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网[刑侦]》 第1页 《漏网[刑侦]》作者:有风兮【完结】 ? 以下文案—— 应呈奔波查案,顺手捡了个流浪汉,查着查着,莫名其妙给自己查出来一个老婆。 ——「我叫江还。归还的还。」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是这个意思吧?」 ——「那谁,说你呢,没地去是吧?那你跟我回家得了。看在你这么爱我的份上,洗衣做饭,老子养你。」 江还手一抖,当场给自己的手烫了个十指连心。 ——这人还要不要脸啊…… 话是这么说,但冷菜冷饭还是吃不得。 于是应队长是捡了个老婆,但江夫人倒是养了个儿子,自从有了江还照顾,应呈总算过上了热粥热饭的幸福生活。 然而,随着案件深入,流浪汉江还的身份,也逐渐浮出水面…… 应呈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才是那造成了一切苦难的源头。 ——「应呈,我可以为你死,但我不能说。我不能。」 内容标籤: 青梅竹马 制服情缘 业界精英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应呈,江还 ┃ 配角:为人民服务的警察叔叔和警察姐姐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应呈来查案,结果捡回去一个老婆 立意:安全,和平,稳定,温柔 第一卷:不夜城 ———— 1、案发 夜晚的兰城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灯光,光明与黑暗相互嚙合,凭空将这个城市噼成了东西两半。 城东在一片黑暗里岁月静好,而尚且处在半开发过渡阶段的城西却灯火通明,正迎来营业的高峰期。 光鲜亮丽的高级会所和潮湿逼仄的穷街陋巷肩并着肩手拉着手,有人在这里起高楼,宴宾客,也有人光是为了活下去,就要花光所有的勇气。 两相对比,命运二字,着实有趣地令人发笑。 凌晨三点多,高楼大厦里的夜生活逐渐步入高潮,舞池里群魔乱舞,重金属音乐震耳欲聋,然而门外幽暗的小巷里,唯一醒着的,却只有一个流浪汉。 他穿了件破旧t恤,正在努力地翻找垃圾。最近因为城西改革,有清洁队进驻,禁止他们这些无家可归者乱翻垃圾,他的日子因此越发难过,只剩几条清洁队没包括进去的小街暗巷还能自由翻找。 脏污恶臭的垃圾桶里不仅有他的生活,还隐藏着碎玻璃渣,甚至偶尔还会有沾了血的针筒,他不得不借着月色,十分小心仔细,才能避开这些「兇器」,夜色下偶尔传出来的喧嚣也影响不到他,直到……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由远及近,一下又一下,踩在前晚留下的脏水坑里,噼啪作响,在寂寂长夜里,每一声都仿若惊雷。 他起初没放在心上,突然,身后「哎呦」了一声。他这才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是个穿着性感的姑娘,鲜红的恨天高在烂泥里一滑,狼狈地摔了个倒仰。 他在原地僵了半晌,似乎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讷讷开口,刚憋出一个「你」字来,低头一看自己这双脏得惨不忍睹的手,到底是没敢上前去扶一把。 姑娘于是只能自己艰难地爬了起来,高跟鞋崴得不成样子,于是连扯带拉把鞋脱了拿在手里,跌跌撞撞直奔到他面前,把什么东西塞给他,嗫嚅着说:「报警……快报警!」 ——「有人被杀了!」 他僵了一刻,一头雾水,等他再反应过来,黑暗的小巷里哪还有那姑娘的身影? 如果不是手里还攥着东西,他甚至要觉得刚刚的那一瞬只不过是错觉。 摊开一看,只见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支用纸巾包好的针筒,礼貌地盖上了帽。 —— 清晨的兰城市公安局照例上演了一出没有硝烟的抢车位大战,倒车入库失败的私家小轿车把车库入口给堵成了一条长龙。 副局长黄志远一手接着电话,满脸严肃,也顾不上等车位,把车一丢就往楼上跑。 虽然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纪,但依然脚下生风跑得飞快,一上楼就拐了个弯,直奔二楼的刑侦办公室。 「应呈呢?」 这会还没到上班的点,刑侦办公室零零散散,人还没到齐。 副支队长谢霖也是前脚刚到,嘴里还叼着油条,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眉头皱得更紧,一手二指禅出神入化,点着谢霖让他站好别动,一边又侧过脸去接着讲电话:「行行行,这事我有数了,你先把人扣着……对,一个都别让走,我马上派人来…… 我知道我知道,你再坚持一下,把现场看死了,千万别出岔子,对对对……行,行,就这样。」 说完就干脆利落把电话一挂,生怕电话那头再多催一句,紧紧皱着眉头语气不佳,嗓门嘹亮地又问了一遍:「应呈那小子怎么回事,人呢?几点了?不想上班了是不是?不想干了让他走人!」 谢霖莫名其妙替应呈挨了顿骂,只能先默默把啃了一半的油条藏到了身后,抬头瞥了一眼钟,离七点还差半分钟,心下瞭然:「那小子……八成拾掇他自己呢。」 应呈是刑侦支队支队长,一心为人民服务的模范工作狂,逢年过节能因为出勤次数被挂上公告栏公示夸上一整个版面的那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在岗从不缺勤,但每年都有这么一天…… 第2页 只有在这一天里,兰城市局的同事们都能看见他们平时邋里邋遢的应支队长穿得人五人六,仿佛随时能都插朵花就去踩红毯办婚礼,只不过他保持了这个「纪念日」好几年,新娘的影子还是没见着。 这边谢霖话音刚落,那边刑侦办公室的大门就被某人锃光瓦亮的新皮鞋一脚蹬开。 「我这不是偶尔也更正一下我们刑警在广大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光鲜形象嘛。」 应呈大喇喇走了进来,死皮不要脸,说完还踢了门边安静吃瓜的顾宇哲一脚:「跟你似的,人民群众还以为我们刑警都是it男呢,现在都没个女朋友,心里没点数啊。」 顾宇哲瞥了又急又气的黄副局长一眼,没敢说话,默默地在心里安慰了一下自己这简约里透着干练的格子衫。 乖啊,咱不跟傻逼一般见识。 谢霖回头只见他穿了一身黑西装,白衬衫,一条纯黑色的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连裤缝都熨得笔挺,还戴了副墨镜,人模狗样的,沧桑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鬍子也刮干净了,甚至还找了个三流托尼老师,喷了三斤啫喱把他那头杂草似的头髮一撸到底,定型成了大背头,油光锃亮,拎到太阳底下还能反光。 他硬生生被这头髮亮的头髮闪瞎了眼,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什么毛病」,应呈把墨镜一摘,懒懒散散往兜里一塞,前脚霸道总裁后脚就打回了二百五的原型,一撩头髮一眨眼,就一把勾住了谢霖的脖子:「哥们这张脸在警队那可是天下第一,换个造型而已,用不着这么大反应吧?」 谢霖想打他,看在黄志远的份上,忍了。 黄志远对应呈这副吊儿郎当的态度一向是痛心疾首:「干什么呢,这是警察局,当你会所男模来这推销来了?当队长的人了没点形象,勾肩搭背的像什么样子? 几天没打你要上房揭瓦了是不是!几点了?不上班了?女朋友也不见你谈,拾掇给谁看,上坟去啊?」 应呈笑嘿嘿,脸皮早就在老领导们的轮番轰炸下练成了铜墙铁壁,两手一摊:「说不定就是去给女朋友上坟呢?」 眼见着老黄副气得脸红脖子粗,血压都快比应呈的身高高了,谢霖连忙往前一挤挡住应呈:「黄副,这是有案子?什么案子能直接捅到您这来啊?」 他和应呈的电话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关机,每天都是话费充满的状态,哪怕半夜接了都能一个鲤鱼打挺飞到局里来加班,又不是打不通,再不济也还有刑侦办公室的电话呢,怎么就越过刑侦,先闹到黄副面前去了? 黄志远看看他,又看看完全不着调的应呈,只能先把气到飙升的血压压回去,骂了一句「迟早被你气死」,然后才嘆了口气,脸色慎重:「是金都娱乐会所那边,死了个富二代,这事都闹上热搜了,我去联繫网宣先把热搜压下来,陈局那边有我顶着呢,这案子传到他那,迟早给他气出心肌梗塞!」 「金都娱乐会所?这不叶青舟那组一直在盯的点吗?」 叶青舟是隔壁禁毒支队的队长,跟应呈平级,比他还大几岁,三十好几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是师承陈局的亲亲小徒弟,在这一行混久了,警察是不像警察,一身气质就像玩命的歹徒,随身带着zha药包的那种,出去随便转一圈,都能被自家同事当重点关照,平时在局里遇到了,也只不过是点头之交,也就应呈他们身为队长,见面次数多一点,还能混上一个手机通讯录的躺尸位。 他脸色一沉点了点头:「你们知道就好。叶青舟那边在查一种新型的毒品,就是从金都娱乐会所流出来的,按照他的报告看,那就是个大型毒品分销点。 这次死了人,说得不好听点,反而是个机会,那边亲手送到咱们眼皮子底下来了,应呈,你明白我意思吧?」 应呈身上不着二六的痞气顿时烟消云散:「明白了。我先去看看情况,也不一定就跟毒品有关系,有苗头我再叫叶青舟,把他并过来一块查。」 「金都那个娱乐会所,一直是城西那一块的毒瘤,能拔就趁机拔了,实在拔不了,也得让他出够了血,这案子摆你们刑侦第一位,别的都往后稍稍,先把这案子破了,一天都不能拖!」 整个刑侦办公室立刻潮水一般涌动起来,应呈应了声好,迅速分配,点了谢霖和顾宇哲就直奔停车场而去。 「顾崽!联繫城西那边的分局,先把案件资料要过来,再上网查一查,那个热搜怎么回事?」 顾宇哲把双肩包背在胸前,一边跑一边从包里掏出了手机和平板,歪着脑袋耸着肩打电话,同时用平板查热搜。 平板刚一开机,一连串的新闻推送就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叮叮咚咚的提示音震得他差点忘了电话这头要说的话。 幸好分局的同事那边心里有数,两句话交代清楚就利索挂断了,他还能抽出空来叫声苦:「老大,我要申请双倍工资,这是拿我当两个人用啊!」 应呈呲牙一笑:「贫什么贫,能者多劳的道理不懂吗,快说,热搜怎么回事!」 他手指划得飞快,但一条消息通常还没看到底就以可见的速度被删除了,忍不住先吐槽了一句:「网宣这次动作真够快的!」 然后才说:「这热搜也太奇怪了。说是金都娱乐会所203包厢死了个富二代,大概率是酒后斗殴,死的是谁还没说,但前因后果写清楚了,照这篇文章里说的,我们警方只要验验尸,看到底是谁下的死手就能结案了。」 第3页 他尽量说得简洁明了,但前面谢霖却勐一回头:「203包厢?这哪家媒体?消息比我们刑警还快?我们都还没到现场呢!」 「还有更麻烦的!」文章删的太快,没多久这个热搜词条就被屏蔽了,顾宇哲只能连忙截了图,把平板给谢霖递了过去。 他探头一看,总算是明白为什么黄副说这案子迟早把陈局气出心脏病了。 这案子不仅发生在城西出了名的毒瘤金都娱乐会所,更主要的是这满天乱飞的热搜文章,不仅先入为主地写明了「来龙去脉」,谁和谁因为谁和谁打了谁和谁,哪几个轻伤哪几个重伤都一清二楚,甚至还拍了照片! 照片是以正面仰视的角度拍的,也不知道是像素太低了还是别的原因,总之煳得就算没有打马赛克也分不清人脸,只拍到一群人手忙脚乱地从包厢里跑出来,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而他们逃出来的地方,正是203包厢! 再加上撰写者藏在文字后面刻意的引导,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已经开始指责警察失职,治安有问题,杀人者背后有后台,政府有意要把杀人命案掩盖过去等等,阴谋论和键盘侠轮番上阵,警察还没到案发现场,「官官相护」的说法就已经大行其道,整个网络都是一副人心惶惶的模样,短短一个早上,喘口气的时间,调查都没开始,一直以来安宁祥和的兰城就已经成了人人自危的地狱。 而网宣科封号删文的速度根本赶不上这些自媒体和营销号雨后春笋一样的生成速度,封了一个词条立马就有下一个,因为一连串的压热度操作反而使得恐慌进一步发酵。 「这群吸血鬼能不能干点人干事!现在民众都怀疑我们的工作能力,还对案子有先入为主的猜测偏见,后期工作怎么展开?还能不能让我们好好查案?」 到时候就算查出真相,人家民众也觉得你们官官相护,随便拉出来一个替死鬼结了案就算完事。这还是好的,要是这案子一时半会结不了呢? 民众会怎么看待警方,怎么看待政府? 别说是一把年纪的陈局,谢霖觉得他自己都快气出心肌梗塞了。 顾宇哲连忙把平板塞回包里,又掏出手机来:「我再联繫一下网宣,让他们抓紧点。」 应呈三两步就奔着自己的车去,谢霖只好临时转向,放弃了开公车的打算。 只见他长腿一迈跨进车里:「你以为刚刚老黄副说联繫网宣,是让网宣删文呢?」 顾宇哲顿时一愣,推送的文章底下不少营销号带头叫嚣着「官方压热度」,暗示是警方这边在删文,连他都下意识被带跑了,难怪群众都在一边倒地指责警方! 「小顾同志,就你这思想觉悟还想加薪?我看你不倒扣都不错了。」 「这……谁在背后吃我们的人血馒头?」 谢霖想起案发现场金都娱乐会所那边一贯的情况,脸色也忍不住忽然放下:「人血馒头是人血馒头,但是不是我们警方的,就不一定了。」 应呈吊儿郎当的气质又冒了头,再好的西装穿在他身上,也活像老港片里刚发达的二五仔,眼一瞥就笑:「顾崽,乖,多学学你妈。」 考虑到方向盘握在他手里,谢霖硬生生又把揍他的心给憋了回去:「少贫,这案子破不了,黄副第一个拿你开刀!」 「急什么,还没弄明白到底是不是谋杀呢。」 光是几个富二代喝高了闲着没事打打架,就算下手没个轻重,出了人命,这事也实在牵扯不到金都娱乐会所头上,顶多关门几天罚点款,不管民众是怎么想的,他们警方办案都是这么个流程,不存在什么官官相护,顶多在谁来写报告的问题上踢踢皮球。 他话音刚落,那边分局又联繫了顾宇哲,只见他几句就挂了电话,接过了话头:「老大,分局那边联繫我了。这不仅是个谋杀案,还得是个多部门协同侦查的大谋杀案。」 「怎么说?」 他顿了一下,脸色格外严肃:「法医到现场了,初步猜测是毒品过量。鑑证已经大概查了一圈了,作为第一现场的203包厢,干干净净,一丁点指纹和dna都没有发现。具体情况还得去了才知道。」 谢霖果断拿起了电话,紧紧绷着眉眼:「我先通知叶青舟那边协同调查。」 应呈难得正正经经点了点头。 只不过…… 这电话一拨出去,谢霖还是忍不住觉得耳边惊雷一震,身上小山似的压力,又加了两个吨位。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之大,我又来啦—— 预计五个案子,因为刑侦逻辑性太强,删删改改很耗时间,决定改成以案子为单位存稿,写完一个案子再发一个案子,会尽量不拖稿,感谢等待,也感谢喜欢。 微博id:_有风兮; 实在等不及的小可爱可以微博私信催更,也欢迎剧情捉虫和案情讨论,提前猜对案情奖一杯奶茶(认真的); 最后,感谢你们看我的文,可能要等我更新,希望我们不负彼此等待,爱你们—— 2、现场 黄志远目送应呈带人赶往城西的案发现场,又马不停蹄奔着楼上去,果然见局长陈强正在办公室里正襟危坐,看了他一眼:「又是金都。」 「我先让应呈去了,搞不好要把青舟拉进来。」 陈强摇头:「不行,他们太嫩。这案子水太深,当初青舟去盯金都我就不放心,眼下还出了命案,好不容易逼出点苗头,这案子一搅和,说不定又要缩回去了。」 第4页 「那这齣了命案还能有不查的道理吗?」 他眉宇不松,却没说话。 黄志远于是长嘆了口气,在他肩膀上一拍:「应呈和青舟联手,不会打败仗,放心吧,万事还有我们两个老不死的盯着,走一步看一步吧。」 陈强嘆了口气。 —— 兰城早十几年前还属于城乡结合部,城东这一块有一条直接连到省里的公路,离省里更近,算是交通发达,因此发展迅速。 而城西偏近于乡村,本来违章自建房就特别多,建房的时候多占一点公家的土地,政府管也管不过来,这种情况在几年前政府改革,土地重新划分后到达了顶峰。 最近政府出资,城东企业一对一帮扶发展,帮城西这块咬下了一大批大合同,即将有大量公共设施及企业入驻城西,这些房子也终于等来了拆迁,只不过…… 这些违章自建房不仅分不到拆迁款,反而被秋后算帐要求补交罚款。 老百姓当然不愿意,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久谈不下的拆迁款使整个城西被拆得七零八落,废墟烂尾楼和乡村小别墅比肩林立,该建的各种新设施还没建起来,已经签好的合同却不上不下地摆着,昨天还在的楼,今天就没了,导航在这里约等于播音工具,往里还没开出多远,应呈就已经找不着方向了。 谢霖无奈地抓紧了勒得他胸口闷的安全带:「刚刚就跟你说了左转,不听。」 眼见着一满头花花绿绿的非主流小年轻骑着小电驴「一骑绝尘」,而自己的mpv却只能被迫掉头,应呈只能无奈吐槽:「我错了,应该让你开车,这样在旁边瞎指挥的人就变成我了。」 「不巧,我比你有方向感。」 应呈老实倒车出去,奈何路太小,倒车困难,这勐一停,后座顾宇哲「哎呦」一声,身边掉下来一个礼品袋。 他透过车里后视镜轻飘飘瞪了他一眼:「少乱动,放回去。」 顾宇哲连忙把礼品袋连带着自己的好奇心一块塞回了后挡风。 谢霖又看了他堪称惊世骇俗的造型一眼,嘆了口气,静默了一会,还是没忍住,又问:「今年是第十年了吧?」 他总算艰难从狭小的车道里倒回大路,「嗯」了一声。 这一路拐够了羊肠小道,按照谢霖的指路,终于看到了金都娱乐会所巨大的鎏金招牌,只是这一片没有停车场,乱七八糟的车停满了两边,就是之前那非主流的小电驴都挤不过去,更何况是这堪称「铁王八」的mpv。 他只好把车停进巷道,下车步行,谢霖连忙紧跟着下了车,忽然又叫住了他:「应呈!」 他回头,隔着一个车身,就听谢霖站在小巷的阴影之下,轻声说:「应呈,该放下了。十年,你能有多少个十年?」 他顿了一下,笑了,从口袋里摸出那副装逼专用大墨镜戴上,一扬脑袋捋了把头髮:「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像我这么帅的祸害,活个长命百岁,应该不成问题。」 说完拍了把顾宇哲,二五仔和程式设计师勾肩搭背一块往金都方向去了。 谢霖嘆了口气,紧紧皱着眉头,沉默着跟上。其实他跟应呈的关系很好,这么多年搭档下来,有的都是过命的交情,他们毫无保留,互相坦诚,可唯独六月九号这一天不行。 每年到了这一天,应呈都会化身成蛹。 他脆弱不堪,封闭自我,被旧事缠绕,在岁月沉浮里被裹成了茧。 时光滚滚前行,留在缝隙里的种子在日復一日的回忆思念里受到了灌溉,逐渐生根发芽,早就融进了血脉,刻进了骨骼,汲取着他的生命,而他也赖以为生,相互依存。 多年以来,谁也没有勇气去撕开这个和他长成一部分的茧,剥出里面这个人。 就算是他谢霖也不行。 —— 金都娱乐厅之所以被称为城西的毒瘤,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城西这块地各种小巷七拐八绕,而金都又正好坐落于四通八达的中心位置,可以说是「条条大路通罗马」。 这里一分为二,七楼以下是鱼龙混杂,毒品与暴力齐飞的低俗迪厅,但上了七楼以后,环境就焕然一新,是专门招待会员制贵客的「富人区」。 应呈熘熘达达坐电梯上了七楼,这里暗香浮动窗明几净,落地窗可以俯瞰到城西这满目疮痍的一整片烂尾楼,不过等到了晚上的时候看,越过一片漆黑的街巷,能看见的大概也只有远处城东区星星点点的灯火秀,颇有一种「睥睨苍生」的错觉,仿佛身在缩小版的「中原明珠塔」。 出了电梯左拐就是占地面积不太大的公共舞池,整个大厅建成了复式,舞池正对着双向楼梯,有两排走廊,正对着中间的那个包厢,就是「203」——这是把七楼这一层,当成一楼来算的意思了。 应呈仰头一看这高的过分的天花板,又低头看了看往下沉了一截的舞池,笑了一声:「这楼也是违章吧?」 顾宇哲轻轻啧了一声,摇了摇头:「这一块的建筑没有一个不违章的,本身层数就超了,还在中间搞出一层复式楼,迟早塌。老大我们赶紧完工下楼,不然真塌了岂不是血亏?」 「贪生怕死,下楼查监控去。」 「好嘞!」贪生怕死的顾崽颠颠儿就奔楼下去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落地窗前,然后回头看了203包厢一眼。 第5页 这会,民警还在舞池里扣着几个吐得天昏地暗的富二代,鑑证的同事正背着百宝箱四处勘察。 ——文章里的照片,就是这个位置拍摄的,然而角度……他拿手比划了一下,然后慢慢蹲下了身。 是了…… 那张照片就是在这样一个非常低的角度拍的。只是……他朝窗外看了一眼,附近多得是各种饭店宾馆私人住宅楼,并没有符合角度的建筑物。 除非…… 他看见了脚边的花盆。 城西分局的老张正做笔录,一扭头被应呈这身打扮吓了个倒仰,回过神来,笑出了一脸褶:「这不是我们应队吗?小年轻终于开窍了?说,是不是相亲去?什么样的姑娘?」 应呈这才站起身,脸上笑嘻嘻:「相亲?我上坟差不多!」 张叔没从他没个正经的脸上感觉出任何不妥,乐不可支:「你说你们这群小年轻,不就是相亲吗,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又不丢人,我们都是过来人,过来人。」 谢霖坐了下一班电梯刚上来,就听见这一句,连忙拍了拍老张:「张叔,你看在这小子今晚有约不能迟到的份上,咱们早点完事。」 老张给了他们一个十分上道的眼神,连忙领着他和谢霖去了203包厢。 谢霖只见应呈略慢了一步,跟在老张身后,然后脸上的笑意就荡然无存。 ——他仿佛给自己的情绪装了个开关,需要的时候,可以笑得没个正经,也能绷紧眉目吓得人把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来,而且他总有力气把这套开关充满电,随时待机,尤其在六月九号这一天,更是精密运行,绝不透露一丁点私人情绪。 他嘆了口气,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越过他先进了包厢。 包厢里比想像中要大得多,开了房间里最亮的一盏灯,只见死者二十岁上下,坐在沙发上,身体歪倒一侧,原本就是白白净净的小鲜肉,这张苍白的脸在死后显得更为干净而年轻,法医曹铭正蹲在沙发前,来来回回仔细检查着死者的手。 「张叔,具体什么情况?」 「死者叫马晟,天马娱乐集团的太子爷,二十二岁,刚从日本留学回来,昨天晚上才下的飞机,外头那几个都是跟他一起的朋友,酒气冲天,我大致问了一圈,什么都不记得了。」 谢霖问道:「曹叔,死亡原因确定是毒品过量了?」 曹铭招了招手示意他来看,掰过马晟已经僵硬的手,可以看到左手的手肘内侧有一个明显的针眼,衣服上还有一小滩血迹:「还没解剖呢,没确定,就算真的是毒品过量,我现在也看不出是什么毒品。但是你看,这有个针眼,我初步检查没有发现有其他外伤,所以死因应该与这个针眼有关,还有,这血迹很奇怪。」 血迹在腰侧的位置,如果手臂自然垂落,正好跟手肘内侧是同一高度,谢霖灵光一闪:「是针眼!如果血迹是他自己的,那么,这血迹就是从针眼出的血,他注射毒品以后,没有按压针眼止血!」 曹铭点头:「这正好就是我判断为他杀的一个依据。」 一般来说,毒品起效再快,也来得及让瘾君子们记得在注射以后要按住自己的针眼止血,等药效上来失去神志,针眼多半也已经有了凝固的迹象。但马晟没有。因为给他注射的人根本就不是他自己! 而且对方清楚这一针下去他必死无疑,按压止血也没有意义,所以才放任他的针眼不停出血,以至于滴在了他的衣服上! 「那死亡时间呢?」 「尸僵已经形成了,根据今天的气温,死亡时间可以推到七个小时之内。」 老张连忙翻了翻自己的笔记本:「我问过金都的员工了,说死者是凌晨三点来的,报案的时间是早上七点,所以死亡时间应该在这个时间段里。」 应呈敏锐回头:「谢霖,你看看网络上第一篇文章,是什么时候传的?」 「网上的文章一直在不停被删又重发,已经很难找到第一篇文的发文时间。但……这个话题上热搜的时间,就已经是六点了,所以死亡时间,应该在三点到六点之间。」 「六点?前后隔了一个小时才报警?报案人是谁?」 老张往楼下一指:「金都娱乐会所的老闆,郑远峰,扣楼下了。」 他也算是在城西打拼了大半辈子,除了禁毒支队的叶青舟,就属他最熟悉这只老狐狸。 谢霖的神色顿时更加难看。郑远峰不仅仅是金都娱乐会所的老闆,城西这边叫得上名字的酒楼歌厅棋牌室绝大部分都是他的产业,叶青舟盯的就是他,奈何这人处事太过仔细,愣是一点破绽没抓到。 可想而知,现在金都娱乐会所里死了人,他拿这一个小时去干嘛了。 他们身后穿着白大褂的鑑证工作人员收拾好东西,先从百宝箱里捡起自己的老干部保温杯,闷了一口枸杞水,这才站起来:「别急,还有我这。」 他说着,叩了叩玻璃桌面,桌上甚至还贴着标籤,放着一整套消毒好的,没有开封过的酒杯:「别说我,估计陈局这一大把年纪了,都没见过这么干净的案发现场。这要不是看了网上那张照片,我都要怀疑这是抛尸的第二现场了。」 应呈笑了他一句:「腰怎么样了?没做什么剧烈运动吧?」 他于是笑骂了一声:「去你的!」 第6页 他叫徐帆。和应呈是同一批进来的,比谢霖还早几年认识,而且还是同学,关系亲密,谢霖进来以后,他们仨都直属在陈局手下,没少挨他老人家的念叨,只不过…… 提起谢霖多半是夸,提起他和应呈,能扯着嗓子骂出三条街。 原因无他,主要这俩小子要破案不要命,天天刀头底下跑,针板上面滚,老陈局天天操心迟早要白髮人送黑髮人,操心操得头髮都早白了三年,天天拎着衣领耳提面命也不管用,刚进社会的小青年,一身赤心热血,长了满身的肝和胆,基本上是油盐不进,越是危险的案子越来劲,个个都当自己是张飞化身,一人一矛能独守长坂坡。 结果,过来人的关心哪里是空穴来风,老领导担心的事有一天成了事实。 三年前,徐帆追捕一个邪教骨干,没等支援就孤军深入,没想到铐上人了,却被突然蹿出来的车撞成了重伤,抓到手的嫌疑人当场死亡,十拿九稳的案子闹了个死无对证,这个邪教因此至今都没能剷除,撞他的那辆车也逃逸了。 他在icu躺了小半个月,又休养了半年多,腰伤还是没补回来,正好鑑证科也少人,只能从刑侦一线退到了鑑证,自此以后沉迷养生,三十岁还没到的人,已经和陈局黄副肩并肩,老干部保温杯不离手了。 「我看这些家具都是新的,保护膜和标籤都还没撕,什么酒杯果盘都是消毒过的,郑远峰再怎么能耐,一个小时里也换不齐这些一模一样的新家具,我估计是从其他房间换过来的,那当时在案发现场的家具,很有可能是被藏到其他房间了。所以我现在得把整个金都上上下下都查一遍。」 应呈咂舌:「那得多久?」 他嘆了口气,蹲久了腰又酸又疼:「鑑证全员出动了,要多久……总之今天回不了家了呗。」 「那兇器,注射的针筒也没找到?」 「你看这清理现场的效率就知道找到的可能性不大,我只能先查查看家具,找找其他的证据,而且那些家具找不找得回来还不一定呢。」 「行。找不着就找不着吧,只要郑远峰在,嘴总是能撬开的。倒是你,你自己悠着点啊,还没娶媳妇呢,腰折了可真就补不回来了。」 徐帆实在是没忍住,又啐了一句「滚」,还顺便踹了他一脚。 「对了,那那边正对门口的落地窗,地上有一排花盆,你查了吗?我看网上那照片的角度比较刁钻,很有可能是蹲地上拍的,再不然就是花盆里安了针孔摄像头。」 假如是针孔摄像头,那画质这么低就可以解释了,现在民间能买到的摄像头,像素都不太高。 「早查了。没用。指纹脚印都没有,我只能先把那几盆花都搬回去验一验,有东西的概率不高,别抱太大希望。」 应呈撸了把头髮,没应声。 曹铭等这帮小崽子问完了,这才说:「小徐说抛尸,我倒有个证据。」 谢霖顿时脑门突突一跳,「啊」了一声。这案情到这里为止就已经够头大的了,还是别再给他加一条抛尸了吧? 只见曹铭站起身,拉起了死者背后的衣服:「小应,来,看看这是什么?」 应呈眼一瞥,也跟着觉得脑门一跳:「尸斑。」 尸斑是因为人死后,心脏罢工,不再输送血液,不能流动的血液因为重力而自然沉积,会形成一片片淤血,是判断死亡时间和死亡体位的一大铁证,然而…… 当尸斑形成于死者的后背,就证明,死者死后的应当保持了较长一段时间的平卧,而非目前发现的侧卧! 203包厢一时静谧,落针可闻,很明显,尸体确实被人为挪动过,而且案发现场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再加上这案子的舆论效应,破案的压力又往上升了两个等级。 曹铭看他们这群小辈满脸撞了鬼的严肃表情,反而乐了:「考考你们,尸斑形成的时间?」 应呈接了一句:「两至四个小时。也就是说,真正的死亡时间,应该是今天的凌晨三点到凌晨四点之间。」 他点了点头,又笑说了一句:「还行,你妈教的不错。」 应大队长立刻腆着脸顺杆就爬:「那可不是。」 他妈苏月兰不巧,正好就是曹法医当年的同班同学,只不过毕业后一个选择留校任教,一个选择来一线工作。 谢霖看了一眼应呈这身打扮,总不能耽误他的事,只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意有所指:「这案子压力太大了,必须得加紧破案,肯定要加班,你要有事就先走,我顶着。」 「没事,我可以晚上再去。」应呈说着向曹铭一点头,「那曹叔去解剖吧,那几个富二代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我去周边再看看。」 徐帆跃跃欲试:「需不需要支援一下?」 「你可别,离我远点吧,万一再给你碰出个好歹来,老陈局生撕了我。」 他刚亮起来的眼睛立刻又暗了下去:「行吧,那我再去查查花盆。」 应呈能看得出来他还是心在刑侦一线,但他的腰伤在那摆着,水晶娃娃似的磕不得碰不得,别说重活,连这百宝箱都不能久背,只能安慰似的拍了拍他肩膀。 谢霖何尝看不出来,都是热血少年郎,就因为这伤,一腔热血成了憋在罐子里发霉的馊水,酝酿成沼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炸出一地碎片,越是亲近的人,越不敢说,只能目送他半扛半提艰难地把沉重的百宝箱拿出去,继续任劳任怨一丝不苟地做鑑证工作,自己掏出手机,轻轻嘆了口气:「我跟你去吧,我先催一下叶青舟。」 第7页 「别催了,我到了。」 禁毒支队一向连警服都不给发,叶青舟裹了一件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发黄的t恤,配了一条灰濛濛皱巴巴的工装裤,一头乱髮抖一抖估计还能落下灰,和应呈站在一起,简直就是当代贫富差距的典型缩影,弄得阔少应呈眉头一皱:「哥,你这是盗墓去了?」 叶青舟回了一句:「你呢,相亲去了?」 两个人顿时相顾无言,叶青舟顶着一双黑眼圈,瞥眼看见转身就要往外走的谢霖,伸手一拽愣是把人给拎了回来:「上哪去,抢人这么厉害,这会知道跑了?」 谢霖尴尬一笑:「不能算抢,人事部的事,怎么能叫抢呢?人家也是自己乐意来我们刑侦的不是?」 「回头跟你算帐。」叶青舟说完又看了一眼沙发上的尸体,「快,曹叔,给那帮非主流富二代抽个血验一验。」 「抽什么血?」 「现在有种毒品,叫迷huan蘑菇,一旦服食可以影响人的记忆,我看,那几个不像是喝高了,像嗑嗨了,你现在问,估计连自己叫什么都记不起来,再晚点,可能连毒品成分都检测不出来。只要能确定他们服食了迷huan蘑菇,我至少能把这家店关上两个月。」 曹铭应了一声,站起来就走,一边指挥两个小年轻先把尸体装进裹尸袋,一边自己直奔几个横七竖八一身酒气的富二代。 「完了,这是目击者也被处理干净了。」 叶青舟点了点头,看两个小年轻忙着搬尸体,冷冰冰一笑:「猜到了,是郑远峰那老狐狸能做出来的手笔,就算这案子跟他没关系,毒品我也要扣死在他头上!他人呢?」 分局这边接触刑侦支队不算少,但是禁毒支队真不多,因此乍一见面,老张就被叶青舟这双眼里透出来的「亡命之徒」的气质给镇住了,听他问才反应过来,连忙说:「扣楼下了。」 「你问我问?」 「那小子老油条了,在这问没什么意思,毕竟是他自己的地盘,要我看,先扣回局里,晾凉了再问?」 「行。那你再去问问那几个富二代,抓紧问,药效没过去可能还有点东西。我去查我的事。」 应呈自然知道他的「事」是什么「事」,这身灰头土脸的模样,混到城西哪个角落都不会引人注意,也难怪他这么久才来,于是双手插兜把头一点,提醒了一句:「哥,小心点。」 叶青舟一边点头一边走,走之前还指着他调侃了一句:「添块金表,小心人家姑娘看不上你,跟个土大款似的。」 「要什么金表!」 ——他又不是真相亲去。 3、人证 兰城的盛夏在一大清早就露出了高温的端倪,陆薇薇走到城西,在巷子里拐了几道就热得直冒汗,招手扇了扇,见旁边的小卖部有个老太太看摊,旧得已经翘起来的板面上摆着一只晒到褪色的座机,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底下挂了一块棒冰批发的手写木板。 一见「棒冰」两个字,她才算来了精神,向后喊:「秦冬瓜!姐请你吃棒冰,快来!」 小巷拐角钻出个矮个子来,背着双肩包,穿了一件款式类似于校服的运动服,看起来像个高中生,干干净净的,揉了一把刚洗完蓬松起来的头髮:「你几岁了我的姐姐!这年头小学生都不起外号了,我可不想把秦冬瓜三个字带到工作上。」 陆薇薇等烦了,自己开冰箱二维码一刷,弯下腰拉长了光洁如玉的一双大长腿,拿出两支棒冰:「秦冬瓜,你快点!」 秦一乐无奈嘆气,只能权当没听见,小跑两步从她手里接过棒冰:「我们自己跑来案发现场,不太好吧?」 「市局的人都来出现场了,我们在市局也白等。再说了,等我们等到人,说不定也要派我们来走访,没区别。」 「可老师不是让我们先到刑侦支队报到的吗。再说了,我们还没正式入职就不遵守纪律,被队长开了怎么办?」 陆薇薇幽幽瞥了他一眼:「你可真是我瓜哥。我看你要是不行还是回去重读一年级吧?张嘴老师闭嘴纪律,九年义务教育的成果是真不错。」 「可……我们报到也没报,警服警号什么的都还没下来呢,跑案发现场来,人也不会让我们进啊。」 陆薇薇身高一米七五,再蹬一双八公分的细高跟,男女之间身高差格外明显,身高约等于三级残废的秦一乐在对比之下简直惨不忍睹,只见她轻轻松松伸手一勾,大姐头的混混气质上来,恶狠狠地问了一句:「少逼逼,就一句话,去不去?」 秦一乐顿时蔫了下来:「去……我也没说不去啊。」 她这才松手,叼着冰棍自己带路继续往前走。 城西这一块,到了晚八点以后才是营业高峰期,白天人烟稀少,再加上三步一废墟五步一烂楼,荒得能出鬼,秦一乐越走越觉得后背直冒冷汗,一拐又路过一片锁起来的荒地,铁丝网上挂了一个「私有土地禁止停车」的木板子,也不知道以后打算拿来建什么,总之夏天的风吹来都是冷飕飕的,忍不住搓了搓手臂:「陆薇薇,你到底认不认路,我怎么觉得越来越偏僻了?」 「干嘛?你还怕我把你卖了?」陆薇薇回头打量了他一眼,乐了,「就你这二两肉,能往哪卖啊。」 「不是。你觉不觉得,这块地特像书里写的抛尸地?还是特大的那种,再往上把房子一盖,谁也查不出来。」 第8页 陆薇薇往旁边一瞥,他不说还好,这一说,还真就有点阴森森的感觉,连忙快了两步,把冰棍一丢:「走走走,怪渗人的。」 秦一乐点了点头,一路小跑,前面又是一个拐角,没剎住车迎面就撞上了人,自己这小身板反而摔了个屁股墩,还来不及起身,一连串连珠炮似的「对不起」就先招唿了过去。 对方连忙伸手来扶:「快起来,没摔坏吧?怎么回事?」 秦一乐眼一瞥,见对方手里拿了个标标准准在书上见过照片的物证袋,大脑立刻宕机,再往上一瞥,果然是个警察! 他懵了一下,想起自己名也没报上就往案发现场跑,当场紧张起来,缩手缩脚的,本来民警大哥也没把他放在心上,只当是个跌跌撞撞的小孩,一见他这模样,反而警觉起来,一手按上了腰后的手铐,一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他手腕,语气严肃:「你干什么的?哪来的,身份证呢?」 秦一乐这下是彻底死机了,白着脸冒冷汗,「我」了半天愣是一句囫囵话都没说全,下意识回头找陆薇薇,结果大姐头跟上来,恨铁不成钢地就是一招如来神掌,端端正正煳在他后脑勺:「你真是我瓜哥!就你还当什么警察啊,真贼都没你这样的!」 这下倒是民警小哥愣了:「警察?」 他看了一眼一身学生装的秦一乐,还有一身优雅白色连衣裙,化了淡妆还配了恨天高的陆薇薇,索性明晃晃把手铐掏了出来。 ——这看着实在是不太像。 陆薇薇只好把身份证和学生证都给掏出来:「我们是兰城公安大学的,刚毕业,今天第一天上班,这不是出了案子吗,领导就让我们直接来案发现场报导。」 民警仔细对比了身份证上的照片,来来回回盯着陆薇薇的脸看,脸上表情越来越迷惑,她只好尴尬轻咳:「身份证拍照不许化妆哈。」 于是他又掏出了学生证,只是脸上表情依然十分迷惑,她只能自己又给自己再补了一刀:「学生证也不许。」 ——她人生的黑歷史,大多都集中在重要证件的一寸照上了。 民警又轻咳了一声,把证件还了回去:「等一下,我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你们先跟我走,去车上等会。」 陆薇薇今天报导第一天,特意没化浓妆,这身白莲花专用小裙子还是昨晚赶去买的,但身上就是有一种性感张扬的气质,怎么看怎么不搭。 她压根不在乎他打电话的事,反正顶多挨顿骂,先笑嘻嘻屁颠颠地去套近乎了,一双眼盯着他手里的物证袋双眼放光。 只不过…… 小可怜秦冬瓜可就惨了,他被民警大哥这句「打个电话」吓得两股战战,魂都不知道飞到哪个角落了,过于机灵且脑力过剩的小脑袋瓜正在脑补被市局开除以后,凭他的小身板该怎么在捡垃圾和扫大街里占据一席之地。 短短五分钟的路程里,秦一乐的脑内舞台已经演完了一整场令人热泪盈眶的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苦情大电影。 民警大哥显然还是单身,已经被陆薇薇的轮番攻势逼得节节败退,脸上红成苹果,连连告饶:「行了,市局那边还没回电话,案子的事你再问我也不能说。」 陆薇薇一口一个「师兄」喊得亲亲热热:「我的学生证你也看了,总不能是假的吧?我这不是第一次出现场好奇嘛,你不说也没事,我等会去了现场也能知道,那你就给我讲讲这证物呗,我看用纸巾包住了?这跟我们那个案子没关系吧?」 民警大哥连忙一抽手,直接把物证袋塞进了腰包里,脸上严肃起来,明显是不打算回话了。 陆薇薇吐了吐舌头,老实闭了嘴。 没走两步,就到了警车边上。分局也是配的mpv,车门大敞,报案的流浪汉一个人站在警车门边,久未打理头髮已经长髮及腰,一缕一缕打着结,热到出油的天却穿了件棕黄色的厚夹克,并不合身,袖子几乎遮住了双手,但显然原本并不是这个颜色,裤子更是难以形容,一双破球鞋连鞋带都不知道去哪了,串的是捡来的礼品包装袋。 陆薇薇盯着那流浪汉的背影看了半天,感觉眼熟,仔细一想,哦,确实眼熟,这可不就是号称「拖把狗」的可蒙犬吗! 而「拖把狗」站姿却端正而秀挺,缓缓转过身:「请问……找到她了吗?」 民警摇了摇头,也不嫌弃他这一身乌糟,从车上给他拿了水:「我跟你说了,本身这块地方就是鱼龙混杂五毒俱全,听你的描述,很有可能是哪里来的卖阴女吸毒吸嗨了,我也找了一圈,确实没看见人。 总之这针筒我先拿走,也会加强巡逻的,你别太担心。这样吧,这边完事了,你跟我回局里做个笔录,蹭点空调休息休息,还能再吃顿午饭。 我看看能不能给你联繫到福利机构,不管找不找得到家里人,总比你这样流浪的好。」 他低头下意识地说了句「谢谢」,字正腔圆,然后才轻轻嘆了口气,仿佛有点如释重负,接过了水也没喝。 陆薇薇看了他一眼,轻轻踢了秦一乐一脚,把他神唤回来,这才上前问:「小哥看着很年轻啊,怎么就……」 他正年轻,四肢健全,还比一般的流浪汉多了份处事的冷静,而且普通话也非常标准,一丁点口音都没有,要不是这一身「拖把狗」的造型,她怎么看,这人都不像是个流浪汉。 第9页 流浪汉本人心里并不知道陆薇薇在怀疑什么,只是木讷地在她目光下低了头,然后又往后退了一步。 陆薇薇连忙「唉」了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哥别介意啊。」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礼貌而周到,说了句「没关系」,然后才对民警大哥说:「那我报的案,是不是等于没什么用?不会细查,也不会有结果?」 民警大哥被他这么直白的反问噎了一下,只好照实点了点头:「这么给你说吧,你这个报案真的没什么意义,一说不清楚人叫什么姓什么,二没有尸体,三单凭这么个针筒,我们也没有目标dna可以比对,指纹都是要按顺序的,现在大案优先,等轮到你这个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呢,再加上我们确实人手不够,根本就没法查。 人家跟你说死人了你就真报警?错也没错,但总归要有更详细的信息,也就是我顺路,才过来看看,要不然直接就给你当恶作剧报警电话处理了。」 秦一乐神游天外到现在,仿佛灯泡通了电,「叮」一声响,敏锐追问:「死人了?什么死人了,你报了什么案?」 「凌晨的时候,我在这个巷子里撞到一个女人,给了我一支针筒,让我报警,说……有人死了。然后就往那边跑了。」 陆薇薇抬头一看,正好看到金都娱乐会所几个鎏金大字,浑身的毛都要奓起来了,一颗心咚咚直跳,一把抓住了他手臂:「那个女人是从哪跑来的?」 他礼貌抽手,后退了一步,满是污垢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并没有让陆薇薇觉得难堪,指向了某个方位:「那边。」 「那是……金都娱乐会所的方向!」 是他们此行目标的案发现场! 民警大哥也愣了一下。他说的也没错,这种不清不楚的报案确实容易被当成恶作剧处理,所以他也没细问,先沿路去找他口中的这个「女人」,结果找了一路也没找到,反而逮回来两个学生,根本就没来得及问其他的信息,再一细想,自己恐怕差点遗漏一个重要线索! 于是立马又掏出手机,神色严肃:「你们等着,我再打个电话。」 流浪汉趁机问他们俩:「金都娱乐会所怎么了?真的有人死了吗?」 秦一乐脑袋一歪:「你不知道?」 他茫然摇了摇头。 城西这一片是划村成镇,就像是打散重新分班的一个年级,各有各的小圈子,互相之间错综复杂又来往不深,既包容又排外,「垃圾」这个圈子也有它能承载的人数极限,所以流浪汉们也有各自固定的范围,不会乱窜。 再加上最近清洁队的「入侵」,生存环境被进一步压制,他的活动范围已经定死在这几条小巷,几乎没踏出去过一步,金都虽然咫尺之遥,于他而言却与天涯没差。因此,他实在是没什么渠道能听说刚发生的命案。 秦一乐温和一笑:「没事,就是金都那边死了个人,你最近还是别往那边去了。」 「谁死了?会有可能就是那个女人跟我说的死人吗?那我是不是要做证人?」 他不动声色地拉住了要抢他话头的陆薇薇,反问了一句:「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小哥识字吗?我给你看新闻。」 那流浪汉简短地点了个头:「识字。」 「小哥还念过书?」 「只是识字而已。」 秦一乐不置可否,只是打开了手机,把截图调出来给他看:「今天凌晨,金都娱乐会所发生了兇杀案,死者是一个富二代,具体是谁我们也还不知道,虽然文章里说是酒后斗殴,但有很多疑点,你的发现或许跟这案子有关也不一定。」 说着,划到了那张照片,把照片放大,从左到右慢慢划给他看,一边仔细盯着他的眼睛,一边故意提醒道:「你看看,这里面有那个女人吗?」 他能感觉到秦一乐打量他的目光,但并不抬头,而是抿唇看照片划了两个来回,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随后才终于指着照片最角落的半个人影:「是她。给我针筒的那个人,是她!」 秦一乐深深看了一眼这个流浪汉,又不动声色将手机收回,然后偷偷踢了陆薇薇一脚,她反应过来,乐颠颠地揽住了「瓜哥」秦一乐的脖子,「耶」了一声。 两厢一对视,出于同学四年的默契与情谊,一言不发,各自盯死这个流浪汉。 可疑,太可疑了。 4、江还 金都娱乐会所里简直是一地鸡毛。偏偏这案子还搞了个满城风雨。 金都门口蹲守着一批等着拿一手资料的媒体,谢霖的手机差点被各方势力轮爆,万不得已只能选择关机,长嘆一口气,眉心都要拧到一起去了,瞥了应呈一眼,把手机塞进屁股兜里:「有事你来联繫吧。」 「我看光是网宣那边发声明已经压不住了……」应呈用力一拍他肩膀,天都快塌下来了还是笑眯眯的模样,「怎么样,崽他妈,考不考虑上个电视?」 谢霖被噁心得打了个颤,一想起要对着一大堆摄影器械做解释的感觉更是头皮发麻,白了他一眼:「滚。我看你比我合适,要去你去。」 「你不怕明天市局的门槛被慕名而来的小姑娘踩断了?」 他被应大队长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厚颜无耻再次刷新了下限,无奈摇头:「要论不要脸,你天下无敌。」 第10页 「谬赞谬赞。」应呈嘿嘿一笑,笑着笑着又正经起来,「有什么初步的想法没有?」 「从上热搜到报案的这一个小时,肯定是郑远峰那老狐狸用来清理现场了,如果徐帆那边再没点收穫,基本上端不了他,只能看看曹叔那里能不能检出毒品了。 还有,现在基本能确定死者是死于注射毒品过量,不管是自杀意外还是他杀,最主要的都是那支针筒,只有找到兇器,才能突破这个案子。」 他哼了一声,指了指崭新的玻璃桌:「没戏。」 连桌子都能换新的,更何况是兇器? 不管这个死者和郑远峰有没有关系,既然人死在他的场子里,他当然会把所有证据全清理干净,这个案子能不能破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不过是具体要关门几天。 谢霖点了点头,拿起老张刚赶出来的文件,姓名那一栏写着龙飞凤舞的「马晟」二字,排头匆匆填了「6.09受害者死亡案」,因为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能确认死者是他杀,因此没有乱写。 只不过,在看到「6.09」那个日期的时候,目光还是闪烁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把文件又给合上了。 「还有,关于死者。他没事跑来金都娱乐会所,本来就说不通。他是天马娱乐集团的太子爷,一天的花销能抵我一年的收入,本身城西就有好几家天马名下的产业,就算自己家的地方不去,他跟朋友一块玩,有的是高档场所,非要跑金都这种臭名远扬鱼龙混杂的地方来干吗?除非……金都有什么别的地方都没有的特殊东西吸引他,比如……毒品。」 「你怀疑他特意跑这来吸毒?」 「不确定,只能说现在有这种可能。」 应呈平时很少这样西装革履,扣紧了衬衣的第一颗纽扣,再打上领带,难免会有种唿吸不畅的感觉,时不时就要去扯一扯,突然问:「家属呢,家属什么情况?」 沾了「豪门」两个字,就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家宅内斗争夺遗产」的剧情。 「这事急了点,受害者关系还没排查清楚,根据现有的情况来看,只知道死者他爸是天马娱乐集团的现任董事长马康,去年检查出的癌症,丧偶没有再娶,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化疗了,死者上面还有个姐姐,马琼,拥有集团百分之三的股份,他爸万一去世,家族遗产不是他的就是他姐的,这事还是有点意思。不过,别的亲戚和他爸那边的合作伙伴还没来得及查,不好说。」 他点了点头,刚想说什么,手机突然一响,是去查监控的顾宇哲,刚一接起来,那边就急吼吼地骂了句娘:「妈的!老大!监控被删了!」 应呈反而笑了一声:「猜到了。其他的呢?」 「都还在,这狗日的就把203包厢里的给删了。」 「那你先拷贝回去,叫技术部兄弟先看看,再问问底下的员工,看看有没有目击者。」 顾宇哲刚把电话一挂,他又听老张那边此起彼伏,正对着电话扯着嗓子骂,声音之洪亮,一度让人担心破音。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猪吗?这多大的事让你给耽误到现在?赶紧的,给我连人带东西送过来,快!」 「张叔,怎么回事?」 老张眉毛拧成了一团,满脸严肃,绷着嘴唇说:「兇器找到了。我叫人带过来,还有个目击者,一块在路上了。」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谢霖一眼,轻轻哼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心照不宣。 ——这兇器和目击者出现的时间点也实在是太蹊跷了一点。 —— 法医那边只有一辆车,两个小伙子装好尸体,一直等曹铭把血挨个抽完了,这才一个抬头一个拎脚,一起往电梯方向去,刚走到电梯口,就见电梯「叮」一声响,扑出来一个姑娘,哭喊了一声「小晟」。 谢霖一见就猜到是死者的姐姐马琼,连忙三步并两步上去把人拦住了,招手让曹铭赶紧走。 马琼人小力气不小,在这种绝境之下更是蛮横,哭喊着「让我再看看他」,力道之大险些把谢霖扑倒,连忙喊了应呈过来一起,才堪堪把人拦住,马琼眼见着亲弟弟被装在裹尸袋里关在了电梯另一头,顿时无力瘫倒下来,声嘶力竭,一口一个「小晟」,喊得人心都要碎了。 老张的血压蹭蹭蹭就往上飙:「我说你们怎么回事!警戒线呢?警戒线拉哪去了?让死者家属闯进案发现场,你们是真能耐啊!」 几个小民警气喘吁吁追上来拦人,哪里还拦得住,兜头盖脸挨了骂,只能面面相觑低了头。 谢霖跟应呈一起把哭到接不上气的马琼扶进茶水间,给泡了茶,她也没接,只是哭,拽着他的手哭,谢霖见惯了这场面,嘆了口气,没出声,示意让应呈先出去,自己把那杯茶放在她手边,沉默着陪。 应呈和谢霖搭档多年,各有所长。谢霖这人,容貌周正,举止礼貌,天生是那种扶了老奶奶人家都捨不得碰瓷,遇上神经病也能套出话来的人,而应呈这浑身自带「老子天下第一」的酷炫气场,老奶奶和神经病喜不喜欢他不一定,但那些大小流氓一定喜欢他。 属于那种往人群堆里一放,把开关一开,方圆十里的小混混都会主动凑上来勾肩搭背喊兄弟的类型。 所以,安慰受害者家属这种事,他一向不跟谢霖抢。 第11页 当然,这本身也不是什么好活。 这会几个富二代还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血也抽了,看情况药效已经差不多了,于是又熘熘达达走过去,伸脚一踢:「嘿,小哥,醒醒。」 小哥一身名牌,正四仰八叉躺在台阶上,不停抿嘴吞口水,烦躁地抓自己的头髮,目光迷离:「干嘛……走开,别烦我。」 他一提裤腿蹲下身来,露出一截黑袜包裹的纤细脚踝:「我问你,马晟!认识吗?」 那小哥像犯了多动症,两只手一会挠头一会摸颈,抖来动去一刻不停:「马晟……谁啊?我不认识!走开走开……」 睡他旁边的另一个小哥踹了他一脚,顺便翻了个身,闭着眼笑骂了一句:「猪头三,马爷!」 「哦,马爷啊。」 他自言自语般嘀咕了一句,双眼一眯居然又睡过去了,应呈只好拍拍他又拍拍他隔壁那位仁兄:「嘿,等会再睡,知不知道你们马爷昨天晚上跟谁一起玩?」 两位贵少爷显然不太配合,一摆手大发脾气:「你谁啊!烦死了!滚!」 「我是谁?我是你警察叔叔!你们马爷死了,快说,你们有没有看见什么?」 就算他们这会处于药后浑浑噩噩的状态,也不妨碍「警察叔叔」这四个字给这群从小熊到大且目前为止依然还没有脱离巨婴状态的纨绔子弟所带来的震撼,「啊」了一嗓子,嘀咕了一句「马爷死了?」 然后眼一眯,「哦」了一声又睡了过去。 「嘿醒醒,问你们话呢,睡什么睡!看见有人打架了吗,包厢里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人跟你们马爷起冲突?快醒醒!」 然而几个人四仰八叉睡成一片,鼾声跟蛙鸣似的此起彼伏,不管他怎么喊,一个都醒不过来。 他只好嘆了口气,这一屋子跟死者密切接触过的目击证人基本上是全废了,就算能记得什么,也不能成为有说服力的证人。 于是只能站起身来招了招手:「张叔,劳驾,帮我叫几个人把这几个太子爷送市局去。」 老张如蒙大赦,这几个公子哥不是家里有矿就是家里有不止一座矿,搁他分局多扣一会他寿命就要多短一年,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头皮要发麻,立马就叫人过来连扶带抬,把人都给弄走了。 正说话间,那边的民警大哥已经领了一男一女和一个流浪汉过来了,见同事们七手八脚地忙着把人都弄去市局,嗓门嘹亮嚎了一嗓子「我来帮忙」,就堪堪赶在老张骂人以前脚底抹油,熘了。 应呈笑了一声:「叔,你瞧你给人吓的。」 「去!」老张白了他一眼,追上去帮忙了。得,这顿骂还是少不了。 他笑够了,懒懒散散耷拉着肩膀,就算披了一层像模像样的精英皮,也盖不住骨子里那不着二六的流氓气,上前把三个人都打量了一眼:「我是刑侦支队长应呈,也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你们谁是目击者?」 仿佛惊雷一颤,流浪汉一抬头忍不住整个人都打了个颤,久远的记忆喧嚣尘上,让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 他在苦海翻涌挣扎,好不容易挣出一条血路,现在一个浪头,竟然又把他重新卷进了漩涡中心! 陆薇薇连忙把用物证袋装好的那只针筒给递了过去,双眼放光:「队长好!我是今天刚来的实习生陆薇薇,这是秦一乐,我们看见市局没人,就直接来现场了。」 应呈看了他们两个人一眼,师承黄副的二指禅一点:「你等会啊。」 然后朝茶水间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谢霖」:「我们科有新实习生吗?我怎么不知道?」 秦一乐明显筛子似的抖了一下,然后和陆薇薇对视了一眼,过于发达的脑内小剧场再次开始循环「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的悲惨剧情。 完了,上岗即失业。 谢霖这边正要问话,冷不丁被应呈这一嗓子给叫了出来,气得磨牙:「麻烦应大队长也看一看我给你发的文件行不行?上星期我就发给你了,咱们科分了两个新实习生,你是不是又没看?」 这人除了案子以外的信息他一概接收不到,接收到了也不会在脑内停留哪怕一秒,他这个副支队长活像一个管家婆,事无巨细全落在他头上,连人事调动都得他一个人来。 这也就是他一向逆来顺受脾气好,但凡换个人来当这个副队长,应呈和这个副队长迟早死一个。 应呈连忙一把揽住他脖子,死皮不要脸:「下次一定看。来来来,你先来。」 说着硬把谢霖挟持到角落,暗示了一下新来的「实习生二人组」,小声问:「这两个人什么情况?人事一塞给我们塞了俩?」 「什么塞不塞的,那个陆薇薇可是我从叶青舟那抢来的,别看是个姑娘,人家是兰公大全校综合成绩前十,你没看见刚刚叶青舟差点找我拼命?」 他「嚯」了一声,怪不得刚刚叶青舟找他茬呢,没想到这看起来弱不禁风妩媚性感的小姑娘能入得了叶青舟的眼,一努嘴又问:「那那个叫秦一乐的呢?我看着……有点一言难尽的意思。」 之这模样,看起来实在不太像是刑侦的料。 「他本来是分鑑证的,结果徐帆说他们今年编制满了没缺,禁毒支队那边也不要,只能买一送一一块送我们这了,你就当个吉祥物呗,好歹是个过目不忘的小天才,人家是靠脑力的。」 第12页 应呈又看了秦一乐一眼,一言难尽:「我能不要吗?」 「你就当扶贫不行吗?等鑑证那边有缺再给他调鑑证就行了。」 「说得好听!万一出点什么事呢?拿什么跟人父母交代?」 他们刑侦的牺牲率居高不下,徐帆的腰伤就不说了,他自己起早贪黑破案抓人,外伤不论,光是头疼脑热胃抽筋就够喝一壶的,谢霖两次被捅,身体里的血都换了一遍了,还有命在纯属侥倖,就连顾宇哲,入职还没几年,就已经跟刀尖擦肩而过好几次了。 干他们这一行的,都是上辈子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辈子下界拿命偿,光是刑警两个字,就是得背一辈子的责任。 他是不管事,可他会看人,陆薇薇能做这块料,她自己本人也乐意。 再说了,来刑侦可不比比去禁毒支队安全得多?那秦一乐呢? 奶腥味都还没洗干净的小毛孩,何苦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 谢霖噎了一嗓子,又看了秦一乐一眼,他正站在陆薇薇身后,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四肢僵硬,实在不是能跟穷凶极恶的歹徒面对面的性格,要么他跟歹徒跑一个,要么他跟歹徒死一个,而且死的那个肯定不会是歹徒。 于是只好嘆了口气:「有什么办法,编制摆在这,你要他,他就能留下,你不要,就得送回大学去,要不你稍微顾着点,熬到鑑证有缺了就给他调鑑证。」 应呈一皱眉:「行吧。」 这边商量完了,谢霖就长腿一迈,十分温和:「小陆跟小秦是吧?能发现这个重要线索,警觉性很高,如果真的是本案的兇器,你们就算是立了大功了。」 秦一乐听见没追究他「违规」乱跑的责任就顿时松了口气,而陆薇薇则连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份内的份内的。」 谢霖只要一笑起来就颇有邻家大哥的风范:「嗯,既然都到了案发现场了,就开始工作吧,警服警号等会回了市局再去领,小陆跟我一起问一下受害者家属,小秦你跟应队。」 说完点头示意,带着陆薇薇就去茶水间里找马琼了。 而应呈接过那个证物袋,心里盘算着等会把这个颤颤巍巍的秦一乐打发下去找顾宇哲,一见这流浪汉还穿着春秋天的厚夹克,忍不住「嚯」了一声:「那你是目击者?这一身穿的,不热?」 他扯了扯袖子遮住双手,有些侷促,简短说道:「全身家当。」 天大地大,无处为家,只有穿在身上带着走,才能保证不会丢。 应呈低头一看,注意到物证袋里的针筒盖着帽,还包着一张纸巾——杀完人不仅把帽盖回去,还裹了纸巾? 「你叫什么名字,动过这支针筒没?」 他摇了摇头:「没动过。」 「这针筒哪来的?」 「我在巷子里,有个女人跑过我身边的时候突然塞给我的。」 「给你的时候就盖着帽?还包着纸巾?」 他顿了顿,仿佛在思考,然后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纸巾是我包的。」 「也就是说,给你的时候,它是盖着帽的?」 他点头不语。 应呈察觉到他的紧张,忽然上前一步,绷紧了肩膀一眯眼,语气顿时骇人:「我们见过?」 他几乎整个人都颤了一下,果断摇头,依然不语。 应呈于是在脑海里把过去二十八年有限的记忆拎出来洗了一遍,也没找到有人符合他的特徵,可就是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熟悉感,只能又问了一遍:「真没见过?」 他再次摇头,十分侷促地后退了一步,似乎有点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 他顿了一下,抬起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说:「江还。归还的还。」 「江还……」应呈喃喃重复了一遍,忽然又笑了,意有所指,「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是这个意思吧?」 江还一愣:「你知道?」 「怎么了,我不该知道?」 他连忙摇头,三分嫌弃的眼神被遮掩得恰到好处:「只是这首诗挺冷门,警官……看着不像是喜欢背古诗的。」 应呈觉得自己受到了十分的侮辱:「开玩笑,一首诗算什么,我也是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的学霸好不好?」 当年他可是以笔试加实战全部全校第一的成绩毕业的,比秦一乐和陆薇薇的合体版还要更加强悍—— 虽然他录取的时候是全校倒数第一。 5、脱身 原本有陆薇薇在旁边,秦一乐还能克制住紧张,现在人不在,而自家大队长这问话又紧凑,气场更是骇人,没镇住江还,倒是把他给镇住了,四肢绷得像个机器猫,应呈仿佛能听见「咔咔」的响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脑门突突直跳:「没学过问话?」 他整个人都抖了一下,脸色更白了,仿佛短路,支支吾吾半天勉强憋出一句话:「我我我……我学痕检的。」 ——一个实在算不上有为人师的天分,而另一个又恰巧不是对口的专业。应呈有点牙疼,只好自己问。 「那个女人认得吗,以前见没见过?」 江还摇头:「我不认得,也没见过,但我记得她穿的衣服。」 说完看了秦一乐一眼,小冬瓜后知后觉,连忙翻出手机里的那张截图给他递过去,江还指出小角落里穿着红色吊带黑色皮裙的半个身影:「就是她。」 第13页 应呈瞥了江还的侧脸一眼,在这个角度,越发觉得他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眼一眯,拉长了语调,故意去拍江还的肩膀:「干得漂亮,把杀人兇手和兇器都给我们送上门来了,到时候还得麻烦你给我们做个笔录,这案子就能结了。」 江还几乎是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那只手就这么不尴不尬地悬在了空中。 他伸手推了推鼻樑,似乎是想推眼镜,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没有眼镜,只好临时改为捏了捏鼻樑:「哪里,只不过是尽了公民的义务。而且,主要是小秦警官的功劳,要不是小秦警官,我的报案就被当成恶作剧报警电话处理了。」 秦一乐像个全靠自己一身正气撑着的气球,要瘪不瘪的,只有一丁点大,这会一听「小秦警官」四个字,就徒然打了鸡血,一下子鼓得像个热气球。 能飞的那种。 应呈却「呦」了一声,目光轻佻,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那只手不知尴尬,偏要往江还身上拍:「你还挺有文化,怎么就沦落到这地步了?我看你有手有脚还年轻气盛的,干什么不比当讨饭佬强?」 江还又往后一躲,沉默了一会,把头低的更低,半晌才缓缓吐出「黑户」两个字,随后又带着些卑微地说:「别碰我,身上脏。」 在这信息化大时代,打hei工都得抵押身份证,不是他不去找工作,而是没有身份的他实在寸步难行。 「流浪多久了,你家里人呢?我送你回家?」 江还的情绪仿佛是被一个坏掉的,滴水的水龙头控制着。水一滴一滴往下渗,止也止不住,他只好破罐破摔,用尽全力把这个水龙头往死里拧。 结果,应呈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突然冲垮了他最后的一丁点自制力,情绪宛如浪涛翻涌,无法遏制,他来不及转身,就被应呈捕捉到了那双晶亮晶亮闪着光的眼睛。像什么呢?像流星。应呈想…… 他背过身去,用脏污的手背抹掉了眼泪。 秦一乐怔了一下,想起刚刚的民警大哥也曾说过会帮他找个救助站或者送他回家,那个时候,他也不至于感动到涕泗横流,只能下意识给他递了张纸巾,结结巴巴鼓起勇气:「没……没关系,这是我们警察的职责!」 说到「我们警察」,秦一乐觉得他脚底真轻,轻得快飞起来了,如果不是身边应大队长的气场两米八,他可能也要感动到热泪盈眶。 ——他天生紧张又木讷,胆小又沉默,但他还是对那身警服致以最崇高的嚮往。 江还没接,把眼泪蹭干净了才转过身,轻轻说了句谢谢。经过泪水洗礼,这张脸居然意外干净了一点。 应呈被他这一哭杀了个措手不及,沉默着看了他一眼,索性顺着秦一乐的话揉了揉他的脑袋:「觉悟不错,紧张什么,你队长我抓坏人又不抓你。」 然而秦一乐越是克制,越是紧张。 他收回手,向江还一点头:「那先跟我走吧,我带你去现场,你给我指一指地方,然后我送你回市局,能蹭顿饭也是好的。」 江还点了点头,率先走进了电梯间,踩着地上一个贴纸的边缘,束手束脚地站在了角落,既不贴墙,也不贴人。 秦一乐紧跟其后,站在靠按键那一侧按了一楼。应呈走进电梯,大大咧咧往墙上一靠,打量着站成一个人形立牌的江还,笑起来时露出了几分痞气:「小哥这是强迫症?」 他又想扶眼镜,尴尬地收了回来,点了点头:「有点。」 应呈哼笑了一声:「怪不得。我还以为小哥这是怕留指纹和dna呢。」 秦一乐敏锐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才看向江还,只见他巍然不动,五官藏在杂乱的头髮底下,肩膀与嵴樑绷成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十字。 金都娱乐会所的电梯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能通往七楼以上贵宾区的都设计得宽阔又亮堂,只不过现在,这个质感高级的电梯厢,也静得落针可闻。 应呈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动不动,气氛诡秘,秦一乐忍不住倚在墙上,背后冷汗唰一下湿了满襟,连口水都不敢吞,从七楼到一楼的短短几秒,他觉得下珠穆朗玛峰可能也不过如此。 终于熬到电梯提示音「叮」一声响,奈何两座大山一个都不动,可怜兮兮的秦一乐也不敢动,茫然又小心地来回扫视两个人,冷汗瀑布似的从头上滚了下来。 突然,江还长腿一迈,率先越过应呈走了出去,秦一乐只听他用平淡而铿锵的语气说: 「应警官,我不是坏人。」 苍白无力的一句,甚至连辩解都算不上,然而却莫名其妙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应呈没接话,顺手把证物袋塞进了秦一乐的双肩包,然后走出了金都。 堵在金都门口的各地媒体依然不依不饶,一大堆设备把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都等着抢占独家,幸好应呈没穿警服还戴了个大墨镜,即使从金都出来也不至于引起围观,只不过依然能感觉到咔嚓乱响的快门,他一低头,习惯性掩盖了自己的脸部,然后匆匆领着秦一乐和江还走向了停车的小巷。 他率先上了驾驶座,说了句「上车」,秦一乐想坐后座,却被江还先一步主动拉开了车门,然后关上车门暗示他去副驾驶。 应呈从后视镜里看见他腰嵴绷直,双手交叠在膝盖,碰也不敢碰,动也不敢动,硬生生把他自己坐成了一尊雕像,笑了笑:「我就是开个玩笑,没别的意思,你也别往心里去。」 第14页 江还僵硬又侷促地点了点头:「我没有。只是……我脏。」 他很久没洗过澡,更没换过衣服,室外还行,本身车里就被太阳晒成了蒸笼,这车门一关,立刻就瀰漫出了一股子酸臭味,让他越发羞赧且失措。 应呈心思没有这么细腻,后知后觉地开了他后座的车窗:「都是大男人,我也未必比你干净,只不过今天例外而已。你要是不舒服,我给你开个窗。」 「例外?应警官今天是打算相亲去吗?」 他笑了:「怎么一个个都说我去相亲,我去上坟不行吗?」 江还没说话,只是双手攥得更紧。 「对了。你是在哪遇到那个女人的,当时是什么情况,给我讲讲。」 他这才抬起头,透过后视镜正好又撞上了应呈的目光,连忙仓皇地低下头去,虽然脏却修长的十指搅在一起,扭头见秦一乐上了车,规规矩矩给自己绑上安全带,紧张的情绪才有所缓解。 「当时……很晚了,我在……翻垃圾桶,那个女孩子跑了过来,还摔了一跤,我没好意思扶她,她就自己爬起来,然后把针筒塞给我,让我报警,说有人死了。」 应呈一边开车,试图从狭窄的小路以及各种违章乱停的车流的双重夹击之下,以一种「上下求索」的姿态,杀出一条血路,一边继续询问。 「当时就你一个人?」 「对。除了她只有我在。」 「针筒的盖帽是你盖的还是她盖的?」 「她给我的时候,就是盖好的。」 「纸巾是你包的还是她给你的时候就包好了?」 「我包的。」 「那这张纸巾是她的还是你的?」 「我的。」 「你哪来的纸,捡的还是别人给的?」 「捡的。」 「哪捡的,捡了一张还是一包?」 「垃圾桶。一包还剩最后一张。」 「为什么要包一张纸?」 「不想弄脏。」 「她手里没拿其他东西?包,手机,什么都没有?」 「没有。除了那支针筒。」 应呈被车堵了一下,正好顿了一顿,笑了。 秦一乐一瞥,只觉自家队长的目光再配上这个微勾的唇角,简直是意味深长。 「当时是几点?」 对答如流的江还终于沉默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不确定。我没有手錶,也没有手机。」 秦一乐回头:「那你怎么打的电话?」 车厢里又静默了一会,应呈又一个急剎,堪堪躲过从角落里蹿出来的小电驴:「你该问的不是怎么打的电话,而是为什么一个正常的普通人要让一个明显没有手机的流浪汉来打电话,打的还是报警电话?」 秦一乐直愣愣地「哦」了一声,应呈顿时更加牙疼,心里估摸着这小子还真不是这块料,也不知道拿来当吉祥物有没有镇一方平安的效果。 谁知道这一打断,江还倒是想起来了:「四点零七。我想起来了,我是四点零七,到巷子口的小卖部打的电话,倒推一下,遇到那个姑娘,应该是四点左右。」 「哪里的小卖部?」 「在我遇到那个姑娘的巷子口。」 应呈又笑了:「就这城西这一片的小破巷子,半夜还有人呢,小卖部凌晨四点就开门了?」 江还噎了一下,又想扶眼镜,生生顿住了,冷静道:「开了,附近晚上就这一家店开门。我可以带你去。」 秦一乐仿佛突然通电开了机,勐一下「啊」了一声:「我知道!就在前面!左转!」 他一打方向盘,四盘八稳的铁王八调了个头,排气管气势汹汹地喷出热气,向着左边小巷一骑绝尘而去,抽空教训了一句:「有话说话,少咋咋唿唿的,城西这片你熟?」 秦一乐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还是第一天上班有点兴奋,总之怎么看都有点手舞足蹈的意思,回过神来越发觉得尴尬不已,恨不得当场下车飞奔千里之外,这一急就说不清楚话,支支吾吾半天,不停摇头,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出了冷汗。 江还眼睛一眯,嘆了口气,帮他补上了。 「我们刚刚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那个民警大哥逮了陆薇薇和秦一乐以后,就把他们带过来找他,然后又一起赶到金都,就这么一会,当然能记得路。 应呈「哦」了一声,象徵性地夸了一句:「那记性不错。」 秦一乐终于笑了,透着兴奋。他年轻,皮肤白皙,穿着干净,浑身自带一股学生气,显小,不像毕业大学生,像个念高中的。 这一笑就和应呈记忆里某个人影骤然重合,惊鸿一瞥,又突然消失,吓得他一个急剎差点撞上本来就已经歪掉的路标。 加厚车轮的抓地声令人悚然一惊,把秦一乐的笑脸生生给震没了,也把顾宇哲匆匆塞进后挡风的礼品袋再次震了下来。 江还连忙弯腰去捡,见礼品袋里装的是一个最新款的psp游戏机,下意识「咦」了一声:「应警官不玩这个了吧,送孩子的?」 应呈稳下心神继续开车,结果一抬头就见江还正捧着那个游戏机,肾上腺素又飈了两个点,方向盘一打从小巷里蹿出去:「嗯。一小朋友。」 江还捧着psp,不知为何没有松手,反而顶着应呈的目光又问了一句:「应警官有孩子了?多大?」 第15页 他笑了一声:「十八。」 秦一乐被他这个「十八岁的孩子」惊呆了,侧脸震惊地看了他一眼,却见自家队长又说:「你有兴趣?那你拆了玩会吧,没事。」 江还立刻摇头:「不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本来这种电子产品到手都得试玩,你就当帮忙调试一下了,反正我也懒得摆弄。」 他沉默了一会,抚过包装盒上的图案,明显是喜欢得不得了,挣扎了一会,还是把psp放了回去:「还是算了。」 「没关系,你玩几局正好省得我等会还要抽空给调整,会开机吗?」 江还的手一顿,似乎是下定决心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把游戏机又拿了出来:「会。谢谢应警官了。」 「没事。」 他拆开包装开了机,一边玩一边问:「我连手机都没有,你怎么知道我就会玩游戏机?」 「电子产品不是一向都无师自通吗,识字就能玩。」 他开了机,艰难摸索,半天才弄明白这几个键的作用,应呈买的这个是最大容量,一大部分游戏都已经下载好了,电也是充满的状态,他随便点了一个进去玩,很快就沉浸于电子游戏的世界。 但他的游戏操作实在不算优秀,再加上也确实和电子产品脱节脱了好几年,开局就被残血小怪反杀,过于菜鸡的游戏手法让他有些尴尬,下意识往后一收,就看见脚边还有个信封,因为没封好,半张信纸掉在外面,可能是从刚刚的礼品袋里掉出来的。 他弯腰去捡,就瞥见了那雪白信纸上的潦草字迹,慌忙收好了,放进礼品袋里,抬眼偷瞄应呈的侧脸。 ——幸好,他还在专心开车。 他向死而生,心怀赤诚。 他曾亲手在自己心上压了一块巨石,把自己的一腔热血全部封闭。 而如今,这块巨石被人搬走,压抑的血脉重新流动,在他心上催开了一片似锦繁花,坠落在一片死气沉沉的原野里,掀起了一场燎原的革命。 那火焰太烫,也太勐烈,以至于他忍不住打了个颤。 应警官真是个危险的人。他想…… 他遇到那个姑娘的小巷连名字都没有,而且离金都娱乐会所也不远,奈何实在堵得厉害,江还才打了一局游戏就放下了psp,用原先的盒子仔仔细细装好,放回礼品袋里:「前面离得不远,这么堵下去还不如走路快,我带你们先去找那个小卖部?」 应呈看了他一眼,配合把车一停:「行。那下车吧。」 江还关上车门,领着他们俩往前走,应呈熘熘达达双手插兜,秦一乐习惯性左顾右盼,谁都不说话,就这么沉默着跟着江还左拐右绕。 这边的巷子九曲十八弯,不是住惯了的人,拿着地图也分不清楚东南西北,没拐两个弯,应呈就已经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只好轻轻踢了秦一乐一脚。 秦一乐骤然回神,有些紧张,手舞足蹈地,看了前面顾自带路的江还一眼,正在思考该怎么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结果手就被应呈一把按住了。 ——可闭嘴吧。老子明白了。 秦一乐眨了眨眼。 ——哦。 两个人于是继续跟着江还走,一路无言,直到江还真的把他们俩领到了一家小卖部前面。 秦一乐「咦」了一声:「这不是我们来的路上买棒冰的店吗?」 看摊的老太太依然坐在狭小的小卖部里,头顶吊着一个手掌大的小风扇,吱啊啊的吹,吹得她手里那张报纸唰啦啦响,褪色的座机依然摆着,写了棒冰批发的木板也依然挂着。 应呈前去问话:「阿婆!你晚上开不开门?」 戴眼镜的阿婆从报纸里抬起头,明显是耳朵不太好,慈眉善目地「啊」了一声。 他只好往前一倾,扯着嗓子又问一遍:「我说,你晚上开不开门!」 阿婆不知道听成了什么话,用当地方言乐呵呵地往前面的木板上一指:「手机好付的。」 应呈顿时头大,一侧头打算把秦一乐拎过来对付老奶奶,结果就赫然发现江还居然已经退到了巷子拐角! 「江还!」他一声厉喝,话落就见江还转身蹿进了小巷里! 「该死!秦一乐!」 秦一乐响亮应了一声,仿佛突然通了电,扭头就往另一边跑:「这边!」 他一个转身果断跟着秦一乐就往另一边的巷子跑,奈何秦一乐体能不算优秀,根本跑不过他,没几步就被他超越,连忙喊:「队长!前面左转!」 应呈没有犹豫,奔着前面宛如离弦之箭,岂料秦一乐一激动,嗓门太大,另一侧的江还也能听见,很清楚该如何躲开,转身就往另一边跑,直奔应呈的车而去。 等应呈西装革履,奔到秦一乐所指示的左转尽头,已经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他千算万算,算到了这小子一定有什么事,却没算到江还这小子居然敢跑! 秦一乐大喘了口气:「队长……这……」 应呈连忙掏出手机给老张打电话,让他联繫周围的分局同事逮人,秦一乐缩着脖子万分自责:「对不起,是我没看住。」 虽然看出来这个江还十分可疑,但也没想到他居然敢在两个警察眼皮子底下玩金蝉脱壳。 「没事,他跑不了。你能带我去之前江还说他遇到那个女人的巷子吗?」 第16页 「能!」秦一乐只当戴罪立功,立刻带着他一路小跑,拐进了之前民警大哥带他们去过的那条小巷。 ——他没别的优点,方向感还算强,走过一遍的路,就能在脑内自动生成周边一定范围内的详细地图。 这能力放在七拐八绕的城西,竟意外绝杀。 只见这条小巷的巷口有一个面积不小的泥潭,经过早上高温的蒸煮,昨晚的雨水已经彻底蒸发,因此而在泥潭里留下了一个完整的脚印。 应呈眯眼去看那一摊凝固的淤泥,蹲地上拍了个照给徐帆发过去,刚站起身,手机就是一震——徐帆回復让他们看好现场,他马上就过来取证。 「车会不会开?驾照考了吗?」 他点头…… 应呈于是把车钥匙朝他一抛:「那我在这看着,你把车开过来,警戒线在后备箱。」 秦一乐接了钥匙「哦」了一声,转身就跑。 车停得有点距离,他一路小跑,按了车钥匙的开关,只见自家队长车的车居然反而锁了! 他太阳穴突突一跳,有些不好的预感,连忙探头一看,果然见后座那只psp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个江还,不仅跑了,跑了以后还回来把他家队长的psp一块顺走了! 想像了一下队长的反应,顿时后背有点凉,只能硬着头皮先把车开过去。 应呈远远看见自己的车停到了巷口,招手要喊他把警戒线拿过来,却只听秦一乐一下车,就上供似的郑重把钥匙交给他,然后说:「队长,你东西被偷了。」 「什么玩意?」他满脑子问号,往前奔了两步,一眼就看见后座上空荡荡放着那个信封,psp连带着包装盒和礼品袋都被顺走了,气极反笑,「这个江还!」 他把信封打开看了一眼,见信纸还在,就先把信放进西装内侧贴近心口的口袋,然后才掏出手机给徐帆打电话,秦一乐傻愣愣站在原地,只听他对电话那头开了个玩笑:「有空吗,有空过来给我洗个车。」 作者有话要说: 十分抱歉,一时冲动就更文了,我写的不好,存稿才14万,第一个案子刚完结,但人设已经偏离,描写过多,剧情也十分刻意,很抱歉没有给大家一篇足够好的文章,再等等我,目前14万存稿决定全部推翻重写,已经更新的这一部分可能也会作出改动,很抱歉,但我需要暂时断更了,违背我之前的约定非常愧疚,我会努力重写,尽快恢復更新。 我没有消失,会每天来看的! 等等我吧,我想让这篇文,我想让应呈和江还,以更完美的状态出现,感谢。 最后,不好意思【鞠躬】 6、上坟 马琼哭到声嘶力竭,陆薇薇和谢霖不得不一左一右扶住她才能避免她瘫倒下去。 女孩子总是更容易产生共情,更何况是第一天上班就被分到安慰受害者家属的陆薇薇,要不是顾着顶头上司谢霖的面子,拼命压制,她这会极有可能已经被感染得一快哭出来了。 好不容易马琼终于哭累了,眼眶红透,肿成了两个灯泡,转换成了有一下没一下的抽泣。 谢霖这才终于开口,温柔说道:「请节哀,人死不可復生,我知道这个时候问你不太合适,但为了还你弟弟一个公道,还请你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她突然抬头:「是谁?是谁害的小晟?他才刚回国,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他昨天晚上刚下的飞机,我都……我都没来及去接机……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啊!」 眼见着她又要哭,陆薇薇鼻尖酸涩,用力一吸,连忙顺了顺她的后背:「好了,别哭了,你弟弟要是还在,也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现在最重要的,是抓住兇手,我们还需要你的配合。」 谢霖一个侧脸立刻向陆薇薇摇头,只不过还是晚了一步,只见马琼一个激灵,追问道:「兇手?兇手是谁?我家小晟果然是被人害了对不对?那个人是谁?你们是不是已经有线索了?」 陆薇薇被她一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只能下意识求救般看向了谢霖。 他只好顺着她的话说:「我们正在调查,但需要你的配合,以及……你的签字。」 说完,就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a4纸,递到了她面前。马琼愣愣的,花了很大力气,才认出排头那几个放大加粗的字——《遗体解剖知情同意书》。 她颤抖了一下,没有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眼泪决堤一般,汹涌澎湃,很快洇湿了这张同意书,整个人都埋进了膝盖,把那张薄得出奇的纸,锁在怀中,而这张纸上,却承载了一个年轻人刚刚二十出头就行至末路的人生。陆薇薇无言,又用力一吸鼻子,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良久,才听蜷成一只虾的人怀里,低低传出一句——「为什么是小晟啊?」 「他一向听话,从不惹事,那么乖,他还是个孩子,他才二十二岁,他又没有做错什么事,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小晟啊……」 「人死不能復生,但活着的人要有个公道,无论是意外还是他杀,都要有个说法。解剖是必须的一步,只有弄清楚死因,才能查出真相,为了你弟弟,签吧。」 马琼直起身,死死盯着那张同意书,攥得指节都泛白,沉默良久,才开口问道:「你们……一定会还小晟一个公道,对吗?」 第17页 谢霖点头,中规中矩:「我们会尽力的,感谢你的理解。」 她一咬牙,颤抖着手在下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接过那张同意书,夹进文件夹里:「很抱歉,我还得问一些跟你弟弟有关的事,可以吗?」 马琼木然的点了点头,低垂着眉眼:「你问吧。」 「你跟你弟弟平时关系怎么样?他有跟什么人结仇,或者什么不良嗜好吗?」 她断断续续地说:「我爸很忙,我妈是难产去世的,小晟一直是我在照顾,长姐如母嘛。我们姐弟俩关系一直很好,从小到大,连架都没有吵过。 他是个温柔和气的好孩子,虽然不会念书,但因为我爸的关系,认识了不少狐朋狗友,从来不跟他们疯玩,什么飙车拼酒抽菸纹身,他一样都不沾的。 送他出国的时候,我还跟我爸大吵了一架,小晟不想走,可我爸非要送他走,我拦都拦不住,甚至还断了我和小晟的卡,防止他偷跑回国。 后来我才知道,我爸得了癌症,肺癌。小晟这几年被我保护得太好,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想学,我爸说,我们家以后只剩我们姐弟俩了,小晟总得学点东西,以后互相扶持。现在……小晟也没了……」 「毒品呢?」 「什么毒品?他连菸酒都不沾,怎么可能沾毒品呢?」 「我只是常规询问,你别介意。那你爸呢?」 「他早几年还能扛着处理公司的事,今年不行了。年初就在住院化疗,现在已经……你说,白髮人送黑髮人,我怎么敢告诉他小晟的事啊!」她被泪水沖刷过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摇了摇头低声说,「以后,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爸那边有没有可疑的人,会对你弟弟下手?」 她几乎是立刻就像弹簧似的弹了起来,分贝骤然拔高,瞪大了眼睛:「不可能!」 别说是实习生陆薇薇,就是副支队长出身的谢霖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给吓了一跳。 她反应过来,一把抹了眼泪,拎起包就要往外走,神色骤然冷峻:「字我签了,小晟有公司一部分股份,我得回去处理公司的事,我爸那边也需要人看着,先走了,请你们一定要查出害小晟的人。」 陆薇薇正起身要拦,却被谢霖拉住了。 眼见着马琼脚下生风进了电梯,他才回过头来,笑得温温和和:「好了,咱们也问完了,那你对于这个受害者家属,有没有什么想法?」 她被突然抽查有点紧张,细想了想,总结出几个要点:「跟死者关系很好……没了。」 谢霖又笑了,这次是噗嗤一下没忍住的那种笑。 笑得陆薇薇绞尽脑汁继续想,然后灵光一闪:「还有!她是最大受益人!」 只要马晟这一死,天马娱乐集团,不就全是马琼一个人的了吗? 「回答正确。还有,要知道人类的悲喜是并不相通的,身为警察,在安抚受害者时,更应当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以免影响到受害者。 而你并不是十分感性的人,却受她的情绪影响,被她牵着走,当你发现自己的情绪失控。那么,就要仔细想一下,到底是你有问题,还是我们的受害者有问题。」 陆薇薇想起马琼刚刚哭到几乎昏厥的模样,生生打了个冷战:「副队,你怀疑受害者家属?」 「在案情明朗之前,对所有人都应当持适当的怀疑态度。」他不置可否,眼一瞥见徐帆背着百宝箱要赶电梯,连忙带着她追了上去,「徐帆!」 他回过头来「啊」了一声,就见谢霖急匆匆跑过来,把自己身上笨重的百宝箱夺过去背他身上,哭笑不得:「我哪有那么娇贵,拿来我自己背。」 「少废话。」他说着腾出手,拿出那张「同意书」给他递了过去。 徐帆乐了,一边从百宝箱里抽了个物证袋把那张同意书装好,一边说:「你们怎么也不更新一下,老用这招,损不损?」 陆薇薇一愣:「什么意思?」 「不懂了吧?凡是非正常死亡的尸体,都由我们公安机关来决定解不解剖,死者家属是干涉不了的。」 徐帆回头扬了扬手里轻飘飘的物证袋,「这玩意是你们应队搞出来骗指纹的,这上面还有眼泪,笔迹、指纹、dna,一箭三雕,就是损了点。」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队长神了!」 「神个屁,这么损,迟早折寿。」 谢霖没忍住,又噗嗤了一声:「说的跟你不爱用这招似的,别说他,要论折寿你们谁也不比谁活得长。」 「没事,我们两个祸害加一块能活两千年。对了,你们两个要去哪?」 「这边差不多了,我去替应呈,那小子还有事。」 他沉默了一下,想起今天的日期,「嗯」了一声:「走吧,我也去找他。」 电梯停在了一楼,门一开,就见顾宇哲一手平板一手手机,指间夹了一个u盘,背上背了个大包,腋下还夹了一本笔记本,急得跳脚:「哎呀我的副队长,你怎么关机了!」 「被打爆了。怎么说?」 他手忙脚乱要拿笔记,陆薇薇连忙帮他把那本笔记抽了出来,结果顾宇哲愣了一下,没说话。 「哦。我是新来的,陆薇薇,还有一个秦一乐,跟队长去了。」 第18页 他「哦」了一声,凑过去示意她翻到最后一页:「那狗日的单独把203包厢里的监控删了,但其他的没动,我暂时先拷回来了,顺便问了监控室的几个工作人员,把当时在203包厢的和有去过这个包厢的人都对上号了。」 陆薇薇一翻,只见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名字和联繫方式,就立刻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翻到江还指认过的那半个身影:「那这个人呢,这个人对上了吗?」 顾宇哲一指:「对上了,这个。真名我还不知道,外号叫琳达,是个陪酒女。」 琳达两个字后面,还跟着一串电话号码。谢霖一把拿过陆薇薇的手机,直接就拨了过去,顾宇哲同时打开了通讯录,手指在技术科的电号码上停留。 片刻,谢霖神色凝重地放下了手机,向他摇了摇头,顾宇哲转而一划,又拨了户籍那边的电话,让他们查这个号码的户主。 效率之高默契之深,甚至不用明说,让陆薇薇忍不住咂舌,惊讶之余,又忍不住热血涌动。 ——她以后,也会是这其中的一员。 于是压抑着澎湃冲动的热情,兴奋地问:「副队,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徐帆说:「走,先去找你老大。」 —— 应呈早就等得不耐烦,被临近中午的烈日灼烤得快要出油,再加上长袖衬衫外面还套了一件不合时宜的厚西装,更是衣领都湿了一圈,等了半天,总算是盼救星似的盼来了鑑证的车。 「我的徐大爷,您赶紧,我车还等着用呢。」 徐帆慢悠悠把车停好,他们鑑证有特殊小灶,车上还备着车载小冰箱,原本是拿来保存生物证据的,天一热还能兼职在第一时间提供冰水和冰淇淋。 他先给应呈和秦一乐一人拿了一瓶冰矿泉水,然后才问:「什么情况?」 应呈仰头灌了半瓶,总算活过来了:「那个重要证人,江还,跑了!跑就跑,还把我的psp顺走了!」 他真是一世英名毁于江还!干了那么多年刑侦,头一次跑了证人,还被证人一个回马枪杀回来顺了东西! 徐帆没忍住,「噗嗤。」了一声:「你小子也有今天啊!」 「少叨叨,他就坐后座,自己开的门,什么指纹dna你都给我查一遍,老子非把这小子揪出来不可。」 谢霖也乐了:「什么人啊,能从你应大队长眼皮子底下偷东西,偷完还能开熘?」 问题是,居然还真让他给跑掉了? 陆薇薇想起江还那一身流浪汉打扮,但他的彬彬有礼以及身上莫名的气质,实在不像是一个会偷警察东西的人,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不会吧,他也不像贼啊。」 秦一乐说:「真是他拿的,还把队长车给撬了。」 应呈又「哼」了一声:「这小子还挺有意思,问他话跟提前排练过一样,不管是拆开问还是打散问,都是对答如流的,肯定有问题。你呢?你那个受害者家属什么情况?」 「演技挺浮夸的,其他的倒是不能说死了,还得查。不过你跑了的这个重要证人江还给我们指认的那个女人,现在对上号了,外号琳达,联繫户籍那边在查。 曹叔回去解剖了,等结果出来肯定得开会,叶青舟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情况,鑑证还没开始检验,几个目击者还有郑远峰都扣在局里,你怎么说?」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这会已经九点半了,这一折腾就花了两个多小时。 谢霖嘆了口气:「车一时半会你是开不了了,局里还有一堆事等着,要不你先走?」 他没说话,看了眼正在帮他「洗车」的徐帆,手指不自觉地在屏幕上轻叩。 直到徐帆大致检查了一下,然后摘了手套站起身,扶着车门大嘆了口气:「你还是去吧,车也开去。」 说完意有所指:「又是干干净净。」 「不可能,我亲眼看见他自己开的车门!而且还在车上坐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可能一丁点指纹和dna都不留?」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查了,确实没东西。车里还有点漂白水的味道,当你眼面前擦车,你注意不到?」 徐帆乐不可支,幸灾乐祸几个大字明晃晃飘在头顶,「没想到吧?你应大队长也有被人耍的一天,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去你的!」应呈沉思片刻,想起来了,忍不住骂了句娘,「妈的,这小子把我甩了以后又特意绕回来,偷了我的东西不说,还把自己的指纹和dna都擦干净了。怪不得大热的天穿了件长袖夹克,早算好了免得接触呢。」 他还寻思着那个psp撑死也没上千,值得他跑掉以后还冒这么大风险回来顺吗? 敢情这是回来擦指纹的时候顺便顺走的! 徐帆说:「你不是还有事吗?先去吧,这案子太大了,等会一开会,鬼知道什么时候能腾得出空,哥几个先给你顶着,你快去快回。」 应呈紧紧锁着眉头,一朵肉眼可见的愁云就这么明晃晃地笼罩在他头顶,沉默了一会,似乎是仔细思忖了得失,才终于点头说了句「谢了」,然后一个人上了车。 体型庞大的铁怪物就这么以一种不撞南墙誓不回头的决绝,一头扎进了盛夏的熙攘,逆流而上,明明车水马龙,热闹而又喧嚣,而他却仿佛一无所有,一无所靠。 秦一乐茫然地问了一句:「队长去哪啊?」 第19页 徐帆看了一眼,轻轻笑了一声:「上坟。」 7、等我 兰城市公墓。 盛夏里的正午仿佛一只吞吐烈火的怪兽,气温逐渐攀升至灼人的高度,应呈一路开车赶过来,热得实在有点焦躁,然而踏入公墓的那一刻却感到气温突然下降了三个度,打了个寒颤,然后做贼似的,先确认墓前没有人在,才提着新买的另一只psp,用礼品袋装好,轻车熟路走到阶上其中一个墓碑前。 他先前买好的那一只被江还顺走,只能在来的路上又买了一只。 即便知道这只psp的最终归宿只不过是在风吹日晒里腐朽消弭,应呈也怀揣着某种希望,依然买了容量最大,游戏最全的款。 墓碑前放着一个一次性的纸盘子,装着几个苹果,是亡人曾经爱吃的,还有一束包装好的勋章菊,精緻而灿烂,石头雕的小香炉里插着几根香,还在裊裊往上升。 ——是有别的人先来祭奠过了。 他双手合十拜了拜,然后把psp放在墓碑前。去年供在这里的,是新手入门级别的高清摄影无人机,大概是遭遇了风吹雨打之后,化成了一堆废铜烂铁,早就被公募的维护人员清扫掉了。 对比一下先前供奉在这里的水果和鲜花,他选贡品的角度,实在是很清奇。 只是……他站在墓前,还能想像得出,那个少年留着利落短髮,穿着干净的校服,坐在这样的台阶上,专心致志打psp,玩无人机的模样。 他菸瘾上来,抠抠索索从兜里摸出一个皱成一团的烟盒,捋直了,才抽出一根点燃,勐吸了一口,任由刺激性的烟雾瀰漫在眼前,模煳了视线,就这么看着墓碑上被岁月模煳了五官的照片,笑了笑。 「我没瘾。放心,我平时不抽,就是……想起你的时候抽一根,舒服点。」 他把烟夹在指间,忽然侷促起来,似乎是在墓前抽菸,玷污了故人,忍不住捏自己的衣角,觉得自己这幅正式得仿佛去相亲的行头应该还算得体,才又放松下来。 「我不记得你别的样子了。一想起你就是校服,明年……给你带一套新衣服吧。」 他蹲下身,伸手掸掉墓碑上的鞭炮屑,忍住了没有再吸一口,只是心口疼得慌,「我不知道十八岁的孩子……你看,我都能管你叫孩子了。我实在不知道你这个年纪还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一年送一样,快把我能想到的东西都送完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託梦给我吧,我很久……很久没梦到你了。」 他轻轻拍了拍墓碑,仿佛是拍记忆里那个少年的肩膀。那年他们都是十八岁的年纪,如今十年过去,他被时光裹挟推搡,向前跌跌撞撞,努力向光生长,灿烂而阳光,只有这个少年,他被岁月所遗忘,在地下深眠,依然是十八岁,永远都是十八岁,再迈不出一步。 他将墓碑清理干净,用指腹摩挲着那张泛黄模煳的旧照片。 「我们科今年来了个实习生,叫秦一乐,长得像个高中生。你在天有灵,也保佑保佑他,我得全须全尾把人还给人父母。 别跟你似的,上个坟还得躲着你爸妈。他们俩今年都好,我爸妈帮你照看着呢,我没胆子上门找骂,一次都没去看过,你别怪我。」 他眯着眼又勐抽了一口,这才说:「我今年也破了很多大案,你的……我迟早也能破,这话我说了十年了,但我还记着,不行就二十年,三十年,我迟早把害你的畜牲,亲手给你送下来。璟瑜……璟瑜,你真的在天有灵,就帮帮我。」 他说着说着,就恍惚想起十年前的那个盛夏,高考终于结束,他们都如释重负,仿佛走出考场,就走出了半生,他们光明而灿烂,充满希望和活力。 那个少年站在路口,逆着日光身影被拉得老长,他朝他招手,笑着说「阿呈,我走了」,然后就真的走了。 他又吸了口烟,然后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那封信,拿出来,用打火机一点,烧在了墓前:「我怕你听不见,给你写了封信,想来想去没什么好说的,你就随便看看。」 有风突然吹过,展开了那正在火焰里挣扎的信纸,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大字——「等我」。 等等,再等等,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记着,真相就不会被掩埋。 只要他活一天,这个案子,他就查一天。 「还有案子,我得走了。我明年再来。你保佑我,保佑我明年能把那群畜生送下来陪你。」 随后,他把烟熄灭在灰烬里,深深看了那墓碑一眼,就空着手自己一个人下山去了。 只见那墓碑上,用鲜红的笔迹刻上了五个大字,写的是「傅璟瑜之墓」,石板上刻着这个少年烟花一般短暂而灿烂的一生—— 「他没有消失,只是化成了深海里的瑰宝。」 —— 应呈走远后,墓碑后就突然伸出一只手,拿走了那只全新的psp游戏机。 有人轻轻笑了一笑,顺便捡走了果盘里一个苹果,「咔嚓」一声。 —— 徐帆给现场那个脚印做了个倒模,取了证先回局里加班。虽然这次的现场干净到不可思议,不像以前一样要把什么有用的没用的都拿回去化验一遍,轻则加班一天,重则不知家为何物,但还是有几样关键证物需要赶紧出结果。 比如重要证人江还上交的那支针筒。 第20页 顾宇哲也得回局里找技术科的宅男们一块看「盘」,他们俩只好一块坐鑑证的车先一步回了市局。 而谢霖领着陆薇薇和秦一乐把周围走访了一遍,没有什么收穫,只能确认江还所谓打电话的小卖部,早上才刚开门。 到了饭点,邻家好哥哥自掏腰包请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吃了顿儿童套餐,也一块回市局了。 他们没车,总不好叫忙昏了头的市局特意来接,只能坐公交回去,结果一站一停,等到了市局,居然跟叶青舟撞了个照面。 叶青舟一眼就锁定了陆薇薇,恨得牙痒,他气啊! 本来缉毒对新人的要求就高,今年好不容易看上一个陆薇薇,优秀得像个范本,结果还被谢霖这小子给截胡了! 可当着人的面,他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把气撒在谢霖身上,一下车二话没说,伸手一勾就揽住了谢霖的脖子,十八般擒拿用得恰到好处,勒得他喘不上气来,一个旋身就被他拽着往车上拎。 本打算上了车再好好算帐,结果没成想,他这一身灰尘僕僕的,像个杀红了眼来找警察同归于尽的恐怖分子,实在不能怪陆薇薇身体动得比脑子快,一个转身飞毛腿已经招唿过去了。 隔行如隔山,这句话在警界同样适用。身为缉毒警,叶青舟的身手以及反应能力并非寻常刑警可比,更何况是刚来报到第一天的实习生小陆,谢霖还没来得及喊,那边陆薇薇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叶青舟一把摁在了火烫的车身上。 陆薇薇被烫得发疼,嗷了一声一甩手还要还击,谢霖连忙一把架住,脑袋都大了一圈:「干什么干什么!窝里反啊!」 说完还白了叶青舟一眼:「怜香惜玉四个字知不知道怎么写?连实习生都打?」 叶青舟后退了一步收了手:「前途无量啊,敢在警局门口打禁毒支队的支队长?你是不是没心没肝光长胆子了?」 陆薇薇「啊」了一声。又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把十分沧桑的叶青舟和他身后十分破烂的小货车给仔细打量了一遍。 ——鬼能看出来这是个警察啊! 谢霖连忙拍了他一把:「你少说两句,多大的人跟实习生计较?」 叶青舟哼了一声,回楼上了。 他于是向陆薇薇一笑:「没事,他闹着玩呢,用不着放心上,他跟你不一个组,你平时见不着他,见着了他也不会为难你,放心。」 她刚放点心,就听谢霖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在警局门口揍叶青舟的,你还真是开天闢地第一个。」 陆薇薇只觉前途一片黑暗,偏偏边上的秦一乐也噗嗤笑了一声,立马一个肘击一步到胃,打得秦一乐差点吐出来。 她万万没想到,第一次留名青史,不是因为得了什么大表彰,而是因为报到第一天就揍了禁毒支队支队长。 她的第一黑歷史,已经彻底从一寸照升级了。 恨啊…… 谢霖领他们上楼右拐,侧身推开了门,只见桌子摆得零零散散,有几张是空的,门边靠墙角的那一张摆了一台双屏幕的电脑,盘了一堆错综复杂的充电线,顾宇哲的包扔在那张桌上,人也不知道去哪了。 「到了。这里就是刑侦支队办公室。空桌随便挑一张,警服警号还没批下来,被这个案子耽误了,可能要多等两天。 再等会法医报告出来肯定要开会,你们先自己熟悉熟悉环境,不认路随便喊个人带一下。」 他话音刚落,那边徐帆就过来招唿了,大拇指往后一指:「走吧,陈局找,应呈那边估计是扛不住了。」 谢霖顿时脸色一垮,被陈局知道了应呈这个节骨眼上熘出去,肯定跑不了一顿骂,招招手让他们俩自己玩去,然后跟徐帆一起,以一种慷慨赴死的心情奔局长办公室去了。 陆薇薇和秦一乐对视一眼,哪还敢乱跑。 如果以脸谱来划分,那么,嗓门大又中气十足的黄志远是白脸,说话温温和和的陈强其实是红脸。 但对比之下,反而是一向身体不太好,各种伤痛病缠身,所以很多事情都当甩手掌柜的陈强更有威慑力。 他平时不找人谈话,但一找,必定是一时半会解决不了还压力山大的大事。 徐帆谢霖一进门,就见一身乌糟的叶青舟已经在汇报了,陈强把他打断,拿起桌上一个小瓶子向他们俩摇了摇:「你们自己瞅瞅,我这一瓶药都快嗑完了。」 叶青舟看见瓶子上写得是速效救心丸,悚然一惊,一把夺了过来,难得皱眉:「你当糖吃呢!」 「应呈呢?」 谢霖轻咳一声:「忌日。去上坟了。」 黄志远顿时烦躁起来,横眉竖眼:「上坟能迟这一天两天的啊?非要忌日去是不是?早上的话白说了?这案子这么重要,我让他抓紧破案抓紧破案,还上班时间跑出去?敢情压根一句没听进去!这个队长怎么当的?你让他住坟地里别回来了!」 陈强连忙挥手把他拦下:「算了算了,当警察的,谁心里还没个过不去的案子。但是今天这案子闹得太大了,这热搜上不得啊,一上就是全国范围大型恐慌,各种说法和谣言满天乱飞,网宣闢谣都辟不过来。我联繫了一下,没让他们急着发声明,但上面死命令已经下来了,命案必破。」 他说道「命案必破」四个字,一字一顿,手指忍不住在桌上点了点,把面前三个小年轻都审视了一遍,然后才继续说:「这案子,破了,是我们当警察的责任,奖赏有没有得两说,但没破,别说是我,市长那边都要被追责。 第21页 再加上城西那边本来就是半开发区,乱得一塌煳涂,那些设施和新企划都不上不下地悬着,这案子要是不破,城西的发展还要至少再延后十年,而且那些谈好的合同全得打水漂,政府不知道损失多少。 今天隔壁几个市快把我的电话都打爆了,各个急着要成立跨市区重案专案组,破不了他们没损失,破了他们白捞一份功。但是,破不破咱们脸上都没光,所以我全给推了,怎么推的?」 他一伸手指了指头上花白的头髮:「拿乌纱帽推的。军令状我拿我的名字立了,这案子不破,你们脸上就是掉层皮,大不了说出去我们整个兰城公安全是废物,骂个两年谁还记得? 我呢?我再熬两年快退休了,还得扒层衣服,前半辈子刀山火海滚出来这一身伤都白受了!」 黄志远嘆了口气,悠悠看了这几个立正挨骂等下文的后辈,各个沉默得像鹌鹑,只好恨铁不成钢地接了话头:「你们老陈局的意思,你们到底算是听懂没?我们俩年纪在这摆着,带队是不可能带了。 今天叫你们过来,就是给我们两个老的一个说法,这案子,你们到底能破不能破!」 叶青舟双手插兜,把那个速效救心丸的空药瓶往垃圾桶一丢,笑了:「放心,师父,这军令状你拿乌纱帽立,我拿命立。这个郑远峰,我就不信这次还摁不死他。」 「去!你又讨骂来了是不是?」 「这案子绝对跟郑远峰逃不了干系,不管是什么罪名,我都要让他进去品品我们牢饭的新套餐。」 黄志远气得直摇头:「你们笨死得了!我和你们老陈局再没几年就退休了,你们还是一个个不靠谱的,应呈就不说了,这小子就没靠谱过。 你也是,一大把年纪也不成家,一天到晚把脑袋往裤腰带上别,叫我们怎么放心? 还有谢霖,你也没跑!本来让你盯着应呈,免得我们两个白髮人要送黑髮人,你倒好,再跟两年都快被他带跑了!徐帆你也是!」 说到徐帆,黄志远下意识看了他腰一眼,没好意思开骂,憋了一会憋出了一句「我都懒得骂你」。 徐帆嘿嘿一笑,挠了挠后脑勺,脸皮早就厚成了铜墙铁壁,总算是明白了两位局长的良苦用心。 ——这是打算把自己摘出去,然后拿这个案子,给他们几个小辈当跳板呢。 跳得过,以后就是顺风顺水,但跳不过…… 以后的路恐怕更难走了。 老强嘆了口气,掏出手机来,给应呈打了电话。 那边应呈正在回来的路上,手机就响了,趁等红灯的机会掏出来一看,就见备註赫然写着「老爷子」,连忙接了起来,只听电话那头是老陈局沉稳的声音:「小应啊,赶紧回来。」 「别急别急,我在路上了,马上就到!」 黄志远趁机对着手机骂:「应呈!你上班时间死哪去了?我白天跟你说让你抓紧时间破案你压根一句没听!班不想上了是不是?你做为队长带头翘班,怎么着,不想干了?」 嗓门之大,硬生生把通话喊出了扩音的效果,饶是脸皮厚如应呈,也忍不住把手机往远一拿,嘬了个牙花出来:「黄副,注意血压。」 「还血压?我没死在犯罪分子手里,迟早被你们这帮小兔崽子送走!」 应呈还没说话,只听那边又响起了谢霖的声音:「可别,黄副,您骂他就得了,别带上我,我可是规规矩矩惜命的人。」 ——得。看来这帮兄弟全在替他挨骂呢。 他没忍住,想笑,被抓住了,黄志远的血压又飈了两个点:「你还有脸笑?应呈啊应呈,你这脸皮真是厚得我都骂不动你了!」 他索性嘿嘿笑出了声:「行了行了黄副,您再骂,我也是左耳进右耳出,还不如消消气,保重您身体呢。 我马上就到,今天算我请了一天病假,您老实在气不过,往死里扣我年终奖就成,我一点怨言没有。」 黄志远愣是被他气了个无话可说,这小兔崽子压根不缺钱,他失去了唯一的制约武器。 陈强接了话头:「好了,小应,你赶紧回来,这边还等你开会呢。」 「行,再等我十分钟。」 他说完挂断电话,拿出警笛往车顶一安,唿啸着警笛,闯了红灯就跑。 老强有点疲惫地缓了口气:「你们都先走吧,等会开会我通知你们。」 几个小年轻点了点头,等人走干净了,黄志远就见他又猫着腰把那个速效救心丸的空瓶从垃圾桶里捡回来,摆上了桌,摇头笑骂:「你可真损。」 他笑了笑,没理,而是反问了一句:「也不知道这几个小子,什么时候能接棒啊。」 他跟黄志远是同一年的,真没几年可以熬了,再过几年他们俩退了休,鬼知道上面会提熘一个什么样的人上来,谢霖还好,叶青舟再拼也有个数,徐帆这一伤,一身傲骨也折了个干净,他们仨都闹不出什么事来,怕就怕应呈啊。 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嘆气,这些年应呈全靠他们俩罩着,就算把天捅个窟窿也不怕,早就散漫惯了,再不练练,下届局长,可不一定会放着应呈这颗顽强的杂草随便疯长。 黄志远在他肩上拍了拍,没说话。 怎么说呢?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俩还能怎么干涉? ——看命呗。 第22页 沉默良久后,黄志远突然掏出烟来给自己点了一支:「那案子……有什么新进展吗?」 陈强摇了摇头:「我们两个查了这么久都没点眉目,恐怕……最后还是要落在这几个小的头上。」 黄志远眯着眼勐抽一口,没再说话。 8、会议 应呈还算守时,说十分钟就十分钟,踩着点飞奔进市局,直接蒙头就冲进了会议室。 果然,各科各室乌泱泱挤成一片,圆桌上的文件围成了一朵向日葵,除了他以外基本上全到齐了。 他死皮不要脸,也不管这身格外闪亮的皮囊给人造成了多大的震撼,全然没有一点开会迟到的自觉,大大咧咧越过半个会议室,直接坐在了谢霖身边,然后才向座首的老陈局点了点头,只当这些注目礼全不存在,反而把身边的谢霖尬出一身鸡皮疙瘩。 论脸皮厚度,他只能被应大队长完爆。 陈强轻咳一声,对应呈的一贯操作见怪不怪:「总之,话我撂这了,命案必破这句话是咱们当警察的永远不会改变的行动宗旨。 今天这个案子,涉及兇杀,毒品,以及城西那一片的黑色势力,更是非破不可,听明白了吗?」 会议室里此起彼伏,响起了一片「明白」。 「各组都抽调几个精英,分点人出来组成6.09专案组,刑侦这块应呈负责,缉毒这块归青舟,你们两个自己协调,我不管,我只要结果,这案子什么时候破,咱们整个市局什么时候休息,听明白了没有?」 这次的一声「明白」,明显更为紧凑而庄重,只有谢霖,在听到这个「6.09」时,还是忍不住偷瞄了应呈一眼。 果然,后者只是一脸近乎天衣无缝的严肃,半点不会泄露自己的私人情感。 「那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你们,我就不参与了,记住……」他看了应呈和叶青舟一眼,往上一指,「你们只管破案,上面的压力,有我给你们顶着呢。」 叶青舟站起身来:「行,师父你慢走。剩下的事,交给咱们当小辈的吧。」 陈强凛着眉目一点头,端着一大摞文件走了,应呈目送他贴心帮忙关上了会议室大门,才一把把自己身体里绷得板板正正的骨头都抽出来丢掉,懒洋洋猫似的瘫进椅子里,一双腿伸得老长,半点没个坐相,扭头就问叶青舟:「哥,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对他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习以为常,唯独新来的陆薇薇和秦一乐被自家队长的「不拘小节」惊掉了下巴。 「我俩挨不太着,各顾各的吧,我查毒品你查兇杀,信息共享就行。」 他一点头,说了句「行」:「那大伙也别拘着,反正局长不在,咱们有什么说什么,先把手头上的信息捋一捋,曹叔先来?」 曹铭点头,翻开了面前的文件夹:「那就我先。首先,死者马晟,二十二岁,尸斑已经形成,呈下沉状,死后至少有一段时间尸体是正卧而非侧卧,除了左手手肘内侧有个针眼以外,体表并无其他明显外伤。 胃内容物中检出少量酒精和微量安眠药,不致死也不至于喝醉,推测是为了把死者事先药倒方便注射。 死亡时间确认为今天的凌晨三点到四点之内。经检查,死者无既往毒品接触史,也无既往家族遗传病史,死因是毒品注射过量,所用毒品为高纯度混合型毒品。 我比对了青舟给我的样品,确认致死的是刚上市不久的新型毒品,名字叫——不夜城。」 谢霖调侃了一句:「名字还挺好听。」 「名字好听,价格也好看,量非常少,单价是黄金的三倍,就这还是有价无市。不卖新客,老客还得提前预定。 而且是最新型,毒性非常大,上市还没多久,就已经死了不少,刚一上市我们禁毒支队就开始蹲了,这么长时间,一点门道没摸到,能确定的,就是金都娱乐会所就是不夜城的其中一个分销点,他是死于这种毒品,实在奇怪。」 照理来说,马晟回国还没热乎呢,这么新的一张面孔,又没有既往吸毒史,几乎是不可能买到「不夜城」的,要知道,就这点样品,还是他在城西那一片绕了好半天,兜兜转转经了一堆人的手,把所有人脉全用上了才买到的,马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富二代,哪来那么广的人脉? 「也有好消息,你让我抽血的那几个富二代,血检都出来了,全检出了迷huan蘑菇的成分,郑远峰是不是杀人犯我不知道,但金都娱乐会所容留吸毒这一点,肯定能把他摁死。」 叶青舟点了点头,脸上表情并未放松,只是看了应呈一眼:「那咱们那一屋子的目击者,可就全废了,估计记忆错乱还没恢復过来呢。」 「没办法,详细问一问,没价值就只能放回家了。楼上审讯室还扣着一个郑远峰,从早上把他晾到现在了,开完会再问,总能撬点东西出来。」 叶青舟不置可否,只见顾宇哲把他那台笔记本转过来,正播放着一段监控视频:「曹叔,死亡时间我还能再给你精确一点。」 说完空格一按,只见监控里,一个红衣黑裙的姑娘踩着高跟鞋仓皇而逃,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因为监控摄像头的像素实在不高,很难看清楚,只两秒就惊鸿一瞥似的,消失在画面里,如果不是单独节选了出来,实在是很难注意到,但离得最近的秦一乐还是忍不住兴奋起来:「是她!」 第23页 顾宇哲点头,指向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三点四十五分。金都的摄像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总之除了包厢里的那一个,就没有哪一个是能拍到203包厢的,幸好我把所有录像全部拷回来了,跟技术科死磕了一中午,才在后门的监控里看到这人。 根据网上那张照片,可以确定她也是从包厢里跑出来的。那么,死者的死亡时间,就可以精确到三点到三点四十五分。」 「还有没有别的监控拍到她了?」 顾宇哲无奈摇头:「没了。」 「徐帆?」 「那我来说说鑑证这边的收穫。首先,死者随身物品没什么异常,手錶手机信用卡什么值钱的都还在,一样没少,但是呢,技术科那边说手机是格式化过的,数据都没了。 其次,现场干干净净,203包厢里的家具茶杯果盘等等,全被换成了新的,就连墙纸都新煳了一层,那个包厢除了一具尸体以外,什么都没给剩。 鑑证现在是倾巢出动,要把金都上上下下都查一遍,目前就回了我一个,其他人都还在现场继续勘察,再有什么新收穫,我再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最后,我们在网上看到的那张照片,经查是一个针孔摄像头拍的,应该是放在落地窗前面的花盆里,我在现场的时候就把花盆扫了一遍,没发现指纹,把花搬回来以后,倒是在其中一盆的叶子上提取了好几枚指纹,都是同一个人的。」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扫了一圈见不少兄弟都满脸希望,只好轻咳一声泼了冷水,「只不过,这几枚指纹,全是死者本人的。而且,是他的右手留下的。」 谢霖更头大了:「死者的?他碰那盆花干什么?总不会是他自己装的摄像头吧?」 「现在还不好说,这个摄像头既然没有找到,就不能断言到底是谁装的,但是……」 他把自己的保温杯往前一挪,然后伸出右手来,以一种大拇指向下的姿势抓住了上半部分:「根据那盆花上指纹,死者应该是这么抓的。」 ——这动作,可不好说是无意间碰到的。只要把保温杯替换成花,就很容易想像到这个动作的意义。 应呈往后一仰:「那针筒的结果呢?」 「出来了。针头上检出了死者的dna,针筒内容物证实是新型混合毒品不夜城,而且针筒外表附着大量指纹,我比对了一下,指纹是一个叫冯小月的女人的,外号琳达,几年前卖阴留过案底。再加上监控的画面,基本上定死这个冯小月了,就是她,没跑。」 「等一下!」应呈却忽然警觉,反问了一句,「你确定只有一个人的指纹?」 徐帆有点懵,点了点头。 「那张纸巾呢?」 「是那种带清香型的手帕纸,大概是新的,没检查到什么东西。」 末了还忍不住加上了一句:「这还真是我见过最干净的案子。」 先是一尘不染的203包厢,再是这个针筒,简直干净得和他们鑑证过不去,就算从角角落落搜刮些证据出来,也鸡零狗碎的,互相之间没一个能联繫得上。 一个字,烦。 「江还指认过冯小月,针筒也是他给我的,他说这个针筒是冯小月在凌晨四点左右塞给他,并且要求他报警的,然后他在外面包上了一张纸巾。 那么,这个针筒上怎么可能会没有江还的指纹?再退一万步讲,就算针筒上没有,纸巾上也至少得有他的指纹吧?」 这根本说不通。 再联想到那小子半路折回来擦指纹的操作,除非……那小子早算好了,从一开始就避免自己留下指纹,所以怪不得会单独包上一张纸巾! 话音刚落,却听那边老张问了一嘴:「凌晨四点?」 应呈点头。 「不对啊,我们接到报警电话的时候就已经是五点半了。」 陆薇薇问:「可你们不是七点多才出的警吗?」 老张被她噎了一嘴,一口气没喘上来连连咳了两声:「这……当时不是快换班了吗,再说了,这小子报警的时候连自己在哪都说不明白,一问三不知的,我们接警的时候还以为喝高了恶作剧呢,所以等早班的人来巡逻了,才让他顺便过去看一眼。 我已经教育过一遍了,以后不会再有这种情况,要是五点半那会就去出了警,这个冯小月未必能跑的掉。」 谢霖说:「也不一定,张叔别多想。对了,你们查过号码吗?江还说他是四点多在小卖部打的电话,我后来去问了,人那个点根本就没开门。」 分局那边是老张负责,所有的相关文件都给他带过来了,他略略一翻:「这呢,号码是……」 他说了一半突然顿住,惊道:「这是冯小月的号码啊!」 应呈眼一眯:「有没有录音?」 「有。」老张找出来一个文件点了播放,只听那边传来的就是江还沉稳而冷静的声音:「餵?你好,是110吗?我要报警,有人死了。」 因为江还说不清楚他到底在哪,又没尸体也不知道具体情况,所以这个报警电话打了足足五分多钟,从头听到尾实在没什么价值,他放了个开头又给暂停了:「所以……冯小月不仅把兇器给了他,还把手机也一块给他了?那还不如自己报警呢,何必啊?他们难道一伙的?这个江还到底什么人?」 第24页 应呈没说话,他也想知道这个江还到底从哪冒出来的。 「你说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你的车。车是被撬的,我看熘门撬锁的手法还挺高,指纹擦得干干净净,但我从车后座提取了拭子,上面全是漂白水,一丁点dna没剩。 不得不说这个江还是个人物,换了我,我都没那么大能耐,把两个警察甩开以后,还能回到初始地点撬车,偷东西,擦指纹,而且还记得用漂白水破坏dna,还真是个人才,你把他逮回来了记得通知我一声,我一定要见见。」 应呈凉凉瞪了回去:「不是能耐。是胆量,是心理。这小子很有可能提前把一切都算好了,他穿着长袖就是为了隔离dna,就连拿来包针筒的纸巾都做到了不留指纹,洗车的漂白水估计也是提前准备好的,还有带我们走的路线,都是设计过的,要不是秦一乐记路,我拐上两个弯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别说是逮他了,我可能回都回不来。」 「对了张叔,分局那边有没有消息?」 「在找了,还没结果。城西那一块跟迷宫似的,他在那就是只耗子,走街串巷的,太难找了。 我让人留意着呢,应该跑不了。还有,冯小月那边我已经发了通知,她租的房子没有回去过的迹象,我们分局有人在盯着,车站还有城西几个大的路口也有人去了,总之别冒头,只要有点迹象我们就能逮住。」 「行,您劳驾,一定要尽早把这俩人都逮回来,江还这小子太可疑了,背后肯定有事。」 老张点了点头,手机里催着找人的信息已经发出去了。 「对了,你还有什么有用的没有?」 徐帆连忙继续说道:「有,死者的衣服。首先,衣服腰部位置那一点血迹,经化验为死者本人的血迹,符合我们最开始的猜测,应该是注射毒品后没有按压针眼止血。 其次,衣服背后位置还检查出了成片的不明粉尘,经鑑定,是普通的泥。 按照死者这个背景,一般来说他后背这个位置,不应该沾上泥,这说不通,除非……」 「除非抛尸。这样一来,死者呈下沉状的尸斑也能解释了。」 会议室里一时寂静,良久,叶青舟才笑了一声:「那你意思是抛了尸,等尸斑形成后再给捡回来?这不脑子有病吗?干嘛?抛尸锻鍊身体?以郑远峰的性格来看,他绝对不可能干出这种自己打自己脸的事。」 应呈被他这直白的说法逗乐,眼一瞥,就见坐在角落里的秦一乐正以奥特曼放射线的姿势端端正正举着手,更乐了:「秦一乐!干嘛呢!手放下!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还当你在念书呢?」 因为破案的压力不断激增而一时沉默的会议室终于露出了一丝轻松愉悦的笑意,秦一乐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也跟着笑了笑:「我是觉得这事合理。因为如果三点四十五分,203包厢的人急匆匆跑了出来,那老闆郑远峰肯定也在那个时候就知道了这件事,如果我是他,那我应该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处理现场和尸体了。 而六点多的时候,这事上了热搜,文章里还有图片,我一定会意识到再怎么摘,也不可能完全把我自己摘出去,只能再把尸体捡回来,装作什么事情都跟我没关系,只是有人在我的地盘上杀了人,也是有可能的事,总之就是一句话,两害相较取其轻。」 反正热搜已经定死了这案子跟他有关系,与其被警方抓到他抛尸,还不如让警方相信他只是被犯罪分子借用了地方的冤大头。 至于清理现场? 他也可以全推到兇手头上,反正咬死了就是跟他没关系。 应呈叩了叩桌子,不置可否,只扭头先问顾宇哲:「户籍警那边有没有回电话?」 「回了,说是冯小月的背景出来了,江还的我也让查了,但是户籍那边只是入了个档,因为查了失踪人口报案,没符合的,我估摸着这是个假名,我们也没dna或者指纹,不好查,我就让他们先留意了。」 「那冯小月呢?」 「冯小月,二十九岁,特困县出身的大学生,家里的情况比较复杂,也联繫不上,估计是个连电话都没有的山窝窝,户籍那边联繫当地警方协助去查她家里的情况了,具体得等上几天,也没个准。 至于她本人,她是七年前来我们兰城的,因为被抓了两次,留了案底,两次都是男朋友来接回去的,这个男朋友应该是个皮条客,叫何洋。」 叶青舟突然打断,往前一仰重复了一遍:「谁?何洋?」 顾宇哲被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啊」了一声,点了点头。 「这小子……是郑远峰集团里的骨干啊。郑远峰所有的生意他都掺一腿。这么说来,这个冯小月可能也跟他有关系!」 应呈手指在桌上轻叩,顿了顿:「顾崽,接着说。」 他点头,语速都快了不少:「冯小月后来不卖阴了,进了金都做陪酒女,起了个洋名叫琳达,一个月工资才一千八百块钱,但是有零散的进帐,不确定是陪酒的回扣还是嫖资,总之总共月入五千多,其中每个月十五号,会固定给家里打五千。 也就是说,她每月的生活费还不到一千块钱。一年前,这种零散的进帐突然变少,她的收入不到三千,但依然每个月固定给家里打五千块钱。」 陆薇薇忍不住咂舌:「特困县出个大学生不容易吧,她怎么会卖阴呢?而且,她哪来的钱往家寄?」 第25页 「越是这种出身,越急着赚钱补贴家里,就越是容易误入歧途。还有,她根本就没钱。 一年前她收入减少以后,靠的就是借各种网络贷款,拆了东墙补西墙,算起来一个月五千,一年也就借了六万,结果一年里利滚利,滚到现在总共欠了四百多万,别说是寸克寸金的不夜城,我看她帐户上的余额,连顿饭都快吃不起了,手机通话记录里全是各种催款的。」 陆薇薇又是一咂舌,对这个冯小月也算是从某种程度上的五体投地。 「那她要是绑架了死者勒索钱财还说得过去,为什么要杀人,她哪来的杀人动机啊?」 秦一乐立刻接话,一激动起来就有点手舞足蹈:「怎么没有,钱啊。她欠了四百多万,还要坚持每个月往家里打钱,有一句话叫人为财死。 我觉得还要再查一查死者的私人恩怨,要到花钱买胸杀人的地步,一定会有大的过节。」 「那你的意思是有人雇了冯小月去杀马晟?」 他茫然地看了应呈一眼,点了点头,在自家队长十分强硬的目光注视下,不知为何竟显得有点心虚。 应呈摇了摇头,目光锐利:「那我问你,雇冯小月的钱呢?就算买兇的钱是现金给她的,以她的性格,哪怕月工资支撑不住,靠借高利贷也一定要打五千,那她只要一拿到钱,就一定会往家打,可她没有,那就证明她一分钱都没收到,在连定金都没拿到的前提下就去执行了杀人这样的任务,可能吗? 再者,既然已经决定要杀马晟了,雇谁不是雇,干嘛偏偏雇一个手无寸铁的陪酒女? 网上买把刀花不了九块九,同样都是死,又何必花好几千买毒品? 更何况,杀了人以后又为什么要想法设法去报警,而且还不亲自报,要拐弯抹角找江还? 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江还的口供属实的前提下。最后,如果冯小月是兇手,那么江还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死者久居国外,冯小月久居国内,两个人根本没有交集,那又是什么人雇的冯小月?」 应呈的「致命七连问」砰砰砰连着炸了七声,把秦一乐给炸懵了,支支吾吾憋出来一个「我」,忍不住缩起了脖子。 别说他答不上,就算他答得上,这会他也没胆子开口啊。 谢霖连忙瞪了罪魁祸首一眼,转而夸道:「我觉得小秦的想法没错,针筒上的指纹,dna和内容物都可以证明,兇手就是冯小月,既然她和死者非亲非故没有联繫,那确实只有受人僱佣这一个动机了。」 说完又温温和和地鼓励道:「小秦还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就行了,别拘束,对我们就听,不对也用不着在意。」 秦一乐受到了莫大鼓舞,这才鼓起勇气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不带喘气:「按照时间线,三点,死者进入金都,到三点四十五分之前,被冯小月杀害,针孔摄像头拍到那张照片,三点四十五分之后,冯小月跑出金都后遇到江还,让他报警,死者被抛尸,五点半,我们接到报警电话,六点,文章上热搜,死者尸体又被捡回了203包厢,七点,我们接警并出警。 那么问题是,第一,针孔摄像头是谁装的? 如果是死者,那他又为什么要装这个摄像头? 又是谁,在什么时候,把这个摄像头拿走的呢? 第二,江还和冯小月到底是不是一伙的,和这个案子有没有关系? 第三,既然他到五点半才报的警,那为什么跟我们谎报四点? 而且还是四点零七这样的时间?我认为,他遇到冯小月的实际时间,很有可能确实是四点零七,那他中间这一个多小时在干嘛? 而且,他又为什么提示我们他遇到冯小月的正确时间?这说不通。所以,最后一个问题,江还,跟我们这个案子,到底有没有关系?」 「你觉得他跟这个案子没关系?」 他又一缩脖子:「可能……没有。按照他的说法,他只不过是恰好在那遇上了冯小月,冯小月很有可能是考虑到他没有手机,所以把自己的手机一块给他了。 但目前因为江还跑了,很多事情就说不清,我认同队长说的江还背后一定有事,说不定查一查也是个逃犯,但我觉得未必跟我们眼下这个案子有关系。」 「为什么?」 「因为……假设他跟冯小月是一伙的,那他就不应该报案出卖冯小月,毕竟冯小月一旦落网,就很有可能会把他供出来。 但假如他跟冯小月以及这个案子完全没关系,那他又为什么处心积虑冒大险甩开我们,再跑回去擦指纹洗dna还顺便偷一只游戏机? 唯一能说得通的原因,就是他与这个案子无关,但本身有什么事,不能跟警方交流过密,所以一方面尽力给我们提供线索,一方面又完美的把他自己摘出去。」 会议室里又沉寂下来,谢霖左右一瞥,见应呈和叶青舟都没有开口的打算,只好自己来说:「那我说说我这边的收穫。我带小陆问了受害者家属,也就是死者的姐姐马琼,据马琼的说法,死者生母早逝,生父马康因肺癌已经在接受化疗,命不久矣,而她跟死者关系非常好,死者也没有跟人结仇,至少国内没有,而且他有一部分公司股权,且暗示我们他的死可能跟他们公司股东那边有关系。在我个人看来,有点用力过勐的意思。」 第26页 说着一努嘴,示意陆薇薇:「都把我们新来的实习生给说哭了。」 陆薇薇只听会议室里的笑声更为爽朗欢乐,脸上一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谁知道叶青舟偏要补刀,眼一瞥说:「这位新来的实习生,刚警局门口,还动手揍我来着。」 笑声戛然而止,只有应呈往桌上一拍,乐不可支:「厉害啊小陆,你队长我当年都没你这么彪。」 陆薇薇:…… 她觉得她可能干不下去了。 丢人…… 谢霖乐够了,这才说:「行了行了,回魂回魂,咱们还在开会呢,两位负责人怎么说?」 叶青舟站起身来看了应呈一眼:「那我们先去把郑远峰审了?」 「行。那这样,张叔那边劳驾,不管这个江还跟这个案子有没有关系,总之你们先帮我把人逮住,然后把冯小月那个男朋友何洋也逮回来。 徐帆你去把冯小月家里再扫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顾崽,你跟技术科把网上的文章从头到尾再筛一遍,尽快把那个拍照的人给我找出来。小秦小陆这次都跟我,我带你们审讯。」随后脑袋一歪又问谢霖,「你呢,你怎么说?」 他也随即站起身,看了应呈和叶青舟一眼,「不敢。」两个大字都写在脸上:「我先跟你们审讯,审完我再去找这个死者的老爸马康。」 开玩笑,让他们俩一块审讯还带两个实习生? 他的实习生能不能健康成长了。 应呈点头以示认可:「那这会开到这里就结束了,老陈局说了,案子不结,我们不休,大家最近都受累点,跟家里说一声,可能得加班,值班室你们轮着睡,实在睡不下,住得近的就回家,休息完了回来加班,心里都有点数,我们得抓紧破案。」 会议室里立刻此起彼伏地响起了衣角和椅子摩擦挪动的声音,大家应了声「好」,各自领了任务出去了。 9、突审 审讯室…… 老张第一时间就把郑远峰送到了市局,从早上报案到现在,他已经一个人被晾在这个冷冰冰的审讯室好几个小时了。 除了来的时候象徵性地给他泡了杯茶以外,这好几个小时里再没有人跟他搭过话,更没有人记得给他送午饭,茶是早就喝完了,但这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依然不动如山,在全方位的监控之下安然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低头拨手指玩。 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后面是个小监控室,有两个干警守着监控,监控桌边还堆着冷掉的汉堡和一杯可乐,叶青舟长腿一迈:「怎么样了?」 「好几个小时了,我们一直在盯着,到现在为止,一句话都没说,不吵不闹的,刚刚还舒舒服服趴桌上睡了个午觉。」 应呈越过玻璃往里瞥了一眼,双手插兜痞里痞气的:「这老狐狸还难啃得很呢。」 叶青舟点头:「早想把他扣我们审讯室了,有什么打算没有?」 「你们缉毒那边还有没有什么料?」 按照目前的证据,冯小月是跑不了了,但这案子还是扯不到郑远峰身上来,他把现场处理的太干净了,甚至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他打扫了现场,仅凭目击者体内的迷huan蘑菇,撑死了就是一个容留吸毒,三年封顶,就算明知道他背后还有个贩毒团伙,只要他咬死了不知道,没有证据就全是白搭。 叶青舟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又越过单向玻璃看了郑远峰一眼:「我们禁毒支队盯城西那一块盯了好几个月,那地方错综复杂,人员流动量又大,跟蜘蛛网似的,牵一髮而动全身,大任务组织了好几次,最后都变成了小打小闹,只能抓回来几个瘾君子,私下里,交易还是不断。 不夜城是最近刚出来的,劲大,但不稳定,已经死了好几个,到目前为止,我能掌握的,也就是他手底下几个骨干,但这小子太谨慎了,连他手下的人也是一样,这个集团已经成为了一种家族产业,除了已经在里面的人以外,别的人他们谁都不信,就算我安排了卧底,也根本混不进去。」 「也就是说你还没抓到他贩毒的证据。」 他无奈摇头:「假如他一句不知道咬到死,我们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连他清洗现场的罪名都坐不实,最多拿容留吸毒关他三年,请个好一点的律师说不定三年都关不了,期间,他的贩毒团伙还在该怎么样就怎样,说不定……等他出去了,已经形成了另一个全新的贩毒团伙和交易路线,我们还得从头查起。」 「我的案子是兇杀,说好了兇杀归我缉毒归你,我现在也就只缺一个犯罪嫌疑人归案了,说句实话,审不审他怎么审他,跟我兇杀案的关联不大,我想办法把这个冯小月抓回来就行,所以这人主要还是归你,你的意思呢?有没有什么安排?」 叶青舟点了点头,一回头就撞见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但是依然满脸跃跃欲试的秦一乐和陆薇薇,于是突然笑了:「我倒是有个想法,看你干不干了。」 谢霖的头髮都快奓起来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冲冠而起:「你要干嘛?」 「郑远峰得放。」 「什么?」 「他不能被关太久,我们没有证据,非要咬死他只会适得其反。而且……他出去了,还能稳住他背后那个团伙,我们对他还算有了解,这次一退,下次还有再进的机会。 第27页 但他要是被关太久,那个团伙很有可能就消失了,不知道要暗地里祸害多少人才能再浮出来,所以,他得放。」 