:「是的!我现在能在这栋楼第四层的位置就联结到铁尖,但是拉力很微弱,勉强能吊住我。 但是据我所知,我现在是我接触到的所有人里联结距离最远的人了,我相信皇家禁卫军都做不到联结八层的距离。」 薛旦笑笑:「我第一天晚上你们回去之后说过,加强和铁的联结是一个痛苦,但却可以通过努力提升的过程。」 「你下一步是多联结、加快联结速度和集中度,争取在现在的范围内加强铁的拉力。 这一步通过大运动量的练习就能提升上来,重要的是你再次在这个范围内达到极限后再次突破现有的范围。」薛旦第一次为人师,说的还颇有些热情。 「不过呢,这个时候就要看个人的天赋了,现在我接触到的人里——不包括上次夜里给你们讲故事的东南联盟二次变异的神明——最远的联结距离能达到……」薛旦抬头估量了一下这栋楼的层高,「二十五层左右。」 梅昂震惊:「二十五层?」 薛旦点点头:「是的。」 梅昂吞咽口水:「这和神明也差不多了吧——是谁能达到二十五层?」 薛旦道:「在薛旦和塔季扬娜成为神明之前,他们两个的极限距离都是二十五层,但一般他们不会直接达到自己的极限距离,因为这样会比较透支体力。」 「正常情况下,他们比较舒服的联结范围是在五十米以内。」薛旦道。 梅昂暗戳戳地压下自己嚮往和羡慕的心情:「太厉害了。」 「不过你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梅昂露出一点点得意的小眼神,去斜薛旦。 薛旦坦然地反问:「你觉得为什么?」 梅昂很想说你就是薛旦,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她心头莫名地泛起担心,如果秦汲不是薛旦,那她岂不是显得很是愚蠢? 梅昂想自己可从来没这么纠结过,于是梗着脖子,心脏有些加速跳动,她难免带了点期待地道:「我觉得因为你就是薛旦。」 薛旦低头看她。 亚歷克斯先生为夜里出来训练的革命者们挨个做了面部伪装,此刻薛旦的脸庞很陌生,其貌不扬的五官却似乎藏着不可忽视的锐气。 梅昂隐约在黑暗中见到了他嘴角的一点笑意。 等等,不是传闻那个疯子将军比东南联盟的人更加冷血还是什么——他不会想要灭口吧?不过秦汲还是很友好的,吧?传闻向来都不可信。 可是他真的是疯子将军吗? 他怎么还不说话?觉得这么晾着她很有趣? 梅昂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她似乎才意识到她说出了一句多么非同寻常的话。 薛旦啊——那可是薛旦,神明一样的存在,他为什么要加入他们? 第78页 明明没有必要、一定有什么阴谋或者暗处的计划,可就这么被她捅破了。他刚刚还反问她来着,是不想让她说出来的意思吧? 梅昂在话出口后的半秒钟内,心里活动简直就是一团乱麻。 薛旦确实是笑了,他听梅昂说完之后,就轻松地笑道:「是,我是薛旦,之前扔人出来之后废了,现在还在艰苦的復健活动中。」 他看梅昂还在原地发愣,就好心地颠颠手里的三个头:「我们去把他们拉到南边的郊区烧了,别留下什么端倪。」 作者有话说: 梅昂:薛爸爸你等等,我还没消化好。 42、狄怀摩斯 可是梅昂有好多问题想问。 比如说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干脆进宫杀了; 可是梅昂有好多问题想问。 比如说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干脆进宫杀了安娜二世,再出去杀了狄怀摩斯和高斯,然后扶持自己上台呢? 她很受震慑,一时间并不能反应过来如今的薛旦也就只能在暗处偷袭掉几个皇家禁卫军的头颅。 他对铁的联结现在只是略强于梅昂,所有的偷袭和飞行优势,靠的还是多年实战出来的经验和技巧。 但就凭这些经验和技巧,就足够他拉这些年轻革命者们一大截。 梅昂心里揣着一肚子的问题,疑虑重重地跟在薛旦身后,一半被薛旦拉着贴身软铁甲,一半动着恢復了一些体力的身体自主拉铁尖,从西边出城,来到两座城镇之间的大片田地与荒林中。 田地周围没有一户人家。所有城镇两旁的田地全部属于安娜二世,城镇居民轮流服田役和畜役,由于在分配粮食这一点上安娜二世做得还不错,加上她对于偷、抢、混粮等行为的死刑式惩罚,故而全国很少发生毁坏耕地等情况,田地边上就没有设置皇家禁卫军看管。 安娜二世一向极端。她设立宵禁的法律,目的是为了简单而粗暴地维护城镇秩序,但所有违法行为的惩处都过于严厉,以至于将执法变异成了不人道的苛/政。 不知道安娜二世曾经经歷过什么,才会认定要这样治理国家。 不过薛旦理解不了安娜二世为什么一直在搜刮铁具,明明国家的出行铁基建已经完备了,和铁人作战也是最忌用铁—— 铁人可以轻松地反联结所有被他们联结的铁具——那这些铁搜刮来都用到哪里了? 难道只是单纯地为了维持城镇秩序? 如果真的只是为了这个目标,那安娜二世未免太极端了些。 薛旦思考着安娜二世的政策,肩上用木棍担着三具尸体,左手拉着距离适中的田埂间的铁柱,掠到一座满是林木的小山包底下,刚好找到一道自然形成的小土沟,便跳进去,将尸体放下。 正当旱季,沟里的土很干,梅昂到山坡上捡了些干燥的叶子和枝条,扒下尸体身上的软甲搭在胳膊肘上,将三具尸体和头颅堆进叶子与枝条形成小山中,掏出怀里的一盒火柴划着名,点燃小山的最低端,拉住沟上面的铁柱,使力一跳,仍旧有些笨拙地跃到沟上。 她的指甲盖还是疼得让她发麻。 回去赶紧让亚歷克斯先生帮忙处理一下。 薛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移到了土沟上头,他闲闲地望着大片的田地和田地尽头显出些房屋铁尖的小镇,似乎在走神。 梅昂问他:「我们回去?」 薛旦回过神:「你拿着的三个头也扔进去烧了?」 梅昂点点头:「烧了。」她头刚点到一半,身体忽地凌空而起,几乎瞬间转移到了土沟中。 她愣愣地反应了一秒,看着薛旦伪装后陌生的侧脸,才明白过来刚刚是薛旦一把将她拽进了土沟。 梅昂看到薛旦的双眼在黑暗中凝视着沟上面的一小片天空,弯着腰缓慢地向前,于是她也学着薛旦的样子尽量安静地向远离火堆的方向挪步。 他看到谁了? 梅昂竖起耳朵,却只听到了细小的风声颳起沟垄上的沙石。 薛旦的眼神越来越锐利,他走到沟垄尽头时,停下了脚步。 这里已经很浅了,浅到两人只要直起腰就能露出头。 沟垄的西侧就是林木茂盛的小山包,如果有人跟踪二人,进入小山包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薛旦为什么停住不走了? 他向后捉住梅昂的手,在她手心中缓慢地一笔一划写道:一会儿我一出去,你就藏起来,就像每晚的游戏那样,千万不要被找到。 他写完,顿了顿,又补充道:先不要探出头,他在上面守着,你离开的速度没有他的鞭子快。 鞭子!梅昂瞪大眼睛,独属于卡莫帝国人的恐惧撅住她的心脏。 整个卡莫帝国,习惯用铁鞭的、比较有名气的感染者,只有狄怀摩斯。 外面的人是狄怀摩斯?梅昂下意识地抓住薛旦想要离开的手腕。 她很害怕。 薛旦回头看她。 梅昂深深地、无声地吸了口气,对着薛旦点点头,放开了他的手腕。 她刚松开手,薛旦整个人就勐地窜了出去。 梅昂的眼部记忆还留存着薛旦跃出的模煳影子,一道唿啸的铁鞭就甩过了她的头顶,整齐地削掉了一层土皮。 梅昂心脏剧烈跳动着,这几晚形成的下意识判断让她在铁鞭还没有完全挥过时,身体不经大脑思考地向前做了个弧线窜动,趁着铁鞭被控制地停滞在空中,还没来得及回扫时,欻地冲进了西边的茂盛林木中。 第79页 她听到了身后铁器剧烈的摩擦声。 心中达到顶峰的危机感消散了大半,她又往前跑了几步,窜上一棵老树,趴在枝桠间往外看。 一道铁刀被鞭子扫开,冲着她的位置飞掠到一半,又被旋转着扯了回去。 梅昂第一次看到薛旦全力以赴地战斗。 她双眼中双刀的运动轨迹奇诡地转换着,时而隐成单刀,时而毫无防备地从某个角度刁钻地剜向狄怀摩斯的防御漏洞,梅昂发现薛旦的战斗毫无路数,却又似乎行云流水。 她看着看着,忽地明白了薛旦之所以採取这种技巧多于力量的战斗方式,是因为薛旦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復过来。 薛旦在拖延时间,将狄怀摩斯往北边隐,试图给梅昂制造安全的逃脱路线。 梅昂也看出来了,于是她悄无声息地在树冠间移动,默默地绕到山包的最南边。 从她这里看不到薛旦和狄怀摩斯的具体战斗情况,只能隐隐约约见到铁器反着的锃亮月光。 薛旦拉平身体,拽着狄怀摩斯身后的铁柱,从他的鞭子下面划过,铁刀旋转着从头上反方向飞掠,叮地与挥来的鞭尾摩擦,带出一些亮眼的火光。 幸好卢卡斯给他的面部做了个彻底的伪装,否则现在被狄怀摩斯认了脸,安娜二世生日宴上的刺杀计划就要泡汤了。 薛旦提腿蹬住铁柱,前沖的势头被弧线推力化掉,他腰背弯曲,从狄怀摩斯的头上再次飞向他面前。 狄怀摩斯的鞭子太长,在击打以他自己为中心半径一米之内的目标略有些困难,尤其是移动路径怪异、变幻位置快速的目标。 薛旦堪称他遇到的最令人崩溃的对手。 薛旦本人却不这么想,他怎么也想不通那鞭子是为什么会再次在他即将落地的时候等在他脚下的。 他脑中急转,拉过远处的一道铁柱,也不和狄怀摩斯拉远距离,而是借力展平身体,躲过从身下掠过鞭头。 接着薛旦竟然就这么松开了手,任凭重力带着他骤然下降,鞭尾带着千钧气势擦过他的面颊。 然后他后背着地,重重地摔在了土地上。 平挥的鞭子在狄怀摩斯手中打了个转,他右手拉住身后的铁柱,借力快速侧身,抖动手臂,将鞭子竖直向下噼动。 薛旦在地上一个打滚,侧向躲过了这道鞭子。 铁鞭被土地阻住,抽出一道深深的线沟,力道暂时停滞。 两只铁刀就在这时诡异地从不知哪里飞起,一左一右,直奔狄怀摩斯的脖子。 狄怀摩斯的铁鞭钩住前方的铁柱,大力拽倒自己的身子,被铁鞭和铁柱拉着在土地上迅速地北移。 两道铁刀在空中并未相撞,而是略一停驻,齐齐掉转方向,尖刺一样奔着狄怀摩斯移动的直线路径预判而去。 狄怀摩斯心中大骂,这两把铁刀该不是成精了吧? 他千算万算没有想到今夜遇到的人如此难对付,把鞭子从铁柱上松开,推着铁柱急停。两把铁刀借着惯性前沖,狄怀摩斯趁机喊道:「稍等!」 本想调头的铁刀在空中停住,接着飞速被拉回到其貌不扬的人手中。 薛旦大步走到狄怀摩斯身前,找到一个不适宜狄怀摩斯进攻的距离,手腕一转,收起铁刀,并不说话。 他不想暴露自己的声音。 狄怀摩斯嘆口气:「刚刚你们是不是背着三个皇家禁卫军去烧了?」 「我能询问一下您的姓名吗?我希望您能为卡莫帝国效力。」 薛旦摇摇头。 狄怀摩斯循循善诱:「现在我们所有人的公敌是石垒外的铁潮与铁人,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搞内讧,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击杀皇家禁卫军,这令我很痛心,如此优秀的人才竟然不能为我们所用。」 薛旦心想,我要真是卡莫帝国的百姓,你这一段话能把我气吐血。 他保持沉默。梅昂应该已经走了吧? 狄怀摩斯继续道:「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这里有一张生日宴的邀请函,您可以参加女王的生日宴——您会知道,女王并不仅仅是民众口中的暴君。」 「我相信那个时候您会愿意加入我们的。」 他左手紧紧握着铁鞭,眼神注视着薛旦,右手伸进怀中摸出一张金箔制的邀请函递给薛旦:「您如果能来,将是卡莫帝国莫大的荣幸。」 薛旦没有接。 狄怀摩斯面上有些挂不住,坚持着又劝了两回,见薛旦就是不肯接,只好把邀请函揣回怀中。心里叫苦,想着好不容易找到一点线索,这回又要断了。 他略略欠身:「既然您不肯接,那我也不会违背您的意愿,安娜皇室始终欢迎您的加入。」说完,他面向着薛旦向后退进黑暗中,朝西边去了。 作者有话说: 猜猜狄怀摩斯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哪一章? 这一章写的时候丢过一次,吓sker人。 43、唠家常 烛液从火苗的脚底往下滑,不情不愿地被重力拖着,逃离着盛放蜡柱的小盘子,它挣扎了一路,却终于还是到…… 烛液从火苗的脚底往下滑,不情不愿地被重力拖着,逃离着盛放蜡柱的小盘子,它挣扎了一路,却终于还是到达了不期望去的终点。 卢卡斯注视着它在小盘子上永远地休息,处于凌晨的大脑依旧清醒。 第80页 他反覆回想着刚刚被拉入的境地,不可思议的玄幻感充斥着身心。在未来……在未来,时间也像空间一般可以随意穿梭吗? 那他给自己这只小熊、告诉自己沟壑底下的生机,是因为他曾经歷过这一切吗? 隔壁的木床上睡着乔伊老先生,身体机能有些损坏的他打着不均匀的鼾声,似乎永恆地盘亘在这间不大的小屋内。 卢卡斯仿佛身处时空之外,双眼盛满迷惑。 咚咚咚…… 有人轻轻地在敲门,将卢卡斯重新拉回人间。 卢卡斯将桌面上的信纸叠好,揣进衣服内兜中,拿起信纸中附带的一张金箔邀请函,插入外衣口袋里,站起身,走到门边,压低声音询问道:「薛旦?」 「是我。」 卢卡斯转开门锁,卸下铜栓,放轻动作,给薛旦开门。 薛旦站在楼道里,随着门开,身体渐渐被照亮,灯火像黯淡的金粉一般洒在他的短髮和睫毛上。 卢卡斯向后退了半步,薛旦便迈过门槛,硬皮靴踩在粗糙的木质地板上。 他转头看看卢卡斯,有些疲惫地清清嗓子,问道:「你还没睡?」 卢卡斯摇摇头,他去关好门,注意到薛旦垂在身侧的手臂在不很明显地颤抖:「你今晚遇到什么事了吗?手臂都在抖。」 薛旦穿着硬皮靴走到木床边,蹬掉两只鞋,向床里边挪了挪位置,脱掉粗麻布外衣和外裤。 他外裤下是一件软布短裤,外衣下则穿着一件黑色的贴身布衣,布衣和软甲相连,主要为了掩盖贴身铁软甲。 他就着桌边的烛火卸身上的软甲:「和狄怀摩斯打了一架。」 薛旦向后展肩,软甲像是流水一般从他的肩头和手臂脱落,露出他流畅的肌肉线条:「他拿着一张邀请函往西走,不知道要找谁。」 卢卡斯端起桌面的烛台,跪到床上,伸着胳膊越过薛旦,将烛台放到窗台上:「你怎么会遇上狄怀摩斯?」 昏黄的灯光照亮薛旦半边脸,他将软甲叠好,和双刀一併放到枕头边:「梅昂今晚差点被皇家禁卫军发现,我干脆就把发现她的三个人一併解决了。」 他拎过床尾堆着的一团柔软布衣套到身上:「我和她去城西的田地里烧尸,被狄怀摩斯跟了一段路。」薛旦展开被子,滑进被窝中,舒适地长出一口气,「原先在亚陵山区的时候,可没这么舒服的床铺睡。」 卢卡斯也脱掉外衣外裤,穿着贴身衣物坐到薛旦身侧,展开另一条被子盖住腿,隔着被拍拍薛旦还在不可控地颤抖的右臂:「我给你按按。」 薛旦飞快地将手臂从被子中抽出来,熟练地将手腕搭到卢卡斯的大腿上:「好。」 卢卡斯五指透过布料按压上薛旦结实的肌肉,开始几天一次的按摩舒缓。 薛旦有些睏倦,他盯着卢卡斯被烛光映照的一半侧脸,发着呆。 不知过了多久,薛旦忽然问道:「卢卡斯,你当初为什么突然和我确定关系?」 卢卡斯手下动作没停,他回想着三年前的心境,答道:「不突然。」 「我和你在那个时候已经不可能是简简单单的情人关系了,既然以后的路还得一起走,不如早点说清楚。」 薛旦心里不知为什么有点想傻笑,但是他面上八风不动:「我记得你当初挺激动的,可不像你现在说的这么理性。」 卢卡斯不为所动:「我什么时候激动过。」 薛旦总觉得卢卡斯说这点不够尽兴,追问道:「你就真的这么想?那你没想过和我确定关系之后,会限制你很多的——」 他眯起眼睛,对着卢卡斯平静的侧脸思考,「野心,或者计划?」 卢卡斯的拇指推过薛旦一处穴位,将眼神从薛旦的手臂移到他黑色的两眼中:「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薛旦笑话他:「我现在还怕你说真话?」 卢卡斯手下继续动作:「说真话——我当初没想太多。要不是后来铁潮迭起,两天把你我送到各塔提,两个月把你我送进卡莫帝国,让咱们两个这么平静地过这三年,我还真不一定能和你坚持下去。」 薛旦否定:「能坚持下去——我就问你,你能忘了游杳?」 卢卡斯笑笑:「一辈子都忘不了。」 薛旦打了个哈欠:「你忘不了游杳,就忘不了我。东南联盟改变了你多少,我就改变了你多少。」 「老中医,你之前情人不少吧?」薛旦仰头看他。 卢卡斯点点头:「挺多的。」 薛旦道:「那我问你,你之前的情人里,哪个像我这样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记——就算到你和我确定关系之前。」 卢卡斯很长时间没说话,薛旦知道他在思考。 薛旦就这么看着他的绿眼睛。他很喜欢卢卡斯眼睛的颜色,让薛旦总觉得这是世间最贵重的宝石,清而厚。 卢卡斯道:「是,你说的也没错。但是忘不了也不能代表过得下去——」 他将薛旦的胳膊翻了个面,手掌移到下一个按摩穴位上,「咱们俩,一半是人为,一半是天意。」 「要不是突如其来的铁潮和灾害,你和我永远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聊闲话。」卢卡斯道,「你记不记得当初我去隅安城之前那晚?」 薛旦用手指头钩住贴着卢卡斯的布料,暖热的体温从指尖处传来:「记得。你不仅不肯承认你去了厄洛船的二楼,甚至做完之后就半夜消失。」 第81页 虽然薛旦的语气中没有半分埋怨,但卢卡斯就是很想笑:「是,当时游杳给了你我一个评价。」 薛旦的困意被驱散了一些:「什么?」 卢卡斯手掌根用力在薛旦手臂的穴位上来回按压,热量从两人肌肤相贴的位置传开:「游杳说咱俩都渣,互相祸害挺好。」 薛旦低声笑:「难得这个傻子能有一次看的这么清楚。」 卢卡斯无奈:「游杳一向看得挺清楚的,他不傻。」 薛旦盯着卢卡斯垂着的睫毛看了一会儿:「我怎么觉得,你今晚好像和平常不太一样。」 卢卡斯挑挑眉毛:「那你可能是被傻子游杳附身了。」 薛旦道:「你不是刚刚说游杳不傻?」 卢卡斯心想,是,游杳不傻,问这个问题的大将军您最傻:「再过两天生日宴就开始了吧,你到时候打算怎么办?」 薛旦道:「你不是说能弄来一张邀请函?」 卢卡斯将手掌在他胳膊上顺时针按压:「我已经解决了邀请函的问题,我问的是,在这为期一周的生日宴中,你打算怎么刺杀安娜二世,并且打败狄怀摩斯。」 薛旦感受着替他舒缓肌肉的十个指肚,忽然有些陌生的情绪浮上心头,这种情感让他一点也不想面对生日宴、不想面对革命、不想面对铁潮和铁人,让他只想待在卢卡斯身边,就这么躺着躺一辈子。 但是这一夜很快就会过去,甚至他还要睡觉。 「到时候再说。」薛旦回答。 卢卡斯手下的动作顿了顿,他想,也许薛旦和他的处事方式不同。 毕竟薛旦也是当初最令他头痛的敌人之一,他得相信他的能力。 「你确定?」卢卡斯憋了又憋,终于怀着点期望问道。 薛旦有些许的闷闷不乐:「我确定。」 卢卡斯点点头:「好吧。」他动作用力了一些,「这个穴位按完,还有两个地方要按,你先睡吧,别在这儿撑着了。」 薛旦还不想睡觉,他坚持道:「我还不太困。」他想问卢卡斯一个问题,「为什么你现在看起来和三年前这么不一样?」 卢卡斯反问他:「你觉得我现在哪里不一样了?」 薛旦道:「你身上一点锐气都没有。三年前好歹你还经常和我拌嘴,现在的你真的像是个老中医。」 卢卡斯无言:「我的锐气都藏在心里,现在暂时还用不到,我就不必把它们摆到明面上。」 薛旦接受了这个说法:「最后一个问题。」 卢卡斯点点头:「你问。」 薛旦捋捋话头:「如果把现在的你放到一个不会发生铁潮等等这一系列灾难的空间,重新回到你我潜藏在厄洛军中的时候,你还会想要称霸大陆吗?」 卢卡斯忍俊不禁:「你在这儿搞採访呢?」 薛旦道:「这不是为了增进你我的感情吗。」 卢卡斯眉眼平和,看着薛旦手臂的眼中潜藏着不肯说出口的爱意:「会。我会和你重新分离,完成我需要完成的人生目标。」 薛旦悻悻地停住话头,闭上眼睛:「好吧,我睡觉了。」 「嗯。」 卢卡斯做好按摩时,薛旦已经微微打起了鼾,他把薛旦的胳膊塞回他的被里,看着薛旦的眉眼沉默了两分钟,从内兜里掏出信纸,重新从头至尾读了一遍。 他的手指摩挲过信纸的落款。 「爱你的,母亲。」 卢卡斯折好信纸,揣回去,探身越过薛旦,轻轻吹息了蜡烛,躺入被窝,面对着薛旦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说: 真好,又有点想家了呢。 薛旦看着像是要被卢卡斯惯成家狼了。 44、生日宴 卡莫帝国属于贵族半分封制,名义上採用官僚体制,但是大部分的郡或区仍然由安娜二世本支及旁支管辖,只有少部…… 卡莫帝国属于贵族半分封制,名义上採用官僚体制,但是大部分的郡或区仍然由安娜二世本支及旁支管辖,只有少部分的郡或区能够由并不属于皇族支系的家族长治理。 今天是安娜二世的生日,全国上下基本上所有的郡或区层贵族都聚集在了皇宫。 这也是革命者们选择在生日宴起义的原因——这是一次虽然艰难,但已经是最好的根除安娜二世皇族势力的机会。 金力克离开喧闹的宴会厅,那里刚刚进行完致欢迎辞的环节,人们在舞池里和餐桌旁交替走动,音乐与社交的交谈声连绵不绝。 他是出来找狄怀摩斯的。 他顺着金色的阶梯向上走去,沿着第一舞池上方的四方形走廊穿入第二舞池二楼的走廊。 第二舞池二楼的走廊是半封闭的,它临舞池的方向镂空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金色的灯光从舞池高达八层的天花板上层层垂吊而下,将二楼昏暗的走廊照亮成一大片黄色的块状光斑。 在块状光斑的最前方站着一个人,他面对着镂空雕刻,眼神直直凝视着对面上方。 金力克马上意识到他在看安娜二世。 舞池只有三面是走廊,剩的一面修建了两条长长的阶梯,阶梯在大概四层的位置到达尽头,那里摆放着安娜二世以及几位亲王的黄金座位。 金力克没有急着赶路,而是放慢脚步,尽量自然地走到那人身边。 走近了,他方才看清那人的五官。 第82页 这竟然是一张东南面孔。金力克把诧异压在心底,东南移民竟然能参加王的生日宴?恐怕是和谁有什么关系。 这人双手背在身后,斑驳的金光不太能照亮他的表情,金力克只能通过他仰头的角度判断,他就是在凝视对面的安娜二世。 金力克站到他身侧,跟着他的视线往上望。 安娜二世斜靠着黄金座椅,长长的权杖搭在她的腿上。黑色的虹膜藏在深凹的眼眶中,与高高的额头形成令人心悸的对比,她抬着下巴,眼神从上而下俯视着生日宴现场。 这么去看,安娜二世也长了一张人类的面孔。金力克想。 但是薛旦现在看的不是安娜二世,他在看五个亲王。 被允许登上平台的亲王有五个,他们无一例外都长着柔嫩的面孔,身形在男性中略显娇小,白皙的皮肤、柔顺的眼神。有两个亲王的眼神很是忧郁,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从她偏爱的异性特质可以看出,安娜二世绝对是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人,但她的征服欲不一定很强。 这五个亲王中,有一个亲王很特殊。 就在薛旦和金力克一同抬头看的这段时间内,他很是调皮地取走了安娜二世腿上的权杖,吃力地举着它,将它倚靠到皇座侧面,然后踮着脚,坐到了安娜二世的腿上。 金力克想出的搭话说辞刚到嘴边,见到这一情景,立马情不自禁地给薛旦介绍道:「这是维弗亲王,安娜二世似乎一直很宠爱他。」 维弗亲王确实长了一张很精緻的脸。他的长相不算特别乖顺,但有种灵动和活泼,杏核形状的蓝色眼眸一直弯着,两只酒窝点在晕着嫩粉的脸颊上。 说话间,他又很是自在地放低身体,用脑袋挡住安娜二世的视线,跟王说了句什么。 安娜二世低头,似乎是轻轻吻了吻维弗亲王。 金力克嘟囔了句「也不知道该羡慕谁」,接着和薛旦搭话:「您是东南移民吧?」 薛旦简略答道:「是。」 金力克嘆了口气:「像你我这种长相,恐怕只能靠自己拼搏了,不讨上位者喜欢。」 薛旦刚想囫囵地应付过去,忽然脑子一转,想到自己身上,便答道:「未必。」 金力克摆摆手:「不说这个。您可是我第二个看到的敢于直视王的人,不愧是东南移民。」 薛旦有些好奇:「第二个?」 金力克像是没听见他的问题,盯着安娜二世和维弗亲王看了一会儿,又感嘆道:「您怎么不下去交交朋友?」 薛旦明白他是问出了金力克不愿回答的问题,便没有深究,巧妙地回应道:「呆在这里也不一定交不到朋友。」 金力克花了一秒钟才理解薛旦说的是他,便哈哈一笑,伸出手来,微微躬身:「我的名字是金力克,担任皇家禁卫军二队队长,很高兴认识您。」 薛旦松松地环住他的手掌,上下略微一摆,便客气地收回:「我叫秦汲,约尔斯郡郡主长子的爱人。」 约尔斯郡郡主,竟然有儿子? 金力克笑道:「传闻约尔斯郡郡主辛西娅女士是皇族一级支系,在结婚后跟着爱人搬到了黎明共和国,三年前才被铁潮逼回卡莫帝国,没想到她还有个儿子。」 薛旦心想,你不光没想到她还有个儿子,你还没想到她儿子叫卢卡斯?德摩斯,现在这位儿子自己缺席生日宴,以至于薛旦大将军不得不作为他的爱人和辛西娅女士单独见面。 薛旦就是为了这事才逃到二楼走廊来,现在他紧张得快呕了。 他道:「哈哈。」 金力克一点也不尴尬,热情地道:「您既然是约尔斯郡郡主的家人,那您也很支持王吧?」 薛旦勐地明白过来,金力克来找他是有原因的,要么是想要找他一起推翻安娜二世,要么是怕他起反心来试探他。 薛旦道:「我听我爱人的意见。」 金力克笑笑:「要是我有爱人,我也会很听他的意见。」 他似乎是终于看出薛旦对继续谈话兴趣不高,从口袋中抽出一张名片,写上「秦汲」,递给薛旦:「您只要拿着这张名片,凭着上面的字迹,就可以随时来找我。」 金力克欠身:「我就不打扰您了,祝您这一周玩得愉快。」 薛旦颔首:「也祝您玩得愉快。」 金力克离开他,往第三舞池走去了。 薛旦嘆了口气,他看看时间,明白自己不能再躲下去。他有些焦灼地摩擦着指肚,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薛旦在卡莫帝国活得很不舒服,他甚至觉得如今的自己并不是本来的自己,他找不到原来在亚陵山区如鱼得水的感觉。 人与人之间都很文明、很友善,但似乎又缺了点什么,让薛旦连骂脏话都骂不出口。 他现在竟然会害怕见爱人的家长——他在三年前什么时候活得这么束手束脚过。 他觉得自己像被迫裹在西装里的虎豹,滑稽而又憋屈。他必须要刺杀安娜二世,不仅仅是为了人类的未来,更是为了活成原来的自己。 辛西娅女士坐在第二舞池角落里的一张沙发上,谢绝了一切的社交活动,统一口径都是「在等人」。 她确实在等人,而且是等一个让她无比好奇的人。 卢卡斯和她的感情不算浓厚,但也说不上淡薄。在她看来,她的儿子心智过于早熟,是一个很像她的人。 第83页 但卢卡斯和她又不很相同,他比她更冷漠、更薄情,他会将人生目标放在一切感情的前面。 辛西娅女士想不通,竟然有人会让卢卡斯以「爱人」而不是「情人」的身份介绍给她。 而且辛西娅女士真的从卢卡斯的眼中看到了爱意。 辛西娅女士做了很多猜想。这个小男孩或者小女孩的年龄一定比卢卡斯小,一定很真诚、感情很炽烈,而且和卢卡斯一同经歷了不少事情,才能够让卢卡斯爱他。 她垂眸思考着,余光瞥到一道走来的人影。 她只扫了一眼,便礼貌地点点头,疏离地道:「抱歉,我在等人。」 那人停下脚步:「我想我就是您要等的人,辛西娅女士。」 辛西娅愕然抬头。这人的脸庞一看便是东南移民,英俊却锋利的五官无一不在散发着侵略性,辛西娅敢断定,这个人手上沾过很多条人命。 他的相貌确实很年轻,但是辛西娅从他沉静、审视的双眼中看出,他并不是个年轻人。 辛西娅心中有些不可置信,她询问道:「您是?」 他谦逊地稍欠身:「我是您儿子卢卡斯?德摩斯的爱人,我叫秦汲。」 辛西娅心中想要见见紧张的小孩儿的梦想破灭了,她赶忙站起身,握住这个男人的手腕,引他坐下:「你好你好,快坐下吧。」 薛旦便顺势坐到辛西娅身边。他的嗓子发干,心里想呕的冲动越来越强烈。早知道今早就该坚定内心,绝对要带卢卡斯过来。 辛西娅此时竟然开始担心他的儿子了。 她本以为在这段感情中,受伤害的很有可能是对方小孩儿,但是—— 算了,算了,让他们两个互相祸害去吧。 她客气道:「听卢卡斯说你和他相处了挺长时间,谢谢你包容他,他向来风流,能够安下心来不容易。」 薛旦心里苦笑,他包容卢卡斯?是挺包容的,就算他差点没被卢卡斯气死在亚陵山区,最后也稀里煳涂地就原谅了议会长:「我和他从来都是互相包容,您不必这么客气。」 他绝对是个久居上位的人。辛西娅判断,难道是卢卡斯从东南联盟拐来的某个将军? 她试探着关切道:「你之前一直在东南联盟生活,来到卡莫帝国会不会不太适应?」 薛旦笑道:「毕竟在东南联盟生活了很多年,忽然间换了环境,肯定会有不适应的地方,卢卡斯一直在这方面帮助我。谢谢您的关心。」 辛西娅燃起了继续谈话的欲望:「卢卡斯在这方面帮助你?」 他帮助了才有鬼。薛旦点头,脸上维持住笑意:「是的,他为人处世的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很多。」 辛西娅心里瞭然,果然她儿子不会主动去操心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还得靠秦汲先生的话术挽回:「卢卡斯的感情不怎么浓烈——」 音乐声忽然停了,辛西娅止住话头。舞池中的人们一对对停下舞动,左右环顾,有些摸不清状况。 直到坐在高台上的安娜二世握着权杖,在地上敲击了一下。 「辛西娅女士,安娜姐姐找你。」维弗亲王在一片寂静中巧笑嫣然道。 作者有话说: 辛西娅您没想错,薛旦就是个情感真诚而炽烈的小朋友。 ——救命,这话要让薛旦听到,他估计会直接告我污衊。 45、安娜二世之死 安娜二世的皇宫盘踞在皇城中心,以它为中心,周围均匀地被划分出六个街区,能够居住在其中的人全病 安娜二世的皇宫盘踞在皇城中心,以它为中心,周围均匀地被划分出六个街区,能够居住在其中的人全部是贵族。 六大贵族街区外散落着五片大平民街区,猫厅建筑在最西边的第四街区,算是五大平民街区中最小的一片。 五大平民街区只能通过主路与六大贵族街区相通,六大贵族街区呈环形拱卫皇宫,每片街区间夹着一条皇道。 今天的六条皇道有哪里不一样。 贵族街区说是住着贵族,然而自从安娜二世上位,为了削弱贵族权力增加平民土地,基本上削掉了皇族以外大半部分姓氏的实权,甚至连贵族区屋顶的铁尖都被削走了。 没有几户皇城贵族有资格参与安娜二世的生日宴。 从清晨开始,天上就飘着小雨,阴沉沉的黑云压在头顶,将人们的生存空间向下挤压成薄薄的一层大陆表面。 六大贵族街区门户紧闭,不少人家还拉着花纹仍显繁复的窗帘,也许是还没有起床。 每条街道打头的五栋房屋不允许贵族居住,它们平时住着皇家禁卫军,现在屋中空无一人,所有的禁卫军在巨大的皇宫身躯周围排列成一圈圈,手中持着的铁矛被阴雨浇灭了光亮。 第一街区,皇家禁卫军一号房窗边,有一张脸颊向内凹陷的脸贴在墙边,隐在房内的黑暗中,紧紧盯着皇宫高大的白玉正门。 梅昂手中握着一只亚歷克钦赶制的粗陋版传信筒,蛰伏着,等待薛旦随时有可能到来的传信。 革命者们藏匿在六大街区打头的一共三十栋禁卫军房内,只要一声令下,随时都会从藏匿了几年的阴影中奔出,将所有的韬光养晦迸发成带血的进攻。 这是梅昂梦想过无数次的情境。但现在她的心脏仍旧规律、稳定地跳动着,心潮澎湃唯一的作用就是使她的大脑更加清醒。 第84页 卡姬玛救下的小女孩趴在第一大道一号楼的楼顶,她手中握着一支长长的旗杆,炽红的旗帜卷在旗杆上,被她藏在屋顶的一道小沟壑中。 她瘦弱的身躯紧贴着排成排的瓦片,从她的视线中,只能看到阴雨和黑云下皇宫金色的顶层、八处尖顶和六座塔楼。 限于身形,只有她能做革命的旗手。这使她格外满足,她想,卡姬玛姐姐那晚的付出终究也有了些回报和作用。 那个叫山姆的人和养活他的安娜二世,一同埋葬在今天吧! 小女孩几乎与雨丝融为一体,她的决心使她更加寂静无声。 雨下得越来越大,从柔软的丝线变成激烈的敲击,小女孩的耳中全部是噼噼啪啪的响亮雨声,她的髮丝被淋湿,贴在额头前和后背上。 雨幕中的金色宫殿几乎变成了灰黄色,空气中渐渐瀰漫上遮天盖日的水气,灰茫茫地覆在世界的表皮上。 小女孩放松肌肉,麻木着自己,防止自己打哆嗦。她确实很冷,随着时间的推移,嘴唇开始发紫,露在外面的手背变得红彤彤的,她几乎已经感受不到寒意,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冻成了冰块。 不行,她得再等等。 小女孩坚持着。 不知过了多久,震颤耳膜的雨声中多了些别的声音。小女孩打起精神,仔细分辨。 好像是……铁器相击的声音? 是的,就是铁器相击的声音! 可是,可是。小女孩摸摸兜里的传信筒。她没有接到开始进攻的青铜传信。 铁器相击的声音越来越大,小女孩按捺不住地想要探头看看。 不可以,她一定要等到青铜传信来,她不懂他们的计划,所以绝对绝对不可以擅自行动。 小女孩红彤彤的手指悄悄捏住了革命红旗的一角。 身下响起人类的惨叫声,连绵起伏。 忍住…… 皇宫最高的一处塔楼轰然倒塌,爆炸激起四溅的建筑金属,在水雾瀰漫中几乎有一种美感。 忍住…… 梅昂的吼叫声钻进了小女孩的耳朵。 她愣了愣,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不对,绝对是开始进攻了! 小女孩的四肢有些冻麻了,她踩不住屋顶的瓦片,只好再次趴下,拖着旗杆,操纵着麻木到像是四坨软趴趴的小圆盘一般的四肢,艰难而快速地爬到屋檐边上。 她看到了她今生最难忘的场景。 不知从何而来的铁人从地上一个个往外钻,皇家禁卫军吃力地抵挡着,几乎经受不住这些铁人的两击。 平日里风光的禁卫军似乎像是没有人性的豆腐,血液被灰濛濛的雨丝染成一种不真实的灰红色,溅满了皇宫周围的一圈大道。 皇宫白玉栅栏围住的院落内暂时一个铁人也没有,但是皇宫各处不知为何仍旧在发生爆炸。 又有一座塔楼被从内部炸破,摇摇摆摆地脱离皇宫,轰然砸在皇宫顶部。 梅昂站在第一街道的路口,革命者们也都密密麻麻站在了各个街道的路口。 专注冲进皇宫的铁人们还没有理会站在它们背后的革命者。 好多铁人、好多铁人。小女孩身体已经忘记了发抖。她难道就要见证世界末日,见证人类最后的覆灭? 她这时才忽然明白,原来什么慢慢的、有伏笔的灭亡都是笑话,和平就像一块打湿了的纸巾,想要戳破的时候,快到一点也不要徵求你的意见。 忽然,小女孩的传信筒向她发出青铜联结邀请。 她赶忙接受。 梅昂五分钟前联结下的演讲顿时从所有革命者们的传信筒内一齐传出,几千个她的怒吼合在一起,盖过了雨幕、铁器相击、惨叫和爆炸声。 「我们隐藏了整整五年!从最开始的二十八个人,一直发展到如今的规模,我们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我们渴望杀死安娜二世!渴望建立一个更加支持我们抵御外敌的政权!现在我们的胜利就在眼前!」 「但是现在有了更要紧的事情!」 「我们不知道这些铁人从哪里来,也不知道皇宫内发生了什么变故!但是人类最后的希望已经危在旦夕!」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联合皇家禁卫军,我们才有一线战胜铁人的希望!」 「我们不能任由他们相斗,因为外敌当前,我们需要改变策略——我知道你们一直为了刺杀安娜二世而奋斗,为了杀掉皇家禁卫军,付出了无数的生命和鲜血,但是!」 小女孩握着传信筒,膝盖跪在瓦片上,流血而不自知。 梅昂的怒吼声中带了一丝哽咽:「我们现在需要放下仇恨,所有革命者,转过身去,守卫皇宫——」 小女孩没听懂这一大串,但是她看到革命者们从六大街区中怒吼着冲杀出来,与她早早就在心中排演过无数遍的场景一模一样。 她扔掉传信筒,恢復了一点点知觉的手脚支撑着她快速地回到旗杆旁,她吃力地竖起粗重的木制旗杆,刚刚把旗帜转下来一圈,红色的布料就被猎猎作响的雨中风狂暴地颳起,唰地在水雾中展开。 这支旗杆高有四米,旗帜高三百五十七厘米,宽五百四十六厘米。 梅昂无意中回头组织革命者冲锋时,便看到了它展扬的血红色。 薛旦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他最后会和狄怀摩斯合作。 第85页 就在几个小时前,维弗亲王将辛西娅叫上安娜二世所在的平台—— 舞池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辛西娅身上,薛旦亦不例外。 她似乎有些意外,但仍旧得体地理理衣裤,从沙发上站起身,先是对着安娜二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才低着头,快步向那两道金色的大阶梯走去。 所有人都注视着辛西娅上台阶,她一直走到安娜二世所在的平台时,舞池里的音乐方才重新响起。 然而没有人愿意重新跳舞。 维弗亲王把辛西娅引到安娜二世身边,沖底下的人群挥挥手,很是调皮地歪着头道:「别看啦,安娜姐姐不喜欢别人看她!」 没有人敢不遵从,虽然他们的视线从未敢集中在安娜二世身上,但此刻听闻责怪,依旧乖觉地低下头,拖拖拉拉地继续着舞步和漫不经心的谈话。 薛旦的余光一直注视着平台。 维弗亲王又取走了安娜二世的权杖,他蹭到安娜二世的怀里,笑意盈盈地沖辛西娅笑。 辛西娅不是第一次直面维弗亲王了,甚至两人已经成为了合作者,但她仍旧为他灵动的眼神所折服。 现在维弗亲王两只水灵灵的蓝色眼眸注视着她,里面藏着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惊天秘密与计划,这让辛西娅竟然有一点专门针对维弗亲王的激动。 维弗亲王将手搭在安娜二世的胸脯间,当着辛西娅的面眼角上挑,带着钩子去看安娜二世的黑眼睛。 辛西娅看不到安娜二世的眼眸,但维弗亲王看得到。 它们注视着他的时候,永远只充斥着变态的躁狂与癖好。 他克制住身体的恐惧与生理厌恶,仰着脖子,带着纯真的眼眸和渴望,凑过去想要吻吻安娜二世的嘴唇。 安娜二世动也不动,任凭他吻上来。 维弗亲王的心跳克制不住地加快,他期待着的时刻、他期待着的时刻—— 辛西娅看到维弗亲王凑上去亲了安娜二世一下,接着就被安娜二世扼住了喉咙。 但是辛西娅看到了维弗亲王眼中疯狂的笑意。 安娜二世的黑眼眸中全部都是不可置信,她的力量从她驰骋一生的肢体中流失,让她连扼死这个狼心狗肺的小玩意娇嫩的脖子都做不到。 她张开嘴巴想要说话,喉咙中奔涌上来的却是温热的鲜血,它们堵住她的嗓子,从她的口腔中源源不断地往外流淌。 安娜二世的眼神胡乱地搜寻着四周。 其他四个亲王不知何时被维弗叫走了,她的身边却站着她的宗族成员。 辛西娅……辛西娅…… 安娜二世的眼眸移到辛西娅的脸上,却发现辛西娅正在看她。 安娜二世的心凉了。 辛西娅走过来,用感染者的力量掰开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扼住维弗的手:「走吧,没有人不会为了你的死亡而欢唿。」 安娜二世的眼神渐渐失焦。 维弗将五指从安娜二世的胸脯中抽出,满手都是鲜血。 作者有话说: 恭喜安娜王喜提「一句台词都没说就杀青」奖。 46、布偶挂件 薛旦的绸料外套裹着他的胸脯,挤出震动全身的心跳。 舞池里没有人敢抬头看安娜二世,所有人都将…… 薛旦的绸料外套裹着他的胸脯,挤出震动全身的心跳。 舞池里没有人敢抬头看安娜二世,所有人都将视线放在脸前,手臂搭着舞伴的身体,摇晃并旋转着。 整个宴会厅里几百人,只有薛旦目睹了安娜二世的死亡。 维弗亲王从安娜二世的尸体上跳下来,甩甩满是鲜血的手,侧过头去巧笑嫣然地与辛西娅说了句话。 他反过身,拿起靠在座位旁象徵着王权的铁杖,与地面轻敲。 音乐声即刻停止,在舞池中舞蹈的人们冲着高台深深低下头去。 维弗亲王道:「安娜二世已经被我杀死,康斯坦,可以清洗了。」 康斯坦? 他是听错了,还是有人与康斯坦重名? 薛旦的疑惑刚刚形成,就被走廊里响起的脚步声打碎。这是铁甲与瓷砖碰撞的铿锵声,整齐、有力而又极具压迫感。 宴会厅里的人们面面相觑,他们依旧不敢抬头看,只是将身子半直不直地曲着,脑袋从肩膀前面左右装动,茫然地看看左边,又茫然地看看右边。 直到穿着铠甲的人影出现在舞池的四个入口中。 这些脚步齐得不似人类的士兵丝毫没有停顿,简单地举起铁剑,简单地噼开了离出口最近的贵族的身体。 等到士兵们噼到第八个人时,一个面对着袭来铁剑的贵族终于惊声尖叫,寂静的拉链被铁刃一把划开,喧噪轰然炸响。 辛西娅和维弗亲王替革命者们干了他们想干的事。薛旦眯着眼睛,神奇地咂咂嘴。 不过维弗亲王的目的应该并不是惠及百姓、抵御外敌——但那不重要,因为在躁乱中杀死维弗亲王比杀死安娜二世容易得多。 不着急。薛旦想,先让维弗亲王自乱阵脚。 有士兵走到了薛旦面前,举起铁剑。 薛旦抬起手,铁刀贴着铁剑下刃打着旋直奔士兵的脖子。 他在铁刀触到实物的那刻加大推力,可本应破开肌肤和血管的铁刀却碰到了硬物,甚至反过来将薛旦连着沙发向后推了五六米。 第86页 铁剑噼到瓷砖地上,刻下一道歷史印记。 薛旦跃起,脚尖点到沙发的硬扶手上,左手拉住顶棚的吊灯铁饰,右手继续着铁刀的联结,顺势向上撩去。 那士兵胳膊上举,竟然也联结着吊灯离地。他手中的重剑在身后抡了一圈,直欲拍向薛旦。然而士兵没有料到薛旦的铁刀竟然是削他的头盔。 他的面罩被铁刀齐整地切下一片,露出藏在头盔后的脸。 薛旦不可思议地回收铁刀,抵住士兵的重剑,被力道拍得向后翻滚两圈,落到瓷砖地上:「康斯坦?」 他当然认得头盔后的这张鬍子拉碴的脸——还有,硬得像铁一般的脖子。 康斯坦没想到薛旦削下了他的头盔,重剑被甩到一边,一角插在地里。 他瞪了两秒钟薛旦,忽地转过身,重剑划出圆弧,噗地砸烂了一个贵族感染者的头颅。 康斯坦放弃了追杀薛旦。 薛旦看着宴会厅中越来越多的士兵。血液和嚎叫如同一张天旋地转的梦网,捉住他满脑子的疑惑与震惊。 康斯坦还活着?他怎么会来到卡莫帝国并为维弗亲王所用? 他的脖子怎么会是铁?他……一种荒谬的想法渐渐在薛旦脑海中形成。 他还是康斯坦吗?尽管有着康斯坦的外形、亦或者拥有康斯坦的外形和记忆? 薛旦坚决否定。他绝对不是康斯坦。 两把铁剑一左一后地刺来,薛旦脚下前滑,拉着摆放在舞池边的装饰用巨剑,剷平身体,从铁剑下轻松地穿过。 这个康斯坦是完完全全的另一种物种,绝对不是旧人。 先不管这个康斯坦是怎么一回事——薛旦手掌抵住迎面拍来的铁棍,两把铁刀飞旋着拉磨身下和身左的铁器——宴会厅里的士兵越来越多了,他得先离开这儿。 薛旦集中精力,从乱剑中飞快脱身,贴着铁制天花板掠过充斥着士兵的走廊,在转弯处落地。 这里已经不太能听清宴会厅里的声音了,那些惨叫只隐约像是有人在欢唿庆祝。 他快步走在城堡里,路过高高的石墙和狭小的窗户下陈列着的一幅幅油画,脑海中复习着上午刚刚形成的皇宫地图。 虽然他现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但总之前方右拐,刚好是一座塔楼的最底部。 薛旦想到这儿,干脆脚下一拐,想着去塔楼上看看皇宫整体的情况,结果差点撞上正从拐角往外走的一个人。 他下意识横起铁刀,拉开距离。 看清来人后,薛旦的铁刀立马软下来,他奇异道:「老中医,你不是不来皇宫吗?怎么主意变得这么快。」 刚刚一直躲在拐角里的卢卡斯没想到会遇上薛旦,他刚找过卡姬玛,正准备来找辛西娅。 他想着赶巧了,还以为这礼物送不出去,竟然真偶遇了薛旦。 他从兜里掏出一只穿着细铁链的小布熊,将铁链在食指上一转,伸到薛旦跟前,带了点调情意味地凑到他嘴唇边,轻声道:「给你送礼物来的。」 那只小熊在薛旦眼前晃荡得他心痒痒,他干脆一把抓住它,将它包在手心:「送礼物?」他展开手掌,细细观察。 这只小布熊的针脚很细腻,里面塞着满满当当的棉花,铁链从它的两只胳膊尖穿过,合成一个圆圈。 卢卡斯从薛旦手里拿出小布熊,展开铁链,套到薛旦头上:「对,给你缝的项鍊。」 他戴好后,略一端详,笑道:「怎么样,别具一格吧?」 薛旦无言以对,他低头瞅瞅胸前的小布熊,将它抓起来小心地塞进衣领中:「是,老中医很有童心。」他打了个响指,「我送你个美称。」 卢卡斯直觉他没什么好话,但不想搅他的兴:「说。」 薛旦道:「老顽童。」 卢卡斯沉默地盯着他。 薛旦改口:「或者返老还童也不错。」 卢卡斯看着薛旦,心头瀰漫着的阴霾被驱散了一小半,他享受着和薛旦的对话,嘴角显现出一丝笑意。 薛旦毫不费力地察觉到卢卡斯的情绪变化,故作惊奇道:「看不出来啊,老中医你喜欢这个形容词。」 卢卡斯嘴角的笑意啪得消失:「主要是觉得你合适,替你开心。」 薛旦耸耸肩:「你这话说的就没水平了,咱俩谁年轻谁老,你我心里都明白着呢。」 卢卡斯无言。 薛旦终于问道:「你来给我送礼物,怎么跑到第一塔楼底下了?」 卢卡斯明白瞒不过薛旦,便说了一半实话。他向上一指,颇为随意地解释道:「狄怀摩斯在上面。」 薛旦愣了愣:「你找狄怀摩斯干什么。」 卢卡斯道:「他今天上午来信,跟我说了一些关于铁人的事。」 薛旦皱眉:「铁人?」 卢卡斯拍拍薛旦肩膀:「对,你上去等我,我先过到那边去上个卫生间,一会儿还回去找狄怀摩斯。」 薛旦点点头:「好,狄怀摩斯在塔楼顶层?」 卢卡斯已经往卫生间走了,他头也不回地沖薛旦挥挥手,声音在城堡走廊里盪出一圈圈回音:「对。」 薛旦敲敲塔楼旋转楼梯顶层的铁门。 「谁?」狄怀摩斯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秦汲。」薛旦回答。 狄怀摩斯并不认识秦汲,他疑惑地回头盯着门看。这个人是刺客?或者是精神病患者?亦或者是某个高人? 第87页 塔楼顶层的凉风从铁桌上方一圈小圆窗中倾泻而下,阴天里吝啬的日光堆满塔楼的每个角落。 狄怀摩斯看着那扇门思考了五秒钟,终于悄悄从椅子上离开,站在木质地板上,伸出手掌联结,卸掉铁门栓:「进!」 铁门被推开,门后是一位东南移民。 那东南移民自我介绍道:「我是卢卡斯?德摩斯的爱人,卢卡斯请求您为我解答关于铁人的疑惑。」 狄怀摩斯疑惑道:「卢卡斯?我不认识他,但关于铁人我倒确实有些事可以说。」 东南移民的脸色明显僵住:「你不认识卢卡斯?」 狄怀摩斯坚定道:「我绝对不认识,像他这么伟大的人,如果见过我一定不会否认的。」 那位东南移民在原地愣了很长时间,忽地一个回身,向楼梯下面沖了几阶,却又勐地停住了。 他在那级台阶上停了两分钟,一动不动。狄怀摩斯试探道:「您还好吗?」 东南移民深吸一口气,转过来对他点点头,沉静地走回塔楼顶层:「我还好。我想询问您关于铁人事情——因为刚刚安娜二世驾崩,杀害安娜二世的维弗亲王似乎有一支铁人队伍,现在正在宴会厅内杀戮。」 狄怀摩斯重复了薛旦刚刚的表情。 他慢慢道:「安娜二世……驾崩?被维弗亲王杀死的?」 薛旦点点头。 狄怀摩斯难以接受地摇着头,他盯着薛旦看,似乎是在跟薛旦解释,声音都有些发颤:「铁人的调查、内鬼的排检、线索的构建……全部都是王完成的,她的魄力远超常人,怎么可以驾崩?国家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给你个礼物,记得好好想我。 47、屋顶 薛旦并没有特别惊讶,他按住狄怀摩斯的肩膀,沉声道:「安娜二世能完成的你也可以完成,而安娜二世怠薛旦并没有特别惊讶,他按住狄怀摩斯的肩膀,沉声道:「安娜二世能完成的你也可以完成,而安娜二世的弊病我们也可以一同避免。」 他指指脚下:「现在手里掌握着更高武力的是维弗和辛西娅——」 狄怀摩斯打断薛旦,不可置信道:「辛西娅?你刚刚不是说维弗杀死的王,怎么辛西娅也掺和了进来?」他没等薛旦回復,自顾自地将五指插进头髮中,茫然道,「原来最近调查的一切都是辛西娅和维弗策划的吗?我和王输了。」 薛旦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大骂狄怀摩斯心理承受能力差,使力扳着狄怀摩斯晃动,直视他的双眼,「你可以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包括你和王最近调查的线索。我是薛旦,也是前两天晚上跟你打过一架的那人。」 「我的家园被铁人和铁潮摧毁,我永远站在人类一边,不论发生什么事。」薛旦笃定道。 狄怀摩斯听到「薛旦」二字,诧异道:「你是薛将军?」 薛旦点点头,扯起双刀:「你也和我打过架,应该能相信我是薛旦吧?」 狄怀摩斯看着那熟悉的双刀,毫无困难地回想起棋逢对手的那夜,他缩缩肩膀,勉力笑道:「是,当然相信,除了薛将军,恐怕没人能和我打成平手。」 薛旦扬眉:「话别说太满,塔季扬娜你就不一定打得过。」他拍拍狄怀摩斯,「不说废话了,你说的和王一起调查的线索到底是什么意思?」 狄怀摩斯吐出一口气,整理好思绪,道:「这些东西现在说其实也没什么用了,但你既然问,我就跟你讲讲。」 「我一直不觉得安娜二世只是个昏庸的暴君,她只是——治国方法比较极端,人又太顽固。」 「从几个月前开始,皇城内就常常有人莫名失踪或死亡。王没有宣扬这些消息,而是让我去他们死亡或失踪的地点调查。」 「我在追踪过程中发现这些兇手的身体机能超过了一般人类,甚至不需要进食或饮水。我当时就怀疑他们是铁人,回来跟王详细说了。」 「当时王只是点了点头,她一向不爱说话。王让我继续查下去,这事谁也不许告诉。」 「后来王忽然又说皇宫内有奸细,她怀疑皇家禁卫军有不少被拉拢到了叛军行列,让我把每个皇家禁卫军和贵族区的贵族挨个调查了一遍——没想到竟然是维弗这个白眼狼!」狄怀摩斯克制着情绪,继续讲道, 「我不知道王在计划什么,但她近几日似乎很焦躁,她开始不停地询问我查找奸细和铁人的进度,可惜我依旧毫无进展。」 「王正焦灼时,忽然收到了西边的来信。就是那个辛西娅写的,妈的,现在看来就是个鱼饵!」狄怀摩斯道,「辛西娅信誓旦旦地在那说,她怀疑铁人已经进入了帝国,想要趁着生日宴跟安娜二世详谈——详谈?」狄怀摩斯冷笑,「详谈打算怎么弒君吧。」 「我碰见你的时候,本来是去给辛西娅送邀请函的。」 「我当时以为你是个铁人……」狄怀摩斯有点抱歉地笑笑,「对不住啊,我一直找不到铁人的藏身处,好不容易遇见一个不像普通人的感染者,有点判断失误。」 「后来我看你一直不说话,也不肯接邀请函,心里已经有点发毛了,想着算我自己点背,这线索就当断了吧。」 「毕竟我看你那架势,不像是铁人里的普通铁人,我之前也和这样一个铁人面对面过,差点就没命了。」 第88页 「今天我一直待在第一塔楼里——这儿是我的房间。刚刚金力克来找了我,说宴会厅里暂时没什么大事,没想到紧接着王就被刺杀了。」 狄怀摩斯嘆了口气,略有些疲惫,「我没预料到他们动作这么快。」 看来那时候金力克确实是想试探薛旦对王的衷心,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把试探结果说给狄怀摩斯。 薛旦也没问,他拍拍狄怀摩斯,道:「按你这么说,恐怕辛西娅和维弗已经和铁人沆瀣一气,串通好了。与虎谋皮,早晚把自己搭进去。」 薛旦道:「现在我们需要集结人手,消灭皇宫内的铁人。」 他这话说完,耳廓忽地一动,犹疑道:「你听到脚步声了没有?」 狄怀摩斯侧耳细听,确定道:「是有脚步声,还不少。」 薛旦轻吸气:「可能是宴会厅屠戮尽了,准备在皇宫内地毯式搜寻倖存者。」 狄怀摩斯眯起眼睛:「他们上来了。」 薛旦低声道:「你这儿有没有别的出口?」 狄怀摩斯点点头:「有,我们从外面走。」 不等薛旦反应过来什么叫从外面走,狄怀摩斯便抬手拉住藏在顶墙内的铁块,挺身贴到一扇没有打开的小圆窗上,扣住窗盖,咔哒一声,掀开小圆盖:「上来,皇宫外墙里边嵌铁了。」 薛旦意外地看着狄怀摩斯双脚探出窗外,踏实地踩上陆地。 整个皇宫外墙都嵌了铁?怪不得安娜二世要搜刮那么多的铁,皇宫外墙至少有两米厚,加上皇宫这么大的规模,确实需要很多额外的铁资源。 安娜二世真的是个很注重个人安全的君主,只可惜最后杀死她的是她唯一信任的枕边人。 他跟着拉住顶棚,跃身挺入小圆窗内,顺手关上窗盖,免得被铁人一眼发现。 圆窗外是一圈铁平台,它绕着塔楼尖顶修建,边沿被齐腰栅栏围住。 这第一塔楼恐怕是整个皇城最高的建筑,薛旦遥遥地似乎能看到西郊田地在雨水中腾起的白烟。 狄怀摩斯忽地疾声道:「皇宫外怎么打起来了?」 薛旦下意识以为是梅昂发起了进攻,他没作声,皱着眉走到狄怀摩斯身边往下瞅。 水雾升腾见,隐约可以见到脚下的骚乱。 薛旦看着底下交替闪光的铁器和鲜血,下意识觉得这不是革命者们和皇家禁卫军的冲突。 狄怀摩斯道:「妈的,不会是皇宫外面也围了一圈铁人吧?」 他双眼盯住下头,眼眶充血:「要真他妈是铁人,内外夹击,我们一丁点活路都没有。」 他这话音刚落,脚下的门就咣当一声被踢开了,铁人群集而入,踏踏的声音隔着墙壁传来,仍然不减震慑。 薛旦拉住狄怀摩斯,指指脚下。 狄怀摩斯会意,翻过栏杆,一蹬铁沿,向下投身跃去。落下过一半时,他伸臂联结住塔身的铁,降落之势骤减。 狄怀摩斯保持着一定的速度稳稳噹噹地落在第一塔楼下面的一座皇宫内院中。 他正欲抬头看薛旦,头顶忽地炸响,剧烈爆炸的冲击波将直立的狄怀摩斯拍到地面上。 狄怀摩斯的脑中嗡嗡作响,他极力地挣动,视线终于从昏花重新变得清晰。 怎么会有爆炸?狄怀摩斯疑惑地抬起头,他是在做梦—— 妈的! 第一塔楼上半截摇摇晃晃地塌下来,正正要砸到他所在的位置。 狄怀摩斯匆忙联结住塔身的铁,狠狠将自己推出去。塔身擦着他轰然砸入地面,碎裂的墙体飞溅而起。 他在地上滚了一圈,站起身来。 塔楼砸塌了底下的一排二层房,里面的铁人似乎被爆炸直接伤害,没有一点动静,塔楼变形地搭在地面上,像条死掉的蠕虫。 塔楼剩下的半截杵在空中,露出旋转空无一人的旋转楼梯。 狄怀摩斯向前走了半步,略有些不安地在变形的上半截塔楼中搜寻薛旦的身影。 薛将军该不会就这么冤屈地没了吧?狄怀摩斯略有些忐忑。 「找我呢?」 他的肩膀被拍了拍。 狄怀摩斯讶异地转头,就见薛旦手腕上垂着双刀,沖他挑眉毛:「我还不至于被这玩意砸死。」 狄怀摩斯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佩服道:「确实,毕竟是薛将军。」 薛旦站至狄怀摩斯身侧,观赏一番残存的塔楼尸体,点评道:「像条被踩扁的蛆。」 狄怀摩斯拿靴子轻辗滚到脚下的小石子,随口开脱道:「可以了,还有些地方能看出原貌。」 他摆摆手,「这不重要,你先跟住我,我去找负责皇宫内守卫的山姆组长,看能不能找找抵御铁人的办法。」 薛旦止住狄怀摩斯:「你去组织禁卫军,我到皇宫外——那边有几千号人,我看看能不能劝动他们,帮皇宫外的禁卫军消灭铁人。」 狄怀摩斯站住脚,定定地看着薛旦:「好,我相信你。」 薛旦笑笑,反身拉住皇宫外建筑的铁块,跃至宫顶,准备走直线翻到宫外。 他刚落到皇宫顶,便硬生生拽住铁块,止住前沖的势头。 这边的顶楼下一层有阳台。 而好巧不巧,此刻阳台里站了三个人。 薛旦不想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它们确乎忠诚地向薛旦反应了这三个人的身份: 第89页 维弗亲王、辛西娅郡主和卢卡斯?德摩斯。 卢卡斯微微偏头一边平静地望着皇宫外铁人的屠杀秀,一边和维弗亲王说着话,脸上维持着亲切的笑意。 从薛旦的位置,能听到他们讲话的声音,却无法分辨他们讲话的内容。 薛旦紧贴着屋顶的黄金,恍惚间回到了亚陵山区。 他想,也许变的只是他而已,卢卡斯还是那个卢卡斯。 作者有话说: 这一天,薛旦又想起了对卢卡斯的信任危机。 48、尸垒 一阵细小的风从西边的气流对撞中脱离,悠悠地漂泊进人类最后的阵地中,缱绻地卷过穿着三位革命者的铁人手臂,离开时…… 一阵细小的风从西边的气流对撞中脱离,悠悠地漂泊进人类最后的阵地中,缱绻地卷过穿着三位革命者的铁人手臂,离开时浴着满腔的热血。 它腾地乘着溃败的翅膀,升到黄金宫殿正面四层的大阳台上,掠过神话的头髮丝,停留在阳台顶上偷听的先行者鼻尖。 薛旦闻到了血腥味。 血腥味的制造者们还在谈论着什么。很快,维弗亲王和辛西娅向后退,回到了宫殿中。 只剩下卢卡斯站在阳台的栏杆边,他白玉般的下巴颏仰着,眼神自上而下漫不经心地搭在皇宫下的尸体上。 薛旦的身子和屋顶贴得太紧,以至于他的每次心跳都使得衣料和黄金摩擦,发出昂贵的呜咽。 「人类唯一的活路在森格尔莉大峡谷谷底。」卢卡斯忽然对着红色的空气自言自语,羽翼般的声音飘到薛旦的眼皮上,「带着最后的希望去森格尔莉大峡谷吧,我在旧大陆等你。」 薛旦僵硬地趴在房顶,黑色的眼瞳中映出他爱人随着血风飘动的小辫子。 他知道那细柔的辫子有多么缠绵。 可是薛旦心中竟然涌满惧怕,直觉告诉他卢卡斯和他认识的卢卡斯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卢卡斯仍旧没有回头,他把双手背在身后,黑色的及膝风衣鼓进满怀的西风,在栅栏后头猎猎飘动:「保存好礼物,我——」 他顿住话头,声音像是从森格尔莉大峡谷急坠而下,轻得在喊杀声中几乎听不清,「我永远爱你。」 心跳声从胸膛蹦到耳膜上,盖过了世界所有的惨象。 卢卡斯转身,跨了两大步,走进薛旦身下看不到的宫殿内。 薛旦勐地在屋顶挺起身子,他张大嘴巴,想要喊住卢卡斯。 又有风从战场下面吹上来了,薛旦定格成一个张着嘴的滑稽姿势,激越的情感化成两道泪行,毫不悲伤地融化在风里。 他刚刚忽然觉得卢卡斯要永远离开他了。 可是他不能喊住卢卡斯。他不理解卢卡斯话里的意思,只知道卢卡斯有了他自己的计划——这计划绝对不是人道的,但薛旦却无法改变他的想法。 薛旦从来只相信人最本源的欲望和情感,他知道自己不会同意卢卡斯的计划,卢卡斯也因此并不愿意告诉他。 薛旦和卢卡斯不能同路。 他们两个同路的这几年,已经各自失去了很多自我。 梅昂的鼻尖埋在一名革命者柔软的肉体中,血液和汗水混合的臭味刺激着嗅觉,让她缓慢转醒。 「快!快——」 炸裂的喊叫声嗡鸣着灌进她刚刚恢復的听力,她眯起眼睛,花了两秒钟才明白过来,他们在和凭空冒出来的铁人战斗。 不久前铁人们向后把革命者逼回了六条主路,革命者用同伴的尸体堆起了六座堡垒,勉力止住了铁人的冲锋。 而她刚刚被铁人的胳膊刺中了肩头,好像是疼晕过去了。 梅昂侧躺在尸垒后边,脸颊贴着不知哪位兄弟摞在尸垒中间的胳膊,她的意识还未完全甦醒,略有些迷茫地注视着身边的同伴怒吼着给铁箭尖头涂抹上军用腐蚀液,再架在尸垒上朝着铁人脖子射过去。 哦对了,她的兄弟姐妹们用生命换来了六座尸垒,现在的战斗状况终于从屠杀变成了相持。 梅昂用发软的手臂撑住尸垒,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没有革命者有工夫注意她的甦醒,他们一条条组成了发射铁箭的流水线,皇城的居民们砸开了四角的军用腐蚀液仓库,提着腐蚀液桶乌压压地来回奔跑。 梅昂看到了好多熟悉的身影。 乔伊老先生也在其中,他艰难地蹒跚在最边上,两只手颤颤巍巍地推动着一小桶腐蚀液,一步步向这边移动。 梅昂的眼泪一瞬间就上来了,咸水将这一幅图画晕成艺术的色块。 「快!」涂好腐蚀液的革命者见一线作战人员没有空闲,一伸手将铁箭递到梅昂面前,「快!」 梅昂接过铁箭,转身毫无停顿地向尸垒上攀爬,她早已绵软的手臂从生命中压榨出力气,使得梅昂三两步就跃上了尸垒顶端。 她前腿踩在一位革命者的胸膛,后腿踏在第四层革命者的头顶,注意力空前集中,双眼聚焦在挥舞着手臂冲上来的铁人脖颈间的中点—— 梅昂联结手中的铁箭,挥动手臂,怒吼着投掷出去。 