谢霖看了里面的郑远峰一眼,忽然觉得后背直发凉,有什么东西压在背上,让他觉得直不起腰:「你知不知道,把他放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知道。」 「叶青舟!」 叶青舟却依然神色不改,冷静得让人髮指:「我知道。」 监控室里一时死寂,只剩陆薇薇和秦一乐大眼瞪小眼,还是没弄明白髮生了什么事。 应呈单手插兜,痞里痞气耷拉着肩膀,忽然笑了,从桌上抄起文件和纸笔塞过去:「你们俩,上吧。」 谢霖几乎起跳,伸手就拦:「你以为这事是闹着玩的吗?你带人带了多久,就敢让两个实习生参与审讯?你不怕出事我还怕呢!」 他这幸好是跟来了,要是没跟来,这两个孩子还能不能健康成长了? 「这有什么,又不是让他们两个单独审,这不是还有你跟着吗?再说了,你没听哥的意思? 就是让你们放人的。就这老狐狸油盐不进的样,千年难得一遇的练手模板,错过这个,上哪找下一个去。」 他哪里会肯,瞪了一眼:「你跟着胡来是吧?」 叶青舟说:「不胡来,我有数。这人归我禁毒支队,出了事我担着。」 「担着?你担个屁!你明知道这老狐狸背后有一个贩毒团伙,还把他放出去?他一天卖出去的毒品能霍霍多少人,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能关他几年是几年,关不死他就是我们自己失责,是我们找不到证据,凭什么把他放出去让社会承担这个风险?」 叶青舟被人指着鼻子骂,反而笑了:「谢霖,老子自从第一脚踏进这个门,就在跟毒品过不去,枪林弹雨,我闯多了,老子的队伍没一天是完整的,不是这个进去,就是那个埋地里,你跟我谈责任?嗯?」 他忽然出手,几乎是眨眼间就一个反剪把谢霖摁在了墙上,胸腔砸墙的一声闷响吓得两个实习生和两个看监控的干警齐刷刷站了起来。 「谢霖,老子告诉你,今天我怎么把他放出去的,明天就怎么把他抓回来。我活一天,这老狐狸就被我膈应一天,他想自由自在地贩毒?可以,等老子死!」 他赶在应呈动手前松了手,往后一退,目光里透着一种随时准备同归于尽的恐怖决心:「你记住了,扯着嗓子朝我骂人,这是最后一次。」 「都是自己人!闹归闹吵归吵还动起手来了?破案不积极,朝自己人下手倒是挺狠啊?生怕陈局气不死是不是?」 应呈上前一左一右把两个人分开,然后扭头狠狠瞪了叶青舟一眼,一手肘打在他胸口,把他摁在墙上,「他骂你是最后一次,你在我面前动我的人也是最后一次,礼尚往来,啊?」 叶青舟也不还手,应呈自己缓了口气把火气压下去,帮谢霖开了门:「你带他们审人去吧。」 谢霖摇了摇头,到底是没说话,活动了一下肩膀,带着两个实习生出去了。 陆薇薇回过神,颤颤巍巍问了一句:「副……副队?没事吧?」 「没事,就当被狗咬了,再说了,自家狗已经咬回去了。」 她一噎,没好意思提醒他,他嘴里的「自家狗」等级比他这个「捡屎官」还高一级。 谢霖倒是越想越气不过,皱着眉头又骂了一句:「这帮狗东西,都是有家不回的货!」 一个两个的,就爱什么事都自己扛,抗个屁,当市局其他人都是空气吗? 就算再怎么气,面对两个新来的实习生,还是深唿吸一口气压了下来,临进门之前又小声交代了一句:「刚刚叶队和你们应队的话,听懂了吗?」 秦一乐老实摇头。 「听着。」他一左一右揽住两个实习生的脖子,压低了声音,「我们现在的证据,只能坐实冯小月确实杀了人,但没有任何证据能指出背后雇凶的那个人是谁,也没有办法证明郑远峰背后有个贩毒集团,甚至没有证据能证明他清洗了现场。 所以,等会进去了,你们俩来主审,不要怕,就是走个过场给你们练练手,审成什么样都没关系,能审出来最好,审不出来,等会叶队和应队也会过来救场的。明白了吗?」 秦一乐点头:「懂了。」 谢霖拍了拍他们俩后背,这才推开了审讯室的大门,结果下一秒,紧跟在他身后的秦一乐就因为太过紧张而一脚踩了他后跟,然后勐一缩,又撞上了身后的陆薇薇。 整个审讯室立刻瀰漫出一种尴尬感。 谢霖只好轻咳了一声,言简意赅:「你记录。」 然后领着陆薇薇坐下,故意说:「我们今天就是跟第一报案人问问话,不用紧张,想怎么问就怎么问,我不会插手的,你们来吧。」 秦一乐连忙往里一挪,翻开笔记,承担了记录员的职责,陆薇薇则坐姿端端正正,往他面前的笔录记录单瞥了一眼,见第一栏写的是姓名,就问:「姓名?」 郑远峰也穿着西装,却跟应呈的二五仔风格截然不同,一尘不染的白衬衫也绷不住他的啤酒肚,表情动作里都透着一股子商人的精明气,此刻非常和善地笑了笑,先向做为带教老师的谢霖一点头,然后才回答:「鄙人郑远峰,关耳郑,远方的远,山峰的峰。两位是不是刚上班?青年才俊啊,想当年我这个年纪的时候……」 第28页 她一皱眉,嗓门突然往上拨了二十分贝:「我问还是你问啊?问你什么答什么,扯什么有的没的?年龄!」 郑远峰显然没想到这小实习生居然对他一个「无辜的报案人」这么彪悍,忍不住看了谢霖一眼,见谢霖真的没有阻拦的打算,这才老老实实回答:「今年本命年。」 「我问你年龄!」 他慢悠悠地说:「虚岁五十周岁四十八。别这么紧张,你们老师也说了,我们就是唠唠嗑,做个报案人笔录而已,两位大学刚出来吧? 谈朋友了没啊?我看小姑娘细皮嫩肉,当什么警察,风里来雨里去的,小心到时候不好找朋友。」 叶青舟在玻璃后面轻笑了一声:「老狐狸。」 「他在想办法打乱节奏,控制主权,确实难啃。」应呈摸了摸下巴刚剃干净的胡茬,示意陆薇薇,「秦一乐是差点意思,小陆还不错。」 不如说这「小姑娘」,简直是天生的警察。 果然,里面的陆薇薇根本不吃这一套,也跟着一块笑:「怎么,跑警察局里来说媒?你要是不介意我会把你儿子送局里坐穿牢底,倒是可以把他的号码留给我。」 说完又用力一拍桌子,脸色一变横眉竖眼:「干什么的!」 郑远峰完全不受她的气场影响,依然是一副身为长辈和和气气的模样:「我就是做点小生意,开几家店养活家里人而已,勉强算个个体户。两位警官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是守法公民,一定会配合调查,这都是我们公民的义务,倒是你们,年纪轻轻为了还老百姓一个平安社会,到处奔波的,真的是辛苦了。 这么大的案子,我知道社会上影响不好,你们工作也忙,压力一定很大吧?这样吧,等这案子破了,你们上金都喝酒,我一定给你们打折。」 「好,既然你要跟我们讲公民的义务,那就给我讲讲,三点多就案发了,为什么到七点才报警?」 郑远峰满脸震惊:「什么?三点?我不知道啊,我七点去店里才发现的,一发现就报警了。」 「蒙谁呢?六点多就上热搜了,你看不见?还不知道?那你203包厢的监控去哪了知不知道?」 他解释得有条不紊:「我年纪大了,又不像你们年轻人似的,早上六点不是还没睡就是已经起了,你没说,我连这事上了热搜都不知道。 不是我不配合调查,金都那么大,上上下下十几层,光监控就有好几百个,坏了一个两个,我实在是没法及时发现,这确实是我的责任,我来之前就已经通知整改了,给警方破案造成了困扰,实在是不好意思,我郑重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这番话太过于滴水不漏,以及这十分圆滑且「真诚」的态度,让陆薇薇一时语塞,有些卡壳,感觉自己再追问一句,反而是她的不对。 倒是秦一乐反应迅速,立刻接上了话头:「你看不见,这么大事,你满金都的员工也看不见?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你自己老实交代,跟我们问你,结果可不一样,你自己掂量!」 「我还能干什么,我冤枉啊!我地盘上死了个人,且不说这几天没法开门,就算开门了,未来一两年的生意都要受影响,那损失可不是几百几千啊!」 随后又往后一倒,露出一副痛心疾首遭到了背叛的表情,拉长语调「哦」了一声,死死盯着一直不说话的谢霖,「敢情我第一时间报案,又积极配合你们调查,我以为你们在忙,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大半天我也没说什么,结果你们倒好,居然还怀疑我!」 谢霖并不说话,只是悄悄从文件里抽出来一张,在郑远峰看不到的角度指了指,秦一乐意会,把那张照片往桌上一拍:「这张照片是用针孔摄像头拍的,你应该知道,针孔摄像头的主要作用,是拿来录像吧?」 郑远峰往后一仰,双手抱胸,没有说话。 隔壁应呈反而乐了:「行,这小子也算有点能耐,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正好互补了。」 结果秦一乐下一秒就接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拿的摄像头?四点?还是五点?你不知道只要截获了摄像头的传输信号,就算没有摄像头,我们也能追踪到画面吗?拍得清清楚楚哦。」 应呈立刻轻咳一声,尴尬地收回了上一句:「还得再练练。」 果然,原本已经摆出了防御姿态的郑远峰又松开了手,笑得温和又慈祥:「什么摄像头,什么录像,我不知道啊?」 秦一乐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一步赌错,郑远峰根本就不是拿摄像头的人,这一招棋算是废了,谢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一咬牙又把文件里的目击者毒检报告拿了出来:「别以为一个「不知道」就可以把自己摘干净!那这个呢!」 「我已经很配合你们警方的工作了,但你们也不能什么罪名都往我头上扣啊,一会说我动了监控,一会又说我拿了什么摄像头,现在又给我看什么乱七八糟的化验单,我又看不懂,你就直接告诉我你们有什么线索不就行了?」 陆薇薇被他一激,一掌拍在化验单上就站了起来:「看不懂?那我告诉你这是什么,这是203包厢的目击者的血检结果,所有人体内都检出了迷huan蘑菇的成分,而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既往吸毒史,说吧,你给他们餵了多少?怎么餵的,放酒里?」 第29页 秦一乐悠悠又补了一刀:「不管你跟这案子有没有关系,这几位目击者是自己吸毒还是被别人投毒,你容留吸毒这一点都能够坐实,至少能判你三年,等你关上三年再出来,你自己想想你的生意还剩点什么!」 谢霖坐在旁边,心里已经是翻江倒海。 哪有这么审人的?上来就把自己的底先主动给交了个干净,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被牵着跑了,他拦都来不及,这最好叶青舟是有打算啊,没打算的话…… 这小子这次放出去,可就没有下一次了。 只见郑远峰连忙摇头,还适时做出了一脸的惊诧:「什么?有人在我地盘上吸毒?我真不知道,本来203那包厢的监控就坏了,他们在包厢里干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不知道?我看你就是那个毒枭吧?花样还挺多,这个叫什么?不夜城是吗?」 秦一乐说着又从文件里抽出一张来,往他面前一递,是死者马晟的死亡报告,最后一笔明晃晃地标註着不夜城三个字,「容留吸毒撑死了也不过三年,但贩毒,可是死刑往上,决不轻饶。」 郑远峰在看见那三个字以后,脸上表情陡然一变,再次往后一靠,双手抱胸,顿了半晌才问:「贩毒可不是一个小罪名,小警官这么说,是有证据吗?」 隔壁的叶青舟敏锐捕捉到他脸上转瞬即逝的表情变化,忽然皱眉:「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死者死于不夜城!」 应呈皱起眉:「好好一步棋,又给走废了。」 谢霖及时轻咳了一声,整个审讯室突然安静了下来,他扭头反问:「对啊,证据呢?」 进门前不就告诉过他们没贩毒的证据了吗!这两个小崽子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然而他这一打断,反而让郑远峰完美掌控的节奏停滞,秦一乐冷静下来,先朝他亮了一下,经过谢霖的点头后,才拿出冯小月在后门处逃走的那一张监控截图:「没证据?她就是证据!外号琳达,真名冯小月,你养的陪酒女,没错吧?」 他说着又往自己身后一指:「人就在隔壁扣着呢,我们队长亲自审的,该说的不该说的,全撂了,人证物证俱全,你跑不了的,老实交代还能算你个自首。」 很不幸,他身后的单向玻璃表面是一面镜子,隔壁就是监控室,而郑远峰这只老狐狸,得益于叶青舟的紧咬不放,他对这一点,太熟了。 于是他抬起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仿佛是在直视着镜子后谁的眼睛,给了对方个下马威,然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连肩膀都往下一垮:「琳达?人是她杀的吗?不会吧?她确实在我的手下工作,精明能干嘴又甜,但出身不太好,穷苦惯了,总是有点不太好的习惯,最多也就是点小偷小摸什么的,杀人? 不能吧?她不像是有胆子干这种事的人啊? 是不是我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惯着她,才害得她更无法无天了? 可谁叫我心肠好呢?她千里迢迢背井离乡地赶到兰城来,举目无亲的,我也是心软才…… 我认错,我反省,但我真的不知道她干了什么。她要是有证据说我干了什么违法犯纪的事,就让她尽管拿出来,我倒要看看,我是不是养了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谢霖垂首遮掩住牙疼的表情,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子会这么问啊…… 这下,连隔壁的叶青舟都有点牙疼,忍不住摇了摇头:「他们两个这是把什么该踩的不该踩的雷都踩了一遍啊。」 「这两个实习生第一次上阵,一次审讯都没跟过就这能有水准,已经够优秀的了。」 叶青舟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走,救场去?」 架打得多狠,和好的速度就得有多快。 这是老陈局年轻的时候就定下的规矩,只要穿着同一套制服,就是能一块拼命的兄弟,是兄弟,就不能记隔夜仇。 于是应呈一点头,拔腿就往外走,临走前还不忘顺走了桌上的那个汉堡和可乐,嘀咕了一句「午饭还没吃」。 守在监控室里的小干警一叠声就喊:「应队别吃!那隔夜的!」 岂料应呈和叶青舟一前一后奔着隔壁审讯室就去了,压根没听进去。 他一手可乐一手汉堡直接闯进审讯室,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你们不就是做个笔录吗,怎么还没审完?」 谢霖正好也审不下去了,顺杆就爬:「带实习生练手呢,我这也完事了,这就走。」 「行。」 秦一乐连忙把文件和各种纸笔都理了一理,码在桌上放好,才一块走了出去,叶青舟顺手带上了门,拉开陆薇薇的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笑了:「好久不见啊,郑老闆?」 郑远峰看了他一眼,也笑了,十指交扣搭在桌上,显得十分轻松惬意:「是啊,好久不见,叶警官。没想到叶警官还要兼管兇杀案,辛苦辛苦。」 应呈确实又渴又饿,勐一大口干完了大半杯没气的可乐,吸管里咕噜直响,在桌上用力一放,纸杯也能发出「啪」一声巨响,然后故意把一个嗝打得震天响,又开始啃汉堡,塞了一嘴,吃相实在不太雅观,嘴里含煳不清:「可饿死我了。」 刚到隔壁的陆薇薇愣是被自家队长堪比推土机的魔鬼吃相惊了个倒仰。 谢霖轻咳一声有点欲盖弥彰:「他平时,要好一点。」 第30页 艺术效果,夸张表演,千万别往心里去。 再看审讯室里的郑远峰,他果然看了应呈一眼,然后下意识吞了口口水移开了目光。 这招虽然损,但好用,这老狐狸肯定案发的时候就赶到金都处理现场了,从那以后估计忙得根本没空吃东西,再到市局坐了大半天,水都只喝了那一杯,又渴又饿,所以应呈这招,简直是杀人诛心。 叶青舟注意到这一点,趁热打铁:「迷huan蘑菇,不夜城,还有什么?上次进来是因为海裸因?我看你这金都,都差不多是个毒品展览厅了。」 郑远峰脸上笑容不改:「之前的事情,就不要再谈了,当初可是叶警官亲口证实是误会的。至于这一次,我也是受害者。 金都客流量那么大,不是我不管,是我真的管不了,为什么他们总爱到金都吸毒,我也不是很清楚,你看看,把我金都名声都搞臭了,我也很头疼。不过,我会尽好公民的义务,尽力配合警方办案的。」 审讯的时候,不怕硬骨头咬死不开口,也不怕一点证据拿不出来,但怕就怕这种一口一个「义务」「责任」,时不时还把xian法搬出来给你讲讲人权和法律的。 这种人精通审讯的各种套路,很容易反而把审讯者绕进去,比如刚刚被牵着走的实习生二人组。 不过这一招对同样精通审讯套路专治各种不服的叶青舟和应呈根本不管用。 「你们公民有你们公民的义务,我们警察也有我们警察的责任,比如把你这种人渣抓进去往死里判。」 「叶警官!我是很尊重你们的,但你这话是不是就涉及人格侮辱了?我一心配合你们工作,结果呢?你们这是抓不到兇手,非要把罪名扣我头上了是吗?」 他似乎是真的受到了侮辱,气得涨红了脸,突然又哼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哦,我明白了,是我意思没到位,二位恕我眼拙,对不住了,说吧,要多少钱?」 陆薇薇气得差点撸袖子出去揍他,被谢霖一把拽住,示意她继续看。 只见叶青舟反而笑了,他多少次从亡命之徒手下滚出来的凌厉气质让他浑身透着一种致命的压迫感:「就你这罪,送钱可不行,得送命。说吧,不夜城是怎么回事?」 他摇头:「我不知道。」 叶青舟绕了半圈,坐在他面前的桌上,一脚踏上他的椅子扶手,气场全开:「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我们禁毒盯了你们好几个月,别的不说,何洋认识吧? 黄毛认识吧?彪哥认识吧?就这几个人手下那点零零散散的阴兵我都懒得跟你扯,你那点家族谱我心里都有数呢,当我这好几个月是吃干饭的? 你每天赚多少钱,卖多少货,我这都有人帮你做着帐,比你自己还清楚。 我说过,你别让我抓到现行,你敢放一丁点线头给我,我就敢把你整个蜘蛛网都给薅干净,兇器我们也找到了,人肯定就是冯小月杀的,但不夜城可是你们的独家新品,只有你这有得卖。」 郑远峰沉默了一下,眯着眼往后一靠,随即脸上表情又是一转,居然带上了礼貌的微笑:「叶警官,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你不说,我连不夜城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总不能把什么东西都推到我身上来吧?再说了,我跟死了的那小子非亲非故的,我都不认识他,我为什么要杀他?」 应呈把最后一口汉堡啃完,又把剩下半杯可乐喝了,然后才白了他一眼:「非亲非故?我可听说死者家里的天马娱乐集团在你们金都娱乐会所隔壁买了块地,正在谈新建高级会所的事呢,新店总归是会抢老店生意的,等他们真开张了,你的生意就会很受影响,用几千块钱的毒品就能保住数百万的生意,对你来说是一本万利。」 他深唿吸一口气,仿佛遭受了莫大的冤屈,要藉此才能平静下来,然后才用一种礼貌周到的笑容说:「两位警官,我知道你们破案心切,也能够理解你们为人民服务的心情。照你们这么说,我确实有作案的动机,可我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更何况要是跟我抢生意的我都得杀,那城西几家店的老闆早被我杀绝种了。 再说了,刚刚那两位小警官不是说抓到冯小月了吗? 那你问问她,我平时到底哪里亏待她了,她要这么污衊我? 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请叶警官一定要调查到底,还我一个公道。」 有些时候,同样的一句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会有截然不同的效果。 正义变骯脏,罪行会美化,牺牲是白费,怀念遭取笑。然而,高喊正义者终将受到制裁,唿唤罪行者也会自尝苦果。 公道二字,从来都无法被曲解。 叶青舟叩了叩桌子,凑过去压低声笑着说:「你那个团伙,挺厉害的,外面人融不进去,但你可别以为,你手底下几个兄弟忠心的很,有些时候人不会为财死,倒是更想要命。」 应呈也笑:「我们这就去逮何洋,冯小月这头也快完了,你要是有能耐,打个电话叫你老婆早点给你送床被子,不然我怕过段时间降温了冻死你。」 说完优哉游哉,两个人勾肩搭背一块要往外走,郑远峰见状反而冷静道:「这事跟我没关系,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应呈脚步一顿,冷笑了一声:「有没有关系我还不知道吗?」 第31页 郑远峰再也绷不住,厉声喊道:「我真的不知道!是有人在算计我!与其查我,不如查马琼!」 马琼…… 审讯室连带着隔壁的监控室都是一顿,应呈心里突突一跳,撂下一句「老实呆着」就走出了审讯室,中央空调打得很低,他一走出来就忍不住打了个颤。 这案子……莫名其妙地给他一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10、父亲 监控室…… 哪怕隔着一层单向玻璃,秦一乐和陆薇薇也忍不住被两位队长强大的气场压得嵴背绷直,见应呈熘熘达达走进来,连忙追问了一句:「队长,我们俩刚刚,是不是搞砸了?」 「废话。」阔少应呈一左一右一手一个揽住,笑嘻嘻没个正型,「要是你们两个上就能问出来,那还要我这个队长干什么?再说了,这老狐狸本身就打算放了的,你们审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娃要好好哄才能健康成长! 谢霖刚想数落几句,却听他又说:「小陆你呢,气场可以,但心思还不够密,表面上看着挺强势,其实紧张得连嫌疑人的眼睛都不敢直视,你没见人家卖了多少次破绽给你? 结果就因为你没盯住他,这么多破绽你压根就没发现,错失良机。 小秦你呢,正好相反,你的气场实在是……不过心思可以,逻辑也清晰,证据掌握得也很清楚,但你要记住一件事,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应该说,但有些话不能多说,本来嫌疑人都快被你钓上钩了,结果你多说了一句立马就醒,可惜。」 「那不就是搞砸了的意思吗?」 谢霖笑着说:「你们是第一次审讯,已经非常棒了。你们俩的性格和风格都正好互补,以后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再多练练就行了。」 应呈也笑:「搞不搞砸的,这不还有你们队长我在吗?捅多大篓子还有我给你们顶着呢,对吧,哥?什么想法?」 叶青舟摇了摇头:「不是他。」 「我也觉得。贩毒不好说,但杀人应该跟他没关系。」 谢霖皱着眉:「而且……马琼也确实是挺可疑的。」 「她那边的消息出来了吗?」 「出来了。这姑娘……怎么说呢,挺厉害。她爸确诊肺癌以后,集团内部各个老伙伴都想夺权,这姑娘愣是强行接手了她爸的股份,摆平了所有合作商,一夜之间就硬生生把天马稳下来了,之前闹着要夺位的,全被她血腥镇压,薅下马回家种地了,等于是更新换代,把她爸的旧天马完全替换成了一个她的新天马。 更有意思的是,现在天马的股份,她爸占百分之六十,她占百分之三,而她弟弟,也就是死者,占百分之二。 她的百分之三是她自己挣来的,死者的百分之二,却是她爸主动赠送的。 但是她爸的股权,实际是掌握在她手里。也就是说,现在,天马有且只有一个主人了。」 他说完,还不忘意味深长地吐槽了一句:「养儿防老啊。」 应呈听完,反手就是一个电话拨给了顾宇哲:「顾崽,联繫一下经侦那边,把新天马旧天马所有相关的人的帐目都给我洗一遍,如果是马琼雇的冯小月,一定要把她的钱给我查清楚!」 说完谢霖的手机也响了,一看是老张没敢拖,转身就去接电话。 应呈问:「哥,你怎么说?」 「现在我们的底都被交了,反而也有好处,他知道我们手里没证据,才会对我说的事深信不疑。」 他乐了,没到最后,也没想到叶青舟敢来这齣:「那接下来呢,这老狐狸跟我刑侦可没关系,你们禁毒这边打算怎么处理?」 「我找人把他保出去。」 「行,那你小心。」 叶青舟点了头,脚下生风连忙往禁毒办公室那边赶,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陆薇薇刚得了夸,尾巴有点翘,脸上堆着非常兴奋的笑容:「那我们做什么?」 应呈看着这兴奋头不太对,连忙泼了瓢冷水:「夸你一句你就上赶着开染坊了?蹿什么蹿,站好!」 谢霖正好挂了电话,一句就给怼回去:「会不会说话!」 说完又夸道:「你们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能从你们应队嘴里听到一个「可以」,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想当年我跟你们应队刚搭档那会,他连我都嫌呢。」 陆薇薇眨了眨眼,她怎么感觉这两位队长活像一个爹一个妈,而且走的还是丧偶式教育路线? 「一码归一码,你当年是真比不过他们两个。」 「闭嘴吧你。想我当年也是根正苗红的,跟你跟了这么些年,黄副现在骂你都得捎上我,我冤不冤啊。」 说着还特意交代实习生二人组:「你们两个少学他,一个我都头疼,再来两个小的,我还要不要活了。」 「你还别不承认,你现在真是越来越像我了,说不定是失散多年的亲父子?」 说完没长骨头似的挂到他肩上,捏着下巴上下一打量,「不过你要是继承了我的帅气基因,怎么可能单身到现在,可惜了,长歪了啊崽。」 谢霖在他手下这几年,脸皮早就练成了铜墙铁壁,把他往边上一推,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把扯回了正题:「少贫。刚接老张的电话,说那个何洋跑了,人去楼空,冯小月是跟几个姑娘合租的,她室友在,你去看看?」 第32页 「他俩住哪?」 「同一幢楼。我问了,何洋和几个男的住一楼,二楼往上全是姑娘家,现在整幢楼除了冯小月那个室友全部消失了。挺有意思的。」 「那马琼她爸那边呢?」 「通知受害者家属这种事还是我来干吧,那小秦跟你,小陆跟我?」 他一拍两个实习生的后背:「两个都跟你,我去找顾崽,顺便把那一片再走一遍。」 「行,那这个郑远峰呢?用第一报案人的身份扣我们这还是用容留吸毒送叶青舟那?」 「废话,当然给叶青舟,让他处理去。」 反正虽然是一个专案组,但兇杀归兇杀吸毒归吸毒,这老狐狸背后的贩毒团伙还是让叶青舟去操心吧。 于是,监控室里分道扬镳,应呈去技术科那边拎了顾宇哲就去城西,而谢霖则带着实习生二人组往医院赶。 天马娱乐集团是整个兰城数一数二的大企业,按照净收入排能进前三的那种,名下各种产业遍布三百六十行,马康就安排在天马持股的一家高级私人疗养院里。 疗养院刚刚开业,收费高得令人咂舌,因此病人寥寥无几,想住进来还得提前预约,护工都是容貌姣好的年轻姑娘,安保严密到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堪比海关安检,一重又一重,繁琐到谢霖不得不出示了警官证。 一进大厅,化了淡妆身姿挺拔的护工就带着迎宾似的微笑迎了上来:「您好,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他只能又把证件出示了一下:「问你点事。」 小护工脸上顿时有点惶恐,勉强维持住微笑:「您稍后,我去帮您叫负责人。」 说完就要走,却又被他拦住:「不用,就问你。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就问你点事你怕什么?」 「这……」 「你们这疗养院是针对什么客户的?」 「这……我真不清楚,我去帮您问一下负责人好吗?」 「那换个问题,这疗养院里住的,是单纯的老人家,还是什么病人?」 小护工总算明白他的意思,笑容满面:「我们疗养院面对多种病人开放,分设了十几个不同病区,我们所有的护工都是专业的,有护士以及医生相关执照,会日夜照料好病人,您可以看看我们的环境,绝对是整个国内最好最全面的疗养院……」 「打住。马康。这个病人住哪?」 「十七楼45床。」 「记这么清楚?」 她眨了眨眼,用一种心照不宣的语气小声说道:「毕竟是我们的老闆。」 谢霖心下瞭然,问了声电梯的位置,就带着两个实习生奔电梯而去,只见那电梯旁的牌子上写着,十七楼是顶层,同时也是临终关怀病区。 「副队,为什么要问疗养院的事?」 「假设你很有钱,那你爸得癌症快死了,你是把他放正规大医院,还是放到连行医执照都没有的疗养院?」谢霖叩了叩电梯里十七层的那个按钮,回头说,「疗养院不具备行医资格,癌症晚期放在疗养院,等于放弃治疗。」 一边哀嚎着「只剩下她一个」,一边把亲生父亲放在一个连医疗执照都没有的疗养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还真的是「孝顺」。 但不得不说,这家疗养院的环境确实对得起高昂的标价,窗明几净,沿墙根摆了一熘盛开的鲜花,光是看一看,都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谢霖很快带着他们找到了54床,只见空旷的病房里一片雪白,病床边摆了一大堆滴滴作响的仪器,才五十多岁的马康瘦的脱了相,像一具骷髅外面绷着一层皮,深深陷在雪白的床铺里,头髮已经彻底掉光,咳嗽不止,靠鼻腔导管输氧才能勉强苟活。 他注意到来了人,浑浊的眼珠转了一下,嘶哑着问:「小晟?是不是小晟?」 ……看来马琼还没告诉他。 其实,接触受害者家属是每一个刑侦人的噩梦。不仅是因为有的时候要承受家属们锥心的诘问和催促,有时甚至还要承受莫须有的迁怒,但这些所造成的压力,都远不及当你通知对方你的至亲以一种什么样的惨状死去,而案件却依然正在调查中,这种调查中的状态还很有可能会无限期地延长下去,那种绝望无助而又悲伤至极的眼神,会让你产生一种你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杀人兇手的错觉。 不怕家属哭,也不怕家属闹,怕就怕,他怀着对你以及对你身后整个司法系统的信任和包容,对你说,「没事,我等」。 而这个结果等不等得来,要等多久才会来,谁说得准?谁都说不准。 还说什么「正义就算迟到也不会缺席」,笑话!迟到了的正义算正义吗?那他妈的算个屁! 更何况,这个家属已经躺在病床上掉光了头髮,他的亲人放弃了继续延长他生命的打算,别人是白髮人送黑髮人,他却因病痛折磨,连头髮都没有了。 等正义?马康还等得到吗? 陆薇薇尴尬地来回看了看,只觉气氛过于诡异,想点说什么,到底是没敢开口。 她想都不敢想。不敢想该如何告诉一个将死的老人,他年轻气盛正值青春的儿子已经先走一步,帮他去黄泉探路了。 良久,反而是马康自己打破了这个沉默,又用力咳了几声,迷茫地问:「医生?」 谢霖终于在床边的板凳上坐下,尽量平静地说:「马先生,我是警察,刑警。」 第33页 他整个人顿了一下,因为心律突然过快,导致床边的某一台机器开始急速报警,他像虾子一样艰难地弓起了上半身:「怎么了?」 谢霖确认机器上这个数值问题不大,才温和地说:「我爸跟您差不多大,我叫您声叔行吗?马叔,您注意身体,别太难过,节哀。」 「是谁……是谁出事了?小晟?还是小琼?」 他深唿吸一口气:「是马晟。」 「小琼!」他攥紧了拳头,用力捶打起了被子,目眦欲裂,浑浊的眼球暴突出来,一口血从肺里涌上来,堵住了唿吸,导致他脸色顿时涨红,谢霖一扭头就要喊,秦一乐反应神速,已经离弦之箭一般奔了出去。 只见马康用力一翻,上半身伏在床边,呕出一大口血,才喊出了下半句话——「你怎么办啊!」 陆薇薇想起绝望地说「以后真的只剩我一个了」的马琼,心里难忍,只能上前给他拍背顺气,也跟着叫了一声「马叔」,喉咙干涩:「马叔,人死不能復生,您要节哀啊。」 等秦一乐把医生拽过来的时候,马康已经重重跌回了床里,像安详躺进了坟墓,艰难扬了扬手:「你们走吧,走吧,不用管我,让警官问话。」 医生十分为难地看了一眼谢霖:「这……老爷子,我也不耽误你事,你至少让我看看再问吧?」 「不看。你们说是医生,其实就是镇个场子,以为我不知道吗?就算我快死了,你们除了袖手旁观以外,还能干什么?你走吧,不用管我。」 「这……」医生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束手束脚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谢霖,进退两难。 谢霖只好站起来朝他点了点头:「没关系的,一有什么情况我再叫你们,放心,我们只问点基本情况。」 医生犹犹豫豫的,看了又看,最后才终于点了点头,关上门出去了。 只是,谢霖敏锐注意到,他在关门之际掏出了手机,显然是准备打电话,看来……得抓紧时间。 「马叔,人已经没了,但公道总是要讨的,我还有些问题要问,您受得了吗?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他瞳孔涣散,就这么躺在病床上,看着雪白一片的天花板,连焦距都没有,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滴落到枕头上,他沉默了很久很久,谢霖也不催。 终于,他嗫嚅着嘴唇,颤抖着问:「人……怎么没的?痛吗?」 「不痛。他被人下了安眠药,只是一睡就睡过去了。」 他终于抬起枯枝一般的手,捂住面颊,侧过头去低低哭了起来。 病房里一时沉寂,只有陆薇薇干巴巴地又重复了一遍「节哀」。 马康后半辈子的泪水大多都被病痛蒸腾挥发了,只余下的这一点点库存,并不能支持他哭很久,他很快又陷进那棺材一般的病床里,像一具提前腐朽的骷髅,喃喃道:「问吧。」 「马晟平时为人怎么样,有没有跟什么人结仇?」 他摇头:「是我造孽,是我啊。报应到我身上还不够,还要把小晟也拉下水,小琼……我的小琼以后该怎么办啊!」 说着,他忽然又笑了,笑着笑着,一眨眼就有眼泪滴下来:「算了,我也活不久了。我们父子一起走,我就放心了,总比他一个人留在世上受人欺负的好,我放心,一起走吧,一起走……」 「他会受谁欺负?」 马康又胡乱地说:「是我害了他,是我啊。小晟那么乖,他从小到大不闯祸,比小琼这个女孩子还文静,他读书不好,但在学校,他永远是最受欢迎的那一个,我让他多去接触接触我那些生意伙伴的儿子,他也都相处得好好的,从来没有谁和他闹过脾气。 去了日本,我天天和他视频,从没听说他和哪个同学闹了矛盾,从来没有。是我,是我啊,都是我的报应啊。」 他忽然一把抓住了谢霖的手,各种各样的导管撑爆了他的静脉,在用力过勐之下显得更加突出:「是我,是我。我白手起家,早几十年为了赚钱心狠手辣,赚到手的钱都是脏的,我这是作孽太深,一个人不够,还要再拉一个小晟来还,这是老天要叫我绝后啊!」 谢霖不敢抽手,只好任由他紧紧抓着,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用尽量温和的语气继续追问:「那马琼呢,我听说他们姐弟关系很好?」 「小琼,像她妈,要强。她从小就不太亲我,我又忙着赚钱,忽略了她,但幸好她妈给她留下了小晟。 她妈走了以后,就是她和小晟,怎么说呢,相依为命。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当爹的料,我这个爹,就是个赚钱的机器,十天半个月不着家,以为花点钱给孩子们请个保姆,不给他们娶个多事的小妈就算是尽职尽责,谁知道…… 到了现在快死了,才想起来我连他们小时候的样子都记不得。 小晟是个好孩子,他不该,他怎么会死呢? 我没机会了,我没机会了啊,我除了能给小琼留点钱,我还能干什么,我怎么对得起他们死去的妈啊!」 「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嫌疑人,正在通缉,一定能查清楚的,您别急,马叔,您知道一个叫冯小月的人吗?她还有个外号,叫琳达。」 枯朽的老人眼里终于迸出愤恨的光彩,艰难地抬起上身:「是她?是她害了我的小晟?」 目前的证据,再加江还这个证人无法证实的证言,基本可以咬死冯小月就是真兇,唯一说不明白的,就是动机了。 第34页 谢霖于是抽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的姑娘不算很美,眉眼里甚至透着沧桑,但浓妆艷抹之下,依然显出几分风情万种,一眼就能让人看出风尘的味道。 ——是和马琼差不多大的冯小月。 一个一身名牌保养得当,指甲上都贴着闪闪发亮的钻石,而另一个,挣扎了十几年才背负着满村希望「出人头地」,殊不知,只不过是用尽全力纵身一跃,义无反顾地扎进了另一个更深更沉重的地狱。 命运二字,明明是一样的写法,落笔却总是天差地别。 马康盯着那照片,仔细看了又看,几乎想在那张照片上灼出两个洞来,却只是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她。」 谢霖又把照片收回来:「您都……马晟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不想让他知道。当年非要把他送走,就是为了瞒着他我得病的事。」 「那这些年,都是马琼在照顾你?」 他点头,又顿了顿才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能瞒一个是一个。」 谢霖还想再问,但房门已经被人一把推开,马琼沖了进来大声怒吼:「你们在干什么?警察就能为所欲为了吗?我爸是个病人,你们问话凭什么不经过我同意?死的是我亲弟弟,我们才是受害者,为什么要抓着我们不放?」 他默默承受着责骂,直到马康咳得面红耳赤,叫了一声「小琼」,他才周全而又礼貌地站起身,向他一点头:「马叔,您也累了,明知道您身体不好,还劳烦您配合,我们也是没办法,您好好休息,我们就先走了。」 马康又剧烈咳嗽起来,艰难地说:「警官。」 谢霖一回头,只见那曾经在商场上纵横捭阖的老人家如今插满导管,困锁在不到两个平方的狭小病床里,泪如泉涌,深深地看着他,最后又强调了一次—— 「他是个好孩子。是我,是我啊。」 他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回应,转身带着两个实习生走出了压抑却又金碧辉煌的疗养院。 11、星月 谢霖打了个电话,查到了马家那个退休保姆现在的居住地,打算趁热打铁再过去问问这个保姆,扭头想交代一句,就见车后座的两个实习生都沉着脸色,忍不住笑问了一句:「怎么,问完受害者家属,有什么感想?」 陆薇薇摇了摇头,心里还是难受。这种难受的感觉和之前询问马琼完全不同,那一次的对象,至少是个健康的成年人。 而这次……却是个离死只有一步之遥的绝症患者,她觉得自己仿佛无动于衷地围观了一场堪比凌迟的行刑,她与那个真正的执刀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然而「执刀人」却十分平静,一边开车一边说:「这就是警察。想要干这行,就得习惯。」 「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復生,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些都是什么烂词?这是劝人的话吗? 怎么能在受害者家属面前说这样的话? 这跟在人家身上捅刀子有什么区别? 我不是受害者,更不是受害者家属,什么感同身受换位思考都是笑话!什么警察?我看我像个兇手!」 秦一乐吓了一跳,连忙用手肘捅了她一下。 「没关系,刚来上班有这种想法是正常反应。小陆,知道为什么,警察要同时承担联繫受害者家属的任务吗?」 陆薇薇难受得不想说话——即使她知道答案。 秦一乐只好帮她回答:「排查受害者生前社会关系,寻找潜在嫌疑人。同时……排除受害者家属嫌疑。」 谢霖又笑了,温柔的神色不知是赞赏还是其他,他直视着前方的车况,目不转睛:「还有一点。对受害者家属的同情和怜悯,会转化成一种案件必破的责任感,正是这种责任感,推动着我们信心不灭,勇往直前,也正是这种责任感,让一个案件即使蒙尘数十年,也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车厢里一时沉默,他在红灯前停了下来,回头说:「很难受对吧?那就记住这种难受,现在有多难受,你就会花多大的努力去寻找真相,而当你找到真相时,就会有多解脱,这正是身为刑警最大的功勋。」 陆薇薇点了点头,就见他又转回去继续开车,心里忍不住想,谢副队第一次面对受害者家属的时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 —— 城西管理松散,人口流动性大,发生了这样一桩大案,再加各路蜂拥而至的媒体和网友,导致整个城西都人心惶惶,像一颗看不见倒计时的定时zha弹,大街小巷都响着「滴答滴答」的声音,老张奔波得脚底发疼,才总算控制住了局面。 应呈依然穿着那一身闪瞎人眼的光鲜套装,配上那副大墨镜,长腿一迈就是个霸道总裁,挤在城西逼仄的小暗巷里活像是下来视察的,只不过这个大总裁屁股后面,跟的却是一个一手手机一手平板的大眼萌程式设计师。 「张叔,什么情况?」 「何洋跑了。这就是个筒子楼,我已经控制住了,除了冯小月的那个室友,没让任何人进,你们进来看看就知道了。这楼,就两个字,典型。」 两个人往里一迈,才知道老张嘴里的「典型」是什么意思。 筒子楼是口字型的,仰头一看一共五层楼,墙面上已经旧得成块掉灰,露出了底下的砖块,正对大门有一间,左边有两间,拐角深处还藏了一间,右边则是一个停车棚,而大门旁边加筑了一道墙,隔出来一个杂物间,这么一来,要想出去,就必须得经过左边其中一间的门窗。 第35页 ——这是一个典型的民用监狱。 应呈摘下眼镜,路过窗口朝里瞥了一眼,玻璃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擦洗过了,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嘿」了一声:「挺有意思的。何洋住的是这间?」 老张点头:「他不仅住这间,这一幢楼都是他的,而且名义上虽然是出租,但实际上他户头上从来没收到过租金,也没签过什么租赁合同,来歷不明的大钱小钱倒是不少。 冯小月住楼上301那间,这楼里的房间每个都至少合租了两个以上的姑娘,但都没有什么身份证件,所以我一个租客都还没找回来。」 顾宇哲调侃了一句:「估计是找不回来的。」 一楼住高大强壮的男性,看死大门,出口狭小,进出都得经过何洋的房间,而楼上住的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姑娘们,想也知道这些姑娘们的身份证件是怎么回事。 出于合理怀疑,在无法联繫到户主的情况下,分局同事们已经提前把房门都撬开了,应呈一探头,正要往里进,就见徐帆突然冒了个头,吓得他一个倒仰差点把人撂倒,扯着嗓子骂了一句:「你就不能出个声吗!」 他万一身手比脑子快真把他摁倒了这腰还要不要了! 徐帆白了他一眼:「出息。叫叶青舟来。」 他脸色一变,立马屁颠屁颠往人肩上靠:「不就凶了你一句嘛,至于吗,咱们多少年交情了,这就喜新厌旧不太妥吧?」 「闭嘴吧,少贫。这小子屋里全是毒品。」 「有多少?」 「够判他两个死刑还有得多了。这屋子根本就是一毒品展览室,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只有你不认识没有你想不到。」 「不夜城也有?」 「我回去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再告诉你。」 「行,那你快着点。」 徐帆点了点头,刚迈出去一步,又撤回来看了眼手錶,已经是快四点了,加把劲应该能赶得上饭点,于是拍了拍他肩膀:「早点干完,晚上哥们请你吃小龙虾。」 「好,我就指望你救济我呢。」 他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按住后腰匆匆背着箱子又赶回市局,他今天也算奔波了一天,这老毛病实在扛不住。 「老大,那我们到底叫不叫叶队来?」 「废话,当然叫了,毒品这一块又不归我管。我给他打个电话,等会再去问问冯小月的那个什么室友。」 顾宇哲「哦」了一声,问了老张,确认冯小月的那个室友叫蒋欢欢,还在楼上301里等着,应呈跟着他们一块上楼,简短几句话把电话一挂,便敲开了房门。 开门的就是蒋欢欢,有个女警在旁边陪着她。她还穿着风凉的「工作装」,脸上浓妆没卸,硬是哭出了烟燻妆的效果,用力一吸鼻子往里一让:「请进。」 房间逼仄狭小,用破旧的床单隔成了左右两间,两边各放了一张上下铺,靠墙角放着一张大桌子,堆满了姑娘们的各种化妆品和隔夜的外卖盒,卫生间就在门边,门可能已经坏了,姑娘们只能搬了一块不太严密的三合板挡住,唯一的一扇窗户正对着走廊,这样的天气里连空调都没有,只有床边放着一个直径比手肘长不了多少的风扇,导致屋里瀰漫着一股温热的恶臭。 然而,在这样艰难困苦的条件下,窗台上依然用矿泉水瓶插着一朵雪白的百合花,虽然香味已经被掩盖,却也不啻为这屋子里唯一的生机。 蒋欢欢对此习以为常,指了指左边那张床的下铺:「小月姐的床,你们查吧。」 顾宇哲简单一翻,床上整整齐齐,被子叠的一丝不苟,只不过都显得有些旧,她又提醒了一句:「底下那个行李箱也是她的。」 他拖了出来一看,行李箱地盘已经磨得一塌煳涂,冯小月的全身家当,全部塞在这个小箱子里,然而除了几套衣服以外,竟什么都没有。 他不得不回头确认了一遍:「她所有的东西都在这了?这怎么连件厚衣服都没有?」 蒋欢欢突然一笑,满脸轻蔑,对着顾宇哲挺了挺胸脯:「警官不会看不出来我们是干什么的吧?在我们这一行,穿得少才有钱赚。」 顾宇哲被她一噎,脸色烧红,尴尬地咳了一声:「那你们冬天总不会冻死吧?」 「我们白天,就在房间里睡觉,晚上呢,你们这些人休息了,我们才开始上班。警官难道觉得,我们也和普通小女孩子一样,白天还能出去逛街?」 应呈就坐在床沿,裤子剪裁得十分得体,他一坐下就拉扯着露出了一截脚踝,意味深长地问:「不能说?」 她看了应呈一眼,沉默着思考了一下,才摇头:「不能。」 「没关系,那我们说说别的,冯小月平时为人怎么样?」 「如果你的意思是小月姐会不会杀人的话,她一定不会。」 「那个死者,马晟,你认识吗?」 「不认识,也没从小月姐那里听说过。」 「那她最近有没有突然出手阔绰或者花钱大手大脚?」 「她的东西都在这,你们也看了,像是出手阔绰的人吗?」 「她是何洋的女朋友?」 蒋欢欢突然又冷笑了一声:「平时不是。但要是谁出了事,进局子了,需要捞人了,我们所有人都可以是他的女朋友。」 「懂了。这么说你听说了冯小月杀人的事了?」 第36页 「都闹上热搜了,城西就这么点大,还有什么传不开的?」 「但是……冯小月三个字,可没上过热搜。」应呈往前一倾,微微一笑目光里自成一种骇人的压迫感,「五层楼,每一楼四个房间,除去一楼,假设一个房间住四个女孩,那就是六十四个姑娘,结果现在只回来了你一个,那其他人呢?你不会是知道我们想跟冯小月身边的人谈一谈,才特意回来的吧?」 蒋欢欢直视他那双眼,笑容里有些轻蔑和深深的不信任,抿唇思考了很久,才开口说:「你问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回来?那我告诉你,何洋不是老大。他上面还有人。像我们这样的姑娘还有很多,金都一出事,我们就被第一时间转移走了,转移的时候,我看到了同屋的两个姑娘,但没看到小月姐,我起初也没想到是小月姐出了事,还以为她是趁机跑了,所以我也偷跑回来收拾东西,跑两个人,总比跑一个人要更难抓一点。结果谁知道,我一回来就发现到处都是警察,才知道出事的,是小月姐。」 这一番说辞,几乎滴水不漏。 「这么说,是楼下警察,告诉你杀人的人是冯小月?」 她点头…… 应呈回头骂了一句:「张叔!你平时怎么带的!一大把年纪了,离退休了搞这一出?你看看你分局的人从早上开始出了多少错?现在更厉害了,还敢透露案件细节了是不是?」 老张接到他目光,也算是老搭档了,立刻顺着台阶就下,心照不宣:「好好好,应队您消消气,我回去再收拾那帮小兔崽子。」 说完扭头给先前陪着蒋欢欢的女警使了个眼色。 应呈于是继续追问道:「那你知道冯小月家里的情况吗,我听说她是个大学生?」 蒋欢欢抽了根烟,手抖,点了两次才点燃,一屋子大老爷们谁也不介意,只听她吐出一口烟雾,又缓缓说道:「小月姐家里苦,没爹没妈的,还给她留了个弟弟,叫冯小星。是她奶奶捡垃圾供她念的书,为了供她,没让她弟弟念,就为这事,小月姐一直觉得过意不去,不过她弟弟本来读书也没她好,也没记恨这事。 后来她念大学的时候,奶奶没了,差点辍学,是她弟去黑煤场打工供完她大学的,那个时候她缺钱,被骗了,答应大学一毕业就跟着何洋干,谁知道何洋给她安排的活是陪人睡觉,本来她是不肯的,谁知道她弟又病了。 具体什么病我也不记得,反正挺花钱的,小月姐这些年,一直在凑钱给她弟弟看病。」 「她家在哪?」 「叫什么什么村,挺拗口,我没记住,不过我觉得她应该不会回去。」 「为什么?」 蒋欢欢幽幽看了他一眼,又吐出一口烟雾,竟显得有些深沉:「她弟,上个月病死了。」 闷热昏暗的小房间一时沉寂,应呈盯着她有些颤抖的手,沉默了一会才问:「那你觉得她可能会去哪?」 「不知道。她没钱,而且我们的身份证都在何洋手里扣着,可能……在哪个角落里躲着吧?」 应呈问完了,再给老张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那行,感谢你的配合,你跟这位老警官过去再做个记录,等有了新的进展,我再通知你。」 老张一点头,跟那个女警一起把蒋欢欢送到了楼下,带分局去了。 应呈在走廊上站了一会,确认她上了车,这才带着顾宇哲下楼:「走,咱们再把周围探一探,说不定会有什么新监控。」 顾宇哲安静了两步,还是控制不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老大,这个蒋欢欢的话,你信?」 「你信不信?」 「不信。」 「那你还问。」 「这不是好奇嘛。开会的时候张叔说了,分局那边他已经敲打过了,前脚才刚挨过骂,后脚不应该再犯泄露案情细节这种低级错误吧?那蒋欢欢到底是怎么知道冯小月是我们的嫌疑人的?」 应呈手插口袋,熘熘达达走到门外,在向左还是向右的问题上犯了难,索性停了下来:「要么,蒋欢欢早就知道冯小月要杀人,她在骗我们。要么……她本来就是同伙。」 蒋欢欢的这一补充,反而让本来已经逐渐清晰的案情更加扑朔迷离,冯小月先前为了弟弟误入歧途,现在弟弟既然病死了,她已经举目无亲,似乎连买胸杀人这一动机都说不过去。更何况,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她也确实没有收到钱。 顾宇哲连忙掏出手机要给局里打电话:「我让他们查蒋欢欢的帐号,说不定钱是打在蒋欢欢卡上了。」 「你手里揣着一笔杀人越货的巨款,还跑回来找警察?」 「也是……而且说不通啊,按照秦一乐那小子的思路,这蒋欢欢要是同伙,她也没有回来的道理,那她是不是真跟这案子没关系?」 应呈用力揉了揉他的头髮:「乖啊崽,你脑子没人家严谨就别学人家动脑了,人各有长,你安心鼓捣你的手机就行。」 「哦对,手机!受害者的手机!」 「怎么了?」 「他手机被格式化过,技术科在想办法恢復记录呢,要点时间,目前只恢復了一部分,通话记录是没什么问题,但是他手机上下过一些app,就是在他回国以后到他临死之前这段时间下的,根据登录记录,像是一次性使用,下载下来,登陆一次,再删除,再下下一个。 第37页 而且根据格式化的时间,他是在三点十五分,几乎是一进入金都以后,就把手机格式化了,很有可能是他自己格式化的。」 「什么意思?」 「目前还不清楚,得等技术科把这些app的具体访问记录和聊天记录都恢復出来才能知道。」 应呈点了点头,本身这案子就错综复杂绕成了一个摸不出头的线团,结果这死者身上的问题也没少到哪里去,沉默了一会,扭头就问:「认路吗,我们随便转转,看看这何洋能往哪跑,再往金都那边绕绕。」 「这边离金都不远,周边监控我让分局同事都拷回去,我们直接去金都?」 「好,那就走吧。」应呈刚说完,就「嘶」了一声。 「老大!怎么了?」 他按住肋骨下方的位置,脸上很快凝出了冷汗,紧紧皱起了眉,骂了一句:「该死的,果然不该吃隔夜的东西!」 顾宇哲连忙把他扶住,继续往前走:「我记得前面有家药店,我带你去买点药先。」 胃绞痛发作起来又快又狠,哪怕是抗得了刀刃挨得过子弹的应呈也很快双腿发软,冷汗涔涔,后背的衬衫湿漉漉的黏在背上,把牙咬得「咔咔」直响,顾宇哲见状更加心急,连扶带抬,一抬头却瞥见巷子口有个人鬼鬼祟祟,脑袋里「轰」一声巨响,激扬而起的责任感让他脱口而出—— 「何洋!」 何洋被他一惊,扭头就跑,他身体比脑袋反应更快,一撒手就追了出去:「站住!警察!」 可怜应大队长居然被他当个麻袋似的给扔了,疼得低低「嘶」了一声,扶着墙勉强站了起来,扯着嗓子喊了一句「顾崽」:「回来!别追!」 然而顾宇哲看着是个四体不勤的it男,平时就偷偷坐在电脑前面打游戏,真遇到这种情况,骨子里的热血沸腾而起,也有着近乎职业病的灵敏和热血。 他背着一个大包,口袋里装着手机,手里还拿着平板,但跑起来依然脚下生风,三两下就追上了前面的何洋,伸手就要拽他肩膀,何洋一个转身,另一只手里却是刀光闪闪,他心道不好,被潜意识行为支配的身体这才迟钝地意识到—— 完了,穷寇莫追,他没有支援! 应呈艰难往前挪了两步,只听前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唿——是顾宇哲! 他连忙一手扶着墙,一手按紧胃部,跌跌撞撞蹭着墙往前走,一身新西装磨了一身的墙灰,胃里的绞痛让他实在是提不起任何力气,惊叫了一声「顾崽」,拐过一个拐角,就见顾宇哲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僵着脖子回过头,把平板举给他看,颤着声:「老大,这玩意能报销吗?」 何洋的那把小刀,就插在平板里,平板的屏幕都碎成了雪花,再差一点,就要捅进他的心脏或者眼睛了。 至于何洋?早就跑没影了。 应呈的心落回肚子里,松了神,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墙坐倒在地上,疼得大口喘气,冷汗甚至浸透了抹得油光发亮的头髮,就算这样,他也憋不住气,白着脸怒骂起来:「不要命了是不是!没有支援谁准你一个人去逮人的?何洋是个亡命徒你自己心里没数吗?我是不是喊你了?聋了吗?要是没有这个平板你就交代在这了知不知道?」 顾宇哲鬼门关前面一把抓住了返程票,心有余悸,被这么一骂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知……知道了。我这不是……不想让他跑了嘛……」 「少废话!犯人跑了可以再抓,命丢了还能有吗?」 应呈骂完疼得直打滚,顾宇哲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老大你撑住!我给你叫120!」 「叫什么120,先打电话发协查通告,把那小子给我逮回来!」 他只好「哦」了一声,掐断电话又拨给了老张,只见应呈自己颤抖着手,给谢霖打了个电话求救,煞白着嘴唇把手机抖出了筛糠的效果。 12、故友 原本带着俩实习生打算去拜访一下马家退休的老保姆的谢霖一接电话,只好一打方向盘,扭头就赶去城西救人。 正好天也晚了,两个实习生第一天上班,能不加班最好也别加班,索性就等第二天再去,先把两个人送到车站,安排顾宇哲联繫分局那边把协查通告先发了,自己则接了应呈,把人送回家。 「我说你这胃病老这样怎么行,这案子结束了去做个胃镜?」 应呈疼得哼哼唧唧,连衬衣都湿透,白得像团刚发酵好的面团,却还能嘴硬:「我应呈,就算是疼死,也不去做胃镜!」 躺在冰冷的病床上,被迫喝下麻痹咽喉的药,难喝得仿佛是在喝一瓶带着恶臭的玻璃碴子,然后又细又长的探头带着摄像从口腔深处一步到胃,嘴边还得放一块接自己流下来的口水的毛巾。 胃镜? 还是让他疼死算了。 谢霖连背带扛的,好不容易把他挪进电梯,气得摇头:「要么看病,要么闭嘴。」 然而应大队长安静不到两秒,又开始嗷嗷直叫唤,他只好赶紧从他西装裤兜里摸出钥匙开了门:「别嚎了,到了。」 应大队长家父应爱华在隔壁市官拜处长,而家母苏月兰在兰公大主业教书副业写书,赚得盆满钵满,于是给唯一的儿子买了一套大房子,然后搬隔壁市去跟他爹一块过没羞没躁的幸福二人生活了,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生儿子的时候,没给他点清洁技能点。 第38页 只见从玄关到客厅,堆了一地纸箱子,几乎连个落脚点都找不到,旁边的厨房积了厚厚一层灰,保守估计自从装修完以后就再没开过灶,再一看从沙发堆到茶几的各种秋被冬被外加隔了一个冬天都还没洗掉的羽绒服,就可以猜想得到其他的房间是何等惨状。 由此可见,应队在自己家的活动范围,显然仅限于从大门到沙发这短短几步路距离。 至于厕所? 谢霖愣是想都没敢想,就这种居住条件,没有发臭长虫子,完全归功于应大队长平时不关窗户的好习惯,穿堂风一年四季吹到头,又干燥又通风。 应呈一进门就踢掉了自己锃光瓦亮的新皮鞋,然后连滚带爬扑到沙发上,刨了个坑出来把自己埋了,有气无力一抬手:「救命……」 这一番操作行云流水,愣是把谢霖给看呆了。 「你妈迟早杀了你。」他没记错的话,当年应家老妈给他买这套房的时候,明确是拿这套房给他当未来的婚房的,她真的知道她儿子把这房子给住成了垃圾堆吗? 「她忙着跟我爸过二人世界呢,没空。」 「说真的,你病死得了。」 「药在冰箱……」 「药为什么要放冰箱?」 「吃的跟吃的放一起。」 这话说的太理直气壮,以至于谢霖居然一时半会找不到词来反驳,只能认命似的老老实实越过一大堆障碍物走到冰箱旁边,却见冰箱里除了啤酒还是啤酒,不过估计他也不太喝,因为仔细看,有好几瓶都过期了,再仔细一看,才在角落里找到几片零散的胃药和止疼药,也不知道保质期是什么时候,想了想,还是把两种药都给他拿过去了。 「这药是什么时候的?」 「甭管了,吃不死就行。」 谢霖咂舌:「你真的该考虑找个女朋友了。」 应呈磕了两片药,昏昏沉沉闭上眼,疼得不想说话,心里却在想,就这么一天天的市局和家两头跑,找女朋友? 想得美。除非天上掉下个田螺姑娘。 谢霖嘆了口气:「摊上你算我倒霉,你先睡会,我去给你煮点粥。」 说完帮忙把冰箱里那些过期的啤酒拿出来,带下楼扔掉,从楼下超市买了些米和菜,等他再上楼,应呈就已经睡得人事不省了,他也不敢走,想了想还是帮他把厨房打扫了一遍,用不知道多少年没用的电饭煲炖下粥,然后把菜都塞进冰箱,也找不到能坐的地方,纸箱里装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也不敢乱挪,只好靠着墙安静守着那一锅咕咚作响的粥。 米饭香味很快四溢开来,谢霖也有点饿,看了眼睡梦里还在皱着眉头的应呈,顺手给自己点了份外卖,刚付完款就弹出个电话,他比铃声反应更快,立马接了,压低声说了句:「徐帆?」 「嗯,我在他家呢……没事,不用过来,我一个人就行,吃了药在睡呢……嗯,何洋家里搜出来的毒品结果出来了吗? 行……知道了……他醒了我告诉他,你早点下班……行,我知道,我等会回来。」 谢霖刚挂电话,就听那边有人问道:「结果出来了?」 回头看去,原来是应呈已经小睡了一觉,正窝在沙发上的一堆衣服被子里侧着脸看他,他只好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在电饭煲里的粥溢出来之前及时掀锅搅拌,饭香顿时瀰漫在整个房间:「何洋房间里搜出来的毒品确认有不夜城了,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杀一个马晟还有得多。」 应呈坐起身,脱下西装扯掉领带,随手一扔,然后解开第一颗扣子,「咚」一声又把自己摔回沙发里:「饿了。」 他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能关了火给他盛了碗粥,再任劳任怨地给他端到沙发边上去,应呈对着倒映在那碗热腾腾雪白白的清粥上的影子大眼瞪小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门外有人喊了句「外卖」,谢霖愉快地去拿外卖,脚步里踩出了秧歌的节奏感。 虽然外卖小哥低头系了个鞋带耽误了谢霖关门回来的时间,但并不能延缓麻辣烫的香味飘过来的速度。 应呈看了看自己的白粥,再看了看他满满的一碗麻辣烫,胃疼牙也疼:「是人吗你?」 「我一路把你从城西接回来,扛上楼,还给你端茶送水递药片,煮粥的米还是我多跑了一趟特意买的,还想怎么样?」 忘恩负义应小呈抬脚就是一踹:「你过去吃,离老子远点。」 谢霖只能端着碗往沙发的另一头挪,骂了一句:「你下次死外面别叫我收尸。」 「那不行,我还指望着你给我磕头烧香送纸钱呢。」 「滚。」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两个大男人的咀嚼声,谢霖所言诚不我欺,平时的时候,应呈吃相真没那么难堪,只不过…… 那麻辣烫的杀伤力并没有因为距离的增加而降低,应呈干巴巴喝了两口粥,还是没忍住,端着碗又死皮不要脸往谢霖边上蹭,眼疾手快偷走一颗贡丸,然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对了,死者他爸那边什么情况?」 谢霖一边磨牙一边护碗:「你这人就是记吃不记打,胃不疼了是不是?」 「疼不死,快说。」 「半截入土。而且还被马琼看管着,肯定不会是他干的,我看他下床都下不了,想雇凶也控制不了自己的信用卡,所以最大的嫌疑还是马琼,你那边呢?」 第39页 「冒出来一个蒋欢欢,时机太好。」 「什么意思?」 「像上赶着送上门来的,还顺便给我举报了何洋手下的聚众mai淫,前后说辞都圆不上,不是早知道冯小月要杀人,就是这案子的同伙,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索性就先交给张叔看着了,对了,顾崽怎么样了?」 「没伤着。不过那平板是他自己的,没法报销,但平时他都拿来公用,所以我让财务给他买了个新的,到时候算我们科室头上。」 「也行,到时候还让他当自己的用就是了。你帮我劝他两句,今天没忍住,还把他给骂了一顿。」 谢霖把筷子一撂:「劝什么劝?还骂错他了?一个两个的都这样,当自己奥特曼护体呢?没后援也敢往前沖,今天是幸好手里还拿了个平板,这要是没拿呢?」 应呈没说话,又趁机从他碗里偷出来一块里嵴,谢霖索性把剩下的肉都夹他碗里:「我吃饱了,先走了。你先休息,明天早上再来替我的班,今天局里我守着。还有,再犯胃病你别找我,疼死你拉倒。」 「别别别,我跟你一块去。」 「去个屁,你老实呆着吧。就你这身体素质,等会半夜是不是还想让我给你叫120?」 应呈嘿嘿一笑,想着他这情况跟废人也就好了一口气,局里忙成这样还是不去拖后腿的好,于是一点头:「那你路上小心,明天的早饭我给你们包了。」 谢霖「嗯」了一声,带走了自己的外卖盒,临走又交代一句:「给你买了菜,放在冰箱,你那几瓶啤酒都临保了,在过期之前记得喝完,已经过期的我帮你扔掉了。还有,等会记得把碗洗了,听见没?」 「快走吧你,我妈都没你唠叨。」 他笑了一声,帮忙关了门。 空旷而杂乱的客厅顿时一片死寂,应呈随意扒拉了几口,胃里暖洋洋的,总算是不疼了,随手把碗堆在了水池里,想了想还是及时洗干净了。他虽然很懒于打理,但也不太希望放久了家里发臭。 然后他在寂静如死灰的房子里发了会呆,就站起来拾步走进了通向卧室的走廊,站在不到两平米的衣帽区前面,打开空空荡荡的衣柜,将背板往旁边一划,就露出了暗藏的一面镜子。 镜子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文件,中间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框照出他的脸,只见最显眼处贴的文件,排头写了一串红字——「6.08绑架案」。 而镜子里他脸侧的位置,贴了一张穿着校服的一寸照,清秀少年面对镜头笑容灿烂,镜片之后的眼睛宛如新月,明媚,欢喜,仿佛在某个一切完美的时空,依然与他肩并着肩。 ——那张一寸照,正是兰城公墓某一座墓碑前,那张泛黄到认不出五官的照片。 狭小的走廊两端窗户大开,形成了一阵穿堂风,在入夜的盛夏吹得人后背汗毛倒立,他就这么倚着墙,在冷风中强行令自己清醒,抠抠索索把那个揉成一团的烟盒捋直了,取出最后一根烟点燃,大抽了一口,然后吐出一口深长悠远的烟雾,眯着眼把烟盒放在这个衣柜里,轻声道:「没了,不抽了。」 应大队长的家,所有的地方都灰尘密布,唯一一处干净的地方,就是这个狭小的暗间,每一份文件,每一张照片,都是足以捅穿他心脏的刀,而他本人将这把刀擦得干干净净保养得格外锋利,以便能捅得更深。 他就这么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强迫着自己站在这面镜子前,吹着冷风,盯着那个少年逝去的脸,一刀一刀,割遍自己的血肉,然后将那些腐朽发霉散发着恶臭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倒过去又正过来,把每一个细节都拆散了又重组。 可他想不出来。 他不记得,什么都不记得。他把自己仅有的记忆反覆思考洗刷了整整十年,也想不起任何有用的线索。 但这些文件,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身上还背负着一个少年的冤魂。 镜子上的某一页文件上,排头标的是笔录,底下记录得密密麻麻,中间有个「滚」字,用红圈画得层层叠叠,旁边甚至还标了个显眼的星号,而笔录者后面,签着「应呈」二字,后面的年龄一栏,标註着「18」。 当年,年轻的傅璟瑜笑着对他说「阿呈,我走了」的时候,同样年轻的他,却回了一句「滚」。 时间走得又快又不留情面,他已经忘记自己当年说这句话的时候到底带有几分恶意,亦或者是单纯的调侃与玩笑。然而,这句话却已经成为了无法被弥补的过去。 时间像个碧池,连一句道歉的机会都不肯给。 他一抬头,看了一眼照片,越过少年青涩的脸,忽然又想起了秦一乐。 你看,有人青春洋溢,阳光明媚,为梦想奔波在路上。可有人,却永远停留在青春最好的年纪里。 他把头抵在玻璃上,想像着,想像着他要是还活着,该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个时候他念到保送,成绩那么好,文理双优,篮球场上也是明星。 他想做个心理学医生,拯救那些走在自杀路上的孩子们。他书房堆满了各种高深的书籍,仔细研究,那些字典一样的大部头,用五颜六色的笔注满了他自己的标註。 他年纪轻轻,已经有了一整面墙的书架,其中有一个格子,摆满了他的论文笔稿。 他衣柜里的衣服都是各种简约色调,不穿校服的时候,就穿浅色的衬衫,永远干干净净一丝不苟。 第40页 他不爱戴手錶,钟爱于他爸送他的怀表,当他戴着眼镜,在衬衣口袋放上怀表的时候,就像个中世纪的贵族少爷。 他所有的样子,他都记得。 可他再也不能记得,当他长到像秦一乐这么大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是完成了他的梦想,成了个开导青少年的心理医生? 还是一步迈得更远,成了知名的青少年心理学家? 亦或者是抛弃了他的梦想,成了老师?还是接过了他爸的棒成了下一个亿万富翁候选人? 就像是一局游戏,因为傅璟瑜的临时下线,他再也不能知道,傅璟瑜会走哪一条支线。 刀子把他的心脏剁成碎,鲜血淋漓,无形无状地瀰漫在脚下,像无形的触手,缚住咽喉,导致他唿吸逐渐困难。 璟瑜,要是你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呢? —— 而外面…… 天色渐晚,万家灯火皆起,关于命案的热度在多方努力之下,终于逐渐被家长里短的各种琐碎所替代,大部分家庭在结束了一天的繁忙之后回归到了阖家欢喜的剧情。 但温馨的城市里也有着些许阴暗潮湿的小角落,这里遍布蛇虫鼠蚁,散发着一股恶臭,于流浪汉江还来说,却不失为一个藏身的好去处。 他窝在一栋被拆得乱七八糟的烂尾楼里,卷着一床破被子,虽然一片漆黑,黑暗里还有嗡嗡作响的蚊子,但至少能够避雨,他捧着psp,玩得兴起,经过数次练习,他已经十分熟悉,甚至可以打到通关,而且这只游戏机待机时间长,耗电省,可以让他玩到天亮,总而言之—— 他很喜欢。 13、死者 应呈窝在沙发上安稳睡了一晚,手机一晚上安静如鸡,知道他胃病犯了,一个个都老老实实没来烦他,直到闹钟一响,他才迷迷煳煳拿起来一看,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下一秒,谢霖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郑远峰被保了。」 他刚想回復,下一句又紧接而来——「叶青舟在盯着。」 还算是一切都不出所料。 于是一个鲤鱼打挺起了床,抹了把脸随便套了件衣服就出去了,门边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走得太急,显然是没有注意到。 下楼买了一大堆早饭送到市局,各种各样,两只手拎得满满当当,实在腾不出手,路过值班室只好拿脚踹了大门:「起床,吃饭!」 顾宇哲熬了一宿刚睡下还没一会,结果被他这么一踹吓得原地蹦起三尺多高,迷茫地抹了把脸:「有咖啡吗老大?」 「买了,赶紧起来!」 顾崽只能认命起床。 刑侦办公室除了应呈这个「病假」的老大和刚来上班的实习生二人组以外全在加班,一晚上没回,轮着在值班室睡,这会看见早饭各个化身饿虎扑食,一边喊「队长」一边径直扑向自家队长手里的早饭。 陆薇薇和秦一乐不敢迟到,提前了半个小时上班,正在旁边等着分配任务。 应呈生生被抢早饭的队伍给挤了出去,瞥眼见他们俩束手束脚小学生似的站在角落,一副不敢动弹的模样,连忙招了招手:「你们两个早饭吃了吗?没吃过来自己拿。」 「吃过了吃过了,谢谢队长!」 他拿了两个包子给谢霖,然后递了两杯咖啡给他们,又拿了一杯给自己:「那喝杯咖啡,今天还有硬仗要打呢。」 结果刚说完,手里那杯就被谢霖叼着包子顺走了,他只好去拿桌上的最后一杯,又被顾宇哲当场截胡,气得骂了句「小兔崽子」:「知不知道什么叫尊老爱幼!」 谢霖指了指桌上剩在袋子里。明显就是无人问津的袋装豆浆:「胃不好的喝那个。」 喝什么咖啡,想得美。 顾宇哲闷了一大口,忍不住笑了一声,下一秒就被应呈一拍后脑勺,差点从鼻腔里喷出来。 「喝个屁,一晚上了,有什么新进展没有?」 应呈满脸写着「没有新进展就让你们怎么吃下去的怎么吐出来」,刑侦各位被剥削者不得不揭竿而起……老实交代。 谁叫他们吃人嘴短。 「二组兄弟协助分局那边在盯何洋和冯小月那栋楼,没消息。」 「户籍那边联繫上冯小月家里了,应该说是村里,因为她家真的没人,回了消息过来,说弟弟冯小星上个月死于肺结核,村里人出钱帮忙安葬的。」 「车站那边也布控了,没发现人,要我说,可能还是藏在城西哪个角落里。」 「交警都调来了,城西几个路口全面核查,只要冒个头,准能抓住。」 应呈离顾宇哲近,顺手又是一掌:「你呢,我不是让你去抓那个写文章的吗,抓住了没?」 顾宇哲差点噎着,站起来往谢霖那边挪了两步:「副队救命!老大他周扒皮!还打我!这违反劳工法!」 「少贫,什么周扒皮,周扒皮天天的换着花样买早饭养你啊?别以为站那我就打不着你了,快说!」 「我为了查那小子看文章都快看吐了,一晚上没睡呢!」 「那小子?那就是查出来了?」 他点头:「查出来了。就是一「公知」,专门收钱给人写文章炒热度的,发文章的ip位址在金都附近,我怀疑他一直在金都附近守着等出事呢。」 「守着等出事?什么意思?」 第41页 「意思就是我怀疑有人收买他,让他在金都附近等着,一出事就第一时间写文章往网上发,然后立马炒热度。这事怎么看都像是特意安排的,我去把人逮回来审一审就清楚了。」 应呈点头:「那你赶紧去把人给我逮回来。记住啊,现在是数位化大时代,这小子就是一玩笔桿子的,最开始那篇文章几个字一写就引得人人都骂我们警察,你去的时候悠着点,别给人留把柄,不然我把你踢出去挡骂,听见没?」 顾宇哲乐了,盯着陆薇薇看:「我有个法子,绝对不挨骂,就是不知道小陆同志肯不肯配合。」 应呈顺着他目光也看了陆薇薇一眼,陆薇薇烫的是大波浪卷,昨天穿了身白裙子,不知道为什么怎么看怎么违和,今天换了身t恤搭短裙,显得双腿修长,身上气质立马就顺眼了。得,他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了。 这是打算把陆薇薇放出去钓色狼呢。 于是只好摇了摇头,也跟着笑了:「你小子,满脑子鬼主意,回头请人家小陆吃饭。」 「好嘞。」顾宇哲应了一声,随手抓了根油条,招唿了一下兴奋地上蹿下跳的陆薇薇就要往外走,秦一乐急了,连忙问:「那我呢?」 「你?我哪天抓女色狼就带你去。」 刑侦办公室顿时闹笑一片,应呈一边笑一边骂:「快滚吧你,人小秦是智力流的,跟你似的拿平板挡人家水果刀?」 秦一乐只能涨红了脸,眼睁睁看着陆薇薇一回头故意给他抛了个媚眼。 「郑远峰那边呢?」 「还不知道,叶青舟就告诉我他禁毒支队差不多是倾巢出动了,应该不会有问题。」 「好。我打算回金都把冯小月逃跑的路线再走一遍,正好小秦认路,你跟我吧,我们去金都。」 秦一乐顿时兴奋起来,正打算走,却见谢霖那边电话一响,伸出手来示意等会,随后侧过头说了几句,表情逐渐严肃,电话一挂就站起身来:「用不着你们俩去了,打电话叫上徐帆和曹叔,我们也全队出击吧。」 「什么情况?」 谢霖背起自己的包,深深看了他一眼:「刚刚接到报案,发现了一具女尸,老张确认了,是冯小月。」 秦一乐惊得瞪大了眼:「什么?冯小月死了?」 应呈看了谢霖一眼,两个人目光相交沉默了一会,随后以多年的默契异口同声道:「灭口!」 「郑远峰什么时候放的?」 「昨天晚上就走了。」 他只好掏出了手机:「走吧,我打电话通知徐帆。」 谢霖则负责给曹铭打电话,一边拍了秦一乐一把,一起下楼往车库赶。 应呈把车飈得飞起,谢霖坐在副驾驶,不得不勒紧了自己安全带:「你慢点行不行?尸体又不会飞!我看着你像是要飞了!」 他嘿嘿一笑,一想起尸体还在躺在城西等他,反而把车速往上又飈了十个码:「没事,我应车神的车技你还不放心吗?」 大型mpv活像是一只带灵魂的钢铁野兽,在车流之中自由穿梭,一路向前绝不回头,谢霖想提醒他限速的标牌,愣是没来得及开口,因为…… 公路车神应大队长很快就被交警给拦下来了。 「你怎么不提醒我有交警……」 谢霖坐在终于停下来的车里,满脸微笑,眼底黑气腾空而起:「你听吗?」 他出门之前就提醒过他有交警了好不好! 可怜兮兮的秦一乐像个被父母遗忘在后座的小学生,艰难地认识到了一条真理—— 能不坐应呈的车就不要坐应呈的车,尤其是在有谢霖同车的情况下。 由于应呈是私车公用没有挂牌,再加谢霖逮到机会就仇者快亲者更快的大义灭亲行为,最终促使应呈扣了六分罚了五百。 岂一个活该了得啊。 等他们这一折腾再赶到案发现场的时候,曹铭连初步尸检都做完了,等着把尸体运走,正等得不耐烦呢,于是问了一句:「怎么才来?又堵了?」 应呈给了身边的谢霖一肘击,黑着脸不说话,谢霖却别过脸噗嗤一笑,没空回答,其实秦一乐也挺想笑的,想了想对方是自己的大队长,还是忍住了,努力平静地回答:「队长超速,被交警拦了,扣了分还罚了款。」 人群一时沉寂,应呈忍不住拍了他后脑勺一掌:「就你长嘴!」 谢霖没忍住,回想起应呈在交警面前立正挨骂的样子,噗嗤一笑终于变成了哈哈大笑,引得徐帆几个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拽着秦一乐率先跑到了尸体旁边,应呈想打打不到,只好双手插兜熘熘达达走过来,浑身一股流氓气,白了他一眼:「笑什么笑?再看?」 「不看你,看尸体。」 谢霖说完,应呈就闭了嘴。 诡异,太诡异了。 城西这一块卫生清洁一向做得不太好,虽然最近安排了清洁队,但是依然改不了居民们随手乱扔的习惯,时间久了,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片小型垃圾场,大大小小的垃圾都堆在这个街道,甚至刷得雪白的墙,都染上了黄黑黄黑的污渍。 只见路中央铺了一张很大的厚地毯,以地毯为中心,周围的垃圾都清空堆到了角落,甚至还遮上了白布,显得环境居然有一种骯脏里混杂着清洁的油画感。 而冯小月就静静地躺在地毯中央,被摆得端端正正。她双手交叠在小腹上,脸上化了淡妆,头髮盘了起来,耳边簪了一朵白百合,隔了一步远还能闻见香味,身上穿了一件印满荷花的玉白色旗袍,配了一条雪白的珍珠项鍊,耳朵上戴着翠绿的耳坠,手腕上戴着一只看起来成色非常好的玉镯,脚上穿的是一双低调的白色细跟皮鞋。 第42页 要不是腹部没有起伏,几乎要让人以为这是个中式的睡美人。 秦一乐看着看着,联想到她生前的照片上那股沧桑风尘的味道,生生打了个冷颤,后背汗毛倒立,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嘀咕道:「这怎么跟拍鬼片似的,太诡异了吧?」 应呈蹲在地上仔细打量着她脸上温柔娴静恰到好处的妆容,摇了摇头:「我以为我也算是见识过人间三百六十五种死法了,但这种情况,我还真没见识过……」 他还真是第一次见搞得这么……有艺术感的现场。 谢霖也愣了一下:「我记得冯小月是个卖阴的吧?可……白百合,荷花,这都是代表纯洁高雅的花啊?」 为什么单单选这两种花放在一个卖阴女,还是个涉嫌杀人的卖阴女身上? 「我倒是见识过。」曹铭蹲在尸体边上,尽量不破坏这个现场的完整,「有些自杀的,会把生前得不到的东西或者是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带走。比如,穿婚纱跳楼的,带着定情信物割腕的,这我都遇到过。 冯小月如果是被迫卖阴,那她如果自杀,想让自己死的时候干干净净,带上这些代表物也是有可能的。但前提是,自杀。」 「那这到底是不是自杀?」 曹铭摇头:「自不自杀呢我现在下不了定论,但是,抛尸是肯定的了。」 不如说在场的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是抛尸,可问题就是……抛尸并不是判定自杀还是他杀的依据。 「死因是什么?」 他嘿嘿一笑,搓了搓手,颇为期待:「你猜。」 应呈脑门突突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直窜天灵盖,整个人都往后一仰:「不会是……」 「对,毒品过量。跟上一个死者一样,还有,再猜一下从哪注射的。」 「不是常规位置?」 曹铭于是指了指她脚上那双低调而又优雅的白色细高跟:「针眼在脚趾中间,老手。」 秦一乐的第一反应是没想到脚趾缝那位置居然也能扎针,带入想像了一下立刻脚趾抓地:「为什么会注射在脚趾?难道是为了不影响这个现场吗?」 谢霖搓了搓手臂嘀咕了一句:「这么一说变得更诡异了。」 应呈说:「不懂了吧?上瘾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先是口服和鼻吸,当这种快感已经满足不了了,才会升级成注射,而毒瘾会导致吸毒者的静脉变差,越来越难打,最后发展到只能从脚趾缝里注射,不是资深瘾君子,不会这么干。」 所以,明明没有毒品既往史,却死于注射毒品的马晟,才会显得那么奇怪。 他揉了揉后脑勺「哦」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为了……把针眼藏起来呢。」 曹铭对这个布置得十分恐怖的现场显出了十分的兴致:「那也说不准,要是像上一个死者一样把血迹弄到衣服上,就不那么美观了。」 鞋子不比衣服,反正在里面的话,弄脏了也是看不出来的,至少在外观上,这依然是一件几乎完美的「艺术品」。 谢霖浑身的毛都快奓起来了,上下一搓手感觉周围的气温降了十度:「别别别!您老能别用美观来形容吗?我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这什么毛病,布置成这样?」 曹铭更乐,在他这个法医看来,这个现场确实透着一种诡异的美感。 「反正你们都能看出来这是抛尸,我就不多说了。我来的时候这尸体还没凉透呢,根据现在的气温来看,估计死亡时间在两小时内,我回去再做个毒检,看是不是不夜城。」 末了又看了应呈一眼,意味深长:「要是的话,那这案子就更有意思了。」 应呈满脸写着无可奈何,感觉脑袋都大了一圈,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扬手:「你可别提醒我了,赶紧把这尸体给我弄走吧,瘆得慌。」 他早等不及了,一搓手说了句「好嘞」,自己亲自上手就把尸体往裹尸袋里装。 「这就头疼了?还没呢,奇怪的可不止这点……」徐帆蹲在他旁边,指了指尸体上的手镯,「光这只镯子,就要五万多。」 他差点破音:「多少?」 徐帆朝他一点头:「对,没错,就是五万。而且还不止,耳坠上的翡翠是真的,脖子上的珍珠是真的,就连身上穿的旗袍也是真丝的,那双高跟鞋也是真皮,名牌。这一身行头保守估计价值十五万往上。」 他一咂舌:「她不是背了四百多万的债吗?哪来的这么多宝贝?」 「这些宝贝都不是她的。我比对了一下,她这身行头全是赃物,上个星期刚报失。」 「贼呢?」 「没抓到。那户人家屋主不常回来,发现失窃的时间是上个星期,真正丢的时间还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呢。」 「没有其他被盗物品?」 「有。现金,首饰,名牌包什么的,丢了挺多,所以还不能确定是专门偷的这身行头,还是单纯买到了成套的赃物。而且我都扫了,一丁点指纹没剩,除了给人家还回去以外,基本没用。」 应呈顿了半晌:「那我让人再查一下那些赃物,看能不能把那个贼拎出来。兇器呢?」 徐帆摇头:「没找到,不过找到了其他的东西。」 「什么东西?」 他走到角落,把白布用力一掀,只见那白布遮掩之下,竟是与金都203包厢一模一样的全套家具! 第43页 那些用过的茶杯酒瓶,甚至还礼貌的装在一个纸箱里,端端正正放在扔掉的茶几上! 应呈瞪大了眼,憋了半天,实在没忍住,憋出了一句「卧槽」。 谢霖也忍不住接了一句:「这案子……太……」 他甚至一时半会找不到形容词。 「跟你赌一顿饭,这绝对是郑远峰扔掉的那一批家具。」 「再跟你赌一顿,这些家具上,一定能查到冯小月,死者,还有郑远峰的指纹。」 徐帆不置可否,弯腰从蹲着玻璃瓶的纸箱底下捡出一个小小的u盘:「我有更好的东西,你觉得这会不会就是我们丢失的203包厢的监控?」 这下,连谢霖都忍不住骂了一句「卧槽」,想起了那个形容词:「这案子也太诡异了吧,这是觉得我们难查,所以把证据给我们送上门了吗?」 他摇了摇头,笑了:「我突然有了一种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往下查的感觉。」 应呈也笑了,是那种不屑一顾痞里痞气,透着他个人特色的坏笑,他这一笑,徐帆就突然觉得刚刚那种缭绕在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的迷云消散了。 只见他往身后地面一指:「取点泥,回去跟马晟背后的泥比对一下。」 「不会吧……」 郑远峰把马晟的尸体丢出去,就是为了不牵涉到他身上,那怎么可能把u盘家具和尸体都丢在一个地方? 这不是上赶着让人查他吗? 应呈熘熘达达往老张身边走去,意有所指:「不一定。万一……抛尸的不是郑远峰呢?」 徐帆打了个冷颤,顿了一下,老老实实招唿鑑证的人一起把这些「垃圾」都捡回去。 「张叔,有目击者吗?」 老张一招手,分局的同事就带过来一个清洁工:「目击者没有,第一报案人倒是在。」 清洁工大叔显然是被这诡异的现场和「优美」的尸体吓惨了,他手里紧紧握着扫帚,四肢僵直,仿佛随时要跟未知的危险决一死战,鲜艷的橙色工作服衬得他嘴唇越发惨白,一直等到尸体装进了裹尸袋,他才敢走过来,一叠声地嘀咕着「吓死我了」。 谢霖眉眼温和,拿了瓶水给他:「大叔别怕啊,这么多警察在呢,是您报的警吗?」 他嘴唇一抿差点哭出来,吓得有点结巴:「你说这叫什么事啊,这也太吓人了,我第一天在这边干,早上一上班天都还没亮呢,就让我赶上个死人,这还还还死成这样,这多亏我心脏好,可吓死我了……吓死了。」 「没事没事,您别怕啊,我这还有点问题问问您,您没动过这现场或者这附近的东西吧?」 「我哪敢啊!魂都快吓没了!」 「那有没有遇见什么异常的情况,比如鬼鬼祟祟举止奇怪的人?」 那大叔一指前方正在打包的现场:「这就够异常的了……」 谢霖一噎,轻咳了一声:「那也就是说,您当时看见的时候,这现场就这样吗?」 「这我哪知道,也不是我第一个看见的。」 应呈敏锐一抬头:「那是谁发现的?」 「一个讨饭佬,那头髮都快到腰了,抓着我就说前面有个死人让我报警,然后就跑了。」 ——江还! 又是他! 这一下分贝又往上提:「往哪跑了?」 大叔被他一吓,哆哆嗦嗦抬手往旁边一指,应呈喊了一句「秦一乐」,拔腿就追,秦一乐反应神速,老张也一块追了出去。 谢霖连忙在后面喊「别追了」,就都多久了,人早就跑没影了,还能上哪追去! 可这三个人一下子蹿出老远,根本没听进去,他只好一转身拽上分局同事就去找最近的监控。 应呈没跑几步就遇上了岔路,正赶上早高峰,岔路口各种小电驴和行人挤成一团,令人心烦气躁的喇叭声此起彼伏,他抬头一看,见自己头顶有个监控,直指右边。 假如往右边跑,势必会被监控拍下来,江还不想跟警方有联繫,反侦察能力又强,对这一块的路也熟,肯定会往没监控的地方跑! 于是他转身往反方向去,奈何这一条路又遇到了分岔,只是一边被几个大垃圾桶挡住了,应呈下意识要往另一边跑,却又被秦一乐喊住:「队长!」 他一回头,只见秦一乐指着垃圾桶底下,这几个垃圾桶外表脏的一塌煳涂,但底下却干干净净,再一瞥墙角却有一滩垃圾桶长期放置所留下的污渍,显然是特意把这几个垃圾桶挪过来挡路了,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个该死的江还!」 老张虽然上了年纪,但腿脚追惯了贼骨头和扒手,倒是比秦一乐还快,勉强能赶上应呈的脚步,往前一指:「应队!前面有个烂尾楼,这一片唯一一个能躲人的地方!」 应呈一边跟上老张,一边二指禅朝后一点,秦一乐心里有数,大喘了口气,闪身就往后门方向包抄过去。 暗巷很安静,几乎没有人,刚刚老张那一嗓子显然是过于嘹亮了,应呈前脚刚进烂楼,就见楼上钻出个人影在往烂楼另一端跑——是江还! 「江还!站住!警察!」 江还哪里会听,这栋烂楼他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几个楼梯他都一清二楚,见应呈从前门方向的楼梯过来,他甚至还来得及不紧不慢在自己的狗窝里点了把火,然后才扭头往后门方向去,奈何秦一乐及时包抄上楼,一前一后把他给堵住了,他看了看前方的应呈,又看了看后方的秦一乐,手里紧紧拿着psp,一步一步往边缘退去。 第44页 应呈连忙止住步子,给秦一乐使了个眼色:「江还小心!这可是四楼!快走进来!」 烂楼拆的七七八八,边缘已经没有了遮挡,仅剩了一个七零八碎的框架,江还往底下看了一眼,回头向应呈又强调了一遍:「应警官,我说过,我不是坏人。」 他瞥眼看见后面的秦一乐已经在趁机一步一步往前挪:「好,好,我相信你,你先走过来,过来说,太危险了。」 江还把psp抱紧在胸前,又往下看了一眼,忽然笑说了一句:「应警官,再见。」 话音刚落,秦一乐和应呈同时扑了过去,没成想两个人都扑了个空,江还居然就这么从四楼上跳了下去! 应呈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江还」,忽然心都漏跳了半拍,探头一看却见底下是个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垃圾堆! 江还正好落在柔软的垃圾堆上,依然摔得不轻,艰难挣扎了两下,还腾出空检查了一下那个psp,才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向上看了一眼,一瘸一拐挣扎着跑了出去—— 「该死的!」 这个江还! 再一回头就发现他少得可怜的「全身家当」都被一把火烧干净了,根本不可能再找到dna或者指纹,气得直磨牙。 「张叔!给我发协查通告,这一块给我翻个见底,这小子一定有鬼!」 老张被他这一跳吓得不轻,连连点头,拿着手机就出去了。 14、监控 江还这不要命的一跳一下子拉开了四层楼的的距离,看他的模样就能猜的出来,就算有软绵绵的垃圾垫着,那感觉也不太好受。 应呈再怎么疯也没疯到跟着一块跳,毕竟…… 他还领着一个愣头青秦一乐。 万一这小子也不要命跟着他跳,再跳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秦一乐本来是打算朝里扑倒江还的,没成想扑了个空,倒在地上沾了一身的灰,被应呈一把拽了起来,这才一脸懊悔地说:「对不起队长,我应该在楼下后门守着的,让他跑了……」 这会陆薇薇说不定都抓到人了,同样都是实习生,瞅瞅他干的这叫什么事。 应呈仗着身高揉了揉他满头灰的细软头髮:「行了,少唧唧歪歪的。出门前我不夸你了吗?你是智力流的,跟疯子比什么跳楼,你要是气不过,就动动脑子把这疯子给我逮回来,我看他就没你聪明。」 但凡有点脑子,谁会从四楼往下跳? 比如江还,这人不是没脑子,就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老张先走一步,去打电话发协查通告了,应呈前脚刚领着秦一乐下楼,后脚谢霖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找到监控了。」 电话那头顿了一顿,又接着说:「拍到了疑似抛尸的人,是何洋。」 「疑似?」 「嗯,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应呈有点奇怪,赶到了地方一看,原来那监控是一家饭店门口的,本身像素就不高,但明显能看出来,六月九号凌晨四点二十一分,一辆小皮卡开过了饭店门口,司机摇下车窗朝外吐了口唾沫,面部清晰——是何洋! 而小皮卡的后斗,装的正是那一批被丢掉的家具! 「这个监控可以确定,肯定是他丢的家具,而且方向是朝着我们的抛尸现场去的,清理现场这一条可以坐死,但我没看见尸体。」 谢霖坐在电脑屏幕前,说着滑鼠一点,同一个监控,拉到六月十号,也就是今天早上的六点四十四分,可以看到何洋又惊慌失措地从前面现场的方向跑了过来,迅速消失在画面里—— 他两手空空,没看见尸体,没看见地毯,没有任何东西,「我问了,这是附近唯一一个监控,拍到的只有这么多,在第一次抛尸的时间,只拍到了他载着家具前往抛尸现场,而在第二次抛尸的时间,只拍到了他逃离抛尸现场,而且两次都没看到尸体。」 「车牌查了没?」 「核实了,确实是何洋名下的车,我已经报给交警找车了,但是还没消息。」 「我去何洋那套房子的时候,附近也没看到这么一辆小破皮卡车,而且何洋跑的时候也没开车,我怀疑这辆车很有可能是用完就丢了。」 秦一乐指着画面里的车,突然出声:「我觉得这车挺旧的,要是尸体藏在车后斗,有这些家具遮着,监控不一定能看出来,但肯定会沾上铁锈,只不过尸检的时候没有发现铁锈的痕迹,而且仅凭这个监控,既不知道九号凌晨他最后开着车去了哪,也不知道他十号早上是从哪里跑来的,我觉得用处不大。」 应呈突然灵光乍现,爪子一伸直接把他脑袋揉成了鸟窝:「小子聪明啊!」 说完扭头就喊:「张叔!快来!前面这个方向有没有什么能藏身的地方?要那种大的居民楼,能藏几十个姑娘不被发现的那种!」 「你怀疑他就躲在附近?还带着手下的一群卖阴女?」 「不一定是附近,但是一定躲在前面这个方向,而且蒋欢欢说的时候用了转移这个词,说明这几十个姑娘是一起走的,那他就大概率和之前跟他住同一个楼的那些姑娘在一起!」 老张想了想,却顶着各方面希冀的目光摇了摇头:「按照他这个方向出去,前面倒是有几家宾馆,但不可能一次性安排几十个人住进去,这边陆陆续续在拆迁,很多居民楼都趁拆迁前在当日租的群租房用,我们这边掌握也不太完全,逐一排查可能要花很久。」 第45页 「那就查!很有可能那辆皮卡车也丢在附近了。」 老张一点头,猎豹似的就要蹿出去,又突然被应呈给拦住了,只见他顺手给叶青舟打了个电话:「哥,你哪呢?」 那边叶青舟正蹲在车里守着郑远峰家的豪宅,熬了一宿连杯咖啡都没得喝,眼下黑眼圈重得像烟燻妆,接了个电话也没什么好气:「说。」 「我想问你有没有发现何洋。」 「没。」 「我们在……」应呈举着手机一步迈出门,探头看了一眼,找到了路牌,「哦,方桥七弄,你看看郑远峰那个集团,跟何洋熟的,有没有在这边的?」 叶青舟终于坐直了身子,往前一倾:「什么意思?」 「查到疑似何洋抛尸的监控了,抛尸地还发现了马晟的死亡现场被换走的家具,不过这里的监控只拍到了何洋来来去去的画面,没拍到具体的,我怀疑他有可能藏在附近,而且还带着他名下的那些卖阴女。还有,你见过何洋那辆皮卡车没有?」 「车我没见过。但郑远峰集团里有一个叫黄毛的,地位比何洋高,也是我主盯的人,他在隔壁方桥二弄开了一家农家乐,挺大,容纳几十个人不成问题。 你别去,这帮人都是不要命的货色,假如何洋真藏在那,狗急跳墙了什么干不出来,我已经分了四组的人去盯着黄毛了,你先别打草惊蛇,有事我联繫你。」 「行。」应呈挂了电话向老张示意用不着去了,「叔,这样,你回去再问问那个蒋欢欢,看她知不知道黄毛。」 老张点头就走。 谢霖又把装进物证袋的那个u盘拿了出来:「徐帆检查过了,没指纹。」 u盘里有一个新建文件夹,打开一看,只有一段视频——真的是203包厢! 摄像头像素很低,十分模煳,挂在天花板角落往下拍,角度太高,只能看见一个头顶,拍不到五官,只见大包厢里挤满了人,年轻的男男女女们扭动身体,摇头晃脑,根据衣服来判断,一个人坐在角落沙发上显得格格不入的,就是马晟,而他身边坐着一个女人,是冯小月! 两个人似乎是交谈了几句,冯小月给他倒了杯酒,他婉拒再三,拗不过她的热情,意思意思只抿了一口,随后挥手要冯小月走开,她也确实走开了,只是五分钟后,药效上来的马晟昏昏欲睡,他似乎是发现了端倪,起来要走,甚至在摇摆间抓住了他的一个朋友,却依然被冯小月连拖带拽,摁回了沙发。 她整个人都跨坐在他身上,完完整整地挡住了摄像头,随后不过几秒,她就又下来,远远躲到了另一个角落,而马晟低头坐在沙发上,不再动弹。 ——就是在这几秒里,她给马晟注射了致死量的不夜城,因为安眠药而失去了反抗能力的马晟,眼睁睁抬头看着这个姑娘,一点点把毒药推进了自己身体。 都是人啊。 包厢里塞得满满当当,都是人啊! 可谁也没有制止,甚至谁也没有发现,他一个人独坐角落,当他企图站起来离开时,甚至拽了自己的朋友求救,可他的朋友们沉浸在自己的癫狂里,任由冯小月把他拖上了断头台。 他死时身边都是人。 可没有人看见他被谋杀。 他才活了二十二年,年轻明媚的生命,就这样在大庭广众的狂欢之下,被悄然谋杀。 屏幕前一时冷寂,仿佛死的,不止是一个马晟。 良久,秦一乐才说:「为什么……为什么有个新建文件夹?好像是有人特意截了这一段,放进这个u盘,再送到我们眼前来似的……太奇怪了……」 应呈没回话,只是又给徐帆打了个电话,让他再复查一下马晟的尸体上有没有铁锈的痕迹,正好顾宇哲已经逮了那个公知,在回来的路上,陆薇薇特意先回家换了条更性感的超短小皮裙,还顺便化了个大浓妆,杀伤力直接翻了两倍,照人家一微笑,人家就二话没说屁颠屁颠地一起回局里了。 谢霖也没再说话,把这一段监控拷贝好,跟这个u盘一起拿了回去。 等他们紧赶慢赶回到市局,就见顾宇哲作为「大师兄」,已经有模有样带着陆薇薇坐在审讯室里了。 有了性感加持,陆薇薇随便一个标点符号都能造成强烈暴击,几乎是有问必答,明明是老手,顾宇哲却活像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记录员。 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这些文章是你写的吗?」 所谓的公知是个才三十几岁就已经秃顶的男人,搓着手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是我是我,警官,我就是写点东西,不犯法吧?我是不是摊上什么事了?」 「你自己写的什么东西你自己没数吗?我们警察都被你骂成什么样了?弄得网络上乌烟瘴气的,还给自己安排了一个热搜,挺火啊你? 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诽谤!而且你诽谤的对象还是政府机构,你自己掂量掂量。」 他连忙摇头,一双小眼睛滴熘熘直转,贼精贼精的:「我可没有,别冤枉我,我又没骂人,你仔细看我文章,一个脏字都没带,这都是读者自己误解,这也要怪我?」 应呈哼笑了一声:「果然不能惹转笔桿子的。」 引导舆论的时候一套一套的,真要追究了,一句「读者误解」就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愣是怪不到他们头上。 第46页 里面的顾宇哲拿出了文章里那张照片往前一递:「写文章的事咱先往后稍稍,你先说照片,这照片总是你拍的吧?」 他探头一看,果断摇头。 「少给我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可给我看清楚,这张照片是从你文章里流出来的,不是你拍的是谁拍的?」 他立马急了:「真不是我拍的!」 「那你说,是谁拍的?」 他一激动,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想了想又及时剎住了车,安安分分坐回椅子里不再开口。 陆薇薇立马一眨眼,温温和和一笑,故意捏起了嗓子:「哎呀,跟你说实话吧,你也知道这是命案,可不是诽谤之类的小打小闹,我们也没怀疑你,但是呢,雇你写文章这个人,可就有重大嫌疑了。 你要是老实交代,那就跟你没关系,但是你要是什么都不肯说,那关系可就大了,我这也是为你好不是? 再说了,我们已经知道这照片是从针孔摄像头的录像里截下来的了,你就老实告诉我们,这个摄像头在哪就行。」 隔壁钢铁直男谢霖打了个哆嗦,被这嗓音吓得背后汗毛倒立:「这……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然而有些人,就是吃她这一套,比如里面这位大公知。 只见他憋了半晌,有点动摇,最后终于一咬牙:「我沖马桶了。」 「什么?」 他被陆薇薇原形毕露的兇相吓了一大跳,连忙说:「不能怪我!这是说好的!」 「什么说好的?」 他又是一顿,沉默了一会,才终于做下了决心:「八号那天晚上吧,有个人私信我,说是三点左右金都这里会有大事发生,他热搜流量营销号什么的都安排好了,只要我肯去那守着,第一时间写文章,就会给我二十万。 我看那是个刚註册的小号,还以为是谁恶作剧耍我呢,也没当回事,随口就应了,谁知道他当场就给我转了二十万,那我寻思着钱都拿到了,总不能不干活吧? 所以就去了。他跟我约好,摄像头是他自己去装的,连到我的电脑上,出了事以后,我就负责趁乱去把摄像头拿走扔掉,然后把文章一发,热度一炒,后面就没我事了。 我本来还以为最多就是个贪腐或者出轨什么的,哪能想到会是兇杀。 而且我后来就联繫不上那人了,他也没告诉我这热度到底要往什么方向炒,我就只能……自由发挥了。」 他的自由发挥,就是煽动群众,把整个兰城搞得人心惶惶,让应呈他们还没开始查案就先背上一个「官官相护」的罪名。 然而顾宇哲和陆薇薇对视了一眼,没空追究这个「自由发挥」,而是从文件里抽出了郑远峰的照片:「雇你的,是这个人吗?」 他只扫了一眼就立刻摇头:「不是,年轻得多。」 陆薇薇又抽出了何洋的照片往他面前一递,他这次拿起来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才又放下:「也不是。虽然我是晚上跟他见面的,不过我觉得应该要再白净一点。」 白净…… 陆薇薇的手在马晟的照片上停留了一下,冷气从那张年轻而又朝气的脸上一寸寸攀援而上,她不得不看了顾宇哲一眼,才能鼓起勇气拿出来:「是他吗?」 他当即拍板:「是,是他!」 「你确定?」 「确定!这小伙长得挺帅,我有印象!」 谢霖的脸色也没比里面两个小的好到哪里去,惊道:「是……死者自己安排的?」 是他雇了冯小月杀死他自己吗?那他胃里为什么还会有安眠药? 他在包厢监控里为什么还会有明显的挣扎动作? 他死后,又是谁杀了冯小月?谁把冯小月的抛尸现场安排成那个样子?最重要的…… 他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他摸不着头脑,扭头却见应呈脸上挂着一种十分玩味的笑容,隐约透出一种胸有成竹,莫名让他心安。 只见他径直走进隔壁审讯室,翻开文件就问:「他联繫上你的时候是几点?」 那公知吓了一跳,被他身上的强烈气场镇住,磕磕绊绊说:「八号……八号的十点,对,是十点!」 刑侦一组的兄弟已经摸排且还原过死者的生前轨迹了,十点那会……他刚下飞机没多久! 「那你是几点到金都的?」 「他给我转了钱,我们又聊了几句,确定了一下,大概十点半左右,我就从家里开车出发,等我到金都……大概是十二点。」 「你到了金都就见到他了?」 「那倒不是,我等了好一会。」 「好一会到底是多久,你给我想清楚了再说。」 他认认真真回忆了一会,才说:「凌晨一点的样子,我记得那会我在车上闲着没事看电视剧呢,按一集四十五分钟算,差不多是一点。」 应呈对照了一下文件上的行动轨迹,凌晨一点,死者马晟在跟他那帮狐朋狗友飙车! 而且他们飙车的路线就在城西范围内的一片环山公路上,他完全可以趁机熘出来! 「他跟你说了多久?」 「很快,没几句就走了,他好像挺急,我正好盯着金都大门,看到他三点钟的时候跟着一大群人嘻嘻哈哈进了金都,后来三点出头的时候还出来帮我连视频,再后来大概半来个小时就出事了,我跑进金都把摄像头拿了就回车上联繫他,本来想问问他文章往哪个方向写,谁知道根本就联繫不上,我只能自己先写了东西发了,然后回家把摄像头处理掉了。」 第47页 死者确确实实是三点进的金都,三点四十五分出的事,这一点完全能对上! 「那他当时有没有什么异常?说话的表情动作有没有什么奇怪的?」 「他笑了。」 秦一乐没忍住,觉得头髮都要奓起来了,忍不住惊问了一句:「什么?」 「他在笑,他第二次找我,帮我连上他的摄像头以后,他是笑着走的,还跟我打了招唿,跟我说全靠我了。」 审讯室陷入了某种沉默。 顾宇哲想起死者手机上那一大堆下载了紧接着又卸载掉的app,再一联想这公知说的,死者很有可能是刚回国,不熟悉国内热门app和知名网红,所以不停下载搜寻合适的枪手,一个不行就立刻卸载换下一个,一直到找到满意的人选为止! 于是立刻站起身:「我去看看死者的手机数据恢復了没有。」 谢霖提醒说:「冯小月现场捡回来的那个u盘也送技术科了,一块去看一下!」 「行,知道了。」 他前脚刚走,就见曹铭急匆匆追到了审讯室门口,应呈对那公知交代了一句「老实呆着」,然后把人都带了出来:「曹叔?结果出来了?」 曹铭面色凝重:「找到兇器了,猜猜在哪。」 尸体身上的东西都扒下来交给徐帆了,他搬走的只有一具干干净净的尸体,还有哪能藏东西? 秦一乐更觉得后背汗毛倒立,在见识过那种诡异的现场之后又硬生生打了个颤:「不会是……」 他点头:「嗯,在生殖道里。」 谢霖又没忍住,脱口而出一个「卧槽」。 「为了能放进去特意把针头取下来了,可能是防止滑出,还缝了线,红色的,我看了,标准外科手术结,这人肯定有一定医学知识。过来的路上,我把东西都交给徐帆了,他这会正在检查。」 陆薇薇也打了个寒颤,皱着眉头骂了一句:「这人神经病吧?」 曹铭这会也十分贊同陆薇薇「神经病」的结论,皱着眉头半调侃半认真:「我觉得你们是不是去省里打个报告,借个心理学家回来给做个侧写?我也觉得这人大概率有病,不是心理变态就是精神有问题。」 应呈突然开口:「小陆,你去跑一趟鑑证,盯着徐帆,结果一出来就给我打电话,小秦,你去联繫分局,问问蒋欢欢的话问完了没,谢霖,我们走。」 「去哪?」 「去找叶青舟,何洋得尽快逮回来。」 陆薇薇和秦一乐都是眼睛一亮,想跟去抓捕,被应呈一瞪就缩了回去:「你们两个想都别想,让你们干嘛就干嘛,老实呆着。」 说完拽着谢霖就走,他一想到顾宇哲那只报废的平板,后怕的劲头还没过去呢,带这两个实习生去逮人?省省吧。他还想多活几年。 陆薇薇这次不敢贸然离岗,只能目送两位队长潇洒离去的背影,然后老老实实赶去鑑证办公室。 鑑证办公室一直是整个市局的财务科重点关照对象,一年的支出有三分之二花在给鑑证添置新机器上,导致整个鑑证的画风和其他办公室格格不入,堆满器械活像一个生物实验室。 这会鑑证人满为患,徐帆穿着白大褂戴着手套,端端正正坐在显微镜前,陆薇薇只认识他一个,奔着他就去:「徐警官!」 徐帆正专心检验曹铭送来的证据,冷不丁被她一吓差点跳起来:「陆薇薇?干嘛呢你,吓我一跳?」 她一缩脖子,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 徐帆这才扫了她一眼,故意夸张地往后一仰,笑着调侃了一句:「你家队长没把你赶回去换衣服?」 她满脸笑嘻嘻:「哪能呢,队长叫我来盯着你查结果。」 「这么大一美女站我旁边,那我可得慢慢做。」 「那你被队长抓了可别说我美色误人,他急着等结果呢。」 徐帆噗嗤一笑,正好手里结果出来了:「那我给你们队长打个电话吧,你在我这办公室一站,我整个鑑证都不用干活了。」 话一说完,鑑证办公室爆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一大群老爷们乐归乐,笑过了都老实回头继续干手里的活。 他手机刚一掏出来,正好跳了条简讯,陆薇薇瞥眼一看,有点懵,下意识问了一句:「今天几号?」 他一边打电话一边随口答道:「十号啊。」 陆薇薇一点头,「哦」了一声,老实等他打电话。 应呈那边刚开出停车场,徐帆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开了个免提:「餵?」 「你人呢?把实习生丢我这就算完了?」 他坏笑一声:「我去找叶青舟,带实习生干嘛,这不给你们鑑证送朵鲜花嘛。」 「骂我呢?」 「不敢不敢。快说,你那边结果出来没?」 「出来了。第一个死者马晟我又复查了一遍,没发现铁锈,但依然不能排除皮卡车运尸的可能,还是得把那辆车找回来让我查一查。 但是我这次细查,在衣服接近下摆的位置发现了微量的白色粉末,我怀疑有可能是毒品残留,提取检查了,结果还没那么快出来,有消息了我再通知你们。 而且我比对了从第二个死者冯小月抛尸地提取的泥,结果是不符合,我就说不可能把家具跟尸体抛到同一个地方。 但是家具上的指纹倒是出来了,我把所有的家具都扫了一遍,不仅有两个死者的,还有那几个磕了药的富二代的,所以可以肯定就是203包厢原来的那一批家具。 第48页 其中有一个酒杯检测出了安眠药的成分,dna和第一个死者马晟符合,最主要的是,桌子底下检查出了何洋的指纹,是搬桌子留下的,虽然没有郑远峰的,但是凭这一点,再加上监控,可以坐实是何洋丢的家具。 还有,冯小月身上的东西我都查了,没有指纹,dna也只有她自己的,没什么用。 不过这倒是能够佐证她肯定不是自己打扮成这样的,不然不可能一丁点指纹都不留。 还有那个地毯,我拿放大镜一点一点看过去的,都快把我自己看成斗鸡眼了,愣是一条多余的纤维都没发现,用漂白水仔细洗过的,要我说这人百分百有洁癖,不然哪能处理得这么干净。」 谢霖连忙追问:「那第二个死者的兇器呢?」 「我刚看完,缝合的那条红线是普通的棉线,太细了,覆盖面积很小,有指纹也没法比对,来源也没法查。 但是在针筒上发现了指纹和dna。dna比对和内容物的毒性检测都还没出来,不过指纹出来了,是何洋。」 「何洋?」 「是他。」 应呈沉默了一会,就冯小月那个鬼片似的抛尸现场,一般人干不出来,而且何洋也不像是会打标准外科手术结的人。 徐帆那头也不急,只是追问了一句:「那你去找叶青舟干什么,有新线索了?」 「昨天的热搜,是马晟生前安排的。」 「什么?马晟?他安排的?他是想干嘛,自杀吗?那他死以后又是谁杀的冯小月?不对,等一下等一下……」 应呈就笑了:「我们两个想的,是不是同一个方向?」 说完抬头看了谢霖一眼,谢霖便缓缓吐出两个字来:「马琼。」 他想起马琼和马康一遍又一遍强调的「姐弟情深」,又摇了摇头:「可我们没证据。我们没有证据能够证明马琼和这两个死者的死有关。」 「没关系,等逮到何洋,就明白了。」 徐帆那边突然开口:「等一下!dna和毒检出来了!针头上的dna和冯小月匹配,毒检确认是不夜城,没错了,这就是杀冯小月的兇器,再根据针筒上的指纹,我去帮你们批捕何洋!」 应呈应了声「好」,一扭头就把之前被交警罚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又把车飙上了堪与飞机肩并肩的速度。 15、风声 郑远峰发家很早。他本来就是城西出身的人,在政府疏于管理的这几年,白手起家把大大小小的店铺开遍城西的每一个角落,提供了无数的就业机会。 他趁虚而入,几乎化身成了这里的「土皇帝」,且不说暗地里未证实的贩毒和卖阴,光是明面上的各种会所棋牌室,都足以支持他买下近五百平的地皮之后,自己圈出来一个大型豪华北欧风庄园。 ——用「豪宅」已经不足以形容了,这简直是一个私人「皇宫」。 应呈考虑到城西错综复杂的势力情况,不敢把车开得太近,只能老远就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把车停了,跟谢霖一起熘熘达达走过来,只见几个马仔似的精神小伙把头髮染得花花绿绿,守在郑家金碧辉煌的大门外抽菸。 他只要一抬头,就能越过大门看见郑家写满了「有钱」的大别墅,忍不住笑着吐槽了一句:「这违建违得够厉害的。」 谢霖也连忙侧过脸,虽然他们都和郑远峰照过面,但他在这边安插的都是亲信,先前在金都娱乐会所露过面的「员工」他不敢放到自己家门口,也算是反过来方便了他们俩:「这人知道低调两个字怎么写吗?」 「大概是不知道。看这装潢,可能还专门请了设计师,没个几千万可下不来。」 应呈说着直接转进暗巷,给叶青舟打了个电话,「哥,你哪呢?」 那边用冷漠而平淡的语气吐出一个「说」字,应呈一皱眉,下意识跟着一块压低了声,简短有力:「我要抓何洋。」 那边立马挂断,应呈也不急。果然,手机随后就收到了一个定位。 两个人又从阴影下的暗巷绕了一个大圈,躲开零零散散驻守在郑家大宅的「卫兵」,才摸到叶青舟的定位旁边,抬头一看,悚然一惊:「这不是郑远峰家吗?」 准确来说,应该是郑远峰家里。 叶青舟直接闯人家庄园里去了? 应呈根本没迟疑,一脚踏墙,借力往上一蹿就扒住了郑家高得过分的围墙,再一蹬,眨了个眼的功夫就灵活爬上了墙头,谢霖愣是拦都没来得及拦他,只能瞪大眼睛怒骂了一句:「应呈!你给我下来!你要死是不是!」 人家私闯民宅你也跟着一块闯? 应呈跨坐在墙头伸出手:「赶紧上来,回头挨骂就说跟叶青舟学的。」 叶青舟人就猫在花坛后面,抬头啐了一句:「我听着呢!」 本来只有应呈这一个问题儿童,谢霖是一向不与同流合污的,奈何还有个叶青舟,秉持着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只好一勐子奔着这两堵南墙就去了,一个借力拉住应呈的手,两个人一块跳下高墙,猫进了花坛。 院子太大也有缺点,比如,人再多也关照不到每个点。 叶青舟探头一指:「那边一个监控,那边两个,前面过去拐角还有一个。四条狼狗,训练过的。狗是两小时牵出来遛一遛,人是四小时过来逛一逛,银行守金库也未必有这么严,这里是唯一一个盲区,但也是人和狗的重点观察对象。」 第49页 换言之,这个郑家,一丁点空隙都没有,他现在蹲在这,过会还得老实出去。不然,那些狼狗都是训练好了往人死穴上咬的。 刑侦这边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谢霖忍不住咂舌:「这都快赶上军队了,这老狐狸是打算建国吗?」 他哼了一声:「贩毒的都这个架势,这叫「帝国」。对了,你们说要抓何洋,是有什么新发现了?」 「兇器上有他的指纹,板上钉钉,已经让徐帆去帮我们申请抓捕令了。」 「兇器?兇器上的指纹不是冯小月吗?跟何洋有什么关系?」 「你没收到消息?」 「什么消息?」 应呈和谢霖对视了一眼,这才说:「哥,冯小月死了。」 他一顿,只听应呈继续说:「今天早上发现的,兇器塞在她xia体,那狗日的还拿线缝上了,上面全是何洋的指纹。郑远峰……是我们三个亲手放走的。」 那双深海一样的眼睛里,有怒气和悔恨纠缠燃烧,突然一声巨响,塞在热水瓶里的一腔热血终于引爆了整个世界。 「哥,有些责任,我们谁也担不起。」 然而叶青舟短暂的沉默过后,依然摇头:「不行。据我们这边掌握的情况来看,何洋这小子是后入伙的,就算能得到郑远峰那老狐狸的信任,也还算不上骨干,顶多算个打手,他是负责管卖阴这块的,贩毒他沾点边,但未必在圈子中心,抓了他,不一定能把贩毒集团牵出来。而且你把他抓了,我估计郑远峰得醒,醒了这事就更不好办了。」 「那你怎么说?你让他走之前,不给他下套了吗?」 谢霖问了一句:「套?什么套?」 叶青舟说:「审讯的时候,我暗示他手下有个叛徒。我们这么大放厥词一定抓他,证明我们心里是有底的,这个底就是那个叛徒。 但他后来知道我们手里没证据,就证明我们暂时没收到叛徒的信。 这代表什么?代表这个叛徒不稳,变成了一根墙头草,第一次是他侥倖,这个叛徒忍住了没出卖他,但随时有可能有第二次,所以他把马琼拉出来转移我们视线,自己第一时间赶回来揪叛徒了。」 「那这么说……他的骨干现在全在这楼里?」 他点了点头。 「那我们现在动手,不就一网打尽了?」 「不行,还差一个。我蹲到现在没看见何洋露面,不确定何洋是不是真的躲在这里。 而且……我们已知的骨干里,那个外号叫黄毛的没到,这人能算得上是二把手,毒品他接触的最多,也最得郑远峰的信任,要么不行动,要么就把他一块抓了!」 谢霖沉默了一会,他很清楚,这个集团环环相扣,牵一髮而动全身,要么一口气逮个干净,但凡跑了一个,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们不能冒进,他们必须得把这个黄毛也逮住! 但…… 谁也不能确定,这个黄毛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等他来了这些其他的骨干还会不会留在这里。 这几乎是一场分秒必争的博弈。 叶青舟抬手看了一眼表,不再多言,说了句「走」,一个就先领着应呈和谢霖回到了自己车上。 —— 徐帆电话一挂,直奔楼上:「陈局!证据确凿!请求批捕何洋!」 「什么?这么快?」 他把检查报告摊到桌上:「杀死第一死者马晟的兇器上沾满了第二死者冯小月的指纹,而杀死冯小月的兇器上检查出了何洋的指纹,抛尸地附近的监控也拍到了何洋离开的画面,所以……」 陈强突然打断:「离开?那就是说没拍到确凿的证据?」 他愣了一下:「这……可……」 监控在技术科那边,他也没顾得上看,这会倒是答不上了。 谁料陈强很快话题一转,站起身一挥手:「你去通知刑侦全组准备,去库里领枪,禁毒支队青舟已经带走了,文件回来再补,我通知特警,快!」 「我也要去!」 「不行,我跟你黄副亲自指挥,得留个人在局里坐镇。」 「陈局!至少也带上我……我怕他们出事,让我也去吧!」 陈强抬头看他那一身白大褂,一如他憋在心里的一腔热血,干净,纯粹,闪耀着明媚而坚韧的光芒。 ——曾几何时,他身穿浅蓝色警服,拘束的坐在红色幕布前,拍警官证证件照笑得又假又僵硬的模样,还深深刻在脑海里。 此后,少年一脚踏错越走越远,从台前转到了幕后,没有荣耀,没有光彩,只有帽子正中的警徽依然熠熠生辉,只有那颗赤子之心从不褪色,然而…… 他再没有机会穿警服了。 「陈局……就这一次!让我去吧!」 陈强看着他那双眼,一咬牙当场拍板:「换警服,去领枪!」 他甚至来不及开心,只是应了声「好」就扭头又往楼下跑。 见徐帆身披白大褂的背影就此消失,陈强这才大嘆了口气,打开上锁的抽屉取出手铐往腰后一别,打了个电话给黄志远—— 「志远,是时候了,咱们上山逮老虎!」 —— 六月十日,早十点四十分。 一切准备妥当。 十余辆警车关了警笛,顶着灼灼烈日悄悄杀进了城西。 第50页 特警的车先一步就位,两方势力一白一黑,不动声色地围住了郑远峰贩毒集团的「帝国」中心。 特警队长大概四十出头,叫田良,猫着身子钻进刑侦这边的指挥车。 指挥车里,徐帆换上了曾经的旧警服,正把双方对讲机调到同一频道,陈强向他点头示意,随后给叶青舟打了个电话,把人都叫了过来。 应呈蹿上车,扫到徐帆,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么多人?你怎么也来了?」 徐帆把桌上一熘对讲机都调试好:「少废话,我最后出一次外勤。」 他没再多说,艰难钻进了角落。 「青舟,现在什么情况?」 刑侦的指挥车没有特警的大,他们这好几个人挤得满满当当,转身都困难,叶青舟实在挤不进去,只能站在车门口汇报。 「我们摸排了好几个月,大致把郑远峰为首的犯罪集团摸清楚了。现在,郑远峰及他手下几个骨干都聚集到了郑家,我们盯了半天,冯小月案的嫌疑人何洋还没看见,不能确定他就在这里,还有一个外号叫黄毛的,也没在。」 「这个黄毛是个什么人物?」 「他名下有一家甲鱼山庄,是个农家乐,不常开门,查了一下流水,帐面都是假的,所以我们怀疑他这家店,有可能是郑远峰的毒品工厂之一。」 应呈从最角落探出他那颗鸟窝头:「对了,冯小月的室友蒋欢欢,曾经向我们检举过何洋控制她们卖阴的事,冯小月出事后,她们就都被转移了,我猜测很有可能是藏在那家甲鱼山庄,这个黄毛一直没出现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在看着她们。」 「怀疑?猜测?有可能?你们的意思,是一点证据都没有?那你们就敢跑来申请批捕何洋?」 他笑了笑:「陈局,咱们抓的是何洋,跟郑远峰可没关系。」 陈强挥手一拍,正好拍在他后脑勺,乐了:「你小子!」 在座的,没有谁是真来抓何洋的。 他们彼此都很清楚,何洋是蚯蚓,抓他,是为了钓郑远峰。 只有郑远峰,才是他们要钓的那条大鱼。 「青舟,郑家内部的情况你清楚吗?」 他无奈摇头:「这老狐狸贼精,好几个月了,我连个卧底都插不进去,他这个大本营守得更严,里三层外三层的,我是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只能确定这老狐狸十八般武器样样齐备,冒进很有可能会导致伤亡。」 谢霖也挤不进车,跟叶青舟一左一右站在车门两边,活像两尊石狮,一招手喊了顾宇哲来,调出了当时申请建造的设计图。 田良研究了一会才说:「这宅子难啃得很,主要是里面有多少人有多少武器都还不清楚,而且房间还特别多,七拐八绕的,我们瞎闯就是给人家送靶子,套了麻袋打闷棍,能不往里闯就别往里闯,按我的意思,最好还是围堵为上。」 谁知道叶青舟拿过设计图突然就骂了一句:「我就知道,这老狐狸!」 「怎么了?」 他伸手在图纸上指:「我们原先躲开监控的地方是这里,对吧?当时那个花坛正对着墙,在这个图上,那个花坛正对的应该是拐角。 而且按照这张设计图,我们在侧门位置应该还能看到一个小池塘,但这池塘画是画了,其实根本没建,这么一算,他这个宅子比图上设计得还要大一圈,那么多出来那一部分是拿来干嘛了?」 应呈紧紧拧着眉头:「建密室或者暗道了。」 「而且除了我们可见的外部,看不到的内部很有可能也改了,这设计图就是废的,没用。」 得,又是一违建。 指挥车里一时冷寂,陈强却突然把角落里的应呈抓了出来:「去吧,你不是逮何洋去吗?」 应呈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安排,应了声「好嘞」就要往外走,还没下得去车就被徐帆一把拉住:「我跟你去。」 「你去什么去,在这呆着。」 徐帆攥紧了不肯松手:「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 「徐帆?」 他神色不改,一双深海似的眼睛盯得人后背发毛,谢霖于是往叶青舟身边一靠:「那这样吧,你们俩走正门,一楼你们能看多少看多少,我们俩翻窗上二楼。」 应呈终于点头:「那你们都小心,田哥就别进去了,在外面搭把手,万一出点什么事,得第一时间把我们里面的接出来。」 田良点头:「这样,我们特警的一组二组堵住前后两个大门,三组四组绕到左边围墙位置,刑侦的人手和指挥车全部安排在右边,禁毒支队负责支援,暂时不动,万一真的出情况,你们前后左右都能跑,哪边近往哪边跑,不管你们往哪边跑,我全部通知到位,第一时间掩护。一定要小心,注意安全!」 说完抄了桌上信号器和窃听器给他们装好,又给他们每个人装了个微型摄像头,应呈和徐帆把警服重新穿在防弹衣外面,叶青舟还是不放心,又亲自把他们两个的武器装备再检查了一遍,确认样样齐备了,这才拍了他肩膀一把,紧紧皱着眉头。 「你们两个记住,郑远峰是个毒枭,不能用一般的常理来衡量,郑远峰知道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他不一定会跟你们翻脸,但假如你们以拘捕何洋的藉口闯进去,很有可能会把他惊了,一旦情况超出控制范围,什么都别管,保命第一条,一定要记住!」 第51页 「知道了,放心吧,我有数。」应呈说着回头看了徐帆一眼,在他背上拍了一把,笑了,「你这小子,怕不是知道我得把命交代在这,特意过来跟我同年同月同日死?」 有这个病人在他身边,他可不得处处掣肘?就算自己的命不要了,还得顾着这小子呢。 徐帆没说话,绷着肩膀深深看了他一眼,他却转身走向一辆刑侦的警车,大大咧咧一扬手,回过头来依然一脸痞里痞气的坏笑。 「晚上咱们一起吃饭去?」 ——昨天说好的晚饭,被他的胃病给闹了个泡汤,今晚非要宰他一顿不可。 原本四肢紧绷的徐帆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行。我们晚上一起吃饭。」 16、瞬间 郑家大门口围了好几个看门的马仔,老远看见一辆警车就这么大摇大摆开了过来,拐弯都不带拐的,立刻熘了一个跑去通风报信,应呈权当看不见,把车往门前一停,带着徐帆就直奔大门:「这是郑远峰家吧?开门,警察,找他有事。」 小马仔明显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居然粗声粗气地瞪了回去:「干嘛?」 「我不是说了吗?警察,还问我干嘛?我没事过来找你吃饭?」 几个把头髮染出彩虹的架势的小年轻先哈哈大笑了一通,不知所谓,然后用夸张的姿势和表情往里一指:「不在。」 说完笑声更是响亮,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的傻缺本质。 他「呵」了一声,愣是给气笑了:「骗鬼呢?我说哥们哪条道上的,缺心眼吧?里头干嘛呢,赌博还是?赶紧给我开门,今天要么你给我把门打开,要么我叫人来撞开,你自己看着办。」 「哟,仗着你是警察就为所欲为?你们这叫什么?哦,损坏公民人身财产安全,别以为我们怕你,想撒野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快滚。」 应呈突然觉得说话好累,他的智商正被这群十七八岁不好好念书就知道跟着人家瞎混社会,混就算了,还混不像样的小屁孩摁在地上摩擦。 对付这种八百字作文可能都憋不满字数的小屁孩,讲道理基本没用,最有用的一招,还是——揍。 熊孩子嘛,揍揍更健康。 几个小马仔根本来不及反应,应呈真的是二话不说就打,反手一个过肩摔撂倒了一个,腰后手铐直接就铐了上去:「还知道什么叫公民?那配合警方调查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知不知道?还敢叫我滚,四捨五入你这就算妨碍社会公共安全,你最好没满十八,满了我就给你按成年人量刑!」 马仔们被应大队长气场全开的模样给镇住了,转身就跑,应呈也不追,把那小马仔撂在一边,一脚踏上门板,愣是把门给踹开了,见里面足有七八个愣头青,比门口这几个未成年大点,正对着他这个「闯入者」虎视眈眈,其中一个手背在身后,不知道要拿什么,他赶在对方出手以前,立马把手里证件往前一怼,横眉竖眼,比悍匪还要凶蛮:「市局刑侦支队支队长应呈,你有种就给我把傢伙什亮出来!」 说完,身后就突然响起了一声:「哎呀误会误会,这是干嘛呢,自己人自己人!」 他回头一看,来人可不就是郑远峰! 只见他又扭头喝骂了几句:「干嘛呢你们,缺心眼是不是?狗都知道不咬好人,是不是出门没带脑子?还嫌我这不够乱呢?」 陈强在指挥车上盯着屏幕,见应呈衣领上的摄像头映着郑远峰那张大脸,连忙指挥道:「青舟!郑远峰出来了,上!」 谢霖猫在之前的墙角下,弓起膝盖两手交叠,叶青舟在他掌心借力,轻松翻上了墙头,按住隐形耳麦应了声「收到」,然后就把谢霖一块拽了上来,两个人灵巧的像猫一样,从外接的水管攀爬而上,直接翻进了二楼,只见二楼走廊还有零散几个打手,连忙往下一钻靠大花瓶遮住了身形:「进来了,二楼有人,应呈再拖一会。」 说完给谢霖打了个手势,谢霖一点头,钻进最近的房间,是个客房,没有人,他确认安全后,就摸到了阳台上。 应呈也戴着耳麦,自然是听见了,瞥了他一眼:「哟郑老闆,您这手下人眼力见不太行啊。」 郑远峰连忙点头哈腰捏足了一副奸商的精明气,顺手就他递过去一支烟:「是是是。您见谅,先抽支烟消消气,我这店里不刚死了人吗,虽然说跟我没什么关系,总归还是有点瘆得慌,我也是不放心,多雇点混社会的人来撑撑场面,免得什么三教九流的都上我这来闹事,这不,误会了,您见谅。」 他把烟给推了回去:「劳驾,不抽。门口那小孩,未满十八吧?」 「嗨,一群小孩不学好,来打暑假工,您瞅瞅那模样,我要是不收着,又没个人管,谁知道学成什么样子,我也算半个监护人,谁叫我操心呢,只能照顾着呗,也没什么活能干,您说那娱乐会所的,我哪敢让小孩子进去,勉强叫他们来看看大门,就这我还给了三千八一个月呢。 您看着教育教育就算了,这帮孩子是欠教训。但是……可别真抓回去搞个案底,孩子还小,这案底可是一辈子的事。」 他打好的腹稿都被这完美无缺的长篇大论给打乱了,心道不愧是郑远峰,这副嘴脸还真是一言难尽。 正想说话,抬头却看见谢霖就出现在郑远峰身后的二楼阳台,还给他打了个手势,让他稳住,然后就从一个阳台翻向了另一个阳台! 第52页 他是不知道这帮人回个头就能看见他飞檐走壁的英姿吗! 徐帆反应神速,立马接了一句:「你这是开慈善收容所来了?要不要给你颁个锦旗什么的?」 「不敢当不敢当,我也是城西土生土长的,也算是回报社会了。我像这么大点的时候,比他们这会还能折腾呢。对了,两位警官这是……」 「还是之前的案子,记得冯小月吗?」 「记得记得,不是说已经抓住了吗?」 应呈想起之前两个实习生竹筒倒豆子的审讯方式,只能随口扯谎:「之前没证据,放了,早上发现冯小月也死了。」 「什么?这……又死了一个?」 「你不知道?」 「这我哪能知道,总不会是又上热搜了吧?」 眼见着谢霖脚一滑突然摔落,整个人都吊在阳台扶手外,徐帆心都快提起来了,应呈却两手插兜,依然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笑得格外灿烂:「这倒是没有,就是她死的地方,发现了你们金都203包厢的家具。」 郑远峰突然没再说话。 他这一笑,徐帆就冷静下来,不敢再多看挣扎着吊在阳台外面的谢霖,只是跟着笑了笑:「还有什么来着……哦,包厢的监控。」 郑远峰很快回过神:「要是警官有了确凿的证据,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你们早点破案,我们老百姓也放心不是,这个冯小月,唉,可怜啊。」 谢霖终于在掉下去前的那一刻挣扎着爬回阳台,凝出了一身冷汗,比了个ok的手势,迅速钻进了另一个房间里。 应呈松了口气,下一秒就听见耳麦里传来了谢霖的声音:「制服一人。」 很好,他应该是翻阳台绕到另一个房间,把门口的人撂倒了一个。 他这么想着,就听郑远峰转了个身往里一请:「您看我这脑子,二位进来坐,这大热天的多晒。」 叶青舟在耳麦里突然出声:「等会!他到客厅能看见我们!」 徐帆随即婉拒:「没事没事,我们就是问问情况,问完就走。何洋是不是你手下的?」 「这……警官您也知道,我名下店铺一大堆,就算是我手下的,你这突然问我其中一个,我实在是想不起来。」 他从文件夹里拿出何洋的照片:「你再看看,他是你金都的经理,不认识?」 郑远峰「哦」了一声,仿佛才反应过来:「他啊,我们都叫外号,大名我没印象。是,这确实是我的经理,他又干了什么好事了?」 耳麦里终于又传出了叶青舟的声音:「制服一人。再多撑一会,把二楼的人解决完再进。」 「听郑老闆这意思,是知道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人啊?」 他似乎很清楚何洋会有什么样的把柄,隐晦地笑了笑,「嗨」了一声:「男人嘛,多大点事。」 应呈也跟着笑:「杀人可是大事。」 「什么?杀人?」 他用信誓旦旦的语气微笑着说:「他杀了冯小月。」 「这……」 叶青舟和谢霖迅速汇合,他们俩已经把所有的房间挨个都看了一遍,然后把控制住的人都拖进空书房关起来,这才说:「全部制服,二楼看清楚了吗?」 田良在指挥车里接话:「清楚,果然跟设计图有出入。你们看看能不能上三楼,需要你们把三楼也探一探!」 叶青舟探头打量了一下,楼梯正对一楼大门,客厅空间又大,贸然上楼会被发现,更何况通往三楼的楼梯上有个防盗门,不确定有没有上锁,在这样的情况下实在是不值得冒险,想了想才说:「应呈,想办法把人带进楼,我们从墙外面爬上去。」 应呈收到消息,顺手抹了把汗:「何洋没来找过你?」 「没有啊,我正想说他呢,昨天晚上就没来上班了,我这手头事实在太多了,还没联繫他呢,不在家?」 「你杀了人还在家待着?等警察上门给你上铐?」 「这……」 应呈拿过徐帆手里的文件夹:「你是他的顶头上司,我们查过,他没什么家人,所以得找你做个笔录,没意见吧?」 这大热的天,应呈能晒,郑远峰发达以后过的都是娇生惯养的日子,他可禁不住,连忙点头说好,满眼都是精明算计:「没意见没意见,走吧,这在大门口站着影响多不好,进来坐坐,我给你们泡杯茶。」 徐帆一边「不用不用」,一边抹了把汗吐槽天热,郑远峰只好再请他,一来一回客套一番,这才老实跟着他进门,应呈还不忘指了指被铐在门口的小马仔,交代了一句:「你给我老实呆着,我做完笔录再来教育你。」 郑远峰哭笑不得,又帮他求情,应呈只能一路跟他掰扯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和教育问题。 瞎掰而已,谁还掰不过谁了。 陈强看见摄像头显示他们走进了屋里,当机立断:「青舟,上!」 叶青舟和谢霖立刻一左一右,从阳台往上爬,拜郑远峰请的设计师所赐,欧式的大别墅在二楼每一个房间都建了阳台,三楼虽然没有阳台,却有一个往外突出的稜角,真要爬上去,比警方日常拉练的程度还要轻松得多。 然而叶青舟扒着稜角边缘刚往上一个探头,就立刻往旁边一躲,给谢霖打了个眼色,轻声说:「人都在三楼!」 「多少人?」 第53页 「我看见十几个,都是打手,有重型武器!」 谢霖摇了摇头,往上一指:「我这边有窗帘,遮住了。」 「青舟!按照二楼的布局,你从左边墙能翻窗翻进走廊!」 「行。」他说完又打了个手势,两个人踩着三楼边沿不到十公分的突出,蜘蛛侠似的慢慢往房子左侧挪了过去,他们身上没有保险绳,双手也没有着力点,只能一步一步贴着墙,挪得十分缓慢。 谢霖终于艰难扒着墙面爬到左边。突然,叶青舟头上的窗户就咔啦一响,他立刻撑住窗台,尽量贴墙半蹲,靠这种扭曲姿势把自己整个人藏在窗台底下,因为脚尖着力点太小,整条腿都不自觉地剧烈颤抖起来。 田良盯着屏幕,疯狂大喊:「谢霖!别回头!」 正想探头过去拉一把的谢霖一个侧身贴墙站好,再也不敢动弹,似乎是底下小弟不太机灵,只听屋里有人骂骂咧咧又把窗户关上了,田良眼见着叶青舟的屏幕剧烈抖动,又喊了一声:「谢霖!快!」 他迅速一个转身,一手扒着窗户,一手伸了过来,叶青舟撑到极限,几乎是什么后果都顾不上了,不要命地最后往前一蹿,借着这一蹿,才堪堪抓住谢霖的手,因为惯性整个人撞在墙上,用手一挡,轻轻嘶了一声,立马调整好姿势找到了墙面上的着力点。 幸好谢霖有心理准备,这一把差点没拉住他,手差点被拽到脱臼,忍不住低低问了一句:「叶青舟?」 他白着脸摇头:「手……」 刚刚那一撞,不知道骨没骨折,但肯定伤着了,照这样的情况,他可能爬不上去。 谢霖探头往走廊窗户里看,又低下了头,该死的,三楼走廊上也全是人! 他「嘘」了一声才说:「田哥,进不去,人手都聚在三楼,叶青舟可能把手伤着了,我把摄像头送进去。」 「行!你小心!」 他于是接过叶青舟递过来的软管摄像头,从走廊窗缝里塞了进去,田良把屏幕切换到软管摄像头上,只见灰黢黢的走廊里零零散散有几个人,手里都端着重型机枪,而且从摄像头的角度,能看见房间门都开着,照之前说的,房间里也有人的话,就不能像二楼一样不动声色地悄悄解决掉,他当机立断:「行了,楼上大概情况清楚了,你们撤!」 现在叶青舟的手没缓过来,肯定爬不了墙,他这么在身后堵着,谢霖也动不了,想了想,只能说:「应呈,听见了吗,我跟叶青舟在外面墙上,随时突入给你后援,你尽快。」 应呈于是说:「行了郑老闆,你别扯门口那小屁孩了,我们先聊聊何洋。」 郑远峰连连点头:「是是是,警官您问。」 郑家大宅最大的,兴许就是这个客厅,地板瓷砖是定制的,组合成了一个覆盖整个客厅的大型花纹,沙发和茶几是成套的,低调奢华,茶几上摆好了两倍热茶,玻璃杯都镶了一圈金边,应呈和徐帆都没敢喝。 ——不太对劲。 这么大的房子,不可能只有郑远峰一个人,就算他要把他手下那些个骨干藏起来,总也该留个保姆什么的,但他一个人都没留,以他的八面玲珑来看,这不合理。 这里太安静了。 所谓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徐帆跟应呈合了个眼色,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做起了笔录:「何洋平时为人怎么样?」 「他啊,挺孤僻一人,做事倒是挺利索的,长得又一脸兇相,我让他当经理,好管管那些三教九流的。 警官也知道,金都虽然是我的产业,但乱也确实是乱,这一带的小混混太多,要不然我也不会把金都分成上下两个部分,没办法的事。」 「他除了自己家,还有哪里能去吗?」 「这……我是真不知道,我跟他不太熟,私生活我哪管得了这么多,可能还没有警官们了解得多呢。」 「那他有女朋友吗?」 他闻言又隐晦地笑了笑:「我说这小子不好,就是不好在这一点上。他啊,换女人比换衣服快,我早上看,下午就不是同一个了,反正也是人家的自由,只要不搞出事情来,我也不管他。」 应呈又笑了:「就他那尊荣,还这么抢手?」 从刚刚开始,郑远峰就觉得这小子笑起来的模样有点夹枪带棒的意思,仿佛……早就看穿了他扯出来的诸多谎言。 然而即便如此,该演的戏还是得硬着头皮演下去。 「这怎么说呢,我偶尔也招一些乡下来的,学歷低一点我工资也可以开低一点,当然啦,我开的工资还是在法律规定的合理范围内的,对比一下,何洋这个经理,价值可不在脸上。不过我估计这小子也没存款,全拿来泡妞了。」 「他有没有关系好的同事朋友之类的?」 「我这实在是不清楚,您要不问问他的同事?昨天金都出了这事,我把店门都关了,我去楼上给你拿员工记录?」 徐帆看了眼手錶:「我跟你一块去吧,正好拿了就走。」 应呈也随即站起身:「那我去上个厕所。」 他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应呈的打算,连忙说:「厕所在这边,我送你?」 但这话一出,三个人都有点尴尬。 「你当我几岁?去个厕所还能迷路?」 他一噎…… 徐帆随即上前:「走吧,赶紧拿了记录,我们还有一堆人要问。」 第54页 郑远峰就这么被徐帆半推半搡的带走,应呈趁机往厕所的方向熘达,嘴里像模像样地念叨着「厕所」,其实趁机把每个房间都打开看了一遍。 一楼的客厅占地面积太大,导致房间比二楼少很多,一共两间棋牌室,一间厨房,一间小的可怜的杂物间,还有一个同样占地面积特别大的餐厅,厕所就在两个棋牌室中间,应呈权当没看见,又往另一边绕,伸手要开第一个房间,就发现门是锁的。 ——就是这间了! 他立刻缩回手,赶回客厅。 而徐帆跟着郑远峰上楼,走进书房,看他在书桌翻找文件,然后接了个电话,徐帆绷紧了四肢,只听他冷冷说了句打错了,就挂了电话低头继续找,然后一抬头,手里赫然握着一把shou枪! 一把已经上好xiao音器的shou枪! 他先喊了一句:「应呈!跑!」 随即才往前一扑,那一枪不偏不倚打在他胸口,他却依然越过宽阔的松木书桌一把把人扑到在地。 应呈没有犹疑,拔腿就往楼上跑,千钧一髮间甚至听到了那间上锁的屋子开门的声音。 而叶青舟缓过劲来,用那只伤手借力,就从二楼的走廊窗户直奔书房而去,谢霖用软管摄像头往上一看,郑远峰的枪装了xiao音器,地板隔音效果又好,楼上没听见,这一帮手持重型武器的打手还没醒! 田良让黄志远拼命拦住想往里闯的陈强,自己亲自上阵,领着围在郑家老宅四周的人马同时出动,轰轰烈烈,背影里各个都透着一去不回的决绝。 徐帆没有力气,被郑远峰用力一推,就倒在了地上。即使穿了防弹衣,这一枪的冲击依然牵动了他腰上的旧伤,胸口和后腰的剧烈疼痛仿佛同时折断了他的嵴骨和肋骨—— 妈的,好疼。 17、爆炸 诚如叶青舟的猜测,郑远峰正在和自己的骨干们开会,企图揪出那个莫须有的「叛徒」,然而应呈的突然杀到,让他不得不暂时把人藏在了那间屋子里,察觉到应呈故意开门的企图,他们第一时间上了锁,然后给郑远峰打了个电话。 毒枭的疯狂使得他第一时间放弃了伪装和抵抗。只是,他没想到,来的不止是应呈和徐帆两个,而他们俩,也是有备而来。 比如,救了徐帆一命的防弹衣。 他企图补上一枪,然而楼下追着应呈上来的骨干比他更早,一声枪响,揭开了这场混乱的序幕。 应呈冲进书房,身后突然一声枪响,叶青舟在按倒郑远峰之前,先按倒了应呈,反手就是一颗shou雷。 第一颗子弹从头皮擦过,打碎了齐人高的青瓷花瓶,shou雷炸在楼梯上,拦住了追击者。 谢霖盯着软管摄像头的屏幕,一边喊了句「三楼的人醒了」,一边反手一肘打碎三楼走廊玻璃,丢进去一颗烟wu弹,然后往下一跃,翻进了二楼走廊,直奔书房。 叶青舟压着应呈,两个人来不及起身,只见郑远峰放弃了徐帆这个轻而易举的第一目标,转而瞄准了叶青舟,徐帆勉强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枪,扭打成一团。 谢霖当机立断,击毙了二楼一个持枪者,见三楼的人很快打开了那道上锁的铁门,立马冲进书房,喊了一声「走」,随即一手一个,把应呈和叶青舟拖进了书房里,然后一脚关上了门,又喊了一句「趴下」,徐帆体力不支,几乎是立刻就被郑远峰摔在地上,索性躺下没起来,艰难打个了滚躲到了书架后。 随后一阵枪响如鞭炮,把加厚的书房门打成了筛子,郑远峰在他的手下的掩护下,早已撤出了书房,枪声刚停,应呈探头一看,只见地上滚进来一个球,立刻又喊了一声「卧倒」。 投进来的shou雷杀伤力比他们警方的还大,一声巨响掀起了炽热的气浪,震得人鼓膜嗡嗡,上沉下轻的单巧书架根本抵挡不住,整个倒了下来,各种书籍和摆设砸了徐帆满身,应呈扭头喊了一声:「徐帆!」 他们联手把徐帆从一片狼藉里刨出来,只见他满脸细细小小的伤口,紧紧揪着衣领,仿佛唿吸不畅,胸口隔着防弹衣中了一枪,腰伤復发,脸色铁青,应呈慌忙一把扯开他衣领,又喊了一声:「徐帆!」 他咬牙憋出一句:「我就……这么一件警服了……」 应呈松了口气,骂了一句:「你死去!什么时候了还管衣服!」 「别管我……去……去找郑远峰!」 特警们鱼贯而入,书房外的枪声此起彼伏,因为过于密集,叶青舟一行被困在书房里出不去,几声过后,枪声终于减弱,突击显然是告一段落了,支援纷纷涌向这边。 田良在楼梯上喊了一句「叶青舟」,他这才应了声「我们在书房」,然后在掩护之下奔了出去,只见整个豪华别墅在shou雷和弹药的轮番攻击下被打得七零八落,各种名贵摆设碎成了一地垃圾,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他连分辨都没时间,抬头就问:「郑远峰呢!」 田良摇头:「太乱了,一晃眼就没人了。」 「该死的!有密道!」 这小子……跑了! 「师父!你那边的图像上有看见郑远峰吗!」 进来的每个人衣领上都别着摄像头,前后不过几分钟,陈强把每个视频都单独拎出来仔仔细细扫了一遍:「他跟何洋在一起!最后看到的是跑到一楼,别的没了。」 第55页 何洋也在! 应呈灵光乍现:「跟我来!」 说完还记得把动弹不得的徐帆託付给了田良,自己领着人直奔一楼,他记得书房底下对应的就是一楼那个杂物间和其中一间棋牌室。 他被谢霖那一拽,大致扫了一眼,记得这个书房有多大,书桌摆的位置,正好对应这两间房间中间的墙,底下的杂物间最多四个平方大小,一步迈大一点就能碰到墙,算算只能够到书桌的边。这么说来,杂物间后面应该还有一个更大的空间! 而杂物间堆满了杂物,就算密道的门藏在杂物间,关键时刻打开也费力。所以,假如他猜对了,那么密道门应该在棋牌室! 「这里。」应呈一脚踹开棋牌室的酒柜,果然露出了地下的密道! 叶青舟率先往下走,谢霖尤为冷静,为以防万一,特意做了最后一次交接—— 「发现密道,请求地面支援,共计三名警察,叶青舟,应呈,谢霖,请求追击命令。」 陈强站直了身子,拿着对讲机,冷静下达了命令:「禁毒支队,全员准备!前往甲鱼山庄抓捕黄毛!叶青舟,应呈,谢霖,允许追击。田良准备接应。记住,禁止伤亡,我要你们,全员归队!」 谢霖庄重应了一声「收到」,说完,就跟着叶青舟的步子一块下到了密道里。 地道挖得很长,但并不是太深,追踪器信号还很强,只是十分简陋,像是黑煤矿的简单矿井,隔几步就有个木架子支着,以免造成地面坍塌,瀰漫着一种厚重的泥土土腥味,混杂着地下水的恶臭,令人犯呕,地下水渗上来,脚下都是软的,一踩就是一个脚印,「啪嗒啪嗒」的声音撞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又四面八方地弹了回来,一遍又一遍迴荡在漆黑的地道里。 叶青舟换了一把突击bu枪,装上手电筒,低下枪口往地上一照,脚印密布,证明他们走的很急,应呈扫了一眼,轻声说:「大概四五个人,肯定有枪,有没有其他武器不一定。」 他一点头,三个人没有过多交流,分走两端,以免破坏对方留下的脚印。 地道里一时静谧,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木架后突然有人探头,手里端着一把看不清是什么的枪,幸好叶青舟精神高度紧绷,当机立断,比对面反应更快,一枪瞬间爆头,然后上前几步,一脚踢开了他的枪,这才冷静汇报:「击毙一名持枪歹徒,没有伤亡。」 谢霖又问了一句:「请地面核实目前位置。」 陈强看着屏幕:「你们目前已出郑家范围,继续向前即将到达金都。」 「金都?我们走了这么远吗?」 「是的,你们走的是直线距离。」 「离金都还有多远?」 「直线两百米。」 应呈突然脸色大变,一个转身就往原方向折返:「不好,快跑!」 叶青舟和谢霖不明真相,但下意识跟着一块跑,只听他刚话落,还没跑出多远就是一声巨响。 陈强身在指挥车上,追着信号跑,他们在地面不能走直线,被各种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堵得寸步难行,抬头却只见那座几乎标志性的高楼随着那声巨响瞬间倾塌成一地碎片,连地面都深深塌陷下去。 完了…… 郑远峰那疯子,把整座金都给炸了! 地道里那小子,不是留下来埋伏的,是留下来引爆的! 「青舟!应呈?听得见吗?谢霖?青舟!你们他妈的能不能听见!给老子吱个声!青舟!」 耳麦那一头,一片死寂。 顾宇哲戴着耳机,坐在电脑前盯着不再移动的gps信号,努力把信号调节到最大,然而依旧无人应答,他回头,白着脸几乎滴下汗来,一颗心吊上了嗓子眼,堵得喉咙难受,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带了些哭腔:「陈……陈局,这……」 这怎么办啊! 陈强也盯着那屏幕,脑子里有一瞬间是空白的,黄志远率先反应过来,大掌一拍在指挥车的桌上留下了两个凹,扯着嗓子怒吼了一句:「愣着干嘛?还不救人?联繫急救,哪个队离得最近?赶紧过去!刨也得给我把人刨出来,快!」 「等一下!耳麦有声了!」 顾宇哲摘下耳机改成了扩音,细细听去,果然能听到扩音器里传来了极轻的声,陈强忍不住又叫了一声:「青舟?你们没事吧?听不听得到我说话?」 扩音器里终于传来了一句完整的话,是应呈。 「这……这什么味……」 他仿佛是晕了一瞬,硬生生被这气味给熏醒了,艰难从土堆里把埋了一半的自己刨了出来,被爆炸的气浪震得浑身骨头酸痛,仿佛散架重组,要拼命挣扎才能爬起来,低头一呸满嘴都是泥,晃了晃脑袋,只觉脑袋里嗡嗡直响,沉得他支撑不住,耳麦只戴了一只耳朵,清晰地传来指挥车里松了一口气差点哭出来的顾宇哲,而另一只耳朵…… 好像听不见了。 炸弹不知道安在哪,一炸整个地道塌了大半,幸好他及时想通还跑出了那么一段,否则可不仅仅是耳朵的问题。 只见他所处的地道已经彻底塌陷,所以他刚刚半个人都埋在泥里,差点拔不出来,而紧贴着地道的,是一段下水管,这一炸正好把坚实的下水管给炸开了一个口,气浪掀起土堆,直接把他们三个人都给拍进了下水道,污水和烂泥混在一起,气味实在一言难尽。 第56页 他跑得快,略好一点,叶青舟和谢霖跑不过他,比他还惨,也是幸好,虽然大半个人埋在泥里,但至少脑袋还露在外面喘气,他强忍着脑震盪似的头晕目眩和根本听不见声音的右耳,一边扯着嗓子喊名字,一边挨个扒拉人:「没事吧,还活着吗?死了也得给我吱个声啊兄弟!」 谢霖被刨出来一双手,咳了一声呛出满嘴烂泥,应呈就立刻换了目标,转头去拽叶青舟,他只好自己努力支撑着上半身,蜕皮似的艰难从泥里脱身出来,钻进了腥臭的下水道,浑身上下哪哪都是污泥,原本帅气阳光堪称「警草」的脸简直是惨不忍睹,晃了晃脑袋也觉得自己没戴耳麦的那只耳朵钻心的疼,一丁点声音都听不见,嘶了一声喉咙喑哑:「疼死我了……」 叶青舟被埋得最深,胸腔受到了挤压,唿吸不畅,被应呈搀了一把才能站稳,连连咳嗽,一唿吸,胸腔里就「咔啦啦」直响,仿佛胸腔里塞了一把塑料纸,疼得他五官都挤成一团,轻轻揉着胸口先骂了一句「妈的」,这才扯着嗓子问:「都没事吧?」 谢霖坐在他对面,看见他嘴唇动了,却完全听不见,大声「啊」了一声:「什么?你说什么?」 应呈只好示意他把耳麦抠下来,用还能听见的那只耳朵听。 「没事吧?」 「死不了……」谢霖把耳麦抠出来一点,以便在听见地面上的人的情况下还能保持交流,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鼓膜可能被震破了。 地面上的陈强一颗心总算高高提起又安稳落地,松了口气差点喜极而泣,生怕他们都摘了耳麦听不见,嗓门格外嘹亮,忍不住骂了一句:「你们他妈的是不是想吓死老子!」 他迟早心肌梗塞!没死在歹徒手里也要被这帮臭小子气死,跟他们一起出个外勤至少短命三年! 应呈听见了,反而乐得嘿嘿直笑:「你俩可欠我条命啊。」 「你怎么知道他要炸金都?」 「多亏顾崽贪生怕死,一进金都就预感到这楼迟早要塌,真被他给蒙准了,这小子神算。」 指挥车里的「神算」突然惊醒,呸了一句:「我这乌鸦嘴!」 陈强总算安了心,眼见着金都那个方向高楼倾塌的粉尘依然四处飞扬,头疼不已:「田良!赶紧带人把金都给我围了,叫急救和消防,给我看看有没有人困在里头,哪个组最近?赶紧把这几个臭小子给我刨出来!」 「别!用不着!」应呈掸了掸一声一头的泥和灰,抬头把周围都打量了一遍,「我们人在下水道,自己想办法出来。陈局,您老帮帮忙,赶紧把金都锁死,一丁点消息别露出去,金都是关门的,我们也已经拉了警戒线,不会有人在里面的,但是这事不能再上热搜了,实在瞒不过去就说是拆迁爆破,先把周围都搜一遍,郑远峰很有可能就是从周围跑的。」 陈强笑骂了一句「要你教」,扭头就去办了。 「走。」他们三个互相搀扶,叶青舟突击枪上的手电筒也震坏了,他们只能摸黑往前走,没走几步,就见头顶洒下来一丁点光,在这个漆黑的下水道格外显眼,应呈仰头一看,下意识扯着嗓子喊:「找到窨井盖了!」 「别喊了,还有一只耳朵呢。」叶青舟说着,一起伸手推井盖,下水道不高,他们伸手就能碰得到。 奈何井盖这个东西,并不是有力气就能打得开的,用力往上一推,愣是纹丝不动,只能无奈摇头:「不行。推是推不开了,要不还是叫兄弟过来捞我们一把吧。」 话一落,却见头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井盖的开启口伸进了一条铁钩子,微微提起一点往旁边挪,有阳光放肆倾洒下来,让习惯了黑暗的三人忍不住眯起了眼,应呈从指缝往上一看,一个人影扒着下水管口的边缘,伸长了手,逆着刺眼的日光,温柔而又明朗—— 「应警官,我来了。」 应呈瞬间从这个瀰漫着七彩霞光的梦里惊醒,震惊道:「江还?!」 他逐日而来,身上披着云彩织就的霞光,应呈看清了那张脸,看清了那个温和的微笑,他打着结的杂乱长发没能遮住他的脸,五官那么清晰而又近在咫尺。他笑着「嗯」了一声,然后说: 「是我。我回来了。回来救你。」 他在那一瞬间有些混乱。又或者说是迷茫。 仿佛是一直沉浮在一片黑暗里,找不到出路,走走又停停。 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毫无徵兆,江还就这么出现了,他手里托着唯一的光芒,从此他的世界轰然炸开一片光亮,除了…… 江还身后的那一团黑影。 他带来的光明愈盛,那团黑影就愈浓重,而他却看不穿,也摸不透。 江还却浑然不知他的迷茫,又催促道:「手给我!」 叶青舟不敢妄动,唯有谢霖,从后面推了他一把。 他这才醒过神,又仰头深深看了江还一眼,这才伸出手,任由江还费力将他拉出恶臭又黑暗的深渊,然后一起把谢霖和叶青舟也拉了上来。 「江还,你为什么回来?你不是从四楼上跳下去也要跑吗?那你为什么回来?你怎么会这么刚刚好,出现在这里?」 江还笑了笑,宝贝似的从拿出重新用礼盒包装好的那只psp,往前一递:「我来还这个,顺便道歉。应警官,我不是坏人,也不想当坏人。」 第57页 应呈居然无话可说。他有太多的问题,全部堆砌在一起,反而找不出头绪,而这个人……又巧妙地躲开了他所有的问题。 只听江还又说:「就当戴罪立功。郑远峰,我知道他在哪。」 「什么?」 「我说我知道你们要抓的人在哪,我带你们去,请问,应警官能原谅我吗?」 应呈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突然说:「好巧。马晟的兇器是你发现的,冯小月的尸体又是你发现的,我们掉进下水道出不来,你就出现了,我们这是不是特殊的缘分?」 每一次,他一出现就能给案情带来重大进展,然后想尽一切办法,哪怕从四楼一跃而下连命都不要,也非要逃跑不可,再以莫名其妙的机缘,又突然出现,他就像是安在密室逃生墙上的那个扩音喇叭,行至绝境,在你鬼哭狼嚎之际突然出声给你提供提示,但这些提示的背后,到底是更惊人的圈套还是更光明的现实,谁又敢断言呢? 「我说过,我不想做坏人,我是来帮你的。」 「那你告诉你到底是谁。」 「我是江还。归还的还。」 应呈嗤了一声。 他只好举起双手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不是坏人。」 叶青舟没忍住,插了句嘴:「是。你不是坏人,只是见了警察就跑的人。」 江还「嗯」了一声:「但我跑着跑着,不还是栽在应警官手里?」 应呈咧嘴一笑,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子,撇开满脸的血混合着的灰,依然透着一股痞气:「看来我这张脸又帅了两个等级,连流浪汉都能被我的美貌所折服,我这是从女性杀手升级成男女通吃了。」 谢霖哭笑不得,深以为耻,忍不住推了他一把,笑着骂了句「傻逼」。 这小子有某种魔力,能让人随时都想揍他,却也正是因此,让人信服至深。 应呈也是伤痕累累,被这么推了一把还有点疼,揉了揉,跟着一块笑了两声。 江还死死盯着他们的互动,嘴角颤抖,不知道是被感染着想上扬,又或者是难受得想痛哭,但应呈一偏头,又在那双深海一般的眼睛里看见了明亮的流星。 太好了。江还想…… 「别闹了,去不去?」 应呈匆忙回神,嘶了一声:「去。」 叶青舟于是轻轻推了江还一把:「不是知道郑远峰在哪吗?那就带路,敢动什么歪脑筋,自己掂量着办。」 江还点了点头,带头跑进了小巷,谢霖一边追,一边不忘汇报:「目前往陈家弄的方向追击,装备完好,有线人协助,联合各组,随时准备支援!」 指挥车直接开向金都的废墟,倒塌的房子引起的动静太大,导致把周围几条街都堵了个彻彻底底,比一般的mpv还要大一圈的指挥车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陈强只觉得心又揪了起来,对着麦克风就喊:「别冒进!我调人过来,千万等支援!」 叶青舟回了句「收到」,便跟在江还后面跑,他伤得重,唿吸都疼,实在跑不太开,连江还都追不过,江还似乎还特意放慢了步子,说他像泥鳅是真一点没错,也不知道他在这边混了多久,对这边迷宫一样的地形熟得不能再熟,要不是他真心带路,想甩掉他们,简直轻而易举。 只见江还一路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废仓库门前,猫在几个堆起来的生锈铁通后面,冒头往前一看,在仓库里焦急踱步的,果然是郑远峰! 应呈只看了一眼就蹲下身:「我看见四个,四把枪。」 叶青舟躲在另一侧,角度不同,摇了摇头:「五个。何洋在你五点钟方向。」 谢霖生怕他们乱来,赶紧汇报:「我们在陈家弄往外的一个废仓库,很大,很开阔,不支持狙击,对方人多,且持有杀伤性武器,支援什么时候到?」 顾宇哲迅速调出了所有人的的gps信号:「别进!特警一组距你们不到一千米,马上就到!」 谢霖刚松下一口气,却听一声枪响,打穿了生锈的旧铁桶,子弹唿啸而过,从他还能听到的那只耳朵边上擦了过去! 耳麦里传出陈强的一声追问:「怎么回事!」 而耳麦那头,回应他的,却只有急促如骤雨一般的枪声。 ——该死! 18、存在 应呈一把按住江还的头,迫使他整个人都趴在地上,扭头就喊:「谢霖?」 防弹背心是不能面面俱到的,谢霖伸手在耳边一摸,一掌心的血:「妈的……差点把我这只耳朵也震聋。」 应呈又看了一眼,确认只是一点皮外伤,这才松了口气,又用力一按:「你给我老实趴着,别乱动别冒头,知道了吗?」 说完向叶青舟和谢霖一点头,打了个复杂的手势,两人意会,叶青舟就地一滚钻进了草丛,身后留下了一长串的弹孔,而谢霖则打地鼠似的一起一蹲,迅速吸引火力,应呈弹无虚发,抓住机会,趁机干掉了一个,叶青舟的肋骨碎了几根,唿吸间疼得他直抽冷气,以至于端着枪的手还在颤抖,咬咬牙忍住了,以他的角度又干掉了一个,然后咬牙切齿软倒在地上,一口咳出满地血沫。 ——那是肺里的血。 「哥!」 他嘶吼着像一只濒死的野兽,又迅速爬了起来,喉咙里唿噜噜直响,大声道:「我没事!」 「没事个屁!」应呈一回头按住耳麦,「陈局!赶紧派急救来!」 第58页 陈强那边还没来得及回话,这边形势急转直下,瞬间变成了三对三的平衡局面,郑远峰也不知道他对面三只不仅是纸老虎,还是缺胳膊断腿的纸老虎,连忙一招手,先退回了仓库,江还在应呈的暴力镇压之下依然努力地抬起了头:「不行,他要跑!这个仓库四通八达,他要是跑了就真抓不住他了!」 应呈又用力按了他一把,厉喝:「你给我趴着别动!」 说完也不顾耳麦里陈强扯着嗓子近乎绝望的警告,嫌吵,反正也只有一只耳朵能听见,索性把耳麦抠出来往地上一丢,问:「你俩还行不行?」 叶青舟又咳出来一口血,按住胸口,感觉胸口软绵绵的,再用力一摁可能就把自己的内脏戳穿了,于是抹干净嘴边血沫,绷着嗓子说:「行!」 他于是对了个眼色,三个人分三路向仓库缓缓包抄过去。 江还浑然不知听话为何物,躲在铁桶后面探头探脑,只见仓库里堆满了废弃的空木箱,反而成了错综复杂的掩体,枪枝在这种地形里成了累赘,叶青舟只好把沉甸甸的突击枪挂在脖子上往后一甩,憋了一口气不敢唿吸,猎豹似的往前一扑,反而挨了一枪托,呕出血来倒在地上,胸口疼得起不了身,何洋返身回来,又掏出了一把新的水果刀,应呈及时出手,抓住他的手往木箱子上一砸,生生震掉了他手里的刀,奈何他也是受了伤的人,何洋忠心耿耿,不要命的疯劲上来,野牛似的直接把应呈打倒在地,抬头催促:「老大!快走!」 部下虽然忠心耿耿,郑远峰这个老大却连看都没看一眼,手里握着一把shou枪,直奔后门而去,叶青舟和应呈本身就被炸了个七荤八素,叶青舟最是严重,几乎起都起不来,应呈还得顾着他,被何洋和另一个喽啰纠缠得脱不开身,只好高喊了一句「谢霖」。 「这呢。」突然蹿出来挡住郑远峰去路的谢霖宛如天神降临,他举枪对准郑远峰,浑身上下自带光芒,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啊,郑老闆?」 郑远峰终于回头看了一眼。应大队长打架就一个字,「莽」,什么规矩美感通通没有,只见他抄起板条箱,抡圆了就往小喽啰背上一砸,直接把人干趴,然后一把把叶青舟从地上拽起来,躲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刀捡了回来,疯狂挥舞的何洋,但就算何洋再如何像个十足的疯子,依然不过强弩之末,对上应呈这个比混混还混混的刑侦队长,被拿下也只是迟早的事。 于是他又回过头,看向坚定不移拿枪指着他,强调了一遍「把枪放下」的谢霖,终于长长嘆了口气,单手举过头顶,另一手缓缓地把枪放在地上。 他很清楚,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耗尽半生心血建立起来的帝国,已经彻底崩塌了。 可他清楚,有些人却并不清楚。 他身后忽然有人大叫了一声「老大」,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只见何洋手持兇刀,向应呈捅去,而应呈身后摊着一个几乎动弹不得的叶青舟,根本就是避无可避! 角落里蹿出来一个黑影,直奔应呈,谢霖几乎是在同时,大喊了一句「应呈」就扑了过去,郑远峰趁机将刚刚落地的枪捡起,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脚尖前已经炸开了一排弹花,叶青舟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勉强靠着身后的板条箱才能站稳,端着枪微微仰着头,嘴唇颤抖,有粉红色的血混杂着肺里的泡沫从嘴角溢出来,端着枪的手抖如筛糠,轻嗤了一声:「你试试?老子的枪走了火,可不负责。」 ——叶青舟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始终是那个叶青舟。 刚捡起来的枪终究又落回了地面,他看着叶青舟的眼睛,知道自己确实是败了,再无转圜余地,于是举起手来,老老实实一脚把枪踢了过去,笑说:「要是叶警官愿意跟着我干,我可落不到这步田地。」 叶青舟冷笑了一声,从来没觉得突击枪会这么沉,艰难调整了一个姿势,用两只手端枪,也依然剧烈颤抖着,目光向下一睨,只见谢霖及时一扑,扑倒了何洋,而江还则径直扑倒了应呈,冷不丁整个人都压在应呈身上。 应呈嘶了一声,心神一松身心俱疲,一伸手发现自己连推开江还的力气都没有,没什么好气地瘫在地上,像极了刀俎上任君採撷的鱼肉:「江还!起开!还吃上豆腐了是不是!」 江还用力一撑,却只往旁边一倒,应呈这才惊见他捂着腰部,血从已经分辨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里喷涌一地—— 就算谢霖扑得及时,何洋捏在手里的刀,依然划破了江还的身体,他开始大量失血,应呈想求援,却想起自己已经把耳麦丢了,只能一把按住他的伤口,急切喊了一句:「江还!」 谢霖匆忙铐上何洋,一边求援一边接过叶青舟递过来的手铐,走过去铐上郑远峰:「陈局,线人受伤了,快,派急救来!」 ——有点疼。 江还伸手看了一眼,只见自己满手都是血,然而透过指缝,看见的却是一张虽然灰头土脸,却依然朝气蓬勃的脸,他五官都拧成一团,正一遍又一遍地唿喊着「江还」。 他又觉得不太疼了。 世间千万种执念,都随着血液从伤口里流逝,他浑浑噩噩想了许多,一会是盛夏的风撩起教室里素雅的窗帘,一会是在黑暗的海里哭到声嘶力竭,一会是冰冷的手术台和刺眼的无影灯,一会又是小巷里盪出去的欢声笑语和四季飘香的皮蛋粥,而血液的流失让他觉得四周阴冷,刺激着他的神经,促使他回到现实世界。 第59页 「对不起,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他突然看向过来帮忙给他止血的谢霖,笑着说:「你多照顾照顾他,求你了。要是我死了,就把我丢海里,我没有身份,没有亲朋,没有人记得我,也没有人会追寻我,我本不存在,请你把我丢进深海餵鱼,让我的尸骨自己腐烂,那就是我的去处,谢谢。」 谢霖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一眼应呈,只见应呈也怔愣了一瞬,随即破口大骂:「你死个鬼!」 警笛由远及近,特警一组终于姗姗来迟,几个人也算松了口气,先让人把郑远峰一行都押了回去,救护车却没那么快能就位,而江还那虚弱的模样却仿佛随时都会续不上下一口气,叶青舟更是直接躺倒在地,一张嘴就是吐血,应呈咬牙切齿,哪管那么多,伸手一招直接开走了特警一组的车,然后把车速飈上了顶,在爆炸过后的单耳失聪与唿吸困难及其他各种併发症里,操纵着钢铁铸就而成的怪物,在一片紧凑的车流里横冲直撞,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可身后居然又响起了警笛,不是特警或者救护车的警笛,是交警。 只是,这一次,交警却不是来拦他的。 两辆雪白的警用摩托唿啸着警笛,一左一右包抄上来,左手边那辆,应呈恰好认识,不就是早上才罚过他的那一位吗? 只见交警把车开到跟他齐头并进,先向后一招,示意他减速,再向前一招,示意他跟上,随后两辆摩托把车速和警笛音量都拉到顶,上前开道。 应呈耳朵里流着血,满头是灰,身上还穿着沾满血迹的警服,摇下车窗喊了一嗓子:「谢了兄弟!」 交警听见了,举起手来摇了摇,只见他手里抓着一个对讲机。 显然,各警队之间通力协作,他们只是距离最近的第一批。 在注意到漆黑的车身上写的特警两个大字,以及车里几位一身狼狈的警官后,拥挤的车流里不知是谁带头打起了喇叭和双闪,交警的警笛和私家车的喇叭响成了一片二重奏,车辆开始逐渐靠边让路,片刻内,就挤出了一条康庄大道,更多的警用摩托四面八方地汇聚过来,主动向前或者向后,护送着应呈的车一路畅通无阻。 谢霖本来就头晕目眩的,他车速又飈得飞快,胃里更是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连睁眼都没力气,眯着眼摊在副驾驶,向前指了指,笑了:「看见没,这条命,没白拼。」 叶青舟的身体情况要糟糕得多,仿佛被人抽掉了骨头似的,要依靠着江还才能坐稳,但郑远峰好歹是板上钉钉了,于是也轻轻笑了一声。 ——死也值了。 倒是江还白着脸突然开口:「对不起。」 同样都是炸弹底下逃生出来的,应呈的身体状况也好不到哪去,全靠手里捏着的方向盘才能硬撑,这会连魂都不知道震到哪个角落去了,血与肉里糅合的,仅剩一腔正气,闻言突然醒了一半神:「什么?」 他按着伤口,血已经渗得不多了,他按得很用力,所以血没有滴在车里,这一点让他很高兴,他强撑着盯着前方:「估算错误,我好像伤得没那么重。」 应呈一个走神,方向盘一歪险些撞上让路的私家车,幸好警笛及时把他叫醒,又一拐回到了正路,咬牙切齿:「我管你有事没事,你要是再敢跑,我就给你锁化粪池里,说到做到!」 江还被应大队长的无下限惊得无言以对,震得瞪大眼睛,良久,才在疯狂奔驰的车里,轻轻说了一句: 「嗯。好。我不跑。」 —— 交警护送着他们到了医院,车一到,四个担架已经准备妥当,一人一个全部抬走,内科外科五官科,ctb超血常规,来了一个医院世纪大环游,顺便做了一个全方位无死角大体检,谢霖这厮还记得连哄带骗,硬把应呈摁进了胃镜室的手术床。 最后四个人并排躺在急诊室的留观床上,爆炸去了他们半条命,剩下半条在医院也折腾没了,各个挺尸挺得笔直,应呈还不忘拿毛巾捂着嘴骂了句:「谢霖你记住,下次别落我手上,不然我直接给你送进去结扎。」 谢霖翻了个身:「听不到,闭嘴。」 叶青舟轻咳一声,疼得死去活来:「悠着点吧,这还有那么多美女护士呢。」 唯有江还抬头看了一眼——屁的美女护士,早在他们脸皮厚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应大队长刚一开腔的时候,就全给吓跑了。 —— 徐帆知道应呈他们几个好歹还能喘气,连医院都不肯去,在救护车上做了个检查就赶回市局帮忙了,顾宇哲还得顾着实习生二人组,更抽不开空,当场击毙的每个歹徒曹铭都得尸检一遍,大半夜就被叫来警局加班了,整个市局一时之间比菜市场还要热闹。 这次的抓捕行动太大,上至特警下至交警,中间还炸塌了一个金都娱乐会所,涉案人员足有上百,还有缴获的枪枝弹药和毒品,陈强忙了个脚不沾地,一直等到人都押回来了,才有空赶到医院去。 结果带着黄志远到了医院一看,三位队长在急诊室留观床上躺尸躺得整整齐齐,霸占了人家一整个留观室。 叶青舟的手被撞得整个红肿起来,好在没有骨折,断了好几根肋骨,伤到了内脏,死活不肯住院,只签字绑了个胸带,这会正在一边吸氧一边吊点滴。 第60页 谢霖情况略好一点,肋骨有点骨裂,不算严重,只不过耳朵挨了一枪,虽然擦了过去,但软骨被正中划开,也是死活不肯住院,只好门诊给他缝合,以后留疤是肯定要留的了,不过应该不会太丑。 只有应呈是情况最好的一个,结果反而因为胃镜而受到了成吨的伤害。 三个人都有点脑震盪,再加上鼓膜震破,各种头疼欲裂再加天旋地转,打了止疼药直接睡成了三具尸体。 陈强嘆了口气,绕到护士台,把自己的警官证掏出来晃了一眼,小声问了句:「睡了多久了?」 「有一会了,止疼药也快过去了,你有话要问就叫醒吧。」 「那伤呢,怎么样,严不严重?」 护士明显是老大不高兴,陈强甚至觉得她轻轻哼了一声:「你是他们上司吧?那你劝劝他们,这一个个的,一个都不肯住院,尤其是最里面那个,一边吐血一边跟医生闹,内脏伤成什么样还不清楚呢,死活都不肯住院开刀,这要是出点什么事,我们医院怎么负担得起?」 「好好好,您劳驾,得罪了,回头跟医生说一声,我去劝劝他们。」 陈强转头走到叶青舟床边,轻轻叫了他一声。 叶青舟勐然惊醒,弹簧似的弹了起来,起得太勐,一阵眩晕又砸回床里,胸腔里疼得他差点厥过去,五官都皱成了一团,「嘶」了一声:「师……师父?」 陈强被他吓了一大跳,连忙把他摁回床上:「干嘛呢你这是?好好躺着,等会我去给你办个住院手续。」 「别,住什么院,我不开刀,医生说了能自愈的。」 「你别给我闹,听见没?医生说了你得住院开个刀,少唧唧歪歪的,别逼我把你师母请来。」 「不行……我得回去审郑远峰。现在几点了?特警那边怎么说?局里呢?人抓齐了没有?」 被这么一闹,应呈和谢霖也被吵醒,抬起头问了一嘴:「徐帆呢?怎么没看见他?他伤怎么样了?」 陈强「哎呦」了一声,直摆手:「得了得了,你再缓缓,徐帆伤得不重,缓过气来了在局里顶班,其他的事用不着你们管,你们老实给我住院开刀好好休息就行。」 叶青舟哪里肯听,自己把吸氧管一拔,挣扎着要下床:「不行。我得审郑远峰去。」 「你给我老实呆着!我放你们病假,局里的事你们一个都别管,有我和黄副顶着呢,该住院住院,该手术手术,少给我没事添堵,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郑远峰那案子一直是我在跟,那老狐狸只有我才能审。」 谢霖嘶了一声,脑袋里昏昏沉沉,也跟着翻身下床:「那我也得回去,这么大的案子,刑侦肯定缺人,徐帆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他本身就有伤,哪能让他顶着。」 黄志远实在憋不住了,横眉竖眼就骂:「你也跟着讨骂是不是?让你们躺着就躺着,放假还给你们放出毛病来了?欠收拾?」 应呈根本没听进去,他那边刚骂完,这边就揉了揉自己的头,嘶了一声起了床:「那我也回去。」 结果这一起来,眼一瞥又惊了个倒仰:「完了,江还呢?」 那小子可别是又跑了! 他想起车上那句轻飘飘的「我不跑」,也不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他是怎么听见这句几不可闻的话,还生生记在心底的,只觉得莫名心安,很快冷静下来,抬头又向护士追问了一遍:「美女,之前睡这张床的病人呢?」 「哦,他啊,清创室缝合呢,跟你们半斤八两,也是死活不肯住院,按规定,门诊不能打麻药,那么长一条口子,不打麻药估计得缝好一会,你们先等着吧。」 应呈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没跑就好,点了点头,向那护士一笑:「谢谢这位美女姐姐,您劳驾,帮我把这盐水拔了,我不挂。」 医护人员最烦什么样的人呢?应呈这种不听医生话的。前半句听他恭维美女还乐颠颠憋不住想笑,后半句一听,脸色立马又垮了下去:「这还有一半没挂完呢!」 说完又看向了说好要「劝劝」的陈强,哪想到这人一来,这三位倒是更不听话了! 奈何陈强毕竟是年纪大了,就他们这小年轻,非要下床他还真拦不住,叶青舟尤其蹬鼻子上脸,也闹着要拔针,护士拿他们没办法,只好乖乖上前,先把叶青舟的盐水拔了。 「你俩怎么说?」 「我在这等江还,这小子背后肯定有事,估计只有在医院才能问得出来,哥,你要回去审郑远峰的话,那谢霖……」 「我有数。」谢霖说完,在等护士过来给他拔针的空隙里乖巧坐在床沿,掏出手机想了想,一时没想好该打给谁。 应呈于是轻笑了一声,提醒了一句:「叫陆薇薇吧,那姑娘走武力路线的,秦一乐等会留给我,我有事找他。」 谢霖心照不宣,打给了陆薇薇,让她开车来医院接。 陈强和黄志远气得咬牙切齿,奈何这几个小辈全是打不死的奥特曼附体,压根听不进去,就这么片刻功夫,进门的时候还躺尸躺得四肢僵硬,这会倒是已经个个生龙活虎,不过说话还得扯着嗓子喊—— 毕竟还有一只耳朵是聋的。 19、沉默 折腾了一天,等应呈终于能够静下心来,才惊觉原来医院的窗玻璃外已经是一片漆黑,走廊上的中央空调吹得他直起鸡皮疙瘩,反而能让他保持着清醒。 第61页 谢霖已经叫陆薇薇开了公车来接走了,叶青舟厚着脸皮,连领导的车都敢蹭,陈强堂堂市局一把手,沦落到给自己的亲亲小徒弟当司机,这会可能正在回市局的路上,只要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就能猜到今晚估计又是市局的一个不眠之夜。 网宣那边已经发了声明,只说嫌疑人归案,金都的爆破是拆迁,与本案没有特殊联繫,案件正在进一步侦查中,再配合今天飈过拥堵路段时私家车集体鸣笛让路的一幕,让曾几何时被骂的狗血淋头的兰城市公安局又一次喜提热搜,刷满了「致敬」和「感动」的视频里还贴心地给特警车里的所有人都打了个码。 不过这一切,都与应呈无关。 他坐在走廊的铁凳子上,紧紧盯着前方的大门,上面贴着「清创室」的字样。 他觉得他的另一只耳朵现在也听不见了,在江还出现以前,他的世界静止,寂静无声,直到那扇大门被人推开,江还仿佛从另一个封闭且深沉的平行时空穿越而来。 啪…… 他的世界忽然活过来了。 江还依然是那一身「拖把狗」的造型,撩起来露出腰腹伤口的衣服还没放下,贴着很大一块明晃晃的纱布,有棕黄色的药水和血混合在一起,渗了出来,没打麻药的缝合过程疼得他嘴唇发颤,脸色白的像是被墙刷刷了一层。 他注意到门神一样端坐在门口的应呈,有些侷促地把衣服拉好,然后慢吞吞地挪了过去,站在他面前,低下头沉默了一会,组织了半天的语言,才憋出了一句:「对不起。」 应呈姿势未变,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只是往旁边一示意,冷冷说了句「坐」。 江还犹犹豫豫,站了好一会,才四肢僵直地紧挨着坐在他身边。 「医生怎么说?」 「伤口不深,就是有点失血过多,不过没伤到内脏,缝了几针就好了。」 「缝了几针?」应呈这才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长期流浪的江还虽然个不算矮,但瘦弱得像根竹竿,他实在想像不出来这样一个瘦弱的人能生生熬下铁针牵线,从伤口穿进又穿出的痛苦,忍不住咂舌,「为什么不打麻药?」 「我……」江还在他的目光下低了头,那双倒映着繁星的眼睛混杂着深深的紧张和不安,沉默片刻后,才用更轻的声音回答,「我没钱。也没身份。」 住院? 怎么住? 应呈又僵了一下,转过头去。 「我们现在也算是过命的交情,就不该有什么隐瞒。说吧,关于这个案子的事,给我都说明白了。」 「好。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你到底认不认识冯小月,跟她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帮她报警?」 「不认识。那天,我说的不全是假话。她确实跑了过来,摔了一跤,我没敢扶她,她就自己起来了,然后把针筒塞给我让我报警,就跑了。只不过……我后来追上去了,还和她说了话。」 「她说了什么?」 「我一直从巷口,追到巷尾,才堵住她。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不说,就重复了一遍让我报警,发现我可能没有手机,就把她自己的手机给我了,还特意提醒我,她的手机没设密码。然后……就被一辆车给接走了。」 「车?什么车?」 江还的词彙量很贫瘠,尤其是在车这一方面,他搜肠刮肚半天,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车,只能犹豫着说:「好像是一辆小货车,应该。」 应呈的脑袋里自有一条精准无比的电路,然而这案子诸多错综复杂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证据仿佛是在这条线路上装满了开关,江还的一句话,让其中某一个突然闭合,他灵光一闪掏出手机,调出了一张监控截图:「是不是这辆?」 江还探头一看,点了点头:「是这辆。我记住了车牌号。」 ——那是何洋的那辆小破皮卡! 冯小月逃离现场以后,是坐何洋的车走的! 「那驾驶员呢?你看清楚驾驶员没有?」 他又摇头:「没有,天太黑了,她只是上了车后座,把门一关就走了。」 「你碰见冯小月的时间是在四点零七分?那为什么一直到五点才报警?还有,她的手机呢?在你手里吧?」 「我知道你们肯定会用到,没有丢,把手机留在我买东西的超市里了。」 「哪家超市?」 「胜利路那家。那是最近唯一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冯小月走了以后,我就去那家超市买了漂白水,藏到巷子里,就是你堵车的那条巷子。 然后才回到遇到冯小月的地方打了报警电话,那个时候是五点半。 我故意把手机留在那家超市里,以为你们走访的时候会发现,但是……好像被遗漏了。」 应呈一边「哼」了一声,一边给顾宇哲发了个消息,让他去那家超市拿手机,顺便把秦一乐叫来。 「你从那个时候就算计好了要怎么把警察甩掉,要怎么绕回去撬车擦指纹洗dna还顺便偷东西了?连堵车都让你算准了,厉害。」 「不是。我没算到堵车,不过本来也打算找个藉口让警察把车停在那里。只是……算来算去,没算到,那个警察会是你。」 「那我的那只psp呢?」 江还伸手一掏,那只重新用礼盒包装好的psp还好好地放在他口袋里。 第62页 应呈哭笑不得,摇了摇头也不打算再拿回来了:「算了,送你了。」 「可你不是说,这是……」 「我新买了一只,这只就给你了。」 他摸了摸完好无损的psp礼盒,目光里闪烁着欣喜的光芒。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 应呈追问:「那你又是怎么发现冯小月的尸体的?那现场你发现的时候就这样?」 「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种动物。我们有群居的习性,同时也有一定的领地意识,因为我们清楚一片土地上的资源能够养活多少人,所以在资源足够的情况下,我们不会随意侵犯别人的领地。 与其说是我「发现」了冯小月,不如说,是她前后两次,「侵犯」了我的领地。」 他哼笑了一声,调侃道:「看不出你还是个人类社会学家?」 江还看着他,目光平淡而深沉,像一片汪洋大海,正酝酿着一片滔天骇浪。 「那么,应警官和我,又是谁在侵犯谁的领地呢?」 他往后一靠,把手搭在江还的椅背上,捏着下巴把他上下都打量了一遍,然后十分勉强地嘬出一个牙花来:「再说吧。我对侵犯领地没什么兴趣,不过你要是收拾收拾,白净一点,我说不定会对侵犯你有点兴趣。」 江还再次被应大队长永无下限的这张破嘴震惊,眨了眨眼说不出话。 只听他继续问:「听你这意思,总不能是有人特意把尸体送你眼面前来吧?还是说你就一柯南附体,走哪哪死人?」 江还又沉默了一会,大概是很认真且耿直地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死神流浪汉」的神奇buff加成,而后才淡淡说了句「巧合」。 「哪那么多巧合啊?我兰城多和平一地段,一年出头也没几桩命案,难得出一桩双尸案就让你赶上了,第一尸有你第二尸又有你,你还要什么饭,有这运气去买彩票早发家致富了。」 江还细细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于是又添了一句:「一二不过三。」 真要让他赶上第三具尸体,他就承认自己可能是有点「死神」的嫌疑。 谁料这下轮到应呈一惊:「你还想有下次?」 他连忙摇头。 应呈缓了口气,紧紧盯着他的侧脸,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别的东西来,良久,才终于问出那个困扰他最深,最重要的问题:「江还,你到底是谁?」 最后四个字,几乎一字一顿,像四颗炸弹平地而起,江还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防御墙,就这么轰然崩塌。 「我不知道。应警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家人,也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就连江还这个名字,都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应警官说得没错,「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我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 他抬起头盯着应呈的眼睛,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我也想有人在等我的相逢,有人在等我的不醉不归,有人在……等我回家。」 应呈透过他漆黑的瞳孔,看见了一片深海,在海面映射下,有成片的星海,越发觉得这小子看着眼熟,奈何脑子里浆煳一团,实在想不起来,冷不丁就冒出一句:「我们两个一定见过。」 江还一低头少有地开了个玩笑:「梦里吧。」 「没点记忆?你是哪人,记得什么?」 「我什么都不记得,有记忆就在街上流浪了。」 「是吗?那你的人类社会学说哪学来的?普通话这么标准?谁教你识的字?还知道遇到可疑车辆要记车牌号?还能背这么冷门的古诗?」 江还伸出手,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支粉红管的血样:「应警官想知道我是谁,我也想知道。这是刚刚做检查的时候,请护士小姐帮忙多抽的一支血,你们能做dna检查,对吗?」 应呈低头看着那支非常迷你的血样,也不接,只是笑嘻嘻地没个正形:「你倒挺主动的。」 他又往前一递:「假如应警官想要当面看着我抽,我也不介意多挨一针。」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没必要真逼着你多抽一支血,这支血样我会拿回去让鑑证比对,不过结果不能保证。」 应呈说着拿过那支血样,在他面前摇了摇,笑了一声,「你不会骗我吧?」 江还面不改色心不跳,摇头说道:「不会。我说过……」 「你不是坏人。行了知道了,你都不知道说几遍了。」 他被抢了话头,只好老实闭嘴,却听应呈又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说你不认识冯小月,行,你说你掺和在两场命案里都是巧合,行,你说你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也行。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躲着警察?」 原本侃侃而谈,仿佛真的做好了要把一切全部和盘托出的准备的江还却突然沉默下来,他抿着唇低下头,十指纠缠搅在了一起。 应呈也不急,翘着二郎腿盯着他笑:「没事,你编,接着编。反正我不急,我有的是时间,不过我这人逻辑能力还挺强,你最好编一个完美一点的,不然我拆台都嫌难度太低。」 江还把头低得更低,在沉默是金这条康庄大道上走得勇往直前绝不回头,像个挨训的小学生,把自己给绷成了一座雕塑,侧着脸,认认真真地旁观着远处化验室里小小的医患纠纷,妈妈抱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孩子在跟医护人员争论着什么,似乎根本不打算再听应呈的话。 第63页 「可以。跟我玩这套是吧?江还,我告诉你,有些事不是你不说,我就查不出来的,当我吃干饭的? 死扛到底是吧?那就跟我走,反正你也无家可归,剩下的事咱们去审讯室谈,到时候,我可就不是这个态度了。」 他终于勐一下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而牵动了伤口,又勐一下摔回椅子里,应呈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我不是坏人。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你相信,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让你把我的心挖出来看一看,血是干净的。」 他那满腔干净鲜红的热血,浮沉着一段少年青涩的欢喜,操场上新浇筑跑道的塑胶味,试卷上未干的油墨香,还有少年奔跑蹦跳满身的汗味,各种气味汲取着他心尖上的血生根发芽,纠缠生长。 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 因为他身上瀰漫着火焰的焦臭,他的脑海里有累累冤魂在嘶吼,他有无数个不眠之夜,也有数不清的恶婴缠身,新的记忆与旧的记忆交互叠加,喧嚣尘上,他眼前的世界突然颠倒崩塌,即使明知道自己还在医院,眼前的幻觉却把他带回了二十年前,耳边响起求救的唿喊,脑袋疼到爆炸——完了。 犯病了…… 他不自觉地攥紧手,就算是皮糙肉厚的应呈也觉得手腕都快被捏碎了,他低头一看,只见江还脸色煞白,有冷汗直接淌下来,把牙咬得「咔咔」直响,整个人筛糠似的抖了起来,他仿佛一瞬间失明,眼睛失去了焦距,急切地问:「你在吗?」 「在。」 他又忽然停止了颤抖,绷紧的肩膀一点一点,慢慢松懈下来,唿出了一口冷气,小声问:「应警官能陪我一会吗?」 应呈从他剧烈的反应里回过神,单只耳朵的失聪让他一时没听清,茫然地「啊」了一声。 江还随即改口,摇了摇头松开手:「没事,谢谢。」 他抬手一看,只见手腕上留下了一个鲜明的手印,于是不再追究刚刚的问题,而是又反问了一句:「怎么回事?ptsd?」 江还侷促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盯着他发红的手腕,又说了声「对不起」。 「多久了?为什么会得ptsd?」 「我不想说。但我希望应警官知道,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既然我愿意为你挡刀,那就证明我永远不会拿刀捅你。」 应呈哼笑了一声,一只脚伸的老长,另一只脚把脚踝搭在膝盖上抖起了腿,整个人软的像没长骨头,自带一股流氓气:「我知道我这张脸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但你也用不着这么深情地告白,我心动了你负责吗?」 江还又是一噎,只觉自己一腔热血与肝胆宛如餵了狗。 他于是又笑着伸手往他肩上一搭,语气里正派了不少:「不过呢,下次再有这种情况,你留着让我英雄救美就行,美女救英雄的剧情,我不太喜欢。」 「我喜欢。」 应呈一咂舌,骂了一句:「你喜欢有什么用?」 他又认认真真地想了想,然后才说:「是没什么用。不过,我要拼命,你拦不住。」 应呈气得嘬了个牙花,正要开口,走廊那边却突然冒出了个顾宇哲,大唿小叫奔了过来:「老大!你没事吧!」 「少咋咋唿唿的,这里是医院!」 顾宇哲这才一缩脖子,惊觉周围人都在看着他,连忙点头示意,然后领着秦一乐把应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打量了个遍:「你可吓死我了老大!没事吧?听说挨了一刀?」 应呈往后一指:「挨什么刀,你以为我跟你似的拿平板挡人家水果刀?你老大背后有人。」 顾宇哲探头一看,见江还脏兮兮的衣服上还有血迹,顿时明白过来,但他之前没和江还打过照面,也不好说什么,倒是秦一乐十分上道,屁颠屁颠就上前慰问了,顾宇哲这才又追问了一句:「老大,没伤着吧?真没事?」 应呈只能侧着头跟他说话,指了指自己另一只耳朵:「真没事,就是耳朵聋了一只,养几个月就能自愈了。」 顾宇哲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对了,冯小月的手机!」 「怎么样,拿到了?」 他点了点头,脸上表情一言难尽:「当时那家超市分局去走访过,那小子捡了东西不交公,想着私吞,所以我们当时根本没拿到,我要是不告诉他证据确凿他还不肯拿出来呢。 不过拿到了也没用,那小子拿了自己用了,手机上东西全是他的,原先冯小月的那张电话卡都被他抠出来丢了,所以我们当时才打不通。 而且我看了一下,这就是一只全新机,案发时间是三点到三点四十五分,那只手机的激活时间是两点三十七分,要不是分局那边也忙不过来,我是真想把那小子逮进去关几天,贪这点小便宜,浪费了我们多少时间?而且还把手机上有可能的证据全给我们销毁了!」 应呈现在脑子转不太开,要细细捋一下才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两点三十七分?那监控呢?谁给她的手机?还有,序列号呢?」 「没戏。要我说她这作案手法还挺完美的。她是三点上班的,再往前的监控我们追踪不到,她本来就是干那个的,何洋哪会让监控拍到手底下的姑娘,所以根本不知道是谁给了她手机,而且序列号也被撕掉了,根本查不到是哪买的。」 第64页 「那你副队呢?」 「带陆薇薇抓人去了,没说,我们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回来呢。」 「局里现在什么情况?徐帆在顶班?他人怎么样了?」 「徐帆等救护车到的时候已经缓过来了,没什么大事,等会副队回去了就让他休息。 现在局里大大小小一堆人要审,我们人手根本不够,特警和下属派出所的人都调过来帮忙了,肯定要得奋战到天明。老大你不行再歇会,不然你再倒了,咱们哪还有人手再分出来照顾病人。」 「去你的,你老大我行着呢。叶大队长呢?」 「跟陈局他们一块回来的,走路都走不稳,陈局连哄带劝,硬给他摁医务室躺着。」 「那走,我们回市局去。」 顾宇哲连忙伸手就拦:「别啊老大,你不再歇会?」 「歇个屁,活都堆到天花板上了,哪有空歇,走走,赶紧的,回去干活了。」 秦一乐站起来要跟着一块走,应呈却回过头:「那谁,说你呢,没地去是吧?那你跟我回家得了。看在你这么爱我的份上,洗衣做饭,老子养你。」 江还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大型流浪犬,闻言勐一下回过头来,满脸震惊,张了张嘴想要说话。 「闭嘴。就两个选择,要么主动去,要么被动去。记住了,你要是挑被动的,等会我把你锁我家厕所里你可别怪我。」 江还终于回过神来,一本正经地将十指交扣,嵴背肩膀都绷得紧紧的,皱起了眉头说:「你这是非法拘禁。」 「少废话,你是涉案嫌疑人,不想跟我走就把你铐走,自己挑。」 说完掏了自家钥匙直接抛给秦一乐:「你叫个滴滴,把他送我家去,然后赶紧回来加班,车钱回头我付给你。」 秦一乐只消一个眼神,就立刻明白了自家老大的打算,接过钥匙一点头就去扶江还,一边目送自家老大的背影,一边在心里盘算—— 自家老大,可真是蔫坏。 作者有话要说: ptsd是指创伤后应激障碍,是一种在受到或者目睹严重伤害后所引发的持续性精神障碍,比如幻觉,噩梦,拒绝接受现实,迴避创伤源,过度警觉,焦虑,甚至伴有自残等行为。 江还这里的症状是幻觉和焦虑。 20、姐弟 应呈和顾宇哲坐着公车赶会市局的时候,正和抓人回来的谢霖打了个照面,他身后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马琼! 他和谢霖对了个眼色,心照不宣就直接把人送进了审讯室,他们俩主审,顾宇哲和陆薇薇钻进了监控室,忍不住小声问了句:「你们怎么把马琼抓来了?」 「我也不知道,副队带我去的,说让她来配合调查。」 顾宇哲满脸迷惑:「配合调查?哪有配合进审讯室的?老大这到底是什么打算?」 而里面,马琼在打量了一遍这个冷冰冰的审讯室之后,也问出了一样的疑问:「警官不是说要配合调查吗,这又是什么意思?」 谢霖又和应呈对视一眼,两个人脸上有如出一辙的惋惜和愤懑,仿佛洞穿了一切,种种情绪纠缠成一团,最后不答反问:「你说过,你和你弟弟马晟的关系很好?」 马琼十指交扣,搭在桌沿,向内绷着肩膀,摆出了十足的防御姿态:「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问?你们不是已经向我爸核实过了吗?」 他打开文件夹,翻到记载着马晟生前足迹的那一页,倒了个头放到她面前,一条一条挨个指给她看:「这是我们还原的你弟弟临终前最后的活动轨迹,六月八号九点五十八分,他刚下飞机,给你打了个两分四十四秒的电话,对吧?他和你说了什么?」 她忽然沉默,往后一靠,掩住唇角,眼眶迅速红了起来,说着说着就哭出了声:「你们干什么!你们这是在查案吗?我看你们这是在往我身上捅刀子!我才是受害者! 你们骚扰完我爸这个病人还不够,还要来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是吗? 我弟弟的案子有眉目了吗?冤死的人被你们开膛破肚还躺在冷柜里,你们不去帮他,反而来逼我!」 说完就用双手捂住脸,彻底哭了起来。 拥有良好教养的淑女,即使在这种绝望境地里,哭泣时也依然是优雅而端庄的,猩红镶钻的美甲衬得她皮肤苍白,头髮大概是做了造型,每一根头髮丝垂下来的角度都恰到好处。 她啜泣着,热泪滚滚而下,抿着唇自己抹泪,脸上妆容哭都哭不花,用一双兔子似的眼睛,泪汪汪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俩看。 陆薇薇被她充满了悲伤和绝望的眼神震得后背发毛,忍不住搓了搓手臂,旁边的顾宇哲见了,就哼笑一声摇了摇头:「还是太嫩。」 她瞪了一眼:「怎么就太嫩了?」 顾宇哲往里一努嘴:「你就是看少了,多看看,自然而然就能分辨什么是真哭,什么是假哭。」 「假哭?」 他指了指自己:「就算我是个直男,也知道你们女孩子并不是所有化妆品都防水。」 话落,只见里面的正副两位队长对马琼的表演无动于衷,谢霖只是往后一仰,冷冰冰地说:「他和你,最后确认了一下行动计划,对吧?」 马琼满脸惊诧,未干的泪痕和肿成核桃的眼睛,使得她看起来格外我见犹怜,震惊着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65页 应呈一摆手:「行了,别演了,我的马大小姐。平时电视剧看多了吧?让你们少看点少看点,不听,现在好了,苦情剧都让你演成偶像剧了吧? 还端着你大小姐的架子呢?想要骗我们警察,建议回学校再重读几年。演哭戏,得有那种张力和爆发力,知不知道?走优雅路线可不太行。」 谢霖被应大导演说到「爆发力」时做出的爆炸手势给逗笑了,哼笑一声,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只是又把马晟的手机反过来放在了桌上,只见手机壳上的图案是定制的,边缘已经磨损得发白,显然是用了很久很久,只见照片里,大雪的天,姐弟俩围着同一条围巾,笑得比花还灿烂。 「他二十二岁,有花不完的钱,普通人一辈子都不敢奢想的豪车豪宅,他招招手就能有,像他这样的男孩子,会把什么样的女孩子放在手机壳上?你这个姐姐,在他心里,到底得有多重要?」 「重要到他愿意为了你,去金都这样的毒窟以身涉险?他原本安排热搜,找了枪手,是想做什么? 拍到金都容留吸毒的证据吗?但他一定没想到,你这个跟他相依为命的姐姐,是想要他死吧?」 马琼伸手拿起那个装在透明物证袋里的手机,照片里的男孩笑得眯起了眼,露出一口大白牙,青春洋溢的笑容从照片里飞扬出来,感染着她,让她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指腹从物证袋上划过,冰凉冰凉的:「我妈死后,小晟就是我在带,我爸不常回家,我把他看得很死,就连保姆都不让他多接触,所以他才特别粘我。」 应呈一咂舌:「你妈死的时候你才几岁啊,你从那时候就算计好要杀他了?」 「警官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杀我弟弟?」 只见马琼一边故作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嘴角却止不住要上扬,本来就大的眼睛更是仿佛要掉出来似的,显得她脸上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表情尤为狰狞,审讯室强烈而惨白的日光灯一打,更是活像厉鬼上身。 只见她又略略往前一倾:「小晟命不好,他是个好孩子,生在我们家,可惜了。两位警官应该知道,我妈是死于肺动脉高压,她生下我以后才确诊的。 本来,我应该是她唯一一个孩子,因为医生说过,她不应该再怀孕。 可她怀了三次!每一次都专门飞到国外去做性别检测,确认是女孩以后才打掉。 第一次,怀了两个月,第二次,怀了四个月,第三次,她才终于怀上小晟,怀上一个男孩! 这是为了谁?为了一心想要儿子传宗接代的我爸! 在小晟出生以前,我爸几乎不回家,回家只有一句话,他会对我妈说,「你生不出儿子,我没有在外面乱搞,已经是对你客气了,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害我,要让我断子绝孙?」所以,我妈拼了命也要生下小晟,她是个可怜的,可悲的,好女人…… 她不愿意把我交给保姆,就算怀了孕也要亲自抚养照顾我,每一次产检,她都带着我,她打掉我两个妹妹的时候,我就安安静静帮她拿着包,坐在走廊上等。 她怀小晟的时候,大半个孕期,都在住院,我每天都听着医生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劝她打掉,我每天都听着医生说要么选孩子要么选她自己,可她选了小晟! 她跟医生说,要是生不出儿子,她跟死了没有区别,那我呢?我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吗?」 说到这里,她略略顿了一下,似乎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态,应呈和谢霖也不急,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看她又笑了一声,继续说下去。 「我那个时候还小,我妈就躺在病床上,动也不能动,肚子却像气球一样一天一天变大,她每天都在教导我,要坚强,要勇敢,以后要照顾弟弟,有了弟弟,就是姐姐了,做了姐姐,就要长大了,要懂事了。 然后有一天,医生说她的指标下降得太快,直接把她送进了手术室做了剖宫产,我亲眼看着她被推进那扇大门,她哭着拉我的手,浑身都在颤抖,她说小琼,我捨不得你,然后就再也没出来。 我爸呢?他就是个死人!他从来没有养育过我! 在他眼里我只是个不能给他传宗接代的废物! 甚至在学校的人群里他都分不清哪个才是他女儿!但他永远认得小晟。 我妈为了生个儿子给他传宗接代,死在手术台上,而他呢?他却抱着小晟说他终于有了儿子!」 应呈见她笑泪并行,狰狞而又绝望,带着报復一切的诡异快感,再无任何形象可言,反而笑了:「看嘛,这才是爆发力,但凡你从一开始就能掌握演技的诀窍,我们也不至于盯着你不放。」 马琼用手把自己的脸抹干净,然后往后一靠,泪痕未干,笑容却格外灿烂,极致的悲伤与疯狂的喜悦交织在一起,使得她这张妆容精緻皮肤白皙的脸犹如鬼魅,看得玻璃后面的陆薇薇后背发凉,生生打了个冷颤,想起当时她哭着说「只剩我一个」的模样,只觉自己如坠冰窟。 有的时候,不把人血肉分拆,剔骨剥皮,你甚至不能确认,你面前的,究竟是人是鬼。 只听她又笑着说:「警官这是还怀疑我跟我弟的死有关,既然如此,那就把证据拿出来给我看看?」 应呈和谢霖一时沉默,证据?他们还真没有,而且…… 他们很清楚,以后也不会再有。 第66页 谢霖把桌上的文件和证据又收了回来:「我们知道你没杀人,你弟弟马晟,确确实实是死在冯小月手上,但我们大家都清楚,冯小月不会无缘无故去杀人,马琼,你在这个局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应呈也随即哼笑了一声,整个人往下一垮,又开始坐没坐相:「开门见山地说吧,我们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们确实没有任何证据,就当讲个故事,说说吧,你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做的?」 马琼也一起垮下了肩膀,再也不做伪装,侧着身完全放松下来,单手撑着脸颊,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做。」 「那好,你没做就没做,身为受害者关系最为亲密的姐姐,不如来帮我们警方合理猜测一下,你弟弟马晟,为什么有自己的地盘不去,要专门去金都那样的地方?」 「大概……是因为我跟他提过,金都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意吧?你也知道,金都一直臭名昭着,我名下新开的独角兽娱乐会所又开在他家隔壁两条街的地方,郑远峰那人手下不干净,我这还没开张,他就三天两头派人上门找茬,实在是严重影响我了,他可能是动了什么歪脑筋,想帮我搞垮郑远峰吧,应该?我也不知道。」 「歪脑筋?你说过,他是个菸酒不沾的好孩子,可他为了你,打着纨绔子弟的幌子,孤军深入,安摄像头,请枪手,安排好了要把金都容留吸毒的事闹上热搜,让他彻底干不下去,结果呢?他根本没想到,你是想他死。」 马琼笑着说:「我想他死?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亲姐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我怎么会想他死?证据呢?警官这么说,没证据可不行。」 审讯室里一时沉寂,于是她施施然站起身来,抚平了高档纱裙上的褶皱,捋了捋鬓角的髮丝,依然是那个风情万种而又优雅端庄的天马娱乐集团大小姐,只见她绷直了肩膀,露出修长白皙的天鹅颈,没有哭花的妆容使得她的笑容更加赏心悦目。 「警官们辛苦了,多谢你们揪出了杀我弟弟的真兇,但冯小月这个人,我也听说了,只是个不小心误入了歧途的可怜人,据说家里没人,尸体就这么放在你们警局也不好处理,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出钱给她办理后事,假如没有什么新线索可以翻案,我就先走了,下次,我的独角兽娱乐会所开张了,一定给几位发请柬,到时候,还请你们几位一定赏光。」 「你要给杀了你弟弟的兇手办后事?你可别告诉我这就是你雇冯小月的条件,一个墓碑?」 她脸上笑容依然灿烂,看得谢霖惊觉背后汗毛倒立。 只听她说:「两个。我听说她家里条件很艰难,还有个弟弟得的是肺结核,死了以后连个碑都没有立,反正一个也是葬两个也是葬,所以我打算帮忙把他弟弟也迁进兰城来,把他们姐弟葬在一起。小晟这孩子,也是个老好人,我相信他应该不会介意的。」 谢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 「你下决心要杀他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二十多年,你亲手把他养大,你看着他从一个小婴儿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你杀了他!他不是你妈用命换回来的吗?」 「换他的代价岂止一个我妈,还有我两个被强行带来又强行送走的妹妹!我妈拿命去换他的时候经过我同意了吗?」 她的声音突然拔高,紧紧皱起眉,脸上的表情也瞬间狰狞起来,随后又迅速放松,鬼魅似的笑出了声,「知道我为什么要亲手把他养大吗?因为我根本不存在,马家没有什么大小姐,马家有的,是小少爷的姐姐。 我妈死的那天,我就知道,我要靠我的弟弟才能活下去,你跟我谈姐弟情深?那我这二十多年不是白活了吗?」 谢霖心里忽然潮水似的涌上一股无力感,堵在心口,难受得很,冰冷的金属桌上,只有马晟那个手机壳,依然笑得热烈而芬芳,烫得仿佛烙铁,只好伸手一拨,把手机盖住了。 「是「她」,不是「他」。」 马琼止住了步子,站在门口看着他,他随即说道:「那个时候,我去找了你爸马康,当我跟他说了你弟弟的死讯后,他脱口而出,喊的却是你的名字。 他一直在重复,「她是个好孩子,是我害了她」之类的话,我一直以为,他的意思是说马晟是个好孩子,是他树敌太多,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可现在我才明白,这个「她」不是「他」,这个「她」是在指你,当他听到马晟出事,他就意识到了是你下的手,也意识到了是自己平时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才把你一路推到了这个结局,你说他心里只有他的儿子。可最后,他却选择了让儿子含冤,保护你这个女儿。」 他长长唿出一口气来,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马琼,你一直是他嘴里的「好孩子」,一直都是。只是你根本没给他弥补的机会,你亲手杀了这世界上最后两个深爱着你的人,也是唯一两个。」 马琼顿了顿,然后灿烂地笑了起来:「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亏欠的话,又需要什么弥补呢?」 随后,便踩着昂贵的高跟鞋,推开门逐渐消失在了深夜寂静无声的兰城市公安局。 应呈哼笑了一声:「咱们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啊。」 隔壁的陆薇薇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生生打了个寒颤,转了个身就冲进了审讯室:「队长!就这么让她走了吗?」 第67页 「不然呢,你有证据吗?」 她一噎,瞪大了眼睛,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可……我们……我们都知道是她做的!」 「知道?就凭一个我们都知道,是不能给人定罪的。」 说完又揉了揉头髮,嘆了口气,这才继续说:「经侦全队出击把天马娱乐的帐翻了个底朝天,连一笔可疑的帐都没翻出来,冯小月的旧手机也找不到,新手机也没派上用场,两个人也没有任何交集,马琼的通话记录也干干净净,所以她们两个到底是怎么连上的?」 谢霖只觉得头更疼了,十分疲惫,往后一仰,整个人都枕在椅背上:「应呈,我们这是查了个无头案啊……」 「我就不信,她真能做到一丁点蛛丝马迹都不留,顾崽!给我查!让一组的人把网撒大一点,把她跟冯小月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我刨出来挨个比对,我就不相信揪不住她的尾巴!」 顾宇哲脚底抹油熘得飞快:「我这就去!」 「走吧。审何洋去。除了马晟,咱还有一个冯小月的公道要讨呢。」 —— 这次的抓捕行动太大,上上下下近百人,整个市局一夜之间塞得爆满,然而像何洋这种骨干级别的人物,总归还是会有特殊优待的,比如在这种情况下,还给他分了一个单独的审讯室。 虽然谢霖和应呈都挂了一身的彩,但何洋明显更惨,应呈揍他的时候一点情面没留,抓到什么就招唿什么,导致他不仅脸上手上都包着绷带,半张脸还肿成了猪头。 他文件都懒得拿,大大咧咧往桌上一拍,指着何洋开门见山:「又持枪又持械,再加贩毒和组织卖阴,再加袭警和故意伤人,何洋,你死定了。别浪费我时间,有话说话,我还有几十个你的兄弟要审呢,没空跟你叨叨。」 何洋白眼一翻,并不说话,这张猪头一样的脸更加丑绝人寰。 谢霖于是接着说:「现在我们国家的法律很人性化,不会轻易判死刑,以你现在的情况,属于情节特别严重,影响特别恶劣,一般来说,死刑立即执行没得商量,但你知道,你们整个团伙上上下下近百人,每一个罪过跟你比起来都不算轻,对比之下,少你一个倒是不少了。 但是……减刑的机会,我们只有一个,是你说,还是我留着给别人说,你自己掂量着办。」 「少废话,判死我吧,别想从我嘴里抠出一个字来!」 应呈「嘿」了一声:「你说不说,我还真不在乎,反正我人证物证俱全,你老实说得从轻发落,你要是不说我就能判死你,就沖你差点把我捅死这一点,我还巴不得你闭嘴呢。 不过,我还是有点事挺好奇的,问问你这个人才,你把冯小月搞成这样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说完就把冯小月现场的照片往桌上一拍。 现场的照片通常充满了血腥,不是惊得人头皮发麻,就是噁心得人直反胃,所以他们几乎不给人直接看现场的照片。 但冯小月的这张照片,竟恍惚带着些「东方睡美人」的美感。 只是,一想到那身温柔优雅的玉白旗袍下,包裹的却是一个娼妓的尸体,这种美感就顿时变得诡异起来。 然而何洋探头一看,却突然笑了,指着照片反问:「我杀了她?」 「不然呢?兇器上都是你的指纹,她死于不夜城的过量注射,不夜城也从你家搜出来了,还能有人陷害你?」 谢霖突然后背一凉,悄悄回头看了应呈一眼,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脚底直蹿天灵盖,「陷害」两个字一出口,就仿佛领着他从一个森林里走出来,却又紧跟着陷入另一个更深更复杂的沼泽。 冯小月的尸体及身上所有物品全部都一干二净,没有dna,没有指纹,除了那个塞进她xia体的兇器,只有那个针筒上,沾满了何洋的指纹,而这,却正是断定何洋就是兇手的铁证。 那么,为什么他记得把冯小月洗干净,把她的衣服首饰也洗干净,甚至连包裹她的地毯都洗干净,却唯独忘了擦干净那支足以定罪的针筒,还特意把证据缝进了尸体? 然而,他的怀疑还没有捋顺,何洋就哈哈大笑用力一拍桌子,痛快认下了:「行,是老子干的,这就是我杀的,怎么着吧,判死我啊!」 「你们那个203包厢的家具你扔哪去了?」 「我忘了。」 「那我提醒你……」应呈说着把抛尸地附近的监控截图一把拍在了桌上,画面里,他那辆小破皮卡车的车后斗载的就是那些家具,「你自己看看这是不是你?」 何洋看也不看,笑得欠揍:「不记得。」 「不记得是吧?那你的车呢,你把这辆车扔哪去了?还是借给谁了?」 「不知道。」 应呈脸色不改,轻轻站了起来:「你会打外科手术结吗?」 何洋「啊」了一声。 于是他拍了拍谢霖的肩膀,站起来一起走了出去,独留死到临头负罪累累的何洋,在冰冷的审讯室里癫狂大笑。 21、未知 应呈的肩膀往下一垮,双手往兜里一插:「不是他。就算贩毒卖阴跟他逃不了干系,至少冯小月,不会是他杀的。」 「可……谁会陷害他?」 何洋本来就劣迹斑斑铁证如山,现在完全是把犯罪当荣誉,逞英雄能认几件是几件,光是解救出来的那些失足妇女提供的证词,判他一个死刑还能有得多。那么,陷害他,有必要吗? 第68页 还是说…… 只是为自己随便找了个看起来合适的替罪羊? 应呈突然拾步就走:「走,找叶青舟去。」 「你找他干嘛?」 「再审郑远峰!」 「你怀疑他?」 「何洋这种人,知道自己死定了,也不在乎身上到底背了多少案子,巴不得多揽上几条,但郑远峰不会。那老狐狸,可比何洋聪明得多。」 谢霖没有说话,跟着他一块要走,只是陆薇薇被绕得满脑子浆煳,忍不住问了一句:「队长,秦一乐呢?」 应呈脑子也有点浆煳,还在剧烈疼痛,一不小心就把秦一乐给忘了,她这一提才想起来,连忙说:「对了,秦一乐。你开辆大一点的车,别挂牌,然后到我家去找秦一乐,他会告诉你的。」 陆薇薇「啊」了一声,没懂。 「别多问,去了就知道了,地址我发给你。」 她反应过来,应了声「哦」扭头就跑,下楼借公车去了。 「你把秦一乐派去干嘛了?」 应呈低头髮消息,头也不抬:「钓鱼去了。」 钓鱼…… 他身边的鱼,似乎有且只有一条。 谢霖心照不宣,不再多问,直奔医务室就去,路过刑侦办公室,只见灯火通明人山人海,休息的没休息的全被扣在办公室加班,见了他跟应呈各个发出了饿狼一般的哀嚎,应呈只好一扬手:「少叨叨,赶紧干活,宵夜我给你们安排,明早早饭也给你们包了,想回家就给我抓紧干!」 办公室里发出一阵有饭吃了的欢唿。 谢霖忍不住笑,摇头吐槽:「这帮小子,饿死鬼投胎的吧。」 应呈一看时间,索性也不走了,点了宵夜待在办公室帮了会忙,谢霖单独又点了几份粥,没一会,叫的夜宵就到了,一帮饿狼扑上来抢食,却没人去动那明显就是病人专属的皮蛋瘦肉粥,两个人这才熘熘达达拿着粥一块去医务室找叶青舟,打了个电话把徐帆也叫过来。 这个点医务室的医生早就下班了,只有叶青舟一个人躺在狭小的钢丝床上睡得人事不省,只是睡梦里也拧着眉头,应呈没开灯,只是在门口轻轻喊了声「哥」,叶青舟仿佛弹簧似的惊醒,按着脑袋头疼欲裂:「怎么了……」 「起来吃点东西,等会我们一块去审郑远峰,审这老狐狸非你不可,我们刑侦对他一点不了解,审起来吃亏。」 「几点了……」 「快两点了,我叫了夜宵,起来吃了再去。反正也跑不了,不差这一会。」 正说话间,换回白大褂的徐帆一路小跑脚下匆匆,径直奔进医务室,一扬手里报告:「我找到冯小月的杀人动机了!」 再定睛一看,就见三个人正一人端了一碗粥,在昏暗的医务室围成一圈,抬起头来看着他,像三只等着投餵的大型犬,皮蛋瘦肉粥的香味往外一飘,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话锋转得飞快—— 「有我的没?」 谢霖哭笑不得,给他递过去一份:「边说边吃,怎么回事,什么动机?」 徐帆说:「我怀疑冯小月是自杀。」 「什么?自杀?」 他点头:「你们记不记得,当时开会的时候,小顾说过,根据冯小月的信用卡,她的基本工资只有一千八,但每个月都会有零零散散的进帐,总共月入五千多。 但一年前,这种来歷不明的进帐突然变少,只剩不到三千,当时小顾说不确定这些进帐是嫖资还是陪酒的回扣,现在可以确定,少掉的那一部分,就是嫖资,因为她感染了爱滋,不能再卖阴了。」 「爱滋?」谢霖回想起那精心布置过的抛尸现场,以及对这个现场展现出十足兴趣的曹铭,连忙追问道,「跟曹叔说了吗?」 「说了,放心,曹叔说他全程符合无菌操作的规定,没有感染风险。主要是冯小月可能处于爱滋病的无症状潜伏期,所以外表看不出来。否则……我们当时就应该想到,她杀人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给她自己报仇。」 所以,他们从一开始的调查方向,就是错误的。 医务室里一时寂静,徐帆又幽幽说道:「还有,记得当时我復检的时候,在死者马晟的衣服下摆检查出了微量的白色粉末吗?我一开始以为毒品残留,后来才发现,那是结晶,是眼泪,冯小月的眼泪。」 冯小月…… 那个只存在于一张风情万种的照片上的姑娘,有她自己的力量,坚韧而顽强。 绝望在这个家破人亡的姑娘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勇气,不堪重负的人终于破茧而出幻化了恶魔的翅膀,就这么义无反顾,直坠深渊。 她杀了马晟,制造了一连串的证据,献祭了自己的生命,一步一步,以一己之力,创造了一个天大的漏洞让他们钻,让他们抓住强迫她卖阴的何洋,揪出了主导这一切的郑远峰,她用自己作为牺牲,拯救了千千万万个自己。 她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当她在一片嘈杂的包厢里,给那个被她用安眠药放倒的马晟,给那个无辜而善良,那个明媚如阳光的男孩注射足以致死量的不夜城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呢?她为什么哭呢? 她有没有想到憨厚沉稳,以稚嫩肩膀把她送出贫困的山区,亲手把她送进充满险恶的世界,还来不及见识希望就长眠于地下的弟弟冯小星呢? 第69页 纵观她的一生,似乎即出生后,就是一连串的错误。她一步错,步步错。 是个女孩是错,长得好看是错,出生在特困山区,狭隘了眼界是错,没有父母教导是错,考进了大学带来巨大的家庭负担是错,一缺钱就受了矇骗踏进泥潭是错,被这泥潭束缚双翼再也没有勇气挣脱是错…… 她没有一件事是对的。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 小兔子的生命孤独而倔强,它走出一生那么远,在一片黑暗与荆棘里滚出一条血路,然后把伤害了它,沾满了血的荆棘拔下来,再深深扎进血肉里,把自己伪装成一只刺猬,鲜血淋漓。 你看,当我长出刺,我的朋友无法拥抱我,我的敌人无法靠近我,若世界以痛吻我,我为何不可报之以更多诅咒? 可…… 冯小月,是谁替你穿上那身白旗袍的呢? 应呈只觉喉咙干涩,终于开口:「这背后还有人。这个人,帮马琼联繫到了冯小月,以确保马琼不会参与进来,确保我们不会查到马琼头上。 或许真的如她所言,她承诺过的,可能真的只有两座墓。而这个人答应冯小月的,或许也不过是让她死后尽量干净而整洁,仅此而已。」 「等会等会,马琼?我现在脑子不大好,你们谁给我捋一捋,马琼又是怎么回事?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虽然他早一步回到市局,但一进门就被摁到医务室了,折腾了一路,胸口和脑袋都疼到撕心裂肺,得到的情报却并不比他们多多少。 谢霖只好给他总结了一下:「我们审了马琼,基本上可以断定就是她雇了冯小月杀了马晟,但是我们没证据,查了她的帐也没查出什么来,现在看来,也难怪我们什么都查不到,这冯小月本身就不是为了钱杀的人。 至于何洋,兇器上确实有他的指纹,但根本说不通,既然身上没留一丁点物证,又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把沾满指纹的兇器塞进尸体里? 这个栽赃也栽得太诡异了,生怕我们看不出来似的。我怀疑栽赃了何洋的,跟马琼的这个雇凶中间人,大概率是同一个。」 「可这个人,到底在打算什么?他一边帮我们撬掉了郑远峰整个贩毒集团,一边把各种证据给我们送上门,尤其是那个包厢的监控视频,还帮我们截取好时间段,单独弄了个新建文件夹,未免也太诡异了。」 叶青舟说:「听说过一山不容二虎吗?我估计这人才是真正设局的那个人,冯小月也是被他利用的,做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借咱们的手剷除异己,好把城西这块地空出来,收进自己嘴下,这个人……是拿我们警察当枪使呢。」 应呈一撩头髮依然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刑侦支队长,又笑了:「这个案子远远没有结束,我们抓了一个郑远峰,只不过是为这个嫌疑人扫清了道路,而我们甚至不能证明他的存在,他就是一个未知者,既然未知,那我们就给他一个代号叫「x」怎么样?」 「「x」?我没意见,但你打算怎么查?」 「咱们先把郑远峰审了,这老狐狸说不定知道谁打算跟他抢生意。」 徐帆有一种又回归了一线的错觉,跃跃欲试搓了搓手,很是兴奋:「那我干什么?」 他当头一盆冷水就泼了过去:「你?你写报告。这是你最后一次外勤,你自己说的,少叨叨。」 徐帆刚燃起来的热血又嗤一声熄灭了。 见状,应呈又从口袋里摸出了江还给他的那支血样,递了过去:「还有,帮我查查这个。」 「这是谁的血样?」 「江还的,我把这小子弄到我家去了,你帮我比对一下,不止是失踪人口,还有逃犯或者受害者亲属什么的,总之都查一遍,看看这小子到底什么人。」 徐帆瞪大了眼:「什么?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你就敢往家里带?万一出点什么事呢?你是真胆大包天了是不是?」 「放心,我自己心里有数。我确实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是谁,万一你查出来他是什么在逃嫌疑人,我第一个给他送回来。我就是觉得……至少,他现在还不会害我。」 「放心?放你的屁,脑子浆煳了吧?知人知面还不知心呢,冯小月,多好一姑娘,逼急了陌生人也杀,鬼知道那江还是什么来路!」 应呈揉了揉头髮:「徐帆,你知道吗,我……我看着他眼熟。不是那种眼熟,我说不上来。但……我就是觉得我们不是初次相遇,我们是久别重逢。 我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但他记得我,他一定记得我,只是他不说。」 他觉得这茫茫世界有一根线,一头吊着江还,一头绑着他,有人把这根线一点点卷进捲轴。于是,他们就这么骤然相逢。 就算不曾相见,那虚无之中确实存在着的线,也无时无刻不沟通着他们之间超越了这个时空的联繫。 明明并不相识,却格外熟悉。 命运二字,确实诡秘而又温柔。 「总之,我自己有数,他在医院曾经跟我说过,与其说是他接连参与进了两桩案子,不如说是这两桩案子自己上门来找他,这么一说,倒是跟何洋的情况有点相似。」 谢霖惊道:「你怀疑有人故意把他扯进来?」 他点头:「但这不代表江还就不可疑了,我把他带回家,也是为了把他放眼皮子底下好好看着,反正他也无处可去,我又不缺钱,一个流浪汉我还养得起。 第70页 而且……要是真的有人花那么大力气也要把江还牵扯进来,那就必有所图,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只要控制住江还,那个人,一定会自己送上门。」 「那个人……会是「x」吗?」 应呈没有回答,只是话题一转开始分配工作:「这样,江还呢,就交给我。刑侦这边继续盯住马琼,根据马琼的帐来看,她没有跟「x」用金钱交易,但「x」不会无缘无故帮马琼做这么多事,他们俩之间一定有合作关系,只要盯死马琼,就一定能把「x」抓出来。 还有,技术科那边把u盘仔细看过了,一点信息都翻不出来,但只有金都的人能拿到203包厢的视频,并且赶在郑远峰删监控之前把视频拷贝一份保留下来,还得把金都员工再排查一遍,这个我交给顾崽去负责。 哥,既然你的意思是一山不容二虎,那我觉得这案子估计还是跟毒有关,这事你擅长,就负责继续盯死城西那一片的毒品交易,没问题吧?」 谢霖点头,叶青舟吃饱了,胃里暖洋洋的,总算觉得自己活过来了,把碗往垃圾桶一丢就站起身:「走。咱们审郑远峰去。」 —— 应呈住的是小区一号楼,陆薇薇开车赶到应呈家,把车怼到单元楼门口,探头探脑的秦一乐就连忙蹿上了车,唿出一口长气:「带花露水了没有,我快被蚊子抬走了。」 「什么花露水,你在这干什么?队长非要让我过来找你,说你会告诉我怎么办。」 秦一乐把两只手臂都挠得通红,「嘶」了一声往上一指:「队长住601,我看过了,这个单元楼就这一个出口,我已经在这蹲了好一会了,差点没让蚊子给咬死。」 「什么?你在监视队长家?认真的吗?」 「你以为呢?队长把那个江还领回家了,我在盯江还。」 「江还?」陆薇薇想起那个奇特而骯脏的拖把狗造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能把他领回家,自家队长也算下了血本,「队长什么意思?看这个江还会不会再跑吗?」 「对,如果他跑了就得看看他往哪跑。」 秦一乐本来就是钓鱼来的,根本就没把江还送到房门前,因此不幸错过了亲眼目睹应呈家凌乱惨状的唯一一次机会,陆薇薇更是没想到,她家队长要把江还领进门根本不需要多少勇气,反正—— 他家也没比江还当时流浪的那个狗窝干净多少。 「那他有什么动作没有?」 「没有,就下来丢了几次垃圾。我去翻过,就是一些纸箱一类的东西,没什么特别的。」 「纸箱?」 他点头,一看又有人从单元门里出来,立马按住陆薇薇的脑袋往下一躲,只见江还又抱着一大箱垃圾丢进垃圾箱,然后乖乖走回了单元楼里,目不斜视,一丁点想跑的意思都没有。 江还把所有的纸箱全部拆掉,有些装的是锅碗瓢盆,有些放了健身器材,更多的,放的却是衣物,但似乎,这些箱子自从打包好搬过来以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 他把这些积灰发霉的用具都清洗干净,擦干了以后放进厨房,把丢得满到处都是的鞋一双一双理好,把沙发往前挪了挪,空出一小块区域用来放健身器材,翻出了一块简约风的地毯垫上,把衣物按照颜色从深到浅的顺序挨个挂进衣帽间,见应大队长居然不拘小节到了把香菸盒丢在衣橱里的地步,只能哭笑不得地帮他捡出去丢掉。 再把沙发上堆得像狗窝一样的被褥换下来洗掉晾好,找到遗忘在纸箱里的床单被套换上,把应大队长的狗窝挪进卧室,最后又把惨不忍睹的卫生间一寸一寸刷过去,地板也擦得发亮,做完了这一切,才终于得空坐在沙发上松了口气。 挺累…… 给应呈搞卫生,比他流浪都累。 应大队长似乎把他所有的生命都用来破案了,这人的生活既脏又差还乱,过得破罐破摔得过且过,若是把他的职业从他的生命里剥离,那他大概就彻底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但若生而为人不需要吃喝休息,他肯定会把所有所有的时间全部用在破案上。 这个人,根本就不会生活,他仅仅只是活着而已。 但……又怎么能怪他在经歷过种种痛不欲生之后,终于失去了生活的热情呢? 幸好应母苏月兰是个善于生活的女人,这些家具都是应家以前留下的,即便被应呈封存在纸箱里多年不见天日,再拿出来也依然能用,且风格适配。 他歇了口气,站起身来,撩开窗帘往下一看,见单元门前那辆车依然突兀地停着,虽然没有挂牌,但只要细想就知道,一定是来盯他的。 很抱歉,他还是得走。 于是他找出一套应呈的衣服,然后拾步走向卫生间,盯着镜子看了看,只见镜子里的人脏污不堪,满脸都是风霜留下的痕迹,那双眼里平平淡淡,冷静的仿佛一潭死水。他发现他快不认得他自己了。 他随即笑了笑,僵硬地扯动嘴角,企图跟记忆中最明媚而热忱的自己有那么一丁点重合。 可是没有。 他再也不是他自己。 他放心了。 他拿起剪刀,一把一把地剪掉拖把狗似的头髮,再一把一把放进袋里装好,但他怎么剪,髮型都十分突兀,幸好应大队长秉承着得过且过的生活态度,根本不会去理髮店,头髮实在长得受不了了,一把推子解千愁,他仔细研究了一下才会用这玩意,索性也给自己推了个板寸,然后蹲在地上把头髮全部捡干净,这才洗了个澡,换上应呈的衣服,把换下来的旧衣服也一块装进袋里,最后又把整个卫生间再仔仔细细地擦洗了一遍,确认一丁点指纹和dna都没留下,才终于走出了卫生间。 第71页 只是,就这么走了,实在是对不太起有收留之恩的应呈,于是又找出纸笔给应呈留了个字条,压在茶几上,然后拎着自己的衣服和头髮,正打算出门,却勐然惊觉大门的门框上贴了个东西,往下一看—— 是摄像头! 有人在应呈家安了一个针孔摄像头! 而这个摄像头,正对着应呈平时在这个家里唯一的活动范围——沙发! 他一把把摄像头揭了下来,冷淡而坚决:「沖我来,别动他。」 说完,用力一捏,把那个十分迷你的小东西捏碎了,一块丢进袋里,开门就要往外走,却又见门外静静躺着一张照片—— 是应呈…… 西装革履戴着一副大墨镜,微低着头躲避镜头,从金都的台阶往下走的应呈。 只是,照片里那张痞气霸道的脸上,用红笔写上了一个「鬼」字,照片的背后,用红笔画了一槓,署上了名——「x」。 手一抹,笔迹还没干。 他心脏狂跳不止,下意识一个闪身砰一声关上了门。他倚着门瞪大眼睛,有那么一个瞬间唿吸困难,捏着照片的手一颤,回想起小时候,大家玩的游戏,所有的孩子都是「人」,只有一个孩子是「鬼」,「鬼」被「人」抓住了,是会有惩罚的,一颗糖或者一组蛙跳。那么……应呈被抓住了,又会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年参与游戏的孩子们,全部死了。 除了他…… 他过了半晌才缓过劲来,把照片剪碎,和那个摄像头一起冲进马桶,把袋子靠在门边,又把茶几上那张纸条丢进垃圾桶,茫然地坐在沙发上,眼一瞥注意到了变得干净而整洁的厨房,或许…… 应该帮应呈准备一份宵夜。 22、收尾 凌晨两点四十四分。 兰城市公安局审讯室。 应呈第一次跟叶青舟审郑远峰的时候,这个人大腹便便满嘴责任与义务,完美得无懈可击,而第二次,他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在审讯室里,只是满脸都是放弃抵抗之后的颓然与绝望。 甚至,在他们发问以前,就先说道:「问吧,你们想知道什么,都问吧。」 「怎么,不给我们再讲讲你那些公民的义务了?」 他哼了一声:「警官不怕浪费的话,我倒是有的是时间。」 「这次抓捕大获成功,你整个集团的骨干全部落网,缴获了大量枪枝和毒品,都够开个展览会了,连毒品工厂都被我们起获,上次怎么说的来着? 哦,你说你不知道不夜城,这次好了,不夜城的生产链也被我们彻底断掉,不管你知不知道,它都不能再流通了。」叶青舟往前一倾,轻声笑着说,「郑老闆,你死定了。」 他没说话,只是冷笑了一声。 「你在城西数十年,这数十年里你什么没干过?从小混混干到老黑,再从老黑髮展到毒枭,这么多年,我们小打小闹抓了几个分销商,愣是没注意到你也参与了贩毒,厉害啊,我干缉毒警这么多年,真的忍不住要夸你一句厉害。 要不是这不夜城的致死率太高,我们可能至今也不会注意到你身上,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落我们手里吗?」 「我说过,但凡我的人能有警官的一半才能,十个你们也抓不住我的把柄。比如何洋,不长脑子的废物东西,杀了人还跑到我这来表忠心,表个屁!」 「他杀了什么人?」 「警官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冯小月。」 「他告诉你他杀了冯小月?」 郑远峰笑着点头:「是。他知道冯小月杀了马晟,怕牵扯到我们自己身上,所以杀了冯小月灭口,然后跑到我面前来,让我保他。」 应呈在他笑容里看到了明晃晃的嘲讽,而他也清楚—— 冯小月的死跟何洋没关系。 但他依然顺着郑远峰的意思问了下去:「那你203包厢里的那些家具,丢哪去了?」 「警官不是说了,在冯小月那女人死的地方发现了吗?」 「那监控呢,你删掉的监控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些家具堆里?看来还有些人,想把你撬了,好霸占你的生意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实说吧,四点的时候我就知道出事了,何洋通知我的。我让他把家具都拿出去扔掉,用仓库里的新家具替换,然后亲自赶去一楼保安室删的监控,他扔哪了我没问。 但是……我也很想知道是谁想跟我抢生意,花这么大力气把我送进来,不过既然警官们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相信要不了多久,这条漏网之鱼也会被你们逮回来,到时候,还烦请二位,把那小子跟我关一起,这么厉害的人物,我当然想认识认识。」 应呈不置可否,只是换了个问题:「当初你说,马晟死在你的地盘上,跟你没什么关系,是马琼要跟你抢地盘陷害你,那你跟马琼,又是什么关系?」 「没关系。我胡说的。哦对了,我还有个问题想问,我的人里,真的有叛徒吗?」 叶青舟轻笑了一声:「别的人随口跟你说一声有叛徒,你就第一时间去找。这么看来,你这个集团,也不是很坚不可摧。」 「这天底下没有什么关系是坚不可摧的,建立在利益上的关系尤其脆弱。警官说我这些年一点马脚没露出来,怎么不考虑一下,我上面是不是有人罩着?」 第72页 他往前一倾,笑起来时满脸横肉:「说不定是你们的老大呢,或者是你们出生入死的兄弟?」 「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信不过你的手下,我却信得过我的家人和兄弟。」 「巧了不是,我也有绝对信得过的兄弟。」他突然压低了声,脸上笑容狰狞,「你们没抓到黄毛。」 叶青舟脸上不动如山,心里却迅速激起了滔天骇浪——这个外号叫黄毛的没在郑家老宅里,他们尽最大的努力迅速突入,但仍然迟了一步,等禁毒支队带人围歼的时候,只救出了被关在那里的数十名失足妇女,而黄毛本人,早就已经无影无踪,虽然在附近监控捕捉到了他逃跑时的画面,通缉令也已经下发至各个机关单位以及周边省市,可…… 他们彼此都很清楚,黄毛这个人,彻底消失了。 或许过个十年,二十年,他依然会被抓捕归案,但更大的可能是—— 他改名换姓,偷渡出国,从此音信杳无。 他所犯下的罪孽,再无处可寻,也无法追究。 郑远峰盯着他的脸,更加猖狂地大笑起来。 叶青舟一拍桌子,厉声道:「老实点,你管你那兄弟抓没抓到呢,反正你是跑不了了,不夜城分销到那些地方去了?一个一个的,都给我交代清楚!」 —— 秦一乐和陆薇薇坚守岗位,第一次搭档盯梢让他们格外认真,即使有两个人也不敢轮班,一起瞪大眼睛盯了那单元门一整宿,谁也没敢合眼。 「我们是不是把人错过了?」 「可能他没跑。」秦一乐说着打了个哈欠开门下车,「算了,我去买早饭,看看有没有咖啡,你要吃什么?」 清晨的小区,勤劳的大爷们已经早起下楼晨练,上学的孩子们已经背着书包出门,因此谁也没注意到,有个人就这么叼了袋牌子十分古老的甜牛奶,手里拎着一袋苹果,慢悠悠地从秦一乐背后走过,走向前面的三号楼,然后径直走进电梯按下了六楼。 电梯里有个阿姨买了早饭回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大概一岁多的小女孩,穿着玫红色的连衣裙,可爱的像花一样,正好奇地盯着他看,他于是扮了个鬼脸,小女孩被逗得咯咯直笑,他又从袋里挑出一个最红的苹果,塞给小女孩。 阿姨当然推说不要,但他硬塞两次,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小女孩捧在手里玩,转而开始自来熟地询问起了工作和恋爱,把他吓得电梯门一开就落荒而逃,只是过了拐角,再没有人注意到他,那匆忙的步子便又放慢下来。 你看,和陌生人建立起友好关系,就是这么简单。 人这种生物,总是太过善良,却不知道,善良,是生活最不需要的劣质。 他走进了601,房里空空荡荡,未装修的毛坯房到处铺满塑料纸,只有在正对着窗户的地方摆了一只黑色的办公椅,旁边还有一个高脚的铁艺茶几,桌面上放了一只望远镜和psp。他把苹果放在桌上,拿起瞭望远镜,向对面楼一眺—— 望远镜里,方方正正摆了一个江还。 —— 「6.09杀人案。」和郑远峰贩毒案以及冯小月被杀案併案侦查,在第一个死者马晟死亡的四十八小时内就宣布侦破,顺带缴获了一整个贩毒团伙,涉案金额粗略一算就已经过亿,缴获的枪枝比整个兰城市公安局的枪械库还要多,小山一样垒在会议室的大桌子上,为兰城市公安局的歷史增添了十分亮丽的一笔。 同时,解救的失足妇女高达几十人,这些悽苦的姑娘们得益于冯小月的牺牲,最后都安全被护送回了自己原本的家,开始了新的生活,而曾经与冯小月姐妹情深的蒋欢欢在老张的严密监视下,依然消失了。 彻底消失。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也没有人知道她是生是死,更没有人知道她到底与这个案子有何瓜葛。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消失这件事,一定与「x」有某种关系。 上面拨下来一个个人二等功的名额,考虑到叶青舟缉兇途中不幸被炸弹炸了个肋骨骨折,算是伤得最重的一个,应呈和谢霖拱手相让,老实把这个功劳送给了叶青舟。 奈何叶青舟是个孤家寡人,老陈局不放心,最后还是把人绑进了医院做了手术,让他师母好好照顾,可怜叶青舟被师母盯着不给乱动,生生把肋骨骨折养成了坐月子,岂一个惨字了得。 不是每个案子都能水落石出,也不是每个受害者都能沉冤昭雪,但当警察的,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案子。 就算现在没证据,等上十年,二十年,该翻出来的时候,也一样会翻出来。 应呈就怀揣着这样的希望签了字,让马琼领走了她弟弟马晟和杀她弟弟的兇手冯小月的尸体,目送她再次大摇大摆走出了公安局的大门。 马琼把人安葬在了兰城公墓,就在离傅璟瑜墓碑不远的地方,并排沉睡着三个年轻人。 中间是冯小月,马琼在她碑上贴的是她大学刚入学的时候拍的证件照,那个时候的她,是干净的,年轻的,有朝气蓬勃飞扬,透着这个姑娘当年的温柔坚韧,而左边,是从乡下迁过来的冯小星,照片里的他皮肤黝黑,像一头年轻的牛,沉默着支撑明亮灿烂的姐姐,却不知道他所希望的那个世界并不美好,而义无反顾踏进去的姐姐,最后也并未脱离生活带给她的枷锁。 第73页 右边,是马晟。 她伸手抚摸着墓碑,仿佛是在抚摸着年轻男孩的那一头柔软黑髮,他在照片里依然笑得光明灿烂,可她很清楚,这个男孩被她亲手送上绝路,再也回不来了。 ——「小晟,我把你们葬在一起,你们一起走,别分开。下辈子,别投到我家里,我不是个好姐姐,要是真有下辈子……你跟她做姐弟吧。」 三天后,天马娱乐集团名义上的董事长马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至死依然没有获得马琼的谅解,她还是恨他,甚至没让他死在家里,而是一个人枯老在那张雪白病床上。 当然,他也不配和马晟或者她妈并葬,一个人孤独地送回了老家,马琼甚至没去参加丧礼,可天马娱乐集团上下都已经唯她马首是瞻,又有谁敢非议一句呢? 一个月后,天马娱乐集团名下的独角兽娱乐会所盛大开业,马琼本人亲自来到市局公安局送请柬,顺便送了一面写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锦旗,并在分局落实档案,以后每天开业,会所里都会有分局下属武警控制安检,严禁任何违禁物品。 至此,马琼所要的所有一切,全部得到了。 —— 整个市局依然忙得脚不沾地,应呈只能亲自赶到门口来拿外卖,他双手插兜,从外卖员手里接过早饭,有点出神地仰头一看—— 天亮了…… 只见一把利剑噼开浓墨,神的光芒跌落人间,流萤燎原。 然而那私底下,只有花了大价钱,经老客户推荐才能进的私人俱乐部里,美丽的女孩仍旧在做皮肉生意,前脚刚端掉了整个生产链的「不夜城」立刻有了新上市的第二代,更贵却更稳定,各种各样的赌局照常风生水起,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光明,要什么时候才能洗清这里的污浊呢? 23、永别 等到落晖宛如一把烈火,在天边烧出猩红血色,忙碌了一天一夜的兰城市公安局才终于等来了下班的圣铃。 郑远峰的犯罪集团足有上百人,光是在郑家大宅击毙的就有十好几个,每个都得解剖,曹铭正忙得脚不沾地。 徐帆身体扛不住,被勒令回家休息,鑑证更是人手不够,只能抓了特警当壮丁,帮忙收拾现场。 叶青舟被老陈局一把摁进了手术室后,他手下的禁毒支队就惨了,被应呈抓去徵用,和刑侦支队一起负责审讯,一模一样的话重复多了,最后险些化成人形复读机,恨不得给他们循环播放录音,最后还是人手不够,不得不把分局和下属派出所都调来帮忙。 特警和禁毒携手,同时端掉了包括制毒窝点和毒品仓库在内的好几个据点,后续有一大堆协同材料和书面说明要提交,应呈和谢霖赶报告赶到头皮发麻,还得兼职赶叶青舟那一份,名字签多了逐渐失去辨识度,「报告」两个字看得眼前发昏,眼一瞥就觉得这两个字仿佛要从纸上走下来跳舞。 刑侦组众人总算忙完,正在偷偷互相使眼色,最后齐刷刷把目光投给了冤大头顾宇哲,顾宇哲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说:「老大,六点了,该干的我们都干完了,能……」 正在奋笔疾书愁得头髮直掉的应呈勐一下从文件堆里抬起头:「什么?六点了?」 一眼瞥见外面红澄澄的天,他这才打开了手机,收到了十分钟前发来的聚餐申请:「那你们下班吧。也别回去了,隔壁鑑证的大老闆徐帆说咱们两个科室一块吃饭,他已经在长桥那家大排档定好桌了,吃完饭不嫌累,你们可以再去唱个k。」 一片沉寂的刑侦办公室终于爆发出一阵足以掀翻屋顶的强烈欢唿,谢霖连忙制止:「你们都给我心里有数,不准喝酒,听见了没?明天还要照常上班的!」 欢唿声骤然减弱了一半。 见大家都急不可耐地往外蹿,唯有应呈慢悠悠地收拾起了自己补不完的文件,他于是问了一句:「你不一起?」 「我就不去了,家里有人。」 他这才想起这人把那个来歷不明的江还给带回了家,忍不住调侃了一句:「怎么,家里有人就不去聚餐,这是惧内?」 应呈哼了一声,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刀扎了回去:「老子家里有人,你有吗?」 谢霖:…… 同样都是单身狗,又何必互相伤害。 应呈于是乐颠颠地夹着一大摞文件回家去。只不过这一天一夜熬下来,身体早就不堪重负,单耳失聪也实在不敢开车,只能叫了滴滴。 结果一到家,就见一辆体型硕大的黑色suv直接怼在自家单元楼门口,一副蓄势待发随时都要冲上去的样子。 这两个小崽子,怎么说呢,实在是太认真了。 认真过了头,就显得傻憨憨的。 不过也好,毕竟……他实在是没心情拖着这幅身体再去满世界地逮江还。 他上前敲了敲车窗,秦一乐吓了个虎躯一震,连忙摇下车窗,只见车里堆满了零食包装袋,两个熊孩子为了解闷甚至还买了两本类似故事会的杂志看,不过也实在是怪不得他们,毕竟车里瀰漫着一股呛鼻的咖啡味,也不知道他们喝了多少,总之眼睑下淤着浓浓的黑眼圈,脸上神色却依然生龙活虎。 「我虽然比你们早毕业了几年,也不知道教材改没改,但「宁丢勿醒」几个字应该还没删吧?」 第74页 秦一乐更紧张了:「我以为……停这不会被注意到,所以才……」 应呈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你们就差把「有问题」三个字贴在车门上了。」 实习生二人组顿时鹌鹑似的齐刷刷低了头。 「算了,我把你们两个单独派来,就是希望你们出点错。江还这小子,不到万无一失不会轻易逃跑,有你们两个变数在,免得我再去逮他。下次多注意。对了,我家有没有什么人出入?」 陆薇薇摇头:「没有。而且江还一直在您家,下来了好几趟,都是丢纸箱。」 「纸箱?」 「对,还挺大的。」 应呈想起自己那些搬了家以后就没打开过的东西,大概猜到了江还在干什么,于是在车门上一叩:「你们两个要不要上来坐坐?」 她连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了不了,谢谢队长,我还是先把车还回去吧。」 「也行,你们俩熬了一晚上吧?还能不能开车?不行的话就把车停在这,叫个滴滴回去,我给局里打个电话给你们报销。」 「没事没事,我们把车开回去。」 「那你们路上小心,要是不累的话,回去了联繫你们副队,晚上我们刑侦跟鑑证一块吃饭,他们吃完了还打算去唱k,你们去了熟悉熟悉也好,要是累了的话,就赶紧回去休息,明天还上班呢。」 陆薇薇眼睛一亮:「好,知道了,谢谢队长,那我们走了。」 说完方向盘一打逐渐远去,应呈站在台阶上目送他们的背影,笑了笑,抱着一大摞文件转身上楼,想起江还还在家,于是腾出手叩了叩门。 很快就有人来应门,剃了一头利落的板寸,穿着一件黑色t恤,腰上围着半旧围裙,手里还拿着没来得及放下的锅铲,一股菜香飘扬而出,只要一眼,就能越过他,看见他身后简约而温馨的客厅。 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对,这不是我家」。 第二反应是——「卧槽,敲错门了」。 然而当他后退了一步确认门牌的时候,却发现上面确确实实写着「601」,这才反应过来:「你是江还?」 江还没忍住,被他这幅见了鬼的模样逗乐了,一边侧身一让请他进来,一边说:「对不起。我总觉得不能就这样呆在应警官家里,应该为应警官做些什么,所以擅自借用了应警官的衣服,还乱动了应警官的东西,请……见谅。」 应呈被他一口一个「应警官」喊得直起鸡皮疙瘩:「没关系,我不是很在意。当时说的洗衣做饭只是开个玩笑,你也没必要真的拿自己当保姆。 还有,你都住我家里了,就不必这么客套了吧,叫警官多见外,你尽管叫我应呈就是了。」 他根本认不出这居然是自己之前那个狗窝,瞠目结舌地打量了一圈,因为太过于一尘不染,以至于他把文件放在茶几上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然后一边说话,一边绕向了衣帽间:「这小区当年卖房的时候主打温馨之家,现在看来倒也不算是虚假宣传。」 只见衣柜里的衣服按照从深到浅的色系挂得一丝不苟,前一天晚上落在里面的烟盒也被收拾干净,但…… 背板后的暗格,似乎并没有被发现。 他放心了。 江还闻他所言也松了口气,本想吐槽能把这样採光充足空间又大的户型给硬生生住成了狗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非常厉害,但考虑到以后自己的吃穿住行都要仰仗这位大爷,只好微笑一声转进厨房,去继续做饭。 「你说过的,收留我的事情,还做数吗?」 应呈把焕然一新的卧室和客房看了一遍,又一熘烟跑到厨房来,他家厨房是半开放式,空间比较狭小,只能允许一个人在里面忙活,他只能靠在吧檯上,偷了块没上桌的红烧肉:「我都让你住进来了,你以为呢。」 说完又顿了一顿,笑说:「你这手艺,颇有我妈的风范啊。」 在各种厨房器具的衬托之下,他才一眼惊觉,江还此人,居然挺养眼的。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总觉得这人的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地嵌在了他的心坎上。 总结一下,就是两个字——好看。 江还并不介意他偷吃,平静地说:「只是想和你商讨一下我的合法权益。我没有身份,僱佣我是犯法的,所以你不用给我开工资,只要收留我,给我一个住的地方,我就负责你的一日三餐和日常起居,怎么样?」 他乐了:「你这是上门给我做田螺姑娘来了?不会不知道田螺姑娘最后的结局是以身相许吧?」 「只要你加钱,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彩礼太低的话,孩子要跟我姓。」 应呈惊了个瞠目结舌,偷菜的手愣是僵在了原地,只见他把菜端上餐桌,又温柔笑道:「洗手,吃饭。」 厚颜无耻的应大队长第一次被堵到无言以对,愣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企图?」 他眨了眨眼:「想要侵犯我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应呈又是一噎:「吃饭。」 突如其来的骚和意料之外的撩,他今天也算是棋逢对手。 等他一熘烟跑去把手洗了,在见识到自己家仿佛跟重新装修过一样的卫生间,不由得再次惊呆,然而一出来,却发现江还正在抹他刚刚已经擦过一遍的厨房吧檯,忍不住抱胸往门框上一倚,就这么看着他。 第75页 江还回头,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这是单纯地想报我收留你的这一饭之恩呢,还是……不想在我留下一丁点痕迹呢?」 他手一顿,一垂首躲开了目光,应呈随即一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只见他十指指尖都是一片血肉模煳,触目惊心,皱起眉头厉声问:「你的手怎么回事?」 江还却面不改色,仿佛那皮肉外翻发黑流血的手指不是他的,随手一挣:「我不太会用厨房里的东西,昨天晚上想给你做宵夜,不小心把自己烫伤了。」 「被什么烫的?」 「那个。」他伸手一指电磁炉。 应呈却突然发力,反身一把把人抵在墙上:「我说过,你要是想在我面前撒谎就不要太低级,否则我拆台都嫌难度低。烫伤?我看你是把十个手指都用油煎了一遍了吧? 不疼吗?为了抹掉指纹做到这个程度,何必呢,你以为我会无聊到收集你在我家留下的指纹去化验吗?」 「你会。」 他只见江还冷静与他对视,那眼底是一汪没有波澜的死水,像一台高精度而又无感情的机器,斩钉截铁地说:「你会。假如我留下指纹的话,你一定会收集起来拿去查。」 「你就这么怕我查你?」 「怕。我的过去与你无关,你又何必紧抓不放?这是我最大限度的坦诚,应呈,看在我曾经为你死的份上,你就不能相信我吗?」 应呈微微侧着头,哼笑了一声,有一种凛然的压迫感升腾而起:「我已经足够让步了,但你可别以为能用你为我挡过刀这件事来要挟我。」 「我没有,也不是想要要挟你,只是……」江还突然紧紧咬住了下唇,再不发一言。 真相就像一颗shou雷,紧紧攥在他手里,在即将冲口而出的瞬间,理智归笼,又让他再度捏紧了那该死的兇器。 有些事,一旦说出口,他和应呈都只有两败俱伤一个结局,所以,他不能。 他不能说。 「只是什么?」 他低下头,不再开口。 应呈盯着他低垂的眉眼,将双手插兜:「只是你认得我,很久很久以前。」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深邃,宛若汪洋,随即摇头否认:「不。我们不认识。我没见过你,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假如你不相信我的话,就让我走吧。 我不会伤害你,但也不希望你天天提防我,试探我,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让我走。」 应呈沉默,却像一座大山一样裹挟着巍然压力把他堵在墙角,无处可逃。 他低头看着他的手,只见十指指尖挨个用油烫过,表面的一层皮已经烫掉,皮肉翻绽,一片焦黑。 都说十指连心,就算他久经沙场,也想像不出来十指烫遍到底有多疼。然而,这个人却自始至终一声未吭。 他又想起医院里那一排冰冷刺骨的铁椅子,当时他就坐在那里,看着他没打麻药,生生挨了十几针,跌跌撞撞地从那扇大门里走出来,那模样仿佛是一个没有痛觉的人偶。 可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不可能没有痛觉。 那么,是什么让他熬到现在,又是什么,让他非要做到这个地步不可?他所深藏的过去里,又到底包含了什么? 「江还……」 他觉得头顶目光有千钧重,缓缓抬起头来,就撞进了一双漆黑的深海,只听他说: 「江还,只要你想,这里就是你家,只要你想,我可以是你的家人。你替我挨过刀,流过血,我都记得,我决定要把你带回家的时候,就做好了接纳你的准备,但如果你不想,我留不住你,也没必要留你。」 他说着长腿一迈,打开了大门,「门在这,要走自己走。」 他又垂下头去,十指攥紧,有血从指缝间流下来,双腿如同钉子一般被嵌在了原地。 应呈就站在门边,也不催他,气氛一时胶着。良久,才听他问:「应呈……你还在怀疑我,对吗?」 「我怀疑你的过去,但我知道你确实跟这个案子没关系。」 「你还真是坦诚。」 「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你在生我的气。」 「倒也没有。我也不想收留一个无法信任的定时zha弹在身边,你走或留,都得把话说清楚。 但是,你也要想好了,你今天出了这个门,不管你过去有没有我,反正未来是与我无关了,我们俩,永别。」 江还摊开手一看,只见他结痂的伤口再次崩开,掌心一片鲜血淋漓,疼得钻心彻骨,想了想,轻笑着说:「好吧,那我再坦诚一部分。你知道恋tong癖吗?」 「什么?」 「我是在一个,恋tong癖开的孤儿院里长大的。」他说着,当着应呈的面,缓缓脱掉了上身那件黑色的t恤,然后转了个圈。 只见他胸口后背,都满是陈旧的伤痕,一个个圆点,是用菸头烫的,一个个长条,是用不知道什么细长的物品抽出来的,即便因为岁月迁徙已经逐渐淡化,给应呈所造成的震撼却完全没有削弱。 他又伸手去解裤带,笑容温柔:「你还需要更多证据吗?」 应呈打了个激灵,一脚踹上门,又一步奔上前,死死扣住他的双手手腕:「别动!」 他用力挣扎着要解开:「你不是不相信我吗?应警官身为刑侦支队长,应该会希望要证据的吧?你不是要知道我的过去吗?我一条一条解释给你听!」 第76页 「江还!我说了让你住手!」应呈勐一抬头,才发现男人此时此刻,依旧温柔,只是满脸湿透,紧紧皱着眉头,一双粲然生辉的眼睛里因为痛苦而翻江倒海。 「你为什么……非要我说出来不可……我只是想要个去处,为什么……」 他的力道不自觉减弱,轻声喊了句:「江还……」 谁料江还突然勐一挥手后退了一步,嘶吼着说:「走开!不要碰我!走开!」 不好,犯病了! 应呈当机立断,反手一拉,干脆利落一把把人摁倒在沙发上,欺身而上压得他动弹不得:「江还!醒醒,是我!」 江还仿佛如坠冰窟,又被人一把捞回了岸上,贪婪地大口唿吸,就这么一个瞬间,就已经是浑身湿透,双眼的焦距回笼,看着眼前的应呈,忽然嗫嚅。 「应呈……我不求一个家,哪怕只是一个去处也好,求求你……相信我,我不会害你,求求你,让我留下吧……」 应呈被他惊出一身冷汗,唿出了一口冷气,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轻轻点头,然后紧紧给了他一个拥抱:「好。」 留下吧…… 24、恆星 江还重新穿好那件黑色t恤,坐在沙发上,而应呈则蹲在地上帮他处理两手惨不忍睹的伤痕。 他家连急救包这样的东西都没有,有也早就过期不能用了,只能先打了水给他洗了洗,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默着,互相躲避对方的目光。 半晌,笨手笨脚的应呈才绷着手脚小心翼翼地,终于帮他处理干净,抬起头说:「先吃饭吧,吃完饭我带你去医院,我家连个创口贴都没有。」 江还低着头点了点:「你……平时就……」 应呈「啊」了一声,只见他侷促地说:「我的意思是,你平时就这样生活吗?我看你很多的东西都封在纸箱里,都没有拿出来用过,其他几个房间,好像根本进都不进去,全是灰尘,难以想像居然有活人居住在这里。」 「打住打住,不要跟我提打扫卫生这事,我最忙的时候两个半月没回家,能在出门前洗把脸都够干净了,哪有那么多空。」 「那你的家人呢?你需要有人照顾。」 「我爸妈去隔壁市过二人世界去了,别说的我跟个妈宝男似的。」 江还笑了一声:「你这样,估计找不到女朋友。」 应呈顿时呲牙一笑:「我怎么了,你别看我这样,正经收拾干净了,所有的会所男模都得靠边站。」 江还被他这无下限的自吹逗乐了,眼一瞥就看见了应呈随手扔在茶几上的文件,有半张照片露了出来,忍不住拿起来一看,果然是冯小月! 照片里,一直在风尘里打滚的冯小月终于有了一点少女的韵味,干净又优雅。只可惜,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应呈连忙说:「那文件不能看!放下!本来带文件回家就是违规的,我这是实在赶不完了才带回来加班,要是文件内容泄露了我得吃瓜落!」 「那……」 「算了算了,你也是案件参与人之一,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而江还却捏着照片,突然说了句:「奇怪。」 「尸体被摆成这个样子当然奇怪了,你当时不是看见了吗,快还我。」 「不是,我是说花奇怪。」 「花?」 江还把照片还给他,然后指着照片上冯小月耳鬓簪着的那一朵百合花:「我当时没有细看,通知人帮忙报警以后就跑了,现在才注意到她身上有两种花。」 应呈挨着他坐下,有些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当时谢霖也曾经好奇为什么百合花和荷花会同时出现,但他后来忙着逮何洋和马琼,没再多想。 只听江还轻轻嘆了口气,盯着他手里的照片:「如果那时候,我……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他摇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公正和平,也是我们警察的职责。 不管怎么说,你遇上她的时候,她就已经犯下了杀人的重罪,不是你没能救她,是根本就没有人能救她。你没必要因此而自责,这条路……是她自己一意孤行走下去的。」 「是谁杀了她?是那个把她接走的人吗?那我岂不是眼睁睁看着她去死?我……这怎么能说跟我无关?要是我那时候,能拦住她,我……」 应呈轻轻按住他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的手,摇了摇头:「她是自杀。与你无关。我们都不是救世主。」 有时候,他也在想,那个姑娘该死吗? 她不该…… 马晟也不该。 可现在他们手拉手深埋地底。 他也想救她,想救马晟,可他不能,他救不了,他只能以袖手旁观的姿态,目睹这个姑娘是如何被社会压碎嵴樑。 他做过千万次英雄,却不是每次都能做英雄。 「我也是涉案人员之一,所以能把她的事,告诉我吗?」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摇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说完起身要走,却被江还一把拉住,目光灼灼,带着某种激烈的情愫:「告诉我吧。我说不定是除了那个把她接走的人以外,最后看到她还活着的人,对吗?」 应呈只好轻轻嘆了口气,坐回沙发上,将冯小月案的细节挑拣着说了一些出来,当江还听到兇器的位置时,却忍不住出声打断:「放在了生殖道里?」 第77页 他「嗯」了一声:「还拿线缝上了,标准的外科手术结,你说这人是不是变态?」 原本只是一句调侃,却见江还十分慎重而严肃地摇了摇头:「不,不是。你觉得这个人变态,是因为你不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但从另外一种角度上来理解,他不是在亵渎尸体或者满足私慾。 相反,他这么做,是因为他尊重死者,而且是把一个死者当成还在世的人一样尊重。」 应呈头髮都快奓起来了:「你能理解?」 这种变态行为是个正常人都不能理解好吗? 江还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下:「你想像一下,卸掉针头以后这么长的一支针筒,在不破坏外表的情况下,你会藏到哪里?」 「口腔?」 「对。这个长度差不多是人类口腔所能承受的极限,也不是不能藏,但作为活人来说,含这么长一支针筒在嘴里,难免会刮擦到喉咙深处,引起身体的自卫机制,很有可能会造成窒息,非常难受,甚至痛苦。 但冯小月已经是个死人了,又感觉不到,那何必大费周章,宁可多此一举用线缝上,也要藏到生殖道里去? 因为他把冯小月当成一个还活着的人来看待,帮她梳妆打扮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但同时,他又不惜做出了损坏尸体的举动,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人十分偏执,在某些方面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有一种病态的控制欲,渴求世间万物都按照自己的目的走。 比如,他为了达到对冯小月的尊重目的,用线缝合她的生殖道,在正常人看来,这种逻辑是没道理,无法被接受的,但是在他自己看来,却十分完美。」 应呈听着他的高谈阔论,往下一垮又开始坐没坐相:「那花呢?她身上为什么会有两种不同的花?」 「根据冯小月的尸体来看,她被摆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强迫症,但其实把东西整理得过分整洁只是症状之一,而非确诊的依据,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个人习惯,假如他真的有强迫症,能使用一种花,就绝不可能会用两种。」 「也就是说你觉得这个人没有强迫症?那这两种花果然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白百合和荷花都是高雅纯洁的象徵,但不同的是,两种花各有各的侧重。白百合更倾向于纯洁,冯小月是个,纯洁很有可能是她对自己来生的期盼,而荷花更出名的,却是「出淤泥而不染」这个意思,暗示不与黑暗势力同流合污。 我的看法是,白百合有可能是冯小月自己要求的,而荷花…… 是把她的尸体摆成那个样子的人特意送给她的,这是一种浪漫的祭奠,也是一种对她的赞扬。」 「浪漫……我还是觉得这人大概率是个心理变态。」 「我说他浪漫,并不是在夸他。只是在他自己看来,他的行为是很浪漫的,甚至是值得赞扬的,他把尸体摆成这样,也有显摆自己的目的在里面,有点像艺术家,我觉得……这人可能心理上有点问题。」 应呈点头,笑得眯起了眼,恍惚中竟带着狐狸一般的狡黠:「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心理学家?正好,帮我给这人做个侧写,省得我去市里借心理学家了。」 江还立刻轻咳一声,连连摆手:「不不不,我……自己有ptsd,所以有了解过一点心理学上的东西,只是卖弄了一下,侧写这种深奥的东西我真的不懂,你还是去找专业的人员来吧。」 他只是把文件收好,淡淡又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学的心理学?」 「流浪的时候太难熬了,我就偷偷跑到大学的图书馆里过冬。那个时候学生都回家过春节了,大学里不太有人,所以一直没被发现。 我只要挪一下书架,就可以移出来一个小空间,那是一个很舒服的小空间,遮风挡雨又暖和,我躲在里面的时候看了很多书。 只不过……开学的时候,被学生抓住了。我被他们当成了偷窥狂,大学的男生们为了保护女孩子,撵着我跑了半个校区,有个男生还被自己人误伤,大冬天的掉进了水池,比我还要狼狈,后来他们忙着救人,我就趁机跑了。」 应呈听得心口一颤,却撞见他脸上的微笑,越发难以言述,只好起身拉着他去餐桌那边吃饭。 他无法想见凛冬的深夜,衣衫不整无依无靠的江还要怎么度过严寒的黎明,然而他所不能想见的苦难,在他眼里,却都仿佛是负雪而开的花,是卵石上的流水,是松枝上的雾霭,世间万物,都闪耀着耀眼而温柔的光芒。 有些人在苦难里沉沦,折断翅膀一跃入深渊,却也有些人,以苦难为石,生生把自己炼成了一颗恆星,压缩自己,燃烧自己,将自己所有的温柔和热忱用来核聚变,释放出最大最温柔的虔诚光明。 江还…… 就是那颗永不熄灭的恆星。 —— 简单吃完饭,应呈就带江还先去了医院,烫伤已经有一段时间,也清理干净了。 因此,医生只是在简单包扎之后,开了一支烫伤膏药,只不过…… 诚如他所愿,这骨节分明的修长十指是肯定要留疤的了,指纹也将彻底抹去。 随后,他又想起初见之时他时不时捏鼻樑的下意识动作,转而挂了眼科号带他验了光,发现他度数还很高,只好去医院对面的眼镜店打算给他买副眼镜,然而在店员的强烈安利之下,江还还是坚持要了隐形眼镜。 第78页 「你以前用过隐形眼镜吗,这种和镜框眼镜不一样,是不能久戴的,人家店员都说了,你度数太高最好还是戴镜框眼镜。」 「那种太贵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日抛和月抛的区别?折算下来未必比配镜框眼镜便宜到哪去,还不如直接配镜框的呢。」 江还一笑,他现在戴着隐形,总算是摆脱了半瞎状态,非常开心:「戴久了换一种,图个新鲜。」 应呈顿时无言以对,只能话题一转:「对了,你之前那副眼镜呢?」 「早就弄丢了。」 他「哦」了一声,又带江还去服装城买了几套换洗衣服,毕竟两个人总不能连衣服都公用,然后就去了超市。 江还像第一次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挽着购物篮左顾右盼,紧紧跟着他,一步不敢走远,仿佛生怕自己走丢。 「我平时不太着家,都不知道我家里缺了什么,反正得过且过,你帮我打扫了一遍,比我清楚,自己拿吧,不用客气,我来付钱。」 应呈说着拿过那个空购物篮,江还很乐于接受安排,一旦被安排了工作,就顿时觉出自己独一无二的重要性,非常热情地行动起来,他精于生活,清楚地记得应呈那个没有活人气息的家还少什么,像一只灵巧的燕子,不停穿梭在日用品区,应呈看得目瞪口呆,急匆匆追着他的步子跑,越发觉得这小子简直是天赐的田螺姑娘。 捡他回来,属实不亏。 于是目前的情况顿时变成了应呈像个卖菜大妈一样挎着篮子,跟在江还屁股后面跑,一瞥眼看见身边的货架上是男士护肤品,忍不住看了一眼依然在和各种日用品货比三家的江还,这小子…… 可能需要保养保养。 但他一个连洗面奶怎么用都不知道的钢铁直男,对化妆品和护肤品的认知还停留在大宝sod蜜,实在是一窍不通,扫了一眼价格,顺手挑了一个最贵的就要往篮里放,却被江还及时拦住:「你拿那个做什么,你应该不用吧?」 应呈的手顿了一下:「我是不用,但我觉得你应该需要。」 其实江还五官深邃,如果不是因为长期流浪所留下的痕迹,养白一点,肯定是个十分养眼而耐看的人。 谁料江还却把东西放了回去,然后拉着他就走:「我不用。这类东西不能乱买,不熟悉自己肤质就乱用的话,反而会造成更大的问题。」 「你活像个化妆品推销员。」 「一看应大队长就没有女朋友。」 应呈觉得自己仿佛受到了鄙视,凉凉一刀捅了回去:「怎么,你有?」 江还被他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反击方式逗笑:「好吧,我也没有。只不过我有留意过别人的对话,观察别人是我的一种小兴趣,可以从中旁听到很多我平时注意不到的有趣的事,比如护肤。」 但凡应呈有兴趣好好听听女孩子之间的交流,也会对护肤这个词有所印象。 应呈此刻却深深体会到那些被迫陪老婆逛街的丈夫们的心情,瞥眼见正好走到了零食区,终于眼一亮,转移了话题:「走,买零食去。」 江还终于失去了购物的主动权,乖巧跟在他身后看他扫荡各种包装得花花绿绿的零食。 「你不吃?自己拿,我付钱,不用客气。」 他摇头,只是笑了笑:「谢谢应大老闆。」 