那根铁箭正中那铁人的脖颈中点,并不十分强效的腐蚀液顿时扩散开,带着箭身噗地没入铁人的脖子。 那铁人在原地摇晃了两下,又被一支铁箭击中脖子,终于向后倒下。 第90页 这是击倒铁人的唯一方式。但哪怕这种有效的方法也只是击倒,并不是击杀。 如果它们能够得到救治,那么三个小时后依旧会恢復原状。 梅昂刚刚击倒的铁人已经被其他铁人拉出了战场,它很快就能再次回归战场。 这是一场没有希望、实力过于悬殊的战斗,革命者们和群众只是在拖延自己死亡的时间,等待着永远不会出现的转机。 梅昂又扔出了几只铁箭,她正回身去接身后革命者递来的下一只铁箭,一只满是鲜血的手勐然拽住了她的衣领。 梅昂毫无反抗力地被这只手拉出一线,拖到沿第一大街设立的贵族房屋屋檐底下。 她脑袋发晕,还没等辨认这人的身份,便听到他说:「梅昂,我是薛旦。」 梅昂惊喜地瞪大眼睛,终于看清了他的黑眼睛。 薛旦注视着这个血人,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悲愤,他不能不怨卢卡斯。 梅昂的性格虽然不讨喜,但她是个积极进取、充满生命力、天赋异禀的青年。如今……如今却在奄奄一息地透支她的生命。 薛旦深吸一口气,声音依旧有些发抖,但他的脑海依旧很清楚,他扶住梅昂的身子,大声询问:「梅昂,现在革命者的作战情况如何?」 梅昂想问问薛旦怎么从皇宫穿到尸垒后头来的,但她想着自己或许应该节省些时间,于是只回答道:「很不乐观,铁箭的数量有限,只要铁器告罄,皇城就完蛋了。」 薛旦咬紧牙。 这和他的判断一样。 皇城是卡莫帝国军备最全、禁卫军数量最多的区,一旦皇城被攻破,卡莫帝国其余地区更不可能阻挡住铁人屠杀的脚步。 薛旦不知道的是,和皇城的铁人一同冒出来的还有辛西娅管理的约尔斯郡的铁人。 此刻,约尔斯郡中剩下的最后一个人刚刚被铁人刺穿脑颅。 紧邻约尔斯郡的西部石垒防御即将被攻破。很快,铁人们就会从西边高高的石垒上灌入卡莫帝国。 铁人和人类不是同一物种,它们屠杀人类是本能,如果可以,它们不会允许这个大陆上还存在任何一个人类。薛旦完全想不明白卢卡斯怎么会站在铁人那边。 薛旦道:「人类的希望有可能在森格尔莉大峡谷底下。」 梅昂精神一振,她的脑袋已经不太清楚了,只是期冀地把住薛旦的手:「真的?」 薛旦也不知道卢卡斯的话是不是真的,他略一犹豫,点头道:「是的。」 梅昂吞咽下带着血腥味的口水,一摇晃薛旦的手:「你带着人快往森格尔莉大峡谷走,只要还有人能活下来,我们就能胜利。」 薛旦紧紧握住梅昂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梅昂犹自在强调着:「你带着人往森格尔莉大峡谷走,南边的那几个郡还可以全民迁徙下去。」 「整个皇城都为你殿后。」 薛旦握着梅昂的手腕,张了几次嘴,最后郑重道:「歷史会永远记住你们。」 他已经不敢想像,如果卢卡斯在跟他说假话,他该怎么办。 狄怀摩斯听到剧烈的爆炸声,心中勐颤。 爆炸声离他很近,甚至就是皇家禁卫军第二队所在的大堂位置。 狄怀摩斯向后退了半步,略微缓过爆炸的冲击,便顶着热浪向大堂内狂奔而去。 绕过一处角落,大堂暴露在他面前。 怎么会、怎么会! 他的视线略过旷阔的大堂,地上横流的鲜血和残破的肢体混合着焦煳味升腾,在大堂里堆成一层小山。 狄怀摩斯只看一眼,便明白以这个尸体人数,皇家禁卫军第二队绝对不会有过十数的倖存者。或者说,应该根本就没有倖存者。 怎么会、怎么会! 明明铁人还没有屠杀到这边来,明明这个大堂的位置除了第二队和他之外没有人知道。 所有他的士兵—— 扑通…… 一声木桶倒地的声音拉回狄怀摩斯恍惚的意识。 他向那边看过去,就见一道人影飞快地从那边走廊往外跑。 狄怀摩斯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那是山姆队长。 只有山姆队长没有被炸死?那他看见了自己又跑什么?狄怀摩斯疑惑地走到木桶旁。 他低下头,忽地在山姆离开的地方发现了一些铁器碎片。狄怀摩斯蹲下身,捡起这些碎片。 这是炸弹的碎片! 狄怀摩斯脑中空白了一瞬,猝然大悟,是山姆队长炸死了皇家第二军的士兵们。他投靠了维弗亲王和辛西娅! 作者有话说: 越艰辛,薛旦越自在。 49、女孩和豆腐 巨大的恨意沖涌到狄怀摩斯的嗓眼,长鞭蕴含着千钧之力,从他的手中闪电巨大的恨意沖涌到狄怀摩斯的嗓眼,长鞭蕴含着千钧之力,从他的手中闪电般窜出,沿着长廊游走而前,啪地击中山姆队长的后背。 山姆队长向前一个踉跄,从身旁的一扇门中跌落下去,自狄怀摩斯的视线中消失掉。 狄怀摩斯冲到那扇门前。 门后的屋子内满是黄金镶嵌的安娜二世画像,屋中那扇巨大的花玻璃窗大大敞开,微凉的血风鞭打着门板,屋中空无一人。 狄怀摩斯的鞭子迅捷地蛇形前窜,随着他的联结,铁鞭圈圈缠绕在窗沿,狄怀摩斯冲到门前的身体毫无停顿地被鞭子拽动,从窗中飞出。 第91页 窗外是外院,铁人已经逼近了皇宫正门,一排排相交的铁刃和活的人、死的人填满暴雨图画的底层。 狄怀摩斯立刻锁定的山姆的身影。 山姆正弯腰钻过作战一线,脚步略有蹒跚,只给狄怀摩斯留下了背影。 狄怀摩斯毫不犹豫地飞身追去,可当他停在山姆消失的位置时,却因为长长的铁鞭吸引了不少铁人的注意力。 顿时,狄怀摩斯的四面八方都被铁胳膊拦住了。 薛旦明白他不能再耽误下去,皇城的生命正在一秒秒地流逝。他不能带很多人。 薛旦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举旗的小姑娘。 小女孩还在挥旗。 从她的位置能看到很多东西,比如所剩无几的革命者,比如慢慢变成血红色的地面,比如被暴雨沖刷的尸体堆上方腐臭的白烟。 她甚至都不知道如何去询问生活怎么会一瞬间变成这样。 小女孩的手臂酸疼,双脚陷在瓦片里,巨大的旗帜从脑袋的右边唿啦一声被风撕扯到左边,肌肉在过度紧张下细微地颤动。 薛旦飞身落在她身边,不由分说地拦腰抱起她:「我是秦汲,松开旗,我们得立马走。」 小女孩的右胳膊搭在薛旦肘弯,巨旗倒在瓦片上。她茫然地回头,确切道:「可是战斗还没有结束。」 薛旦捏住她手两边的软肉,引她松手:「为了我们的未来,革命组织有另外的安排,你要听话。」 小女孩想问问山姆队长在哪里,但最终克制住,乖乖地放下旗帜:「好。」 她想,卡姬玛姐姐一定也不愿意她为了復仇而耽误组织的安排。 薛旦将胳膊向上一提,让小女孩在他的臂弯内坐稳,纵身跃下屋顶,落在尸垒后方。 然后他看到了乔伊老先生。 乔伊老先生已经快把腐蚀液桶推到前线了,刚好经过薛旦。 他眯起浑浊的眼睛,仔细辨认了一番,最终露出一点欣慰的笑容,他蹒跚地向薛旦走了半步,全力仰头对薛旦大声道:「娃!你活着!」 薛旦弯腰,靠近乔伊老先生的耳朵,大声道:「活着!要带人去南边找活路!」 他把询问乔伊老先生是否要跟他走的话消弭在脑海里,他知道这不合适。 酸涩涌在眼眶,被薛旦冷漠地逼了回去。 早在少年时,为了带感染者们在亚陵山区活下去,他就曾经放弃了自己的双亲。所以这点事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薛旦对自己强调。 所以卢卡斯的离开也不算什么,只不过他又多了一个棘手的敌人罢了。他对自己说。 「娃!」乔伊老先生侧耳听过薛旦的话,笑容满面道,「你走,你走!我老了,不用走!」 酸涩立马止不住,从薛旦的眼眶中沁润而出,湿润了视线的边角。他点头,跟着乔伊老先生笑:「好!我好好活!」 乔伊老先生就只看着薛旦的脸笑。 薛旦将小女孩放下,半蹲着搂住乔伊老先生,他在心里道,谢谢您和卢卡斯给我的三年稳定,但也许我生来就属于战乱:「老先生,我走啦!」 乔伊老先生用包着薄皮的手奋力拍了拍薛旦的后背:「你走,我看着你走。」 薛旦压下被激起的情感,抱起小女孩,咬牙转过头,顺着一点铁也没有的大道向后狂奔。 皇宫里运筹帷幄的人类背叛者们、凭着尸垒战斗的革命者们、推着桶的群众都向后退去。 薛旦向南拐进一条巷子里,他要去找最近的青铜柱来强制联结皇宫门口的青铜柱,把狄怀摩斯叫出来。 小女孩忽然叫住薛旦:「请等下!」 薛旦下意识放慢脚步:「怎么了?」他回头去看小女孩,却发现她正定定凝视着一个方向。 顺着小女孩的目光望过去,薛旦发现了一个躺在阴影中喘息的人。 他双手朝天瘫在地上,半个身子隐在屋侧的阴影中,露出来的两条腿似乎由于疼痛而在抽动。 小女孩坚定道:「我要去杀了他。」 薛旦回头去看她。 小女孩肉嘟嘟的脸颊因为雨水的湿润而饱满光滑,短髮紧紧贴在脑袋上,向下不停地滴着水。她的眼睛瞪视着那人,其中满是不可见的执念。 薛旦把她放下来:「动作快点。」 小女孩立马拔腿向他跑去:「好的!」 薛旦担忧地跟在她身后,随时警惕着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的反扑。 还没有到这男人身前,小女孩便张开手掌,强制联结这男人腰间的铁剑。 薛旦眼睁睁看着铁剑就这么乖乖地嗖一声飞到小女孩小小的手中。 这他妈的还是个天才。 男人意识似乎不太清醒了,他的身体微微蜷缩,向着铁剑的方向捞了一下,铁剑在小女孩手里无力地一蠕动,就没了生息。 小女孩接到铁剑后,便冲到男人身前,铁剑噗地没入男人心脏的位置。男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嚎叫,却没有嚎叫的力气。 薛旦刚想提醒小女孩她捅歪了,就见这小傢伙拔出铁剑,又噗地捅了一次。 这他妈的真是个狠人。 小女孩就这么捅了好几次,还谨记着薛旦的叮咛,来来回回动作快得像是在扎豆腐,十秒内就将男人的胸脯扎得像个筛子。 她终于放下铁剑,回身冲着薛旦伸出胳膊,眉眼严肃:「好了。」 第92页 薛旦伸手去抱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攀到薛旦身上坐稳:「布鲁克琳。」 拐角处窜出一条长长的铁鞭,狄怀摩斯像只雨中幽灵,跟着铁鞭急速拐弯,出现在薛旦和布鲁克琳眼前。 薛旦惊讶地止住脚:「你不是去找第二队了?」 狄怀摩斯一眼就看到了被扎成筛子的山姆,胸中的气焰一下子堵在嗓子口:「谁杀的他!」 布鲁克琳道:「我。」 狄怀摩斯双眼立马盯住布鲁克琳。他瞪着小姑娘的脸颊:「你?」 薛旦打断狄怀摩斯的诘问:「皇城坚持不住了,现在我们要尽快往南赶,争取在铁人蔓延到南方以前,将南边几个区的人转移到森格尔莉大峡谷下面。」 「我得到消息说,人类的未来在森格尔莉大峡谷下。」 「我本来打算去找你——现在你来了,之前发生什么都不要去想,皇家禁卫军有没有比较优秀的年轻人?」 狄怀摩斯理解了薛旦的意思:「不行,皇家禁卫军都被卷在战场里,带不出来。」 薛旦点点头:「好,那你去第六大街最后一间房子侧面的小棚子里找一个叫卡姬玛的女孩,我去找找尸垒后面的年轻人,两分钟后在这里会合。」 狄怀摩斯立刻跟上了薛旦的节奏:「好。」他说完,一刻不耽误,铁鞭出手,拉着他瞬时飞出了巷子。 薛旦抱着布鲁克琳,反身赶往第二街道的尸垒。他想到的最好人选是不擅长隐蔽但实战能力最强的李九和潜力巨大的汤肖普。 只是可惜了梅昂。 伯明丝郡的凌晨还很平静,皇城的末日还没有洗刷到这里。 青铜联络室中,四面雪白的墙壁幽幽地印着窗外略有亮光的天色,中央的一根青铜柱被刻上繁复的花纹,凤凰眼睛静静地闭着,被磨掉了锋利感的翅膀边缘格外沉寂。 青铜联络室向北的窗户玻璃上突然坠下一只穿着靴子的脚和小腿,接着是一把飞旋而来的铁刀。 那把铁刀毫不费力地冲破单层玻璃,接着那只穿着靴子的脚冲着玻璃破碎点勐力地蹬了几下,透明的玻璃便哗啦啦地碎出一块空隙。 薛旦滑身顺着空隙跳进青铜联络室内,紧接着是李九、汤肖普、卡姬玛、布鲁克琳和狄怀摩斯。 狄怀摩斯将手放在青铜柱上——他拥有卡莫帝国大部分官建青铜柱的警报联络权——找到青铜柱内保存的警报声,轻轻拨动。 刺耳的警报声顿时在伯明丝郡的每个青铜柱内炸响。 郡主奥利德从睡梦中惊醒。 竟然有人敢私自引动警报? 他精緻的脸庞上满是被冒犯的愤怒:「禁卫军!禁卫军!」 不等有禁卫军被喊来,他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下床,捎上柜子里的铁剑,换好衣服,咚咚咚地跑上二楼,一脚踢开青铜联络室的大门:「谁在里面!」 一只大手迎面而来扼住他的喉咙,低沉而危险的警告声从他被迫抬起的下巴根传来:「闭上嘴巴,立马听我指令发出青铜命令。」 冰凉的铁刀被架在了他柔嫩的脖子前,上面满是血液的腥味。 作者有话说: 布鲁克琳:我不耽误事儿,咱快走。 祝各位看书的小天使儿童节快乐! 50、南逃 奥利德震惊地将眼珠子熘到眼底去瞧扼住他的人。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人的眼睛,它们藏在皱起的眉峰底下,眼啊 奥利德震惊地将眼珠子熘到眼底去瞧扼住他的人。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人的眼睛,它们藏在皱起的眉峰底下,眼白堆积在眼球下半部分,黑色的虹膜里满是血丝。 这是一张原罪化形的脸。暴怒,一定是暴怒这个原罪降临了他的梦境。 奥利德想呵斥出口的「谁敢动我」顿时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他被吓得发抖,细弱的嗓音里只挤出两个字:「我听。」 薛旦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将这个人吓成这样,孤身彻夜赶路的疲惫也让他并不想花精力了解原因,于是他干脆利落卸下铁刀,手掌扼着奥利德细弱的脖子,将奥利德拖到青铜柱旁,松开手。 奥利德哆哆嗦嗦地联结青铜,也不敢看薛旦,就偏过一点头,谨慎地用余光往他这边瞅。 薛旦道:「我说什么你发什么,发全城公告。」 奥利德点头:「好,好的。」他弯下腰,准备着告示。 薛旦道:「皇城已经被铁人入侵,奉王命,所有卡莫帝国居民务必立马动身南迁,我们最后的生路在森格尔莉大峡谷谷底。铁人很快便会屠杀至伯明丝郡,诸位能否活着就看自己逃跑的速度了。」 奥利德恐惧地瞪着大大的眼睛,一字不落地将这段话发成全城告示。 走廊上传来驳杂的脚步声,接着是一个有些慵懒的声线:「郡主,找我们有事?」 薛旦转头看奥利德。 奥利德举起双手,低着头不敢接薛旦的视线:「我,我刚刚醒的时候,叫了一声皇家禁卫军。」 狄怀摩斯抖腕拉起铁鞭,一言不发地走到门口,踢开铁门。 铁门外站着个穿着轻甲的禁卫军,他的年纪看起来有四十多,下巴上留着薄薄的一层胡茬,手里拖着把长矛。 看见狄怀摩斯,他挑了下眼皮,放直长矛,脸上堆上点笑容来,板正驼背:「您好您好,我找奥利德郡主。」 第93页 薛旦闻言,惊奇地转过头去。 这句话说的,不像是个禁卫军。 狄怀摩斯对此没有发表评价,从兜里掏出一枚勋章,摆在这禁卫军眼前:「安娜二世王章,我是狄怀摩斯,奉命拿住奥利德郡主。从现在开始,奥利德不再是伯明丝郡郡主,你立马组织所有人南迁,务必要快。」 奥利德张大嘴巴,啊了一声,想说话,却又不敢说话。 这禁卫军听到狄怀摩斯自报家门,脸上礼貌地露出点惊讶,客气地回答:「是,那我可不可以申请杀掉奥利德郡主?」 狄怀摩斯刚想拒绝,被薛旦打断:「十秒钟之内解决。」 奥利德高声尖叫,他往薛旦身后去躲,只露出个脑袋瞅这禁卫军:「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让他杀我!」 禁卫军一时间没有答应薛旦。 奥利德一看有戏,立马从薛旦身后窜出来,他膝盖弯了弯,看看禁卫军的铁矛,终于一咬牙,砰一声跪在了地上。 跪下的同时,他的眼泪跟着喷涌而出,奥利德还裹着睡衣的身子单薄得像是一只蝶翼,抖得厉害,他咬着牙道:「我错了,求求你不要杀我,以后我给你做什么都可以!」 禁卫军在原地站定,一动不动。狄怀摩斯见到他黑色的眼瞳里似乎有些什么更深的情感在涌动,但又很是动容。 禁卫军确实想不到,奥利德这么高傲的一个人,竟然有一天会为了活命给他下跪。这让他的仇恨一瞬间已经被惊讶冲散了大半。 奥利德深吸一口气,放低姿态,嗓音发抖道:「我,我,我不会让你后悔今天放过我的。」 禁卫军舔舔嘴唇。奥利德是个实实在在的小人,但他似乎也没那么执意要杀死奥利德。 虽说奥利德曾经算计过他,让他从师长手底下直接被踢进地方禁卫军,但这事,下个跪算完也不是不可以。 禁卫军最终哼了一声,握在手里的铁矛松下来。他双脚一併,向狄怀摩斯敬礼:「我这就去执行任务。」说完,他转身就走,再也没分给奥利德一分眼神。 皇城里所有居民都听到了这段警告,他们在睡梦中朦胧地发愣,一时间根本不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与紧急性。 安娜大监狱门口的几排侍卫互相碰头,一分析,决定分出一半人去问问奥利德郡主到底怎么回事。 剩下的一半侍卫聚在门前,身后高高的大铁门忽地被敲响。 他们面面相觑,有一人高声回应:「都给我回去!不许敲门!」 监狱里关着的是上一阵发生动乱时上街的部分激进群众,有人在门里道:「城里警报响了,我们得和你们一起走!」 侍卫道:「没有上级的命令,我们不能私自放出你们。」 里头的人坚持要出来,外面的人坚决不允许,两方拉扯了半个多小时,也不知道是不是要藉此消遣等待消息的焦躁心情。 侍卫重复道:「我不能放出你们——」他的话头乍停。 里面的人问:「怎么了?」 外面都是交谈的嘁嚓声,没有人高声回应她。 她再次追问:「怎么了?」 忽然,监狱门大开,和她「友好交流」了半个多小时的声音的主人站在门外,脸上洋溢着兴奋:「奥利德被赶下台了!兄弟姐妹们,走!禁卫长让咱们立马以最快速度动身往南边逃跑!」 她愣在原地,迷茫了半秒钟,澎湃的喜悦立马在她心中沖盪起来。她向后面一招手,高喊道:「兄弟姐妹——快出来!」 青年们高喊着,从安娜大监狱高达十几米的大铁门内鱼贯冲出,禁卫长的命令从头一个人传到最后一个人,他们忠实地没有回家探查,而是颇有秩序地联结住街道的铁柱,往南飞跃。 这浩浩荡荡的南逃队伍压倒了居民心中的天秤,犹犹豫豫的群众立马找到了跟随的方向,队伍越来越长、越来越宽广,直到全城大部分居民都加入。 禁卫长很快就组织好了南逃的队伍,他又回到青铜联络室,惊讶地发现里面正在争吵。 「你的意思是你自己就排除一部分人生存的权力?明明可以做却不去做,让他们单纯等死——」这是狄怀摩斯的声音,他的措辞已经很情绪化了。 狄怀摩斯被另一个声音打断,这是禁卫长不熟悉的声音。他推开门缝,见到说话的是一个长相略显老的东南移民,那人身后还站着个睁着大眼睛的男青年:「权力集中的目的就是为群体谋最大的利益。」 禁卫长敲敲门,咳嗽了一声。 狄怀摩斯闭上刚张开的嘴,眼中还残留着怒气,往这边瞥过来:「你组织好了?这么快?」 禁卫长稍稍欠身:「组织好了,就是这么快。」 狄怀摩斯冷冷道:「没什么你需要做的了,可以离开。」 李九心里窝火,在他对面找茬,提出反对意见:「依我看,这位兄弟完全有能力跟我们一道走。」 狄怀摩斯道:「我不太明白,您怎么看出来他有能力跟住我们?」 李九抱着臂膀:「你不信,让他试试。」 狄怀摩斯二话不说,铁鞭一个回头,鞭头就冲着禁卫长的心脏钻来。 禁卫长脚下滑动,侧过半边身子,拉住青铜联络室外窗边沿的铁,顺滑地一个拐弯站位到薛旦身后:「狄怀摩斯将军,我叫鲍雷顿。」 第94页 狄怀摩斯的铁鞭游回怀里,他惊讶道:「你是那个睡下属、以私生活混乱闻名的鲍雷顿旅长?」 鲍雷顿勾起背,舔舔嘴唇,道:「您看我这个样,像是能被人看上的对象吗?」 狄怀摩斯怀疑道:「我看你长得挺周正。」 汤肖普在李九身后补充:「而且还有种成熟和颓废的美感,我觉得挺受欢迎的。」李九抬起眼,颇为审视地打量了鲍雷顿一番,没说话。 鲍雷顿一时语塞,他指指汤肖普,想说点啥,又说不出,最后道:「谢谢小兄弟的肯定。」 汤肖普认认真真地礼貌回应道:「不客气。」 狄怀摩斯和李九的争论就这么被打断,两人互相看了看,吵也吵不下去,李九就去问薛旦:「你看怎么办吧,南迁的事,还有鲍雷顿跟队的事。」 薛旦冷眼旁观他们吵架,心里气得慌,又觉得他们不是亚陵军,不好直接训斥,结果出口就带了点卢卡斯的味道:「我刚刚差点就杀了奥利德给你俩助兴了,添点彩头。」 奥利德吓了一跳,赶紧靠向鲍雷顿。 薛旦自己意识到这话有点情绪,不想继续耽误时间,赶紧打住,道:「我们直线向南走,找禁卫军或者志愿军去通知别的郡,我们路过的区和郡直接按伯明丝郡的方法来通知,只通知,不管接下来的组织。」 卡莫帝国的青铜柱设置极为麻烦,安娜二世为了集中权力,禁止区、郡互相勾连叛乱,切断了区和郡之间的青铜柱联结,所有的跨区青铜消息,必须经过皇城的审核,再由皇城的青铜柱联结到具体的区或郡的青铜柱。 可惜现在皇城已经沦陷了。 「我们没时间耽搁,刚刚不光你们俩,我也有点怄气,我们得反思,以后绝对不能出现这种情况。」 「鲍雷顿跟着吧,我们立马动身往南。」 奥利德急忙道:「我是学医的,你们这队人是不是没有医生,我可以跟着你们吗!」 薛旦瞥他,有些淡漠道:「你能跟上就跟着。」 这话说完,薛旦抱起布鲁克琳,一个反身就从玻璃缺口跃了出去。 奥利德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一个接一个跃出玻璃,没想到这「跟上」的要求竟然这么困难。 可是这里面还有一个人被狄怀摩斯拉着,看上去像个普通人,凭什么她可以有这样的待遇。 奥利德忽地灵机一动,在最后鲍雷顿跃出的一剎那,伸手联结住鲍雷顿腰间围的铁腰带—— 这是禁卫军的制服,上面的铁还打着奥利德的联结印记——就这么被半拖半拽着飞出了青铜联络室。 作者有话说: 没了卢卡斯的薛旦提不起精神。 51、跳崖 卢卡斯把重绘的游杳立体模型交给歷史馆的时候,又想起了他从前看到的南逃变化图。 那张动态图挂在歷史馆摇 卢卡斯把重绘的游杳立体模型交给歷史馆的时候,又想起了他从前看到的南逃变化图。 那张动态图挂在歷史馆一进门右手边,高有十几米,上面根据歷史古籍和卢卡斯与薛旦的口述,尽力还原了前纪元卡莫帝国南部的每一座小楼。 它用十分钟演绎了南逃时卡莫帝国南部三天之内的变化。 卢卡斯记得它上面的色彩。先是阳光明媚的卡莫帝国中部忽地被阴雨覆盖,灰色的薄层像块瘤子浮在整片竖图的最上方,接着灰色瘤子下面被血色晕开,渐渐地溢出瘤子的范围,将灰瘤边缘染上奇怪的红线。 瘤子下边的伯明丝郡里冒出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点,血色这时离这些黑色小点还很远,像是被瘤子盖了章、缝在一起。 黑点慢慢增多,南方中部蔓延的速度最快,南方的东西部过了一会儿也慢吞吞地吐出了一些人群形成的黑云。 但是这时正上方的血色忽然就像被从图画上方泼下一般,哗得跟着西边新晕染进图画范围的血色一同喷绘满一半的画布。 黑点顿时被吞噬了很多。 南方的黑点移动速度更加快了些,在血色攀爬到南方三郡时,终于有一大批黑点到达了画面最下方的森格尔莉大峡谷。 这些黑点在峡谷顶上逗留了一会儿,方才一个个消失在大峡谷中。 卢卡斯仰头看着这幅动态画,跟着演示细细观察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有个小男孩的声音在腰间响起:「大哥哥,你在这儿都站了好几个小时啦!」 他低下头,对着小男孩竖起手指:「嘘,我在里面找人。」 卢卡斯已经找到了移动速度最快,一路领跑的薛旦一行人,也找到了挣扎出皇城却倒在城外再也没起来的梅昂,还找到了紧贴着大峡谷北边的山海洞,以及里面领先跳入大峡谷的几位东南移民。 小男孩问道:「你在找谁呀?是在找薛旦吗,我能帮你找到!」 卢卡斯惊讶:「你见过薛旦的样貌?」 小男孩摇摇头:「我又不是歷史白痴,薛旦这时候不是领着人在往南走嘛,最前边的那一小撮黑点里肯定有薛旦。」 卢卡斯笑:「我其实在找卢卡斯。」 小男孩皱起眉头,盯住那块灰色的瘤子:「可是这时候卢卡斯应该在皇城呀,那块一直持续下暴雨,看不太清。」 卢卡斯轻声道:「没有,他这时候站在皇城南边,一直情不自禁地向大峡谷的方向张望。」 第95页 小男孩愣愣地听过,反驳道:「歷史书里写,这时候的卢卡斯下定决心要建设另一种可能的大陆,没有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卢卡斯道:「他看的不是自己的余地,他看的是他的爱人。」 皇城里除了他们之外一个活人都没有了。雨水洗刷着红色的街道,六大主街中躺满了尸体,革命者、群众和逃跑的人们无序地排列在地面上,街口的尸垒已然被洗刷得失掉了颜色和形状。 卢卡斯蹲坐在第一大街街口的一间屋顶上面,眯着眼睛往南边看。 他摸摸心口。 那人不是说小布熊算是卢卡斯自己的一部分吗? 那他为何感受不到一点薛旦心口的跳动——明明薛旦把它、把他挂在了脖子上。 他刚刚这么想完,灵魂深处忽地传来一股震颤。他的神经被某种柔软轻轻触碰、摩挲,温热的传导均匀地遍布意识每一个角落。 卢卡斯吞咽了下口水,耳根竟然有点发烫。这种隐秘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的交互方式,令他奇异得有些不适应。 迎着大峡谷底下吹上来的烈风,薛旦把小布熊塞回自己的衣领中。 汤肖普好奇道:「你为什么要亲一只布熊。」 薛旦回答:「因为我有爱人。」 汤肖普不明所以,站在一边的卡姬玛反倒忍不住问:「我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问这个问题,但是——卢卡斯怎么没跟你一起走?」 薛旦捂住心口的小布熊,不知为什么,他总感觉这只小布熊寄託了全部他对卢卡斯的情感,以至于他从这么只布偶身上得到了跳下大峡谷的勇气:「他站到了铁人那边。」 卡姬玛皱起眉头,疑惑道:「什么?」 薛旦重复:「卢卡斯站到了铁人那边。」 卡姬玛在风里把眼睛缩成一道缝,过了好一会儿,才犹豫道:「站到了铁人那边的意思——这次铁人袭击卡莫帝国也与他有关吗?」 薛旦干脆地点点头。 卡姬玛不解:「为什么、为什么呢?」 「因为有些人生下来就不明白高尚。」布鲁克琳冰冷地在众人半腰处道。 薛旦没反驳,他探头向大峡谷底望了望。鲍雷顿和狄怀摩斯组织森格尔莉区的皇家禁卫军去搬区里的粮仓了,薛旦不确定什么叫「人类的未来在森格尔莉大峡谷谷底」,也不确定要多久才能找到这个未来,所以粮食与淡水的补给是必要的。 薛旦心里有种急迫感。北边的风追得越来越紧,风里的血味越来越浓,恐怕铁人们已经屠戮到南方三郡北部了。 他舒缓一口气,侧过身,拍拍李九怀里的传信筒,抹了把头上的沙尘:「我先下去探个路,底下估计被铁潮灌了挺深一层,推住就能平安落地。到下面,我有什么情况我随时给你青铜传信。」 李九点点头:「好,我让卡姬玛负责人事安排,你下去吧,小心点。」 薛旦将怀里的传信筒往里再掖了掖,对着深不见底的黑色峡谷,探出一只脚。 他咽了口口水,攥住胸前的小布熊,深吸一口气,迈出第二只脚。 降落的风声从耳边往上吹,薛旦感觉自己的脸皮都被拉扯得生疼,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因急速移动而震颤,他的右臂肌肉又开始痉挛。 头顶宽阔的天空缩成一道缝隙,随着下降而愈发窄细,薛旦的心脏勐烈地跳动着,他聚精会神地搜寻联结范围内的铁。 终于,当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纯黑色时,薛旦勐地感受到平滑的铁面。 早已准备好的手掌顿时轻轻推住铁地面,薛旦的肩膀被这向上的力杵得要脱臼一般疼痛,他没有理会身体的感受,逐渐加大联结力。 距离似乎不太够。薛旦的下降速度仍旧很快,他做好和地面冲撞的准备,手上不停加力,身体蜷缩。 但没有他预料之中的撞击。 薛旦惊讶地继续加着推力,又过了将近二十米,已经稳定下来的身体方才接触到地面。 他的联结距离似乎在全神贯注和生命威胁之下再次恢復到了五十米左右。 薛旦的右臂还在发痛,他回想起卢卡斯前几天坐在床边给他按胳膊的动作,学着样子自己按了几轮,似乎好了一些。 薛旦心里有点压抑,又掏出小布熊来瞅,可惜在大峡谷底的黑暗中,他什么也瞅不见。 但知道这小布熊在那儿,就足够他心安了。 薛旦没往两边走,大峡谷宽有几千米,他暂时走不到尽头。 他掏出传信筒,联结里头的青铜:「我到谷底了,底下有很厚的一层铁。」 「你立马组织人,让联结距离远的人先跳,他们下来之后,我们在下面接联结距离近的人。」 「你和卡姬玛留在上面组织人,记得给物资上的铁块绑紧,不然铁块脱落,推不住物资,肉啊水啊砸到谷底全碎了。」 「还有,时间允许的话,让狄怀摩斯拿一些干木头和火柴来,下面太黑了。」 这传信筒被卢卡斯改良过,虽说声音依旧失真,但延迟时长被缩短成了两分钟。 薛旦在四分钟后接到了李九的回应:「好,你收到这条信息的同时,我这边第一个人开始跳。」 第一个下来的竟然是小丫头布鲁克琳,薛旦仰头,在细小的缝隙里看到她像只布娃娃一般下落,然后舒展开四肢,在距离地面有三十米左右的位置就联结到了铁。 第96页 她丝毫不需要薛旦帮忙,很快就稳稳地落到了薛旦面前。 布鲁克琳隐约感到面前有一大片黑影,心中犹疑,张口试探道:「是薛旦吗?」 薛旦回答:「是我。」他拢过布鲁克琳的肩膀,将她往后带了带。 最先下来的一批都是东南移民,他们的身体还保存着厄洛海区和逃亡的记忆,没有人出岔子。 紧接着东南移民跳下的是汤肖普,薛旦上去推了一把,把汤肖普稳当地接了下来。 他抬起头。 汤肖普后面跳下的人竟然是奥利德。薛旦惊讶地想,看不出来奥利德竟然还挺果断的。他走了两步,找准奥利德下降的位置。 这人估计跳下的时候做了不少心理建设,薛旦聚精会神盯着那个黑点,举起手臂,随时准备联结。 奥利德对铁的控制绝对远差于汤肖普,他必须得做好准备。万一出了纰漏,就是一条人命。 奥利德的心境和薛旦以为的大不一样。 他向下跳的那一刻,不清楚下面会不会有人接他。奥利德想,他这一辈子确实做了不少亏心事,但是他馋鲍雷顿的身子也是真的——他要是摔死,就算老天有良心;他要是摔不死…… 那他确实得佩服一下薛旦了,能选择救他,是个狠人。 可是薛旦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还可以选择不接住奥利德。 作者有话说: 薛旦也算是个半拉天使。 52、纪元结束 薛旦仰面瞪着黑成一片的细缝,过分的寂静和黑暗压住所有的心情波澜,只薛旦仰面瞪着黑成一片的细缝,过分的寂静和黑暗压住所有的心情波澜,只剩下氤氲的焦灼与失望。 「还没找到路?」 鲍雷顿从众人集聚的几间帐篷里拐过来,蹲到薛旦身边,大声地吸了吸鼻涕,又烦躁地用手根一抹,问薛旦。 薛旦就着远处一支自制火把的光亮,转眼珠看鲍雷顿的轮廓:「你说呢。」 鲍雷顿两只脚叉开,肩膀低低的。他嘆了口气,缓缓地坐到薛旦头旁,舒展四肢,将声音压低到只有他和薛旦能听到:「我问你,你确定人类的生路在这个鬼地方?」 薛旦没吭声。 鲍雷顿道:「你怎么就知道这事儿的?」 薛旦闭上眼睛,手里再次攥上胸口的小熊:「我确定,别想了,就算不在这儿也出不去。」 鲍雷顿把头凑近薛旦:「不是我想,现在多少人在这里头,他们天天看你的眼神都不对了,你有啥底牌赶紧亮出来。」 薛旦的拇指扣着小熊的耳朵,又害怕把布料扣漏,不敢太使劲。 鲍雷顿用气声道:「不说其他人,这两天狄怀摩斯都不听你的安排了吧。」 薛旦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是,我确实没想到,他堂堂一个帝国将军,能没耐心到这个份儿上。」 鲍雷顿道:「害,狄怀摩斯是在安娜二世手底下调//教出来的,说是给那个什么亲王做将军,实际上人家是安娜二世安排在贵族里头的眼线。」 「你看这段时间你跟着狄怀摩斯走,见过那个狗屁亲王一眼?」 「你再看看安娜二世那个德行,她养出来的将军肯定受她影响啊,你体谅体谅狄怀摩斯。」 薛旦感觉自己的血压堵到了喉咙口,整个耳膜都是心脏的搏击声,他压抑着愤怒,气声都在颤抖:「我体谅他?你倒是去跟他说,让他别给我在这儿搞分裂——我算是看清楚了,这就是你们文明人。」 鲍雷顿哭笑不得:「小伙子,你倒也不至于把我也骂进去。」 薛旦闭上嘴巴。 鲍雷顿待着也不是,走也不是,硬着头皮继续劝:「咱现在最主要的,是不是解决问题?」 薛旦没反应,他就接着道:「这样,你去找路,这边的人事管理交给我和李九。我这边只能治标不治本,小兄弟,还得靠你。」 远处,帐篷间的火把噼噼啪啪地响。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鲍雷顿都感觉尴尬时,薛旦才轻声回答:「好,谢谢你。」 哦,原来是在做情绪管理。 鲍雷顿心中诡异地涌上一股心酸的欣慰感,他拍拍薛旦肩头:「加油,咱们肯定有活路,困难都是暂时的。」 说完,鲍雷顿那边一阵戚戚擦擦的布料摩挲声,是他站起来走去帐篷区了。 薛旦又望了一会儿基本上看不出来的那道天空缝隙,坐起上身,曲起一只腿,发愣。 卢卡斯……他又一次摸上胸口的小布熊。你可不要骗我。 我相信你的感情,也自认为了解你。薛旦另一只手摸到后颈,把头贴在曲起的膝盖旁。 你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我甚至愿意相信,死掉的人们可以用铁人的方式復活。 虽然我并不认为那还是他们。 薛旦想,但你一定愿意支持这种所谓的「文明」和「进化」。 你也许明白我不会支持你的选择,所以对我有所隐瞒,但你绝对不会置我于死地,不会再像三年前那样,愿意把我炸死在山谷。 薛旦忽然受到了一丝撩拨。 他恍然间像是感受到卢卡斯在抚摸他——通过他右手紧握着的小布熊。 薛旦苦笑。他知道自己沉沦在这段感情中难以自拔,但能出现幻觉还是他没想到的。 薛旦深深地、像是吐出所有阴霾一般嘆口气,松开小布熊,摸上身下广袤的铁原,往大峡谷远离人群的方向走过去。 第97页 卢卡斯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天花板,刚刚惊醒的他心中还澎湃着温柔。 他干脆将被子往下挪挪,光着脚踩上棉质的拖鞋,走到窗边往下看。 皇城的血已经被洗干净,朗朗月色下,满是平静的睡眠。 卢卡斯勐地意识到,他已经完成了他小时候的梦想。 辛西娅、维弗和铁人领袖宋昱关并没有治理整个大陆的能力,他们毫不犹豫地将安娜二世的皇位让给了卢卡斯。 维弗之所以要杀安娜二世,只是单纯地恨她; 辛西娅想要杀安娜二世,竟然是因为想要帮维弗逃离安娜二世的魔爪。 卢卡斯想想都觉得梦幻。 乌耳图斯一脉错就错在爱错了人。 卢卡斯漫无目的地发散着自己的思维。游杳、他父亲和他姑姑都挺像,往好听了说是真诚,往难听了说是傻。 而他则更多地继承了他母亲的血脉。 卢卡斯之前并不知道自己的冷血来自谁,毕竟他们家还算得上是个温暖的家庭,他现在才明白,原来他和他母亲一直不亲密,不能全怪他自己。 他母亲和他也差不多。 卢卡斯忽然好想见见薛旦的父母。 刚刚薛旦一定是对着小布熊发情了,卢卡斯笑着想,不然情感怎么会那么激昂? 搞得他都想再摸摸薛旦——他满是热烈的胸膛、比所有人都要真诚的嵴背、肯撑下大地的鼻樑、厚薄相当的嘴唇、与天空同样宽阔的额头。 可惜,虽然他给了薛旦喜欢的路,但卢卡斯註定要坚持自己的路。 道不同。虽相爱,不相为谋。 薛旦一口气走出了很远。 他没去想移民们发现他失踪后会怎么想,一方面是他相信鲍雷顿和李九,另一方面是他必须要放下一切,才有一直向前走的力量。 薛旦只有随身的两壶水、一小袋干粮,他走到天亮时,回过头早已看不见天边的移民帐篷。 他闷头走,在铁块热到烫脚的半下午喝了两口水,在铁块冰到烫脚的凌晨吃了两口干粮,直到水和干粮都用了一半。 薛旦他们一直贴着南边的崖壁,这主要靠的是薛旦的猜测——他曾经在诊所里听过卢卡斯的一段话。 那个时候他俩还都挺青涩,互相私底下是隐秘的情人,表面上还是医生和患者。 卢卡斯用他绿色的眼眸瞥着薛旦,半分情意也不肯带。他一面给薛旦取着新一轮的药草,一面回答薛旦的问题:「你的想法没错,我们大陆外面一定有别的栖息地。」 他道:「我们大陆块只是漂浮在大洋上的一点头皮屑,大陆下面是深深的海洋。所以,我们的生存不过是世界偶然的造物,在海洋远处,恐怕还会有别的偶然。」 卢卡斯旋转开一罐薛旦不认识的药草罐子:「我一直怀疑森格尔莉大峡谷是大陆的一道裂缝,它底下说不定就能够和海洋相通。」 可是大峡谷底下却被铁潮填住了。 薛旦想,有可能是大峡谷底下确实是陆地,还有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他不了解的原理,让铁潮能够填住水面。 总之,他一定会找到离开这片大陆的路。 鲍雷顿受不了地躲进帐篷里,结果一抬眼就看见了一个他很不想见到的人。 奥利德盘着腿坐在布料上,抬头眼巴巴看着他。 鲍雷顿刚和狄怀摩斯吵过一架,心里烦躁得很:「你滚出去,别在这儿给我装可怜。」 奥利德往帐篷边上挪挪,给鲍雷顿腾地方:「狄怀摩斯他习惯做什么事都顺遂,你体谅体谅他。」 鲍雷顿动作顿住,奇异地望着奥利德。 奥利德纳闷:「是我表现的有问题?我也没坏到坯子里吧,你怎么这么惊讶。」 鲍雷顿快要不认识奥利德了,他摇摇头,坐到帐篷另一边。 奥利德挠挠身上发痒的地方。 他是真的受不了天天赶路、不能洗澡、只吃干粮,有时候他想他还不如那天死在鲍雷顿手下。 但是他找到了新的乐趣和目标——他要在某一天追到鲍雷顿,这让他有了很强的斗志,甚至让他忍住没抱怨一句话。 奥利德心里发笑,他想,鲍雷顿一定觉得他变好了不少。 他道:「你之前是不是和薛旦说好了,让薛旦自己一个人出去探路。」 鲍雷顿惊异地抬头看奥利德:「你怎么知道?」 奥利德灿烂地一笑:「我猜的。」 他略有些臭屁地分析道:「这两天我一直没看到薛旦,我问你你也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不肯回答我。那薛旦一定是走了—— 薛旦那个人,他不可能扔下我们不管,所以最大的可能他出去探路。 你呢,我还算有点了解你,你一点也不慌乱,反而和李九一起在整顿移民,那肯定是知道薛旦的去向。」 鲍雷顿点点头:「你确实说的没错。」 奥利德道:「狄怀摩斯恐怕也看出来了,你就跟他实话实说。我知道你担心他不乐意,但现在的情况,还不如你实话跟他说了。」 鲍雷顿斜眼觑他。 奥利德道:「你别质疑我,我在人情处理这方面,要是一点悟性都没有,也不可能光凭着爬你的床、捧安娜二世她妹上位。」 鲍雷顿承认他说的挺有道理。 「行吧,我就去和他说。」他嘆了口气,「希望薛旦能带好消息回来。」 第98页 着一?他一?喝。 ?着??。 了一小口?息。 他一?????慢。他怀??开?? ??—『?一在恐怆。 。 ????长。 ??而归。 ???了一?了一?势。 ??倝?一会儿。 ??来。 ?开???。 他一??。 ??一?。 ??。 ???一??了—— ??观。 ???裹着??? ??耀? ??。 ??着这一切,耡筒/拔//出/?: ?。」 一??一?后一天?标志。 作耯?: ?员。 ?? ?期 ?? ———— 53、初见 ??开??晚。 ?着??了一联结退?? ??开??晚。 ?着??了一联结退??拉开?一?。 散着????? ??觉。 ?逌拿着?头一??。 ??闭着??思维开?一?出最?? ???希望。 ??为什??然一?着?走。 们的速度?一。 ??憋着气、踮着??在一?退? ??杀跟着?走。 ??一?? 着?? 怄?万一?? ?衍—— ??是什?? 锋利 ?? ??」 ???书—?意—— ?穿着??一??上。 。 ?来的。?—— ??肤?骨头?,??。」 :??谈。????诊所?。 ??时伥? ?????? ??秒。 一???。 ??含着??什?。 ??所??神怺?一??。 客人倒了一?:?只伥?」 第99页 卢卡斯扬起眉毛,眼中仍然存着笑意,半揶揄道:「毕竟您接下来得在这儿小住一段时间,有什么想喝的尽管跟我说。」 薛旦点点头,客气道:「谢谢。」 卢卡斯坐到他对面,将双肘撑到桌面上,身体前倾,认真而友善地道:「没关系——我们来说说关于间歇性发狂的事情。」 —— 身下的铁隧道被某个海洋生物啪地甩了个耳光,把薛旦从这段半梦半醒的回忆中拍出一半。 哦,他当时果然没看错,卢卡斯那时候就是对他有了意思。 藏得可真深。要不是现在他对卢卡斯熟悉到了骨子里,可不怎么能感受到他的……他的春心萌动。 后面卢卡斯怎么说的来着? 该死的海洋生物,坏他好事。 薛旦困得慌,也不想动手去摸胸前的小布熊,但他隐隐感到那里传来的热量,就如同另一个熟悉的灵魂的波动。 隧道外的海水缓缓流动,规律地摩挲着隧道壁。 后面的事他记不太清了,但是有一个场景他一直一直忘不了,似乎就是从那开始,他蓦地意识到自己和卢卡斯的相处方式不太对劲。 哪天来着?卢卡斯照常给他抓药,他躺在旁边的椅子上,脚翘在小凳子上头,懒洋洋地瞅着卢卡斯不急不慢地配方子。 卢卡斯中途看了他两眼:「薛先生高位截瘫?坐得像是个残疾人。」 薛旦道:「要是残疾了,还得仰赖老中医帮忙多抓一副药。」 卢卡斯忽然转头笑着瞟他:「好啊,你要是残疾了,我还可以免费给你当护工。」 薛旦蹬鼻子上脸:「看不出来老中医还有这副业——终身护工?」 卢卡斯转回头,把药放到布上:「给薛先生当护工,是贪薛先生的——」 他话也不说完,尾音略略一拖,只转眼珠,视线在薛旦的身上细细地巡梭一番,然后才转到布料上,「终身的还是算了。」 薛旦道:「德摩斯先生,我记得你昨晚刚在市里约了人?不至于现在就开始撩拨吧。」 卢卡斯抓好了药,把布头系好,拎着走到薛旦跟前。 薛旦仰头看他。 卢卡斯的绿眼睛里盛满了薛旦能看得懂的情绪。 卢卡斯道:「这得问您了。」 「薛先生天天都在我跟前晃悠,还来怪我撩拨人?」 卢卡斯将药铺在圆桌上,神色平静地取出专门熬药用的小碗,「薛先生应当怪怪自己。」 薛旦吞吞口水,忽然有些嫉妒卢卡斯昨晚约的人。他把脚从桌上收下去,凑到卢卡斯侧脸旁:「怪我自己什么?」 卢卡斯偏头,笑意盈盈地道:「怪薛先生自己就很撩拨人。」 半晌午,郊区的小屋里只剩下干药材入碗的嘁嚓声和两个人清晰的唿吸声。 薛旦道:「你大后天是不是也约了人。」 没等卢卡斯回答,薛旦继续道:「想不想换个人选?」 卢卡斯把布折好,回视薛旦:「薛先生要是肯,只要你在,我会推掉所有其他人。」 薛旦美滋滋地想,你可是没想到,今后你会一辈子都只约我一个人。 —— 不知道薛旦梦到了什么。李九早上喊醒其他人的时候,看到薛旦神采飞扬,连脚步都轻盈了许多。 总之,能在前途未卜的大迁徙路上保持来之不易的好心情,是个好事。 薛旦很快听到了另一个好消息。 那是在一周后——不过这一周不知道为什么,薛旦感受着小布熊的温度,总能梦到卢卡斯。 这使得薛旦的心情一直很平和,以至于最后搞得他和其他迁徙者格格不入。 那天上午,饿了两天的先遣队员们体力都不太跟得上,只有薛旦莫名觉得他们不会饿死在隧道里,竟然不能体会队友们的绝望和焦躁。 走在倒数第一位薛旦没发现远远地坚持跟队的奥利德饿晕了,可是走在队伍中部的鲍雷顿竟然发现了。 鲍雷顿略作犹豫,还是让薛旦停下脚步。 薛旦看着他远行至奥利德身旁,蹲下、拉起奥利德的小胳膊、抬起奥利德的两条细瘦的腿,将奥利德背了起来。 汤肖普惊掉了下巴:「鲍雷顿不是想杀奥利德吗?」 李九道:「别人的事,咱们别管太多,不给大迁徙惹麻烦就行。」汤肖普欲言又止,他看了看李九,想说啥,又不敢说。 一旁的东南移民陈思倩道:「能互相支撑,比互相看不惯强,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有个生活念想挺好。」 汤肖普还是忍不住问:「陈姐,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陈思倩复杂地瞥瞥汤肖普:「我都能看出来。」 汤肖普追问:「到底看出什么了啊?」 陈思倩道:「我看出这里头就我、高望和布鲁克琳小妹妹比较可怜。」 汤肖普疑惑:「什么意思,咱一共十四个人,怎么就把你们三个单独分类了?」 李九把汤肖普拽回来:「你别管她,她看人不准。」 陈思倩无语,她想,我比你们两个当事人还要准谢谢。 鲍雷顿背着奥利德归队。他喘得很厉害,为节省力气,连眼神都不肯转一下,联结着铁壁往前走。 然后他们在铁壁拐弯的地方看到了一只长相奇诡的海洋生物。 第100页 久旱逢甘霖。 汤肖普当场扑到这奇怪的动物身上,撕开它的表皮,幸福地撕咬下一块生肉。 薛旦跟着走上前,将汤肖普撕开的口子扯大了一些,撕下一块生肉。接着就是李九、陈思倩和其他东南移民。 鲍雷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人愉快地手撕兽肉。难道是他太矫情了? 可是、可是这血、这生肉,他们怎么这么顺利地就下了口? 薛旦撕下一块嫩肉,扔给鲍雷顿:「感染者可以吃,不会有问题,这时候就别顾着味道了。」 鲍雷顿犹豫道:「它会不会有毒。」 薛旦笑笑:「吃了它你可能会被毒死,不吃一定会被饿死,你自己选。」 他提醒道:「你背上的奥利德恐怕还会比你先饿死。」 鲍雷顿嘆了口气,自己咬了一口生肉,然后为难地放下奥利德:「我怎么餵给他。」 陈思倩吃着吃着,听到这句话,差点被血呛到。 她保持沉默。 正当鲍雷顿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扇奥利德两个耳光的时候,汤肖普忽然惊叫:「这玩意肚子里怎么有这么多淡水?」 作者有话说: 曾经,卢卡斯也是个风流的帅小伙(bushi)。 54、夜行 汤肖普将胳膊伸进巨兽顶部的豁口内,双手捧出一小洼蛮清澈的水。 他低下头,轻轻啜饮了一口。 汤肖普将胳膊伸进巨兽顶部的豁口内,双手捧出一小洼蛮清澈的水。 他低下头,轻轻啜饮了一口。 「确定是淡水吗?」布鲁克琳扒着巨兽坚硬的外皮,脖子伸得长长的,两只眼睛渴望地注视着汤肖普。 汤肖普从手中抬起头,回望着布鲁克琳。他的眼眶略略发红,鼻头也染上了粉色:「是!是淡水。」 陈思倩激动地大喊一声,探身凑到汤肖普身边,伸手捧出半掌水,小心翼翼地就着巨兽储存淡水的囊袋喝下去。 略有些腥味的淡水在她的口腔中周转,被咽进喉咙中。 陈思倩喃喃:「有淡水,有吃的,是厄洛王在保佑我们吗,保佑人类最后的活路。」 狂奔而来的其他先遣队员们挤在她身旁,一个接一个品尝着象徵着希望的水源。 陈思倩看囊袋里的淡水不多,没好意思再喝,从人群中退出来,就见站在旁边的薛旦在看她。陈思倩问道:「怎么了?」 薛旦摇摇头:「没事,就是想起了厄洛王柳园园。」 陈思倩张了张口,蛮客气地道:「没有厄洛王,就绝对不会有厄洛海区的繁荣歷史。」 薛旦笑笑:「你说得对,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我似乎很久没有看见过厄洛王,也没听见过关于她的消息了。」 「不知道她自己一个人在干什么——总之应该不会是小动静。」 陈思倩稍稍沉默,带了点歉意道:「对不住,涉及到厄洛王,我有点冲动。」 薛旦的表情似乎有一点惊讶,他摆摆手:「没事,我理解你们。」 鲍雷顿终于还是打醒了奥利德。 奥利德捂着脸盘腿坐在地上,上嘴唇轻轻撅着,下嘴唇被咬住了一角。他的眼角耷拉着,蔫蔫地盯着地面。 鲍雷顿扔给他一块生肉。那块带血的肉啪嗒一下落在奥利德的小腿上,腥味直冲进鼻腔。 奥利德盯了两秒那块肉,松开下嘴唇,身体微微前弓,似乎是想要干呕,但他的眼神忽然向鲍雷顿所在的位置飞快一转,身体在空中滞留一瞬,又平静地收了回去。 鲍雷顿的眼神停在奥利德身旁不远处,手里拎了一块生肉,蹲在地上往嘴里塞,就是不肯看奥利德一眼。 奥利德捏起生肉的一角,瞪了半天,深吸一口气,把头俯下去,叼住一小块。 他似乎是磨了一会儿,不见效果,于是一只手拉住肉,脖子拼命往后抻。 肉丝被咬在牙齿间,略略有松动的趋势。 奥利德的眉心拧到一起,盯着生肉的眼神有些发狠,他拉着肉块,开始甩动脑袋。 肉块终于被他咬下来的时候,由于用力过急,奥利德勐地向后仰倒在隧道壁上,头被磕出了咚的一声。 鲍雷顿肩膀不明显地微微耸动。 奥利德懊恼地向周围看了一圈,眼神瞥过鲍雷顿后,在他的肩膀上停留了几秒。 奥利德下撇的嘴角又悄没声儿地扬了起来,开始艰难地咀嚼嘴里的肉块。 巨兽被分食过后,还剩下一大半,薛旦明白自己身体素质最强,自动前去拖住了巨兽。 他们继续前进。 在这一天接下来的行进路途中,薛旦的眼神一直往隧道壁上下左右瞟,脖子转得极为频繁。 不光光是薛旦,其他先遣队的人也一边行进、一边梭巡。 他们带的食物早就耗尽了,淡水还能支持三到四天。这只巨兽尸体的出现,并不仅仅意味着他们有了两三天的食物资源、一天的淡水资源,还意味着这条隧道并不是完全封闭的。 这就是说,他们可以出去抓这种巨兽——既可以获得食物,又可以获得淡水的巨兽。 然而直到夜晚来临,他们也没能找到一处与外界相通的地方。 焦躁又悄悄地在众人之间蔓延。 众人在隧道一处宽阔地歇下,薛旦例行与带领着后续部队的狄怀摩斯联络。 第101页 他找到一处凹口坐进去,掏出传信筒,包裹住它的中下部分,联结里面的青铜块:「先遣队今日路途安全。我们早上在隧道里发现了一只巨兽,体内储藏着淡水,淡水的量大概够我们十四个人勉强支撑一天。」 「但我们暂时未发现隧道和外界联通的部分,不明白巨兽如何进入的隧道,也无法再抓捕其他同类巨兽。」 「你们那边有没有什么其他发现?」 四分钟后,狄怀摩斯回应:「收到。」 薛旦暗骂了一句。 这人心眼真他妈小,就之前大吵了一架,至于到现在也不肯跟他多说两句话?连「没有其他发现」也他妈的懒得说,真晦气。 薛旦把传信筒塞回衣领中,套上厚布,向下蹭蹭,找到一个还算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 小布熊在他的心口处贴着,让薛旦被狄怀摩斯破坏的心情恢復了不少。 这小熊真的很神奇。薛旦想,似乎自从大迁徙开始,他总能梦到卢卡斯—— 会不会就是卢卡斯给他的小熊做的手脚?卢卡斯可能又研究出什么新花样了。 薛旦明白这只是他一腔激越情感的寄託,没往下想。 明天估计就能发现隧道和外界的联通点,到时候—— 到时候让一些人出去抓巨兽,一些人等在隧道里? 是不是效率有点低。 他要不要现在往前稍稍走一段。 海洋的波动拍击着薛旦身下的隧道壁。 薛旦掀下布套,轻轻站起身。四周的先遣队队员们已经基本习惯了这种作息时间,白天的疲惫让他们已经都沉沉睡去。 薛旦悄声离开了众人。 鲍雷顿今晚睡得很不好。 他反反覆覆地梦见今天上午的事。奥利德一次次倒下,鲍雷顿有时会选择去救他,有时却又会选择视而不见。 每次鲍雷顿选择放弃奥利德时,视角就会被拉回到昏迷的奥利德上方五米处。 鲍雷顿被迫眼睁睁地一次次看着奥利德在地上挣扎、死亡、腐烂,然后被后面的迁徙大部队踩碎。 鲍雷顿在又一次看到狄怀摩斯踩塌奥利德的头颅后,终于从这循环的梦境中惊醒。 他扯下头套,坐起身,在躺倒的先遣队员中搜寻奥利德的身影。 鲍雷顿看了三遍,才在最边缘的隧道壁下面找到蜷缩成一团的奥利德。 鲍雷顿抿紧嘴唇,把小臂搭在膝盖上,还有些缓不过神。 深海的鱼兽们在身下、身上游动,寂静悠远的水声、叫声慢慢地平息了鲍雷顿的心跳。 正当他准备躺下时,从隧道前方忽然传来了极轻极轻的脚步声。 鲍雷顿神经立马绷紧,他快速扑倒,本想装睡,结果一抬眼就看到了飞过来的薛旦。 薛旦停在鲍雷顿身边,头髮和衣服都有些湿润。他低声调侃道:「你能听到我脚步声的时候,我一定已经离你很近了。」 鲍雷顿心里还是很佩服的,他问道:「你去干什么了?」 薛旦指指隧道前方。 鲍雷顿跟着他的手臂望过去。 细碎的散光中,五只长相差不多的巨兽整齐地堆在一处,几乎堵住了巨大隧道的一小半。 鲍雷顿一把攥住薛旦的手,有些激动:「你找到通路了?」 薛旦点点头,一屁股坐下来,声音在寂静中氤氲,比海水波动声还要弱:「估计明天咱们再走一个多小时就能到,那地方不太好找。」 薛旦形容道:「就是隧道壁上的一个洞,特别神奇,海水竟然进不来。我这辈子的奇观都在这两周见完了……」薛旦感慨,「大自然还是神秘啊。」 鲍雷顿给薛旦比了个大拇指:「薛将军不愧是薛将军——这种巨兽难捕杀吗?」 薛旦二话不说撸起袖子。 鲍雷顿看到,在他肌肉扎实的手臂上,一道新鲜的伤疤从手腕一直蔓延到大臂,伤口还挺深,不过已经在慢慢自我恢復了。 薛旦嘆气:「难就难在没什么铁能联结,我最后把它们引到隧道旁边周旋,才勉强击杀。」 薛旦把袖子放下,「回来的时候我还差点没找到隧道上的小洞。」 鲍雷顿点点头:「下次记得叫上我,也能帮你分担一点。」 薛旦在这句话中敏锐地感到鲍雷顿的情绪似乎不是特别高涨,他细细观察着鲍雷顿的表情,低声询问:「你是不是有心事?」 鲍雷顿不太好意思,他摇摇头:「不算什么心事,我能自己解决,别耽误你睡觉。」 薛旦笑道:「你都半夜在这儿坐着发愣了,还不算什么心事?你说出来,心里也能舒服点。」 鲍雷顿抹了把脸,看看薛旦,终于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瞅着脚底的隧道壁发了会儿愣,「你觉得我白天该不该救奥利德?」 薛旦道:「能救人还是要救的。」 鲍雷顿把五指顺进头髮里挠了挠:「你不知道奥利德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相信他能变好。」 薛旦眯眼打量着鲍雷顿,半晌后道:「你不是纠结救不救奥利德吧?你是觉得奥利德是个品德败坏的完完全全的小人,但是你心里头开始对他产生了一些暧昧的情愫,你对自己很失望。」 鲍雷顿保持着手指放在头髮里的姿势,静止不动了很久。 第102页 然后鲍雷顿说:「在理。」 55、夜话 鲍雷顿这四个字一出口,整个人似乎轻松了一些,他把头挡在一只膝盖侧边鲍雷顿这两个字一出口,整个人似乎轻松了一些,他把头挡在一只膝盖侧边,低声对薛旦道:「你可能不了解,安娜一世在位的时候,卡莫帝国有一个陪监制度。」 「我之前曾经是皇家第三军第三师师长,从那时候开始,我的陪监就是奥利德。不过军队里对陪监制度向来颇有微词,我和奥利德也止于客套。」 「奥利德那个时候权力还不小,能当上师长的陪监。」薛旦道。 鲍雷顿点点头:「是,安娜一世二世的审美标准挺像,奥利德当时算是安娜一世的情人。」 「但是他脑子挺清楚的。」鲍雷顿道,「之前我出兵打西边的未讷共和国,有一回决策失误,要不是奥利德半夜过来敲门骂我,可能我早就折在未讷了。」 「那阵儿我还挺尊重他,但后来吧……」鲍雷顿苦笑,「我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本来安娜一世想给我做停职处理,甚至驱逐出境。」 「据说奥利德吹了好几天枕边风,愣是把安娜一世说动,给我降职到了团长。」 「能留在军队,我就能再往上升,我这辈子,就想坐坐狄怀摩斯的位子。」 鲍雷顿把头从膝盖边抬起来,瞅薛旦,「你别说我功利,我早把自己看得透透的,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 「不像你这么高尚,但也不会给你拖后腿。」 薛旦第一次被人夸「高尚」,只觉得荒诞。 「奥利德又过来当我的陪监。」鲍雷顿挠挠后脖颈,「他自己说他惹恼了王,先逃过来避避风头。」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看出来安娜一世快不行了,转头去勾搭安娜二世——那时候安娜二世被安娜一世拨下来歷练,和我在一个旅。」 「不过,安娜二世处理事情的方法太极端,总是想着用绝对暴力解决问题,我和她产生了好几次冲突。」 鲍雷顿手指下垂,表情倒还平静:「后来吧,也是我没处理好,安娜二世就看我极为不顺眼,偏偏我的事业又在往上升,已经坐上了旅长的位置,看见着又能回到师长。」 「安娜二世还停滞在团长,她心气太高,这一下更受不了。」 「我记得安娜二世有一回驻军在西边的克里郡,遇上了维弗。打那之后,我每次见着奥利德的时候,他都臭着一张脸。」 「我还以为他是苦恼最近战事不顺,一天晚上我就发贱,想起打未讷的时候,我就跑过去安慰他。」鲍雷顿沉静道,「奥利德最开始理都不理我,中间忽地一下看我好几眼,神色亮了不少。」 「我寻思着这人情绪转变还挺快,也没多想,既然安慰的目的达成,我就回帐篷睡下。」 「结果后来我他妈才知道,他是想搞掉我,巩固他在安娜二世心里的地位。」 鲍雷顿停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跳过了细节:「奥利德用了点手段,和我发生了关系,后来不知怎么就传出来说我私生活混乱—— 说实在的,这种手腕,我实在不太了解,对他的行动只有一点猜测,但总之他是成功了。」 鲍雷顿说完,想再讲讲奥利德后来被维弗挤掉,又凭着安娜二世小妹妹希特任职伯明丝郡长的事。 他张开嘴巴,忽然却感觉既疲惫又没有意义,便简单道:「我一下惹了安娜一世和安娜二世,被彻底革职,这几年拼了命才爬到郡禁卫长,结果你猜怎么着……」 鲍雷顿笑笑:「好巧不巧,我当禁卫长的第二天,奥利德就空降到伯明丝,做了郡长。」 「他这个人,向来用鼻孔看下属,没少命令我做缺德事,还经常欺侮、折辱我部下。」 鲍雷顿换了一只腿曲起来,「不过我给他做事,也不是啥有良心的人。」 「但是吧……」鲍雷顿道,「我这辈子就是想坐坐狄怀摩斯的位子。」 「多憋屈。」鲍雷顿沖薛旦摊手,「没办法,我当时就想,我往上爬,总有一天要让他跪在我脚下,对他做过的事追悔莫及。」 薛旦道:「是,那天他一跪,你就真放过他了。」 鲍雷顿撑着身后的铁面,仰头盯着隧道顶:「我就是贱,认准的怎么都不肯改。我忘不了那晚上,心里也确实曾经只给他软过。」 「他现在一玩手段,我就又招架不住了。」鲍雷顿转头看薛旦,「你说我贱不贱。」 薛旦道:「贱。」 鲍雷顿笑了:「他妈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薛旦反问他:「奥利德一辈子跟了两位国王,你在他那儿能算得上主菜?你还向来念念不忘,把真情搭进去,你说自己不贱?」 鲍雷顿把重心前移,胳膊杵着膝盖:「是贱。」 薛旦又问:「你贱,你能让自己抽出身来?」 鲍雷顿摇摇头:「不能。」 薛旦道:「那就完了,我理解。」 薛旦这话几乎算得上醍醐灌顶,鲍雷顿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很是奇异地看着薛旦:「你经歷不少啊。」 薛旦道:「是不少。你知道卢卡斯吧,那是我爱人。」 鲍雷顿皱眉:「薛将军,你这话怎么听起来不像是在诉苦?」倒像是在炫耀。 薛旦伸出手来摸摸胸口,故作嘆息:「你那是不知道我们的过去。」 第103页 薛旦这么一说,鲍雷顿才想起来。三年前,似乎就是卢卡斯议会长带领军队侵占的亚陵山区。他谦虚道:「那薛将军是怎么处理的?」 薛旦道:「怎么处理?那时候战事节奏快得很,哪有空去想我该不该对他网开一面。」他道,「就是靠命。」 鲍雷顿点点头:「虽说没什么实质作用,但还是受教了。」 薛旦道:「反正奥利德现在也翻不出什么花来,你想处就处处,万一明天隧道一塌,我们都埋在这底下,你也不至于后悔。」 