应呈勐然想起,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流浪,生计都难以维持,早就跟寻常世界脱节了,这些在他看来司空见惯的东西,或许…… 在他眼里都是未曾见识过的新物什。 他于是收回手,不动声色地带他绕到了老零食专区,一回头,果然,江还的眼里也隐约迸射出了孩子一样的光彩。 零食就是孩子们对时代变迁最直白的认知,一种零食的消失,就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结束,而得益于科技的发展,怀旧党依然可以从各种渠道买到本该消失的零食,用稀薄的怀念和记忆勉强养活一个逐渐落后的情怀。 应呈注意到,江还站在货架前,看着一款老牌子的乳饮料出神。 幸好,他对这个牌子还有一点认知。这牌子真的很老很老,大概三十年之久,幸好厂家另闢蹊径做了其他饮料,才能用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勉强支持这种甜牛奶运营至今。 他爸应爱华同志,曾在十几年前为了买到这种甜牛奶,自驾三天两夜赶去厂家跨省批了一整车,自那以后,厂家每个月会专门派人绕路送一箱到兰城。 那个时候,企业与消费者之间,像普通的朋友一样友好而和平,只要有孩子喝,无论是赢是亏,企业都没有不做这种饮料的道理。 只是十年前,傅叔最后还是绝望地停掉了这种牛奶,因为他们家再没有人喝了。 应呈曾有一次出于好奇,向傅璟瑜要了这种牛奶来喝,不过只尝了一口就彻底献祭给了垃圾桶——实在是太甜了,完全超出了他的糖分摄取量。 之后的过敏反应更是让他彻底绝缘于乳制品。他曾经一度以为这种甜到变态的牛奶不会再有人喝,没想到几年后,这牌子居然还在生产。 「这牌子太老了,我估计附近也就只有这一家超市还有在卖,你喝过?」 他点头:「很小的时候喝过。我记得很甜,草莓味的。」 「那你要吗?」应呈知道他不会直接表白自己的诉求,更不会向他讨要任何东西,因此虽然是这么问了,但已经下手把牛奶放进了购物篮。 第79页 他连忙推拒:「不,不用了,我不喝。」 果然…… 听到他的拒绝,应呈反而多拿一份,乐了:「你不喝就不喝,反正我嫌这玩意齁得慌,买回去了不能浪费,还是你喝。」 「你……」 「我花的钱,你管不着。」 江还被一句怼到失声,知道他是买给自己的,摇了摇头认认真真地说:「你对我太好,我会离不开你的。」 「你的意思,我娶你的彩礼就两袋甜牛奶呗?」 江还:…… 「怎么,彩礼太低孩子跟你姓这话,忘了?」 江还把头低得更低,悔青了肠子,只想把这几个字浇成巧乐力挨个吞下去。 应呈终于扳回一城,大笑而去,确认江还没有什么别的要买了,这才带着他出去结帐,总算是结束了这一天,老老实实提着大包小包回家去。 江还负责把东西理好,把甜牛奶放在冰箱里侧,然后把那些快要过期的啤酒都挪到外侧来,而应呈则负责把一大堆零食摊到茶几上,一边吃一边补文件,眼一瞥只觉得「报告」两个字又要开始跳舞,只好打开手机转移一下注意力,只见徐帆在微信群疯狂艾特,看视频这帮人已经疯到了ktv,靠谢霖已经压不住了。 当下只好摇了摇头,无奈一笑,啃着鸡爪子想吐骨头,见家里被理得干干净净,实在不好意思乱扔,发现茶几上有个手工裁制的纸盒,打开一看,却是满满一整盒的硬币,忍不住惊问:「哪来的钱?」 江还正要把东西拎到卫生间去,笑了一声:「大扫除的时候从你家各个角落捡出来的。」 末了还不忘调侃一句:「您真有钱。」 有些人穷得叮噹响,应呈不一样,他富也富得叮噹响,平时使用率最高的这张沙发,缝隙里翻出来的硬币足有几十个,可见这位大爷平时根本不会注意自己的口袋。 应呈只好站起来去角落的垃圾桶里丢骨头,却见桶里有张纸,寥寥有几个字,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的是—— 「后会无期,感谢相逢。」 再一看,江还刚把东西都理好,从卫生间里出来,盘着双腿窝在沙发的一端玩psp,安静又乖巧。 你看,什么后会无期,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 他笑了笑,把纸条连同骨头一起丢进垃圾桶,然后颠颠儿地扑到沙发上,一人占了一端,一个打游戏一个赶报告,岁月静好,唯有不安分的脚,在伸长时不自觉地触到了一起。 手机突然一响,是徐帆发来的一条私聊—— 「血样无匹配结果」。 随后又是一条—— 「小心江还。」 应呈不为所动,默默把手机塞回兜里,脑海里却一遍又一遍地过江还身上过多的疑点。 他是怎么知道郑远峰要往哪跑的?又是如何知道他们人在哪里的? 他躲避警察的目的,只是单纯地不想自己的过去被人重新翻出来吗? 既然他声称自己曾在幼年时遭遇虐待甚至猥亵,据他浑身的伤痕来看前后持续了非常长的一段时间,那他的信息应该被收录在系统里,为何dna会没有匹配的结果? 不管他是弃婴还是被拐儿童,收留他的孤儿院都应该把他的信息上传,更不可能找不到他的信息。 那么,那个神秘的「x」,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真的是这个「x」有意设计把他牵扯进来的吗?如果是,那又是为什么呢? 如此种种,最后终于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疑问—— 江还……到底是谁? 他一夜难眠,辗转反侧,而江还却睡得安安稳稳,这一夜,是他自流浪以来,最美好的一个深夜。 第二卷:童之梦 ———— 25、绑架 这次郑远峰的案子属于十年难得一遇的大案,就算破案神速,依然带来了一大堆后续问题要处理,幸好暂时没有其他案件火上浇油,应呈这一整个月,都在为了后续手续和报告而奔波。 总之,别在他面前提「报告」两个字,也别在他赶报告的时候打扰他,这是整个刑侦支队和江还得出的血与泪的教训。 同时,刑侦支队众人都发现,最近自家大队长似乎是被锦鲤保佑,居然有幸得到上天眷顾,捡了个神秘的田螺姑娘,他都不吃食堂堪称虐待的快餐了,而是自费掏钱在办公室里添了一台微波炉,每天早上都带着包装好的午饭,中午热了吃,碗都不用洗。 奈何刑侦众人全是母胎单身,除了时不时来看一眼是不是还喘着气的老妈,根本没人给做饭,只能暗地里拜拜大队长。 求求了,应锦鲤,给我也安排一个田螺姑娘。 而相较之下,谢霖却还要更惨一点。 教育局经过此事,痛定思痛,防患未然,决定和禁毒支队联手推出一个面向学生的禁毒禁黑科普活动,还被摁在恩师家里坐月子的叶青舟自然是乐见其成,奈何不知道哪位人才想出来的馊主意,要拍一个警察形象的宣传照挂到校门口,叶青舟本人以及他手下的兄弟们当然不可能上镜,但陈局又对这个想法十分贊同,于是选来选去,从警局各大年轻气盛又帅气阳光的小伙子里,天降大任,选中了谢霖。 这本来是个巩固他兰城市公安局第一警草地位的好机会,万万没想到化妆师的刷子和摄影师的照相机都有自己的想法,最后的成果图上,只见他抹着在灯光下反光的粉嫩唇彩,用夸张到难以形容的笑容举着一块写了「远离毒品,人人有责」的牌子,微微下蹲的姿势还极其违反人体工学。 第80页 然而这张照片却得到了老年人陈局黄副以及教育局方的一致认可,在谢霖以死相挟依然反对无效的情况下,这张能让他原地去世的照片,最后还是挂满了兰城各大校区的大门口,而且还是最显眼的位置,为了能达到洗脑的目的,甚至一熘贴了一整条街。 谢霖,卒。 但当他第二天上班发现应呈专门搞了一个等身大立牌放在市局大门口的时候,立刻当场復活,撵着应呈追了一整个市局。当天整个市局都听到了他的怒吼—— 「应呈!我杀了你!」 烦了,毁灭吧! 陆薇薇哈哈笑了一天,只觉神清气爽,对比起自家副队来,她证件上的素颜照不要说黑歷史了,歷史都算不上,瞧瞧副队,「公开处刑」不过如此。 不过好在养了一个月,叶青舟终于从老陈局家里搬出来了,几个人的单耳失聪也痊癒了,就在警局逐渐恢復正常,大家都觉得岁月静好时光安稳的时候,兰城迎来了真正的酷暑——七月。 气温得到了升华,然而比七月份的气温更高的,却是学生们面对即将来临的暑假的热情。 这些天也是底下派出所最忙的时候,只要熬过这个高峰期,到了暑假,犯罪率也会因为高温难耐而显着下降。 毕竟,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会在这个气温下跑出来小偷小摸甚至杀人放火。 然而……应呈前脚刚签完最后一个字,后脚谢霖就挂了桌上的座机,看着应呈目光有些晦涩。 「应呈,出警。星光小学。」 听到小学两个字,应呈就无端心头一跳,忍不住凛起了眉目,神经立刻绷紧:「怎么回事?」 他又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上顾宇哲和实习生二人组一起,这才严肃说道:「一个孩子在校门口被当众绑架了,很多目击者,派出所的在帮忙维持秩序,我看不行,这事肯定也得传上网,如果是为了勒索钱财,一传上网孩子就完了!赶紧走!」 然而应呈早就在听到「绑架」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离弦之箭似的抓起钥匙沖了出去,谢霖啧了一声,看了顾宇哲一眼,也一块沖了出去。 顾宇哲连忙背起包,一边给技术科打电话一边说:「走!你们两个跟我!」 「怎么回事,老大怎么看着不太对?」 「今天别让老大落单,无论怎么样,一定要确保老大身边有人!」 「为什么?」 他挂了电话率先上车,让技术科那边帮忙屏蔽网上消息,不能让孩子的信息被上传,一边趁两个实习生系安全带的空隙简短说道:「老大发小被绑架撕票,尸骨无存,案子到现在还没破,所以老大对绑架案特别敏感,一定要顾着他,不然容易发疯。」 秦一乐和陆薇薇对视了一眼,最终直愣愣反问了一句:「那老大万一真发起疯来,我们也拦不住吧……」 他一打方向盘试图追上应呈的车,却被唿啸的车流远远甩下,只能深唿吸一口气,稳下突然紧绷起来的神经,停在了红灯的路口,平静说: 「老大只要在我们面前,就永远是我们的老大。」 陆薇薇趴到椅背上:「你干了多久了,好像很了解老大嘛。」 「我也就比你们早了两三年,这话……是以前徐副队说的。」 「徐副队?你是说徐帆?」 「对。他以前是我们刑侦的副支队长,那个时候谢队刚从隔壁市调过来,是他出事以后,谢队才升的副支队长,徐帆还是老大的同学呢,也就是我叫习惯了,偶尔叫错。」 「同学?那他跟老大关系很好?」 顾宇哲已经彻底失去了应呈的踪迹,只好控制车速在不超速的情况下尽快赶向星光小学,抽空点了点头:「他跟徐帆比跟谢队还亲呢,所以徐帆这不三天两头请客吃饭,我们刑侦全队跟他关系都不错。」 秦一乐问:「你怎么这么关心徐帆的事?」 「我恨嫁,不行吗?」 顾宇哲乐了:「说起这个,徐帆还真是单身。」 她立刻一拍椅背:「我开玩笑的别当真啊,敢出去乱说姐撕了你。」 他只笑不语。 八点十七分。 在接警后的七分钟,市局刑侦支队到达案发现场。 出了这么大的事,学校第一时间关闭校门,先把所有的孩子都接进了学校,但家长们还是不敢放心,里三层外三层地堵在校门口,警车和私家车把校门口堵得水泄不通,顾宇哲开不过去,只能老远找了个地方把车一停,丢下车就飞奔过去找应呈。 只见接警派出所的人正在和应呈交接案情,家长们急得团团围住,七嘴八舌,谢霖感觉自己刚痊癒的耳朵又嗡嗡直响:「好好好,慢慢说慢慢说,你们先别着急,让民警同志先跟我们把案情交接一下好吗? 现在这事关乎到一个孩子的生死,你们也都是家里有孩子的人,千万千万,千万不要把孩子的任何信息传上网,一旦这事闹大,后果不堪设想,相信我们人民警察,相信我们好吗?千万不要上传!连微信家人群什么的都不可以!」 家长们安静下来,民警不敢当着这些紧张家长的面做交接,只能把应呈他们带进了一家文具店。 「被抢的孩子叫苏婧,九岁,念三年级,一班。早上八点保姆送她来的,星光小学的安排是八点十分统一开校门,孩子们必须提前到,然后在校门口自己班级的横线前面排队,按照从低年级到高年级的顺序依次进校门,所以保姆把孩子送到以后让她自己排队就走了。 第81页 大概八点十分,开校门的时候,一年级的学生正在往里走,突然蹿出来一个人就把孩子直接抱走了。」 「直接抱走的?」 「对。车就停在旁边,有家长和老师去追,但是没追上。」说着又领进来一位二十五岁上下的女老师,「这是第一报案人,也是被抢孩子的班主任。」 女老师急得脸都快白了,秀气的长眉紧紧拧在一起:「我叫燕然。」 谢霖自然而然地接过了问话的工作,应呈则迅速分配起了任务:「顾崽!打个电话给网宣,让他们先别发声明,联繫技术科禁止孩子的信息被传上网,去把周围的监控都查一遍! 秦一乐!你去走访周边店铺,所有的目击者都问一遍,把他们手机里的录像和照片都给我拷贝下来然后删掉,千万不要有漏网之鱼! 还有陆薇薇!你挑几个女同事联繫学校,把孩子们都问一遍,注意用语别吓到孩子!」 刑侦众人纷纷领命而去,却都能从他身上感受到那种十分压抑的急躁和绝望,他紧紧攥着拳头,由于过度紧张而脸色煞白,一侧过脸,只见谢霖正与那名叫做燕然的女老师交谈。 她显然是刚参加工作不久,也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况,但依然尽最大的努力保持了冷静:「我们学校规定每个班级的班主任都要轮流早起,负责在开校门之前维护学生的秩序和安全,今天正好轮到我。 我是七点半到这里的,看着苏婧下的车,她一直是由她家保姆接送,今天早上,她跟保姆打完招唿,保姆走了,她自己过来排队,跟往常一样,没有什么特殊的。 校门一开,我正在带一年级的孩子们进校门,就看见突然有人冲进队伍里,一把就抱走了苏婧,上了车就走,我追了但是没追上,他们反应太快了,车牌号是兰a12345,黑色suv,一共两个人,开车的那个我没看见,但抱走苏婧的那个戴了口罩和棉线手套,还戴着鸭舌帽和墨镜,一米八左右,中等身材。别的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当时太乱了,就一瞬间的事,我……」 谢霖一边记录一边安慰:「没事没事,你别紧张,你已经提供了很多情报了,先冷静一下,我需要你告诉我苏婧当时的状态,这很重要。」 燕然深唿吸一口气,稳下心情,这才说:「苏婧一直是个开朗聪明的好孩子,她当时吓坏了,大声尖叫喊救命,但是很快就安静下来,我们学校前段时间做了很多安全宣传,有教过孩子们一旦遇上歹徒应该怎么做,她应该知道避免激怒对方。」 「那就好,那就好。」 「说起安全教育,警官不就是那个禁毒大使吗?」 谢霖一口气刚松了一半,一提起那张照片就上不去也下不来,当场入土,应呈只好接了话头:「你通知苏婧父母了吗?我记得你们是私立小学,来念书的孩子家庭都很好,有没有跟人结仇的可能?」 在这个数据化大时代,满到处都是摄像头,犯罪率已经显着下降,既然是绑架那就一定是蓄谋已久,那…… 为什么选择在人山人海的学校门口,当着这么多目击者的面,用「抢」来绑架一个九岁的小女孩?而且还被人追车? 除非…… 其根本目的,并非绑架。 好不容易稳下来燕然一下子又急得快哭:「联繫不上!她父母离异,妈妈在国外,爸爸是一家企业的老总,我从接手这个班级到现在,就根本没见过她爸爸,更不要说联繫方式了,连家长群都是她保姆加的!」 应呈顿时更加急躁,咬牙把问候人祖宗十八代的话给忍下了:「那她保姆呢?保姆联繫上没有?」 「没有……她保姆也联繫不上,关机了!」 他不得不深唿吸一口气:「算了,我打电话让户籍查。」 结果这一摸,才惊觉口袋里空空如也:「我手机呢?」 派出所的民警连忙说:「不用不用,我已经查了,地址是锦绣小区,她爸爸叫苏程远,我们联繫上他秘书了,说是在开会,已经让他回家等着了。」 应呈一边听一边拿了谢霖的手机给自己手机打电话,没有听到手机铃声,而是被人接了起来,那边沉默了两秒,便轻轻笑了一声,只凭这一声轻笑,他就能听出来是江还的声音。 江还在电话那头温和说:「我还想着你什么时候会发现呢。你早上睡晚了,不仅是手机,连我给你做好的午饭也忘了拿。」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他不紧不慢平静且淡然的声音,应呈那颗从听见「绑架」两个字以后就躁动不已无处安放的心忽然又咚一声落回胸腔,单手插兜:「走的太急,忘了。」 ——这是他放松时的标准姿态。 「那我给你送过去。」 「好的,今天有案子,没手机不行。这样吧,你送到成江大道的十字路口来,我在那里等你,带上钱打个出租。」 他又轻轻一笑:「好,知道了。」 说完挂了电话,打开了茶几上他自己裁出来当储蓄罐的那个小纸盒—— 应呈现在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口袋全部摸一遍,把小额纸币和硬币都塞进纸盒,导致这个小纸盒严重超载,为了防止他不够用,纸盒底下甚至还压着几张大额的。 谢霖接过自己的手机,见他又恢復了往常吊儿郎当的样子,忍不住问:「你没事了?」 第82页 「我能有什么事?」 「你手机呢?」 「忘家里了。走吧,先去受害者家里,如果是绑架,绑匪有可能会打电话来,我让江还帮我把手机送到成江大道那了。」 谢霖连忙留下派出所的民警协助秦一乐他们走访,自己点了几个刑侦的,正要走,燕然就急急上前:「我也去!」 「你还是留下来安抚你们班的小朋友吧,他们今天也目睹了自己的同学被人抢走的一幕,你这个班主任总要去安抚一下。」 「我……我不看到苏婧平安回来我不放心,我自己都快崩溃了,还怎么哄孩子们,你们就让我去吧,我了解这孩子,说不定会帮上忙。」 谢霖只好点头应允,随手点了个人:「你跟着他!」 然后奔向应呈:「你不提江还我都快忘了,他一直在你家?你一直盯着?」 他「嗯」了一声:「我白天虽然不在家,但是装了监控,就监控的情况来看,没什么特殊的,从某些程度上来说确实是跟正常社会脱节了,不像作假的。」 「没抓到他跟「x」联繫?」 「没有,我没给他买手机,他能跟外界联繫的只有一台座机,让顾崽挂了监听,一个多月了,一个电话都没打过。」 「顾崽?你把他牵扯进来了?」 「没有,我哄他的,他不知道。监控和监听都装在我自己手机上,只有我一个人盯着。」 谢霖总算松了口气,这个「x」把整个市局都耍得团团乱转,背后势力到底多大谁也不敢保证,顾宇哲入行还没几年,年轻气盛,不像他们几个已经在刀头底下滚皮实了,能不牵扯他就先不要牵扯他。 「对了,说起「x」,这次的案子可能跟「x」也有点关系。」 应呈一皱眉:「什么?怎么回事?」 「这个孩子的爸爸苏程远,我有点印象。是苏氏集团的继承人,前几年刚掌权,天马娱乐集团的对头。 据说马康最初是给孩子爷爷当下手出头的,当时苏家还帮衬了一下,谁知道是个白眼狼,两家后来关系决裂,到现在还是你死我活的状态,听说这苏程远挺毒,马康出殡那天他人在美国,还千里跨洋送礼炮,你说这小子损不损,按照马琼的性子,肯定容不下他。」 既然她之前有借过「x」的手来杀自己的亲弟弟,那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肯定十分亲密,未必不会再动歪脑筋,用同样下三滥的法子挤走苏程远这个竞争对手,更何况绑架苏婧的举动还这么高调。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先别急着下结论。毕竟这苏氏集团身价上亿,单纯为了钱绑架这孩子也并非不可能。」 更何况…… 这一个多月来,这个原本就是他们假设出来的「x」更是一丁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让他都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癔症。 应呈很快就把车开到了成江大道的十字路口,只见川流不息的车流中心,有个青年站在红绿灯柱边上,藏蓝色的鸭舌帽遮住了他的容貌,但黑色t恤依然遮不住他那修长笔挺的身姿。 他径直把车靠边停下,摇下车窗,那青年便靠在车窗上,探头递给他一部手机和一个饭盒:「你的午饭。」 谢霖吓得往后一仰:「你是江还?」 他还记得在金都娱乐会所第一次见到江还时那满身馊臭味,还有那及腰的长髮和看起来似乎永远都洗不干净的黄黑色皮肤,然而现在…… 青年干净而整洁,经过一个多月的休养,皮肤都已经逐渐白皙,至少比他这种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刑警要白得多,一双眼明亮而深邃,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温柔内敛的光芒。 而此刻,他甚至微笑着一点头,主动打了个招唿:「谢副队。」 他还没回过神,只听他又追问:「什么案子,很忙吗,今晚还回不回家?」 「绑架。很忙。可能不回。一晚上而已,不用这么想我吧?」 江还忍不住轻咳一声:「绑架是怎么回事?」 「没空跟你细聊,我得去孩子家里等勒索电话,你先回家吧。」 「什么?孩子?我也去。」 谢霖顿时五感归位,一回头就见江还已经上了后座,顿时惊得头髮都快奓起来了:「你去什么?我们是去办案的,一个小孩子的性命危在旦夕,可没时间跟你胡闹!」 江还却突然偏执起来,赖在后座目光严峻:「让我也去吧,我对心理学有些研究,你们需要一个人帮你们揣摩歹徒和受害者家属,甚至是那个小孩子本人的心理,相信我,我能派得上用场!」 应呈二话没说,方向盘一打就往锦绣小区的方向去。 「应呈!你又乱来是不是!」 「倒不是我乱来,我突然想起这小子确实会做心理侧写,就破例一次让他当个编外合作人员吧,我看着,仅此一次不会出事的。」 「应呈!」 他嘿嘿一笑,看了谢霖一眼,谢霖只好佯装大嘆了口气,重重靠在椅背上,在江还看不到的角度勾起了唇角。 既然怀疑可能跟「x」有关,那当然得把跟「x」有关系的这个江还捏在手里。 他跟应呈,还算是默契不减当年。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个案子是绑架。 第一章的作话里说过,现在是写完一个案子发一个案子的模式,目前第一个案子已完结,第二个案子存稿才两章【超小声】 第83页 我会努力码字的啦555!! 不过第一个案子删删改改,推翻又重写,重写又推翻,十几万字写了三个月才写完…… 第二个案子……可能也要等到九十月份才能写完…… 我真的会努力码字的555!! 我每天都在认真码字!只是刑侦逻辑性太强,总是写到后面发现前面有bug要重写,或者写到后面发现前面要加个细节,不写完没法发文啦…… 但我有在努力磨砺出一片更完美的文章,给大家展示一对更可爱的cp,塑造出更丰满更完整的应小呈和田螺哥哥江小还,总而言之,敬请期待。 就让我沉淀在你的收藏最底层,不要取消我的收藏啦!!【又卑微又小声】 毕竟我每天都在,就算我不更新我也在! 评论依然可以百分百获得作者本人掉落! 每天重温评论和收藏数字就是我最快乐的事,你们都是小天使,是我的人间大欢喜,是我码字最大的动力吖!! 最后! 第一百零一次诚挚鞠躬道歉!断更真的对不起qaq!! 感谢相逢,后会有期! 等我回来哦—— 欢迎留评捕捉,最最最重要的事——爱你们「超大声」!! 26、家属 八点二十分整。 星光小学是兰城市最大的私立小学,以激发孩子们的创造力和培养孩子们的兴趣为宗旨,汇聚了全国范围内最优秀的师资力量,有最多的课外兴趣活动和最美丽的公园式校区,由于各方面力量的过于强大,已经成为了兰城的一张名片,在全国范围内赫赫有名。 不少名家子弟不远千里挤破了头也想入学,以致于近年来入学的门槛一再提升,光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学费还不够,入学前还要对孩子们进行笔试和面试,考核父母的社会地位,最后能入学的,不论是富是贵,都註定是未来社会的精英人才。 只不过,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大抵是以前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这样的名校,安保居然意外的薄弱。 虽然学校已经第一时间闭校,并临时徵调了所有的男性教师担当保安,但耐不住这里的孩子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太子小公主,外面的家长急得手心冒汗,在全校孩子目睹了这样一起恶性?事件之后,学校实在是无法拒绝家长们把孩子接回家保证安全的要求。 等陆薇薇带着两个派出所借调来的女警走进教室的时候,只见三十个学生的班级,只剩下寥寥不到十个学生。 教导主任手机响个不停,脚不沾地,是一路跑着过来的,十分歉意地按掉电话,一点头小声说:「对不住警官,这责任我们实在担不起,很多家长要求接孩子回家,我们也没办法。 学校里开了个简会,已经决定放几天假,你们问一问,没什么事,这几个孩子我也得联繫家长接回去,如果您需要,我把联繫学生们的花名册给您拿过来。」 陆薇薇也理解学校方的压力,点了点头:「好的,那劳烦你跑一趟。」 他一边点头,一边继续接他催命铃似的电话,一边赶去帮她拿花名册。 有将近十双稚嫩的眼睛正在盯着她,她想着应呈交代的「不要吓到孩子」,更加紧张,攥着手唿出一口气,这才走上讲台,让自己尽量柔和:「同学们好。我姓陆,是市局刑侦支队的警察,你们可以叫我陆警官。你们的同学苏婧被坏人抓走了,我知道你们都很担心,但她很聪明,也很勇敢,她现在一定在顽强地等待我们的救援,为了早日救出苏婧同学,我需要问同学们一点问题,不要紧张也不要害怕,只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了,好吗?」 孩子们面面相觑,然后响起了一片软绵绵的「好」。 「早上你们都在校门口排队吗?」 孩子们点了点头。 「你们记得抓走苏婧同学的那个坏人的样子吗?」 孩子们立刻七嘴八舌地抢答起来——「黑衣服」、「男的」、「很高」、「帽子」「口罩」「手套」等等,都是已经掌握了的信息。 坐在第二排的双马尾小女孩却突然举手,脆生生说:「我看到那个车里的人了。」 陆薇薇一喜,连忙问:「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小女孩摇头:「没看见,我只看见他这里有颗痣,好像是个男的。」说着,在自己左边耳垂后面一点。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欣怡,我是苏婧的好姐妹,也是苏婧的同桌。」 「那就是说,苏婧坐在你旁边?」 小女孩点了点头,陆薇薇于是走下讲台,屈身坐在矮小的座位里。 星光小学坚持走读模式,哪怕是外省的孩子也只能住在校外,因此苏婧的桌子抽屉里并没有很多东西,都装在书包里随带随走,她伸手往抽屉里一摸,除了一包抽纸,几张某明星的明信片,一条手鍊以外,还摸出来一本粉红色的密码本:「这是什么?」 「是苏婧的日记。我也不知道密码。」 她用物证袋把日记装好放进包里:「我要把这个带走,里面有可能会记录对救回她有用的信息,等她回来了,我就还给她,好不好?」 陈欣怡点了点头,隔壁排的小男孩又突然问:「那……她要是回不来怎么办?」 坐在陈欣怡后面的小胖子骂了一句:「黄俊阳你会不会说话!不会憋着!」 第84页 「可……我爸说被绑架了就死定了,交了钱人家也不会放你走的。再说了,我是说万一,万一怎么办?」 「哪来那么多万一,黄俊阳你找死是不是!」 小男孩被这么一凶就带了点哭腔,哼哼唧唧一抽鼻子:「你就知道凶我有什么用,这么厉害,苏婧被抓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去帮忙?在我面前充什么大爷,还喜欢苏婧呢,怂包!」 「谁说我喜欢苏婧了?我看你才喜欢她!说得好像你去帮苏婧了似的,还敢骂我?信不信我揍你!」 眼见着这小胖子面红耳赤唰一下站起身,真有大打出手的架势,陆薇薇连忙站在两个人中间,横眉竖眼一瞪:「敢打架是不是?要不要我把你们都抓起来?」 小胖子被吓得一颤,老老实实坐了回去。她这才向小男孩温声说道:「你叫黄俊阳?」 他点了点头,抹掉了担心的眼泪。 「放心吧,警察叔叔们都很厉害,我们一定会把苏婧同学救回来的。在那之前,你们也要配合我们,你们提供的线索,说不定是救回苏婧同学的关键。苏婧同学在今天以前有没有什么异常?」 教室里一时静谧,孩子们纷纷低下头细细回想,良久,小胖子突然:「苏婧问我借过一把美工刀,蓝色的,到现在都没还我,还是我新买的呢。」 黄俊阳不甘示弱,抓到机会转头又怼了回去:「什么时候了,苏婧都被坏人抓了,你还想着你的美工刀?」 「不是!苏婧自己有美工刀!但是她说我的那把比较短,可以藏在裤兜里。」 小胖子盯着陆薇薇,涨红了脸据理力争,「她要是没事,专门藏一把美工刀在裤兜里干嘛?」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睿。」 「那罗睿同学,你记得苏婧是哪一天问你借的美工刀吗?」 「星期一那天,我就是那天买的。」 「那也就是三天前?」 「对。」 「她到现在都没还你?一直藏在自己裤兜里?」 「她是这么说的。」 也就是说,被绑架的苏婧,现在身上很有可能有一把没被绑匪发现的小刀! 可是…… 藏一把小美工刀在身上,确实符合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的自卫心理,但这也就代表着,在三天前的星期一,甚至是更早以前,苏婧就察觉到危险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为什么不向身边的人寻求帮助呢? 这说不通。说不通…… 陆薇薇突然又想起了贴了一整遛街道的那张谢霖的宣传照,灵机一动:「你们学校里是不是组织了反黑反毒的宣传讲座?那是几号,星期一吗?」 罗睿连连点头:「对。星期一。」 那就对了!苏婧可能只是听了宣传讲座以后一时兴起,注意到罗睿有一把大小刚好可以放进校服裤兜的小美工刀,所以才借来防身「玩」,她并不一定是真的注意到自己身处危险之中! 「那苏婧同学最近有说过类似被人跟踪,或者提起过她家里的事吗?」 小朋友们统一摇头,她知道也问不出什么了,只好温和点头,合上了自己的笔记:「那我们就问到这里了,很感谢同学们的帮忙,我们一定会尽力救回苏婧同学的,回家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记住了吗?」 「记住了。警察姐姐再见。」 陆薇薇点头,接过教导主任送来的花名册,离开了教室,顺手关掉了口袋里的录音笔。 —— 八点二十九分。 她一出校门,就撞上了刚刚才查完回来的顾宇哲和秦一乐:「你们俩怎么样,有收穫吗?」 大部分家长已经把孩子接回家了,可校门口还是有大批群众围观,就算派出所一直在疏散也没有很好的效果,秦一乐只能连忙把他们带到一家正在装修中的空店铺。 「人实在是太多了,又多又乱,根本没法问,我只能先把学校附近的店问了一遍,都说只看见了抢孩子的那个人,目标明确,行动迅速,前后不过几秒钟,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一个孩子抢走了。 我让派出所那边协助我一起收集目击者的照片和视频,但是翻来覆去就是这么点信息,都差不多,没什么用。」 说着又长嘆一口气,看了顾宇哲一眼,「这事……比较困难。」 眼下这个时代,手机太方便就显出了某种弊端。随便哪个app打开,只要网速够快,甚至要不了两秒钟的时间,就能把东西散播到网上,更何况是孩子被抢走这样的大事? 群众们自以为转发舆论是为了挽救孩子的性命,却殊不知一旦引起大量转发,孩子几乎是必死无疑! 顾宇哲紧紧皱着眉,脸上表情格外凝重:「放心。我已经联繫过技术科在网上盯着了,第一时间屏蔽相关词彙,正在尽最大努力封锁消息,阻止案情细节被上传。」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他脸上表情,却完全没有任何能令人放心的说服力。 「那你那边有什么收穫吗?」 他摇头:「车牌号交警那边已经查过了,没用,套牌?车,我通知交警发了协查通告,还没那么快,但我估计绑匪大概率已经换了一辆车。追着他逃跑的方向把监控都扫了一眼,也没用,过了前面路口就拍不到了。」 陆薇薇连忙说:「我有收穫!我问了苏婧的同学,她同桌的小姑娘叫陈欣怡,说看见了车里的那个歹徒。」 第85页 说完又往自己的左边耳垂后面点了一下,「正脸没看到,只看到在这有颗痣,男的。」 「她什么时候看见的,停车的时候还是开车的时候,在哪个位置看到的?」 她茫然地「啊」了一声,秦一乐连忙掏出手机调出目击者拍下的那辆车的照片:「车,你看那辆车!车窗上都贴了防窥膜,从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那个孩子是怎么看到的?」 「我……我没问。」她当时也不知道这辆车的情况啊! 随后又灵机一动,拿出了录音笔,「等一下!我录了音!」 顾宇哲一见录音笔,顿时头髮都快奓起来了:「你哪来的录音笔?」 「我觉得平时有可能会用到,所以顺手买了一个。」 他立马一把夺过:「这种非正式问询不能录音的!而且对象还是监护人不在身边的未成年人,被人投诉了你就别想干了,快给我。」 「我不知道……」 他把录音笔放进自己口袋:「算了算了,反正只有我们三个,下不为例,就当不知道这件事,这个先给我,我回去把录音导出来再还你,说不定能用上。」 她连忙点头。 秦一乐见他们就录音笔的话题已经结束,连忙一把把话题扯了回来:「所以她是怎么知道歹徒耳朵后面有颗痣的?」 「大概是同伙上车的时候吧,根据目击者证词,他是上的后座,既然窗户上都贴了防窥膜,那么就只有开车门的时候有机会能看到了。」 秦一乐瞥了一眼校门口画好线条,写上班级的区域一眼,嘀咕了一句:「可……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先把手头上的信息汇总给老大吧,其他的等会再说。我回市局找技术科看盘,你们俩去锦绣小区找老大,记得开辆私车。」 陆薇薇应了声「好」,拽着秦一乐就走。 —— 八点四十二分。 锦绣小区。 如果要论房价来排行,那锦绣小区绝对是兰城之最,应呈家的小区已经是谢霖这个孤家寡人肖想不起的价位,放到锦绣小区,他干一年也未必能买得起人家一个厕所。 ……这万恶的资本主义。 但小区贵也自有贵的道理,从安保的力量上就可见一斑。 应呈那辆新买的mpv好歹八十万以上,又低调又奢华,自以为怎么样也得配得上锦绣小区的身价,本想假装业主大摇大摆混进去,谁知道刚一进门就被保安拦了下来,对方身材修长,工作服穿得笔挺,脸上挂着迎宾似的职业化微笑,礼貌地叩开了车窗:「您好,请出示一下业主证。」 「忘带了。我有急事,等会出来的时候带给你。」 「您好,不好意思,我们小区规定没有业主证不允许进出。」 应呈口袋里就有警官证,可现在不好拿出来,毕竟事情关乎到一个孩子的生死,能不让人知道就不要让人知道。 只好随口胡诌:「我说你们物业怎么回事,物业费白交的?我在这住多久了,还不认识我?」 小保安脸上笑容不改,出口成刀却扎得又狠又准:「您好,我们小区的业主,是不开这种车的。」 说完往里一指,只见绿荫道上寥寥停了几辆车,尽是保时捷宾利等动辄上千万的名牌豪车。是得有多有钱,才会把这种车丢在外面日晒雨淋…… 对比一下应呈这辆,还真是入不了眼。 谢霖就坐在副驾驶,想起自己贴了满兰城的宣传照,立刻往前一探头:「行,你不认识他,难道还不认识我?」 小保安脸上表情有点龟裂,看着眼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谢霖气得直磨牙,往角落里一指,小区对面有一家补习班,也在教育局管控范围之内,大门旁边就贴着他的照片。 他这一看,才算是终于想起了这人是谁,后背一凛,谢霖本意也不想透露自己的警察身份,谁知道绑匪有没有在周围观察,又特意叮嘱了一句:「别瞎说话,我们来办公事。」 他连连点头,然后一个转身就跑去抬起了停车杆,目送他开进小区时甚至还敬了个礼。 江还在后座轻咳一声,忍不住「夸」了一句:「谢副队……还挺上镜。」 应呈没忍住,扑哧一声:「我就说你这脸不挂出来简直浪费,乖啊,回头还把我搞来的那个立牌摆出来,说不定还能给你解决一下单身问题。」 「给爷死。」 江还显然也是近距离欣赏过那张照片的人,被感染着笑得更大声了。 然而当应呈停好车,乘坐电梯前往九楼的时候,便又骤然止住了笑声,脸上表情不自觉地严肃起来。 走出电梯前,谢霖注意到,拍了江还一把:「孩子爸爸在家等我们,不要哭丧着脸,会打击到人家。当然,也不能笑,要自信一点。」 这种时候,于家属们来说,天塌了也不过如此,但中国人相信两道擎天柱,一道叫解放军,另一道,就叫人民警察。 他们需要精确运转,一丝不苟,才能承载地起这个家庭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江还点了点头,用手在两颊上一拍,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平和而冷静。 正要进门,谢霖接了个电话,却突然把他们敲门的手都给拦下了,脸上神色瞬息万变,平静如他也显出十分的暴怒来:「什么……我不是让你们小心点的吗?技术科干嘛吃的?」 第86页 江还一皱眉,仅凭只言片语就明白了现在发生的事,顿时心都快揪起来了:「怎么了?孩子的信息传上网了?」 他点头,还是没忍住,骂了一句:「妈的!既然已经说了被屏蔽那当然是让你们不要再发的意思,傻吗!」 说完把手机递了过去,只见网络上铺天盖地,开屏就是孩子不打马赛克的一张照片,营销号也好,好心网友也罢,把苏婧的所有信息以及今天学校门口发生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技术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信息量太大根本来不及逐一审核,只能暂且将「星光小学」「苏婧」「绑架」「抢孩子」等词彙设置成了屏蔽词,结果营销号们开始斗智斗勇,在敏感词彙中间加了间隔符,哪怕屏蔽了这一个,也会被截屏分享到下一个,甚至声称——「接力,我倒要看看系统屏蔽我到什么时候」。 妈的! 接个屁的力,生怕孩子死得不够快吗! 谢霖气得脸都白了三分:「派出所电话已经被打爆了,接线员都来不及处理,现在其他的报警电话都打不进来,很多家长和媒体挤在我们市局门口,都有人找到苏氏集团去了,陈局差点气撅过去,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通知网宣赶紧发声明!斟酌一下用词,千万千万不要再引起恐慌了!让技术科先把孩子照片全撤下来!」 「没用,这又上热搜了!」 应呈哼了一声:「既然对面用营销号,我们也能用。而且我们的「营销号」更加高端。让网宣直接把利害关系说明白,就说照片再传下去会严重降低孩子的生还机率,请各方媒体及网友自发降低搜索热度。」 「什么……你让我们的官方帐号直截了当地说「降低孩子生还机率」这样的话?你考没考虑过网宣的感受,不怕网宣的生撕了你? 这话说出去我们市局就根本不存在任何公信力了! 再说了,我们再往前一步就是受害者家属的家里,你确定我们要让人听到这样的话?」 「我们上次没说实话,让网宣撤热搜压热度,结果呢?有保住任何公信力吗?不还是被骂得狗血淋头?反正说实话也是被骂,瞒着也是被骂,那还不如说实话呢。」 「应呈!」 他咧嘴一笑,掏出手机给陆薇薇打了个电话,让她再牺牲一下色相,联繫之前那个帮马晟写文章骂警方的公知,上次因为造谣被拘留,这几天刚放出去,是时候重启他蒙灰的帐号了。 干警察这一行,就得利用一切能利用的资源。 物尽其用嘛。 挂了电话,应呈这才带头叩开苏家大门,开门的瞬间只听里面传来了高声的咒骂,男人一身西装革履,勒紧的衬衫衣领已经湿了一圈,即使一脸焦躁,依然在良好的教育之下保持了冷静的风度,先向他们一点头,随后才侧身一让,向里骂了一句:「住嘴,警察同志来了。」 另一个更年轻的男人痛哭流涕地扑了出来:「你们一定要救救小婧!她还是个孩子啊!」 应呈被扑了一个满怀,连忙一把把人扶住,连推带搡一把关上了门:「冷静冷静!万一歹徒在周围观察你们呢?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家孩子被绑架了是不是?」 他还是冷静不下来,扭头扯着嗓子继续骂保姆:「都是你!雇你是干什么吃的?钱是白拿的吗?一个孩子你都看不住?都是你!孩子丢了就怪你!你赔我家小婧!」 保姆已经六十岁上下,白髮苍苍,眼噙热泪,一双手剧烈颤抖着,深深低着头,被他一吓,整个人抖若筛糠,嗫嚅着不敢哭出声,而那模样,却是看着让人心都要碎了。 「程志!你给我闭嘴!少在这添乱!」 说话的是开门的那个男人,也就是孩子的父亲,哥哥苏程远,他说完又拍了拍保姆的肩膀,「阿姨,大家都着急,这事不赖你,你别紧张。」 保姆兴许已经在苏家干了数年有余,苏婧大概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感情不比苏程远两兄弟浅,这会受到了主人家的安慰,反而崩溃大哭起来:「我也不知道,这事就……就……平时都没出过事!我害死她了,我害死人了,我哪还有脸,我活着干嘛……老闆你打死我算了,我不活了!」 说完直直就朝落地窗而去,这可是九楼! 谢霖哪还顾得上外面的事,往前一蹿及时拦住,一把把她摁到了餐桌边的椅子上坐下:「阿姨,您别着急,孩子现在不一定就出事了,一切还有希望,先配合我们工作才是最重要的,我得问您些事,您好好想想行吗?」 说完才向应呈示意,老保姆交给他,让他负责苏程远苏程志两兄弟,结果这一扭头,江还又没影了! 「江还?」 「不用管我,我随便看看!」 应呈无奈,只好随他去,先让苏程远给底下物业打了个电话,找藉口把警方技术人员和设备都放进来。 27、出轨 苏程远今年不过三十五六,五官深邃,是典型的叔型美男,但公司的事务让他过于操劳,鬓角已经冒出了些许白髮,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也依然维持住了表面的冷静。 只不过,那无处安放不停颤抖着的手,还是出卖了他紧张的内心。 相比较之下,苏家父母在造人的时候,似乎是把冷静的基因一股脑倒给了哥哥苏程远,然后又把急躁的基因一股脑全部倒给了弟弟苏程志。 第87页 他坐立难安,刚一坐下又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转圈,然后一掌拍在玻璃茶几上大声质问:「你们难道就没有小婧的消息吗?你们来干什么?你们来了谁去救小婧,小婧是不是就没命了?」 「程志!你坐下!」 「我不坐!什么时候了还坐?她是你女儿,你不急的吗?」 他终于唰一下站起身,顺手抄了一个玻璃杯就砸了过去,爆发出了最大的怒火:「要你多什么嘴?」 玻璃杯被苏程志闪身躲开,落地碎成了渣,而他说完却重重跌回沙发里,肩膀发颤,用身为「顶樑柱」的责任感绷起来的神经终于绷断,这个在商场上纵横捭阖所向披靡的男人呜咽着哭得像个孩子,然后身子一软,往前一扑,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应呈脚前,死死捏住了他的衣角。 「警官……小婧还是个孩子,她才九岁,你救救她,你一定要帮我把她带回来,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小婧……」 苏程志的理智终于回笼,冷静下来,沉默着帮着应呈一块把他哥扶到沙发上。 「我知道现在你们都担心孩子,我们警方也担心,为了孩子能平安回来,你们一定要配合我们,现在先冷静一下,等你们冷静了,我们还有问题要问。」 苏程远连忙抽了一大叠纸,胡乱地把脸一抹:「你问吧。」 「在我们来之前,绑匪是否有跟你们联繫过?」 他摇头…… 「苏婧应该能背得出家里的电话和地址吧?」 他点头。苏程志安静不了两秒又插了句嘴:「这都半个多小时了,怎么也该联繫我们了吧?」 「绑匪随时都有可能联繫你们,只是不一定会用电话。从现在开始,你们要把所有的社交app都打开。打电话被追踪的可能性太高,绑匪很有可能转用电子app来联繫你们。」 苏家两兄弟连忙掏出手机,手忙脚乱地把所有社交软体都打开,他趁机向后看了一眼,只见谢霖已经问完了话,老保姆正坐在桌边暗自垂泪,他确认保姆没有危险,这才走了过来。 「阿姨说这几天没发生什么异常,也没感觉到有人跟踪。她的作息是五点半起床去买菜,六点回来做早饭,六点半把苏婧叫起来吃早饭,然后盯着她背课文,七点半的时候送她去上学,八点不到把她送到学校门口,确认她排队了就走,一直到下午四点,接她放学后送她去上舞蹈课,五点再接她回家吃晚饭,吃完饭还要送她去学乐器,一直到八点再把她接回来,一三五学的是钢琴,二四六学的是吉他,星期天还要学画画,排得满满当当。」 谢霖看了一眼处在崩溃边缘的兄弟俩,把后半句开玩笑的「比我们还忙」给噎了回去,转而说:「作息时间非常稳定,只要多留心就能抓到规律,不难。」 应呈问:「手机呢?那个女老师燕然不是说保姆的手机关机了吗?」 「我问了,阿姨说她没关过,但是手机有点旧,我怀疑可能是放在口袋里不小心按到的。」 他说完又背着两兄弟,偷偷摸出手机调给他看,兰城市局的官方帐号下刚刚发布了一条关于此案的新消息,蓝底白字的配图充满了官方气息,然而文字上却言辞恳切,直白地表述了一旦信息泄露,孩子被绑匪撕票的可能性将大大提高,因此喊话热心网友和营销媒体,勿吸人血也勿吃馒头,撤掉文章,停止转发,非真实的重要信息不要再占用警方资源,一切交由警方处理。 先前曾字字珠玑引起网友怒火,以一己之力把整个市局送上热搜挨了一天骂的某公众号也调转枪头,下场手撕营销号「吃人血馒头」,为了热度枉顾孩子安危,并直接将矛头扯到了网际网路疏于管理的矛盾上,成功将风向带偏。 他也算松了口气,拍了应呈后背一把,小声说:「热度慢慢下去了,都在主动撤文章撤照片,算你这招釜底抽薪玩得漂亮。」 应呈却不置可否,只是转头看着兄弟俩,问:「最近,你们有没有跟什么人结过仇?」 「这……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绑架小婧,不是为了要钱吗?是为了报復我?那小婧……小婧她……」 「你别紧张,只是走个程序随口一问,我们不能错过一丁点可能的方向。」 苏程远急躁地捶打自己的头部,难以冷静,良久才摇了摇头:「我接手集团已经好几年了,做生意总有一家得利一家失利的情况,同行之间相互排斥也是常有的事,但扪心自问,我真的没做过什么能让人记恨到不惜绑架小婧来报復我的事。」 谢霖轻咳一声:「那……前几天马康葬礼上的礼炮呢?」 「什么礼炮?」苏程远迅速反应过来,一回头,「程志?我不是叫你送了花圈吗?」 苏程志一拍脑门低下了头:「我……我就是气不过……」 「所以你就给人家葬礼送礼炮?欺负人家一个没爹没妈没结婚的小姑娘?你是个男人吗你?还有脸骂阿姨?我看你才是那个害了小婧的人!」 应呈连忙把他们两个隔开:「好了好了,孩子还没消息呢,你们俩能不能冷静一点!」 而且…… 马琼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她可比一般的大男人都要狠得多。 正说话间,门铃响了。 苏程远吓得浑身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就要扑出去开门,被谢霖一把拦住,应呈比了个噤声,自己轻手轻脚摸过去从猫眼上一看—— 第88页 是伪装成装修工人的自家兄弟,身后还带着孩子的班主任燕然。 这才松了口气,向身后的人说:「是我们警方的技术人员,来安装仪器追踪绑匪的。」说完开门把人放了进来。 兄弟们鱼贯而入,脸上都带着一丝沉重的气息,没敢跟主人家多说什么,只是向老大点头示意,就轻车熟路地在茶几上连起一片又沉又重的仪器。 这样一来,不管是打电话还是用软体,第一时间就能被这些高科技仪器追踪到。 燕然却直奔苏程远,急得满脸煞白,冷汗涟涟:「您就是苏婧同学的爸爸吧?我是苏婧的班主任燕然,我……学校……总,总之,学校确实在安保上存在疏漏,我们一定会承担相应的责任,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 苏程志又跳了起来,大喊大叫:「责任?你现在提个屁的责任!要不是你们学校不看好孩子,小婧能被抢吗?小婧……小婧还是个孩子啊!」 只是这话说了一半,他却又一下子跌回沙发,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被吓了一大跳,站在原地手足无措,谢霖只好又挤到中间把人隔开:「好了好了,现在孩子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责不责任的我们回头再谈,先坐下,坐下。」 江还把整个房子都逛了一遍,这会站在通往卧室的过道中间,正好踩在四块地砖的交界线上。 虽然他五官柔和,眉宇间透出天生的忧郁和冷静,却无端给人一种强大的存在感,令人很难不注意到他。 他突然发问:「苏先生,你联繫过你前妻吗?」 不知道为什么,一贯冷静持重的苏程远突然一顿,一低头躲开了目光。 「你是否,干涉了你前妻在离婚后探视女儿的合法权益?」 他将头低得更低,依然不语。 「你们离婚的原因,是否是因为她出轨?」 苏程远一惊,整个人打了个颤,抬起了头看着他。 「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她,以及她的父母,是否有能力僱人强行抱走苏婧?」 应呈却率先摇头,轻咳了一声:「查过了。」 在知道孩子父母离异后,他第一时间就通知人去查了,但很不幸,很快就排除了孩子妈妈抢走孩子的可能,她确确实实一直身在国外。 苏程远沉默片刻,才终于摇头说:「不会是她。你说对了,我们离婚是因为她出轨。我确实不想她来看孩子,就是为了这个才把她赶出国,别说是绑架,她现在人在国外,连养活自己都很难,至于她爸妈,就更没这个能力了。」 江还没再发问,瞥眼注意到角落里被摔碎的玻璃杯和一些水渍,叫了保姆帮忙收拾,自己又转进了厨房。 厨房很大,且是封闭式,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保姆显然也是善于生活的人,窗台上摆着一盆格外盎然的绿萝,枝桠伸展到了地上,一眼看去,那绿色让人十分舒心。 他又注意到烤箱旁边有一台看起来十分高大上咖啡机,自从他在应呈家当起了蛀米虫,已经逐渐与正常社会重新接轨了,这些看起来十分复杂的机器他也有所涉猎,反正原料都有,做一杯咖啡缓和一下过于紧张的气氛也没什么不好的。 正打算动手,就听身后突然有人出声:「你怀疑孩子亲妈?」 ——是应呈。 他回头一看,只见应呈顺手关上了门,厨房里顿时只剩了他们两人,他一边摇头,一边戴上了厨房里烹饪用的一次性手套:「随口一问而已。我看了一下孩子的房间,孩子有一张全家福,撕成了两半,她跟爸爸在一起,只是这张照片后来又粘了回去,所以我猜是因为妈妈犯了什么错,导致了婚姻的破裂,而孩子也曾责怪过,后来又原谅了妈妈,而且很希望妈妈能够回来,只是爸爸一直没有松口,所以妈妈回不来。女人犯什么错,是孩子能够原谅,而男人却不能的?」 应呈绕到他旁边看他做咖啡,点了点头:「出轨。」 孩子大概已经朦胧的知道了什么叫做「出轨」,只是在短暂的仇恨过后,身为孩子的天真与友善劝服了她,很快就原谅了自己的妈妈。 在这个年纪,无论多大的错或许都能用一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来解决,恐怕她并不能理解,在大人的世界里,道过歉的错误为什么依然无法被原谅。 「对了,现在几点了?」 他抬手一看:「八点五十五。距离孩子被抢,已经四十五分钟了。」 「四十五分钟……他们是在人群里把孩子抢走的,目标明确,行动迅速,肯定早就计划好了,那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来联繫家属?有点奇怪。」 「奇怪的不止是这一点。」应呈目光越发冷冽,整个人身上都透出一股寒气来,「怕就怕……对方抢孩子的目的,不是为了勒索。」 苏婧一个才九岁的孩子,身边只有一个白髮苍苍的老保姆,要绑架怎么绑不是绑?为什么偏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抢孩子? 假如……对方的目的真的不是为了钱。那么,孩子生还的可能性,就无限趋近于零了。 这种全自动咖啡机做咖啡很快,江还所谓做咖啡也就是按了个开关而已。 他找了杯子出来,给他递过去一杯,然后又低头开始找托盘,应呈趁机说:「看看那女老师。」 「孩子的班主任?你怀疑她?」 第89页 「有点奇怪。」 说着又上前把厨房门开出一条缝,厨房正对着客厅,从门缝里就能看到燕然正坐在沙发上与苏程远攀谈。 然而,满心焦躁的苏程远显然只是出于绅士教养在强打精神应付她,实际并没有心思理会。 应呈放松时习惯双手或单手插兜,跟他住久了,江还也在不知不觉之间把这习惯学了过来。 只不过,应呈习惯垮着肩膀,站没站相,而他总是站得笔直又端正,明明应呈要高出半个头,但两个人站在一起,他却总是要显得更高一点。 他站在门后,从门缝里偷偷打量了燕然一眼,然后很快摇头:「不,不像。她的肢体语言和脸上表情,都显得非常担心而紧张,同时……」 「同时什么?」 他轻咳一声,暗示道:「一个身价上亿,离异带女,另一个朝九晚五,单身未婚,你觉得她在盘算什么?仅仅只是担心自己的学生吗?」 苏程远是谁?是这兰城榜上有名排行第一的黄金单身汉,名副其实的钻石王老五,他送给苏婧的随便哪一个礼物都超过兰城的人均年gdp,而燕然身材高挑,容貌精緻,又正值青春年华,现在是苏程远最脆弱的时候,她以孩子班主任的身份,以关心孩子为目的,在这个时机接近孩子的爸爸,虽然在道德上乘人之危。可实际上,谁又能怪她什么呢? 应呈笑了一声:「那这么解释,倒也算不上是疑点了。」 「你到底注意到了什么疑点?」 「我们在学校门口问过她,当时她说,她接管这个班级以来就从来没联繫上过苏程远这号人物,但她来了苏家,却一眼就从两兄弟里认出了苏程远。而且,我看她的表现,她好像只认得苏程远,却不认识苏程志。」 单这么说来,似乎确实有点可疑。但对于孩子的家庭背景,她这个班主任有着近水楼台得天独厚的机会,或许早就注意到自己这个最富有的学生的单亲爸爸了,再加上苏氏集团之大,苏程远本人在全国范围内都是风云人物,有无数上镜头的机会,百度一下都能搜到他的照片,只要有心,要认得他实在不算很难。 江还终于找到托盘,不置可否,端着咖啡用脚拨开房门,把咖啡送了出去。 应呈注意到他依然带着一次性的薄膜手套,没说话,这小子…… 谨慎到一丁点取dna的机会都不给,「同居」了一个多月,他除了在擦洗就是在擦洗,连一根头髮都没被他捡到过,身在别人的房子里,即使指纹已经被烧毁,也不忘戴好手套,并且绝不触碰这房子里的任何人或任何东西。 严谨到让人觉得疲惫。 燕然接过咖啡,递给了身边的苏程远,江还觉得有趣,示意他再递给苏程志,这样燕然就有机会再递给他一次,这次他明确看到燕然的手轻轻碰了他一下,然后才接过自己的那杯,点头温柔地说:「谢谢警官。」 「我不是警察。」 「那你是……」 谢霖正和技术科的兄弟一块调试仪器,闻言转头答道:「他是我们针对这个案子特意请来的编外心理学家,研究绑匪和孩子的心理的。」 「心理学家?」 江还点点头,向苏程远说:「深唿吸,别太紧张了,也别一直想着孩子,想一想别的人或者别的事。」 苏程远闻言又深深低下头去,越是让他不要想,他就越是忍不住去想,听话也好,调皮也好,哪怕是平时让他气得恨不得没生过这个女儿的画面,此刻想来,也无一不叫他心碎。 燕然连忙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越发柔软:「绑匪勒索赎金,肯定是要你去交的,你不冷静下来,小婧可怎么办?」 这个「小婧」,暗示得就过于明显了。 江还回头,向厨房里的应呈举了举杯,眉眼里闪出狡黠的光亮,隐约带了些小小的得意,似乎在说——「快看,我都猜对了吧?」 像一只学会了新指令,正在等夸夸和奖励的大型犬。应呈觉得他身后仿佛有狗尾巴在摇啊摇,忍不住回了句口型—— 「滚吧你」。 茶几上的座机电话勐然震响,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是虎躯一震,苏程志几乎从沙发上蹦起来要去接电话,被离得最近的谢霖一把拦住,应呈也奔了出来,这才对苏程远说:「你来接电话,尽量拖时间,别让他们知道警察在。」 他点点头,连忙用力两个深唿吸,才勉强冷静下来,接起了电话,「餵」了一声,屋子里十几双眼睛都盯着他看,他自己的眉宇也深深拧在一起,却在听到对方开口后的瞬间颓然低下了头,然后又勐然骂道:「快递……快个屁,让他滚!」 说完用力把话筒一砸,站起身来不停走动,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却又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技术科人员摇了摇头,摘下耳机:「是楼下物业。」 应呈却突然说:「等会,快递?什么快递?」 「不知道!我哪还有空管快递?」 他一看时间,确认现在是九点整,连忙拿起话筒又给他递了过去:「快!让物业把那个快递员放进来!现在很多快递可以提前订好送达时间,歹徒有可能通过这种方式联繫你,快!」 苏程远仿佛被电击了似的浑身一颤,连忙又接过话筒给物业打了个电话,说话间都已经带上了哭腔,让物业赶紧把那个送快递的放进来。 第90页 九点零七分。 度过这度分如年的七分钟,终于有人叩响了苏家的大门,响亮地喊了一声「快递」。 苏程远连忙三步并两步冲出去收了快递迴来,纸箱板板正正,没有任何标识,胶带是透明的,上面贴着一张快递单,分量不轻,谢霖连忙接了过来放在茶几上。 应呈一把拦住急不可耐的兄弟俩:「我来我来,盒子上很有可能会有指纹或者dna,不能破坏。」 说着拍下了快递单上的信息——寄件地址是m市,离兰城距离很远,寄件号码和收件号码是同一个,都是锦绣小区的物业电话,百度就能查到,而寄件人的名字…… 是杨丽妍。 苏程远的前妻,也就是苏婧的亲生母亲。 应呈正要动手割开胶带,却又听门外突然想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手一抖差点划伤自己的手指,整个屋子的人都是虎躯一震,谢霖连忙打了个手势让他别动,然后自己摸到了门后,从猫眼往外一看,顿时松了口气,轻声说了句「自己人」,就打开了门。 陆薇薇和秦一乐闯了进来,一眼锁定了应呈的身影,也不知道迴避家属,大大咧咧就喊:「老大!有新发现!」 「快说!」 她伸手点在自己左边耳垂后面:「开车的那个绑匪,耳朵后面有颗痣。」 苏程远惊得瞪大眼睛,「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什么?刚刚的快递员……」 「怎么了?」 「那个快递员!他耳朵后面也有颗痣!」 实习生二人组愣了一下,对视了一眼,仿佛突然通了电,一个闪身拔腿就往外跑,谢霖也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快蹿了出去。 28、赎金 见谢霖追了出去,苏程志也下意识要往外追,被应呈一句提高了音量的「回来」给喝住了,他急得起跳:「让他走!让他走!你们把他抓了小婧怎么办?还有一个同伙会撕票的!我们不报警了,不用你们查,我们交钱,交钱就行了!」 一提起撕票两个字,苏程远的心都要揪起来了,下意识看了应呈一眼,有点动摇。 他并非不知道交了赎金孩子也会有被撕票的可能,但他能够确定,一旦同伙这个时候落网,那小婧真的就必死无疑了! 江还喝完咖啡,捧着杯子走向了厨房,随口说了一句:「对方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在校门口抢孩子,就算你们不报警,也多的是其他的目击者会去报警。 歹徒不会不知道你们已经联络了警察,想必是有万无一失的计划,根本就不怕你们报警,才敢亲自上门联络你。更何况,警方也不会贸然打草惊蛇,对吧,应呈?」 应呈点头,知道他一定是要去洗杯子,顺手把自己喝过的杯子往边上一放,江还就十分自然而又默契地收走了他的杯子,一块拿去厨房洗了。 苏程远见状又短暂地清醒了一下,然后拦住几乎快要崩溃的苏程志,深唿吸一口气又坐了下来。 他这才放心,听着厨房传出来的水流声,小心翼翼开了箱,露出一抹亮眼的粉红色来,打开一看,原来是只书包。 前脚刚坐下的苏程远又唰一下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跨步一迈甚至自己绊了自己一跤,咚一声闷响就跪在了地上,终于又哭了出来:「那是小婧的……那是小婧的书包!」 应呈一边拦住要扑过来的苏家兄弟,一边扭头喊江还:「江还!给我拿副一次性手套!」 说完又说:「好了冷静!这证明绑匪没有伤害孩子的想法,但这个书包是绑匪寄来的,说不定会有dna或者指纹,你们不能碰。」 「让我看看,就让我看看,一眼就好!让我看一眼!」 他点头,先从江还手里拿了一副一次性手套戴好,这才把书包从纸盒里拿了出来,然后把书包装进技术科的兄弟递过来的物证袋,打开了给他看:「有没有丢什么?」 九岁的小姑娘,课内课外的辅导书快把她的书包都塞爆了,上手一提近十斤重,与这个书包成正比的还有这孩子肩上的压力。 精英之所以是精英,并不完全是背景的作用,只可惜很多人看得到出身,却看不到其出身后异于常人的投资和努力。 苏程远不知道在想什么,颤抖着手想碰,绷成一条蜘蛛丝的理智却紧紧拉住了他的手,使他抖若筛糠,呜咽着哭了起来:「小婧……」 老保姆哭着摇头:「没少,没少,书包里的东西都在了。」 应呈连忙把物证袋封好,交给了技术科的兄弟,转头又查看起了纸箱,只见纸箱里还有一个手机,以及一个牛皮纸信封。 江还就看着他身上仿佛突然升腾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息,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铺天盖地一下子把他完全罩住了。 愤怒,绝望,恐惧,兴奋,痛苦…… 如是种种,凝聚成了漆黑的触手,一层又一层,拽着他,侵蚀他,尖叫着吞噬他。 那种感觉过于强烈,以至于江还喊他时,声音里不自觉带上了颤音,然而他仿佛没有听见—— 现在的他大概什么都听不见,他只是拿起信封,然后正反面都看了一眼,什么都没写,然后打开,里面有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张对摺又对摺的a4纸,上面用默认的字体和字号列印了一行字—— 「将三千万存入这张卡,再带上两万现金,十点整到柳信湖,手机联繫,苏程远一个人来,否则给孩子收尸。」 第91页 江还又叫了一声「应呈」,他却依然不为所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那团触手化作黑雾,已经严严实实把他裹了起来,与世隔绝。 ——那种令人心痛的情绪,瀰漫荡漾,几乎快把江还也给吞噬了。 他急躁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关键时刻,谢霖终于赶了回来,当机立断在他肩上一拍,一把将他手里的纸抽走,响亮地喊了一句「应呈」,江还随即看到,一直笼罩在他身上乌云,在谢霖出现的那一瞬间,烟消云散。 于是,他那颗因担忧而悸动不已的心重重跌回胸膛,刚迈出去一步的腿,也在应呈发现之前收了回来,自己一个人默默退到角落,眼里心里,唯独剩下一个应呈。 ——没事就好。 他很高兴应呈能得到别的救赎。 谢霖不敢拖延,连忙把纸上的内容给苏程远看了一眼,然后塞给了身边的同事,让他把除了手机以外的东西全部送回去给徐帆,这才问到:「现在已经九点多了,还剩一个小时都不到,三千万,你能筹到吗?」 「能!我现在就去!」 苏程远闪身就往外沖,谢霖连忙点了陆薇薇和秦一乐,让他们两个跟着去,陆薇薇走了两步又连忙折回来,掏出包里的证物袋:「孩子的日记!」 谢霖点头收好,还想交代应呈什么,却见他已经冷下了脸色,用格外严肃的语气问道:「没追上?」 他摇头:「没。肯定提前踩过点,我们追下楼就没人了,问了保安,说是只看见进来没看见出去,我估计是翻?墙走了。」 应呈一点头,手里电话已经拨了出去:「交钱地点定了,在柳信湖。一组的自由发挥,现在就去柳信湖候着,联繫一下柳信湖的工作人员,不要疏散群众,只需要控制一下人流量,尽量把游客分散开来。 二组负责开车,柳信湖那边四通八达,但是主路口就四个,人民广场路口停一辆,地铁口停一辆,商业街两端出口各一辆,再开一辆停到柳信湖的公交站牌,一共五辆车,人你们自己分配,联繫一下交警协助,这几个主路口人都多,不能造成拥堵。 还有,通知一下公交公司,凡是经过柳信湖的公交车都加派一辆,尽量别造成太多围观群众滞留现场。 三组留守待命,有情况我再安排,赶紧去办。什么……那鑑证那边怎么说?行,知道了,去吧,催一下徐帆赶紧出结果。」 说完把电话一挂:「抢孩子的那辆套牌?车找到了,有人看到了网上的视频,记住了车牌号,看见车第一时间就报警了。徐帆现在在抛车现场勘察,这帮孙子果然换了车。」 正是因为他看起来冷静而又谨慎,所以谢霖才清楚是他那套三百六十五天高效运转的开关又在正常工作,更忍不住在他肩上一拍:「应呈,现在这个孩子更重要。」 他救不了十年前的那个孩子,但他可以救十年后的这个。 应呈转了一个圈,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正在眺窗远望的江还,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来:「我知道。」 说完,他就拿过陆薇薇塞给谢霖的那本日记,拍到了江还手里,轻声道:「孩子的日记,你看看。」 江还手套还没摘,直接从物证袋里拿出日记本,只转了一次就猜对了密码,日记本「咔」一下打开。 「你怎么猜出的密码?」 「小孩子的密码总是很好猜,四位数的密码有九成都是自己的生日。」 说着又戏嚯地向他一眨眼,「你的心思跟小孩子的一样好猜,银行卡密码不是出生年月就是出生年月日。」 应呈对他试图活跃气氛的调侃不屑一顾,只是继续追问:「那你又怎么知道这孩子的生日?」 江还也不再刻意卖弄,老实轻咳了一声:「孩子房间摆了一张生日的照片,蛋糕上写了。」 日记是从一个月前开始写的,一直持续到昨天,每一篇都很简短,不过一句两句,都是些小孩子天真可爱的小吐槽,诸如「今天食堂的菜也好难吃」,「今天天真热,实在是不想上体育课」,「补习班真的好累,不想学了,可是又不能跟爸爸说」之类的,偶尔有几天,也会提到某明星真帅,或者被老师表扬了之类的小日常,总之乍一眼看去实在看不出任何异常。 「大心理学家,有什么总结吗?」 他摇头,组织不好语言,只好又笑了笑:「我说不准,但是从日记上来看,这孩子聪明,机灵,心智要较同龄的孩子成熟得多,再加上学校里做过相关的安全教育,只要绑匪不是真的有心杀人灭口,我觉得孩子一定会没事的。」 应呈又看了一眼依然处在崩溃边缘坐立难安的苏程志,心道这话可不能当着家属的面说。 抱有的希望越大,最后……或许就会越失望。 「那……你再来侧写一下歹徒的心理?」 「什么意思?」 应呈看了他一眼,话里带着某种深意:「你觉得,这个绑匪为什么要把卡寄过来?」 江还垂头,没有说话。 歹徒直接给个卡号,让苏程远把钱打过去不就行了吗? 确认收到钱了就把孩子放了,都不用跟苏程远见面?交易,又何必多此一举? 歹徒现在应该已经确定有警方介入,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跟苏程远见面,岂不是增加了被当场抓获的风险? 第92页 对了……见面! 「他想跟苏程远见面?」 应呈在他腰上一掐,阻止了他转头的动作,压低声提醒了一句:「轻点!」 江还整个人触电似的僵了一下,「啪」一下把日记合上,四肢僵直,「哦」了一声。 谢霖连忙说:「目标是苏程远?」 「也不是没可能。苏程远自己才是那个身价上亿的人,只是他天南海北的跑,不是在飞机上就是在安保重重的公司里,又是个成年人,想对付他太难了。」 「不像。」 「怎么不像?」 「假如目标是苏程远,那么当众抢孩子又怎么说?既然有那个能力和胆量抢孩子,杀到公司大楼里直接找苏程远的难度也没有高到哪里去不是吗?」 应呈沉默了一会,还是掏出手机发了个消息,让人送防弹衣过来,然后才把手机一收:「安全为上。」 谢霖不置可否,也没阻止。 技术科很快摆弄好了绑匪送来的那部手机,给应呈递了过去,江还见状又躲进角落,默默继续翻看起了那本日记。 「好了老大,窃听和追踪都挂你手机上了。」 「这手机有什么问题没有?」 「问题倒是没有,不过这不是绑匪的手机,这是孩子的。」 「孩子的手机?」 苏程志听见了,站起身点了点头:「是我买的。手机上就两个号码,我一个,嫂子一个。小婧有两个手机,一个是我哥给她买的,日常拿来用,还有一个就是我给她买的这个,专门联繫我跟嫂子。毕竟……我哥记仇,不爱小婧联繫她妈。」 老保姆呜呜哭着,又插了句嘴:「她可乖了,又听话,学校里不准带手机,她从来不带的!」 应呈随手把手机塞进了口袋:「不是离婚了吗?你还叫嫂子呢?」 他垂下头去:「我嫂子挺好一人,犯错也就是那么一次,图新鲜而已。再说了,她是我小侄女的亲妈,就凭这一点,她怎么样也是我嫂子。」 「看不出你还是挺讲情义一人。」应呈随口一句,就转身又去忙了。 苏程远虽然名义上身价上亿,但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不动产,实际能调动的现金并不多,更何况是一小时之内。 他粗略估算了一下,就算把他手里的股票全部抛售,一时半会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只能连忙奔向银行,企图抵押房产来贷款,但就算是银行要在一个小时内凑齐三千万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这个数字抵得上半个月的全部流水了。东凑西凑,万般无奈,他又直接蒙头冲进了公司。 等他再出来,脸上表情就又冷冽了三分,惨白惨白的,秦一乐吓了一大跳:「你没事吧?」 他摇头,陆薇薇急急催问了一句钱凑齐了没有,他又点头,手里捏着那张银行卡,突然问:「这笔钱,你们警察能帮我追回来吗?」 「你……」 他怆然一笑:「这是我们公司的公款,预定下午用来交付合同的,财务说了,这钱只借我三个小时,超过三个小时,就只能举报我挪用公款。」 「什么……」 「不能怪他们。公司是我的,但公司的钱不全部是我的,这笔钱如果不能及时拿回来,我苏氏的运转就算是彻底垮了,不仅垮了,我还会面临挪用公款的起诉。」 「那……那怎么办?」 「坐不坐牢我不知道,但如果这笔钱拿不回来,我破产是肯定的了。」 秦一乐一脸愕然,随后深唿吸一口气,一脚油门把车速飈上了顶。 —— 九点四十五分,他以最快的速度,把苏程远送回了锦绣小区,应呈已经带人全副武装,严阵以待。 「钱凑齐了吗?」 「齐了!赶紧走吧!快来不及了!」 「先别急!」应呈连忙一把先把他拽进屋,二话没说直接蒙头就给他套防弹衣,联合技术科的兄弟把各种装备都给他装上,然后把孩子的那只手机塞给他,「这是绑匪留给你的手机,听好了,我们已经安排了人,周围都布控了,他跑不了的。 你要注意的就是,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好吗? 虽然我们目前已经默认歹徒是在知道你已经报警的情况下继续实施犯罪,但你绝对不要亲口承认,也不要让他注意到你身上的这些设备,所以我们如果用耳麦跟你说话,你也不用回答。 最后……你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把钱给他,剩下的全部都交给我们,记住了吗?」 苏程远抬手一看,已经九点五十了,连忙一点头:「记住了!快走吧!来不及了!」 说完就往外跑,应呈招手叫谢霖和实习生二人组跟上,谁知道随之蹿出来的还有江还,他没空理会,只能随他跟来,一直到上了车,才有空借着后视镜叮嘱了一句:「你给我老实呆着,这事关乎一个孩子的性命,少给我胡来,听见了没?」 江还就坐在车后座,把自己绷成了一座雕塑,规规矩矩点了点头:「我知道。」 —— 秦一乐开了一辆车,带着苏程远和陆薇薇,应呈开了一辆车,带着谢霖和江还,两辆车的车速都飈到起飞,一路过来再多一本驾照都不够扣,幸好提前联络了交警,这次才没被拦下。 九点五十八分,一行人终于到达了柳信湖。 柳信湖是兰城堪称地标的天然五a级景点,算上周围扩建的公园足有二十多平方千米,下属还有数十个小景点,湖里养的锦鲤都是自然生长的,春有堤柳夏有荷,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各种珍稀的保护动物和植物,正是所谓的「风光不与四时同」是也。 第93页 再加上柳信湖全年免门票,不说外地赶来参观的游客,就是本地的大爷大妈也把柳信湖当成每天遛弯的必经之地,导致这个大公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人流量爆满。 绑匪只说了柳信湖,那么就是几十个小景点里最出名的那个—— 「春柳传信」。 刻着柳信湖三个大字的巨石上雕了一只无尾无翼的大鸟,当春风拂面时,翠绿的柳条飞扬起来,正好挂在大鸟身后,就成了这只大鸟的尾巴和翅膀,成了一只鲜活的青鸟,青鸟是古神话里传递信息的神鸟。因此,这个地标就被称为「春柳传信」。 今天天偏热,人本来就不多,再加上工作人员的配合,人员被尽可能疏散到各个小景点去,实际留在这里的游客三三两两。 苏程远一身突兀的西装革履,就站在春柳传信的巨石前,满脸焦躁地转了一整个圈,身边人来人往,他看谁都不认识,却看谁都觉得像是那个抢走了自己女儿的歹徒。 应呈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t恤,戴着耳麦和墨镜,熘熘达达地走了几步,把周围环视了一圈,迅速把自己塞进了那个游客人设里。 一组的人手都已经就位,旅游专用的鸭舌帽和登山包已经安排上了,手里全端着自己私用的卡片照相机,已经悄悄围成了一个圈,把苏程远围在了中间。 谢霖就站在他旁边,装作说话的样子:「一组,听得到吗?」 耳麦里传出几声零零散散的「听得到」,不方便回答的也想法子打了个手势。 「二组,就位了没。」 「就位了。」 「汇报一下车流情况。」 「人民广场这边有交警在疏通,人多,车不太多。」 「商业街这边也是。」 「我负责公交站牌,公交公司已经尽可能配合了,暂时没有造成拥堵,人流量不大。」 「地铁口人挤人,停了一堆拉客的黑出租,我叫了交警来处理了,这边有点堵。」 他连忙说:「地铁口那边注意点,其他人随时待命。」 「收到。」 陆薇薇和秦一乐手挽手,伪装成了来游玩的情侣,想了想没忍住,还是晃晃悠悠状似随意地盪到了应呈身边,压低声说:「老大,苏程远那钱有问题。」 「什么?」 「那钱是他从公司里借出来的公款,只能借三个小时,三个小时到了不还回去,公司会追究他挪用公款。而且……没有这笔钱,他的公司会破产。」 谢霖悚然一惊,越发怀疑这事跟马琼有关系,只有她,才会巴不得苏程远破产! 然而应呈只是向他摇了摇头,十分冷静而又简短地说了句「知道了」。 警方这边天衣无缝的安排并不能让苏程远冷静,他抬起手眼见着秒针过了12正在一点点转动,冷汗随着秒表的走动唰一下淌了下来,捏紧了手錶的力道几乎要把手錶都捏碎了,似乎这样就能阻止时间的流逝。 应呈只好低头说:「冷静!你没见多少人盯着你看?你再不冷静下来,就算歹徒在也要被你吓跑了!」 苏程远茫然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说:「可……现在都过十点了!」 应呈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他意识到自己不该回復警察的话,生怕自己已经被歹徒识破,更加紧张起来。 忽然,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勐然抬头,却撞见一双温和的眼睛,江还轻轻笑了一声,把他带去边上柳树下的长椅坐下:「别紧张。」 谢霖头髮都快奓起来了:「江还?!」 应呈开始觉得舌头尖疼:「这小子……」 不是让他老实待着吗?他就是坐不住是不是! 「快把他带走!」 应呈一把按住谢霖,连连摇头:「别动!都别动!看看情况!」 他对江还,有一种天生而绝对的信任,他相信着他。 只见江还似乎猜透了他们的安排,背对着应呈坐下以后,轻轻说了一句:「这是正确的选择。」 应呈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压低声骂了一句:「回去再收拾你。」 他又轻笑了一声,拍了拍苏程远的肩膀:「放松一点,就当我们两个认识,绑匪迟到五到十分钟都是正常的。」 「可是,你……」 「没关系。」江还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来——是苏婧那本日记! 谢霖看见他在日记上写着什么,顿时觉得牙都疼了,下死手掐了应呈手臂一把:「那是证物!证物!应呈,你死定了,我削了你!」 应呈嘶了一声,把手挣出来一看,手臂上被拧青了一块,心道在谢霖把他削了之前,他一定先削了江还。 他给秦一乐打了个手势,秦一乐立刻松开陆薇薇,凑了过来并肩一站,发觉应呈往他手心里塞了个追踪器,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一点头若无其事地走向江还。 江还写完,把写好的东西递给苏程远看,他就惊道:「什么……」 他又温和笑了一声,伸手一「嘘」,指了指耳麦,可不能叫警方听见,然后又写了什么,只听苏程远瞪大了眼:「真的吗……」 应呈按着耳麦咬牙切齿:「说话!苏程远!那小子到底写了什么玩意?」 江还按住苏程远的手,这次终于回头看了应呈一眼,这一回头就看见了企图靠过来的秦一乐,笑了,摆了摆手让他走,又转回身说:「别过来,绑匪快来了。」 第94页 秦一乐只好无奈退了回去。 苏程远连忙抬手看了手錶一眼,当秒针指向12,十点零五分整,手机响了。 技术科已经把那只手机复制到了应呈手机上,他连忙打开一看,是一条简讯——「柳信湖石头底下的信封」。 再抬头,苏程远就已经把信封拆了,然后看了警察们一眼,应呈一眼扫到江还那皮笑肉不笑的脸,顿觉不好,立刻喊了一句:「一组!上!他要跑!」 苏程远抬手一抛,绑匪让他准备的两万块现金洋洋洒洒从天而降,柳絮似的飘扬起来,游客们一拥而上,应呈勐一下被人挤了个倒仰,扯着嗓子吼了一句「江还」,游客们都蹲下去捡钱,站着的几个便衣面面相觑,人群里哪还有苏程远和江还的身影。 他没忍住,骂了一句:「妈的!这小子!」 一而再再而三,一次又一次从他眼前跑!还给他跑出熟练度了是不是? 陆薇薇眼一亮,挤到人群里,从一堆钱里捡出一个耳麦,应呈见状打开手机,看见手机上的gps定位定在自己脚下,又骂了一句:「妈的,苏程远把手机也给扔了!」 说完掏出警官证又喊了一句:「市局刑侦支队办案!捡了钱全部上缴,还有只手机!」 游客们哄抢的气势立刻降低了一半。 谢霖头都快大了,根本顾不上这边:「二组的!出情况了!苏程远和江还都跑了,只有这几个大路口,都给我盯死!」 耳麦里突然出声:「老大!在人民广场!我现在去追!卧槽……妈的!」 「怎么回事?」 「这小子……往街上扔钱,把马路中间给堵了!这还追个屁!」 谢霖忍不住骂娘,妈的!怪不得是两万,这里撒了一万,跑人民广场又撒了一万! 有钱还真任性! 29、公道 应呈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憋得自己胸腔发疼,二组那边的耳麦嘈杂一片,好不容易在一声气急败坏的喇叭声后安静下来,终于传出了肯定而又急切的声音:「不行,老大,跟丢了,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谢霖连忙一个电话打过去给顾宇哲,让他把柳信湖周边的监控都调出来看一遍,应呈则迅速打电话给留守在苏家的技术科兄弟,让他们赶紧定位苏程远的手机,随后又面色凝重地挂了电话,向谢霖一摇头:「没用,关机了。」 「往好了想,绑匪应该是指示苏程远把我们甩开以后去交赎金了,这证明他们还是想要钱的,那么孩子还有一定生还的机率。」 「不,不……」应呈连连摇头,脑海里不断闪过自己衣帽间挡板后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文件,十年前那个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天,跟今天的这个案子交叠重复,诸多线索及信息幻灯片似的涌进他脑海,挤得他只觉脑袋将要爆炸,喃喃地说,「是一样的……一样的!」 「什么一样的,应呈,你怎么了?」 「是一样的,书包,纸箱,牛皮纸信封,列印出来的勒索信,字号和字体,孩子的手机……都是一样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应呈,说清楚!」 应呈看了他一眼,谢霖只觉他就站在自己眼前,却离自己好远好远,是触手不可及,是咫尺即天涯。 只听他缓缓说:「十年前,璟瑜被绑架的时候,绑匪也是用同城快递送来了璟瑜的书包,用纸箱装好,书包底下压着璟瑜的手机,还有一封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一张a4纸,对摺再对摺,用默认的字体和字号列印,那个时候,手机还是新鲜物,全班孩子,只有璟瑜一个人有。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谢霖愣了一下,他知道应呈心里有一桩过不去的案子,也知道这些年他从来没放弃过追查,自己也有了解过一些,但时间久远,再加上当年受害者已经死亡,可用的信息实在不多,他对很多细节知之甚少,没想到有这么多相似,只好干巴巴地劝了一句:「大概是巧合,你自己也说了字体字号都是默认的,现在孩子生死未卜,还贴进去一个苏程远和一个江还,应呈,别魔怔了,十年前的案子你有的是时间去查,重要的是现在这个案子。」 江还…… 「对了,江还!」 各种各样的信息雪花似的在他脑海里上下纷纷,纠缠成一片斑驳,他混乱地有点头疼,却忽然从那交错的缝隙里捕捉到一缕温柔的光,男人温柔白皙的脸就这么骤然出现,引着他走出有十万光年那么长的黑暗。 「什么意思?」 他终于捋顺了自己的想法:「我们来之前一直在想,绑匪为什么要给一张银行卡?他如果真的要赎金,给个境外银行卡帐号不就行了? 我们查都没处去查,根本就追踪不到,唯一的理由,就是他出于某种目的,必须要跟苏程远见面,所以他才在校门口直接抢孩子,因为他早就安排好该怎么样甩开警察了,就是那两万块钱,我当时居然没想到!」 谢霖压低了声音:「你说的这个「他」,是指「x」吗?」 「我怀疑是,但没有证据,也没有说得通的动机。」 「马琼?」 「不,交易是对等的,他帮马琼杀了马晟,马琼得到了整个天马娱乐集团,而他自己得到了整个城西的市场,他再帮马琼除掉苏程远,他能得到什么呢?什么都得不到!以他的性格,这种亏本生意他绝对不会去做。」 第95页 谢霖却突然升腾起一种强烈的不安:「是江还!他能得到江还!」 应呈脑子里停滞了一秒,立刻说:「我们曾经怀疑江还是「x」的同伙,假如他是,那么「x」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力气把江还引过去? 但假如他不是同伙,而是目标,那就说得通了。他知道自己是「x」的目标,所以才跟着苏程远一块走,他确定只要自己现身了,就一定能救苏程远!但是……假如他真的是目标……」 「对方的目标,不可能只有他一个……」 所以,江还这一去,就代表着他,苏程远,还有苏婧,他们一个都回不来! 他一时沉默,脑海里的电路却高速运转,现在苏程远跑了,江还也跑了,没有东西能够追踪他们,更不知道绑匪给他们的指示,现在他手里有的,只有孩子的书包,第一张纸条,孩子的手机和目击者的证词。 但他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他不知道绑匪是不是「x」本人,更不知道江还和苏程远被引到了什么地方,只是恍惚想起十年前,那天的他浑浑噩噩,赖在隔壁傅家,等啊等,终于等到傅叔失魂落魄地拖着一行李箱的钱回来,然后低着头挥了挥手,绝望地对他说——「走吧,阿呈,你走吧。」 然后,他就亲手,永远地关上了傅家这扇门。此后十年,再没有勇气踏进去一步。 他的心潮水一样激盪起来,一下又一下,裹挟着绝望拍打在他胸膛。 那根纤细的弦几乎快要绷断了,一种强烈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他要失去江还了。 ——就像十年前失去傅璟瑜那样。 「应呈!」 他骤然回神,勐一转身,只见身穿白大褂的徐帆「咚」一声把自己拍到铁栏杆上,他大概是一路跑过来的,剧烈运动使得他气喘吁吁,脸色煞白,体能十分优秀的顾宇哲这次甚至跑不过他,撑在膝盖上大喘了口气才说:「对不起,老大,我拦不住他……」 谢霖被他难看到极点的脸色吓了一大跳:「我的徐大爷!你干什么呢这是,多大的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啊?」 他喘得说不出话,艰难摇了摇头,只好把手里已经捏出了褶皱的文件直接拍在谢霖胸口,他匆匆扫了一眼,就骇得瞪大了眼睛,扭头就说:「应呈……绑匪……绑匪是……」 「是谁?快说啊!」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才一连串说:「从弃车,书包,纸条等物品上一共扫出两组指纹,一组无匹配,另一组,符合三年前「4.19」肇事逃逸案的嫌疑人。」 三年前的四月十九号,徐帆就是在那天,差点丢了一条命。 他跌跌撞撞,推开谢霖,一把揪住了应呈的衣领,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还是汗,他近乎崩溃:「应呈……我这辈子没有求过谁,可你知道,我回不了一线了,我永远只能窝在鑑证! 这小子……没能杀了我,可……跟杀了我又有什么区别? 他……他已经逍遥法外三年了,三年了! 我死了三年可他还活着!应呈……就这一次,就这一次,我求你,一定要把他抓回来,我求你!我死也得死个明明白白,抓住他!」 应呈心里那根纤细得一吹即断的弦往上又绕了一根更粗更韧的弦,那根弦不一样,那根弦上有名字,端端正正刻着「徐帆」,鲜活得往下渗血。 于是他又恢復成了那个痞里痞气让人忍不住想揍却无端令人信任的刑侦支队长应呈,他垮着肩膀吊儿郎当,笑了:「兄弟一场,说求字多伤感情,我还有个杀千刀的畜牲要逮,你就先回局里吧,乖。」 徐帆愣了一下,忽然间哭笑不得。 顾宇哲正要跟徐帆一起回去,刚迈出一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说:「这边监控太乱,我把技术科兄弟休假的都叫来加班了,一时半会还是看不完,目前没有苏程远和江还的画面,有消息我再通知你们,还有,这个还给陆薇薇。」 应呈一接,见他抛过来的是一支录音笔,忍不住问:「哪来的录音笔?」 「问陆薇薇!」 他只需要回头轻飘飘地看了陆薇薇一眼,小陆同志就自己吐着舌头乖巧滚过来老实承认错误了:「是我买着玩的,也没多想,还拿它录了问孩子们的过程……」 「什么……」谢霖嗓音往上飈了一百个分贝,实在是太生气了,以至于一时组织不出语言,应呈却笑着一拍她肩膀:「聪明啊,再接再厉,再接再厉!」说完就背过身去听录音了。 谢霖立刻调转了枪头,先骂应呈:「你能不能不要在错误的方向瞎鼓励?」 都说上樑不正下樑歪,应呈这根上樑他是管不了了,只能随他歪到天涯海角去,现在倒好,连下樑也跟着一块歪!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他终于组织好语言,正打算再骂陆薇薇,却见应呈那边一抬手直接把他话头堵住了。 「这个陈欣怡,是苏婧的同桌?」 陆薇薇茫然点头。 「她们关系很好?」 她又茫然点头。 「学校打算把这些孩子都放回家?」 她更茫然地点头:「对……家长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应呈眉目一凛,招手喊秦一乐:「快!上车!」 「怎么回事?」 他一边跑向自己的车,一边回头说:「连男孩子都知道关心一句苏婧还能不能回来,她一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子,又是苏婧最好的朋友,她怎么可能什么都不问?」 第96页 秦一乐恍然大悟:「因为这压根就是孩子的自导自演!这个陈欣怡是她的帮凶!怪不得就她一个看到了绑匪耳朵后面的痣!」 因为她根本就看不到! 以她当时的角度,就算绑匪车门打开,她也不一定能看见绑匪耳朵后面的痣! 是苏婧提前告诉她的,她需要有一个人给警方适当提供一些线索,好让警方名正言顺地把她救回来! 但现在,这一出自导自演显然是变成了真绑架! 谢霖临上车前,还是不忘教育陆薇薇,只听他说—— 「这次算你立功,下不为例!」 —— 在学校门口目睹了孩子被抢的家长们已经火急火燎,第一时间把孩子接走了,而有些外地家长还来不及专程赶来接孩子。 因此,十点十七分,当应呈带人赶到星光小学的时候,还有零零散散几个孩子没被接回去,其中,就包括了陈欣怡。 陆薇薇杀进教室,看见陈欣怡还没走,终于松了口气,对应呈说:「老大,她……她就是陈欣怡!」 应呈想问,谢霖生怕他吓到孩子,一把把他往后一拽,自己上前温和问道:「你叫陈欣怡对吗?我是警察,苏婧是你的好朋友?」 就算谢霖再如何温柔和善,这浩浩荡荡一大帮成年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接冲进教室的画面还是把孩子们吓得够呛,陈欣怡尤其吓得一个激灵,眼泪差点掉下来。 陆薇薇连忙蹲下来哄她:「不要怕,你记得我吗?我早上刚来找你问过问题,记得吗?现在你的好朋友苏婧被抓了,她很危险,需要你的帮助,认真回答警察叔叔的话就可以了,不要害怕,好不好?」 陈欣怡看了她一眼,眨了眨,然后哇一声彻底哭了出来。 现在苏家父女俩再加一个江还全部生死未卜,应呈哪还有空管什么礼貌,急得往桌上一拍,嗓门大得能掀翻屋顶:「别哭了!苏婧是不是找你跟她一起自导自演?绑架是假的,你根本没看到另一个绑匪耳朵后面有颗痣,是苏婧提前告诉你的对不对?」 陈欣怡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着了,眼一睁忘了哭,傻愣愣地看着应呈。 「现在假绑架变成真绑架了,快告诉我苏婧告诉你的所有的信息,要不然苏婧真的就死定了!」 小姑娘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吓得脸色煞白,旁边黄俊阳唰一下站了起来:「死定了?那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应呈说了句「是」,然后又往桌上一拍,急吼吼地问:「快说!苏婧有没有告诉你绑匪会把她带到哪去,谁来绑她,后续安排是什么,快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谢霖连忙把他推开:「好了!你别吓着孩子!」 陈欣怡终于回过神,哭得小脸都皱成了一团,抽抽噎噎地说:「我……我不知道,我以为苏婧去国外找她妈妈了。」 「找她妈妈?还有呢?你还知道什么?她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什么都没说,她只说大哥哥会送她出国,这样她爸爸就会去国外接她和她妈妈回家。」 「大哥哥?什么大哥哥?」 「我不知道……苏婧说的,好像是网上认识的。」 网上认识的大哥哥? 应呈忽然又想通了什么,转身就跑:「走!是苏程志!」 说着边跑边给市局留守的三组打电话,让他们准备出警。一行人来去如风,狂奔而来又狂奔而去,背影里的飒然正气混合着盛夏里的风吹进孩子们的心里。 小胖子曹睿终于回过神,「哇」了一声,小眼睛闪出光来:「我决定了,我以后也要当警察,酷!」 黄俊阳骂他:「你不考商学院,你爸打断你的腿!」 「那我也要当警察!」 应呈浑然不觉自己的光辉形象是如何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了一个孩子的一生,他飞快跑向车,陆薇薇自觉错过了重要线索,要是她当时就能注意到这孩子的异常,苏程远和江还又怎么跑得了! 她越是因此而急躁,脑子里越是一团混沌,就越想不明白这事又是怎么跟苏程志扯上关系的,临上车前终于忍不住问出声:「老大,为什么是苏程志?」 谢霖想起带着她第一次讯问受害者家属时的情形,快速回了一句:「想想受益人!」 苏程志这对兄弟和马琼那对姐弟的情况不太一样,有个哥哥在,苏程志从小就是被当成一个吉祥物来养的,苏家老家长死了以后,对于家产的分配根本就没有任何犹豫,全给了哥哥,反正他这个弟弟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说得直白点跟废物没什么差别,老爸活着的时候问老爸要钱,老爸死了以后问哥哥要钱就是了,现在苏程远离婚了,假如苏程远和苏婧「名正言顺」地死于一场绑架案。那么……所有的一切,就都是他的了。 就算他真的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经营不了公司,那直接把公司卖了,也够他以后三辈子都吃喝不愁。 但……仅仅是因为这个吗? 苏程远本人似乎已经习惯了供养弟弟奢靡的生活,只要在他能力范围内,无论什么样的要求都可以满足,且并不厌烦,而苏程志本人名下也有大额股票,由他哥哥帮他经营,无论如何,就算不工作,光吃老本也能养活自己,生活来源根本不成问题,他就真的有这么缺钱吗? 第97页 只听应呈缓缓吐出两个字来:「手机。」 「什么?」 「孩子的手机!他说那只手机是他给孩子买的,只用来联繫他跟孩子妈妈,连苏程远都不知道还有这么只手机,那绑匪是怎么知道的? 绑匪的布局精心到了这种地步,应该自己准备一只手机,而不是用孩子的手机来联繫,而且保姆也说了,孩子很乖,不会把手机带去学校,那为什么偏偏今天带去了?」 别说是陆薇薇,就是谢霖也忍不住「啊」了一声,没听懂。 他只好换了个说法:「是苏程志!他跟孩子串通好,为了可信度更高,也避免购买新手机被查,才特意让孩子把这只手机带到学校去,之所以不带苏程远给她买的那只,是因为担心苏程远装过什么追踪软体,这只手机没人知道,就不会被追踪!」 「那……既然是孩子的手机,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特意撕掉序列号?」 「那是绑匪画蛇添足了!这人就是当年连开着警车的徐帆都敢直接撞,还逃亡了三年之久的亡命之徒,肯定有案底,撕掉序列号是他下意识的反侦察手段,只是忘了这是孩子的手机,本来就不怕别人查序列号!」 他说完,车里一片寂静,他急打方向盘,流水一般倒车掉头,又直奔锦绣小区而去,良久,只听身边的谢霖低声问了句:「那那个大哥哥是……」 应呈哼笑了一声,没答话。 对此,他们俩都心照不宣。 —— 十点二十四分,应呈那辆看起来逼格远低了不止一个档次的mpv闪电似的冲进了小区,如果不是帅气的保安小哥反应神速,及时抬起了停车杆,恐怕这根杆就要寿终正寝了。 他脚下生风,马不停蹄再次直奔九楼,技术科的兄弟得了他的信还留守在苏家,老保姆和苏程志依然在急得团团乱转,见了他就直接扑了上来:「应警官!我哥呢?小婧呢!」 他一把把人扶住,低头一看他眼眶里的眼泪已经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往下掉,怒气直窜而起,一招就把人抵到了墙上,那双眼迸射出火焰,生生吓得苏程志背后汗毛根根直立。 「少他妈的给老子装煳涂,你的人把孩子绑到哪去了?嗯?」 「你在说什么……」 「说什么?我在说你联繫人绑了你自己的亲侄女,骗了你自己的亲哥!我告诉你,你联络的那两个绑匪,其中一个三年前差点撞死一个警察! 勒索三千万是不是?你哥平时怎么对你的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他一条命在你这就值三千万?」 「我没有!我早说了不报警,你们救不回我们家小婧,现在还要来泼我的脏水!」 「是吗?你没有?你给人家的好处是什么?是让他们一人分一千五百万,还是你们三个人一人一千万? 我告诉你,那些人都是吸血鬼,就算你哥和你侄女都死了,所有的钱都归了你,他们也会跟着你,勒索你,威胁你! 你辛辛苦苦用你哥和你侄女的命换来的钱,最后也会被他们吸干净!跟那种恶魔做交易,是迟早要被他们灭口的,你自己看着办!」 苏程志面色惨白,已经冷汗涔涔而下,却依然死撑:「走!你们给我走!这案子不用你们参与了,给我滚!」 应呈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身上有隐隐约约的黑气「嗤嗤」冒了出来,陆薇薇恍惚想起当时在市局门口第一次见到的叶青舟,警察已经不像是警察了,一眼看去,浑身都透着一股让人忍不住掏手铐的「亡命之徒」的气息! 只听他松开手,笑了一声:「现在的问题很简单,要么你把人供出来,我把人救出来,把两个绑匪都抓了,一了百了,你还不算犯了太大的错误,但你要是什么都不说,没关系,人我不抓了,你知道如果我不抓他们的话,会发生什么吗? 他们会捏着你的把柄,一次又一次,问你要钱,直到把你榨干,当你再也付不出钱了,我会来帮你收尸的。」 「什么……你不能这么干,你是要害死我吗!」 他笑得欠揍,却又充满了威胁:「这里都是我的人,我就是这么干了,你看看谁敢说我一句?」 苏程志狼狈地扫了一圈,见谢霖别过头去,权当自己不存在,技术科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部鹌鹑似的低下了头,实习生二人组一咬唇,也选择了随波逐流,他只好绝望地喊:「不行,你不能这样……你是警察!你要讲公道的!」 「公道?我告诉你,孩子是生而为人的底线,你敢对一个才九岁的孩子下手,你就不配为人,老子跟你这种畜生,讲个屁的公道?」 眼见着应呈真的敢转身就走,他才终于大喊起来:「不行,不行!你是警察,你怎么能……不行!你回来!」 他潇洒回头,站在正午的阳光里被吞没了身形:「要么老实交代,要么等着被人灭口,你挑。」 苏程远霎时面如死灰,贴着墙无力瘫坐下去。 30、父女 桂芳路上有一个很大的淘宝物流仓,往常快递车来往不息,每一次都是空车进,满车出,今天不知为何,却格外安静。 盛夏灼得人身上汗湿了一片,苏程远按照绑匪指示,在柳信湖甩开警察,然后上了一辆绑匪已经插好了钥匙的车,载着江还一路到这里,然后捏着那张存了三千万的银行卡,一步一步走向这个大仓库。 第98页 他回头看了一眼,江还站在不远处,朝他挥了挥手,手里捏着他的手机,一条写着仓库地址的简讯,刚刚编辑好了发给应呈。 于是又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十点二十五分,比绑匪预定的十点半还早了五分钟,但他觉得绑匪应该不会介意他的早到。 于是深唿吸一口气,怀着几乎慷慨赴死的心情,一步迈进了仓库,只觉这一脚踏进来,气温立刻下降了十度,被汗湿的白衬衫紧紧贴在背后,冰凉凉,黏腻腻,像煳了一块烂泥在背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往前走了几步,只见仓库堆满了货架和打包好的快递,门口来不及打包的东西乱七八糟摊了满地,似乎干活的人干到一半,因为什么事而走开了。 「你们在哪?我来了!」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试探着大喊了几声,只可惜无人回应,甚至因为过于空旷而传来了回音,只好又往仓库更深更阴冷的地方走去,「我带了钱!带了卡!你们在哪?出来!我女儿呢?小婧!」 仓库深处突然响起了低低的呜咽,他立刻分辨出那是苏婧的声音,连忙跑了过去,高档皮鞋在阴冷的水泥地上发出了急促的响声。 「小婧!」 只见小姑娘头髮也乱了,校服也脏了,一双干净澄澈的大眼睛雾蒙蒙的,被人一圈又一圈地用胶带缠在一把旧椅子上,藏在仓库最深处,用一整排纸箱挡得严严实实,双手被胶带缠在椅子把手上,就算她口袋里藏着那把小美工刀,也没机会拿出来用,这两个多小时已经让这个冷静而又聪明的小姑娘濒临崩溃,见到熟悉的爸爸,泪水更加汹涌地淌了下来,拼命挣扎。 苏程远只觉得心都要碎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泪如雨下,哭得比自己的小女儿还要悽厉,蹲在地上先揭掉了苏婧嘴上的胶带,听她哇一声大哭起来,明明想安慰她不要哭,出口却先大骂了一句:「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能干出这样自导自演的事来?知不知道我都快急死了?你哪里学来的,我花那么多钱送你去学校是学什么?学怎么自己绑架自己吗?」 撕心裂肺的责骂在空洞的仓库上方一次又一次地反弹回来,他骂完又跟着哭,实在忍不住,又多骂了一句:「你找死是不是!怎么有你这样不听话的!」 苏婧对绑架的恐惧大过了对东窗事发以后挨骂的恐惧,以至于满心只想回家,对其他的事情毫无打算,这一顿骂把她拉回了现实世界,看见苏程远身后悄然接近的黑影,才终于惊声尖叫:「爸爸!」 他一回头,迎面就是一闷棍打在头上,力道之大把他掀翻在地转了两个圈才停下,血从额角淌下来,模煳了视线,他又听见苏婧的哭喊,连忙摸出了那张银行卡:「钱!钱给你!我把警察甩开了,你可以拿了钱就走,警察抓不住你的,放过我和孩子吧!」 铁棍拖曳在地上,发出沉闷而独特的摩擦声,苏程远感觉到手里的银行卡被拿走了,松了口气往脸上一抹,睁眼却见迎面又落下一棍,下意识抬手就挡,骨骼断裂的「咔嚓」声格外清晰,疼得他倒在地上打滚,差点当场昏过去。 苏婧又哭喊了一声「爸爸」,几乎要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傻了。 绑匪依然戴着棉布口罩,怒骂了一句「闭嘴」,孩子却哭得更凶,他于是先一个耳光扇了过去,苏程远眯着眼只见孩子吐出来一颗白晃晃的牙,半边脸立刻红肿起来,又见他掏出了刀,转向了尖声哭喊的孩子,她吓得剧烈挣扎起来,脸上的疼也感觉不到了,只顾尖叫着喊爸爸,苏程远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勐地往前一扑,扭打在一起,很快又被一个过肩沙包似的摔在了地上,对方一脚踩上他已经折断的手臂,疼得他失声惊叫,然后用另一只手死死拽住对方裤腿:「求求你……放过孩子,至少放过孩子……求你……」 绑匪并不说话,角落里却有人骂了一句「快点」,他似乎十分惧怕自己的同伴,立马把铁棍一丢,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没有任何犹豫,苏婧瞪大眼睛,亲眼看着那把又细又长的水果刀就这么捅进了苏程远的腹部,她尖叫嘶吼着喊爸爸,只见那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瘦弱不堪的男人这会居然青筋暴突,一把把人推出老远,然后从伤口拔出刀来,溅了一地的血,跌跌撞撞,用沾满血的手迅速割开了苏婧手腕上的胶带,含煳不清:「小婧,没事了,没事了……有爸爸在,你跑,跑!」 「咚」的一声闷响,粗重的铁棍一下子砸在他肩上,他又「咚」一声跪倒在地,转身抱住绑匪一起往地上倒去:「小婧……跑!快跑!」 她终于腾出手,掏出口袋里那把迷你的天蓝色小美工刀,割开胶带,见爸爸还在奋力拖延时间,被绑匪压在身下掐住了脖子,这个继承了苏家冷静血脉的九岁小姑娘以异于常人的速度飞快思考,无比清晰的一点是,如今这个局面全部是她一手造成,是她害的就是她害的,就算她是个孩子也无法逃脱事实的谴责,于是举着小刀上前两步,觉得胜算还不够大,又飞快跑去捡起了那把沾满爸爸鲜血的水果刀,然后直挺挺捅进绑匪的裤?裆—— 安全讲座上,警察叔叔教过,面对歹徒时应该攻击哪个部位。 绑匪杀猪似的嚎叫了一声,然后僵直着身子在地上打滚,像极了被切掉一截的毛虫,角落里传来了一声质问:「怎么回事!不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吗,这都解决不了?废物东西!」 第99页 苏婧到底是吓得愣了一愣,被这声质问喊回了神,连忙去拽苏程远:「爸爸,走,我们走!」 他哪里还能起得来,血淌了一地,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根,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像个被人抛弃的布娃娃,只能举起唯一还能动的那只手,用力一推:「小婧!快跑,快跑!」 小姑娘的力气太过弱小,就算心思稳准狠,却不代表着下手也能稳准狠,绑匪在地上鬼吼鬼叫地翻了两个圈,终于艰难地把扎进大腿根内侧的水果刀拔?出来,一偏头吼道:「你他妈的小畜生,老子剁了你!」 另一个绑匪终于现身,啐了一口,又骂了句废物,这才向仓库深处走去,江还早就等不住,从外面窗户翻了进来,这会终于锁定了帮凶的身影,猫着身子,勐然一蹿,直接从后面把人扑倒,一边企图扒下他的口罩,一边腾出空来大喊了一句「快跑」。 他虽然和苏程远定下了行动方案,也确实猜准了孩子被人离间,结果假绑架变成了真绑架。只不过,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一点—— 论智商,他或许比应呈高,但论武力,他可能连小姑娘苏婧都打不过。 苏程远那边的情况有多急切他实在是顾不上,对方的力气远超他想像的大,拳头落在他身上重得像榔头,两下就疼得他抬不起手,他狼狈的被对方摁在地上单方面虐待,雨点似的拳头突然停滞,睁眼从指缝里一看,只见那绑匪从腰后拔出了一把手?枪! 完了! 他下意识用手挡住脸,绝望地喊了一声「应呈」—— 你在哪,快来救我! 应呈从天而降飞起一脚,直接把人踹出去三步远,然后回头就骂:「跑跑跑,全世界就你长腿了是不是!妈的,老子回头再跟你算帐!」 江还松了口气,有点可惜——这人一开口,粉红色浪漫就全部变成狗嘴里吐不出来的象牙。 什么踏着七彩祥云来娶我的盖世英雄意中人,这人还处在被压在五指山下的毛猴进化时期呢。 应呈却浑然不知,说完又是一个过肩摔把好不容易才爬起来的人又给摔了出去,谢霖趁机越过他们奔进去帮苏程远,见那绑匪一手握刀一手捏档,满手都是血,忍不住胯?下一凉,看了才九岁就已经显出美人坯子来的小姑娘一眼,愣了一个瞬间,暗道这姑娘以后怕是嫁不出去吧…… 苏家的姑娘够狠,惹不起,实在是惹不起。 秦一乐把江还扶起来就跑,他混乱中回头一看,只见刑侦三组的便衣已经把伤痕累累的苏程远和吓得不轻的苏婧都救出来了,总算是松了口气。 应呈还要上前,一颗子弹就冷不丁地炸在了他脚尖前,立刻往货架后面一躲——他出来得急,没配枪!就这么一个瞬间,再探头,眼前哪还有人! 「谢霖!人往你那去了!」 谢霖几乎是轻轻松松就制服了这个在苏婧手下差点废掉命根子的绑匪,听到这句话,眼疾手快立马掏兜先把那三千万巨款塞进自己口袋,正准备给他铐上手铐,就听一声枪响,堪堪擦过自己的肩膀,巨大的冲击力把他击倒,立刻放弃目标,顺势往旁边一滚就躲到了墙角——他也没配枪! 天知道现在绑架犯的标配都升级到枪了吗? 他前面货架上又炸开一朵弹花,被逼到角落深处,已经无处可逃,然而绑匪只是看了他一眼,就一把把自己的同伙拉起来,选择了夺窗而逃。 谢霖连忙追了出去,到底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一辆车疾驰而去,他正想赶回去开车,就见陆薇薇已经开了应呈的车过来,摇下车窗一招手:「快!上车!」 他连忙上车,陆薇薇没有说话,只是一脚把时速蹬上了两百码。 他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手忙脚乱给自己系好安全带,死死抓住:「你怎么开了应呈的车?」 「他钥匙没拔!」 说完又是勐一脚油门,车头几乎要亲上前车的屁股,笑了一句:「老大这车性能真不错。」 桂芳路接壤203国道,绑匪显然事先踩过点,奔着国道就去,陆薇薇紧追不捨,接连超车,惊险无比,车流里有人注意到那辆急速超车的车里两个人穿着与今天早上抢孩子的歹徒类似,疑惑地打开手机,一搜索,就发现网上已经有人贴出了车牌号——「注意,星光小学早上抢孩子的歹徒换车了!」 再仔细一看,几秒钟的监控视频清晰地拍到了两个歹徒抱着孩子下车,换另一辆车开走的场景,后换的那辆车,可不就是现在玩命飞奔的这辆! 于是车流纷纷改道,掉头追去,有人探头高喊:「让路!前面那辆车是抢孩子的绑匪!」 这下,几乎所有的车都改道了。 陆薇薇操纵着这辆mpv,像一个灵活的胖子在拥挤车流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每一次漂移都能给谢霖甩出一身冷汗,人在前面飞,魂还在后面拼命追,心吊在嗓子眼,仿佛一张嘴就能吐出来。 然而这会,前一秒还在正常行驶的诸多车辆,现在都跟着她一块逆行,她一边笑骂了一句:「这群人知不知道国道逆行得扣分啊,搞不好还得拘留吧!」 说完又打开对讲机冷静汇报:「目前歹徒持枪逃逸,驾驶一辆黑色现代,车牌号兰a54321,已经上了203国道,从南至北违规行驶,请求支援!」 结果,话音刚落,前面那辆只顾逃命的车就从副驾驶座探出一个人来,手里端着枪,她吓了一跳,但这样的速度显然无法躲避,对方一枪打中了陆薇薇身边的一辆车,那辆车向右一拐直接撞进了绿化带,陆薇薇车速太快来不及反应,当场追尾,追尾以后依然收不住力,又挤进了绿化带,被前车撞断的护栏利刃一样擦着副驾驶座过去,谢霖险些被当中噼开。 第100页 这一撞造成了连锁反应,七八辆车连环追尾,瞬间把203国道堵了个彻彻底底,被挡下来的后车只能眼睁睁看着歹徒飞奔而去。 这一震再加安全气囊和安全带的相互作用,陆薇薇只觉脖子似乎被摔断了,头都抬不起来,胸前剧痛,手臂一下子失去了知觉,仿佛整颗大脑都连着魂被一起甩飞了出去。 良久,才听身边逃过一劫的谢霖有气无力骂了一句:「回去以后,把驾照上交,你这辈子都不准再开车了……」 「哦……」 「哦个屁!你开的不是公车,你开的是应呈的私车,买了还没两个月的私车。你等死吧。」 陆薇薇:…… 人家借自家老大的车顶多付个油钱,她倒好,她借自家老大的车得赔命…… 后车上的人纷纷下来帮忙,先七手八脚地救人。应呈来得很快,见了这一片狼藉的现场差点当场撅过去,幸好他对自己一贯的开车作风心里有数,不仅早就上好了高额保险,还自己加钱配了最高档的防撞安全气囊,要是换辆车,这两个不要命的恐怕坟头草都能织草蓆了。 他一拍车窗喊了一声谢霖:「人呢?」 谢霖受了点外伤,胸口剧痛,脸上五官都皱成了一团,但好歹不算严重,神志还在:「跑了。肯定会换车,有车牌也没用。」 他只好连忙打了个电话给交警,申请协查,给前面设了路障,交警一听十几辆车追尾,吓得立马从附近卡点先调了人过来。 谢霖吐出一口气,疼得紧:「卡住了,把我弄出来……」 「把脸挡住!」他别过头去紧紧闭上了眼,应呈就一手肘把本来就摇摇欲坠的车窗玻璃打碎,奈何整个车门已经彻底变形,不管从里还是从外都无法正常开门,只能先割断安全带,「腿呢,动一动,有没有卡住?」 「没……」 他于是绕到车头,一边心疼自己的车,一边自己把挡风玻璃也敲碎了,这才艰难地把谢霖从车里拽出来。 陆薇薇连忙有气无力地喊:「老大……老大!还有我!」 应呈还是心疼自己的车,先骂了一句:「妈的小兔崽子!老子回头再跟你算帐!」 然后他先把谢霖扶到马路牙子上先坐好,这才跟其他人一块七手八脚地去撬门窗,但陆薇薇实在是角度不好,虽然没受重伤,但双腿却正好卡在了缝隙里,门也打不开,车窗里也出不来,应呈只好一挥手示意先别忙了,干脆利落打了个电话:「喂,119吗,我110……」 谢霖缓过气,揉着胸口从自己口袋掏出那张卡:「这个给你。幸好我抢得快,差一点被人拿走。」 应呈连忙从差不多已经成了一团废铁的车上找到后备箱,艰难摸索了半天才摸出来一个完整的物证袋给他递过去装好。 「苏程远人呢?」 「受了点伤,孩子也受了惊吓,我让秦一乐把他们还有江还都送医院去了。」 「这可是三千万啊,还是借出来的公款,人公司说了,三个小时内必须归还的。」 苏程远是九点多借出来的钱,应呈抬手一看,现在已经是十一点,还剩一个多小时,当机立断一把接过卡:「特事特办,你在这里等119,我先把卡拿回去过个库就还给苏程远。」 眼见着他风风火火就要走,谢霖也急了:「等会!你车怎么办!」 他咬牙切齿又从另一辆公车里探出头,骂了句:「陆薇薇你个小兔崽子!回去了给我写一万字的检讨,不含标点符号!还有,驾驶证上交,以后不准你开车!」 说完就一骑绝尘而去,独留陆薇薇卡在车里动弹不得,迷迷煳煳地想,她就一本驾照,一本交给谢霖,哪还有一本再交给自家老大啊? —— 应呈揣着那三千万巨款,开车奔回市局,先把银行卡拿到证物库入档,负责管理证物库的是个退休返聘的老头,笑嘻嘻地眯起了眼,伸手要接:「这就是那三千万的赎金?这可得让我好好摸摸,沾沾财气,我今晚打麻将能赢。」 他立马收回手,把卡捏在手里,调侃了一句:「咱们这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您老人家就赶紧抄个卡号登个记,我还急着给徐帆送过去呢。」 老头笑了一声不说话了,连忙低头抄卡号,这是三千万,不是三千块,万一在市局里有个好歹,可不是他们能担得起的责任。 一登记好,就目送应呈又把卡揣进兜里,急匆匆地赶去了徐帆那里。 现在正好是下班的点,鑑证空无一人,瀰漫着一种冷冰冰的金属味,让人后背发凉,应呈一直走到最深处,才见到失魂落魄对窗出神的徐帆。 「徐帆。」 他勐一下回过头,双眼迸射出明亮的光彩:「怎么样了?」 应呈不敢直视那双眼,只能微垂着头递过那张银行卡:「跑了。两个都跑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紧紧攥起了手,随后又松开,吐出一口浊气,笑了:「没事,我等了三年,只要我活一天,还能再等一天。」 他不是没查过,或者说,当年整个刑侦都不是没查过。 但撞他的那辆车逃逸了,技术科呕心沥血夜以继日查了好几天的监控,才终于查到这车到底被丢在哪里,从车上提取的dna和指纹和全国范围内多起大案有关,却至今没有任何身份信息,就算档案库里有他的指纹和他的dna,照样不知道他是谁。这人根本就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专业杀手。 第101页 但这次…… 却是自三年前差点把他撞死以后的第一次犯案,他无比清楚这是抓他最好的机会,然而…… 到底是没抓住。 说完回过神来,知道他急着把卡拿走,又连忙戴上手套准备取指纹,却听应呈平静地说:「你放心,我活一天,这个案子我就还能再查一天。」 他手上动作不停,迅速拓下了几个指纹,又把卡还给他,抬首依然是那个冷静阳光的热血儿郎:「我相信你,应呈,我相信你迟早能还我个公道。」 应呈接过卡,「嗯」了一声,抬手一看已经十二点整,正好找到了逃离眼下这个气氛的理由,于是飞也似的奔向了医院。 左肩一个案子,右肩一个案子,一桩叠一桩,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并非失去希望,也并非为毫无头绪的悬案而焦躁,只是怨恨。 恨自己无能为力,也恨自己分身乏术。 更恨自己明明可以做救世主,却并非每次都能如期而至。 —— 苏程远挨了几根闷棍,腹部还被捅了一刀,有点骨折,再加上失血过多,被收住入院,苏婧被打落了一颗牙,又受了点惊吓,守在爸爸身边寸步不离,而他现在也确实不敢再让这孩子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听说三千万的赎金也被成功追回,松了口气,赶紧给自家公司的财务打了电话,让人到医院里来拿钱。 十二点十二分,应呈终于赶到医院。 财务见了他就迎上前去:「您可算来了,警官,快,钱给我吧,等着交付合同呢。」 「这……出了点情况,知道密码的绑匪没抓到。」 「什么?这……那钱怎么办?」 「别急别急,你先跟这位小警官一起去银行,只要说明情况可以把密码查出来,去吧。」 应呈说着把顾宇哲一把推了出去,顾宇哲喊都来不及喊,就被火急火燎的财务连拖带拽地拉走了。 苏程远放了心,向他一点头,感激不已:「多谢警官,多谢警官。」 「职责所在。」他揉了揉小姑娘乱成鸟窝的头髮,在病床旁边坐了下来,语重心长:「下次可不能再这么干了,知不知道多危险?」 苏婧低下头,眼眶一红又要哭。 他徵得了苏程远的同意,在他的监护之下直接在医院就开始了询问:「好了,警察叔叔也不是怪你或者教训你,但你要告诉警察叔叔,是谁教你自导自演的?」 小姑娘抬起头,泪眼朦胧:「你们会抓住他吗,他会被判死刑吗?」 苏程远连忙说:「人家是在骗你,他是坏人,他连你叔叔都骗了!」 「那叔叔呢,叔叔会被判死刑吗?」 他一噎,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看了应呈一眼,然后又迅速躲了开去,兄弟数十载,他一向对这个弟弟有求必应,好吃好喝地供着,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刻,会是他,不仅想要自己的命,连小婧这样一个九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但就算是应呈,面对孩子时也是温柔的,他轻轻一笑:「你叔叔也是被他骗的,但他确实是做错了事,法律很公正,会惩罚他,不过一定不会太严重的。对了,绑你的那两个绑匪,你看见脸了吗?」 「看见了。」 「那等会我找个警察叔叔来,你要跟警察叔叔一起画像,把两个绑匪的样子画下来,可以吗?」 小姑娘点头,随即沉默了一会,突然问:「你是叫应呈吗?」 他有点茫然地点了点头。 于是她伸出手,低低说了一句:「手机。」 「什么手机?」 「你的手机借我。」 应呈连忙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小姑娘灵活地退出了他的帐号,登上了自己的,然后点开一个对话框,又递给了他。 只见对方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下一秒就发过来一句——「很高兴我们终于见面了,应警官。」 全黑的头像后面紧跟着他的暱称——「x」。 他过于震惊,以至于点开输入框时手指一颤,竟想不好该说什么。 对方又迅速发过来一句:「下次再聊。」 随后,宛如石沉大海,迅速地删掉了好友,再发申请过去以后,就是长久的无人应答。 31、懦夫 这会,车祸现场乱成一团,总共十二辆车追尾,第一辆车还受了枪击,谢霖在车祸现场等着119帮他把陆薇薇从挤成罐头的车里抠出来,120在旁边就位,交警正焦头烂额地处理现场,三大人民公僕齐聚一堂,场面要多热闹有多热闹,只不过被当成珍惜动物一边围观一边哈哈的陆薇薇显然不那么愉快。 应呈捏着手机,有点出神,脑子浆煳似的,有那么两三秒是完全凝固的,他迟钝地捋了一下,像烛光里老妪佝偻着腰,梳理着那些纠缠成一团的旧渔网,仔细而又缓慢。 是「x」通过网络联繫了苏婧,引导并欺骗她上演了这一出绑架大案。 「x」知道他,甚至,这个「x」是认识他的。 最后也最重要的一点——「x」,只是为了这一句不算打招唿的单方面会话,就特意策划了这么一出绑架吗? 「x」……仅仅只是为了向他彰显自己的存在吗? 他脑海里突然又闪过了一丝纤细的光,他没抓住,却意外清醒了过来,偏头就问:「这个大哥哥,跟你说好了,等你被警察叔叔救回来,就要问一个叫「应呈」的警察叔叔藉手机登帐号,对吗?」 第102页 小姑娘乖巧点头:「他说他有话要对你说,他说了吗?」 应呈把手机塞回兜里,点头:「嗯,我收到了。你是怎么联繫上他的?」 「是他主动加我的。」 「他加你多久了?」 小姑娘想了想:「大概三个月?」 三个月……那就是在四月份的时候?那可比「x」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怀疑里还要早两个月呢! 那个时候……「x」就盯上苏婧了? 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是为了苏程远?还是说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跟马琼合作了?又或者说…… 早在他有所察觉的两个月前,「x」就已经将他列入了目标清单? 应呈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蹿天灵盖,他必须紧紧克制,才能防止自己当着孩子的面打寒颤。 「那……绑架这件事,是他提出来的吗?」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床上的苏程远一眼,更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应呈看了眼苏程远的脸色,知道自己不该再多问,于是站起身向他一点头,然后沉默着走出了病房,温和的神色就瞬间冷峻。 他打开手机把「x」的帐号复制下来,发过去给顾宇哲,让他查一查,然后往脸上一拍,仿佛开关拨到了另一条线路上,又换上了一副吊儿郎当的脸色,熘熘达达过去找江还了。 秦一乐生怕江还又像上次一样宁可跳楼也要逃跑,把苏程远和苏婧安排好以后就跟得寸步不离,正陪着他在检查。 他挨了顿打,两手淤青,都是皮外伤,不太严重,只不过这人细皮嫩肉太不抗造,这会正坐在清创室对面的那排铁椅子上,自己给自己上红花油。 安安静静,乖巧得像一只跟别人家的小型犬干仗干输了的大狗子。 而秦一乐则像个尽职尽责的卫兵,在他身边站得端端正正,见了他来,眼睛里闪出如释重负的光芒,大老远就喊了一声:「老大!」 前不久,是自己坐在这里等江还。没想到,这么快就变成了江还坐在这里等他。 应呈想了想,觉得命运二字实在好笑,于是拍了秦一乐一把:「辛苦,你去联繫一下局里的画师,苏婧看到过绑匪的脸,让他来画个像。」 他连忙点头,一熘烟就跑走了。 应呈于是在江还身边紧挨着坐下,支着脑袋盯着他看,看得他心底发毛,忍不住往后一仰:「看什么?」 「没什么,就是好奇。」 江还觉得好笑:「好奇……我有什么地方能让你好奇?」 「你说说你,我一个月前刚把你捡回家的时候,你还皮糙肉厚的,四楼你都说跳就跳,比我都能抗揍,这才一个多月,挨一拳就一片淤青,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宝贝小少爷呢。」 他愣了一下,随即微笑,嘴角上勾时双眼一眯,应呈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在那双曜石一般的眼底看见了闪闪发亮的萤火,再回神却听他顺杆就爬:「那感谢你把我当成你的宝贝小少爷。」 要命,这人不仅细皮嫩肉,而且还是个细皮嫩肉的妖孽。 于是连忙嗤了他一句:「请你对自己保洁阿姨的身份有点自知之明,不要一天到晚想着上位。」 他伸手,笑眯眯:「可以,但是要加钱,请应老闆把我的工资结一下。一个月一万八。」 「一万八?你抢劫吧?」 「人家苏程远请的那位保姆一个月两万八,除了带孩子以外的活我全给你干了,一月工资一万八不亏。」 「你陪?睡我还考虑一下。」他不答。 「怎么,你还看不上我?」 他认认真真:「渣男,想我给你当免费保姆,还想要我的人,谈恋爱还得付本钱呢。」 应呈一噎。 这小子怎么越长越歪了,明明一个月前还不是这种调调。 江还显然十分得意,甚至于乘胜追击:「而且,你付不付钱无所谓。反正,我知道你的银行卡密码,只要我想,我还是能拿到钱。」 应呈终于扳回一城:「想得美,你也是会猜错的。」 「你密码不是出生日期?」 「当然不是。」 「那会是什么?」 他又侧头瞥了他一眼,笑了,那笑意像潮水一样排山倒海,在他脸上缀上了一层落日般的明媚光芒,只听他「哟」了一声:「这还没过门呢,就想着要我的银行卡密码,谁敢娶你啊?」 江还被那光芒摄住了心魂,连忙轻咳一声别开脸:「谁要过你的门……」 「让我付本钱跟你谈恋爱,这话不是你说的?」 这下轮到他一噎,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连忙转移了话题:「对了,这个还你。」 是苏婧的日记。 他立刻想起江还在这本日记上写写画画给苏程远看的那一幕,心口一窒,肾上腺素飈了七八个点,噼手夺了过来,往后一翻只见干干净净,后面的部分并无任何字迹,只好又抬头看江还,他自然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轻咳一声:「用铅笔写的,擦掉了。」 「你可别以为擦掉了就能当他没发生过,你当时到底跟苏程远说了什么?」 江还先是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沉默了一会,组织好语言才说:「第一次,我只是问他孩子是否有什么神秘的举动,做事是否有先制定计划的习惯,第二次,我告诉他孩子很有可能是被人利用自导自演,一定会没事的。」 第103页 应呈一直到听了陆薇薇误打误撞录下来的录音,才反应过来这孩子有可能是自导自演,那么……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记得苏婧被传上网的那张照片吗?」 「怎么了?」 「那是一张艺术照。当时评论里,有网友在夸她是个「小美人」,你想想,一个孩子被抢,如果是目击者将她的照片上传到网上,会是什么照片? 会是各种抓拍或者视频截图。那样的苏婧,应该是像素模煳,穿着一点也不漂亮的校服,梳着一丝不苟的马尾辫,那可就一点也不漂亮了,更不会有人这个时候,还被她惊艷,抽空夸她一句「小美人」。」 应呈沉默,当时事态紧急,他们满脑子都是这事闹大了,孩子生还机率将无限趋近于零,根本就没顾上其他的不妥。 江还又笑了笑,继续说:「不止这一点。你们安抚家属的时候,我把整个苏家都转了一遍,从整体格局上来讲,空间大,风格简约,多余的装饰物很少,几乎没有女性气息,符合苏程远的性格特徵,且证明家里是他做主。而孩子的房间,却过于昂贵了。」 「昂贵?」 「是的。堆满了珠宝,一看就知道是个富家小公主,虽然说小女孩也会喜欢珠宝这一类的东西,但是苏婧对珠宝的喜好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她的房间里有梳妆檯,抽屉里全是钻石手鍊宝石戒指之类的,甚至连毛绒娃娃的脖子上都挂满了,我虽然不识货,但就算苏程远再怎么有钱,再怎么宠她,这种数量也过于夸张了。 玩具是孩子本人人格的一种影射,根据她房间里的珠宝,可以肯定孩子有一定的公主情结。」 他自始至终没来得及进孩子的房间查探,所以乍一听这些珠宝也忍不住嘶了口气,但是细想了一下,又说:「可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公主梦也是正常的吧?再说了,苏程远只要有这个能耐,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宠都正常。」 他摇头:「我之前说过,苏程远其实并不很关注苏婧,光是做生意他都忙不过来了,孩子念到三年级,他这个亲爹愣是连家长群都没进过,你觉得他为什么会给孩子买上千万的珠宝首饰? 因为那是孩子主动要求的,而他对于自己没能陪伴孩子有一定的愧疚,所以有求必应。 这个年纪的孩子确实会喜欢珠宝,但相较之下,她们或许更想要一套芭比娃娃。所以,那么多珠宝,是不正常的。」 应呈直截了当:「说人话,没懂。」 他被逗笑,又摇了摇头:「其实,以苏婧的生活环境和她对社会的接触来看,她几乎是必然会有一点早熟。 同时,她表面上含着金汤匙,在学校里也是各项全优,受人追捧,但其实在家里受到忽视。 她敏感,压力大,缺少关注,没有安全感,通过高价珠宝来提高自我认可,同时又极度认真,对自我要求极高,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自己给自己施加压力,这个才九岁的小姑娘,几乎已经处在崩溃边缘了。 我起初只是担心孩子的心理状况,这次绑架很有可能会对孩子造成终生不可逆转的心理伤害,彻底毁掉这个在周围人看来开朗阳光的孩子。但是,我后来看了日记,发现……这本日记是假的。」 「假的?怎么可能!」 「我不是指这个「假」,这确确实实是苏婧亲笔写的。只不过,这根本不是日记,是她一天之内赶出来的。」 他说着又把那本日记翻到了第一页和最后一页,「你自己看,有什么不同?」 应呈索性快速一翻,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 「字迹!」 「对,就是字迹。这确实是同一个人的字迹,但对比第一页和最后一页,字迹很明显越来越潦草。 这是一种人之常情,写字的时候,刚落笔总是十分端正,但写到后来写累了,难免会有点潦草,哪怕是刻意练字,也逃不过这个定律。 所以很明显,这本日记是假的,是苏婧一次性赶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迷惑警方,这也是为什么每一篇日记都特别短的原因。」 「所以你就怀疑这孩子是自导自演?」 他点头:「你们不是一直怀疑,之所以在校门口直接抢孩子,就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孩子和孩子她爸活着回来吗? 根据孩子的性格来看,我倒是觉得,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把自己抢走,更像是孩子自己安排的剧情。包括后来传上网的照片,可能都是孩子精心挑选过的,最好看的一张。」 应呈不语,他便轻轻笑了一声:「爸爸不着家,妈妈离婚了,每天在各种补习班和辅导课中间疲于奔命,这孩子……实在太想要被关注了。」 当她站在上百个孩子中间,被歹徒目标明确一把抢走的时候,家长们急得惊声尖叫,老师们急得手足无措,而她本人…… 大概无比兴奋。 这一刻,她就是童话故事里被后妈欺压的灰姑娘,被王后追杀的白雪公主,也只有在这一刻,她才是真正万众瞩目的公主,受到了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所有人的关注,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亦或者诸多同学与师友,乃至整个城市甚至整个国家,都会关注着她,担心着她,所有人都会记得她,记得她的脸,记得她的名字。 第104页 所以,她才会选择自己最好看最完美的一张照片,用来刷屏网络,就算这件事过去了,她的脸她的长相,依然会以最美丽的样子霸占网络一段时间。 只不过没想到,随后发生的事却完全没有按照说好的剧本走。 而她大概根本没有闲暇去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欺骗了多少人的感情,这种关注仿佛沙漠里的水,拯救了这条涸泽之鱼。 他原本担心这场绑架会成为这孩子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这本日记却让他怀疑,这并非伤害,而是救赎—— 是这个孩子绝境之下,自己给自己创造的一次救赎。 应呈听罢沉默了一会,终于问:「那你为什么跟苏程远一起去交赎金?」 「我觉得你们的怀疑还是有道理的,苏婧就算自导自演也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她不可能策划得这么完美,背后肯定有个居心叵测的成年人,我担心对方拿了赎金以后会灭口,但又不敢确定,所以跟苏程远制定了计划,我跟他一起去交赎金,只要到了地方,就发简讯通知你,他只要拖延时间就可以,万一事态不可控制,我就会去帮他。」 「不,我的问题,不是你为什么要跟去,而是,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跟去?」 