鲍雷顿道:「行吧。」他抓了会儿头髮,琢磨着薛旦的话。 过了两分钟,鲍雷顿终于重新躺下,低声道:「不说了,你赶紧睡,明天还得赶路。」 薛旦应声,伸手联结隧道顶,轻轻地离开鲍雷顿,回到自己的小凹口里。 刚刚说了两句卢卡斯,搞得薛旦格外想再见见议会长。 薛旦套上遮光布,迫不及待地闭上眼睛。 第二天早上,先遣队员们都看到了薛旦搬回来的几只巨兽,众人被激励,赶路的速度大大加快,在薛旦的预期时间之内到达了「奇蹟洞一号」——这是陈思倩起的名字。 奥利德很是兴奋,趴在洞下边,仰头使劲往洞里看。 一双手伸到他的胳肢窝下边,轻轻松松将他举奇蹟洞正前方。 奥利德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回头看。 鲍雷顿粗糙的脸近在咫尺,奥利德甚至能看清鲍雷顿的每一根睫毛。 鲍雷顿专注地盯着奇蹟洞,仿佛举着奥利德的那双手并不属于他。 奥利德咽了咽口水,眼眶竟然有点微热。 怎么说呢,虽然他爬过很多人的床,但鲍雷顿把他举起来—— 单纯为了让他看清奇蹟洞而把他举起来——算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被人无条件帮助和爱的滋味。 也不是第一次体验被爱,毕竟奥利德也诓过不少小男生。但鲍雷顿不一样,鲍雷顿了解他的所有骯脏。 奥利德忽然就不想看奇蹟洞了,他双腿勾住鲍雷顿的腰身,笑眯眯地偏头注视鲍雷顿。 鲍雷顿的视线被奥利德的头全部挡住,低声骂道:「你他妈是不是有病,不看就给我下来。」 奥利德认真道:「我有在看啊,我只是找到了比奇蹟洞更好看的东西。」 按理说这话不算什么,但鲍雷顿迎着奥利德真挚的视线,竟然有些难以直视他。 不愧是老手,鲍雷顿心想,撩拨得如此真情实感:「俏皮话麻烦收一收,跟我说没用。」 奥利德逮住了鲍雷顿乱瞟的视线,心里底气大增。鲍雷顿绝对是对他动心了,奥利德心中雀跃,目标完成二分之一:「那我不说话了,我做实际行动可以吗。」 鲍雷顿一时间没转过弯来,疑惑地抬头看奥利德:「什么实际——」 他猝然睁大双眼。 刚刚奥利德低头,啄了一口鲍雷顿干燥的双唇。 奥利德直回身子,脸上维持着小骄傲的表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鲍雷顿。 鲍雷顿面无表情。 奥利德心中正忐忑,忽见鲍雷顿嘴角轻抿,喉结还上下动了动。 这是在咽口水? 奥利德有点想笑,刚张开一半嘴,就猝不及防地被鲍雷顿扔到了地上。 他一头雾水爬起来,就见鲍雷顿很是平静地走到一只巨兽面前,提起巨兽的下颌,对薛旦道:「我再帮你分担一只。」 奥利德终于还是笑了出来。 真没想到,鲍雷顿竟然这么纯情。 56、接纳 布鲁克琳紧咬着牙关,高频率驱动疲惫的双臂,凭藉联结铁的距离,勉强跟上陈思倩的速度。 这两天,她明…… 布鲁克琳紧咬着牙关,高频率驱动疲惫的双臂,凭藉联结铁的距离,勉强跟上陈思倩的速度。 这两天,她明显感觉自己的体力在直线下降。 其实说来也正常,布鲁克琳毕竟才十岁出头,能够维持这一周半的赶路强度已经不容易了,她的身体还没有发育全面,这种迁徙并不适合她。 布鲁克琳不停地告诫自己,当初是她执拗地要加入先遣队,如今薛旦警告她的状况出现了,她是自食其果。 布鲁克琳想,就算她累倒在队伍中,也不会允许自己掉队。 胸腔内,心脏鼓动的血液涌到布鲁克琳的面颊上,滚烫的流动加热着她的脸颊和耳根。 布鲁克琳的联结速度由不得她的意志,无论怎样着急,都在平稳地降低。 布鲁克琳的视线渐渐迷煳,她盯准陈思倩的两条腿,火烧火燎的嗓子眼像是活火山口,唿出的热气要熏乱她的双眼。 她依旧机械地重复着联结的动作。 很好。布鲁克琳鼓励自己,至少现在还没有掉队,你一定可以做到。 布鲁克琳深吸一口气,轻轻甩甩头,让自己重新清醒起来。 她的视线变干净了些。 忽然,布鲁克琳意识到不对。 陈思倩的移动速度是不是也降慢了? 布鲁克琳隐隐猜测到了什么,一股屈辱轰地从经络中形成,压在她的胸腔里,蓄势待发。 不对,不对。 布鲁克琳转动视线。 不光光是陈思倩,整个先遣队的移动速度都变慢了! 第104页 不甘心和屈辱冲破前胸,霎时堵塞住布鲁克琳的脑袋。她把两条嘴唇抿成了惨白色,一口气提在胸中。 布鲁克琳独自加快了些前行速度。 先遣队的队员们默契地一言不发跟着也加快了些。 布鲁克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恼火,她一边责怪自己不识好歹,一边转头期冀想要寻找奥利德。 结果她就看到奥利德跟在队伍中后方,联结的速度很是平稳。 他接到布鲁克琳的视线,调皮地沖她眨了眨眼睛,用口型说:加油! 哦对了,这两天的奥利德似乎慢慢适应了先遣队的前行节奏,跟得越来越稳。 布鲁克琳的眼眶有点发热,她委屈地转过了头。 如果她能一瞬间长大成人,能像奥利德一样,身体经得起锻造和强化就好了。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成为整个队伍的拖油瓶。 布鲁克琳咬紧牙关,暗暗地又提了点速度。 他们的淡水资源明天就要枯竭了,然而这四天多里,他们没有发现陈思倩翘首以盼的「奇蹟洞二号」。 布鲁克琳想,自己在这个关节上拖慢队伍的速度,就是在慢慢地消耗队伍的生命。 布鲁克琳忍着生理上的噁心与晕眩,愣是凭藉意志,用提高后的速度完成了一天的迁徙时间。 当薛旦宣布可以休息的时候,布鲁克琳装作并不很期待的样子往旁边走了几步,然而终于伪装不住,成为了第一个坐下的先遣队队员。 她觉得自己表演得应该可以了,不会让别人看出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有多么糟糕。 布鲁克琳躺下之后,立马就昏昏沉沉地睡下了,根本无法分心去留意周围的一切事物。 布鲁克琳似乎梦见了很多令她作呕的场景,又似乎什么也没梦见,第二天陈思倩拍醒她的时候,她反应激烈地一下子坐起了半个身子。 陈思倩吓了一跳:「厄洛王在上,你还好吗?」 布鲁克琳懵然,她缓了两秒钟,迟钝地点点头:「啊,我没事。」实际上,她感觉自己四肢沉重,连支撑着坐起都困难。 陈思倩的声音有些飘渺,也不知道是陈思倩自己说话变了声,还是布鲁克琳的状态太混沌:「你要不要再休息一天?」 布鲁克琳摇摇头。 她听到了极轻的脚步声——她记得这种特殊的声音,很像狩猎中的豹子——绝对是薛旦走过来了。 果不其然,她紧接着就听到薛旦对陈思倩说:「我们在这儿休整一天,奥利德说他坚持不住了。」 陈思倩道:「哦——可以啊,没问题,正好我也有点累了呢!」 布鲁克琳默默地坐着。 他们两个一定是当她是傻瓜,奥利德这个人和她很像,就算掉队也不会开口服软,怎么可能自己申请多休息一天? 布鲁克琳转过头,在人群中寻找奥利德。 在最边缘的地方,奥利德窝在鲍雷顿身旁,看不出累,也看不出不累。 布鲁克琳转回来。 她心中对自己的愤怒和屈辱又涌到了心间。 今天的淡水就要断了啊!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浪费整整一天的时间——就因为她的体力跟不上、因为她当初执意要跟着先遣队。 布鲁克琳叫住薛旦:「薛将军,你们往前走,我在后面慢慢跟着。」 薛旦低头看着她,布鲁克琳心里开始打鼓。她有点怕薛旦。 薛旦否决:「不行。」 布鲁克琳的委屈顿时涌上头:「为什么不行!」 薛旦蹲下来,条分缕析道:「首先,你自己一个人走,没办法拎着巨兽,缺少食物和淡水补给;其次,我们可以有人先走,但绝不能有人后走。」 「这是精神层面的问题,也是我作为领导者必须要考虑的重要问题。」 布鲁克琳辩解:「我可以拎一小块巨兽肉慢慢走,这个第一点不是不能克服;关于第二点,我没理解您为什么觉得这是个问题。」 薛旦道:「这个不好解释。总之,我今天和李九一起先往前走,你们在原地等我,我去找二号奇蹟洞。」 布鲁克琳很是费解:「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明明只要我自己一个人在后面跟着就好。」 薛旦道:「那你站在我们的角度想想,如果你带领的队伍中有人要求在后面跟着走,而且这人很有可能掉队就再也回不来,你会同意吗?」 布鲁克琳先是想反驳「掉队就再也回不来」这句,但她忽然灵机一动,反问薛旦:「你们当初不是也没管奥利德吗?」 薛旦一瞬间语塞,他支吾道:「奥利德和你不一样。」 布鲁克琳明白,奥利德似乎因为品德原因,之前是被排挤的对象,但她仍然认为薛旦这句话是在敷衍她。 布鲁克琳执拗道:「我要在后面跟队,你们快往前赶。」 薛旦坚决拒绝:「不行。」 布鲁克琳莫名的屈辱感又冲上了脑袋,只有十岁的她根本不懂得怎么有效地调整自己的情绪:「为什么不行!」 薛旦的语气也有些恼:「我是领导者,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布鲁克琳在原地一言不发,瞪着隧道底。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最后眼眶发红,有泪水在眼中打转。 布鲁克琳眨眨眼,使劲地把眼泪憋回去,蓦地站起身,四肢似乎因为气恼而重新恢復了力量。 第105页 她踢开脚边的布袋,向后奔去。 陈思倩一把按住她的肩膀:「你去哪儿!」 布鲁克琳一言不发,梗着脖子,拼命想要挣脱陈思倩的钳制,然而年龄的鸿沟摆在她面前,她对抓住她肩膀的手一点办法也没有。 陈思倩喊道:「你冷静一点!」 这话说给十岁的孩子听,根本屁用没有。 布鲁克琳怎么也挣不开,急火攻心,眼泪顿时决堤。 陈思倩没见过布鲁克琳这孩子哭,惊讶地稍稍松了一点手上的劲,结果布鲁克琳抓住这个空当,嗖地一下窜出去好远。 陈思倩立马就想追上去。 结果她被薛旦拦下了:「你让她去。」 陈思倩察觉到薛旦似乎非常生气,有些畏惧地停住了脚。 薛旦的脸铁青,他连看都没看跑出去的布鲁克琳一眼,转头就命令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的众人:「走,我们上路!」 陈思倩想说这不好,然而她瞅瞅薛旦的脸色,怎么也没敢说出口。 人群磨磨唧唧地爬起来,皆互相对视,眼神交流。 接着,陈思倩见到奥利德离开了人群,往布鲁克琳离开的方向走。 薛旦沖奥利德道:「你往哪儿走?」 奥利德嬉皮笑脸地回过头,沖薛旦眨眨眼,语气欢快而自然:「你们先走,我之前跟她有过感情交流,去批评批评她。」 他歪头沖人群挥挥手,接着联结着铁飞快地和薛旦拉开距离。 薛旦脸色依旧不是很好,但据陈思倩的斜眼观察,好像是有回暖的趋势。 先遣队队员们都放下了心,众人顺顺利利地上路。 当天夜晚,众人在隧道顶发现了奇蹟洞二号。 薛旦整理队伍,在奇蹟洞二号底下休整。 薛旦说奇蹟洞下面比较危险,让先遣队队员们轮值守夜,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清楚,薛旦大部分是操心布鲁克琳,想确保布鲁克琳回来的时候他能立马知晓。 众人不清楚的是,薛旦这么做,主要是因为游杳出走的那件事给他留下了一些创伤。 薛旦反思过,亚陵山区的组织形态还是太松散和自由了。 第一个轮值的人是李九。 汤肖普的头靠着李九的小腿,很快就随着作息而浅浅睡去,他的双手抱着李九的脚脖子,似乎这样才有安全感。 也是不嫌臭。李九想…… 奔波了一天,李九的困意也很浓重,他不时地拍拍太阳穴,努力保持清醒。 李九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的视线中真的出现了奥利德的身影。 他轻轻拨掉汤肖普的手,站起身去迎接奥利德。 奥利德背着布鲁克琳,表情很是轻快。李九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他之前看奥利德还是带了太多偏见,这个人不简单。 奥利德走到李九近前,轻手轻脚放下布鲁克琳:「李叔,你怎么还醒着?」 李九低声道:「薛将军让人轮值,说是奇蹟洞底下不安全。」 奥利德瞭然,他笑笑:「布鲁克琳体力不太够,明天我让薛将军再在洞下休整两天。」 李九低头看布鲁克琳。 布鲁克琳的鼻头红红的,她抬眼飞快地看了一眼李九,声音比蚊子还要小:「对,对不起。」 李九笑笑:「有什么对不起的,我十岁的时候,比你孬多了。」 布鲁克琳点点头。 李九悄没声儿地给奥利德竖了个大拇指,奥利德小得意地扬扬下巴。 李九推着布鲁克琳:「去思倩旁边睡吧,她担心你,一直睡不踏实。」 布鲁克琳老老实实地走到陈思倩身边躺下。 李九拍拍奥利德的后背,他道:「我也得跟你说声对不起,之前是我对不住你。」 奥利德的眼眶迅速泛起红色,然而他的神情依旧很畅快。他也拍拍李九的后背,笑意盎然:「不是,不应该你们跟我说对不起,是我得跟你们说谢谢。」 李九不太明白,但他握握奥利德的手,亲切道:「赶紧去睡吧,你体力本来就不太行,还休息这么少时间。」 奥利德应下,找到鲍雷顿,脚步轻快地跳跃到他身侧。 李九也跟着睡下了,寂静中只有海洋在唿吸。 鲍雷顿的手臂悄悄环住奥利德的腰。 奥利德将眼睛贴到鲍雷顿温暖的大臂上,任凭困意席捲他的意识。 他模模煳煳地想,李九不明白,不明白先遣队不同于卡莫帝国政治圈的魅力,也不明白它给了他多大的改变与人生可能。 是他要谢谢先遣队。 57、庆祝 奥利德梦到了曾经和安娜二世的日子。 听说维弗亲手掏了安娜二世的心脏? 奥利德想,他一定是这个世…… 奥利德梦到了曾经和安娜二世的日子。 听说维弗亲手掏了安娜二世的心脏? 奥利德想,他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理解维弗的人了。 奥利德清晰地明白自己在梦境中。然而,当安娜二世在那顶熟悉的帐篷中向他勾手的时候,他浑身仍然忍不住地发颤。 安娜二世伸出一点舌尖,舔舔嘴角:「怎么不过来,害怕?」 奥利德强迫自己伪装出无懈可击的笑脸,软软地靠进安娜二世的怀中:「怎么会害怕安娜姐姐呢?」 第106页 安娜二世脸上若隐若现的笑意在听到这句话后消散得无影无踪。 奥利德身体慢慢僵硬,他讨好地笑着,用发顶蹭蹭安娜二世的脖颈:「姐姐是生我的气了吗?」 安娜二世的胳膊环着奥利德的腰身,修长而有力的五指从他的肚皮上一路上游,钳住奥利德的下巴,手腕强制奥利德的脖子以一个令人疼痛的角度向上坳:「我不会生你的气。」 奥利德在梦里有些现实中没有的底气,他在心里暗暗地骂安娜二世有毛病。 他知道这天即将发生什么事情。 在之后的这些年里,奥利德梦见过这次示众太多次,以至于他的屈辱、恐惧、崩溃已经有些麻木了。 「安娜公主。」 奥利德瞪大眼睛。 这是鲍雷顿的声音? 他从前可没有梦见过这种情景。 安娜二世的手松开了奥利德下巴,略带磁性的声音贴着奥利德的头皮响起:「我有事,别进来打扰我。」 「抱歉,安娜公主,可我有急事找奥利德——他应该在您这儿吧?」 奥利德的唿吸微微急促起来。 鲍雷顿站在帐帘外,他看不到鲍雷顿的身形,这让他恐惧一切只不过是他的幻觉。 安娜二世在他头顶安静了很久,最后不容置疑道:「今天不行,你两个小时之后再来吧。」 不行、不可以! 奥利德祈求地瞪着帐帘。 可是帐帘外的人没再出声。 ——奥利德不舒服地在隧道底部翻了个身,似乎从深度睡眠中离开了一剎那—— 奥利德转过头去看安娜二世。 咦? 他惊讶地发现帐篷不知何时变成了充斥着散光的隧道。 安娜二世拉着他脖子上的项圈,似乎也对环境的转换很疑惑。她警惕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拿住权杖。 隧道里一个人也没有。 安娜二世将权杖向上举了举,权杖底部的镶铁离开地面一寸。 她忽然向前踉跄了半步,权杖很明显地被向前拽动。 安娜二世使力拉回权杖,厉声喊道:「谁!」 奥利德眨眨眼,忽然看到了布鲁克琳。这个孩子在远处,两只手联结着安娜二世的权杖底部镶铁,死死拽住,脸上的表情还是犟得很—— 奥利德记得这里似乎被二次联结过,所以更容易被布鲁克琳这个小天才反联结。 他顿悟。之前他去哄回布鲁克琳的时候,布鲁克琳曾经小声地跟他保证,说以后她一定会尽力保护奥利德。 奥利德焦急地沖布鲁克琳喊:「你松手!安娜二世会杀了你的!」 布鲁克琳死犟死犟的,就是不看他,愣是要把权杖拽掉。 眼看着安娜二世即将夺回权杖的联结权,一把铁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诡谲地直取安娜二世的头颅。 是薛旦!奥利德热泪盈眶。 安娜二世哪里想得到隧道里还能凭空冒出其他人,被迫松开权杖和项圈,低下身,抽出剑,抵住飞来的铁刀。 安娜二世松开项圈的一剎那,奥利德就被一双臂膀抱住。那双臂膀带着他远离了安娜二世。 奥利德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喃喃道:「鲍雷顿、鲍雷顿,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身后的人没接他的话,只是说:「我也会保护你。」 奥利德的视线顿时就花了,他的眼泪哗啦啦往外淌。 他拼命地咽唾沫,和酸酸的嗓子眼作斗争。但是他又看到,李九不知从哪里赶来,转动着奥利德没见过的某种武器,拦截住要向奥利德飞来的安娜二世。 奥利德再也忍不住,哭声从嗓子口散开来。 直到陈思倩捏着安娜二世血淋淋的心脏走到奥利德面前,笑道:「别哭了,你看,我们帮你把安娜二世的心脏取出来了。」 奥利德反倒哭得更厉害了。 ——「奥利德?奥利德?」 奥利德听到有人在叫他。 他抽抽鼻子,迷茫地睁开眼睛。 然后他就看到了围成一圈看着他的先遣队员们。 鲍雷顿整个身子覆在他上方,询问道:「你梦见什么了,哭得眼泪鼻涕到处都是。」 奥利德转动视线,看过周围的一张张面颊。 布鲁克琳的臭脸、陈思倩好奇中带着关切的眼睛、李九皱出个疙瘩的眉头,还有薛旦。 他用审视的目光从上至下盯着奥利德,但却并没有出声打断鲍雷顿的问话。 奥利德的眼泪就像剎不住闸一样往外涌。 奥利德最后哭着上了路,虽然一只手时不时得要抹一把眼泪或者鼻涕,但他的眼神很亮。 因为,在他醒来后,夜晚又闲不住出去游逛的薛旦给先遣队队员们带回来了这样一个消息: 前面再走大概半个上午,会到达隧道的转折点,自那之后,隧道就变成了海洋中的夹层。 道路发生显着的变化,也可以算作他们大迁徙阶段性胜利的标志。 好事成双,在隧道扩散成夹层的地方,出现了和二号奇蹟洞相隔格外近的三号奇蹟洞。 薛旦决定,他们今天不在二号奇蹟洞底下休整,而是将队伍带到三号奇蹟洞边上,恢復两到三天,将巨兽的肉和水处理成便于携带的方式,以便尽全力应对变化的、未知的路途。 第107页 不出薛旦所料,众人在上午十点半左右到达了隧道出口。 面对着骤然开阔的前路,陈思倩诗兴大发,张口啊了几声,憋住一句:「感谢大自然和厄洛王,赐予我们大洋中部的夹层通路。」 汤肖普撒欢跑进宽敞的前路,脸上洋溢着巨大的笑容,结果他刚跑出四米,忽然紧张兮兮地回过头,两步又跨回队伍前头:「我的娘!咱们有指南针吗!」 李九把他拎回来,面上有点挂不住:「赶紧回来吧,别搁这丢人现眼,指望你记着指南针,我们早就都迷路了。」 薛旦回答:「没有,我和李九认得南边。」 汤肖普惊奇地看看李九:「大叔,你好厉害。」 薛旦酸熘熘地瞅了他一眼,伸手摸摸胸口。 李九对汤肖普的情商头痛得很,他寻思还好这一窝子人都是自家人,不然就汤肖普这说话方式,他天天给这「儿子」往回找补都嫌累。 先遣队再次启程的前一天晚上,根据陈思倩的提议,十四个人在隧道口围了个圈子,准备小小地庆祝一次。 五大麻袋的巨兽肉和几大囊水袋积在一边,人群圈子中间还垒了一小撮生肉堆。 十四个人坐着,面面相觑。 陈思倩拍拍手,试图活跃气氛:「我们要不要说一说自己的故事?」 十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薛旦道:「我的故事大家应该都知道吧。」 东南移民高望附和道:「知道——」 陈思倩笑话他:「你怎么跟学生回答问题似的。」 高望哈哈笑笑:「这不是薛将军这话问的,唤醒了牧师在我血液里镌刻的本能吗。」 他说完,众人又重归沉默。 奥利德道:「那个,我给你们唱首歌?」 陈思倩赶忙鼓掌:「欢迎!欢迎!」 奥利德于是清清嗓子,有些生涩地捡起他多年不干的老本行: 「我睡在这里,——翻涌的柔嫩与下沉的劲峭—— 交汇的地方。 ——贝壳从海面上牵下—— 一串唿吸的泡泡, ——将微张的蚌缝託付于——玫红色的渔网……」 清冽而悲伤的歌声被隧道壁迴荡,巨兽遥远的鸣叫做了人声的背景。 澄澈的嗓音竟然充盈了辽阔的命运感,奥利德自己都没想到他的歌声发生了如此变化。 他开始收尾: 「阳台慢慢地、慢慢地柔软,像小提琴蛰伏的颅腔。 不过我还是睡在这里,为了给大地留下一只眼睛。」 奥利德收声。 他凝视着脚下波动的海水,和海水底下鱼群的黑影。 第一个说话的人是陈思倩:「那个——我想说,你唱得比主教堂的唱诗班还要好听。」 高望跟着道:「你能唱出这种声音,我相信你不是个小人。」 鲍雷顿反驳高望:「别给他戴高帽子,他就是个小人。」 李九道:「兄弟,你也不用这么说自己对象吧。」 奥利德听到「对象」两个字,紧张地竖起耳朵。 鲍雷顿就像根本没意识到哪里有问题:「我爱怎么说自己对象就怎么说。」 奥利德赶紧给他捧哏:「说得对啊。」 李九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行行行,是我多此一举了。」 陈思倩趁机去问汤肖普:「你呢,你呢?」 李九警惕地把话挡回去:「什么你呢。」 汤肖普学奥利德:「对啊对啊,什么你呢。」 陈思倩憋了又憋,才没把李九刚刚给鲍雷顿说的那句话还给李九。 高望忽然起了个头:「我说,咱们这东南两区人这么多,大家有没有一种感觉。」 众人齐齐回头看他。 高望嘆口气,戳戳脚前头的生肉:「你们觉不觉得,厄洛海区和亚陵山区签订停战协议的日子还像昨天一样。」 陈思倩的声音也低沉了些:「是,这四年过得比黑暗十年还精彩。」 奥利德倚着鲍雷顿,静静地听东南联盟的先遣者们开始一句一句回忆之前的日子。 后来,在他永远离开的那一天,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个场景。 头上和脚下都是无垠的水与生物,耳边哝哝着同伴的感嘆与低语,他的身子半个被鲍雷顿拢在怀里,身下垫着织棉的布套。 就在这样令人舒心的节奏与环境中,奥利德第一次不知不觉地沉沉地、无梦地睡着了。 58、降温区 按照后来统一规定的历法来算,先遣队启程离开隧道,正式进入降温区的这按照后来统一规定的历法来算,先遣队启程离开隧道,正式进入降温区的这天,是后纪元元年元月十八日。 降温区的奇蹟洞遍布脚下,先遣队的食物和淡水资源都很充足,他们顺顺利利地走到了后纪元元年十月九日。 十月九日这天晚上,奥利德忽然觉得有点冷,他只当是自己白天没有调整好,于是谁也没告诉。 队伍中,不光光是奥利德,布鲁克琳也觉得有些发冷,但她同样没有放在心上。 十月十日清晨,先遣队队员们继续上路,他们对于这日復一日的相同劳动早已厌倦,潦草的睡眠环境、千篇一律的散光、高强度的赶路距离,使得大迁徙早已失去了开头磨合和焦虑的乐趣。 第108页 不过找乐子是人的本能。 三月份的时候,薛旦在中午增加了两个小时的休息和娱乐时间。 现在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了与奥利德等量丰富的歌库,学会了耍铁刀的几种技巧,了解了所有队员从出生到如今的人生故事,甚至高望还能够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李九擤鼻涕的动作。 陈思倩将巨兽不能吃的皮打磨成了一种可以刻划的薄材料,订成两个本子,从五月份开始,一个本子用来记日记,一个本子用来写小说。 在兽皮上刻字并不容易,陈思倩的背后也站不下那么多人,于是她头痛地规定,想看她小说的先遣者,每周三、周六拿去传阅。 鲍雷顿给薛旦的铁刀柄雕刻了两只雄鹰——由于时间充足,他花了整整一个月的休息时间,把两只雄鹰刻到每一根羽毛都栩栩如生。 ——后来,薛旦为了熟悉铁刀的新重量和握柄习惯,他练习了整整两个月。 在这两个月里,鲍雷顿又给高望的铁矛矛柄下半部分刻了一些没人看得懂的花纹、给陈思倩的铁扇最边上的两道扇柄,以极小的工笔刻制出了一份亚陵山区简史,一份厄洛海区简史。 鲍雷顿完工「两部简史」的那天,众人小心翼翼地一个传一个,细细地观看。 陈思倩自此爱惜她的扇子爱惜得不得了,恨不得每天都举到眼前痴笑。 陈思倩的小说写到七月份的时候,终于写不下去了,于是奥利德取走了她的本子,在后面写歌词、谱曲。 他给每个人都专门写了一首歌,本来想要在中午教会那个人唱,后来在众人的学习热情中,十四个人都学会了所有人的歌曲。 东南移民中的三对小情侣,有一对在八月份毫无预兆地闹掰了,当晚奥利德分别找两人谈话,结果两人都很豁达地说,其实他们一开始也没有多喜欢对方,只是觉得性格比较合得来,现在其中一个人有了喜欢的人,于是他们商量商量,就决定分手。 八月份的时候,汤肖普喜欢上了这对分手了的小情侣中的丝娃琴,被丝娃琴婉拒,于是他悲伤地在李九怀里哭了一周,就把这段「喜欢」抛到了脑后。 八月发生了很多事,比如说八月十五那天,汤肖普成年了。 薛旦在八月十四号晚上去最近的奇蹟洞抓了好些经过品尝后,发现肉质最为鲜美的「小蓝鱼」,接着奥利德和鲍雷顿想办法生了火,东南移民苏比琪丽瓦和她的对象库克普拿出看家本领,给汤肖普好好地做了一顿热饭。 那天中午,李九拿出了一本笔记。 那本笔记也是用巨兽皮打造的——由陈思倩友情提供——汤肖普忐忑地接过这本笔记,就像接过老师下发的卷子。 奥利德问了陈思倩这本日记的内容,陈思倩说,李九从六月份开始,回忆了汤肖普逐渐成长的过程。 奥利德才知道,虽然汤肖普总是「大叔」「大叔」地叫李九,但两人其实在东南两区覆灭之前就认识两年了。 少年时期,每一年人的变化都很大,李九很是认真、很是细緻地将汤肖普曾经做的一些冲动事、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还有很多很多的温暖细节都写进了这个本子中。 汤肖普吃完饭之后开始看这本笔记,刚看一页就开始哭。看过半个小时后,汤肖普的鼻涕眼泪沾了一身,哭得稀里哗啦。 李九很不好意思地躲在众人身后,装作在捣鼓精美的熟肉。 接下来一个月,汤肖普每天中午都要看笔记,每天中午都要哭到眼睛红肿,然后晚上找李九嘀嘀咕咕,以至于李九在第三天就后悔他写了这个多余的玩意。 汤肖普被《李九笔记》感动得不行,很是热情地也找陈思倩做了一本兽皮笔记—— 陈思倩的生产技艺已经熟练,于是开始研究如何将兽皮本做得更易写、更轻便——坚持写了半个月,终于懒得再翻动它。 李九早就知道《汤肖普笔记》会是这个结果,但是,他还是在某一天拿走了汤肖普写到一半的笔记。 八月份还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丝娃琴的前男友阿克艾尔开始卖力地追求陈思倩。 薛旦以为陈思倩会觉得难为情,没想到陈思倩并没有很反感,八月三十号,竟然是陈思倩先开口对阿克艾尔表的白。 两人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对情侣。 八月三十一号,薛旦不小心露出了他一直戴在脖子上的小布熊,在先遣者们的软磨硬泡下,薛旦终于开始讲起他和卢卡斯的故事。 薛旦一讲到卢卡斯,话多到说不完,于是他每天都抽出一个小时休息时间开「故事会」,一直讲到九月二十八号才讲完。 陈思倩过于沉迷两人的爱情,于是开始创作两人的故事纪实。 十月九号,陈思倩的《末世与爱》已经写了八章。 十月十日上午,赶路的每一位先遣队队员都明显感到了气温的下降。 奥利德作为一个天赋普通的感染者,已经冷到打抖了。 于是,十月十日中午,陈思倩赶制了一份厚厚的巨兽皮斗篷,给奥利德披上。 这件巨兽斗篷的效果很好,奥利德披上之后立马就不发抖了。 先遣队队员们又走了一天。 在这两天的赶路时间内,夹缝内的温度急剧下降,布鲁克琳明显感觉到,几乎每走一步,气温就会变冷一点。最可怕的是,这种断崖式降温似乎并没有停止的趋势。 第109页 薛旦当晚想要停止前进,去联繫后面的狄怀摩斯,看看他那边还有多少燃料,结果他竟然联繫不上狄怀摩斯了。 薛旦怀疑是这个区域拥有屏蔽功能,于是让先遣队在原地休整恢復了一天,他独自向后走了两天半的距离,但是不论在哪个位置,薛旦都联繫不上后面的大部队。 薛旦在十月十三号中午回到先遣队中,脸色很严峻。 众人一看他的脸色,就明白,他们彻底和大部队失去联繫了。 薛旦问众人:「我们再往前走,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你们要选择前进吗?」 众人沉默了。 半晌,陈思倩道:「我的《末世与爱》要是不能世世代代流传下去,未免太委屈你和卢卡斯了。」 奥利德跟着道:「有道理,我们做了这么伟大的事,肯定要后代去歌颂嘛,我们还是得找到一个适合人类繁衍的地方。」 李九仰仰下巴:「有生命危险就有生命危险呗,咱们哪一天不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活着?」 薛旦环顾一圈:「没有人想要退出?」 丝娃琴笑:「咱们几个,谁不了解谁啊,能有人退出吗。」 薛旦也笑了:「是。那就走吧,我看陈思倩已经给每人都做了一件兽皮斗篷,来,咱们穿上上路。」 先遣者继续向前走。 走了一周后,气温下降得似乎减慢了些,但依旧没有回升趋势。 形势已经很严峻了。 奥利德和布鲁克琳明显冻得受不了,就算陈思倩又赶制了兽皮手套、兽皮鞋套、兽皮帽子,依旧于事无补。 十月二十五日,布鲁克琳发起了高烧。 奥利德的四肢已经并不觉得冷了,它们都胀得发痛、发烫,他注视着布鲁克琳失去意识的脸蛋,不敢流眼泪,怕凝固成冰块的眼泪把眼皮冻在一起。 海洋已经不再流动,巨大的冰层夹在铁隧道上下,晶莹的光亮将前路照成一片没有尽头的白色。 薛旦背起布鲁克琳,紫色的嘴唇中唿出喷涌到头顶的白气。 他的声音已经沙哑:「继续走。」 一定要尽快走出这片区域。 他们取消了每天中午的休息时间,然而每/天//行/走的公里数还是在逐渐减少。 热量的极度缺失令他们身体中的能量越来越难以恢復,他们都走不动了。 冰层中并没有冻结其中的食物,但好在这些冰都已经凝结了很多年,他们可以直接食用来补充淡水。 布鲁克琳一直在昏迷,她的身体冷得比冰块还要烫手,气息越来越微弱。 薛旦把她从背上转移进自己的怀里,他甚至解开了自己的外套,将布鲁克琳冰冷的胸膛隔着单衣贴住自己还存留些热量的胸膛。 可是布鲁克琳的身体毕竟还是小孩子,十月三十号,薛旦放下她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耳朵。 接着,他就看到,布鲁克琳的耳朵像块干涩的豆腐一般从脑袋上脱落下来,啪嗒一声掉到了隧道底部。 十月三十一号,布鲁克琳停止了唿吸。 59、一封信 薛旦蹲坐在隧道底,凉到发疼的铁层贴着他的兽皮鞋套,钻入厚皮靴里、毛袜子里,给已经麻木的双脚继续做…… 薛旦蹲坐在隧道底,凉到发疼的铁层贴着他的兽皮鞋套,钻入厚皮靴里、毛袜子里,给已经麻木的双脚继续做着麻醉。 他的怀里抱着布鲁克琳,只覆盖了一层单衣的胸膛敞开在极寒的环境中,几乎要将心脏冻停。 先遣队队员们迟钝地准备继续躺成一团睡觉,陈思倩先看到了异常的薛旦,她只瞄了一眼,便明白髮生了什么事。 细小的悲痛从心脏而出,侵吞着她的身体。然而寒冷使得陈思倩的脑供血几近静止,她并不能完完全全反应过来这种哀伤。 她看到薛旦敞开的单衣,吃力地走过去,拍拍薛旦:「外、外套。」 薛旦一动不动地蹲了几秒,然后把布鲁克琳放到隧道底部,系好外套、披紧兽皮。 他们的燃料很少,一直依靠之前在奇蹟洞里抓捕的一种哺乳类生物提炼出的可燃油来取暖。 李九的手指已经不听使唤了,他费劲地用胳膊肘操作,将这玩意放进托台里点着。 薛旦凑过来,徒劳地把布鲁克琳放到托台旁边。 李九转动被冻得僵硬的脖颈,看向薛旦。薛旦摇摇头。 李九把手凑近布鲁克琳凝华出薄霜的脚腕,尽力地碰了碰她的身子,捋着僵硬的舌头,吃力控制着说道:「她——死了?」 薛旦点点头。 李九呆呆地蹲在原地,被冻到弯下就会剧痛的膝盖麻木地叫嚣,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悲伤。 先遣队员们陆陆续续凑到火台跟前,他们都看到了布鲁克琳。 可是过度的飢饿与冰冻,让他们已经失去了部分哀伤的能力,身体机能在濒临停转的悬崖边摇晃。 薛旦拿铁刀凿身旁一块小奇蹟洞中的冰,挥动了将近两分钟,才勉勉强强凿出一小撮碎冰。他给每人分了一点。 先遣队队员们捧着碎冰靠近火台,艰难地将碎冰融化,再吞咽进肚子中。 薛旦想,这样不行。他们都需要热量的补充。 薛旦在火台边烤了一会儿,身体逐渐从麻木中重新甦醒过来。他道:「我们需要食物,尤其是高热量的食物。」 第110页 李九一听,便明白薛旦的言下之意是什么了:「可是布鲁克琳不是亚陵山区的人。」 薛旦沉默了。 陈思倩反应了两秒,想起薛旦和李九是亚陵山区的人。意识过来薛旦的意思,她睁大眼睛,看看薛旦缩在兽皮帽中的脸,心脏开始抽搐痉挛般疼痛:「我——我没意见。」 薛旦抬眼去看她,却见她黑色的眼睛中,装了满满的恐惧和退缩。她不想同意薛旦的提议,薛旦很快判断出来。 鲍雷顿问道:「你能弄来高热量的食物?」 薛旦摇摇头:「没有,我只是这么一说,你们打算怎么埋葬或者放置布鲁克琳的尸体?」 奥利德低着头,轻声道:「我们不能再带着她,要不找个地方用兽皮先盖起来,以后再来找吧。」 先遣队队员们没有异议。 奥利德动动暖了些微的脚板,已经被冻掉的脚趾头在皮靴尖中堆积,被他的动作晃动,像是一盒小积木。 他连鲍雷顿都不敢告诉。 他想着,他本来就是个小人,就算是现在,让他回到卡莫帝国当初的环境中,他说不定也会选择背叛鲍雷顿,不择手段往上爬。 但在先遣队队员们中间,他却可以拥有做一个品德还不错、发挥自己长处的人。真奇怪…… 奥利德的身体早已经吃不消了,他从前天开始,就在用冻掉了脚趾的脚板走路,那时他还很恐惧,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要残疾,但现在—— 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快结束了,残不残疾,不重要。 他自觉地站起身,走到先遣队队员们给他留的人堆最中间的位置,躺进去。 这里最靠近火台、最能够与同伴们互相取暖。 奥利德没能睡着,他早已成为了队伍中仅次于布鲁克琳的拖累,每天先遣队队员们都跟着他蜗牛一般的速度往前蹭,没有必要地消耗着宝贵的热量与体能。 如果他们肯抛下奥利德自己向前走,那么他们走出降温区的可能性会大大提升。可是奥利德没提过这个要求——他知道没有人会同意的。 这降温区,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头。 他悄悄地抽出腰间的小刀。 第二天,高望是第一个醒来的。 他困难地睁开眼皮。 面前的火台中,火苗已经熄灭,冰冷包裹着他的全身,同伴的体温几乎无法感知。 哪里好像有点怪异? 哦对了,奥利德怎么不在他身前,难道奥利德今天难得醒得比他还早? 高望驱动意识,活动自己僵硬的四肢,从人堆中坐起身。 他这才在兽皮帽受限的视野中看清,奥利德应该躺着的位置,被一张兽皮斗篷、一顶兽皮帽、一副兽皮手套、一对兽皮鞋套、几大块被冻住的肉、一张倒扣着的兽皮纸、一柄小铁刀取代了。 高望像是被一柄巨锤击,他不敢相信这些东西给他呈现出的现实。 他身后的鲍雷顿也醒了,细细簌簌地坐起身,接着没了动静。 鲍雷顿一定也看到了这些东西。 高望不敢动,更不敢去拿起那封信。 先遣队员们都按着长期形成的生物钟一个个醒过来,接着也都一个个瞪着奥利德留下的东西,一动不动。 最后是薛旦走过去,抽出了被压在最下面的兽皮纸。 他简单地浏览过,对着一地的物品,把紫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白色的横线。 鲍雷顿伸出手,嗓音沙哑到几近失声:「我看一下。」 薛旦把兽皮纸递过去。 鲍雷顿不太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他还有点茫然,接过薛旦手里的那张兽皮纸,像读御批的文件一样往下看。 「同志们,我这两天给大家拖了不少后腿,就先离开了。估计咱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是走不出降温区了,反正早晚都会死在路上,就没必要再消耗大家的时间。 我把兽皮留给你们。多披一层是一层,如果带着不方便,这玩意凑合凑合也能吃,家人们多挺几天。 我出走也不是矫情,我的脚趾头前天就冻掉了,我估量着肯定没法活着离开这里,才会离开。 以上是我的一些叮嘱,下面我会写一些自白,如果哪天你们找到了承接我们文明的地方,请替我保存下这些自白。 首先,我不是个品德高尚的人,我很受用于凌驾人上的感受,也喜欢身居高位折辱他人。 我们家族曾经是玛丽莲二世指派的专妓,一直到玛丽莲六世被安娜一世取代之前,我们家族已经成为了男妓女妓的五大支之一。 我的父亲曾经是玛丽莲六世末期的幼妓,安娜一世废除了妓院,但是我父亲仍旧做地下叔妓。 小的时候,我的父亲教我的都是做男妓的知识,以至于我的性格基础就这么被奠定了……」 奥利德写了很多,刻的字后来已经歪扭了。奥利德做鲍雷顿的陪监时,鲍雷顿已经熟悉了奥利德的字迹,所以看得很流畅。 鲍雷顿很快就看完了。 所有的一切,都不如那句「我的脚趾头前天就冻掉了」让鲍雷顿情感振盪。 他对着这句话发愣。 如果他前天能发现这件事,多安慰他一句或者抱一抱他多好。 奥利德现在在哪里?几个小时前,他割掉了自己身上的肉、脱掉了身上所有的保暖兽皮,带着自己冻掉了脚趾头的脚板半夜离开,向四周坚定地走去。 第111页 那个时候,他怀抱着走向死亡的决心和平静——他会不会怀念自己呢?他走之前一定回头看了自己,甚至会亲吻自己的面颊吧? 鲍雷顿不能接受奥利德的离开,和他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亡的事实。 为什么他不能蜷缩在自己的怀里?鲍雷顿五指抓皱了坚韧的兽皮,背嵴由于超出身体承受范围的情绪波动而紧绷。 奥利德自己一个人离开、自己一个人走向死亡,这比死在他眼前还要让他难以接受。 他不能想像奥利德自己一个人吞下了多少苦痛,但更不能想像奥利德是经过了什么样的绝望和挣扎,才能够如此冷静地做出离开的决定、剖析自己的一生。 鲍雷顿只记得这几天,奥利德一直很开朗,是先遣队中最好的情绪调节剂。 他不愿意。 一只手放到鲍雷顿肩头,薛旦的声音在鲍雷顿脑袋顶上响起:「不要浪费奥利德给我们争取的时间,快走吧。」 鲍雷顿深吸一口气。 他不敢哭,于是只是很绝望地想,奥利德,你看看我现在,我不能很好地调节自己的情绪再次上路,所以能不能请你回来,再安慰我一下——用你的笑和你柔软的双手。 你怎么忍心啊、你怎么忍心啊! 薛旦等了两秒钟,就见到鲍雷顿很是平稳地起身,脸上挂着很平静的笑容。 鲍雷顿沖薛旦笑笑:「你说得对,我们要重整旗鼓,赶快上路。」 薛旦恍惚觉得这笑容中似乎还带了点熟悉的俏皮,但是他没多想:「好,收起火台和奥利德留下的几样东西,我们继续赶路。」 60、新大陆 布鲁克琳的死亡和奥利德的离开只是这段远征的开始。 ——降温区的路途远—— 布鲁克琳的死亡和奥利德的离开只是这段远征的开始。 降温区的路途远比他们所有人想像的还要长。他们的燃料很快就耗尽了,为了减少负重,火台也被扔掉了。 奥利德割下的肉成为了他们续命的最后稻草,在如此寒冷的环境中,鲜肉几乎难有放坏的可能。 新纪元元年十二月三号,苏比琪丽瓦和鲍雷顿相继倒在路途中,并且再也没能起来。薛旦去探查鲍雷顿的尸体时,发现它的头竟然向着身后。 也许是在怀念奥利德吧。薛旦想起卢卡斯曾经告诉他的一句话—— 有些时候,如果只能救活两个人中的一个,还不如都放弃手术。因为就算救活了另一个,那个人活得也不会长久。 在苏比琪丽瓦的尸体口袋中,薛旦抽出了一张字条:请你们务必以亚陵山区最高礼节对待我的尸体。 这种礼节是厄洛海区的人不能接受的礼节,薛旦明白,苏比琪丽瓦只是想找到一个令他们没有罪恶感的方法,去吃掉她的尸体。 十二月下旬,库克普感受到死亡临近,决定往回走,想要缩短他与已经死亡的爱人之间的现实距离。 新纪元二年第一天,东南移民中的另外一对小情侣再也没能睁开眼睛,他们互相搂抱着,在人群中央死去了。 薛旦又在两人的裤兜里发现了「捐献遗体」的字条,措辞和苏比琪丽瓦一模一样。 新纪元二年二月十五日,高望离开了,连封信也没有留,只在陈思倩披着的兽皮斗篷角角潦草地刻了几个字:拜拜,下辈子见。 不过,他留下了好多块肉。 二月十六日,上路的先遣者只剩下了六人。 汤肖普意外地并不是他们之中状况最差的,薛旦还发现,只有他对这件事感到意外。 后来有一天晚上,陈思倩给他解释道,汤肖普出生在厄洛海区的东南沿海山区中,那里一年温差极大,最炎热的时候能达到零上五十几度,最寒冷的时候能够达到零下六十几度。 他们那里的人——也许是因为人种进化或者适者生存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有自己独特的一套适应气温的身体机能。 你看汤肖普从进入降温区一周后就没说过几句话,眼神都呆呆的,那不是冻的,那是进入了那种奇怪的身体机能中。 薛旦大悟,并表示大自然果然很奇妙。 二月二十号,薛旦在拽铁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到力的角度的细微变化——他们终于开始上坡了。 艰难的日子应该快要到头了吧。薛旦的内心澎湃,极大的希望终于开始燃烧。 他们一直在上坡。 这种希望使得丝娃琴多坚持了很久——但是她最终还是没能见证大迁徙的成功。 三月十九号,早已经冻掉了指头和耳朵的丝娃琴在联结铁的过程中猝然落地,薛旦赶过去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没了生命体徵。 丝娃琴照例在外套口袋里塞了「遗体捐赠」纸条。 三月二十一号,阿克艾尔手臂失掉力气,中途摔了一下,把先遣队员们吓得掉头就回来。 等到他站起来之后,陈思倩激动地一个大步冲过来紧紧抱住他。 三月二十二号开始,上行的坡度遽然变陡,阿克艾尔不得已被陈思倩背着,才能跟上队伍向上攀行。 汤肖普爬到一半差点摔下来,也被李九甩到了后背上。 他们攀爬了将近两天,坡度缓和下来,气温也跟着急剧回暖。 汤肖普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死了这么多人,呆呆愣愣地跟着李九走,走出两百米之后,悲从中来,开始默不作声地掉眼泪。 第112页 但是其他人并不能和汤肖普感同身受——他们都遥遥地在远处的斜上方看到了蓝色的、澄澈的天空。 三月二十四号下午,只剩下五个人的先遣队终于离开了降温区。 降温区的出口连通到海面顶上半空,薛旦站在薄铁的顶上,游目四望。四周都是海水,但能看到在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岛。 薛旦就问:「我们先歇息一天,然后游过去?」 陈思倩拖着所有人脱下来的兽皮斗篷:「你是亚陵山人,不熟悉海上距离,你看着这岛不远,我们得游一天多。以我们现在的体力,中途恐怕还要减人。」 「你帮我把这些兽皮捋一下。」陈思倩道,「好在我之前做过兽皮本子,我熟悉这种兽皮,给你们每人用兽皮缝制一个小气囊,就别徒手游过去了。」 薛旦依言帮她整理好兽皮,陈思倩就做在隧道口边上,熟练地缝制了大概有几个小时。 他们在隧道里睡了一晚,第二天凌晨,陈思倩第一个推下小兽皮船,跳下水试用。 她向上招唿其他人:「没问题,下来吧!最后一个人记得把备用的那只也推下来!」 陈思倩用腿和手飞快地向前划动了一段距离,方便其他人跳下水。 很快地,他们离开这条隧道,刚好顺着风,往远处的小岛飞快划去。 陈思倩估量得很准确,他们在出发之后的第二天上午踏上了小岛的陆地。这一天是新纪元二年三月二十六号。 岛的北面是阳面,在薛旦视野范围中,这里并没有其他生物生存。 众人早已经精疲力竭,陈思倩的小拇指、李九的一只耳朵都遗留在了降温区,阿克艾尔虽然体力不行,但倒是并没给降温区上什么贡。 众人上岛之后刚欢唿了一阵,陈思倩就扒下了贴在李九身上的汤肖普:「走走,我们去找找晚上睡的地方,或者看看能不能做个什么屋子出来。」 汤肖普很是热情:「好啊好啊!」 薛旦跟上去:「我们五个一起行动,万一遇上什么好应对。」 ——于是,五个人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寻找住所的旅途。 这座岛似乎并不小,薛旦一行人沿着海边向里走,很快就进入了落叶林中。阳面的树林还蛮茂密,树上结着他们并不认识的果实。 探寻住所的过程中,薛旦用铁刀猎到了几只小兽,分给众人吃掉。 一直走到傍晚,众人才发现一处还不错的容身所。 那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地洞,洞口并不大,完全可以用树枝做的盖子很好地掩盖住,洞刚好比薛旦高出一个头,足够众人活动。 美中不足的是,地洞的容量有些小,只够他们五个人紧紧挨着躺下。 但是薛旦有信心往外扩充这个地洞的容量。 ——总之,未来终于明朗了。 他们在岛上定居下来,建造好地洞之后,薛旦找时间将岛的北面走了一遍。 这个岛上的林木很茂盛,北部有十多条小河,最大的一条从南边的一座高山上流淌下来,贯穿岛的北部,汇入大海。 这个岛十分适合人居住。 薛旦五人在丰沛的水源、充足的食物、安全的庇护所和适宜的气候中,很快彻底养好了身体,他们开始着手向南探索。 在五月初,薛旦和陈思倩两人出发前往岛南部。 令他们惊异的是,岛的南部和北部相差不大,虽说河流、山坡等地形并不相同,林木也比北边稀疏不少,但总的来说,和他们想像中的岛南部完全一致——没有任何他们预测之外的危险。 这种一致大大出乎意料。但是无论陈思倩和薛旦怎么走,都没发现岛上有比他们更强大的存在。 两人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但也如实告知了北面的三人。 于是他们用了半年时间,在岛的南部、东部、西部各建成了一处居所,还组建了几只木船,准备等到五月份风浪最小的时候出海,看看周围有没有其他岛屿。 这座岛一年四季气温差很小,它在十一月份到二月份的时候雨水较为集中,但其余月份也偶尔会有降雨。 新纪元三年四月十五日,薛旦在山顶的瞭望所发现海面上出现了一些小黑点,他凑到陈思倩搭建的望远镜前面往外看,竟然发现了卡姬玛的身影。 薛旦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盯着那张脸看了好久,才敢确定这就是当初失联的迁徙大部队的残余。 他飞快地奔下山坡,赶到木船跟前。 李九和汤肖普刚好在那里照例检查木船,薛旦顺着梯//子爬到船板上,刚露出一半头就忍不住沖他俩喊道:「迁徙大部队游过来了!」 汤肖普手里捧着的木制工具哗啦一下全撒到地上,他激动地站起来:「他们还活着!」 李九也放下了手里的活计,他二话不说,踢开汤肖普撒到地上的工具,伸手去解紧紧繫着船舷的大粗麻绳。 这麻绳系的紧,李九费了番工夫才解下来,趁着这时间,薛旦已经爬到船板上,收起了木梯,张好船帆,握上了船桨。 麻绳一松,汤肖普立马爬到船头扯住船帆,薛旦按着记忆中的方向掌舵。 木船比手划兽皮快多了,他们航行了大概两个多小时,就看到了趴在兽皮上的迁徙者们。 薛旦打眼一看,几万人大概只剩下了几百人。 第113页 他甚至都没看到狄怀摩斯。 卡姬玛远远地望见了船头的汤肖普,恢復了神躯的薛旦看清了她喜极而泣的脸庞。 她作为第一个被薛旦接上船的迁徙者,还没开口,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掉。 卡姬玛抽泣道:「狄怀摩斯去奇蹟洞抓巨兽之后,再也没能回来,最后全靠我一个人带着大部队挺过降温区。」 「还好卢卡斯临行前给了我一瓶新病毒,我在狄怀摩斯死后就喝下去了,赶在进入降温区之前赌成了神。」 「一进降温区,死的人简直像韭菜倒地一般壮观,我就把那瓶病毒剩下的都分了出去——结果成功率竟然比我想像的要低多了,没有一个人倖存。」 「我害死了好多人——但好在我们终于挺过来了、终于挺过来了。」 卡姬玛痛哭流涕,汤肖普、李九和薛旦一边听着,一边往下捞人,然后扬帆返航,准备把这些人卸到岛上,再来拉下一批。 他们一共走了三趟,直到天已经黑下来,才把所有活着的迁徙者移到岸上。 至此,大迁徙终于结束。 作者有话说: 好睏,吃多了还有点顶。 61、大首领日事变 新纪元三年九月一日,是旧大陆的第一个大首领日。 大首领要求宋昱关路、康斯坦路和塞瓦格路各挑选两千铁人到皇埂 新纪元三年九月一日,是旧大陆的第一个大首领日。 大首领要求宋昱关路、康斯坦路和塞瓦格路各挑选两千铁人到皇宫门口的环路大街上检阅,并集调全国铁人在家联结青铜,使用新研发的传图功能,共同观看检阅。 当天凌晨两点,铁人们被三大领袖要求集合在六大街,一条街整队一千人。 铁人们不声不响、毫无怨言,板直地站在队伍中。 铁人塞瓦格拐进第四大街中部的一间别墅,在二楼找到了等在里面的铁人宋昱关与铁人康斯坦。 铁人塞瓦格迈着均匀的步伐,坐进它们给它预留的座位中:「你们好。」 铁人宋昱关与铁人康斯坦微微颔首:「你好。」 铁人塞瓦格道:「有新消息吗?」 铁人宋昱关两手放置在膝头,点点头:「我和康斯坦反联结成功了皇宫休息室的青铜柱,曾有幸听到辛西娅和维弗的一段谈话。」 它举起手腕,辛西娅的声音从它铁做的手腕处镶嵌的青铜中传出:「我真是搞不懂,卢卡斯为什么要搞这个检阅仪式,他上任之后,我就彻底不认识他了。」 另一个人接着说话,听那有些清脆的声音,应该是维弗:「对呀,卢卡斯先前对我还温和有礼,如今开始拿捏大首领的架子了。」 辛西娅过了一会儿才说话,把话题岔开:「他当天准备几点登台?」 维弗道:「他上次说是上午八点。」 辛西娅嘆了口气:「他让咱们两个一起去吗?」 维弗似乎是嗤笑了一声:「怎么可能,他一个天赋如此之差的感染者,身边一定带的都是亲信守卫。」 辛西娅又停顿了良久:「我们当初做的决定有些仓促了。」 维弗不大理解:「为什么?」 辛西娅道:「我觉得,变成铁人之后的他们,举止行为和从前太不同了——两个物种之间还是存在着太多隔阂,终归不能同心。」 维弗声音抬高了一丝:「那些铁人大多只会听从命令,卢卡斯位置只要坐得稳,我们就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受一辈子清福,不好吗?」 辛西娅道:「好是好——维弗,我怎么觉得你比那些变成铁人的人变化还要大?」 维弗没出声。 塞瓦格冷冷道:「他早就被金衣玉食惯坏了,安娜二世对他够好了,就算不好,他只需要服软安娜二世,下面的人哪个敢对他说一个不字。」 辛西娅又过了很久才继续说话,好像有些疲惫:「现在整个大陆,仅存的人类只剩下了咱们三个人……」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就算有卢卡斯通风报信的人跑掉,也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除非变成铁人。」 「如果哪天铁人起了叛变之心,我们怎么会有反抗之力?」 维弗安抚道:「姐姐想多了,卢卡斯最擅长管理和笼络人心,你看现在的铁人,哪个不怕卢卡斯?他把国民的思想控制得很棒。」 辛西娅道:「好吧,我总觉得检阅那天会出事——那个高台如此暴露,和底下的检阅兵众距离也就四五十米,万一有谁想要刺杀他,岂不是易如反掌。」 维弗哈哈一笑:「姐姐这是关心则乱,不必如此忧心。」 铁人宋昱关掐掉了录音:「这是他们的对话原话。卢卡斯上午八点会带着亲信兵众出现在距离检阅队伍四五十米的高台上。」 「根据距离测算,只有皇宫正门上方的高台距离检阅队伍在四五十米范围之内。」 铁人康斯坦道:「那这么说,其实刺杀他很容易,检阅七点半开始,按照我们的行进速度,应该刚好是宋昱关的队伍。 你算好位置跟队,因为我们不知道卢卡斯什么时候会离开高台进入皇宫,所以得保证在卢卡斯出现在高台上之后,尽快完成刺杀。」 铁人宋昱关很快完成了计算:「可以,你们两个最好一个待在第一大街最前方,一个待在第三大街最前方——那时候应该还没轮到你们两只队伍检阅——方便策应我。」 第114页 铁人塞瓦格有些敬佩:「你们两个不愧是厄洛海区曾经的红衣祭祀,这种效率比当初我们猫厅组织造反安娜二世快多了。」 铁人宋昱关道:「不,主要是卢卡斯给了我们一个这么好的机会。」 它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们两个曾经是厄洛海区的红衣祭祀?」 铁人塞瓦格道:「薛旦曾经和我们讲过东南联盟的故事。」 铁人宋昱关点点头:「明白了。」 铁人塞瓦格想起辛西娅刚刚的话,询问道:「你们有没有感觉,变成铁人后,心中的情感波动几乎消失了?」 铁人康斯坦应和:「是的。」他的双手也放置在双膝上,很是平静地点头。 铁人塞瓦格道:「这是好还是坏?」 铁人宋昱关仍旧维持着双腿微微张开,腰背挺直的姿势:「一定是好的,去除感性、留存理性,是人类进步的标志。」 铁人塞瓦格点点头,转头询问铁人康斯坦:「你觉得呢?」 铁人康斯坦道:「我并不在乎,但我支持铁人。」 铁人塞瓦格又点点头:「谢谢,我明白了。」 三人之间沉默下来。 铁人宋昱关道:「还有其他事项需要注意吗?」 铁人康斯坦摇摇头,铁人塞瓦格也摇摇头,于是铁人宋昱关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回归队伍,等待八点。」 铁人康斯坦点点头,铁人塞瓦格也点点头。 三人站起身,迈着均匀的步伐,排成一列下楼。 七点半,一切事项准备就绪,检阅正式开始。 铁人们并没有兴致搞花束队或其他音乐表演,检阅开始,即意味着六支队伍开始在六大街进行整队训练。 七点五十,第六大街的铁人队伍离开曾经的贵族别墅区,进入环路。 八点钟,第一方队刚好经过皇宫正门。 铁人宋昱关并没有转头去看高台,它的耳朵捕捉到高台上轻微的脚步声——只有一个人。 它仍旧在原地踏步,心中的疑惑升到了顶点。 难道只有卢卡斯一个人上了高台?他未免也太自信了一些。 第一方队即将结束踏步,继续向前行进。 跟队在队伍后三分之一处的铁人宋昱关咬咬牙,右手臂悄然脱离躯干,它在心中算准距离、角度与速度—— 右手臂骤然幻化成铁矛,尖啸着直奔卢卡斯的头颅。 矛尖转瞬就沖至了卢卡斯翠绿色的眼瞳跟前,然而那块翡翠仍旧从上至下,带着些神圣注视下方的军队,并未为这突然的袭击所动。 铁矛停在了卢卡斯的面门前不到一寸处。 铁人宋昱关骇然抬头。它的手臂忽地失去了知觉——这是被反联结的表徵。 卢卡斯怎么可能会反联结它的手臂!这明明、明明应当只有当年成神后的塔季扬娜做得到。 铁人宋昱关刚刚仰起脸,它的视野就被放大的矛尖倏忽充满。 它的脖颈被自己的手臂贯穿,铁人宋昱关瞪大眼睛,嘭地一声向后仰倒在环路大街中央。 全国上下,所有的铁人都目睹了这一幕。 正在行进的铁人们停下脚步,它们心中并无慌乱的情绪,只是抬头等待着下一步的指令。 卢卡斯的声音在所有的青铜柱中响起,格外柔和:「没关系,把宋昱关领袖送去治疗,我们继续检阅。」 没有太多感情的铁人胸中,不约而同地升起了巨大的敬畏感,第一方队中抽调出最末一排铁人,背起铁人宋昱关离开,剩余的铁人们迈开腿,更加真诚地向前为大首领展示自己的卓越。 铁人塞瓦格在第一大街最前方抬头望向卢卡斯。 卢卡斯瞥了它一眼,微微颔首。 铁人塞瓦格收回视线。 它回想起一个月前与卢卡斯的一次谈话。 它听到大首领召见它的时候,心中没什么情绪,但是卢卡斯在会议室中单独对它说了一番话。 他将大陆的未来蓝图画与了铁人塞瓦格,并且对它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的每一步规划。 最后,铁人塞瓦格打从心底里认为,大陆交给卢卡斯统治极为正确。 接着,卢卡斯就对它讲述了今天的「示威」计划,这是他思想控制的其中一步,他交给塞瓦格一份密文编排表,表示需要铁人塞瓦格的全力配合。 卢卡斯一条条教铁人塞瓦格如何实施对宋昱关的每一步算计—— 换手臂、打断原联结、不知不觉地嵌入二次联结、带动宋昱关联结新手臂。 以及,将最后的手臂联结权交给铁人塞瓦格,让它来穿透铁人宋昱关的脖颈要害。 铁人塞瓦格当时就被这巨大的信任打动了。 于是它向卢卡斯保证,它一定会圆满完成任务。 铁人塞瓦格默默地目送抬着铁人宋昱关的队伍离开。 第二方阵进入高台下,喊响整齐的口号。刚刚的事变像是并没有发生过,但它的影响—— 第三方阵经过铁人塞瓦格,它看到士兵们的脸上少见地统一泛起略略激动的神情——并不会轻易被消除。 完美的配合。 62、窄北滩 五月份出海的收穫很大,薛旦发现他们所处的小岛是一片群岛的最南端,与群岛主体距离并不远,航行一天多就…… 第115页 五月份出海的收穫很大,薛旦发现他们所处的小岛是一片群岛的最南端,与群岛主体距离并不远,航行一天多就可以到达最近的大岛。 由于薛旦一行人看到这座岛时正是黎明,于是陈思倩干脆就叫它作「黎明岛」。 黎明岛比迁徙者们登陆的北岛要大很多,他们用了快到三周的时间才环岛航行过一圈。 黎明岛为梨形,北边大而宽,南边相对较窄小。薛旦、陈思倩和卡姬玛三人进入岛中,其余十人由阿克艾尔带领,留在船中策应。 薛旦三人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进行勘测,判定黎明岛适宜人类居住,并且暂时没有发现对他们构成威胁的野兽的踪迹。 黎明岛地形大致呈北高南低状,地形过渡平缓,树木大多为落叶阔叶林,南方有大面积的沖积平原,一条巨大的河流从北边的高山一直流入海洋。 陈思倩寄希望于能够在黎明岛发现铁、铜和铝等矿产资源,来结束他们的徒步生活以及无法通信的状况。 薛旦一行人十月份回到北岛,将大部队陆陆续续搬进了黎明岛。 十月末,薛旦将黎明岛的地形图大略画了出来,陈思倩在事先预测好有可能会有矿产资源的地方做了标记,于是李九将致力于构建房屋的迁徙者们拨出去了一半,负责寻找矿石。 四年十二月,阿克艾尔在北部山地成功联结到了铁元素,他进行开採后,发现了一处较大的赤铁矿; 五年二月,阿克艾尔在东北部联结到了铜元素。 迁徙者们拥有了可以进行锻造的金属,于是李九只好再次在两个分工队伍中各抽出一些人,拨给薛旦来布置基础建设。 同时,出海的卡姬玛也已经离开了将近两个月; 迁徙者中诞生了五位感染者新生儿; 陈思倩继续对船以及必要工具进行打制与改造; 迁徙者们种下的葡萄等其他作物在宜人气候的滋润下蓬勃生长。 