江还愣了一下,又深深低下头:「我说了,我不能确定……」 他哼笑了一声,笑容里再也没有光,更没有宁静深海,只有刺,一根一根扎进他心里,只听他说:「江还,你不信任我。」 「我没有……」 「换个说法,你是去见一个,不想让我见的人。」 他刚刚伸出去的手,又僵硬地收了回来,然后往角落里一缩,仿佛无形间关上了一道门,他在黑暗的门里,而应呈却被他锁在光明的门外。他坚定而恳切地摇头:「我没有。」 只见应呈轻哼一声,依然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然而话里却紧追不捨:「你不想让我去见他,却挡不住他自己来找我。」 他仿佛弹簧似的弹了起来:「什么?你见过他了?他跟你说了什么?」 同居一个多月,江还一直是一种宠辱不惊的生活态度,温柔而冷静,无论跟他说什么,他都淡泊地应你一句「嗯」,颳风了下雨了,都自有条不紊。 这是第一次,见到他惊慌失措,见到他乍然起立。 于是应呈笑了一声:「果然,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他一噎,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又紧咬下唇别过头,一个字都不再多说。 「他知道苏婧会被救回来,所以让苏婧牵线,好跟我打个招唿,他说……下次再聊。」 江还那双紧紧攥成拳头的手微微颤抖着,出卖了他此刻惊诧不已的心。 应呈盯着他沉默了一会,随后往后一靠,意有所指:「江还,他的目标,已经不只是你了,还有我。而且他还在谋划着名下一次行动,你是打算让我盲人摸象,走在危险里却不知道危险长什么样子呢,还是老实告诉我,盯上我的到底是什么人?你不会真的以为,凭你这点能耐,一个人就能保得住我吧?」 刚修剪过的指甲在他掌心留下一整排泛红的月牙,江还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反而放松下来,索性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能说。」 「你知道你这句话在我听来是什么意思吗?」 他抬头看了他一眼,只听他说:「你仿佛是在说,「别信任我,我不配」。」 他心尖上的某个地方颤了一下,喃喃说:「应呈……」 「嗯?」 「谢谢你信任我,又或者是谢谢你曾经试图来信任我。但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相信谢霖,相信徐帆,相信叶青舟,相信你自己的兄弟,他们不会背叛你。我会。你应该相信我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为你而死,我是愿意的。」 他又沉默了一会,怒气值一点点往上窜,又一点点被他往下压,最终达到了一个平衡点,让他可以平静开口:「别以为整天把死字挂在嘴边就很高尚,这是你的报应。江还,我莫名其妙被人盯上是因为你,苏婧被绑架是因为你,甚至上个月的毒品案也是为了把你联繫到我身上。 我们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你带来的。少惺惺作态自以为自己是个好人,你带来危险和痛苦,却连坦诚都不敢。 江还,你不是想为谁而死,你只是觉得死了以后就能够一了百了,不用解释不用坦白,你只不过是想拿我当你逃避的挡箭牌而已,你他妈的简直就是个懦夫!」 江还一贯站得笔直而又秀挺,闻言却颤了一下,随后又站直了,回头温和一笑:「是。我承认。」 这世间诸多罪名与业火,他都不吝承认甘之如饴,只要是应呈给的。于他而言,就全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和赞扬。 应呈本想激他说出真相,却没想到这小子咬死了就是不开口,恨得牙痒也一时无可奈何,全力而出的铁拳却砸在一团软棉花上,让他憋屈得恨不得祭出十八般酷刑。 要不是杀人犯法,他早八百年前就往死里揍他了。 江还却还敢继续说:「要说我不信任你的话,那你呢,你就百分百绝对信任我吗?不见得,我知道自从带我回家的第一天起,你就在怀疑我。所以,我们两个又何必谈什么信任,自欺欺人,不可笑吗?」 应呈沉默,突然觉得跟他谈话实在疲惫。 第105页 良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他突然继续说:「对了,为什么,你对这个案子这么激动?」 平时的应呈一向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双手往兜里一插,就是天塌下来也未必能劳动这位爷变个脸色,可…… 今天的他,却时时刻刻绷成一条弦,像一颗一触即发的炸弹。 「交易要公平公正,我问你你咬死了什么都不肯说,那凭什么你问我我就得实话实说?」 「好吧,这么一想确实不太公平,那就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问一个答一个,要是不想答就不准问,怎么样?」 「行。」应呈来了兴趣,「那就我先来,你几岁?」 「二十八。上次问你想买什么样的新床单,你还没回我。」 「这也算?」 「只要我想问,就算。」 「行吧,我不喜欢带花纹的,纯色你看着买一条。」 「行,该你问了。」 「你生日?」 江还噎了一下:「这……不是我不想答,是我真的不知道。」 「那我捡你回家那天是几号来着?」 「六月十号。」 「那就……不对,不行,把六月十号当成你生日,你岂不是还比我大?」 他轻笑一声:「我倒是不介意。」 「我介意。这样吧,我生日是七月二十七号,给你定个九月一号,这样你就比我小一个多月。」 「凭什么我非要比你小不可?」 应呈白了他一眼:「就凭你靠我养。」 「行吧,你开心就好。那为什么是九月一号?」 「你刚刚不是问我为什么这个案子我这么激动吗?那我就告诉你,我的髮小傅璟瑜,十年前被人绑架撕票,尸体抛进大海,至今没有找到,他来到傅家那天,正好是九月一号。江还,我刚刚把我生命里最重要的纪念日,交给你了。」 江还一双手突然攥紧,青筋在他素白修长的手背上游走成一幅图腾,又倏忽一下松开,低下头说:「可是……十年了,再如何念念不忘,也不会再有迴响,为什么不放下呢?」 他仿佛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脚下腾腾怒火剎那间烧到眉头,将他吞噬:「放下?我为什么要放下?他死得尸骨无存,绑匪还逍遥法外,我有什么资格放下?」 江还这下感觉到,是应呈关上了那扇门,把他自己关在了黑暗里,不见天日,他再如何努力,也看不到他的身形,就算已经感觉到了一触即发的怒火,却依然平静地劝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案子破了以后,你要干什么?」 他沉默…… 「在心理学上,没有目标的人不容易崩溃,有目标的人也不容易崩溃,只有那些目标强烈且单一的人,在目标完成后,几乎是百分百会崩溃,因为他们以目标为信仰,为光芒,为此而努力活着,一旦目标完成,这个信仰就倒塌了。 应呈,我不是叫你放下傅璟瑜这个案子,我是想让你放过自己。 想想傅璟瑜吧,他不会想让自己的死束缚你一辈子的,他活着想做你的髮小你的朋友,死了……也不会想做你的负担你的执念,应呈,放过你自己,也放过他吧。」 放过他,别让他…… 一直放不下你。 应呈「唰」一下站了起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顾自己走去,江还垂首,又将一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假如应呈此刻回头,一定能发现。 他眼里有光,盈盈闪烁,像流星划过银河,璀璨而明亮。 32、下次 应呈在医院熘达了一圈,还是担心,打了个电话给谢霖,得知前脚刚把陆薇薇从车里全须全尾地抠出来,这会正往医院送呢,于是只好一熘烟奔到医院门口继续等,没多久,救护车就唿啸而至。 谢霖比较幸运,只受了点轻伤,现场就已经处理好了,是自己灵活跳下救护车的。 而陆薇薇就比较惨了,她被卡在撞击得更惨的驾驶座,虽然侥倖保住命,但明显腿是骨折了,躺在救护车上神志不清。 「这……没事吧?严不严重?」之前他在现场的时候,这丫头还有力气说话来着。 谢霖连忙一把把他拉开,给医护人员让道:「没事,左腿骨折了,失血有点多,在现场一直喊疼,所以打了麻醉止痛。」 应呈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就他那个车的惨状,仅仅只是左腿骨折已经是天选之子,幸运中的幸运了。 「交警那边怎么说?」 他摇头:「我来的时候,交警光是处理现场都处理不过来,实在没空再帮我们,只能在前面路口设了个障,但是没抓住,大概率是中途弃车了。我喊了我们自己人去查。再等等。」 「那现场怎么样?」 「乱成一团,整整十二辆车追尾,除了我们这一辆,全是恰好路过好心帮忙的热心群众,轻伤重伤无数,财产损失还没算,现在没有死亡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谢霖说着脸上五官都皱成一团,现在这个情况实在是太难处理了。 毕竟人是因为给警方帮忙才受伤的,车也是为了警方才撞毁的,可又不是警方出面徵调的人力财力,现在折损了,市局肯定不会贴钱赔,但问题这数目还不小,动辄好几万的手术费再加好几万的修车费再加没了车影响日常生活等等等,可不是谁都愿意自掏腰包去承担的,假如热心群众们找市局追赔,那可真是…… 第106页 他长嘆了一口气:「对了,那钱呢?」 「早就还给苏程远了,那可是三千万,卡捏在手里我都嫌烫。你呢,伤哪了?」 「没事,不严重。幸好你车安全性能高,不然我跟陆薇薇都得凉。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我得给自己多买一份保险……」 谢霖说着白了他一眼,「跟你一块工作,风险太高,迟早被你气死。」 说完又赶去给陆薇薇办住院手续,只剩应呈在他身后一脸迷惑:「不是……开车的是陆薇薇,关我什么事呢?」 他冤不冤啊? 身边有人「噗嗤」一笑,是江还。他靠在医院急诊大厅的玻璃门上,正午明媚的阳光撒在他身上,使他原本就温和的笑容里不自觉带上了一点太阳的温度,应呈把刚刚不太愉快的对话忘了个一干二净,一扬手:「谢霖也受伤了,你帮我陪着他点,陆薇薇可能要动手术,还有很多其他市民受伤,我怕他一个伤患忙不过来,我去下现场,还得处理我那辆车。」 江还应了声「好」,向他摇了摇手:「那我走了。」 应呈勐一个激灵,一颗心剧烈跳动,仿佛是挣扎着想脱离这幅躯壳,随后一股寒气从脚底缓缓向上攀爬,他这才一个寒颤回过神,再抬头,江还就已经失去了踪影——他听话去照顾谢霖了。 刚刚那一瞬,他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回过神却又忘了,对于江还此人的熟悉感再次迷雾似的涌上心头,忍不住长长唿出了一口浊气。 他肯定见过江还。他想…… —— 保险公司的电话催命铃似的,他只好一时摈除了纷乱得找不到头绪的诸多疑问,把公车留给谢霖,自己叫了个滴滴赶往事故现场。 203国道现在就是一犯罪现场,鑑证的人还在勘察,不过徐帆没来,再看一眼自己惨不忍睹的车,应呈还是觉得肉疼心也疼,疼得他一抽一抽的。 只不过…… 现在是事故责任不清,虽然应呈坚持绑匪枪击前车,导致前车失去控制才是追尾的主要原因,他应该无责,但陆薇薇以及其他所有的车都是严重超速外加国道逆行,因此几家保险公司统一口径,坚持由各位车主担负全责,一分钱都不肯赔,交警的事故调查结果也没那么快就能出来,应呈掰头掰得心力交瘁,最后还是只能自己掏钱,垫付了全额维修费。 想了想实习生可怜兮兮的工资条,长长地嘆了口气,放弃了向实习生追赔的想法。 只不过他自己的车他自己愿意出钱修,人家可不一定。在事故现场就被好几位热心市民揪住不放,商谈赔偿,到了修车厂更是被围追堵截。 等他身心与钱包俱疲地从修车厂里出来,就接到了谢霖的电话,这小子果然坐不住,抓了江还帮他照顾伤患,自己就一个人火急火燎赶去把苏程志审了。 如他所想,苏程志果然也是被利用的,他根本就没想过去绑架,甚至完全没有夺财产的想法,是一个自称「x」的人主动上门加了他的好友,告诉他—— 「我可以帮你拿回属于你的东西」,他才意识到原来有些东西也可以捏在他自己手里。 只需寥寥数语,就能欺骗一个泡在蜜罐子里长大,隔绝了外界风雨,活了三十几年还没把社会险恶和人情冷暖活明白的纨绔子弟,但事已至此,苏程志再如何哭天抢地忏悔赎罪,都于事无补了。 应呈想像着那个白白净净的大男人痛哭流涕,一遍遍伏案认罪的模样,一走神,恍惚又想起了在垃圾堆里捡回来的那个u盘。 马晟在一片热闹与喧嚣中寂然死去。 而苏程志也一样,被人以另一种方式,悄然「谋杀」。 「喂,应呈?你还在听吗?」 他回过神,「哦」了一声:「我在。」 电话那头轻轻嘆了口气:「那江还呢?江还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不会忘了吧?当时在柳信湖,你说过,江还应该是「x」的目标,而不是同伙。 他先费尽心机把江还送到我们警方面前,然后又把江还从我们警方身边引走,他到底图什么?这一次我们及时赶到,江还毫髮无伤,那下一次呢?」 那头又沉默了一会,才郑重地说:「应呈,我觉得我们是时候,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保护江还了。」 言外之意是,不能再这样简简单单地把他放在应呈家里了。 应呈却想了想,笑着说:「你真的觉得,我们这一次是凑巧及时赶到吗?」 谢霖沉默。 「他第一次出现是在上个月,那个时候,我们连一丁点可以指证他的证据都没有,甚至连他这个人都是我们猜测出来的,以他的能耐,要对江还下手,简直太容易了。 一,他的目标如果真的是为了江还,根本没必要布这么大一个绑架的局,二,他既然已经布了绑架的局,就必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让我们把人救回来。」 「那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说实话,我总有一种这个案子还没完的预感,但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我也是他的目标之一。他联繫我了。」 「什么?」 「他加了我的好友,然后跟我说:「很高兴我们终于见面了,应警官」,还跟我约了下次再聊。」 谢霖整个人头髮都快奓起来了,眼一瞪连嗓门都高了八十个分贝:「应呈!你是不是要死?」 第107页 整个刑侦办公室的人都被吓了一大跳,细细听去,原来骂的是自家队长,顿时又松了口气,见怪不怪地继续干活。 如果副队长骂的是队长那就没事,要是他一天没骂,那才是出大事了。 谢霖却不敢放松,只好换到角落里压低了声:「你怎么不早说!」 「我这不也是刚刚才收到嘛。再说了,既然他说了下次再聊,那就是说,不是这次下手,所以我现在肯定安安全全的。」 「你还打算出了事才告诉我吗?」 应呈嘬了个牙花出来,把手机拿远一点掏了掏耳朵:「不说这个,现在的问题是,「x」是谁,为什么盯上江还,又为什么盯上我。」 「我不知道,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但是,他既然已经盯上了江还和你,那你们俩就不该再住在一起,就算是鸡蛋也不该一直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那谢副队长有何高见?」 「我的意思,你要不要找个地方把江还藏起来?」 应呈顿时牙疼:「本来吧,以我的财力,找个地方租套房金屋藏江还倒也不算什么,但问题是,你他妈知道老子修车花了多少钱吗?总不能老子在外面养个小白脸还回家问爸妈要钱吧?渣男也没这么渣的。」 谢霖一噎:「又不是我撞的。我坐你车出了事故还没问你要医药费呢。」 「就这样了你还想问我要医药费,你他妈的是人吗?」 「你倒是提醒我了,我还得帮陆薇薇办工伤手续去。」 「对了,陆薇薇情况怎么样了?」 「手术结束了,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就是人麻醉还没醒,你要是不放心,明天早上再去看她。 我通知她父母了,但是她是外地人,父母要赶过来也得明天,正好秦一乐那边的画像做完了,我让他传回局里,通缉令已经印好了,江还一个人在医院我也不放心,就让秦一乐过去看着。」 「那其他人呢?」 谢霖那边长长地嘆了口气:「不好办,我耳朵嗡嗡的,都闹着要我们市局负责,还好没有死亡,等会我把这事上报到局里,让局里派人去谈吧。」 应呈也长嘆了一口冷气,也觉得自己耳朵嗡嗡直响:「行,那我等会就去看看,反正也顺路,我得把江还接回家。对了,那通缉令发我一份。」 「行。你还打算把他留在你家里?」 应呈「嗯」了一声,迎着已经逐渐西沉的太阳笑了笑:「我现在是盲人摸象,既不知道这个「x」是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向我下手,更不知道他要怎么做,又为什么会盯上我,但我觉得,我跟江还这两颗蛋,必须放在一起,我们互为对方的护身符,一旦分开,才会必破无疑。」 「应呈,你……不会是为了别的吧?」 「什么别的?」 谢霖又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组织语言,然后才说:「我的意思是,你不会是对江还有了什么别的感情吧?你可别忘了,这小子从头到尾没一句实话,我们查了他一个月,连他是谁都没查出来。 你养谁当小白脸我都没意见,你喜欢什么人我也没兴趣,但江还,他不可以,至少是现在,不可以是他。」 应呈也突然沉默了一下。 在谢霖点破之前,他从未深思过他与江还的关系。一切发生的太过自然,仿佛春风轻抚,柳条自然而然就绿了,闪电炸裂,暴雨自然而然就下了,在某个深夜,他嗅到被窝里刚晒过的太阳的气息,自然而然就想起了江还。 一切都那么顺势而为,仿佛…… 温水煮青蛙。 这个不算褒义的词就这么突然钻进他脑海,他就是那只不知死活不知危险的青蛙。那么……谁是温水,谁是煮水的人呢? 「应呈?」 他「啊」了一声回过神,下意识先否认:「你想什么呢,有空担心我的感情生活不如先操心操心你自己,给你闲出屁来了是不是。 这个「x」特意把江还送我身边来也不是没道理的,既然他想我们两个待在一块,我就顺着他的意,不然鬼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来?」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句话,叫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这人我是管不住了,翅膀硬了的野鸡,爱飞哪飞哪去,想死我都不拦你,可江还是无辜的,既然已经知道他有危险,怎么能放着他不管?」 「我怎么觉得你突然之间这么关心江还呢?」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一会,随即响起了谢霖那独特的,沉稳而又冷静的声音。 「因为我们是警察,而江还是普通人。假如我们死了,叫牺牲,但江还如果出了什么事,那就叫失责。你把他捡回了家,那他就是你的责任,你得负责到底。」 应呈垮下肩膀,脸上神情自若,笑了:「我知道。放心,我当警察,从来没有失过责。」 说完抬手一看,时间不早,连忙又说:「好了先这样,我得先把我们的高危人物江还送回家,接受警方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服务。」 谢霖劝不动他,无奈摇头说了声「行」,挂了电话把那两张通缉令给他发过去,这才熘熘达达挂着一身的彩,去财务科领工伤申请表了。 应呈打开两张图片,长按保存后,随手一刷,就见到今天的大型追尾事故又上了热搜,然后就在众多营销号里,看见了那篇名为「注意,星光小学早上抢孩子的歹徒换车了」的文章,点开一看,那个监控视频的录像让他怔了片刻。 第108页 当时,技术科说没有找到抛车地点的监控,徐帆只是怀疑他们换了车。 那么,这一段监控是哪里来的?而且还这么巧,把车牌拍得一清二楚,又卡在这么完美的时间点在所有人自发撤图片取消转发的时候,再次发上网? 他连忙又掏出了手机:「徐帆,再查抛车地点!」 说完截图保存,把录像给他发了过去。徐帆悚然一惊,当时他已经借了刑侦的人手把抛车地点都排查了一遍,确实没看到监控! 挂了电话,他立刻拿起钥匙奔着第一次抛车地点去了。 应呈又把这个营销号也发给顾宇哲,让他一块查,这才离开修车厂。 他现在是真的穷到叮噹响,裤兜比脸都干净,摸了半天连一张百元大钞都摸不出来,打滴滴都捨不得,坐地铁又赶了一趟公交车才到医院,路上摇摇晃晃一站一停,身边的人潮水一般涌来又退走,他静下心,却满脑子都是谢霖的问话,认认真真地思索起了自己对江还的所谓「感情」。 他这辈子也没谈过恋爱,从母胎单身至今,然而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却是知道的。 他年少时也曾对人动过心,少年青涩的欢喜随着那件雪白的衬衫激盪了他整个青春,那时的他尚且不知愁滋味,亦不知道失去的感觉,他还未来得及体验什么是恋爱,「喜欢」这种神奇的力量就跟着对方一起长眠地下。 对江还,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他说不上来,迷迷煳煳想不明白,脑子里浆煳一团,难以转动,但见了江还,脱口而出的却是—— 「宝贝,我破产了。」 江还大脑停机,顿了一下没反应过来,眨眼看着他。 「就是我养不起你了的意思。」 他终于迟钝地明白了其中含义,又眨了两下眼睛。一时之间,紧张,懊悔,恐慌,轮番出现在那双深邃而平静的瞳孔里。 最后,绝望像一团灰濛濛的迷雾,完完全全地把他笼罩起来,那种彻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吓得应呈打了个寒颤,连忙正色说:「江还?你怎么了?没事吧?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啊!」 他像一台老得不能再老的旧电脑,一个字节的容量也会引起卡顿关机,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才缓慢而又仔细地分析处理了这句话,然后嘴唇一颤,说:「你是……不想要我了吗?」 应呈有点懊悔,他一时之间居然忘了这人有多敏感,只好连忙补救:「我不是这个意思……开个玩笑而已,我养得起你。」 江还低头,陷入长久的沉默,紧紧攥着手,花了一个月,才让他们亲密无间,但仅仅一句话,就迅速在他与应呈中间树起了一道透明的高墙,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上已经冷汗涟涟,抬首间近乎哀求:「别……别开这种玩笑。」 他负罪颇深,讪讪摸了摸鼻尖:「抱歉。不过……你真的有这么离不开我?」 「我不是离不开你,是我没有选择。应呈,天下之大,唯有你能给我一个家,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于我到底代表着什么。」 ——你是我的整个世界。 他心口一滞,怦然一跳,盯着江还认真而又深情款款的眼睛,心里却骂了句娘。 妈的,他这是捡了个什么妖魔鬼怪回来,这妖孽怎么勾起人来还没完了? 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吊儿郎当一笑,摸了摸下巴:「看来我最近魅力值见涨。」 江还:…… 这人一开口就能激发别人的暴力因子,想揍,太想揍了。 应呈当然知道他想揍自己,奈何跟保险公司的人掰头掰了一下午,奔波来奔波去,江还给他准备好的午餐也跟着车一块报废了,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于是拍了他一把:「走吧,回家吃饭去。」 江还却拽了他一把:「没买菜。」 本来他上午半天就该去菜场了,结果为了给应呈送手机耽误到现在,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应呈嘆了口气,只好雄赳赳气昂昂地跟江还一起步行去菜市场,只是那背影里,居然透着一种奔赴战场的决绝。 到了菜市场,下午的蔬菜本来就已经不太新鲜,江还轻车熟路,挑选其中尽量新鲜的那些,一回头见应呈满脸的视死如归,忍不住问:「怎么了?」 「臭。」 江还没忍住,「噗嗤」了一声,又听他继续吐槽:「我都得有二十多年没来过这地方了。」 没想到这里的味道还是臭得一如既往。 他一边就几毛钱的零头和小贩砍价,一边回头笑了一句:「连死尸的臭味都能忍,菜市场的味道却忍不了?」 「倒也不是,尸臭味我也忍不了。」只不过那是工作需要。 他笑着摇了摇头,体贴地试图把应呈赶出菜市场,应呈却坚持着留下,接过了他手里的塑胶袋:「我得贴身保护你,我的小公子哥。」 好不容易终于买完菜,应呈的车返厂修理,只能带着江还去坐公交,在密度严重超标的车里长长嘆了口气:「忍忍,现在晚高峰。」 虽然兰城早就开始提倡公共出行了,但到了这个点,该堵还是得堵。 应呈一手抓吊环,一手拎着菜侧着身子把江还圈在角落里,防止别人撞到江还,然后在十米一停百米一堵的车况下又骂了一句:「妈的这个陆薇薇!」 要不是她把自己的车给撞成了一团破铜烂铁,他何至于此! 第109页 江还圈住扶手稳定自己,在移动的铁皮罐头里被甩来甩去,笑了一句:「行了,别怪她了,就算你的车还在,也是一样得堵在路上。」 就算一样是堵,站在公交车里和坐在自己车里的感觉可不太一样。 应呈腹诽着没说出口,公交车又是一个急剎,巨大的惯性让所有人都往前倒去,江还下意识伸手去抓,一把揪住了应呈的衣服,然后「咚」一声把自己砸进应呈胸膛,一抬头,只见应呈给他抛了个媚眼,换了个姿势让出自己的胸膛:「借你。」 江还慌忙抓好扶手,又听这人死皮不要脸—— 「借用一下一句gg词,站稳,扶好。」 「你死去吧。」 应呈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江还只好连忙躲开他的目光,结果下一个急剎差点又把他甩进了人怀里。 ……这天杀的公交车。 两个人的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一路,总算是到家了,应呈把鞋一踢,直接扑到了沙发上,开始嚎饿,江还长嘆了一口气,无奈帮他把鞋理好放进鞋柜,然后转进厨房:「别嚎了,我给你做饭,你实在饿就自己找零食吃。」 应呈腾一下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不准吃多。」 ……应大爷又咚一声把自己摔回沙发里。 江还哭笑不得,不再理会他,自顾自系上围裙,下一秒,门铃就响了起来,他连忙放下锅铲去开门,只见来人风尘僕僕,大约四十上下,整个人都透着一种精明干练:「请问这是应呈家吗?」 他点头,然后回头喊了一声:「应呈,找你的。」 应呈有气无力地「哦」了一声,又从沙发上爬起来,瞥眼一看,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倚门一笑,侧着身子把大门堵了个严严实实:「大哥哪位?看着眼熟。」 来人一点不客气,也没有进门的想法,只是眯眼一笑像只狐狸:「咱们见过,不过没说过话,这样也能记得我,应队长好记性。」 「我想起来了,是省局经侦的科长,王余,对吧?」 「是我。」 「王科怎么有空亲自跑我家里来了?」 王余笑了笑:「听说今天应队长破了一个三千万的绑架大案?」 「是。我早上才把孩子救回来,结案报告都还没交呢,您怎么知道的?」 他不笑了,绷直了肩膀意味深长:「下午接到报案,那三千万赎金,不见了。」 应呈一愣,随即瞪大了眼:「什么?」 ……钱丢了? 33、嫌疑 王余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一转手勾出了腰后的手铐,套在手指上一圈一圈转着圈:「对不住了应队长,这钱是在你手里丢的,合理怀疑,咱们得走个流程。」 江还整个人头髮都快奓起来了,大惊失色,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腕:「应呈!」 应呈拂落他的手,凛着眉目向他摇了摇头,再转头时却又带上了玩世不恭的笑容:「王科,自家兄弟,规矩都懂,但是家门口的,给兄弟留点面子,上铐就不必了吧?」 他于是又把手铐别回腰后:「也行,得罪了。那应队长,我们走吧。」 江还匆忙间伸手一拉,又揪住了应呈的衣服,一如刚刚在公交上那义无反顾地一撞,撞进胸膛,只是这一次,却满脸都是惊慌:「应呈!」 应呈试图再次拂落他的手,却发现他攥得太紧根本甩不开,只好随意一笑,似乎根本没把整件事放在心上,反而劝导着他这个局外人:「紧张什么,去局里做个笔录而已,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又不是不知道。乖,在家等我。」 他依然死拽着不肯松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甚至「咔咔」作响,颤抖着摇了摇头,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仿佛被人抛弃的大型犬一样的表情。他没法放手。他怕他一放手,就要失去应呈了。 应呈于是一笑,转回身给了他一个安慰性的拥抱,趁机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用力扯出自己的衣服,然后拍了拍他的后背,再次叮嘱:「乖,在家等我,注意安全,我没空顾你。」 说完,一前一后跟着王余走向电梯,勾肩搭背,谈笑风生,如果不是亲眼目睹,谁敢相信这两个人前一秒还是逮捕与被逮捕的关系呢? 然而江还却仿佛失神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迴荡着应呈说的那句话—— 「你看,我说过,凭你这点能耐,根本保不住我。」 他的眼睛看着应呈走远,他的理智想去追,可他的身体却被这句话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就这样死死盯着应呈的背影,像一个梦幻的肥皂泡,慢慢飘远,然后「啵」的一声,破裂了。 久远的记忆翻飞而起,被他亲手封存的恶魔破茧而出重见光明,他再次意识到,他真的要失去应呈了。 而正处在漩涡中心的应呈对此一无所知也无心理会,跟着王余下楼发现他开的是一辆缉捕专用车,脸色一改,还没说话,王余先主动叫了手下的兄弟去市局报他的名字换一辆车过来。 「去我们市局借车?」 王余「嘿」了一声:「总得给你们陈局报备一声,要不然直接把你搞到省里去,你们陈局还不撕了我?」 应呈笑了一声,心道你报备了陈局那我可走不了。他肚子实在饿得慌:「王科一路赶过来还没吃饭吧,我请你吃碗馄饨垫垫肚子?」 第110页 「馄饨?」大晚上的吃馄饨? 他讪笑一声摸出了口袋里可怜巴巴的一张二十元纸币,十分诚实:「就供得起两碗馄饨了。」 「你不挺有钱的吗?」 「别提了,我手下一小兔崽子玩命,把我新买的车给撞了,保险不肯赔,我光修车费掏了十几万……」 说起这个他就牙疼,就他能有多少点工资,光是养那一帮投胎的饿死鬼都不够,再加上破案了还得去庆祝庆祝,多吃几次他年终奖都得告吹,平时主要的生活来源,全靠他妈时不时用打笔巨款来代替嘘寒问暖,只不过…… 苏月兰女士最近的二人世界过于甜蜜,估计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个讨债儿子,别说是嘘寒问暖,连巨款都很久没打了,再下去,应呈深刻怀疑自己极有可能要喜当哥。 王余无奈摇头:「行了行了,我请你我请你。」 两个大男人于是面对面坐在一家小面馆的空调吹风口下,一人叫了一碗价值二十八的牛肉面,应呈毫不客气,一边吃一边吐槽:「我说王科,你这也太抠了吧……」 王余抬头就骂:「二十八一碗呢,你闭嘴吧你。老子是来抓你的,少给我废话。」 除了他以外还有哪个警察逮人之前还能请人吃面条的。 应呈「哦」了一声,扒了两口还是忍不住出声:「这事怎么这么快就捅你们省局去了?」 「银行里有我的线人,私下把这事直接报给我了,我寻思着等这事层层上报不一定能落我手里查,索性直接赶过来,来个先斩后奏。」 王余边吃边说,又抬起了头:「兄弟一场,都是同行,规矩你自己知道,有什么要说的赶紧说,到了审讯室里咱们脸上可都不好看。」 「你自己也说了我不缺钱,拿那钱干什么?再说了,就算是我拿的,也不至于拿这么明显吧?」 这一手栽赃陷害玩得也太低端了。 「不管怎么样,这笔钱是在你手里丢的,你就得负这个责,趁现在你赶紧老实交代,你是怎么处理那张卡的,都有谁碰过?」 「王科,我又不傻,那是三千万,又不是三千块,我哪有那胆子让别人瞎碰?自从我拿到手就没经过别人,连仓管老头都是在我手上看了一眼登记的,这玩意就是个烫手山芋,第一时间就还给苏程远了,我倒还想知道这钱是怎么丢的呢。」 王余喝了口汤,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出一纸文件,大大方方地递了过去,应呈接过来一看,是银行流水,上面显示九点四十七分转入三千万,十一点零二分转出了三千万。 「我是十点半左右到仓库的,十一点零二……那个时候我几乎是刚刚拿到这张卡,目标也太明确了。这个帐号呢?」 「转入的帐号就是苏氏集团的公开帐号,这个没问题,但是转出的那个帐号是海外的,跨国追踪需要时间,我让我手下兄弟去查了,没这么快。」 应呈摇了摇头,哼笑了一声,怪不得找上苏程志,怪不得去骗苏婧,怪不得引走江还又轻易让他把人救了回来。 原来,从一开始,目标就不是江还也不是苏婧更不是这三千万。 ——是他。 这场绑架,从一开始,就是一盆准备好了的污水,悬而未决,一直到现在,才终于泼到他身上。 王余见他这幅优哉游哉的模样,反而更急,皱着眉头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我说小子,你听懂我的话没有,这是三千万啊!别说是市局,就算我省局一年开销都没有这么大,这笔钱要是追不回来,你可真就完了,还不快想想十一点那会谁接触过这张卡?」 「不是我不配合,但十一点那会,卡真的在我手里,而且确实没有人接触过,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谁拿了钱,又是怎么拿的,我只能确定,这钱不是我拿的。」 「这不废话吗?我也知道肯定不是你拿的,但问题是这笔钱确确实实没了,现在你是上面的主要怀疑对象,往大了说是监守自盗,往小了说也是失职,失职这两个字,可是可大可小的,你自己给我掂量明白了再说话!」 应呈也吃饱了,十分不雅观地打了个响亮的嗝,把一干二净的碗筷往前一推,这才笑得吊儿郎当:「我说王科,我们俩不熟吧?你怎么就能一口咬定,这钱肯定不会是我拿的呢?」 王余哼了一声,笑骂了一句「臭小子」:「你毕业那年,是不是被你爸送去当卧底来着?对面盯得紧,你没办法送消息出来,然后想了个什么法子? 调戏老太太?调戏一次抓一次,你当着人的面大骂你爸是老王八,后来被你爸关审讯室里好一顿打,记不记得?」 应呈想起往事,乐了。 「我那会就觉得你这小子鬼精鬼精的,脑子转的快,胆子大又心细,是个材料,要不是我那会在你爸手底下干,直系亲属不能隶属同一单位,我早把你小子撬我自己这来了。」 说话间,去市局借车的小兄弟终于开了一辆低调的公车回来了。只不过,不是一个人来的。 应呈一回头,见车上下来一个白髮苍苍的人,连忙一个转身就讨好地过去扶着:「哎呦我说陈局,这都几点了,大热的天,您老不赶紧回家瞎转悠什么呢?」 陈强瞪了他一眼,一见面馆桌上两只空碗,又忍不住想笑,最后只能哭笑不得地骂了一句:「我说你脑子里光管吃了是吧?怎么能犯这么大错误?那可是三千万,不是小数目,你怎么不把你人给丢了呢?」 第111页 面馆里正是高峰期,人本来就多,他们这四个大男人往人大堂中央一站,顿时引起了围观造成了拥挤,王余连忙推着他们往外走:「行了,别打扰人家做生意,有事我们回局里说。」 陈强一个转身就把应呈挡住,然后抓住王余的手热情地摇了起来:「这位就是王科吧,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你这风尘僕僕的,到了我的地界上只吃碗面我也太过意不去了,我记得应呈家就在附近,走吧,先去应呈家坐坐,歇会。」 王余一把按住他的手:「陈局,官腔我们就免了吧,我让我的人赶您那去借车,就已经给足了面子了,您看看,我连铐都没上呢。」 陈强立刻沉下脸色压低了声:「小子,大家都是警队出身的,这事对应呈未来的前途有多大影响,你自己也清楚,你会害了他!」 应呈今年才二十八岁,以他这个年纪的资歷,如果不是立过大功受过表彰,拼过命流过血,是根本不可能当上支队队长的,然而这不翼而飞的三千万巨款,以及王余后续的调查,都可以轻易抹除应呈这些年立下的带血的功勋。 哪怕只是最轻的「失职」,其后果也是应呈的未来所不能承受的代价。 公安行业对从警人员的履歷要求苛刻到变态,只要应呈有一丁点过错,无论他曾经立下过何种功劳,都只剩下一个结局——他将永远无法再晋升。 今天这件事,无论结果,都将毁掉应呈的前程。 王余对此,何尝不是一清二楚?正是因此,他才必须赶在其他人面前接受手这个案子,只有他,才能最大限度地保住应呈的未来。 要毁掉应呈这样一个表面上有老爸罩着,实际上血汗功劳无数的愣头小子,何其简单? 而应呈被保护得太好,他在兰城范围内怎么上房揭瓦追猫打狗都没关系,可出了这个兰城,他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他。 王余看了应呈一眼,拍了拍操心老领导的后背,意味深长:「陈局,瞒是瞒不住的,现在的问题,是上面已经知道了。」 陈强缓了口气,他最担心的事,总归还是发生了。 「不行,王科。这小子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你要查他,我得看着,你把你的人带市局来查,我给你安排食宿包吃包住,没问题。但你要是想把人带你省局去查,那可没门。」 「陈局,您这不是为难人吗?我上您家里审您儿子?皮痒了找抽?」 「这话是怎么说的,你要是实在不肯松口,也行,大不了我跟着你们跑一趟。万一你们查出来这小子真是监守自盗,我得第一时间揍他不是?」 王余十分为难:「陈局,您老人家就放我一马吧,我给您保证,这个案子归我,我一定最大限度保护应呈,只要不是他拿的钱,谁也动不了他,行吗?」 陈强肩膀向后一绷,摆出了身为领导的架势,坐镇几十年给他带来的威压感十分骇人,脸上却依然带着看起来温和的笑容:「我又没拦你,我不是说了吗,你要带走你就带走,大不了我跟着跑一趟。话可得说明白,到了省局,根本就没你说话的份。」 王余只好拼命给应呈使眼色,想着这小子好歹劝自己家老领导一句,谁知道一直围观他们俩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应呈这会倒是极其果断地转了个身,装瞎了! 他几欲吐血,再一看陈强大山似的挡在应呈身前,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嘆出一口长气来:「行行行,算我怕了你们了,但我是领了命令的,最多拖半天,十二个小时后,明天早上七点,这钱再找不回来,我也只能把他带省局去接着查,到时候,陈局你可不能再拦着我了。」 「行。」陈强这才转身向后,拍了应呈一把,「那走吧,我们回局里再谈。」 然后,趁走动之际,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放心,兄弟们都在。」 应呈笑了笑,没说话,安心跟着一块上了车,只是到了市局才知道,老陈局口中的「兄弟们都在」是什么意思—— 晚上七点半,夜幕沉沉,乌云盖顶,仿佛一团棉花压在市局头顶,咔嚓一道闪电炸裂,只见市局灯火通明,黑压压几十个人,身穿警服候在门口,站姿笔挺。 王余连忙朝应呈那边凑过去一步,抓住他挡在自己前面:「妈的,还好老子没给你上铐,要不然看见你戴着手铐,你手底下这点兄弟还不撕了我?」 应呈乐了,「嘿」了一声,扯着嗓子骂:「干嘛呢一个个的,好端端穿什么警服,给我奔丧呢还是给我送行呢?要喜糖可没有,你们应大队长的女朋友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呢,赶紧的,把这身皮给我扒了,该干嘛干嘛去!」 那庄严肃穆视死如归的气氛顿时一垮,前一秒为了应大队长走刀山过火海也要两肋插刀的患难真情下一秒就龟裂成一种恨不得亲自上手围殴他一顿的咬牙切齿。 但说到底,一个人也没动,大抵是为了压制住搞死自家大队长的想法,而统一把目光投给了王余。 王余后背更是一凉:「我看你们市局不太配合,我怕有人暗杀我,要不还是连夜去省局吧?」 陈强哈哈大笑,骂了一句小兔崽子:「干嘛呢,你们应队的话没听见?赶紧滚回去加班干活,钱不找回来你们谁也别想休息,听见没?」 门口的队伍齐声应了句听见了,这才陆陆续续走进楼里。唯有谢霖逆着人流走下来,先跟王余握了个手,态度恳切:「这位是王科吧,我是刑侦支队副支队长谢霖,有事您找我就行。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应呈不会拿这笔钱。」 第112页 说完又关切地问了应呈一句:「怎么样,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王余点头:「我知道,但是钱丢了是事实,现在最主要的是要把钱找回来。你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客气了,劳烦你让你们经侦的人帮我把应呈的流水查一下。」 谢霖连忙点头,带着他们进楼,走到走廊上,有点狭窄,王余自然而然地放慢了速度和陈强肩并肩,陈强就直接把他拎到了楼上局长办公室,谢霖看了一眼,顺手把应呈推进了最近的审讯室。 应呈从善如流,十分主动地坐在了被审讯的方向,甚至十分新鲜地打量了一眼:「我在这个房间审了没一千也有五百人了,还是第一次坐在这边,换了个方向,感觉还真是大有不同。」 谢霖没那么多闲心,只是在关门后的一瞬间就脸色大变:「还有空开玩笑?到底是怎么回事,钱呢?」 「我也想知道钱去哪了,卡一直在我手里,没别人碰过,第一时间就还给苏程远了,就算要偷钱也得先碰过那张卡才行吧?」 「你确定没有别的人碰过?」 「没有!王余给我看了那张卡的流水,钱是十一点零二分转到一个海外银行帐号去的,那个时候,卡确确实实在我手里!」 「有没有可能是绑匪拿的?」 「没可能,我说了,十一点零二分,卡就在我手里,就算是绑匪,他哪来的机会取钱?」 谢霖感到史无前例的疲惫与急躁,疲惫让他想瘫坐下来放空一切,任自己神游天外,可急躁却逼着他在狭小的审讯室里来回踱步,心脏骤如擂鼓:「那这钱是怎么丢的,自己长翅膀飞了吗?」 而应呈本人却十分冷静,且秉持了他一贯的纨绔作风,慵懒地往后一靠,双手插兜惬意地抖起了腿:「不知道。不过我算是知道,「x」说的下次再聊是什么意思了。」 他悚然一惊,迅速明白过来:「你才是目标?」 应呈点头:「所以才花了那么大力气,那么长时间来布局,却这么简单就让我们把人救了回来。因为……绑架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 「可是……「x」为什么盯上你?他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布这么大一个局,就为了陷害你? 那个时候我们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你跟他应该也没有交集,这……说不通。」 「所以,一个月前,他想办法让我们意识到他了。」 谢霖闻言打了个寒颤,一股凉气从脚底直蹿天灵盖,令他如坠冰窟,颓然坐了下来:「从一开始……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你?那……那个王余……」 「王科是好人,他跟我爸有点交情。换了别人来查,我哪还能这么自由地坐在这里跟你聊天?」 「废话,我当然看得出来他是好人,我的意思是,要不要把「x」的事告诉他?」 应呈沉默片刻,随后摇了摇头:「没到时候。」 还没到,能把所有人都拉下水的时候。 34、团宠 七点四十分。 轰隆一声巨响,蓝紫色的闪电炸裂,为之后的大雨倾盆拉开了序幕,雨珠像子弹似的,被狂风一手抓起来,抛向窗玻璃,登时噼啪作响。很快,整个兰城都淹没在一片雨声之中。 而局长办公室里的腥风血雨也未必比外面的要温和多少。 陈强坐在桌后,黄志远照例站在窗边向外远眺,观赏着被暴雨模煳的闪烁灯光,而王余,则坐在宽大沉重的木质办公桌对面,像极了因为上课做小动作被带到教导处等着挨训的小学生。 短暂的、令人觉得压抑的沉默过后,王余选择告饶,一摆手:「陈局,您要是不想让我插手,吱一声我麻熘就滚,没必要像这样把我扣在这里,真没必要,我也不是上赶着来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陈强嘆出了一口长气,似乎做下了某种重大的决定,才终于站起身来,转身打开了藏在柜子里的保险箱,拿出一摞文件摊到他面前:「看看吧。」 「这什么东西……」 「你是干经侦的,这些东西比我明白,只管看就知道了。」 王余这才仔细翻了一翻,简单而枯燥的数字到了他眼前就自动排列组合,幻化成了一连串的具象化信息,只翻了上面几页,就突然皱起了眉:「陈局……这可是大事!你们居然都没有报到省局?」 ——那是一份财务报告,涉及整个城西。那些冰冷的数字,或升或降,大改或小改,意味着城西那一片的人均gdp,每年蒸发百分之十一,且逐年递增,更奇怪的是,明面上却是一切如常,欣欣向荣,仿佛城西上空盘桓着一只吃钱的怪物,老百姓们辛辛苦苦打拼来的血汗钱,就这么像狂风一般被它卷进了肚子。 就算是贪官,一年也贪不了这么大的数字。 黄志远倚着窗户勐吸一口,把烟掐掉,然后眯瞪着眼,笑说:「这事,不是我们不报,是报了你们省局,也没什么大用。这根本就不是你们经侦的事,这是陈局的事。」 王余勐一下想起了陈强是缉毒警出身,悚然一惊:「是贩毒?不对吧,我记得你们上个月不是刚端掉一个大团伙吗?这上面的数字怎么会还在增加?」 「王科,这份报告,是我跟黄副局好几年的心血。内陆的贩毒团伙,跟边境的团伙并不是同一种类型,人家靠动武,谁的拳头硬谁说话。 第113页 可现在科技发达,走私枪枝越来越难,内陆的贩毒团伙很少有发展到郑远峰这个地步的,大多都更机警更智慧。 我们查了好几年,连一丁点苗头都抓不到,光是知道有这么一个团伙的存在,但就是没证据。 好不容易最近漏出一个「不夜城」,我让我手下的禁毒支队在跟,没想到误打误撞,居然真的把这个绵延了好几年的贩毒团伙一网打尽—— 本来我们是这么想的,可现在你也看出来了,我们警方,这次根本就是被人当了枪手。」 王余也是个刑警,但常年和帐目打交道,让他觉得自己隐约有了点会计的风姿,以至于对贩毒这类犯罪行为的反应有点迟钝,顿了一下才能消化陈强话里的信息:「陈局的意思是,有人利用警方剷除了一个贩毒团伙,好让自己做下一个?」 陈强没吭声,只有黄志远提醒了一句:「应呈在上次的打击活动里,也立下了汗马功劳,是他和谢霖还有禁毒支队的叶青舟合力拿下了郑远峰。」 「黄副这是怀疑应呈被人挟私报復了?」 「是。你自己也是干这一行,我们这身皮有多招人恨,你也清楚。」 「假如是挟私报復,那为什么是应呈?禁毒支队才是最明确的目标吧?」 王余说着哼笑一声,「有没有人挟私报復我不能确定。但是,黄副您再多说一句,就涉及包庇了。」 办公室里一时沉寂,良久,陈强才轻咳了一声:「应呈收留了一个流浪汉,叫江还的,我跟志远怀疑,这个江还跟背后的贩毒团伙,一定有联繫。假如有个内应,栽赃应呈的成功率要比栽赃别人更高一点。」 「江还……我在应呈家好像见过。」 「你别看应呈那大大咧咧的傻样,这小子精着呢。我们怕这帮小的不要命,不敢让他们陷得太深,不让他们查,但应呈这小子就不知道听话两个字怎么写,所以才特意把那个江还留在自己家里,这次……是无妄之灾。」 王余把文件往桌上一放:「行了,二老也用不着说这么明白,我懂你们的意思。」 陈强便把文件拿过来,又放回保险箱:「王科,我也问了,你跟老应也有点交情,这小子,走到今天可半天没沾老应的光。 他没有的不去抢,有的也是他自己挣来的,那两槓三花全是他自己的血汗,这小子要是折在别人手上,可就……」 「打住。别跟我提老应。爹是爹儿子是儿子,咱们秉公办案,别扯这些虚头巴脑的。」 说着站起身来要往外走,「二老的意思我心里有数,都不是第一天上班的愣头小子了,现在这关头,把钱追回来才是最重要的。」 陈强站起来送他,又叮嘱一句:「应呈那性子,还不适合掺和进来,王科是经侦的,也没必要趟这趟浑水。」 「行了,我知道。」 眼见着他离开办公室下楼去,办公室便又沉默下来,随着外面的又一个惊雷,黄志远终于出声:「老陈,这案子……咱们不查不行啊。」 这案子一天不结,那背后的人,一天不会放过应呈。 陈强看着桌上那个速效救心丸的空药瓶,起身拿了雨披就要往外走。 「老陈!你去哪?」 他幽幽一摆手,头也不回:「查案。」 王余熘熘达达走下楼,顺着刚刚的方向去找审讯室,一路上撞见市局的人,少不了得挨一对大白眼,过了个拐角,甚至听着身后的人指桑骂槐地啐了一口「狗拿耗子」,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万万没想到应呈这人拿的还是团宠小公主剧本。 只不过……现在可指不定谁才是那个「多管闲事」的呢。 他也懒得问路,反正市局也没人待见他,顺着指路牌找到审讯室,正打算一间一间挨个打开看一遍,没想到运气不错,第一间的一号审讯室就是。 应呈和谢霖正面对面坐着谈话,他进门就说:「我说你赶紧去招唿一下你手下那帮忠心耿耿的臭小子,要么赶紧干活,要么就给我闭嘴,再冷嘲热讽的,真给我逼急了,把应呈带省局去你们可谁也拦不住。」 谢霖知道兄弟们看王余这个来查自家队长的领导都心有不爽,连连点头:「我去交代一声,得罪了,王科您别往心里去。」 应呈连忙说:「还有,派个人去顾一下江还。别忘了,现在还有两个绑匪逍遥法外,那小子一定得抓回来。」 现在他受困于这三千万,江还身边根本没人,「x」要是想下手,简直是易如反掌。 谢霖想到这点,匆忙点头就走。 审讯室里一时寂然,良久,王余才问道:「跟你住一块的那个人,就是江还?」 「王科对他有兴趣?」 「倒也不是,随口一问。咱们再理一理,第一,钱被转走的时候,卡确实在你手里。 第二,这钱最后并没有到你手里,那就衍生出了两个问题。第一,钱是怎么被转走的。第二,钱现在到底在谁的手里。」 「王科有想法吗?」 「我要是有想法就不跟你在这耗了,我现在正让我省局的兄弟查那个海外帐号呢。 但是,这跨国追查还得跟海关大使馆什么的扯上关系,没个十天半个月一点进展都不会有。 所以,你呢,就负责给我好好想想,你这些年得罪的人里面,有哪些是有这个能耐从你手里偷走这三千万的。」 第114页 应呈接过纸笔,落笔想写「x」,又看了王余一眼,到底是没下得去笔,而是突然开口:「不对……就算我之前得罪过的人,有能耐不声不响地隔空偷钱,也未必知道这三千万的存在啊。」 光是从他手里偷钱算什么本事,就算把他偷得分文不剩,也饿不死他。 只有从他手里偷了别人的钱,才能把他一掌推下深渊,轻而易举毁掉他的未来。 王余捕捉到其中重点,倏忽一下站起身,凛起了眉目:「都有谁知道这三千万?」 「赎金数字没有外泄,所以只有苏程远,苏程志,苏家的老保姆,苏氏集团的财务,燕然,绑匪……剩下的,就是我自己带去的兄弟,还有从技术科借来的人知道。」 王余连忙翻了一下手里的绑架案资料,把他说的这几个人物都对上号,随后郑重其事:「这钱是苏家的,钱丢了现在苏氏集团属于瘫痪状态,所以不太可能是苏程远拿的,苏程志已经被控制了,他的个人资产你们市局的经侦也在监控,钱不在他手里。 绑匪被你们追丢的时候,卡已经在你手里了,他们没办法拿钱,其他人也同理,在钱转出的十一点零二分,根本就不在你身边,那个时候,在你旁边的……只有自家兄弟。」 「不。王科,我知道你信任我,我也信任我的兄弟,他们不可能这么做。」 「那你觉得还有谁,既知道有这三千万的存在,又能从你手里偷钱?」 应呈一窒,随即依然坚定的摇头:「不,如果有什么办法,在远距离下依然能够转走钱,那谁都有可能,现在的问题,不是谁有可能偷钱,是到底用什么办法偷了钱!」 王余站起身,笑了一句:「你自己去拘留室待着吧,记住了,你现在是重大嫌疑人,不是刑侦支队长,怎么查,查谁,这都是我的事。」 「王科!」 他回头,只听应呈言辞依然肯定:「我兄弟不可能害我。」 王余不语,自己熘熘达达又走了出去,然后找了个安静的角落给自己手下的兄弟打了个电话—— 「海外帐号放一放,反正再催也催不出结果,先把市局刑侦和技术两个科的人,全给我查一遍,连带直系亲属的帐号。对。谢霖?废话,当然包括谢霖。」 挂了电话,他顺着指示牌找到了刑侦办公室,谢霖正忙得脚不沾地,通缉令已经下发了,网宣那边忙着处理这铺天盖地的恶评,还得防着赎金疑似被警方监守自盗的消息泄露。 原本办公室里只有顾宇哲一台电脑,现在多搬了好几台进来,挤得人满为患,都在盯着事发现场的相关监控,有一部分人赶去现场帮交警设卡,谢霖还得分神联繫人去盯着江还,见了王余,生怕手底下这群狼崽子再把人惹毛了,连忙带着他往外走:「王科,这是怎么了?」 「这案子,难啊。你们追捕的时候,是不是有很多热心市民来帮忙,结果追尾了?」 他讪讪一点头,抬手一看这会已经晚上七点四十六了:「这会,估计203国道那边还没清理干净呢。」 交警恐怕在背后骂死他们这帮不要命的疯子了,这大晚上的,光是那个大型追尾现场就有得忙了,还要他们分人手出来帮忙设卡。 「这事很难处理吧,市局当然不可能出钱赔付,但群众肯定要找个对象追责,再加上你们搞出这么大阵仗,人还没抓住……」 王余说着摇了摇头,十分感同身受,「估计网上铺天盖地的,正挨骂呢。」 他苦笑一声:「我到现在都没敢看手机,想也知道被骂成什么样。这钱丢了的事情再传出去,整家市局都要被人给拆了。」 「看来你是有一点心理准备了,那就上吧。」 「上?上哪去?」 王余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别告诉我,你没怀疑过那些「热心市民」。」 应呈是到了事故现场才拿到那张银行卡,从接过卡到从现场离开,前后也不过一分钟左右,无论钱是用什么手段被转走的,都必须在那个时间段近距离接触过那张卡,或者说是接触过应呈才可以。而…… 那个时间段,应呈身边的除了自家兄弟,就只有那些「热心市民」! 谢霖顿时头髮都快奓起来了:「你要我去盘查这些为了帮警方逮捕绑匪而发生事故的人?」 那他们市局还要不要做人了? 王余脸上表情更加同情了:「注意言辞,小心一点别被人打出来,加油吧年轻人!」 他后背一凉,冷风一吹就打了个寒颤,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但考虑到应呈,还是一咬牙,长腿一迈奔着医院就去了。 —— 晚上八点零一。 顾宇哲本来陪着苏氏集团的财务一起去银行取钱,嘴皮子都磨破了,又奔波来奔波去办了一大堆手续,才终于让银行方面调出了密码,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结果一查,卡里早就一分钱都没有了。 那银行经理当场就打电话给了省局的经侦,他拦都拦不住,又被公司财务拉住好一顿纠缠,等到他终于脱出身来通知谢霖,省局的人都到了,他当然知道自家老大不可能拿钱,所以专门赶到现场,去找交警拷回了所有的执法记录。 大雨倾盆,竟在这盛夏的天增添了一丝冷意,他穿着雨衣,用物证袋里三层外三层地把u盘装好,抱在胸前,弹珠一样砸在脸上的雨又顺着脸颊滴进衣领,冷得他打了个寒颤,一路从停车场奔过来,只见有人身姿笔挺,手持一把伞,苍松似的立在市局门口。 第115页 伞面在暴雨中被风拍打着发出呜咽的声音,然而那人依然一动不动,斜风浸湿了他半个身子,那人却似乎浑然不觉,仿佛被钉在那里似的,就只是那么站着。 他愣了一下,转到正面一看,才发觉竟然是江还! 「江还?你怎么在这?」 江还似乎勐然惊醒,茫然地「啊」了一声,然后才一侧身,露出怀里紧紧抱着的便当包,惨白着脸一笑:「我……我想给你们队长送饭,走到这里了,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他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就算明知道应呈虽不点破却从未打消对他的怀疑,依然每天都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一丁点破绽都不敢留,硬把自己逼成了一个神经质的洁癖,但求他离真相远一点,再远一点。 可如今,他一样前途不明,受到了伤害。 他连生活都不会,剥离了他的职业,他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给他泼了这么大一盆污水,和杀了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诚如他所言,以自己的能力,根本就保不住他。 所有的温馨与平静皆是假象,事实鲜明而又残忍地告诉他——他与应呈,根本连一丁点心都没有交过。 那他又有什么必要,专门赶来见他?反正……也根本不会想见他的,不是吗? 顾宇哲哪会知道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只是头顶又咔嚓噼下来一个响雷,噼得他又打了个寒颤,活像是哪个渣男的毒誓又灵验了,连忙先一把把他拽到门廊底下:「这么大雨,你再多站一会,这把伞都要被吹破了。」 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早就浑身湿透,木然而又顺从地收起伞,抖了抖。 两个人一对视,又是沉默,顾宇哲忍不住又想打寒颤,只好嘆了口气:「算了,我带你去找老大。」 说完拉着他就走,路过刑侦办公室先把u盘往桌上一扔:「赶紧看!我去事故现场拷回来的,交警的执法记录!」 「那你呢?」 他往门外一指:「护送咱们老大的田螺姑娘。」 刑侦众人纷纷挤出办公室,却只围观到江还「滴答滴答」往下滴水的背影,悄悄在心里拜了三拜—— 田螺仙子保佑,麻烦请你的姐妹,兄弟也行,上我家来一趟。 然后又迅速收回脑袋,扑到电脑屏幕前继续干活。 照理来说,进了拘留室都得有人看着。结果,顾宇哲把江还领到拘留室,发现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再往里一看,应呈正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待在拘留室里,背靠着铁栏杆独自面对一面白墙,手指上套着钥匙一圈一圈转着圈——好傢伙,他自己关押他自己。 「老大,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今天值班的是小陈吧?他人呢?」 应呈显然是快把自己无聊死了,他自我管理意识超强,估计这天底下再没有比他还安分守己的嫌疑人,就算完全没有人管他,依然老老实实地把手机留在外面办公室,见了顾宇哲,有气无力地骂道:「我哪知道?我把我自己锁在这半天了,愣是一个人没见到,你赶紧去给我把小陈逮回来,我要扣他半个月工资。」 他随便一猜就知道这小陈肯定是知道自己今天要轮到看守老大,所以找个地方躲起来了,但其实…… 躲起来的后果还要更惨一点。 再看了一眼脚下已经汇聚成一个小水潭的江还,立马「哦」了一声,脚底抹了油就跑。 拘留室顿时安静下来,应呈靠着铁栅栏,依然是百无聊赖,忽然听见身后有轻微的滴水声,回头一看,只见江还像个木桩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吓了一跳:「江还?」 他打了个颤,低下头去「嗯」了一声:「我怕你没吃晚饭,给你送来了。」 「我吃过了。先给我吧。」 「那你开门。」 「不开,我现在是重大嫌疑人。」应呈说着没心没肺地笑了,献宝似的张开手,「看,我们拘留室刚装修过,条件不错吧?」 江还却完全没有和他开玩笑的心情,只是皱着眉头用力一把拍在铁栏杆上:「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现在是被人陷害了?那可是三千万!就算是我也知道,这个帽子要是扣在你头上,你就真的完了!」 应呈收回那副吊儿郎当没个正经的笑容,上前来,隔着一道栏杆掌心相对,眉眼里有着令人安定的冷静,只听他说:「我早就说了,我也是目标之一,而你是另一个目标,现在我被关在这里,是顾不上你的,就凭你,细皮嫩肉抗不得造,他要动你是易如反掌。所以,你还是早点回家换身衣服洗个澡,我让谢霖派人去保护你,注意安全。」 「应呈……我……」 「行了,闭嘴吧你,赶紧回去,不然淋出病来,我哪有时间去照顾你。」 江还乖乖闭嘴,把便当包从门缝里塞进去,转身离开了市局。然而,他却没回家,而是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他会救应呈。不惜一切代价。 35、饮冰 市局总共也就那么几个能藏人的地方,顾宇哲抓紧时间挨个熘了一圈,就逮小鸡似的一把把临阵脱逃擅离职守的小陈给拎回了岗位上,自己又颠颠儿地赶回刑侦办公室帮忙去了。 办公室里正急得团团乱转,却分工明确。看录像的看录像,查流水的查流水,热闹得像菜市场。 唯有王余倚着门优哉游哉地监工,在座的各位都还不知道,自己的族谱都被人扒了出来,正倒着往上查祖宗十八代呢。 第116页 谢霖人已经到了医院,去看了一眼陆薇薇,替她报了个平安,把秦一乐替了回来,顺便挨个和受了伤的「热心市民」旁敲侧击地谈话,其过程有多艰难险阻就不说了。 秦一乐也奔波了一天,原本谢霖是让他回家休息的,谁知道他一听老大出了事,二话没说也赶回市局,加入了看录像大军。 谢霖临走前,点了一个姓吕的小兄弟去应呈家盯着江还,话也没敢说太明白,只让盯着,而小吕一见江还居然自己跑到市局来了,自然觉得没什么大事,继续忙着给应呈翻案,将江还这个人物抛到了九霄云外,连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市局的,都没注意到。 兰城燥热了一个月,气温只升不降,连日的大晴之后终于盼来了这一天的大雨,当然下得格外痛快,仿佛要在这一晚上,把积了一个月的水分全部挥洒干净。 江还那把可怜兮兮的雨伞在这样的暴雨天根本派不上用场,左右身上也湿透了,索性就把雨伞一丢,深一脚浅一脚,就这样跌跌撞撞走向城西的一家废弃仓库——位于陈家弄,郑远峰逃亡尽头的那个地方。 他没告诉应呈,不久前,他曾在这家仓库邂逅了最不想遇到的人。 所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郑远峰最后会跑来这里,知道应呈他们会被困在哪个下水道,也知道,自己如果不去,等待应呈的唯有死亡。 ——他在开局,就拿到了这场阴谋的剧本,且不得不参与其中。 他走进漆黑一片的旧仓库,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冷,冷得他血管都好像被冻住了,动一下,关节就「沙啦啦」地响,跟外面的雨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片诡异的二重奏。 「你在哪!我来了!你出来!」 无人回应。 唯有水渍滴滴答答,有人在黑夜里身影模煳,仿佛水鬼一般悄然无息地从窗口一跃而下,落地无声,拖曳着一件宽大雨衣,彻底没入黑暗。 他又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继续大声喊道:「我知道你在!你一定在!你出来!你不是想见我吗?我来了!你出来!」 依然无人回应。 「我说过,有事沖我来,别动应呈!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出来见我!」 废弃的旧仓库里,一片寂静。 他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摇摇晃晃「咚」一声跪倒在地,又艰难地爬了起来,顾不上喊疼,只是继续喊道:「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是我背叛了你,是我的错!我愿意赎罪,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别动……求你了,求你放过应呈!」 除了外面瓢泼的大雨,周围依然静默无声,仿佛世界都被压缩成一个球,这个晶莹剔透的球里,只剩了一个他。与世隔绝,孤独永恆。 仓库里的废弃木箱堆了足有两米多高,隔绝出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区域,他在黑暗里手脚并用,一次又一次地低声呢喃,道歉并忏悔,可无论说多少遍,也没有人来回应他深不见底的悔恨和绝望。 然而当他又转出一个拐角,瞳孔中那片深邃的汪洋,却折射出晨曦一般的光辉来。 只见仓库中心隔出了一小片空地,放着一张矮桌,点了几根蜡烛,昏黄而微弱,习惯了现代化城市的明亮灯光,让人难以注意到,而桌上,放着一把小刀,一个玻璃杯,用支架竖着一个平板,漆黑一片的屏幕上,突然跳出两个白色的大字——「跪下」。 他乖乖在矮桌前跪下,端端正正:「你看得见我。」屏幕上没有应答。 「让我见你,我要见你。」 他仿佛听见黑暗里有谁笑了一声。随后,屏幕那一头的人回答了他的话:「你不配。」 「你在生我的气。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原谅我,但我可以向你道歉……」 屏幕上又跳出两个字——「赎罪」。 他笑了一声,突然觉得眼前发黑,无比疲惫,连骨骼都酸痛起来,眼皮更是沉重得让他难以睁眼,他不得不强打精神,才能坚持着说:「好。如果你想要我赎罪,那我就赎罪。给我一个机会,我什么都可以做。」 「为了谁」。 「为你。你在生我的气,我只是想……让我们跟以前一样,你是不可替代的那一个,我不想你再生我的气。」 「骗子!」 两个字后面跟了一长串的感嘆号,他几乎能感觉到屏幕后面那人滔天难遏的怒火,却见对方又紧接着发过来一句「撒谎的小孩不乖」,没有带任何标点符号,让人感到他的迅速平静,平静得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仓库外一个惊雷,近乎是紫色的闪电裹挟着耀眼的白光,让他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然后又迅速回过神,谆谆善诱地继续劝解:「我没有骗你。小时候我们一起偷吃,一起爬上屋顶,一起对着流星许过愿,我们说过一辈子不分开,你记得吗?」 屏幕那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说:「你背叛了我」。 他正想在说些什么,一直全黑的屏幕上却突然跳出了应呈的照片,是当时放在应呈家门口的那张! 照片上用鲜红的字体,在他脸上最醒目的位置写了——「为了他」。 他突然紧绷,一把抓住了平板,险些被那些蜡烛烫伤,然后又后知后觉地把平板放了回去,摇了摇头:「不,跟应呈没有关系,错的人是我,你要报復,要出气,也应该冲着我来,求你了……放过应呈……是你让我去的不是吗?是你让我去他身边的,为什么……」 第117页 「不。」屏幕说,「我给了你选择,而你选择了他」。 ——「你没有选我」。 「你背叛了我」。 「这是惩罚」。 他心里众多思绪纠缠,堵着了他的喉咙让他说不出话,而身体的沉重感却越来越重,脑子里昏沉沉的,眼前的世界开始颠倒旋转——他清楚地知道,他一定是病了。 流浪使得他的身体顽强如野狗,被应呈收养后的锦衣玉食更让他无比坚韧,可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 他咳了一声,才能说出话来:「那你惩罚我吧,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放过应呈……」 「可以」。 他一愣。下一秒,又见屏幕上跳出了另一行字—— 「来玩个游戏吧」。 「好。只要你能放过应呈,什么游戏我都陪你玩。」 「脱衣服」。 他根本无所谓对方的意图,甚至无所谓自己的尊严或者荣辱,只是跪在屏幕前,顺从地脱掉了自己的上衣,露出那些陈旧的伤疤。 平板电脑似乎掉线了一会,随后才打出了「报应」两个字。 「是。是我的报应。我活该。下一步是什么?」 「用刀捅进第四与第五根肋骨中间」。 他没有惊讶,也没有退却,只是确认内容似的,平淡反问:「那里是心脏,你想我死?」 「不」。 「三厘米」。 他伸手去拿那把刀,只见刀刃上画了一条红线,大概就是三厘米的刻度,随后笑了笑。三厘米……只差一丁点就能捅到心脏了吧。真狠…… 「是不是只要我捅自己一刀,你就放过应呈?」 「是」。 「下一步,我要你的血」。 他又看了桌上的杯子一眼,瞬间明白了这杯子的用途,点头说好:「你一向说到做到,这次也一样,对吧?」 「快点」。 「好。如你所愿,你要的,我都给你。」 他仰起头,看着在昏黄烛光映照下的天花板,烛影摇晃间,他的影子随之左右摆动,举起刀,尖利的刀刃抵在左半边胸膛,更加冰凉彻骨,冷得他双手发颤,忍不住想起过往的诸多时光,这一个月,他恍惚走出了一生那么长,他曾拥有过一个家,也曾拥有过应呈,无论最后的结局,单是这一个「曾」,生死就都已值得。 他犯下过累累罪行,背负过诸多冤魂,每一步都踏在谎言的基石上,人间不值得,他也不值得,但应呈值得。 他经歷过人间诸多苦难,所以无惧疼痛,他可以替应呈去承受更多。 应呈…… 当这个人出现在他脑海的那一瞬,他就不再颤抖了,他闭上眼,咬紧牙,英勇无畏,把刀捅进胸腔,剧痛使得他低声吶喊,几乎要昏厥过去,手一撑把自己稳住,五官都几乎痉挛,心脏在距离刀尖不到两厘米的地方,激烈地跳动着,谴责着他的行为。 好疼。可游戏还没有结束。 他疼得无法唿吸,可刀像瓶塞一样,十分有效地止了血。不,他得给他血。 于是,他只好忍着剧痛,用力深唿吸,然后一手拿过杯子,一手握着刀柄,拔刀的痛苦和迅速流失的血液彻底击溃了他的理智,他再也无法忍受,低低吼叫,终于倒在了血泊之中。 蜷成一团,看着眼前那瞬间就积满了小半杯的杯子,喃喃说—— 「你要的,都给你。放过应呈。」 他突然想起,应呈曾笑话他细皮嫩肉,碰一下青一块,一点也不抗造,忍不住笑了一声,他不知道。 应呈不知道。 有的时候,他也是很勇敢的。 他清楚地意识到现在他在发烧,免疫力和抵抗力正在以倍速下降,自己捅了自己一刀,又造成了严重失血,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他下意识抓了自己刚脱下的湿衣服,用力捂住胸口,鲜血随着咳嗽而喷涌出来。 ——他不想死,也不能死,他要等应呈回家。 又躺在地上艰难地缓了一会,他才有力气爬了起来,只见屏幕上有一行长字:「你为他烫遍十指,十指连心。那么,就要为我在心上挨一刀」。 「我爱你」。 「你只能为我付出最多」。 血顺着湿透的衣服一滴一滴渗下来,他点头:「我知道……」 「滚」。 「好,我滚。你放过应呈。」 屏幕那头并不打算回话,只有这一个大字显眼地挂在屏幕中间,他深知自己现在的情况紧急,只能跌跌撞撞起身,又冲进了倾盆的大雨之中。 他要回家,他想回家。 目睹了这一整场游戏的人终于拖着一件宽大雨衣,窸窸窣窣,从黑暗的角落里走上前来,拂落了一身冰凉的雨水,只见矮桌前是一滩凌乱而惨烈的血迹,一步一个脚印,由深至浅,向门口延伸,而地上,还放着小半杯血。 他几乎被这场游戏的血腥惊住了,在原地站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地上的血迹,然后摘下雨披的连风帽,露出脸来。 ——是陈强! 他绕到桌子前面企图去拿那台平板电脑,却在弯腰的那一瞬间,发觉烛火跳跃了一下,多年养成的战斗素养让他下意识勐一回头,看到的却是一根迎面而来的铁棍。 金属与头骨相撞的声音意外地沉闷,像一颗哑了火的鞭炮沉入深水,许久之后才「噗」一声翻滚上来一个带着硝石的白色气泡,他甚至没感觉到疼,就脸朝下摔进了江还留下的血泊,冰冷的血液依然黏腻,他雨衣上的雨水也不足以稀释。 第118页 新的血和旧的血混杂在一起,这一老一少,为了同一个人,血洒同一个地点。 他觉得似乎有风从大脑直接吹进身体里,令他无法思考,身体动弹不得,眼前一片模煳,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听到了脚步声。 嗒——嗒——嗒。 由远及近,一步一步。 然后,又是「噗」、「噗」,勐烈的击打让他浑身战慄,剧烈的疼痛延迟了太久太久,终于传到了每一个末梢神经,加倍作用,终于夺走了他的意识。 那人随手将兇器丢弃,然后抬起陈强的双腿,顺着江还留下的脚印拖曳出去,把浑身是血的他丢垃圾似的,丢在了无穷无尽的黑暗雨夜里。 然后再次折返仓库,用干净修长的手,拿走了那杯早已凉透的鲜血。 —— 有人在暴雨中热血成冰,也有人信仰为烛踊跃跳动。 晚上九点四十七。 谢霖挨个问完因追尾而受伤的「热心市民」,如果不是因为个个都还躺在床上挂着吊针,恐怕十个他也不够死,明明怀揣着一腔为家为国为天下的赤忱,却被想要保护的,前一秒也确实曾为了某种信念和他并肩面对的人,扣上了世间所有言语都无法赘述的污名。 王余顶着市局众人的目光如芒在背,依然有条不紊的联繫着自己省局的兄弟把市局刑侦和技术科的人都给查了一遍,奈何诚如应呈所言,他的兄弟,干干净净,没有一个人有任何可疑的进帐。 同时,也指挥经侦的人挨个调查那些热心市民们的银行流水。 黄志远在陈强走后,依然留守市局,统筹着他们的行动。 老虎都不在家,顾宇哲这只孙悟空就趁机当了一回山大王,领着技术科和刑侦的兄弟一起死死盯着屏幕,一帧一帧地辨别过去,企图找出一丁点可能,击溃应呈目前的困境。 而囿于拘留室铁窗的应呈无条件地信任着背后的那群兄弟,极度苛刻的环境正好让他有时间冷静思考过往种种。 他不停思考,想「x」到底是谁,想自己曾经一闪而过却并未抓住的灵光,想「x」到底是怎样轻易地从自己手里偷走了那三千万巨款,更多的,却是在想江还。 想他到底是谁,也想他为什么突然出现,怀疑他别有用心,却也肯定他的无微不至。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疑问—— 他是否真的对这人有非分之想? 少年青涩的白衬衫,和男人干净利落的板寸交错纠缠,记忆的碎屑在他脑袋里纷纷扬扬,兀自下起了一场连年的大雪。 可他想不明白,对待任何案件都判断清晰反应果断的应大队长,始终无法确定自己的感情,是,或者否。 江还此人,从一开始,就仿佛一只尖嘴利牙的蛀虫,以诡异的咬合力,迅速破开了自己辛苦构建起来,用来隔绝自己与外界的那层茧。 太快了…… 快得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快得让他无法分析动机与证据。 他突然惊觉到饿,王余请的那碗牛肉面早就消化完了,他这才想起这个精緻小巧的便当包,取出碗筷,然后就从便当包底层,摸出一根弯曲的铁丝。 ——很明显,是特意藏进去的。 他捏着那根铁丝,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那高超的熘门撬锁的技巧,从自己车后座偷走了psp游戏机,顺便还擦掉了指纹。 这小子……以为拍电视呢? 他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小声吐槽了一句:「江还啊江还,你还真是我的田螺姑娘啊。」 说完又摇了摇头,站起身朝外喊了一嗓子:「小陈!你给我死进来!」 外面的陈姓小警官真是如坐针毡,被这么一喊就弹簧似的就沖了进来:「老大叫我?」 应呈捏着铁丝噼头盖脸就骂:「我说你这班怎么上的?年终奖不想要了是吧?你看看你这拘留室能关得住人吗? 先是临阵脱逃不知道死哪去了,现在更厉害,不知道进拘留室的东西都要检查吗?什么玩意你都敢让人带进来?」 小陈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更是叫苦不迭,脖子一缩:「这……老大……」 这也不是他手上带进来的东西啊,那会他还躲在厕所呢。 「老大什么老大?我现在是嫌疑人应某!」 小陈:…… 36、疯狂 晚上十点十一。 刑侦办公室的灯已经亮了一个晚上,依然没有要灭掉的意思。 所有显示器超负荷运转,过载的电路板已经在发烫,而刑侦的众人却大有奋战到天明的打算,如同外面的暴雨,永无止息。 但事发地段荒凉,监控不多,算上交警的执法记录仪也就那么几个,早就颠来倒去地看过一遍了,帐目的事情归经侦,也算是隔行如隔山,他们只能大眼瞪小眼,实在帮不上忙。 顾宇哲看得眼前重影,腾出空来伸了个懒腰,只见秦一乐正在挨个翻找u盘,忍不住问:「你找什么呢?」 「顾哥,你是不是少拿了一个u盘?」 「少了一个?没啊,十四个都在这了。」 秦一乐眨了眨眼:「十四个?可我数了一下现场一共十五个交警。」 执法记录仪都是人手一个,凡是出现场都必须佩戴并开启,如果有十五个交警就应该有十五个u盘,顾宇哲一皱眉,第一反应是自己拿错了,带上伞就要往外走:「那可能是我少拿了一个,我再去趟交警队。」 第119页 「去什么去,回来。」王余一把把他拽回来,然后用办公室的座机给交警队那边打了个电话,「喂,交警队的吗?我市局刑侦支队的,对,有个问题跟你们覆核一下,请问今天203国道的追尾现场你们出警了几个人?哦……行,好……行,我知道了,谢谢。」 他把电话一挂,回过头,目光里透着一种毒蛇发现了猎物的危险气息,势在必得:「交警队只派了十四个人。」 顾宇哲陀螺一样高速旋转了一天的大脑突然被震精神了:「什么?多了一个人?」 「不是多了一个人,是多了一个交警。」他说着咧嘴一笑,一把抓了秦一乐过来,「小子眼力不错,你们家老大的清白就看你了,这个交警是关键,快!再看一遍,把多出来的那个交警给我找出来!」 死气沉沉的办公室顿时重新充满了活力和激情,秦一乐尤其受到了十二万分的鼓舞,立刻翻出一个u盘,并迅速把视频拉到中间部分,指着屏幕:「看,就是这里,二,四,六,八,十……总共十四个交警对吧?那算上拍视频的这个,一共十五个,没错吧?但是……」 他又把视频往回拉了几秒,定格在其中一个交警身上:「只有这个人,一直戴着口罩,但是他在其他视频里有咳嗽的动作,所以一开始我没注意,现在看来,他就是最可疑的。」 原本交警就属于特殊警种,允许在执勤时佩戴墨镜,假如再戴上口罩,那就真的是六亲不认了,再加上现场乱得一塌煳涂,哪怕是交警们一时半会没有认出他并非自己的同事,也是有可能的! 「这个人有没有接触过应呈?」 刑侦众人又扑在电脑前分别把视频都看了一遍,很快就有人喊了起来:「这里!」 只见那个戴了口罩的交警,在应呈奔向自己的公车,打算赶紧把卡入档好拿去还给苏程远的时候,从应呈身边反方向走过。 可是…… 秦一乐脸上有点失落:「这间隔得有两米吧?」 刚刚才燃起希望的办公室随着他这一句话再次跌落谷底,再怎么样,他们也想不到什么办法,能在两米开外,不声不响地就刷走三千万。 顾宇哲盯着屏幕思考了一会,突然说:「有没有可能是pos盗刷机?前几天我们经侦不是刚破过一个pos机盗刷的案子吗?只要往人身上一靠就能把钱刷走。」 王余却果断摇头:「不可能。pos机信号不强,最少也要间隔十公分以下才能连接,而且被盗刷的卡必须开通小额免密功能,才能无密码转帐,一次只能刷走几百块钱,三千万这么大的数字不可能一笔转走。 最主要的一点,我们国内产的pos机并不支持境外银行卡,也不可能通过单笔操作这么简单就直接把钱转到国外去。」 短暂的沉默过后,顾宇哲突然灵光乍现,冷静下来:「这个交警一定有问题,他不会无缘无故假扮交警混进来,再查,一定要把他抓回来!」 说完拎起自己的平板飞也似的往外跑,秦一乐连忙追问:「你去哪?」 「不用管我,我去一趟技术科!」 秦一乐「哦」了一声,回过头正好撞见王余似笑非笑的目光,顿时感到如芒在背,幸好这一个多月下来,这一身警服给了他至高无上的荣耀感和归属感,才让他不至于怯场,越过这只摇着尾巴的大狐狸,努力集中自己的注意力,继续扑在这个神秘的假交警身上。 —— 分局跟刑侦支队的关系最好,好到脱下这身警服也能约出来喝喝小酒撸撸串,因此老张越过了刑侦办公室,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应呈,奈何应呈现在是重大嫌疑人,手机早就关机了,只能转而联繫了谢霖,而彼时,他刚刚问完了所有的「嫌疑人」,疲惫的快要灵魂出窍,一边在心下发誓再也不替应呈这小兔崽子出头,一边垮着肩膀走出了医院。 接到电话,他仿佛被惊雷噼中,大脑空白了一瞬,倾盆的大雨哗哗响个不停,宛如凛冬一般的寒风更让他忍不住直打寒颤,他无法停止颤抖,更无法冷静思考,直到老张在电话那头大喊了一句「谢霖」,他才终于神思归位,抬手在脸上一抹,然后冷静交代了几句才挂掉电话,一个转身又飞奔进医院,提前办好住院手续。 只是,在报出「陈强」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还是忍不住一哽。 黄志远也接到了电话,从楼上飞奔下来就找王余:「把应呈放了!」 王余正跟着一块查那个假交警的下落,冷不丁被这个大嗓门吓了一大跳:「哟,黄副,怎么了这是,有发现了?」 他喘了口气,看见满办公室的人都齐刷刷盯着他看,连忙一把把王余拎了出来,压低了声:「陈局出事了,很危险,还在救护车上。他以前最宠应呈,不管怎么样,先让应呈去见一面!」 「什么?怎么回事?陈局刚刚不还在吗?」 「我也不知道!他让我在这盯着,自己出去查案了!谢霖刚给我打电话,说可能就这一会了,我亲自帮你看着他还不行吗?去看一眼,我就把人给你送回来!」 「行了,别说这么多,我也一块去!」 王余说着拍了他一把,奔着拘留室就去,一回头却见办公室齐刷刷探出几颗脑袋来。 秦一乐问:「陈局……」 黄志远一句把他堵了回去:「别急,你们继续查案!有消息了再通知你们!」 第120页 王余朝他们一点头,跟黄志远一起赶到拘留室,刑侦办公室里面面相觑:「我们怎么办?我也想去医院。」 秦一乐却迅速冷静:「我们都去了,谁给老大翻案?」 「这……」 「陈局的事让老大他们操心,有结果了会通知我们的,我们就做我们分内的事,继续查案吧。」 见他随手拿了一件雨衣就要走,小吕就问:「那你去哪?」 「我去事故现场看看,监控就这么几个,还有更远距离的监控没提取回来,咱们还得找那两个绑匪呢,说不定假交警跟他们是一伙的。」 小吕跟着一块拿上了雨衣:「那我跟你一块。」 于是他们俩奔着203国道而去,剩下的人则继续调查。 应呈百无聊赖,闲到把拘留室的每一个角落都摸了一遍,摸了满手的灰,依然无所事事,只好往长椅上一躺,补个觉先。 谁知道黄志远人未到声先到,那扯着嗓子的一句「应呈」敲锣似的,当场就把他吓清醒了,茫然地「啊」了一声:「怎么了?我翻案了?」 「翻个屁,少废话,赶紧跟我走。」 「怎么回事?您老要劫狱啊?」 黄志远等不及,一把夺了小陈手里的钥匙,手忙脚乱给他开了门:「你陈局出事了,人在医院,快走!」 干这一行,磕了碰了都实属常事,哪怕是陆薇薇那种程度都算小伤,要什么样的「事」,才会让他急成这样? 应呈忽然不敢再往下深想,某个字一跳进脑海里,就仿佛藤蔓一般生根发芽,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以至于他只是茫然地被推着拽着,塞进车里,向医院疾驰而去。 市局的车拉了警笛,开的飞快,和救护车同时到了医院,听见救护车刺耳的声音,应呈才终于回过神,奔向了从救护车上推下来的那辆平车。 只见他身上盖了一张塑料膜,血和雨水混合着从平车上滴下来,竟瀰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在雨衣包裹下的脸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脸,血肉模煳之下,是森然的白骨以及深深凹陷下去的头部,因为五官已经移位,氧气面罩不得不歪歪斜斜挂在脸上,里面没有唿吸产生的水汽,只有在面罩上沾了一圈的诡异碎末—— 那是陈强的血,陈强的肉,陈强的骨。 这个认不出五官的人,就是他们的老领导陈强。 黄志远被眼前的惨烈震惊,他尖啸着喊了一句「老陈」,仿佛把一身力气都挤压进喉咙,再毒蛇一样喷射出来,振聋发聩。 王余是唯一一个冷静的,他一手一个把两个大男人都往后一拽,要扯着嗓子才能让他们听进去:「嚎什么嚎!奔丧也早了点!快走开,别挡了人家的路!」 他们这才后知后觉醒过神,往侧边一让,护送平车直奔手术室。很快,手术中的灯就亮了起来。 应呈觉得他的魂被人抽走了一半,颓然跌坐下来,这才发现身边还坐着一个脸色惨白,僵硬得像个木偶的谢霖,立刻强打起精神:「谢霖……到底怎么回事……」 他浑身一震,看了他一眼,焦距和神思一起归位,忽然紧紧攥起了拳头:「老张告诉我的,他人还在现场,已经通知徐帆过去了,也叫了曹叔,他会过来看一下伤口。 发现他的地方,是城西一条巷子,仰面朝天地躺着,下夜班的一个姑娘发现的,老张问了,除了陈局以外她谁也没看见,那巷子的监控是坏的,一点头绪都没有。」 「哪条巷子?」 他沉默了一会,目光里晦涩不明,最后终于凉凉吐出三个字:「陈家弄……」 距离发现陈强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废弃仓库,正在大面积拆迁的城西到处都是这样的地方,可那个仓库不一样,一个月前,他们在那里抓住了郑远峰。 气氛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陈强为什么会在这种天气里,这么晚了还赶到那个仓库去? 突然,「咚」一声闷响打破了这种令人绝望的寂静,一回头,只见是接了电话,风尘僕僕赶过来的叶青舟,他一拳捶在墙上,目光里透着鹰隼一般的兇悍狠辣,然而眼眶却已经不合时宜地泛起了红。 「黄毛。是黄毛。」 他看着应呈和谢霖,着重强调:「当时,唯一跑了的人,就是黄毛。」 而且,在此后为时一个多月的多方追捕下,依然没有任何黄毛的信息,仿佛他彻底人间蒸发。 王余对上个月的案子并不太清楚,但并不妨碍他在只言片语里理顺来龙去脉,然后立马调出那个假交警的截图:「看看,是不是他?」 就算执法记录仪的录像已经升级成高清,但现场一片混乱,所有交警都忙得脚不沾地,实在是很难抓取到清晰图像,再加上那个人还带着口罩墨镜,辨识度更是大打折扣。 但叶青舟只是扫了一眼就果断摇头:「不是他。」 「你确定?」 「确定。黄毛本人还要更魁梧更高大一点,这交警是谁?」 「假的。这就不是个交警,我估计这小子是给应呈翻案的关键。」说着又把手机递给了应呈,「你呢,认不认识?」 应呈仔细看了看,又递给了谢霖,然后一起摇了摇头。 「是。当时203国道上是有这么一号人物,但是现场太乱了,我又急着走,再加上他也没什么异常行为,所以我才没注意他。」 第121页 「他假扮交警肯定有原因,借了你刑侦的人手在查。对了,那个实习生叫什么来着?」 「实习生?你说秦一乐?」 「就是他。这小子看着呆头愣脑的,实际上倒是挺心细一小伙子,假以时日必成栋樑,回头你好好培养。」 应呈笑了一声,气氛又沉默下来,五个大男人像五只鸵鸟,头低得仿佛要埋进沙子。 突然,有脚步声哒哒而来,谢霖和应呈闻声唰一下站了起来。 不一会,寂静的拐角,走过来一个中年女人,她披着头髮,鬓角已见霜华,睡衣外随意披了一件防晒衫,圾拉着拖鞋,神情恍惚。叶青舟连忙去扶:「师母!」 宋清终于哭了出来:「青舟,你师父呢?」 他说不出话。 宋清就松开手,跌跌撞撞走上前,一手一个把谢霖和应呈抱住。她也说不出话,可她所有想说的话,都凝聚在哭声里了。 黄志远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背:「先别急,老陈还没出来呢,你没见这灯都还亮着?咱们没事了再哭。」 可宋清忍不住。哭声堵在喉咙里,她说不出话,她只能松开手抹眼泪,可眼泪越抹越多。 「孩子呢?」 她摇头…… 「没告诉孩子?」 她又摇头。 应呈仰头唿出一口气,藉此冷静:「王科,我先替秦一乐谢您美言,但是眼下这情况,王科能不能特殊处理?」 王余脑门突突一跳:「你又想干嘛?」 「我要去查案。」 他还没说话,黄志远就先跳了起来:「你去什么去?不知道你现在还是犯罪嫌疑人吗?我只不过是把你带过来见一面,现在这一面你也见到了,老实点跟王科回拘留室呆着去!」 「黄副,现在陈局成了这个样子,说到底还不是因我而起?你让我就这样回拘留室,干等着你们为了给我翻案一个个出事? 那还不如直接把我毙了痛快点!但凡为了我这个案子,还要有人受伤,还要有人进这间手术室,那也得是我自己。」 「应呈!」 「您也别多说了,平时呢您二老是我上司,我听你们的,但今天,我这个案子归王科,您管不着。」 他说着转身面向王余,「王科您一句话,直说吧,让不让我走?您要是不放心,一路把我铐着也可以。」 他伸手扶额,忽然间十分疲惫,长嘆了一口气:「幸好老子当年没把你搞到自己手下来。要不然我得短命十年。」 「王科,今天晚上一路过来我都老老实实的,一点别的心思没动过,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您心里也有数,算计我没关系,但把主意打到我老领导身上,这我可坐不住。」 他只好从腰后掏出手铐来,给应呈铐上:「我这边好不容易有点眉目,就不陪着你一块跑了,我得回去接着查那个假交警。」 说完又低声吐槽一句:「反正也是意思意思。」 应呈晃了晃手,别说,一天到晚铐别人,偶尔自己被别人拷了一次,这感觉还挺新鲜。 「黄副,您在这陪着宋老师和陈局,有事通知谢霖,我把手机落在拘留室了。哥,黄毛是嫌疑人,你再想想办法,一定要把他揪出来。谢霖,我们走,去现场。」 他前脚正要走,却听宋清喊了一声「应呈」,她的声线被泪水充盈,颤抖得难以分辨:「我跟你们陈局结婚的时候就想过有这么一天了,应呈,谢霖,青舟,你们都还小,没家没室的,我没别的要求……」 「你们都好好的回来。」 应呈笑了笑:「宋老师放心,我命贱。但是害了陈局的那个兔崽子,我迟早要让他横着出去。」 谢霖生怕自己再红了眼眶,一点头,拽着应呈就逃离了这个令人窒息的现场。 一出医院大门,却见应呈在鼓捣那双手,忍不住问:「你这是干嘛呢。」 他一抬手,手上手铐就已经解开了,秀出那根弯曲的铁丝来:「我家养的那只田螺精给的。」 谢霖惊了个目瞪口呆,想了一下实在是想不好该怎么骂他,回过神就已经把那副手铐薅下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只好吐槽了一句:「妈的,熘门撬锁倒是学得挺快。」 「没事,王科知道,他自己也说了意思意思。对了,我家那个田螺精呢。」 「我派了小吕去看着了。」 应呈「哦」了一声,蒙头冲进了倾盆的大雨里。 而本应该有人看护的江还,此刻却赤?裸上身,正面朝下倒在沙发上,凌乱的脚印已经干透,只有被雨水稀释过后的血迹依然鲜明,湿透的t恤依然按压在他胸前,早已被他的体温捂干,然而血渍依然在沙发上晕染成了一朵玫瑰。 他有着非人的意志力,坚持着回到家里,关上门,然后才扑倒在沙发上,短暂的昏迷过去。 严重的失血和高温让他即使昏迷也噩梦连连,「我爱你」三个字像迷雾一样笼罩了所有梦境,他时而梦见老旧的建筑,低矮的围墙,一张张灿烂阳光的笑脸,然而镜头一转,他又看见一个满脸横肉,猥琐而阴狠的老头。 但更多的时候,他梦见应呈。梦见他灰头土脸从下水道钻出来,梦见他遍体鳞伤坐在清创室外,也梦见他从天而降自带正义而庄严的圣光。 然后,他就梦见了应呈的死。 第122页 他梦见应呈被人关进火海,他听见火焰起舞跳跃,也听见应呈嘶吼挣扎,可他四肢好沉好沉,他迈不出一步,他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个可怕的梦,可他醒不过来。 直到他又听见那个人说——「我爱你」,「你只能为我付出最多」。 他心口一滞,打了个颤,顺势往旁边一倒,就摔到了地上,醒了过来。 ……还是好疼。但疼,就意味着他还活在现实,一个应呈没有死去的现实。 伤口的血勉强止住了,那把刀似乎专为此而准备,十分纤细而轻薄,所以伤口虽深,但看起来却很小。 他又坚持着站起身,打开地柜找到了医药箱,实在是太累太困了,以至于连眼皮都撑不动,他几乎是闭着眼为自己处理伤口的,然后又找到退烧的沖剂,直接闭着眼倒了满嘴,瘫坐在地上靠着墙,任由苦味在口腔里发酵。 他闭着眼睛缓了一会,伤口依然剧烈的疼痛让他始终保持着清醒。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发现疼痛感逐渐减轻,意识到自己大概又要晕过去了,一咬牙坚持着站了起来,差点栽倒在地,勉强稳住了,用拖把把沾了血的脚印都拖干净,他想洗,可实在是没力气,只能坚持着把拖把跟衣服浸到同一个盆里,用漂白水浸上。 沙发上的血是洗不掉了,但不能被应呈拿去查——假如是应呈,一定不会放过一丁点可以查他的机会。 所以他又强撑着用漂白水把沙发上沾血的地方擦了一遍,擦不掉没关系,破坏掉dna,剩下的…… 等会他再慢慢洗。 他想去拿件衣服套上,惊人的意志力却早已透支过度,「咚」一声闷响,他再次晕倒在衣帽间前的走廊上。 应呈对此浑然不知,这大雨瓢泼下得永无止境,等他和谢霖赶到案发现场,已经是将近十一点了。 小巷阴冷幽闭,这会几辆大车用车前灯把这里照得亮如白昼,雨披软绵绵的帽檐支撑不住,弹珠似的雨砸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应呈抹了把脸,才分得清哪个是他要找的人。 「徐帆!」 徐帆几乎浑身湿透,正蹲在角落里用小瓶提取积水,也是抹了把脸才看清,一见是应呈和谢霖,连忙把他们俩拽到屋檐底下:「你怎么来了?钱的事解决了吗?」 「还没,王余在帮忙呢。这边呢?」 「雨太大了,我来的时候连血迹都被沖干净了,更不要说dna,现在只能看看积水里有没有东西,陈局怎么样了?」 「在手术,黄副和宋老师在陪着。那个报案人呢?」 「她住的地方离这不远,老张陪她回家了,据说吓得不轻。」 「对了,我让你查的监控呢?」 「查了。墙上确确实实有个监控,但是被拆掉了,我特意扫了指纹,什么东西都没有,叫人走访了一下,发现那个监控是特意装的。」 「什么意思?」 「那个监控是案发那天早上才装上去的,拍到了换车画面以后就立刻拆走了,所以我第一次勘察现场的时候没注意到,那会已经拆走了。 目击者说是一个穿蓝色制服,叫蓝天电子集团的人来装的。 我查了,这公司就是个空壳公司,登记者查无此人,我又让技术科的人查了那个帐号,跟最开始传播苏婧照片的ip是同一个,但这个ip定位在国外。没用。」 「捋一捋,这个人传播了苏婧自己选好的那张图,所以跟绑架犯必定是一伙的,合理怀疑这个人有可能是「x」,但同时这个人安排好了行车路线,然后在换车地点提前装好摄像头,又在警方发现之前特意拆除,仅仅是为了保证「独家消息」,好发布上网?那「x」岂不是出卖了自己的同伙?我想不明白,他图什么?」 徐帆迷茫地说:「断尾求生?」 「没必要,他不断尾也能求生,我们根本没他的线索。而且这个绑匪还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有案底没身份,身上至少几十条人命,培养这么一个人不容易吧?断这条尾代价也太大了。」 谢霖却有些贊同:「可是……我们现在确实焦头烂额的,他把这个新的车牌传播出去,导致这么多热心市民跟着一起追车,才引发了这么大的追尾事故,让绑匪跑了。 要是当时没有人一起追车,按照陆薇薇那飙车的速度,我们说不定已经把两个绑匪拿下了。 而且这么说起来,当时那个绑匪没瞄准我们这辆头车,而是瞄准了旁边的车,这一点也很奇怪。」 从对方陷害应呈这一点来看,这种有意规避了警方这边的损失,选择枪击了旁边那辆车的举动,也变得合理起来—— 他想留着警方的活口耍着玩,像猫咪玩弄捕到手的老鼠。 「还有一点,也很奇怪。」 「什么?」 「我去问过苏婧,那孩子说她看到过绑匪的脸,还做了素描。假如绑匪准备好了万无一失的退路,就不应该让孩子看到他们的脸。」 「原计划他们是不是打算杀人灭口?」 「不。「x」还打算借孩子的手跟我联繫呢,他们的原计划就没有杀人那一条。」 「那……有没有可能,「x」也利用了绑匪?他们本身并不是一伙的?所以利用完以后就抛出来?」 应呈摇头:「我总觉得还是哪里不太对。」 谢霖拍了他一把:「先别着急,通缉令发到各个单位了,等抓住人审一审就能问出来。我先去找这个目击者谈谈,对了……仓库……」 第123页 徐帆一把抓住他:「你等会再去,先跟我去仓库。」 仓库荒废了有些年头,杂草已经长到了人腰部,在大雨倾盆之下,仓库外空地上那几个生锈的铁桶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仔细分辨,还能清晰地看到上面的弹孔,而仓库里,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因为激战而乱得一塌煳涂的木板箱,现在整整齐齐地码放成了方阵,像超大型的积木,怪兽一样矗立在高大空旷的仓库里。 「被……被理过了?」 徐帆连忙摇头:「别看我,不是我干的。我们鑑证虽然戏称是捡垃圾的,但可不会真给人家收拾犯罪现场。」 「不是你,那么是……」 他没说话,打开手电往前面一绕,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空旷,唯有在手电照射下,映出一大滩深红色的污渍。 「是血?」 他点头:「这里应该是陈局被袭击的第一现场。有明显的拖行痕迹,但是,地上所有的血迹,包括木板箱上的飞溅血点,都用漂白水擦过,假如不是我们来得早,他甚至可以把这里洗的一干二净。这作案方式,眼熟吗?」 应呈哼笑了一声:「太他妈眼熟了。兇器呢?」 「没找着,我一来就奔现场了,陈局都没见上,连兇器可能是什么形状的都不知道。」 谢霖忽然说:「人体内大约只有五千毫升的血,失血百分之二十就属于失血过多了,看这面积……是不是也太大了点?」 「倒也不是,可能是血没干就开始擦洗了,所以晕染得特别严重。」 刚萌芽的一点点小疑问又被迅速掐灭,谢霖的手机突然震响,说了几句就连忙开了免提。 那头是曹铭,「餵」了一声,他连忙说:「听得到,曹叔你说。」 「好。医生把伤口照片发给我了,我看了一下。第一,陈局身上没有抵抗伤,手脚无束缚痕迹,唯一的解释是,对方一击就让陈局失去了抵抗能力。 而且,陈局受伤的位置集中在前额,要从正面击打,很有可能并不是偷袭。 第二,陈局前额的伤口为钝器多次击打后留下的挫裂伤,根据骨折的形状来判断,兇器应为直径两公分以上的棍状物。」 「那你的意思是,陈局就这么站着挨打?根本就没还手?」 「我毕竟只是看到了照片,不能准确还原当时的情况,但从我看到的角度来说,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徐帆说了几句就迅速挂了电话,应呈露出那双闪烁着坚定光芒的眼睛:「这样,谢霖去问问那个报案的姑娘,徐帆再找找飞溅的血点子,这次他时间不充足,说不定会有遗漏。」 「你呢?」 「我去把周围走一走,看看能不能找到兇器或者其他证据。赶紧,这雨太大了,再下下去,我们什么都找不到。」 两个人应了声好就匆匆而去,应呈则一个人走出仓库,站在外面的瓢泼大雨里,雨水打在脸上隐隐作痛,顺着脸颊滑落下去,但他浑然不觉,他像一台高精度的机器,正在执行一个把自我人格删除的代码,然后编入一个新的人格参数。 他想起江还给他做的简陋侧写——「偏执」、「病态的控制欲」、「尊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整洁」、「难以理解的浪漫」、「显摆」、「艺术家」。 虽然很少,也很抽象,但只要集中于目前的案情,依然能让他创造出一个完整的犯罪者。 于是他大步流星,向某一个方向走去。 —— 而某小区的三号楼601。 没有装修的毛坯房这次通上了电,新添了一台摆在茶几上的小型冰箱,连冷冻功能都没有,只能冷藏。 他打开冰箱,放进一杯用保鲜膜包好的鲜血,在上面贴了一张可爱的粉色卡通标籤——「爱人的」。 这次,他没有像以前一样,用望远镜眺望对面那幢楼的601室,而是匆匆离去。 最近,他要少来了。 37、鬼蜮 秦一乐开着公车载着小吕沿203国道一路逆行,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追尾现场经过加急处理,报废的车辆已经被拖走了,不影响公路的正常使用,但仍有不少细碎的零件丢弃在路边,以及那完全变形的护栏,无不在提示着这里不久之前发生过一场格外惨烈的车祸。 他放慢车速:「这里是追尾的地点,交警的报告说他们当时人手不够,只在离车祸现场最近的一个路口设了卡点,但什么都没发现。」 「也确实发现不了什么,等叫交警那会,绑匪早就逃逸了。」 「但是国道上有抓拍摄像头,总应该拍到他们那辆车吧?交警后来也查了摄像头了,确实是一张照片都没拍到……也就是说,要么是换车了,要么是下国道了。」 小吕抬头一指:「看,第一个抓拍摄像头!」 秦一乐匆忙一打方向盘,整辆车冲出国道,直接冲进了国道旁边的树林里,再差一点就要滑下深沟了。 小吕被他吓得死死抓住了安全带,雨水砸在车上的声音噼啪作响,再加上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枪林弹雨大抵也不外乎此。 他惊魂未定地瞪大了眼:「这里肯定不是他们换车或者逃逸的点。」 秦一乐艰难在狭小的空间里掉了个头,保证车不会真的滑下去,然后才打开平板定位了一下自己的位置:「既然从这个摄像头开始就没拍到那辆车,那就说明,不管是换了车,还是根本没继续上国道,都发生在这段路上,我看看……十三公里,至少走一晚上,走吧?」 第124页 小吕看了一眼外面漆黑的雨夜,在大雨中被打得沙沙作响的树林透出危险的气息,随后嘆出一口长气:「我发现你还挺有老大的风格的,查案不要命。」 他说着在车上穿好雨衣,在腰包里塞了手电筒的替换电池,然后率先开门下车,秦一乐锁好车,在瓢泼大雨里笑了笑:「咱们刑侦全队,跟老大都是一个风格。」 说完,两个被一身热血驱使的小年轻就在凉凉寒夜和大雨之中,隔着两件雨衣,相拥着向未知的黑暗走去。 陈强的手术一直持续着,澄明的液体一袋袋送进去,化冻的血浆也一袋袋送进去,脑科医生进去了,眼科医生又出来,外科骨科神经科,医生们披着绿色的手术服,步履匆匆,像无畏的战士,一波又一波地扑向手术室这个战场,然后坚守阵地再也没有出来。 宋清的心高高吊起,死死盯着手术中几个大字,连大脑都是空白的,时而又模模煳煳地想着葬礼该怎么办,该如何通知孩子,然后又惊觉现在不该想这个,一种仿佛背叛的绝望感油然而生,让她忍不住啜泣,泪水再次涌个不停。 凌晨四点。 歷时五个多小时,这盏「手术中」的红灯,才终于熄灭。 宋清和黄志远弹簧似的站了起来,年迈的医生熬了一宿依然精神矍铄,摘下口罩抹了把脸,喝空了的杯子散发出浓重的咖啡味,他走上前摇了摇头,面色凝重:「鬼门关前把他拉住了,但是还不够,病人还没脱离生命危险,现在这个情况必须进行二次手术。但手术风险太大了,得等到情况稳定点才行。」 「那现在……」 「现在先把他转进icu,我们各科医生还要会诊。对了,这是病人脱下来的衣服,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黄志远点了点头,连忙接过:「好,谢谢医生,辛苦了,这都是证据,我会让我同事回去鑑定的。」 老医生拍了拍他,又拍了拍几乎崩溃的宋清:「我们会尽力的,你们也守了一晚上了,剩下的事交给我们,回去吧。icu不准探视,你们留着也没有用,万一有什么情况,我们第一时间通知你们,回去吧,回去休息一下。」 宋清想听话,可她根本迈不动腿,就算再怎么抹,也止不住眼泪不停往下流,黄志远只好向那医生点头示意,然后扶着宋清劝道:「医生说的对。老陈还坚持着呢,回头他醒了,你倒是垮了,那谁来照顾他?走吧,天都快亮了,我老婆也快醒了,我给她打个电话,把你送我家去,你们俩聊聊,行吗?」 她终于醒过神,用力吸了一口气,把不停翻涌上来的悲伤又压了下去,然后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担心,老黄,心领了。你家我就不去了,没事叫你老婆也跟着一块担心。 今天星期五,我还有课要上呢。你们有你们的事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做。你去吧,该查案查案,我还去教我的书。」 「你……这……你这怎么去!」 她直起腰,竟突然显得高大起来,只是哭到连眼球都布满了红色血丝的眼睛显然并无说服力:「让我找点事做吧。我不能一心只想着老陈。」 再想下去,她就真的要崩溃了。 黄志远只能目送她一摇一摆的背影逐渐远去,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给谢霖打了个电话:「谢霖,查燕然!」 谢霖这会还在处理陈家弄的现场,大雨毁灭了太多证据,事关老领导,他们必须一遍又一遍,仔细更仔细。 冷不丁提起这么一号人物让他迟疑了一下:「燕然?她怎么了?」 「星光小学号称师资力量最强,你宋老师这么优秀,当年申请调任人家都没要,燕然才几岁? 大学毕业还没几年,是怎么入职星光小学还当上班主任的?而且还正好是被绑孩子的班主任?这个燕然一定有问题!」 谢霖反应过来,立刻说:「我马上去!对了……陈局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才吐出一口浊气来:「手术结束了,人进了icu,医生说要等情况稳定一点才能做第二次手术。」 「那就是说……还没真正脱离危险?」 黄志远「嗯」了一声:「你们那边有什么收穫吗?」 谢霖想了想,还是没打算隐瞒:「跟上个月的案子有关系。陈局被袭击的第一现场就在我们当时追捕郑远峰的仓库里。 而且……所有的血迹都被洗过了,跟上个月的案子一样,干干净净。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陈局会一个人到这里来。」 他又沉默了一会。 别人不知道,他知道。 陈强…… 是去復勘现场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这次会正好撞见自己追捕的目标,所以并没有带后援。 「黄副?」 他回过神:「行了。别一直耗在那个现场,找不到就是找不到,现在除了你们陈局,还有应呈的案子,他出来也够久了,你先把他送回市局,王余还在看着呢,别出什么事。我把陈局的证物都拿回市局,叫徐帆回来跟我碰头。」 「好的,我知道了。」 谢霖挂了电话,就拽着徐帆一块去找应呈。 「这小子……手机也不拿,鬼知道他熘到哪去了。」 盛夏的四点多已经初见白日的端倪,下了一整晚的暴雨终于停了,把空气沖刷得干干净净,瀰漫着一股雨后泥土的清香,而雨停之后,可见度额外的高,以至于他们远远就能看见不远处熄灭的路灯下,有个人戴着风帽,一手捏着衣襟,另一手藏在衣服里面,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雕塑。 第125页 然而,这尊雕塑,现在却在十几米开外就不间断释放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可怕杀气。 刑警跟不要命的歹徒接触的多了,就自然而然地练出了一套常人所没有的,感应危险的能力,仿佛一种后天习得的捕猎机巧,而这种能力让谢霖下意识地就要去拔枪,只是他没有配枪,这一摸摸到的是从应呈手上卸下来的手铐。 ——应呈! 他连忙奔上前,看清了那个人影,果然是应呈! 「应呈!你怎么了?」 他惊醒…… 脑海里一片空白,现实的世界仿佛一片迷濛不真切的雾,被风一点点吹到他眼前,然后轰然炸开。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 谢霖惊魂未定,手忙脚乱上上下下把他从肩膀到手臂都检查了一遍:「你怎么了?别吓我!」 他茫然回神:「什么怎么了?」 然后手一松,仿佛捏着什么东西,敞开雨衣,却从衣服里抽出一根干燥的,足有四十公分长的,沾满了血迹和组织的铁棍。 徐帆头髮都快奓起来了:「这是兇器?」 他又茫然地「啊」了一声,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依然大脑一片空白。他想不起来。 徐帆连忙伸手去摸他额头,不仅不烫,吹了一宿的寒风甚至还是冰冷冰冷的,应呈往后一躲:「我没事。」 「你知道你刚刚看起来像什么吗?」 「什么?」 「要不是老子没配枪,八百米开外就把你毙了,妈的!你像个刚从杀人现场逃出来的变态杀人狂!」现在手里还捏着一把明显就是兇器的铁棍! 徐帆没背百宝箱,摸了半天只从腰包里抽出来一个小号的物证袋,再一看应呈直接用手抓着铁棍的顶端,眉头又是一跳:「你……」 谢霖一把夺过物证袋,套住了带血的那一段,然后连忙把铁棍夺过来自己拿着:「应呈,你真的没事吗?你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先是被人诬陷偷了三千万赎金,再是浑身透着一种在逃杀人狂的气息,现在又是直接用手抓关键证物留下指纹…… 谢霖悚然一惊,生生打了个寒颤:「应呈,让你抓住他,不是让你成为他!你别把自己逼魔怔了!你还记不记得你在这站了多久?」 「现在几点?」 「早上五点了!」 从陈家弄仓库走到这里最多半小时,也就是说…… 他以这样一种诡异的状态,在这里一动不动地站了整整五个多小时。 而他甚至难以回想起,他是为什么走到这里,如何走到这里,空白的那五个多小时里,他又在想什么。 谢霖掏出手铐给他铐上:「应呈,我现在正式要求你退出这个案子,你快疯了!」 「不行!我才是他的目标!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一个个因为我出事!先是江还被送上门来一度成了我们的嫌疑人,再是三年前撞伤徐帆的绑匪,现在又是陈局,下一个呢?下一个轮到谁?你吗?」 徐帆突然厉喝了一声:「应呈!」 「老子三年前被撞根本就不是为了你!是因为老子不相信自己的兄弟!但凡我当年记得先打个电话叫后援,我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么多年了,我没恨过别人只恨我自己,是我自己一步错步步错,把我自己推到了这个田地! 现在逃逸的绑匪就是当年差点把我撞死的真兇,可你看看全局上下,有哪个记得去追踪绑匪为我缉兇? 没有!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急着要先查清楚这三千万的来龙去脉替你翻案! 连省局下来的王科都在帮你!所有人都知道只能有一个徐帆,不能再有第二个,就你他妈的不知道! 你他妈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人,你背后有兄弟有后援,非要像我一样自己找死是不是!」 应呈不语。 他努力回想,依然想不起来自己这五个小时到底做了什么,但他能确定一点—— 他机械地删除了自己的人格,然后依照自己对他的了解,在自己的身体里,创造出了一个「x」的副本。这个副本是不完整的,有缺陷的,但却是可以运行的。 与其说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如说—— 他不知道「x」用自己的身体做了什么。 他后知后觉的感觉到,这个案子可能真的要把自己逼疯了。 无形之中有一根不可见的细线,一点一点牵引拖曳,让他一步一步,顺从地走上那个牵线人布好的陷阱里,而他对此,却浑然不觉。 可怕,太可怕了。 谢霖唿出一口气,绕到后面在两个人的后背都拍了一拍:「好了。回分局吧,有话都回去再说。」 「陈局呢,陈局怎么样了?」 「第一次手术结束了,还没脱离危险,现在在icu,要等情况稳定一点才能做第二次手术。」 应呈一低头,手上的玫瑰金手铐反射出晨曦的微光。 他只好在他肩上又是一拍:「现在,我们才是警察,而你只是一个人身财产安全受到威胁的普通公民。老实在局里呆着吧,剩下的事交给我们。相信兄弟们的实力。」 应呈笑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去,不再说话,沉默着跟他们一起回了市局。只是……他不可能在这个案子上袖手旁观。 不可能…… 第126页 —— 早上五点三十五分。 路边的早餐铺子已经陆陆续续开了起来,第一屉包子的香味隔着厚重的车窗钻了进来,应呈坐在后座一举手:「饿了。」 往常这帮托生来的饿死鬼都靠他投喂,奈何他现在实在是穷得叮噹直响,所以冤大头谢霖只好老实下车打包了一整屉的包子,连人带包子一块送回警局。 这一大袋包子一上了刑侦办公室的桌,就立刻呈风捲残云之势被分了个干净,最先喊饿的应呈戴着手铐行动不便,愣是一个都没抢到,只能往自己的办公桌里一瘫,有气无力地喊:「妈的小兔崽子,倒是给我留一个啊!不是……两个!」 结果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传过来的包子,还是只剩了一个。 王余被这种饿虎扑食的架势吓了个目瞪口呆,对比之下他们经侦的人实在是文雅的不能再文雅了。 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都说经侦从文刑侦从武,经侦遇上刑侦就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诚不我欺啊。」 徐帆十分同情:「习惯就好,习惯就好。」黄志远刚好赶到,嗓门嘹亮喊了一声「徐帆」,他就老老实实拿了物证,奔回鑑证做检查了。 谢霖连忙叮嘱应呈老实呆着,把他交给了王余,就叼着包子赶出门去逮燕然。 王余目送他们出门,总觉得气氛似乎有点不一样,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还没来得及细问,手机就响了,是他自己手下的人。 随后,整个刑侦办公室的人都听见了他的一声怒吼:「什么玩意?你再说一遍?」 刑侦众人面面相觑,连啃包子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只听他又揉了揉眉心嘆了口气,短短几句话说完就把电话一挂,回头对应呈说:「你翻案了。」 应呈更加茫然了:「翻案了?怎么回事?」 「三分钟前,那三千万,原封不动,转回来了。」 他怔了一瞬,憋出一句「卧槽」。 王余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哼笑了一声:「这也是我想说的话。合着我连夜从省里赶下来,是跑你们市局旅游来了。」 「我们连个嫌疑人都还没查出来呢,怎么这么主动就把钱还回来了?敢情他这只是为了享受一下偷钱的刺激感?有病吧?你确定这三千万就是我们在找的那三千万吗?」 「确定。从那个海外帐号又转到了苏氏集团的帐户上。正好三千万,一分都不少。」 「等一下等一下!他把钱转到苏氏集团的帐号上了?为什么?」 「不是说这钱是苏程远从苏氏集团里借出来的吗?」 「就是这个问题!他是怎么知道的?」 对外都说他凑齐了赎金,不要说是这三千万的具体来歷了,就算是赎金的数字都是只字未提,那么…… 他怎么会把这笔钱直接转到苏氏集团帐号上? 王余沉默。 ——也就是说,偷钱的这个人,不仅知道这三千万的存在,更知道这笔钱是属于苏氏集团,而非苏程远个人。 这个范围已经缩得很小很小,但应呈快速过了一遍,还是向他摇了摇头。 没头绪。处在这个范围内的人大部分是自己兄弟,只有小部分有嫌疑。然而……有嫌疑的这一部分,要么没能力,要么没机会。 王余嘆了口气,忽然又笑了:「小子,跟你一块干活还真是有意思。我干了几十年都没遇到过这样的案子,从警察身上偷了三千万巨款,一分钱没花,过了一个晚上,又主动还回来了,这案子太好玩了。」 应呈现在是甩脱了嫌疑一身轻松,肩膀往下一垮,又恢復成了那个吊儿郎当满脸欠揍的应队长:「可能是折服于我的美貌,迫切的想要引起我的关注吧。」 办公室里忽然一片寂静。然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飞过来一个肉包子,精准砸脸,他接住了就吃,一边吃一边骂:「翅膀硬了是不是!敢拿包子砸你们队长?」 王余笑骂了一句:「肉包子打你。」 ——照样是有去无回。 于是高强度转了一整个晚上的刑侦办公室终于爆发出一阵其乐融融的笑声。 应呈也不介意,懒洋洋的瘫在椅子里,放松下来才感觉到自己浑身的酸痛,一回头,只见雨也停了,天也亮了,干净而明亮的光芒刺穿云层,在人间激扬舞蹈,仿佛有神祗亲临。 他十分惬意地笑了笑,不管怎么样,现在钱回来了,他也就清白了,清白了,就可以放心去调查自己必须要调查的事。 只是,他此刻并不清楚自己的清白付出了何等代价。 ——同一个人间,同一片天地,有人在欢欣鼓舞充满希望,也有人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孤独寂寞昏迷不醒。 38、死局 刑侦办公室正一片其乐融融,顶着一对硕大黑眼圈的顾宇哲就直接闯了进来,嗓门嘹亮:「我知道了!」 话落见应呈正和王余勾肩搭背,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有点茫然地「咦」了一声。 「愣着干什么,有话你就说,你发现什么了?」 他这才回过神:「我知道那三千万是怎么转走的了!老大!我帮你翻案了,你被人陷害,是清白的!」 应呈和王余对视了一眼,没告诉他,在他进来的前一秒,那三千万刚转回来,只是追问道:「那你倒是说啊!」 第127页 他从包里拿出来一个pos机,上面还连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小黑盒子:「是pos机。」 王余脸上刚燃起来的希望又嗤一声熄灭了:「我不是说了pos机不可能吗?那么远的距离,连信号都收不到,更不要说一笔直接刷走三千万了,而且还是跨境操作。」 「一般的pos机不可以,但改造过后的pos机可以。」顾宇哲拿起像个充电宝一样连在pos机后面的小黑盒子,「这是信号加强器,有了这个,间隔三米都能收到信号,至于王科说的单笔操作,我可以现场给你演示一下。」 他说着抬起头:「对了,王科卡里有多少钱?您余额应该是我们这个办公室最多的人吧?」 「问这个干什么?」 「我一句两句的说不明白,总之您告诉我就行了。」 王余被这一办公室的狼崽子盯着,下意识地捂住了口袋,老实交代:「银行卡上的存款的话……二十……来万……吧。」 应呈发出了真诚而又艷羡的感嘆:「王科真是富得流油。」 反观他只剩三位数的余额,这贫富差距也太扎心了。 王余立马把口袋捂得更紧了,啐了一口:「去!」 车没坏前也没见他比自己穷多少。 顾宇哲没理,只是打开电脑,又连入了一个小仪器,然后在弹出来的软体上不停输入数字:「那么首先,输入我自己的银行帐号。然后,把收款金额设置成二十万……」然后一敲回车,「好了,这就成了。」 「成了?成了个什么玩意?」 「别急,见证奇蹟的时候到了。」他拿起那只改造过后的pos机,先往后一躲,跟每个人都保持了足够遥远的距离,拿着机器转了一圈,当机器对准王余时,他的手机突然震响,吓得浑身一颤,连忙掏了出来一看,大喊「卧槽」。 ——卡上真的转走了二十万! 「看见没,当时老大手里的卡,就是这样隔空转走了三千万,本来一般的pos机根本不支持这么大的数字,需要后台黑进pos机的系统,重新编程才可以。 所以,老大完全是清白的,这种手法避无可避防不胜防,对方就是千方百计早有准备,为了陷害老大费尽心机,老大根本连失职都算不上!」 这次就是针对应呈的一次无妄之灾。假如转走钱的人是那个假交警,那么他在应呈接手这张卡之前就已经到了现场,那个时候拿着这张卡的谢霖还困在车里动弹不得,他用交警的身份岂不是更容易接近且成功吗? 可他没有,他选择了应呈。 王余头髮都快奓起来了:「等会等会,你先把钱给我转回来再说别的。」 顾宇哲「哦」了一声,又操作了一遍,只是这次把卡号换成了王余的那张卡,依然是二十万,又在瞬间被刷回了他卡里。 他的心这才又落回胸腔:「你赶紧把这玩意给我关了。」 「这玩意连密码都不用?」 顾宇哲卸下连在电脑上的另一个小仪器:「这是两年前我们在一桩走私案里缴获的密码破译机,破译六位数字密码只需要两秒,是国外情报机构的退役款,有了这个再加信号增强器,连靠都不用靠近你,就能直接把钱转走。」 「可是……还有一点,这个pos机是国产的,不能支持境外银行卡。」 要不是因为这境外银行卡受限太多,有这一晚上的功夫,他手下兄弟早就把人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了。 「可以!我说过,只要改造过后的pos机就可以,只需要重新编程而已,给我一张境外银行卡,我试给你看。」 「我上哪给你找境外银行卡去。再说了,这钱都转回来了,无论怎么样,你们老大的嫌疑都洗清了。」 顾宇哲一懵:「什么?我才干了一个晚上你们就把钱追回来了?怎么没人通知我一声?」 「我们也是刚知道,而且这钱不是我们追回来的,是偷钱的那位大爷自己又主动把钱转回来了。」 他更懵了:「那我这一晚上拉着技术科死磕不都白干了吗?」 「不白干,这不陷害我的人还没抓到吗?你搞出来的东西还是有用的。」 应呈说着站起身,拍了拍手把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围拢过来,「现在,你们老大我是清白了,但这个案子还没结束,是谁拿的钱,是谁打伤了陈局,是谁绑架了苏婧,我们都还一点头绪都没有,目前唯一的进展,就是我可以和你们一起照常查案。 这样,既然这个远程盗刷的pos机是顾崽和技术科搞出来的,那你们就负责追踪这个pos机。 一组再回追尾的事故现场,给我把那个绑匪找出来。二组负责大范围走访排查陈家弄的现场,一丁点蛛丝马迹都别错过。三组再把绑架案所有的证据都过一遍,争取能有新的发现。就这样,开工!」 办公室里的人立刻潮水似的涌动起来,组员之间商量着轮班,先分一批人去休息,睡一会再来轮替。 王余笑骂了一句:「那你呢?光把活都分给兄弟干?」 「我是那种人吗?陈局和陆薇薇都在医院躺着呢,还有苏程远,我得去医院看一眼。 你呢?你是来查我的,不是查那三千万的,现在钱已经回来了,你要回省局去吗?」 他也熬了一宿,大打了个哈欠才说:「回,当然要回。那个境外银行帐号我的人已经在查了,我帮你个忙一路查到底,等会补个协查报告给我。走了。」 第128页 「行,我这忙着呢,不送了,下次到省里我请王科您吃饭。」 他头也不回,把手一扬:「你要是再敢请我吃馄饨别怪我直接把你打出去。」 应呈笑了一声,目送他过了个拐角往楼上去了,估计是去跟黄志远打招唿。 一回头在人群里找到顾宇哲,伸手往他脖子上一勾:「你搞出来那个pos机真能支持境外银行卡?」 顾宇哲果断点头:「能!」 他手臂一紧:「我信你个鬼,小兔崽子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呢?老实交代!」 可怜顾宇哲被勒得轻咳一声,只能小声说:「好吧,确实不能。」 他哼了一声,这才松开手。 「老大!这才一个晚上,我能搞出来一个半成品都不错了,这不是着急嘛,先拿出来把王科唬过去再说,总不能真的让他把你带省局去吧?」 「那你的意思是,只要再给你点时间,你就能做出来一个真正的成品?」 「能。这是真能。」 「可我们现在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证明他就是用这种方式隔空转走了那三千万。」 「有!老大,你知道一个叫黑市的网站吗?」 「听说过,怎么了?」 「我昨天晚上想到pos机盗刷的时候,王科说不可能,可我想不到除了pos机盗刷以外的可能性,所以就在思考有没有方法可以远程盗刷。 然后……我就上那个黑市网查了,结果真的找到一个卖远程盗刷机的。 我跟他聊了几句,套出来两个信息。 第一,几个月前他卖出去过一台。 第二,除了我以外,同时还有另一个人向他买。但是……虽然我做了防火墙掩护,就几句话的功夫,对面还是把我的ip位址挖出来了,发现我的ip在警局以后,当场销号失联,技术科那边只截下来一个加密过的ip,要破译得花点力气。」 「也就是说,他卖出去的那台……」 「很有可能就是这次用到的这一台。只要能抓到卖机器的这小子,就能指证那个人。」 应呈面色凝重地一点头,一拍他肩膀:「别暴露自己,小心点,多设几道防火墙没关系,但是要用我们警局的ip查。」 他刚蔫下去的孔雀尾巴又咻一下翘上了天,「嘿嘿。」一笑:「我知道。」 「对了,我让你查的那个帐号呢?」 「这……我还没空查呢。」 他双手往兜里一插,吊儿郎当一笑:「没事,不急,你有空了再查。这是私事,有结果了直接告诉我,用不着告诉你谢队,不然他骂死你。」 「好,我知道了。」 应呈于是拍了他一把,自己转了个身又往医院赶去。 王余下了楼,跟他一起来的小兄弟没打扰他,自己在车上窝了一宿,但也没白待,看见他上车立马就说:「王科,那小子醒了,现在销号跑路,要兄弟们把他拎出来吗?」 「不用,市局这边也算藏龙卧虎,他们已经有个小子把这pos机搞出来了。」 「那这个人怎么办,不管了?」 「不用管,市局会查。那个帐号呢?」 「兄弟们把监控挂上了,但估计那个帐号不会再用,而且我们也只能监控境内的流水,境外的还是看不到,等跟那边联繫上估计要一两个月。」 「没事,多催催,尽早搞定。」 「行。那我们回省局?」 王余「嗯」了一声,让他开车,自己一旋身把抱在怀里的一大摞文件抛到了后座上去,只见那密密麻麻的数字上,排头写了大大的两个字——「城西」。 —— icu里有一道又一道的铁门木门玻璃门,即使应呈人赶到了医院,没有医生的允许,他依然无法看望陈强,只能从医生嘴里模煳地听到一个「略有好转」,虽然还没到可以支持二次手术的地步,但至少没有恶化。 现阶段,没有恶化就算得上是好转了。 还好陆薇薇恢復的特别快,至少给了他一点心里安慰,只不过那老实上交驾驶证时的捶胸顿足,实在是又憨又傻。 然后他又熘达到了骨科病房——苏程远住在这里。 他正坐在病床上,护栏上架着一台手提电脑,眼下黑眼圈浓重,但却依然神采奕奕,小姑娘睡在一张摺叠椅上还没醒,老保姆正跑前跑后地准备早饭。 闻见病房里浓重的咖啡香味,应呈轻笑了一声:「术后第一天就喝咖啡,不怕医生找你拼命?」 他嘆出一口长气,敲完最后一个回车,才关掉电脑活动了一下脖子,无奈一笑:「在其位谋其职,没办法的事。」 「钱转回来了,公司怎么样,影响很大吗?」 他点头:「没有这笔钱,公司接连两笔大合同都谈崩了,还造成了资金鍊断裂,股价狂跌,幸好苏氏集团家大业大,拆东墙补西墙才勉强扛下来,要是小一点的公司,昨天晚上就要宣布倒闭了。 现在这笔钱虽然回来了,但也挽回不了什么,保守估计,昨天一个晚上,苏氏集团的市值就蒸发了一点五个亿,我个人资产也损失上千万。」 应呈不语,又听病床上儒雅瘦削的男人温和一笑:「没关系,小婧没事就好,而且……应警官从某些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救了我。」 「怎么说?」 「还记得我说过这笔钱是公司借给我的吗?本来,钱丢以后,公司可以直接起诉我挪用公款,然后用我的个人不动产抵押变现来弥补这个窟窿。 第129页 但因为这笔钱丢在你手上。所以,公司没有起诉我,而是决定起诉你和整个兰城市公安局监守自盗,但这笔钱在他们完成起诉流程之前又及时退回,所以最后保住了你,也保住了我。」 应呈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这次丢钱,对方的目标有一半是我,我以前办案也得罪过不少人。所以,可能需要排查一下我们俩的仇人列表,看看有没有重合的人物,至于绑匪,多亏苏婧画的画像,已经发了通缉令,我们这边还在追查,会有结果的,放心。」 「没关系,经过这一次,我也算是看开了。谁能想到自己从小宠到大的亲弟弟也会干出这样的事呢? 钱不钱的,都是身外物,我已经无所谓了,亏也好赚也好,只要够小婧后半辈子吃喝不愁,我就没别的追求了。」 「对了,你弟弟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他毕竟触犯了法律,已经不是我能左右的了。但是,我还是会尽力给他提供最好的律师,至于出来以后的事……那就出来以后再说吧。」 他注意到应呈看了还没睡醒的苏婧一眼,依然十分冷静敏感,抬手看了一眼手錶,已经是早上七点多了,于是温和一笑,「应警官还有话要问小婧?」 「是有一点。」 摺叠椅就在他床边,他伸手一推就能把苏婧推醒,小声说:「小婧,醒醒,警察叔叔还有话问你。」 小姑娘原本有点起床气,翻了个身又想继续睡,眼一瞥见到是应呈,立刻弹簧似的弹了起来。 应呈搬了小板凳到她床前:「警察叔叔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可以吗?」 她点头…… 「那个加了你好友,教你怎么自导自演去绑架的这个人,一开始的暱称就叫「x」吗?」 她忽然笑了。小孩子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月牙儿似的弯了起来,应呈却在同时心往下一沉,咚一声勐地坠入海底。 「他知道我会这么问?」 她又点头:「他以前不叫这个,是上个月的时候改成「x」的,他说……「x」是未知的意思。他喜欢这个名字,也喜欢给他起这个名字的人。」 思绪骤然翻涌,他仿佛被人从后一拽,勐然窒息,有什么东西从大脑侵入血脉,刺穿皮肤开出了最灿烂的鲜花,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 ——「他就是一个未知者,既然未知,那我们就给他一个代号叫「x」怎么样?」 他还记得这说句话的时候是何种心情,再回想起来却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然后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又多问了一个问题:「那他最开始的暱称是什么?」 小姑娘又笑了,似乎这个问题也被对方提前预知。 「他以前的暱称,叫漏网之鱼。」 漏网之鱼……吗? 这可真是最高最大的嘲讽。 小姑娘突然说:「我能当警察吗?」 他的脑袋被各种纷繁的信息和恐怖的怀疑塞得满满当当,走马灯似的交替在眼前出现,几乎让他难以分辨现实与幻觉,小姑娘这天真无邪的一问反而让他迷茫地「啊」了一声。 「我算不算有了前科?有前科是不是就不能当警察了?」 应呈又懵了一会,然后噗嗤一笑:「你都知道前科了?」 苏程远也笑:「你跑去当警察,那爸爸的公司谁来接手?」 她想了一下:「那你再生个妹妹,让妹妹接手公司,我什么都不要,就想当警察。」 一想起弟弟妹妹这个问题他就头皮发麻,连忙摆手:「得了,我还是多活几年吧。」 应呈见状也笑了笑,不再打扰,给苏程远打了个招唿就走出了病房,又转进了一条没有人的昏暗走廊,然后脸上的笑容顷刻垮塌,冷不丁狠狠一拳砸在了墙面上,指节触墙的那一瞬,剧烈的疼痛感成功驱使他冷静下来。 「x」…… 赋予他这个名字的时候,只有他,谢霖,徐帆和叶青舟在场,他该怀疑谁呢? 「怀疑」两个字刚冒了头,就被他用力一把按了回去。这三个人哪一个不曾跟他一起出生入死? 哪一个不曾为了破案抛头颅洒热血上刀山下火海? 他不该怀疑自己的兄弟,永远不该,「x」想要监视他,自有他的方式。 