到了新纪元七年四月十五日,迁徙者们已经发现了铝矿、锰矿等一些其他金属矿,并且由陈思倩成功制作出了第一批青铜传信筒。 为了庆祝大迁徙顺利完成四周年,没有出海的四百一十八人一同聚集在一片大空地中央,汤肖普点起了一只大篝火,宰杀掉几十只野羊和几十只野猪,分给众人食用。 李九拿回几人烤好的野猪腿的时候,很是缺憾地与盘腿坐着的薛旦道:「可惜葡萄还没有到时候,不然就能加点酒喝。」 陈思倩拿过李九手里的野猪腿,并掌成刃,分开几个关节,大力将附着的肉撕下来:「够好了,咱们东南两区的人什么时候过上过这种好日子?」 李九接过陈思倩递来的肉:「也是,我一个亚陵山区的人,能吃上熟肉就满意了。」 陈思倩回应了一句李九什么,薛旦转过头来,咬下一块手中的肉,没再关注。 他想,李九和汤肖普、陈思倩和阿克艾尔每晚都能睡在一起,他和卢卡斯却不知何年何月能见面。 薛旦的身体里住着一张年历表,要不是他和李九,现在登岛的迁徙者们恐怕连日期都计算不准。 所以薛旦精准地知晓,先遣队的大迁徙歷经了两年三个月十六天,他和卢卡斯之间也相隔了两年三个月十六天。 薛旦并不清楚这是多远的距离,总之并不会近。他其实也并不是很想卢卡斯,只是无法与卢卡斯取得联繫,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还有就是,最近薛旦越来越喜欢去北边的窄滩上看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生活变了味,好像缺少了一处重要的组成部分。 薛旦此刻坐在热闹的人群中,忽然就很想知道卢卡斯现在在想什么。 他低头望望满手的油,控制住想要去摸胸口小熊的冲动。 庆祝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将近凌晨一点钟,人群才完全散场,回到各自搭建的房屋中休息。 薛旦绕着居民区走了两圈,停在直通北方的铁柱跟前。 他建造的第一条交通线,就是自南向北,走河谷绕路到北边的窄滩。 薛旦联结铁柱,向前飞去。 终于恢復完全的身体给予薛旦在夜里放肆游走的底气,他闭上眼睛,似乎就能感受到整个居民区所有的铁与青铜。 薛旦在凌晨两点多来到了北边的窄滩。 他走到熟悉的地方,盘腿坐下。 凌晨的海面似乎各处都掩藏着光,但它们都隐藏着不肯露头,天上密密麻麻的星点从海平面与天空模煳的交界处升起,一直盖到头顶,被高大的山脉遮蔽。 薛旦脑袋放空,什么也没想。 就这么看着北方,让他很心安。 夜晚的窄滩上并没有风。 薛旦的视线放在海天交界的地方,如果有人在薛旦身边的话,会惊奇地发现薛旦看着地平线的眼神饱含深沉的爱意。 薛旦坐了十分钟左右,完全放松下来的神经带来睡意,他从蹲坐转换成侧躺,依旧注视着海面。 渐次蔓延的睏倦让薛旦张开的眼睛缝隙越来越小,但他就是不肯闭上。 就在薛旦要撑不住的时候,他忽然看到,最下面的星斗不知何时缺了一块。 薛旦微微张开眼睛。 他困惑地发现,那块缺失的星斗被替换成了船形的黑。 薛旦花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这是有船开过来了。 第116页 他的意识骤然清醒,明明应该警惕的神经竟然很是兴奋。他有一种预感,似乎将要来到岛上的船中载着些可以令他无比愉悦的东西。 这艘小船开得很快,但是薛旦的意识上似乎并没有发现这种异常,只知道踩着岩石边踉跄到最前方,瞪大眼睛等待船的到来。 小船行进了两分钟左右,终于来到薛旦面前。船上背着星光的人的面孔也终于清晰—— 那是卢卡斯。 卢卡斯来到薛旦面前后,他乘坐的小船就消失不见了。 薛旦愣愣地上下打量他:卢卡斯穿着厚厚的棉袄,脚上也裹着棉靴,整个人都包得严严实实。 卢卡斯也凝目看着薛旦。他的下半张脸被围巾遮住,两颗翡翠上面蒙着一层薛旦看不懂的情绪。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薛旦先道:「你怎么过来的?」 卢卡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薛旦有些疑惑。 卢卡斯沉默了几秒,上前半步,低声道:「我可以抱抱你吗?」 薛旦飞快地掩藏住他对卢卡斯问出这个问题的惊讶,一把抱住卢卡斯,笑道:「怎么,几年没见,连拥抱都要先问一嘴了?平常可没见大议会长这么客气。」 卢卡斯还是没说话。 薛旦没松开他:「大议会长怎么不说话?什么人能让您情绪如此低落,我想见识见识,向他请教一二。」 按照薛旦的推测,平常卢卡斯听到这里一定会忍不住回应他,但是今天卢卡斯依旧没有出声。 薛旦刚想继续说话,忽然感觉肩头有些湿润。 他登时震惊。 卢卡斯竟然会哭? 薛旦拿出他对付铁潮的专注力和脑运转速度,极力掩饰住自己发现卢卡斯哭了的事实。 薛旦正在飞速思考措辞,脖侧忽的有些痒。 卢卡斯将他的双唇贴在了薛旦的下颌骨侧面,缓慢而不断地吮吻。 薛旦的喉结上下略一滚动,浑身的血液甦醒一般渐渐加快流淌的速度。他毫不犹豫偏过头,找到卢卡斯的双唇,一口叼住。 卢卡斯以十分热烈的态度回吻。 两人松开对方后,卢卡斯忽然问:「你是真的薛旦——在新大陆建设的薛旦?」 薛旦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中的弔诡之处:「你这「在新大陆建设的我」似乎不是个地点定位?」 卢卡斯十分流利地回答道:「是地点定位。」 薛旦一听就知道,卢卡斯又在说谎。 卢卡斯抬头看了看薛旦,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露陷了,于是笑笑:「以后再跟你说。」 薛旦心里不太乐意,但也点头答应了:「那你也是真的卢卡斯,不是我做的梦吧?」 卢卡斯啼笑皆非:「我要真是你做的梦,能乖乖告诉你,你在做梦?」 薛旦道:「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在我心里,你不会说谎。」 卢卡斯匪夷所思道:「你想跟我说情话,就说说真话,不用硬坳。」 薛旦煞有介事点点头:「谢谢议会长提点。」 卢卡斯盯了会儿薛旦,似乎忽然间意识到什么,慢慢笑起来:「不用谢,薛将军辛苦。」 这么快就看出来我在调整他的情绪,真没意思。薛旦咂咂嘴:「议会长不愧是议会长,真是个人精。」 卢卡斯好像是待热了,把围巾一圈圈解下来拿在手里,向后摘掉棉袄自带的帽子,随口道:「我将来一定是个传奇研究员。」 「议会长为何突发如此感慨。」薛旦的眼神跟着卢卡斯的动作而游走,他忽然在夜色中看清了卢卡斯的脸。 这张脸老了,已经有一些褶皱爬上了他的眼角,虽然不明显,但是却在悄然孕育。 但是真正让薛旦发觉这个人老了的是他的眼神,整张脸露出来后,他的眼神似乎跟着沉静了,一种歷经苦难后的旷达呈现在薛旦眼前。 作者有话说: ——最美的还是思念和牵挂—— 63、年轻和老去 卢卡斯毫无所觉:「你看我做什么?」 薛旦没有掩饰:「看你老了。」 卢卡斯愣了愣,笑起来…… 卢卡斯毫无所觉:「你看我做什么?」 薛旦没有掩饰:「看你老了。」 卢卡斯愣了愣,笑起来:「要真这么说,我现在是比你大了太多。」 「不过……你没意识到,成神之后,你的年纪就没有发生过变化?」卢卡斯道。 对哦,似乎这几年他确实一直都是这个样貌。薛旦愣在原地,卢卡斯不说,他和迁徙者们都没有注意到,但是卢卡斯一说,薛旦才发觉处处都是线索。 薛旦道:「是没意识到。」 卢卡斯又开始脱棉袄:「你这儿可真暖和。」 薛旦笑:「这儿的气候特别好。」 卢卡斯脱口道:「是,我知道。」 两人相视无言。 薛旦笑话他:「老中医,你怎么空长岁数,不长教训呢?」 卢卡斯无奈:「我也就在你这儿长不上教训了。」 薛旦噎了噎:「老中医,你这情话是跟哪个师傅学的,能不能让我也去拜个师?」 卢卡斯回答:「卡莫帝国中央议会厅情话局,你去找德摩斯议会长,他一定乐意手把手教你。」 薛旦佯装认真记下,提问道:「可是据我的判断,德摩斯议会长就站在我面前,我可以问问他能否让我拜师吗?」 第117页 卢卡斯轻声道:「德摩斯议会长说,你的情话反正也只对他一个人说,据他的体验,你没有拜师的必要。」 薛旦道:「谢谢师父肯定——师父今年到底多大岁数,能透露一二吗?」 卢卡斯:「不如让徒弟来猜猜?」 薛旦思索:「我觉得绝对有五十以上。」 卢卡斯点点头:「倒也没错。」 薛旦左右观察卢卡斯的面相:「不过你的相貌看起来大概是三十五左右——你的身体停在将近四十岁了吧?」 卢卡斯道:「我就当你在夸我长得比身体岁数年轻。」 薛旦分析道:「今年你应该是四十二,那就是说,大概在一两年前你就成为了第四个成神的人。」 卢卡斯摇摇头:「我是第五个,并且现在暂时还没有被逼到喝下新病毒。」 薛旦凝视着他已经不大能看懂的绿眼眸,心中冒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什么时候议会长开始有问必答了?这么坦诚,让我很不习惯啊。」 卢卡斯笑笑:「遇上个能说话的人不容易,更何况还是你,说些无伤大雅的实话没关系。」 无伤大雅的实话。薛旦心中情感复杂:「我谢谢你。」 卢卡斯随手把棉袄和围巾扔到身后的岩石上,后退两步,坐到海浪刚好拍不到的地方:「不用谢,大将军快来坐。」 薛旦回身,挨着卢卡斯坐下。 浪潮来回进退的声音像是在翻倒水中的星斗,石滩中最小的石头也比薛旦的体型要大,左前方一座大石崖孤零零地矗立在石滩上,海浪涌进岩石之间的缝隙,拍在薛旦和卢卡斯所在岩石的半腰,白色的泡沫跃出岩石顶端,不等沾湿卢卡斯和薛旦的鞋子,就落了下去。 薛旦低声道:「我好久没见你了。」 卢卡斯也压低声音:「我也好久没见你了。」 薛旦算算:「我没见你可有七年多了。」 卢卡斯也跟着算算:「我没见你有二十二年多了。」 薛旦瞪眼:「我不会是死了吧?」 卢卡斯摇摇头:「没有。」 他笑薛旦:「有你这么咒自己的吗?」 薛旦嘟囔:「二十二年——我去干嘛了?等等……」薛旦转头看卢卡斯,「不会是我再等十五年也见不到你吧?」 卢卡斯点点头,又摇摇头:「你确实再等十五年也见不到我——你当打破新旧大陆之间的距离限制多容易?但是我不见你二十二年,是这之后的事了。」 一道大些的海浪冲来,白色的泡沫拍到薛旦的鞋尖,留下点点水渍。 薛旦道:「看来我们俩就算成了神,一辈子也不得安宁。」 卢卡斯笑笑:「我觉得我现在就挺安宁。」 薛旦睇他:「怎么说?」 卢卡斯伸手接住下一道海浪送上来的泡沫,辗辗手指上留下的咸水:「不好说。总之,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苦难。」 薛旦道:「你没觉得有苦难,那刚刚见到我的时候,怎么那么激动?」 卢卡斯侧过脸道:「因为除了你之外,我没什么其他牵挂和渴望。你走了这么久,我也不能天天想你,大多数时间心里还是很平静的。」 薛旦的耳根有点微红,他想说卢卡斯太直白,又想揶揄他越老越会,想来想去,最后没能在正常的回答时间里说出话来。 这几秒一过,薛旦就明白卢卡斯一定察觉到了他掩藏起来的无措。 卢卡斯看着薛旦的眼角弯下些许:「放心,就算你后来性格和心智会越来越成熟,但是你的这种——」卢卡斯想了想,「这种情感上的内敛还是没变过。」 薛旦有些许窘迫:「老中医可真会安慰人。」 卢卡斯没回话,依旧侧着头一动不动注视着薛旦。 薛旦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移开目光。 不知卢卡斯看了多久,他忽然凑近了一点,低低的声音带着热气唿到薛旦鼻尖:「薛旦。」 薛旦的心跳几乎要跃出嗓子眼:「怎么?」 卢卡斯的嗓音带了些磁性:「你们没在这周围建什么庇护所?」 薛旦咽下口水:「这儿没什么迁徙者来,但是我确实在不远处的山里建了个小石屋。」 卢卡斯笑了,薛旦觉得他的眼神仿佛能勾魂。卢卡斯道:「去吗?」 薛旦深吸一口气,搂住卢卡斯依旧有力的腰线:「好——正好石屋边上不远处有小瀑布。」 卢卡斯再次从睡梦中惊醒。 他终于梦到了薛旦。 但是他在睡梦中也记不太清他和薛旦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卢卡斯只模煳地记着薛旦的样貌与神态。 薛旦看起来好年轻,七年的岁月没在他脸上和——和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甚至卢卡斯稍稍一回想薛旦在东南两区还在时的样子,似乎和现在也没什么区别。 十年多的时间,一个人可能一点都没有改变吗? 对了,薛旦今年应该三十五岁了。 比当年卢卡斯去亚陵山区找薛旦的时候的年纪还要大。 卢卡斯心中形成了几乎要确定的猜测。 新病毒可以使人永生。 他恐惧地坐起身,摆在床半腰的、制作还不是很精良的镜子中映照出他已经四十二岁的脸庞。 卢卡斯看到这张脸的眼角已经爬上了一些极为细小的皱纹,开始隐隐凹陷下去的双颊莫名地似乎遮盖不住瘦削的腮骨,不再顺滑的发尾纠缠着搭在肩前,高挺鼻樑下的鼻尖泌出了不显眼的油渍。 第118页 在卢卡斯还不因研究成果出名的二十岁时代——那时潘多拉病毒刚在东南两区爆发,甚至都没有引起卡莫帝国的重视——他曾经也被编入过卡莫帝国地下美人册。 卢卡斯记得他似乎还位列前五。 后来,潘多拉病毒越来越严重,但是美人册的编写并没有停止。 卢卡斯二十七岁的时候,薛旦送上了门; 二十九岁,卢卡斯宣布他成功研制出了抑制感染者发狂的药剂。 自此,敢把他编入其中的美人册越来越少。等到卢卡斯回到议会厅,不再在公众视野中出现后,一些得到小道消息的人吓坏了,下命令烧毁大部分编入卢卡斯的册子,并且开始禁止编写地下美人册。 那种编写并不正规,别人买去做什么也不清楚,但那册子确实是反应大众审美的风向标。 怎么说,这也是卢卡斯年轻时候约人的底气。 距离那个时候竟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卢卡斯一瞬间就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他三十岁的时候,还自恃长得年轻,虽然有时也会有感慨或者自我调侃,但他并没有真的觉出自己样貌和二十岁时候的样貌相比有什么瑕疵。 他的身体已经四十二岁,而薛旦还是二十四岁的样子。 虽然卢卡斯自觉他现在看起来最多也就三十五岁左右,但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以后。 以后,薛旦将永远都是二十四岁,而他则会慢慢地满脸皱纹、皮肤松弛、头髮花白,最后成为一具掩藏在时代中的尸体。 薛旦在之后的日子里会遇见很多人,这个现在为他所掌控的世界在之后的日子里会发展得超出他的想像,甚至他也会被忘记。 他为大陆呕心沥血规划的蓝图,将来只会是歷史中的一个阶段; 他尽心尽力构建的话语权威和接近于个人崇拜的情绪,将来无人再能感同身受。 卢卡斯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卡莫帝国的各帝王都会在统治后期沉迷研究长生之法了。 卢卡斯探身拉开床头柜,鼓捣出夹层中的新式病毒,抽出一瓶,半躺回床上,对着窗外的月光定定地凝视玻璃瓶。 可是他并不算天赋异禀的感染者。 现今成功的两个例子——薛旦和塔季扬娜,他们的能力远远超过一般的天才,而卢卡斯别说天才,连「有些天赋」都算不上。 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感染者群众。 卢卡斯旋开瓶盖,将瓶嘴放到唇边。 他维持着这个动作好久好久,最后终于把玻璃瓶拿开,又拧紧了盖子。 还不到最紧迫的时候,卢卡斯想,再等等、再等等。 他还没有完全让大陆走上他安排的轨道,他现在赌不起。 作者有话说: ——卢卡斯长得够年轻了—— 64、三角漩涡 「快!谁把纵帆拉下去、拉下去——」 「主帆索拉紧了没!主帆索!」 「拽住!拽住!」…… 「快!谁把纵帆拉下去、拉下去——」 「主帆索拉紧了没!主帆索!」 「拽住!拽住!」 「不要侧倾——不要侧倾——」 狂风夹杂着即将倾盆的雨点,唿啸着掀起卡姬玛的长髮,马尾辫鞭打着她的头颅:「舵手听到没有!向外调整一点方向!」 「继续拉!继续拉!使劲!碎了也没关系,快!」 卡姬玛焦头烂额地两面指挥着,她已经看不见身后的其他船只,诡异骤起的飓风搅动着海水深处,天空的黑云压到了头顶,气流和波浪的怒吼沉沉地迴荡在云与水的夹缝间。 两个前甲板船员手中死死向下拉的帆唿得被狂风撕碎了一小角,船体剧烈地随着不规律的巨浪摇晃,卡姬玛迎着砸脸的雨点,暂时停止指挥,两步窜到前甲板船员身边,双手扯住船帆,大叫:「我数一、二、三!一起拉!」 「一!」 「二!」 「三!」 船帆被大力硬生生地从那边还未摇下的桅杆上扯下,卡姬玛趁着惯性赶快把大部分帆布尽力团成一大团,避免缠到前桅支索上。她跳下去,探下身,向底下的船舱扔出大部分帆布。 她刚直起身,狂烈的西风勐然加力,她双脚用力站稳,勉强保持直立。 降到一半的圆木桅杆被硬生生从支索处折断,大片风暴舞动的水汽在空中横向扫荡,卡姬玛使劲眯着眼睛,看到正操作着的船员们有些紧紧抱着桅杆,有些一头栽在船舷上,晕出血迹。 舵手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船只的掌控,整条船只慢慢横过来,被西风卷到几乎倾覆,浪花唿啦啦地涌上甲板,卡姬玛双手双脚扒住铁栏杆,脚腕很快被海水浸湿。 还好,船只并没有真的倾覆,底部的龙骨在西风渐弱时又将船只尽力拉回了竖直。 船只上还没降下来的三张大三角帆都被吹破了,桅杆歪歪斜斜地支棱在船板上,被惊魂甫定的船员们手忙脚乱地降下来。舵手从甲板上站起来,重新把住方向舵。 风力依旧很大,卡姬玛让船只尽量保持向南航行,看看能否脱离这片狂风暴雨的海域。 船体岌岌可危地颤抖着,卡姬玛双手抓住船舷,担忧地望着前路。 周围都是茫茫的一片阴沉天气,暴雨依旧洗刷着所有人的睫毛和视线,隆隆的雷声和着海浪的咆哮,尽情作画的闪电在云层中蛇形攀爬,不时地与海面相通。 第119页 忽的,一股巨涛从船体底部将木船掀起,它像只拳头,不断地顶着船尾。 站在前甲板上的卡姬玛顿时就从直立变成了面对下方的海面,一旁的舵手从船舷上方被掀下去,嚎叫着下落,噗通一声跌进海水中。 她拼命攥住住栏杆,木头将她的胸口硌得生疼,然而她一抬头,见到船体前方又掀起了另一股巨浪,它像坚硬的灰色城墙,在闪电下向木船俯冲。 卡姬玛被这道巨浪拍击得头脑发昏,木船似乎彻底侧翻了,她的身体从船板上竖直地落下去,刚入翻腾的海水,头顶的木船就反扣过来,像只巨兽一般朝她的头顶压去。 卡姬玛被海水包裹,眼中所见都是灰色,被水灌满的鼻腔内全是腥味与清凉的疼痛。 她的身下似乎是一道海水漩涡,船体拍下来的那一刻,身下传来巨大的力道,将她勐地向海底拽去。 卡姬玛睁开眼睛。 两道崖壁从她身侧直直指向视线前方的天空,黑暗笼罩着一切,只有高高的山崖两侧镶嵌着一丛丛火把,像是跳动的鬼火。 山崖中瀰漫着一股腐臭的味道,已经习惯的卡姬玛并不为此所动。 一个人站在卡姬玛身侧,她两脚稍稍岔开,自上而下俯视着卡姬玛,贴着头皮的短髮干净利落,双眼中毫无感情。 卡姬玛眨了眨眼。 这人全身都包裹着暗沉的铁甲,一道长刀斜斜扎在土中,高高的刀柄被她反手握住。 她另一只手举着卸下的头盔,声线沙哑:「你从哪儿来?」 卡姬玛躺着道:「我从黎明群岛来。」 她的视线仍旧审视地将卡姬玛钉在土地上。 卡姬玛问道:「你是谁?」 她回答:「我叫周衣裳。」 卡姬玛瞪大眼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她的身高比周衣裳矮半个头,于是她略略仰头,颇为欣喜道:「我听薛旦说过你,你是不是亚陵山区的中将?你竟然还活着。对了,我叫卡姬玛……」 她把手在衣裤上随意擦擦,递过去,「是——是薛旦的朋友。」 周衣裳并没有接她递来的手:「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卡姬玛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外面?这里是?」 周衣裳道:「这里是铁潮下面的亚陵山系起坨山东北侧。」 卡姬玛震惊地抬头看看黑漆漆的头顶,才明白过来这是铁潮凝固的底端:「你的意思是你们被铁潮封在了这下面?可是距离东南联盟覆灭已经过去——过去至少二十年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周衣裳向后退了半步。 卡姬玛看到了被她挡住的悬崖底部。 被铁潮封住的地方并不小,卡姬玛在这道宽十米的窄路尽头火把的照耀下,看到了较为开阔的远方。 「那边是山林?」卡姬玛询问。 「是的。」周衣裳道。 卡姬玛顺着窄路向山林的入口走去。 越靠近山林,腥腐味越重。 入口处向下是一段陡坡,她们所在的位置似乎是一段高台。 山林周围岩壁上大片的火炬照亮了一整个山谷的白骨。 周衣裳不知何时走到了卡姬玛身后:「我就是这么活下来的。」 言下之意,她是整个封锁区食物链的顶尖。 卡姬玛看看墙壁上的火炬,明白了她并不需要担心氧气问题。 卡姬玛听说过周衣裳的性格与故事,心里清楚这是亚陵军内部因为缺少食物发生了厮杀,并不是周衣裳的本意:「这里和外界联通?」 周衣裳扭头看了她两眼:「肯定联通,但我没有找到联通处。」 卡姬玛问:「那我是怎么进来的?」 周衣裳转过身,顺着窄路指指山林入口的反方向。 卡姬玛跟着她指的方向走过去,那里并没有火把,卡姬玛在一片黑暗中前行了两分钟,发现地面开始向上倾斜。 周衣裳跟在她的身后。 卡姬玛一路走,直到向上倾斜的路陡然变成向下,她又走了一小段,被周衣裳拦下:「蹲下。」 卡姬玛依言蹲下,周衣裳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臂向下引。 卡姬玛摸到了冰凉的水。 她的心中早有猜测:「这是死火山?」 周衣裳沙哑的嗓音在火山口与头顶的铁幕间迴响:「是的。」 卡姬玛道:「我……我不会是从这里喷出来的吧?」 周衣裳道:「我不清楚,总之我是今天在水面上发现的你。」 卡姬玛意识到什么:「你能在黑暗中看清?」 周衣裳道:「能。」 卡姬玛:「薛旦给你喝的一整瓶新病毒起作用了。」 周衣裳道:「是。」 卡姬玛问:「那你点燃那么多火把做什么?」 周衣裳过了很久才回答:「刚点上。」 卡姬玛不敢相信:「你是给我点的吗?」 周衣裳回答:「是的。」 卡姬玛纠结了半天:「你给我点火把干嘛?」 周衣裳回答:「反正我每天也只是在这里坐着,能有点活干还能好些。」 卡姬玛道:「啊,是这样。」她将手臂收回,「薛旦不是说你——喝了新病毒之后感情有变化吗?」 周衣裳道:「是有变化。我一开始以为是我的情感被剥离了,后来发现只是我激越的心情波动被剥离了,心情的稳定性格外强。」 第120页 卡姬玛点点头:「那你这二十几年岂不是过得很难熬。」 周衣裳道:「是很难熬,我相信没有多少人能坚持下来不崩溃。」 卡姬玛道:「真的没有出去的办法吗?」 周衣裳道:「你可以再跳回火山里。」 卡姬玛苦笑:「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可不敢冒然回去。」 周衣裳道:「你在这儿待着也是死,山林下面能入口的东西所剩无几,我自己也快不行了。」 卡姬玛没想到自己的船队在海上诡异地迷失十几年后,还能进入如此绝境:「一点出去的办法也没有吗?」 周衣裳道:「没有。」 卡姬玛绝望:「能不能给头顶的铁幕凿个洞出来?」 周衣裳道:「我已经成了神,都做不到撕开缝隙。」 卡姬玛道:「那如果两个神呢?」 周衣裳道:「没试过,应该可以——你也是神?」 卡姬玛被周衣裳这麻木的情绪波动影响到,竟然也没有多激动:「我是,大迁徙的时候干了两口病毒。」 周衣裳站起身:「那正好,我们就去火山口上面试试吧。」 卡姬玛做梦一样跟着站起来:「哦,好的。」 周衣裳握住卡姬玛的手,将她引到火山口边缘最高的地方:「这里离铁幕最近,大约只有十几米。」 周衣裳站到一侧:「我们两个相对使力,都稍稍站远一点,使力点一定要一致。」 卡姬玛听话地退远一点。 周衣裳道:「你先联结,我找你的联结点。」 卡姬玛乖乖地伸出两只手臂联结住正前方头顶的一个点。 过了几秒钟,周衣裳道:「我数到一,一起发力。」 「三。」 「二。」 「一。」 卡姬玛恍惚间回到了拉船帆的那瞬间,她的手上条件反射一般顿时使出全部的力气。 能够瞬间用生命推住铁幕的力气双倍叠加到铁幕上。 卡姬玛的全身肌肉都在颤抖,联结点终于发出了细微的结构撕裂声。她背过身,双手死死拽着联结力,张嘴怒吼出声。 希望铁幕不要太厚。 可惜铁幕也不薄。 两人这一次将铁幕撕开了将近三四米。 胜利在望。 周衣裳走过来:「没关系,我们一个星期之内一定能出去。」 卡姬玛也明白,她终于激动起来,跳起来一把抱住周衣裳:「谢谢同志!」 周衣裳拍拍卡姬玛的后背,声音似乎有微小的愉悦:「是我谢谢你。」 65、黎明市 桔皮平躺在甲板上,温热而柔软的海风顺着鼻樑一侧流淌,一张兽皮纸摊在他大敞的胸膛表面,他微微闭着眼睛,有限的省 桔皮平躺在甲板上,温热而柔软的海风顺着鼻樑一侧流淌,一张兽皮纸摊在他大敞的胸膛表面,他微微闭着眼睛,有限的视线内,白色的船帆一面鼓起,嘁嚓作响。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同伴的惊唿将快要沉入睡眠的桔皮唤醒,他条件反射地一手压住胸口的巨兽纸,嘟囔着坐起来:「我怎么把地图放在胸口睡着了,你们也不提醒我一声。」 他抬头看向两个同伴踩在船舷上指向的地方。 那是一片陆地的大致轮廓。 桔皮呆愣地注视着那一道平和的弧线。 一个同伴狠狠锤了两拳他的后背:「我们活下来了!他妈的,感谢上天!」 桔皮点点头,语无伦次:「我们,对,我们活了,活下来了。」 他们已经出海二十多年了,自从第四年船队被卷进迴旋三角区后,他们一直在三角区转悠,不论如何也出不去。 很多船只在三角区的风暴中消失了,其中甚至包括他们的领头人卡姬玛,最后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他们在海面上独自游荡,终于误打误撞离开了三角区。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所在的方位,勉勉强强推测出黎明岛的方向,祈祷着向东北方向行驶。 现在证明,他们做这个选择似乎是幸运的。 三人聚集在船头,平缓的海风将他们稳定地送向陆地的方向。 随着距离渐渐缩短,桔皮看到了岛上的建筑。 临海的港口里停泊了一排排的金属船只,统一漆成了白色,港口里面,隐约可以看到一条条棕色砖头铺制的街道,街道两侧是排布整齐的白蓝相间的小房屋。 行人并不多,也并不少,正值黎明,阳光从小镇的东面照耀进来,有人在港口摆摊,也偶尔有船只离港,一座高高的雕塑群像竖立在离港口不远的海湾中。 小木船开近了,桔皮看清了那座雕塑。 那是一群赶路的人,最前方的女性手中举着一只长矛,矛尖直指南方,她的身后是互相搀扶或奋力迈步的众人。 桔皮在其中看到了被冻掉耳朵的人,看到了手中攥着同伴写下的离别书的少年,看到了正裹紧身上的兽皮弓着身子迈步的人,看到了把昏迷的少女贴着自己胸脯抱着的人…… 雕塑最下方刻着「黎明市」三个字,下面是一行小字:纪念大迁徙胜利。 「这是黎明岛?」桔皮听到同伴呢喃道。 没有人回答他。 木船跟着风慢慢靠近港口,很快有人吹响了哨子,奔跑过来,扔给他们一条粗粗的縴绳。 第121页 桔皮拉着縴绳靠岸。 三人从木船上迈出。 桔皮观察着扔给他们縴绳的年轻人的面貌,这人的眼神很干净,并不像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反倒像是十四五岁的毛孩。 年轻人问道:「你们看起来不像是黎明市的人,是从其他小岛上来的吗?」 桔皮低头看看自己,才发现他的双手很脏,一股腐臭的味道从他的头髮和衣服上散发出来,他想自己的脸一定也很脏:「我们三个是二十几年前跟着卡姬玛出海探索的。」 年轻人眼神有些迷惑:「那我带你们去找汤肖普叔叔,他一定知道这件事。」 汤肖普叔叔。 桔皮记得这个年轻人,原来他已经是叔叔了吗:「好的。」 年轻人带着他们三人顺着建筑精緻的码头走,码头北侧是一片白色方砖铺成的过渡广场,一群小孩子在长椅旁逗海鸥。 广场北边是一条条南北向的宽街道,街道两旁稀疏地矗立着一栋栋独立别墅以及小院。 桔皮就这么路过了几十条街道,年轻人终于停下了脚。 面前是靠着码头建筑的一座二层尖顶房,它的墙壁漆成了白色,门窗、阳台、夹层和房顶则是湖蓝色,此刻这座小房的二楼窗户全向北开着,门口蓝白相间的台阶两旁种植着桔皮并不认识的白色小花。 年轻人按响了门铃。 过了一分钟左右,蓝色的门被拉开了。 门后的人挽着袖子,身体健壮,个头有一米九。他剃着短髮,粗糙的脸上并没有胡茬,此刻见了年轻人和桔皮三人,他笑眯眯地招招大手:「早上好。」 年轻人也挥挥手:「早上好啊汤肖普叔叔!李九爷爷还没起吗?」 汤肖普摇摇头,道:「他这两天忙着和薛旦一起写亚陵山区歷史,有点累着了。」 他看看桔皮三人,「小纪不打算给我介绍介绍新客人吗?」 钱纪忙把桔皮往前推推:「他们是二十年前出海的船队船员。」 汤肖普有些疑惑:「二十年前?」 桔皮点点头:「是,我是大迁徙过来的人,二十几年前跟着卡姬玛出海去北边探索。」 汤肖普恍然,他惊讶道:「是新生五年年初出海的那支队伍?」 桔皮茫然:「今年是哪年?」 汤肖普道:「新生二十八年。」 桔皮算了算:「应该差不多。」 汤肖普向后退了两步,向屋内招手,神色间有些许欣喜:「没想到那支队伍还能有人回来,快,三位先到屋内简单休整一下吧。」 「小纪,麻烦你继续在码头巡视了。」 桔皮三人进入屋内。 汤肖普一手撑住鞋柜上方,一手拉开最下面的柜门,给桔皮三人找了三双室内鞋:「只有你们三位回来了吗?有没有其他人的消息?」 桔皮有些生疏地接过室内鞋换上——他只在童年时代穿过这东西,那是潘多拉病毒还没有爆发之前。 一楼室内有两面墙壁都是落地玻璃,桔皮能够远远地看到海平面和逐渐升起的太阳。 室内零星地摆放着一些家具,清爽而带了些腥味的海风在敞开的窗户间流窜。 汤肖普带着他们三人做到靠窗的四张软椅中,轻声道:「我们稍小点声谈话,大叔——李九还在楼上睡觉。」 桔皮应下,低声将他们船队二十年间的遭遇笼统地讲述了一遍:「所以,倖存者只有我们三人。」 他从怀里掏出捂了一路的地图,「我们被风颳到了很南的地方,将沿途的岛屿记录了下来,也大致推测了三角区所在的位置,你看看还有没有用。」 汤肖普接过兽皮纸,细细地看过,感激道:「很有用,这里有一大半都是咱们还没有到过的区域——辛苦你们了!」 他小心地将地图摺叠好,道:「三位先去洗个澡换个衣服吧,咱们一会儿舒舒服服地聊天。卫生间就在一楼那边,那是客卫,里面有新的换洗衣物……」 他指了指,「二楼还有好几间空客房,我明天让人给你们盖一栋楼,你们休整好了慢慢挑地方。」 桔皮三人点点头,其中一个同伴起身往卫生间去了。 汤肖普挤挤眼睛:「我这儿经常有客人来住,有些是从北边的牧场过来拜访朋友在这儿暂住的,有些是从两边的镇子和农场过来的。」 「正好今年的葡萄快下来了,大叔——李九酿葡萄酒是一绝,到时候我请你们喝。」 「不过黎明岛的缺点就是地方有点小……」汤肖普道,「照现在的人口增长速度,我估计再过几十年,黎明岛的耕地都不够用了。」 「还好这儿是群岛,陈姐和阿克艾尔已经搬到西边的螃蟹岛了,还有不少迁居外岛的居民。」汤肖普道,「再加上你们今天拿来的地图,耕地的问题基本上也解决了。」 「果然不破不立。」汤肖普感慨,「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过去吃的多少苦都值了。」 「谁来了?」 楼上的地板咯吱作响,有人在慢慢下楼。 汤肖普转头道:「当年跟着卡姬玛出海的船员,三个。」 李九从楼梯转角显出身形,哪怕已经七十多岁,他的背嵴依旧很直挺,然而他的皮肤依旧已经松弛,脸上皱纹遍布。 他打量了两眼桔皮二人:「只回来了三个人?那个在卫生间?」 第122页 汤肖普道:「对。」 李九轻轻嘆了口气:「能回来三个也行,至少心里还有个信。你和他们聊,我去找薛旦。」 汤肖普有点不乐意:「还要去找薛旦?歇一天吧。」 李九摇摇头:「不写完总感觉心里不舒坦,我今天早点回来。」 汤肖普无奈:「得了,你哪天不说早点回来,哪天不是半夜敲门,去吧去吧。」 李九哼了一声,没理汤肖普,自顾自换好鞋打开门走了出去。 汤肖普又喊了一嗓子:「早点回来!」 李九的声音遥遥地隔着门板传来:「好!」 桔皮恍惚。 他隐隐约约记得那个粘着李九的汤肖普。他现在看着面前这个成熟的男人,哪怕这人和当年的少年五官一致,他也依旧无法重合两人。 汤肖普似乎看出了他的恍惚,笑道:「同志们离开得太久了,可能不太适应现在的黎明市,没关系,将来都会慢慢融入并习惯的。」 桔皮点点头。 汤肖普又聊了一会儿黎明市这几年的发展,正说到种植面积,那个去洗澡的同伴回来了,她来换桔皮去洗。 桔皮从软椅中离开,走进汤肖普指的走廊,穿过另一间大厅,终于在走廊尽头左手边看到了宽敞的卫生间。 他推开卫生间门,踩上锃亮的瓷砖,反手锁好门。 这种基础建设,他只在童年时代的卡莫帝国体会过。 当桔皮将身体沉入满满一浴缸的热水中时,他依旧感觉很梦幻。 这可是二十年啊,过得太快了。 作者有话说: ——嚮往的生活—— 66、铁与雪 怎么又下雪了。 铁人卫克单单感慨了一秒钟,便没有再思考这件事。 它正在罪人城铁制的高城墙下站岗。 怎么又下雪了。 铁人卫克单单感慨了一秒钟,便没有再思考这件事。 它正在罪人城铁制的高城墙下站岗。 拳头大的雪花落在他的脚下,被气温相近的铁面捧住,一个分叉也没有损坏。 这两年下雪的频率越来越高,大陆的气温似乎也越降越低,但这些铁人卫克并不感兴趣。 其实它现在基本上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唯一的情绪活动也许就是对大首领盲目的崇拜。 罪人城里的罪人们都很安分,它们曾经在铁人宋昱关的领导下试图证实大首领是个所谓的骗子,它们也差点成功了。 铁人宋昱关联合大首领身边的侍卫,瞒着它自己的手下潜入皇宫,轻而易举俘获了大首领。 铁人宋昱关没有当场杀死大首领,因为它明白这么做的下场就是彻底被铁人们撕碎。 铁人宋昱关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说服它自己的手下试一试处刑大首领。 处刑日当天,大首领在刽子手宋昱关下刀的同时挣断铁链,轻松地捉住了铁人宋昱关的手腕。 铁人宋昱关意识到自己判断失误,只好放下刀,宣布大首领并不是骗子。 虽然大首领认为这只是场闹剧,但铁人宋昱关依旧自请东去,带着它的部下一同住进了原隅安城旧址上的城市。自此这座城市便改称罪人城。 铁人卫克对此没有什么评价,它只觉得铁人宋昱关脑子不清楚。 铁人卫克作为大首领直属部队中的一员,很快便被派来罪人城,和几千名同伴一起担起看守罪人城的职责。 一片雪花飘落到铁人卫克的睫毛上,它并不在意,依旧按照均匀的频率眨动眼睛。 罪人城外的铁原都被刷成了白色,远处的亚陵山系被铁潮覆平成长长的小山包,隐隐趴伏在天际。 在满满当当的白色里面,铁人卫克遥遥看见了两个小黑点。 是铁人? 铁人卫克很疑惑,它并没有收到有铁人要进罪人城的任何通知。 这是它值守十八年来,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秩序被打乱的不平衡感让它极为不适应。 那两个黑点走近了,铁人卫克看出来那是两位长着女性人类面孔的铁人。 铁人卫克和它的三个同伴上前一步,拦在窄小的罪人城门门口。 铁人卫克正想说话,忽然发现它感受不到这两人体内的金属触角。 它疑惑地伸出联结神经,却发现她们两人全身除了盔甲之外,确实没有一处是铁。 这是人类? 铁人卫克骇然,下意识地掷出铁矛,直奔其中没有穿着盔甲的女人脖颈。 铁矛的速度很快,那女人却好似闲庭信步一般微微向右蹭了蹭。 铁矛顺着她的脖侧唿啸而过,将她扎得很随意的马尾掀起,淡黄色的髮丝散在雪花中,又纷纷落回。 铁人卫克赶忙拽回铁矛,有些忌惮。 她们不是人类。铁人卫克判断。人类的移动无法快过铁人的铁矛——除非人类做了预判。 不过刚刚,铁人卫克清晰地看到,那女人是在铁矛掷出之后才开始移动的。 铁人卫克的同伴改投穿盔甲的女人,可惜仍旧没有一根可以投中。 那两个人就这么慢悠悠地走到了四个铁人跟前。 没穿盔甲的女人抬头,认真地读城门上挂着的牌匾:「罪人城。」 铁人卫克盯着她。 她读完后,踮着脚往城门里望了望,对身边穿盔甲的女人惊嘆:「好壮观。」 第123页 穿盔甲的女人对铁人卫克道:「我们要见——」 「见卢卡斯?德摩斯。」没穿盔甲的女人道。 铁人卫克警惕地注视着两人。 没穿盔甲的女人重复:「我们想见卢卡斯?德摩斯。」 她看铁人卫克依旧没有反应,便补充道:「我是卢卡斯的朋友,叫卡姬玛;她是周衣裳将军,卢卡斯爱人的朋友。」 「你就这么与卢卡斯说——我们俩是来投奔他的,绝对不会造反。」卡姬玛保证。 铁人卫克拿不准这个情况,于是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城主。」 卡姬玛一口应下:「没问题,辛苦了。」 铁人卫克离开了。 卡姬玛转头和周衣裳咬耳朵:「这些铁人怎么看起来脑子不太灵光?」 周衣裳回道:「我不知道,我是第一次看见铁人。」 卡姬玛道:「我也没见过铁人,它们还没攻破六大街,我就被薛旦他们带走了。」 「那个时候我还在猫厅焦急地等着联络梅昂——之前布置分工的时候,我就负责后勤与联络工作,我也不敢随便走开。」 周衣裳点点头。 卡姬玛道:「说实在的,我看到这些铁人就恨得牙痒痒——但咱们必须憋住气,现在是你我落在下风,我们就隐藏在卢卡斯身边,等待时机。」 周衣裳想,也不知道你这话是给谁说的:「说得对。」 卡姬玛道:「之前过得太憋屈了,刚刚那一下躲得真过瘾,终于尝到了实力强大的好处。」 周衣裳道:「说得对。」 卡姬玛侧脸看看周衣裳:「我之前为了救一个女孩,被迫与卡莫帝国皇家禁卫军的山姆队长发生过关系。」 周衣裳也转脸看看她:「没关系,你现在可以去復仇。」 卡姬玛不说话了。 于是周衣裳也跟着沉默。 大雪将城墙顶镶上刺眼的白边,上午的阳光被挡住,将两人和三个铁人拢括在阴影中。 不知过了多久,铁人卫克终于回来了,它跟在另一位铁人身后。 卡姬玛在它俩刚落地的时候便认出了这个铁人,她震惊道:「梅昂?」 铁人梅昂的眼睛在卡姬玛脸上停留了一秒钟:「真的是你们两个。」它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欣喜,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 卡姬玛想走过去,却被周衣裳攥住了手腕,她激动道:「是我,梅昂,你没死——你变成了铁人?」卡姬玛道,「果然是薛旦说的那样,卢卡斯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人类死后可以转变成铁人——」 周衣裳在她耳边轻声咄斥道:「你看清楚,这是铁人!」 卡姬玛回头瞪她:「我看得很清楚!」 周衣裳道:「你觉得它还是你认识的朋友吗?」 卡姬玛回头看看不为所动的梅昂,激动的情绪慢慢冷却,她承认道:「似乎是不太一样了,可能我现在的感觉就和薛旦第一次见到喝下药水的你一样。」 周衣裳哑口无言。 她依旧拽着卡姬玛的手腕,卡姬玛也没有要挣脱的意思,只是依旧有些期冀地望着梅昂。 可是梅昂似乎没有回答卡姬玛问题的兴趣,它看卡姬玛与周衣裳不再对话,便道:「你们两个要见大首领卢卡斯?」 卡姬玛点点头。 梅昂道:「我把你们两个送到伊色山口,走吧。」 卡姬玛道:「现在就走?」 梅昂点点头:「现在就走。」 卡姬玛道:「好吧。」 梅昂伸手联结周衣裳身上的盔甲,转头对卡姬玛道:「你拉住你的同伴或者我。」 卡姬玛顺从地抱住周衣裳,周衣裳的视线顿时被挡住了一大半,于是周衣裳道:「我背你。」 卡姬玛只好环住周衣裳的脖子,跃到周衣裳的背上。 她刚刚环住周衣裳的身子,拉力就把卡姬玛狠狠晃了个趔趄,她的额头梆一声撞到周衣裳卸下了头盔的后脑勺,疼得她和周衣裳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卡姬玛赶忙扒住周衣裳,在超高速的移动中大喊:「对不起!」 周衣裳没理她。 卡姬玛想,也许是铁人们和铁原的联繫天然比较紧密,所以才能够移动得如此之快。 她和周衣裳都做不到这么快。 卡姬玛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半个小时后,她又一次狠狠地撞上了周衣裳的后脑勺。 原来是已经到了。 周衣裳面无表情地放下她。 卡姬玛诚恳地向周衣裳道歉:「对不起。」 周衣裳依旧没有理卡姬玛,她的视线正凝聚在梅昂伸出来的右手指尖上。 卡姬玛跟着看过去。 梅昂的右手食指指尖颜色与它身体的其他部分都不同,卡姬玛判断那里是替换上了青铜。 梅昂对着它的指尖发愣,卡姬玛怀疑它是在联结青铜与伊色山谷的铁人士兵交流。 虽然这个动作看上去有些呆傻,但卡姬玛的猜想很快被验证了,因为她看到从伊色山谷中走出来了一小队铁人。 那队铁人中并没有卡姬玛的熟人。 它们中打头的人对着梅昂点点头,再次联结住周衣裳。 卡姬玛赶忙跳到周衣裳的后背上,并且很有先见之明地将头放在了周衣裳的肩窝处。 这些铁人的交流效率太高了。卡姬玛想,这就是卢卡斯想要的建设效率吗? 第124页 不等她继续思考,突然产生的加速度让她再次向后仰去,然后下巴狠狠地磕上了周衣裳肩膀处的铁甲。 卡姬玛讪笑。 算了,等见到卢卡斯之后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希望大家给愚钝留一些喜爱—— 67、扫坟和占卜 「稍等,我去请示大首领。」看守墓地的铁人这么说。 ——卡姬玛没想到她—— 「稍等,我去请示大首领。」看守墓地的铁人这么说。 卡姬玛没想到她们两个从更名成大首领府的皇宫,被一路带到了皇城北郊的墓园外面,墓地守卫的身影在白色的雪和黑色的墓碑之间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茫茫白尘中。 「这墓园还挺大。」卡姬玛左右看看,随口道。 周衣裳照例没有答话。 卡姬玛早已经习惯,她从口鼻间唿出两团飘散的白气,盯着守卫离开的方向,等待它的归来。 卡姬玛没有等多久,铁人的身影很快就又从那边显现,它走到两人身前:「两位顺着这条主路往里走,在第十二个岔路口左拐,直走两分钟就可以看到大首领。」 卡姬玛点点头,拉上周衣裳,走进墓园。 雪太大了,扫墓人不知所踪,每个墓碑向上的边角都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像是给死人的棉衣。 卡姬玛按照铁人指的路,走到第十二个岔路口。 她甫一左拐,左手边的一块墓碑就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上面刻着「安娜二世」。 这块墓碑和周围的墓碑没有任何区别,冷静、孤独而沉默。 卡姬玛继续往前走,她路过了一些让她感到熟悉,却并不能想起来的名字:游杳(衣冠冢)、塔季扬娜(衣冠冢)、常明铭(衣冠冢)…… 身后的周衣裳脚步似乎有些杂乱,卡姬玛以为她是在催自己走快点,于是便默默将步伐拉大了些。 很快,她就看到了卢卡斯。 他正蹲在左手边的一块墓碑前,依旧梳着他标志性的小辫子,两绺捲曲的碎发散在脸侧,还穿着他黑色的风衣和针织裤。 卢卡斯戴着白手套扫了扫墓碑下方竖着的刻字牌上落下的雪,撑着膝盖站直,将两手揣进风衣兜中,如同感知到了周卡两人的到来一般转过身。 卢卡斯有些老了。 这是卡姬玛的第一直观感受。 也许是因为卢卡斯曾经的容貌太过薄情、锋利和美,所以当他的眼神柔和下来之后,难免有种看过千帆的成熟感。 卢卡斯微微弯起眼睛,向两人打招唿:「卡姬玛、周中将,好久不见。」 卡姬玛笑道:「好久不见啊亚歷克钦先生,我们来投奔您了,不知道亚歷克钦先生收不收留?」 卢卡斯笑笑:「当然会收留。」他询问道,「你们俩怎么会来这儿——周中将我知道,她恐怕是被铁潮封在了亚陵山系吧?但是卡姬玛,你是怎么过来的?」 卡姬玛简单讲述了来到这里的过程,并上黎明群岛的发展情况:「我在二十多年前就出海了,所以只知道薛旦他们基本上在黎明岛扎了根,现在如何我也不清楚。」 卢卡斯听过后,只说了四个字:「我明白了。」 他静静地在雪中站了一会儿,忽然冲着身边的墓碑扬了扬下巴:「你们猜猜这个墓是谁的?」 卡姬玛摸不清卢卡斯的话题为什么跳得这么突然:「你的——家人?」 卢卡斯点点头:「我母亲,辛西娅。她两年前在大首领府老死了。」他又示意卡姬玛和周衣裳去看两边的墓,「右边是维弗——新纪元十年,宋昱关把我抓起来之后,一刀砍断了维弗的脖子。」 「左边是我父亲,赛?德摩斯,他在铁潮到来前就去世了。」 卡姬玛不自觉问道:「他为什么会去世?」 卢卡斯道:「也许是为科学研究献了身。」 「我弟弟游杳的衣冠冢在前面,我把他和其他我记得的亚陵山人放在了一起。」卢卡斯道,「他是因为我的失误被刑讯至死的。」 卢卡斯转头看卡姬玛,笑道:「所以,我还是挺感谢你们两个在这时候来依靠我。」 「铁人和人类终究不同。」 卡姬玛想了想,安慰道:「毕竟本质上还是一个人,也没什么大的不同。」 卢卡斯笑笑,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发挥:「不在这儿谈了,天气太凉,咱们回大首领府再说吧?」 卡姬玛欣然同意:「当然没问题。」 薛旦抽出写满的纸张,摞到自己的那一沓上面。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适合写亚陵山区的歷史,在李九的提议下,很快就开始动笔,但是李九怎么也没想到薛旦的写作风格深受亚陵山区话本小说的影响,写得很不适合当作史书阅读,只好根据薛旦的稿子再写一遍。 薛旦此刻提笔,很是气吞山河地写下:游中将妙出抽铁计,周衣裳大破隅安城。 李九探头看了一眼,死心地继续埋头改写。 薛旦正在思考当时游杳到底说了些什么话,楼下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薛旦起身:「我去看看,正好想想这一话……这一章该怎么写。」 李九摆摆手:「赶紧走吧。」 薛旦顺着螺旋楼梯下到一楼,打开大门。 来的是陈思倩和阿克艾尔留在黎明岛的大女儿陈珺。 第125页 ??:?岛,?了?」 ?:??人。」 ??:?」 ???耑息。」 道:?—?着北岛。」 ?? 突然。 旦怅。 ??开了。 ????老人。 ??着??。 ?耢?。 耀。」 ??门。 ?着对面。 ?眯着?了一??:‐??」 ??「看着?多。」 ???盟?一东北。」青血??「我?,怀?」 ????卜而所??衰耿?速。」 ?默着他一??么。 ???靠着一。」 ※?事。」 ??第一一?斯最?选择。」 ??着?? ?」 ?:??但怀?」 ※?事……?????一?会一?衰而的。」 ?? :?区。」 「这一。」 ?:?葬我。」 一??。 「等一下。?道。 ??。 ??。?」?找找?」。」 –?里。」 ?开开?。 ????我一个人?思倥。」 。」他怀????。 ?? ?时倲经?。 时候,一?? ??。 ??。 袋里。 ??简????。 ?。 ?? ?争 ?? ———— 68、手铐 一???岛。 ?馈 一???岛。 ?丽。 ??。 了。 ?? 挂着?只圆耀? 第126页 希望卢卡斯能知道他在等他。 薛旦把小熊紧紧攥紧手心,远远地望着泛着磷光的海面。 卢卡斯会从那里出现。 这边的海域并没有结冰的趋势,但薛旦知道,在一年前,向北开的船队就带回了北部的海域降温明显的消息。 薛旦相信柳园园。 他等到了下午,终于意料之中地看到了驾船而来的卢卡斯。 是一路让铁人抬了一搜木船? 薛旦慢吞吞地从瞭望塔底层蹭到地面,悠哉游哉地往海边走。 北岛的居民已经被薛旦疏散去了黎明岛,如今的北岛上只有薛旦一个人。 卢卡斯的驾船速度并不算快,薛旦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卢卡斯才靠近海湾。 卢卡斯远远地就看到了薛旦,他在船上沖薛旦挥手,神色似乎有些惊喜。 薛旦接过卢卡斯抛来的麻绳,几把将卢卡斯的木船拽进停靠位,再在木桩上系好粗麻绳。 卢卡斯从船上稳步走下,两步走近薛旦,伸开双臂,狠狠地抱住他。 两人一言不发地拥抱了几分钟,卢卡斯在薛旦耳边道:「薛将军似乎一点也不惊喜啊?」 薛旦知道这点瞒不住卢卡斯,顺坡暧昧地谎道:「这还不是多亏了议会长送的好礼物。」 卢卡斯应该是信了,他低声笑了会儿,狠声道:「那薛将军也不至于大白天隔空对着个小布熊发情吧?」 薛旦把双唇贴在卢卡斯的耳道入口,低哑的嗓音轻轻地钻进去:「按时间算算,那会儿老中医应该在海面上吧,难道不需要来个全身温热按摩?」 「我这算雪中送炭吧?」薛旦道。 卢卡斯按住薛旦的脸颊,用已经成神的力气将他的头转到自己脸前,张口狠狠叼住薛旦的双唇碾磨:「薛将军这叫美人计。」 薛旦闷声笑,扣住卢卡斯的后脑勺,挑出他形状熟悉的红罂粟,模模煳煳道:「议会长要是真能中美人计……」那他就倒立洗头。 他这话没说完,被卢卡斯热情的回吻打断了。 两人的气息都很绵长,甫一见面就亲了个爽,薛旦神色翩然,感觉瞬间回到了四十年前。 卢卡斯身上难得地穿着轻甲,高马尾吊在脑后,薛旦左看右看,笑话他:「老姐姐真飒爽。」 卢卡斯眯起眼睛,眉头皱起,似乎不太爱听这话。 薛旦有些吃惊。 原来卢卡斯已经老到了很介意别人说他老的年纪? 薛旦赶忙岔开话题:「你怎么从旧大陆过来了?」 卢卡斯道:「还能来干什么,来看你。」他瞟薛旦一眼,「再不看你,我可能就彻底老了。」 薛旦握住卢卡斯的手腕,吹捧道:「议会长不是喝下新病毒了么?青春永驻。」 卢卡斯任他握着手腕,两人走上沙滩:「不是——再怎么青春永驻,也不用这么牵手吧?」 薛旦无辜地停下脚:「那应该干什么?」他引上卢卡斯的手腕,举到眼前。 卢卡斯应该是被他肉麻到了,鼻子皱起来,把眼神移开:「什么都别干,正常点,别——」 他唰地把头转回来,脸色大变,下意识地将手腕往回抽。 薛旦眼疾手快地将合金手铐的另一圈扣上自己的手腕,伸胳膊想要拽过卢卡斯的另一只手。 「你他妈——」卢卡斯向后方迈了一小步,把胳膊背到身后,重心轻移,右腿带着巨大的力量袭向薛旦的左膝。 薛旦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卢卡斯已经成了神,被他这么一晃,左膝落地,嘭地砸进沙滩中,合金鍊哗啦一声响。 卢卡斯趁机抽回左胳膊,想要解开右手腕的合金手铐。 一只铁刀从卢卡斯的身后旋出,直直地奔着他的胳膊,毫不收力地砍去。 卢卡斯赶忙下压手臂,前仰下腰,铁刀蹭着他的右脸飞到身后。 只有真正和薛旦交过手,才能深刻地意识到什么叫技巧和战斗风格。 薛旦绝对比铁人还难缠。 卢卡斯的脸色很难看,他的左手联结上铁甲中别着的大量铁针,下仰的同时,一根铁针刁钻而无声地飞出,指向薛旦的后脑穴位。 可惜,薛旦的另一只铁刀刚好从铁针飞行的轨迹经过,两相碰撞,清脆的叮噹声立马引起了薛旦的注意。 按理说,感染者的联结力越强,被其他感染者感受到铁存在的机率越小,薛旦和卢卡斯同作为新病毒创造的「神」,联结力应当不相上下。 但薛旦的战斗经验还是远远强于卢卡斯,以至于这叮的一声,足够让薛旦明白铁针的位置。 擦过卢卡斯脸颊的铁刀在空中反重力地划过弧线,奔向卢卡斯的左手腕,另一只铁刀则刚好运行到卢卡斯的左臂左部偏下侧。 薛旦一个回身,右手三指精准地捏住铁针的后半部分针身。 他怕针尖有毒。 卢卡斯找准两把铁刀飞行的时间差,从空隙中收臂,两只胳膊的不平衡姿势让卢卡斯向后踉跄了两步,身体刚好被带到薛旦怀中。 薛旦捏住针尖的胳膊一个回折,卡在卢卡斯的脖子上。 他的左手在卢卡斯的后背还没有贴上他胸膛的时候,就勾住了他挥下的左手腕。 趁着卢卡斯还没有站稳,薛旦行云流水般强行拉起他的左手腕,啪地和右手腕紧紧扣在了一起。 第127页 这玩意里面应该是不含铁,一开始就任凭卢卡斯怎么联结也没有反应。 薛旦为了防止卢卡斯挣脱,手铐的半径很小,卢卡斯的手腕骨磕在手铐下面,硌得发疼:「薛将军,你这待客之道是不是有点值得商榷?」 薛旦看着卢卡斯额角气出的青筋,告诉自己要狠心、要狠心:「要是议会长真是为了来看我而上岛,我当然不会这么对你。」 卢卡斯张口咳嗽了两声,应该是被气的:「我上岛不为了看你,还能为了干什么?」 他的眼神太愤怒、太不平,以至于薛旦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的判断出现了失误。 可是马上,薛旦敏感地察觉到了从卢卡斯的身上不明显地探出了联结青铜的触角。 薛旦毫不客气地砍断它,笑了:「议会长,你什么时候发明出能像联结铁一样隔空联结的青铜传信筒了?」 卢卡斯的双唇紧紧闭着。 薛旦的右手跟着手铐掐住卢卡斯细瘦的手腕,左手撬开卢卡斯的轻甲搜身。 他从两个夹层中抽出两根青铜传信筒,本来想用它们探听探听铁人的情报,后来转念一想,卢卡斯既然能隔空联结它,那这玩意放哪儿都不安全,不如直接销毁。 薛旦想到这儿,就在卢卡斯的眼皮子底下捣毁了青铜传信筒的内部结构,把它们拆得只剩下一地的青铜碎末。 卢卡斯没说话。 薛旦也不说话,他粗暴地拉起卢卡斯,登上港口中另外一艘铁船。 船舱里有一个人在等薛旦。 「陈婆,走吧。」薛旦道。 陈思倩上下看了两眼卢卡斯,点点头。 薛旦在铁船起航后,拉着卢卡斯坐到了船头。 两人很久都没说话。 铁船绕过北岛后,卢卡斯忽然不冷不热地开口:「薛将军这么果断,怎么不在舌吻的时候拷我,也免得打那两下了。」 薛旦把没拷着卢卡斯的那只胳膊搭到船舷上,悠然道:「那会儿分不出心想拷你的事儿。」 「我比不上老中医,上床的时候都想着怎么往隅安城放假病毒、怎么把我拖住偷袭亚陵山驻军。」薛旦道。 卢卡斯道:「陈年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还记这么久。」 薛旦道:「毕竟这些烂谷子下头埋着不少人命,我想忘也忘不了。」 卢卡斯又不说话了。 过了五六个小时,他们三人终于到达了黎明岛南岸。 这里已经建起了长长的石墙,卢卡斯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墙头,再也掩盖不住骇然:「薛旦,到底是谁告诉你——」 薛旦接话:「告诉我你会来打我们?」 卢卡斯瞥瞥他,默认了。 薛旦拽着他走近细窄而沉重的石门,大门在两人身后轰隆隆合拢:「柳园园。」 卢卡斯震惊:「她还活着?」 薛旦摇摇头:「死了,老死的,她来了一趟北岛。」 卢卡斯有些不解。 薛旦道:「你在想她怎么会抢先你们到达北岛?」 薛旦冷笑:「她十年前就来了。」 卢卡斯反应过来:「占卜?」 薛旦点点头,他联结住远方的铁,快速地在戒备森严的黎明市内移动。 他很快地落在一座双层房门前,转开房门,脱下鞋。 卢卡斯观察着这座小房子,道:「这是你这几十年住的地方?」 薛旦收起两人的鞋,拉着卢卡斯往客厅走:「是。」他忽然转过头看了看卢卡斯,心情似乎变得好些了,「但是怎么说呢,虽然这个方式让我很不适,但是——」 薛旦清清嗓子,看着天花板道:「但是既然你来了,这地方也终于可以算成我家了。」 卢卡斯觉得自己的心情应该很低落、很挫败,但是他左右看了看这间採光优良、占地宽阔、布置温馨的客厅,心中的负面情绪竟然翻不起一点波澜。 竟然……还不错。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有点累—— 69、费劲 卢卡斯忍不住对洗菜的薛旦道:「你要不先把咱俩解开,你给我绑在哪儿不行,偏偏要系在自己身上,麻…… 卢卡斯忍不住对洗菜的薛旦道:「你要不先把咱俩解开,你给我绑在哪儿不行,偏偏要系在自己身上,麻不麻烦。」 薛旦捞出一把小白菜,过滤掉铁盆里的水:「不麻烦。」他将洗好的小白菜放到一旁,「把你繫到哪儿我都不放心,以你的本事,我真怕你给我来个内外夹击。」 卢卡斯很理解他的心态,但仍旧有些难以接受:「那咱俩就得这么一直绑着,直到这场仗分出胜负?」 薛旦拉着卢卡斯往灶台那边移动:「我是这个打算。」 卢卡斯一时无语,等到薛旦往锅里倒完油,才道:「要是你们输了呢?」 薛旦调了调火:「那我就带着你跑。」 卢卡斯等在薛旦身后,盯着他的肩膀看了很久,最后轻轻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嘆了出来。 好吧。看来还得让他自己努力解开这玩意——薛死心眼看样子是劝不动了。 卢卡斯被薛旦左牵右牵,被迫看了薛旦做饭的全程。 怎么说呢,他总感觉薛旦在做饭的同时还带了股炫耀的小情绪,像是想给卢卡斯露一手。 虽然三十年前,他们俩确实都不会做饭,但是卢卡斯这些年为了改善自己的饮食,也沉下心来好好地磨练了十几年厨艺。 第128页 卢卡斯就看着薛旦得瑟。 吃饭的时候,薛旦把双人桌对面的椅子搬到同侧,愣是把一人座挤成了双人座。 接着,他端好菜,掏出两双筷子,往双人椅右边的那张上面一坐。 卢卡斯跟着他,坐到双人椅的左边,被锁在手铐里的手别扭地放在身子右侧,偏头似笑非笑地看向薛旦:「薛将军,我该怎么吃饭?」 薛旦耸肩:「这有什么,来,你想吃哪道菜?」 卢卡斯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没想到薛旦这么坦然—— 薛旦病着的那三年,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照顾薛旦,这头一回反过来,卢卡斯觉得脸面上很过不去。 薛旦夹起一块鸡肉,艰难地单手在碗里剃掉骨头,又夹了一片小白菜叶,精心地加了一点白米饭,包到鸡块外边,用平行的筷子头端起这绿色的小糰子。 「这行吧?」薛旦装傻道,「我寻思着这满桌菜也没有你不吃的,怎么还绝食了呢?」 卢卡斯一时无言,他想说薛旦岁数是没白长,越来越坦然,反倒是他越活越回去,但他低头看看递到嘴边的小糰子,还是一言不发张嘴含了进去。 大小刚好。 算是儿子在父亲节孝顺爸爸吧,卢卡斯想。 薛旦看了会儿卢卡斯面无表情的脸,忽然就转过头憋笑。 卢卡斯咽下嘴里的菜:「笑什么?也不至于把自己感动到这地步吧。」 薛旦肩膀笑到发抖,他把筷子举到头上挥挥,抿住嘴唇,抖着手给自己扒了口白米饭,又去给卢卡斯搞小糰子。 卢卡斯哭笑不得:「你可别再呛着了,笑完再吃。」 薛旦这笑得停不下来,哪是卢卡斯一句话就能制止的,新的小糰子在他的筷子尖再次递到卢卡斯嘴边,不过这次抖得像是得了帕金森。 卢卡斯怕它掉了,赶紧凑过去叼进嘴里。 到底哪里可笑?卢卡斯眉眼舒展地半躺在椅子靠背上,用牙齿撕裂鸡肉的组织。 