虽然有点令人毛骨悚然,但说不定,「x」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在监视或者监听他了。甚至,现在自己很有可能依然处于他的监控之下。 而且…… 他吐出一口浊气,冷静过后甩了甩手,这样的小磕小碰实属正常,他连理都懒得理会就又把手插回了兜里,只是脸上笑容,却偷偷藏了一点危险的暗芒,像一只猎豹,蓄势待发。 「x」,不愧是你。 他还寻思着这人为什么要大费周章专门借苏婧的手来联繫他,难道只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存在,展示自己把他们整个市局耍得团团乱转的手段吗? 不,不是。是为了仅仅只靠「x」这一个字母,就轻而易举把他孤立起来。 他只会跟自己最亲近的兄弟吐露心迹,把他们拉进来一起调查,然而这些话,这些信息,却被泄露了,而且是泄露到了嫌疑人的手里。 他依然是那个堂堂的刑侦支队大队长,他依然有那么多兄弟为了他可以连熬一整宿,为他浴血为他两肋插刀,可实际上呢? 实际上,他再也没有能绝对信任的兄弟了。 第130页 那个人一招把他将死,断了他的后路又堵了他的前路,明明前后左右都有兄弟,却无形之间筑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高,实在是高,这一手一箭多雕实在是玩得漂亮。 简单一桩绑架案,既不动声色地拖垮了苏氏集团,又陷害了他,孤立了他,甚至还打伤了陈局,如果说上个月逮捕郑远峰是市局被人当枪手利用了,那么这次,市局就算是无形之间损失惨重。 可他依然想不通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 就算他在职期间开罪无数,仇人名单上也没这么一号厉害人物,否则,他早该意识到了。 正想着,手机就突然收到了信息,是谢霖说有重要发现,催他赶紧回市局面谈,他于是手动把这条「漏网之鱼」的信息全部打包好塞进了大脑某个角落,然后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又赶回了市局。 39、谎言 刑侦这帮小兔崽子都属于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类型,平时白吃白喝还能养刁了嘴,早餐要不重样的,宵夜要下馆子吃大餐,就连咖啡也要星某克的,奈何应呈现在一穷二白供不起,直接跑了超市扛了两大盒速溶的沖泡咖啡就回市局了,把咖啡往桌上一丢,一正一副两位队长对视了一眼,就先各自奔饮水机一人泡了两条,然后往角落里一躲,开始围观这帮小兔崽子抢热水。 谢霖闷了一口就笑了,调侃了一句:「别说,还真是一分价钱一分货。」 「白吃白喝也堵不住你的嘴。」应呈好赖不分,只要能让他提神就行,仰头一口气灌了半杯,这才开口,「你说的重要发现是什么?」 他转了个身不再看饮水机那边一片混乱的战场,而是面向外面的朗朗晴空嘆出一口长气:「我们或许,真的应该听陈局和黄副的话,不该掺和这个案子,水真的太深了。」 「你到底查到了什么?」 「燕然。」 「苏婧的班主任?她又怎么了?」 「黄副提醒我的。宋老师这么优秀,要资歷有资歷,要成绩有成绩,当年想进星光小学都进不去,那凭什么燕然这样一个小年轻,不仅是星光小学在编在职的老师还能直接做到班主任?」 星光小学号称全国范围内师资力量最强,基本上每一个老师都是花高价从其他学校挖来的,怎么可能会让一个刚毕业的实习生当班主任? 但这种私立小学,有一个最直观的缺点—— 「钱?」 谢霖点头。 「她给了多少?」 「五百万。」 应呈以为自己听岔了,瞪大眼睛茫然地「啊」了一声:「多少?」 「就是五百万,以我现在的工资奖金再加年终奖,不吃不喝一辈子也赚不了这么多,更不要说眼都不眨就花这么多钱给自己买一个月入三万的教师职位了。我怎么算都觉得这姑娘像是数学不太好的样子。」 「这姑娘什么出身,家里这么有钱?」 「这钱不是她家里的,是她自己的。我联繫户籍查了,她父母都是老实乡下人,连在兰城买套房的首付都凑不齐,更不要说这五百万了。这钱是她半工半读,上大学的时候攒下来的。」 「一个大学生,要干什么,才能在四年内攒下五百万?」 联想到燕然姣好的面容和性感的身材,他们彼此心照不宣,谢霖只是问了一句:「知道她是在谁手下干的吗?」 应呈被他这么一问,整个人的头髮都快奓起来了:「不会是……」 「就是郑远峰。」 兜兜转转,来来回回,最后又扯到了这个人身上。 「你有没有……」 「问了。她没见过冯小月和蒋欢欢。按照她的说法,她大一升大二那年缺钱,被何洋骗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何洋上面的一个人物看上了她,在她被送去卖?淫之前就把她截留了,然后包养了她整整三年。所以,她没跟别的失足妇女有过接触。」 「那燕然是被人包养了三年,赚了五百万?」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这案子的水太深。」他又嘆了口气,压低了声音确保自己不会被别人听见,「她被包养后,整整三年,都没有见到过包养她的那位金主,直到她大学毕业那年,对方给了她五百万,指示她用这笔钱把自己买进星光小学,以后会有用得到她的地方,她这才知道自己被养了三年是另有用途,假如她不去,对方掌握了她和她父母的所有信息,万一流出去,她就毁了,所以才老老实实听信对方,花钱开后门进了星光小学。你再猜,苏婧是什么时候入学的?」 应呈皱起了眉头:「同一年。」 「对,燕然进了星光当老师的同一年,苏婧入学念一年级,有那五百万支持,燕然很快过了实习期,然后迅速成了苏婧班里的班主任。应呈……燕然这颗棋,他养了整整六年,一直养到现在,才拿出来用。」 六年前,他在干什么?他才刚刚大学毕业! 就算目标是苏氏集团,那个时候的苏婧,也只不过是个才三岁的孩子! 依靠绑架使苏氏集团资金鍊断裂,难道当年不能实施吗?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铺垫整整六年? 他紧紧皱起眉:「燕然……帮他做了什么?仅仅只是内应吗?」 谢霖掏出了用物证袋装好的燕然的手机,从上面调出了一张照片,是偷拍应呈当时打开那个纸箱时仿佛被鬼上身一般的照片:「燕然六年里,就收到过三条指令,第一条,给了她五百万让她把自己买进星光小学,第二条,是让她想办法分到苏婧所在的班级当班主任,最后一条,就是拍下这张照片,发到这个帐号。」 第131页 他手指一划,赫然跳出来一张截图,正是「x」联繫苏婧的那个帐号!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燕然给他的备註,却是「漏网之鱼」。 「她什么时候发过去的?」 「当时一拍下就给他发过去了。」 现在这个帐号已经弃用,但照片显然是在弃用之前就已经收到了。 应呈把咖啡喝完,一手插兜又吊儿郎当起来:「所以……他花了好几年培养燕然这颗棋子,砸了好几百万,就为了看我一张照片?就不能直说吗?他要裸?照我都拍给他看,何必呢?这钱给我不好吗?」 谢霖没忍住,一脚踹了过去:「滚!」 他眼一眯,微微侧过身躲开了目光:「对了,这个帐号正好是当时他利用苏婧联繫我那个帐号,我已经让顾崽在查了,你不用再去找他。」 谢霖没有感觉出任何不妥,只是爽快点头:「行。对了,我记得你说过,这个绑架案的一部分细节,跟你发小的绑架案是一样的,而他又让燕然拍下了你当时的照片,应该是专门为了折磨你。 本来我也觉得你才是实际的目标,但仔细想想,六年前你才大学刚毕业,还没正式入职呢,怎么可能仇人满屁股? 再加上还有三年前徐帆的案子,和现在陈局的案子,我觉得…… 你确实是目标,但并不是最终的目标。他可能是利用你,利用徐帆,利用陈局,来折磨你爸。」 应呈又想起了那个干净明朗的少年,脸上神色忽然凛冽:「你是说,十年前那桩绑架案,也有可能是针对我爸?」 谢霖沉默了一下,努力组织好语言:「毕竟……那个时候你爸还是兰城市的公安局局长,而且屡破奇案,他在老百姓心里有多传奇,在犯罪分子心里就有多可恨。更何况,你发小一家,跟你们家亲如兄弟,也不是什么秘密。」 「你的意思,是怀疑璟瑜当年有可能是替我受过?」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们家家大业大,绑他更容易勒索到钱财。而且……绑架这种案件都经过深思熟虑详细策划,应该不存在绑错了人还将错就错的可能。」 然而,他的声音却越说越小,最后终于几不可闻,见应呈沉默不语,仿佛一尊冰雕一般一动不动,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寒气,只好又老实交代:「好吧,我承认,我确实有这种怀疑。他很有可能是不想跟你爸闹得太僵,要留有一丝后路,又要给你爸足够的下马威,所以才没有动你,而是选择了动你爸亲友的孩子。」 或许从一开始,绑傅璟瑜就不是为了勒索钱财,而是为了杀人灭口。 应呈又顿了一下,才说:「你怀疑「x」就是十年前绑架撕票傅璟瑜的兇手。」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你这么关注这个案子,不论是身为朋友还是同事,我当然也去了解过。 但……这案子的卷宗已经被封存了,我想要查也只能查到一点皮毛,太细节的东西连我都不清楚,假如他不是案子的参与者,又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细节的?」 他没说话,谢霖生怕自己戳了他的痛点,连忙说:「我没什么证据,只是猜测而已。」 「不,你这个猜测是完全合理的。我查了十年也没查出什么新线索,现在看来,对方是针对我爸这一点,很有可能就是我忽略的那一点。」 谢霖点头:「应呈……我还是建议你不要再查下去了,我总觉得……」 「觉得什么?觉得我会成为下一个他?」 他不语,只觉得可怕。这个幕后主使「x」的布局之大,目光之远,以及背后的势力都令人生畏,这样的力量和手段让他坚信即使他真的要杀了应呈也易如反掌,可他没有。他在玩弄,操纵,引导应呈。 ——他是真的害怕,害怕一不小心,应呈就成了他最不想看见的样子。 应呈却哼笑了一声,在他肩上一拍:「放心吧,我要变坏,顶多坏成一个被求而不得的美女们追杀三条街的纯情会所小男模,就哥们这个脸,天生不是穷凶极恶的料。」 「你滚。」 他嘿嘿一乐。 谢霖还是不大放心,看不惯他这吊儿郎当没个正经的样子,一肘子捶在他胸口:「你还是去追问一下你爸的仇人列表有哪些人比较好。」 「追问也没用,以我家老头的性格,他不主动告诉我,我打破砂锅问到底只能得到砂锅底下更坚硬的水泥地。」 「那你打算怎么办?蒙在鼓里瞎子摸象?这次差点让人押到省局去,下次呢?先是徐帆,再是陈局,我可不想看你也去icu里睡一觉。」 应呈依然是那副三分痞气七分不大正经的混混模样,还有空笑话了一句:「这也说不准,按照你的说法,他可能还忌讳我爸,所以才把这三千万又还了回来,因为他不想撕破脸皮,估计不会对我下死手,所以说不定是你躺icu。」 谢霖:「你给老子死去。」 他顿时哈哈一笑,这话题就算是揭过了。正说话,老远就见一身白大褂的徐帆闯了进来,连忙招唿:「徐帆!桌上有咖啡,自己灌一杯!」 他一边路过桌子毫不客气,抓了一把塞进口袋,一边把检查结果拍到他胸口,低声道:「算你走运,那根铁棍不是兇器,上面的血是狗血。要不然,污染证物够你喝一壶的。」 「那这……」 第132页 「这不是那铁棍的报告,既然是狗血那就跟案子没关系,我收起来了,没算进证物里,这是陈局身上衣服的报告。」 应呈连忙翻开看,雨衣像个鱼缸一般,兜住了血肉,使得血甚至浸湿了陈局的内衣,尚且还能检查出陈局的dna,但在第一现场,即陈家弄废弃仓库里採集到的血迹,一共八十多份样本,却一丁点dna都没有採集到,连再细小的飞溅血点,都无一错漏,用漂白水细緻的稀释过了。 「我还是觉得陈局应该反击了。谢霖也说过现场的血迹太大了,不像是一个人的出血量,我特地仔仔细细地计算了面积,还跟医院方面详细沟通过,陈局的失血量应该是两千毫升不到,已经是大量失血,但现场的失血量,保守估计有两千五,可能有三千,陈局应该是经过搏斗,把对方也打成了重伤。」 「可是曹叔说……」 「曹叔也没见到陈局,他只是从医生拍的照片上判断的,确实存在误判的可能。我打算去医院取陈局身上的dna,说不定会有发现,顺便看看陈局的状况。」 「等会,照你说的,也就是对方的失血量有可能在五百到一千毫升?那肯定没有能力像以前一样把现场洗得干干净净。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看到现场的时候,只用漂白水破坏了dna,却没有彻底洗干净的原因,那么……」 谢霖立马招手喊人,让人去各家医院调查外伤入院的患者。 「陈局那家医院不用问了,我正好要过去。」徐帆说完向他们一点头,匆匆奔着医院去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突然有人沖了进来,一声高喊「我们找到了」,让熙熙攘攘的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 秦一乐和小吕别提多狼狈了,两个人要互相搀扶着才能站稳,活像是从什么地方逃难出来的,一脸的泥灰,五官都分不清了,哑着嗓子又说了一遍:「我们找到绑匪的车了,枪也在车里!」 应呈看见小吕就茫然瞪大了眼:「小吕?你怎么去找车了?不是让你看着江还吗?」 他「啊」了一声,依然还在状况之外:「江还?他不是在局里吗?我看见他来局里找你,所以我才去帮忙的。」 糟了……江还! 应呈被纷乱信息塞满的一颗心忽然又被高高吊起,他这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绑匪的车,把杯子一撂,夺门而出。 谢霖本来想去追,秦一乐却茫然地叫了一声「副队」,他和小吕奔波了一整晚,身上的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冷到浑身发抖,走到脚底长泡,走了将近十个小时才找到那辆被废弃的车,结果…… 他只能用极致疲惫后强打精神的一双眼问:「我……又搞砸了吗?」 谢霖只好暂时放弃了去追应呈的打算,拍了他一把:「没搞砸,你们干得漂亮,太漂亮了,车和枪呢?」 「就在国道边上一个很小的村里,叫溪桥村,车丢在村口一片竹林子里,我们俩冒大雨走了一夜,手机进水了,所以才跑回来报告。」 「好,你们俩赶紧回家睡觉,抓紧一切时间休息,等通知加班。一组的,去把这个溪桥村所有村民都走访一遍,叫鑑证的人跟你们一起去。」 谢霖看着刑侦办公室又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想起「x」和应呈在绑架案里的表现,哪敢放心让他一个人回去,连忙飞奔出去,却只是被应呈的车喷了一脸尾气,只能又另外开了一辆。 —— 应呈一路不停给家里打电话,可无人接听的座机总在一分钟的振铃之后响起「嘟嘟嘟」的机器音,心下怒骂——该死的!快接电话! 可一直等到他马不停蹄直接杀回自己家,这个电话也没有接通。 「江还!」他冲进门,入目只见沙发上那氤氲成一朵盛开玫瑰的血迹,被漂白水稀释后逐渐呈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颜色,缓缓绽开,靠近厨房的地柜被人打开,各种药和纱布散落一地,他的心随之揪起,一瞬间有点恍惚,无法思考。 他转进卫生间,漂白水刺鼻的味道融合了血腥味扑鼻而来,熏得他眯起了眼,只见地上放着一大盆血水,拖把直接和衣服扔在一起,又奔向餐厅,依然是空无一人。 「江还!」 他从未如此慌乱紧张,以至于甚至不太清楚自己在思考什么,最后奔向卧室,终于在走廊上发现了依然昏迷的江还。 他赤?裸着上身,侧着脸向下倒在衣帽间外,似乎是想拿件衣服,由于失血而显得浑身冰冷,格外苍白。 神思在那个瞬间归位,手回来了,脚回来了,心口钝痛的感觉也清晰了。 他慌忙将他翻转过来,使他正面朝上,拍打着他的脸,一叠声喊:「江还,江还!醒醒,江还!」 再伸手一摸,却发觉他浑身上下哪哪都凉的像冰块,唯独额头烫的像火烧,想给他做心肺復甦,又惊觉他心口位置有个纤细的伤口,新的,刚刚结痂,但好在……隔着这道伤口,他的心脏依然跳动。 「江还?江还?醒醒,没事了,你再撑一会,我带你去医院。」 应呈要掏手机,却突然被一把抓住了手腕,他仿佛噩梦中惊醒,像脱水的鱼一般大口喘息,冷汗随之冒了出来:「我……我……」 「什么?」 「我不要去医院,我不去……你照顾我,你照顾我……阿呈……你在这里……」 第133页 他一懵:「你叫我什么……」 江还迷迷煳煳的,现实与回忆,真实与幻境,交错叠加,他睁开眼,那双灿然黑眸宛如孩童一般干净而澄澈,他看着他,说: 「阿呈……你站在这里,不要动……」 「阿呈,我想你了。」 应呈的世界轰隆一声巨响,突然坍塌,虚空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拼命闪烁,可他没放在心上,反而向着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处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他断断续续地想起徐帆的话—— 「陈局应该反击了」、「现场的血迹太大了,不像是一个人的出血量」、「陈局应该是经过搏斗,把对方也打成了重伤」、「失血五百到一千毫升」…… 他忽然攥起手,因太过用力而青筋暴起:「江还……你干了什么?」 江还因高烧而失去平日里的提防和冷静,他毫无防备,卸下伪装,像个孩子被猝然问及了至深的噩梦,于是眼眶里雾气蒸腾,痛苦地挣扎起来,蜷缩成一团,紧紧揪住应呈的衣服,一遍又一遍:「阿呈……阿呈……」 然而他噩梦里,幻境里,乃至于回忆里都视作救赎,连想一想都要小心翼翼的人,只是一把捏住他的肩膀,深深掐进血肉,额角青筋暴起,重复着问:「江还!你干了什么!」 用力太勐,甚至把一个高烧中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人给捏醒了,江还皱起眉抓住他的手,白着脸:「应呈?」 然后他笑起来,显得那么苍白而又无力,却处处透着独属于他的温柔儒雅,他说:「你没事了?」 应呈骤然清醒,迅速松手往后一退,依然皱着眉头:「江还,你干了什么?」 他彻底醒了,艰难地爬起来,以为他问自己胸口这道新伤,下意识捂住伤口,摇了摇头:「没事。」 应呈直勾勾看着他,他却率先躲开了目光,有些做贼心虚的嫌疑,于是沉默了一会,还是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冷声说道:「陈局昨天晚上被人打伤,现在还在icu没脱离危险,以陈局的身手,他不会站着挨打,现场血迹过多,所以陈局很有可能把打他的兇手也打伤了,那个兇手……也有可能大量失血。」 一字一句,如刀如刃,字字珠玑。 江还愣了一下,然后放下了遮掩伤口的手,沉默了一会才问:「你以为……我的伤是这么来的?你不是在担心我?」 应呈也沉默了一会,忽然笑了:「你从一开始就对我遮遮掩掩,不会要求我全身心信任着你吧?你对我说的话,有哪怕一句是真的吗? 你伤成这个样子,在晕倒之前还记得清洗我家,保证没有dna,你敢说你信任我吗?说吧,你昨天晚上到底在哪?」 他垂首,嘴唇有些嗫嚅,最后还是问:「陈局……是在哪被人打伤的?」 「陈家弄的那个废弃仓库。」 那就对了。 ——昨天晚上,他就是在那里,以血换血,以心换心,换应呈这一身警服,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他不能确定陈强看见了多少,但他知道,打伤陈强的人会是谁。 「江还!说话!你昨天晚上在哪!」 他不敢抬头,他怕看见应呈的脸他会失控,会忍不住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可他不可以。 所以他只能低着头几乎把自己弓成一只虾子:「不是我,跟我没有关系。」 「江还!」 「我没有不在场证明,如果你要问的话。」 「那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他再次伸手遮住这道差点致命的伤口,在应呈面前,他觉得自己是透明的,而接下去要说的话,让他觉得羞耻。 他不得不撒谎,不得不利用应呈的同情心,也不得不贬低自己。 他说:「我想死。」 应呈一怔。 他一抬头,眼泪真切的流了下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自己要是从未存在过就好了,他从未如此强烈地希望自己死去,甚至迷迷煳煳地想,什么时候死呢? 是遇到应呈之前,还是遇到应呈之后? 还是遇到应呈之前吧,这样,当自己于他只是个陌生人,死去时,应呈也不会被触动一丁点神经。 但他没有死。他还活着。他深爱着这个世界也深爱应呈,憎恶着欺骗憎恶着利用,却依然只能说道: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所以我……我没想到,差点把自己捅死,也会给自己招来嫌疑。 所以,我不管做什么,都没有办法获得你的信任,我怎么样……都不是你的家人。」 应呈沉默。他此刻彻底清醒,终于想起自己养的这只田螺精,除了是个人以外还是个带病的人,也想起了这个人,他有多敏感,多脆弱,犯病时又有多孤注一掷。 而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是另一把无形的利刃,在这伤口上又捅了一刀。 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回话,只听一声「应呈」,谢霖又急匆匆地闯了进来,看见这整整齐齐的房子先是一懵,看见沙发上那朵血之花又是一惊。 谢霖的突然出现让江还更加暴躁疯狂,他突然用激烈的语调挥手说:「你走吧!」 「江还……」 他突然又颓然靠着墙跌坐下来,揪住自己的头髮遮住自己的脸,声音呜咽,仿佛刚刚突然的暴躁只是幻觉:「求你了……你走吧……」 「江还……」 第134页 「求你了……就一会也好,让我……让我一个人。」 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了,他已经无法再忍受必须要靠谎言活下去的自己。 他从未如此剧烈的后悔过,要是那个时候没有活下来就好了,要是没有遇到应呈就好了,要是……他死了就好了。 果然,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往后余生每一天的倖存,都是来自于亡者最深最刻骨的怨恨。 对最绝望者,当给予神之光芒,再投入黑暗。 这种折磨,刻骨至深。 40、高烧 谢霖听见了他们明显情绪不稳定的争论,连忙走到走廊,看见着上身摇摇欲坠的江还,先一把把他扶住了:「江还?怎么了,没事吧?」 他似乎短暂的恢復了神智,挣开了他的手:「你们都走……」 「江还,我……」 刚刚平静下来的人因为应呈的一开口就又处在了燥郁的边缘,心脏狂跳不止,剧烈膨大,几乎要从胸口那道小小的伤口里挤出来,脑海里幻觉与现实重叠,讨人厌的火焰噼啪声挥之不去,使得他开始不停捶打自己的头部,歇斯底里:「走开!不要管我,让我一个人……走开!」 谢霖回头看了应呈一眼,后者给他比了一个「ptsd」的口型,他立刻隔开应呈,给他使了眼色让他后退。 他什么都不用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刺激源,而对于劝导崩溃中的受害者,他一向驾轻就熟。 「好了没事了。江还,看着我,没事了。」应呈转身后退了两步远,谢霖一边温声软语,一边转了个方向完全挡住应呈,并试图再次靠近他,「江还,先休息一会,我陪着你,没事的,要不要喝点水?」 他睁眼看了谢霖一眼,颤抖起来,用理智拼命剥离幻觉与现实,努力地忽略耳边的幻听,却依然无法走出恐怖的幻境,只能颓然靠着墙跌坐下去,抓住谢霖的手问:「着火了吗?」 谢霖趁机抓住了他的双手,以免他再自残,用更轻缓温和的语调说:「没有,没事,你好好的。」 「不……不……着火了,着火了!你们都走!」 尖利而恐惧的嘶吼不绝于耳,火焰吞噬一切的声音绕樑不绝,幻觉让他难以承受,突然挣开谢霖用力捶打自己的脑袋,嘶吼着说,「停下,让他停下……救火,救火!救救我……救救我们……」 「江还,看着我,看着我,你看到火了对吗,可我没事,我不疼,那是幻觉。」 他喃喃重复,一遍又一遍:「幻觉……幻觉……」 「对,是幻觉,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了,来,闭上眼。」 他听话而顺从,谢霖趁机上前一把抱住他:「没事了,你只是生病了,你在发烧你知道吗?」 提起「发烧」,他就顿时觉得脑袋混沌起来,纷乱繁杂,不仅分不清现实与幻觉,甚至连刚刚的事情都记不住,又急切地张望起来:「应呈……应呈……他清白了吗?」 谢霖一愣,回头看了应呈一眼,应呈连忙走上前:「我在,放心吧,我清白了。」 江还他一丝不苟,儒雅,冷静,沉稳,他做任何事情都细緻小心,有条不紊,是一个合格的好保姆,帮他把生活打理得更像生活。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江还,以至于他竟然忘了,忘了他犯病时痛苦的惨状。 他总是把痛苦藏起来,只展示自己那温柔的一面,让人错以为,他可以一直如钢铁一般坚强下去。 但实际上,他不可以。他的疾病让他比寻常人都要脆弱。 江还迷迷煳煳的,挣出手一把揽住他脖子,在他背后拍了拍,一如既往的温柔:「阿呈……没事了,有我在,阿呈……我会保护你的。」 应呈触电似的一颤,记忆深处有久远尘封的记忆翩然绽放,还等不及他细想,怀里的人就软倒下去。 谢霖搭了把手,七手八脚地帮忙把江还搬到了他睡的客房,伸手一摸又把手缩了回来:「这么烫?送医院吧?」 「刚刚他说他不想去医院。」 「这都烧得说胡话了,他说不去就不去?」 应呈沉默了一会:「就他刚刚那个精神状态,还是顺着他吧,家里有退烧药。」 谢霖白了他一眼,气得磨牙:「那你还站着干嘛,去拿啊!」 他活像个算盘珠子,拨一下才知道动一下,连忙「哦」了一声跑去拿药,谢霖气得扶额:「我说就你这生活能力,这些年没饿死没病死还真是走了大运了,买彩票去吧你。」 「少废话,我照顾病人又不在行。」 「你照顾自己也没见得有多在行,看看你之前那个狗窝什么样,我刚刚进门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呢。」 现在整个房子确实温馨而又整洁,但正是因此而瀰漫着一种奇特的诡秘氛围,让他反而怀念起了以前那个狗窝。 「江还弄的,你还别说,自从养了他,我的生活质量还真是显着提高。」 应呈好不容易从花花绿绿的药堆里找出了退烧的药,然后又顶着谢霖的大白眼想起没拿水,赶忙倒了杯开水给送了过去,谢霖毫无防备被水一烫差点把玻璃杯砸了,只好站起来赶人。 「行了我的应大爷,您老别搁我这帮倒忙了,江还我来照顾,以他的精神状态,等他醒了你还是不要出现在他眼前的比较好。您老人家这就回局里接着查案去吧,啊。」 第135页 应呈真的被连推带搡地退出了大门,眼见着自家大门在自己面前狠狠关上,还落了他一鼻子灰,忍不住吐槽:「这是我家!」 怎么他成了那个被赶出来的人? 结果只听里面传出了一句——「滚」。 他只好嘆了口气,又交代了一句「看好江还」,一转身自己双手插兜,赶回市局去了。 江还毕竟是关于「x」的重要证人,又是「x」的疑似目标,再加上这种濒临崩溃的精神状态和不退的高热,让谢霖寸步不敢离。 先打了盆水把他擦干净,在他额头垫上毛巾,再放上一袋冰块,然后搬了椅子坐到床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江还。 但他实在是太累太困了,这一天一夜的奔波和事态急速的转变让他身心俱疲,手里的活干完了,床上的人还没醒,那根绷得足以将人绞杀的弦一松,就好像气球被人扎了个洞,困囿其中的空气迫不及待地迅速熘走,他双目一阖,唿了口气,这口气还没舒完就已经睡了过去。 而应呈靠这一身正气吊着,精神得像临死之前的迴光返照,又一路驱车赶回市局。 这会,市局一半的人在熬了一宿以后回家睡觉了,剩下的一半依然在努力缉兇。 绑匪弃车的地方是溪桥村,应呈亲自带人去走访,发现村里近半年都没有任何外来人口,也没有人员失踪,同时村民也没有注意到有任何可疑车辆停留,绑架犯的画像也没人认识。 由于溪桥村深处山林并且接壤隔壁省,他担心绑匪翻山越岭往隔壁省跑,一边调了警犬往山里追,一边联繫隔壁省的公安力量加大通缉力度联合追捕。 叶青舟蹲守黄毛未果,这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一丁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他只能转而又带人支援陈家弄现场,再次扩大了走访范围,禁毒支队的兄弟们则翻烂了所有的档案,逐一排查陈局曾经所有的线人和他送进去的歹徒最近有没有人出狱。 很不幸,两个案子两条线,合在一起也没有任何收穫,绑匪消失的无影无踪,打伤了陈局的人也没有留下任何可用的线索。 然而…… 得益于上个月郑远峰逃亡时的枪战,陈家弄周围的住户就零零散散地装起了监控,只不过这些民用监控大多都是自己随意装的,普遍角度不太好,鲜少有正对街道的。 叶青舟不得不大海捞针似的挨家挨户收集这些监控,再一个个仔细看过去,皇天不负有心人,居然还真的让他找到了! 他掏出手机想给应呈打电话,通讯录里一划,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而打给了谢霖。 谢霖正睡着,被这电话铃吓得虎躯一震,身体比脑袋反应更快,脑袋里还是一团浆煳,就已经先接了起来:「餵?」 「是我。你跟应呈在一起吗?」 他完全清醒了,又看了一眼仍在昏睡的江还,一边伸手过去摸他的额头,一边压低了声:「不在。应呈应该在市局,我在家帮他照顾江还。」 「江还?他怎么了?受伤了?」 很好,烧已经退了。他小小的松了口气把声音压得更低:「没。病了,发高烧,刚退下去,精神状态也很不稳定,看起来……很有可能是精神或者心理上的疾病发作了。」 「病了?」 他「嗯」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关心他?」 「他是「x」的重要证人,我关心他才是正常的吧?你打算在应呈家留到什么时候?」 「怎么了,有发现?」 「有一点。」那边突然沉默,随即长嘆了一口气,「先别告诉应呈。」 「什么意思?」 「应呈陷得有点深。总之,先别告诉他,我,你,叫上徐帆,我有点东西给你们看。」 谢霖不清楚他拿到了什么,但对于应呈陷得太深这点,却完全贊同,于是应了一声:「好,等会市局见?」 叶青舟说了句「行」就挂了电话,又打电话联繫了徐帆。 江还似乎做了一个很深很沉的梦,梦里是一片无边黑暗,他思绪回到那年火灾,他拼命地跑,火焰像洪水一样唿啸着追来,房屋在眼前颠倒,那些孩子在火焰里嘶吼尖叫,应呈的脸交错出现,用力一把把他推进火海,向他一遍又一遍地嘶吼—— 「你骗我!」 梦境倏忽破碎,他被生生吓醒,把自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谢霖连忙给他倒了杯水,轻轻一笑:「醒了就好,喝口水。」 高烧过后让他四肢酸软,连骨头都是疼的,脑袋里还有些混沌,茫然地坐起来喝了口水,迷迷煳煳地问:「应呈呢?为什么是谢副队在这里?」 「应呈?你到底管他叫什么?」 「什么?」 「你刚刚发高烧的时候,精神也不太稳定,一直叫他阿呈。」 江还悚然一惊,就算烧到断片,仅剩的记忆七零八碎,也够他还原出一个来龙去脉,只好连忙说:「想这么叫来着,不过……好像显得过分亲昵了。」 谢霖掂量了一下,又温柔问道:「看过医生吗?你的精神状况……实在不太好。」 「ptsd,我自己有数。」 「确诊过吗?」 他点头…… 谢霖立刻追问:「你一个流浪汉,什么时候有条件去看心理医生了?你可别告诉我是应呈带你去的。」 第136页 他又是一惊,一抬头就撞见一双紧盯不放的眼睛,那种千锤百鍊的压迫感令他后背汗毛直立,打了个冷颤。 这人……表面上温柔和善仿佛邻家大哥。而实际上,撕掉这层伪装,却是一条危险的毒蛇,他比野狼似的应呈更加危险,应呈当机立断,再如何致命的攻击都摆在明面上,可他,却习惯于埋伏在暗处,不动声色,一旦出手,就直击猎物最致命的咽喉,下手即是死穴,绝不手软。 「是……小时候去的。」 「小时候?」 「谢副队有提问的权利,但对于我的过去,我也有拒绝回答的权利。」 谢霖索性摊开了问:「那我换个问题。江还,你到底是谁?这个问题,你也要拒绝回答吗?」 江还沉默。 「那好,再换个问题,你是怎么看待应呈的?」 「什么意思?」 「假如我们警察把每一次办案遇到的流浪汉或者可怜人都带回家,那每个人都可以开一家收容所。 江还,他救了你,给了你一个家,你看看现在的你和一个月前流浪的你,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我不要求你为他做什么,但至少,别骗他,也别害他。」 江还有一腔滔天的热血和赤忱,只为应呈。可他也有与寻常人如出一辙甚至更加敏感的神经,让他觉得委屈,觉得痛苦。 他正沉溺在痛苦的池塘,明明知道,只要把一切都摊开说明,只要开口将真相和盘托出,就能结束这无边无际的误解与痛苦,但…… 唯独这一点,他不能。 于是他笑了:「谢副队这是在道德绑架?」 谢霖确认他现在精神稳定,因此言谈激烈,丝毫不惧于承认:「是又怎么样?知道为什么我道德绑架的这个人是你吗?因为应呈是我兄弟,你不是。 我无所谓你会做出什么牺牲或者受到什么伤害,我只知道,应呈是为了你才被人当成目标,而你却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 江还沉默,他又追问了一句:「江还,我只需要一个答案,要么告诉我你是谁,要么告诉我伤害应呈和陈局的人是谁。」 「硬要问的话,我也不知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流浪,连自己的父母都没见过,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可能知道谁会害人。」 谢霖盯着他,一时沉默。他有太多的话,可他知道江还永远不会开口,只好长长唿出了一口气:「应呈在保护你,我也在,大家都在,我们都相信你无罪相信你什么都没错,但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肯说?你这样,要我们怎么帮你?」 江还垂首一笑:「就像你想保护应呈一样,我也有想保护的人。」 「你那是包庇。」 他看了他一眼,温和而内敛:「不。我想保护的那个人,是应呈。」 「可应呈不是一个人,他背后还有整个市局,你只有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才能真正的保护他!」 他摇头:「我不知道。但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他。」 谢霖还打算再问,玄关处却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我回来了。」 ——是应呈! 他连忙转出房间问了一句:「怎么样了?」 应呈在山林里野狗似的蹿了一天,本来就一夜没睡,这会脚都是软的,脸上表情难看得像殭尸,连连摇头:「不行,这帮孙子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我带了警犬都没用,找了一天连个影子都没找到。」 「主要是那三千万的事,拖了整个市局一晚上,哪还能追得上他们?」 「倒也不是。秦一乐和小吕不就追踪了一夜?但你这么说,我也觉得这三千万有点一石二鸟的嫌疑,既栽赃我,又调虎离山,争取到逃跑的时间,像是他的作风。」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x」。谢霖悄悄一回头,见江还就站在自己身后,已经拿了件t恤在穿,神色自若,竟对这个「x」持默认态度,怪不得应呈根本就不避讳。 「那陈局那边呢?」 他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我给医院打了电话,只说有好转,但还没好转到能支持二次手术的地步,还是很危险。叶青舟那边说全是监控死角,一丁点东西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现。」 谢霖突然想起叶青舟那通电话,连忙说:「那你休息会,我回局里去。」 「好。兄弟们两个案子都在抓,你去坐个镇,后半夜我来替你。」 「没事,不用,你明早再来,有事我随时通知你。」 应呈点头,送他走了出去,再回头,依然脸色惨白显得十分虚弱的江还已经穿好了衣服,遮住了那些新新旧旧的伤痕,就这么沉默着站在他身后。 他想起那病发失控的模样,喉间干涩,互相秉持着这诡异的寂静,时间像流沙一样逝去,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江还,之前怀疑你是伤害陈局的兇手,我……」 江还突然笑了起来:「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他实在是撑不住了,只能先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没有被血晕染到的角落,深深陷了进去:「我连一句对不起都还没说,你就原谅我了?」 「你在我这里,用不着说这三个字,永远不用。」 他一怔,眯着眼睛几乎要睡过去,迷迷煳煳地说:「江还……」 江还一抬头,迷惑地「嗯」了一声,等待下文。 「我好像……挺喜欢你的。」 第137页 这下轮到江还一怔,然而不及细想,就听沙发上鼾声四起,这人疲惫至极,已然睡过去了,就连刚刚那句,也难以确定到底是不是梦话。 他忍不住垂头笑了笑,一颗心激盪起来,有一股清凉泉水涤去了他所有的委屈与悲伤,像枯草復荣,他还能再坚持着活下去。 沙发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并且深深渗进了沙发内部,他只能先找出一条毛毯遮住血迹,扶应呈躺下睡,然后捻下粘在他头髮上的枯叶,竭尽温和。 ——我也深深地爱着你。并非浅尝辄止,也并非水到渠成,人类天性自私而无情,任何爱意,都是违背自然的。 而我,为你奋不顾身。 41、求婚 谢霖补了一觉已经生龙活虎,马不停蹄又奔向了市局。 这会,先前去休息的那一批人已经回来倒班了,溪桥村那边还在继续搜山,但陈家弄那边走访的兄弟却都已经撤了回来,开始着力于寻找陈强的旧仇家,毕竟…… 他没道理这么大晚上了,还一个人冒雨去陈家弄那种废仓库,除非是被什么人特意约出去的。 叶青舟一见他进门,就立刻伸手一捞,直接把他拽到了一间空审讯室,徐帆已经一脸状况之外的神色,被他关在审讯室里好一会了。 「我说你们有话就说,我还有一堆活没干呢,应呈人呢?」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看了徐帆一眼:「接下来给你们看的东西,不要告诉应呈。」 「什么意思?瞒着应呈?」 「你看了就知道了。」电脑上正在播放的是一段像素不太高,在那样狂风暴雨的天里还略有些摇晃的监控,他轻点空格,突然锁定了一个模煳的人影。 谢霖紧紧皱起了眉头:「江还?」 「什么?这是江还?你可别告诉我……」 叶青舟不语,只是又一点空格,那个跌跌撞撞的人影从镜头前离开后,又有一个黑影紧随其后,一闪而过。 徐帆瞪大了眼,失声尖叫:「陈局?」 「这监控是我在陈家弄隔了七条街外的路口找到的。师父……并不是被人约到了仓库,而是跟踪江还,才到了那里。你们还记得吗,当时,也是江还指引我们,去那个仓库抓住了郑远峰。」 他说着看了谢霖一眼,谢霖不语,他只好又把监控视频往后一拉,见江还赤?裸上身,把衣服抱在胸前,又从仓库的方向跑了过来,短短一段路几次都险些栽倒,只是…… 「这一次,师父没跟在他后面。」 审讯室里顿时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大家彼此都清楚,为什么陈强没有出现。 良久,谢霖才开口道:「江还胸口,好像是有一道很小的伤口,但他身上有很多旧伤疤,再加上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我以为……所以没多想。」 「也就是说,江还就是现场的第二个人?是他打伤了陈局?」 「可是,我当时跟应呈推测过,江还应该是「x」的目标,而并不是同伙,现在应呈也被「x」盯上了,他就更没有理由伤害陈局,说不通。」 徐帆吓了一跳:「你等会,「x」盯上了应呈?这又是怎么回事?你是说这次三千万丢了的事,是「x」干的?」 谢霖意识到应呈还没跟他们沟通过,只好将「x」培养燕然整整六年,诱导孩子自导自演并通过孩子直接联繫上应呈,以及他怀疑「x」的真正目标是应呈他爸应爱华的事全部和盘托出。 叶青舟和徐帆又沉默了一会,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众多信息,良久,叶青舟才问:「「x」有个帐号?」 「已经弃号了,应呈说正让顾崽在查。」 徐帆问:「那……要把江还提到局里来吗?」 「不行,他的精神状态没法作证,急着审讯只会适得其反。」 「那总不能随这个定时?炸弹就这么在应呈身边放着吧?而且还不知道这颗炸弹什么时候炸,我们还是通知应呈吧。」 谢霖摇头:「不,我觉得叶青舟说得对,不能让应呈知道。他在这个案子上是什么状态你还没看见吗? 当时他一个人去找那根铁棍的时候,那模样和在逃通缉犯似的,这个「x」一直在牵着他的鼻子走,他再陷下去,我怕我们都救不回来他!」 他甚至巴不得现在就停应呈的职放他的假,让他找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带上江还度蜜月去,千万别在他眼前晃悠了。 叶青舟一把关上了笔记本电脑,指了指谢霖:「这样吧,你呢,盯紧应呈,别让这小子被「x」霍霍疯了,我呢,会想办法去盯江还,实在不行,在这颗炸弹炸了之前,老子先把他拆了。还有……」 他又一指徐帆:「你呢,就负责三缄其口,所有涉及「x」的证据都别告诉应呈。从现在开始,把应呈剔除,「x」……我们三个人查!」 徐帆看了谢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叶青舟的电话就响了,他立刻接了起来,随即神色大骇地挂了电话,拽着两个人就往外跑:「师父进手术室了!」 —— 手术室门口黑压压地站着一大片人。陈强这个局长是接了应呈他爸应爱华的棒,与老应的钢铁作风不一样,他执行怀柔政策,以谈话代替惩罚,以交心代替级别,再加上和黄志远时不时唱一唱?红白脸的双簧,反而令陈强收穫了众多朋友一般的下属,只见这一大片人里,先前替下来回去休息的几乎都来齐了,再加上局里的几位领导,众星拱月似的围着刚从学校下班的宋清。 第138页 黄志远急得焦头烂额:「你们这么多人赶来干什么?能帮上什么忙吗?看看把这里挤得水泄不通的,有空在这里耗着还不如赶紧回去干活!」 可是没人动。 叶青舟刚刚才到,当然更不可能走,只是挤到门边:「怎么样了?」 黄志远一边疏通出一条路,好让医护人员们再次战士似的前赴后继,杀进手术室,一边摇头:「我也不知道,刚进去,说是突然恶化。对了,应呈呢?」 谢霖一拍脑门,嘀咕了一句「忘通知了」,又拿起手机走了出去。 可怜应呈睡了还没一会,又被他惊醒,然后从江还膝盖上弹了起来:「什么?陈局在手术室?怎么样了?行,我知道了,我马上来。」 然后他一转头,就撞见一双深海,这才意识到自己枕着人家的膝盖睡了个安稳觉,一边起来换衣服,一边问:「我睡了多久了?」 「没一会,一个小时不到。」 他从衣帽间拐角探出头,发现江还在揉腿,再一想到这人刚刚还又发烧又出血又犯病的,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连忙说:「对不起,实在是累过头了。」 江还连忙收回手,笑了笑:「我说过你永远不需要对我说这三个字。」 他茫然地「啊」了一声,情商随着智商的提高而显着下降:「什么意思?」 得,他睡了一觉把自己睡断片了,那么…… 「喜欢」那句话,估计也忘了。 江还只好摇了摇头:「没什么。对了,陈局又进手术室了?我也想去看看。」 现在陈局在手术室里,两件案子都还在跟,局里不一定还能分出人手来保护江还,应呈想到这点,立刻点头:「那就去吧,正好带你去看医生。」 「我已经没事了,烧退了,而且伤口也没有感染,真的不用看。」 「你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怎么还怕看医生?你可是缝针都不用打麻醉的人啊。」 他沉默了一会,跟应呈一起到玄关换鞋,才终于缓缓吐出两个字:「省钱。欠你太多,我还不起。」 应呈一顿,这才想起来自己帐号上的余额跟低保户没什么区别,揉了揉头髮:「你不会还惦记着我说我养不起你了的那事吧?我不是说了那是我开玩笑的嘛,你以为我是谁,我可是兰城首富。」 「兰城首富是苏程远。」 应呈:「行吧,那我第二。」 「第二应该是天马娱乐集团。」 应呈:「还聊不聊天了?」 江还:「……」 两个男人在狭小的玄关处挤得转不了身,对视一眼,突然嗤一声笑了,江还笑够了,穿好鞋站了起来,正好撞进应呈怀里,应呈一只手插兜,一只手护着他腰,盯着那双深海,又认真地说了一句:「你放心,我既然把你带回了家,就会对你负责到底,我会好好对你的。」 「你这话说的像求婚。」 「只要你同意,我也不是不可以。」 「那我同意。」 应呈一个激灵,死死盯着江还,却见他十分坦然:「你收留我,救我,帮我,我做什么都报答不了,真要我以身相许,我也乐意。」 他这才开了大门走出去,然后站在走廊上回头说:「那么从今天开始,你江还,就是我应呈的江夫人了,所以走吧,老公带你去医院。」 江还脸上一烧,迅速低下了头。 这人太蹬鼻子上脸,后悔了。然而世上哪有后悔药卖,应呈早孔雀尾巴一翘,乐颠颠地带他去医院了。 但幸好江还确实退了烧,伤口也没有发炎,医生简单消了毒,给他开了几盒药就放人了,应呈这才领着他一步一步,步履沉重地走向了手术室。 这会,手术室门口人挤人,医护人员几番劝说,总算是将一大部分人都赶了回去,但依然还有不少人赖着不肯走,见了江还,脸上表情各有千秋,总之都不算友善。 应呈一心只有陈强,竟没有注意到,只是先追问了一句:「怎么样了?」 黄志远摇头:「刚签了第一张病危。」说完,又看了一眼已经哭到木然,再流不出一滴眼泪的宋清一眼,百感交集。 应呈也看了一眼,转头轻声去问谢霖:「多久了?」 「快一个小时了。」想起那段监控,他一咬牙攥紧了拳头,忍不住盯了江还一眼,江还却误以为他是在意先前在应呈家的那段谈话,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了头,但落在谢霖眼中,又令人更加怀疑。 「怎么了?」 徐帆连忙打起了圆场:「对了,案子查的怎么样,人抓到了吗?」 应呈一怔,被转移了话题,摇了摇头:「山里没找到人,大概率是往隔壁省跑了,那边接壤另一条公路,假如他们提前备了另一辆车,确实难抓,不过通告已经发出去了,放心,会有结果的。」 徐帆沉默,反而是黄志远又问了一句:「那这边呢?」 叶青舟知道他问的是陈强,小心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宋清,摇了摇头。 黄志远灵光乍现:「不对,这绑匪先换了一辆套?牌车,又弃了一辆,假如他在隔壁省还备了一辆,那他们岂不是一分钱没捞着,还折进去三辆车?他们图什么?」 图什么?图应呈呗。而且那三千万虽然回来了,却依然重创了整个苏氏集团,这一箭至少双鵰。 第139页 但……这么说起来倒真是有点奇怪。那毕竟是整整三千万,都已经到手了,还不还回去苏氏集团都是血亏,那又为什么要还回去? 应呈想不明白,只好老实摇头:「不知道,这案子太多说不通的地方了。」 江还垂首看着他迷惑的脸,没有说话。 那人一直信守承诺。 说话间,有个医生推开门走了出来,一直仿佛木偶一般的宋清突然六神归位,唰一下站了起来把人拦住:「医生!医生,怎么样了?」 那医生摇了摇头,先把她扶住了才说:「手术还在进行,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但是……病人情况实在不太理想,你们还是要做好一定的心理准备。」 宋清顿了片刻才听懂,绷了一天一夜的弦终于绷断,嘶哑着嗓子软倒下去,哇一声大哭出来,喊了一句「老陈」,叶青舟一行连忙七手八脚地又把她扶起来。 这一场手持续了另一个五小时。 凌晨零点以后,白髮苍苍的老医生又手持一个空咖啡杯,顶着一对格外硕大的黑眼圈精神矍铄地走了出来,见了宋清和黄志远就笑:「我为了你们可是两天没睡了,我这一大把年纪,遭不住遭不住。」 叶青舟敏锐地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些好消息的意味,双眸里闪出光彩:「怎么样了?」 他走路带风,一边说一边走:「手术很成功,病人生命体徵平稳,还在里面醒麻醉,等醒了再让他转icu观察几天。」 整个手术室门口都松了好长一口气,笼罩在走廊里的阴云突然消散,应呈匆忙追了上去:「医生!那陈局是脱离生命危险了?他什么时候会醒?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老医生看了宋清一眼,笑容一滞,嘆了口气最后还是折返回来,先扶宋清坐下,这才开口:「现在呢,我只能说命是保住了,人什么时候会醒,我也不好说,可能等会麻醉过去就醒了,可能要过一两天,也有可能要更久。 至于人醒了以后,会不会有后遗症,那是肯定会有的,我们已经尽力了,现在各方面来讲,都是最好的一个结果,但到底情况如何,还是只能等他醒了以后再看。」 宋清沉默了一会,颤抖着问:「最坏是什么结果?」 「你也知道,这伤毕竟是在头上,你老公这几位同事送他来的时候都看见了,伤成这样能保住命都不容易……」 「你就告诉我吧!最坏是什么结果?」 老医生拍了拍她的肩膀:「脑部损伤比较严重,毁容是肯定的了,手脚也会不协调。当然,这个可以坚持做康復,以后会有好转,最怕的就是影响智力,这都是不可控的,只能等他醒了以后再检查了。」 影响智力…… 叶青舟紧紧皱着眉:「也就是说,师父很有可能不会记得是谁把他打伤的。」 老医生点头:「短暂的创伤性失忆也是有可能的,我还是那句话,一切都要等病人醒过来再说,你们都先别着急,也别紧张,不管怎么样,活着就是万幸。」 宋清抹干了眼泪,点头说:「对,说得对,活着就好,我别的什么也不求了,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老医生松了口气,给他们几个大男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照顾着点,自己又步履匆匆地奔向办公室准备下一台手术。 应呈只觉得刚刚才吹散的那朵阴云又阴魂不散地聚拢回来,更压抑,也更密不透风,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等啊等,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陈强终于被人推了出来。 他整个头部裹满纱布,血从纱布底下渗透上来,在他太阳穴的位置绽开了一簇满天星,氧气面罩隔着纱布端端正正戴在脸上,有些许雾气凝聚在内壁,左手右手各开了一条静脉通路,左边挂着澄明的液体,右边同时进行输血,由护士送往icu。 应呈觉得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说不出话,直到宋清哭喊了一句「老陈」,他这才能挤出两个字来——「陈局」。 —— 陈强一度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他似乎灵魂出窍,睁眼就站在瓢泼大雨之中,一伸手,雨水却从他掌心直接穿透过去,一抬头,又看见自己裹着雨衣躺在路边,再凑近了一看,只见那脸已经被砸得五官都分辨不出来了。 然后他看着老张来了,急匆匆叫了救护车通知谢霖,扯着雨衣给他挡雨,自己却淋了个半身湿透,他想提醒他用不着,反正人死不能復生,想了想,他也就是放不下这一大帮没点分寸的孩子们而已。 ——还有他手里那个始终破不了的案子和始终没能抓住的人。 他好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吊在自己的「尸体」上,当他的「尸体」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他也只能被拽进救护车一块到了医院。 然后他看见自己被送进手术室,只好坐在一台湿漉漉的平车上在旁边围观一大群医生给自己动手术,别说,这感觉还挺有意思。 再一回头,好傢伙,以前牺牲的战友都在他身边排排坐,一张张脸鲜活无比,一个个都是身穿警服最英勇的模样,每个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年纪最小的这个,是当年他亲手从警校里带出来的,潜伏进目标团伙还没三天,他前脚刚下了撤退命令,后脚这孩子就被抛进了长江,出动了蛙人和搜救队,捞了整整一星期才捞上来,精干巴瘦的小伙子生生被泡成了一个巨人,到死都还没正式入职,连个烈士都没资格评。 第140页 旁边那个,是他老战友,老兄弟,那个时候宋清怀孕,所以他抢了自己的名额替他去卧底,回来的时候那尸体拼都拼不起来,狗日的孙子落了网,还在审讯室夸他一句「真汉子」,折磨到那个份上,愣是到死也没交代过一句。 还有年纪最大的那个,是他师父。他这身本事,做人也好,做警察也好,都是从他这里学来的。 他受过伤,流过血,好不容易交了大运,活着退休了,刚到家的第二天,贩毒的一把火就把他的房子烧了,一家人啊,还有他刚出生还没满月的小孙女,一个也没救回来。 最角落那个,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大徒弟,入门比叶青舟还早好几年。 最年轻风华正茂的时候去卧底,为了博取信任,毒也吸了瘾也染了,犯罪团伙是一网打尽,可他再回不到岗位上来,只能叫局里出钱把他养在戒毒所,上面领导还三天两头去慰问,他受不了了,求他说师父啊,我没脸见人,你别叫领导们来看我。 他说好,以后不叫他们来看你。可前脚出了戒毒所,后脚,他就拿鞋带把自己吊死了。 他想着想着,心里发苦,这一辈子刀锋上一路滚过来,也从没这么苦过。他招手说兄弟们,我来陪你们了。 兄弟们摇头说,你还没到时候呢,咱们兄弟本来都能长命百岁,偏偏当了缉毒警,余下来的阳寿攒一攒,都留给你,你回去吧,帮我们把用不完的阳寿活完再来。 小年轻笑嘻嘻,说叔,你回去吧,你要长命百岁的。 于是他眼前又忽然分崩离析,被不同方向的力量拉扯撕裂,仿佛五马分尸,可他感觉不到疼,只是勐一睁眼,在一片嘈杂中捕捉到自己想找的人,像一台即将格式化的电脑,拼死传递出了最后一个信息。 ——保护江还! 42、缠绵 陈强被送进了icu,厚重的铁门一关,谁也再进不去看他。 江还小心贴到了应呈身边,小声问:「刚刚陈局打的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们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应呈双手插兜唿出一口长气,又看了他一眼:「那手势是突袭用的,意思是有人质,陈局的意思……是提醒我们要保护你。」 他垂头,越发确定陈强一定是看见了什么,也更加明白到底是谁打伤了他,可问题是,他为什么没死?到底是那人一时手误,没能把他当场打死,还是…… 有意要留陈强一命? 那人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那么留着他又是想要传达什么信息呢? 他想不明白,就见徐帆十分友好地走上来跟他握了个手:「你好。这是我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吧?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徐帆,双人徐,风帆的帆,鑑证科的。」 「久仰,我是江还。」 「听说你为应呈挡过刀?」 江还伸手按了按腰腹部的伤口,温和一笑:「没事,早就好了。」 「那就好。这大晚上的,你们都没吃饭吧,饿不饿?我请你们吃宵夜去。」 「这……」江还正要拒绝,应呈就已经一左一右把他们两个都揽住,笑逐颜开,「宵夜?这敢情好啊,走走走。」 徐帆哭笑不得地啐了他一口:「妈的,你个饿死鬼。」说完又回头去叫黄志远他们,奈何黄志远急着回家,宋清也要回去,最后只有叶青舟和谢霖熘熘达达跟着一块在医院附近找了家还在营业的路边摊,点了几个小菜,叫了几瓶啤酒,小猪上槽似的吃出了一桌残骸。 ……这是都饿惨了啊。 江还对这风捲残云的速度惊得瞪大了眼,连筷子都没动,见对面超市还在开门营业,而这几个人又明显有话要说,于是站了起来:「我去给你们买瓶水。」 见他走进那灯火通明的超市,应呈这才闷头吹完了一整瓶啤酒,然后「啪」一声放下:「说吧。」 徐帆舔了舔唇角,看看沉默的叶青舟,又看看沉默的谢霖,想了想还是没说话,只是跟着灌了口酒。 「行,你们都不说,那我来说。我怀疑江还跟陈局这次受伤有关系。徐帆跟谢霖都说过,现场肯定有两个以上的人的血,一开始我怀疑是江还打伤了陈局,但陈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我们保护江还,所以我猜测,是江还先受了伤,陈局为了保护江还,才站着不动挨了打,现场应该还有第三个人。」 叶青舟放下酒瓶:「我不同意。监控只拍到了师父和江还,师父打手势说江还是人质,不一定是叫我们保护他,也有可能是提醒我们小心江还。」 应呈忽然冷笑:「监控?呵。你们还真有本事把证据都瞒着我啊!」 谢霖连忙站起来打圆场:「应呈,大家都是为了你好,你自己难道没发现你已经被这个「x」带着跑了吗? 徐帆也劝过你,你背后有兄弟,有些事你可以不用参与,「x」就交给我们来查,你就负责保护好江还。」 ——「他就是一个未知者,既然未知,那我们就给他一个代号叫「x」怎么样?」 ——「他说……「x」是未知的意思。他喜欢这个名字,也喜欢给他起这个名字的人。」 思绪翻腾而起,他要剖开自己的血肉,才能剔除这些根植于血脉已经发芽的怀疑,他依次环视自己这三位兄弟的眼睛,每个人都看得仔细,各个花了十秒以上。 第141页 然后,那种时不时突然冒出头来刺他一下的怀疑就彻底消失了。 他记得他说过的话,不止给「x」起代号时的话,还有王余怀疑他技术科的人才是盗走那三千万的真兇的时候,他也说过—— 「我兄弟不可能害我。」 这句话,现在一样适用。 于是他又冷静说道:「我是你们兄弟,你们不可能放任我一个人去查案,我理解。但同理,身为兄弟,我也不可能放任你们为了我去冒险。 所以,从今天开始,没有我,只有我们,我们四个人一个整体,这案子,要查我们一起查。」 叶青舟点头:「行。但约法三章,大家信息共享,谁也不能瞒着谁,但现在你是目标,所以你绝对不允许单独行动,你得接受我们二十四小时的盯梢保护。」 他「嘶」了一声,没心没肺地笑:「三个小矮人保护白雪公主。」 「去你的。」徐帆抓了一把花生壳丢了他满身,差点被他摁进桌子底下,连连告饶,「大爷大爷,我腰!」 「还敢扔我,反了你了,要不是看在你腰不好的份上,我非教教你什么叫做人的道理。」 「什么道理?」 「别惹一个姓应叫呈的。」 「滚滚滚!」 他哈哈直笑,笑够了又举起酒瓶:「来来来少废话,盯梢就盯梢吧,我就当你们帮我保护江还了。咱们兄弟齐心,先干一瓶。」 谢霖一边说「明天还要上班」,一边老老实实举了杯,岂料叶青舟毫不客气,一把把他手里小气兮兮的一次性杯夺过来,另给他开了一瓶塞过去,谢霖手直抖:「别别别,哥,我喝不了!」 应呈干啥啥不行,幸灾乐祸第一名:「别信他,他最能喝!」 「妈的我不是说了明天还要上班吗!」跟这小子处久了,骂人真是难改的恶习。 「一瓶啤酒能有多大事,赶紧喝,干!」 四个啤酒瓶一碰,碰出清脆的响声来,几个大男人又嘻哈着劝了几轮酒,直到吹完了一整提,也没见江还回来。 徐帆向对面超市一张望:「江还不就是买瓶水吗,怎么还能把人给买丢了?不会出事吧?」 应呈示意那一动没动的碗筷,意有所指:「我们不散桌,他是不会回来的。」 ——这小子也没吃没喝,还是高烧刚退,怕留dna愣是一口都没动。 徐帆哼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就这还说他没问题呢?」 「我没说他没问题,这小子有事,肯定有事,只不过到底是什么事他怎么也不肯说,我还是那句话,我觉得不管怎么样,他不会害我。」 「你就信着他吧。我们也吃饱了,赶紧回家睡觉,明天还得上班。你没车,我明天来接你?」 「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几个大男人又一哄作鸟兽散。应呈双手插兜熘熘达达走向超市,只见江还正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在路灯照耀下埋头啃一个隔夜老面包,恍惚又回到了当初流浪的样子,看着总让人觉得落魄而又心疼,见了他,显然是十分窘迫,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差点噎到,应呈却嘻嘻一笑,毫不介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给你吃。从那帮饭桶嘴里抢下来的,要不是我藏的快,一点都不剩。」 江还哭笑不得,接过被他体温捂暖的花生,觉得心里也热乎乎的。 「你们吃完了?」 「吃完了,喝了点酒,这个点可能打不到车,我们走路回去?」 他好像不大开心:「喝了很多?」 「不多,几瓶啤酒而已,怎么,怕我撒酒疯把你睡了?」应呈往他脖子上一挂,满脸坏笑。 江还却早就对他这张无遮无拦的破嘴免疫了,满脸冷漠:「根据医学统计,有专家指出,酒精会显着降低……」 应呈连忙一把捂住他嘴:「还能不能聊天了?」 这怎么还怼上了呢,想当初刚捡回家的时候说什么就是什么,多可爱一田螺姑娘,现在好了,田螺精得道飞升,敢撂他的话了。这就是所谓的「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吗? 他整个人都挂在江还身上,江还也不管他捂在自己脸上的手和凑的太近若有似无飘过来的酒气,只是顺势环住他的腰,捏了一下,就吓得他立刻松手往后一跳,足足跳出三步远。 然后笑了:「我没说完呢,上面可能不太行,但不影响做下面的那个。」 应呈:…… 妈的小兔崽子反了天了,我花钱养你你还想上我?忘恩负义! 「你对以身相许四个字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哪有什么误解?以身相许说的不就是一生一世白首不离吗?只要是你,别的都没有关系。」 身份没有关系,地位没有关系。甚至……性别也没有关系。只要是你。 应呈又想起谢霖问他的那个问题来。他兜兜转转,想了好久一直没有想明白,今晚,看着江还站在路灯底下,影子在脚下缩成一个小小的圆,突然有点想明白了。 「江还,你要不要考虑找个工作?」 「工作?我说过我没有身份,没法打工。你……是不想养我了吗?」 「不是。我当然可以养你一辈子,但以后呢?以后怎么办?且不说我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个万一,再退一万步讲,你结婚生子了怎么办?你总不可能一辈子在我家做个男保姆吧?」 第142页 江还顿了一下,脸上表情突然有点难看:「结婚生子?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人之常情,突然想到了而已。」 「我很小的时候就确定我不会结婚。当然,如果能的话最好,但我的婚礼上不会有新娘。」 他站在灯光下眉眼低垂,阴影在他脸上氤氲开一团水墨,「你觉得噁心也好,无法接受也罢,甚至要为了这个把我赶出去,我也无话可说。但应呈,我是同性恋,这是不能改变的一点。」 「同性恋……」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了他满身的旧伤痕,还有那个恋童?癖开的福利院。 他却坦然点头:「我年少时,也曾爱上过一个男孩,他救赎了我整个人生,我还活着,全凭他做我的信仰。就好像你说的结婚生子,喜欢上自己的同性,也只不过是人之常情。」 「可同性恋并不能被很多人理解……」 「我爱我的,关别人什么事?」 应呈一噎,只是摇头:「这条路会很难走。」 「我知道。」为了某人,他已经飞蛾扑火,再无退路。 「不是。我的意思是,一个人难走,两个人就会好走很多。」 江还一滞,瞪大了眼。在多年压抑下已经化成死水的那一腔爱意仿佛在深海处炸开了一颗核弹,汹涌滔天,捲起了千堆白雪,充斥在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涌起了一股亲吻的冲动,强烈到难以遏制。 然后在他失控前的那一瞬,只听应呈又说:「毕竟我可以看着你走,想想你的不快乐会成为我的快乐源泉,是不是就更不快乐了?」说完还哈哈笑了两声,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江还:…… 他但凡脑子没长泡,都不至于相信这个狗男人的鬼话,应呈的嘴,骗人的鬼,呸! 应呈可能有点醉,依然死皮不要脸地往他身上挂,笑嘿嘿地不知道在乐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在江还的咬牙切齿和应呈的哈哈大笑中勾肩搭背走回了家,灯光下两条细细长长的黑影时而交汇时而分开,就这么分分合合,纠缠不休。 其实,我真的想陪你一路走下去。但我不能在喝醉的时候说,也不能在「x」的监视下说,我该在独剩我们二人的时候,在阳光正好的午后,在睡意未消的清晨,在耳鬓厮磨的深夜,在悱恻缠绵的事后,一遍又一遍,说到你腻,说到你烦,说到你让我闭嘴,说我愿意,说我爱你。 应呈想着想着,脸上红了起来,趁酒劲去拉他的手耍无赖,江还显然刚刚被他伤透了心,并不想理会,甩手问他是不是喝高了,他笑说:「我没喝高,就是走不动了,江还,你拉我一把。」 江还:…… 我信你个鬼。 见他甩手就走,应呈只好自己双手插兜,熘熘达达跟在后面。 —— 第二天一早,徐帆果然来接应呈上班,他左右一看,还真在楼下花园看到了禁毒支队熟悉的兄弟,哭笑不得。 但无论是两个绑架犯,还是打伤了陈局的那个歹徒,一连数天,都没有任何消息,消失得彻彻底底。 徐帆把那两张通缉令贴在了自己电脑上,联繫了好几个地区终于把悬赏金额批了下来,足足一百万,当天就联繫网宣发了出去,由于金额之高喜提了一个小热搜。 应呈和谢霖一人跟一个案子,奔波得脚不沾地,依然毫无所得,倒是叶青舟,仿佛消失了一般,派了禁毒的兄弟尚且不放心,自己依然在偷偷盯着江还。 他的盯梢技术远比两个实习生高明,别说是江还,就算是应呈也注意不到他。 顾宇哲索性把铺盖都搬到了技术科,住了好几天,终于改造出了能支持境外银行卡的远程pos机,只可惜那该死的卖家把ip藏得太深,连着解码解了好几天,都快给他查出心肌梗塞了,还是没挖出来,有这事拖着,导致他一时半会没空去查「x」的那个帐号。 禁毒支队和刑侦支队肩并肩,把陈局这些年所有经手过的卷宗都挖出来翻到烂,人物关系表列出来上千个人,挨个落实排查,愣是连一个有作案时间的嫌疑人都没有找到。 就在多管齐下依然没有收穫的时候,第五天,陈强转进了普通病房,终于醒了。 好消息是他虽然毁容比较严重,但后期修养好了,可以做整容手术调整回来,坏消息是他果然还是有后遗症,四肢不太协调,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想动左手右手动了,想抬右脚左脚抬了。 不过只要坚持做康復,随着时间推移,还是可以好转的。更坏的消息是,诚如叶青舟的猜测,他真的记不起来那天晚上在废弃仓库发生的事。这个案子,最后的一点线索也断了。 应呈去探病,想起他昏迷前的最后一个手势,特意带上了江还。 陈强精神很好,正坐在床上自己跟自己的手玩,宋清坐在床边给他削苹果,叶青舟一连绷了好几天的脸色也终于缓和下来,谢霖和徐帆来探望过后已经被陈强以「嫌挤」为由赶了回去。 「陈局,我来看你了,怎么样,还疼不疼?」 他脸上包了纱布,但依然能感觉到他乐呵呵的笑意,脑部损伤让他声音嘶哑,但不妨碍他举起双手:「来来来,阿呈你看。」 只见他两只手在笨拙地互相玩剪刀石头布,但两只手总是有快有慢,如果出了两个石头,总有一个会因为捏不紧拳头而变成布,他将错就错,玩得不亦乐乎。 第143页 「你宋老师赌我左手赢,青舟赌我右手赢,就这一会,青舟已经输了三百块钱了。」 叶青舟笑:「倚老卖老的耍赖鬼,我可不给钱。」 「这怎么叫倚老卖老,我是病人你懂不懂?我现在又控制不了我这双手,愿赌服输,快给钱。」 应呈没忍住笑出了声,看叶青舟真掏出三百块钱来,又被宋清一把塞了回去,连忙起闹:「给钱多伤感情,我看门口那个电动的遥控轮椅挺不错的,等陈局出院了还得做康復,肯定能用上。」 「去你的,那个轮椅三千多,是人吗你,你怎么不买?」 应呈扭了扭腰抖了抖臀,然后问:「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我贫穷的声音。」 在病房的一片哈哈大笑中,叶青舟从果篮里摸出一颗小番茄,精准砸脸。 陈强笑归笑,又活动了一下手脚:「别说,我现在手跟脚都控制不好,也站不大稳,可能还真需要轮椅。」 「医生怎么说?」 「做康復,半年都是少的。我现在就是大脑跟身体玩捉迷藏,还挺有意思。」他说着一抬头,「对了,这是谁?」 应呈看看他又看看江还,茫然问:「这是江还,你不记得了?你昏迷前还打手势让我们保护他来着。」 他摇头:「不记得了,我现在脑子还是不大清楚,前几天的事都不记得了。我连你们抓了郑远峰的事,都是你们黄副来的时候讲给我听的,医生说这是脑部创伤后的短暂性失忆,过段时间就会慢慢都想起来的。」 应呈一噎,只能僵硬地说了一句「那就好」。 「对了,这也快到饭点了,据说这医院食堂还挺好吃。青舟,你那三百就拿去请你师母和应呈他们俩吃饭吧。」 应呈又开始幸灾乐祸:「要是哥请客,那没三千可下不来,宋老师快走,我们狠宰他一笔。」 叶青舟跟了出去,在他屁股后面一踹,骂道:「兔崽子,你给我吃十块钱一份的快餐去。」 江还笑着要一起去,却又被陈强及时叫住:「江还是吧?来,帮我拿个苹果。」 他只好放弃了一起去的想法,见病房里一个人都不剩,老实留下来照顾病人,却听他说:「江还啊……」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跳勐然一滞,随后骤如擂鼓,无端紧张起来。 陈强嘆出了一口长气:「我知道你要保护阿呈,但你也得保护自己,有事去找黄志远,不该你扛的东西,你就不要扛。」 他一颤,瞪大了眼:「你……你什么都记得……」 「连几十年前的案子,我也记得。」 他悚然一惊,却又听他继续说道:「孩子……这是一条正道,这是你唯一一条能走得更好的路,你身上罪过够多的了,别再多加一条了。」 他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后,只是说:「谢谢。」 陈强往后一躺,不再说话,手玩腻了又开始晃荡两只脚,纯白的病房里一片岁月静好,唯有江还心里的滔天大浪,久久难平。 没一会,宋清就打包了盒饭来替江还,让他去吃饭,他走出门又回头看了一眼其乐融融的老夫妻俩,没有打扰。 走出了病房,他抬头注意到天花板的角落里有个蜘蛛网,一时失神,只见一只苍蝇横冲直撞,天不怕地不怕,然后就这么直接撞进了蜘蛛网里,被蜘蛛迅速捕食,一切只在片刻之间。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黏在蜘蛛网上,也知道那只蜘蛛正在盘算什么,但…… 他绝不会让应呈也这么简单就落入网中。 第三卷:天知神 ———— 43、记忆 暴雨过后,气温依然不见走低,转眼大半个月过去,通缉令在网上掀起了一阵短暂的讨论热潮后就石沉大海,局里上下都心知肚明—— 无论是这两个绑架犯,还是那个撞伤了徐帆打伤了陈局的兇手,恐怕都抓不到了。 陆薇薇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前脚刚出院,后脚就闹着要回来上班,被谢霖用那万字检讨轻飘飘堵了回去,没想到过了两天,这丫头还真交了一份上来,言辞恳切,字字珠玑,一份检讨愣是写出了「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恢弘气魄,再一看,好傢伙,秦一乐代笔的。谢霖撂下检讨就抄起四十米大刀杀去逮秦一乐了。 顾宇哲扒了好几天,头都快扒秃了,才终于把卖远程pos机那个卖家的ip给扒了出来,只不过早就人去楼空,这个神秘卖家这次消失得更为彻底,无影无踪。 他转而又去帮应呈查他的「私事」,但那个「x」的帐号只是个无绑号,网上三块钱一个能买一大把,手机邮箱都没有绑定,连实名认证都没认证过,根本就查不出一丁点有用的东西,虽然挂了监控,只要恢復上线就能抓到ip,但帐号早就弃用了。 应呈早有所料,轻飘飘给上面部门打了个电话,第二天,就出了整治这些无绑号买卖的通告。 陈强拆了绷带,脸上沟壑纵横,像东一块西一块的补丁随意缝合在一起,斑驳发黑,远看如同恶鬼,虽然宋清毫不介意,但他的心情却依然直坠海底。 看了好几个整容医生,都说要动不止一次手术,前前后后,少说也要花上三五年才能勉强见人。 他其实也不是很在乎自己是美是丑,但总归要有个人样吧?现在这张脸,就是他自己也看不下去。 第144页 不过他再有几年也就退休了,局里决定先给他调个后勤职务,其实也只是挂个名,不过是清闲几年等退休而已。 然后再把黄志远提上去,又提了书记宋志民升副局长。宋志民主要是写文章抓党政的,对实际一线工作不太熟悉,因此两个人分工合作,还算融洽。 案情尘埃落定,人事已尽,只听天命。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日復一日的日升月落里步入更为安稳的正轨,只是……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莫名的紧张,一直盘桓在兰城市公安局上空,挥之不去。 —— 今天陈强出院,应呈要去探望,嘱咐江还在家待着,他见外面太阳正好,就把前几天攒下来的衣服都一起洗了。 想着应呈一时半会应该回不来,随手就先拿了一件他的白衬衫穿。 其实,他还是更偏向于白色系。 他在阳台上晾衣服,微风送来温柔的太阳气息,一低头,楼下孩子们正在嬉戏,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的惬意安稳。 可大门把手却兀自一转,在冰冷的客厅冷不丁发出「咔」一声响——有人进来了! 那人把手里东西往厨房料理台上一放,转过身把整个房子扫视了一遍,干净透亮,整洁有序,不错,不错。没把这房子住出跳蚤来就算应呈洗得干净。 她十分满意,双手一叉腰就喊了一嗓子:「阿呈!你哪呢!不是说今天休息吗?家里这么干净,是不是偷偷养了个女朋友?」 江还被这嗓门吓了一跳,打了个激灵浑身一颤,缓缓转了出来,只见来人烫了捲髮,一身宝蓝色的修身连衣裙,衬着她的年纪显出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优雅气质——是应呈的妈妈苏月兰。 她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正要喝水,一转身见了江还,杯子却轰然坠地一声闷响。 她愣了一下,深埋心底的一个人影突然鲜活起来,乍然想起就紧紧拧起眉,心头一恸,哭不出来,嗫嚅半天开口只说了一个「你」。 江还想起了许多往事,拼命克制住想要拥抱的冲动,也忍住了发酸的鼻尖,只是垂下双手,冷静点头:「是我。」 她甚至不记得去捡那个杯子,呜咽着说不出话,热泪就这么突然滚滚而下,浇得她脸颊发烫,止也止不住,那些记忆都化作眼中的光点,只能奔上前用力捶打他的肩膀,打得他苍松一般秀挺的身子歪歪倒倒:「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你不听话!你有什么事不能说?你到底……你不听话是不是!你讨打!」 江还不躲不闪,任她打骂,只是打了两下,苏月兰又一把把他抱住,哭得嗓音嘶哑:「我们回家吧,不管什么事,我们都先回家再说,好不好?」 他依然冷静,冷静得仿佛没有感情,双腿钉子一般钉在原地,一味摇头:「我不能回去,我要留在这里。」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抬头瞪大了眼:「阿呈不知道?」 他又摇头:「别让他知道。」 「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不答,只是扯开了话题:「兰城危险,阿呈现在入局太深走不了,但有我在,我会保护他。走吧,苏姨,别来兰城,再多来一个,我就真的护不住了。」 苏月兰听见他这一声「苏姨」,记忆翻涌而起,忽然又止不住的哭了起来,想起两个孩子打打闹闹,想起小男孩从小跟在另一个孩子身后乖巧少言,想起年少老成的孩子眉眼沧桑却处处温柔,也想起了当年的撕心裂肺……她想起了太多太多。 这也是……她曾经当亲儿子一样宠大的孩子啊。 「你到底吃了多少苦,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告诉苏姨!你应叔给你做主,你别一个人扛着,回家吧,孩子,回家……」 他却忽然笑了起来:「我自己选的路,为了阿呈,从未苦过。苏姨,你走吧,回家去,什么都别管,别留在兰城,也别告诉应叔,谁都别告诉。这是我欠他的,我得还他。」 她被江还连推带搡往外赶,只能一把抓住了他:「你叫我一声妈好不好?我帮你带回去给她,这些年她一直在等你回家!」 江还摇头:「别告诉她,我回不去。求你了,苏姨,别告诉她。」 「你到底怎么回事!」 「对不起,对不起……我回不去,我回不去了……苏姨,你走吧。」 「你到底牵涉了什么事!你到底经歷了什么!你知不知道这些年你爸你妈是怎么过的!你怎么……怎么能做到这个地步,你怎么敢不回家?」 他微微侧过脸:「对不起,苏姨,我真的不能说。」 「为什么……为什么?有什么事情是应叔和阿呈解决不了的?你到底为什么……」 苏月兰一时竟不知道她这算是失而復得还是久别重逢,但交错复杂的情绪突然决堤,令她难以自持,她哭得几乎崩溃,以至于嗫嚅了许久也喊不出那个名字,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有什么事,你就不能跟苏姨说吗?有苏姨在,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还是摇头:「我不能说。为了阿呈好,也为了我好,苏姨,求你别问也别说,现在就走,走!」 苏月兰被他一把推出门,疯狂地捶打着防盗门,然而一门之隔却是一片死寂。 浆煳似的脑袋终于转动起来,她一抹眼泪,站在门外深深地看了大门一眼,仿佛要隔着大门将江还现在的样子刻进脑海,然后才转身决然而去。 第145页 ——她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去找谁。 —— 江还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是毫无知觉的。时间停滞了一会,锥心的刺痛感才一点点回笼,发觉苏月兰忘记拿走杯子,他便蹲下身去收拾,然后终于低低地哭了出来,难以遏制不断流淌的眼泪,颤抖着肩膀把杯子拢进怀里,仿佛是抱住了那个幼年时的自己。 他真的好想家。 想回家,想试卷上飘香的油墨,想操场上和某人打篮球的汗流浃背,想上课偷看他睡觉的侧脸,想在草稿纸上一遍又一遍地描摹他的名字。 他想家,更想那个少年的自己和他。 可家没了,少年也死了。 —— 应呈一直到黄昏才回来,眼一瞥看见厨房料理台上放着一只保温杯,「咦」了一声:「你买了个保温杯?」 江还早就换回了那件雷打不动的黑色t恤,说:「不是,是你妈妈的,她忘记带走了。」 「我妈?哦对我给忘了,她说她今天来兰公大开讲座来着。」应呈说完,后知后觉地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惊道,「不对?你见过我妈了?」 江还点头「嗯」了一声,开了个玩笑:「还听她讲了你挺多糗事。」 他头髮都快奓起来了:「什么?」 「阿姨说你小时候淘得没边,「你别动」三个字,「动」字还没说出口你就跑没影了。 小学第一场考试,考了50分,老师心疼,想办法给你凑了个60,你还回家跟你爸炫耀你老师可喜欢你了,单独就只给你加了十分,结果被你爸好一顿打……」 江还想着想着就笑了。也不知道就这水平,当年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应呈咬牙切齿:「我妈人呢!」 「走了。她有急事,等不到你就先走了。」 对话突然冷寂,应呈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江还的笑脸,他发觉自家老妈来这一趟,自己的家庭地位显着降低,只好磨了磨牙:「今天听到的东西都别信,我妈写小说的,十句有九句都是杜撰。」 「我不觉得。我看过她的小说,法医系列写得特别真实。」 「你还追我妈的小说?」 江还点头,理所当然:「我很喜欢。」 「这么在意我爸我妈的事,怎么着,你江夫人这就打算跟未来婆婆寻找共同话题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应呈嘴里说不出人话。 「提前搞好关系,方便到时候你拖欠我工资不还,我还能找你妈要。」 应呈仿佛没长骨头,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子就挂到了他脖子上,伸手去勾他下巴:「什么工资,乖,那叫彩礼。」 「房车写我名字,彩礼百万,少一分不嫁……」他也不躲,只是一摊手,理不直气也壮,「应大老闆给钱。」 他怔了一下,立刻义正言辞地说:「咱们要破除这种封建落后的习俗,严重影响夫妻感情和睦,破坏社会安定和谐,这是社会的一大毒瘤,作为引领时代的新生力量,抵制彩礼,从我做起!」 「滚。」 他嘿嘿一笑,话题一转:「晚上有饭局,去不去?」 「饭局?你的饭局带我去,不太合适吧?」 应呈心道你不想留dna,去了也不会动筷,当然不想去。 可问题叶青舟也不是无业游民,他禁毒支队哪能天天分人手出来盯着江还? 现在禁毒那边有案子在身,实在腾不出人手,索性发了条消息给他报备,让他自己顾一下江还,他也是没办法。 「没事,你去当个鹌鹑就行。陈局今天出院,在大排档定了桌请我们吃饭,哪有让他付钱的道理,我得赶紧过去买单,走不走?」 他只好应允:「那走吧。」 —— 八月底的天是秋天的尾巴,一直到七八点,依然能见到一点光亮,惨澹惨澹的。 破旧的教堂里瀰漫着灰尘与木头腐朽的气味,清冷的光芒从狭小的气窗倾洒而下,在耶稣受难像上蒙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白纱,垂首对饱受苦难的教众们投以温柔怜悯的圣慈目光,上帝公正无私的爱,在这样艰苦的地方依然是庄严神圣的。 慈祥的老牧师头髮灰白,手捧一本古旧的《圣经》,附和着诡异的「噗噗」声,用生涩却激昂的英语哼唱着基督圣歌《奇异恩典》。 细微的灰尘在惨澹光芒里翩飞舞蹈,像小精灵似的上下腾跃,落地时却「啪」一声,绽开一朵小小的花——是血。 《奇异恩典》优雅而慈悲,鲜红的血却像小河一样流淌出去,踩着那曲调溅在地毯上,长椅上,耶稣受难像上,教众们的脸上,然后「噗」一声,随着锤子的挥动,一颗破碎的眼球就飞溅到了牧师的脚前。 他将《圣经》合上,眼含热泪,抬头看那圣像,激动得难以自持:「主啊!驱逐恶魔,救救他吧!」 满脸鲜血的教众们仿佛被打开了一个神秘的开关,突然悲恸的痛哭起来,挥动着锤子齐齐道:「主啊!哈利路亚!」 「主啊!救救这个被撒旦挟持的孩子吧!他听不到圣音,他看不到主的降临,他被撒旦迷惑眼睛。 主啊!不要吝啬地拯救你的孩子吧!他无罪,他无错,他只是被撒旦抓住了,释放他吧,我的主!」 教众们又附和着说:「主啊!请赶走恶魔!」 第146页 牧师突然向虚空中张开怀抱:「真主降临!哈利路亚!请主接这个孩子前往天堂,今生受尽来生苦难,下辈子就能享受真主赐予的荣华富贵,送这个孩子去天堂见真主吧!」 「见真主!哈利路亚!」教众们再次举起锤子,沾在锤子上的血肉雨点似的飞扬起来。 他们站起来去拿裹尸布,有个女孩却突然出声:「等一下,让我帮他整理整理。」 于是教众们站成一排,静静地看着她放下锤子,用沾满鲜血的手温柔地解开绳索,把他歪掉的骨头扶正,漏出来的内脏塞回去,双手在捣碎的腹腔里发出「咕吱」的声音,又捡回那颗爆掉的眼球,塞进头骨。 然后她捧着血肉模煳的脸,俯身亲吻这一摊看不出五官的烂肉,在自己嘴唇上染上鲜红的血迹,血肉碎末黏在唇角,随后双手相握向那耶稣像虔诚祈祷。 明明一身是血,惨澹的光却在她身后展开一对天使的翅膀。 「主啊,谢谢你拯救我的爱人,主……哈利路亚!」 她向虚空中缓缓举起双手,似乎想要拥抱某种希望,却只是抱住了自己的双肩。 但突然之间,她感受到主仿佛降临在她怀里,神秘的力量令她弯下腰以头杵地,夹紧双腿,暧昧地「啊」了一声,毛虫一样扭动着臀?部。 主啊,再勐烈些吧!她想。诡异的扭动持续了几分钟,喘息声也越来越急,最后她突然昂起头,终于舒畅地唿出一口气,双腿之间泄出一股液体,与满地的鲜血混在了一起。 教众们围观着这一「真主降临」,无一不流下了虔诚而感动的热泪,高唿了一声「哈利路亚」。 女孩躺在地上,举起手,观赏着爱人在自己双手留下的血迹,热泪滚滚,沉浸于自己的「圣行」:「愿你下辈子,永远都不会再受苦。这辈子受苦是为了下辈子的荣华富贵,下辈子,你就知道我是为你好了,我爱你,真的,我爱你……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 围观的教众里有个约莫三十的女人突然「咚」一下跪倒,悲切地痛哭起来:「啊……我的主为什么不选择救赎我!牧师,是我老了吗,是我不够美吗?牧师!请告诉我的主,我愿意把一切都奉献给他,我的人,我的心,我的血肉,请主也来爱我吧! 我愿意给主生下圣子,这将是我一生的夙愿!我什么都可以做,我是罪人,我要赎罪,求求主救救我吧!」 牧师用十字架点在她额头:「主是耶稣的转世,他是最公平的,他不会丢弃任何一个子民,等吧,我的孩子,主会看见你的。 虔诚地祈祷吧,要让主看到你的忠心,不要掩藏,所有的一切,寄存给主,主会在下一世,加倍还给你的。」 女教众呜呜哭泣,牧师则又开始哼唱《奇异恩典》,伴随着这悠扬空灵的曲调,教众们用裹尸布将那一团烂肉裹好卷了起来,血水像小溪一样淌下来,滴答滴答,他们却满不在乎,只是抬起尸体,将手里的铁锤换上了圣洁的十字架,血淋淋的恶魔们,此刻却庄严肃穆地踩着圣歌的曲调,整齐划一而又悲恸欲绝地,送这个无辜的孩子前往天堂了。 —— 应呈车还没修好,等转了几站公交到了地方,这帮臭小子早已经吃饱喝足转战ktv了,幸好徐帆付钱付得快,没给陈强结帐的机会。 既然来都来了,他只好又奔着ktv去,包厢里黑压压挤了一片人,不知道是谁正唱《生僻字》,叽叽咕咕发音不准,一见应呈开门进来,立马搂着他的脖子把他推到舞台上去了。 江还真的听话做了只鹌鹑,躲到角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带着温和笑意围观这一大包厢的人插科打诨,嬉笑不止,应呈好不容易才从围追堵截里脱出身,在他耳边大声说:「不要乱跑!」 他点头,示意自己不会跑。 然后应呈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奶糖,不由分说地全塞进他手里:「小朋友!哥哥请你吃糖!」 他哭笑不得,把奶糖全部塞进左边口袋,剥了一颗把包装纸塞进右边口袋,奶糖浓郁的香味溢满口腔。他沉浸在欢闹的气氛里,一颗心前所未有地舒畅。 ——他实在是太享受这种轻松又友好的氛围了。 应呈上蹿下跳最是欢快,把谢霖拽上台逼他唱歌,奈何这小子天生五音不全,诗朗诵似的念了半首《独家记忆》,调子不知道跑到哪片天去了,唱了个开头就把话筒一丢,熘了。 应呈这个始作俑者被推上去顶包,正好是歌曲高潮部分,一眼锁定坐在角落的江还,麦霸开关一开,江还只觉得突然浑身都是一颤。 「我希望你,是我独家的记忆,摆在心底,不管别人说的多么难听,现在我拥有的事情,是你,是给我一半的爱情,我喜欢你,是我独家的记忆,谁也不行,从我这个身体中拿走你,在我感情的封锁区,有关于你,绝口不提,没问题。」 江还知道他唱得不错,却从来不知道,原来他认真唱歌的时候,会在自己心里炸开一朵云雾,让他迫不及待地想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他的心乱得一塌煳涂,以至于完全听不进去周围的嬉笑打闹。 ——你看,这个人未免太坏,他唱得这么深情,却又不止给我一个人听。 应呈唱完了又去闹徐帆,徐帆却脸色紧绷扬了扬手,自己站起来到外面打电话去了,他觉得奇怪,连忙一块跟了出去。 第147页 徐帆刚好挂电话,他连忙问:「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说了声「没事」。 「你这不像是没事的样子,是那两个绑架犯?」 他长长地嘆了口气:「不是。是一个线人。失踪两个星期了,我给周边派出所打电话通了口气,让他们帮我留意。」 说完又摇头,眉间一片浓云:「我看是凶多吉少。」 这话题顿时有点沉重,应呈劝了他一句:「好了,难得出来轻松一下,不谈这个。线人嘛,三天两头找不到人影也是常有的事,你看我那一伙线人,常年都是失踪状态。」 徐帆刚点了头,两个人的手机就突然同时响了起来,一看号码就知道肯定是来了案子,身上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应呈忍不住笑骂他一句:「说了不谈工作不谈工作,你非要提什么线人,g立得又大又稳,现在好了,来案子了吧?你说你这嘴是不是开过光?」 他骂了声「去」,背过身去打电话,脸上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而又认真,挂了电话挑眉就问:「一个案子?」 「在阴沟巷。」 「那就是同一个。走吧,一起。」 应呈点头,闯进包厢一把把正在台上纵情嘶吼的顾宇哲拽了下来,把音乐一关就说:「这歌没法唱了,小的们,出现场!」 包厢里顿时一片哀鸿遍野。应呈一上车,江还的处境就顿时尴尬起来。 让他一个人回去自然是不放心的,兇案现场又火急火燎的,哪里分得出人手再来保护他,思来想去,只好又把车门一开:「上车!」 「这是兇案现场,带上你是没办法,你给我老实在车里呆着,不准下来,敢下车我就拿手拷给你锁车里,明白了吗?」 毕竟不是自己的车,应呈破天荒坐在了后排,江还坐在他旁边就像个小学生似的缩成一团,十分侷促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个案子是邪?教,求生欲望使我秃头,555我又来请假了qaq; 我真的有在写啦!!只是写得慢qaq; 写第一卷的不夜城的时候是细细打磨了很久的,我个人也比较满意,看文的小可爱们也很满意的样子,可是写第二卷的童之梦一直找不到人帮我看文,确实没怎么改,是不是写的不太好qaq; 【疯狂自闭中……】 【在推翻重写的边缘左右横跳……】 我写文还很菜,感情线总是写不好,剧情也有点不连贯,总之我只是个刚开始写耽美,签约都签不上的小垃圾,我希望假如小可爱们觉得有哪里写的不好要告诉我呀!! 评论区接受一切意见!也欢迎微博来私我! 希望和你们一起打磨出一篇更好的文章,给你们一群更鲜活的人物,在小天使们的督促下成为更好的自己! 你们超可爱的-【小声逼逼】 我超捨不得断更的555奈何码字速度实在是好慢好慢…… 断更非常抱歉「超大声」!! 鞠躬致歉! 等我写完了再来请你们喝奶茶哦……要记得及时来微博啦!上次都没有请到,三杯奶茶都被亲友抽到了【气鼓鼓】 你们都是天使挥动翅膀给我洒下的微光,菜鸡如我八百字也写不出一分的爱意,我们稍后再见—— 最后!! 不要取消收藏啦qaq你们都不知道收藏的数字是我最大的动力了!! ——以及—— 假如对文章有意见,请千万一定要指正!我会吸取意见加以改正的! 反正是个写几十万也能全部推翻重写的狼灭; 爱你们,超认真; 44、天机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阴沟巷名不虚传,即使隔了两条街还是能够闻到一股臭水沟的气味,阴暗潮湿,路灯年久失修,明明灭灭,噼噼啪啪,警方不得不搬来了几个聚光灯,直接贴脸怼在巷子口。 下了车往前一转,惨烈而恐怖的现场就让人生生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气从后背一直往上爬,透到心里去。 警戒线拉在巷子口,先到一步的法医曹铭和寥寥几个鑑证人员正在勘察,纵使见多识广,谢霖和应呈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曹铭走了过来,目光是前所未有的严峻,他从业数十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现场。摇了摇头:「差不多成肉泥了。」 只见死者已经是一摊软趴趴的烂泥,只能从轮廓上依稀辨认应该是个人,被网兜罩住,呈十字形状被钉在墙上,脚下放着一本老旧的圣经,封面上还放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血在脚下汇聚成溪流,流向阴沟。 从尸体上剥落的血肉和组织一团一团的从墙面上滑落,落地发出「啪」的一声,把一整面墙都染成了红色,在强烈的灯光下呈现出诡异的发白现象。 「啪」,又是一声。 徐帆打了个寒颤,一种巨大的力量撕扯着他,将他的魂魄一把从肉?体中抽离出来,飘飘荡荡,失重的感觉让他想吐,勉强忍住了,一回头就见秦一乐倒是没忍住,奔出去找了个物证袋吐得天昏地暗喉咙发疼。 他茫然了一个瞬间,听见应呈询问死者身份,曹铭却摇了摇头,才终于找回自己的理智和声音。 「唐建文。死者叫唐建文,男,二十七岁。」他看向应呈,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要颤抖,顿了一下才说,「他就是我的线人。」 第148页 谢霖迅速反应过来,一把把他带离现场,路过秦一乐还顺便拍了一把,让他换个地方吐,秦一乐只好弓着腰蹿到另一条巷子里去了。 徐帆实在是无法直视这过于兇残的现场,因此十分顺从,毕竟…… 那不是别人,那是自己相识甚至相熟的人。 他把人带到车边,江还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依然体贴地从车里递过来一瓶水——他听应呈的话,一步也不敢离开。 「怎么了?不舒服?」 谢霖连忙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再多问,他就主动缩回车里,识趣地摇上了车窗。 虽然他知道有些事他不该知道,但越是这么告诫自己,车外两个人的谈话就越是清晰地传了进来。 「不会认错吧,真是你的线人?都变成……那个样子了?」别说是谁,他一眼看去差点连人形都看不出来。 徐帆一口气喝了半瓶水,那满墙肉泥搅碎混着骨殖的一幕实在是挥之不去,一直在眼前打转,他只好又是一口气把剩下半瓶也喝了,这才开口说:「他手上有条红绳,有一次配合警方卧底,暗号是红绳不在代表出事,从那以后,他手上就一直戴着红绳。」 「红绳也不一定……等曹叔那边鑑定吧,万一呢。」 「没万一,就是他。这小子失踪两个星期了,不是他会是谁。」 「他是什么案子的线人?你们认识多久了?」 「这小子是个记者,为了挖新闻可以不要命的那种好记者。之前,他大学刚毕业,为了挖一个黑砖厂压榨残障人士的新闻,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装成智力有问题的残疾,装疯卖傻的,到这个黑砖厂卧底卧了四个多月,好几次差点被人打死,为了演戏,屎啊尿啊的都往里爬,人家再怎么欺负他也不露馅,就这样还有能耐拍了上千张照片作证据。 后来找到机会,冒死逃出来,结果报警的时候入戏太深,半天说不全话,当时正好是我接的警,差点真把他当成傻子。 那个时候我也刚参加工作,挺佩服他的,偶尔跟他联络,时间久了就成我的线人了,后来还参与过多起案件,是个卧底的好手。说实话,能让我徐帆口服心服的人不多,这小子算一个,没想到……」 「你的意思,他最近失踪,有可能是又去哪卧底了?」 他先点头,后又摇头:「但是他没联繫过我。以前,他要是决定去哪里卧底,一般都会提前来找我,商量整个计划,以后怎么跟我联络之类的。」 唯独这次,他什么也不知道。 正谈话间,应呈远远地熘达过来,先确认江还还老老实实地坐在车里,一敲车窗对他笑了一下,算打了个招唿,这才双手插兜向他们俩摇了摇头:「查了,报案人是个老人家,给吓出病来住院了,一时半会不太好问,曹叔说……」 他看了徐帆一眼,欲言又止,徐帆急得反问:「你赶紧说,我受得了。」 「说是活活打死的,估计是铁锤一类的东西,作案人肯定不止一个,但是尸体条件实在是太差了,曹叔连死亡时间都没法确定,要等详细尸检了才能知道。」 徐帆唿吸停滞了一下,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对这个惨死的年轻人做出了一生的总结,简短却至高无上: 「这小子……再活几年,一定能得普立兹奖。」 应呈靠着车,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一下,权当劝慰,顾宇哲突然飞奔而来,面色青白:「老大!不好了,我找到监控了!还……还是有声的那种!」 「找到监控不是好事吗?」 他脸上表情一言难尽,只说:「你快来看,看了就知道了。」 应呈一行不明就里,只能跟着他走。 监控是一户人家装在家里客厅的,角度正对窗户,还算清晰。 顾宇哲把监控拉到晚上九点左右,由于这户人家当时并不在家,因此没有开灯,只能看到窗外那一丁点细细碎碎的路灯。 「注意看窗外。」他话音刚落,只见那窗外影影幢幢,鬼影似的飘过来几个人,那整齐划一的动作,看着活像林正英的殭尸片,隔着模煳不清的屏幕飘过来一阵恶寒,最要命的是,他们手里还抬着一个大布卷,不用猜也知道那是什么。 顾宇哲第二遍看还是觉得汗毛倒立,又打了个寒颤:「幸好这户人家当时不在家,要不然还不得吓出什么毛病来。」 谢霖一边心道已经有个目击者在医院躺着了,一边说:「我怎么觉得好像有什么声音?」 他点头,把声音拉到最大又播放了一遍:「注意听。」 应呈听明白了,这帮人嘴里居然还在哼歌!一皱眉:「这是什么调子,有点耳熟。」 谢霖终于也打了个寒颤,只觉后背汗毛直立,骂了一句:「操。是《奇异恩典》。」 徐帆在他后背一拍,目光严峻:「我知道唐建文在干嘛了,是邪?教。《奇异恩典》是基督教的圣歌,但基督教不会把人活活打死。」 说完又低下了头:「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应呈只好又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捏,吐得脸色发黄的秦一乐走了进来,摇摇晃晃地说:「老大。」 谢霖眼疾手快,「啪」一声把笔记本给合上了,他担心这小子一看监控又得吐。 「我刚刚出去……那个……找到了一点可疑的血迹,再往前走应该能找到第一案发现场或者……兇手逃逸的方向。」 第149页 谢霖连忙找了瓶水递给他,在他后背顺了顺:「缓一缓缓一缓,以后见得多了就好了。」 他点头,但是一想到以后还会见到这种程度的兇案现场,胃里立刻又翻江倒海地涌上一股酸水。 应呈却突然出声:「对了,曹叔是不是打算运尸呢?」 秦一乐点头,回想起那个估计能让他做一个月噩梦的现场还是忍不住想吐:「说是……太碎了,要用铲子一点点铲下来,所以让鑑证多拍几张照片他再动手,等他弄回去了就还原不了了。」 顾宇哲硬生生又是一颤,嘀咕了一句:「妈的,这案子让我后背凉嗖嗖的。」 「谢霖,你叫上几个人,跟秦一乐一起顺着血迹找一找,徐帆你带上相机跟着一块去,千万小心,我去尸体那再看看。」 「你还看什么?」 应呈双手插兜回头一笑:「我这双刑警的眼睛是看不到什么了,所以去换一双心理学家的眼睛来看一看。」 谢霖猜到他肯定是要去找江还,下意识看了秦一乐一眼:「还是……别了吧?」 秦一乐再怎么样,大小也是个根正苗红的真警察,尚且被那个现场噁心得吐成这样,江还…… 还是不要祸害人家了。 应呈却并不在意,把手一扬还是打定主意去找江还,谢霖拿他没办法,只好叮嘱顾宇哲带人走访,再找一找其他的监控,然后才跟着秦一乐一块去找血迹。 江还这次难得听话,远远就能看见他依然乖乖巧巧地坐在车里,应呈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不着边际的奇怪想法—— 这次的案子,肯定与「x」无关。与「x」无关,所以他听话不插手,假如与「x」有关,他一定想尽办法也要自己搅和到里面。 然后他又后知后觉地发现——时隔这么久,他依然满脑子放不下这个「x」。 自从上次跟他打了个招唿以后,这个「下次再聊」就一直像根刺一样扎在他心底,陷害他一次,把钱转回来,这就是结束吗?还是说其后蕴藏着更深的阴谋?下一次,又会是什么呢? 他被阴云笼罩,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车边,江还摇下车窗:「怎么了,案情很棘手?」 「是有点棘手,下来看看?」 「这……合适吗?」以前他不是巴不得自己不要掺和吗,怎么今天反而主动要求他掺和进来? 「别说合适不合适的,就算不合适你也没少掺和,我倒是有点担心你受不受得了这个现场。」 他终于开门下车:「你这么说,我倒有点好奇了,走吧。」 应呈故意笑话了他一句:「晚上吓尿了别来找我要抱抱。」 江还越发好奇,跟着他走出没几步远,就被他提醒了两次「做好心理准备」,眼前终于豁然开朗,他盯着眼前…… 难以描述的现场,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了,乍一眼看去,确实恐怖,但细看之下…… 「还挺有意思的。」 这一感嘆让正在工作的曹铭勐一个回身:「有意思……」 他连忙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看这尸体,摆着《圣经》,挂着十字架,姿势也像耶稣受难像,充满了仪式感。 但耶稣于基督教,相当于释迦摩尼于佛教,怎么可能会有人杀了人以后再把尸体摆成佛祖的样子,给他挂上佛珠摆上观音莲台呢? 而且要杀人,总之结果只要死了就好,勒死淹死毒死捅死哪个不是死? 何必专门搞成这么恐怖的样子?摆放十字架和《圣经》,是出于虔诚和祭奠,但这样的杀人手段又十分残忍,这两种做法是完全相悖的,我看……像是一个邪?教头子在通过这种方式巩固教众。」 巷子太窄,几乎连车都开不过去,江还说完小心翼翼地避开满地的血,挤到尸体正对面,几乎就已经是与尸体脸贴脸的程度了。 「你小心点,快过来,这是案发现场,别污染我的证物。」曹铭拼命给应呈使脸色——你他妈上哪弄来的这么一个神经病? 应呈朝他挤眉弄眼——放心。 江还连忙退回应呈身边,丝毫不惧于这血肉模煳的惨象与蚊蝇乱飞的恐怖,他以一种超脱于伦理与现实的角度观察并揣摩着这具尸体,然后冷漠地摇了摇头:「都是疯子。」 「给我说说邪?教头子?」 他又沉思了一会,这才开口:「我也不确定,但根据现场来看,组织者应该是男,四十五岁左右。有教学经验,因为什么原因被剥夺了教学资格,寡言少语。 高傲又自卑,觉得身边人都配不上他,有厌世情绪。身边人对他的印象应该是敦厚老实,甚至会说他是个好心肠的老好人,离异,前妻学歷要更低一点,应该有儿女,但跟儿女不会很亲近,应该说他跟谁都不会很亲近。」 曹铭目瞪口呆,在心里下了个横批——「神神道道,江湖骗子」。 只能打了个哈哈,连声夸了两句厉害,江还就笑了:「曹法医不信?」 他一边心里想着老子是讲事实讲证据讲科学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一边又给足了应呈面子:「信信信,怎么不信?不过你要是能给我解释下你是哪来的这么多判断就更好了。」 「其实我没有正规学习过心理学,所有的研究都是个人的,片面的,就连我给你做的这个侧写也是半吊子水平,听个乐,不能当真。但是……假如面对面,我还是能看出一点东西来的,要不要试试?」 第150页 曹铭没由来一抖。 只见他熘熘达达双手插兜,举手投足间颇有点应呈的风范,看起来却更加端正,透着一股社会精英的优雅气息,盯着他上下看了一眼,然后轻飘飘地说:「还是回去吧,最好赶在街角那家花店关门前买束花。」 他悚然一惊,等回过神,江还就已经和应呈肩并着肩往车那边走去了,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小子……神了。」 说完手套一脱站起来就走,身后鑑证的小伙子连忙喊:「曹叔!你干嘛去?」 他把手一扬,匆匆撂下两个字——「买花」。 应呈一直等到走远了才开口:「什么买花?」 江还再也绷不住那张一本正经的脸,轻轻笑了起来,眉梢眼角里都染着愉悦的色彩:「骗人玩的而已。」 「我看曹叔的样子可不像是骗人,快说,怎么回事?」 「真的是骗人,跟大街上那些走街串巷的算命瞎子是一个套路。」 应呈更急了:「你说不说?」 「好好好,我给你解释,但你不准骂我。」 他一手插兜一手就揽了上去,嬉皮笑脸:「那我哪捨得。」 江还只好一把把他推开:「心理学确实可以通过一个人的表情动作等,来猜测一个人的内心想法,但没有神到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侧写也好,读心也罢,说白了,不过是说话的艺术而已。给你举个例子,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三个秀才在进京赶考的路上遇到一个算命的老头,就算了一卦问谁会高中,结果算命老头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说天机不可泄露,知道什么意思吗?」 应呈直接选择放弃:「我哪有空跟你猜谜,快,说人话。」 「好吧。后来有人问这个老头,天机到底是什么,老头却回答他也不知道。他根本算不出来谁会高中。 只是,假如有一个人高中了,那么他伸出一根手指就是只有一个人高中的意思,假如有两个人高中,那他的意思就可以解释成只有一个人没有高中,假如这三个人都高中了,那就是没有一个人落榜的意思,但假如一个人都没有高中,那又可以解释说是没有一个人上榜的意思。 明白了吗?怎么说都是他有理,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一件事,一句话,你有十分的把握就说成五分,你有五分的把握就说成一分,如果只有一分的把握甚至是心里没底,就直接说天机不可泄露。」 应呈憋了半天,在他后背一拍:「在我家当保姆真是耽误你了,要是出门算命早就暴富了吧?」 「说了不准骂我。」 「夸你呢。那你真把曹叔骗了?」曹大叔多坚定的一唯物主义信奉者,能把他骗住,这小子也真是神了。 「也不真的全靠骗,我心理学的知识还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的。」 「那你说说看?」 江还笑弯了眉眼,恶作剧得逞般的小愉悦让他整个人都闪着光:「说好了,不准骂我,也不准笑话我。」 应呈在那双灿烂如星河的眼睛里迷失了一会,然后才点头说了声好。 「你注意到,曹法医的情绪有点焦躁了吗?」 「焦躁……没有吧?」 「那是因为他的焦躁没有面向你们,所以你们才没有注意到。你们是他的同事,跟他朝夕相处,他心里有事却没告诉你们,也没表现出来,就是因为让他觉得焦躁的事与工作无关。 既然不是因为工作,那就是因为生活,像曹法医这样的年纪,生活里能让他烦心的,无非是老婆或者孩子。 但是我当时并不确定,所以我说了「回去」,而并不是「回家」,这就是我刚刚说的「说话的艺术」。 假如他是因为老婆的事烦心,那么回去当然是回家的意思,假如他是因为孩子的事烦心,那么这个回去就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孩子在家那就是回家,孩子在学校就是去学校,孩子在打电话就是让他打回去。总而言之,怎么解释我都不会错。」 「那买花呢?为什么后半句让曹叔去买花?」 「这就是心理学知识的利用了。有前面我长篇大论的侧写做下的铺垫,就算他再如何不信这些东西,心里也是会有些动摇的,再加上我说「回去」,确确实实说准了,他肯定会有下意识行为,那个行为就是眼睛向下瞥了一下,这是典型的躲闪行为,第一可以佐证我说对了,第二表明他和令他心烦的那个人是平级关系,假如他跟孩子吵了架,被我点破以后只会觉得生气或者暴躁,但是跟老婆吵架被别人看出来了,下意识会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才眼神闪躲。 再联想到你们这个点跑出来出现场,所以我猜测曹法医是在纠结今天晚上是直接睡局里等老婆自动消气,还是早点完工回家跪搓衣板。」 所以…… 怪不得让买花呢。 这小子果然还是有点真材实料,只是…… 应呈想了想,突然笑着摇了摇头:「你心理学的知识,运用的很不错啊。」 「我说了,只是一种话术而已,说白了就是骗人的。」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才说:「江还,我曾经让你给抛尸冯小月的人做过侧写,你明明有那么渊博的心理学知识,怎么说都是你有理的神奇话术,可为什么,你当时给我的侧写那么简短那么笼统?」 第151页 他侧过头看了江还一眼:「是因为不想我找到那个人吗?」 江还悚然一惊,随即,那抹明媚灿烂的笑容就逐渐凝滞在脸上。 45、害怕 江还沉默,他不能说。 应呈仰头望天:「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你要是他的同伙,目标无非是我,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你对我下什么死手,你要是他的卧底,无非是想从我身上挖点线索,可我严防死守什么都没跟你说过,想来想去,还是只有目标这一个可能,既然我们俩都是他的目标,那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肯说,难道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吗?」 他喉咙干涩,良久才说了句「抱歉」。 「江还,我是想帮你的,你到底有什么苦衷,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大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说?」 两个人靠在车上,间隙不过十公分,却仿佛鸿雁难越的深沟,阴郁的黑雾像触手一样生根发芽,勐一下把他拽进沼泽,无法唿吸,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被吞噬溺毙的时候,应呈的手机突然震响,一切幻象立刻分崩离析,令他勐然唿出一口浊气。 应呈看了他一眼,平静地接完了这个电话,随即对他说:「走吧。」 「走?去哪?」 「谢霖他们找到第一案发现场了,按你说的,很有意思,一起去看看?」 他说完就往前走去,江还连忙跟上,沉默了片刻后,突然出声问道:「为什么不问了?」 「你又不肯说。」 「我不肯说你就不问吗?难道有一天我拿刀捅你,你也站着不动让我捅?」 应呈闻言停下步子,哼笑了一声:「你这人是不是欠得慌?我问你你又不肯说,我不问你又要问我为什么不问,婆婆妈妈的,怎么,缺关注啊?」 江还突然往前走了两步,用握刀的姿势在他后腰捶了一拳:「要是我手里拿着刀,你已经死了。」 应呈一把拂落他的手,懒得应付他的奇思妙想:「哥们,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别说给你把刀,我给你把枪你都搞不死我,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放心就敢把你往我家里领,还天天把你放我枕头边上?省省吧你。」 「你跟我朝夕相处,又让我经手你的一日三餐,我真要对你下手,你根本防不住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又沉默了一下,才认认真真地说:「我觉得,你至少应该防着我一点。」 应呈看了他一眼,有点奇怪,调侃了一句:「被害妄想症还有这种幻想自己会害人的症状吗?」 「我是认真的,你不觉得你对我过于信任了吗?」 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防你?没必要。」 当初决定把他带回家的时候就知道,这小子根本就是一种慢性的毒药,从一出现的时候就已经中毒了。他自己吃下去的,能怎么办,甘之如饴呗,还能离咋的。 江还一愣,只见他又顾自走了出去,只好沉默跟上,路灯明明灭灭,前面的人影也忽明忽暗,忽远忽近。他脑袋里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竟前所未有地坚定—— 把一切都说出来吧。 不……只说不会伤害到他的那一部分,然后回到那片一望无际的大海,像一条鲸鱼优雅地陷落,腐败,让森森白骨和累累冤魂,都被海水腐蚀成鱼儿的养料,蚕食至尽,以罪恶为基,诞生出一个深海的乐园,抹去一切他存在过的痕迹。 陈强曾说,说出真相是唯一一条正确的路,但唯有死亡,才是他最后的终点,只有这条路,才是一条谁也不会伤害的路。 可前面的应呈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来,一掏口袋摊开手,只见掌心里躺着一颗红色的奶糖:「漏了,还有一颗。」 他接了过来,拆开吃了,把糖纸塞到右边口袋,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牙疼。 这糖好甜。他好爱这个人。他又不想死了。 应呈很快带着他走到了真正的第一现场,是个又小又破只有一间的小教堂。 木质的椅子都被虫蛀了,满打满算坐齐了也只能容纳二三十个人,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壁画或者西式的彩色玻璃,墙上涂画的尽是些劝人入教的低俗口号,只有侧边摆着的耶稣受难像,石膏做的,算是唯一能看的过去的装饰。 只不过现在…… 地上脏污的红地毯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大厅中间遗留了一团血唿啦扎的疑似人体组织,零零散散,血溅得到处都是,血腥味沖天,熏得人反胃。 秦一乐开始自我麻痹,脸上表情木然,就连应呈也觉得受不了,捂着鼻子拍了他一把:「没事吧?不行你出去缓口气。」 他连连摇头:「不不不,我很好,我受得了!」 看着他强打精神的样子,应呈就在他肩上捏了一下,无声鼓励。 干他们这一行的,都得经歷这个阶段,见得多了,麻木了就好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干了好几年,也确实是第一次见兇残到这种地步的现场。 「怎么样?」 「确认是人体组织了。」徐帆从那堆血肉里回过头,又张牙舞爪一挥手,「站远一点,把手套戴上,让我扫出指纹一律按嫌疑人处理。」 应呈默默把爪子收了回来,往兜里一揣,又问江还:「大心理学家,有什么看法没有?」 「看这个教堂,像什么旧仓库改的,除了那尊耶稣受难像以外,都不伦不类的。估计早几年应该是有个中途信了耶稣的人,倾家荡产改造了这家教堂,但他没有更好的条件,只能改造到这个地步,后来这个旧教堂就变成了邪?教的一个传播地。 第152页 而且……既然没有打扫现场,就代表着他们已经弃用这个据点,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知不知道大概是一个什么样的教派?」 江还摇头:「不确定。但是你看,这个受难像是新的,跟这个旧教堂格格不入,明显是专门添置的。 所以合理怀疑,这个教派应该是以曲解基督教义为主的邪?教,大概率是要求教徒为耶稣奉献家财之类的,但具体,我也不能肯定。」 应呈套上鞋套往前一迈,指着地上的血迹:「你看这,还有这,是不是有种被稀释过的感觉?」 徐帆「哦」了一声:「提取过了,简单的测试了一下,应该是尿液。据尸体的那个情况来看,死者膀胱受到损伤导致尿液溢出是有可能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分成了两处,我已经分开取样了。」 正说话间,谢霖就站在那座耶稣受难像旁边向他们招了招手:「应呈,徐帆,你们俩过来看。」 他们俩走过去,只见他伸手把雕像下的一块塑料膜一掀,底下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两排铁锤,各种尺寸,各种外观,但统一的一点是,上面都沾满了血迹。 徐帆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十二把?」 也就是说,唐建文,那样一个优秀而又前程一片光明坦荡的青年。 最后,竟被十二个邪?教成员,用铁锤活生生殴打致死,甚至连个人形都看不出来。 他忽然间觉得,活着真是一件悲凉的事。 「算上那个穿得像牧师的,应该是十三个人。」应呈说着从徐帆兜里抽出一只手套,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张防水塑料膜,想起监控里那堪比恐怖片的画面,肯定说道,「裹尸布的一部分。」 「监控里那张裹尸布还没找到,我已经让鑑证的注意了,找到以后再比对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同一张。」 「行。」 谢霖嘆了口气,站起身拿上手机出去了:「我去给黄局打个电话,这案子……超出我们的掌控范围了。」 鑑证跟刑侦的几个兄弟正好赶到,应呈迅速下达了指令:「那这样,徐帆,你既然认识死者的父母,那明天一早,你跟谢霖一起去上门问问。 还有,这现场证据又多又乱,你挨个给我分离清楚,尽快出结果,这案子摆首位,其他都往后稍稍,明白了吗?」 他点头…… 「还有,秦一乐,你帮我把江还送回家,今天太晚了,我估计我这位大心理学家受到了不小的伤害,一个人肯定睡不着,你就在我家住一晚上吧。」 江还:? 被应呈一瞪,他只好乖乖承认自己「害怕」:「对,是有点,小秦警官受累,今晚陪我吧。」 秦一乐依然处在麻木状态,被这么乍然一点名吓了个激灵,但随即反应过来,自家老大表面上似乎是和江还联合起来照顾自己。 但实际上,是让自己看着江还,于是连忙把头点成了小鸡啄米,带着江还就走,心下腹诽自家老大实在是太贼。 江还心里和明镜似的,心照不宣。一摸口袋鼓鼓囊囊的,还有好几颗糖,捨不得再吃,只是回味着嘴里的糖味,还是觉得好甜。 见无关人士已经退避左右,应呈这才熘熘达达到门口找谢霖,见他挂了电话,就拽着他往前面的方向走去。 「这大晚上的你往哪走?说吧,想干嘛?」 他笑了一声,转瞬即逝,很快又垮了下来,抬头去看那明亮得过分的一轮圆月,连表面的陨石坑都十分清晰,然后才吐出了一口浊气:「谢霖,我有点慌。」 「慌?你小子嘴里能有慌这个字?你别吓我。」 他靠着路灯伸出手,脸上神色颓然而疲惫:「有烟吗?」 谢霖一把把他手拍开了:「我哪来的烟给你,快说,怎么回事?」 他只好又把手插回口袋:「「x」之前说过下次再聊,这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算计什么,但我总觉得……他应该快下手了。」 谢霖一噎。这一个多月里,应呈被诬陷的事传到上面,成了一个非典型案例,大大小小的会开了好几个,应呈本人被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做反思报告,各级领导的骂都挨了一个遍,就差那么一丁点,前程和未来就全毁了。 假如他又想下手……会做什么呢? 「别想那么多。敌在暗我在明,除了按兵不动还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了,按照我们之前的猜测,以他的性格,猫似的,不玩够是不会下死手的,不然也不会把那三千万给你送回来,要我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不光是我,还有江还。你记不记得当时我们判断,「x」十年前就在犯罪,江还应该是他的目标而非同伙。 但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明显是知道甚至比我们都更了解「x」的,只要他把他知道的东西都说出来,我们说不定就能抓捕「x」,既然他是对方的目标,那为什么还一言不发地护着对方? 我觉得我们忽略了一个可能性,除了目标与同伙之外,他是不是还有可能,是「x」的亲友?」 「亲友?你是指……」 「我没有特指什么,只是怀疑。你想,「x」可以埋那么大一个局,拿我们警方当枪手去帮他抢郑远峰的地盘,还花了六年去养燕然这颗棋子,他一箭多雕,既拉垮了苏氏集团,又把我送拘留室一日游,手底下还养着一个背了几十条人命都没被抓的杀手,这种资源,这种手段,真要对江还下手,多简单啊? 第153页 且不说他在流浪的时候,就算是我收留他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是放养状态,要下手什么时候不能下手?可他一直都没有。为什么?」 谢霖说:「还有一个问题也很奇怪,最初,江还是他的目标还是同伙都跟我们没关系,那为什么要把江还送到我们眼前来?」 「准确的说,是送到我身边。」 「可当时谁能猜到你会收留江还,这也是你自己突然决定的不是吗?」 「不,他知道我必须收留江还。第一是因为江还身上有太多疑点,第二是因为……我一定认识江还,只是我现在想不起来。」 「假如,我是说假如,江还真的是「x」的亲友,而且你也真的曾经认识江还,那有没有可能,你也见过「x」?」 应呈脑子里疼得发懵,用力捏了捏鼻樑:「我真的想不起来。但他想保护「x」,「x」却又想害我和他,那就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江还为什么一直缄口不言。那就是他和「x」有某种难以割裂的关系,而且很有可能是血缘关系。」 谢霖沉吟了一会:「假设「x」十年前就在犯案,那个时候能从你爸手下煳弄过去,肯定不简单,保守估计,他现在的年龄应该在四十岁以上,你说……该不会是江还他爸吧?」 应呈不置可否:「看来……还是要从江还的身份上着手,只要能查清他的身份,就一定能抓到「x」的影子。」 「也不一定,我觉得查出他和「x」的身份,未尝不是一个新的思路。上次徐帆不是比对过他的dna吗,没查到有符合的。假如……「x」真的是江还他爸,没有报失踪人口,好像也说得过去。」 他不语,只是伸手按了一下自己的后腰,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江还捅他那一下明明用劲不大,却伤筋动骨,让他浑身关节都在隐隐作痛,他说那些话的时候那么认真,让他没由来的产生一种预感—— 江还……或许哪天真的会拿刀捅他。 于是他在谢霖肩上一拍:「兰城公墓第四列第十九号,我在那里提前给自己买了个墓地,万一我真的死了,把我埋那就成,以后,我爸妈就是你爸妈,他俩有钱,用不着你养,你帮我时不时去看看就行。」 谢霖被他这一拍只觉悚然一惊,一股寒风吹得他直起鸡皮疙瘩,连忙往后一躲:「瞎说什么呢你,鬼上身了?有病是不是?快给我呸了!活着的时候没少折腾我,死了还想我给你收尸,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去。」 应呈只好笑骂了一句:「妈的,靠不住的东西。」 「我说这案子已经够邪乎的了,你就别给我再一口一个死啊活的,还能不能好好查案了?」 本来那两个现场就已经够血腥恐怖的了,被他冷不丁这么一提,越发渗人。 「放心。我看那些兇器上都没有擦洗过,生物证据板上钉钉,嫌疑人是肯定能定死的,主要问题是这帮人居无定所,老鼠似的,难抓。 再加上背后还牵扯了一个邪?教,抓人现在已经不是主要目的了,把这个邪?教彻底剷除才是重点,我估计,这案子够让我们忙上一两年的。」 谢霖嘆出一口长气来:「真要这么简单就好了……」 应呈知道他在说徐帆,也正色起来:「人都已经没了,没办法的事,明天你陪他一块去死者家里看看,注意点情绪。」 他点头…… 眼见着应呈被徐帆叫走,谢霖想了想,还是掏出手机给叶青舟打了个电话,把自己和应呈对于江还的猜测告知叶青舟,让他多注意点江还,结果却被他愤愤挂了电话。 ——这小子最近又在跟新案子,忙得脚不沾地,「x」这边的事情,他确实一时半会分不开身。 —— 秦一乐开车送江还回家,江还却伸手一指:「小秦警官,这边右拐。」 「队长家不是左拐吗?」 他笑了:「你想睡吗?」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要是睡不着,我们就去图书馆,找点资料。这边有家图书馆,二十四小时营业。」 秦一乐二话没说,方向盘一打,直奔那家图书馆而去,江还微微一笑,没说话。 「可是,我们还什么都没弄明白呢,查什么样的资料?」 「但凡跟邪?教搭边的,都查。反正这一晚上,估计也睡不着。」 他把车停在图书馆门口,江还就领着他轻车熟路,奔着社会文学区就去。 他们分工合作,秦一乐负责查这些社会类书籍,江还自己负责查报纸期刊。 漫无目的地书海遨游,还真让江还有了点收穫,他招手就喊:「小秦警官!」 秦一乐一边时不时抬头确认一眼江还的情况,一边一目十行地翻查这些资料,冷不丁被他这么一点名又是一个激灵。 他看完一本就堆在自己身边,这么一会就给自己筑起了一道书墙,只能长颈鹿似的伸长了脖子,才探出个脑袋来:「什么什么?有发现了?」 他把报纸递过来:「你看这个,十一年前的报纸。」 「十一年前?」他接了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一个大获全胜的邪?教案,逮捕了上百名教众,其中还包括数名骨干人员,「天知神教?」 「这里的报纸一直到二十五年前,我从最早的看起,一直到十一年前,兰城才第一次有了邪?教的记载。」 第154页 「等会,我刚刚好像看到过这个名字。」 江还见他身边书海无涯,正想帮着一块再翻一遍,谁知道秦一乐准确从书墙里抽出了一本,随手一翻就递了过来:「这里,你看。」 原来是一本小说,书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记载,是配角对主角的一句台词—— 「你瞧瞧你这疯魔样子,不知道的以为你信了天知神呢。」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好像没什么用,等会我再找找。」 江还却饶有兴趣:「厉害,短时间内看了这么多书,连这么短的一句话都能记下来?」 他憨直一笑,有点谦虚:「我当警察的,光记忆力好,体力不行也没什么用。」 「谁说的,任何工作都需要互补,只要能把自己擅长的方面发挥极致,就一定能派上用场,没必要强求体力,你很聪明,活用你的智力,也会成为很优秀的警察。」 江还说完又转回了正题,「对了,我看这报纸上写的,这个天知神教就是靠曲解基督教义,号称把这辈子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真主耶稣,下辈子就会双倍奉还,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很多教徒被骗到倾家荡产之后,觉得已经完成了这辈子的终极目标,为了提前享受到所谓主的双倍奉还而自杀。 同时,教徒普遍都有极大的攻击倾向,认为所有不信奉天知神的人都被恶魔附体,假如死者是因为卧底身份败露,就很有可能被当成混进教内的恶魔撒旦,将他锤杀后绑在十字架上,符合天知神教的教义。我看,很有可能就是这个天知神教。」 秦一乐热血沸腾,恍惚间看到了自己身为刑警的光明未来,立刻点头:「好,那我们着重查这个天知神。」 —— 第一现场和第二现场都过于血腥恐怖,唐建文的一腔热血分作两地,流了个干干净净,肝肠寸断脾胆相照,彰显着这个青年最后的赤忱。 曹铭凌晨四点才收工,回去正好顺路,趁机熘回家,带着隔夜的玫瑰回去给老婆大人道了个歉,虽说再次把人吵醒只能再多挨一顿训,却又分明看见了相濡以沫三十年的髮妻眼里折射出了惊喜的光芒,一大把年纪的老男人难得浪漫一次,竟有一种重回当年风华正茂的错觉,再赶回去面对那具支离破碎的尸体时,也格外冷静而仔细。 徐帆灌了杯咖啡,拼了一宿没睡,两个现场来来回回地跑,扫出来一大堆杂乱的指纹,临到天亮才赶回局里做检查,忙得焦头烂额,结果早上七点的上班铃一响,谢霖就急匆匆把他拉到唐家去了。 顾宇哲把方圆几里范围之内的监控都调了出来,顺便找回了那个扔在不远处垃圾桶里的裹尸袋。 他试图还原这帮疯子的逃亡路线,只见他们从旧教堂出发,抬着尸体到阴沟巷,待了近一小时,又回到了旧教堂,然后就呈鸟兽散。 监控四通八达,找杀人犯不难,找失踪者也不难,难的是找普通人。 可这帮背着人命扛着冤魂,染了满手血的疯子,扒下那层皮,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混进了普通人中间,像一滴水落进大海,一眼看去,哪个都是,可又哪个都不是。 早上挎着篮子挑肥拣瘦的大妈是,路边悠闲散步闲谈遛鸟的大爷是,步履匆匆的高干白领,憨厚老实的务工人员,甚至连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们,都有可能是。 他们……或许早就在不知不觉间潜伏到了每个人身边。 而可怕的是,他们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应呈也没闲着,幸亏这案子发现得早,没闹大,先让网宣发了一个模煳的声明,让人把阴沟巷封了再说。 现场实在是过于血腥,一时半会处理不干净,再让人撞见难免又要流言四起。 考虑到晚上影响不好,天一亮,他才安排组里兄弟挨家挨户走访调查,叶青舟的兄弟得了空,本想去替下在应呈家过了一夜的秦一乐,谁知道他们俩压根就没回去,在图书馆泡了一晚上。 这一晚上还是有相当一部分收穫的,奈何还没来得及交代,一上班就被应呈抓着去唐建文单位了。 唐建文这人,大学毕业那年卧底黑砖厂的事让他在新闻界崭露头角风光无两,随后被高薪聘入兰城最大的传媒公司,以最年轻的资歷担任《兰城时报》的主笔。 他文笔犀利,胆大心细,眼界又准,在整个兰城都小有名气,徐帆夸他是个「好记者」,确实不算夸大其词。 应呈带着秦一乐赶到公司的时候,主心骨失踪了两个星期的《兰城时报》已经逐渐恢復了正常。 老记者龚非暂时接替了他的职务,正为今天的新闻稿忙得脚不沾地,一听是警察,连忙把他们请到了办公室。 「二位坐,坐。