薛旦还在笑,他去夹小白菜,结果没勾住,吧唧掉在了桌面上。 经此一役,薛旦终于暂时放弃了投餵卢卡斯的工作,往后一靠,一只胳膊挡在眼睛上,放肆地大笑。 卢卡斯笑道:「薛大将军是笑穴中了一刀?需不需要我帮你看看。」 没想到薛旦听完这话,笑意忽然潮水一般哗啦啦褪去,他突然就不笑了,跟他开始笑的时候一样突然。 卢卡斯道:「我就这么一说——」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薛旦咳嗽了两声:「没事,笑得我腹肌疼。」他开始给卢卡斯包鱼肉小糰子。 卢卡斯虽然依旧摸不着头脑,但和薛旦的配合还是十分默契,两人很快地吃完了晚餐。 吃饱后,照三十几年前的老例,是两人的餐桌发呆加唠嗑时间。 本来两人都不记得有这个环节,但薛旦放下筷子之后,两人莫名地就靠着餐椅发起了呆。 接着,薛旦道:「我今天怎么突然感觉自己从没有经歷过这三十几年,好像我还是二十多岁。」 卢卡斯道:「那是你年龄冻结得太早,要是你现在的身体年龄是四十几岁,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薛旦闻言,转头迷瞪地瞅瞅卢卡斯:「我看你也没什么老相啊,这不挺年轻的吗?」 卢卡斯瞄他一眼:「老相在细节。」 薛旦点点头,视线停在卢卡斯的侧脸上,室内的视线已经渐渐昏暗,两人并没有开灯,一种静谧氤氲在海边小镇中。 薛旦道:「你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个大美人。」 卢卡斯道:「确实是——之前你在亚陵山区,有一天早上还说终、于感受到了我的美,怎么今天眼睛突然不瞎了?」 薛旦笑:「那不是早就看习惯了,忽然被惊艷到,还有点措手不及吗。」 卢卡斯缩缩脖子:「得了,我的大将军,三十年不见,嘴这么甜,是跟哪个小傢伙磨练出来的。」 薛旦闻言,在脖子里掏来掏去,卢卡斯一开始还没明白薛旦在干嘛,静静地看着他掏,直到薛旦捞出一只洗到有些掉色的干干净净的小布熊,两只眼睛弯弯,对他道:「跟这个小傢伙磨练的。」 我的娘,卢卡斯心想,薛旦是想他了。 卢卡斯于是低头,将鼻尖贴在薛旦的鼻尖上,轻声道:「你还有只小熊,这三十多年,我连个念想都没有。」 薛旦一激动,想要抱住卢卡斯倾斜过来的身体,结果忘记两人的手拷在一起,哗啦一声,卢卡斯的胳膊被他往身体斜后方带去,差点摔倒。 薛旦赶紧收回左手,用空着的右手扶住形状狼狈的卢卡斯,张开嘴:「我——我……」他一句话没说完,又哼哧一声笑出来。 卢卡斯郁闷地坐直,看着又笑开的薛旦,自己也有点想笑:「咱俩这样可真费劲,能不能把联结咱俩的手铐链子接长一点?我又不是神仙,跑不掉。」 薛旦立马肃整颜色,警惕道:「不行,宁肯费劲一点,也不能相信你这种话。」 卢卡斯引诱道:「你和我三十多年没见,你就不想上床上亲热亲热?」 薛旦睨他。 卢卡斯持续引诱:「咱俩现在绑成这样,还怎么亲热?估计我想好好睡个觉都困难。」 薛旦神秘道:「这个你不用担心。」 第129页 卢卡斯疑惑。 薛旦道:「我为了这事,提前已经想好设计了。」 卢卡斯更疑惑了:「嗯?设计什么?」 薛旦兴致勃勃道:「我先把碗刷了,一会儿带你去看。」 别是设计那玩意……卢卡斯提心弔胆,薛旦不是一向都挺正常的吗? 在他被薛旦拉着刷碗的空当,发明家卢卡斯脑中已经设想了好多种便利的设计,并且真心希望薛旦不要搞出这种东西。 薛旦收好最后一只碗,洗洗手:「得了,去看看你的床。」 卢卡斯沉重地点点头。 他跟着薛旦离开厨房和餐厅,穿过大厅,从木螺旋梯上到二楼,停在主卧门前。 薛旦推开主卧的门。 卢卡斯看到了一张双人床,其中远离门的那部分床位上,床头繫着些材质奇怪的手铐和——条条? 薛旦拉他过去介绍:「我之前就想,你本来睡觉就不踏实,再把手绑起来岂不是就根本睡不着了,所以找到了这种合金软材质。」 薛旦拉住卢卡斯的一只手腕,先扣到床头左边的手拷上,然后死死环住卢卡斯的另一只手腕,解开他这只手腕上的手铐,引着扣到床那边的手铐上。 接着,薛旦解开床头其中一只手铐,只剩下一条链子拷着卢卡斯。 这床头的两只手铐间用一根软合金条相连,卢卡斯发现这玩意可以轻易伸缩,能在一定范围内让他随意挥动双臂。 不过,一旦卢卡斯试图将两只手腕靠近,它就会在达到能够解开手铐的距离之前固化,任卢卡斯怎么使劲都掰不断。 卢卡斯心里有点感动:「那你就放心让我和床绑在一起,不和你绑在一起了?」 薛旦摇摇头:「不可能的,我把链子加长一点,手和脚都绑上,安全系数高一点,也不耽误你睡觉。」 卢卡斯一时无言。 这么费劲,究竟为了什么呢? 薛旦是不是有点高估他的能力了? 卢卡斯完全有理由相信,薛旦一定在十年前就开始开会,给所有黎明市的人科普他的长相,达到仅仅针对他的「全民皆兵」了。 其实卢卡斯想要逃,还真有办法。 这办法,还是他为了防止周衣裳和卡姬玛通报敌情,花了十年好不容易研究出来的。 但前提是卢卡斯得想出个招把他的手从手铐里解出来。 卢卡斯绝望了。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薛旦美滋滋地给卢卡斯展示完他的精心设计,又把卢卡斯重新拷回普通手铐中,移进浴室:「看,这里头我连管道都封死了,以后我从外面运来热水,给你倒上,然后我在这放了个长链子,我就站在门外,和你里面连着。」 「浴缸上头还有一个手铐,这样就辛苦你单手洗了——外面的链子长度我也把控着,反正是别想把两只手靠近去撬另一只手的锁。」 「还有啊,你别看这锁看起来好撬。」薛旦警告他,「这里头的锁芯我可是削了一点点我的刀柄融进去,你一旦触动它,我的联结立马就能感知到。」 卢卡斯麻木地点着头。 他有理由怀疑,自从柳园园对他说完占卜结果之后,薛旦这十年都在研究如何严密地防止他的逃跑—— 并且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被铐住的卢卡斯最舒适的生活环境。 救命…… 70、论辩 卢卡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看到薛旦已经坐了起来,直着上半身正对他发愣。 「睡得还行吧?」薛旦问…… 卢卡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看到薛旦已经坐了起来,直着上半身正对他发愣。 「睡得还行吧?」薛旦问他。 不只是还行。 昨晚卢卡斯睡了这二十八年来最好的一觉。 卢卡斯睡得足,此刻也没什么困意。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对着天花板道:「挺好。」 薛旦似乎还蛮开心,把卢卡斯的手腕扯住,要给他换上白天用的那一副。 卢卡斯半阖眼皮,任他摆弄。 算算时间,今天下午铁人就应该到南岛了。 他千算万算,也没能算出柳园园会用占卜将他一军。 卢卡斯从眼缝里看看低头捣鼓手铐的薛旦,心中升不起一点想要逃离的愿望。 这二十八年的实践虽然并没能给卢卡斯一个明确的结果,但他已经逐渐意识到,铁人或许并不是人类将来应当进化的方向。 二十八年,旧大陆没有安全问题、没有道德下滑,没有自私自利也没有不择手段的铁人,发展速度保持均衡,城市建设很迅速,按理来说,算是很成功的实验案例。 但是卢卡斯心里开始怀疑,颠覆了自己文化的同种族人,还算的上在发展他们原本的文化吗? 薛旦满意道:「扣好了。」 卢卡斯问他:「你为什么要带着那么多人南迁呢?」 薛旦看看他,似乎在揣摩他的神情,最后道:「还能为什么,为了活命啊。」 卢卡斯道:「如果你知道人类被铁人杀死后,可以通过浸铁水重生为铁人,你还会带他们南迁吗?」 薛旦俯视着他,黑眼珠看不出情绪:「会。」 卢卡斯:「为什么?」 薛旦舔舔唇角:「因为迁徙之后,我觉得现在我活得很好,肯定比留在旧大陆当铁人好。唯一的遗憾就是——」他撇嘴道,「就是得和你分开。」 第130页 卢卡斯笑笑:「是吗。」 薛旦忽然抛出一个致命问题:「我说你,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之所以没在屋顶上把你制止,是因为我相信你的选择肯定有自己的道理——」 他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啰嗦,皱皱眉:「但是,你为什么没有自己主动变成铁人呢?」 薛旦看看卢卡斯,又补充道:「反而宁肯冒着彻底死亡的风险,喝下新病毒,赌成「神」。」 他问到了卢卡斯一直不愿意面对的核心问题。 卢卡斯知道自己宁肯孤注一掷,也不愿意成为铁人。 为什么呢? 卢卡斯被迫开始痛苦的思考。 薛旦道:「因为你打从心底里也不认可铁人和人类等同,你的想法和我是一样的。」 他说的也许是对的。 卢卡斯想,虽然他现在搞不明白,薛旦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受了想要劝降卢卡斯的心理的影响。 薛旦又美滋滋道:「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卢卡斯面无表情看他耍宝。 薛旦嘿嘿一笑:「你潜意识中根本不觉得人类和铁人能够相爱和交配。」 卢卡斯无以反驳。 薛旦收了收笑意:「你既然就这个事儿问我了,我就好好跟你说说我的想法。」 「我没想太多,只是凭我仅有和铁人打照面的经验,我觉得吧,铁人有两点让我难以接受。」 「第一点是,它们有强烈的灭亡人类的意愿。这种意愿不像是为了其他人好想要进化其他人,而更像是一个侵略民族对被侵略民族的赶尽杀绝。」 「第二点是,它们仅仅和人类记忆重合。我和铁人康斯坦打过一架,它面对我—— 勉强也算是有一个月交情的兄弟,表现得和我认识的康斯坦完全不同,我并不觉得他们两个是一个人。」 「所以吧,我没想过什么人类发展方向,没想过什么秩序啊科技,我单纯地就把铁人看作是一个侵略民族。」 卢卡斯能大概猜出薛旦的想法和感受,但听他这么明确地表述出来,还是有点情感波澜。 「你说得没错。」卢卡斯道,「可是在我和铁人相处的这么多年里,我还是能感受到它们的性格差异,能感受到它们与变成铁人之前的人类的很大相似之处。」 「宋昱关活着,康斯坦活着,塞瓦格活着,梅昂活着,乔伊也活着。」卢卡斯道,「这都是真的。」 薛旦好像受到了触动,他的黑色眼睛明显地泄出一点恍惚和思索。 「我曾经遇到过铁人乔伊——在我隐匿在宋昱关部下的时候。」卢卡斯道,「它是唯一一个一眼就看出我是谁的铁人,也并没有揭发我的身份。」 「虽然它看起来没有什么激动的神情,甚至都没多看我两眼,不知是怕给我惹麻烦还是什么。」 「铁人宋昱关还是和它之前一样,比其他铁人都难驯服,心中的信仰感很淡,培养不出个人崇拜之情。」 「但是它会自我贬谪,并且甘愿服从铁人梅昂的管理。」 「铁人塞瓦格依旧好骗——好劝服,它的心中也仍然愿意为了铁人的未来考虑。但是它很难激动、很难悲伤,对我只有崇敬之情。」 卢卡斯又把铁人梅昂和康斯坦跟薛旦分析了两句,道:「你敢说,它们和原先的人类形态只是记忆重合?」 薛旦不说话了,他的表情有些迷茫。 卢卡斯道:「我见过一对铁人和人类结合的夫妻。」 「妻子不愿意变成铁人,她的丈夫就一直藏着她,保证她可以如愿不成为铁人。」 「我去的时候,她已经被发现了,她的丈夫向我请示,求我开口让她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妻子能够拥有不变成铁人的权利。」 薛旦挠挠眉毛。 卢卡斯道:「但是妻子跟我说,曾经,在厄洛海的铁潮中,她的丈夫只救了她,没救他们的孩子。」 薛旦有些烦躁:「把铁人打退,就不用思考这些问题了。」他挠挠脸,「我也不劝你了,我对铁人没有你熟悉,总之还是那个问题,你站队铁人的话,为什么自己不肯变成铁人——你要是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会干预。」 「但是我肯定是站在铁人对立面的。」 卢卡斯道:「我觉得你的决定是对的。」 「但是我已经坐上了它们大首领的位置……」卢卡斯道,「这和二十八年前不一样,我没良心反水。」 薛旦摇摇头:「卢卡斯,你再好好想想,你既然知道自己的重量,就该知道你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覆灭一个种族,也有可能给予一个种族新生。」 「我明白。」卢卡斯说。 窗外的鸟鸣和二十八年前的卡莫帝国很像,拥有神奇的静谧空气的力量。 「既然如此……」薛旦道,「咱俩也算是摊牌了,我也就继续防着你,走,先去洗把脸刷个牙,今儿早饭我带你领略一下我们黎明岛的海鲜。」 卢卡斯道:「好。」 薛旦总是能把所有的严肃气氛一扫而光,心态不是一般的好。 很适合卢卡斯这种想得太多的人。 薛旦拉起卢卡斯,敦促他换衣服。 卢卡斯决定不穿软甲,只套外套,结果被薛旦制止了。 薛旦说,他已经跟黎明岛的所有用户阐明了卢卡斯的长相,虽然只说他是陈婆小说《末世与爱》的另一位主角,但是他还是怕有人知道卢卡斯的身份来刺杀他。 第131页 总之,薛旦提醒卢卡斯要珍惜生命。 卢卡斯穿上软甲之后纳闷地问薛旦《末世与爱》是本什么小说,该不会是写他俩的吧。 薛旦拉着卢卡斯往洗手池走:「是的,我这里还放了一本,你没事可以翻翻看。」 卢卡斯震惊:「咱们俩有什么好写的?」 薛旦帮卢卡斯挤好牙膏,倒上漱口水,让卢卡斯张嘴:「来来我帮你刷——咱们当然有可多好写的,我向你力荐《末世与爱》,你好好看看当初我被你耍得多痛苦。」 卢卡斯满嘴是牙膏泡沫,没空反驳薛旦。 薛旦停止控诉,专注地单手给卢卡斯刷牙:「真他妈费劲。」 卢卡斯斜眼横他。 薛旦左右倒腾胳膊肘,终于觉得差不多,给卢卡斯递上漱口水,把牙刷沖沖:「你们黎明共和国是不是二十八年前就一直这么活的。」 卢卡斯吐出嘴里的水:「是。」 薛旦感慨:「看看,看看,我说迁徙做得多对。铁人是不是不用刷牙。」 卢卡斯再次吐出第二口漱口水:「是。」 薛旦道:「那你们的城市建设岂不是简单很多。」 卢卡斯吐出第三口漱口水:「是。」 薛旦不爽:「又不是什么机密消息,怎么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卢卡斯吐出最后一口漱口水:「你睁大眼睛看看,我在这儿漱口呢。」 薛旦悻悻地收拾好卢卡斯的牙缸牙刷,开始给自己刷牙。 卢卡斯百无聊赖地盯着薛旦看。 他估计他们俩可能吃不上早饭了。 果不其然,薛旦刚给自己刷完牙,给卢卡斯洗过脸,就勐地一挺身:「青铜传信青铜传信。」 薛旦紧张地摸上自己的手腕。 卢卡斯这才忽然意识到,薛旦一直带着的手环其实是青铜制成的。 薛旦没顾上洗脸,静静地聆听了将近一分钟的传信,又不知发了什么消息,最后转头看看卢卡斯:「走吧,你的铁人到北岛了。」 好么,卢卡斯道:「走。」 作者有话说: ——这场战争会轻松的—— 71、第一战 铁人这一仗不好打。 卢卡斯被绑在薛旦身后,被一同带上了黎明岛北边悬崖之上的巨大防护石墙。 石墙最顶部…… 铁人这一仗不好打。 卢卡斯被绑在薛旦身后,被一同带上了黎明岛北边悬崖之上的巨大防护石墙。 石墙最顶部很宽阔,建筑得比当初的卡莫帝国好了不知几倍,石孔中遍布金属箭镞—— 没有一支含铁,城墙靠南边每隔五米就有一道升降沟渠,上面满满地装着一整桶腐蚀液,每道沟渠点附近都笔直地站立着七位感染者士兵。 薛旦在跟陈思倩讲话:「陈婆,腐蚀液还是上一批?」 陈思倩如今已接近六十五岁,脸上有了些较为明显的皱纹,眼神却仍旧清澈,她的嗓子因为一次实验事故被熏得很是沙哑,打那之后,她的话日渐减少,发明的速度却日渐增长。 陈思倩摇摇头:「新一批。」 薛旦明显松了口气,他感激地握上陈思倩皮肤松弛的双手:「新大陆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你!」 陈思倩只是笑笑。 卢卡斯询问:「是您创作的《末世与爱》吗?」 陈思倩眼睛弯了起来,看着卢卡斯,她点点头。 卢卡斯礼貌道:「多谢您的记录。」 陈思倩忽然拉过卢卡斯被铐住的手,张开嘴,有些艰难地顶着似是被剪刀磨烂的嗓子,一字一句道:「人类的未来在你身上,及时止损、及时止损。」 卢卡斯低头,垂下眼睑。 陈思倩放开了他的手,表情很平静,似乎卢卡斯的反应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件事不是及时止损这么简单。 陈思倩并不了解铁人。 薛旦的喉结在他的下巴颏旁边震动:「铁人发现北岛没人,往黎明岛来了。」 卢卡斯抬头。 是的,浩浩荡荡的铁人已经遍布海面的尽头,从高高的城墙上看去,似乎天空被铁潮分界了一般。 薛旦开始下达一项项命令,金属箭镞遥遥地就已经瞄准了第一排的铁人,箭镞头涂满了陈思倩倾尽十年时光制作的腐蚀液。 卢卡斯忽然看到了第一排靠右侧的铁人。 他心中大震,叫住紧张地布置战斗准备的薛旦:「那是乔伊。」 薛旦话头立马止住。 他深吸一口气:「乔伊在三十八年前已经被铁人杀死了。」 卢卡斯摇摇头。 他不可置信的眼神一直追随着铁人乔伊的身影。 铁人乔伊的脸还是熟悉的慈爱,眼神中并无丝毫戾气,他游得近了,眼神往石墙上方一扫,毫不费力地捕捉到卢卡斯和薛旦。 卢卡斯想要抬手打个招唿,却忘了自己的手还被拷着。 铁人乔伊慢慢笑了,满脸的皱纹像是被石子波动。 在上午的日光下,铁人乔伊的脸上流下两滴时现时灭的光亮。 卢卡斯的大脑嗡的一声,不受控制地回放起乔伊的每一次笑脸,最后他终于发现,这是乔伊第一次流泪。 卢卡斯被薛旦拉着走来走去,周围都是热闹的、紧张的、兴奋的人群。 第132页 铁人乔伊对卢卡斯说了一句话。 卢卡斯下意识地读出他的唇语:你俩在一起啊,好! 卢卡斯的视线立马被水雾模煳,他不停地张嘴,却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惭愧、羞耻,还是担忧、歉意? 卢卡斯只知道自己没有一刻如此体会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如纯粹的情感有价值。 卢卡斯不敢挪开视线,他咽咽口水,不知何时沙哑了的声线再次道:「薛旦,那是乔伊。」 薛旦不回答、不转头,全当没听见。 卢卡斯抬高声音:「薛旦,那是乔伊!」 薛旦勐地转过身,一把拽住卢卡斯的衣领,卢卡斯这才发现薛旦的眼中全是血丝。 薛旦嗓中流出野兽般的警告声:「我听见了,我不是聋子。」 卢卡斯忽然想到乔伊在看着。 于是他赶忙前倾身子,往薛旦的嘴唇上敷衍地挨了挨。 薛旦明显愣住了,他松开卢卡斯的衣领,眼神先是有些迷茫,接着大悟。 薛旦的嘴唇略略蠕动,最后还是没往铁人那边看一眼。他疲惫地扶着额头,转着青铜手环道:「距离够近了,放箭吧,记得只射脖子。」 卢卡斯的身体跟着这句话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接着他的双脚几乎像站立不稳一般狠狠地晃了晃,被薛旦一把扶住。 卢卡斯喘息着问薛旦:「腐蚀液……」 薛旦知道他想问什么:「一箭一个,断脖子没问题。」 卢卡斯此刻没有任何想要隐瞒或者做戏的想法,他摇摇头,声音细得像微风:「断脖子救不回来。」 卢卡斯抓着薛旦的手臂用力到发抖,他的身体因为感情波动剧烈而有些虚脱,胃部难受地不停翻涌,口中全是酸腥。 薛旦道:「我没看见——你也别看了。」 卢卡斯没精力再去关心薛旦到底有没有感受到痛苦,他点点头,深唿吸,调整着自己的状态。 感谢周衣裳和卡姬玛的到来,让他不用一个人承受对铁人的感情,再背负上简单的叛徒标籤。 他是叛徒,但他也不只是叛徒。 接下来的时间卢卡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他没敢再去看战场,也没脸给薛旦添乱,浑浑噩噩地被薛旦拉来拉去,直到夜色降临。 夜色也不能停止箭镞的发射。 卢卡斯终于看了一眼战场。 好像是铁人曾经冲锋到了石墙下,以至于有一阵薛旦指挥士兵兜头往下浇腐蚀液,所以现在的战场上奇形怪状的残破铁块或液体到处都是。 卢卡斯看到了铁人宋昱关——他不信薛旦没看见。 薛旦确实看见了,他不但看见了,还面色严峻地亲自拿起一把金属弓箭,全神贯注地瞄准铁人宋昱关。 薛旦遍布汗水的手臂就在卢卡斯面前,每一块肌肉都书写着让卢卡斯甘拜下风的理智。 卢卡斯笑笑。 行吧…… 薛旦的行动被手铐严重限制,眼见着铁人宋昱关率领铁人即将再次冲锋进悬崖下方,薛旦终于迫不得已暂时放下铁箭,叫来汤肖普。 薛旦把卢卡斯和汤肖普拷在了一起。 汤肖普有些紧张,毕竟身上拷了个「神」。 他时而看看登到石墙最北边的墙头上直立拉弓的薛旦,时而看看面无表情的卢卡斯,浑身绷住。 薛旦和铁人宋昱关周旋了很久,暂时遏制了铁人冲锋的势头。 卢卡斯对着薛旦长身而立的身影道:「如果李九在对面,你会怎么办?」 汤肖普愣了愣:「如果李九在对面,那不就代表他已经死了吗?」 卢卡斯笑笑:「我只问你,如果李九现在变成了铁人,就在对面阵营,你会怎么办?」 汤肖普耸耸肩膀,浑似不在意一般换了条腿站立:「还能怎么办,战场上嘛,都知道得剥离情感对吧。」 卢卡斯道:「说得对。」他像唠嗑一般随口感慨道,「不过看着爱人被自己一箭打掉头,应该还是不好受的吧。」 「我就不能看着薛旦掉头——你能看着李九掉头吗?」卢卡斯冲着汤肖普挑挑眉毛。 汤肖普笑容消失,飞快地瞥了眼卢卡斯:「倒也不必说得这么恐怖,多少有点怪。」 卢卡斯舔舔嘴唇,手上动作加快了些:「说起来,李九今年是不是有八十多了,他没参战吧。」 汤肖普焦躁地挪了挪脚:「刚到八十——他参没参战,先生在薛旦身边,应该最熟悉吧。」 卢卡斯看汤肖普这反应,心里就有数了:「他防我比防贼还周密,哪儿能跟我说这种事。不过李九虽然老了,你还勉强算是踩了壮年的尾巴,没想到你还是和三十八年前一样澄澈。」 汤肖普勉力笑笑:「谢谢,我就当先生在夸我了。」 卢卡斯终于成功地依靠理论成功地做完了他的小实践,手腕顺当地从手铐中滑出,慢慢转动恢復力气,再次将骨节张开成正常位置。 他一手托住手铐,一手两指伸进贴身内衬中摸索。 青铜薄片、青铜薄片…… 找到了…… 卢卡斯触到它的表面,飞快道:「不要硬拼,新大陆腐蚀液储备很丰富,先退回北岛。注意周衣裳和卡姬玛,别让她们俩到前线。」 「让宋昱关赶紧退,薛旦往他的双刀上抹了腐蚀液。」妈的,为什么薛旦的铁刀不会被腐蚀。 第133页 卢卡斯还想继续说,汤肖普忽然开始低头。 卢卡斯情急之下飞速缩骨再次躲回手铐里。 感谢新病毒给了他远高于感染者的反应力和速度。 感谢宋昱关引开了薛旦。 汤肖普看了看手铐,又回头去看战场。 卢卡斯话没说完,正准备继续缩,结果汤肖普加快了转头来回看的频率,卢卡斯左思右想,虽然这机会来之不易,但现在还是不要再冒险。 没说完的话还可以等铁人退回北岛再说。 他正斟酌着,薛旦已经往铁刀刀刃上抹好了腐蚀液,站回墙头,两把铁刀同时脱手而出。 薛旦收回铁刀后,从墙头跳下来,大步流星走到卢卡斯面前,将手铐拷回自己手腕上。 卢卡斯装作没摸清楚状况:「怎么回来了?铁人撤退了?」 薛旦摇摇头:「没有,刚刚我回到墙头时,那个铁人宋昱关似乎在听什么消息,它应该没想到我那么快返回,一个大意被我刀穿了。」 卢卡斯震惊瞪大眼睛。 这和他想像的怎么不太相同? 72、战后 可是很快卢卡斯就发现了更不对劲的一件事。 距离他发出青铜传信已经有十分钟,可是铁人们丝毫不…… 可是很快卢卡斯就发现了更不对劲的一件事。 距离他发出青铜传信已经有十分钟,可是铁人们丝毫不见撤退的趋势,依旧在机械地送死。 卢卡斯紧皱眉头,暗暗地瞟薛旦。薛旦站得笔直,鹰隼般盯着城墙下,高高的棕色额头如同穹顶。 难道薛旦知道他的内衬里镶了块青铜薄片? 不可能吧,薛旦要是知道,怎么不在昨天跟着各种措施一併警告,偏偏还要让他尝试一番。 卢卡斯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是周衣裳和卡姬玛在对面把消息拦截下来了? 可是自从铁人将青铜嵌入身体后,很难再在终端进行拦截,更何况他还是给康斯坦发的消息。 卢卡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眼睁睁看着铁人的有生力量不断地被挫伤。 终于,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铁人或许是看不到登墙的希望,终于开始缓慢地向后撤退,冰凉的金属线向北岛涌去。 薛旦在城墙上站了很久,直到确定铁人暂时停战,方才细细地叮嘱过守城墙的几位将领,从城墙里边的旋转石台阶往下走。 石台阶很窄,卢卡斯只能走在薛旦身后,在旋转石阶的旁边就是两道腐蚀液凹槽,卢卡斯眯起眼睛,往凹槽的底部看去。 那里并不像卢卡斯想像的那样,有底下的人一桶桶往凹槽顶上送,而是直接连通到地下。 要是想要把地下沟槽中的腐蚀液压上城墙,需要的泵压应该超过了新大陆可以达到的强度,如果把泵压控制在可以制作出的范围内—— 卢卡斯瞬间定位了几片腐蚀液可能大规模存储的地点。 「看什么呢?」薛旦冷不丁回过头,黑眼珠冷冷地注视着卢卡斯。 卢卡斯微微一笑:「看你充满男性魅力的背影。」 薛旦溢满了冷气的眼睛被眼皮迅速地遮蔽了几下,每次扇动过后,那些负面情绪都会消减一点:「放屁。」 卢卡斯于是低下头,对着薛旦的双唇轻轻一吻。 薛旦突发奇想:「你干嘛,想给我吃屁?」 卢卡斯一腔美丽心情瞬间被搅和得哭笑不得:「是,你不想要?」 薛旦缩缩脖子,骂骂咧咧地用没被手铐锁住的手按住卢卡斯的后脖颈,又凑上去亲了一口:「要要要。」 薛旦没和他贫,这让卢卡斯有些意外,但也不是特别意外:「得了,赶紧走吧,你要回南边的镇子?得飞两个小时,别墨迹。」 薛旦摇摇头:「我又不是傻子,心这么大。」他拉着卢卡斯继续往下走,从城墙底下的缺口处走出,往东边一指,「那边儿,北镇,就在城墙下面,专门为这守卫战建的。」 他向后偏头,对着卢卡斯扬了扬下巴:「怎么样,不辜负议会长的期望吧?」 他往空中甩了个响指,「给你最高规格的防御和备/战待遇。」 卢卡斯便道:「是吗,我荣幸之至。」 薛旦和卢卡斯通过铁链相连的那只手腕子向后半折,一把抓住卢卡斯的两只手腕:「把紧了。」 卢卡斯心想,你想要我把着,就得先把这铁铐给我解了。 薛旦向前助跑了两步,一个大跳,隔着老远拉住前边的铁柱,迅速地向东前进。 卢卡斯心里数了两分钟的数,薛旦就落到地上,向前跳了两步,站稳脚,吹个长长的口哨:「欢迎来到黎明岛北镇。」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这两天越活越小。卢卡斯配合道:「好嘞,谢谢司机师傅。」 薛旦把手从嘴里拿出来,哼了两声:「看看现在这场仗是谁在上风,不和你个老中医一般计较。」 卢卡斯笑笑。 薛旦带着卢卡斯降落的地点是一座小院,里面零星种了一些绿树野花——哦,应该不是种的。卢卡斯来回一看。应该是这儿原先就长着的。 院子里头的二层小楼整个为石制,只在尖顶上安了个铁尖,神似卡莫帝国居民房屋的缩小版。 卢卡斯自觉地跟着薛旦的脚步走上小楼的台阶,尽量不让他的胳膊拉扯得太别扭。 第134页 薛旦推开门。 卢卡斯感慨:「民风淳朴,夜不锁门。」 薛旦啪地打开屋里昏黄的顶灯:「这儿从今晚才开始住人,都是上面换下来的士兵将领。」 好吧…… 薛旦反手就锁上了门,还一本正经教训卢卡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卢卡斯道:「我谢谢您。」 薛旦带着卢卡斯走上二楼,这里照例还是卫生间和卧室。 他不放心地带着卢卡斯走进卫生间:「这屋子不行,你得一直跟着我。」 卢卡斯议会长暂时没有发言欲望。 薛旦念念叨叨地帮卢卡斯刷过牙,两人费劲巴拉地成功上完了厕所、洗好了澡,等到终于躺在床上的时候,薛旦对着天花板忽然道:「我们为什么还要这么讲究。」 卢卡斯起身,自觉地靠近床头的特质伸缩材质手铐,漫不经心道:「好问题。」 薛旦帮他换好睡觉手铐:「我们应该往床上一躺就睡着。」 卢卡斯道:「哪有那么多应该。」 薛旦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把甲衣放成伸手就能穿好的形状,随口应道:「没有那么多应该?」 卢卡斯躺到枕头上:「是的,没那么多应该——但还是有一些应该做的。」 薛旦穿着单衣钻进格外硬的被窝中,担忧道:「当初为了别睡得太死,这床就没做舒服,早知道应该做成两半,一半硬一半软。」 是有点硌,睡着恐怕成问题。 他这人不娇惯,但就是睡眠质量太差。卢卡斯无奈:「行了,你还想做成什么样?我睡得着。」 薛旦不屑:「你睡不睡得着我不知道?」 卢卡斯随口把话题引过去:「有道理,不过其实要我睡着,还有个方法。」 薛旦转过来,由于身体精力过于旺盛,两眼还发亮:「什么方法?」 卢卡斯舔舔嘴唇,低声道:「还能是什么办法?你不是说你都知道吗?」 薛旦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又被他拼命向下压:「什么,我知道什么,我不知道。我怕你那啥,一打仗你就提这种要求,让我实在有点提心弔胆。」 卢卡斯欲说还休,张了几次嘴,最后道:「好吧。」 薛旦转回身。 卢卡斯能听到他睡不着,两只脚相互搓的嘁嚓声。 过了两分钟,薛旦又转过来:「你保证这次没带别的目的。」 卢卡斯忍笑:「我保证我这次带了别的目的。」 薛旦暗暗骂了一声,自暴自弃道:「谁知道你这张嘴里有没有真话,来来来,我这次一定不会睡死过去。」 唉。卢卡斯看着薛旦坐起身子,两人脚腕之间相连的锁链哗啦啦地响。他当年何德何能钓上来这么个人。 薛旦啊薛旦,你要是对我差一点,说不定我就不会这么放肆地做这些事了。 薛旦脱下单衣,回头看了一眼躺着瞅他的卢卡斯,瞪眼道:「看什么看。」 卢卡斯无辜:「这屋里也没别人啊,我不看你看谁。」 薛旦两手撑住床,腰上轻使力,整个人便像条鱼一般,窜成和卢卡斯相对的位置。 卢卡斯忍不住道:「你这是在秀腹肌,还是在出顺子?」 薛旦舔了口卢卡斯额头髮际,低声暧昧道:「我不出顺子,我用王炸。」 可以,卢卡斯心想,你估计是想这事想了好久了,连这种煞风景的话都能接上。辛苦了,那我就尽量不笑吧。 结果,在卢卡斯意料之中的,他虽然完事后睡着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睡沉。 卢卡斯在心里算好时间,等到薛旦睡得最沉的时候,他偷偷地忍痛卸骨,从手铐里挤了出来。 真疼啊。卢卡斯咬着牙把关节对好。好在他的身体素质能顶住一次次的「缩骨」。 这事儿绝对不能让薛旦知道。卢卡斯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不是因为会耽误战事,而是因为薛旦绝对会因为心疼而骂死他。 算了算了。卢卡斯屏住唿吸,眼神尽量不接触薛旦,提气静悄悄地离开床铺。 他把窗户开大了些,缩起身子,高度集中地挪出屋子,抽出手,联结屋顶的铁尖,蹑手蹑脚地登到屋顶。 屋顶的铁尖是交通用铁,不会被薛旦本人打上强行联结权,应该是属于集体所有,所以卢卡斯判断他联结这铁尖不会让薛旦察觉。 他判断对了。卢卡斯在夜色中像是狸猫一般跃到对面屋顶,朝着他认为有可能有腐蚀液存储的地界飞去。 他今夜准备先探查一番第一个可能范围。 卢卡斯慢慢地迴旋绕着这片地区往里寻找,不期路过一条大沟,这沟很隐蔽,被埋在杂乱的灌木丛和草皮下面,卢卡斯差点一脚踩进去。 卢卡斯惊吓之下,动作幅度大了些,发出了不小的响动。 接着,他敏锐地捕捉到飞快靠近的脚步声,赶忙扑下身,隐藏到草丛之间。 他不能被这儿的居民或者守卫发现。 他记得薛旦似乎将他的脸全城通告过。 卢卡斯屏息,却听那脚步声在身边不远处犹疑下来,忽快忽慢、忽远忽近地在身周徘徊。 接着,卢卡斯听到有些熟悉的低沉嗓音道:「亚歷克斯先生?」 这声音……卢卡斯灵光一闪,从草丛中慢慢起身。 第135页 73、灰鸡蛋 汤肖普撑着双膝,就着夜色确认了卢卡斯的脸,把手背到身后,爽朗道:「没想到真的是亚歷克斯先生。汤肖普撑着双膝,就着夜色确认了卢卡斯的脸,把手背到身后,爽朗道:「没想到真的是亚歷克斯先生。」 卢卡斯刚想搭话,然而,超越感染者的视觉让他敏锐地瞥到了汤肖普背在身后的手似乎在摸青铜手环。 卢卡斯迅速反联结他的青铜环,打掉了汤肖普的联结权,不知是夸奖还是嘲讽道:「没想到你也会暗度陈仓了。」 汤肖普放下手,挺直身体,毫无被戳穿的尴尬:「亚歷克斯先生可能太久没见到我了——」他摸摸下巴上的胡茬,幽默道,「岁数空长,就是剃鬍子的技术越来越成熟了。」 这不对…… 这个汤肖普和他白天见过的汤肖普脸部轮廓一模一样,可是浑身的气质完全不同。 卢卡斯顿时就想通了。白天的汤肖普是别的人假扮的,而且假扮汤肖普的人还不熟悉现在的汤肖普。 卡姬玛——也有可能是受卡姬玛指导的周衣裳。薛旦当时不可能没认出那个「汤肖普」是假的。 也就是说,假扮汤肖普的人让薛旦熟悉到一眼就能认出她是谁,所以才能放心地把卢卡斯交给她。 绝对是周衣裳。所以是她打断了自己的青铜传信。 妈的,早知道他不自己站起来了,还以为这个汤肖普可以骗一骗。 卢卡斯看了看自己身周的草丛。刚刚汤肖普不可能看出这儿有个人—— 所以汤肖普叫出他的名字,是在试探。 只要不是卢卡斯,汤肖普就不在乎是谁。 妈的,不愧是跟了薛旦三十几年的人。真他妈麻烦,竟然把自己套进去了。 一个套接着一个套,卢卡斯恍惚感到自己的头又开始发痛。 卢卡斯干脆将联结覆盖到汤肖普全身,把他身上的青铜断了个遍。 汤肖普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眉头蹙成滑稽的上下八字:「亚歷克斯先生果然还是亚歷克斯先生,太谨慎了。」 卢卡斯拍拍衣服上沾到的草叶,保证余光扫到汤肖普全身:「毕竟长大了,不谨慎点怕翻船。」 汤肖普哈哈笑笑:「谢谢先生的肯定。」 卢卡斯打量着汤肖普壮实的身板,忽然略有暧昧地问:「下得去手?」 汤肖普眨眨眼,轻声道:「想了那么久,当然下得去手。」 卢卡斯微微一笑,手里碾上一排铁针:「不是问你这个。」 汤肖普道:「嗯?是我理解有……」 卢卡斯袖中斜飞出一枚铁针,它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以至于等到它扎进汤肖普手腕的穴位时,汤肖普才止住话头。 汤肖普手上顿时失去力气,他正准备点燃的烟花桶噗通一声栽进草丛中。汤肖普脸色稍稍变了变。 不等汤肖普反应过来,剩余的五枚铁针紧跟着飞至身前。 情急之下,汤肖普手腕中的软剑随联结窜出,剑尖成环,勉强打飞了三枚铁针。 卢卡斯干脆地反联结汤肖普手中软剑,右手补上五枚铁针。这次,五枚铁针都没入了它们应该在的穴位。 汤肖普终于泄了力气,脚下一个踉跄,向后仰倒在草丛中。 卢卡斯张开手掌,循着联结收回地上被打飞的三枚铁针,意味深长道:「虽然是想问你怎么下得去手点报信烟花——不过,多谢指教,我终于明白薛旦刚刚为什么下手这么狠了。」 汤肖普终于绷不住表情,颓丧地吐出嘴里不小心吃进去的草叶:「我站不起来了,亚歷克斯先生。」 卢卡斯擘挲着下巴,略略思索:「没关系,我可以给你找个舒服的地方待着,就是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充足的食物和水源。」 他弯下身,把汤肖普背上,按照记忆往回走。 汤肖普道:「先生的意思是想让我不知不觉失踪?」 卢卡斯称赞:「聪明。」 汤肖普沉默了一会儿,可能是明白自己现在无可反抗,便不再说话。 卢卡斯眯着眼睛走了几步,终于发现了那个较为隐蔽的地缝。他伸脚略略试探,还不算窄。 卢卡斯把汤肖普放下,在他的后背上熟练找到穴位,推了三枚铁针进去。 这个位置汤肖普自己够不到,铁针又被卢卡斯打上了他自己的联结,汤肖普绝对取不出来这根针。 卢卡斯扒开地缝上头覆盖着的长而多的草叶,听到底下有水声,仔细地辨别后,欣喜地发现,这石缝底下真的有条浅溪。 那条小溪从很低的石缝底下流出来,又流进地缝另一边的石缝中,里头有不少水生生物。 卢卡斯觉得这是上天的恩赐。 他把汤肖普小心地顺着石缝扔下去,在汤肖普开始掉落的一瞬间,卢卡斯握住汤肖普皮肤表面的五枚铁针,收回手腕中。 恢復了行动能力的汤肖普勉强撑了下身体,没有摔得太重。 汤肖普无奈地抬头看看卢卡斯,想要张口说话,却立马瞪大了眼睛。 汤肖普发不出声音。 他背后的三枚铁针,作用可不只是泄力。 卢卡斯道:「抱歉,战事有结果之后我再来放你出来。」 接着,他将地缝上的草叶重新合拢,站起身,拍拍膝盖上粘到的泥土,迴转身,继续按着他的路线寻找可能存在的腐蚀液存储地。 第136页 经过汤肖普这一小插曲过后,卢卡斯再没有遇到其他意外。 这片地区太平静了。卢卡斯转头看了看天色。平静到让他觉得腐蚀液不可能存储在这种警备松懈的地方。 还差一小部分。 卢卡斯加快了脚步。他越觉得不可能,这地方越可能真的是腐蚀液存储的地方。毕竟薛旦还曾在山谷中驻军呢。 卢卡斯又走了一段距离,正当他开始慢慢接受自己要无功而返的事实时,忽然在丛生的树林中瞥到了一点灰色。 这是—— 卢卡斯屏住唿吸,弓着腰,快速地向这一点灰色靠近。 他拨开一片灌木丛后,眼前豁然开朗。 两间巨大的合金仓库矗立在一片空地中,它们被三层合金网罩着,如同两颗格格不入的灰色鸡蛋,中间还通过一条通道相连。 卢卡斯飞快地在草丛中扫视。这灰鸡蛋仓库周围看守的人至少有上百个。 从他的位置到灰鸡蛋仓库,中间隔了一大段完全的空地,根本没有任何藏身之处。 卢卡斯悄悄铺开联结的神经触角。 灰鸡蛋的罩子和三层网都是无铁无青铜的合金,卢卡斯完全无法联结,但是两颗灰鸡蛋的门的表层和中央都夹了一层极薄的铁板。 是怕灰鸡蛋的门里面被腐蚀液侵蚀吧,连门也不敢做成全铁的。 卢卡斯轻轻试探第一颗灰鸡蛋的门的表层铁板。 有人打上了私人联结。 也就是说,卢卡斯如果反联结一号灰鸡蛋的门,这人会立刻知晓。这联结是一个普通感染者留下的,不是薛旦。 卢卡斯把联结探测移到第二颗灰鸡蛋的门的表皮。 他只稍稍一触碰,便知道,这第二颗灰鸡蛋的联结者一定是薛旦。 卢卡斯谨慎地收回了联结触角。 他松开手,两边的草丛静悄悄合拢。 卢卡斯轻轻起身,慢慢地绕着两颗灰鸡蛋转了一大圈。他在心中记下灰鸡蛋的三层守卫点,以及动态守卫路线。 在卢卡斯终于准备离开时,他心中已经形成一张立体的灰鸡蛋地图。 如何进入的事还需要慢慢思量。 卢卡斯离开灰鸡蛋,飞快地奔到最近的铁柱线路,直奔北镇。 「薛旦!」 有人很大声地喊他。 薛旦睡梦中骤然惊醒,左手拽住床头的甲衣,右手拉住嵌铁合金双刀。 「是我,薛将军。」 薛旦反应过来,抹了把脸,松开甲衣,惊魂未消地吐出口气:「我就知道你会找我——」 等等…… 薛旦的身体忽然僵住,他在原地顿了几秒钟,方才极为缓慢地转过头。 身边的床铺空空如也,专门为那人打造的人性化手铐还紧紧扣着,里面的手腕却跟着那么大一个人一起消失了。 我敢保证这次我一定带了别的目的。 原来他说的这话不是开玩笑。 「是卢卡斯逃走了?」 薛旦咬紧后牙,深深地唿吸过后,尽量平稳着自己的声线,答道:「是。」 他摸上手腕的青铜环,几句吩咐下去,让几个负责守墙的看好城墙和城墙门,别让卢卡斯跑出去。 另外,腐蚀液仓库周围加点人,尽量别让卢卡斯撞见仓库的位置。 「虽然很不幸,但我伪装成汤肖普这事,刚好就不会被卢卡斯知道了。」来人道。 薛旦听得心不在焉。 卢卡斯应该没办法越过城墙。 只要不让卢卡斯看到北岛的那些巨石就好。 薛旦想了想自己的腐蚀液,又想了想现下局势,略作衡量。 虽然他很想现在就出去找卢卡斯,但还是眼前这件事更重要一些。 他看向来人。 周衣裳剃着寸头,静静地望着他:「薛将军,终于又见面了。」 薛旦有点受不了她这么正式:「别叫我薛将军,东南联盟没了都多少年了。」他向后靠上床头,搓搓胳膊,把脚缩进被子里,随口道,「怪了,这天气怎么突然这么冷。」 「今天在城墙上看着你,差点怀疑自己眼睛瞎了。」薛旦道,「没想到你还能活下来,当时真把我高兴坏了,可惜现在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卢卡斯还跑了,我暂时没办法热情地欢迎你的到来。」 周衣裳摇摇头:「不重要。」 「得了得了,不重要。」薛旦无奈,「不过你怎么活下来的?」 周衣裳简单说了说自己被困亚陵山系、同伴相残相食的事:「不说这个,今天我在墙上拦截到了卢卡斯发出的青铜消息,你注意着点。」 哦,这青铜片啊。 薛旦撇撇嘴,在被子里头掏来掏去,最后拿两根指头夹出一张薄薄的青铜片:「没事,今天给他脱衣服的时候发现了。」 74、无效引降 薛旦把青铜片塞进自己甲衣里:「幸亏刚刚完事之后把他全身清查了一遭,现在我还能放心点。」他糟心地揉揉短髮,…… 薛旦把青铜片塞进自己甲衣里:「幸亏刚刚完事之后把他全身清查了一遭,现在我还能放心点。」 他糟心地揉揉短髮,「他身上除了铁针应该再没什么东西了。」 周衣裳疑惑:「铁针?」 薛旦:「他用惯了,给他防身。」 周衣裳更迷惑了:「他不是喝下新病毒之后成功「成神」了吗,还用得着铁针防身?遇到什么危险,逃脱总没问题吧。」 第137页 薛旦惊愕道:「对啊。」 周衣裳半晌无语,最后道:「算了。我跟你简单说一下,我是被李九放进来的,他认得我,让我伪装成汤肖普来城墙上找你——还好卡姬玛给我讲了不少汤肖普的事。」 「为了减少联结波动,我只保留了和卡姬玛的私人青铜联结片,因为不知道这边的情况,我没贸然暴露自己的身份,今夜本来打算给你留个信,没想到卢卡斯不在……」 她抿抿嘴:「也没想到你睡得这么沉。」 薛旦有点不好意思:「按理来说,不用你进窗户,我肯定就能清醒。估计是卢卡斯在他舌头底下压了什么安眠药丸之类的——他那些玩意儿,稀奇古怪,防不胜防。」 周衣裳嘆了口气:「我只认你一个将军,你被卢卡斯耍成这样,我也认了。」 薛旦有些许恼火:「也就今晚——以后我绝对不会再受他诱惑。」 周衣裳没接薛旦的话:「我和卡姬玛并不了解新大陆的情况,剩的事就全权交给你安排。」 薛旦揉揉耳根。卢卡斯的失踪让他心绪有些躁乱,他老是想起在亚陵山区发生的那点儿破事。 他强使自己摒弃情绪影响,重新理起头绪:「我知道。这样,你先继续维持伪装,不过别伪装成汤肖普了,认识他的人太多,你装得真不太像。」 「我给你做个妆,你先用钱纪的身份。」薛旦终于从床上翻下来,拉出墙角的一个大纸箱,掏出一些瓶罐,「你看明白他什么样,以后自己好做。」 有件事很怪,亚陵山区很多人都做得一手假皮,可能是薛旦他们四个带起来的风气。 薛旦娴熟地旋开几个瓶盖,给周衣裳飞快地揉抹:「你一会儿去找陈婆,陈思倩。你也可以看看她写的关于大迁徙的纪实小说,简单了解一下她和阿克艾尔。钱纪是他俩的大儿子,长相跟了他爸,像个厄洛海人。」 薛旦又拿出其他几个瓶罐:「不过钱纪这孩子打小喜欢动手发明,一直跟着他妈,最后自己给自己起了个亚陵山区的名儿。」 薛旦在罐子里刮出一大坨乳液:「他上个月研究腐蚀液出了岔子,做实验的时候把自己侵蚀没了,陈婆知道十年战争在即,没声张这事。」 「认识钱纪的人不少,但熟悉他的人不多。」薛旦给周衣裳做好妆,拍拍她肩膀,塞给她一张简易的黎明镇地图:「你照着这张地图标出的陈婆家去找。」 「如果我的计划不出岔子,这次战争会结束得很快,你先到南边的黎明镇待命,控制住那半边的青铜和铁联结权,免得我哪次不在,卢卡斯心血来潮把黎明岛那边的联结权夺走了。」 「有「神」坐镇平衡联结权,才能轮到拼战术。」 「你来得很好。」 周衣裳点点头,微微鞠躬,向后退去,顺着窗户跃进夜色中。 二楼室内顿时安静下来。 夜风从半开着的窗户中滑入,明亮的月色没有窗帘的遮挡,把半边地面染得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薛旦蹲在光秃秃的水泥地上,被一群瓦罐围在中央,像是忽然迷路的头狼。 他蹲了两分钟,认命地把盖子拧好,一瓶瓶扔回箱子里,再把箱子封上。 就知道周衣裳会来,好在白天让汤肖普把这些玩意从黎明镇顺路搬进北镇来了。 还没人找到卢卡斯? 薛旦闭上眼睛,极力将联结神经铺张开。 黎明岛北边大半部分都囊括进了他的神经网中。腐蚀液存储仓门、纵横交错的交通网与通信网,星罗棋布地勾勒出黎明岛北边的广大轮廓。 可惜卢卡斯也是「神」,他并不能感受到卢卡斯对公共运输线路铁柱的联结。 卢卡斯身上只有几把铁针,出去干什么? 薛旦只能想到两点,第一点是他准备摸索摸索离开黎明岛回铁人暂且休憩的南岛的路径; 第二点是卢卡斯只想随便走走,了解了解黎明岛的建筑和交通排布—— 要是以后铁人成功进入黎明岛,掌握这儿的地图就格外重要。 卢卡斯应该不能撞到远离交通线的腐蚀液存储仓吧。 卢卡斯的床靠门远窗,薛旦坐到自己那半边床铺上,对着窗户微愣。 他该上哪儿去找卢卡斯?还是说在这儿等着。 薛旦没想多久,一道身影便挡住了照在薛旦脸上的月光。 这人撑着窗沿,挺身轻盈地熘进半开的窗户,悄无声息地落在室内地面,惊开粼粼月光。 他一抬头,就和薛旦对视上了。 两人相视无言。 过了有几个世纪长,卢卡斯慢慢地移动身体,往床铺里头走去。 「你当我是在梦游呢?」薛旦道。 他这声并不大,但在寂静的深夜中格外清晰,「觉得我没看见?」 卢卡斯苍白道:「没,我只是不知道解释什么。」 薛旦笑笑:「没事,我来问。」他背对着已经转到床那头的卢卡斯,面朝窗户,「你去干什么了?」 薛旦屁股底下的床板轻轻颤动了一下。 是身后的卢卡斯坐到了床边。 「我出去踩点,看看黎明岛的地形和基础建设。」 「是吗。」 「我还能干什么,东西都被你收走了。」 「我要是厉害到能知道你去干什么,可能就不该叫薛旦了。」 第138页 「那该叫什么?」 「暂时没想好——对了,可以叫旦?德摩斯。」 薛旦身下的床板晃动更剧烈了些。 是卢卡斯在无声地笑。 薛旦的唇角弯起一点弧度,又被他压下去:「我认真的,能不能有一回别骗我,给我点信任你的机会行吗。」 「你信任我别的方面就行。」 「你有什么方面可信?」 「这多简单,我永远爱你,这点你总信吧?」 「我信。」 「我会永远把你的性命排在第一位,这点你也可以信一信。」 「什么意思?你肯牺牲你那崇高的理想和地位,肯牺牲那些不知道有没有心的铁人,牺牲你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 「肯。要是我真觉得你要死了,什么大首领、议会长,这些标籤我统统撕下来扔给你。」 「我信。」 「你信就行,剩的东西,你就别信我了。都是打仗,别提这些没用的。」 「那你信我——信我——信我,咳……」薛旦把声音藏到喉咙里,飞速道,「爱你吗。」 卢卡斯平静的述说变得忍俊不禁:「我信,我当然信,这是我一生中最相信的事。比那些虚无缥缈地折磨着我、鞭策着我的理想还要信。」 薛旦抬起头,加重语气:「好了,我现在有件事要说。」 卢卡斯声音中的笑意更加明显:「你说。」 「关于铁人。我们两个不能好好说一说?这边我算是个军师,铁人那头,我看它们那样,估计你往东就不会往西吧。」 「你说得对,我现在就是下令让所有铁人自我处决,也没有人会怀疑我一句。宋昱关也是。」 「谁知道你这句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 「真的是真的?」 「是——你就想说这个?在我这儿墨迹呢。」 「没。」薛旦心里有点不知从何下手,便沉默下来。 他们俩实在是太熟悉了,怎么引卢卡斯上套呢? 薛旦开始酝酿情绪。 过了两分钟,卢卡斯开口道:「睡吧,还能睡几个小时。」 薛旦平淡道:「我不想睡了。」 卢卡斯整整五秒钟没说话。 薛旦感觉过了一年,卢卡斯才有些谨慎道:「你怎么了?」 屁嘞,什么怎么了,这该怎么接话。薛旦闭着嘴,脑中飞速运转。 卢卡斯也半天没说话。 卢卡斯想什么呢? 薛旦感觉又过去了十年,身后才响起细细簌簌的声音。 嗯? 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他,无比熟悉的气息贴在耳根:「对不起,我不该用这种方法逃脱。」 薛旦心中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可以这样?救救他…… 薛旦额头的冷汗都快冒出来了,他坚持拉着脸平静道:「我没这个意思,你别自己乱想。」 卢卡斯在他背后安静了几秒钟,最后迟疑道:「你不是想要我说说好话吗?」 什么意思? 「你别这么反常地演戏,有话直说。我有点不适应……」卢卡斯的声线略有些迷茫,「感觉像个毛头小子或者小姑娘。」 什么意思! 卢卡斯又安静了一会儿,小心道:「你不会觉得我没看出来你生气是演的吧?」 薛旦恼羞成怒,转过身瞪住卢卡斯:「我他妈演个屁!你确实不该每次上完床就跑路,我就是生气!」 卢卡斯咽了口口水,好像有点想笑,但成功地藏住了。 这人认真地、不过脑子地安抚道:「气得对。」 ……神他妈气得对。 薛旦想要暴起杀自己。 75、第二战 暖气从山顶木屋的顶部续续下沉,从窗口看出去,遍地直立的铁人间杂在草暖气从山顶木屋的顶部续续下沉,从窗口看出去,遍地直立的铁人间杂在草木鱼虫间,以死气与生机相碰撞。 卡姬玛摸上颈间的青铜片:「周衣裳?」 「我在。」 卡姬玛摸摸耳朵根,不知不觉带了些笑意:「你那边没有什么进展吗?」 「暂时没有。」 卡姬玛趴到木窗户的棱上,将头伸出去:「按薛将军的意思,我昨天说服了塞瓦格、梅昂和康斯坦,明天再策动一次对黎明岛的进攻。薛将军的腐蚀液储备确定还够吧?」 「够。」 卡姬玛嘆口气:「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行吧,那你跟薛将军说一声,明早凌晨一两点钟,在黎明岛西,地势陡降的那个隘口,铁人们会开始冲锋。」 「好的,卡姬玛小姐。」 卡姬玛歪着头,沖窗户外面略冷冽的空气笑:「什么时候你也会揶揄别人了。」 长久的安静。 卡姬玛有些许失落。 可能是她那边比较忙吧,毕竟真正的人可不会像这些铁人一般,没事可做时就直挺挺地发呆。 卡姬玛对着房屋外头的一块巨石嘆了口气。 说起来,北岛的巨石块真不少,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形成的。要是卢卡斯在,一定能看明白。 第二天凌晨一点多,铁人梅昂率领铁人们隐藏在黎明岛西的水域中,随着铁人康斯坦的指令,它们在一点半时开始了无声的闪击冲锋。 铁人梅昂极有自信地沖在第一位。 第139页 深夜中的高大城墙如同蛰伏的龙嵴,以铁人们的视角,要把脖子仰到将近六十度才能看到城墙隐约的顶点。 这是西城墙的净高度。 这城墙建得比北边悬崖上的高很多,但好歹比悬崖加上城墙的高度要矮些。 现在的城墙上一片沉寂,应该只有负责的守卫在巡视。 铁人梅昂快要到达城墙脚下了。 它心中狂喜,手臂飞快地变换成尖刺状以供攀爬。 然而它刚刚做好准备工作,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比不太对劲。 这身体怎么没跟上她的前进速度? 啊,不对,是有东西贯穿了她的脖子,把她的脖子整个腐蚀掉了。 铁人梅昂焦急地想传信,却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的铁身子。 她仰起头。 黑夜的空中闪过一道刀光,或许是那把熟悉的刀反射的月光吧。 铁人梅昂想,他确实很可怕。 之前是没做过敌人。 这一仗打得依旧毫无悬念。 铁人康斯坦回来告诉卡姬玛战争结果时,竟然反常地感慨了一句:「我们是不是被诅咒了。」 不是被诅咒了。 卡姬玛想,是因为你们在和有准备的人类斗争。你们终究只是铁人而已。 铁人康斯坦道:「梅昂和塞瓦格都被薛旦杀死了,你要去看看吗?」 卡姬玛皱了皱眉头。 她忽然觉得周衣裳多年前的劝诫很对,她叫这些铁人的名字,还是不要直接「梅昂」「塞瓦格」地喊比较好,应该学着周衣裳叫「铁人梅昂」和「铁人塞瓦格」。 她点点头:「好,你带路吧,麻烦了。」 卡姬玛娴熟地绕过屋门口的好几块巨石,拉着薛旦留下的铁柱快速飞行,最后跟着康斯坦到达北岛西南方向的一大片空地上。 梅昂和塞瓦格的头可能是滚进了哪儿,所以并没有被腐蚀掉,但是它们的四肢与躯干没有被找出来,可能是溶进了铁水中,也可能是散落在战场上分不清了。 卡姬玛有点猝不及防。 她好像不止有一些悲伤。 可是这不对。梅昂和塞瓦格早就随着卡莫帝国一同灭亡了。 梅昂和塞瓦格是被铁人们杀死的,她应该痛恨这两个代替她的挚友的铁人。 卡姬玛捂住嘴,向后大退了两步。 梅昂的眼睛直熘熘地盯着她,让她恍惚回到了前纪元末的大革命时代。 这不对。她怎么像亚歷克斯先生一样,对铁人产生了同胞情? 卡姬玛浑浑噩噩地又向前奔去,迫不及待地捧起梅昂的头颅,对着这颗头嚎啕大哭。 她哭了一会儿,又转过去抱起塞瓦格,两颗人头被她揣在怀中,像是揣着两个刚出生的婴儿。 她忽然想起来,铁人塞瓦格也给她过过生日。那是在她来到旧大陆的第二年,她仍旧住在猫厅,那天她上楼的时候,依旧是老套的熄灯、老套的礼花和苍白的祝福。 哦,对了,那天刚好卢卡斯来猫厅做客,他听到声响之后仓皇地奔上二楼,对着铁人塞瓦格勃然大怒,明令禁止以后再出现这类活动。 卡姬玛第一次看见亚歷克斯先生那么生气,虽然她当时还不理解他为什么发怒。 现在她明白了。 亚歷克斯先生是在跟他自己生气呢。 可能是他也怕自己回不去了吧。 卡姬玛止不住地流泪。她轻轻吻了吻梅昂和塞瓦格的眼皮,低声喃喃道:「如果我们都在大革命那天彻底死了多好。」 「为什么痛苦看不到尽头。」 她现在该怎么办? 「卡姬玛小姐?」 周衣裳? 「卡姬玛小姐?」 卡姬玛抱着两颗头,心如止水。 「卡姬玛小姐,对不起,我昨天没回你的青铜传信。那时候刚好陈婆带着李九进来,我去照顾她了。」 「卡姬玛小姐?」 「你想回我的时候再说吧。」 身后的铁人康斯坦一直没有说话。 他是不是看出来她的心情很崩溃,所以没有来打扰她? 卡姬玛泄愤地想着。 可是这不怪周衣裳,也不怪杀死它们的新大陆人。卡姬玛忽然理解了卢卡斯的骑虎难下。原来卢卡斯不仅仅只是叛徒。 卡姬玛低头凝视着两颗头。 嗯?等等,它们脖子上的伤口不像是以一个中心点腐蚀开的,而是平行斜面。 也就是说,它们两个不是被利箭射杀死的,而是被类似刀一类的锐器贯穿而死。 刀…… 卡姬玛忽然无比确定,杀死它们的一定是薛旦。 不怪薛旦吗? 薛旦为什么能下得去手? 卡姬玛的心忽然冷了一大截,她呆呆愣愣地想了很久很久。 人类的感情真的可靠吗?或许卢卡斯是对的,铁人才是人类进化的方向。 铁人康斯坦轻柔地拍了拍卡姬玛的肩:「别太伤心,我们一定可以胜利。」 卡姬玛默默地放下两颗挚友的头颅,起身道:「谢谢你,我也这么认为。」 这场仗从开始到铁人撤兵,卢卡斯整整一天多没有说话。 第二天晚上,薛旦帮卢卡斯换手铐的时候,卢卡斯终于说了话:「你让我发个青铜传信,我们投降。」 第140页 果然…… 薛旦就知道卢卡斯这两天绝对会说这句话。 看来说投降这种事,不能引他开口——容易自己尴尬,还是要把人逼急了。 这场西城墙的仗,是薛旦一句一句教的卡姬玛,如何说服梅昂、如何说服康斯坦、如何说服塞瓦格同意打,又该安排谁在哪个位置冲锋。 说实在的,上天绝对站在新大陆这一边,第一天就让薛旦杀死了铁人宋昱关。 没了铁人宋昱关,后续的一系列展开都相对容易一些。 不过让薛旦没想到的是,他本来对卡姬玛的劝服没有丝毫信心,没想到铁人们竟然真的给了卡姬玛如此之大的信任。 铁人们或许并不清楚种族差异有多致命吧?可是一开始对人类赶尽杀绝的也是铁人。 「投降?投降不能拿出点诚意来?」薛旦心里就等着卢卡斯把铁人一个不落都收到北岛,嘴上却还慢悠悠地装不乐意。 「我没什么诚意,你要想继续打也可以。」卢卡斯不冷不热道,「铁人的数量可比人类要多,哪天铁人破了城墙,你们怎么阻挡?」 「城墙的密度大着呢,没看它们铁人把胳膊扎进去都费劲?」 「你要是想继续打试试,我就陪你试试。」卢卡斯道,「最后谁也别想好过。」 薛旦无奈:「到最后成了我想投降了?」 卢卡斯笑笑:「我只是提出一个暂时双赢的方法,铁人经过这一战,绝对不会再贸然进攻,铁人的精力和人类的精力哪个足?耗上十年八年,事情总会变化的。」 薛旦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一直缩在城墙里肯定不是事儿。第一战,铁人是吃了被预判的亏; 第二战,铁人想要找城墙薄弱处偷袭,结果吃了有内奸的亏—— 这一战薛旦不去劝,它们早晚也会打; 第三战,铁人绝对会暂时养精蓄锐,派出船队探索新大陆其他岛屿,打迂迴或者包围。 卢卡斯这投降肯定也不是真心实意的投降,只不过想要给铁人拉长时间,吃透新大陆的岛屿分布和海路等自然环境。 不过薛旦就等着卢卡斯投降呢。 这十年的时间,还不够薛旦给卢卡斯下套? 薛旦假情假意道:「你说的对,那你的投降条件是什么?」 卢卡斯伸出两个指头:「两个岛,北岛加另外一个岛。」 薛旦摇摇头:「不行,最多一个北岛。」 卢卡斯冷笑:「一个北岛,那么多铁人,你让我怎么安置?现在还有四分之三的铁人漂在海上。」 薛旦道:「北岛放下所有铁人足够了,铁人不需要房屋休息吧?」 卢卡斯无言以对。 确实不需要。 薛旦道:「就一个北岛。」 卢卡斯妥协:「好吧。」 薛旦道:「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要你答应,在投降最初的半年内,不许派船队出海。」薛旦这条件表面上听着,像是明白卢卡斯投降的打算,所以想耽搁铁人向北探索的进程,延长新大陆人再造腐蚀液的时间。 卢卡斯一定会觉得很合理。 卢卡斯脸色不变:「不行。」 他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理由,等薛旦再坚持时,他又改口:「最多两个月。」 经过两人坚持不懈的扯皮,最后把禁海的时长定在了四个月。 薛旦心想,别说四个月,想要搞死你们所有人,给他一个星期就够。 作者有话说: 写完一本书,就是一次歷练。反正我离老去还有的是时间。 76、找小汤 等两人终于好说歹说谈完,薛旦按着卢卡斯的手,强行挤进卢卡斯青铜片的等两人终于好说歹说谈完,薛旦按着卢卡斯的手,强行挤进卢卡斯青铜片的联结里,监督卢卡斯给铁人发过去投降以及附加事项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卢卡斯疲惫地自己给自己扣好手铐,躺到硬床上,闭好眼睛:「谈一次能去半条命。」 薛旦在他身边躺下,硬板轻颤:「打完就轻松了。」 卢卡斯拒谈:「睡觉。」 薛旦也就不说话了。 冷气从屋子四面的墙壁往里渗透,躺久了也不冷,但就是觉得发寒。 卢卡斯用脚趾头向下顺了顺被子,把脚尖也盖住。新大陆也没他想像中暖和,是到冷季了吗? 连起两人脚腕的铁链哗啦啦作响,薛旦虚虚地从背后环住卢卡斯,用气声嘟囔:「今年天气怪,往常温度从来没这么低过。」 薛旦的胸膛像是火炉,紧贴着卢卡斯的后背。卢卡斯低低地回应道:「你就没想过另一个可能性?」 薛旦沉默了很久,最后道:「没想,也不愿意想,尽人事听天命吧。」 卢卡斯拍拍薛旦环到他身前的手背。他亲身经歷过两次灭顶/自/然/灾/害,所以难免会敏感些。希望真的是他想多了。 卢卡斯的体温慢慢被薛旦捂暖,终于在薛旦的唿吸已经规律很久之后,才慢慢沉进意识深处。 