是不是建文有消息了?」 应呈喝了口茶,给身边的秦一乐使了个眼色,让他开口,本来并不紧张的秦一乐这下倒是突然紧张起来,压力小山似的压在他肩上,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应呈询问江还,审讯郑远峰带给他的那种威压感实在是太重了,让他下意识吞了口口水,正襟危坐。 「当时,失踪是你们报的?」 龚非点头,十分紧张地攥起了拳头,眼底透出一种希冀和期望:「找到了?」 「节哀。人已经没了。」 「什么?」 「这次过来,主要是想问问,唐建文失踪前,有没有什么异常?」 第155页 龚非摘下眼镜抹了一下眼角,然后站了起来,在窗明几净的小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脸上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又一屁股坐回沙发,悲痛摇头:「没。没听他提起过什么。」 「那他有没有可能是去卧底了?」 「他吧,工作以后也去卧底过那么几次,给我们拿下好几个大报导。这年头,自媒体层出不穷,我们这种老路子的媒体生存环境一再被挤压,也就是建文在,他做事稳妥,又胆大心细,求真求实,才能稳得住我们《兰城时报》的发展。 但是他就算要去卧底,也会先跟我们通气,想办法跟单位保持联络。 这次……他是真的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突然的就没来上班,起初我们也是以为他自己跑去什么地方卧底了,可等了好几天也等不到他联络我们,一问,也没跟父母通过气,我们这才报了警。」 秦一乐手下笔走蛇龙记得飞快,一抬头又问:「具体是哪一天失踪的?」 他想了想,拿了排班表过来一指:「这。今天是八月二十八,他最后一天上班是八月十号,也就是从八月十一号开始,就联繫不上了。我们是等了两天,八月十三号那天报的警。」 应呈从秦一乐包里抽出一个物证袋,先把排班表装了起来:「那劳驾,麻烦把唐建文生前所有的文稿都拿给我们,辅助调查。」 「所有文稿?」龚非瞪大了眼睛,「这……恐怕警官得开车来装啊。」 「有多少?」 「新闻本来就是每天一稿,说不准还要加稿,一篇稿子可能还有好几版,建文这人还特别忠于纸质稿,算上他那些废稿,真能装上好几个文件柜。」 应呈「嘶」了一声,掏出手机发了个消息:「行,那我调车来,他所有的办公物品,我们全部都要拿走。」 龚非点了点头,站起来就叫人去帮忙整理唐建文生前的遗物,秦一乐又问:「他失踪之前,在跟什么案子?」 「巧了。干新闻跟你们干警察的也差不了多少,都是哪里有事往哪跑,一个事追上四五天那是常有的,但建文失踪前,手里还真没什么要紧的案子,而且八月十号最后一天上班那天,他把什么事都做完了,所以他第二天没来上班,也不影响我们正常工作。」 「你的意思是,他特意处理好所有的事,才失踪的?」 「本来我也没觉得,但警官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这个意思。建文他……不会是有什么预感吧?」 秦一乐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悄悄看了应呈一眼,见他没有表示,这才轻咳一声:「那他失踪以前,有跟什么人结怨吗?」 龚非「嗨」了一声:「不说别的,建文当初声名远扬的那个黑砖厂压榨智力残障人士的报导,人黑砖厂祖宗十八代都被人挖出来了,整条犯罪链断的干干净净,断人财路那是要遭报应的,多少人都记恨着他呢,还有不少因为他的报导锒铛入狱的。但……应该也不至于要害他吧?」 「没收到过什么威胁?」 「没有。顶多在网上留言骂骂他,你要说正儿八经的威胁,那还真没收到过。」 「私生活呢,有没有女朋友?」 「有。不对,没有,那是前女友了。」 「前女友?说说。」 「说前女友吧也不太准确,其实是前准未婚妻。叫童芸,我看到过那么几次,高挑,漂亮,做房地产销售的,嘴皮子利索,婚房都是她自己掏钱买的,我们都笑话她眼瞎才看上建文来着,谁知道我们喜糖吃了,请柬收了,结果小两口闹掰了。」 秦一乐顿时警觉起来:「什么时候的事?知不知道为什么闹掰?」 龚非被他突然拔高的音调吓了一跳:「他们俩谈恋爱好像有两年了,原本婚期定在今年年初,大概二月份,就是那会闹掰的,为什么闹掰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建文还消极了一段时间。」 「二月份?」 「对。就是在结婚前几天闹掰的,本来连婚假都请好了。」 「你知道他们后来还有没有联繫吗?」 龚非摇头,脸上表情有点难堪:「这……毕竟挺尴尬一事,谁敢刨根问底儿啊。」 秦一乐轻咳一声,尴尬地看了应呈一眼,又看了眼龚非,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应呈知道他这是问完了,就拍了他一把:「这不问得挺有条理的?问完了你就说问完了,畏手畏脚的,看我干什么?」 他连忙站起身来:「那我暂时没有问题了,如果有问题的话,会再来上门,请你短期内别离开兰城。还有,能不能给我留个联繫方式?」说完又把自己笔记本递了过去,「写这吧。」 龚非没有多想,躬身在那本笔记本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应呈也没说话,向他点头示意后就带着秦一乐走了出去,一出门,秦一乐就拿物证袋把自己的笔记本给装了起来:「给,老大,指纹和笔记。」 应呈果然猜得不错,笑了:「你小子颇有我当年的贼风啊,说吧,这损招谁教你的?比我那尸体解剖同意书可文明多了。」 「什么尸体解剖同意书?」 「你不知道?那这主意你自己想出来的?」 他挠了挠头,有点心虚:「这……不会又犯错误吧?」 应呈连忙摇头,在他后背勐地一拍:「好样的,好样的。干咱们这一行的,就是不能死脑筋,要想得多,想得深,破案的头脑不能被条条框框的限制住,千条万条,只有真相才是最重要的一条。」 第156页 秦一乐脚下有一团火,蹭一下烧到了头顶,想起江还说的活用自己的脑力,又看着自家队长迎风而立的秀挺身姿,这团野火突然就在他心里烧出了一片沸腾的山野。 46、渗透 唐建文算是文学世家出身,正经八百的书香门第。父亲是文学系的大学教授,母亲是专攻流行性疾病的科研人员,曾几何时也是精神矍铄不服老的人,然而唯一的爱子失踪后,二老找遍了大街小巷,暂停了所有工作,短短两星期,就已经华发丛生,恍惚间老了二三十岁。 但当徐帆叩开了唐家大门的那一瞬间,来应门的唐母还是神色骤然一沉,风中残烛的最后一丁点希冀也灰飞烟灭。他什么都不用说,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是不是……我儿子他……」 徐帆心里一揪,别开脸沉默着点了点头,谢霖在他肩上一捏,向唐母点了点头:「您节哀。」 唐母吸了一下鼻子,侧身一让,这颗心吊了两个星期,眼泪就像雨似的,淅淅沥沥,早在心里就下干了,以至于,当她真的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反而哭都哭不出来。 直到好不容易才眯瞪了一会的唐父被声音惊动,神色颓靡地走了出来,迷茫问道:「建文?是不是建文有消息了?」 唐母心里蓄满了一池的泪水终于勐然决堤,一把拥住爱人,哇一声哭了出来:「我们的建文……没了,没了啊!」 他愣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了一眼徐帆和谢霖,心脏停跳了一瞬,随后「咚」一下,山崩似的摔倒在地。 他抱住妻子,抵额相泣。徐帆和谢霖连忙去扶,奈何失了魂的两位老人重有千钧,竟然扶不动,心里发酸又发堵:「伯父伯母节哀。现在还建文一个公道才是最重要的。」 唐母抬起头,呜咽了半晌,断断续续才说全:「他在哪?我儿子在哪?」 想起那惨不忍睹没有人样的尸体,徐帆摇了摇头:「伯母,我是建文的朋友,有我在呢,我看着建文,您放心。」 「我要去见我儿子!」 突然拔高的音调让徐帆眼眶里涌出潮水,强行忍住了,这才说:「伯母,别去了。」 她从这只言片语里迅速拼凑出了一个可怕的信息,又问:「建文他……他是不是,是不是……」 随后的一切,都湮灭在无尽的痛哭里。 徐帆一抬头看到柜子上有一张唐建文大学毕业的照片,风华正茂恰逢年少,更是于心不忍,只好在她后背又是一拍:「伯母,节哀……」 唐家父母花了很久很久,才从压抑了两个多星期的极致悲恸里缓回神,相携着在客厅沙发上坐下,谢霖连忙摸索着找到厨房,一拎水壶却是空的,水池里腐烂的蔬菜还没收拾,也不知道二老多久没好好烧壶热水喝了,只能又灰熘熘地转回客厅。 「伯父,伯母,人死不能復生,你们节哀,照顾身体,别让建文走的不安心,他多半是为什么事又去卧底了,这些天,他失踪之前,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唐母一脸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他的接头人吧?他没告诉你?」 徐帆摇头:「以前是会联繫我,但这次……」 「他工作上的事,我们从来不过问,他也就只是在卧底之前,长久不着家,会跟我们打个招唿,这一次……」 她一垂首又开始流泪,随即突然想起了什么,自擂膝盖,咬牙切齿,「是童芸!」 「童芸?」 「就是她!」唐母唰一下站了起来,在崩溃边缘越发歇斯底里,「肯定是为了她!」 唐父连忙伸手去拉她,让她坐下:「别怪芸芸,她也是被人骗了。」 谢霖问:「这个童芸是谁?」 「是建文的女朋友。本来芸芸也是个好孩子,独立自主,原本打算过年前就把婚事办了,谁知道……这孩子失踪了。」 徐帆悚然一惊:「什么?他女朋友也失踪了?」 他顿了顿,这才继续说:「失踪没多久就主动打电话联繫我们,让我们跟建文一块信教,我们这才知道,她被邪?教骗了。 建文起初一直放不下,就想着找到她,我们劝过,也想过办法,但芸芸她爸都放弃了,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后来……这门婚事还是吹了,建文自己慢慢的,也走出来了,所以他这次失踪,我们起初也没往这方面上想。」 联想到第一现场和第二现场的血腥恐怖,再加上监控里赶尸一样的画面,徐帆打了个寒颤:「伯父,你记得,是什么教吗?」 「天知神教。」唐父说着推了推眼镜,「起初,我们打算把芸芸骗回来,谁知道被她识破以后,就再也联繫不上了。后来我们查了不少资料,发现这个天知神教是一个叫杨全德的人搞出来的,主要就是宣传要把这辈子所有的东西都上交给教主,教主下辈子会双倍奉还,其实呢,这个教主杨全德早就逃到国外去享福了,说白了就是个骗子,也不知道好好一聪明姑娘,怎么会上这种当。」 谢霖打开手机一查,敢情这个天知神教早就在通缉榜上挂着名呢,主犯杨全德是在十几年前一次追捕行动中逃往国外的,牵涉到引渡条例,一直没能抓捕归案。 那次行动抓获了大批骨干,把闹得沸沸扬扬的天知神教直接打成了过街的老鼠,此后大小行动数十次,奈何一直处于一种春风吹又生的状态,没想到…… 第157页 这次居然真的把根系发展到了兰城来! 「那……你们既然确认了她信了天知神,怎么不报警说明白呢?」 唐家父母对视了一眼:「这……也不是我们不报。起初是报了失踪的,后来,芸芸她爸不想管了,建文也不让我们报。 他怕报了警,芸芸被你们警方找回来的话,肯定会被追责,那她以后一辈子都没法抬起头做人了。」 唐母又压低肩膀看向徐帆:「建文他……难道真的还在查这个天知神教?」 「我们还在调查,别担心,一定会给建文一个说法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带建文回家?」 他一噎,脸上神色更加难看:「伯母,我跟建文也是朋友一场,您要是信得过我,就把建文的后事託付给我,我会帮他火化,把骨灰给您送回来,您看成吗?」 唐母再次失声痛哭:「建文……我的建文到底变成什么样了,你们连见都不给我见?我的儿子啊!我要见他!」 唐父也难忍热泪,近乎崩溃:「徐警官!你就告诉我们吧,求你了!建文他到底怎么没的?」 徐帆低头,喉咙深处像猫爪在挠,什么都说不出来。 夫妇二人抱头痛哭,难以想像爱子到底遭遇了什么,徐帆的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了,他不敢不接,连忙给谢霖使了个眼色,自己走了出去,谢霖便跟着叫了声伯父伯母:「建文平时,有什么仇人吗?」 唐父摇头。 「他失踪前,有没有留什么东西或者什么话?」 唐父还是摇头。 谢霖一转头,见徐帆站在门边拼命给他使眼色,于是向唐家父母道了谢,又安抚了几句,便连忙起身:「怎么了,有新发现?」 徐帆眉目深拧,唿出一口浊气,满脸都笼罩着一种绝望,瞥了一眼唐家父母,压低声说:「现场的十二把兇器比对结果出来了,其中有一把上面的指纹,符合失踪人口童芸,也就是……」 让唐建文不惜涉险,孤军深入的未婚妻。 谢霖愣了一愣,心口发闷,想起无法直视的那具尸体,喃喃说道:「怪不得……怪不得他没跟你联繫。」 原来真的是为了童芸的名誉。 「他但凡联繫了我,也不至于……」 他只好在他肩上一拍,无声安抚。徐帆就轻咳一声,连忙转移了话题:「对了,走吧,回市局去,曹叔的结果应该也出来了。」 谢霖一点头,两个人告别唐家父母,直奔市局而去。 —— 案情影响恶劣,一落锤敲定与邪?教有关,这案子就上升到了另一个高度。 会议室已经乌泱泱坐满了人,徐帆和谢霖没应呈那么厚的脸皮,弓着腰从后门熘进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黄志远的讲话正到尾声:「邪?教教唆自杀,骗取钱财,严重危害我们人民的合法权益。维持社会和谐一向是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这个邪?教既然冒了苗头就得给我掐死在摇篮里,其他所有的案子都往后稍,成立一个专案组,刑侦的应呈负责牵头,其他的经侦、禁毒、分局、鑑证包括后勤所有科室全力辅助,给我把条条脉脉都摸清楚了,一有必要立刻联繫周边地区跨市甚至跨省合作,务必给我记住一点,除恶要务尽,斩草要除根!听明白了吗!」 「是!」 他站起身要走,走之前又折返过来:「应呈,只要能破案,我给你越级特权,你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调谁来调谁来。但是,限时一个星期,必须给我拿出东西,拿不出来,你就给我退下去,换有能耐的人上,听见了吗!」 应呈站起身来,依然是双手插兜懒懒散散的模样,然而眉宇里却自带一种天生自信的光芒:「知道了。到时候,别说是换人上,你把我这身皮扒了也行。」 黄志远昨天晚上接了电话就没睡,脚不沾地跑上跑下忙着上报,实在是多说一句都没空,一扭头就又急匆匆奔出去赶赴下一场会议了。 应呈接了棒:「行了,这案子有多大你们自己心里也清楚,现场什么样都看见了,我也不多说。 现在网宣那边还压着呢,阴沟巷几户人家都沟通好了,暂时没传上网,应该没惊动这个团伙,但目前不知道这个组织在咱们兰城秘密发展了多久,根基有多深,就算有线索也不能贸然行动,一行动,就是黄局说的,除恶要务尽,斩草要除根,所以大家先开个会,把情况摸清楚了再说,曹叔先来?」 曹铭应声而起:「那我这边先说一下验尸的结果。尸体的情况大家都看到了,不要说内脏,就连骨头都是全碎的,完全就是一摊煳在墙上的肉泥,拼都拼不回来,我拿水一冲就不剩什么了,害我在血水里捞半天,给尸体的鑑定带来很大的困难。 目前只能确定,第一,死者的dna确定为失踪两个多星期的记者唐建文。 第二,死者的具体死因已经无法确定,也肯定不了死亡时间,更不能肯定第一锤子落在哪个部位,我能说的就是,第一锤子下去,人还是活的。」 应呈插了句嘴:「通俗来讲,就是被锤子锤杀的。」 他点头:「现在尸体都成泥了,我从来没验过这么难验的尸,实在是无法分辨他到底是死于内脏破裂,脑组织损伤,还是大出血,但你要说得这么通俗,倒也没错。 而且我做了毒检和药检,死者体内没有任何药物,完全就是在清醒状态下被锤杀的。」 第158页 会议室一片静谧,徐帆只好接过话头:「那接下来,我来说一下鑑证这边的结果。首先,第一案发现场发现的十二把铁锤,经过鑑定,确认就是兇器。 指纹都已经一一比对过了,全部都在失踪人口库里。其中,包括死者的女友,童芸。 第二,顾崽在第二现场附近找回来的那张塑料膜也比对过了,确定是裹尸布,跟第一现场掩盖兇器的塑料膜是同一张,上面扫出了另外十七个人的指纹,也都在失踪人口库里,目前没有发现别的dna,但不排除有其他潜在受害人。 第三,从第一现场的血泊中发现了两处稀释过的痕迹,目前鑑定后确定都是尿液,但无法确定是不是都是死者的。 第四,第二现场发现的圣经和十字架上提取到了一组指纹,也与失踪人口匹配,叫常齐,男,五十二岁,曾经在第一小学任职,教数学,五年前被学校辞退,随后离婚净身出户,三年前报的失踪。」 说完又抱出一大摞文件:「相关的失踪人口档案都在这里,稍后按人头一人给你们复印一份。」 曹铭闻言嘀咕了一句:「嘿,神了,真让那小子说中了。」 「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嘀咕的声音大了点,有点尴尬的看了应呈一眼,这才说:「昨天阿呈身边不是有个白面后生嘛,说这人肯定是个老师,还是个被辞退的老师,真是神了。」 自己家养的田螺精被人夸了,应呈的孔雀尾巴噌一下就翘上了天,翘归翘,偏生还要一摆手,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眉梢眼角的得意劲,装模作样地说:「哪跟哪啊,他胡说的,江还就是一半吊子。再说了,他原话也没说得这么肯定。」 末了,还忍不住「嘿嘿」了两声。 那小子后来还私底下吐槽他是拿算命瞎子的套路煳弄曹叔玩来着。 徐帆骂了他一句:「去你的。我还没说完呢,前前后后,总够三十个失踪人员,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这些人都是主动离家出走的,因为信了教——天知神教。」 顾宇哲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对啊,这么多失踪人口,怎么没引起重视呢?这个天知神教哪冒出来的,之前那么多报案里就没有一个报过邪?教?」 「报过。我大概查了一下记录,有好几个明确提到邪?教两个字的失踪报案。但……没有实际证据,没法立案。」 徐帆沉默了一下。机制就是这样,要报警得先有证据,兇杀就得有尸体,强?奸就得有伤痕,可涉及邪?教,受害者能拿出什么? 能够证明自己的亲人是受邪?教蛊惑才离家出走的实际证据吗? 根本不可能。并非警察消极怠慢,而是警方必须严格按照规章制度处理警情,有的时候,按照规矩,只能得出这样一个令受害者以及受害者家属都无法满意的结果。 假如不是出了人命,这个案子或许永远也转不到他们刑侦手上来。 建文…… 是拼了一条命把童芸託付给警方了。 谢霖轻咳了一声:「假如我们早点引起重视,事态也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总之……我们也去死者家里问过了,死者的前女友童芸就是信了这个教才把婚事吹了。 天知神教的教主叫杨全德,目前在海外潜逃,后来国内各地针对这个天知神教还有大大小小好几次行动,具体的我还没来得及查。」 秦一乐立马举手:「我知道!」 应呈离得最近,手一拍给他拍下去了:「说多少遍了你以为小学课堂发言呢,还举手,快说,你知道什么?」 他尴尬一笑收回手,这才站起身:「这个天知神教打着基督教分支的幌子,大力宣传教主杨全德就是耶稣转世。教主杨全德是十八年前逃往国外的,他走以后在国内还留有一部分骨干,帮他继续发展教会。 但这个教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兰城。十一年前,我们兰城就曾经有一次针对天知神教的剿灭行动,负责人是位老刑警,在行动结束后就退休了,叫方伟民。 而且那次行动,虽然对外宣扬是大获全胜兵不血刃。但实际上,这个天知神教的左护法还是跑了,最后只抓回来几个被洗脑的教众。 但后来媒体的大肆宣传,让兰城民众以为,这个天知神教被彻底消灭了,之所以这次又捲土重来,很有可能是这十一年来,这个左护法,就一直在我们兰城没有外逃。」 「左护法?这怎么还神神道道的?」应呈皱起了眉,「我们也是刚刚才确定这个邪?教就是天知神教,你怎么这么早就知道得这么详细了?」 他挠了挠头,「哦」了一声:「我昨天和江还查了一晚上资料来着,是江还确定的,说邪?教的教义也各有不同,唯一符合他侧写的,就只有天知神这个教。」 「那你还知道什么?」 秦一乐立刻打开了另一本笔记本,别看这小子刚上班没多久,手里的笔记本倒是一套又一套的,也不知道他怎么分得清哪本是哪本。 「我都记下来了。这个天知神教就是杨全德创立的,下有左右护法。左护法大概率就在兰城,到底是谁还不清楚,也没什么资料。 右护法叫林大龙,早就被抓了,判了死刑,前两年刚执行。 再往下有十八罗汉,往后几年的几次大行动里陆陆续续抓了一大半,目前只剩四个在逃。 第159页 再往下……就是各个地区的总负责人和引荐人,分别负责管理教众和拉新人入教。」 应呈哭笑不得:「什么耶稣转世左右护法十八罗汉,这怎么还带中西结合的?」 「本来这个杨全德也就是一乡下种地的,能想出左右护法十八罗汉都难为他了。」 「那行。目前我们专案组暂时由刑侦支队组成,万一人手不够我再借调。正好我让人去死者单位拉回来的一整车资料也到了,一组,你们别的事都往后稍,先把这些死者生前的文稿,我们警方的既往卷宗,还有秦一乐找到的研究资料,大的小的粗的细的,都给我捋一遍。秦一乐你脑子最好,重点支援,抓紧看。」 一组的负责人一听分到啃资料,头都快大了,只好苦大仇深地点了点头:「收到。」 「兇器上一共十二个人的指纹,牧师一个,再加裹尸布上其他还有十七个人的指纹,总共三十个人,二组的挨个上门走访一遍,童家那边我亲自去,说话都注意点,别把人点醒了,问两句就盯起来,万一回家了,什么都别管,直接把人控制住。」 二组的负责人脸上一苦:「这……盯梢怎么说也得两人一组吧?还要加上换班的,我们二组加一块也没那么多人啊。」 应呈想起一直晃荡在自己家楼下的叶青舟的人手,笑嘿嘿的:「没事。我打个电话,帮你们借禁毒的人,盯梢这事他们擅长。还有,秦一乐说的这个老刑警方伟民,谢霖你去一趟?」 他点头:「行,那边我去。」 「三组也别闲着,既然十一年前有过一次针对天知神教的行动,那就从十一年前开始,把所有的失踪人口档案全部查一遍,把所有有可能跟天知神教有关系的档案全部调出来,记住,避免遗漏,不止电子版,手写的纸质版档案也得查,包括邻近周边地区,范围扩大一点!」 三组负责人的哀嚎明显比前两位更响亮,这么大一个兰城还要算上周边地区,十几年的档案加一块,什么老奶奶走失,小孩子失散,林林总总加一块少说也有上万,挨个看过去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 「顾崽,你跟网宣一块从网上抓,既然是教派那就一定会想办法吸引教众,看看能不能找到渗透进去的方法。」 顾宇哲前脚刚应了声「是」,后脚就打了个寒颤:「等会!渗透?老大,你这是打算自己进去卧底?」 应呈白了他一眼:「不然呢?光研究这些资料能把人家的底摸明白吗?就是把这些涉案人员全部抓回来也没用,真正的祸害是这整个邪?教,要么别出手,要出手就得把这个邪?教都给撬了。」 「可……可这……」这也太危险了。 徐帆突然站了起来:「我去。」 「你去什么去?就你身上那三两肉不够挨人家一锤子的,哪凉快哪待着去,要论卧底经验,你们也没有谁比我更丰富了。」 「谁说的。」谢霖缓缓站了起来,「要论卧底经验,我也不比你差,更重要的是,你装个小混混,像,装个纨绔,也像,但你这身气质,进邪?教?不合适。人家不会要你。还是我上。」 「那照你说的,不会要我,就会要你?」 谢霖突然笑了,意有所指:「把你们家那位田螺姑娘借我用用,就保证会要。」 「不行,这帮都是不要命的疯子,要去我去,至少比你抗造。」 「你担心什么,我又不会像唐建文一样,单枪匹马杀进去,我背后还有你们呢。应呈,这次就别争了,我去。你在外面统筹大局,保护好我,我可把我的命交给你了。」 「不行,你……」 谢霖根本不给他机会,一扬手就往外走:「少废话,局里的事你盯着点,我先去找这个方伟民,回头去找你家江还补个课。」 秦一乐一脸茫然地看了看应呈:「老大,这……真让副队去吗?」 应呈嘬了个牙花,满脸的不豫之色:「你看我像是能拦得住他的样子吗?」 谢霖此人,表面上温文尔雅的,一副邻家大哥的模样,可实际上呢,却是说一不二的果决性格,他们俩凑一块,不是他这个正队长管着副队长。 其实,从某些程度上来说,他管不住谢霖,一向是谢霖左右他的方向。 就像是两块完美契合的齿轮,截然不同的处事风格,却正好互补,换了谁都不行。 「好了,散会。大家最近都上点心,抓紧干,别出现下一个受害者,听见了吗?」 会议室响起了一片「知道了」,随即如鸟兽散,各干各的去了。 应呈急匆匆转到办公室,本想收拾收拾赶紧出发去童芸家看看,没想到在办公室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拄着拐杖的陆薇薇。 「陆薇薇?你怎么在这?」 她眼睛一亮:「老大!我回来上班!」 应呈顿时头皮一紧:「上什么班?放假给你放出毛病来了是不是?」 他那车到现在都还没修完呢,这几天上下班天天都靠徐帆接送,跟人保险公司死磕了一个月也没拿回钱,浑身上下穷得叮噹直响,要不是老妈还记得有他这么个儿子,给他及时转了笔巨款,怕不是早饿死街头了,这丫头还敢在他面前瞎晃悠? 陆薇薇一脚油门在国道逆行飙车的壮举在警局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现在见了她,各个都嬉皮笑脸地叫一声「陆姐」,她乐滋滋应了,伸出那条伤腿来:「我好了,能上班,真的!老大你不知道,我妈在家天天拿我当猪养,不让下床不让走动的,养了一个月我胖了快八斤,你就当关注一下你可爱的小下属的终身大事,再不让我回来上班,我胖成球了怎么嫁的出去?」 第160页 办公室里闹笑一片,应呈忍俊不禁,虽然伤腿确实癒合得不错,石膏也拆了,只裹了一层白白的敷贴,在她修长美腿上陡然煞了风景,但还是摇了摇头:「你少给我惹事,我手里还有案子呢,哪凉快哪待着去,还想我派十七八个人伺候你啊,陆姐?」 陆薇薇一乐,屁颠屁颠凑了上来:「背靠大树好乘凉嘛,就老大你这颗树最大了,给我排个文职让我先干着也成啊。」 应呈手里正好拿着一卷资料,在她脑门上一拍:「文职?文个屁!检讨还是人秦一乐代笔的,要不是你那会还在医院躺着,你谢副队早削你了。」 「老大!你就让我回来吧!看大门也行,我真好了,来去如风飞毛腿,保证不添麻烦不惹事,真的!」 说完眼一瞥,在人群里一眼看到徐帆,连忙给他使眼色,「徐帆徐帆!快帮我说说!」 原本没什么特殊存在感的徐帆顿时成了中心人物,左顾右盼憋出来一句:「这……你人手不是不太够吗,光是建文那一车资料就够人看的了,实在不行……你先让她跟一组一块看看资料,多个人多份力嘛。」 陆薇薇顿时笑逐颜开,瘸了条腿也不影响她一贯的上蹿下跳:「对对对,看资料也行!」 应呈又在她脑门一拍:「消停点吧你给我。」 说完又去怼徐帆:「就你话多。」 徐帆只好尴尬一笑,顾宇哲趁机煽风点火:「你顾哥还在这站着呢,怎么不求我替你美言几句,光知道找徐帆,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这帮大老爷们八卦起来基本上就没七大姑八大姨什么事了,一听这话立刻起闹,徐帆被闹得落荒而逃,陆薇薇脸皮倒是厚得和铜墙铁壁似的,啐了顾宇哲一句:「就你?还顾哥呢?人家徐帆在老大这有面子,你有吗?」 顾宇哲一听这话,越过应呈就去掐她,办公室里闹成一片,应呈连忙抓起两个人往中间一碰,脑壳对脑壳「咚」一声给两个人碰了个地转天摇:「闹闹闹,班不上了?活不干了?」 陆薇薇揉了揉额头,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连忙笑说:「干干干,这就干,资料呢?」 「你消停点吧,就你这点性格还看资料呢,能坐得住就出鬼了。你跟我走,去童家问问童芸父母,具体的案情车上我再给你说。 秦一乐,你先去人事帮她办个手续再回来看资料,争取帮你谢副队把这个什么天知神教的底细摸清楚,最好写一个完整一点的报告,记住了吗?」 秦一乐一点头,转身就往人事科跑,脚底和踩了风火轮似的。应呈这才带着陆薇薇一块往童家赶。 47、老骥 谢霖拿了方伟民的资料,奔着他家就去了。 老方兢兢业业在兰城市公安局工作了一辈子,经手破获了大案要案无数,抓获的犯罪嫌疑人手拉手能排队排到天.an.门,在警局,连陈局黄副都得叫他一声「方哥」。 退休以后也闲不住,在乡下承包了一块地,辟成了一片果园,这个点,正在山里拾掇他那块地。 谢霖去他家跑了个空,又奔上山来,灰头土脸在枣树林里钻来钻去,才终于在树上看见了正摘果子的老人家,热情地喊了一声:「大叔!您是不是姓方?」 方伟民从树上探了个头,响亮地应了一声,然后猴似的蹿了下来,上下把谢霖一打量:「兄弟当警察的?我这都退休十几年了,怎么,有什么老案子要找我?」 他一听这话就知道找对人了,连连点头,跟老方握了个手:「对对对,我叫谢霖,兰城市局刑侦支队的副队长。」 「刑侦副队长?看不出来啊。你们局长退休了没?」 方伟民挪了块石头给他坐,自己把脖子上的毛巾往屁股底下一垫,先给他塞过去一大把鲜枣,「来来来,先尝尝,自己种的,边吃边说。」 「局长?您说的是我们以前的老应局吧?他大概十年前就调到隔壁省去当官了,现在我们局长是陈强。」 「陈强?当年我们俩还一个队呢。」 「真的?」 「真的呀。他受了点伤才从禁毒大队那边调过来,心高气傲,干禁毒的瞧不起咱们干刑侦的,那脾气真是臭得不知天高地厚,当年可是被应局好一顿修理,没几个月就让他服服帖帖的了,没想到最后应局倒是选了他接班。」 谢霖乐了:「还有这事?老应局的儿子,应呈,您有印象吗?他现在就是我队长,在陈局手下干。」 「应呈?嘿,这小子!」 「怎么了?」 「小时候见过,像,特像应局,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那时候就知道,这小子以后肯定会当警察,天生就是这块料。这么大点的时候……」 方伟民伸手比了个高度,就在膝盖上面点,「我还抱过他呢。不过应局那会也不常把孩子带局里来,长大也就没见过了。对了,你瞧我,一聊天就聊忘了,你今天专门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谢霖也聊忘了,连忙「哦」了一声:「今天找您确实是有个旧案。」 「什么案子?」 虽然这些枣子长得不太好看,但确实比市面上卖的要鲜甜得多,他先啃了一个才说:「方叔,我这次来,是问您退休前最后一个案子,那个……」 「天知神教。」 「对。这都十几年了,方叔还记得这么清楚?」 第161页 他笑着点了点头:「当警察的谁还没个放不下的案子,什么4.24邪?教案,3.07特大纵火案,都在我心里放着呢,这案子又正好是我最后一个案子,当然记得更清楚。怎么,这天知神教又冒头了?」 谢霖点头:「昨晚上接到报案,死了一个线人,卧底在这个天知神教,死得都没人样了。我们翻查旧档案,发现十一年前这个案子是您牵头的,所以回来问问,当年是不是跑了一个目标?」 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来抽上,嘆了口长气,脸上表情有些复杂:「对,代号左护法,连脸都没露就跑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放不下这个案子的原因。 因为当年呢,我正好快退休了,身体也不太好,局里肯定不会让我延迟退休,我又想把这个案子在我手上结干净了。所以……操之过急,反而打草惊蛇,这才让人给跑了。」 「那这个左护法,有没有可能一直在兰城?」 他摇了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这案子吧,主要是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民心不稳,所以行动结束后立马安排了什么报纸专访,大肆报导,让民众以为所有案犯都归案了,民心才稳定下来。 后来我就退休了,一开始啊,也放不下这个心,退了休还在查,实在是一点东西没查出来,时间久了,也就只能放弃了。」 「那,您还知不知道有关这个天知神教其他的东西?」 「当年是隔壁省主动来找我们联合行动的,是他们先摸上了一个引荐人,这个人叫什么,我想想……叫朱秀芳,对,就是这个名。 她是我们兰城人,搭线让这个左护法来兰城发展,我们呢,就又盯了这个朱秀芳小半年,把和她接触过的所有人都挂上了。 他们这些小头目,每个星期都会选不同的地方集合开会,据我们掌握的线索,这个地点应该就是左护法定的,但我们一直没弄清楚到底哪个是左护法。 行动的时候,本来想一锅端了回去慢慢审,谁知道他们一个会议分了两个房间,等我们把会议地点端了才发现隔壁还有一个房间,左护法就在隔壁,早跑没影了。」 「这……怎么会呢?难道盯了这么久,身份都没核实?而且……难道以前都没发现他们会分两个房间? 抓捕行动开始的时候没清空现场?就算清空现场了也不至于没发现另一个房间啊?」 方伟民又勐吸了一口烟:「要不说当年是我急功近利呢?我们盯梢主要是盯朱秀芳,再分人手挨个去盯那些跟她有过接触的人,核实身份,但凡是出现在她身边的人,我们都一个个对上号了。 但这个团伙反侦查意识特别强烈,他们这些头目大约有八到十二人,每次来开会,人都是不齐的,也不忙,就是在家呆着,每次开会,中途都会给没来的人打电话,汇报会议结果。 主要就是为了防止我们一锅端,一旦我们轻举妄动,至少没来开会的人会第一时间转移。而且,其中没有一个人,是每场会都到的。」 谢霖嘶了口凉气:「厉害啊,缜密到这个地步?这不就等于每次开会不仅会换地方还会换开会的人?」 他点头:「对。行动结束以后我们反思了整个行动才回过神来,来开会的人里面都是小头目,根本就没有左护法这个人物,但他肯定以其他方式参与了会议。 我怀疑,他应该是另外安排了人手在会议的隔壁房间去收听,然后靠打电话的方式远程指挥,传达意见。 而且……我们在行动前也确实清空现场了,当时左护法的人,又或者说就是左护法本人,很有可能就是在清空现场的时候,被我们亲手给清出去了。」 谢霖沉默,怪不得老爷子七十多岁了,华发丛生还是放不下这个案子。 「后来我退休以后,把这个案子翻来覆去地看,跟了快两年。拍了十几万张照片啊,我愣是一个个都给对上了,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这个左护法,很有可能每次都找不同的人去帮他开会,每次都不跟开会的人接触,本人又自始至终从来都没有露过面,你说说这反侦察意识,得有多强。」 他嘆出一口长气来:「那那些照片还在吗?」 「在啊,当然在,我就觉得哪天能用上,全在我书房锁着呢,整整三大箱。还有我那几年做的调查,全在,你要拿走?」 他笑了一声:「徵用……徵用。您现在退休了,就是普通的人民群众,我们当警察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回头查完了案子,还给您送回来。」 老爷子「嗨」了一声,一摆手:「你们能把这案子查完,我还留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我啊,巴不得你们就别把这些东西还我了。走吧,跟我回家拿去。」 谢霖一点头,跟着他又回到了他家,书房的门一打开,他说了声「见笑」,谢霖就原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书房方寸之地,入目先是一张放大的兰城地图,红笔蓝笔圈圈画画,大头钉钉满了各个角落,照片一张叠一张,贴得满满当当,书桌周围零零散散摆了好几个大箱子,照片用橡皮筋一捆一捆地扎好叠放整齐,角落里的沙发上还放着枕头和被褥,隔夜的酒瓶子还没收拾。 「方……方叔,你这是……」 他笑了一声,眉目里有点疲惫和羞赧:「老了,不中用了。有的时候半夜睡不着就在书房里看看。我当年入警队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呢,一转眼就七八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也就咽了气,这个案子梗在心里,难受啊。」 第162页 谢霖太明白这种无力的感觉了,无声在老人家肩上捏了捏。 他挥了挥手,坐在冰冷的木质沙发上,扭头看着那陪过他多少个失眠深夜的大地图:「没事。这些东西你都拆下来带走吧,别看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这案子就属我最熟,有什么问题你叫我一声,我随时到局里去。」 「方叔,我确实有个问题。你有没有法子能潜入这个邪?教?」 「怎么?你打算亲自进去卧底?」 他点头…… 方伟民却站了起来,转了两个圈,最后才慎重地问:「你把你们手头掌握的信息都告诉我,虽然我退休了,但我也是老刑警,我先帮你分析分析。」 「这……说老实话吧,我们还什么消息都没有呢。兇器上的指纹虽然是比对上了,但人都是失踪状态,就算我已经打定主意要进去卧底,也没有突破口,这才来您这碰碰运气。」 「那不行。这帮人我接触过,都是实打实的疯子。我推荐你们还是走我们当年的老路,找个人,盯上,把关系摸排清楚了,再来个一锅端。 我们那次行动除了一个左护法,该抓的人也都抓回来了。后来审的时候,这些人发了疯似的上蹿下跳要自杀,要殉道,拦都拦不住。 不仅自杀还伤人,七八个警察都按不住一个,死也要拉个垫背,哪怕铐上手铐了还用指甲挠,用牙咬,就算拿头撞你也要跟你同归于尽。卧底的风险实在是太高了。」 谢霖轻轻笑了一声:「我知道。但我不去,也有其他的兄弟要去,至少我为人慎重点,出事的机率小。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孩子啊,这可不是逞英雄的好机会。」 「不是逞英雄,是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您说的简单,我也不是没想过靠盯梢,可问题是,我们上哪找一个能让我们盯梢的人?我们连这几个失踪人口都找不回来。」 方伟民无奈摇头,又坐回了沙发里,勐吸了一口烟,书房里阴凉寒冷,但一颗心却热血沸腾激盪喷涌。 —— 江南小区。 这小区的条件,不要说跟苏家的锦绣小区相比,就是跟应呈家的小区比,也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小区不知道多少年头了,地砖都褪了颜色,没有人养护的绿化带也早已成了光秃秃的一片,劣质的彩色雕像无人擦洗,在经年累月的雨水侵蚀下凝出了一条条黑色的污垢,正午是阳光最好的时候,这小区里却依然是一片死寂。 应呈把车停到楼下,领着伤残人士陆薇薇转了一圈,愣是没找到电梯。 要说这陆薇薇「陆姐」的称号还真是当之无愧,本来应呈打算把她背上五楼,谁知道她把拐杖一丢,单脚跳一口气不歇,直接蹦上了五楼,然后在楼梯口的旧栏杆上趴着,一声「老大」喊得龇牙咧嘴,一问,答曰——「腿疼」。 这强让她逞的。 「你疼你上什么班,在家养着不好吗?我说背你你又不要,是不是自己作的?」 一贯大大咧咧直来直往的陆薇薇罕见扭捏,支支吾吾半天才开口:「我这不是……」 「不是什么?」 「要不是我撞了车,那假交警就没机会混进来,也没机会刷走老大手里的钱,老大就不会拘留室一日游了。 再说了,秦一乐还亲手把绑匪的车找回来了呢,就这么几天的功夫他就能独当一面了,就我还在医院躺着…… 同样都是实习生,你说我干的叫什么事。放眼整个兰城,你上哪再找一个实习期就能把顶头上司的车撞到返厂还赔不起钱的傻逼?我这不是担心……再不回来上班你们就不要我这个实习生了嘛……」 应呈哭笑不得,心说他现在也不缺这点钱,拍了拍她肩膀:「陆姐,您老就别帮倒忙了,身体没好就老实回家继续养着,养好再说。放心,你都升级成姐了,我哪敢开你啊。再说了,你应大队长是兰城首富,不差这点修车钱。」 「可是……」 陆薇薇正要说话,就被突然打开的房门打断了,房间里转出一个精干巴瘦的老头,白髮苍苍弓着身子,露出一双警惕的小眼睛:「你们谁啊?」 她连忙说:「大爷,我们是警察,这是不是童芸家?」 一听这话,大爷立刻就要关门,嗓门也突然响了起来:「不用来了!你们走错了!我们家没人叫童芸!」 应呈眼疾手快一把把门抵住了:「大爷,大爷!我们就是例行公事,不管是不是,您配合我们一下,让我们问个话行不行?」 「问什么问,都跟你说了不是不是,瞎问什么,走走走!」 「大爷!配合警方办案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我们就是问问,不浪费您时间,您要是不配合,我们有理由怀疑你跟命案有关,那我就只能请你到局里说话了。」 大爷松了手:「命案?什么命案?她死了?」 「她?谁?童芸?你还敢说这不是童芸家?」 那大爷突然横眉竖眼冷哼了一声,满脸的刻薄:「死就死,让她死吧,不用查,我不管是谁杀的人,你把尸体随便扔了就行,别来找我!」 趁着应呈一时不察,他又咚一声把门关了,震了应呈一鼻子灰,从屋子里传出来恶狠狠的一句:「我们老童家,没这么个女儿!」 「这老头!」陆薇薇气不过,被应呈一把拉住了,示意隔壁,两个人又去敲了隔壁门,童家隔壁住了一对小夫妻,一听是警察,利索往里一让,就让他们俩进门了。 第163页 「打扰打扰。我们就是来问一下隔壁家的事。」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脸上表情都有点复杂,但依然老老实实和盘托出:「也不是我们说人家坏话,实在是这家女儿,芸芸,可惜了。」 「可惜了?为什么这么说?」 「她妈走得早,她爸又酗酒,父女俩感情不好,芸芸一考上大学就自己搬出去住了,从来没回来过,她爸难得给她打电话,也无非是问她要钱。 前些年谈了个男朋友,叫什么名我没问,总之挺好一小伙。 带着芸芸经常回来,父女间感情也好了点,本来年前是要结婚的,我们请柬都收了,谁知道…… 芸芸中了邪,拉都拉不回来,不仅不给家里拿钱,还变着法的想让她爸把房子卖了然后把钱捐出去,她爸就不认她了,她那男朋友实在是深情得很,不离不弃的,芸芸出事以后来得更勤,想劝她爸跟他一块找人,她爸烦了,最后跟他吵了一架,吵得整栋楼都能听见。」 「吵什么了?」 「她爸说,就当他们童家没有这么个女儿,那小伙急了,说你不认我认,你放弃了我也不会放弃,还说一定要把芸芸找回来,后来气沖沖地走了,再也没来过。」 女人一边洗碗一边从厨房间探出头来,「对了,你们警察上门,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陆薇薇刚想说话就被应呈一把按住了,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没什么特别的,主要是她男朋友报了失踪,我们得上门来问问情况。」 「她那个男朋友啊,倒真是个好人,没见过这么痴情的,要是芸芸能醒悟就好了。」 「对了,你说童芸中了邪是怎么回事?」 男人立刻抢过了话头,打着哈哈「哦」了一声:「没有,没什么,谁知道她在想什么呢,反正就莫名其妙失踪了呗,我们毕竟还有一墙之隔,别人家的家事我们也不好乱说。」 女人听丈夫这么说,就连连点头赔着笑说:「对,对,是这么个理。」 应呈心里有数,点了点头就带着陆薇薇走了。 「老大,就这么走了?他们说童芸中了邪,摆明了是知道她信了邪?教啊,那为什么知情不报?」 他白了她一眼:「没听人家说吗?家事不好插嘴。」 「可……这是犯法啊?」 「有句话叫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你说这要是报了警,当然是尽了作为公民的义务,且不说万一是误会以后街坊邻里的要怎么抬头做人,就算是事实,谁知道会不会遭报復? 这社会早就没有那么多的古道热肠了,只剩明哲保身。陆姐啊陆姐,这就是人性,长点心吧你。」 陆薇薇低下头,闷着没说话,只觉那一腔沸腾的热血咕咚累了,有点不想冒泡的意思了。 憋了半晌,才开口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现在?废话,当然是盯梢了。今天你应大队长亲自教教你什么叫盯梢。」 她跟着应呈单脚跳蹦下楼梯:「可……童芸还会回来吗?我们要不再劝劝这个老大爷?」 「回不回来也得蹲了以后才能知道。至于这种人,劝也没用。」 应呈说着把车开到童家楼下,停到最侧边的角落,距离单元大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需要拿望远镜才能看得到门,然后把车座往后一调就躺下了,「去超市买点水和面包,水要瓶装矿泉水,面包要尽量干的容易饱的,再买一包纸巾和一卷垃圾袋,要管至少三天的量,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别买。从今天开始,除了换班,二十四小时在车上,吃喝拉撒睡不准下车。」 陆薇薇瞪着眼睛「啊」了一声,瞬间明白了矿泉水的瓶和垃圾袋是拿来干嘛的。 应呈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去吧。我昨天一晚上没睡,先打个瞌睡,三个小时以后叫我换班。」 ……不知道她现在要求回去继续病假还来不来得及。 结果等她买了东西回来,就见应呈也没什么时间睡,手机响个不停,一会是秦一乐过来问人事科的签字,一会又是顾宇哲过来回復网宣科的结果,刚消停谢霖又打电话给他汇报方伟民的结果,几个电话一响把他这么点睡意也给磨没了,索性坐起来给江还打了个电话。 那头的声音在电流晕染下扭曲模煳,透出几分陌生,但依然能听出独属于江还的温和:「应呈?怎么了?」 应呈毕竟一晚没睡,被这桩命案的血腥残暴闹得心力交瘁,捏了捏眉心:「没什么,这案子要盯梢,就是打个电话跟你说一声我这几天都不回家,你在家好好待着,钱不够跟我说。」 江还沉默了一会,抬头看了一眼茶几上摞得像小山的文件,这才说:「多久?」 「怎么的,几天不回来就想我?」 「不是。只是在算你给我留的生活费。」 应呈一噎:「放心,我饿不死你。但是这几天,你自己注意安全,没事少往外跑。对了,这几天谢霖可能会上门来找你。」 「谢副队?他找我干什么?」 「他想找你补一下心理学知识,总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让他提前给你打个电话。」 江还「嗯」了一声:「行。那你也小心,照顾好自己,胃不好就老实吃饭。」 应呈笑了一声,胡乱一应就挂了电话,然后开始算起了茶几上那个小纸盒里留的现金,到底够田螺精活几天,而江还却开始放飞自我—— 第164页 本来他也不是真有什么洁癖,完全是担心应呈时时刻刻盯着他,不得不走到哪洗到哪,生怕给他留下任何可用dna,现在应呈短时间内不在家,谢霖要来也会通知,他当然放心了,乐颠颠甩手一丢,把借回来的一桌子资料雪片似的一撒,然后舒舒服服地窝进了资料堆里。 ——别说,这沙发的感觉还真的挺舒服,怪不得应呈以前只在沙发区域活动。 48、父子 应呈这边正带着陆薇薇盯梢童芸家,江还还徜徉在书海里。 而那边,刑侦支队一组个个顶着苦瓜脸死磕资料,怕是当年准备高考都没这么认真,却顶多只能从既往资料里找到一点关于天知神教的只言片语。 二组从叶青舟那边借了人手,把几十个涉案人员全给盯上了,但到目前为止,这些人全部都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再也没回来过。 至于三组,看档案看得大眼瞪小眼,还真找出来上百份疑似跟天知神教有关的失踪档案,把这个教派的活动时间推前到了去年,失踪地点遍布整个兰城。 除了多出来一大堆需要盯梢的目标以外,整整两天,整个刑侦支队完全没有一丁点收穫。 谢霖把方伟民的线索汇总给应呈后,又被市局里的事缠得脱不了身。 本来黄志远那边就催得急,只给了一个星期的期限,而这边忙活了两个通宵还是一点收穫都没有,正急得发愁,徐帆就突然一阵风似的从走廊那头飞奔过来,一把拽住他就走:「快,找应呈去!」 「应呈?他盯梢呢,你有什么事不能打电话说?」 「少废话,电话里说不清楚,快走!」 他一脸急切,拽着谢霖开车直奔江南小区,好一通找才在角落里找到市局的车,把车门一开就直钻后座,一脚踩到一个滑腻腻的垃圾袋,被熏了个倒仰,差点背过去:「什么味啊这是?」 陆薇薇早就已经放弃治疗破罐破摔了,所谓「久居鲍市不闻其臭」,对这味道已经免疫,一扬手有气无力地说:「两天了。吃喝拉撒睡全在车上,能不有味吗?」 现在她心里那滩沸腾的热血已经累了,一身正气被现实层层加盖,捂成了发酵的臭汗。 徐帆连忙说:「我看你们干粮都吃的差不多了,你下车买点去?」 她一回头,敏锐注意到他们脸上神色严峻诡谲,意识到他们有话要说,「哦」了一声开门就走:「正好,我得唿吸一下新鲜空气,鼻子都快废了。」 目送她走远,应呈这才开口问:「说吧,什么事还得把人支开?「x」?」 徐帆点头,把手里的报告给他递过去:「我怀疑是。消防报上来的一个纵火案,死了两个,这是验尸报告。」 他随手一翻就愣住了:「这……死了?」 「什么死了?」谢霖拿了报告一看,也骇然瞪大了眼,「这是……绑架苏婧的那两个绑匪?」 说完又忍不住看了徐帆一眼,也就是说—— 是撞了徐帆,差点害死他的兇手。 「对,就是他们两个。」徐帆神色讳莫,却有意避开了自己,「消防那边已经确认是人为纵火了,助燃剂同时发现了酒精和汽油,但让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两个人都是失去了反抗能力后被活活烧死的,只不过一个被下了安眠药,另一个后脑勺挨了一闷棍。」 「下安眠药的是哪个?那个杀手?」 「对。做了dna比对,另一个死者就是溪桥村的村民,这就是为什么最后他们把车抛在了溪桥村,那边路他熟,跑得当然快,而且作为本地村民,也有办法把人藏得死死的不让别人注意到。」 「这两个人肯定一直在一起活动,既然能给其中一个下安眠药,那为什么不能给另一个人下?而且身为专业杀手警惕性更高,哪有那么容易被人下了安眠药?胃内容物呢?」 「曹叔看了,两个人的胃内容物一模一样,证明是一块吃的,但现场有两种不同的助燃剂……难道兇手不止「x」一个?」 应呈问:「病检呢?会不会是纵火杀人后再服药自杀?」 「我也怀疑过,已经让曹叔做了,但问题是这人身体很好,一点毛病都没有,更不要说是绝症了,他好端端的,没理由自杀啊。」 谢霖紧紧皱起了眉:「这人是「x」养的杀手,我本来以为事发之后「x」应该是把人藏起来了,现在看来……他是把人杀了灭口?」 徐帆却说:「可……没道理啊。他为什么要杀人灭口?我们还一点消息都没有呢,就算现在尸体落我们手上,也查不出个身份,只能比对上过往十几桩没抓到人的悬案。 死者本来就是黑户,杀了那么多人,一次都没有被抓到过,连个案底都没留,这么优秀的一个杀手,培养起来不容易,无缘无故杀了灭口也太亏了吧?而且,绑架案过去都一个多月了,要灭口早干嘛去了?」 应呈也摇了摇头:「以「x」的手段来说,你觉得,他要真想杀人灭口,还能给我们留尸体?而且,还用了两种手段两种助燃剂,我总觉得这个手法是不是在特意暗示什么?」 「暗示?杀了一个优秀的,说不定还很忠心的手下就为了暗示?」 他沉吟了一会,突然回过头:「这样,你帮我去找找,陈局和我爸经手的案子里有没有手法相似的。」 徐帆点头:「行是行,可以前的旧档案都是纸质的,我一个人查到什么时候去?你还分得出人手吗?」 第165页 「分个屁,我现在的人手都不够用。」 「那我找叶青舟借点人。」 谢霖连忙说:「你可别。叶青舟最近忙得要死要活的,说是城西那边又流出了新毒品,我那天晚上给他打了个电话,打扰到他盯梢了,差点没挨他骂,应呈还硬从他手里调了点人过来支援,这会估计撕了我们的心都有,你还是别去烦他了。对了,你不是去现场勘查过了吗,一丁点线索都没有?」 「真没有,都烧干净了。那是个不知道多少年的木质结构老危房,火一起来还没三分钟就烧塌了,等我去的时候连个房屋结构都没剩,我上哪给你找证据去?」 应呈嘆了口气:「没办法,现在全局以邪?教案为主,分不出人手,你先找找旧档案,看看有没有类似的案件。 我总觉得「x」这手法肯定有什么深意,只要能把其中的联繫找出来,一准能逮住这只老狐狸。」 徐帆只好点头应了,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x」多少案子了……哪哪都跟他有关系,以前一年的业绩还没这几个月的多,你们说……他别是在憋什么坏水吧?这段时间我们查的每个案子都有他,总不能这邪?教也跟他有关?」 「少草木皆兵的,一点苗头都还没有呢。」 「还是得小心点。你家那个田螺姑娘首当其冲,我告诉你,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你还把那小子放在身边,给我悠着点。」 「他?可拉倒吧。真要下手早好几个月前你就得勘查我的被杀现场了,他不会害我的。再说了,这几天哥一直亲自帮我盯着呢。」 徐帆还是冷哼了一声:「你就信着他吧,不见棺材不落泪。我还是觉得他跟「x」一定是一伙的。」 「我们有了点新的怀疑。」 「什么怀疑?」 应呈看了他一眼,这才说:「我怀疑「x」第一次犯案,就是十年前我发小的绑架撕票案,那会这个案子是我爸经手的,能从我爸手里全身而退不留一点线索,年龄不会小。 而且,「x」想杀我和他,江还却一言不发也要保护他,所以我怀疑……他跟「x」会不会是父子关系?」 徐帆嗓门抬了八个度:「父子?有证据吗?」 「没有……」 「那既然你觉得这案子跟你爸有关系,怎么不去问问你爸?」 「去,当然要去了,这不被这个邪?教案给拖住了?等我这边忙完了,我是得好好打算打算,回家一趟。」 正说话间,就见陆薇薇一瘸一拐地提着东西回来了,连忙闭了嘴。 只听她一上车就苦着脸:「这味都熏到我身上了,去趟超市差点让人赶出来。」 谢霖哭笑不得:「行了,你也盯了两天了,我打个电话让小吕和顾崽过来替你。」 她连忙摆手:「别别别,我还行,不用替我。」 「想什么呢你,不下班了?我又没让你回去继续病假,赶紧回去洗个澡,要不然真嫁不出去了。」 她这才眼睛一亮,把头点成小鸡啄米,一边「好好好」,一边…… 悄悄摸走了塞在坐垫底下的那只录音笔。 —— 谢霖果真给顾宇哲打了个电话,然后让徐帆先走,自己拽着应呈下车:「走,去找江还。」 「这会去找他也没用,这什么天知神教一点头绪都还没有呢。」 「课得先补,不然来不及。」 顾宇哲带着小吕过来换班以后,两个人就往应呈家去了,谢霖实在忍不住,频频侧目,应呈只好问:「看什么看?」 他别过头:「这味实在是太沖了,开个窗。」 应呈:…… 不仅不开窗还把窗户锁了开空调。 谢霖磨牙:「给我死去。」 他领着谢霖回到家,拿钥匙把门一开,入目只见一片雪白的海洋,资料从沙发一路延伸到玄关,长绒的地毯上凌乱不堪,一看就是有人在上面乱打滚,而罪魁祸首本人正躺在沙发上,穿着一套连体的毛绒睡衣,睡衣后面还拖了一条毛茸茸的绿色恐龙尾巴,身上盖满资料,活像是埋在资料堆里,睡得正香。 应呈满脑子问号,杵在原地来回看了三遍才确认睡衣里的人是江还。万万没想到这小子放肆起来……也挺有他的风格。 谢霖从地上捡了几张随便一看,上面全是江还的笔记,中英文掺杂,东一笔西一笔,这一个词那一个句,完全看不明白,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写的什么……」 应呈玩心大起,悄悄摸过去,用手机给他放了个敲锣音,冷不丁一声响把谢霖都吓了一跳,睡得正深的江还更是被吓得「咚」一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一见应呈满脸恶作剧得逞的表情就气得直磨牙:「应呈!」 ……就不能做个人吗! 说完又勐往后一仰捂住了鼻子,满脸的嫌弃:「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啊?」 「不就盯了两天梢吗,真有这么大味?」 应呈说着还抬起袖子仔细闻了闻,江还被他这动作一惊,立刻伸手一指,义正言辞:「去洗澡!」 他偏死皮赖脸哼了一声:「我看你这样子也不像真有洁癖啊。」 「你是打算自己洗,还是我给你洗?」 他立刻闪身就往浴室沖:「马上去。」 让这小子动手他怕自己被搓掉一层皮。 江还这才万分嫌弃地松开手,大吸了口气,一熘烟开始收拾这满地乱扔的笔记和资料,谢霖一边帮着收拾,一边小声嘀咕了一句:「果然惧内。」 第166页 正弯腰捡资料的江还身子一歪差点没把自己的腰闪了,只好连声咳嗽掩饰尴尬,结果又听谢霖夸了一句:「那个……睡衣不错。回头给我发个连结。」 ……更尴尬了。 「我……谢副队见笑,这几天应呈不在家,我埋头查资料……有点邋遢。」 「你在查天知神教?」 他点头…… 「那你有什么收穫吗?」 「大部分都让小秦警官带回去告诉你们了,毕竟是邪?教,能在市面上找到的资料不多,也就那么几篇报导,勉强做了个侧写,我觉得……这个骨干人物左护法还在兰城的可能性非常高。」 「为什么?」 江还先把那一大叠写得乱七八糟的笔记都正面向下放好,这才抽出几张报纸来:「你先看这个,这是十一年前的报纸,报导了当年的抓捕行动,头版头条,当天的报纸我都找出来了,一连好几份,全在写这件事。 但是十一年前我十七岁,发生过什么事我应该有数,然而我对这件事却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你的年纪跟我差不多大,当年也不小,有这么大的事你应该也有印象,可你有吗?」 谢霖摇头:「我本身也不是兰城人,但我问过当年负责这个行动的老刑警,据他所说,这案子当年应该是轰动一时的,而且警方还四处宣传,搞得人尽皆知。」 应呈一边洗澡,一边趁着哗哗的水声在浴室里喊:「但是我也没印象!」 「我们这个年纪没印象是正常的,因为当年行动结束以后,除了当天的大肆宣传,警方随后就立刻把这事压住了,我把后面近三年的报纸都仔细看过,没有任何后续的追踪报导。 为什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案子根本就不像报纸上写的那样,嫌疑人全部落网。 报纸里提到的关键人物只有两个,一个叫朱秀芳,是抓捕行动中唯一一个死者,自己跳的楼。还有一个……就是左护法,所以,我怀疑是这个左护法漏网了。」 「那你又怎么确定,这老狐狸一直在兰城?」 「这个邪?教有一个特点,为了保证对教众的精神控制,也为了安全起见,入教以后会要求教众立刻脱离家庭,并且分裂他们对家庭的信任,所以教众都会离家出走,且大概率不会再跟家人联繫。 恐怕这就是为什么这个邪?教能瞒住警察活跃这么久的原因,因为除了他们自己,连他们的家人也不知道他们信了邪?教,只知道他们失踪了。 既然警方出面,大的报社都不敢写这件事,我就去查了一些比较小的报纸,甚至近年来兴起的什么地方公众号营销号之类的。 总结了一下,发现这些年陆陆续续还是有人因为信教而离家出走,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去年,但中间间隔了整整十年,我们这辈的小年轻根本就没有关于这个教的记忆,所以这些文章都没有激起什么水花。」 「就因为……这个邪?教死灰復燃?你就确定这个左护法在兰城?」 「当然不止。但是毕竟我能找到的资料都不是专业的,信息也不多,真假掺杂,所以我说他一直在兰城只是一种猜测,一种侧写。可信度……你们随便听听。」 谢霖:…… 江还也觉得尴尬,只好轻咳了一声:「这……我就是认为,当年那场行动,虽然他本人逃过一劫,但依然伤到了天知神教在兰城的根基,所以他才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 应呈在浴室里又喊:「放心,江还的侧写正确率还是很高的。」 谢霖先朝浴室方向白了一眼,这才又问他:「可照你这么说,他也有可能是去年才回到兰城的吧?」 「不可能。当年那场行动浩浩荡荡,是跨省合作,能从这么大的行动里全身而退毫髮无伤,这个人的手段,人脉,心性绝对不一般,他不可能刚来到一个新的地方就立刻开始传教行骗,一直埋伏在兰城的可能性比较高。」 「那你能给这个左护法做一个完整的侧写吗?」 他摇头,听见浴室的水声已经停了,就站起身帮应呈拿了套换洗的衣服,挂在浴室门把手上:「侧写的准确率与信息的正确率成正比,但现在我能找到的信息实在是太少了,做不出什么有效的侧写。对了,谢副队也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有些问题向你请教,还有,算起来我比你小几岁,叫我谢霖就行。」 「这……」江还下意识看了一眼磨砂玻璃后影影绰绰的人影,有点心绪不宁。 「不用紧张,无关案情,也无关于你。」他温和一笑,随后脸上表情就骤然严肃,「我是特意上门来讨教心理学相关知识的。换言之……我是打算把半条命交给你。」 「什么意思?」 他先看了浴室方向一眼,这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来—— 「卧底。」 江还只觉后背发寒,悚然一惊。 应呈头上盖了块毛巾就湿漉漉的走了出来:「他想找你讨教防止被洗脑的方法。」 他笑了笑,又透出那种邻家大哥一般阳光温柔的气息,却怎么看怎么让人揪心。 「以前在警校,心理学也是必修科目之一,我也有一定的卧底经验,但邪?教确实是第一次。 这两天我已经把天知神教的教义都做了了解,发现他们对教众的洗脑和精神控制非常彻底,所以这些教众才会像疯子一样不管不顾地作出杀人的举动,一旦暴露,我怕应呈在外,救都来不及救我。所以……既然有你这个大心理学家在,不妨给我补补课,以防万一。」 第167页 江还从善如流极其顺手地把吹风机给应呈递了过去,又沉吟了一下,这才组织好语言:「洗脑不同于催眠,要说怎么防止,其实很简单,根本不用培训,只要坚持本心,相信对方所有的话都是骗局就可以了,但重点是……如何在坚定不移的情况下,取得对方的信任。」 「这我当然知道,说白了就是演。一天两天的也就算了,但这个邪?教的势力盘根错节,既然要除恶务尽,那这个任务就一定不会很短。」 一个「假装」,说起来容易,装一次,装一天,也确实容易。 可……谁能确保这个任务一天两天就能结束? 假如他需要装一个月呢,两个月呢。甚至……半年或者更久呢? 有句话说得好,面具戴久了,容易摘不下来。这种长期的潜伏任务最容易诱发精神崩溃,因为…… 卧底的时间久了,即使要分清楚自己所处到底是现实还是幻境,也会变得很困难。 他不怕别的,只怕最后,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江还于是笑了笑,只说:「我也算是对这个邪?教有点认识了,你想除恶务尽,光卧底不够。」 「要去高层?那卧底的时间,只怕更久。对心理要求也更高。」 「这种组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分工明确。分成被压榨的,和压榨人的。 你想要抓人,只要混进去当个几天被压榨的小教众就行,而且保证他们会安分一段时间,或者为了保命直接撤出兰城。 但要是想要短时间内一网打尽,唯一的办法,就是混入高层,想要做到这一点,要求的就不仅仅是超高的心理素质了。」 应呈吹完了头髮,偌大一个客厅就顿时静得落针可闻,他于是一抱臂倚在墙上:「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改变目标,放弃左护法,抓几个小喽啰把他们逼出兰城就算完了?」 「是。这样最安全,也最万无一失。」 谢霖又问:「但是……如果想在短时间内打入对方高层,你有什么建议吗?」 这一问倒是让江还愣了愣:「你为什么确定,我一定有办法?」 他抬头:「应呈信你,我就信你。」 「说说吧,我也想听。」 江还看了他一眼,偏不让他听,勾了勾手指示意谢霖附耳过来,凑过去悄悄地说了什么,应呈气得磨牙:「江还!你说什么呢,还敢背着我?翅膀硬了是不是!」 谢霖连忙一把拽了他就走:「行了,走吧。忘了你跟黄副立的军令状了?这身皮不想要了?走走走,回局里去。」 「你等会……不是……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别问了,快走。」 江还目送他被谢霖连推带搡连拖带拽地弄走,倚着门笑得仿佛恶作剧得逞。 ——当他那一锣是白吓的? 只是,当应呈和谢霖的背影都消失在楼梯拐角,连声音都听不到时,他的笑容就慢慢僵硬在脸上,四周冷寂,洞开的落地窗掀起一阵冰冷的风,一垂首,他忽然落寞。 ——应呈忘记今天是九月一号了。 49、创伤 应呈实在好奇,一边开车一边还是忍不住问:「快说,江还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 「你说不说?方向盘在我手里捏着呢,哥马路第一杀手的称号不跟你闹着玩。」 谢霖下意识一把拽住了安全带:「行行行,怕了你了。他真没说什么,就让我辞职。」 「什么?辞职?他怎么想的让你辞职?」 他唿出一口气来,眉宇都拧到了一起:「他是为我好。天知神教本来就是危机四伏的地方,死者之所以被杀,也是因为卧底身份败露,而据徐帆所说,死者的卧底经验比我们俩加一块还要丰富,连他都会出事,足见这次任务的难度之高,要想保证任务成功,就必须彻底割裂自己的警察身份。辞职……是最狠的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 「那……你是真打算……」 他突然沉默。让他抛头颅洒热血,上刀山下火海,他谢霖从来没怂过,因为他是警察,这是职责,义务,更是他用一腔热血浇灌出来的梦想与浪漫。 想要彻底割裂,哪有那么容易,兵不血刃的剔骨剥皮,不过如此而已。 恐怕也正是因此,江还才对他断言自己并不适合这个任务吧。 「还在考虑,给我几天时间,做个心理准备。」 「你还真打算辞?」 「不知道,但假如是为了剷除这个邪?教,也不是不可以。但江还神神道道的,说什么可能会有转机,让我再等等,跟我说……天机不可泄露?」 结果本来绷着脸,甚至有点悲怆的应呈一听这话,一时没忍住居然笑出了声:「怪不得不让我听呢。」 「什么意思?」 应呈笑够了才开口:「他蒙你呢。我问你,他是不是只说了辞职,其他的什么为你好,天知神教危机四伏之类的,都是你自己脑补出来的?」 谢霖一怔,但显然默认,他于是又笑了几声,满脸都是幸灾乐祸:「他就跟你说了辞职,你算算是不是就这四种结局。要么你辞职了卧底成功,那当然是他说对了,要么你辞职了卧底没成功,那他可以说你警察身份割裂得不够彻底,要么你没辞职但成功了,他可以说你实际已经割裂得十分彻底,但要是你没辞职还没成功,那当然就是因为你不听他的,这就是算命瞎子的套路,怎么说都是他有理。」 第168页 谢霖终于回过味来,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这小子!」 应呈更乐了:「我还以为就这点套路煳弄煳弄曹叔那年纪的顶了天了,没想到连你也能中招。他还把这招教给我了来着。说要是对一件事完全没有把握就说天机不可泄露。」 「这小子……不想帮忙直说不就行了,唬我干嘛,亏我还真信了他的。」 「你也别怪他。心理学跟我们当警察的也差不多,都是隔行如隔山,他侧写做得准,但未必精通反洗脑,你就当他跟你开了个玩笑就算了。」 「不过话说回来……」谢霖目光骤然冷峻,唿出一口稀薄的气,「江还……他会英语,而且很好。按照他的年纪来看,假如他念过大学,那毕业应该也有六七年了,一般来说,但凡是生活中工作上用不到的知识,没两年都会还给老师,可他笔记上那几个英语单词,连我这个正经八百公安大学毕业出来的人都不认识。」 应呈也随之严肃起来:「而且……听他的意思,十一年前,他就在兰城。」 「他本人知道自己确诊过ptsd,我问过他,他说是很小的时候确诊的。往前倒推二十年,我们国家连心理学都没普及,那个时候想确诊ptsd,只有去国外。」 「也就是说,江还小时候出过国,确诊并治疗过ptsd,而且很有可能是比较长的一段时间,所以他才至今都熟练运用英语。 这就证明,第一,他家境不错,甚至是很好,父母很有可能有留洋经歷,否则不会这么开明,想到要带孩子去看心理医生。 第二,十一年前的那一段时间,他就在兰城,而且很有可能是看完病回来以后就一直在兰城。 第三,从他精通心理学这一点上来看,他学歷至少在大学以上,而且读的是心理学专业。 第四,现在他在流浪,虽然流浪的时间可能没几年,但可以说明他家里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既然徐帆已经比对过失踪人口库,没有符合的人物,那就是其他的原因,导致他流浪。」 谢霖嘆了口气,有点疲惫:「听起来好像有很多线索,真要查还是无从查起。更何况,我们兰城根本没有主修心理学的大学,国内高校那么多,鬼知道他念的哪一所。」 应呈叩了叩方向盘,沉吟了片刻:「那也得查。心理学专业的大学不多,而且看得出来他大概率是个学霸,先从名校开始查起吧。他跟我一样大,大学入学应该是十年前左右,就查那一年前后的入学记录。」 「不靠谱。心理学兴起也就这几年的事,十年前国内的大学更少,他家境殷实,很有可能是出国留学,与其查大学的入学记录,不如查一下高中的。 他说过十一年前他在兰城,你也是兰城人,你不是一直觉得江还眼熟吗? 我在想,兰城是近几年才发展开来的,十几年前,就是一个三十八线开外的城乡结合部,大不到哪去,会不会……十几年前那个时候,你就跟江还见过?」 他立刻摇头,十分果断:「我想过了,不是。」 「十几年前的事了,你这么确定?我还打算把你那时候所有的校友都查一遍呢。」 「十年前的记忆,我每天都在颠来倒去地回想,能不确定吗?」 谢霖闻言,立刻沉默了片刻,随即又说:「十一年前,他在兰城,十年前,你发小傅璟瑜被人绑架撕票,是我们目前怀疑「x」犯的第一件案子,你说,怎么就这么巧?再加上他对「x」缄口不言的态度。难道……江还真的是「x」的儿子?」 应呈脸上逐渐爬上一层薄冰,发出咔咔的声响,一双黑瞳深不见底:「如果是,那他就一定知道,璟瑜之死的内幕。」 假如他真的知道璟瑜之死。那么,他是为什么来到自己身边的呢? 是……为了赎罪吗? 谢霖看了他一眼,知道已经一刀扎进了人家的心窝子,只好闭嘴不言,但怀疑与猜忌,却在两颗心里同时生根发芽。 沉默中很快回到了市局。只见整个刑侦办公室变成了大型菜市场,只不过货架上摆的不是菜,而是各式各样的资料,从桌上摊到地上,落脚都没地,一组的人全埋在资料堆里,个个顶着熊猫眼,秦一乐尤其明显,一看就是熬了几宿没合眼。 但偏偏这小子脑子还能转得动,生龙活虎地蹦上前,把一大叠列印出来的资料递到他手里:「老大,这是我写的关于天知神教的研究报告。还有这些,是三组那边统计出来的疑似失踪人员名单,我找户籍那边合作挨个调查过了,失踪地点和家庭住址都在这,但是我看了一遍,重合度不高。」 「不高?有多低?」 「几乎完全不重合。按道理,他们如果真的是信了教才失踪的话,那他们失踪前一定在某个地方接受过洗脑,可我全看了一遍,没有一个地方是重合的。」 应呈随手一翻,就腾出手在他后脑勺一拍:「我的崽啊,重合重合,不是指完全一样的地点,而是指某一个高度集中的区域!你还有的学呢,赶紧,去找张兰城的大地图来。」 秦一乐「哦」了一声抬脚就走,谢霖从善如流地递过了一盒大头钉,三个人开始翻看记录,把这些失踪人口失踪前去过的所有地方全部标记了出来。 很快,那张大地图上就布满了彩色的小点,有些地方松散稀疏,而有些地方却又密集到大头钉都扎不进去,对比十分鲜明。 第169页 谢霖立刻把方伟民那里拿来的大地图拿了出来,老爷子十一年前案子结束以后就退休了,此后一直在复查这个十一年前的案件,地图上标註的也是当年的发展趋势和方向,现在这么一对比,才惊觉…… 「几乎完全重合……」 秦一乐悚然一惊:「不会吧,还按照当年的路线撒网捕鱼?」 应呈盯着那两张图足足五秒才开口:「一般来说不会,除非……组织这两次邪?教吸纳行动的是同一个人。而且你看,这两张地图的方向正好相反,十一年前是由上至下,现在却是从下至上,而且范围扩大,战线延长,说明这是十一年前早就定好的方向,但由于当年的反邪?教活动,剩下的一段距离没有蔓延到,现在重整旗鼓,就从当年预定好但实际没有下手的地方先开始,所以就变成了从下往上。」 也就是说,凭这两张图,就可以确定左护法确实一直在兰城本地,至少也可以确定这两次行动的谋划者一定是左护法本人。 「话是这么说,但……这些失踪人口只是疑似,并不一定准确,有影响整体判断的可能,再加上这个天知神教知道自己是过街老鼠,东一枪西一炮的,据点换的太快,确实很难找到规律。」 秦一乐疲惫地垮下肩膀:「那不是又白干了?」 「不,没白干。你们得把范围扩大了看,排除这些零零散散的点状分布,着重看这些聚集区。」 「没用,你数数,这聚集区大大小小凑一起快三十个了,遍布整个兰城。就算这全是天知神教的招募点,你怎么知道他下次招募又会去哪?等我们挨个排查,他们说不定又换新地点了。」 「跟你们说有规律,怎么就是看不出来呢。反向思维懂不懂?你仔细看,聚集区虽然有这么多,但白的,是去年的,红的是今年的,黄的是近三个月的,可以看得出他们的活动轨迹。 首先,去年去过的地方不会再去,所以红白泾渭分明,你再看,白色区域将近二十个点,可红色区域里一共只有八个聚集区,今年都已经过去三分之二了,这传播速度明显有问题,而且红黄掺杂,证明他们今年内,一直在这几个地方反覆横跳。 我怀疑主要原因,第一是因为他们不会用去年用过的地方,而去年急功近利分布太广,压榨了今年的活动空间,第二是因为他们要进行洗脑,场地需要满足一定的条件,而符合这些要求的地方十分有限。」 应呈在红色大头钉密集的区域画了个大圆,又继续说:「这次的杀人案迫使他们放弃了一个聚集点,而警方的调查工作使得他们的活动空间进一步缩小,他们必须要寻找新的地点。 空间大,标志性强,可以租赁,人员长时间聚集不会引起怀疑,且之前他们并没有使用过,满足这几点要求的地方不多,在这个区域内,只剩下三个——烟霭茶楼,运河大酒店和新民老年活动社。」 秦一乐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几天没休息的大脑还是有点跟不太上:「可……他们会选哪个呢?还是三个都布控上?」 「先看看情况。」应呈说着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筋骨,颇有要大干一场的架势,然后拍了拍手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行了,大家也都辛苦了,赶紧的,就地值班室休息一下,我跟你们副队去踩踩点,回来了还有一场大行动,韬光养晦最重要,赶紧休息!」 「什么大行动?」 多年的合作让谢霖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跟着他一块往外走,路过秦一乐在他肩上一拍,笑说:「请君入瓮。」 话落,应呈的手机突然震响,是个陌生号码,他没多想,接起来一听,只见对面急吼吼就说:「应队长!我是你们家楼下盯梢的!」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是江还……他丢了!」 他只觉一股热气直窜天灵盖,脑袋里「嗡」一声炸响,嗓门立刻拔高了八个度:「什么?丢了?怎么回事?」 「就……就你跟谢副队走了以后没多久,他也出门了,我们以为他买菜呢,谁知道等了好一会也没见他出来,这才发现这菜市场还有个地下通道!」 他立刻把电话一挂,转而又打给了叶青舟,一声「哥」刚开口,那边就轻飘飘地笑了一声:「急什么急,跟着呢。」 他一颗骤如擂鼓的心这才安稳坠地,唿出一口长气:「吓我一跳。」 叶青舟哼了一声:「就他?我楼下那两个人就是放给他的幌子,让他甩着玩的,想撂我?他还嫩点。」 「你们在哪呢?」 「他进了一家高档茶楼,叫烟霭茶楼,挺大,宝玉路上那家。」 应呈刚刚稳下来的心又被勐一下提上了半空,一回头只见地图上那个被大头钉包围的空旷小区域,有一团惊雷突然炸在他脑海里:「什么?烟霭茶楼?」 「怎么了,要不要我进去看看?」 「别!哥你在外面守着,千万别轻举妄动,我马上来!」 叶青舟顿时想起了应呈手里的那桩邪?教案子,再往前一瞥,语气陡然严肃:「晚了,他已经出来了。」 应呈气得磨牙,不用想也知道这小子干了什么,怪不得跟谢霖说什么「会有转机」「天机不可泄露」呢,敢情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打算自己瞎掺和! ——他妈的! 第170页 江还从烟霭茶楼一直往外走,走进了一个无人小巷,路边突然蹿出来一个黑影,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粗暴地捏住后颈,反剪双手,勐一下撞向了粗粝的外墙,双肩疼得撕裂,却一声未吭。 「胆肥了?真以为我的人吃素的?憋了这么多天才下手把人甩开,不容易吧?」 他平静地说:「对不起。」 叶青舟收回手,知道烟霭茶楼一定就是天知神教的招募点,不能打草惊蛇,因此先一把把他摁进了车里,把车门一拉,车厢里骤然黑暗下来,这才开口:「警局里面,也分三百六十行,所谓隔行如隔山,我们禁毒的审讯方式,跟刑侦的可不是一个档次,所以我只问你一遍,你到底是谁?」 江还被他一推,狼狈摔倒在角落,只见车后座被拆掉了,车里空间奇大,七零八落的堆着麻绳和胶带,还有一条脏兮兮的旧毛毡,窗户里外都贴着防窥膜,黑漆漆一片,俨然是个封闭的小型审讯室。 一种危险的气氛,悄然瀰漫开来。 「叶警官的意思,是打算刑讯逼供吗?」 「你死都不肯开口,无非是为了护着你背后的那个人。但你他妈的知不知道,你要护的那个人,差点杀了我师父!」 叶青舟的手很大,又很粗糙,掐在脖子上的时候,有一种奇异的磨砂感,令江还维持着一贯冷静又平和的笑容,依然是一副翩翩有礼的模样,拂落他的手,说了句「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完事了吗?他到底是谁?你为什么潜伏在应呈身边?你为什么要护着他?」 江还抚平衣领上的褶皱,依然笑脸迎人,只是那笑容里怎么看,都显得十分孤独而又落寞,他垂首唿出一口长气,秀气的长睫毛像两片蝶翅,投下了一片阴影:「叶警官,这句对不起是真心的。再等等,我只想帮应呈解决这次案子,等一切都结束了,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们。」 「你……」 「其实算起来,根本没有什么「他」,从一开始,就只有我。陈局被打伤是因为我,应呈被人算计也是因为我。 说到底,什么都是因为我。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所以……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看在应呈的面子上,我不动你。但是你给我记住了,以后出门小心点,这种套路不用再玩了,你甩得掉他们也甩不掉我,我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盯着你,你最好认真仔细,把你的尾巴收拾干净,只要有一丁点苗头,我就立刻摁死你。真落在我手上,应呈也保不住你!」 「你为什么确认他一定会保我?说不定……他也想我死呢?」 叶青舟定定看了他一眼,然后往后一倒伸长了腿,坐在他对面:「老子手里逮过的兇犯没一千也有八百,是好人是坏人,是大奸大恶还是小偷小摸,我扫一眼都能看出来。 江还,我能看得出来你不是坏人,你是为了应呈。平心而论,我也不想对你动手,可他不理解你。 应呈他防着你,天天想着查你,你对他所有的好在他眼里都是有目的的。 江还,有时候我真挺为你可惜的,这一腔真心你抛给谁不好呢,要给应呈? 他配吗?你为他吃了多少苦,那么多的谎言那么多的秘密,一个人扛着也不容易吧?可他在乎吗?他不在乎,根本就没有人在乎!」 江还低着头,眉眼低垂,仿佛没有听见,一言不发。 「你在应呈身边住了多久?三个月了吧?要说应呈这人……是不是挺过分的?你看,他想查你的底细,直接把你铐拘留室里不就完了? 可他偏不,非要把你带自己家去,说是收留,其实不过是用高高在上的态度给你增加负罪感,一边让你心甘情愿地给他当免费保姆,一边还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他,这三个月来,睡过一个囫囵觉吗? 晚上会不会做噩梦,梦到应呈把你查了个底掉?这日子过得累不累? 就这样了,你还掏心掏肺地对他,谢霖说你有ptsd,我看你这不是ptsd,像斯德哥尔摩。」 江还终于轻轻笑了一声:「杀人诛心?大可不必。我也是玩心理的,叶警官的套路,我都懂。」 「是吗?你都懂?那好,那我们就来说说心理。我们审讯也讲究心理学的运用。第一,是为了从对方的细节判断对方的内心活动。 第二,是为了对症下药,准确找到对方的心理创口,然后把那个创口撕得鲜血淋漓,让对方疼到不得不把什么都说出来,这就是所谓的「击溃对方的心理防线」。」 「那叶警官觉得我有心理创口吗?」 「怎么,你觉得你无坚不摧?」 他沉寂了一会,然后抬头看着他的双眼,那双深海一样的双瞳突然掀起了滔天的巨浪,迎头拍下,惊起了一片震撼的鲸啸声。他缓缓地说:「为他,我确实能刀枪不入。」 「不,我看见了。你表面坚韧顽强,可你心理的创口比谁都大。」 叶青舟突然掏出了一个zippo的打火机,带着炫目的花纹,盖帽一开一合,上下抛弄着把玩,金属相击的清脆声音让江还突然开始头皮发麻,死死盯着那个打火机,四肢僵硬。 「谢霖说过,他和应呈都怀疑你跟他有某种亲密关系,说不定是受到胁迫才来到应呈身边的,而你之所以什么都不说,是为了保护他,但从你的所作所为上来看,你同时也想保护应呈,这一点你不否认吧?但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柿子跟螃蟹一块吃,是会死人的。」 第171页 他把打火机又凑近了一点,语音低沉,落在江还耳中,竟显得十分缥缈,如梦似幻,听不真切。 「在这一点上,我向你坦诚我们警方的无能。你想要保护的那个人实在是太厉害了,手眼通天心思缜密,在现有的证据和条件下,我们不可能抓住他。 不管你生也好,死也罢,还是想做什么,怎么做,你实际的选择,都只有两个—— 要么,说出真相,协助警方,把人抓了才能保护应呈。要么……就等着他亲手杀了应呈。」 话落,打火机盖帽「咔」得一弹,滚轮一碾,火星点燃酒精,火焰的气味顿时放大了几十万倍,混合着当年那些尖叫嘶吼一起钻进江还大脑,轰然炸裂。他浑身一颤,突然失控,吼叫道:「灭掉!把它灭掉!」 叶青舟弓着身在狭小的车厢里半站起来,把地上散落的麻绳毛毡都踢到他身边去:「这么怕火?我也了解过ptsd,据说都是由于亲身经歷或者目睹了某一种伤害而留下的后遗症,我看你身上好像并没有大面积烧伤的痕迹。 那么……应该就是亲眼目睹了?眼看着别人被活生生烧死,挣扎,惨叫,很恐怖吧?」 耳边又开始响起了噼里啪啦木头燃烧的声音,混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尖叫,时近时远,在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 皮肤上隐隐出现了灼烧的剧痛,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往外钻,企图炸裂。 他疯狂捶打自己的太阳穴,一边期望尽快死去以使这折磨彻底结束,一边又迫使自己努力区分现实与幻觉努力活着,只能尖利喊叫:「别说了……不要!」 叶青舟恍若未闻,他从副驾驶拿了一瓶用黑色塑胶袋套好的液体,打开闻了闻,然后倒在他脚边的毛毡上:「你是什么时候目击那场火的?还记得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吗?是汽油?还是和我一样用酒精? 你这么怕火,他知道吗?你说……他会不会用你最害怕的方式来杀应呈? 那可是活活烧死,很疼的,不过也就几秒,很快就会结束。 而且应呈对你那么好,护着你养着你,以他的性格,就算他被你亲手放火烧死了,大概也不会怪你的。 我就怕到时候他烧得面目全非,到了地下跟你面对面,你也认不出他,想说声抱歉,也找不到人。」 脑海里那个哭喊的声音已经替换成了应呈锥心的诘问,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为什么要害我」,幻觉里的他身处火海,眼眶里淌下的是鲜红的血,皮肤上烧灼的疼痛感让他四处抓挠,剧烈的头疼让他一下又一下勐烈地撞击车壁,他颤抖挣扎,疯狂地喊:「不要说了,闭嘴……闭嘴啊!」 然而叶青舟依然以一种散漫的态度把玩着打火机,咔——咔——咔,一声接一声,迴荡在空荡荡的车厢里: 「说吧,应呈和他,你想选谁?」 50、线人 「我……」 江还痛苦地挣扎着,刚吐出一个字,车门就唰啦一声被人拉开,应呈憋了一肚子的火,探头进来也没看情况就先破口大骂:「我说你有病吗?你以为你是谁?什么事情你都想往里面掺一脚?警察破案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用得着你在这上蹿下跳的?」 他大概是一路跑过来的,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骂完了停下来喘了口气,这才注意到车里一触即发的诡异氛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叶青舟:「你们俩干什么呢?」 叶青舟气得磨牙,白了他一眼,撂下一句「没干什么」自己下车走了,谢霖连忙追了上去:「怎么回事,你该不会是审他了吧?」 「妈的,他再迟来一步,我什么都挖出来了。」他哼了一声,把手里那个用黑色塑胶袋装起来的液体仰头喝尽,随手往垃圾桶里一丢——原来只是普通的矿泉水。 江还本身就有着丰富的心理学知识,要跟他玩战术逼他开口不容易,结果应呈这一来全给搅和了。 「你真能让他开口?」 叶青舟白了他一眼:「你以为这小子能有多神?别说是我,光是应呈手里审下来的硬茬也不少,什么样的牛鬼蛇神没遇到过? 就他那点能耐都不够看的,无非是应呈没拿他当嫌疑人,下不去那个死手而已。」 谢霖紧紧皱着眉,刚松了口气,就又听他说:「对了,我看这小子有鬼,他掺和到你们这个案子里去,有点……「牺牲」的意思。」 「牺牲?」 他点头:「你注意点,我怕出事。还有,我怀疑他身上还有一桩我们目前还不知道的案子。火灾,死人,跟这两点有关,等这个案子结束,你有空去查一查。」 「火灾?等会!之前那两个绑架犯,就是把徐帆撞伤的那个,被火烧死了!应呈怀疑是在暗示什么,难道是为了江还?」 「怎么回事?是「x」?」 「初步怀疑是。但两个人一个是被安眠药放倒的,一个是后脑勺挨了一闷棍,助燃剂同时使用了酒精和汽油,手法比较奇特,肯定有什么深意。」 叶青舟一眯眼睛,想起他误打误撞也用了这两种助燃剂逼迫江还,他当时的反应确实突然激烈了起来,当机立断:「就是这个案子!江还经歷过同样的案子!你们查到什么了吗?」 「还没,让徐帆在查,你有什么打算?」 「我?你们先查吧。我手里还有个新型毒品,实在转不开身。」 第172页 说完熘熘达达就往远处走去了,谢霖没再跟上,一回头看着应呈上了那辆又破旧又不起眼的车,忽然又想起了那天他问应呈的问题—— 他不会,真的陷到江还这个陷阱里去了吧? 应呈一见江还模样,就知道他这是又病发了。只见他脸色煞白,冷汗涔涔,发梢都被汗水湿透,一撮一撮的黏在他额头上,抱着膝盖狼狈地坐在一堆杂物中间,四肢不住的颤抖。 那双粲然的黑瞳像极了受惊的小鹿,让应呈连接近他都不敢,只能蹲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上压低声说:「江还,没事了,是我。」 他的瞳孔里有火焰跳跃,目光落在哪,哪就是一片火海,他不敢看应呈,只能把头深深埋进膝盖,绷直了的衣服显出他瘦削的嵴梁骨,一节一节的,像竹子,也像那些深夜里即将破土而出的噩梦,他紧紧抱住自己,也抱住那些如蛆附骨如影随形的恐怖幻觉。 「应呈……着火了吗?」 「没有,好好的,没有火,什么都没有。」 他这才抬起头,眼前豁然开朗,悄无声息的,火也灭了,惨叫也不见了,那极致的疼痛也癒合了,崩塌碎裂的世界在他面前缓慢拼合,逐渐拼成了一个应呈的模样。 然后他把手往前一伸,抓住了他的手腕,小声说:「谢谢。」 说完,他就越过应呈逃跑似的钻出了这个压抑的车厢,抹了把汗,大口唿吸这新鲜空气,惊觉骨骼酸痛,头脑昏沉。 应呈走到他面前,脸色依然有愠色不舒:「放弃吧,不会让你去的。卧底也好破案也罢,都是我们警方的工作,跟你这个普通市民没关系。」 「严格来说,既然我是普通市民,那我就有人身自由权。我想干什么,就算是警方也无权干涉。」 应呈被这一句噎得牙痒,生生给气笑了,「嘿」了一声:「跟你好好说话你还听不进去是不是?你这是受邪?教诱惑欺骗,为了防止你的生命财产受到威胁,我们警方是可以以保护为目的对你实施监?禁的!要么老实在家呆着,要么我就直接把你送进去,你自己看着办!」 「我已经见过引荐人了。」 「什么?」 「这个引荐人约我明早九点再来这里找他谈话,只要能通过洗脑,就能加入这个天知神教。」 他咬牙切齿,用力攥紧了拳头,青筋暴突,忍了好久才忍住没有揍人:「江还,我再说一遍,你没有必要掺和到这件事里来,你没资格!」 「我是学心理学的,看得出来谢霖不适合这次行动,他去卧底只有两个后果,要么打草惊蛇根本进不去,要么就是下一个受害人,你一定两个都不想看见,那就只有我去,才能帮你把人一网打尽。」 「少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有能耐自己去考个警察编制,不是警察就少管我们警方的事。再废话我就以妨碍公务罪请你去拘留室喝茶。」 江还轻轻一笑:「应呈,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我也知道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所有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是我一直在拖累你,所以至少这一次,让我帮你一把,等这个案子水落石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随后他抬头,认认真真地看着应呈的双眼,不容拒绝:「这一次让我为你站在前面,请你保护我,应呈。」 「你想都不要想,只要我还穿着这身警服戴着这枚警徽,我就不会让一个普通人替我们警方去赴汤蹈火。」 「我不是普通人,我想做你的线人。」 「不需要。」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有。因为你特别,十分,非常在乎我。」 应呈一噎。 江还于是得意一笑,将一切虚幻折磨都抛诸脑后,负手走向了谢霖,只是那背影里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应呈就这么看着,感觉阳光有点刺眼,抬起手来一挡,眯着眼缓慢地吐出了一口长气,太阳穴被针刺了似的,尖利地疼。 谢霖何尝不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听他们俩针锋相对的就没往上凑,这会那边结束了,江还自己主动凑过来找骂,这才开腔。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邪?教?那天的案发现场你没看进去吗?是不是以为卧底很酷很炫? 有证据不知道提供给警方,非要自己去,做什么英雄美梦呢?以为自己是超人?知不知道有多危险?不要命了是不是?」 他全然没听进去,左耳进右耳出的,甚至还随意一笑:「不愧是兄弟,骂起人来的套路都差不多。」 「你……」 「我跟你说过,天机不可泄露,这就是我的天机。虽然我没有卧底经验,但论心理学的研究,我比你们都要深厚,这个任务,非我不可。 我已经见过了引荐人,只要明天通过洗脑,就能正式加入这个邪?教。 可惜应呈不让我去,那我只好来问你,你愿意让我做你的线人参与这次行动吗?」 谢霖心里咯噔一下,向后一瞥果然见应呈沉着一张脸走了上来,下意识收回了目光。 这丫跟要吃人似的,他前脚收了这小子当线人让他去龙潭虎穴卧底涉险,后脚应呈就能活撕了他。 当即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你想都不要想!这事跟你没关系,你不准去!」 江还说:「那我去找徐帆。总有一个人愿意收我。」 第173页 这一回头正好撞见了阴沉着脸的应呈,咬牙切齿:「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是不是?瞎掺和什么劲,你以为卧底是去玩呢?已经死了一个唐建文了,他的卧底经验比我跟谢霖加一块还要丰富,你去干什么?去送死?」 「我跟他不一样。他孤军深入,但我有你。你就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做点什么吧。 这个天知神教等级森严极其警惕,出了唐建文的案子以后,更是草木皆兵,假如明天我不能按时露脸,一定会惊动他们,到时候,你们想一网打尽就更不可能了。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应呈没说话,但江还明显看出了他的动摇,连忙接着说:「再说了,就算我露出马脚,你也能及时救我不是吗?最次也能端掉一个传教点,百利无害。我的命全在你手里,只要你想让我活,我就一定能活着回来。」 他终于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又缓缓吐出,来回踱步走了两个圈,才最终松了口:「有要求。一切听我安排,万事以你的安全为主,不管卧底进行到哪一步,我让你撤你就得立马撤出来。」 江还爽快点头:「好!我答应!那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线人了?」 应呈白了他一眼:「想得美,就这一个案子。」 「好。可是,我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他眨了眨眼:「我没身份。」 应呈嘬了个牙花——他把这事给忘了。 —— 一行匆匆把江还带回市局,然后又一把把顾宇哲给拎了回来,左一个右一个背后还站着一个,形成了强烈的压迫感,衬得坐在电脑椅上的小顾崽像个幼小无助但可怜的小白菜。 「会搞假身份吗?」 顾宇哲把脖子一缩,茫然地「啊」了一声,他怎么一时听不明白这话到底是不是陷阱呢…… 应呈在他后脑勺一拍:「少废话,能不能你直说。」 「这……到底怎么回事?能是能,可你也得告诉我要搞一个什么样的假身份啊。」 「江还要去天知神教卧底,他没身份。」 「哦……嗯?」他勐一个甩头,眼珠子都快瞪掉了,「什么?」 江还温和地笑了笑,轻轻在他肩上一拍,与应呈的暴力形成了鲜明对比:「就说……我是什么心理学研究的学者之类的,还有,能做虚假财产吗?假房产假帐户之类的。」 顾宇哲头髮都快奓起来了:「您三位考虑清楚没有?我这个键盘敲下去可是三年起步上不封顶,死刑了谁给我收尸?」 「去你的,办案需要,让你干你就干,赶紧的。」 他只好打开了户籍界面进入后台,开始录入:「那……搞全套的还是搞表面的?」 「有什么区别?」 「全套的就是从幼儿园开始搞起,一直到大学,还有工作经歷,不怕人查,就是要牵涉的人特别多,都得改。 比如我要伪造你在这所学校念过书,我就得把这所学校前后三年所有人的档案都改了,证明你确实在这里念过,特别费时间,搞个全套,我至少要弄到明天下午。 但表面上的……就是伪造一下你个人的信息,表面看着没问题,但是要真有心去核实,百分百露馅。就看对方专不专业,会不会往细了查。」 「明天下午……约的时间是明天早上,来不及啊。」 「那也得造全套的,好不容易找到缺口,万一对方细查,岂不是功亏一篑?」 应呈沉吟了一会,就问江还:「你见那个引荐人的时候,说自己的名字了吗?」 江还摇头:「没有。」 他闻言,也拍了拍顾宇哲的肩膀:「查一个人,叫傅璟瑜。大写的傅,王字旁一个景色的景,瑕不掩瑜的瑜。」 江还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攥紧了手。只见顾宇哲飞快输入这个名字,户籍界面就跳出了一张年轻灿烂的脸,少年五官青涩,笑容像花儿一样绽放,照片上却盖着一个电子章,明晃晃三个血红色的字——「已死亡」。 「你把他的身份信息复制一份,在他的基础上改,把死亡删掉,只需要补上大学和工作的信息就行。」 顾宇哲飞快地操作起来:「行,我直接把大学改成海外留学,这样会快很多,最迟晚上就能弄好。对了,你等会去拍张身份证照,我帮你p得年轻一点,我怕身份证日期太近也会被怀疑。」 应呈看界面上那个「已死亡」被删除,突然万箭穿心似的揪起来疼,连忙问:「你是复制了一份吧?没动原来的?」 「没。当然不会在原来的上面改。」 江还听见他小小地松了口气,然后嘀咕了一句「那就好」,忍不住将手攥得更紧,悄悄避开了目光。 谢霖追问:「对了,那财产呢,也能造假吗?」 「你们这是真拿我当办?假?证的了?无中生有的财产我上哪给你们变去?」 应呈只好抽出了自己的银行卡:「用我的吧。」 顾宇哲立马接过卡,站起来就走:「那我去给银行打个电话,让他们直接把卡转到江还名下就行了。」 「哦……不对。」他转回头,嘻嘻一笑,开朗又阳光,玩笑似的说,「不是江还,是傅璟瑜。」 应呈脸上最后一点温度,也迅速萎败垮塌,一层稀薄的冰,侵吞了他双瞳之下潜藏的星海。 第174页 从今天开始,江还不再是江还。江还就是傅璟瑜。 谢霖见状,连忙蹿上前去一把勾住了顾宇哲的脖子。江还就走上前,并肩而立,沉默了一会才突然开口:「之前,你把他的生日给了我。现在,你把他整个人都复制给了我,应呈,我在你心里,该不会是他的替代吧?」 应呈短暂的沉默了一下,随后嗤一声笑了出来,冰霜消融,星河灿烂。 他侧过头去看他的侧脸,依然是那副吊儿郎当没个正经的模样:「他要是还活着,可比你要优秀多了。」 江还只觉千头万绪缠成了一团,找不到起点也找不到终点,有点难受,又有点绝望,只是骤然吐出一口浊气,抬步跟一个女警去拍身份证照了。 应呈又把谢霖叫过来商量行动计划,终于敲定以后,才把人都叫回来开会,顺便把禁毒借来的人手都还给叶青舟。 顾宇哲调出了烟霭茶楼的平面设计图和内部装潢图,投影在幕布上,刑侦办公室顿时挤得人山人海,把正副两位队长团团围住,应呈踮脚一看,确认江还拍完照片待在最后面的角落,连忙伸手一招:「江还!过来!」 他只好尴尬顶着诸多目光,硬着头皮走到应呈身前。 「介绍一下,这位是江还,学心理的,我的线人。化名……傅璟瑜,明天早上九点会在烟霭茶楼想办法加入天知神教,成为卧底。大家把脸认一认,在卧底结束前,务必确认他的生命安全。」说着又向江还道,「你也是,我的人都在这里,你也认一遍,你卧底期间,我的人会二十四小时看着你,万一有事,得知道要跟谁求援。」 江还不太习惯这么多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有点僵硬地点了点头。 「我跟你们副队商量了行动计划,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走里应外合的老路。江还你呢,只负责把身上设备都戴齐,然后想办法加入这个天知神教,千万不要乱来,我们会随时锁定你的位置,标记对方的窝点。 你可能会被对方关押比较长的一段时间,但是放心,离你五百米范围内,一定会有我们的人,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想办法把你救出来的。听懂了吗?复述一遍。」 江还有些无奈地垂下头:「听懂了。」 「光听懂没用,老实复述一遍。」 「你的意思是,我只是一个用来钓对方窝点地址的饵,其他的都不用管。」 应呈点头,再次强调:「对,记住了!千万不准乱来!」 江还只觉所有人的目光又聚集到了自己身上,如芒在背,连忙点了点头,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顾宇哲确实是知道应呈有个被绑架撕票的髮小,却也不知道那人就是傅璟瑜,被谢霖一提醒,顿时有点畏手畏脚,把一叠列印出来的报告交给江还:「还有这个,你得把真正的傅璟瑜的生平都背下来,他……咳,死后的假身份我还没弄完,争取明天早上交给你。」 他接过了,点了点头。 谢霖也轻咳一声,很快支开了傅璟瑜这个话题:「这是烟霭茶楼的平面图,大门在这,厨房这边有个后门,楼下还有个侧门,四通八达。 一楼是大厅,二楼是包厢,还有三楼,三楼是两个门对门的大型宴客厅。 还有大门左拐就是一个停车场,我们查了营业额,人来人往特别多,要想混进去还是比较容易的,车基本都停在这个停车场里,这个地方也要布控。」 应呈问:「江还,你是在哪见到引荐人的,长什么样子?」 「三楼的宴客厅,当时在做一个养生讲座,引荐人是个看起来很普通的老大爷。你们查他没用,他只是受人引导,帮对方钓鱼的。」 「那他约你再见是在哪?二楼包厢?」 「没说。只让我明天早上九点去烟霭茶楼。」 他沉吟一会,这才开口:「既然这样,很有可能会换地点,二组全员车上候着,在宝玉路两端路口等,尽量离烟霭茶楼远一点,保持机动性和警觉性,不管车往哪里走,都能第一时间咬上,这样一来停车场那边就不用人手了。 目前不确定烟霭茶楼有没有关系,暂时不要跟茶楼那边打招唿,茶楼里面的人尽量少安排,一组去两个人在大厅喝茶就行,要机灵点的,一有情况听我指挥,首要先保证线人安全。 顾宇哲跑一趟,晚上先在大厅和包厢装上窃听器,别被茶楼那边发现,看看能不能把他们内部的监控黑了。剩下的人,三组留守,一组其他人埋伏在茶楼外面。」 办公室里响起了一片应和。 「行。大家都回去休息吧,重心放在烟霭茶楼这边,盯梢的人都先撤回来,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江还此行能不能成功,直接关系到我们能不能把这个天知神教一网打尽,最后再说一遍,别的不重要,务必保证我们线人的安全。都听见了吗?」 「听见了。」 「好。散会。」 谢霖一把拎住秦一乐:「你回来,别走,上次让你写的笔录整理你写完了吗?」 秦一乐皱着眉叫苦不迭,自从上次被陆薇薇威逼利诱写了那一万字检讨以后,就在写报告的文书路上一去不回头了。 应呈乐于把自己的快乐凌驾在实习生的痛苦之上,先笑嘻嘻地盯着秦一乐写了会报告,发现这小子还真是下笔如有神,哪像他似的,童年时期的关键词就是如何才能写满检讨要求字数,顿时失去了兴趣,自己揽着江还的脖子,亲密无间:「走吧,也到点下班了,我先送你回家。」 第175页 江还点头。 51、致你 应呈开着车载着江还往家的方向一路而去,江还就坐在副驾驶,支着脑袋看向窗外,任由簌簌凉风扑面而来,把太久没有修剪的发梢吹进他眼里,令他忍不住一直眨眼,脸上仿佛冰川凝结,底下冻着的,是那一腔一往无前不肯回头的孤勇和热忱。 绿灯堪堪一跳,应呈停下车,往侧边一瞥,看见一家装潢温馨的蛋糕店,这才惊觉今天的日期——九月一日。 曾经的某一天,他送给江还的纪念日。他又想起了江还的那句话,想去买蛋糕的手,就这么尴尬地停了下来。 红灯的时间特别长,诡异的沉默在细碎的时光里缓慢发酵,在黄灯亮起的瞬间,应呈才做好了开口的准备,只是他刚要开口,却又被江还抢了先。 「谢谢。」 他「嗯」了一声:「突然之间的,谢什么?」 「你收留我,我照顾你,一直以来,理所应当的,好像从来没有正式说一声谢谢。明天有多危险,我也知道,怕这次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前面遇到晚高峰,堵得红灯灿灿一眼望不到头,应呈当机立断方向盘一打,直接拐进了小路,在狭小的巷道里穿行:「怕了?现在退出来得及,谁也不会怪你。」 他摇头:「没有。我从来没怕过。」 没想到从小路出来,大路上依然堵得一塌煳涂,应呈卡在车道里堵了一会,周围的喇叭按得震天响,突发奇想就调转了车头:「对了,带你去个地方,今晚我们出去吃。」 「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他于是又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景物飞快倒退,从灯火通明的城市逐步过渡到了斑驳故旧的雨巷,补习班招生的gg见缝插针贴了满墙,友好地遮掩了白墙上剥落的墙灰,旧墙上爬满了青翠的爬山虎,年年生,岁岁生,演绎着这个旧巷停滞在时光深处的枯与荣,小摊小贩连成一片,在摆摊的区域留下了成片的油渍与淤泥,一转经年,时光冻存,时至今日,依然是记忆里的那张明信片。 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只见应呈下了车,笑了一句:「这里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江还看着那几个劣质的镀铜大字——「兰城市第一高级中学」,手心突然冒汗,某些片段幻灯片似的钻进大脑,以至于唇角微微嗫嚅起来。 尘封的记忆就像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所有他曾经刻意掩藏的画面,都悄悄跃然于纸上。 他曾见过少年因一个篮板球跟学长吵架动手,蓝白相间的校服被汗湿透,在地上一滚沾满了黑色煤灰,曾见过少年上课也睡考试也睡,一墙之隔的卧室里,电玩振奋的音乐却一夜响到天亮,也曾见过那少年笑容张扬灿烂,拦住他脖子沖向食堂插队打饭,然后对桌而坐,把甜牛奶放进他的餐盘。 那么清晰,那么欢喜,却也在不知不觉之间,走过了那么长的岁月。 不算美好,也不全是正面,但全是他心动时咔嚓一声拍下的照片,偷偷藏在每一个细小的肺泡里,在那些漆黑冰冷的深夜里借着唿吸偷偷翻看。 他把少年时的一腔心动全部葬在这个校园里。而应呈兜兜转转,把他带到了自己青春的墓碑前。 「我就是这里毕业的,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兰城发展跟坐了飞机一样,我还以为整个兰城应该都翻新了一遍,唯独这里,居然一点没变。」 旁边一家油腻阴暗的小店面里走出来一个卖牛肉面的大爷,闻言就笑着搭话:「要变的,要变的。新校区明年就建好了,到时候等学生们都搬过去,这里就要废弃了。」 应呈热情地打了声招唿「牛叔!」说完又向江还介绍:「这是牛叔,他家的牛肉面那可是天下一绝,我保证除了他,整个兰城你找不到第二家比他还好吃的。」 大爷一听这话就笑得更欢:「一听就是一高毕业的!」 「牛叔,不记得我了?我是当年闹得最欢的那小混蛋。」 大爷眯眼仔细一打量,还是没想起来,应呈只好又补充了一句:「姓应的那个。」 「是你!应呈是吧!我想起来了!就是你这小子,打架把我这店给砸了!我开了三十多年的老店面,就为你装修过那一次!你小子好啊,现在倒是混得人模狗样的了,我还以为你早进局子了呢。」 应呈噗嗤一笑:「我现在还真在局子里,只不过我是负责把人送进去的那位。」 「哟?当上警察了?能耐了你!」 应呈只笑不语,牛叔看着旁边的江还,又说:「你是当年跟他一直混一块的那小子吧?」 说完想起了什么,顿觉不对,又尴尬地看了一眼表情瞬息冷冽的应呈,嘀咕了一声:「我这破嘴,忘了,忘了……」 他忘了,当年那个一直跟应呈形影不离的孩子,早就没了。 「对了,你不是当警察了吗,那孩子的事……查清楚了?」 应呈摇头,牛叔顿时意会,话锋一转:「来来来,饭没吃吧?这顿我请,你牛叔还是你牛叔,这十多年了手艺只好不差,快进来,尝尝。」 他这才拉着江还一起走进阴暗狭小的店里,小声说:「牛叔是个好人。他本来卖的就便宜,还料足肉又多,假如真的有学生穷得吃不起饭,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没钱付帐,只要给他打个手势,就会偷偷给免单,在这边算是远近闻名。 第176页 那个时候这边混混特多,骚扰女孩子,还打劫,有一天,居然打劫到了璟瑜头上,那小子就是个闷葫芦,让交钱就交,后来被我知道了,逞英雄,非要给他讨个公道,第二天约他们出来打架,没想到把牛叔店给砸了,牛叔一报警他们全跑了,就我一个进了局子。 后来我爸过来捞我,差点没把我打死,幸好牛叔和璟瑜及时给我开脱,要不然我跳黄河都洗不清。」 江还想起往事,哭笑不得。 「那会我是真莽,人家浩浩荡荡十几个还带着傢伙,我为了出风头,单枪匹马带着璟瑜就去了,结果被打得抱头鼠窜,连累璟瑜一个细皮嫩肉的跟我一块挨打,那小子是贵家公子,碰一下就青一块,我呢,皮实,被我爸打成那样也不喊疼,结果好傢伙,我妈净心疼他去了。敢情我皮糙肉厚,不配。」 他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后来你还为这个跟他怄气怄了两星期,恶作剧跑去把人家作业本藏起来,结果又挨你爸一顿打。」 「你怎么知道?」 「你妈上次来看你的时候跟我说的。说句实话,要不是她说你那会上高中了,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学生呢,满十岁了谁干的出来藏作业本这事,损不损啊你。」 应呈嘬了个牙花,咬牙切齿:「我妈到底还跟你透了多少我的料?」 是亲妈能干得出来的事吗? 「挺多的,我把你穿开裆裤时候的糗事都听了一遍。」 牛叔恰好上了两碗面上来,应呈往前一堆:「行了你别说话,赶紧吃面。」 这天还能不能聊了。 「你妈还说,就你当年打架那不要命的样子,她还以为你长大以后了指不定会为祸哪一方,结果没有想到,还真子承父业当了警察。」 「我吧……打从刚发芽的时候就是根歪苗,歪歪扭扭的,一不小心就歪到阴沟里去了。 是璟瑜,牵着引着拽着,一点一点把我拨正了,走了那么多年,硬生生把我逼成了一个警察,一身正气,一点错都不敢犯。」 璟瑜活的时候,是一根端正笔直的标杆,他这根歪苗整个少年时期,都是看着他的背影,傍着他的正直长大的。 璟瑜死了以后,他的时间就滞留在一片黑暗之中,璟瑜就是那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光,他一路逐光而去,虽然一直追不上他,却从未迷失方向。 江还心里勐的一揪,更加难受,只能连忙低头吃面,趁机夸了一句「好吃」。 「等会吃完去学校里走走?」 他一愣:「去学校干什么?」 「没听牛叔说吗,明年就拆了,再不去就没机会了。再说了,你不想看看我的母校长什么样子?」 他这才匆忙点头,只是脑海里的记忆,却又不可遏制地喷涌出来。 其实自从上次苏婧在学校门口被人抢走的事后,教育局就极其重视孩子们在校内的安全,应呈磨了一通嘴皮子,最后还是出示了警官证,传达室的保安大叔才松口放他们进去。 他领着江还走到了操场,这个点的学生都已经开始晚自习,操场上空无一人,塑胶跑道上依然瀰漫着一种刺鼻的气味,他环视一圈,说:「还是有点变化的,至少煤灰跑道升级了。」 江还踩在柔软的跑道上,一抬头看向终点,眼前的画面突然虚实重叠起来。 恍惚又看见某个熙攘的初秋,少年弓着腰,背影绷得仿佛蓄势待发的弓,他手里握着接力棒,向那个背影疾奔而去。 短短一百米,跑得他快把肺都挤出来了,才终于维持住第二棒交给他时遥遥领先的流星之势。 后来他站在终点意气风发,说你这么拼命干嘛? 有我在,就算你跑倒数,也能把奖牌给你赢回来。 ——因为我想把你送上奖台啊。那时一样年少的他在心里偷偷地想。你意气风发的样子可太好看了。 而如今,黑色的跑道已经变成了深红色,记忆深处那双雪白的球鞋,再也不能在奔跑时激起一阵小小旋风,扬起那些煤灰了。 应呈看见篮球场的角落里有一只被遗忘的篮球,突然兴起捡了起来:「打一场?」 「我不太擅长。」 「来吧,随便玩玩,放松一下。」 江还拗不过他,只好真脱了外套陪他打了起来。只是应呈比他略高一头,在市局这几年又从没落下过体能训练,自然占尽上风,江还连球都碰不到,被他单方面虐菜,战绩惨不忍睹。 他一连进了好几个三分,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跟我客套呢,没想到是真菜。」 这还没打一会,江还就已经一身热汗气喘吁吁,往地上一坐说什么都不起来了:「你对我一个流浪汉的要求是不是也太高了点?既要我能给你洗衣做饭,又要我能陪你打篮球,现在还兼职给你做线人,什么时候把我工资结一下?」 他又随手投出一个三分:「不是早给你了吗?」 「你什么时候给过我工资?」他怎么不知道? 「我不是让顾崽把我所有的财产都转移到你名下了吗?房,车,信用卡,严格来说……」 他抱着篮球在他身边坐下,贴着他汗涔涔的肩膀,「我是真养不起你了,现在是你这个江大老闆养我这个应小白脸。」 江还闻言灿烂地笑了起来,露出眼底的星河深深:「你不怕我卷钱跑路?」 第177页 他「呵」了一声,满是嘲讽:「你也不想想,我现在全身家当都在你手里,你觉得你还能跑得出我的五指山?」 「万一呢。」 应呈脸色一正,趁着头顶月色灿烂星光也好,认真又严肃地说:「对了,不跟你开玩笑。一直没问你,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要去烟霭茶楼的?」 「那天晚上,我和小秦警官已经把能找的资料都找了一遍,但全部都是纸质材料,回来以后,我又调查了很多线上材料,包括死者唐建文的社交帐号。 他在网上也很有名气,还管理着《兰城日报》的公用号。私人号基本都是发些日常,一直到去年为止,还有很多和女友的合照,旅游照,甚至还有结婚照,看起来非常幸福融洽。 但是,自从今年年初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发过一张女友的照片,而是开始关注于邪?教研究。 我由此判断,他应该是因为女友信了邪?教,才开始研究甚至卧底到邪?教里去。那么,他的社交帐号上就一定会有点蛛丝马迹。」 应呈就这么侧着脸,静静地看着他,用眉眼描摹着他的五官,悄悄把他影印在自己心里。 只听江还继续说:「我发现他的调查确实非常系统,他先把女友失踪前去过的地方都摸排了一遍,然后意识到对方不会连续使用同一个地点,他光是找到女友在哪被人欺骗信教也没有用,所以开始反向推测,扩大范围。 以他女友去过的疑似传教点为圆心,半径一千米,逐步扩大,寻找范围内的其他疑似传教点,还真让他找到了。 他发布的最后一条动态,就只有三个字——「我来了」。是说给他女友童芸听的。」 他终于皱起眉来:「他把这一切过程,都发在网上?」 江还摇头:「那倒没有。他在网上关注度很高,如果真的把每一步都写清楚,网上早就铺天盖地的了。 零零散散,大多都是暗示,一般人看不懂。假如不是早就知道他已经因为卧底身份败露而死,我也看不明白。 我就是根据他这个方法,以他的疑似传教点为圆心,反向扩大以后,才找到烟霭茶楼。」 「我是研究了上百份疑似失踪人员档案,把他们失踪前去过的地方都标註出来,才找到了三个地点,我都还确认不了到底是哪个呢,你怎么就这么确定是烟霭茶楼?」 「因为除了这个反向推测以外还要再加上一点要求,就是最近有大型聚会,还得是公开的那种。 我查来查去,只有烟霭茶楼今天要办一个对外公开的养生讲座,符合一切要求,我也是误打误撞,瞎猫抓到死耗子,碰上了。」 「所以……他是把所有的线索,都隐藏在社交动态里了?」 他点头:「他可能在去卧底之前,就知道自己这一去凶多吉少,但还是很担心童芸会在邪?教控制下做出违法乱纪的事。 所以……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他想接他的新娘回家。应呈,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说。」 「唐建文已经死了,童芸也是受害者,等解救了她,能不能……」 应呈当机立断:「不能。」 「应呈……」 他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决定和盘托出:「死者唐建文是被活活锤杀的,十二个兇手,十二把兇器,其中之一……就是童芸。她已经不是受害者了,她是兇手。」 江还心口一紧,蓦然疼痛起来。 那个姑娘到底知不知道,她杀的人逆流而上,花了多大的努力,才从湍流中一把抓住了她? 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和唐建文一样爱她了。 「现在知道你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疯子了吧?在疯人院里呆久了,不疯也会疯的。」 他侧过头,看着应呈的眼睛,深海之下潜藏着一望不见底的深情和热忱,他说:「放心。经歷过黑暗的骨头会被炼化成钢铁,这世间任何神佛与信仰,都不足以动摇我的勇气。」 ——他的勇气,就在眼前。 「放心?我怎么放心?那里面已经死过一个人了,怎么死的你也看到了,你根本就不是专业的线人,也没有任何卧底经验,要是再出点什么事,我怎么交代?」 「我无根无着,无亲无故,就算我真的出了什么事,你也不需要对任何人交代。我只有一个要求,别解剖我,我也不需要火化,雇条船把我扔进海里就行。你就当我从来没有存在过。别再念念不忘另一个十年,我给不了你迴响。」 应呈就那么侧着脸看他,看着看着,就突然幽幽嘆出了一口长气:「江还啊江还,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来还。掏心掏肺都养不熟你这只白眼狼,我早就说过,既然我把你带回了家,就会对你负责到底,你就是我的家人。 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唯一交代不过去的人就是我自己! 你别以为你打的什么算盘我看不出来,也别以为自己一死了之我就能安全了,我是警察他是罪犯,我在明他在暗,不管有没有你,我跟他的结局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死不休。」 江还手一顿,迅速躲开了目光,一颗心蓦然下沉,坠进冰窟。 这个人……他什么都知道。 「江还,我尊重你的选择,你不说,我不逼你,但相遇是两个人的事,你不能一声不吭突然闯进来,又自己算计着该怎么离开,我的生命不是你随来随去的旅馆,你不觉得你现在心里在算计的事情于我很不礼貌吗?」 第178页 他低下头:「今天……我被叶青舟审了。他很厉害。我也是研究心理学的,自以为无坚不摧,但他轻而易举几句话,还是击溃了我的防线。 假如不是你突然出现打断了审讯,恐怕我现在已经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其实,你如果真的想知道,只要用点手段,一定能逼我开口,可你没有。谢谢你把我当成家人,也谢谢你从没那样对待过我。」 他如释重负,轻松惬意,眉眼一弯就突然灿烂地笑了起来:「我流浪时吃过好多苦,不止一次地崩溃过,绝望过,也不止一次地想到过放弃和死亡。 后来我觉得,让我歷经这九九八十一难,大概就是为了能遇见你。 你收留我的这三个月,让我以前所遭遇过的所有事都是值得的。等这个案子结束,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真的?不想着一死了之了?」 他笑:「我说到做到。」 应呈也笑了一声:「那好。我也有话要跟你说。等案子结束,我们坦诚相待。」 「好,坦诚相待。」 江还说罢一抬头,只见天穹倾覆,众星覆月,在这竞夕凉夜里,蜿蜒成一条银色长河,如释重负之后,这些年来竟从未如此舒畅而轻松。 「暗号是我的名字。」 他这才骤然回神:「什么?」 「到时候,我的人就埋伏在你周围,以确保你的安全为主。熬不下去了,只要你喊一声我的名字,我就会立刻出现,保护你。所以一旦感觉到危险,就叫我。」 「只要我叫你,你就出现?」 「对。」 「无论在哪?」 「无论在哪。」 江还心思又是一沉,滚烫的鲜血岩浆似的从心口泵出,他恍惚间只觉整个人都烧了起来,这种烈焰,是他不用害怕的火,因为温暖又柔和,在那些空缺和至深的黑暗里,都催生出了灿烂明媚的花朵。 今夜月远星迢,风也正好,他忽然有种必须去做的冲动,于是礼貌地问:「应呈,你介意同性恋吗?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应呈愣了一下,随即张开了手。 随后,一个汗涔涔热腾腾的拥抱就迎了上来,片刻间又迅速散去,仿佛一个不太真实的幻象,烟花一样,啪一声灿烂过后,就湮灭于迢迢长夜。 「应呈,谢谢。」 他硬生生把手按住,也顺便按住了那即将脱口而出的热爱。心脏激烈跳动,从未如此迫切地希望回以一个热吻。 天也高,地也远,沧海奔流,山林簌簌,唯有江还此人,孑然一身,无处自容,不知何处来,只想腐败于深海。 他想用一双手,帮他做个岸,让他停下来,歇一歇,靠一靠。 无关性别,无关恩怨。 ——他只是喜欢江还。 江还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灰:「走,回家?」 「好。回家。」 他被江还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一起开车回家,路上又经过那家蛋糕店,只说:「等结案了,再给你好好补过一个生日,正好上次办案子,一忙起来把我的生日也给忘了,我们一起过。」 「好。听你的。」 回到家天已经很晚,匆匆洗漱过后就上床睡觉。听见隔壁应呈的卧室没了声音,江还又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坐到床前提笔就写。 他说过「说到做到」,会把一切和盘托出,但语言并非人类唯一的交流方式。 他将那张纸悄悄放进抽屉,用一个灰色眼镜盒压好,只见纸上排头赫然写着两个大字——「遗书」。 然而抽屉一合,他又觉得这两个字不太妥当,把纸张拿出来划掉,改成了「见信安」,思忖之下还是觉得不够好,又划掉,改成了—— 「致你」。 —— 等应呈起床,江还已经做好了早饭,他刚坐下,谢霖就带着技术科的人和顾宇哲一块来了。 「你先吃,我去换件衣服。」 技术科的兄弟们把一整套的设备摆上桌,调侃道:「应队家好阔气,这日子真舒坦,饭来张口啊。」 「去你的。要吃自己下楼买包子,我的钱都上交了,养不起你们这帮小兔崽子。」 客厅里闹笑一片,谢霖连忙支使他们去校对设备,自己偷偷和应呈说:「叶青舟昨天和我说……」 他正吃着呢,突然哼了一声,直接打断:「知道。趁我不在审我的人,以后再找他算帐。」 谢霖「啊」了一声。 他意识到不对,连忙又改口:「不是,我是说,我回头再去问他到底问出什么来了。」 谢霖又「哦」了一声。 「他告诉我了,我一直没空跟你说。他说江还的ptsd跟火有关。」 「等会,火?难道是徐帆在查的那个纵火案?」 「我怀疑是。你不也说了「x」特意用了两种手法像是在暗示什么吗?我觉得就是为了暗示江还。 江还又说他是很小的时候确诊的。那么,也就是说,江还小时候应该是目睹或经歷过一场火灾,还死过人。「x」的这一手笔,很有可能是为了吓唬或者折磨江还。」 应呈冷静下来又扒了两口早饭,这才说:「不一定,也有可能是憋不住了想下手,给我暗示江还的身份,他好隔岸观火作壁上观。」 第179页 「那你打算怎么办?」 「徐帆那边有结果了吗?」 「没有。电子档案和纸质档案都查了一遍,包括被封存的。照理来说涉及人命的本来就是大案,还是同时使用了两种手法的纵火案,那就更鲜明了,但是还真一点东西都没查到。 徐帆怀疑可能不是我们本地的案子,已经打电话联繫你那些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同学帮忙一块查了。」 应呈笑了一声:「估计不是。假如「x」这人的渊源,可以追溯到我爸当警察局长的时期,那以我爸的性格,要是真不想让我查,肯定会想办法把档案调走。」 「那怎么办?我总觉得只要查清楚这个纵火案,就能查到江还的身份。」 「既然徐帆已经找外援了,那我们就先等着外援的结果,我呢,先把手里这点事忙完,忙完我再回去探探我家老头的口风,看他肯不肯透点消息给我。」 说话间,只听身后的顾宇哲突然喊了一嗓子:「江还?这是我给你赶出来的剩余身份信息,你抓紧时间背全,千万别出差错。还有,证件我也给你弄好了,这个是我们给你调试好的手机,手机号码你也背熟,这些你都拿着。」 江还接过那叠用回形针别好的文件,温和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声「谢谢」。 应呈一回头,却被惊掉了一双筷子。 52、荣幸 江还就站在那里,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把他的皮肤照得通透又干净。 他换了一件白色衬衫,是应呈的,大了半个码,略不合身,领口有些松垮,显出喉结的轮廓来。他身姿秀挺,笔直地站着,手里抱着一叠雪白的列印纸。 他状似不经意地瞥了应呈一眼,然后迅速撤回自己的目光,在他震惊的注视之下,把每一个动作都拆解延长,缓缓地戴上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 应呈脑袋里突然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崩坏碎裂。心思悸动,烙在骨骼深处的少年猝然惊醒,再次翩然独立于眼前。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打从一开始,他就觉得江还眼熟了。 ——他长得像傅璟瑜。 照片上「已死亡」三个字烙在心尖最柔软的地方,略一唿吸,就是一场凛冬不化的霜雪。 他深吸一口气,一颗心又寂然冷冻,然后拾起筷子撂下碗,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抓住江还的手腕,带他走进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动作之行云流水令客厅里一片死寂,大家默默把目光都投向了谢霖,他也是一脸迷茫,只好摇了摇头制止这满客厅蠢蠢欲动的好奇心。 江还的手型很好看,骨节分明,白得透光,然而过分的完美,却反而衬得他十指指尖的伤痕越发明显。 应呈松开手,然后伸手摘掉了他那副装饰意味浓重的金丝眼镜,冷静地说:「你没必要做他。」 只见江还眼底突然流光一闪。 「你是江还,不是傅璟瑜。他死了。你是你,他是他,我分得清。我从来没拿你当成他的替代。你独一无二。」 他抬起头来,突然坚定地说:「我就是傅璟瑜。」 「没必要。」 「是为了卧底。从今天开始,到这个任务结束之前,我就是傅璟瑜。我会成为他,你也可以把我当成他,如果能成为你心目中的那个傅璟瑜,也是我的荣幸。」 他说完打开门走了出去,只留应呈独自愣了会神,然后将那副精緻的眼镜轻轻搁在桌面上。 走出门,只见江还已经把碗洗好放进了烘干机,水珠在他手腕上凝聚,干净又通透,转而问道:「设备带齐了吗?」 「都已经调试好了。」 考虑到唐建文的死状之惨烈,应呈生怕万一,准备的是最新的窃听放音一体式的隐形耳麦,结果刚戴完,又被江还硬薅了下来:「我这次去不过只是听人家洗洗脑,就算真的决定收我入教,也不可能当天就把我带到窝点控制起来,不可能会出事的。」 「少废话。我让你去的先决条件就是保证你的绝对安全,不想戴就不准去。」 他只好老老实实又把摄像头追踪器和耳麦都戴齐了,假如不是穿得骨感,应呈怕是连防弹衣都想给他套上,忍不住小声嘀咕:「碍事……」 应呈嘬了个牙花,踢了他脚后跟一脚,眼神里杀气腾腾——敢摘就弄死你。 他只好又老老实实把耳麦往耳道里一塞。 谢霖一看时间不早,连忙把两个人推出门:「快走吧,要迟到了。」 各单位迅速安排妥当,谢霖带着秦一乐早到一步,坐在一楼大厅喝茶,刑侦二组的车已经在宝玉路几个大路口埋伏就位,顾宇哲提前一天晚上赶到茶楼,偷偷在二楼所有包厢都装了针孔摄像头,茶楼内部的监控已经接入到了指挥车的屏幕上。 而应呈则负责开车把人送到烟霭茶楼,然后把车往路边一停,就奔向巷道里的指挥车。 电脑屏幕上好几个画面,有的有人有的没人,顾宇哲正在调试,关掉了没有人的画面和窃听,陆薇薇坐在他旁边负责监听整个嘈杂的大厅。 他把江还身上戴着的窃听器调成外放,车里就清晰地传来江还在前台问路的声音,对方早就留了口信,服务员声线清冽,给他指了个路,随后就听走上木质楼梯时吱啊作响的脚步声,突然一顿,只听江还「嗯」了一声,应呈连忙问:「怎么了?」 第180页 江还只戴了单边耳麦,应呈这一嗓子猝不及防,震得他耳朵生疼,又轻轻「嘶」了一声,一边把耳麦抠出来,一边小声说:「只不过是踩了口香糖,别大惊小怪。」 应呈一口气刚松了一半,又听见「啪」一声,脸都青了:「又怎么了?江还,说话?江还?」 谢霖的角度正好能目送他上楼的背影,忍不住小声吐槽:「行了,别叫唤了,他听不见。这小子把耳麦抠下来粘脚底下了。」 他脸色顿时更加难看:「我弄死他。他上楼了,你盯着点。」 「放心。」谢霖说完给秦一乐使了个眼色,他就屁颠屁颠悄悄跟上楼去了。 江还用一种缓慢而随意的步调走上二楼,停在一间包厢前,见门口的竹木牌上刻了三个字:「横舟渡?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包厢的门突然打开,那人笑了一句:「这年头,尊重我们中国古典文化的人不多了,尤其还是这么年轻的人。韦应物名垂青史,现在也只不过是茶楼包厢上未必能被认出来的一个意象而已。」 摄像头就别在他领口纽扣上,对方那张大脸直接怼在屏幕中间,陆薇薇眼疾手快,已经一个截图发到后台找户籍那边核查了。 只见他四十上下,穿了件棉麻的衬衫,微微起皱,头髮修剪得干净利落,脸上挂着长辈慈祥的微笑,侧身一让:「小哥请进,不知怎么称唿啊?」 「璟瑜,傅璟瑜。」 「怀瑾握瑜?好名字啊。」 江还走进包厢,只见扑面而来一股浓郁的中式古典风,布置还算用心,至少茶具都是上好的真紫砂。 他在茶桌对面坐下:「怀瑾握瑜兮的下半句是穷不知所示,不算很好的名字。所以家父起名的时候特意规避了,选了唐朝四大贤相之一宋璟的璟。」 「哦?王字旁的璟?璟,光也。瑜,玉也。同音不同字,却从怀才不遇的窘境变成了孤芳自赏的明玉,妙。中华文化果然博大精深,这名字,很衬你的气质。」 「过奖过奖。我倒是觉得,笔画多了些,每次签字都嫌麻烦。」 江还装作嫌热,随手解开了领口第一颗纽扣,把摄像头抠下来偷偷藏到了桌底下,还小心调整了一下角度,特意让镜头能拍到对方的脸。 应呈气得磨牙,这小子……身上那边设备迟早要被他自己薅干净! 「老大,出来了。这人叫徐国全,初中学歷,无业游民,居然还是个网逃,北方那边网上通缉了好几年了,抢劫了一家玉器店,涉案金额上百万。」 谢霖听着就吐槽了一句:「这天知神教不仅中西合璧,还五毒俱全呢,连网逃都有。」 他却皱着眉头:「秦一乐注意点,这个徐国全很有可能有暴力倾向!一切以线人安全为主!」 秦一乐猫到了包厢门口,轻声说了句「收到」。 而包厢里,徐国全呵呵一笑,手下不停,量好茶叶倒进茶壶,水已沸,这一倒就立刻瀰漫出了深深的茶色:「对了,看你文质彬彬的,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学心理学的,比较冷门,其实从表情,动作,甚至你的穿着打扮上,推测你的心理活动。听起来和神棍似的,其实是一种很科学,发展也很完善的研究。」 应呈看着屏幕上那个画面,一拍脑门,不忍直视:「我就不该让他去。」 在他当时主动提议给他安排一个心理学相关的人设的时候,他就该阻止的…… 这一上来就把自己的底透了个干净,一点洗脑的机会都没给人家留,这还怎么卧底? 果然,徐国全顿了一顿,随后才斟酌着笑了:「怪不得,身上一副学者的气质,原来是搞研究的。」 「对了,昨天让我来的那个大叔,说起他信的教,叫什么天知神教?我挺感兴趣的,所以他今天让我来这,怎么没看到他人?」 谢霖没忍住,压低声说:「我们要不把这条小鱼逮了就收网算了。」 这哪是卧底啊,他看着像是疯狂自爆。 应呈头皮发紧,嘆出一口长气来:「别急,再看看。」 