第二天卢卡斯比薛旦先醒。薛旦还维持着搂住他的姿势,满头毛茸茸的短头髮埋在卢卡斯的后脖颈处,格外暖和。 卢卡斯决定再眯一会儿。 等卢卡斯再睁开眼睛时,薛旦已经撑着手臂盯着他看有一会儿了:「今天我把钱纪叫过来,你先和他拷一天。」 第141页 薛旦顺起床头的青铜片,竖着夹在两指之间,生怕卢卡斯眼瞎,怼到卢卡斯眼皮底下晃了两下:「这个我就拿走了,都已经谈和了,先消停一天。」 卢卡斯凑过去轻轻啄了口薛旦的指关节:「当然。」 薛旦撇撇嘴,把青铜片别到小熊耳朵上:「放屁。」 薛旦把卢卡斯捞起来,刚拾掇好,门铃就被按响了,就听钱纪在下面很有活力地喊:「薛将军!薛将军!」 薛旦拉着卢卡斯从二楼飞快下到大门口,解开联结锁,对着门外生机勃勃的年轻脸庞问好:「早啊小纪。」 钱纪挥挥手,好奇地打量着卢卡斯:「薛将军早!卢卡斯先生早!」 「早。」卢卡斯对这小孩印象还不错,笑眯眯地弯起眼睛,友善地回应。 钱纪热情地上前半步,握住卢卡斯的手摇动,道:「今天就冒犯卢卡斯先生了。」 卢卡斯笑笑:「不冒犯不冒犯,要冒犯也是姓薛的冒犯。」 薛旦打开钱纪的手:「行了行了,墨迹什么屁话,赶紧换手铐,你可看好了,千万别被他跑了。」 钱纪把手腕伸到手铐跟前,略汗颜道:「薛将军这个任务给的有点沉重,但我一定会保证做到的!」 薛旦给他两下换好手铐,走下台阶,鼓励地拍拍他后背:「好样的——我走了啊。」他仰仰下巴,把最后半句话隔着钱纪的头抛给卢卡斯。 卢卡斯笑道:「要走快走,还提前预报一声。」 薛旦耸耸肩膀,拉住远处的铁柱,身形顿时不见。 钱纪羡慕道:「卢卡斯先生,您和薛将军关系真好。」 卢卡斯拉着钱纪踢开半掩起来的大门,走进玄关:「天天想着怎么算计对方,关系能不好?」他反身再踢上门,「北镇装修没那么精细,不用换鞋。」 钱纪愣愣地被他拉着走:「哦,好的好的。」 卢卡斯拽着两人坐到长靠椅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办完见不得人的事儿。厨房里有喝的也有水果,你要是渴了就拉着我去拿。说到这儿,你们新大陆人不少,后勤保障做的是真不错。」 钱纪有些认生地笑笑:「确实哈哈,多亏了薛将军。」 这小孩。卢卡斯揶揄他:「你这是专在我面前夸薛旦呢?」 钱纪耳根微红:「没有,确实是薛将军做得好。」 卢卡斯把两只靴子搭在一起:「没事,多夸夸,我爱听。」 钱纪耳朵全红了:「啊,好。」 卢卡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钱纪唠嗑,很快就把钱纪的背景问了个水落石出,他嘆息道:「科研人员不容易,这点我感触很深,你和陈婆辛苦了。」 钱纪用空着的手摸摸耳垂:「不辛苦不辛苦。」 卢卡斯又旁敲侧击地问他战事准备和腐蚀液的效能。没想到,钱纪每次发觉自己要说出这些事时,都抢在脑子前面闭上了嘴。 次数多了,钱纪很是抱歉地低下头,道:「对不起卢卡斯先生,但这些事薛将军叮嘱过我,什么也不能说的。」 卢卡斯微笑。 他坚持不懈地引导,却没想到钱纪这小傢伙年纪不算太大,却竟然真的答得滴水不漏,简直堪比薛狐狸。 人不可貌相。卢卡斯感慨,汤肖普和钱纪挨个给他上了一课。 卢卡斯聊了两三个小时,有点睏倦,便把头靠在了椅背上。 这一靠,他忽然发现长椅旁边放置杂物的铁架子从上至下第二层中放了一本《末世与爱》。 这末世与爱上头挂了个铁书籤,卢卡斯找好角度,勾动手指,把《末世与爱》一把拽掉在自己腿上。 钱纪被这动静惊动,转过来的目光顿时锁定《末世与爱》:「您想看书?」 卢卡斯点点头:「是,打发打发时间。听说这本书是讲我和薛旦的?」 他试着想翻开封皮,被铐住的双手却不太听使唤。无奈之下,卢卡斯半躺着蜷起双腿,把书嵴放在腿间。 书被撑起来之后,翻页便容易多了。 钱纪点点头:「是写您和薛旦的。那您看,我坐着不打扰您。」 卢卡斯咳嗽了两声。总感觉这情景有点怪。 罢了,看他的书去。 不知看了多久,卢卡斯正读着他刚到伊色山谷的事,毫无防备地翻过一页,一张折了两道的地图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通过显露在他面前的这四分之一,卢卡斯能够确定这是新大陆的岛屿分布图与水路图。 他不动声色地夹住地图边沿,确定钱纪暂时没有看着他,便飞快地将地图往衣领里一塞,再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全程钱纪都没有发现。 得来全不费工夫。 卢卡斯镇定地继续读书,缓慢地略略挺起腰身,把地图又往底下带了带,藏进最宽松的腹部衣物中,然后稍稍往外拉了拉皮带,把地图夹住。 有些……有些不雅观。卢卡斯的眼睛依旧盯着书。不过反正也没人知道。 此时的薛旦也不像卢卡斯这么悠闲而得意。 他找了一天的汤肖普,先是在北镇的李九家扑了个空,李九说汤肖普一直没回来,他以为前一段时间冷战,汤肖普一个晚上出走到了薛旦那儿,他也厚不下脸皮去问。 两人火急火燎地又往黎明镇赶,结果不出意料的,汤肖普并不在黎明镇。 第142页 接着,李九和薛旦兵分两路,李九到种植园、耕地区和其他镇子问,薛旦则绕着城墙找人。 因为保密的原因,薛旦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在找汤肖普,只好把汤肖普失踪的消息告诉了陈婆与阿克艾尔,让这两位在家附近留意着点; 又找来了几个北墙守墙的,让他们秘密地到北边找找汤肖普。 结果就是一天下来,薛旦还是连汤肖普的人影都没见到。 妈的,这计划到头来,在汤肖普这儿出了问题。 是卢卡斯搞的鬼吗?不,不可能,卢卡斯绝对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应该是出现了什么意外。 薛旦吐出一口气,继续让这些守墙的轮班找人,安慰身边的李九:「肯定不能出什么事,你放心。」 李九的脸比锅底还黑,他咬牙道:「等我找到他的。」他拉住一根铁柱,还要飞出去找人。 薛旦一把将他拉回来:「你可别再找了,你回那北镇的屋子里等着,别最后汤肖普好不容易回了家,结果一看没人,他又火急火燎地出门找你。」 李九明显知道薛旦是担心他的身体,但他左思右想觉得薛旦说得很有道理,恨不得立即沖回北镇:「你说得对,我先回去,你再派点人找吧,不会泄露消息的。」 薛旦答应下来,当着李九又派了一队人:「你快回去吧。」 终于把李九劝走,薛旦的脸色立马冷下来,他将两只手插到头髮中,给自己提提神。 必须要尽快找到汤肖普,否则一旦卢卡斯违约出船,他这十年的坑就无法直接结束战争了。 不过现在,他不太放心家里的卢卡斯。 薛旦总是心神不宁,感觉卢卡斯又会搞出什么套来算计他。 薛旦决定先回趟家。 他飞速地穿过北边的荒地,顺着交通线进入北镇,精准地落在房子大门口,双脚甫一粘地,便用联结转开门锁,带上门,窜进屋内。 黄色的暖光下,卢卡斯靠在长椅上,竟然就着十分难受的姿势睡着了。 薛旦走到钱纪和卢卡斯身前。 钱纪抬头看薛旦,眼神沉静。 薛旦给她比了个大拇指,他现在才恍然感觉自己面对的是披着钱纪皮的周衣裳。 薛旦蹑手蹑脚给卢卡斯松开手铐,给周衣裳使了个眼色,周衣裳便从一楼的窗户中穿出,轻盈地消失。 薛旦关上灯,手臂穿过卢卡斯的腿弯,把卢卡斯稳当地抱起来。 他上到二楼,轻轻地放下卢卡斯,给他扣好床头手铐。 薛旦在黑暗中又系好脚链,慢慢躺到卢卡斯身边,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侧过身,抱住卢卡斯的腰身。 周衣裳看着还是不放心,晚上就他来吧。 作者有话说: 最近写的有点痛苦,熬过去就好。 77、砸水管 汤肖普…… 他在石块在最上面写下这个名字。 第十一天了。距离他被; 汤肖普…… 他在石块在最上面写下这个名字。 第十一天了。距离他被卢卡斯推进这个地方已经十一天了。 希望李九能相信他没事。他不能接受李九身体状况下滑。 另外,新大陆的那个灭顶计划应该也快要实施了吧? 汤肖普极度后悔,如果当初他能坚持让薛旦多告诉一个人,多给那些假巨石块联结一个人,或者坚持把联结权交给薛旦—— 薛旦当初担心他自己去执行任务,卢卡斯会无人看管——局面就不会如此被动。 小鱼蹭过汤肖普的脚踝,湿滑、迅捷。 应该到了深夜。因为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汤肖普靠到冰凉的石壁上,连日的焦急已经转为麻木,他正准备睡觉,忽然听到周围的草皮竟然传来了极轻微的响动。 会是人吗? 那阵响动轻轻地滑过缝隙,又突然消失。 发现这道缝隙了? 一双手分开汤肖普头顶上两米处的丛叶,薛旦的脸在暗沉的月色下显露出来。 薛旦震惊:「怎么回事?」 汤肖普摆摆手,指指自己的喉咙,又转过身,把满是肌肉的后背展露给薛旦。 薛旦疑惑地眯起眼睛,稍稍歪头,伸长脖子:「你哑了?不是,转什么身啊。」 汤肖普挠挠头,又转回来,沖薛旦伸出手。 薛旦恍然:「你是真不能说话了。」他俯下身,将镶合金铁刀插在树干上,联结好,倒挂着探入树洞,拉住汤肖普的手,「你这喉咙看着好好的,怎么让你哑的?」 汤肖普拉着薛旦,艰难地爬到地面上,又给薛旦看后背,还挣扎地想要把两只手举到铁针扎入的位置。 薛旦边看汤肖普,边抽回刀,迷茫:「什么意思,你想让我给你的后背挠痒痒?你可以蹭着树搓。」 汤肖普再摆手,拉过薛旦的手往里写字。 薛旦极力盯着汤肖普的手指,一言不发。汤肖普写完后,薛旦认真道:「先不着急,既然找到了你,你就赶紧出海,我让陈婆再去灰鸡蛋调一批腐蚀液,防止北岛有倖存的铁人逃出来。」 汤肖普无奈之下,只好点点头。 薛旦将汤肖普扛起来,沿着交通线往南城墙口奔去,那儿外面是黎明岛的自然港湾。 两人走后,这里暂时安静下来。 第143页 没过多久,草皮又掠过小小的摩擦声,卢卡斯推开茂密的树丛,来到地缝旁,分开地缝上的草叶。 月色直直地照进溪水,地缝中空无一人。 卢卡斯勐地张大瞳孔。 今天薛旦又出了门,刚刚钱纪接到了什么消息,脸色越来越差、越来越差,看起来像是和某个亲近的人在吵架。 等钱纪左手摸着手腕上的青铜片,右手摸着脖子上的青铜片,试图一边吵架一边给薛旦发消息时,卢卡斯骤然错骨,缩身而退。 钱纪飞快地起身,手中一把铁剑几乎贴着卢卡斯的胯骨飞过。 反应之迅速,让卢卡斯恍惚以为遇到了新病毒缔造的「神」。 好在钱纪似乎又被一个青铜传信打击到,动作顿了顿,卢卡斯趁机成功地和他拉开了距离。钱纪又追了一段,发现追不上便放弃了。 卢卡斯想,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既然能自由行动,那不如就出来到灰鸡蛋这儿碰碰运气。 没有腐蚀液,新大陆会很好打。 让卢卡斯没想到的是汤肖普竟然被人救走了。 如果救汤肖普的人刚巧取出了汤肖普背后穴位的铁针,那就意味着薛旦知道自己到过灰鸡蛋附近。 卢卡斯迅速合拢地缝,拉住身边的粗树干,猎豹一般敏捷地前窜。他很快便无声地奔到了灰鸡蛋最外层的树丛。 卢卡斯远远地就听到了灰鸡蛋周围有细密的人语声,此刻他扒开叶子,才看到灰鸡蛋的门竟然是打开的。 准确来说,只有陈思倩联结的那颗灰鸡蛋的门是打开的。 陈婆站在灰鸡蛋的门口,而周围的守卫依旧站在与上次相同的位置点。 要试试吗? 卢卡斯总觉得今夜不会平静。 试试吧。就一次机会。只要不停下来,速度够快,应该是没问题的——况且还不需要经过被薛旦联结的大门。 等到两支动态守卫队依次经过卢卡斯面前的守卫点,卢卡斯在心中算好动态守卫队到达最远距离的时间,默默数秒。 直接跑过去肯定不行,荒地的距离太远,会被发现。但这里唯一的可联结物就是两只灰鸡蛋的大门。 要冒险打断陈思倩的联结吗? 如果被陈思倩发现,他就只有几秒的时间冲进大门了。 够用,比跑步快多了。 三。二。一…… 卢卡斯沖入荒地,手中已经联结上灰鸡蛋的大门,他顿时腾空而起,转瞬近身最近的四名守卫,铁针雨点一般深入他们的穴位,卢卡斯抽走一名守卫手中的长刀,一把噼开合金网锁起来的门。 两秒了…… 陈思倩已经发现了卢卡斯,流入沟槽的腐蚀液停止,应该是里面的人关闭了水阀。她打上青铜联结,可惜又被卢卡斯瞬间阻塞住。 灰鸡蛋的大门在失去陈思倩的联结后,竟然任凭卢卡斯怎么拉动,岿然缓慢合拢。 第二层合金网中的守卫冲到了卢卡斯面前,两边位置点的八名守卫投掷出手中的联结铁器。 一看就是没和「神」或者铁人打过。 卢卡斯低声滑过四名前沖的守卫,向两边轻推,被他反联结的各式锐器在空中嗡鸣,紧接着哗啦啦全部掉落在地上。 卢卡斯这回根本没使劲,长刀架在身前,前冲力直接带着刀刃撞破了第二层合金网。 这把刀也随之牺牲。 四秒了…… 铁门中飞出四道身影,他们把陈婆拦到身后,惊骇地直面着卢卡斯。 来不及了。卢卡斯一把夺来第三层守卫的合金刀,锐利的铁刃将他的手掌心划开一道长而深的伤口,他浑然不觉,手上保持着极限拉力,直直撞向第三层合金网。 碎裂的合金片擦着卢卡斯的肌肤,扎入雪白肌理中。 铁门就要合拢了,他无法判断是否会被夹成泥饼。 卢卡斯没有丝毫迟疑,身子横侧,冰凉的铁门蹭过他的后胳膊,重重地合死,只留下了一根短短的汗毛。 门外的四个人可能是没反应过来,也可能是看傻了。总之,并没有做出有效的拦截。 卢卡斯进了里面黑成一片的灰鸡蛋之后,外面的丝毫响动也听不到了,他试图联结这颗灰鸡蛋的大门,却发现无法打开。 是通过什么方法,设置成打断联结后就自动关门吗? 卢卡斯想走,还得通过薛旦那扇门。 他顺着墙壁摸索,很快就在大门不远处摸到了一个阀门,阀门后是一道长水管,下面连接着一条沟渠,应该就是通往城墙的沟渠。 怎么处理这些腐蚀液? 得益于薛旦的强制看管,卢卡斯手头上什么工具都没有。 既然不能用脑袋解决问题,那就用武力解决问题。 卢卡斯摸上水管,它一直向上,连通存放在后面的大量腐蚀液。 卢卡斯咬咬牙,扎下侧弓步,右掌撞左拳,正对着水管勐力顶肘。 水管发出一阵牙酸的吱呀声,像是一只软蛇,顺着卢卡斯击打的方向扭曲出一段弧度,留下一块凹陷。 陈婆一定会通知薛旦,不知道现在薛旦在哪儿,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卢卡斯沉下气,浑身紧绷,连续重击这一小处凹陷。 在卢卡斯击打了三四百下左右后,水管壁骤然被他一拳打破,半透明的腐蚀液源源不断地喷出,淋了卢卡斯满满一身。 第144页 卢卡斯赶忙收拳,跳到水管另一侧。 水管破了一大片,腐蚀液争先恐后地外涌,很快就从已经闭闸的沟渠中溢出来,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就这样吧,一定要趁着薛旦来之前,把腐蚀液从灰鸡蛋里放出去。 卢卡斯顺着记忆中的方向,向隔壁的灰鸡蛋狂奔,腐蚀液从他靴子的边沿处被击打而起,四散飞溅。 灰鸡蛋的占地面积不小,卢卡斯心中焦急,干脆伸手毫不犹豫地联结隔壁灰鸡蛋的大门。 熟悉的阻隔感笼罩全身。 今天他打断周衣裳的联结时也有这种艰难感。 那联结好像还犹豫了两秒,卢卡斯几乎能从中感受到薛旦的心境—— 虽然薛旦现在肯定并不能感受到自己的联结权正在被抢夺。 薛旦的联结没和卢卡斯较劲太久,从卢卡斯试图联结到成功联结,只用了一秒多。薛旦的联结退让了。 卢卡斯手中握紧大门内嵌的铁块,速度瞬时加快。眨眼间,卢卡斯已经推开这枚灰鸡蛋的大门,已经在灰鸡蛋中积了几厘米的腐蚀液汩汩涌出。 卢卡斯从大门半开的缝隙中窜出,站在门外,抵住第三层合金网,全力向后拽。 卢卡斯心中急切,感觉自己拽了有一个小时,大门才终于全部打开。 薛旦竟然还没来。 不可能吧?除非他不在黎明岛。 卢卡斯忽然有些心慌。 汤肖普不在那道地缝里,会是被薛旦救出去的吗? 巨大的灰鸡蛋中源源不断地在向外淌腐蚀液,它们顺着地势,全部都汇集向东南方向流去,几乎形成了一条大河。 灰鸡蛋之中忽地传来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从大门中涌出的腐蚀液顿时增多,几乎像是喷涌而出。 是水管彻底爆了吧。 这下卢卡斯也不用再拉着门,腐蚀液涌出的冲击力代替了卢卡斯的拉力。 卢卡斯拍拍身后的土地,盘腿坐下。他坐了大概有十分钟,联结的神经触角被紧紧攥住,联结权被争夺带来的疼痛让卢卡斯一跳而起。 他拉住铁门,紧盯着南方。 薛旦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我最近开始偷懒了,幸亏存稿多,够我嚯嚯。 78、洗岛 果不其然,南边的树丛微微耸动,没多久,随着几捧树叶飞溅而出,一道人果不其然,南边的树丛微微耸动,没多久,随着几捧树叶飞溅而出,一道人影直直窜向卢卡斯。 卢卡斯袖中的铁针早已等候多时,他轻轻弹指,一大片铁针在夜色中星点而出,像是无色的雨水。 雨水流淌到薛旦身前,被两只移动的鬼刀拦了个遍。 那两只鬼刀像是夜色中的花瓣,自远处旋转而来,到卢卡斯眼前时,两片铁刀顿时向两边分开,从中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直取卢卡斯的脖颈。 两「神」在可联结的范围内同时争夺联结权,被争夺的一方更有优势。 于是薛旦选择先绑住这个被争夺方,不让被争夺方有机会伸手。 卢卡斯在刀片旋转到面前后即疾退,那只手抓了个空,铁刀随之转换方向前沖,顺着手探出的方向亮锋。 卢卡斯突发奇想,他拉上铁门的联结,不退反进,冲着铁刀飞出。 那把铁刀大惊失色地晃了晃,咻一声顺着他的耳根插进了他身后的树干。 卢卡斯就着腾跃的势头,伸手吸住斜上方的合金网,盪悠着攀上了细网,弓身疾沖,两步飞上第三层合金网的顶部。 薛旦痛骂了一句,铁刀飞回,卡在卢卡斯身边的网格中。 卢卡斯脸色巨变,他推住铁门,窜身向上,冲破第二层合金网,落在二层合金网顶部。 薛旦拉着铁刀起身,铁刀不堪承受他的重量,在薛旦飞跃到两三米时啪嗒一声掉落下来。 薛旦面色不改,另一只铁刀被他向下甩去,嗡鸣着竖直扎入荒地,他推住那只铁刀,只在空中稍滞,便继续上飞。 薛旦一伸手臂,直接捞住头顶的二层合金网,一翻身,就着卢卡斯撞出的破裂处,下降的铁刀转回,打飞卢卡斯弹来的几根铁针,叮地卡入一层合金网格。 薛旦紧接着挺身跃入。 卢卡斯不急,他手中牢握灰鸡蛋大门的联结,轻松地在三层合金网之间遛薛旦。 遛了几轮,卢卡斯重又回到三层合金网里面,他特意停下脚步,等薛旦的铁刀从他头上唿啸而过,再推—— 不对…… 他这个位置,是给自己下出了一道死棋。 薛旦的铁刀刚巧能卡到头顶的合金网—— 这念头刚在卢卡斯的头脑中形成,薛旦便已经从上次被撞出的破洞中掉入,他的铁靴重重地踏在卢卡斯胸膛上,卢卡斯只来得及甩出手腕中的一根银针,看它似乎是没入了薛旦的脚腕,手中的联结就被震松了。 他的视线昏花,脑中尖鸣,还不等他勉力回神翻身,无味的液体便从他的耳朵、嘴巴、鼻子中争先灌入,被腐蚀液侵入的眼珠激起原先被铁潮灌入后留下的眼疾,剧烈的疼痛顿时充斥大脑。 在这疼痛之中,卢卡斯的脑中神经骤然叠加一层剧痛,他来不及细思,下意识就想要摆脱这种痛苦。 卢卡斯闭紧双眼,跟着冲出的腐蚀液奔流出很远。 第145页 他勉强拼起意识,屏住气息,身体慢慢上浮,终于把脸露出了水面。 卢卡斯想要睁开眼睛,可他刚刚把睫毛张开一条缝,那种钻心的疼痛又从眼神经处爆炸开。他赶忙又死死地闭住眼睛。 这条腐蚀液形成的大河流速慢了些,卢卡斯赶忙忍痛睁开眼睛,在模煳的视线中定位下游河中的一棵大树,一口气游过去,抱住树干,大口喘息。 缓了一会儿,卢卡斯双手攀上树冠,拧拧衣角,在几棵被拦腰淹没的树间跳跃,最终落到河岸之上。 卢卡斯的眼睛依旧很疼,他平躺在树叶上,闭着双眼,尽量缓解疼痛。 薛旦肯定夺回了灰鸡蛋大门的联结权。 不过,腐蚀液估计已经流失得差不多了。 卢卡斯躺了不到两分钟,他就听到了耳边渐近的脚步声。卢卡斯躺着没动,他的眼睛疼得太厉害。 一双炽热的唇贴上他疼得发涨的眼皮,湿软的舌尖顺着他眼皮的肌理向下游走,细密地沿着缝隙舐去卢卡斯咸湿的生理泪水。 卢卡斯道:「有点睁不开。」 舌尖于是便轻轻地挑开那道缝隙,小心翼翼地吸吮。 卢卡斯道:「告一段落了吧?摊个牌吧薛大将军?」 贴着卢卡斯眼皮的两排硬齿略微停顿,接着向下,叼住了卢卡斯口中的舌尖,磨了磨:「有什么牌可摊,我怎么不知道。」 卢卡斯被叼着舌头,说话不太清楚:「比如说你怎么那么久才赶到灰鸡蛋阻止我。」 薛旦对着那条舌头嘬了一口:「出海了。」 卢卡斯收回自己的舌头:「去北岛?」 薛旦道:「嗯。」 卢卡斯道:「那你告诉我,你觉得我还有翻盘的机会吗。」 薛旦笑道:「我觉得没有。」 卢卡斯道:「你觉得没有,那就是没有。」 薛旦嗤笑:「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话吗?」 卢卡斯配合道:「我觉得会相信。」 薛旦道:「你觉得我会相信,那我就会相信。」 卢卡斯夸赞他:「很准确的讽刺,我完全欣赏到了薛将军的说话艺术。」 薛旦咔咔两下扣住卢卡斯的手腕:「希望——对了,现在不能叫议会长了,应该叫大首领。」他换了根长铁链拴着两人手腕,把卢卡斯甩到背上,「希望大首领也能欣赏镣铐的美与艺术感。」 敢换上这么长的锁链,看来薛旦很自信能够完全消灭铁人。 幸亏他当时在青铜片传信中精心排布,用曾经交给铁人塞瓦格的密文编排表—— 当初还是用来算计铁人宋昱关的,后来就变成了他和铁人塞瓦格、铁人康斯坦的秘密联繫方式——传递了别的消息。 后来薛旦开始明目张胆地把卢卡斯甩给钱纪小朋友,卢卡斯才恍然明白,薛旦早就有了计划,他的投降很有可能也在薛旦的计算之中。 「我比较欣赏薛将军戴着锁链的美与艺术感。」卢卡斯道。 汤肖普倚着合金巨船的船舷,一手把住船舵控制方向,向后扭着脖子,注视前方的海面。 海风将他的捲髮吹动起,天地间都是船破海浪的水声。 「汤肖普。」 「九叔。」汤肖普扭回头,在开始返航、薛旦着急地驾着另一只小些的船离开之前,他终于成功地让李九明白了他的意图。 薛旦打掉卢卡斯的铁针联结,抽出了埋在汤肖普体内的铁针。 李九的个头缩了不少,他仰视着汤肖普,瘦削的胳膊露在空气中,满是劲凸的青色长血管:「西边有船过来了。」 「西边?」汤肖普皱眉,「我不记得最近一年还有船出海。」 李九低声道:「有没有可能是铁人的船。」 「千万别是。」汤肖普烦躁地抓抓头,「不然还得打。」 说话间,那条西边的船已经出现在了两人的视野中。 李九问:「如果真是铁人的船——」 汤肖普冷笑:「它们肯定会绕着我们走,毕竟是它们理亏。」 李九道:「它们看样子是奔着北岛去的。」 那条船发现了汤肖普一行人,它果不其然掉了个头,不一会儿便躲走了。 李九道:「拦吗?」 汤肖普眯起眼睛,把舌头往唇珠上咂咂,道:「我们打不过。不如先当没看见,不做动作,我一会儿通知薛旦,让他做打算。」 那条船上是铁人康斯坦。 它急打舵,心里纳闷,新大陆人在海上肯定打不过身体素指、联结权都优于他们的铁人,怎么还有船出海? 总之,大首领让他们不要声张,就先躲一把吧。 铁人康斯坦略犹豫,把铁船的舵交给手下,让它们保持在这片海域上游荡,自己上了小船,向北岛的方向航行而去。 时间跨过最黑的界限,光亮在每一寸像素点间氤氲。 铁人康斯坦终于登上了北岛的西岸。 入眼即是崩裂开的几块巨石,像是有什么流动的液体从中喷出,便挤碎了包裹住它的石块。 铁人康斯坦往地道那边走。 之前卡姬玛说,大首领被困在新大陆,没办法通畅地指挥它们,所以它们需要更大的自主性。 于是她在经过考察后,断定新大陆群岛在海下是连在一起的一片大陆,在北岛选定地点,鼓动了所有铁人向下深挖。 第146页 铁人的执行度就算是感染者中所谓的「神」也难以望其项背,就算是挖如此大工程的地道,进度仍然很可观。 这条地道,卡姬玛刚开始挖的时候似乎不是想往黎明岛的方向挖,但大致也差不多,后来经过和新大陆人的第二战,卡姬玛忽然换了方向,直奔着黎明岛而去。 说是要搞突袭战。 按理说今夜应当刚刚挖好,不过卡姬玛应该会让铁人走在前面,她跟在队伍中间。 铁人康斯坦在前往地道的路途中没有看到一个铁人,只是土地还有些湿润,它很是疑惑,那地道的容量似乎装不下所有铁人吧? 终于,铁人康斯坦看到了一些铁手和铁躯干之类的碎片,还有几颗并不完整的头颅。 铁人康斯坦顿悟。 原来巨石中藏匿着的都是腐蚀液——刚刚那艘船,是来联结爆破工具,放出腐蚀液的。 岛上那么多这种巨石,足够给岛上的铁人来一次彻底的清洗。 那地道中——应该会倖存很多铁人吧。 铁人康斯坦经歷了短暂的震惊,便张开腿,向着地道的方向跑去。 79、地道 铁人康斯坦的双膝跪在腥潮的泥土之上,柔软的大地被它的重量小小地压出铁人康斯坦的双膝跪在腥潮的泥土之上,柔软的大地被它的重量小小地压出两个凹陷。 它手中拿了一簇火把,铁面发亮的左手撩开遮挡洞口的树叶,湿臭的阴气打着小小的捲儿,缠绕到火把的木棍之上。 铁人康斯坦感受不到温度,但是它知道,在新大陆,它的关节都灵活了许多。 它将火把送入洞口中,弯身低头,钻入了漆黑一片的前路。 铁人康斯坦顺着地洞向下走,铁器与硬石碰撞出轻微的脆响,火把周围漂浮的灰尘时扬时落。 它走了大概不到一个小时,忽然听到了前方的水声。 地道里怎么会有水声? 铁人康斯坦止住步伐,把火把向前探去。 火把照亮了一小片地区,那里的地面积了一小层透明的腐蚀液。 地道是从北岛地势较高的地方开始挖的,如果只有北岛的腐蚀液灌进地道,绝对不可能到这里就淹没了。 铁人康斯坦略一估算,从这里就开始被淹的话,那相当于整个地道的大部分都被腐蚀液填满了。 只有可能是黎明岛也灌进去了腐蚀液。 可是怎么可能呢?难道有人给薛旦报信? 铁人康斯坦想,黎明岛那边要是灌进腐蚀液,恐怕除了出海的那些铁人,剩余的真的都无一倖存了。 对了,卡姬玛呢? 铁人康斯坦不敢往前走,举着火把在地道里直直地站着。 卡姬玛不会被腐蚀才对。 它正想到这里,前方的水声渐响,铁人康斯坦这才意识到,刚刚的水声是有人在其中移动发出的。 是卡姬玛吗? 铁人康斯坦含着些期盼,又往前移动了一寸,把火把向前举。 「噗哈——」有人从腐蚀液中探出头,大口大口地喘息,接着是沉重的脚步拍水声。 「铁人康斯坦?」那人问。 不是卡姬玛,是周衣裳。 铁人康斯坦惊异道:「是你?」 随着周衣裳的前进,她慢慢进入铁人康斯坦火把照耀的范围。 光线只能照亮弓着腰的周衣裳的顶部,她的寸头湿淋淋地向下滴着腐蚀液,她的肩上扛着一个人,那人的头髮结成一团团的,从周衣裳的肩头垂下,像是溺毙的水鬼。 周衣裳粗重地喘息着,从腐蚀液中离开,脱力地坐倒在地上,把那人搂进怀中。 铁人康斯坦降低手臂,把照明移到这人脸上。 卡姬玛的口鼻处还在向外轻微地溢出淡红色泡沫,唇色惨白,十指的指甲每一根都向外翻着,泡成白色的皮肤虚浮在身体表面。 很明显已经死亡了。 周衣裳一言不发地坐着,她小心地把卡姬玛的十指放在尸体的腹前,生怕一不小心再碰到她狰狞的伤口。 铁人康斯坦不知该说什么。人类会感到悲伤,所以现在周衣裳一定很悲伤,虽然它看不太出来。 周衣裳用大拇指抹去卡姬玛口鼻处外溢的淡粉色泡沫,可是她抹去一点,就又会溢出一些,周衣裳不厌其烦地抹着,动作十分轻柔,如同害怕再次伤害到卡姬玛。 铁人康斯坦为她举着火把,让她能够清楚地看到卡姬玛的面庞。 周衣裳的脖颈垂落,如同古罗马的圆形拱门,腐蚀液偶尔聚集成一颗水滴,顺着她的衣角砸到石头上。 她对着卡姬玛的耳朵呢喃:「对不起,我来晚了。我还没等到你原谅我。」 铁人康斯坦有些疑惑。周衣裳是不是没有意识到卡姬玛的身体机能已经停止? 不过,大首领说过,人类的情感比铁人复杂,所以铁人康斯坦选择沉默。 铁人康斯坦等了好久好久,可是周衣裳依旧没有要走动的意思,它只好抱歉道:「我可能得回去了,我怕剩下的铁人出什么意外。」 周衣裳顿了顿,抬起头,她嗫嚅道:「什么,什么剩下的铁人。」 铁人康斯坦道:「大首领没有与您说吗?我们还有一队铁船开在外面,躲过了北岛的腐蚀液。」 周衣裳盯着铁人康斯坦看了许久,最后平静道:「你去吧,我再陪一会儿卡姬玛。」 第147页 铁人康斯坦觉得周衣裳的状态并不符合它预期中人类见到同伴死亡的状态,但并没有说出口,它点头道:「好的。」 铁人康斯坦举着火把,开始返程。 薛旦被定在原地动不了了。 他瞪着身前的卢卡斯:「什么时候扎进去的?」 卢卡斯指指自己还在发疼的胸膛:「你把我一脚揣进腐蚀液的同时。」 他当着薛旦的面,咬牙把手腕处的两根骨头一错,额头顿时满是冷汗。 他略略喘了口气:「原来我们的薛大将军面对即将完成的胜利时,也会放松警惕。」 薛大将军没听见这句话,他两只眼睛瞪得像大铜铃,呲牙咧嘴地看着卢卡斯错骨,浑身难受:「你,你,你他妈……」 卢卡斯将这只手腕脱出,又咯嘣一声错开另一只腕骨,倒吸一口冷气,勉强笑道:「奇了怪了,怎么被你看着,好像错骨比平时更疼了呢。」 薛旦憋了半天,蹦出一句:「因为你妈有病。」 卢卡斯将腕骨正回去:「辛西娅?」 薛旦鼻子缩在一块,别过眼,没忍心看卢卡斯再正骨:「她也确实有点病,遗传给你了。」 卢卡斯笑笑:「我走了,再见。」 薛旦不屑:「你还能走哪儿去?铁人已经被灭了。」 他这话音刚落,青铜传信就来了。卢卡斯向着薛旦的青铜片方向努努嘴:「再过五十分钟左右,这针劲儿就消了,你联完再说大话,我走了。」 薛旦哪里会隔空联结青铜,他一声「哎」刚从嗓子眼里卡出来,卢卡斯早就拉着铁柱飞出了薛旦的视线。 五十分钟之后,获释的薛旦迫不及待地按上青铜片,果不其然,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像吃了排泄物。 卢卡斯这时已经到了南门,新大陆群岛的地图贴着他略略起伏的胸膛,四角尖尖。 熹微的晨光中,南门边角处开了道小缝,一艘巨船正停泊入港。 卢卡斯再次看到了站在船舷上的汤肖普,他正往下放着梯子。 眼见着合金门要关上,卢卡斯毫不犹豫地向着门缝明目张胆地狂奔。 汤肖普大吼一声,扔掉合金伸缩梯,朝岸上大喊:「快拉船,快拉船!关门!关门!」 卢卡斯浑身的肌肉顺着他的意识被极致催动,他一蹬耷在船身上的合金梯,横着身子,顺着船侧的铁栅栏几步窜到船尾,银针纷飞,毫无阻隔地翻出船身,蹬住船尾,勐地扎入水中,顺着铁门即将砸在海底硬地的缝隙,腰部带动併拢的双腿,像条鱼儿一般窜到了铁门另一侧。 卢卡斯划动了两下双臂,快速上浮,将头探出水面,抹了把脸,将湿成一束的头髮系低,垂到肩前。 终于离开了。 他一个勐子扎入水中,准备去北岛强制联结一根青铜柱子,给铁人康斯坦去信。 薛旦对再次传来的青铜传信道:「别去北岛堵人,我们和铁人对战的依仗就是城墙和腐蚀液,出了城墙,铁人和卢卡斯对付普通感染者,一拳一片。」 「先赶紧再赶制腐蚀液,妈的,卢卡斯几乎给腐蚀液存储仓掀了底。」 薛旦又给周衣裳去信:「你说带腐蚀液去堵地道里的铁人了,现在情况怎么样?」 周衣裳没回薛旦消息。 薛旦有些着急。周衣裳之前还跟他说,找到地道之后,会给他报告位置,让薛旦先送汤肖普爆破巨石—— 虽然她听起来像是刚刚和某个关系不一般的人吵了一架,还被卢卡斯趁乱从手铐中逃脱——结果到现在还没有个信儿。 薛旦想着,都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也没听到哪处报告遭遇铁人袭击; 薛旦覆盖着整个黎明岛北边的联结探测也没检查到铁人的踪迹,那说明这一波从北岛过来的铁人并不多,周衣裳已经应付过来了。 薛旦现在正在往黎明镇飞,他忽然想起什么,又给汤肖普去青铜传信:「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说给我送一张桔皮他们绘制的新大陆群岛地图吗,送哪儿去了,我怎么没收到。」 汤肖普回:「我之前让小纪送去北镇了啊,我还跟你说了来着,让你接一下小纪。」 薛旦疑惑:「我没在北镇见到小纪。」 汤肖普奇怪:「小纪说他送过去了,现在也没法问他到底送哪儿了。」 薛旦蹙起眉头,还不等回话,汤肖普又来信:「九叔刚刚说小纪似乎嘟囔了一句什么夹进书里?你那边有书吗?」 薛旦慢慢道:「有是有。」但那是《末世与爱》,他怀疑卢卡斯看过。 汤肖普交给小纪办事干什么,小纪天天沉迷科学研究,这种事容易疏漏。 薛旦回到北镇,把《末世与爱》仔仔细细翻了一遍,果然没见到那张地图的影子。 得嘞,卢卡斯绝对拿走了。 薛旦嘆口气,坐倒在书架旁的长椅上。 他应该思量思量卢卡斯有可能从哪儿下手。 薛旦再次给周衣裳发青铜传信:「你那边怎么样了?」 周衣裳没有丝毫动静。 不能再等了。 薛旦立即下发青铜传信,命令几队北部的新大陆军,让他们快速排查一遍地道位置。 又过了一个小时的焦急等待,这几队人马并没有丝毫有价值的发现,薛旦再一次试图向周衣裳发出青铜传信时,晨光已经自东方熹微而出。 第148页 薛旦的屋门忽然被敲了两下。 作者有话说: 七月份了啊,过得真快。 80、南方三小岛 门外站着的是周衣裳。 她的指甲中全是泥土,手上、胳膊上沾着淡红色; 门外站着的是周衣裳。 她的指甲中全是泥土,手上、胳膊上沾着淡红色泡沫干涸的痕迹,微微弓着腰、低着头,像一只黎明中的行尸走肉。 听到薛旦开门的声音,周衣裳的脖子轻微向上抬了抬,涣散的眼睛扫过薛旦,又垂下去。 薛旦急忙按住周衣裳的双肩:「你怎么了?」 周衣裳唇角处的肌肉痉挛一二,她依旧一动不动。 薛旦紧锁眉头,拉住周衣裳的小臂,将她强制性拖进了屋内,一把甩上铁门:「周衣裳!」 周衣裳动动嘴唇,说了句什么。 薛旦把耳朵凑过去:「你再说一遍。」 周衣裳的声音极为沙哑:「卢卡斯?德摩斯放的腐蚀液?」 薛旦愣了愣,瞬间猜测出发生了什么,他的「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周衣裳冷静道:「你不用替他隐瞒。」 薛旦站直身子:「你想干什么,报仇?」 周衣裳安静了很长一会儿,然后道:「不,我只是想知道我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我到底是怎么一步步害死卡姬玛的。」 薛旦张张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所以说,卡姬玛死了?她叛变挖了个地道,结果自己把自己淹死在了里面—— 要说更具体的原因,就是她和周衣裳吵了一架说漏了嘴,接着因此周衣裳一时大意没看住卢卡斯,卢卡斯放了腐蚀液,腐蚀液灌满了地道,卡姬玛刚好在队伍中央、地道最低点,所以一个「神」就被淹死了。 多荒谬啊。 对卡姬玛荒谬,对周衣裳荒谬,对卢卡斯也荒谬。 薛旦根本说不出话。 晨光渐渐照亮了小屋单调而暗沉的装修,长椅在水泥地上拉出细瘦的黑影,橙红色跨过高高的城墙,覆盖在所有的家具顶部。 「你看到卡姬玛的尸体了?」薛旦问。 周衣裳举起满是泥土的指甲:「是,我把她葬在了北岛最北面。卡姬玛还想回猫厅。」 北镇安静得连鸟鸣都没有,薛旦在寂静中感受不到丝毫真实感:「我几十年没见到卡姬玛了。」没想到再也见不到了。 周衣裳望着手掌上残留的淡红色泡沫,轻描淡写道:「我就见了卡姬玛十年左右。」 她伸出手来,想要用右手触碰左手手掌的淡红色泡沫痕,却怕指尖的泥土骯脏了它,便只停在空中,慢慢地、抚摸一样地移动着手指。 「卢卡斯没按约定禁海,铁人有一队铁船开在外面倖存了。现在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周衣裳平静道。 薛旦动动脚,靴子和地面相划:「我知道,汤肖普碰上那船队了,而且不仅如此——卢卡斯还拿走了新大陆群岛的地图。」 「是这样,现在只有你、我、卢卡斯三个「神」。也就是说,只有我们三个能够在短时间内控制小半个黎明岛的联结权。 如果我是卢卡斯,我会用铁人较快的行船速度,率先绕到中部防守较弱的中部大岛。」 「我不能离黎明岛太远,否则卢卡斯一定会选择直取黎明岛联结权,只要打下黎明岛,我们就很难翻身了。」 「你先带军往南边去,我让汤肖普给你拿一张新大陆群岛地图,我们行船速度不如铁人,你优先登上中部大岛,机动行事。」 海上没办法建造铁柱交通线,航行速度还是很慢的,以至于接下来半个月,远在十字岛的桔皮都没有收到任何有关战争的青铜报导。 「明日天气晴转多云,南部诸岛夜间降雨概率为15%-23%,中部大岛……」 桔皮伸手断掉青铜联结,探身把大敞着的窗户合拢:「老个刨的天气预报,这他娘的一个月,气温就没报准过一回。」 他坐回餐桌旁,呵出一口白气,「鬼世道,鬼天气,这地儿三十年来头次,我觉出凉嗖来。」 另一个守岛的把手从衣领中探进去,挠挠自己的胸,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咯嘣咯嘣嚼:「是你老桔子皮身体撑不住了吧。」 她抽出根牙籤,剔剔卡在后牙里的一小块花生残渣,含煳不清道,「还赖天气,我觉着也没降温多少。」 这人叫蒲涛梓,她是当年跟着桔皮出海,倖存的三人之一。 桔皮裹着条毛领子,缩得像只鼬鼠:「你这娘们是更年期了爱热,还说我,你问老陶,她冷不冷。」 陶关骰也是当年三个倖存者之一,她熟视无睹、慢条斯理地咬着菜叶,活像只没劲的老兔子。 蒲涛梓伸筷子打打陶关骰的碗边,叮叮噹噹一阵响儿:「你说,这天气不咋冷吧?」 陶关骰咽下嘴里的菜叶:「挺冷,你确实是更年期,才觉得热。」 她沖桔皮扬扬下巴,「你冷就赶紧缩进那屋被窝里,那屋还有暖气,小葡萄在窗边吹吹凉风,实在不行,我和老桔子皮睡里屋,你在外屋睡。」 桔皮骂骂咧咧地走进里屋,趁着蒲涛梓再次推开窗户之前,踹开厚被子钻进去。 他最近老觉得睏乏,一沾枕头,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睡了不知多久,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直接将桔皮从睡眠中拉出,瞬间清醒的他迷濛地睁开眼睛,就见对着他睡的老陶两眼瞪得贼圆,大张着嘴巴,里面涌出的全是黑红黑红的稠血。 第149页 桔皮一个激灵,卷着被子腾身后坐。 一只铁臂旋成的钻头勐地扎入他刚刚躺着的枕头,力道之大,将底下的床板都捅出了个大窟窿。 桔皮惊骇,他马上向着窗户撞去,摸住脖子上的青铜片,刚说了不到半句话,他的神经骤然一阵空白,大股鲜血冲进他的唿吸道,从鼻孔中和嘴巴里喷涌而出。 身后的铁人收回长臂,漠然离开。 蜈蚣岛夜间的灯火併不多,卢卡斯站在他们的城墙上面,可以清晰地看到脚下流淌的人家排布。 他闭上眼睛,尽情释放自己的联结触感。 蜈蚣岛控铁量不像黎明岛那么严重,不少人家的墙体都夹了铁板,青铜柱大剌剌地摆在家中央。 卢卡斯伸展十指,成千上万的铁与青铜争先恐后地献上自己的联结申请,他欣然接纳。 卢卡斯张开嘴巴,一边说,一边用神经同步到岛上每一处青铜柱:「铁人已经围住了蜈蚣岛,麻烦负责人出来投个降。」 他话音将将落下,蜈蚣岛的几处城门便大开,从中涌入一列列带着寒光的铁人。 蜈蚣岛正中央的一座塔一般的建筑骤然灯火通明。紧接着,一户户人家的灯火也亮起来,有些还暗着,有些开了灯又关上,还有些本来开着,听到铁人进城又关上了。 一阵兵荒马乱后,终于,从塔一般的建筑中奔出一个人来,她左看右看,没找到一根同意联结的铁柱,只好站在主街中央,对着天空大喊:「您先制止铁人的脚步,不要杀害岛民!」 「我们投降!投降!」 卢卡斯没有回应。 那人提心弔胆地又喊了几回,铁人终于停了步子,它们绕回去,一部分走到塔的四周,一部分驻守在岛内,一部分登上了城墙。 卢卡斯从城墙上跳下,推着铁柱降落,眨眼间来到满面惊恐的蜈蚣岛守岛人身前。 他礼貌地微微弯身,伸出右手:「那麻烦您先卸掉职位,跟我到驻扎在岛外的船队上走一趟。」 这守岛人叫任蓉,她在蜈蚣岛待了有十年多了,爱人和孩子也都在岛上。 任蓉握着卢卡斯的手,切声道:「我愿意为您效忠,只求您不要杀害蜈蚣岛的岛民。」 卢卡斯轻声安抚她:「我从不滥杀无辜,您不必担心。」 他把任蓉安置在船舱中锁好,急匆匆地转战小头岛。 只要攻下小头岛,他就能依靠由十字岛、蜈蚣岛和蟹腿岛组成的南方三小岛,和面积较大的小头岛,奠定一个较为稳定的后方。 铁人已经围好了小头岛,卢卡斯照例用银针放倒城墙上的守卫,蹬上小头岛的城墙。 小头岛的面积虽然是蜈蚣岛的几倍,岛民更比蜈蚣岛要多十倍有余,但卢卡斯要覆盖小头岛的联结,还是游刃有余的。 卢卡斯伸出十指—— 两边已经倒下的守卫暴起,成千上万的铁器冲着卢卡斯涌来。 卢卡斯忙切换十指对准的方向,试图反联结这些掷向他的利器。 强硬的阻隔自每一根利器中传来。 卢卡斯大惊,他毫不犹豫地后退,翻身跳下城墙,联结围城的铁人身子,飞快地退回到船上。 漫天的铁器铮鸣着,扎入卢卡斯离开前所站位置周围,像是城墙的一部分变成了隆起身体的刺猬。 一道人影蹬上卢卡斯曾在的城墙位置。 卢卡斯眯起眼睛,背着夜色观看。 能制止他的反联结的人,应该只有薛旦、周衣裳和卡姬玛吧? 他之前在北岛挖出了卡姬玛的尸体,所以现在应当就只有薛旦和周衣裳。 来的人会是谁? 81、一只手 那人自上而下睥睨着卢卡斯所在的船队,手持长铁棍,被寸头突出的下颌角那人自上而下睥睨着卢卡斯所在的船队,手持长铁棍,被寸头突出的下颌角与长眼角形塑着一张厄洛山区面庞。 应卢卡斯的期望,来的人是周衣裳。 那么他船里的卡姬玛尸体就有用处了。 卢卡斯举起右臂,高高地沖周衣裳挥了挥手,矮身退回船舱中,对铁人船长道:「退到合金箭射程之外。」 船长颔首,立即联繫舵手。 卢卡斯在船舱重站好,自窗中向外望。 小头岛灰色的海岸线慢慢远离,围在小头岛周边的铁船纷纷随着卢卡斯所在的头船向南行驶,将包围线拉到危险范围之外。 卢卡斯坐到铁椅上,捏了捏眼间的鼻樑,放松神经。 既然周衣裳来了,那他也不急着向北打,薛旦肯定不敢从黎明岛挪窝,至于剩的新大陆军队——他们只是腐蚀液可有可无的载体。 所以,只要截断小头岛的腐蚀液补给线,便不用担忧新大陆还会有什么别的有效解围措施。 卢卡斯从怀中抽出新大陆群岛地图,在腿上抖开,他没什么目的性地看了一会儿,又将它合拢放回怀中。 卢卡斯从船窗向外望了一眼,对船长道:「这个距离可以了,停下吧。」 船长称是,隔着窗户,对着甲板上的铁人摆了摆臂。 那铁人敬了个礼,解下船头的铁锚,站在锚机旁,腰身微倾,在微微起伏的波浪中抛下重锚。 这里还并没有太深,锚很快斜着抓紧了水底,它向后拽了拽铁链,确定长度正常,固定好锚机,站起身,向船长比了个完成的手势。 第150页 卢卡斯收回视线。 虽然说暂时不急,但如果有调离周衣裳、攻下小头岛的方法,还是要试一试的。 他从椅子上离开,拍拍船长冰凉的肩膀:「帮我看好研究室的门,我进去待着,情况有任何变动立即通知我。」 船长对卢卡斯微微鞠躬:「是。」 卢卡斯从船长舱室的旋梯向下走,推开铁门,进入负一层舱室的走廊。 一位铁人刚好打开斜对面关押室的铁门,它迎面见到卢卡斯,忙道:「正要去找您——蜈蚣岛的任蓉说她有话对您说。」它退开半边身子,给卢卡斯让位置。 「好。」卢卡斯点点头,关上船长舱室的铁门,进入关押室。 任蓉坐在铁椅子上,隔着半面玻璃,被卢卡斯联结的铁链拴住手腕与脚腕。 她紧闭着嘴唇,双眼盯住卢卡斯的脸庞,两手绞在腿前,关节用力到发白:「我,我有话与您说。」 卢卡斯坐到玻璃这边的软椅上,向身后的铁人挥挥手,和蔼道:「好,你说。」 卢卡斯注视着任蓉的面庞,在铁人关好门的一剎那,任蓉浑身便放松下来,眼神中的紧张一点也不剩。 她前倾身子,双手在大腿最前方交叉,胸部搁在上面:「您愿意相信我吗?」 卢卡斯微笑的弧度没有丝毫改变:「相信你什么?」 任蓉耸耸肩:「您在船上放了具尸体吧,就在负一层,我路过的时候,用了点小手段,见到了里面的尸体。」 「您不用关着我,我对新大陆居民感情不深,有更强大的势力可依附,我何乐而不为呢。」 卢卡斯嘆了口气:「这样吗,你确实没看错,那里面放的尸体是周衣裳最恨的人的,她叫卡姬玛。她被葬在北岛,可惜我把她挖了出来,用来做研究。」 任蓉愣了愣:「周衣裳?」 卢卡斯愁苦道:「她是新大陆的「神」之一,现在就在小头岛,如果没有她,我就能攻下小头岛了。」 任蓉的眼珠子左右滚动,微笑道:「大首领,我的身份,刚好可以做您在小头岛的内应。」 卢卡斯道:「你怎么证明自己的诚心?」 任蓉道:「您会看到我的诚心的。」 卢卡斯又嘆了口气。 真没想到,竟然在新大陆抓了个傻子,只能说,这回运气确实不站在周衣裳那边。 卢卡斯佯装沉思了几分钟,最后勉强道:「好吧,我暂且相信你。」 腐蚀液补给还在路上。 铁人已经围城两天了。 周衣裳从南城墙最高的塔楼顶往下望,正有人顺着城墙往塔楼的门奔跑。 不远处,守城人聚成一堆,似乎有什么好事,大声地谈笑。 周衣裳心中没有丝毫波动,铁棍杵在砖地上,海风凛冽。 她静静等着跑来的传信人。 六十秒…… 传信人如果心情激动,大概六十秒就能到她这层。 周衣裳没有刻意计时,她只是刚好在传信人敲响门的前一刻转过身,说道:「进来。」 传信人会在外面愣两秒,所以周衣裳在两秒后,刚好在传信人推门而入时,问道:「有人上了城墙?是俘虏?」 传信人大惊,她佩服地鞠躬道:「是,周将军太厉害了。」 周衣裳低声道:「曾经也这么歷害过,后来心绪被搅乱了。」但她宁肯一辈子都担负这一份被搅乱的愚蠢。 传信人不敢多问,只是继续弯着腰:「是蜈蚣岛的任蓉女士,她们在城墙下等着您。」 周衣裳略一点头,她并不想花费时间下塔楼,于是回身一把推开窗户,将铁棍向下一扔,接着纵身跃出砖窗。 周衣裳没有管身后的传信人惊唿、也没有分心去看惊愕抬头的众守城将士,在她即将撞到地面前,她伸出手推住掉在城墙上的铁棍,调正身体,以膝盖缓冲,降落在任蓉身前。 围成一圈的人群皆四散,给她让出了一大圈。 周衣裳拉起铁棍,问道:「我是周衣裳。」 任蓉赶忙整理心情,勐地单膝跪地:「我是蜈蚣岛的任蓉,之前被卢卡斯俘虏,伪降后才让他成功将我放出来。」 周衣裳想,凭藉她对卢卡斯的了解,如果任蓉是伪降,卢卡斯不可能看不出来。 那么要么任蓉在向她撒谎,要么卢卡斯放任蓉出来别有用心。 任蓉从怀中掏出一个合金盒:「卢卡斯说,这是您最恨的新大陆叛徒的一只手,他让我带给您,以此当做我的投名状,让您相信我。」 一只手…… 她最恨的,新大陆的叛徒。 周衣裳的潜意识没有丝毫困难地理解了卢卡斯给她打的哑谜,但她的表层意识却一瞬间没有相信这个谜底。 她的所有冷静顿时破碎,周衣裳的嗓音又紧又涩:「你打开。」 任蓉道:「我走之前检查了好几遍,绝对不是什么病毒之类的武器,不过为了保持尸体新鲜,里面有不少微型仪器。」她边说,边打开合金盒。 里面的那只手,和所有的手一样,都是五根手指、五颗指甲、一段手腕。 和旁人的手没什么分别。 但是周衣裳熟悉这只左手从手根到手腕的弧度,熟悉这只手每根指头的长度、触感和关节大小,她知道它食指的指甲盖比中指的要平,知道无名指指肚比其他指头要饱满,知道所有所有的细节。 第151页 卢卡斯把它从尸体上砍了下来。 周衣裳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中聚集起一股滚烫的气,它们灼烧着周衣裳的大脑,让她眼耳发昏、嗡鸣。 周衣裳对任蓉道:「这不是我最恨的人,这是我最爱的人。」 任蓉迷茫抬头,不知所措地举着合金盒。 青铜联结的触角碰了碰周衣裳的神经。 周衣裳顺着联结低头,原来这合金盒子含有不少青铜。 周衣裳不用拨通青铜联结都知道卢卡斯要说什么,无非就是给周衣裳明摆着一个套,让她往下跳。 有什么办法? 没有办法。 周衣裳在刚到的时候,便用光了所有她带的腐蚀液,不为了对铁人造成伤亡,而是为了让卢卡斯对小头岛的腐蚀液储备量产生错误估计。 现在她早就到了穷途末路,只要卢卡斯硬攻,小头岛根本挡不住,别提能想出什么办法,借攻作防了。 她能不去? 周衣裳没办法不去。 她接通了青铜传信。 「周将军,你应该明白我想说什么。」卢卡斯的声音依旧十分平稳,「我今晚在头船等你。」 周衣裳无话可回。 卢卡斯能挖出卡姬玛的尸体、能抓到任蓉这么一个傻子,只能说天运就站在他那边。 运气总是要轮流粘的,只可惜不论是铁人倒霉,还是新大陆倒霉,周衣裳都倒霉。 周衣裳接过合金盒,小心地关上、放入怀中。 她环视了一圈用充满信赖的目光看着她的小头岛将士。 说对不起? 算了吧,说不说都一样。他们怨不怨自己,早就无所谓了。 「铁人一会儿会来进攻,你们做好防备。」 周衣裳不冷不热地留下一句话,握着铁棍,跃上城墙顶。 在守城将士们猝不及防下泄出的惊唿声中,她旋着铁棍落在了城墙之外,挑了只新一点的船,冲着卢卡斯所在的头船起航。 卢卡斯就站在甲板侧面,遥遥地望着小头岛被加高的海岸线。 一只黑点向着他们的方向靠近。 卢卡斯背着手,等待这只船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等待船头能够看清周衣裳和铁棍、等待船只行至铁船近处、等待周衣裳在她的船上打好联结,再抛下铁锚。 周衣裳拉着大船的铁船身,像方丈一样举着铁棍,落到甲板之上:「大首领,您可真不讲情面。」 「也不知您为了什么,能砍掉您一同奋斗过那么多年的同伴的一只手。」 她微微躬身:「不过不管怎样,我还是来了。」 「请您亮牌。」 82、小头岛 卢卡斯并不着急,他把舌头的前端顶到上牙桥上,朝着冰冷的空气中吐出一卢卡斯并不着急,他把舌头的前端顶到上牙桥上,朝着冰冷的空气中吐出一小管汩汩向上流淌的白气。 做完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后,卢卡斯忽然明白,他在模仿自己父亲曾经的抽菸动作。 周衣裳的脸色很不好,但她憋着没摧卢卡斯。 卢卡斯笑笑,他收回自己想要再调笑两句周衣裳的话,对她仁慈道:「她在水下。你去找吧,下面没人,只有她。」 周衣裳一句话也不想和卢卡斯多说,将铁棍在地上抡了一圈,遥遥地顶开甲板的铁门,大步走入。 这船里有点绕,周衣裳不想求助卢卡斯,她压着火气找了半天路,终于从前半部分的负一层上到船长舱,再从船长舱下到后半部分的负一层,推开了她心心念念的冷舱的铁门。 残臂从铁板床上垂下,手腕处整齐的创面像是被平着片下来的豆腐横截面。 周衣裳悄悄地走到铁板床旁,像是害怕惊扰了沉睡的她。 她还像刚刚被周衣裳从地道中抱出来,只有小腹微微隆起一点。 周衣裳有些恍惚,心中不自觉地冒出些希望,会不会是卡姬玛并没有死,她因为某些原因才装死,实际上在心里笑话周衣裳傻呢? 然后偷偷地在没人发现的时候,熘出去吃东西,吃得饱饱的,连肚子都胀起来了一点。 忽然,船哪处微微震动了一下,卡姬玛被颠得从铁板床上向下歪了些。 周衣裳赶忙上前,把卡姬玛扶回去。 要把卡姬玛带走葬入北岛吗? 周衣裳一直是这么打算的,毕竟入土为安。将来不管战胜还是战败,她要是活着,就去在墓地旁边求一块地皮,搭个屋子,也算是有个家。 可是周衣裳看着恍如还活着的卡姬玛,她心中升不起一点将她移出冷舱的念头。 她为什么会这么在乎卡姬玛?周衣裳问自己。她会为了卡姬玛,愿意放弃对薛旦的忠义吗?会为了卡姬玛,无视自己种族的安危吗? 船舱各处都响起了震动与爆破声,周衣裳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只船肯定是头船的备用船,卢卡斯早就驾驶着头船去围攻小头岛了。 这只备用船,卢卡斯也不会让周衣裳有机会反联结,肯定捣毁了上面的动力设备,还有可能干脆来场大火将整条船烧毁。 船愈发不稳,卡姬玛在铁板床上东倒西歪,周衣裳扶了几回,终于一把将她抱起来,拿着铁棍,跑入船长舱室。 铁船危险地向一边倒去,周衣裳踩着上层舱室中漫上的海水,跳到倾斜至四十多度的甲板上。 第152页 铁船底下应该是被什么坏掉的设备炸出了一个窟窿,它正缓慢地向下沉。 周衣裳跃到铁船顶层的舱室檐顶,向四周环顾。 茫茫的黑色海水之中,没有一艘船,连周衣裳联结住的船也被卢卡斯带走了——应该是硬生生用大船拖的。 她低头看向怀中的卡姬玛。 卡姬玛的下巴软软地贴在周衣裳的右胸之上,合拢的眼皮、眼睫似乎还在微微颤抖。 周衣裳听从心底的愿望,亲了亲卡姬玛白皙的脸颊。 她换成单臂抱住卡姬玛的腰身,朝海面上扔出铁棍,以技巧推拉投掷,朝着南边更近的蜈蚣岛疾掠而去。 蜈蚣岛周围守着铁人的船队,周衣裳在进入它们的视野范围前,便搂着卡姬玛沉入水底,屏气向蜈蚣岛游。 周衣裳很快就到了铁人的船队附近。 她不知道「神」与铁人的力量对比如何,没有贸然出手,而是静静地靠近最外围,等待铁人走到她潜伏的水底附近,伸出手一把抓住铁人的脚腕。 铁人猝不及防之下,被她拖入了水底。 周衣裳借力腾出水面,铁棍斜转,闷声打在船头铁人的膝弯,那铁人没有提防,被她一棍掀到了水下。 此时船尾的另一个铁人终于反应过来,手臂变形,旋成尖矛,越过小船大开的窗户,贯向周衣裳的面门。 周衣裳手里还残留着点她个人用来防身的腐蚀液,她将铁棍掷出,顺手抹上腐蚀液,后仰大退,将卡姬玛夹在胳膊和身体间,双手握住铁人的手臂尖头。 抹了腐蚀液的铁棍自船顶飞至船尾,插过船尾铁人的手臂。 周衣裳立即反联结小铁船,在两边的铁人赶来救援之前,再推铁棍,小铁船嗡鸣着启动的同时,船尾的铁人踉跄两步,被周衣裳轰然推来的断臂勐杵胸膛,终于一时未掌握好平衡,向后落入水中。 周衣裳抱起卡姬玛,把落在船尾的手臂再次联结上,向后投掷,暂且挡住两边追来的铁人。 小铁船骤然加速,在周衣裳的极力催动之下,扬长而去。 直到把铁人落远,周衣裳才放松了些许神经。 她直接放弃了小头岛,联结着小铁船,想要利用小头岛守卫们抵御进攻的时间差,抢在卢卡斯之前到小头岛北边的南大岛。 南大岛才是新大陆群岛南部的关键性大岛屿。 这只小铁船的行驶速度远远比不上卢卡斯的大铁船,周衣裳几次想要放弃南大岛,再往南走,但还是咬咬牙,决定赌一把。 结果周衣裳赌赢了,她到达南大岛时,是新大陆军欢迎的她。 小头岛的那些人竟然抵挡了这么久——比周衣裳预想的最长时间还要长。 周衣裳想,她走之前,还是应该说一句对不起的。 她确实应该说对不起。 因为任蓉心里仍旧坚信,周衣裳会回来解围。 没有腐蚀液,就用岛上的一切东西——只要它能够阻挡铁人的脚步。 城墙堆得像是垃圾堆,编着复杂双麻花辫的娃娃、白色的人类尸骨、满满一层的小米…… 但是铁人还是登上了城墙。 最后的防线就是他们自己。 任蓉被铁手臂爆头之前想,她对不起周将军。因为周将军赶回来时,可能只剩下一座衰败的空城了。 卢卡斯在清晨来临之际攻下了小头岛。 这是他打过最惨烈的一仗——对手很惨烈。 他在胜败既定之际,动身离开,将小头岛周围的一堆小岛上的铁与青铜全部反联结。 卢卡斯让总船长在攻下小头岛之后,把防线拉到小头岛北。 他反联结过最后一个小岛后,收到了总船长的确定回覆:「小头岛已经攻下,防线已拉至规定地点。」 不知为什么,卢卡斯总觉得总船长的声音怪怪的,似乎夹紧了嗓子。 他没有多想,驾船自身后归降的小岛离开,驶入小头岛海域。 卢卡斯一直把小舟开到了头船后,附着在船侧,拉着船身的铁跃入甲板。 结果他竟然迎面见到了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人。 薛旦…… 薛旦手插着兜,痞里痞气地沖他撅撅嘴唇:「真下得去手,我杀铁人是杀其他种族,你对小头岛的居民做出的屠戮可是自相残杀。」 卢卡斯心中闪过很多思绪。 要不要让黎明岛周围的铁人进攻黎明岛? 可是薛旦敢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他面前,会不会是已经在黎明岛做好了套,等着他上当? 但有没有可能,薛旦和放光腐蚀液的周衣裳一样,只是在虚张声势? 不会的,周衣裳虚张声势的代价是小头岛,薛旦背后是黎明岛,他不敢虚张声势。 卢卡斯终于没有让铁人进攻。 这些念头只是一瞬间,他自然而然地拍拍薛旦肩头:「我看你也没怎么为了小头岛的同胞悲伤。」 卢卡斯这话只是随口一说,薛旦却半天没接话。 卢卡斯疑惑地抬头去看薛旦的眼睛:「怎么?」 薛旦的眼睛黑乎乎的,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没事,我只是在想,你说得对,我打仗打多了,竟然都感受不到死人的沉重和悲伤。」 卢卡斯拧眉:「你刚刚在小头岛?」 薛旦摇头:「没有,我才到你船上,没越过你们新建好的防线,刚刚是和周衣裳在南大岛见了一面,她跟我讲的。」 第153页 卢卡斯道:「那正常,你没有直面惨烈的场景,自然感受不到太大的冲击。」 薛旦笑:「那请问大首领,您直面了惨烈的场景,您感受到很大的冲击了吗?」 卢卡斯又不由自主地模仿了一遍父亲抽菸时吐烟圈的动作,做到一半赶忙放下舌头:「从小就开始冲击,已经习惯这种震撼了。」 「等什么时候铁人胜了,我能把你绑在家里,我再允许自己不习惯。」 薛旦道:「放屁。」 卢卡斯倚上甲板的船舷,用指骨顶着下巴:「所以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不怕我让铁人把你抓起来?」 薛旦道:「虽然我打不过这么多铁人,但我想跑还是能跑的。」 说白了,薛旦的意思就是,卢卡斯抓不住他。 卢卡斯笑笑:「好吧。」 他从栏杆上起身:「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如果要打小头岛,记得跟我说一声,不然你可能会打不下来。」 卢卡斯回头笑笑:「亲爱的,晚安。」 他往楼梯下走,薛旦亦步亦趋地跟上来,也不知作何打算,在后面抱住卢卡斯:「我跟你一起去睡,你那儿是双人床吗?」 卢卡斯心中冷笑。 不管是不是双人床,你还能控制住不挤上来? 白问。 83、汤和李叔 「你小子怎么又跟我挤一张床。」 汤肖普的耳膜处又热又痒,如同被某; 「你小子怎么又跟我挤一张床。」 汤肖普的耳膜处又热又痒,如同被某只舌头伸进耳窝里舔了一圈。 他缩缩脖子,眯缝着眼睛,把脸扭到面对说话这人的姿势,贱兮兮道:「叔,我床不舒服。」 李九的眼角带了些久睡初醒的眼屎,他从被窝里抬起手臂,用大拇指指肚胡乱抹抹。 他略微上扬的嘴角隆起了脸颊上所剩不多的肉,加上被船舱捂得泛红的皮肤,让汤肖普恍惚间看到了壮年时期的李叔。 李九道:「我的床就舒服?是不是我的床板只硌我屁股,不硌你屁股。」 汤肖普的手在被子里握住李九的手,真诚道:「可能你的床板喜欢我。」 李九果然意料之中地想要抬手强制把汤肖普推下去,可惜汤肖普右手紧紧将他的两只手腕压在床上,两只蓝眼珠似乎还包着一点水汽,根本看不出半分强势的端倪。 李九气笑了:「你他妈给我把手移开。」 汤肖普一点也不听话,手臂依旧使着力气。汤肖普又凑近了点,身子在棉被中往下呲了呲,抬头仰视着李九,笑嘻嘻地直直瞅他,也不说话。 李九毫不示弱地瞪回去,手上还在使劲挣。 汤肖普忽然身子前倾,啵一声亲了口李九干燥的嘴唇。 李九的动作停了半秒,继续挣:「这套没用,赶紧滚下去。」 汤肖普干脆用侧肩和大臂撑起身体,翻身盖住李九,道:「这样睡,我不占地方,你看,叔把手臂全张开才能摸到床沿。」 李九极力把膝盖往上屈,冷笑道:「我是应该夸你乖?」 汤肖普又啵了一口李九:「我一直都听叔的话。」 李九的膝盖僵在离床板五毫米的位置,接着他忽然卸了力,掀起眼皮定定打量起汤肖普。 汤肖普急忙把头转成自觉最帅气的角度,故意臭美道:「怎么样叔,我的容颜多帅气。」 李九道:「我怎么没见你在旁人面前这么贱。」 汤肖普委屈:「我贱吗?」 李九道:「你不但贱,你最近十几年对我的这种态度——我怎么总觉得像是在逗弱智。」 汤肖普心中一惊。 李九现在确实已经老了,汤肖普对着李九说话,难免会带点照顾老人的那种迁就语气。他不想这点被李九察觉。 汤肖普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叔这话太冤枉我了。」 李九道:「你当初就该听我的劝,找个年轻点儿的成个家。」 汤肖普一直向上翘的嘴角骤然拉平,他冷淡道:「都过去了,我现在也老大不小的,别提这种事。」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尤其是在汤肖普三十刚出头的时候,李九全身心都投入在给汤肖普找一个合适的对象的事业上,汤肖普被李九的这种举动气了整整两年。 后来有一天,汤肖普找了个拖,专门找角度在李九会经过的地方借位假亲,他做够戏之后,急急忙忙跑回家想看看李九到底什么反应。 汤肖普进门的时候,李九在给汤肖普烤大虾,背影忙碌得像是在过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晚上。 汤肖普只记得当时自己极为愤怒,不知怎么就冲进了厨房,一把扳过李九的左肩。 李九的眼睛中全是血丝,像是瞬间从壮年跌入了老年,浑浑噩噩没有听见汤肖普进门声音的他,被扳过来后满脸都是惊愕。 汤肖普对着李九的脸,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不过,汤肖普清清楚楚地记得,李九的惊愕表情从脸上退下去后,他用沙哑嗓音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很高兴、我很高兴——我看见了,我很高兴。 汤肖普怎么也说不出话,他上前半步,抱住李九的脑袋,想用深吻安慰李九。李九推了两下推不开,竟然也就随他去了。 汤肖普第二天早上给李九解释了好几遍事情原委,李九也不知信没信—— 第154页 不过应该是信了,因为后来李九再也没提过给汤肖普找对象的事。 「以后我会越来越老。」李九说。 汤肖普展开李九松垮的双手,细緻地将自己的十指与李九的十指相扣,浑不在意道:「没关系,你在黄泉路口等等我,我尽快去找你。」 都是装的,浑不在意都是装的。汤肖普只是不想再给李九一点这种年龄差距带来的紧张感。 可是汤肖普确确实实每天想的事情,除了有关铁人和战争的,都是李九的身体哪儿有毛病,今天该不该敷药膏、船上有没有什么好嚼好消化的食材,他好变着法儿给李九做。 汤肖普就差在船上配一个专门给李九服务的医疗队了——最好能天天做体检。 不过汤肖普每次跟船上的医生沟通李九的身体的时候,都要嘱咐好几遍医生,千万别让李九知道他一直在关注李九的健康状况。 「那我多撑几天,要是在黄泉路上等的时间太长,说不定我就跟孟婆过了。」李九笑。 汤肖普就喜欢听李九说这种自私一点的话,他情难自已地俯下身,含住李九的两片嘴唇,细细地舔开李九的唇缝,勾出李九的舌头,轻轻吸吮。 汤肖普含煳地答应李九:「好,你晚点去,我早点来。」 他正待再品尝,神经却被青铜传信触动了。 汤肖普不情不愿地联结脖子上的青铜片,嘴巴依旧没有闲着。 「小头岛已失守,速来南大岛。」 是周衣裳的青铜传信。 汤肖普心中嘆息,只好松开牙齿,屈臂啜吻一口李九的双唇:「我们已经是最快行船速度了,周衣裳还在催。我去驾驶室看看吧,能不能争取今晚就进入东风中空带。」 中部大岛和南大岛之间,有一小熘群岛,这部分群岛带周围东风极强,在整个群岛水域中以及其东西方形成了强大的东风横流带。 这部分群岛被称为横流带群岛。 横流带群岛分部很散乱,但在群岛中部偏西处有一块「东风中空带」,在这里,东风被中空带东边密集的群岛暂时削弱,提供了一片供船只快速通过的南北通路。 李九调整了一下姿势:「薛旦还是不肯调动横流群岛的腐蚀液?」 汤肖普已经从床上离开,正在整理衣服。他背对着李九摇摇头:「薛将军应该要下一盘大棋,我们听他的指挥。」 他正正军帽,心想,德摩斯先生以无心对有心,又以一人之力对群体之力,这次铁人恐怕必输无疑。 汤肖普转头随口叮嘱道:「李叔,你待在这个船舱别乱跑。」 李九道:「乱跑?你当我老煳涂了。」 汤肖普赶紧往回找补,他贱兮兮地回头飞吻:「李叔就让我当一回成熟的那一方,让着点我好不好,让我管一次叔。」 李九被逗笑了,他佯作烦躁,朝外挥手:「去去去,我不用你照顾我情绪,你叔我没那么脆弱。」 汤肖普哈哈一笑,转身离开了船舱。 李九注视着汤肖普离开,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 他举起自己的胳膊,端详了一会儿。这条胳膊的皮已经松了,上面的青色血管令人心惊的瞩目。 李九把两条胳膊在身体两边放平,像是入土了一般。他定定地注视着棚顶。 他当初怎么都没想到汤肖普会对他产生这种欲/望和感情,以至于在黎明岛刚有个雏形、李九偶然间翻到了汤肖普续写下来的《汤肖普日记》时,他完全看傻了。 那时候汤肖普好像是二十五六岁,对自己的欲/望发展描述得很详细、很认真、很放肆、很直白。 汤肖普在日记中第一次提到对李九的欲/望,是不小心看到了李九洗澡,他在日记中充分表达了他对着叔起反应的震惊—— 虽然在震惊了四页日记本后,汤肖普把注意力转到了震惊他自己不是性冷淡上。 接着,汤肖普开始虚心地试探自己的欲/望,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甚至还会四处搜集资源进行学习和验证。总之,搞得很是让人哭笑不得。 李九憋着气看了三分之一,终于再也看不下去。 他开始心神不宁地、暗搓搓地给汤肖普找年轻姑娘和年轻小伙子。 汤肖普似乎很快便察觉了李九的不对劲,他开始对李九反覆试探,两人拉锯拉了快一年,汤肖普终于鼓起勇气,某次成功偷袭了李九。 偷袭一次有了甜头,难免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尚且年轻的汤肖普用毕生的努力谨慎地拿捏着分寸,一次比一次更进一步,一次比一次明目张胆,直到最后的成功。 可是汤肖普和李九自始至终不曾表露过心意,两人直到现在还维持着「就是不戳破窗户纸、但几乎算是默认并且昭告天下了」的关系。 李九想,他不该这么容易沦陷其中,他应该多为汤肖普的未来和老年生活考虑考虑。当时他没老过,不知道老的时候有人在身边陪着多重要。 正懊恼着,巨大的船身忽得一晃,李九赶忙抓住床头,以免从床上滑下来。 船身持续摇晃,李九紧皱着眉毛,在心中犹豫了很久,终于掀开被子,走到窗边,眯着眼睛看向船舱外黑煳煳的甲板。 在黑暗和模煳的视线中,甲板上隐隐约约多出了一大片起起伏伏的黑影。 作者有话说: 第155页 啊,不知为什,我下一章和下下一章写得特别放肆(也许这就是没得点击量的自由与快乐哈哈哈) 84、汤和…… 铁人比尔博?哨帕克是第一个翻到合金船的甲板上的——前面死了不少铁人,它早就算好了船上的腐蚀液防护强度,确保它能拿下这个第一。 当然,如果它算错得有偏差——它也愿意为之付出生命。 比尔博伸出食指和拇指,掐住自己的舌尖,把它像条蛇一样从口中拉出来,蓦地弓着腰转过头去,用这种诡异的姿势往高高竖起的桅杆上一看。 它四肢着地,就着身后浪潮一般沖入船舱的铁人的掩护,从几个人类的胯//下窜过,冲过人类的防护线,奔到了战场的后方。 它行进的方向直指高桅杆。不过,它路过一扇船舱外开的窗户时,看到了一张老人脸。 比尔博觉得这老人长得太坚毅,于是揪着舌头,沖他瞪着双眼,哈哈一笑。 老人表情没有一丝波动。他把手举过脑袋,沖它挥了挥,接着做了个粘腐蚀液的动作,往脖子上指了指。 真不会示弱。 比尔博被激怒了,他呲出白花花的牙齿,从木窗户中跃入室内。 那老人明显行动有些迟缓,他抓起角落里沾着腐蚀液的合金刀,斜向跑出了两步,向上挑起铁刀刀刃。 这两步刚好站到比尔博使力最不得劲的位置,如果这老人行动再快些、比尔博还是个人类,恐怕这一下比尔博就只能往后躲了。 这老傢伙年轻的时候估计打过仗——比尔博咧嘴笑笑。只可惜它是个铁人。 比尔博腰部铁块拧动,坚硬的胳膊肘带着全身的重力砸中了这老人的腹部。 它跟着仰倒的老人一同栽在卧室合金地板上,带着器官碎片的红色液体兜头给它做了个人体彩绘。 唉,真可惜。比尔博舔了舔老人的侧颊,向着船舱外四肢并用地冲出。世上又少了一个不会低头的人。 比尔博的两条后腿像是蓄力的豹子腿,闪亮的钢铁仿佛一条划过木板的笔直标记,一直攀附到了桅杆底部。 比尔博在桅杆下人立而起,身子刚支到一半,一只合金巨叉卷着刚劲的海风噼头叉来,比尔博仰头怪叫一声,就地仰倒,向后反着手像蜘蛛一般爬了两步。 合金叉在即将砸烂木甲板之前,挑起一个小圈,被跳进比尔博攻击范围的人类抗在了肩膀上。 汤肖普刚从缠斗中抽身而出,遥遥看到比尔博快速向桅杆靠近,赶忙掷来合金叉,踩着船舱侧面跳到桅杆下的合金平台上。 汤肖普轻吸一口气,用手背蹭了蹭额头上被其他铁人划出的一道血痕:「你他妈是铁人还是怪物,长着张天使的脸来给地狱招聘。」 比尔博臀部放下,贴在了木甲板上。它用舌头舔了一圈嘴唇,耸起肩膀,两只手扳起自己的两条铁腿,就这么盘着坐在了甲板上。 它收起脸上明显疯狂的笑容,嘟起沾着鲜血的嘴唇,大声盖过人类的惨叫和铁器相撞的乐声:「谁还没有个梦想呢。」 「我的梦想就是可以时不时地做一个疯子。」比尔博两只手拖住自己的脸颊,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隙。 汤肖普冷下脸,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眼睛盯着比尔博,手臂抓住桅杆。 船长刚刚说,前方的海域要下暴雨。汤肖普两只合金靴扎进木甲板中,他需要先稳定船的航向,如果铁人数量众多,他至少得先找个边岛停靠。 所谓边岛,就是东风中空带东边挡住了东风的一排大岛。 汤肖普一行人今晚是刚进东风中空带就遭遇了水底铁人的伏击—— 汤肖普他们不清楚铁人不需要唿吸,没想到卢卡斯把一部分铁人留在了东风中空带的海底。 汤肖普需要控制住桅杆,让船队尽量往边二岛的方向航行。 比尔博拖着他白嫩的脸蛋,看了一会儿汤肖普,饶有兴味的眼神慢慢变味。 汤肖普知道它又要发疯了,情不自禁地向主桅杆靠近了半步,胳膊弯起,握紧合金叉。 果然,比尔博耸起后背,喉咙里像是卡着一口十年老痰,像只猿猴一般垂着两只手臂,手指尖轻轻划过木甲板,后腿蓄力。 汤肖普电光石火之间夹肘,勐击腰侧的一处机关。 比尔博蓄力到一半,脚下的木甲板哗啦一声,如同塌掉的积木城堡,整个向下掉落而去,露出更深一层的合金甲板。 这合金甲板和原先的木甲板之间全部都是腐蚀液,假船舷和真船舷之间全部都是合金板,保证腐蚀液不会稍侧倾就溢出。 比尔博猝不及防地向下跌落,它脚步急点几下碎裂的木板,在下落时向甲板栏杆处横移而去。 它来不及看距离脚下的腐蚀液还有多短的距离,在即将到达假船舷时纵身前跃,勉力扒住假船舷,晃晃悠悠地钓在上面。 身边响起断断续续的落水声。 比尔博低头看去,发现腐蚀液已经漫过了它的脚腕,赶忙卷腹提起腿,但是它的脚已经小了好几圈。 在甲板上的所有铁人都落入了腐蚀液中,比尔博看到了它还是人类时的情人。 那小情人的脸上都是惊恐,向着比尔博的方向游去,可是每次它的胳膊扎入水中,再拿出来,都会带着化掉的铁汤。 第156页 它游出不到一米,胳膊再从水中抬起时,便从中间软绵绵地断掉了。 小情人看着自己落入腐蚀液中被销蚀掉的小臂,终于尖叫出声。 它用勉强还算根棍子的右臂捂住自己的脸,船身震颤间,腐蚀液撞击到它的后背,于是缺了一大块后背的它,整个头向后软塌塌地沉下去,咕嘟嘟被腐蚀液吞没了。 比尔博冷漠地转过脸。那小情人已经是铁人了,竟然还能感受到恐惧。 汤肖普应该在按下机关的下一刻便联结了船长室的青铜,比尔博只觉船身旋转,似乎变了个方向,要往边岛开去。 比尔博心中兴奋,顺着骯脏的船舷上干涸的纹路向上舔去,胳膊使劲,翻身从船舷上跃出,栽入海水中,联结海中众铁人的青铜,愉悦道:「别登船了,我们先去边二岛旁边蹲着。」 它抬起脸,看到了站在桅杆下面一小块完整的合金平台上的汤肖普。 于是比尔博沉醉地将两根手指贴在嘴唇上,轻轻啜吻。接着,转过手指,用吻过的指关节盖住汤肖普的脸。 汤肖普没关注比尔博还有什么后续举动,他联结过船长后,站在支索下调整帆的朝向。 固定过后,汤肖普沿着腐蚀液中唯一的高高的合金路向船舱的方向走。 他碎甲板碎得比较早,应该暂时没有铁人闯入船舱。 汤肖普唿出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应该先去船长室确保船的行进方向,但他还是想先去看看李九。 他越往船舱的方向走,越是心神不宁。甲板上从腐蚀液中游出来的人类都在缓神,四下安静得完全不像是经歷过一场鏖战。 只有汤肖普的合金靴靴根和合金板相扣的哒哒声。 汤肖普咽下一口口水,即将走到李九船舱前时,终于忍不住出声:「李叔?你没出船舱吧?」 李九没回答。 不可能吧,李九就算重新入睡,肯定也会被船舱的震颤和喊叫声吵醒——也许李叔今天睡得格外沉。 汤肖普放慢了脚步:「李叔?你还在睡吗?」 大海沉重悠长的唿吸声拍打着汤肖普的耳膜。 他开始觉得事情有点怪了,是李叔生气了?不可能——所以怎么回事。 汤肖普在船舱窗前停住了脚步,维持着看不到里面的姿势。 李叔肯定没听他的话,又想来帮忙。 那他是不是不应该来查看船舱,而应该先问一圈甲板上的船员。 理智告诉汤肖普,他都已经到了窗边,确认一下里面的情况再做行动才能提高效率。现在铁人绝对还在伺机而动,他耽误不起作战时间。 汤肖普的唿吸逐渐急促,他的潜意识似乎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它捆住了汤肖普的四肢,让他一毫米也无法前进。 他还是去问问那些船员有没有见过李九吧。 哪怕这会让李叔不高兴——李叔一定觉得他像是在找老年痴呆犯了走丢的老人,脸上十分挂不住,又跟他怄气。 汤肖普摇摇头。 他不明白自己在犹豫什么,明明不是多大点事。东南两区覆灭两人走过来了,旧大陆崩溃两人走过来了,大迁徙两人也走过来了。 他们重新在这片群岛中建设家园,艰辛困苦的感情拉锯也结束了,还能有什么苦难呢? 李叔说的对,还是他太紧张了——也就是一次铁人的埋伏而已,哪儿能有降温区难熬。 汤肖普一咬牙,向前走了两步,脖子却还是不肯向屋里转。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了船舱的窗户,把手放在了船舱把手上。 汤肖普唿出一口气。 他不止一次心里预感李九出了事,但每次最后都证明是他在瞎/操/心。这次肯定也是,他没必要担心成这样。 汤肖普狠下心,一把推开了船舱的合金门。 李九不在床上。 汤肖普的眼睛看到了地上的血迹,他的目光像是被这条血迹强制牵着,一路向上蜿蜒、蜿蜒,最后和地面上大张着嘴巴、嘴角还挂着些内脏残渣的李九对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放肆x1—— 85、汤 汤肖普…… 沙哑的低吟在降温区中心的冰层之下呢喃,像是咬着太阳的耳; 汤肖普…… 沙哑的低吟在降温区中心的冰层之下呢喃,像是咬着太阳的耳朵说情话。 冰层之底的蜘蛛被海水封住了唿吸,一道熔流从地缝里俏皮地冒出头来,轻柔地捲住蜘蛛的一条长腿,化成飘荡的歌声和那些从鱼口中吐出的尘埃。 汤肖普…… 彩色的船舱羊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按摩着他的每一寸皮肤,亮橙色的墙壁上泼满了绿的、红的、蓝的、黄的颜料,只有人影是黑色的。 好像是神经病笔下的传世之作。 他的鱼鳞被两根指头压住,窒息的快感向后塞着喉结,汤肖普跪在红色的奶茶中,捧起黑炭状的人脸。 他缺少颜色。 东风在群岛之后艰难地传音。汤肖普,他缺少颜色。 汤肖普看见了圣光从眼前洒下,他狂喜着俯下身,捡起红色奶茶中的蓝色珍珠块,温柔地掰开人影的下巴,一颗颗塞进去。 人影无法吞咽,蓝色的珍珠块从嘴角落下,滴滴答答回到了红色的奶茶汤中。 汤肖普开始发抖,他把人影挪到墙壁旁靠着,奔到床边,拿来枕头,把它放到他的耶稣的后脖颈处。 第157页 快点,汤,我的孩子,他缺少颜色。 那种无力的唿救又从降温区之下,哭泣着抓住了汤肖普的耳廓。 「我会快,我会快。」汤肖普被这话吓到了,手忙脚乱地把珍珠们一股脑塞进嘴巴中。 「肖普先生!您在干什么!」一声尖叫从五颜六色的船舱中划过,黑色的利矛精准扎入汤肖普的耳膜。 小船员克莉斯捂住嘴巴,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 肖普先生的眼中全部是红血丝,然而更可怕的是他的下半张脸。 他的口中全部是红黑色,黏煳煳的血丝从嘴角一直蔓延到抓着内脏碎片的手掌中,像是从口中倾泻下来的瀑布。 克莉斯恐惧到失了声,剧烈地颤抖着。 汤肖普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皱起眉头,珍贵地含着口中的内脏碎片,口齿模煳道:「别向我射矛,没看见我在救人吗?」 克莉斯不理解,她摇摇头,崩溃地跪了下去:「肖普先生,您疯了吗?」 汤肖普没理她,急迫地转过头,吻住尚且柔软的尸体,强迫向里渡着内脏碎片和稠血。 克莉斯看到了李九的脸,于是她瞬间明白了一切。 克莉斯捂住嘴巴,泪水顺着脸颊向下不控制地淌,她手脚并用地爬到汤肖普身边,小心地没有碰到地上的黑色珍珠。 汤肖普终于把嘴里的珍珠和红色渡进了黑色人影的口中,他不满地沖那人影道:「叔,我没有说你老的意思——你也该体谅体谅我,你倒是自己往下咽啊。」 克莉斯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发着抖对汤肖普道:「肖普先生,我们马上就要靠近边二岛了,什么时候升起合金墙?」 汤肖普皱眉,趴在地上细细地搜索遗落的珍珠:「你让船长自己考量,我需要先救人。」 克莉斯深吸一口气,她迅速走到船舱外,合上舱门,联结船长室的青铜:「阿卡德船长,李九叔没了,现在肖普先生的状态很不对,我们可能需要先自己做决定。」 她还在不由自主地流泪。克莉斯伸出双臂重新束起自己有些散乱的长髮,在脑后扎成马尾,等待阿卡德船长的回话。 「什么?可是我做不了决定啊,我理解肖普先生,但是现在我们很需要肖普先生。 克莉斯,你看看能不能再劝劝他?我知道李九叔没了很让人痛心,可是现在,我们顾不了这么多!克莉斯,你再去劝劝。」 船长的语速极快,但克莉斯并不觉得他说了什么有用的话。 克莉斯不忍心回头去看船舱内的状况,她打开青铜片中范围内同步的基础航线数据,联结扫了两眼,对船长回话:「现在我们立刻升起边二岛的合金墙,我想薛将军在指挥建造的时候,应该和黎明岛一样留了船只入口。」 船长道:「可是入口在哪里?铁人肯定会来阻止我们入岛!」 在哪里? 船长都不知道,克莉斯怎么可能知道。 船长也知道这一点,他坐在船长室内,心里或多或少有点怨汤肖普。 「咚咚咚。」 「船长,是我,克莉斯。」 船长起身给她开门。 克莉斯的脸上全是泪水,两手还沾着些血。她冷静地对船长道:「我们不是还剩了一些飞天钩吗?我们不需要入口。」 汤肖普终于把所有的颜色餵回了李九口中。 他抱起李九走到床边,将李九放到他们前一晚温存过的地方,给他小心地盖好被子:「李叔,今天你倒是没埋怨我太紧张你——」 汤肖普看向床板上黑色的人影,它安静地呆着,只有蓝色的床板在向下滴着汤水。 李叔今天可能有点心累,不想跟他犟嘴。 汤肖普笑眯眯地俯下身吻了吻黑色人影的两颊:「谢谢李叔大发慈悲,让我给你盖被子。」 「李叔等我一会儿,我先去把仗打赢——我一定会挨个让这些铁人融在腐蚀液中。」 汤肖普脸上的笑容混上了红黑色,他站直身体,对黑色人影道,「李叔在船舱里别——」 他的话头戛然而止。 「李叔要不你还是跟着我吧。」汤肖普变了卦。 他看了看没动静的李九,怀疑李叔睡着了。 不行,他不应该太紧张李叔,否则容易适得其反——他还是让李九就在这里好好睡着吧? 这个念头刚形成,巨大的恐惧便从心底疯狂滋生。 不行,他不能让李叔自己待着。 汤肖普小声说了句抱歉,躬下身,拉下被子,又将李九抱入怀中——他小心地没有让刚刚放回去的红色太多摇晃。 汤肖普贱兮兮地亲了口李九干燥的嘴唇,哼着小曲走出了色彩斑斓的船舱。 比尔博在水下看到了迎风而起的船帆。 它挺喜欢这船帆的颜色——说起来,它生前,不对,成为铁人之前,是个漂漂亮亮的小画家,可惜是个女孩子,安娜二世不喜欢。 都说漂亮的人雌雄莫辨,安娜二世爱死了她的脸,但竟然还是没有宠幸她——就因为她是女孩子。 比尔博之前恨死安娜二世了,不过现在它心里没有一点负面情绪。 自从成为了铁人之后,它再也不需要通过艺术宣洩自己的疯狂,它用战绩、血腥与惊悚式魅力打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不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情场上。 第158页 墙—?岛。 ?外。 最后一?。 ?墙一?口。 』?船。?人,?舷上—?。」 的血?。 ?着??带着??』?别着???皮汀」。 ??。 狂—? 歌。 ?躺着???……」 ?? ??开?。 ???」 ???上攀?着第一冲着?—— ??去。 ?般?面。 ??。 ??着?了一??—— ??一??一?送了一?? ??蚀?爬。 ???。 ?惯怼??们开一??液池。 ??松开水中。 ??解开???一身。 杀着?着腐蚀????。 ?。 着腐蚀人。 ?〖?想着被一截。 ?不需?蚀?。 ?着?。 ??了〖?最后想。 作耯?: 放肆x2?? ?????? ———— 86?疗站 ??位——?搓着???「一????。」 意:?」 ??。」 「杀?。」 ?……–,??。」 ?。」 ??逅?跃而去。 ??片稀?林、一??。 ??叉着??虫。 ??着的一?。 ????一言??蚀?。 蚀?? ?」 ※???」 ?尔。」 ※?么不怼?」 ?们杀光。」 ??什???」 ?着雄。」 ??叫什??」 ?纪。」 :????」 第159页 「我爱人是厄洛海人。」 铁人康斯坦神色肃整:「您爱人是?」 「我爱人叫陈思倩。」 「陈思倩?」 「陈思倩!」 「竟然是陈老太婆……」 「陈老太婆!」 铁人康斯坦没有回头看,它知道铁人的纪律性很强,它没有命令,它们不会私自动手:「陈思倩在哪里?」 阿克艾尔扑哧扑哧笑了:「她在黎明岛呢,在薛将军那儿,别想着找她。你们一辈子都杀不到她,只能等着被她的腐蚀液吃光。」 铁人康斯坦的后背被众铁人的愤怒烘烤发烫,它压抑着忍到喉咙口的怒气,沉着道:「你怎么没去黎明岛?」 阿克艾尔嘟嘟囔囔地低头道:「我儿子在这儿成的神,我不去黎明岛,我活着也没什么意义,去了只是给他们徒增累赘。」 「陈思倩没劝你?」 「她?她劝不动我的,她很爱我,但是她更爱整个人类文明。」 「好吧,我带你去中部大岛找你的儿子。」铁人康斯坦道。 「哈哈哈,我不去。」阿克艾尔抖着肩膀大笑,「你们跪下来求我,用舌头修我的脚皮我都不跟你们去——」 铁人康斯坦后牙槽咬得生疼,脸上的咬合肌像两块铅球。 阿克艾尔扳起自己的脚,轻蔑道:「我儿子啊,在中部大岛,你们去了就会被杀光,别想打我们!我爱人,我爱人守着,我儿子也守着……」 他用脸颊靠着自己的脚背,幸福道:「虽然我爱人放弃了我,我的儿子我更是只见过一个月。」他吭哧吭哧又笑,「那个小蠢蛋才不在乎我的死活。」 「不过你们这些屁/眼不干净的铁疙瘩,他一拳就能砸爆一百个哈哈哈。」 阿克艾尔继续说着,「你们下一场仗就要打中部大岛吧?」 他醉醺醺地用手指点点铁人康斯坦,「薛将军早就给你们都设好了埋伏,等着被灭绝吧。」 阿克艾尔心里有点毛,他不知道自己演得怎么样——都说半真半假的话最难辨认,他跟着薛旦紧急训练了两个小时,也不知道这半真半假的话真不真,但是他自己已经快要感动自己了。 尽力了薛将军,咱什么也不会,就这点能耐,尽力了。 铁人康斯坦冷冷地回答:「谢谢你,不过我们从没想过要打中部大岛,大首领的目标一直都是东风横流带。」 阿克艾尔一惊。 他能够判断出来,铁人康斯坦说的是真话。正当他想要联结薛旦的青铜片时,眼前忽然黑雾瀰漫。 等到阿克艾尔迟钝地明白过来铁人康斯坦的手臂贯穿了自己的眉心时,他已经没了意识。 如果阿克艾尔有灵魂,他恐怕会哀嘆一句,就差一秒。 周衣裳终于等来了她的腐蚀液补给,她看着湿漉漉地从海岸边游上岸的十个感染者和二十大桶腐蚀液,明白他们遭到了阻击。 汤肖普抬眼看了看她,从肩膀上卸下两桶腐蚀液,双手向下垂着,胸膛剧烈起伏,眼神有些空白。 剩的九个感染者和汤肖普相差无几,他们明显早就透支了,身体凉得可怕,几近失温。 周衣裳正说把他们带到岛里去,就见一个感染者向前倾倒,双膝磕在沙滩上,上身软塌塌地砸进沙子中。 其余的几个感染者相继昏厥,旁边的南大岛守卫见状连忙奔过去将他们背到身上,周衣裳让他们赶紧去找岛内的医疗站。 背着船员的南大岛守卫匆匆离开。 周衣裳仔细检查了一遍南大岛的城墙守卫情况,在太阳将将落山时赶去了医疗站。 她在检查过程中收到了六次青铜传信,都是报丧的,那些船员估计是怕赶不及在南大岛被进攻之前提供腐蚀液补给,身体机能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害。 周衣裳刚进门,就有个救护妹妹急急地从左边的房间往右边的房间穿,她看了眼周衣裳,表情有些痛苦地摇了摇头,脚下不停地冲进右边房间拿器械。 周衣裳探头看看左边房间。 躺在板床上的人的汤肖普,他的状态肉眼可见的不乐观,口中似乎不停地在往外溢什么东西,周衣裳没看清就收回了视线。 这让她回想起卡姬玛口鼻溢出淡红色泡沫的场面,周衣裳承受不起。 从右边房间奔出的姑娘手中拿着个金属物件,旋风一般奔进左边房间,合上了门。 周衣裳只好继续往前走。 大多数房间都合着门,她拐过弯,顺着熟悉的路线找到了张大夫的办公室。 她推开门,张大夫正在和一位清醒的船员交谈,见周衣裳进来,她横横眼睛,示意周衣裳先进来坐。 周衣裳尽量轻地合拢门,坐到沙发上。 那船员只是疲惫地瞧了眼周衣裳,继续说道:「我们用飞天钩进边二岛之后,和边二岛的守卫一起待了一整天,铁人都没有动静。」 「肖普先生说这样下去不行,我们还是要尽可能把腐蚀液送进南大岛。所以肖普先生做了几条木船,我们把九叔留在了边二岛,剩的人继续向南大岛航行。」 「我们一直贴着边岛航行,没有出什么事,但是就像肖普先生预料的那样,我们离开中空带之后,铁人果然袭击了我们的小船。」 「我们死了不少船员,腐蚀液也用掉了不少,木船碎了好几条,勉强能用的木船其实也有点漏水。」 第160页 「这一仗我们打赢了。」 「这帮铁人的领头有点疯狂,赌我们腐蚀液没剩多少,赌输了,结果最后就它成功逃脱,剩的铁人都被我们歼灭。」 「我们又航行了几海里,木船彻底散架。我们只好按照方向往南大岛这边游,一路上被那个疯子铁人首领偷袭过好几次。」 船员咬牙切齿:「我们这些人只有肖普先生抓住过它三次——它太狡猾。它最后一次来袭击的时候说漏嘴,好像说九叔被它杀了。」 「之前在边二岛肖普先生还给九叔带饭餵水,我们都以为九叔只是身体状态下降,没想到被它这个、这个,这个该千刀万剐的东西杀了。」 「肖普先生听到它说那话,特别冷静,冷静得吓人,但是下手特别狠。它吃了苦头——好像断了个胳膊断了个腿——在海里也没法治疗,再没来偷袭。」 「但是肖普先生体力就有点透支,也受了伤,后半段水路走得和我们一样艰难,甚至比我还艰难。我们船员最后活生生累死了好几个,只剩十个人带着一口气上岸。」 船员说完了,她双手放在膝头,眼眶很红:「我出海前没想到最后只剩下我们十个人活着——他们现在还活着吧?」她不确定地抬起头,看看张大夫,又看看周衣裳。 张大夫不知怎么回答。 正在这时,她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张大夫松了口气,高声道:「进!」 来的人是位医生,他瞥了眼转脸看他的船员,话到嘴边收了回去:「要不出去跟您说?」 船员道:「如果是考虑我的感受——」她摆摆手,「谢谢你们,但没必要,我现在挺麻木,能坚持。」 张大夫嘆口气道:「没事,在这儿说吧。」 医生于是开口道:「三号房、五号房船员都牺牲了,但是……」 他捏捏眉心,咽下到喉咙口的酸痛,憋回眼泪,「汤肖普先生暂时平安。」 作者有话说: 我的好大儿,肖普先生 87、是薛旦吗 卢卡斯从睡梦中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盯了会儿跟着视线一起摇晃的船舱顶卢卡斯从睡梦中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盯了会儿跟着视线一起摇晃的船舱顶。 不知道是不是坐多了晃悠的铁船,卢卡斯脑子里混沌得像是天地未生,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是个歷史老师,或者曾经是个歷史教材编纂者,或者将来是个歷史学者。 太阳穴和眉心突突地一跳一跳发痛,他深吸一口气,又从鼻子中缓缓地嘆出去。 卢卡斯闭上眼睛翻身,为了避免转身的摩擦力把薛旦的被子带走,他习惯性地用右手稍稍向上撑了撑被面。 按理说,在这儿听不到波浪拍打船身的声音,但卢卡斯有些耳鸣,听多了海上的杂音,他总觉得自己的耳朵里都进了水。 哗啦哗啦地响。 早知道应该早几年就喝下新病毒,卢卡斯乱糟糟地寻思,免得撑到四十岁过度劳累的身体出各种毛病。 他把左手手指按压在心口的位置,悄没声儿地把一阵一阵向上翻的噁心劲儿往下顺。 薛旦赖在他船上已经三天了,卢卡斯昨天上午接到比尔博的传信,说是那场失败的伏击迎来了最失败的结尾,它们在水里也没成功阻击汤肖普一行人。 比尔博…… 自己要是没有薛旦,变成铁人之后,会不会也成为像比尔博这样的疯子? 卢卡斯从没觉得自己比疯子好到哪儿去。 卢卡斯在这时候醒来不是没有目的的,他要等康斯坦的传信。 在十几分钟之前,康斯坦应该带着半路潜匿在中部大岛周围的铁人和南部的部分铁人共同夹击中空带了。 卢卡斯的阶段性目标是赢取横流带以南的地界。 他需要借用南方气候,进行长期研究——他要研究如何让铁人繁殖。 卢卡斯不是傻子。他明白铁人离开铁潮地区后,最大的劣势就是无法再生,要想取得战争的完全胜利,他需要首先解决铁人的繁殖难题。 卢卡斯对铁人的机能原理有些认识基础,他看到那张新大陆群岛地图后,推算出唯一适合他实验的地区便是南部群岛。 东风横流带是连接南部群岛与中部群岛的唯一通路,东风中空带则是中南部交通的生命线。 想要拥有不被打扰的实验环境,攻占东风中空带是最好的选择。 彻底切断中南部交通之后,再围困南大岛就容易多了。 可卢卡斯怎么也没想到,薛旦竟然会来。 他到现在也拿不准要不要打黎明岛。卢卡斯一方面怀疑这是薛旦的陷阱,一方面又担心这只是薛旦的心理战。 薛旦的底牌绝对不少,就像他之前就怀疑,薛旦为什么敢把他和钱纪拷在一起、钱纪又怎么能在他逃脱时做出如此迅速的反应——根据康斯坦的传信,钱纪果然是「神」。 这完全打消了卢卡斯分散三分之一铁人兵力同时进攻中部大岛的想法。 他睁开眼,顶住被子,又转过身面对薛旦。 薛旦嘴唇微张,一只手倒钩在后脑勺,一只手笔直地贴着床板,不知是什么新式睡姿。 薛大将军只在卡莫帝国那三年睡得这么豪放过吧? 卢卡斯想,他前些日子,在黎明岛和他睡觉,也没看他睡得这么嚣张过,一般都是微蹙眉头、嘴唇紧闭,唿吸微弱得像是蛰伏的冬熊。 第161页 要是卢卡斯不和他来一次,薛旦几乎一碰就醒。 这两天在船上,薛旦却睡得无比放松,像是世界上没有什么再值得发愁的事儿。 「大首领,这是四艘瞭望船传来的青铜即时影像。」康斯坦的青铜传信终于来了,跟着联结而来的还有在神经中呈现的四幅监视图像。 「目前进攻还算顺利。」康斯坦把各个位置点的作战情况汇报过后,总结道。 卢卡斯回信:「收到。」 一切顺利,唯一的问题就是现在躺在他面前的薛大将军。 卢卡斯撑起上半身,轻手轻脚地坐到床上,探身扣下床头暗柜,从里面取出一副合金手铐,轻轻地拎起薛旦反扣在脑后的手腕。 「卢卡斯明白铁人最大的劣势是无法再生,所以他一定不会把所有铁人都集中在一个地点。」陈思倩两只手臂搭在椅子把手上,整个身子窝在软椅中。 「对……」薛旦用指尖在地图上大略划了几处:「黎明岛东或者黎明岛西肯定有一处,心形岛附近应该会有一处,三小岛有一处——中空带不知会不会有。剩的大部队集中在小头岛附近。」 「你这次带腐蚀液经过中空带小心点,铁人可能会驻扎铁船在边岛防守,你们最好离边岛远一些。」陈思倩叮嘱汤肖普和李九。 汤肖普应声。 李九道:「我们现在就是要消灭铁人数量。咱们这边可以用人和岛换它们有生力量。」 他用手指头揉揉嗓子,不大舒服地咳嗽了一声,「怎么说,人类能活一男一女,人类文明就还在这。」 汤肖普让李九歇歇:「老来身体本来就不行,自己一口气也不肯歇。」 李九不乐意听汤肖普说他老,但也没反驳。 「你九叔说得对。」陈思倩道,「我们想个法子,剿灭一部分铁人是一部分。」 「我们不是有很多二代腐蚀液存在东风横流带吗。」阿克艾尔出声,「你和钱纪鼓捣的,一代好像也有,都在那海底合金仓库里,放出来能把黎明岛都淹了。」 陈思倩道:「一代的腐蚀液用不了,二代的作用不大。」 薛旦道:「我把现在的那个四代腐蚀液放了不少在横流带,我话没说完,我就想说我打算把它们引到横流带去打。」 「所以,小汤,你身上的任务很重。」薛旦转头道,「你得催眠自己,东风横流带根本没有四代腐蚀液。」 「想要把卢卡斯骗过去可不容易。」薛旦揉揉太阳穴,「但我估计他会打横流带,别让他中途起疑心就好。」 汤肖普看了看李九,犹疑道:「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掩藏住,我怕我遇到危机情况,还是会抽调边岛的腐蚀液。」 阿克艾尔道:「我可以做个戏。」他简单把如何装疯卖傻、如何半真半假骗铁人的想法说了说。 薛旦忽然想到,他之前刚好是用钱纪帮他看的卢卡斯。 薛旦有点心动,却不敢答应:「这样一来,你恐怕很难活着回来。」 阿克艾尔摇摇头:「我自己都不在意,薛将军就别拿这个说事了。」 陈思倩窝在椅子上,一直没有出声。 阿克艾尔斜眼睨了睨陈思倩,心灰意冷地转回眼:「我跟小汤一起走。」 他说完,室内忽然莫名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一时没什么话说。 陈思倩慢吞吞打破寂静:「铁人又不一定打心形岛。」 薛旦道:「只要卢卡斯有意向打中部大岛,他就一定会打心形岛;他要是没意向打中部大岛,阿克艾尔也没必要说这话。」 陈思倩又不吭声了。 最后阿克艾尔还是跟着汤肖普李九离开了黎明岛。 铁人康斯坦看到了从水面底下升上来的巨大仓库,它们表面还带着冰渣,由于温度过低,它们向四周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白雾。 仓库大开,里面的一代二代腐蚀液铺天该地地向海面上的铁船和岛屿上的铁人喷涌而去。 不用腐蚀液到眼前,铁人已经乱了阵脚,铁船争先恐后地逃窜、铁人则嚎叫着向合金墙下狂奔。 —— 卢卡斯刚在神经中看到这一变故,他拎着薛旦的那只手腕被反过来攥住了。 「大首领,这回是我摆了你一道。」 卢卡斯低下头。薛旦已经睁开了眼睛,里头一派清明,完全不见丝毫睡意:「认输吧。」 —— 躲到城墙下的铁人和已经攻上城墙的铁人还没等到一代二代腐蚀液兜头罩下,举着四代腐蚀液涂抹过的武器的边岛守卫便贯穿了它们的脖颈。 铁人丝毫没有战斗的欲望,它们被头上的一代二代腐蚀液威胁着,绝望地乱窜。 直到最后,那些基本等于挠痒痒的腐蚀液浇了它们一身时,铁人们才明白自己被骗了。然而这时,连康斯坦都七扭八歪地后撤了十万八千里。 —— 卢卡斯知道这一仗是打不赢了,他预备联结康斯坦让铁人撤退,结果发现自己的青铜片又不顶用了。他看向薛旦。 薛旦眯着眼睛笑:「大首领想说什么?」 卢卡斯嘆气:「你怎么做到的?」——在他没有感知到的情况下,夺走他的青铜片联结。 薛旦对他的平静有些意外,于是打算之后再解释卢卡斯询问的问题,先说出他的疑惑:「你怎么一点也不气恼或者气馁。」 第162页 卢卡斯注视着薛旦的双眼,低声道:「之前你不是经常问我为什么到现在还选择帮铁人打人类吗?」 「我这两天想明白了,我只是不想辜负了那些铁人,你当我看不出来现在铁人已经势颓了?我想,我还是得尽力帮它们打赢。」 「但如果我尽力了还赢不了,就不能怪我了。」卢卡斯道,「我会替铁人恸哭,替人类狂喜。」 卢卡斯轻轻拨弄薛旦的手指,有些轻佻道:「薛将军,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88、停战 「你将来也可以做到。」薛旦于是就这么毫无磕绊地接上了卢卡斯几句话之前的问题,「自己总是会超越自己。」 自己总是会超越自己? 卢卡斯不知怎么,想起了很久之前,给他送小熊玩偶、告知他预言的人; 又想起了自己曾经在睡梦中惊醒,对着镜子恍然发觉美人迟暮的那天。 卢卡斯福至心灵道:「你是将来的薛旦?」 「是。」薛旦爽快地应答,「现在的我还待在黎明岛,对这张床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卢卡斯盯着自己的膝盖,无端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对不起现在的薛旦。 薛旦用手掌把头从枕头上撑起来,撇嘴道:「还知道对不起我。你上周——就是我的时间里的上周,才告诉我这事,所以不用担心,我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得到你船上出外差了。」 「我跟你实话讲,停战吧。」 卢卡斯神色复杂:「就算你身份特殊,也不至于这么直白地直入主题。」 薛旦懒洋洋地伸出一根手指挠挠头:「再耽搁下去,东风中空带那点儿铁人还想不想要了。」 卢卡斯道:「还有康斯坦在,他会主持撤退。」 薛旦唔了一声,嘀咕道:「我还真不记得东风横流带这场仗后来怎么样了。」他于是换了个切口,「你要是能看到东风横流带那儿的画面就好了。」 「怎么?」卢卡斯确实能看到,但他没有和薛旦说,而是不动声色地反问。 「那些装着腐蚀液的仓库原先一直在中空带海底,升上来的时候应该带了不少硬冰渣。」薛旦道,「现在这时候海底已经冻死了,低温会慢慢侵蚀大过渡群岛——不是,新大陆群岛。」 「差点被雷噼。还好只说错了个名词,要是不小心扰乱时间线,我罪不可赦。」薛旦笑眯眯道。 「等到低温层上到地面,你的宝贝铁人横竖都是死,何必在死前还带这么多人陪葬?」 薛旦帮卢卡斯算帐,「你想,铁人都没了,咱人类再也灭绝,那铁人文化连回忆都没人回忆,多寒碜。」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我的人身安全——」薛旦指指自己的额头,「在你心里排第一位。现在我的生命受到了低温层的威胁,你是不是得联合下铁人和我们一起加强加强保温措施。」 「我看薛大将军在未来活得好好的。」卢卡斯道。 「这不是这么算的。」薛旦正色,「这东西我说不清楚,还是得交给你——将来的你解释更好,但我知道,未来和过去沟通的时刻都是变数时刻,你受到未来的我的影响而做出的决定是可以和我记忆中你做的决定有偏差的。」 「你要是不停战,人类真有可能和铁人一起埋葬在大过渡——不是,新大陆群岛。」薛旦道。 卢卡斯心里想要攻占新大陆群岛的念头本来就不太强烈,再加上薛旦的说辞,他确实有停战的想法。 卢卡斯没有明确给出答覆,他对薛旦道:「你先让我联繫康斯坦,我问问他中空带的情况是不是和你说的一样。」 在卢卡斯眼中,薛旦只是吹了声口哨,然后就眨眨眼道:「好了,你再试试。」 卢卡斯这回果然联结成功了,他对康斯坦道:「现在情况如何?已经撤出中空带了吗?大致损失如何?我刚刚被薛旦控制住,没办法发青铜传信,也接不到你的。」 过了好半天,康斯坦的青铜片才传来回信,不过声音明显不属于铁人康斯坦:「大,大首领您好,我是康斯坦将军头船船员,我们确实撤出了中空带,但是只有我们一条船成功摆脱了南大岛那边人类的追击。」 「康斯坦将军它牺牲了。比尔博将军也牺牲了,我亲眼看见它的头颅被一个人类砍掉……我听到那个人类的同伴叫他肖普先生。」 南大岛怎么会有人追击?它们明明是突袭,来不及这么快到达中空带—— 「你联繫的周衣裳?」卢卡斯低头问薛旦。 「是。」他回答,「黎明岛的那个没法像我一样掐/点儿掐的这么准。」 「大首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铁人是不是输定了。」那边的船员说。 卢卡斯回应:「你先带着你那船铁人回到小头岛,我们暂时退守小头岛以南。」 是他胃口大了,想着把横流带以南打下来,现在看,在小头岛收手才明智。 薛旦问:「怎么样?是不是很惨。」 卢卡斯:「你又不是收不到周衣裳的青铜传信。」 他忽然想,如果当初他能够坚定一点、不怀疑自己的直觉,在离开旧大陆之前设计害死周衣裳,现在的战斗形势肯定会完全不同。 可惜,他不是铁人,还会渴望与同类相伴、心存侥倖。 薛旦哼哼:「还不停战吗。」 第163页 「没说不停。」卢卡斯从怀里抽出新大陆群岛图,详细看了看,道:「以第126.5度海线为界,我据守南边,你待在北边,互不越界。」 薛旦拿过地图。好在南部群岛常常成团状,小头岛和南大岛之间不涉及划分小岛的问题,卢卡斯这条线划得挺客观。 薛旦检查了半天,终于道:「可以。大首领这回难得良心。」 卢卡斯忽然意识到不对:「你说了算?不应该现在的薛旦说了才算吗。」 薛旦把地图塞回卢卡斯怀里,终于憋不住笑出声:「不是,亲爱的,你觉得我来这儿能真的不和现在的我商量两句,直接奔你的铁船来?」 「我是挺想见你的,但也不至于想到没了脑子。」 他指指胸口看不见的青铜片:「前面那段关于「上周」的言论是我胡诌的,他不仅知道我来,从我刚刚睁眼开始,我和他的青铜片已经同步了。」 「我给他转达了半天。」 卢卡斯脸上火辣辣的疼。真他妈丢人,还有点没道理的愠怒。 「他知道就行——你让我和他说句话。」卢卡斯道。 薛旦笑容僵硬了,他不情不愿道:「未来的青铜片也没开发出来临时联结的功能,我心有余力不足。有什么话你跟我说,我转告他。」 卢卡斯无言。薛大将军是不是忘了,别说未来的青铜片,现在的青铜片都可以随时联结——不然刚刚船员是怎么用的康斯坦的青铜片? 卢卡斯冷笑道:「你当我想调/情?我是想和他确认口头停战协议。」 薛旦厚脸皮地坚持道:「我不是不想让你和他说话,我是真的完成不了。」 在卢卡斯来到新大陆群岛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心有灵犀地没和薛旦互相存对方的青铜片,这个原因很难解释——他和薛旦联通青铜之后能说什么?互相打探消息吗? 这就像给旧大陆的各国首脑拉进一个可以随时互相联繫的青铜片一样——还是算了。 卢卡斯相信两个薛旦之间确实通过气,于是没再坚决要求和现在的薛旦联繫。 他又和倖存船员交流了几句,让船员有情况随时联繫自己。 这期间,薛旦一直张着一对儿黑眼睛从下至上望着他的下巴颏,不知在思考什么人生哲理。 卢卡斯忍不住道:「想什么呢大/哲/学家。」 薛旦还真在思考问题,他缓缓道:「你这时候这么瘦吗?」 卢卡斯闻言,看看自己:「还好吧,你这么一说,好像最近确实瘦了点。」但他的身材基础还是在那儿的,不至于「这么瘦」。 「难道我后来锻鍊成了像你这样的身材?」卢卡斯心口忽然一紧,赶忙问。 他虽然对薛旦的身材爱不释手,但他自己明白,他的气质不适合拥有这样的身材。 薛旦摇摇头:「没有,怎么可能。」他只是觉得这时候的卢卡斯——尤其是现在在黑夜中,不时地揉两下太阳穴的卢卡斯,显得有些太疲惫了。 「那就好。」卢卡斯松了口气,「你什么时候走?」 薛旦道:「说不好,应该还得再待一阵儿。」 卢卡斯向下滑入被窝,被薛旦捉住了手腕。他转过手掌,和薛旦掌心相贴:「一直活着快乐吗?」 薛旦贴在卢卡斯的身侧,悄声道:「快乐,有你在就快乐,不过我还是想试试老去和死亡——当然,前提是和你一起。」 老去和死亡。卢卡斯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和不时隐痛的眼睛:「你没体会过老去。」 「你也没有。」薛旦反驳。 「好吧。」卢卡斯纠正自己的措辞,「你连人到中年都没有体会过。」 薛旦道:「但是我看到了你的变化。」 「我有什么变化?」卢卡斯问。 「我连你对这场仗到底关心不关心都看不出来。」薛旦道,「和当初在厄洛山区的时候相比,现在的你都快要羽化登仙了。」 「铁人在东风横流带遭受这么大的挫折,你眼皮都没抬一下,说停战说得比我还随意,达成口头协议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唠嗑。」薛旦道。 卢卡斯反问:「不然呢,还能怎样。」 薛旦捏捏手心里的另一只手掌:「不能怎样,我只是希望能看到更生气蓬勃的你,恨也罢,爱也罢,都热烈一些。」 生气蓬勃?卢卡斯想,可能自从他担任了铁人大首领之后,再也没资格触碰这个词。 「但是没关系,你自己怎样过的最舒服,也只有你自己知道。」薛旦笑嘻嘻地亲了口卢卡斯的侧脸。 他帮卢卡斯掖了掖被角:「睡吧。」 两人没有再说话。 卢卡斯控制不住自己活跃的思维,他又开始控制不住地思考铁人大首领的位子到底对他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直到倖存船员和小头岛驻军同时联繫卢卡斯,告诉他倖存铁人已经安全抵达小头岛,卢卡斯心里绷着的弦才送了点,迷迷煳煳地进入了迷幻的梦境。 作者有话说: 我写下一章的时候,忽然悟了我写作的问题在哪里!!妈妈我开窍了!! 感谢在2021-06-29 23:14:14-2021-07-01 23:40: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呵啾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4页 89、绝望 他对人类的未来感到绝望,也对自己的未来感到绝望。 坐在黎明岛小屋里的薛旦又没睡着。 他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反覆咀嚼那个他说的话:卢卡斯说同意停战,以126.5度海线为界,互不侵犯。 薛旦控制不住地去想,卢卡斯是怎么和那个他一步步谈判、最终同意那个他的要求的——他可从来没做到让卢卡斯这么快就妥协。 卢卡斯会意识到那不是现在的他吗? 薛旦的后颈靠着沙发背枕,胸口有些发闷。他对自己很了解,他不认为那个自己会轻易暴露身份。 他绝对会去挤卢卡斯的被子。卢卡斯是不是给他掖了被角,是不是会在半夜惊醒的时候轻手轻脚地害怕吵醒那个自己,然后思索怎么把那个自己赶出去。 薛旦撇下嘴角,心想,他能想着怎么把你赶出去都是你的荣幸。 叩叩叩…… 有人敲门。 薛旦皱起眉。 叩叩叩…… 那人继续不紧不慢地敲着。 薛旦悉悉索索地起身,光着脚走过地板,踩着门口散乱的拖鞋,探身询问:「谁?」 「是我,陈思倩。」陈婆在门外道。 薛旦压下门把手,向外一推木门。 陈思倩依旧穿着随意的长衣长裤,白头髮像团云一般飘在黑夜中,她接住向外滑去的门,踩在门口的地毯上,回身带上木门:「不开灯?」 薛旦向上抹一把邋遢的头髮,随意趿拉上一双拖鞋,回身往沙发走:「随意。」 陈思倩伸出枯瘦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门口的灯。她在屋里走了一来回,把客厅的几个灯都开开了,然后静静地像只老猫一般蜷缩在长沙发一旁的小沙发里。 「我不是来安慰你的。」陈思倩张口就这么说,「我是来告诉你坏消息的。」 「什么坏消息。」薛旦不大适应亮光,身子前倾坐在沙发里,眯着眼睛给陈婆捧哏。 他心情实在差劲,于是不无恶意地想,人老了都会固执,何况一个家人都没有的老人。他不能怪陈婆态度太强硬,还是得顺着她说。 「我检测到海底出现了不正常的低温冻层,但是不清楚它在多深的海底……」陈思倩道,「你做好准备,新大陆群岛恐怕不久后会迎来气温骤降,如果情况恶化,新大陆群岛海面温度能达到大迁徙时降温区的最低气温。」 薛旦点点头:「我收到横流带那边的消息了,海底的腐蚀液仓库表面有大量冰渣,应该是从低温冻层里带出来的。」 陈思倩的两只脚像是虬木根,扎在拖鞋中:「那低温冻层至少已经上升到了据海平面四百米处,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薛将军有什么打算。」 薛旦简单跟陈思倩说明了和卢卡斯的口头协议,一改不冷不热的态度,谦逊道:「关于保温建筑和措施这方面,还是得交给陈婆您。」 陈思倩连脸上的皱纹都没动:「我没问题,但想从死神手里抢人,光有一个我可不够。」 薛旦抛枝:「您的意思是……」 「让卢卡斯也过来,我和他一起工作。」陈思倩嘴角终于带了些轻微的笑意,「你放心真把他放在南边?先不说放心——你肯一直和他这么一个南一个北地坐镇新大陆群岛?又不是左右门神,我看你今晚的心理状态就不太对劲。」 虽说薛旦已经忘了他和陈思倩到底谁年龄更大,但此刻他总有种被长辈看穿了青春期的小心思的窘迫:「谢谢陈婆。」 他赶忙联结那边的自己,也不管对面睡不睡觉,先把陈婆的话传过去再说。 这青铜传信如同石沉大海,也不知是那边不想再跟他说话,还是那边确实睡着了。 薛旦想起什么,从茶几的抽屉中取出柳园园的童话书,递给陈婆:「您看看这个,柳园园——厄洛王曾经预言,我们的出路在「那边的雪地」,她活着的时候这本口袋书天天不离手,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启示。」 陈婆接过这本口袋书时,下意识地挺直了嵴背,左右看看自己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平摊在掌心。 陈思倩用她皮肤松弛的双手仔细地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又一遍,眉头从始至终没有松开,最后她终于把口袋书还给薛旦,遗憾道:「我终究还是没有王的智慧。」 薛旦心想,他一开始就不应该给陈婆解释这本书的来歷。他怀疑「厄洛王」这三个字让陈思倩下意识觉得她无法解开厄洛王的读物之谜。 薛旦送走了陈思倩,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联繫汤肖普,让他带着口袋书复制本出海,重点去东南方面探寻。 第二天,周衣裳告诉薛旦,那个未来的薛旦跟着卢卡斯来了南大岛,然后就离开了。 他跟周衣裳解释了事情原委,于是周衣裳便让人把卢卡斯送到了黎明岛。 薛旦便去城头接卢卡斯的船。 没有了铁人的威胁,黎明岛的海港处城墙向两边滑开重合,于是卢卡斯的船能够直接停泊在岸上。 他站立在船头,脱下了轻甲,穿着熟悉的风衣和铁靴,从梯子上几大步跳到木板上,朝薛旦走来。 「好久不见。」薛旦忍不住道。 「没多久。」卢卡斯拍了拍他的侧颊,带了点暧昧。 他爱死了解开铁人和政//治枷锁的卢卡斯。 第165页 让薛旦没意料到的是,接下来的日子,卢卡斯和陈思倩真的全身心投入在了保温措施的建设中——所谓全身心,就是指白天看不见、晚上也看不见。 卢卡斯动用了全部铁人,飞快地在中部大岛、黎明岛和南大岛上实施着他和陈思倩的设计。 由于铁人在建设时期免不了和人类有交集,于是不时地爆发铁人和人类的恶性冲突事件,薛旦和周衣裳只好奔波在三座大岛之间,成为了专业灭火员——只有「神」才能用强制力量拉开下死手的两方。 卢卡斯和陈思倩的设计实施到一半时,气温骤降毫无预兆地几秒间覆盖了整个新大陆群岛。 薛旦当时正在中部大岛「灭火」,他眼睁睁看着无数正联结着含铁合金块工作的铁人的关节在几秒内变硬,接着一个个定在原地动也动不了,还在气头上的掐架人类搓着胳膊,喊着「还我妈妈」,一胳膊肘打飞了铁人的头。 然后他才惊愕地回过神,震惊地大退几步,躲进了围观的人群中。 薛旦赶忙叫人类帮忙把这些铁人抬进保温棚内,刚刚还满腔怨恨的人们满眼茫然,在原地互相对视,终于有人慢慢从队伍中走出,将刚刚给他的左腿戳了个洞的铁人抗在肩膀上,吭哧吭哧地往保温棚里走。 剩下的人纷纷效仿。 气温在这天过后持续下降,仿佛当初进了降温区的迁徙者。 人类和铁人都被困在保温棚内,有专门轮班的捕鱼队每天负责出海。 两个月后,汤肖普回来了,他一无所获。周衣裳替了他的班,继续出海探索。 汤肖普回了黎明岛。 拥有休眠体质的他没觉得气温有多凉,他习惯性地走回自己在黎明岛的小屋,用钥匙开锁、合上门,打开灯——门廊的灯闪动了两下,爆出一阵火花,灭了。 汤肖普揉揉头髮,在黑暗中摸出拖鞋穿上,走进客厅,按开客厅的大灯——结果那大灯遭遇了和门廊灯相同的悲剧。 汤肖普终于明白屋里的灯应该在极度低温下都出了故障,他无事可做地把一楼的所有灯挨个试了一遍,无一例外都是坏的。 汤肖普下意识无奈地喊人:「九叔,楼上的灯也都坏了?」 黑暗中一片安静。 他愣了愣,突然意识到李九死在了船上。 汤肖普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间,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窒息的悲伤。 他浑身发抖,在客厅里没头没脑地走了两步,想要抓住什么稻草一般,走进厨房,把还在灶台上的锅挨个拿起来又放下,然后把灶台下的柜子也挨个打开又关上,从冰箱里拿出臭鸡蛋,扔进更臭的垃圾桶。 人们都躲进了保温棚,没人替他照顾房子。 汤肖普把着冰箱的柜门,脸上的泪水滚烫地从眼眶中溢出,冰凉地淌过脸颊,滴落在地上,快速地凝结成薄冰。 巨大的悲伤淹没了他,汤肖普把头靠在极臭的冰箱柜门上,双臂抖动着、溺水一般抓紧了靠着的移动柜门,泪水控制不住地向外奔涌。 李九不在了,永远也不会在了。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叫汤肖普的人。 汤肖普嚎啕大哭了几分钟,终于勉强从情绪中挣扎出来,松开冰箱的柜门,靠着冰箱身坐到地面上,喉肌抽动。 他沉默地坐在盒子一样压在身上的厨房和二层小楼中,对着比他头还要高的柜门,脑中空空荡荡。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从地面上撑起身子,踉踉跄跄地走出厨房,坐进客厅的长椅中。 他终于清晰地认识到,他不一样了,陪伴着他度过了人生无数年的另一个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上他再也没有能够放松自己的地方,再也没有能够毫无顾忌倾诉的人。 汤肖普从玻璃中向外看出去,薄暮中,地面上的霜还在反光。 他对人类的未来感到绝望,也对自己的未来感到绝望。 作者有话说: 啊,妈妈!! 90、冰雕 ——就算死在路上—— 形势越来越严峻。 就算外面的温度一降再降,汤肖普也拒绝去保温棚。他知道自己还得往下活,于是时不时跟着捕鱼队出海捞几网活鱼—— 低温冻层还没有上升到海面,不管什么大鱼小鱼都只能往上走,捕鱼的效率很高——带回来扔进厨房。 他没有心情天天在这种低温环境下生火,于是就啃生鱼,啃完了再出去捕捞。 「汤肖普!」薛旦在门外叫他。 汤肖普知道这是送淡水来了,他从摊在长椅上的一卷卷棉被中脱身而出,踩着棉靴去给薛旦开门。 地上全是冰霜。薛旦的整张脸在围巾和帽子的包裹下只露出了一对眼睛,眼睛周围的皮肤冻得通红。 他裹着厚重的棉衣,把一大桶淡水搬到小屋进门的地毯处:「今天也不去保温棚?」 「不去。」汤肖普把棉衣领子往上提,看着放下水桶的薛旦。 薛旦做不出什么表情,只能白他一眼:「行行,别看了,知道你不欢迎客人,我这就走。」他说完就在汤肖普面前转过身往楼梯下走。 走了两步,薛旦忽然回过头,沖汤肖普喊:「你不去保温棚保暖,能不能去保温棚帮忙?」 汤肖普一言不发,当即拉上门把手,准备关门。 第166页 薛旦两步奔回门口,厚厚的毛绒手套抵住门框:「小汤,你意思是说你从今以后就算废了是吧。」 汤肖普不接薛旦的眼神,他无语地松开握着门把的手,在门里站得像个驼背艺术雕塑。 「你他妈跟我过来。」薛旦不由分说扯住汤肖普的手腕,两把薅下挂在门口衣架上的围巾,在汤肖普的脖子上绕了两圈,拉着他往外走,「赶紧给我围好。」 汤肖普脖子上的围巾像条死狗一样搭着,被迫跟着主人移动了两个台阶,就要往下滑。 汤肖普赶忙捞住它,艰辛地在移动中给它固定好:「薛大将军,让我关个门。」 薛旦警告式地横了他一眼,厉声道:「关完回来。」 汤肖普穿着棉裤,不好跨步,只能一步一步走回最高的台阶上,在薛旦的监督下合上屋门,再反身到薛旦身边。 薛旦脸色稍有缓和,转身大步往保温棚走。 汤肖普一路跟着薛旦来到黎明岛一号保温棚外,仰头观望了一番。 浅灰色的半圆形建筑趴伏在山谷平原中,几乎和地面上的冰霜融为一体。 薛旦指着保温棚对汤肖普道:「你进去,我跟一号棚的申爷说过了,它带你干活儿,我还得去别的地方。」 汤肖普应下,顺着薛旦指的方向,走到保温棚低矮的门前,抬手敲了敲。 门开了,「申爷」整个人也裹在棉衣里,汤肖普对她的印象只有从头到脚全是粉色。申爷见是汤肖普,大喜过望:「终于有来帮忙的了。」 她拉住汤肖普,将他往保温棚里引,匆匆合上了往里灌冷气的矮门。 由于气温骤降来得太迅速,保温棚内没来得及好好修缮,只有大量纱片将内部分成了一个个小空间。 申爷对汤肖普道:「我们主要的工作对象是铁人,与人类相比,它们对气温变化更敏感,现在就算在保温棚里,大部分铁人也无法行动了。你边走边看,遇到状态不对的铁人,就去东边给它拿几个暖袋。」 汤肖普把这段话在脑海中消化了一遍,不可置信道:「我们要照顾铁人?」 申爷从围巾和帽子的夹击中看了他一眼:「对,看样子薛将军没跟你说。」 汤肖普一言不发,脸色很臭。 申爷语气平淡道:「你接受不了就走,我不知道薛将军出于什么目的把你送来,但我只收愿意干活儿的人。」 她说完,真的就把汤肖普扔在了原地,自己一个人走进了不远处的三十六号隔间中,身形消失在飘动的纱片后。 汤肖普紧咬后牙。他在原地干站了十几分钟,身体有些发冷,于是开始在保温棚内走动。 绝大多数隔间朝向过道的纱片都是拉开的,汤肖普路过第一个隔间时,里面的一对人类父女在吵架; 路过第二个隔间时,一个铁人把自己蜷缩成了一个棉被团,由于不用唿吸,它连鼻孔都没有露出来,但是汤肖普看到了它不小心露在外面的一处侧腰铁皮。 第三个隔间的男孩儿拉开了隔壁的纱片,正在和第四个隔间的铁人玩扑克牌; 第五、六、七个隔间通在了一起,里面躺了很多很多穿着棉衣棉裤的人形生物,一个紧挨着一个睡觉。 由于他们都没有动作、也没有露在外面的部分,汤肖普竟然看不出来他们哪个是人类,哪个是铁人。 第八个隔间的是个铁人,因为它正在来回走动,看见汤肖普,它热情地打了个招唿。 住在黎明岛的铁人是从哪儿来的?汤肖普走过一个又一个隔间时思考,它们是不是一直驻守在黎明岛的旁边的那支,其实手上并没有沾染人血。 汤肖普忽然看到了一个缩在棉被里的铁人,它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询问:「需要帮助吗?」铁人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睛,没有回答。 汤肖普皱起眉头,回想起申爷说的话,犹犹豫豫地往东边去,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干脆狂奔起来。 他的动作引起了隔间中其他人的注意,有人嚎了一嗓子:「暖袋!」 听到的人跟着嚎:「暖袋!」 东边「紧急处」的隔板咔哒一声打开,汤肖普奔到跟前时,里面刚好伸出一只裹着手套的手,只有手腕处露出了一小截金属色。 那只手拎着三只暖袋,手的主人在隔板后喊:「来了来了!」 汤肖普赶忙接过来:「谢谢。」 手的主人道:「不谢,我该感谢你们。」隔板又咔哒一声合拢了。 汤肖普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拎着水袋往回跑,到过道时,却见申爷正指挥着人从他刚刚出来的那个隔间往外抬铁人。 申爷转头看了看他手里的暖袋,嘆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对不住,让你赶上了第一个撑不住的铁人。」 「它……没了?」汤肖普慢慢道。 「嗯,没了。」申爷道。那铁人被四人抬着,自过道往矮门走。 「铁人不是只有身首异处才会死吗。」汤肖普觉得自己拎着暖袋就像个傻子。 申爷抬眼看了看他,汤肖普从她的眼中看出了怜悯。 看到这一幕的人和铁人纷纷从隔间中探出头,或震惊、或平静地目送着四人送葬小队离开。 申爷低声道:「想要减少这种景象的出现,就转过身继续工作吧。」 第167页 薛旦晚上来敲一号保温棚的门。 申爷给他开门:「怎么又来了?想看看那个失魂落魄的玩意?」 薛旦摇摇头:「我不进去,就问一嘴他。」 申爷给了他个白眼:「他好得不能再好了,你不进去就别开门消耗热量。」说完,申爷当着薛旦的面关上了矮门。 申爷没向自己破口大骂汤肖普,看来汤肖普确实是融入其中了。 薛旦放心地飞向自己的小屋—— 他心想,幸好汤肖普不知道自己也住在小屋里。 不过,薛旦的小屋经过了卢卡斯的特殊关照,保温性能比汤肖普的破屋好多了。虽然和保温棚比不了,但是也冻不死人。 薛旦落在大门外。小屋的院子表面全是白霜,台阶像三块年糕,煳在坚硬的冰面上。最上面的年糕上还镶了颗红豆。 那颗红豆是蜷缩着的陈思倩。 「陈婆!你怎么到黎明岛来了!」薛旦喊。 红豆颤抖了两下,伸展开四肢,站立在台阶上:「我不进去,来就是想当面跟你说一声,我快要走了,剩下的只能交给卢卡斯。」 薛旦愣在了最底下的一层台阶上。 陈思倩颤巍巍道:「我的身体受不了这么低的温度,肯定是第一批离开的人类。」 「我想自己一个人回旧大陆看看。」陈思倩道,「我还是想念厄洛河、白色的教/堂和唱诗班的声音。」 「我给自己在北岛准备好了一艘船,船上的物资也配备齐了。」 「我和你说完就走。」 薛旦咽下口水,四肢发麻,他喃喃道:「我送您到北岛。」 陈思倩笑了:「好。」 薛旦为了节省陈婆所剩无几的时间,让从黎明岛开出的船停在了北岛南岸。 他本想背着陈婆飞跃到北岸,却在靠岸的那一剎那才想起来北岛被腐蚀液洗过一次,岛上的铁柱恐怕残破很多,不能形成完整的交通线了。 于是陈思倩主动道:「你坐旁边的船回去吧,我自己往北走。」 薛旦看着陈思倩在包裹下露出的一双浊目,眨了眨发干的眼睛,清清嗓子:「好,陈婆你……一路小心。」 陈思倩笑道:「我会小心的。」 薛旦于是便从搭桥走到了另一只船上,卸下搭桥后,两只船随着波浪互相飘远了些。 陈思倩远远地沖薛旦挥了挥手。 薛旦看着棉衣勾勒出的细瘦身躯,恍然似是回到了陈婆年轻的时候。 那个时候,陈思倩在前面写小说,迁徙者就聚在她身后看,恨不得眼睛长在她的兽皮本子上。 身后的船员问薛旦:「将军,我们走吗?」 薛旦转过头:「走吧。」 几年之后,卢卡斯牵着一船的尸体往北走,在北岛北岸不远处看到了一只陷在冰中的船只、和船头的人形冰雕。 他向那座冰雕行了一礼,依旧向北走。 91、生离别 心形岛沙滩的凉意渗透卢卡斯的棉靴底,缓慢而不引人注意地麻木着他的脚心形岛沙滩的凉意渗透卢卡斯的棉靴底,缓慢而不引人注意地麻木着他的脚掌。 南风混杂着东风掀起一股股海浪,凛冽地剐蹭着他眼睛周围的一小块皮肤,又无视他身上的厚棉衣,不要脸地从卢卡斯的胁下、腰侧抄近路涌到身后。 视线尽头的海平面升上来一艘合金巨轮。接着,一艘又一艘支着高高舱顶的船只仿佛打破寂静的海市蜃楼,无声地从天边跟着巨轮显现。 它们行驶了很久很久,卢卡斯望着它们出神,仿若一转眼,这巨大的船队便到了眼前。 抛锚、搭梯。 薛旦两步就从高高的船舷上跳到了沙滩上。 距离陈思倩离开已经一个月了,前天薛旦告诉他,周衣裳带的探索船队回到了黎明岛,好像是找到了疑似通往「那边的雪地」的道路。 薛旦要带着三分之一的人类离开,孤注一掷地寻找那条水路——或者陆路,或者天路。 薛旦带走了周衣裳,却怎么也说不动汤肖普离开,只好任由汤肖普继续在一号保温棚搭手。 他和卢卡斯联结了青铜片,然后把新大陆群岛交给了卢卡斯。 薛旦依旧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大步而快速地朝卢卡斯走来,他停在了距离卢卡斯两米远的地方,对着卢卡斯注视了很久,眼眶有些发红地走到他面前,把卢卡斯的帽子向下拉了拉:「我要走了。」 卢卡斯看着薛旦,总觉得他的棉衣领子漏风,于是伸手给他拽紧:「没事,我留下。」 两人相对无言。 薛旦眼睛红红的,他偏过头,吸了吸鼻涕,闷闷笑道:「我的鼻子因为这低温,鼻涕就没停过,辛苦它了。」 卢卡斯忽然想到什么:「你在这儿稍等下我——我前段时间也不适应气温,一直在流鼻涕,就自己做了一些软点的纸巾,我给你去拿几袋来。」 薛旦愣愣地看着他,过了半天才紧着嗓子道:「好,你快去快回。」 卢卡斯赶忙回身往坡上跑。 他气喘吁吁地回到低地中的研究室,取出床下的盒子,翻箱倒柜地找出个大麻袋,把几个盒子里的纸巾全部在麻袋中叠整齐,再用一道粗绳子系上袋口,急急忙忙地奔出研究室,穿过枯败的林子和结冰的小河,跑下满是白霜的大山坡。 第168页 沙滩上空无一人,巨轮和它的船队已经扬帆起航,仍旧如海市蜃楼般向天边逝去。 刀子一样的海风盪起烟雾样的白沙,扫平山坡上冒尖的干草叶,向后拉扯着卢卡斯手中的麻袋。 那薛旦……要走那么长时间的水路,一切都备好才能放心,他怎么就不拿纸巾就走了呢? 卢卡斯看着船队化成黑色的一团,慢慢地在天边消散。 又似乎过了很久,太阳慢慢西沉,很快就要落山了,黑夜里的寒冷不允许任何生物在室外活动。 于是卢卡斯习惯性地抬起麻袋往回走,上坡、过河,回到屋中。 他把麻袋放到了桌子旁边,解开绳子,一沓沓地将纸巾放回盒子中,再把盒子推回床下。 黑夜来临了。 谁也没想到,卢卡斯和陈思倩的预测都出了问题,温度没有像数据呈现出来的那样在一个月后停止,而是依旧持续地、时不时断崖式地下降。 ——后来,卢卡斯在给歷史断代时带了点私心,他把第二个黑暗十年的开端定成了薛旦离开的那天。 薛旦时不时地会和卢卡斯联繫,卢卡斯却不知为何,并不想与薛旦联繫。 他把自己投身在保温措施的研究中,每周去一次南大岛、中部大岛和黎明岛检查各个保温棚的情况。 薛旦和他联繫的时候,卢卡斯总会心口发闷,于是他绝口不提自己的眼睛又开始出问题,关节也开始不时作痛,而是向薛旦汇报新大陆群岛的情况是多么多么稳定。 后来,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薛旦再也没联繫卢卡斯,卢卡斯也联繫不上薛旦。 某天,卢卡斯照例去检查黎明岛的保温棚时,却发现每个保温棚都在往外陆陆续续地抬铁人。 卢卡斯远远看到了站在一号保温棚前的汤肖普,他整个人佝偻着,两鬓新添了不少白髮,靠着保温棚外壁,对着躺在他脚下的一个铁人发呆。 卢卡斯走近了,看到了那铁人标志性的一身粉衣:「申爷?」 汤肖普眼神中残留了些许震惊,他沙哑道:「是。」 不用问汤肖普,卢卡斯也能看出来,恐怕铁人们再也坚持不住了。 「你的帝/国就这么崩塌了,甘心吗?」汤肖普问卢卡斯。 「没什么不甘心的。」卢卡斯道,「我的国//家早就崩塌了。」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过来把申爷抬走了。 汤肖普道:「我想去边二岛。」 卢卡斯差不多推测出来李九是怎么死的了,对汤肖普的要求不算意外:「想去就去。」 汤肖普回头看看一号保温棚:「那我先进去叮嘱一声,一会儿跟着你的船去边二岛。」说完,他便弯腰进了矮门。 卢卡斯在外面没等多久,汤肖普就还像刚刚那样佝偻着后背走了出来:「走吧。」 卢卡斯按常例先检查了一遍每个保温棚的运行状况,确认没问题之后,方才带着汤肖普回到船上。 他们一路向南,在船上睡了一晚,检查过中部大岛的保温棚,又在中部大岛留宿一晚。 从中空带向南大岛走的时候,卢卡斯把汤肖普放在了边二岛。 汤肖普拿着卢卡斯塞的冻鱼和一桶淡水,对卢卡斯道过谢,手脚麻利地下了梯子,穿过窄窄的石滩,顺着城墙的一处缺口走进了无人的边二岛。 卢卡斯心中莫名有点恐慌,他冲着汤肖普的背影喊:「你记得联繫我接你!」 汤肖普没回话,趔趄的身形被城墙遮挡住,再也没出现。 卢卡斯只好继续往南大岛航行。 三个大岛的情况基本差不多,铁人被持续下降的温度灭绝了。 卢卡斯仍旧还是回他的心形岛。 重复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卢卡斯再想起来汤肖普的时候,已经是几周后了。 他急忙开着船向边二岛去,等到卢卡斯在边二岛找到汤肖普时,他蜷缩在李九的坟墓旁,身上满是白霜。 卢卡斯去探汤肖普的鼻息和心跳,不出所料,汤肖普已经被冻死了。 卢卡斯心里竟然很平静,他怀抱着一丝悲悯挖开李九的墓堆,把汤肖普葬在了里面。 重新将墓穴復原后,他直起身子,向着和他所在高地齐平的城墙、以及城墙外安静的海面环视了一圈。卢卡斯心中一丁点欲/望都没有。 他决定顺便就检查一圈保温棚,从边二岛直接去中部大岛,再绕到黎明岛。南大岛可以先在心形岛小憩一晚再去。 薛旦离开整整一年,毫无消息,可是低温已经能够冻死保温棚内的老人和孩子了。 终于,卢卡斯再次去一号保温棚查看的时候,有人问他:「薛将军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出路,但没法再来接我们了?」 卢卡斯记得他是在薛旦刚走一个月的时候,告诉的这些人薛旦的出海行动—— 一半是薛旦确实太久没出现过,卢卡斯不想编其他的谎话; 一半是为了给当时已经很艰难的铁人们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卢卡斯曾经看到一个刚刚被暖袋救活的铁人握着旁边隔间男孩的手,语重心长道,它死了没关系,男孩一定要坚持下去,坚持下去,就能等到薛旦回来。 卢卡斯道:「不可能,薛旦一定会回来,只是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 他从心底里笃定薛旦绝对会回来,于是说出的话很具有可信度,从各个隔间往这儿偷听的人们放心地缩回了耳朵。 第169页 这句话虽然可以暂定人心,但卢卡斯很快明白,人们坚持不了多久——很可能坚持不到薛旦回来。 卢卡斯决定带着情况还可以的、不多的活着的人类出海,往薛旦所说的「东南方向」航行。 他在黎明岛海港外的迁徙者雕塑身上给薛旦刻了自己出海去的信息,才算放心地离开。 船队贴着中部大岛向东南方向航行,卢卡斯在驶离中部大岛的傍晚站在船尾,看到中部大岛像是黑色的尸体一般横列在灰色的海水之上,用了几十年开垦出的希望之地,没到一年就被歷史抛弃了。 一位与卢卡斯还算相熟的船员特里厄克从船舱里走出来,看了看中部大岛,道:「当年我就是在中部大岛出生的。」 「你负责的不是黎明岛六号保温棚吗。」卢卡斯随口搭话,「后来去黎明岛发展了?」 「当然。」特里厄克说,「那时候迁徙者可是我们的童年偶像,有机会去黎明岛见见薛将军、见见李九叔和汤肖普、见见陈姑娘和阿克艾尔,可是我们这些出生在新大陆群岛的孩子的毕生愿望。」 「那你见到了吗?」卢卡斯问。 「都见到了。」特里厄克在围巾里面笑,「我回中部大岛的时候,常常跟我们那帮小伙子吹牛逼,他们羡慕也羡慕不来。」 卢卡斯终于有些笑意:「长大了还羡慕这种事。」 「这怎么不能羡慕。」特里厄克拍拍卢卡斯的肩膀,道,「我现在见到了这个,当年我们心中认定的大反派先生,我回去也可以跟他们再吹一波。」 「吹什么?」卢卡斯道,「吹大反派还长了张帅脸?」 特里厄克笑笑,向上指指:「吹大反派也没那么厉害,至少他不能像咱们一样上天堂,还得在底下受苦。」 他说完,又拍拍卢卡斯的肩膀,转身回了船舱。 92、蘑菇岛 「先生!岛!岛!终于看见岛屿了!」 ——谁在卢卡斯隔壁的特里厄克—— 「先生!岛!岛!终于看见岛屿了!」 睡在卢卡斯隔壁的特里厄克梦中听到这一声吼,掀开棉被,随手抓起一条围巾在脖子上一绕,没穿棉鞋就冲出了舱室。 他在过道偶遇了穿戴停当的卢卡斯,后者正低头整理着有些歪斜的蓝灰色围巾。 「搞什么围巾呢,半年了啊大反派,快去看看到底什么岛!」 特里厄克从后头锤了把卢卡斯后腰,卢卡斯不动如山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好啊。」 「您可真冷静。」特里厄克向卢卡斯竖起大拇指,半推着卢卡斯上了台阶,自己迫不及待地跳上甲板,挤进一众撑着栏杆向前看的「棉衣」们,抻着脖子向远方眺望。 卢卡斯站在人群后方,在早晨的寒冷中眯起眼睛。 船稳定地向着大岛驶去。很快,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唿,特里厄克反身沖卢卡斯大喊:「两座岛!一大一小!」 卢卡斯笑着点点头。 有人跟着特里厄克回头,看见了站在人群之后的卢卡斯,于是向两边挤,给卢卡斯让出了位置。 卢卡斯通畅地走到特里厄克身旁,终于看到了这两座岛的全貌。 小岛离他们还要近一些,但或许是一开始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大岛吸引了,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小岛。 随着船的行进,大岛的形状逐渐清晰,远远看去,仿佛一位仰卧在海面上、戴着棉帽的小男孩,而小男孩岛身旁的小岛则像是颗立在海面上的蘑菇,它的「菌盖」突兀地从「菌柄」处向四边生长而出,形成了奇特的景观。 卢卡斯联结青铜,让船先停到蘑菇岛岸边。 但就在所有人翘首以盼地向蘑菇岛靠近时,船底下却忽然撞上了什么东西,船身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卡住不动了。 「先生,这边的低温冻层比周围要高,水深太浅,船开不进去。」青铜片那边无奈回应。 卢卡斯回道:「先放救生艇,我带着一部分人去岛上看看,你把船向后开一段再抛锚。」 那边应下。 卢卡斯高声对甲板上有些躁动的人群说明了船停下的原因,然后联结青铜片,点了几个保温棚的负责人一同随他一同去探探情况。 卢卡斯招唿特里厄克放下救生艇,特里厄克明白他要做什么,率先顺着紧急合金梯下到艇中,卢卡斯紧跟着跳入救生艇。很快,剩余四人也从舱室中赶来,登上了皮艇。 六人划入高冻层海面,身后的船缓慢地调转船身。 特里厄克立马盯着那船看,脖子快要扭断了,他捅捅卢卡斯:「怎么回去了?」 卢卡斯声音不大不小地回答:「我怕低温冻层向外扩张,先让他们往回行驶一段距离。」 「了解。」特里厄克点点头。他这问题不光光是为自己提问的,也是担心艇上其他四个人会因此产生不安的情绪。卢卡斯明白他的用心,音量刚好能让其他四个人听清楚。 皮艇的保温终究比不上大船,五位感染者划了一半的行程,有些疲倦了,卢卡斯干脆让其中三个人去休息,剩的两个人和这三个人轮班划船。 好在这段距离并不长,他们轮了大概七八次班,终于在蘑菇岛靠岸了。 蘑菇岛上遍布白霜,过大的菌伞遮挡了大部分阳光,黑暗中的树干和枝桠仿佛一把把直指菌盖的利剑。 第170页 六人绕着菌柄走了一大圈,并没有任何收穫,特里厄克和其他四人的脸色明显有些不好,卢卡斯停下脚步。 五人在他身后停下。 卢卡斯仰头看着直耸入天的菌柄,对五人道:「你们先去背风处休息一会儿,我到菌盖上面看看。」 其他人没有逞强,皆应下。特里厄克对卢卡斯道:「小心点。」 卢卡斯弯弯眼睛:「放心吧。」 他看着五人走进枯林的黑暗处,绕着菌柄走了一小段路,找到一处较缓的坡面,从海岸到菌柄底下均匀地每隔一百米放下一根铁针,防止体力不支从菌盖底部掉下来。 如果是薛旦、周衣裳或者塔季扬娜,说不定能直接推着地上的针升到菌伞的高度。卢卡斯想,可惜他心里清楚自己做不到。 卢卡斯大概做好防护措施后,便开始了攀爬。 攀爬的过程比他想像中要艰难,但好在并没有掉下去,卢卡斯咬着牙、抓着菌盖底部的岩石块凹陷处,一点一点挪到了菌盖边沿,略作喘息,一鼓作气翻到了菌盖上。 出乎卢卡斯的意料,菌盖顶部铺着不算浅的土壤,枯树林密密麻麻地从脚下歪歪斜斜地生长到看不见的远方。 卢卡斯以小男孩岛为参考物,确定了自己的大概位置,便踩着干燥的土壤走进了枯树林中。 他为了确保自己检查过菌盖上的每一寸土壤,走得很慢,卢卡斯心里估量了下菌盖的大致面积,明了自己今天是探查不完的。 他分别给特里厄克以及船长发了青铜传信,告诉他们自己恐怕得在菌盖上待一段时间,让特里厄克他们先回到大船上。 卢卡斯发过青铜传信后,依旧往前走。 「好的先……」 嗯?船长的话怎么只说了一半?卢卡斯警觉地直起身子:「怎么了?」 过了有半分钟,船长才无奈地回覆:「先生,我们的船还是被低温冻层冻在海里了。」 「低温冻层刚刚忽然间向外扩张,已经把我视线以内的所有海面都覆盖了。」 这么快?卢卡斯稍作助跑,抓着树枝攀上附近最高的一棵枯树,向海面眺望。 万里冰封。从阴云中穿过的日光被反射得如同圣光普照。 他在粼粼白光中看到了被困住不能动弹的船,像是光线中央的蚂蚁标本。 卢卡斯轻微地唿了口气,立马被夸张的白雾模煳了视线。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温度又下降了不少。 「你先稳定船上人的情绪,如果情况还算乐观,你再派一队人去小男孩岛上看看情况,记得在天黑降温前一定要回到船上。剩余人暂时在船上待着不要动。」 「收到。」 卢卡斯从树枝上跳下,继续向前探查。 过了有二十多分钟,不出他所料,特里厄克大唿小叫地给他发青铜传信:「大反派先生,这海面整个都冻死了啊现在,我们只能步行回去!」 「祝你们好运。」卢卡斯回道。 他继续向前走,仔细观察路过的每一处景致。他总觉得这个菌盖有问题。 —— 「先生,船上人的情绪基本平稳了。」 「收到,我立马派这几人去小男孩岛。」 —— 「大反派先生,我们到船上了,冻死个娘的。」 「没有,一个人也没少,就是我的脚麻得像个圆柱,差点在一众负责人面前摔一跤。」 —— 「我是去探察小男孩岛的感染者队伍的领队李,很抱歉和你合作,虽然我恨你入骨,但我会对这次行动负责。」 「收到,我随时汇报情况。」 「没有,没有异常。」 「是的先生,还是没有任何异常。」 「对不起先生,我们只探查了小男孩岛的一小部分。」 「是的,我们探查的部分确实就是您推测的这部分!」 「谢谢您,我们这就回程。」 「先生,我们全员平安回到了船上,您注意休息,晚安。」 —— 卢卡斯找到一块背风处,把自己蜷成一团,生起火堆,半阖着眼睛浅眠。 —— 「哈哈,今天是我带队,昨天那傢伙对你的态度竟然转变了这么多,不得了啊,他哥哥带着他父母住在小头岛——懂我意思吧?你人格魅力够可以,不愧是征/服了铁人的人类。」 「我回船上了,妈的,今天温度又降了,多亏你提醒,我们早走了一会儿。」 「没,有人休克了,现在还在急救。」 「人没了。」 「我知道,谢谢你安慰我,我没自责。」 「嗯,我知道,你也多注意点,别仗着自己是什么所谓的神就瞎折腾。」 —— 「先生早安,今天是我带队。」 「大反派我又来了,惊不惊喜?」 「先生早安,我们已经出发了。」 「早安先生,今天是十一人小队。船长说以后您让我和特里厄克直接与您交接,所以简单跟您汇报下今日小队的情况。」 「醒了没?他妈一到老子的队伍就降温,我今儿就带了六个人,你别怪我啊,李让我调整调整,说我今天去探查的地形不用太多人。」 …… 「早安先生。」 「早安。」卢卡斯回道。 第171页 他小心翼翼地扫开土壤,看到了底下藏着的一截肉色皮肤。 「今天是八人小队,队员是……」 卢卡斯忙往四周扫土,慢慢的,一截完整的胳膊暴露在空气中。这截胳膊似乎有点眼熟? 「希望今天能够有所收穫。」 「辛苦你了。」 卢卡斯握住这截胳膊,向外拖拽。 「不辛苦,先生注意休息。」 「你们也是,要以人身安全为第一要务。」 终于,被埋藏在土地下的人被整个从地下拉了出来,她睁着双眼,脸部有些浮肿,四肢僵硬,棉衣棉裤被扔在一边的土中,皮肤通红地裸露在外,嘴角却微微上扬,似乎是因为过度寒冷,死前出现了些让她觉得很愉悦的幻象。 「多谢先生。」 这具女尸是周衣裳。 93、被留下的人 这是发生了什么? 卢卡斯对着周衣裳的尸体沉思。 ——薛旦他们肯—— 这是发生了什么? 卢卡斯对着周衣裳的尸体沉思。 薛旦他们肯定在这里遭遇了一些变故,但周衣裳因为一些原因—— 或许是出于她自己的愿望,或许是出于不可抗的外力——被困在这里冻死了,或是在其他地方被冻死后转移到蘑菇岛顶部。 周衣裳会因为留恋卡姬玛而留在新大陆群岛吗? 卢卡斯将周衣裳的尸体检查过一遍后,并没有任何其他的发现,于是将周衣裳简单埋葬,重新出发。 他靠着身上带着的并不多的干粮和「神」的体质,撑过了一个多月,把蘑菇岛菌盖细细察看过一遍,什么也没发现。 卢卡斯怀疑,他没有找到应该找到的变数,或许是日期的问题——薛旦去的时候是几月份来着? 好像是七月吧。现在才五月。卢卡斯有心再待在这儿等一等,但他的干粮和体力都不允许他继续在菌盖上耗下去。 他的路线刚好成圈,故而在结束探查后,卢卡斯刚好站在他爬上来的地方。 小男孩岛也被探索队走过两三遍了,和卢卡斯这边一样,完全没有进展。 冰冷的空气在白色的天和海之间凝固不动,卢卡斯的体能和热量已经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他的手指尖、脚趾尖都已失去知觉。 他整理好棉衣和围巾,张开手臂,像是要拥抱大地一般直挺挺地从菌盖边缘向大地倒去。 风太过冷硬,卢卡斯眯起了眼睛。 地面上的铁针依旧在它们原来的地方,卢卡斯伸出手掌,找准角度向下轻推,落到菌盖之下。 他的棉靴踏在结冰的海面之上,向着小男孩岛的方向走去。 「特里厄克,跋森想留下。」队员两步赶到走在前头的特里厄克身后半部,对着特里厄克的左耳根低声道。 特里厄克的脚步顿时停住,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 跋森站在队伍最末尾,整个身体都被棉衣棉裤棉靴包裹住,根本看不出他现在的状况如何。但是特里厄克能看到跋森已经几近涣散的眼神。 明显要被冻得不行了。 特里厄克拨开两侧的队员们,大步走到跋森身前,二话不说矮身,将跋森扛到自己的背上。 特里厄克的体力已经有些透支,膝盖承受不住地弯了弯。他闷哼一声,赶忙后撤小半步,扎稳马步,咬紧牙关将跋森妥帖地背起:「走!」 队员们沉默地跟着队伍往前走。 他们终于在太阳下山之前赶到了被困在冰层中的「奢望号」巨船。 「奢望号」这个名字卢卡斯一直不愿意提起,或许是觉得不吉利,心理上有些牴触。 但特里厄克倒是觉得没什么,本来能在这种低温下找到出路就是奢望。 他没说出口,但他心里暗暗地觉得,薛旦他们一行人早就遇难了——或者就算找到了出路,也回不来了。 可能是卢卡斯和薛旦他们经歷过大迁徙吧,所以总是抱着不客观的「希望」,他们意识不到,这种「希望」已然是一种奢望。 昏暗光线中的「奢望号」翘着高高的船身,像是破冰而出的号角,太阳被遮挡在船身后,只微微地发着些渲染色彩。 「奢望号」的船身已经挂上了霜,白色的船体恍然与无路可走的世界一般无二。 船上的人冻死了好几茬。 那个原先和他替班带队的小年轻船员也冻死了,他死在了小男孩岛上,队员们就没带他的尸体回「奢望号」。 特里厄克走到和冰层冻在了一起的梯子下,向上抬了抬跋森,准备登上第一级。 「特里厄克队长,跋森他……你别背了。」有队员在身后艰涩地说。 特里厄克双手托着跋森的大腿,微微低着头,只沉默了两秒,便当机立断蹲身,将跋森放倒在地面:「我们先上去,让船上的人把跋森的尸体带回船上。」 特里厄克确实没办法背着跋森上船,他的整个身子都因为脱力在抖。 「特里厄克队长,你等等——」一名队员抻着脖子往冰面上看,「那是卢卡斯,卢卡斯先生?」 特里厄克勐然抬头。 有人在白色的天和白色的冰面之间往「奢望号」走,看那人行进的方向,是从蘑菇岛来的。 「肯定是卢卡斯。」特里厄克咽咽口水,靠在梯子上,「终于回来了。」 第172页 卢卡斯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到了这帮人跟前,特里厄克沖他无声地咧嘴一笑。 卢卡斯将这些拘谨地站着看他的人们略略一打量,直接蹲下去背跋森:「这是牺牲的同志?」 「是。我背不动了。」特里厄克虚脱道。 「我来。」卢卡斯轻松地将跋森背起,一手抓住满是白霜的梯子,毫无困难地登上甲板。 其他探索队员陆陆续续地跟着登上梯子,围着卢卡斯站成了个半圆弧。 「怎么,参观珍惜动物?」卢卡斯无奈,「别看了,赶紧去取暖。」队员们皆点头,零零散散地全部走入船舱。 特里厄克杵着栏杆,像条濒死的鱼一样,挣扎着对卢卡斯道:「尸体放最底下的船舱就行,我去我舱室暖暖身子,要不行了。」 他说到做到,也不理卢卡斯有没有回应,转头就进了船舱。 这特里厄克身上,总有些薛旦年轻时候的风格。卢卡斯想,但差别还是比相似更大的。 卢卡斯很快放置好跋森的尸体,去特里厄克的舱室找他。 特里厄克正靠在勉强烧着的壁炉跟前,用棉被把自己捂作一团,他见卢卡斯进来,赶紧出声:「快关门,快关门。」 卢卡斯推上门:「船上还活着多少人?」 特里厄克笑了:「没多少,顶多一百人。再找不着出去的路,我们都得死。」 那你还笑得这么豁达?小小年纪,对生死倒是看得很淡。特里厄克满屋都是棉被,卢卡斯扯过最近的一条盖住自己,也缩到壁炉跟前取暖。 他盯着壁炉里像是在抽搐的火焰,问了特里厄克一个犀利的问题:「你们这一个月吃的什么?」 「应急干粮吃没了。」特里厄克无奈,「冰层太硬,我们凿不开,里面的鱼又被冻得太深,想吃就是妄想。」 他眼神飘忽,「我们集体饿了几天,死了一堆人,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我就——我就让他们吃尸体。」 「温度这么低,放几年都不会坏。」特里厄克心虚地狡辩,「又不能真让一船的人都饿死,我就第一个吃了,后来大家坚持不住,也都肯下嘴。」 「你去最底层的尸体存放舱室估计也发现了,有吃到一半的尸体,我记得是罗托娃。」特里厄克道。 卢卡斯是发现了,所以才有此一问。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亚陵山区以尸体被最爱的人食用为荣,你不用太有负罪感。」 特里厄克把鼻尖埋进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我还真没什么负罪感,奇了怪了。」 卢卡斯笑他:「你真像亚陵山区人。」 特里厄克摇摇头:「我不清楚亚陵山区——薛旦是不是亚陵山区的?」 「是。」 「我看你是他妈想薛旦了吧?」 「也有可能。」 特里厄克摇头笑:「得了,你们俩也不用互相想,等我们这一船人死光,就该你们两个去天堂黏煳了。」 「你之前不还说,我一个大反派也得自己在人间受苦?」 「我收回,我同情你,行吧。」 卢卡斯笑笑:「我一会儿吃点东西,明早我自己去小男孩岛,你们别来回折腾。」 「那岛上真没东西。」特里厄克绝望道,「我走了两遍了,屁点异常都没有,全是枯枝败叶。」 「我们没有别的希望,只能期盼在这两个岛上发现什么出路。」卢卡斯冷静道,「或者你想要所有人待在船上等死?」 特里厄克做投降状:「别,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我和你一起去吧?再多带几个人,效率高一些。」 卢卡斯摇摇头:「牺牲的探索队长李不是说,小男孩岛上的温度比船上低很多?你们现在身体状况很难撑住几次探索,还是待在船上续命吧。」 「我可以几天出一次,碰碰运气,总不能真等死。」特里厄克打申请,「死在探索路上也比死在船里强。」 卢卡斯看看他被围巾和帽子遮住的面容——什么都看不出来:「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我完全没有意见。」 卢卡斯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踏上了前往小男孩岛的路程,没用太长时间便走到了小男孩岛的灰色海岸。 上午的小男孩岛没有一点朝气,死气沉沉的像拍扁在童话书上的臭虫。 他登上光秃秃的海岸、走入光秃秃的树林。 卢卡斯心中总有种预感,他什么也找不到——在所有出海的人死光之前,他果然什么也没找到。 在卢卡斯探索了几个月后的某天,特里厄克告诉他,「奢望号。」上只剩他们俩两个活人了; 第二天,卢卡斯就在海岸上发现了特里厄克的尸体。 特里厄克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他给卢卡斯留了个浪漫的遗言,被他夹在兜里—— 「为让唯一不幸留在人间的大反派过得滋润点,我船舱里的几百尸体遗产都过继给你了,不用客气。」 卢卡斯为了感谢他,将他埋葬在了已经被探索过无数遍,却依旧不肯展现出一点生路的小男孩岛上。 94、所谓文眼 卢卡斯靠着「奢望号」里剩下的冰冻尸体,度过了七月、八月、九月——直到来年五月。他想要确认,这两座岛不会因为月份的增减出现变化。 一个人待的太久,好像时间不会再走动,一年过得很快,卢卡斯睡的觉也越来越多。 第173页 有时候他会坐在「奢望号」翘起的尖上,做一只白色巨物上主宰的蚂蚁; 有时候他会翻出周衣裳的尸体再看一看,坐在无人的白色枯木中间发呆。 欲望越来越低,心情越来越平静,只有寒冷与寒冷带来的疼痛与麻木能够唤起他动一动的愿望。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也从来没有动摇过薛旦会回来找他的信念; 他从来没有放弃自己可能主动前往「那边的雪地」的所有可能,也从来没有失去理性思考的能力与动力。 卢卡斯有时候会出现幻觉,他恍惚间觉得这才是他从小时候就追逐的主宰世界的境界。 他的身高没有增长,但是他站在冰面上抬头看太阳的时候,很难不相信自己是巨人。 十二月与六月一模一样的白、一模一样的冷,但是又似乎没有去年六月冷了。 卢卡斯在这些时间中无所事事,于是他的思维便飞去了时间之外的地方,它能扎进窒息一般的海底,也能听到久远的人声。 卢卡斯在第二年的五月份离开了小男孩岛、蘑菇岛与「奢望号」,制作出一艘小船,载上十三具尸体和三条棉被,拉着小船向新大陆群岛徒步跋涉。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小船,而不是更利于在冰面上拖拽滑行的其他形状。 或许是与其他东西沟通多了,心中澄澈,便下意识能够觉察出一些超越时间的重合点。 无限的时间给了他能够用脚步走完这世界的错觉。 卢卡斯该走的时候便迈步,该睡的时候便用棉被裹住身子,该进食的时候便处理冰尸。 几年后、或许是十几年后、或许也仅仅是几天后,卢卡斯看到了被冰霜覆盖的南大岛。 他将木船停在冰岸边,独自走上南大岛。 南大岛一共有三十六座保温棚,卢卡斯顺着山坳走近二十七号保温棚。 它灰色的外表已然被白色侵蚀,卢卡斯轻轻触碰它的矮门,矮门艰涩却又并无太多阻碍地向内滑去。 保温棚内一片黑暗,卢卡斯感到有很多人在看他。 卢卡斯踏出一步,空旷的脚步声在坚而脆的保温棚内来回撞击,透过矮门的吝啬光线照亮了门内的一小片区域。 在光线照亮的最边缘处,有几只白色的脚立在遍布白霜的地面上。 卢卡斯走近那几只脚,手向前摸索而去。 指尖隔着棉手套碰到了坚硬的阻碍,那是对方的身体。他顺着轮廓向上,很快便勾勒出了这人类的身形。他将手指覆在那人的眼睛上,轻轻替他合拢。 或许这些人是在——去年五月份,探索队刚到达小男孩岛和蘑菇岛的时候,曾经经歷了一次低温层骤升——上次气温骤降时集体死亡的。 卢卡斯继续向保温棚内走。 他不小心撞到了一处障碍,探出手去碰,原来是如同铁板一般的纱帘。 不需要眼睛和光明,卢卡斯能够想像出这里形态各异的、等待死亡的人们。 他花费了这天剩余的时间,帮助保温棚内的所有人合拢了双眼。 在太阳即将落到冰层之下时,他转过身,将后背交给保温棚黑暗中仿佛还活着的一双双眼睛,离开了二十七号保温棚。 卢卡斯缩在他的船里又睡了一晚。 他用了三十六天,合拢了南大岛所有人的眼睛。接着是中部大岛和黎明岛—— 不过,他也会在每一座保温棚内取走一到两具冻尸作为接下来的口粮。 如果薛旦在他吃完这些尸体后还回不来——那也许是几百年之后、上千年之后——他确实就会死在这里。 卢卡斯回他的心形岛待了两三年,忽然想要回旧大陆看看。 他在黎明岛残破的迁徙者群像的底座重给薛旦留了信息,然后拉着他的小船,装上满满的尸体,向旧大陆的方向跋涉。 卢卡斯刚刚走过北岛,就有了出乎意料的发现,那是一座覆满白霜的船,搁浅在冰面之上。陈思倩趴在船头,浑身的霜将她涂抹成了一座冰雕。 卢卡斯拉着他逼仄的小船,仰头看着这艘也不大的船,默默地躬身行礼,然后将手上的麻绳在手腕上重新缠了两圈,转身拖住小船,继续往北走。 冰层、冰层,永远都是冰层。 卢卡斯十分担心他手上的那指示铁潮方向的古老圆盘出问题,那他恐怕会永远迷失在冰层上,再也回不到黎明岛或旧大陆。 好在这老旧的圆盘指针似乎被什么其他的庇佑笼罩,依旧颤颤巍巍地、亘古不变一般朝着旧大陆铁潮。 冰层反射太阳光的角度不同,有时卢卡斯眼花,明晃晃的日头像是飞快从东边绕到西边,这时冰层就如同涌动的、刺眼的油画,逼迫着卢卡斯将食指指尖搭在圆盘指针之上,闭着眼睛向前行走。 再也没有下过雨。卢卡斯有时候会怀念雨声,尤其怀念他和薛旦躺在卡莫帝国乔伊老先生的屋子里,身下吱嘎作响的木床与哗啦啦洗刷着墙壁与街道的雨声交响。 每当他想起薛旦,卢卡斯才会抑制不住地感到孤独。他太嚮往卡莫帝国那三年的生活了。 他想起睡足觉后在猫厅的二楼睁开眼睛,一侧身边是薛旦,一侧身边是窗户、树叶和微风。 或许也有回忆的美化作用在,卢卡斯一辈子第一次感受到渴望的灼烧。 第174页 他渴望能够有薛旦的陪伴,渴望人头熙攘的街道,甚至渴望叛逆期的游杳狂锤他医馆的木门,怒吼着让卢卡斯滚出来看看他不小心淘到的美人册上一些不堪入目的画作。 为什么人的一生要经歷这么多的苦难呢? 卢卡斯牵着船,闭着眼睛摸指针,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他有时会平静得仿佛已经成神—— 成了刚刚吞下新病毒的周衣裳,有时又难/耐得仿佛未曾成年的男孩儿,心脏迫不及待地,在透明的橡胶袋中左沖右撞。 为什么他会去支持铁人,妄图用人类的未来探索其他可能性、找到他所寻觅的一种客体? 他从出生以来便生活在追逐中,他的本能让他歇斯底里地往那个客体的方向攀爬,可他从未真正实现过。 但是当卢卡斯走在路途中时,他前所未有地笃定,他已濒临掉入那种客体心境的边缘。 旧大陆从视线尽头升起。卢卡斯停下了均匀地迈着、仿若铁人一般规律而无休止交迭前行的双腿。 冰面断裂,一面是冰天雪地的寒冷,一面是像刚从冰箱中拿出来的、干干净净、绿意盎然、海面荡漾的旧大陆。 卢卡斯惊呆了。他重新低头看了看手上圆盘的指针,指针还是坚定地指向旧大陆的方向,不过他轻微地感到了向下的拉力。 旧大陆经歷了怎样的变故,为何铁潮重退居地下、寒冰也跟着消融?当初铁人和人类为什么没有向旧大陆走走看。 卢卡斯将尸体放在冰面上,将只带着一具尸体的船推入水中,登上船板。 燥热立刻笼罩了卢卡斯。他缓慢地脱下一件件早已如同器官的延伸一般的衣物,疑忌这是与他对话的世界给他的陷阱。 但他并不惧怕,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再惧怕了。 卢卡斯冷静地判断出旧大陆的实际温度,并没有穿得太少,穿着长衣长裤,将船停在了厄洛海区某县的南岸。 铁潮虽然不见,但它带来的毁灭式打击仍然留在了大陆上。 人类的建筑已然化成了残骸,只能偶尔看到一座大教堂留下的、插在土地里的厄洛王像。 卢卡斯背着一具尸体口粮,一直向北走,直到来到厄洛河。 厄洛河母亲仍旧愉快地流淌,像滋补人类一般滋补它两岸的所有草木。 卢卡斯想起他曾经站在船头,迎面对着塔季扬娜和漫天的箭雨举起手中的一只小玻璃瓶。还有塔季扬娜临死前的爆裂。如果当初是薛旦—— 幸好不是薛旦,否则人们必定早已灭亡。 卢卡斯向上抬了抬完全腐烂、甚至溢出蛆虫的尸体——还好他现在的身体能够承受住消化这种食物——抬头看高高耸入天际的凌云峰。 恍惚间看到了一面高高飘扬的旗帜,旗帜上的山与水格外清晰。 卢卡斯眨眨眼,将它从脑海中清除。后来这地方不是建成了塔季扬娜和柳园园的小屋吗,旗子早换成厄洛海旗了吧。 卢卡斯对着看不见的山峰发了很久的呆,直到他想起来,铁潮应该已经拍塌了那座小屋。 卢卡斯沿着厄洛河向下,从中部走廊走到隅安城、从隅安城走到亚陵山系—— 那座无名山谷、从亚陵山系的断头顶、瞿水、南山、起坨山,到伊色平原、伊色城、伊色山口、西部山地和各塔提沙漠; 回到黎明共和国——他才勐然意识到,原来黎明共和国和黎明岛有同一个名为「黎明」的期冀——的那些破碎的巷子、倒塌的大楼、不见了的医馆。 然后是卡莫帝国,他的帝国和宫殿,还有同志们的猫厅与拥挤的居民区。 等到卢卡斯回到船上时,尸体早已被吃光,他靠着旧大陆上孕育的生物,好好地活了几年。 卢卡斯登上船,围好围巾、穿上棉袄。他还是要回去的,毕竟薛旦会去那里找他。 卢卡斯算了算,距离他上次见到薛旦,已经有二十二年了。 95、窄北滩 卢卡斯拖着小船往南走。 他不知自己又走了多久,在某一天,卢卡斯看; 卢卡斯拖着小船往南走。 他不知自己又走了多久,在某一天,卢卡斯看到天边的光线似乎不太寻常。 待他继续向前走,就看到在不远处,冰面慢慢变薄,接着与化开的海水连在了一起。 卢卡斯的心中竟然并不惊讶,他似乎察觉出前方的世界和他所待的世界有哪里不同。 他脚下不停,一直走到冰面薄到几乎裂开的位置,回头拉船。 船里的尸体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卢卡斯有些担心,他回头看看前方碧蓝的海面,又看看后方冰封的平原。这些尸体不可能从船上掉下去,那只能说明—— 卢卡斯屏住唿吸,微微失神地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海面。这是过去还是将来? 卢卡斯手臂使力,将船向前一拽,在船向前滑动时纵身跃入船中。 小船压碎身下的冰层,向下略一摇晃,便被浮力稳稳地拖住。 海面十分平静,无风无浪。卢卡斯站在船头,身上犹自傻愣愣地裹着围巾和棉袄。 越向前行驶,天色越黑,直到日光沉寂、满天星斗。卢卡斯驶过北岛,远远地望见了黎明岛的北岸。 窄北滩上有一道人影,他和巨大的、没有合金墙的褐色悬崖相比,简直像是一颗看不见的质点。 第175页 他在睡觉。他醒了。他站起身,瞪大眼睛看着卢卡斯的方向。 情绪的波涛在卢卡斯的身体中翻涌,二十二年没有过的剧烈情感波动让他几乎定在船上难以移动,甚至于无视了因为他的急切而瞬间加快了行驶速度的小船。 那是薛旦啊,他这二十二年经歷了多少思想的磨砺、自我反思、与时间相互对话,仿佛进入了永恆的、凝固的时间,只有在看到薛旦的现在,他才明白自己之前过得有多难受。 薛旦的身影愈发清晰,他眼中的不可置信与欣喜若狂毫无戒心地展露在卢卡斯面前。小船轻轻撞在了礁石上,卢卡斯迈步离开这只船。 他走到薛旦面前。 薛旦穿着布衣,袖子挽在胳膊肘上,小麦色的小臂上流畅的线条蔓延至劲瘦的手腕,松垮的麻布从肩架上柔软地向下流淌,卢卡斯仿若能看到内里熟悉的肌理与纹路。 二十二年。 「你怎么过来的?」薛旦挠挠自己的后脖颈,张扬的五官满满盛着羞涩。 他怎么过来的?也许是因为他追求到了自己希望达到的心境与哲思,所以他能够在某种程度上超越时间的限制。 不过这些话,薛旦是理解不了的。卢卡斯道:「我也不知道。」 薛旦两只澄澈的眼眸疑惑地眯起,犹如荒原上纯粹的狮子——或者那些满是生机和活力的食肉动物。 卢卡斯忽起感慨,像他这种人,怎么会被薛旦喜欢上? 像他这种不切实际的、离开了土地去追寻形而上思维的疯子,怎么可能被薛旦喜欢上? 他看着薛旦藏在衣服里的腰,它随着微风拂动麻布而微微被勾勒出令人神往的形状。卢卡斯上前半步,低声道:「我可以抱抱你吗?」 薛旦眼底划过一丝惊奇,但也许是为了照顾卢卡斯的情绪,他飞快地将它压制下去,一把将卢卡斯抱住。 卢卡斯环住薛旦的后背,将脸埋在薛旦的脖子侧方,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薛旦的温热的气息。 「怎么,几年没见,连拥抱都要先问一嘴了?平常可没见大议会长这么客气。」 「大议会长怎么不说话?什么人能让您情绪如此低落,我想见识见识,向他请教一二。」 大议会长。 这称号忽然地使卢卡斯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没有压抑自己的情感,任凭它慢慢发酵,滴落在薛旦的脖侧。 卢卡斯歪过头,看见薛旦像是凌云峰一般陡峭险峻的侧脸与腮骨,顺应着心中的渴望贴近石壁般的肌肤,轻轻吮吻。 薛旦的身体僵了僵,接着偏过头准确地叼住了卢卡斯的唇。 卢卡斯感受着这具身体的体温,如同沉浸在太阳光芒的摇篮中。 两人松开彼此之后,卢卡斯确认道:「你是真的薛旦——在新大陆建设的薛旦?」 这个时间点,应该就是薛旦完成大迁徙,在新大陆建设的时候; 他那时候还在旧大陆的皇宫里待着。 没想到薛旦不好好回答问题,揪住了他话里的小辫子:「你这「在新大陆建设的我」似乎不是个地点定位?」 当然不是,是时间定位。「是地点定位。」卢卡斯回答。 他不过脑子就否定了,以至于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令人信服,卢卡斯抬起半低着的头,看了看薛旦,觉得这事儿一时间难以给薛旦解释:「以后再跟你说。」 「那你也是真的卢卡斯,不是我做的梦吧?」薛旦问卢卡斯。 这是有多不敢相信。卢卡斯啼笑皆非:「我要真是你做的梦,能乖乖告诉你,你在做梦?」 「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在我心里,你不会说谎。」薛旦说。 这真是他二十二年来听过的最离谱的谎话,卢卡斯想。他扬起眉毛,夸张地匪夷所思道:「你想跟我说情话,就说说真话,不用硬坳。」 「谢谢议会长提点。」薛旦煞有介事地犯贱。 真他妈的——卢卡斯不知该如何形容,只想笑。他和薛旦的相处方式总是亘久不变,让卢卡斯很是放松。 卢卡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心境变化的如此突然,全靠薛旦扭转干坤——这人,不会是故意的吧? 他忍不住将视线移到薛旦的双眼间,黑曜石般的眼瞳中清晰地映出自己的面容。 「不用谢,薛将军辛苦。」卢卡斯跟着用起了两人熟悉的调侃称唿。 「议会长不愧是议会长,真是个人精。」薛旦砸吧嘴。 卢卡斯的情绪一放松,才发觉自己竟然还穿着棉袄和围巾,于是赶忙把围巾一圈圈解下来、摘掉棉帽。 他还挺厉害的,能穿梭到过去。之前那个未来的薛旦似乎也是靠着他才来到的小头岛那边; 那个给他小熊挂件的——对了,薛旦出海带没带他的小熊挂件? 他这边怎么一点也感受不到薛旦的触碰——人,恐怕也是将来的他。 「我将来一定是个传奇研究员。」卢卡斯随口道。 「议会长为何突发如此感慨。」薛旦丝毫不走心地回应着,卢卡斯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视线黏在自己脸上:「你看我做什么?」「看你老了。」薛旦直言。 老了?他真没想到薛旦会这么说。「要真这么说,我现在是比你大了太多。」薛旦这边的时间点是几几年? 总之得大了个四十几年,加上两人本身的年龄差,接近五十年。 第176页 但这不代表他们俩的外貌相差了五十年——薛旦难道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外貌停滞在二十几岁? 「不过……你没意识到,成神之后,你的年纪就没发生过变化?」卢卡斯试探着提醒。 「是没意识到。」薛旦愣住。卢卡斯不在意,他浑身开始发热,只好脱下棉袄:「你这儿可真暖和。」「这儿的气候特别好。」「是,我知道。」卢卡斯道。 等等,如果按薛旦的理解——卢卡斯没说自己是从以后的时间里过来的,那正常来说他就是从旧大陆第一次坐船来新大陆群岛,并不知道这儿的气候有多么宜人。 薛旦以为卢卡斯是故意瞒着他,不想告诉他,于是笑话他:「老中医,你怎么空长岁数,不长教训呢?」 卢卡斯顺着他的话头捧他:「我也就在你这儿长不上教训了。」 薛旦果不其然被捧住:「老中医,你这情话是跟哪个师傅学的,能不能让我也去拜个师?」 「卡莫帝国中央议会厅情话局,你去找德摩斯议会长,他一定乐意手把手教你。」 「可是据我的判断,德摩斯议会长就站在我面前,我可以问问他能否让我拜师吗?」 「德摩斯议会长说,你的情话反正也只对他一个人说,据他的体验,你没有拜师的必要。」 「谢谢师父肯定——师父今年到底多大岁数,能透露一二吗?」 「不如让徒弟来猜猜?」 「我觉得绝对有五十以上。」 「倒也没错。」 「不过你的相貌看起来大概是三十五左右——你的身体停在将近四十岁了吧?」 「我就当你在夸我长得比身体岁数年轻。」 「今年你应该是四十二,那就是说,大概在一两年前你就成为了第四个成神的人。」 卢卡斯摇摇头:「我是第五个,并且现在暂时还没有被逼到喝下新病毒。」第一个是塔季扬娜,第二个是薛旦,第三个是周衣裳,第四个是卡姬玛,第五个才是卢卡斯。 他在这边算数,薛旦在那边发//情:「什么时候议会长开始有问必答了?这么坦诚,让我很不习惯啊。」 「遇上个能说话的人不容易,更何况还是你,说些无伤大雅的实话没关系。」「我谢谢你。」薛旦道。 卢卡斯坐到礁石上,让薛旦也来坐,薛旦听话地坐下。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海潮与星斗,薛旦似乎才从见面的喜悦中得到真实感,颇是忧伤地道:「我好久没见你了。」 卢卡斯跟着煽情:「我也好久没见你了。」 「我没见你有七年多了。」 「我没见你有二十二年多了。」 「我不会是死了吧?」薛旦瞪着海浪。 「没有。有你这么咒自己的吗?」 「二十二年——我去干嘛了?等等,不会是我再等十五年也见不到你吧?」 以为我是从他十五年后的旧大陆来的? 卢卡斯想,薛旦还是猜到我是从以后的时间中来的了:「你确实再等十五年也见不到我——你当打破新旧大陆之间的距离限制多容易?但是我不见你二十二年,是这之后的事了。」 「看来我们俩就算成了神,一辈子也不得安宁。」 「我觉得我现在就挺安宁。」很多困惑了太久的事都想明白了,只是太思念你。 「怎么说?」 「不好说。总之,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苦难。」除了想你的时候。 「你没觉得有苦难,那刚刚见到我的时候,怎么那么激动?」薛旦道。 真犀利的问题。 「因为除了你之外,我没什么其他牵挂和渴望。你走了这么久,我也不能天天想你,大多数时间心里还是很平静的。」 薛旦顿了几秒,没接上话。 卢卡斯转头,看到薛旦微红的耳根,心中好笑。两人认识多久了,薛大将军还害羞? 「放心,就算你后来性格和心智会越来越成熟,但你的这种——这种情感上的内敛还是没变过。」 「老中医可真会安慰人。」薛旦抓抓自己的耳根,浅红一直连到了脸颊上,似乎将皮肤上的绒毛都渲染上了情////色。 卢卡斯盯着他的侧脸看,薛旦转头抿着嘴唇和他对视半天,又窘迫地转正头。 卢卡斯心头有些燥热,他凑近薛旦的侧脸,压低声音叫他:「薛旦。」 薛旦喉结上下一动:「怎么?」 「你们没在这周围建什么庇护所?」那种适合办事儿的。 「这儿没什么迁徙者来,但是我确实在不远处的山里建了个小石屋。」 没什么迁徙者来还建小石屋?这会儿也用不着防备铁人,那只能是薛旦自己给自己的建的。 在这儿建小石屋为的能是什么?卢卡斯想起刚才看到薛旦躺在石滩上睡觉,那姿势一看就睡//过好几次。 是想念卢卡斯,故而才愿意在北边看海吧?甚至愿意建石屋过夜。 卢卡斯忍不住笑起来,他问薛旦:「去吗?」 薛旦深吸一口气,抱住卢卡斯有力的腰线:「好——正好石屋边上不远处有小瀑布。」方便清洗。 卢卡斯在石屋的床上睡着了,再睁开眼睛,却是躺在明晃晃的冰面上。 小船好好地放置在身后,船内是几具冰冻的尸体。卢卡斯的棉袄和围巾都好好地穿在身上,像是刚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做的梦。 第177页 卢卡斯坐在冰原上,孤独令他不堪忍受。 他掐住自己的脖子,让自己从没顶的窒息感中微微缓和。 从没有这么想念过薛旦,哪怕周围都是铁人的时候。 还是得向前。卢卡斯爬起来,把腰上的麻绳解下,绕在手腕上,拉住小船。他现在感受到了他追寻的境界,剩余的便是去等薛旦。 一定能等到薛旦的——在卢卡斯死之前。 作者有话说: 有没有觉得这章有些熟悉?哈哈哈给你们看看卢卡斯的视角。 本来以为这一章能结束的,想把两人在窄北滩相遇的这段略写,没想到竟然,写得如此详细,根本找不到地方略写。 明天结束。 96、远去 太阳又一次从东南方向升起。这让卢卡斯想起一百年前的那个黎明,刺目的太阳又一次从东南方向升起。 这让卢卡斯想起一百年前的那个黎明,刺目的红日渲染半面天空,压迫着含了一半太阳身子的厄洛海。 一百年前的这天,他从小诊所的床上爬起来,从没想过今天会遇见一个叫薛旦的亚陵山人,更没有想到他的人生会经歷超越认知的变故。 按照他曾经的计划,他将做一个普通的天才,或死于开疆拓土,或功成名就,成为第三个一统大陆的君主。 他满足于做些青史留名的大事,勉强混个名号,沉睡在歷史书中。 当下歷史已死,他却还活着。如果薛旦带着那些人找到了「那边的雪地」,那么将来所有人都会记得上古有一位叫卢卡斯的疯子和一位叫薛旦的伟人存在。 他一定要编纂一部长长的歷史书,将他脑海中存留的旧大陆的所有人物全部讲述给后人听。 这一百年前的几千年歷史、这一百年的歷史,和这一百年后的无尽的歷史。 他坐在南大岛靠东的冰岸边,想起柳园园和塔季扬娜、想起成神前的周衣裳、变为铁人前的宋昱关与康斯坦,恍如隔世。 卢卡斯艰难地回忆有关游杳的一切——他的相貌、他的音色——只记得他喜欢粉色、有点憨傻。 一百年…… 多快啊,像是黄粱一梦。 这其中,他和薛旦能见面的日子,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可是就这不到十分之一的年岁,却满满当当地占据了卢卡斯一百年的回忆。 他是个什么人?卢卡斯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薛旦。说他是个过于理智、过于冷静、过于疯狂的人也罢,说他是个过于长情、过于执着、过于形上的人也罢,卢卡斯想,既然没人能研究透彻世界的运行原则,那他反思不清楚自己思维的运行原则也委实正常。 这些密密麻麻充盈着卢卡斯头脑的问题陪伴着卢卡斯,度过了他从旧大陆回来的这几十年。 它们飘散在冰原上,时而连贯,时而零碎,是这个地方除了卢卡斯之外唯一会自主运动的事物。 过去的每一秒都飞快,当下的每一秒都迟缓。 太阳像是凝固在天边不动,却又清楚地划出道上升的弧线。它没有任何温度的光芒凌驾在冰原上,格外刺目。 勐然间,卢卡斯的心脏竟然开始不寻常地悸动。 温热的触感带着汹涌的爱意落在他的灵魂上,仿佛一只勐兽伸出比人还要长的舌头,自卢卡斯的双脚一直舔到了头顶,復又落吻。 是薛旦在舔他送的小熊玩偶。 卢卡斯两臂撑着冰面,站起身,围巾上露出的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边。 一定是薛旦要来了! 太阳还在上移,它绕到了卢卡斯的头顶,又很快地向西落去。 在流逝的时间中,卢卡斯一动不动地维持着他的站姿,像是没有看见时间的挑衅。 他从没有感觉出错的时候,一定是薛旦要来了。 卢卡斯的心跳越来越快,直到太阳完全从身后落下,冰面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颗小黑点。 是他看错了吗? 卢卡斯不敢给自己妄想,拼命抑制自己快要跃出喉咙的心脏和喜悦。 不,很可能是他看错了。 卢卡斯瞪着那不知是否存在的黑点,害怕这只是视觉给予他的妄念,一旦闭上眼睛,就会被收回看到妄念的资格。 于是卢卡斯坚持不肯眨眼,哪怕双眼发干,他依旧不顾自己的眼疾与寒冷带来的痛苦,任凭刺痛使得他的双目分泌出液体,抹花视线中世界的边缘。 直到眼泪盖住了那颗黑点,卢卡斯仍旧不敢眨一下。泪水越涌越满,但卢卡斯拼了命地忍住眨眼的本能,好像只要他不眨眼,那黑点就会永远真实地存在于他的视野中。 昏花的泪水让卢卡斯看不清眼前的一切,等到卢卡斯意识到那黑点已经到了近前时,对方已经伸出两只手遮盖住了卢卡斯的双眼。 对方不说话。 卢卡斯惶恐地握住对方的手腕:「你是薛旦吗?」 他急切地摘掉手套,在要命的低温中暴露着十指,顺着对方的手腕摸入棉衣里面,试图在肌理中找到熟悉的纹路。 对方按着他的双眼不松手:「你别摘手套啊,眼睛不要,手也不要了?」 「你是薛旦吗?」卢卡斯再次出声询问,他有些分辨不清思维幻化的真实与现实存在的真实了。 「我是薛旦。」对方道,「大首领没摸出来?这世界上除了你亲爱的薛将军,还能有谁拥有这种完美流畅的小臂线条。」 第178页 卢卡斯呆呆地愣在原地,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慢慢地、后知后觉地品出灭顶的喜悦来。 他低声道:「就薛将军这种自恋的语气,别人还真学不来。」 薛将军嘿嘿地笑,还是用手盖着卢卡斯的眼睛:「我来接你去新大陆。」 「你把手拿开,我看看你。」卢卡斯忍不住道。 薛旦骂他:「就你两只眼睛这熊样,还是先别睁开了,刚刚我走过来的时候,差点没他妈被你吓死。」 「本来我内心澎拜,跑过来想给你一个拥抱。我真的是,这几十年快要想你想得头脑发昏,我看到你就恨不得把你抱得死死的,恨不得像挂在我脖子上的布熊一样揉进我身体里——结果刚看清楚你的眼睛,立马三魂七魄都被吓飞了,什么心思都没有。」 「你可真能折腾自己啊大首领。」薛旦咬牙切齿道。 「你怎么变得这么直白了。」卢卡斯避重就轻,把手套戴好,伸胳膊去抱他,「不过听你这话说成这样,我怎么好意思不抱下你。」 薛旦不和他计较这些,终于放下手,一把回抱住卢卡斯。 卢卡斯适应了几秒变亮的光线,等视线恢復聚焦,才看到薛旦宽阔的后背和大红色的棉衣。 卢卡斯忍不住道:「你穿的好张扬。」 「这是穿的喜庆。」薛旦被棉帽和围巾裹着的头狠狠地在卢卡斯的脖侧蹭了蹭,「我有点害怕——又没别的办法,就只能祈求穿的喜庆点,运气会好点。」 薛旦还在用力把卢卡斯往怀里抱。 「你害怕什么?」卢卡斯问薛旦。 薛旦略一停顿,在卢卡斯耳侧极低声地呢喃:「我害怕你坚持不住,等不到我来接你,我再也看不到你。」 卢卡斯笑:「我是这种坚持不下去的人吗?也就几十年而已,旧大陆加新大陆群岛还不够我逛风景的?每天充实得很,就是有点想你。」 薛旦像是只鸵鸟,似乎想要把头埋进卢卡斯的身体里一般耸着肩膀:「充实个屁,我他妈整天一个人在从新大陆回过渡群岛的路上我都要疯了,照你这儿的温度,肯定没一个活人,你又没地方能去,真的是——真他妈的是,别嘴硬了。」 卢卡斯咽了口口水。 薛旦经过了什么改造?这么会说话了。 他威胁薛旦:「你再不收敛点你对我的关怀,我怕接下来两位传奇人物就会因为在冰天雪地中野/战而冻死。」 薛旦惊愕地抬起头,黑眼珠中情绪有点复杂。他好像对卢卡斯说的这句浑话有些话要讲,又憋了回去。 卢卡斯推推他:「你在这儿歇一晚,明早我们再动身?」 薛旦回过神:「不行,你现在就得跟我走,虽然我带着柳园园的那本口袋童话书,但是想要赶上蘑菇岛下雪,必须是今夜十二点。 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之前周衣裳没带口袋童话书就从通道回去了,说要带上卡姬玛一起走,结果我那边因为遇到紧急情况没及时回去找她,再想回头找已经没路了。」 「不知道周衣裳最后发没发现她身后的通道消失了。」薛旦道。 「我去过蘑菇岛,我在菌盖上发现了周衣裳的尸体。」卢卡斯道。 「嗯?菌盖上?」薛旦惊愕,「周衣裳当时出去身上没带点铁?在菌盖上下不来?」 「估计是没带。」卢卡斯道,「周衣裳可能回来的时候没想到这一茬。」 薛旦松开卢卡斯,沉默了。 卢卡斯想,薛旦这次回来没见到自己和周衣裳在一块,应该想到了周衣裳的结局,只是一时间仍旧接受不良。 他把薛旦从情绪中拉出来:「咱们怎么才能今夜十二点赶到蘑菇岛?」他的视线移到薛旦身后的类船形交通工具上。 薛旦肯定就是乘坐它来的。 「啊,对。」薛旦抹了把脸,「我带了冰上驱动仪——就是个在冰面上用一种动能……我说不来,总之就是个交通工具,咱们靠它,能在今夜赶到蘑菇岛。」 卢卡斯一句话也没听懂,但心中大概有了猜测,他点点头:「那我们抓紧时间。你教我用这个——冰上动力仪?就是它吧。」他指指薛旦身后的类船形交通工具。 薛旦松开卢卡斯,跃到冰上驱动仪中,向卢卡斯招招手,整理好情绪,兴致勃勃地道:「走走走,我们去新大陆野/战。」 「你他妈才野/战。」卢卡斯抓住驱动仪,翻进驱动仪,拍拍薛旦被棉衣盖住的屁//股,「快开这玩意吧。」 「开了开了。」薛旦不知怎么操作的,动力仪缓慢加速,直到累积至远超「奢望号」的速度,驶离了南大岛的冰岸。 被卢卡斯遗忘在冰岸上的,陪伴他度过煎熬的几十年的小木船和尸体,四仰八叉地躺在被两人抛弃的过去中。 船上的尸体死不瞑目,映照着两人在冰面上渐渐远去的倒影,那倒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淡,直到完全不见踪迹。 作者有话说: 哔哔咘咘,终于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