徐国全显然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尴尬地「呵呵」笑了两声,脸上表情已经有点绷不住了:「你也是搞科研的,怎么还会对宗教有兴趣?」 「我不算是搞科研的。就算是真正的大科学家,下了班回到家,还得清明上坟春节团圆,拜拜老祖宗求个保佑。 科学吗?不科学。要做吗?要做的。都知道身死之后无鬼无魂,就是图个心理安慰而已。 而且我们做学者的,对宗教的教义还真是很感兴趣。我听那大叔说,你们天知神教其实就是基督教?」 「你这话说的,我可就不爱听了。」 「怎么了?」 「打个比方,都知道这道教底下还分正一教全真教,但你要是说全真教就是道教,道教就是全真教,那人家正一教可不得撕了你?」 江还「哦」了一声,拖长了尾音,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那这个天知神教就是基督教底下的一个分教义应该也会有一点出入?不知道天知神教的主要教义是什么,有相关文献吗?」 这话没法接。 徐国全看看他又看看门,又不能立马站起来就走,只能满脸尴尬地打哈哈,小炉微沸,茶香很快漾满了整个包厢,他用白得透光的小茶碗倒了一杯:「来,先品品这茶?」 第181页 江还嫌茶烫手,端起来吹了两口:「那你们在国内,合法吗?」 ……应呈觉得胸腔气血翻涌,实在是有了点心肌梗塞的早期症状。 顾宇哲憋了半晌抬头说了一句:「老大……咱们是不是忘给他培训了……」 这也太灾难现场了…… 应呈在他后脑勺一拍:「去你的。先盯着。」 他倒是想培训啊,这小子自己往里掺和,前后总共也就给了他一晚上的时间,控制现场都不容易,哪有那么多时间,现在他人都已经打照面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看情况吧。 「这你放心,当然合法。就是我们人少,满打满算全兰城加一块,估计还凑不满一桌人呢,倒是你,怎么对我们这么感兴趣?」 「我是搞心理学研究的,就是想了解一下你们这种小众教派的氛围,还有你们相处的模式,写篇论文。当然,我不会诋毁任何人的信仰,我是很尊重你们的。」 「这……」 「怎么了,有什么不合适的吗?」 「说实话,我们也是科学信教,就像你说的一样,不过是求个心理安慰而已。大家都是家里有难处,只是想找个地方聚一聚,躲避一下世俗。 结果,我们国内管得严,本来就没个寄託,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个信仰还被当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一不小心就被当成邪?教,难啊。」 江还频频点头,只听他又说:「就比如我吧。就一个女儿,掌上明珠似的养到十岁,一场车祸就没了。我老婆为这事也跟我离了,现在就剩我一个孤家寡人,活着吧,没什么指望,死吧,又拖累家里老父老母。 幸好啊幸好,让我找到了这么一个容身之所。现在,组织大家出来聚会活动,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于别人呢,这天知神教一听就是歪门邪道,就该一网打尽,于我呢,有个词说得好,「救赎」,天知神教现在就是我的救赎。」 他说着就泪眼汪汪,故意用力一吸鼻子:「行了,不说这个。」 「节哀。」 「事情都过去了,不说了,不说了。谁还没个生老病死?我就是想着,要是我早点信教,请天知神保佑,说不定我女儿就不会出车祸了,就算拿我来换我女儿的命,我也心甘情愿啊。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我只能求求神拜拜佛,希望她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健康成长,幸福安康。」 「不是说科学信教吗,还信下辈子?」 「放在心里的一个念想而已,佛教不是也有转世投胎这一说嘛。我信天知神教,就是因为天知神是公平公正的,不像佛祖似的,谁都保佑谁都去求,你看信佛的,求姻缘求健康,什么也不要,动动嘴皮子就行,那又有多少人是求到的? 天知神不一样,我们讲究这辈子受苦,下辈子享福,苦还是要受的,只不过这辈子多受点,下辈子就能少受点。 钱财也是一样的,这辈子攒着,下辈子就能多花点。我呢,女儿走得早,还没怎么吃苦就走了,剩下的苦头我替她吃,下辈子,她就能好好的。」 江还轻轻笑了一声:「还有这种说法?可是,佛之所以成佛,就是因为佛祖慈善吧?假如身为神,不想着替教众免除痛苦还要教众加重苦难,那又有什么可信的?我不是在诋毁你的信仰,实在是……出于心理学的角度,有点难以理解。」 「我是不相信这世界上真有佛的。什么都不需要你付出反而不够真实不是吗?其实我们也知道,下辈子这种东西虚无缥缈的,死了以后一了百了,谁知道有没有下辈子? 再说了,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太多了,你信佛也好信道也好,现实里发生的事都不会改变的。 但天知神教的教义,假设你这辈子受的苦都是透支下辈子的,这样就能苦中作乐了不是? 我不管别人的看法,但天知神教真的拯救了我,不管出什么事,只要我能安慰自己,这是为了我女儿下辈子过得好点,再苦再难我就都能熬过去了。」 他说着又拿出一本小小的相册,脸上表情瞬间阳光灿烂起来:「你看,这个是我女儿。」 江还接了过来随手一翻,只见第一张是个约莫十岁的小姑娘,照片有点年头了,泛着旧,穿着舞台表演服,脸上画着浓郁又夸张的妆容,透着点喜气洋洋的意思,挺可爱的。 再往后,区区十几张照片,有些是喜气洋洋的生日宴会现场,有些是全家福式的站队合影,与血腥恐怖的现场截然不同,每张照片都洋溢着一种欢乐的大家庭氛围,充满了强烈的指向性。 他在旁讲解:「这是去年,我女儿生日那天,现在应该说「冥诞」。她活着的时候我都没好好给她过过生日,那天……大家就给我偷偷办了个生日宴。」 「可……戴生日帽的不是这个人吗?你也没在照片里啊。」 「我在拍照呢,这个小姑娘扮演我女儿,她要是没死,跟她一样大。」 扮一个……死人?江还心里暗忖这邪?教还真够毒的,一边又继续问:「那这张呢?」 他「哦」了一声:「这是我们大家一起出去旅游的合照,也是我拍的。我们是一个大家族,偶尔组织一起出去玩,现实里都是无依无靠的人,大家都是入教找寄託的。」 「你这好一通介绍,我都想入教了。」 第182页 他哈哈大笑:「你?我们一帮孤家寡人没个着落的才找个信仰当寄託,你好端端的,信什么教?」 「信着玩的不收吗?」 「你也看见了,我们呢,隔三差五会组织活动,这钱……」 江还一点头:「懂了。」 徐国全看出他的摇摆,发自内心想拒绝他的入教,连忙说:「倒不是我们骗人钱财,实在是孤家寡人报团取暖,平时活动也比较大,得先交个三五万意思意思。」 他嘆了口气。 「没关系,不想进就不进嘛,你本身也只是为了了解我们,不是真心为了加入我们。就这样吧。」 「我不是嫌这钱太高,是嫌你太蠢。」江还把相册随手往桌上一拍就站起了身,眉目一凛,突然整个人都透出一种强烈的侵略感,「我说你也真够低级的,好好一个邪?教一对一洗脑,愣是被你发展成了老年旅游团推销,你上级没把你辞了简直是在做慈善。我陪你演戏都演不下去了。」 应呈头髮都快奓起来了,秦一乐一个冲刺转眼就蹿到了包厢门口,只听耳麦里谢霖压低声急促地追问了一句:「应呈!赶紧收网!这条小鱼都要醒了!这哪是卧底啊,突袭都没这么照脸上来的!」 江还却在此时高喊了一句「不准动」,原来是那人下意识要起身,被他这一喊又不得不坐了回去。 他立刻接收到其中的信息,连忙说:「秦一乐!回去!都不准动,看情况!」 秦一乐只好再度退到了楼梯口。 只见小小的屏幕上,江还瘦削的身影来回走动,一种强大的压迫感透过屏幕传进指挥车里,令他轻微的唿吸声都格外清晰。 「你没发现你一直被我牵着走吗?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原来定好的话术到我这使不出来了,也就这点本事,蠢得连算命瞎子都不如。 知道我为什么连你的名字都没有问过吗?因为你连占我脑容量的资格都没有。把你上级叫来,我要跟他聊。」 他眼里终于迸射出怨毒的光:「你是谁?警察?」 江还轻笑了一声,脸上表情竟带着一点轻蔑:「我?我跟你说了我只是一个做心理学研究的书呆子,就是想赚点钱。论洗脑,我可以做你祖宗。」 应呈盯着屏幕里显得格外狂妄的人,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打算,他这是……打算直接钓条大的啊。 他嘬了个牙花出来:「这小子……」 平时怎么没见他这么兇悍狂傲的样子? 只见徐国全唰一下站起了身:「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好心请你喝杯茶就当交个朋友,你不乐意我还懒得奉陪呢!」 说完转身就要走,又被江还喝住:「走什么走,给我回来!」 他长腿一迈,眼疾手快「咔」一扭直接把门反锁了,这才靠着门慢悠悠地说:「我吧,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赚点小钱,和你们合作一起发财而已。按照你的剧本,应该是先跟我套近乎,把我的家庭条件套出来,然后对症下药,拉近我跟你的心理距离,同时无限放大我的负面情绪,最后才引出天知神教来。 对吧?结果,几句话就被我带着跑,把你原来的计划都打乱了,你看看你这点能耐,脱离了剧本连自由发挥都不会,还洗脑呢,我看你连厕所都洗不干净。」 徐国全躁怒起来,一拍桌子横眉竖眼:「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我能教你们更优秀更系统的洗脑方法,我说了我是学心理的,这是我的专长。」 江还倚着门,优哉游哉双手插兜,明明是一样的姿势,到了他身上,却透着一身的慵懒高贵,顿时又变回了那个文质彬彬的学者,「我知道你做不了决定,还是那句话,把你上级叫来跟我谈,否则,别想出这个门。」 他无赖劲头上来,掏出了手机:「干什么干什么?想非法拘禁是不是?我告诉你,现在可是法治社会,你这样是犯法的!」 「那你报警呗,我看你敢不敢。到时候警察来了,一查发现你有前科,还涉及邪?教,罪加一等,牢底坐穿。」 「什么前科?」 「我说了,心理学是一门从表情,动作,甚至穿着打扮上,就能推测出对方的心理活动的学问。 根据你的穿着和行为来看,你是北方那边的人,离开北方应该有一段时间了,没有成家更不可能会有女儿,虽然一口一个中国古代文学,但其实学歷不高,韦应物这几句诗估计也是设计好的台词之一。 胆小,谨慎,精明,小气,没有正经工作。从你打量我穿着时,只看我脖子手腕耳垂三个地方来看,不是贼就是珠宝强盗。」 他目瞪口呆,默默又把手机放回口袋,却见江还又掏了手机出来:「你不报?行,那我帮你报。既然你不想让我插一手,那大家谁也别想赚钱。」 「你到底想干嘛!」 江还唇角一勾,语气凉薄:「谈生意。」 「你他妈的哪根泥潭里的葱?以为什么人都是你能想见就见的?」 「要不是兰城治安太好,实在是没有什么别的赚钱门路能让我插手,我是真懒得跟你们废话,简直掉我自己的价。 你们的变现模式,就是一成不变的压榨教众,就算把人压榨的一干二净,穷人也就只能榨出那么多油水,但有钱人可就不一样了,蚂蚁腿跟大象毛是没有可比性的。不过,以你们目前的洗脑能力,要骗有钱人,不太可能。」 第183页 他说着又站起身,躬身在烟霭茶楼赠送的火柴盒上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但是,你们做不到的事,我能帮你们做到。要求也不高,我给你们一个月的试用期,到底行不行,一个月就能见分晓,一个月以后,我们三七分成,我只要三成,其他的都归你们。有我,你们稳赚不赔。」 对方又仔仔细细地把他打量了一遍,最后才说:「出去,我要打个电话。」 江还把火柴盒往前一递,潇洒而去。走到门外把门一关,就又看见了那「横舟渡」的牌子,轻声道:「既然是韦应物的诗,要是能有个包厢叫客醉还就好了。「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他的诗我还是最喜欢这句。」 正巧有个服务员从他背后走过,笑了一句:「我们还真有这首诗的包厢。」 「真有?」 「有。不过不叫客醉还,叫浮云别。」 应呈只听那人轻轻笑了一声,又恢復成了江还独有的温柔:「浮云别?这句更好。」 半伤残人士陆薇薇负责其他包厢的情况,回头问:「老大,浮云别是什么意思?」 他从那温柔的残影里回过神,一句堵了回去:「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听这些书呆子掉书袋呢?江还念诗只是告诉你别轻举妄动而已。」 她「哦」了一声,也不再纠结「浮云别」和江还念的那半句有什么关系了,只是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是老大最了解他。换了别人,谁知道念诗是什么意思。」 正说话间,包厢门又开了,那人揪住江还的衣领,一把把他拽回了包厢里,又把门一锁,江还毫不在意,慢悠悠整了整衣领:「怎么样,见不见我?」 「要想见面也可以,你先交钱。」 「交钱?」 「全身家当,一分不少,全部交上来。」 江还又冷哼一声笑了出来,从包里抽出一大叠红本本「啪」一声拍到桌面上,又拿了包里的一万元现金直接往人脸上砸,要多狂有多狂,扑面而来的新钞铜臭味让对方气得瞪圆了眼睛,憋了半天却只憋出一个「你」字来。 「我说你们还真是唯利是图,不就是贪钱吗?房产证信用卡全在这,尽管拿去!要不是我看你们这个邪?教有经济未来,且涨幅巨大稳赚不赔,是个安全的投资项目,我还懒得跟你费这些力气呢!眼界也就比针眼大一点,迟早贪死你自己!」 那人匆忙把证件和钱都收好,又伸手:「手机。」 江还满面的怒容克制得恰到好处,又掏出手机一把拍在他手心,他把手机关机了放进包里,这才往外一请:「那就走吧。」 「我把全身家当都押上了,还请不动他来见我?」 「少废话,要么去要么滚!」 他唿出一口气来,咬牙切齿:「行,就当是我合作的诚意了。」 应呈立刻下达了命令:「谢霖,你先别动,二组准备跟上!」 谢霖依然不动如山地在大厅坐着,秦一乐站在楼梯口躲闪不及,只能佯装路人,却只觉擦肩而过之际,江还在他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等人走远了再摊开一看——是江还身上的追踪器! 53、别动 秦一乐立刻压低了声:「老大!江还把追踪器摘了!」 应呈嘬了个牙花出来,一颗心狂跳不止。现在这小子身上只剩一个窃听一体的耳麦了,还被他踩到了脚下的口香糖里,只能冷静提醒:「二组小心点,一定要把人跟好。」 「收到。」 江还被徐国全带上了车,就立刻开始了长达三个半小时的兰城市区自驾游,除了红灯以外,这车就没停下过,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油。 应呈带着整个刑侦三组跟在他屁股后面把兰城所有大小公路都开了一遍,从早上开到了下午,这车才终于慢慢悠悠地停在了一个半旧民房的门口。 不得不说,他们的反侦察意识确实很强。 绕来绕去这一大圈,其实离烟霭茶楼并不远,最多也就十五分钟的路程。 这一片都是荒草田,旁边是个大型垃圾填埋场,塑料垃圾飞得满天都是,一眼看去视野开阔,但凡多个人都会引起注意,更何况应呈这浩浩荡荡好几辆车。 指挥车又尤其显眼,跟在最后面,眼见着屏幕里的车停了,连忙说:「小吕!你的车太近了,别停,直接开走,去前面盯着!其他人找地方待命,注意隐藏,谢霖来指挥车。」 虽然江还留了个心眼,至少还带着窃听,但这两个人一路都没有说什么话,一直到下了车,才站在齐腰的荒草之中伸了个腰,嘀咕了一句累。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距离的原因,他身上的窃听器传回的却是刺啦啦的电流杂音。 「顾崽调下音。」 顾宇哲苦着脸摇了摇头:「不行,距离太远,而且这地方太开阔了,跟得太紧会被发现。那耳麦本来就是精密仪器,被他这么用,坏是迟早的事。」 徐国全拽了江还一把:「走吧。」 江还跟着他走进那栋民房,房子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没有开灯,窗户上挂着晒得褪了色的大花床单,导致房子里十分阴暗,角落里都泛着霉花,青一块黑一块的,瀰漫着一种腥臭的霉味。 房子里本来就黑,徐国全再把门一关,更是不见五指。江还直觉不好,下意识一回头,迎面就是一个啤酒瓶,他伸手去挡,应呈那边只听窸窸窣窣的电流音里清晰地传来了玻璃破碎的声音,以及江还的一声闷哼。 第184页 「妈的!臭小子!我让你狂。」他一击把江还打倒在地,连踢带踹,顺手抄起柴火棍,江还武力值为负,只能护着头部狼狈挨打,一棍子落在后颈,就停止了挣扎。 谢霖唰一下站起了身,看着应呈:「江还有危险!」 他一把把人拦住:「坐下!别急!等江还的信号!」 秦一乐是见识过那兇残现场以至于彻夜难眠噩梦不断的人,他见过江还孤独无助地坐在大厅一身是伤,也见过江还从一只「拖把犬」蜕变成温柔青年,笑着鼓励他各有所长要把脑力开发起来,他的心都揪到了嗓子眼:「老大!不是说好了一切以线人的安全为主吗?」 现在的江还就处在鬼门关的门边,万一迟了一步,就……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说了,等江还的信号!」 他和江还约定过,只要他喊一声自己的名字,无论在哪,他都会第一时间赶到他身边去救他,所以,他等。 然而,手心里腾腾升起的热汗却出卖了他此刻比任何人都要焦灼的紧张。 他知道江还在盘算着什么,他主动要求参与卧底,甚至先斩后奏,不是为了正义,也并非为了所谓「报答」。他是为了一死了之。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指挥车里一片寂静,只听耳麦里十分嘈杂,电流的声音刺啦作响。 徐国全确认江还已经失去意识,这才把柴火棍一丢,猝了一口尤不解气,又踢了一脚:「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呢!」 说完在他身上一通乱摸,从胸膛到小腿,确认他身上没有任何追踪窃听之类的东西,却唯独落了检查鞋底。 区区十几分钟,指挥车里所有人连心跳都不敢大声,生怕遗漏了刺啦作响的耳麦里任何有可能的信息,随着耳麦那头的沉寂,一种致命的窒息感逐渐瀰漫开来。 终于,离得最近的兄弟激动报告:「老大!目标出来了!」 应呈连忙问:「线人呢?」 「这个角度看不到!目标衣服和手上都有血……是线人的血!老大!」 他紧紧攥起了手,手背上青筋凸起,脑海里天人交战。一个声音喊着「相信自己」,保护江还,大不了先抓一条小鱼,另一个声音却喊着「相信江还」,他以身做饵涉这么大险不能功亏一篑,一定要等他信号。几百个回合的唇枪舌战被压缩到短短一瞬,他当机立断: 「都不准动!等信号!你去跟上徐国全!千万别把人惊了!」 「是!」 谢霖蓦地想到今天早上应呈少有的失态,连忙说:「应呈!别冒险!」 「听我的。相信江还!」 「江还现在已经失联,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听我说,让最近的兄弟进去看一眼,看一眼就退出来!」 「里面有人怎么办?目标一直在监控又怎么办?周围万一有埋伏呢?相信江还!等他的信号!」 「你……」谢霖看着那双目眦欲裂的眼睛有血丝蔓延而上,生生把后半句吞了回去,只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你哪来的下一个十年啊! 时间又一分一秒地过去,应呈的大脑分裂出了两个自我,一个在冷静地分析着目前的形势,二组多少人,分别部署在哪个位置,身上带了什么傢伙,这条路通向哪里,该如何突袭,又该如何救援,他都一清二楚。 而另一个,则混乱地想着江还,时不时又突然想到傅璟瑜,两段回忆,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突然就令他冒出了冷汗。 耳麦里始终只有无意义的电流音。时强时弱,像一根弦崩在所有人心上。已经整十分钟了。 谢霖如坐针毡,终于还是站了起来:「不行,应呈,行动吧,救人要紧!」 他回头看到指挥车屏幕上硕大的计时器,十分钟已经又跳了三秒,还是咬着牙攥紧了拳头:「再等!」 「应呈!」 「我说了!再等等!再等五分钟,最后五分钟!」 他此刻无比盼望着能从耳麦那头听到一声「应呈」,这样他就能立刻放下一切,冲进去救他,然而时光依然江海一般奔腾而去,不止不息永不停顿。 他在心里徒劳无助地喊着「江还」,一遍又一遍,而那个捧光而来的人却只是转身向前,一步一步,不愿回头。 计时器就这么跳到了十四分,应呈死死盯着屏幕,眼睁睁看着它从01、02,匀速跳跃,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跳到了50、51,然后又变成58、59…… 00。 十五分钟整。 江还仍然没有回音。 原来一分钟那么快,只够他一个唿吸,那个人就沉默了那么久。 谢霖背后的冷汗唰一下就下来了,几乎是从椅子上弹射起来:「应呈!来不及了!」 脑海里两个声音依然拉锯不止,争不出一个结果,他突然剧烈的恐惧起来,大脑有那么一瞬是完全空白的,只是那一个瞬间被无限拉长,连血液都在那无限的惊惧里步步凉透。 他瞳孔布满血丝,喉咙有点发堵,张嘴嗫嚅,正要出声,就听顾宇哲弹簧似的站了起来:「老大!听!有声音!」 细细听去,果然从那电流杂音里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咳嗽,就算明知道他听不见,还是忍不住颤抖着喊了一声「江还」。直到这一刻,应呈才发现他的手,竟颤抖得停不下来。 第185页 江还没有回覆,只听到了规律的叩墙声。 叩——叩——叩—— 「什么声音?听不清楚。顾崽你就不能再调一下吗?」 「真调不了。本来这耳麦收音效果就赶不上普通的窃听,他把耳麦黏在口香糖里就更影响收音了,现在这么大的杂音,很可能是走路的时候磕碰到了。」 秦一乐却突然一个激灵,跳起来去拿纸笔:「等一下!可能是摩斯电码!」 指挥车里顿时又安静下来,只剩秦一乐竖起耳朵仔细从杂音中辨别着那些有规律的叩墙声,在纸上翻译:「b、i、e、d、o、n、g……别动!」 应呈终于长长唿出了一口气。万幸…… 「行啊小子,长能耐了,还会翻译摩斯电码?」 他挠头,有点羞涩地憨直一笑:「上学的时候觉得好玩,就背下来了。」 耳麦里又呲呲一响:「老大,注意,九点钟方向有个可疑人物!」 应呈回头一看,只见那人五十岁上下,穿了件又旧又脏的老人衫,华发丛生,裤脚挽到膝盖下,手里拎着一个破布包,走在田埂小路上与背景融为一体,分明是个老农夫的模样。 「各单位注意隐蔽!」 「收到。」 结果那人只是慢悠悠地走过了那间老民房,在几十双隐蔽的眼睛注视下消失在拐角,应呈一口气刚松了一半,又听小吕在路口另一端说:「老大注意!他又折回来了!」 谢霖哼了一声:「这警惕心也太高了。」 小吕探头看了一眼,又唰一下蹲下了:「老大,是常齐!开会的时候说过,十字架和圣经上的指纹!」 是那个牧师! 应呈和谢霖对视了一眼,没想到江还居然真的能钓出大鱼! 「都别动,先盯着!」 只见那人又散步似的走了回来,然后径直开锁推门,动作一气呵成,流畅的仿佛是回自己家。 那一棍挨在后颈,留下一片带血色的淤青,令江还头脑发昏起不了身,一睁眼恍惚看见光亮里走来一个人,下意识要叫应呈,出口前脑袋里针刺一般的一阵疼痛生生让他及时住了嘴。 「怎么了,没事吧?」常齐连忙把他扶了起来,见他一身是血,地上还有个碎酒瓶,沾血的柴火棍就丢在一边,顿时明白过来,一叠声道歉,「哎呦不好意思,误会了误会了,这怎么能打人呢!我回头说说他,这脾气反了天了!」 江还「嘶」了一声,终于清醒过来。刚刚那一啤酒瓶被他拿手一挡,现在左手血淋淋的,又挨了好一顿打,硬生生被打晕过去了,知道眼前这人想必就是他的上家,一边庆幸还好刚刚没把应呈的名字说出口,一边冷笑了一声把人推开:「不好意思?这就没了?我说你们合作还挺有诚意的,先是没收了我的全部财产,再把我骗到小黑屋里好一顿打,这还怎么做生意?」 他又「唉哟」一声:「对不住对不住,是我疏忽了,瞧您这伤的,要不去医院一趟?」 「去医院?我全身家当所有证件连带手机都被你们拿走了,怎么去啊?」 「消消气消消气,我们也是为了安全起见才拿走证件的。国全他心不坏,就是气不过您骂了他几句,公报私仇。放心,回去我帮您教育他,好不容易见个面,我们还是聊生意为主。」 江还抹了一手的血,想到现在应呈应该看不到屋子里的情况,抬脚就要往外走:「聊生意?可别。我没这个福气,还没聊呢就挨了顿打,聊完生意我还不丢了这条小命?您爱找谁找谁,我不奉陪了。」 谁知道门一开,他又被一把拽了回去,常齐腆着脸态度十分谦顺,话里却藏着暗刃:「这话说的,来都来了,要是不谈了,您这不白来了吗?再说,您是个人才,就这么走了,上面会怪我办事不利的。」 他回头,一手依然紧紧攥着门把手:「怎么?你这意思,我要么俯首称臣老老实实为你们办事,要么就把命留下?是这个意思吧?」 「傅老师误会了,我承认,国全打您是他不对,我这不替他道歉了吗?做生意谈合作,胸襟要大,一点小事,就不要挂念着了,这样我们才能精诚合作是不是?」 江还笑了:「对,说得没错,做生意的人不能拘于小节。但是,做生意也得讲究公平不是?一分价钱一分货,我当然可以原谅你们了,但我这顿打不能白挨吧? 你把那个蠢货叫来,让我也揍他一顿,把他打到晕过去为止,我们再谈剩下的。」 常齐脸色一变。 他用沾满血的那只手在他肩上一拍,轻声道:「话我撂这了,想给我下马威?没门!」 「见谅见谅,底下人做大不懂事,我会教育的。您是聪明人,我也不跟您绕弯子。 您是不知道啊,这十几年前我们吃过一次暗亏,好多兄弟都被抓了,就剩下这么几个人一直忍到今天,时间久了,这几个阿猫阿狗都拿自己当个人物,也确实是该教育教育了,不然啊,毛都还没长齐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什么人都敢惹。」 大门一开,窃听的收音效果就顿时清晰了不少,勉强能听清楚对话,应呈后背一凉,万万没想到这十几年来,这个天知神教还真的一直潜伏在兰城! 江还又冷笑了一声:「教育?既然知道我是聪明人,就用不着在我面前演,我看你是打算教育我吧?」 第186页 「您这话就说得……什么教育不教育的?我们这不是合作伙伴在谈生意嘛。」 「别演了,没意思。别忘了,我是学心理学的,你心里想什么,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当时在茶楼,要不要见我他都要先打电话请示你的意思,会有那胆子轻易下手打我? 我就是来赚点钱,真没必要给我来唱双簧这齣。你想跟我合作,那就合作,你不想跟我合作,吱一声,我也不缠着你们,何必呢?」 他说着又要走,摆明了是真的一点合作的想法都没有,常齐连忙一把又把他拽了回来,满脸赔笑:「对不住对不住。说实话吧,这不是为了考验考验您嘛。现在环境不太好,您也是知道的,当年刘备请诸葛亮还三顾茅庐呢,安全起见,对我们大家都好。」 江还生生被气笑了:「三顾茅庐?这位老师一看就是教数学的啊,你把语文学成这样诸葛亮的棺材板都按不住了。 人家那是上门请,您这是设了三关六将让我当赵子龙呢。以前教小学的吧? 被辞了几年了?是不是被上面领导刁难了? 干了一辈子临了连个退休工资都没有,不服气? 前妻学歷没你高,没什么共同语言,生活也枯燥得很吧?儿子还是女儿?成绩不错,大学考到外地去了,这些年去没去看过?」 眼见着常齐一脸惊愕,又冷哼了一声,修长手指点在他胸膛,深邃黑瞳透出狡黠流光,有那么一瞬竟让人不敢直视:「还自比刘备呢,多大的心气,也不看看您配吗?您这儿,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常齐脸色一改,终于露出了本来面貌,友好和恭顺都一扫而空,一双浑浊的老眼顿时迸射出兇悍的光芒,狼似的,伸手把他的手一把拍开:「不愧是傅老师,厉害,果然厉害。既然如此,咱们俩都别演了,您的能耐我已经见识到了,这一路牵着我的鼻子走,这一招以退为进,我服。」 江还这才收回手:「还是跟聪明人讲话舒服,这下,第二轮考验,也算我过了吧?」 「这哪是我们考验您啊,明明是您考验我,不知道,我的名字,配不配占用傅老师的脑容量?」 「说吧,你叫什么名字?」 「常齐,整齐的齐。没有傅老师的名字那么多门道。对了,不知道傅老师对于招新……有没有什么新的想法?」 江还轻轻睨了他一眼,嘲讽一笑:「不是说了吗?我一眼就能看出你的心理,你那点小九九,在我眼里就跟裸奔一样。 你也就比那个蠢货好了一口气,能在我脑袋里留下个名字而已,想套我的话,你还嫩点。」 常齐的表情顿时扭曲。 而他却浑然不惧,相反,甚至目如鹰隼咄咄逼人,直视着他的双眼满脸都是嘲讽:「不用嫉妒,有些人就是天生比你优秀也比你狂妄,你穷其一生得不到的东西在我眼里不仅唾手可得还能随手抛弃。 只要别太自负,认清你自己的能力,你就不会觉得全天下的人都愧对于你了。活得轻松点吧,常老师。」 「你……」 「我以为那蠢货的上级应该就是大人物了,没想到还是小虾米一只。你们的考验我现在也通过了,但我不会蠢到还没见钱就先交货,想知道怎么改良你们的洗脑剧本?可以,也别叫你的直系上级了,直接叫一个能做主的来见我就行。」 他终于爆发出撕裂的怒火和杀意,一双眼几乎能喷出火来。 江还见状却轻轻笑出了声:「看见没,我要击溃你,控制你的想法,实在是太容易了。」 常齐因为这句话,却又迅速冷静了下来,谁料江还又说:「我说我要控制你轻而易举,你被我激起了好胜心,下意识要跟我反着来,所以做出了我击溃不了你的表象,迅速收敛了杀心。你看,这才叫洗脑,左右一个人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 他唿出一口气,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苍白而僵硬地笑了一声:「佩服,佩服。」 「把我的东西都还我。」 「应该的应该的。」常齐转身去给他拿,「我会跟上面商量一下,到时候,上面会主动联繫傅老师的。」 江还拿了东西一点头:「知道了。」 他转身正要走,想起了什么又转过头来:「对了,既然是合作,那就得有合作的诚意。我的诚意你们已经收到了,那么下一次会面,我希望你们也能拿出足够的诚意。」 「我会转达的。对了,不知道傅老师为什么要选择跟我们合作呢?」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因为控制人心,很好玩啊。」 常齐悚然一惊,目送着他颀长秀挺的背影逐渐走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见过疯子,也曾把寻常人一步步改造成疯子,但他从未见过,像他这样清醒的疯子。清醒得让人害怕,也疯得让人害怕。 54、谢谢 指挥车里见江还终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个个都大松了一口气。 应呈冷静过后又迅速下达了新的指令:「小吕那辆车跟一下常齐,记住了,宁丢勿醒!把这个窝点当成一号目标,二组留个人盯紧,注意安全。 放线人走一段,这一片很有可能都在目标监视区,指挥车先走,其他几辆车自己注意。」 「收到!」 江还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一身白衬衫在地上滚得又破又脏,左手还有伤,狼狈得不行,一直勉强走出好远,应呈才敢下车去接他。 第187页 「没事吧?」 「没事,小伤。」 他哪里放心,把人拽上车好一通检查,陆薇薇忙不迭拿了药箱过来帮他包扎:「还好,伤口不深,也没有碎玻璃,不用去医院。我帮你包扎好,你小心点不要沾水,勤消毒就行了。」 江还顺手一抄,抢在她前面用湿巾把几个带血的棉球包起来放进口袋,先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才说:「我帮你扔掉。」 陆薇薇原本只是想收拾一下,这下倒是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看自家老大又看看若无其事的江还,目瞪口呆。 车里的气氛顿时诡异的安静下来,江还却从容不迫地打破了这种僵局:「下一次要见的,应该就是真正骨干级别的人物了,刚刚那个常齐,符合我对兇手的侧写,有很大的嫌疑。」 谢霖说:「你做得很好,帮助我们有了突破性进展。常齐是板上钉钉了,兇案现场的十字架和圣经上都检出了他的指纹,可以肯定他就是控制并指挥那些教众杀人抛尸的主谋。」 江还点头。秦一乐想起那赶尸似的监控画面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就他这种级别的,还不能算真正的骨干?」 「不算。天知神教内部等级森严,常齐确实有一定的领导能力,但实际能控制的人非常少,以班级举例的话,他只能算是一个小组长。我们接下去要接触的,也只是课代表级别,离真正的班长还远得很。」 应呈头髮都快奓起来了:「你不会还打算直接钓出左护法吧?」 他理所当然一回头:「对。」 应呈磨牙,一抬手想揍他,到底是没下得去手:「对你个大头鬼!你小子忘了我让你重复的话了?我说过一切听我指挥,你倒好,原本安排好的进去当个小教众把几个窝点摸明白就功成身退,现在是越演越上瘾了? 你以为玩呢?这次是幸好我等到你发摩斯电码,还有个现成的秦一乐会解码,不然早出事了,你几条命经得起这么玩?」 剧本都给他写好了,结果这小子自己给自己加戏,愣是把舞台剧给玩成了连续剧! 「我也想过。但这个左护法不抓住,再给他时间,他一样能捲土重来,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如果从教众下手,稳扎稳打,当然更安全,但卧底的时间只会无限延长,且收穫并不能保证,有可能大量的人力和时间投入下去,也无法摸清楚骨干级别人物的身份。 一旦卧底的时间延长,我依然是不安全的。现在这招,是短时间内获得最大成功的唯一途径。我仔细想过,不会有问题的。」 应呈哼了一声,上下一打量:「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叫不会有问题?」 江还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满身狼狈,满不在乎:「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再说了,目前他们的心态被我捏死,小打小闹,不会真的有危险,就算有万一,也还有你呢。」 应呈被他一句话噎了回去,就见指挥车眨眼就回到了烟霭茶楼,他一扭头懒得再跟他费嘴皮子,而是下车重新安排起了任务:「二组先回,顾崽小心点,先去把茶楼偷装的摄像头都拿回来。还有,给江还手机挂个监听,对方随时有可能会打电话过来联繫。小吕呢?」 耳麦里透出年轻的声音:「我在呢老大,不敢跟太近,只看到常齐进了宋家坊,我的车有点显眼,没敢再往里开。」 「安全起见,别跟了,先回来。」 「收到!」 「之前跟那个蠢货的回来了吗?」听着江还一口一个「蠢货」的,他索性拿这词当徐国全的代号了。 江还听了噗嗤一笑,看见应呈严肃的目光刀子似的射过来,连忙往角落里一躲。 「在路上。跟丢了,那小子泥鳅似的。」 谢霖有点头疼地唿出一大口气,一颗心高高悬起。按照原计划,本来是一步一个脚印,该走到哪里他们心里都有数,现在这局被江还摊得太大,事情已经完全脱离掌控了,假如江还接下去还要面见更高一级的人物,那么…… 「应呈,咱们得回去请示一下黄局的意思。」 应呈点头,一把把江还从角落里揪出来:「那我先把咱们的高危人物送回去,你先局里等我?」 「行,我先回去做个整理。大家都绷一天了,回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晚上回来还得加班开会,这几天没休息天,记得都跟家里通个气。」 大家应了一声,就一闹而散各回各家了。 应呈开车送江还回家,四下再无旁人,脸色就骤然冷冽下来,江还敏锐注意到身侧升腾而起的怒火,先低了姿态:「对不起。是我贸然行动,让你们担心了。」 「江还,我再说一遍,你是我的线人,一切行动都应该听从我的指挥服从我的命令! 你呢!你倒好,我给你的装备你都拆了,我给你的行动计划你一样都没执行! 你今天所有的发挥都已经严重超出了我的掌控范围,打草惊蛇还在其次,甚至差点丢了这条小命! 你不是学心理的吗,不是我想什么你看一眼就能知道吗? 那你怎么不想想你被打昏过去整整十五分钟,我听不到你的回应看不到房子里的情况,你怎么不想想我当时在想什么?」 他从未听应呈如此暴怒,也从未听他这样狂躁,甚至被骤然拔高的语调吓得打了个冷颤,支支吾吾地把头低得更低:「对不起。」 第188页 应呈把那沉默的十五分钟里所有的不安恐惧和绝望都压缩成一腔怒火,用狂躁的怒吼全部发泄出来:「以为自己懂心理学就很厉害了是吗?能耐了?你以为你自己玩弄对方很厉害是吗? 知不知道你连我们警方都一起耍了? 骂对方是脱离了剧本连自由发挥都不会的蠢货,你自己倒是很聪明,演得很好是不是? 要不要颁个奥斯卡给你?不服从指挥的线人不如不要! 知不知道今天是侥倖里的侥倖,要是对方下手太重把你打死了呢? 要是我冲进去了呢?要是对方留有埋伏呢? 要是我们没有人意识到那是摩斯电码呢? 你「自由发挥」倒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可你知不知道一旦我做错了选择,整个刑侦支队都要为你今天的「自由发挥」陪葬?」 江还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的举动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一心只追求打入高层的结果,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对不起,我……是我急功近利了。」 「急功近利?」他又冷笑一声,「我看你他妈的是一心找死!」 应呈说着忽然一脚油门把车飈上了200,勐一阵剧烈的狂风让江还又吓了一大跳:「应呈!你在干什么!」 「想死是吧?可以!车祸,火灾,跳楼,割腕,哪个不是死?这么想走黄泉路,老子今天陪你!」 警局配备的公车都是一脚油门踩勐一点就能当场入土的年纪,在滚滚车流里这样连续漂移超车,引起身后喇叭一片,江还此刻根本分不出神去看,只能拽紧安全带:「应呈!快停车!停车!」 应呈浑然不惧,仪錶盘的指针过了200还在往上走,江还看着他,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然狠厉。 「我错了!对不起!应呈!停车!」 随着一声刺耳的抓地声,江还差点撞上挡风玻璃,因为拽得太紧,虎口甚至被安全带磨破了皮,他仿佛劫后余生般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唿吸,僵硬地转过头看着他,只一眼就迅速收回了目光,心脏剧烈跳动着,几乎要从胸腔里迸出来。 他依然能听到身侧的人强烈克制的深唿吸,应呈花了很长时间才从暴怒中逐渐冷静下来,他只能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应呈自始至终,未曾看过他一眼,滔天怒火冷却以后,剩下的是冰封千里的冷冽与漠然:「怕吗?担心吗?有多怕?有多担心?我只带你飈了不到两分钟,但同样的感觉,我今天持续了十五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不需要你做我的线人了。」 江还终于勐一抬头:「不……现在我已经通过了对方的考核,除了我,没有人能胜任……」 「你以为对方真的会见你吗?」 他悚然一惊,嗫嚅着嘴唇,终于没能说出话来。 「自以为自己演的很好,殊不知,以对方的警惕性和反侦查意识,你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巧合得就差把「我有问题」四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对方宁可永远不更新洗脑剧本,也不会贸然吸纳一个有点怀疑的人直接进入高层,还想着自己这一招很漂亮是不是? 其实打草惊蛇,这个天知神教恐怕只会转入地下,小半年内再也不会有任何活动,我们也再也没有任何机会跟他们接触。所以……我不需要你了。」 「我……」 江还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仔细回想着今天接触的两个人,巨大的失落感像海潮一样拍打过来,渗进他皮肤里,疼得发慌。 他恍惚又想到那个深海里的黑夜,飘飘荡荡,不断下沉,然后又骤然想到了死亡,有个声音在脑海深处叫嚣——「死吧,一了百了,什么都不要管了」。 然后又有另一个声音突然跳出来——「不行啊,应呈这么疯,死了他会伤害到自己的」。 他突然觉得喉咙一紧,唿吸闭锁,窒息的感觉让他伸手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领,一睁眼,立刻低低吼叫起来:「火……救命……」 应呈注意到他颤抖着去解安全带,立刻一脚剎车把车停在了路中间,下一秒他就解开安全带,连滚带爬下了车,他也顾不上车后面成片响起的抓地声和喇叭声,车门都来不及关就奔向了江还:「江还!」 他滚进绿化带,众目睽睽之下,尖叫失控,疯狂捶打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觉得唿吸里都是烟尘,觉得皮肤上都是火烧似的灼烫,觉得四处是火焰,一睁眼,应呈就那么踩着火光而来,叫他「江还」。 他摇着头,已经泪流满面,被烟尘熏烫的喉咙艰难地说:「不,不,我是傅璟瑜,我是璟瑜。阿呈,你走,着火了,你别管我,阿呈……你走啊!」 应呈克制住了所有未灭的怒火,冷静而又从容,一步步向他靠近:「江还,你看着我,我好好的站在这里,没有火,我没事,你仔细看。」 江还仿佛分裂成好多块,有一部分是理智的,所以不断捶打着自己,希望能够回到现实,又有一部分深陷幻觉,认为自己身处火海,剧烈的疼痛和潮水似的记忆让他痛苦不堪。然而无论是哪一部分,都有一点永远统一。 眼泪熄灭了一部分幻觉的烈火。 他问:「阿呈,你疼不疼?」 应呈逮到机会,往前一扑抓住他的手,阻止他的自残行为,抵着他的额角,然后才回答:「不疼。我不疼。」 第189页 他看见江还逐渐冷静,先前冰冻一腔的心脏,却后知后觉地激烈跳动起来。 ——他一世英名,偏偏栽在江还手里。 「对不起……我又……」发病了。 应呈确认他已经清醒,这才松开手,由于太过用力,已经在他苍白的手腕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迹:「抱歉,是我话说重了。忘了你不宜受刺激。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确诊也已经是小时候的事了,我陪你去治疗吧。」 他摇头…… 「现在国内对心理学和心理健康已经逐渐重视起来,不需要花很多钱,我也出得起,你不必负担。」 他还是摇头。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他终于抬起头:「我试过。但不行。我没有办法向任何人坦诚我的过去,除了你。你不需要送我去看医生,你就是我最好的良药。」 应呈长长嘆出一口气,知道他现在不宜离开,只好随口问道:「对了,你今天……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江还满头冷汗,头髮湿透,黏腻腻的,抱着膝盖以一种提防姿态轻轻说:「我不是江还,我现在是傅璟瑜。我看过他的档案,也研究过他的心理。他是天之骄子,有良好而温柔的家教,也有幸福和睦的家庭氛围,他可摘星,也可捞月。 这样一个生长在蜜罐里的孩子,懂礼貌,学歷高,优秀,聪明,温柔,但同时,也会有一点小小的,与生俱来的骄傲和自负。」 他顿了一顿,眼神里又闪过一抹流光:「我只是把他的这种骄傲自负放大了一点。假如他还活着,或许就是我这样,自大,狂傲,冷漠,又难以接近的性格。」 应呈突然笑了一声,很温柔的,就这么唰一下点亮了他整个世界。然后说:「谢谢。」 认真而又诚实。 「谢什么?」 「谢谢你在他死了十年以后,这么鲜活地,把他演给我看。」 江还唿吸一滞,刚压抑下去的绝望又铺天盖地而来。那温柔照射进来的光被冰雪凝结成刀刃,将他胸膛一刀扎了个对穿,只留下了满地的淋漓血迹。 只听他又说:「我以前经常在想,假如璟瑜没死,现在应该是什么样子。可我自己也知道,那只是幻想。感谢你,至少让我看到了某一种可能性。」 「十年了,你真的不能放下吗?」 「只要你能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我就能放下了不是吗?」 江还沉默着低下了头,紧紧攥起的手因为用力过勐,雪白的纱布上又有鲜血渗透出来。 应呈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你可以向我坦诚你的过去吗?」 他轻轻抬手握住了应呈的手,冷静而又温柔:「你确实很了解我。是,没错,一开始我确实想过一死了之。我欠你的太多了,如果是为了你,我无所不能,谁也别想利用我来伤害你。 可……我又不想死了。应呈,让我去吧。等这个案子结束,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为什么不现在说?」 他笑:「我怕我孑然一身,就真的回不来了。」 这下轮到应呈唿出一口气,沉默下来。 「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能逼对方非见我不可,也知道你一定打算更新计划换你自己或者谢霖上。应呈,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贸然行动,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让我去!」 「你为什么非去不可?」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再这样理所当然地接受你对我的关照,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我不想我在你心里,永远只是一个被你捡回来当钟点工的流浪汉。应呈,你就当是为了我可笑的自尊,让我做点什么吧。」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就像我也从来没有拿你当璟瑜的替代。我说过,江还,你就是你,你独一无二。」 江还急切地站起身,眉目里尽是卑微的祈求:「我知道,可你没有想过,我想过。在我心里,我永远只是你掏钱养着的蛀米虫。就这一次,让我去吧。」 应呈终于唿出一口气来:「要去是吧,行。我要追加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风从远方熘过来,轻轻拂动他天然蓬起的头髮,令他的声音里也染上些许初秋的飘摇冷冽——「把我也吸纳进去。」 「应呈!」 「这是唯一的条件。这一次,你想怎么乱来我都可以配合你,但我必须跟你在一起,亲眼看着你。」 江还连忙摇头:「不行!绝对不行!」 「凭什么不行?你能去我就不能去?还有,去不去,谁去,怎么去,这三个问题都是我说了算。」 他沉默,随后又迅速冷静下来:「对不起,是我不该乱来,打乱你们的原本计划,我保证这一次我一定会听你安排,你不需要特意混进来盯着我。 你是刑侦支队长,你要统筹大局,我里应你外合才是我们的搭档方案,打入内部是我的分工,你不用掺和进来。」 应呈一步不退:「你引荐我,然后慢慢退出来,这就是我新给你安排的行动任务。要么接受安排,要么不需要你参与。」 江还死死盯着他的双眸。他太了解这个人了。表面纨绔,不正经,一股混混作风,但其实他冷静,傲气,偏执,疯狂,孤注一掷,且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想做的事,哪怕冒再大的险也一定会去做,谁也拦不住。 第190页 应呈曾说他傍某人而生,逐光而去,才被牵引到了正途。但其实,他也曾在寻常岁月里,无意间救赎过某个少年。 只是那少年被累累冤魂吞噬,早已葬于深海,化成了鲛人的瑰宝。 最终,江还还是唿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好。」 谁叫他自小就习惯了迁就。 应呈转身上车,手机吵闹不休,催促着他的脚步,他一看是谢霖,挂断以示收到,然后又回头说了一句—— 「我等你回来,给我个真相。」 江还目送着他先一步上了车,目光终于冷冽下来。 真相吗? 他给…… 55、入瓮 应呈把江还送回家以后,还是不放心他的情况,偏偏谢霖的电话一个又一个,催命似的挂了又响,正头疼间,江还就发挥了他一贯的善解人意:「你去吧,我没事。」 「真没事?」 「真没事。我还打算进行下一步行动呢,你快去吧。」但这一天大起又大伏,他确实是疲惫至极,软软陷进沙发里,闭着眼肩膀一垮,似乎是终于将体内那个属于「傅璟瑜」的灵魂抽离,变回了那个温柔和善的江还。 明明是同一幅皮囊,但却如此鲜明地分裂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应呈用余光睨他,那么相像,又那么不像。但随即,他又冷不丁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假如璟瑜没死,会长成江还这样吗?只是这个念头刚一发芽,就立刻被他主动掐灭。 不,不会。 璟瑜天生骄傲,一贯是话题中心。他永远出色,优秀,谨慎,少言。 无论是近看还是远看,都完美得挑不出差错。他的骄傲使他不会容许自己过流浪的生活,不会小心翼翼,不会如履薄冰,更不会像只被人抛弃的猫时时刻刻流露出悲伤且卑微的神色。 果然…… 江还是江还,璟瑜是璟瑜。 这两个名字是开在他生命里两朵最灿烂鲜明的花。生者是绿萼,就算凛冬负雪,也清雅香远,死者是幽昙,就算骤然猝逝,也留下了轰轰烈烈的一抹痕迹,挥之不去。 而他一腔心动被一个人冰冻三尺,又被另一个人卧冰求鲤,暖着,捂着,终于化成一滩春光潋滟。 挺好的。他想…… 江还一个抬头,发现他还纹丝不动站在原地,目光悠远,顿时侷促起来:「你怎么还不走?」 应呈反应过来,连忙抬脚就往外走:「这就走。」 末了,又一扬手,给他留下一个故意耍帅的背影:「在家等我。」 好。江还在心里应着,目送他离开,神色就骤然落寞冷寂。 一时之间天地无声,仅余他一个,在浩渺宇宙里被压缩成一个小小的点。 —— 应呈还是不放心,到楼下找到禁毒支队安排的那两个兄弟,嘱咐了一句让他们好好看着,这才又赶回市局。 那边谢霖在行动前给黄志远通过气,他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一听刑侦支队回来了,就一连两个电话催谢霖上楼报告。 谢霖这才夺命连环call,把应呈一块拎上楼。结果两个人奔办公室一去,就先跟新上任的副局长宋志民撞了个对对碰。 「我可算逮住你们俩了。上个月的党课记录还有反腐倡廉的报告都还没交呢。还有,我给你发的那个入党积极分子名单你看了没,名额有限,要投票的,赶紧,就差你们刑侦组了。季度报表也该交了,你赶一赶,最好一起交给我。」 应呈这会满脑子案情,冷不丁被这么一打断,茫然地「啊」了一声。 谢霖连忙救场:「宋副,这些工作平时都是我在做,您发给他,我估计他看都没看,我等会回去看一下,给您补齐交上来。」 宋志民来回看了他们俩一眼,拖长尾音「哦」了一声:「也是,怪我。队长怎么可能会负责这些文书工作,我们这种做副职的,说白了不就是帮正职干文员的嘛。对了,我听说你们最近在忙一个大案子,这是结案了,汇报工作?」 谢霖总觉得他有点阴阳怪气,抬头一看头顶悬空的透明门牌,上书「局长办公室」五个大字,顿时明白这话里的真实含义,立刻侧边一让把应呈给挡住了:「早呢,这不来请示一下下一步行动。」 「那也是有收穫嘛,我的事不急,咱们这些文书工作哪有破案重要,你们忙,什么时候有空了再拿来给我就行,反正我一直在办公室。」 他说完,又满面春风的要走,局长办公室的大门却突然打开,黄志远端着杯子就走出来了,整个人身上都飘着一股浓郁的咖啡味,疲惫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哟?这不是志民吗?你在这站着干什么?捨得出你那一亩三分地了?」 宋志民目光一闪,顿时堆起笑来:「坐累了,出来走走,这不遇到小应和小谢了,顺便催催我那些党建文章。你们忙,你们忙,我不打扰。」 黄志远白了两个小兔崽子一眼:「又是你们俩?以前我负责党支的时候你们组的报告就没按时交过,现在换了宋副,是不是蹬鼻子上脸变本加厉地欺负新人呢?」 应呈连忙摇头:「天地良心!我哪敢啊!」 「这……没有没有,没有的事。黄局要是这么说他们,我可就没法做人了。」 第191页 「刑侦一线忙归忙,写文章的功夫总是有的,这帮小子你不管着点就想着上房揭瓦,平时尽管催,催勤快点,什么文书报告交不上来?」 应呈和谢霖对视一眼,只好尴尬地笑了两声,木桩似的戳在原地。 什么叫神仙打架殃及凡人?这就是。宋志民被这一句堵得无言以对,只能连连点头:「黄局说的是,那我就先去忙了。」 黄志远看着他逃也似的跑进自己的副局长办公室,这才让他们俩进来,把门一关就轻哼了一声:「出息。」 再熬两年等他退休了,什么权利不是他宋志民的? 非要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演这齣指桑骂槐的戏,不是上赶着找骂吗? 想想以前和陈强联手奔忙的日子,再想想现在陈强那张惨不忍睹的脸,血压就蹭蹭往上飙,眼一瞥鹌鹑似的两个人,更是没什么好气,白眼一翻就骂:「不中用的东西!」 应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们两个都还没报告呢,怎么就骂上了……」 他「嘿」了一声站起身,怒目圆睁:「你们俩又干了什么好事了?这意思是让我听完了报告再骂?」 「不是,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谢霖接了话头,连忙说:「行了行了,黄局您消消气,我们手里这案子有了很大进展,这不专门来等您批示下一步行动嘛。」 「少废话,快说。」 他又看了应呈一眼,目光躲闪。应呈只好自觉接下了这个挨骂的靶子:「我让江还做了我的线人去邪?教卧底,本来都安排好了,结果这小子不按套路出牌,打算直接打入对方高层,目前已经见过了引荐人,下一步……正在等对方的联络,有可能接触到对方的骨干级别人物。」 黄志远只觉脑门突突一跳:「什么?谁?江还?」 应呈点头。 「你……你知不知道江还就是……」 「就是什么?」 他喉间一哽,及时把某个姓名堵回胸膛,眼一瞪又圆了回来:「就是个普通群众!你又三天没打上房揭瓦了是不是!闹呢?案发现场有多血腥你没看见? 这么危险,谢霖要去我都不放心,你还敢让一个普通民众去? 出了事谁负责?你那么大一个刑侦支队就找不出一个会卧底的了?我要你有什么用,给自己添堵?」 应呈知道肯定会挨骂,但也没想到会被骂得这么狠,一缩脖子:「哪个线人不是普通群众?而且江还是研究心理学的,确实有点真材实料,这次卧底任务非他不可,目前我们想要接触到天知神教的核心人物只能靠他。再说了,我一直盯着呢,不会让他出事的。」 黄志远噎了一下,迅速躲开了目光,沉思似的在办公室来回踱步走了两圈,拳头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最后终于斟酌着说:「不行,江还这个线人我不放心,得想办法把他撤出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已经打算好了。我跟江还约定,等他打入进去以后,再引荐我,由我代替他,再想办法,慢慢安排他退出来。」 谢霖一愣:「不是说好了我去的吗?」 应呈嘿嘿一笑,在他肩上一拍:「哥们比你皮实,经得住打抗得了揍,这种火坑还是我去跳吧。再说了,被江还这么一闹,原来的计划也泡汤了,现在的计划是以合作行骗的名义加入天知神教,要说诈骗犯,我不比你长得像?」 谢霖被他一贯的没脸没皮气得咬牙切齿:「你……」 「好了,不要纠结于这个。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让江还接触到那个更高级别的人物。」 「怎么,你的意思是,卧底任务失败了?」 「那倒没有。只不过我回去的路上细想了一下,江还这一招确实是出其不意,但以对方的警戒心和反侦察意识来看,他出现的时间点还是有点蹊跷。 安全为上,对方很有可能不会见他,而且所谓狡兔三窟,我估计那几个窝点弃用的可能性也比较大。」 谢霖细一想,江还的一系列操作虽然有用,带他们抓住了常齐的狐狸尾巴,但确实过于出挑,对方又极其多疑,怕是宁可永不更新洗脑手法,也绝不会冒险来见江还。 「那怎么办?」 「所以才来找黄局批准行动啊。」应呈一眨眼,笑了,「记得咱们最开始烟霭茶楼,运河大酒店和新民老年活动社三选一的时候吗?」 他一凛,想起了当时的计划:「瓮中捉鳖!你的意思……是想把对方逼出来?」 「对。我们最初不确定对方会用哪个地方做传教点,本来打算看看哪个地方适合布控,然后想办法把另外两个地方暂时查封,这样一来就能请君入瓮,逼对方只用我们布控好的那一个地点。 这次也是一样,我们扩大行动,进一步缩减这个天知神教的生存空间,逼得他们不得不冒险请江还来做他们的傅老师,帮他们巩固教众,招徕新人,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混入高层。 但……这行动肯定要牵涉多个部门,在社会引起强烈反响。所以,必须得经过黄局同意。」 黄志远沉默了一会,又来回踱步走了两圈,这才沉声问:「有把握吗?这局有多大?你们手里只有江还这一条线,说得容易,从哪入手呢?可别一动手把人家直接逼出了兰城,那到时候江还这个线人就派不上用场了。」 第192页 「不,我们还有一条线——唐建文!」 「你的意思,是他的命案?」 「对。我们有监控,参与抛尸的和组织者都拍得清清楚楚,而且监控特别诡异,还是有声版,我打算公开监控,也公开天知神教及涉案人员信息,请人民群众监督举报。」 黄志远头髮都快奓起来了:「疯了?这么大案子捅出去社会上得乱成什么样?我捂都来不及呢你还往上捅?十几年前我们自己大肆宣扬说一网打尽了,现在又亲口承认这个天知神教死灰復燃,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这是邪?教,邪?教你知不知道!这两个字往上一传咱们整个市局就得被省里通报批评,你以为玩呢?」 应呈又是一缩脖子,嘿嘿一笑没脸没皮的:「这邪?教又不是我们搞出来的,批评我们干嘛,冤不冤呢。」 「你小子……」他一低头只见自己穿了双锃光瓦亮的大黑皮鞋,又骂了一句,「今天是我这双鞋不好脱,要是好脱我鞋底早煳你脸上了,不知好歹!」 谢霖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然后才正色道:「我也觉得不太靠谱。不说别的,万一你逼得太紧,这一整个邪?教直接逃窜到外省,只会给我们的侦破行动增加难度。我贊成你请君入瓮的想法,但这个……是不是还是冒险了点?」 「那当然不能单只从这一点上入手了。我的想法是先公开监控,监控的诡异程度与公布后的热度成正比,不需要我们插手也能自然而然成为一个话题。 这帮人深居简出,平时伪装成普通人,一旦引起关注,公众会立刻举报他们,而天知神教也会及时断尾求生,只要我们能抓住那么一两个人,就算是撕开了一个新的口子。 而且我们可以立刻发声明说我们已经把邪?教一网打尽,这是我们十几年前用过的老套路,可以让那个漏网过一次的左护法放松警惕,同时稳住他,避免他真的向外省逃窜。 这样一来,天知神教势必要放弃多个窝点和一部分教徒,他们就会迫切地需求招新,江还这个心理学家,就变得非见不可了。」 黄志远又思考了一会,这才说:「有把握吗?」 「五成把握。还有五成取决于我们抓人的速度有多快。一旦拖延太久,左护法就有可能逃窜,更主要的是…… 天知神教的教义是这辈子奉献一切下辈子双倍享受,我担心一旦给了他们反应的时间,他们就会教唆自杀杀人灭口,一旦启用自焚等方式,社会反响必然更大。」 到那时…… 警方的公信力就彻底坍塌了,恐怕整个市局都要被追责。 黄志远嘆出一口长气:「不止。你稍微拖延一下,省局的专案组和红头文件就一块下来了。到时候我们全得被薅下来。 不仅是我,你应呈第一个完蛋,要知道你上次那三千万的事还没过去多久呢,上面可都记着你应呈的名字。你给我想明白了!」 「江还现在已经是打草惊蛇了,想要再埋伏进去基本不可能,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搏一搏。」 他只觉肩上的重担又重了一个吨位,思来想去,最终点头:「好,我批准了!上面肯定要下来追查,省局专案组成立速度没那么快,保守估计我最多帮你们拖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内,一定要抓到人! 否则,我们整个市局都吃不了兜着走!还有,一定一定,要把江还给我活着带回来,听见了吗!」 应呈一笑,双手插兜,一贯是那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放心,我的人,哪能让他出事。」 他看着青年一双黑瞳里透出的自信光芒,心里惴惴,暗暗思忖——你可千万要说到做到。 —— 应呈这边得了领导首肯,拔腿就往外走,一边指了谢霖亲自去网宣科督着他们写声明发公告,一边自己奔刑侦办公室去分配任务。 「听好了。我们已经把唐建文被抛尸时的监控传播上网请民众参与检举监督,现在来分下工,顾崽,你去找技术科多安几台分机,直接把这个案子的相关报警电话接到我们这里来,秦一乐去借车钥匙,陆薇薇你们几个负责接警组,剩下的人负责出警组。小吕你一组,顾崽你二组,谢霖三组,秦一乐留守。记住了吗?」 「是!」 刑侦办公室迅速忙碌起来,涉案人员加上常齐共计十三个人的照片和资料贴在墙上,陆薇薇把几张桌子拼成一熘,正对那面资料墙,摆了一整排座机,秦一乐把钥匙借回来,就放在桌上。 正忙碌间,谢霖就飞奔而来:「公告发出去了!」 应呈掏出手机一刷新,果然见市局的官方帐号已经通过各个平台同步上传,赶尸似的恐怖监控搭配空灵悠扬的《奇异恩典》,视觉与听觉的灵异氛围双重拉满,效果拔群,不到两分钟后,就有第一个电话打进来,却只是打进来询问消息真伪的。 然而这个电话刚挂,几台座机就立刻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这条面向全市各界的缉兇启示也迅速喜提热搜第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几台座机连着响,接警组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眼见着连座机都开始发烫了,依然没有有效信息。 这电话铃声每响一次,应呈的心就往上提一分,一点一点往上吊,终于给他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他死死盯着这一排响个不停的座机,目眦欲裂,血丝瀰漫。 第193页 突然,陆薇薇瞪大眼睛:「老大!接到举报,宋家坊726号,常齐!」 应呈当机立断:「常齐是重要人物,不能动他,把他抓了这个邪?教很有可能会转移!」 小吕问:「那怎么办?」 「去还是要去的,演出戏放他走,别真把人抓回来,记得挂上他!」 小吕立刻应声而去。 「老大!美云理髮店二楼出租屋,两个人!」 「顾崽,二组,去!」 「老大!一共五人住在老沈农家乐!」 谢霖赶在应呈指挥之前就一把抓起拘捕车的钥匙飞奔而去。 陆薇薇又挂了电话:「还有两个!在康达医疗器械厂!」 应呈连忙自己抓了一把钥匙:「四组我去,秦一乐你继续留守,有消息找我报告!」 秦一乐还没来得及应声,眼前人就风似的消失了,他茫然地看了一眼这被电话铃声淹没的办公室,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这显然超过他的能力范围了啊! 但好在,剩下三个人藏得太深,一直到其他人都顺利回来,也没再接到新的报警,秦一乐刚松了口气,就见回来的人里独独少了个顾宇哲,连忙问:「顾哥呢?」 同组的兄弟先把撒泼打滚的人押进审讯室,这才骂了一句:「妈的,都是疯子,有个叫童芸的拒捕,僵持了一会自己割了手腕,小顾把她送医院了。」 「那他人呢,没受伤吧?」 「那倒没有。但我觉得,得再找个人去医院帮忙,太疯了,我怕出事。」 应呈正好回来:「那我去看看。」 结果一扭头,就撞见了急匆匆赶来的徐帆:「还是我去吧,毕竟……我也算建文的朋友。」 他只好点头嘱咐了一句「注意安全」,便迅速投入了下一步行动:「陆薇薇给网宣那边打个电话,让他们把结案报告先发了!秦一乐给《兰城日报》的龚非打电话,让他现在就写稿子发新闻,怎么夸张怎么来!谢霖走,我们俩牵头去审讯。」 陆薇薇一脸茫然:「这么快就髮结案声明?这不都还没审呢……」 她抬手一看表,好傢伙,打从发了监控以来,到现在还没一个半小时呢,这结案速度也太快了,搁谁谁能信?太过夸张只怕会招来民众的怀疑和反噬吧? 谢霖一边走一边说:「没事,你尽管去,网宣那边的声明都已经写好了。」 黄志远说过他最多拖两个小时,这结案报告再不发……恐怕上面的红头文件就要下来了。 他想着又看了应呈一眼,两个人迈步就往审讯室去了。 56、假孕 在审讯正式开始的同时,网宣科接到电话,将早已编辑好的「警方已将涉案人员全部抓获,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中」的声明发了出去,顺带真诚地表扬了这次行动中的警民合作以及民众出色的反邪?教意识,虽然一个半小时的行动速度快得令人生疑,但没有关系。 ——只要能让躲藏在这些疯癫教众后面吸血的左护法相信,目的就达到了。 应呈这边正在审讯,颠来倒去反反覆覆的加压式审讯让他终于成功套出了几个窝点的地址,正当他浩浩荡荡挨个控制的时候,因失血过多而休克的童芸也终于醒了过来。 徐帆一直守着她,恰好出去买了瓶水,再回来就见昏迷时安静恬然面容姣好的姑娘这会正厉声尖叫,目眦欲裂,撕扯着床单被套,用牙咬,头撞等一切匪夷所思的方式攻击着所有靠近她的人,右手还铐在病床护栏上,她却仿佛力大无穷似的,将那一看就很重的病床拖得咋啊乱响。 护士被她的疯态吓得缩到了角落,男医生和顾宇哲两个大男人都制不住她一个女人。 他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疯子和刚刚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联繫起来,但还是把水瓶一丢就冲上前去帮忙按住了她的肩膀:「童芸,冷静!」 护士连忙递上束缚带,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她绑在了病床上,她才算是冷静了下来,不再癫狂也不再乱动,只是情绪一转又开始泪流满面,充满了慈悲与怜悯,哭着说:「主啊!请你救救这些被恶魔附体的人吧!主……主!到处都是魔鬼,救救他们!」 然后她一侧头,一双眼晶亮晶亮的,闪烁着圣母般圣洁的光芒,又温柔地笑了起来:「不要怕,主会拯救你们的。」 徐帆悚然一惊,一股恶寒令他后背汗毛倒立,余光瞥见身侧的顾宇哲更是生生打了个寒颤,也忍不住跟着吞了口唾沫,头皮发麻。 「我叫徐帆。建文跟你提过我吗?」 她终于从虚无的信仰中回过神,看了他一眼:「建文?你是建文的朋友吗?」 「对。我是他的朋友。但我们很久没见了,你知道他在哪吗?」 她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主把他送走了,我们下辈子会再见的。你跟他关系好吗?偷偷告诉你,你和他一样,身上也有恶魔,他会害你的,你赶紧去信主,请主保佑你,帮你把恶魔消灭,这样你就能见到建文了。」 徐帆几乎难以维持住脸上的温和假象,不得不连做了好几个深唿吸才冷静开口:「他死了。」 她摇头:「不,他不会死的。是恶魔,是恶魔附在他身体里不肯出来,只有把他的肉?体连同恶魔一起毁掉,他干干净净的灵魂才能到主身边去。 第194页 他会等我的,我们说好了。等我赎完罪,我们就可以一起转世投胎了,到时候我们才能倖幸福福地在一起,不受苦,不受难。」 「所以,是你送他去见那位主的,是吗?」 她理所当然:「是啊。」 浑然不知错在何处,毫无敬畏,更不知悔改。 徐帆只觉脑子深处「咔」一声响,某根弦突然断裂,他终于嘶吼了一句:「你杀了他!」 童芸如梦初醒,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病入膏肓」,瞪大了眼睛更加急切地喊叫起来:「我是在救他!你们不是朋友吗?是不是想害他?你这个恶魔!」 随即,她又迅速冷静下来,被束缚带死死困在一团惨白的病床上,脸上却又露出圣母一般神圣的笑容,她温言软语,极致轻柔,谆谆善诱地劝导着,安抚着。 「你看不到,但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都是被恶魔附体了。它控制着你的思想,影响你的判断,你都没办法明辨是非了! 要快点信教,不然就来不及了!我是为了你好,你是建文的朋友,所以我才想救你,相信我,我才是那个为了你好的人,只有主才能救你!」 顾宇哲终于回过神,眼见着气氛不对,连忙一把拉住了徐帆。 徐帆这才惊觉自己已经紧紧攥起了拳头,连忙松开了手:「你难道不知道,当你用铁锤活活把他打死的时候,他有多疼吗?你爱他又是怎么下的手?」 「我知道啊,我是为他好。我没有伤害他,我是为了驱逐恶魔!疼才是对的,要够疼,够痛苦,才能赶走恶魔,才能净化他!他这辈子受的苦够多,下辈子才能不用受苦。我都是为了他好!」 「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她突然暴怒,目眦欲裂,翻脸的速度快得令人猝不及防,挣扎着大吼大叫:「我没错!我是为他好!什么朋友,你分明是想害他,你这个恶魔!离我远点,滚!滚!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说不通,一定是被恶魔同化了!恶魔!」 见徐帆又忍不住要上前,顾宇哲连忙一把把他拉住了:「你跟一个疯子计较什么?」 「你才是疯子!你们愚昧无知!你们冥顽不灵!真主在前你们不肯信,宁可被恶魔蛊惑,污衊我的主,污衊我,还污衊我对建文的爱,你们根本不配被拯救,跟恶魔一起下地狱去吧!」 说完,她又安安静静躺进了被窝,十分悲哀地摇了摇头,「太可怜了。你们没救了。」 顾宇哲没忍住,一扭头就骂:「神经病!洗脑洗到警察头上,十年书白读了?有病是不是!」 护士连忙上前想给她打支安定,她却又突然疯狂挣扎起来:「你们要干什么,不准碰我!我怀孕了!你们要害我的孩子,你们要害我的孩子!滚!不要碰我!」 医护人员面面相觑,就连徐帆也是一怔:「你怀孕了?」 她脸上又露出幸福的,充满了母性光辉的笑容:「对啊。这是圣子,我怀的是真主的孩子。这个孩子是我虔诚信教认真赎罪才得来的赏赐,他会成为天使,我就是圣母!你们谁都不准碰我的孩子!」 医生连忙先把徐帆和顾宇哲往外一请:「警官先在外面等,我们去找妇产科医生来会诊一下。」 「她真的怀孕了?」 医生脸上表情有点复杂:「根据血检报告来看确实没有怀孕的迹象,但我是急诊的,专业不对口,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找妇产科的医生过来确诊一下比较好。」 眼见着医生直奔妇产科门诊而去,顾宇哲越发觉得后背发凉,就算站在太阳底下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就能把好端端一个正常人变成这样呢……还……还怀孕了,就算她怀孕了,也……」不太可能是唐建文的吧? 徐帆想起那青年风华正茂恰同学年少,一身壮志未酬,倒先死得惨烈不堪。 曾经一腔孤勇捨生忘死也要去救的姑娘现在疯疯癫癫,已然是一副中毒已深的模样。 而她至今没有认识到,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像唐建文一样爱她了,她不仅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爱人,还掐断了她唯一一条通往美好未来的路。 从此唯有黑夜一往无前。 他胸口堵得慌,不知道是该怪这个吃人的天知神教,还是怪愚昧无知的童芸,亦或者是怪那个逞一时之勇孤军深入的唐建文。只好唿出一口气,松开攥得指节发白的手,转移了话题。 「就你话多。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人呢?还是一个受了伤的嫌疑人?知不知道今天你那一句话万一传了出去,这身警服就得扒下来走人?」 「我哪是为了骂她,实在是……太吓人了,吼一嗓子给自己壮壮胆,毛骨悚然的。」 童芸那时哭时笑颠三倒四的状态简直太像鬼上身了,他第一次遇上这种人,还真是开了眼界。 徐帆拍了他一把,就见急诊科的医生已经飞也似的抓了一个女医生径直往这边跑了过来,连忙侧边一让,一颗心蓦得吊了起来。 假如……童芸真的怀孕了怎么办?假如是建文的孩子呢? 要如何告诉唐家二老?他们这样的年纪能够独自抚养一个孩子吗? 但假如不是呢?以她的精神状态,又该怎么安顿呢? 唐家二老要怎么看待这个孩子?他们会选择接受吗?假如……她其实没怀孕,又该怎么办呢? 第195页 种种思绪毛线似的缠成了一团,一分一秒都被无限延长,他来回走了两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女医生终于走了出来,向他一摇头,简短地终结了他最后的一点安慰:「没有。」 唐家二老终究一点希望都没有,他们的儿子背负希望和宠爱而来,最后却只留下了那些带刺的苍白回忆。 只听顾宇哲又问:「那她为什么说自己怀孕了,还信誓旦旦的?」 女医生嘆了口气,脸上神色不忍:「听说过假孕吗?」 「假孕?」 「有些病人非常想要一个孩子,但又一直怀不上,在这种强烈的心理暗示下,身体会出现早期妊娠反应,呕吐,小腹隆起,胃口大开等,但实际并没有怀孕,这就是假孕现象。她……可能是心理和精神的双重作用才导致的。」 远处有病人在喊,她连忙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提醒了一句,「我这治不了,转精神科吧。」 徐帆只好道了谢,转身给应呈去了个电话。应呈这会正全副武装在几个窝点都扑了空,灰头土脸地接了电话,听他把童芸的情况说了个大概,立刻明白他这是顾念旧情,想让他别为难童芸,就反问了一句:「精神科?确诊了?」 「还没带她去看呢。你不是为了打草惊蛇吗?架势也够大了,不差她这点消息。」 「徐帆,她的这点消息,有可能是我们最关键的收穫。」 「什么意思?」 「她不是觉得自己怀了孕吗?那怀孕的前提是什么?」 ——是性行为。 徐帆只觉头髮都要奓起来了,分贝提高了八十个度:「你的意思是左护法?她可以指认左护法?」 就照天知神教内部这等级的森严程度来看,除了疑似就在兰城本地的这个左护法,还有谁敢碰女教众? 「不一定。你不是说了她精神有问题吗,也不一定真的能把人指认出来。对了,你查的纵火案怎么样了,查到相似案例了吗?」 「没有。我把以前的同学问了一个遍,都说没印象。纸质档案我得一本一本翻过去,哪有那么快,也不见你们分人手来帮忙。」 应呈嘆出一口长气,越发头昏脑涨:「我的哥,你看我像是能分得出身的样子吗?」 「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还是从童芸入手?」 他嗯了一声:「如果她能画像那当然是最好的了,既然是精神与心理的双重作用,那我们正好有个大心理学家,我等会把江还带过来让他试试,不行我们再换精神科医生。」 「江还?我说应呈你脑子有病吧?跟你说多少遍了这人有问题你就是不听,退一万步讲人家就算真的没问题也只不过是个普通民众,真拿人家当专业警察用? 先是让人家当线人去一线冲锋陷阵,现在又让人家参与审讯,出点什么事怎么办?你负责得了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顿说教让本来就头脑发昏的应呈更加头疼,腾出手捏了捏鼻樑,这才说:「我吧,干了这么多年,不说多大能耐,看人总归是没出过错。我确实怀疑江还跟「x」有关系,但不妨碍我信任他。 而且,这次卧底是他先斩后奏自己掺和进去的,我已经做好下一步行动准备,到时候再把他慢慢撤出来。」 徐帆沉默了一会,时间太长,以至于应呈又「餵」了一声,他这才把别在胸腔的那口浊气吐出来—— 「应呈啊应呈,听兄弟一句劝,这是条阴沟,别在他这翻了船,不值。」 他心一紧,随后又放松下来,满脸的吊儿郎当不正经,轻轻笑了一句——「那么多条阴沟,就数江还这条最好看,我翻着乐意。」 —— 应呈让谢霖继续审,自己赶回去接了江还就去医院。江还这次老实,担心他们时不时杀个突袭,不敢放肆,家里依然是一尘不染的干净模样,他黑t恤外又套了一件黑色运动衫,那件带着尾巴的绿色恐龙睡衣,已经在衣柜的最角落里吃灰了。 这一身从头黑到尾的造型让应呈频频侧目,最后终于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你就不能换个色吗,跟死神似的。」 江还不以为意:「耐脏。」 应呈又想起他伪装傅璟瑜这个身份时那件偏大的白衬衫,白得透光,刺眼的阳光投过来,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留下橘色的阴影,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 「笑你好看。」 江还摸不着头脑,只好追问,但无论怎么问,应呈都不肯开口了。 好看。真的好看。 一往情深的那种好看。 等他们这一行赶到医院,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这天一黑,气温就断崖式下降,更何况医院本身就透着一股阴气,让应呈一进门就打了个哆嗦:「人呢?」 徐帆倚在门口:「顾崽我让他先回去帮忙了,至于童芸……刚从精神科回来,确诊了精神分裂,有强烈的自残和暴力倾向,而且还有假孕反应。」 应呈看了江还一眼,他就自己麻熘站了出来:「具体的我都已经知道了。我的心理学也是半吊子水平,只能试试看,如果行不通,还是得求助专业人士。」 徐帆点头,打开了病房门,这一打眼就生生打了个寒颤。只见童芸穿着病号服,面向窗户跪坐在空旷的病房中央,月色朦胧,照在她身上,冷风将她的头髮吹起,她双手合十,虔诚而圣洁,恍惚间甚至让人不敢破坏这一刻的庄严神圣。 第196页 「主,信徒愿意奉献一生信仰,请关照您的子女,他即将出生,天使必将临世,主!」 江还一伸手把他们拦住了,自己上前一步走到她身侧,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残缺的月亮,突然说:「今天月色不够亮。」 童芸仿佛听不见似的,只是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一心祷告。 直到他又说:「主即是光。今夜无光,所以主必不会降临。圣子已经被黑暗污染,你双手沾满鲜血,是被恶魔之子驱使,主……已经厌弃你了。」 「不!」她突然暴起,上一秒的神圣下一秒就变成了一种癫狂,她疯狂抓扯着自己的头髮,泪如雨下,又突然回过神似的护住了自己的小腹,「我的孩子……他是圣子,圣子……他是天使!」 江还巍然不动,冷着脸站在月光之下,那一身黑衣仿佛审判者降临,带着一种不可侵犯的神圣感:「你看,云遮住了月亮,没有光!真主已弃你而去,可怜可悲的人受到恶魔蛊惑,以至于连真主都要抛弃你,还不离开她的身体吗?撒旦!」 徐帆冷不丁听到这么西欧风的词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一看窗外明明月色正好,只好小声问应呈:「这月亮简直不要太亮,哪来的云?」 应呈白了他一眼:「她有精神病,你也有?」 徐帆踹了他一脚,气得牙痒:「去你的。」 然而童芸却对江还的话深信不疑,痛苦得几乎崩溃,尖叫着来回踱步,时哭时笑:「主……主!我怀的是恶魔?不!是圣子!是天使!主!主不要我了吗?这是主的孩子啊!那建文怎么办?」 她跌跌撞撞,把江还当做了真神化身,扑通一下在他面前跪倒:「主!主!信徒愿奉献一生信仰……不要抛弃您的子女。主你不要我了吗?那下辈子建文要怎么找我?主……信徒愿意奉献一切,一生的信仰……建文,我的孩子……」 江还顿了一下。他绷着一张冰冷的脸,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姑娘眼里所有的无助绝望与痛苦,曾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下不去手。 ——她真的深爱着唐建文。哪怕是在她亲手一锤一锤砸死他的时候,也深深爱着。 可当她又一转方向对着月亮跪下,含煳不清地哭喊祈求的时候,他还是吐出一口浊气,冷漠无情:「恶魔入侵你的身体,你却以此为荣,淫邪是万种罪恶之首,你却享受罪恶并以此为荣,你背叛了你的信仰,也背叛了主。说吧,是谁,引诱你犯下如此重罪?」 她迷茫回头:「淫邪?为主献身,怎么会是淫邪?」 江还敏锐注意到异常,不动声色地改变了攻击的方向,轻轻把手搭在她头顶,连语气都柔和下来:「主的名字神圣不可侵犯,恶魔居然以他的名字欺骗于你,必须驱逐!起来吧,被主深爱的孩子。 主将会为你主持公道,来勇敢地指认恶魔吧,主会奖赏你的。是谁,是谁玷污了主的名字?」 童芸弹簧似的唰一下站了起来,杏目圆睁,大而无神的眼睛使她看起来更像幽灵,她向江还振臂疾唿:「对,驱逐恶魔,驱逐恶魔!」 江还一边附和着一起喊了两句「驱逐恶魔」,一边将手臂背在身后,应呈一点就通,迈出一个大步把常齐的照片塞到了他手里,然后又一个大迈步就躲了回来,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默契程度之高令徐帆侧目。只听他不动声色地拿出那张照片:「他是那个恶魔吗?」 童芸摇头:「他是牧师,他是真主的使者,他是最虔诚的人。主……怎么会怀疑牧师?」 应呈目光一闪。常齐的身份现在已经板上钉钉,如果她只能指认一个常齐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谁料她如梦初醒一般,原地蹦起跳上了床,吱啊乱叫满脸惊恐:「不要过来!是他,是他!是牧师!是牧师把我献祭给了恶魔!他不是真主的使者,他是……他是恶魔的引路人!」 江还回头看了应呈一眼,然后才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个恶魔,就是侵犯你,引你怀上恶魔之子的人吗?」 她点头…… 病房里立刻瀰漫出一股压抑的狂喜。 ——她可以指认左护法。 57、档案 即使童芸疯疯癫癫,说话颠三倒四,江还也有能力像普通人一样和她交流,甚至还能让她配合画像师画下了嫌疑人的肖像,再三确认无误后,立刻将画像交给了应呈。 应呈颠来倒去仔仔细细地看,在脑海里跟方伟民送来的一大叠照片一一比对,最后确认—— 这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警方眼前。这足以证明这个人的警惕性之高,以及这次任务的艰巨。 徐帆凑上来一看,只见画上的人留了一个干净清爽的背头,眉眼周正,四十来岁,透着一股斯文气:「这就是……左护法?」 明明那么普通而又平凡,可以轻易混入人群任何一个角落,没有人会怀疑这个人的内心里,到底潜伏着一只怎么样的恶魔。光明永远大方慈善,而黑暗,却永远都在蠢蠢欲动。 江还点头:「按照童芸的指认,这个人就是强?奸她,还谎称是真主授意的嫌疑人,基本可以肯定就是左护法本人。」 「那我送回局里,给兄弟们多印几份。这得赶紧给他们发下去。」 应呈连忙嘬出个牙花,噼手把画像给夺了回来:「你可给我安分点吧,这都几点了,你赶紧哪凉快哪待着去,我叫顾崽回来守着她,这些事我自己来就行。」 第197页 徐帆知道兄弟这是操心自己的身体,但他还真没脆弱到像个瓷娃娃一碰就碎,只好哭笑不得地说:「行行行,那你忙。」 这一转头瞥见江还又突然伸手:「来,江还,我有话跟你说。」 江还「哦」了一声,抬脚就要跟他走,却被应呈一把抓住了手腕:「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 他看了一眼应呈这护犊子的样,犹豫了一会还是收回了手:「没什么,就是想夸他一句,确实厉害。」 应呈这才松开手,插回裤兜,脸上像烟花一样啪一声绽开一朵烟霞,眼睛里都闪出了光,嘴上却说:「你夸他干什么,他尾巴翘天上去。」 徐帆又笑了一声,转身就走,心道到底谁长了尾巴呢。只是这一转身,脸色却骤然冷冽下来。 他原本想和江还单独谈谈那桩奇怪的纵火案,但想起今天应呈的那句「翻着乐意」,到底是没敢说。 思来想去,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出这桩案件影射的另一桩案子。 于是他调转车头又赶回了市局,点了杯咖啡就杀进了档案室。 而应呈先打了电话把顾宇哲叫回医院继续看着情绪不稳定的童芸,又委託禁毒的兄弟帮忙送江还回家,这才赶回市局去忙。 这一晚註定无眠,眼见着气温越来越低,刑侦办公室却依然灯火通明奔走不息,贴心给大伙挨个点了外卖。 陆薇薇带伤上岗,虽然没喊过一句苦,但到底是个女孩子,脏活累活一律轮不上她,只好拉上秦一乐一起去拿外卖,一看外卖小哥前面两个纸箱,后面还有三个纸箱在玩叠叠乐,沧桑的小电驴被刑侦同事们无限远大的胃压弯了嵴樑,随时都有可能接受来自交警叔叔的毒打,忍不住面面相觑:「咱们老大家里这是有矿吧?」 外卖小哥被前后夹击压成了馅,艰难探了个头出来:「你们老大家里有没有矿我不知道,但你们刑侦能吃我算是见识了。」 陆薇薇尴尬不已,连忙跟秦一乐一起搬东西,只听小哥又问:「对了,劳驾问一下,你们这档案室在几楼?我能上去吗?这还有一份档案室的。」 「档案室?这个点早就下班了吧?」 「可这上面明明写的就是档案室……」 秦一乐探头一看,一眼就认出了手机尾号:「这不徐帆吗?他这么晚还在档案室?」 陆薇薇顺手拿过那两杯咖啡,随口说:「大概是忙案子吧。我帮你拿上去,档案室那边比较远,你帮忙把外卖送过去?」 「行。」 行政楼一片漆黑,该下班的人都已经走了,寂寂长夜里,只有档案室门缝里还透出一点光亮,堪比恐怖片拍摄现场。 推门一看,只见从地板直顶天花板的高大木架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木架之间间隔不到半米,一种压迫感排山倒海地袭来,令人窒息,在这深夜里更显诡谲。 她是第一次进档案室,吞了口口水,鼓足了勇气才敢往里走。 灯只有入口处那一盏。越往里走越黑,最角落里偏偏开着窗,风灌进来,把窗帘吹得呜呜作响。 她只觉一股寒意顺着嵴樑逆行而上,生生打了个颤,继续往里走,终于看见了徐帆。 他搬了一只移动的梯子来坐,身边放着一盏昏黄的檯灯,灯光在他身前投下了一个小小的光圈,散发着一种温和的暖意,诱人深入,单薄的白衬衫挽到手肘,露出修长的双臂,手里正翻着一本档案,已经查过的部分已经在他脚边摞成了一座小山。 陆薇薇怔了一个瞬间,咖啡味逐渐飘散出去,他一抬头,赫然撞见一个幽灵似的长髮女人,阴影之中表情诡异,吓得魂丢了一半,差点把手里的档案砸出去,定睛一看才回神:「陆薇薇?你干嘛呢吓我一跳,走路就不能带点声吗?」 她也被吓了一大跳,支支吾吾反应不过来:「我……我帮你拿外卖。」 说完把咖啡往前一递,徐帆拿了一杯,又把另一杯递给她,温和地笑了笑:「不能让你白跑一趟,凑单的时候多点了一杯,这杯给你。」 「谢谢!」她也不客气,接过来就说,「那我也不能白喝你的咖啡,你在查档案吗?我帮你。」 徐帆眼神有点不自然,「啪」一下把档案给合上了。这案子牵扯过深,实习生最好还是不要卷进来。 「不用。我查的是禁毒那边的案子,不太急。你们手里那个邪?教案不是还在忙吗?你忙你的去吧。」 她伸出脚,小腿上明晃晃贴着一块长长的白色敷贴,尴尬一笑:「我实在是帮不上忙,还劳烦他们顾着我,还是在你这待着比较好。你要查什么,我帮你查。」 这下徐帆也没有理由拒绝,点了点头:「行。这些纸质档案时间久远,都没有归成电子档,只能一本一本翻,你查一查,把其中的纵火案都单独理出来。」 「纵火案?所有的吗?」 他又想了一下,还是没把细节透露给她,只说:「死了人的。」 「还有没有别的要求?是禁毒那边有什么收穫吗?我听说最近他们在跟城西的新型毒品?毒品跟纵火有关系?」 徐帆勐一个激灵:「禁毒那边的行动一向是机密的,你一个实习生,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她脸上表情更加尴尬,呵呵干笑了两声,一边埋头翻档案一边小声说:「我……这不跟他们队长有点小过节嘛,所以就……特别关注了一些。」 第198页 他这才恍然大悟,拉长尾音「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跟叶青舟干过一架。」 说完没忍住,又笑出了声。 ——堂堂禁毒支队支队长,被一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打,可以载入市局年度搞笑画面top1了。 「你知道就行了,不一定非要说出来。」如果可以的话,烦请憋住不要笑得这么大声。 要脸…… 徐帆反而更憋不住,只是没再深究这个话题。 陆薇薇一叠一叠翻查旧档案,看完一叠再拿下一叠,眼一瞥「咦」了一声:「这怎么少了一份?」 「怎么了?」 「你看,这些档案是按照编号排列的,这份是000307900,这份是000309902,那编号901那份去哪了?」 徐帆一看还真是,又把案卷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前两位数是指年份,也就是2000年,后四位数是指日期。那么,少了的那份案卷就是发生在2000年的三月七号到三月九号之间……」 2000年……也就是二十年前?这个时间段完全符合应呈对「x」是江还父亲,年龄在四十以上的怀疑! 他连忙把这串数字记下来:「快,把所有缺失的档案都找出来!」 这边徐帆抓了陆薇薇当苦力忙着查档案,那边应呈连夜高压审讯,又挖出几个隐藏更深的地点,连夜奔去突袭,也不算毫无收穫,折腾得灰头土脸,终于又抓回了几个新的嫌疑人归案。 等他一大清早押着人回局里打算接着审的时候,就赫然撞见黄志远就等在办公室里。 他依然是那副吊儿郎当没个正经的纨绔模样,奈何眼下那浓重的黑眼圈着实拉低了总体外观分:「黄局?这大清早的,您亲自下楼验收成果来了?」 黄志远瞥了一眼这满办公室的人,先一手一个把应呈和谢霖给拉到了角落,冷着脸说:「你这计划走到哪一步了,能不能行?」 「怎么了这是?」 他嘆出一口长气,脸色不虞:「这事我压不住,省里觉得冒险要出事,但我还是争取到了三天期限。责任我先替你们担了,现在来了文件把我薅出去了,这案子我没法插手,你们得自己想办法,三天之内,必须破案!」 「三天……」 「还有,现在这个案子由宋志民负责,这小子心不坏,就是有点急功近利。而且他是从书记调上来的,一直坐办公室负责党政工作,没有出现场的经验,你千万注意……」 他话说了一半就被突然打断,只见宋志民一身警服穿得一丝不苟,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大声「哟」了一句,就径直走向他:「我可算找到您了黄局,我刚接了个电话,说……小应手里这案子归我指挥了?您也知道,我不就一文员嘛,这指挥现场我哪会啊?这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把我提上来了,这不赶鸭子上架吗?」 黄志远被他这阴阳怪气的语气气得磨牙,但面上依然得保持礼貌的微笑:「这邪?教案太大了,上面肯定是要追责的,现在是好说歹说,总算争取下来一个戴罪立功,要是拿不出结果,大家都得掉层皮。」 「这么大案子,交给我……不合适吧?我也不能越俎代庖啊。」 他的脸色终于彻底冷了下来,这个宋志民为人确实不错,就是功利心太重,一戴高帽人就飘,这才是他压了这么久不敢给他实权的原因,现在倒好,误打误撞直接把他推上了一线! 「都什么时候了还推三阻四的?现在这案子既然交给你了,你就得对兄弟们的安全负责,无论如何,就算我不允许接触这件案子,有一句话我还是能说的,那就是「斩草除根,除恶务尽」! 我不插手过程,但我只要结果。 第一,全员给我活着回来。第二,给我把所有涉案人员一个不漏全抓回来。听见了吗!」 刑侦办公室感受到来自领导的激励,热血沸腾,无不投以敬重的目光肃然应了一声「听见了」,随后目送黄志远离开办公室的高大背影,让自己伸脸上来的宋志民闷声不响挨了一个大耳刮子。 他如芒在背,只能尴尬地干笑了两声:「那我简短说一下,这个案子现在是归我指挥,负责人呢还是你们应队,希望大家以后继续精诚合作,不要因为换了领导而有什么心理负担,跟这个案子有关的事,找我就行了。 尤其是小应你,有什么行动无论大小,都得先经过我的批准,主要…… 你们黄局也说了,一切以你们的安全为主,我没别的意思,这也是为了你们好,你说是吧小应?」 应呈太阳穴突突直跳,面上还是得敷衍着说一声是是是,好好好。 好半天才把一身领导气的宋志民给煳弄走,三天的时间一眨眼就会过去,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应呈连忙安排人手接着审讯,正打算分组配合进行各个击破,逐步缩小包围圈的时候,应呈给江还手机挂的监听,终于接到了第一个电话——「明晚八点,热浪ktv见。」 江还被电子处理过后的声音显得更为低沉而富有磁性:「让我去我就去?做生意得拿点诚意出来吧?」 另一头沉默了一会,江还一点反应的时间都不给,轻笑了一声:「我也不是非你们不可,用不着拿自己当个人物,另请高明吧,我不奉陪。」 说完当机立断就把电话给挂了。秦一乐在这头愣了半晌才瞪大了眼:「挂……挂了?他他他……他这就把电话给挂了?」 第199页 那他们这几天脚不沾地的不全白忙了吗?就连谢霖也有点迷茫:「应呈……这小子不会玩脱吧?」 应呈抬手看了一眼时间,然后就慢悠悠瘫在了椅子里,跟没长骨头似的:「等个十分钟,不急。」 「这……」刑侦众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五分钟,铃声就再次响了起来,这边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江还那边却还故意晾了几十秒才接,只听电话那头居然换了个人。 对方声音低沉,一听就上了年纪:「傅老师,百闻不如一见啊。」 「你又是谁?」 「傅老师一直想找的人。」 江还又顿了一会,轻笑了一声:「您这是千唿万唤始出来啊。找我什么事?」 「傅老师还生气呢?生意人讲究的就是一个以和为贵,您这样……我们可就没法谈了。 电话不方便,这样吧,既然要诚意,那就请傅老师定个地方,明天晚上我们面谈。」 应呈嗤了一声,两只脚丫子往前一伸晃晃荡盪,嘀咕了一句:「不愧是高级骨干,这段位就是不一样。」一句话立刻反客为主,比常齐可高端多了。 江还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隔着千山万水,应呈也能想像得到他脸上那带着骄傲的微笑,只听他又说:「怎么称唿?」 「姓左。」 ——左护法!应呈又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好,左先生才有做生意的样子,既然这样,那就卖左先生一个面子,明晚八点,我们还是热浪ktv见。」 那边哈哈大笑了两声,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后生可畏」,就把电话挂了。 随后,应呈手机一响,是一条简讯,江还发来的—— 「魑魅魍魉,战无不胜。」 这小子的狂妄气日渐增长,越来越放肆了,不过还好,再怎么狂,也还在他喜欢的限定之内。 秦一乐挠头:「老大……这个人会是左护法吗?」 应呈唿出一口气:「大概率是。我让你查的画像怎么样了?」 「我比对过了,画像跟真人还是有出入的,在人口库查就跟大海捞针似的,没希望,可信度也不高,最好还是跟真人比对一下。」 「那见到人,就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左护法了。」 谢霖一拧眉头:「你不会还真打算让他去吧?原定的计划只是让江还跟目标接触,然后把你替进去,谁知道会直接钓出左护法? 他的安全怎么保证?假如真的是左护法本人出面,地点又是对方选定的,我们要怎么布控? 这帮人都是动不动就为真主献身的疯子,既要保证这群受害人不能转化成加害人,又要保证抓捕主犯左护法,这难度得有多大? 我们还能分出人手来确保江还的安全吗?而且别忘了,我们只有三天时间。现在……只剩一天的准备时间了。」 应呈捏了捏鼻樑,扫了一圈:「陆薇薇呢?」 秦一乐一个激灵:「她昨天晚上给徐帆送外卖去了,后来一忙我也没注意,好像就没回来。」 「我来了我来了!找我什么事!」陆薇薇熬夜查了一晚上档案,到这个点才总算是把所有档案都翻了一遍,从大门外探了个脑袋进来,依然生龙活虎的。 「你干嘛去了?」 「我帮徐帆查旧档案呢。」 谢霖有点愣,这小子把「x」的事告诉实习生了?「查什么档案?」 「徐帆说是禁毒那边的档案,我翻了一圈,发现我们档案丢了。」 「丢了?」 她点头:「少了好几份呢,不过徐帆说我们的档案说是永久保存,其实保存年限是十五年,十五年以上的在保存过程中遗失属于正常现象。」 谢霖和应呈对视了一眼。 ——永久保存就是永久保存,遗失档案是需要层层上报追责到具体个人的重大错误,不可能存在「好几份」遗失档案。 除非…… 这几份档案被人为隐藏了。 应呈拿文件夹拍她脑壳:「自己的案子都查不完了还管人家禁毒的事,准备出任务。」 她眼一亮:「什么任务?」 应呈笑得神秘兮兮:「带你蹦迪去。」 随后手机又是一响,这次是徐帆发来的一串数字,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横跨二十年的案卷编号—— 「共计十六份案卷遗失,正在调查。交给我。」 他编辑了一个「好」发过去,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100608744这份不用查。」 他知道这份案卷在哪。这份就是「6.08特大绑架案」。 2010年六月八号,傅璟瑜被绑架。第二天,赎金交付失败,傅璟瑜生死不知。 当月的最后一天,海警拖回一条船,船上沾满傅璟瑜的指纹和鲜血,疑似被撕票后抛入大海,死不见尸。 同年九月,应呈踏入大学校门的那天,终于接受了爱子死讯的傅家父母在兰城公墓第四列第十八号为他立下衣冠冢。 四年后,他正式踏入公安干警行列的第一天,在兰城公墓第四列第十九号,为自己买了个墓地。 ——「他没有消失,只是化成了深海里的瑰宝。」 他午夜梦回,时常凝望着这句墓志铭。 58、紧绷 九月初的天气不算太冷,也绝不算是炎热,正是难穿衣的季节。 第200页 江还站在衣帽间狭窄的过道里,换上了一件白衬衣。他对镜一照,还是觉得有点不妥,于是松开了领口的纽扣,又把袖子也解开,松松垮垮卷到手肘上,再故意把头髮抓乱,翻翻找找,从应呈卧室里找出了他中二时期买来的非主流暗黑系项鍊,只可惜一次光都没见过就被他爸扼杀在了包装袋里,以至于隔了十几年再拿出来,也是光彩如旧。 这下,镜子里那个一丝不苟的贵族精英,立刻就沾染上了凡尘浪荡的堕落气息。 应呈瘫在沙发上等,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忍不住仰天长嘆一口气,无力干嚎:「我的江大小姐!你好了没!我们要见的是犯罪嫌疑人又不是你的相亲对象,你都鼓捣了一个小时了,婚纱照都该拍完了!」 说完又小声添了一句—— 「相亲你都赶不上趟。」 「好了。放心,我不会乱来的,一切都听你的指挥。」江还从过道里拐出来,「再说了,那个左先生很有可能就是左护法本人,他跟常齐不是一个档次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就能反客为主,我之前跟你说的「天机不可泄露」那套话术在他这里根本不够看,当然得在第一印象上下功夫。」 应呈上下一打量,心里暗忖这小子穿衣服怎么跟玩似的,就一件白衬衫能让他折腾出花来,一皱眉头:「你脖子上戴的什么玩意?」 「你的项鍊啊,从你那些古董收藏里翻出来的。」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还买过这种玩意,嘬了个牙花:「稀奇古怪的,好端端的戴什么骷髅头十字架,今天去卧底本来就九死一生的你也不怕不吉利,摘了摘了。」 江还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 应呈自己动手去抢,被江还一把抓住了手:「不能摘,我就看中了这个稀奇古怪,你忘了唐建文尸体上也挂着十字架?还有,你以为我为什么那么轻松就能从童芸嘴里套出话? 就是因为我那天穿了一身黑,和死神似的,再加上所有的教义内部都有正邪之分,而必然存在这么一个人物,担任裁决善恶决定生死的工作,所以我只要稍加引导,就能让她把我神化,问什么她都答。 这次也是一样,就这一个十字架小物件,能瞬间拉近距离,增加对方对我的好感和信任。」 「那这次的行动计划记住了,复述一遍。」 「我真的会照做的,不会胡来。」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快点,复述一遍。」 江还无奈,只好老实当复读机:「暗号是你的名字。一旦我感觉到危险,就随时喊你。戴好全套安全设备,你们昨天晚上去踩点的时候,已经在各个包厢和角落都装好了警方的摄像头,一举一动你们都能看见。 你会在热浪ktv门口的指挥车里,刑侦三组的警官们跟你在一起。 刑侦一组的警官们在一楼舞池,刑侦二组的警官们开了几个包厢,谢霖和特警会埋伏在后门。 目前不确定对方具体会在ktv哪个房间见面,所以关键时刻我需要自己判断,找谁汇合最快。」 应呈点头,又交代了一遍:「这次不比上次,我们无法清场,ktv里不仅有埋伏的警察,还有更多的是无辜的普通民众。所以千万千万不能再像上次一样乱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明白了吗?」 「我明白。」他整了整衣袖,把歪七扭八的项鍊戴正,笑了笑,「我答应过你,结束以后,还你一个真相。」 应呈被他这一笑晃花了眼,眨了眨眼才看清楚。他四肢紧绷,一颗心擂鼓一般剧烈跳动起来。 从警数年,他出过大小无数次行动,再危险也从来不曾这样紧张过。 万籁俱寂,天地无声。他想起那沉默的十五分钟,心脏里泵出的不是热血,而是成团的蝼蚁,咬穿了他每一根血管。 脑海里颠来倒去只剩一个念头——他不能失去眼前这个人。 他害怕…… 「江还,你记得这句话,不要食言。」 江还顿了一下,随后点头:「好。」 ——客房抽屉里,用眼镜盒压着那封他重新誊抄了一遍的《致你》。 —— 像珍珠一样嵌在夜幕里的灯光是进入兰城另一个平行空间的隧道。 有人的一天已经结束,有人的一天却刚刚开始。热浪ktv算是本市口碑评价第一的大型ktv,位处市中心,最熙攘繁华的地段,喧扰的喊麦炸响在街头,从门缝里泄露出来,与来往嘶鸣的车流混成了一首完美的二重唱。 这里,就是夜晚的天堂。 应呈把江还送到路口,目送他的背影没入了那片灯红酒绿,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一直到确认他走进了大门,这才奔向指挥车,连眉目都绷得僵硬。 这一上车就见宋志民也端端正正坐在桌边,愣了一下:「宋副?」 他点头:「小应,这次行动虽然是我坐镇指挥,但我以前没有出现场的经验,具体还是由你来。」 应呈这才想起黄志远已经被薅出这个案子了,情况紧急让他来不及客套,一点头就拿起了桌上的话筒:「各组汇报情况!」 「我是谢霖,特警组已就位,一组在后门,二组在巷道指挥车,目前无特殊情况,无可疑人员。」 「我是陆薇薇,一组已就位。看见线人了。」 第201页 她在舞池中央,一开麦那边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把顾宇哲炸了一个激灵,耳朵生疼,连忙说:「一组去个联络人到角落,声太大了听不清。」 最格格不入的秦一乐如蒙大赦,连忙蹿向了角落:「收到!」 「一组注意关注秦一乐,二组汇报一下你们各自的包厢号。」 「我在201号包厢,电梯间对面。」 「我在411,四楼最角落,旁边就是安全通道。」 「503,电梯间左数第三间。」 「以上收到,线人确认。」 江还戴着耳麦,自然是听到了,可眼一瞥就见常齐向自己走了过来,不敢直接回话,迅速抠掉自己身上的设备,也不敢丢,就捏在掌心里朝秦一乐的方向打了个手势。 秦一乐连忙说:「老大!线人摘了设备,他和目标接上头了!」 应呈的心又勐一下揪了起来:「这小子……」说好的一切行动听指挥呢!白复述了是不是!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骂,手机就响了起来——是江还。他刚刚骤然拔高的心脏又安安稳稳放回了胸腔。 他立刻开了免提,电话那头是嘈杂不堪的音乐,间或夹杂着零星人声,根本听不真切。 顾宇哲连忙在几个监控里锁定江还的人影,只见常齐领着他一路走向大厅后面的走廊,那条走廊被厚重的隔音门隔开,通往包厢和后门,此刻一个人影都没有。 应呈指挥道:「秦一乐,跟上!把线人的设备收回来!」 顾宇哲提醒:「走廊有厕所!」 秦一乐应了声是,一熘小跑抢先一步推开了门,手机里的声音顿时清冽。 擦肩而过时用力一撞把江还撞了一个趔趄,趁机摸走了他捏在手心的设备,然后跌跌撞撞地撂下一句对不起就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厕所,十足十的醉酒模样,然而汇报时的声线却又骤然冷静:「老大,设备已回收。」 宋志民笑了一声:「小秦不错啊。」 应呈接了一句:「越发熟练了。」 ——想当初谢霖硬把这小子塞进来的时候还让他当个吉祥物供着呢,现在看来,靠脑力的小天才确实不一样。他收回最初的判断。 常齐苦于应呈的各个击破,显得十分灰头土脸,对待江还竟也谄媚起来:「傅老师没事吧,这小子喝多了,短命鬼一个,您别理他。」 江还抽回手又掸了掸衣袖,脸上笑容嘲讽拉满:「我前几天,看到警方的报导了。」 常齐身子一僵。 「谁叫你留下了那么明显的监控录像呢,恐怕你损失是最惨重的一个吧?在内部,是不是失去了利用价值? 担心不找个靠山随时会被人抛出去?有个词怎么说的来着,我想常老师您应该比我更感同身受吧?」 随后他拉长尾音「哦」了一声,悄声道:「对,我想起来了,叫断尾求生。」 常齐眼底又泛起了阴毒的光,转瞬即逝,试图转移话题,伸手一请:「这边走。」 江还却索性一把把他拉住,随即手插裤兜,就那么看着他:「常老师,今天既然走到这一步,我是势必不能回头的了。您比我更清楚,这里边,再有能耐一个人也是走不远的。你呢,需要一个靠山,我呢,需要一盏路灯,互利互惠,没什么不好的。」 常齐停下步子,一回头满脸都是皮笑肉不笑:「傅老师这话,我听不太明白。」 「我是註定会平步青云节节高升的,你这盏路灯也就只能照我一段路,但我以后会记得谁是领我入门的人,这个面子我一定给,这个人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别人。 但常老师未必能找到另一个像我这么稳妥的靠山。换句话说,我现在是一支新上市的股票,不过相对来言要更有潜力一点,愿不愿意买,全看常老师个人意愿了。」 「话是这么说,可……能赚钱的股票,一般都不太稳定,要么一夜暴富,要么一夜倾家荡产,有钱人家玩玩可以,我可赌不起。」 江还又冷笑了一声:「常老师领我进了门,不会以为还能从我这条贼船上下去吧?」 常齐不语,一眯眼,眼中骤然射出鹰隼一般锐利狠辣的光芒。 他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你愿不愿意跟我同盟,关系不大,因为在某些人眼里,我就是你带进来的。以后我错了,就是你错了,我死,就是你死。 但同样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想跟我下地狱,还是跟我一起赚大钱,就看你今天表现了。」 常齐又顿了一下,终于严肃地问道:「你不会是条子吧?」 江还爽快且直接:「是啊。刚刚撞我那小子就是条子,把我身上的设备都收回去了,避免你们等会搜身。你往门口看,说不定还能看到条子的车呢。」 应呈大骇,顿觉头皮发麻,耳麦里偏又传来谢霖歇斯底里的一声惊唿——「这小子知不知道条子的意思啊!」 他也想问! 谁知道手机里又传来他一声清晰的笑,只听他反问一句:「信吗?」 常齐吓出了满头冷汗,这才回神,唿出一口气来:「傅老师,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啊。」 江还又笑着轻哼一声,似乎是对他怀疑自己是条子这件事感到有趣可笑,自己往前走去了。 耳麦里一时连偶尔的电流声都静默下来。良久,宋志民才说了一句:「这线人……」 第202页 他想了很久想不出合适的词彙,最后只能憋出四个字——「挺别致的……」 就这种线人多合作几次,能把他心脏病吓出来。 秦一乐何尝不是松了口气,他都以为自己要在厕所被围攻了,小心翼翼探了个头:「老大,他们往上走了。」 应呈脑袋嗡嗡直响,五官都紧紧绷了起来:「秦一乐回一组位置汇合,二组注意。」 「收到。」 常齐径直领着他走上306包厢,热浪ktv的包厢一层一共十一间,呈一条直线,左边是电梯,右边是楼梯。 306正好在正中间,距离电梯或楼梯都是最远距离且相差不多。 江还站在门口双手插兜,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轻轻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306……我看你们那位左先生也并没有什么诚意。这要是万一出点什么事,我往哪边跑都不方便,你可别告诉我,你们选了这么微妙的房间,只是一个巧合?」 「就只有这么一个空房间,傅老师误会了。不过……傅老师这是事先勘察过现场啊。」 「怎么,就准你们把我关在小黑屋打,不准我事先踩踩点?我这人虽然好财,但还是惜命的。上次只是挨了打,这次要是要我的命,我总得垂死挣扎一下吧?」 他话音刚落,306包厢的门就是一开,隔着屏幕,应呈眼睁睁就看着包厢里伸出一只粗壮的手臂,一把攥住他衣领拽进了包厢,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顾崽!切视频!」 顾宇哲摇头,白着一张脸冷汗涔涔:「不行!昨天晚上这个包厢整晚都有人,所有包厢就这个房间没装我们的摄像头!」 恐惧感瞬间将他吞没,令他难以遏制地震颤起来,一掌拍在桌面上,骂了一句:「妈的!」 手机里又传来「咚」一声响,江还被两三个彪形大汉按倒在桌上,他强忍着没有出声,任由对方把他全身上下都搜了一遍,由于后颈被人捏住,导致声音扭曲,艰难地笑了一声:「就知道你们要来这手,还真是……不讲信用。」 常齐摸走了他的手机,冷着脸说:「开机密码。」 ——糟了! 顾宇哲头髮都快奓起来了,一回头:「老大,怎么办!」手机还通着话呢,一开机不就露馅了吗,而且这个包厢位置这么微妙,二组的人不管从哪边支援都来不及啊! 只听手机里再度传来江还变了调的声音:「我是来见那位左先生的,他自己主动邀约亲口请的我,你们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是不是也太多了点?你们果然根本就没有见面的诚意……」 左护法不在? 应呈看破这一点,立刻抄起了对讲机:「各组按兵不动!目标未出现!重复一遍,目标未出现!」 常齐阴恻恻一笑:「傅老师不要急,这是最后一关,安全起见嘛。早点走完这个流程,我们也好早点谈正事不是?说吧,开机密码是多少?」 江还不语。那大汉下手更重,几乎要把他掐到窒息,粗声粗气又问了一遍:「快说!开机密码!」 他终于侧过头看了一眼那黑屏的手机,却不知外面的指挥车上,有人已经紧张得忘了唿吸。 他知道顾宇哲和宋志民都在催着行动,也知道二组的人冲过去最快也要一分半钟,更知道一旦一步踏错就是余生永远的念念不忘,可他依然没有出声。信任压垮了一切担忧。 ——他没有叫他的名字。 世界变成一张黑白的默片,没有色彩,也没有声音,时间被无限延长,直到他復又听见江还的声音,一切才恢復如常。 只听那个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0308……」 常齐点开了手机,随即头髮奓起,他低头看了一眼被压制在桌上的江还,只见他笑着说:「常老师,这最后一关,是你过,还是我过?」 大汉投来好奇的目光,追问道:「怎么回事?」 他骤然锁了屏幕,语气乍然友善:「不好意思了傅老师,您也知道我们最近生存环境有点紧张,手机还您,您见谅,我们也是走个流程。」 江还「嘶」了一声揉了揉后颈,就这么一会就被捏出一块淤青来,冷笑了一声面上满是愠色,心下却长舒了一口气——他给常齐施加的威胁和心理暗示,起作用了。 常齐现在清楚,在他进门的那一刻起,他们俩就是一条绳上的蚱蜢,要生一起生,有问题……也得一起死。 「那傅老师,我们走吧。」 「走?去哪?」 「左先生在樱花广场的居井屋点了寿司船,等着见您呢。」 「什么……又要换地方?」 顾宇哲也是一脸的震惊:「老大,这怎么办?」千算万算,没想到狡兔有三窟,他们居然还要换地方! 应呈一边听江还在想办法拖延,一边当机立断:「各单位注意,准备转移!顾崽,调一下这个樱花广场的平面图纸!一组现在就出发,必须抢在他们前面赶到!」 秦一乐立刻给一组的人打了手势:「收到,我们现在就出发!」 顾宇哲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直响,但又瞬间黑了脸色:「不行老大,这家商城刚因为防火门的事被消防约谈过,现在不知道内部几个通道整改成什么样了,这图纸根本没用。」 应呈一皱眉头,只见他转而开始搜索网友评论,企图拼凑出一丁点内部装修,这一搜就发现—— 第203页 「老大!今天还有人包了商场求婚!而且还是个本地小网红,光是围观的群众演员请了好几百个!」 他终于没忍住,又骂了一句:「妈的!」 这根本就是算好了人多警方不敢下手! 江还到底没拖住,连拖带拽被拉出了包厢,谢霖带着特警组埋伏在墙根,小声催问:「应呈!樱花广场的环境我们没有把握,人还多,最后一次机会!摁不摁他!」 「不行!如果左先生真的就是左护法,我们贸然行动他一定会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能功亏一篑!」 「应呈!这时候行动是最安全的!」 他看着屏幕里的青年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裹挟着,不由自主走过那条格外宁静的走廊,然后通过电梯下到一楼,二楼包厢里的兄弟也已经站在了隔壁的电梯厢里,叮一声响,两部电梯同时停在了一楼。 耳麦里传来了谢霖急切的催促:「应呈!」 他唿出一口气,心脏骤然冷冻,一唿吸就有冰碴子扎进胸肺。他冷静下来:「不准行动。」 二组的兄弟从电梯走出来和江还打了个照面,瞬间脸色一改,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擦肩而过又往舞池方向去了,江还松了口气,挣开手一掸衣袖,脸上隐有怒色:「我自己走!」 谢霖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行走到巷口处上了车,没入夜晚飞驰的车流中,只能打了个手势,带着特警组回到车上,出发前往樱花广场。 应呈看见屏幕上几个点闪烁起来,逐渐移动,立刻指挥:「各组注意,一组两两搭档去樱花广场踩踩点,各个店铺都要进去看一看,着重注意通道方向和人流聚集处,不要联繫商场方,避免打草惊蛇,秦一乐负责内应。 二组咬线人,跟到目标说的那家店里,小心点,别醒了。谢霖负责外围,特警一组在地下停车场,从前门进,特警二组从各个侧门进。 指挥车和刑侦三组堵前门,低调一点。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准开枪不准暴力执勤,以线人和民众的安全为上,听见了吗?」 「收到!」 宋志民看了应呈一眼,被这雷厉风行的真正一线怔了一瞬,埋没在文字海洋里的一腔热血被重新唤醒,激烈沸腾起来。 他唰一下站起身,说:「小应啊,我们警察的职责就是惩恶扬善,这个左护法十一年前让他跑过一次,是我们警察的疏漏,这次不能再让他漏网了! 还有,线人一个人在里面,肯定没有办法第一时间进去支援,千万要确保线人的人身安全,知道了吗?」 「我知道。」应呈看着手机上那个正在通话中的界面,心脏每一根血管都绷得僵硬笔直,「我的人,安全我负责。」 他还等着他回家。 59、主场 樱花广场是兰城最新开的一家商城,风格多变,品牌入驻,是本地网红最热衷的打卡地。 随便找个角落,连位置都不用挪一下,手机直出原图就能拍出一套美美的九宫格,正是因此才能吸引到有人在这里包场求婚。 一组的人已经赶在江还之前到了商城里,佩戴好摄像头两两成组,分散在商城各个角落里。 顾宇哲一眼看八方,目光在满屏缩小的画面了来回跳跃:「陆薇薇站远一点,把整个求婚现场都拍进来。对,就这个位置,你先站着别动。 小吕,你前面那个白色gg牌后面应该有个建筑用电梯,你确认一下能不能进去。秦一乐,确定一下居井屋的情况。」 秦一乐先赶到那家叫居井屋的日料店门口看了一眼,不敢靠的太近:「居井屋在四楼,扶手电梯左手边,求婚用的气球吊在这一层。通道只有三四米左右,扶手也比较矮,人特别多,万一动起手来不方便也不安全。」 他一个转身,应呈就能看见麻绳网兜从扶手电梯这一头一直吊到商城对面,装满了大小不一的气球,而底下,就是求婚用的大型舞台。 「店里的情况呢?」 「我问了,店里没有位置,目前无法找到合适的位置观察内部情况。」 「特警呢,有没有办法从外面观察?」 耳机里传来谢霖的声音:「不行,我已经看了,这家商城的玻璃全部不透光,从外面看不到里面情况,也不确定目标具体在哪个包厢,到底有没有窗户。」 应呈嘬了个牙花:「那二组呢,二组就位了吗?」 二组的兄弟正不远不近地跟着江还一行一起从扶手电梯上楼,压低了声说:「已就位。目标正在扶手电梯上,人不多,随时可以动手。」 一旦江还进入日料店内,那就真是盲人摸象,仅凭手机通话,出了意外救援不可能及时,而且日料店的环境根本不支持动手,狭小人又多,势必牵连无辜民众,电梯上是最后的机会了。 应呈攥紧手机,冷静说道:「二组人太多了,留两个人在居井屋门口,剩下的人支援一组。很有可能还有其他邪?教成员隐藏在商场的人流里,注意隐蔽。」 二组只能看了一眼江还逐渐上升的背影,应了一声「收到」,很快就分散进了人群里。 陆薇薇凭藉着超御的外表和粉丝数量不少的社交平台很快融入了内部,轻声说:「老大,我查到了今晚求婚活动的安排。现在是九点十分,九点半开始预热,十点开始舞台活动,网络上会有同步直播,十一点正式求婚,吊在楼上的气球会放下来,十二点散场。 第204页 会有好几个帐号同时直播,至少持续两个小时,在线观看人数恐怕能上几十万。 而且因为这个活动,商场里好几个商家都决定彻夜营业,目前商城里至少还有上千人,舞台活动正式开始后很有可能再增加。」 这就代表着…… 绝对不能在商城里动手! 应呈唿出一口气,眉目几乎要拧到一起去,精神的高度紧绷之下,使得他胃部隐隐有种绞痛感:「二组分几个人出来负责商城外部,控制好几个出口和停车场,只出不进,不要让商城内部的人再增加了。 一组负责商城内部,民众安全由秦一乐负责,一有问题及时疏散,千万不要发生踩踏事故。 顾崽现在就给技术科打电话,查一下这几个直播帐号,能封的都给我封了,不能封的给我限流,把看直播的人数降到最低。 我再说一遍,人要抓,线人也要保,但绝不能开枪,一切以民众安全为上,决不允许出现混乱场景,听见了吗?」 「收到!」 他通过屏幕上缩小且不断晃动的镜头目送着那个白衣青年走进那家日料店,一颗心又下坠到深海,再次冰冻起来。 手机的通话中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混杂着几家店铺纠缠成一团的音乐,嘈杂不堪,什么也听不清,持续了几分钟后,随着「啪」一声响,就骤然安静下来。 猝然来临的沉寂反而令人更加紧张,他恍惚觉得后背有冷汗顺着嵴樑滑落,几乎忘了唿吸。 良久,才听江还带着愠怒说:「你们这又是什么意思,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昏暗的日式包厢里有一张矮桌,桌上摆着一艘近一米长的装饰船,床上放满了寿司和刺身,船头甚至还摆上了装饰鲜花。但……没有人。 常齐把其他人都打发走了,自己只是帮他摆好了碗筷,倒好了酱汁:「不好意思,左先生堵在路上了,大概还要半个小时。他说了,请傅老师边吃边等,这些都是特意为您点的,我就先走了。」 江还气极反笑:「什么?还要我坐在这里等他?他自己定的时间他还迟到?我本来以为你们只是过分谨慎,结果你们是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 「傅老师消消气消消气,都走到这一步了,不差这半个小时。」 「消气?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考验我,现在还放我鸽子,真以为我没有脾气吗?」 他唰一下站了起来,常齐连忙又把他摁回了坐垫上,满脸堆着笑意:「就半个小时,真的就半个小时,您就当最后再给一次机会不行吗?」 他敏锐感觉到常齐趁机给他打了个手势,瞬间读懂了他的眼神,又安安分分坐了下来:「好,我只等半个小时。」 ——常齐的意思是,隔壁有人! 顾宇哲听见手机里又传来「啪」的一声,猜想应该是常齐离开了包厢,也就是说…… 「老大,现在包厢里只有线人一个人,那个左先生还要半个小时以后才能到,要不要把设备送进去?至少要看见里面的情况吧?」 应呈在他后脑勺一拍:「蠢。你以为那个左先生真的没来?这个时候进去就真的正中人家下怀了。」 顾宇哲恍然大悟,「哦」了一声,摸了摸后脑勺心下暗忖,这天知神教的套路还真是一套又一套。 话音刚落,应呈的手机的通话就是一顿,他心里顿时一揪,下一秒才发现,原来是江还发过来的一条简讯——「不要轻举妄动,左护法有可能在隔壁。」 应呈就笑了一声。他退到后台打算编辑一条简讯,想了想还是删掉了。他跟江还也具有某种默契,有些细节,他不需要多说。 江还就这么一个人坐在包厢里,小口小口地喝着赠送的白桃乌龙茶,很香。 他不会喝酒,也不爱吃生食,这艘寿司船确实很漂亮,于他而言也是新奇的,但也仅限于此,并不对他的胃口。 九点四十分。半个小时,时间卡的刚刚好。 单薄的木板纸门啪一声打开,来人染了一头明显的金髮,阴恻恻一笑,脱了鞋子弯腰走进来,又啪一声把门关上了:「傅老师见谅,路上有点堵。咱们兰城就这点不太好,你说这早高峰堵半天,晚高峰又堵半天,耽误了这么多事都没处说理去。」 应呈下意识压低了肩膀,一双黑眸几乎能把手机屏幕灼出两个洞来,心脏高高吊起堵住咽喉,捏着手机的手由于过于用力而颤抖起来—— 大鱼上钩了。 这也证明,江还潜进了鲨鱼池中央。 他立刻把声音拉到最大:「各组注意,目标出现!商城人太多,不安全,尽量等出了商城再动手!」 每个人身上都自带气场,精于观察的江还对这种气场的感知较平常人更加敏锐,来人气场强大,他本来就精神高度紧绷,这乍一出声吓得他手一颤,立刻将双手藏到了桌下,这才抬头看去,忍不住一紧眉头。 不对。这个人不是童芸指认的那个人! 「你是谁?」 他大大咧咧坐在他对面,捏起一个寿司塞进嘴里,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含煳不清的说:「吃啊,傅老师怎么不吃?不要客气,今天我迟到了半个小时,心里也过意不去,这一桌是特意补偿傅老师的。」 「我对生冷食品没有兴趣,但我不想被人当成傻子耍,你到底是谁?」 第205页 「鄙姓左,就是约你的那个人。关于生意的事,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吗?」 江还哼了一声:「谈生意?我没兴趣。」 「这……」 「我今天就是想来看看你们到底是个什么妖魔鬼怪。合作就不用谈了,我也没这个资格高攀你们,但你们干的事我倒是可以帮你们好好算算。 先是把我关小黑屋里打了一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再是吊了我好几天不跟我联繫,然后又把我当条狗似的唿来喝去,我按时赴约却把我按在桌上搜身而且还临时换地点,换了地点也就算了,还放了我半个多小时的鸽子。 没说漏吧?还有,但凡你们能尊重我一点,换地方之前先徵求我的意见,也不会选一个根本不合我胃口的日料店。」 江还说完,冷着脸砸了筷子,逼得对方不得不垮下了假笑的脸,凛着眉目威慑力升级:「话也不能这么说。傅老师是明白人,我们就不绕弯子了。你也知道天知神教实际是个什么性质,最近查的越来越严,几乎已经没有生存空间了,我们也是不得不慎重。既然想要赚钱,那也得先保住这个项目不是?」 「哦,我忘了一点。你们现在合作的态度是很友好。结果,最后还是给我来了一出双簧戏? 你根本就不是约我的那个人!我早就说过,你们心里在想什么,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班门弄斧只会弄巧成拙,既然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来见我,就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 应呈一惊,来的人不是左护法本人? 对方显然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暴露了,但还是笑了一笑不再说话,只是拿出手机开了免提,只见手机上赫然显示着正在通话中。 江还悚然一惊,下意识握住了自己的手机,手心里已经冷汗涔涔。 「不愧是傅老师,果然厉害,我就知道这种小把戏瞒不过你。」 「那左先生也该露个面了吧?」 「傅老师是来谈生意的,电话里有什么不能说的,又为什么非要我露面呢?难道……你不想谈生意,只是想见我?」 江还冷哼道:「左先生这是还怀疑我有问题啊。说句实话,就你们这一轮筛选下来,除了条子的卧底,也没有人能坚持到这一步。 我来是为什么,你们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那个叫唐建文的记者是怎么死的,我还没忘呢,恐怕我不来,现在就已经躺在太平间了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随即轻笑了一声,不知何故,听到这微弱的一声笑,江还只觉心脏骤然一缩,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一股寒气从四肢百骸侵骨入髓。 ——不好! 他慌忙去按手机屏幕,企图挂断电话却为时已晚,坐在桌对面的替身倏忽出手,一把把他的手砸在了小木船上,尖利的稜角让他痛唿一声,手腕立刻见了血,手机摔落在地上,被他抢先一步捡了起来,输入开机密码,只见后台赫然显示通话中。 电话那头凛然出声:「不知道,傅老师是在和谁通话呢?」 顾宇哲头髮都快奓起来了:「老大!」 他没有挂电话,而是「嘘」了一声,给宋志民打了个手势,示意一切指挥权交给他。 顾宇哲只觉一阵阴风忽的吹了进来,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再回过神,就见应呈已经风似的沖了出去。 他没入五光十色的霓虹,又穿过人山人海的世俗,把手机贴在耳边,听那拳拳到肉的虐打和隐忍不发的低唿,一边跑一边摘掉了身上戴的设备,紧紧攥在了手心。 他知道宋志民在喊他,谢霖在喊他,全世界都在喊他,可他顾不上。 因为江还也在喊他。虽然他竭力忍耐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确实听见了。 世界熙攘,只剩一人。 他直接冲进了日料店,一招将人撂倒,两部正在通话中的手机跌落一处。 江还倒在地上,星星点点的血在他的白衬衫上绽开成一朵一朵的雏菊花,他愣愣看着这个男人就这么披光而来,向他伸出手,喊的却是一声——「璟瑜」。 空白只维持了一瞬间就因为这两个字而被理智填满,江还清楚,他是来救卧底在天知神教内部的「傅璟瑜」的,而不是他江还。 这个傅璟瑜,他还得继续当。 所以他一点头,想了想,叫了一声「阿呈」。 顾宇哲一回头,急得白了脸:「宋……宋副,这……这怎么办?」 这完全脱离了原定计划,现在线人带支队长,有一个算一个全折在里面了,虽然应呈还带着窃听,却摘了耳麦,既联繫不上也看不到包厢里的情况,四捨五入和盲人摸象没区别! 宋志民手心直冒冷汗,耳麦里的一片死寂更让他心下惴惴,他清楚他的一句话决定了今天的成败,甚至是应呈和江还以及更多无辜民众的生命安全,像山一样的压力兜头盖脸压在他肩上,压得他几乎窒息。 幸好谢霖及时接过了这份压力:「先别动,相信应呈!」 「可老大把耳麦都摘了,我们也联繫不上他啊,万一设备被对方查出来又该怎么办!」 谢霖那边沉默了一个瞬间,随即肯定说道:「等!再等五分钟!应呈一定会想办法解决的!」 顾宇哲的汗唰一下湿了满背,喃喃里带上了哭腔:「那……万一呢!」 第206页 唐建文是怎么死的?现在看也看不到,情况千钧一髮,再不出手,等待只会变成袖手旁观! 五分钟不过一首歌的时间,但谁能知道应呈和江还会遭遇什么? 谁知道现在的应呈不是就在喊他们进去支援呢?到那时,什么都是为时已晚! 哪怕只差一秒钟,也有可能收尸都收不到完整的! 秦一乐就在居井屋门口喝奶茶,轻声道:「这家店有问题。老大直接冲进去,那么大的动静,店员和客人没有一个人去查看情况或者感到好奇,我怀疑现在这家店里所有的人都是邪?教成员。」 「这不更危险了吗!」 谢霖冷静开口:「不。这证明我们行动的难度降低了,以店为目标能降低我们误伤群众的机率。秦一乐,你看看有没有办法进店,顾崽把能拍到的人都和失踪人口库比对一下。」 「收到。」秦一乐说完就往店里走,但拐角太深看不到,索性就蒙头蒙脑闯了进去,一边腆着脸问有没有一个叫秦一乐的人预定座位,大声和店员扯皮,一边直接往包厢走,试图能让顾宇哲拍得更清楚,眼见着店铺里的人眼色有异,这才佯装接了个电话,以弄错了餐厅为由堂而皇之地又退了出来。 「秦一乐干得漂亮!走远一点,别让他们起疑。」顾宇哲手下不停,电脑上很快弹出来好几个人口户籍页,「正在比对,秦一乐说得没错,基本都是失踪人口,很有可能这家店就是另一个窝点。」 秦一乐蒙头一直跑到安全通道里:「现在怎么办?我连老大在哪个包厢都不知道,也不确定老大到底听没听到我的声音。」 「等,五分钟,就五分钟!」 宋志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谢霖!」 他忽然就明白了当时应呈这么执着地要等江还给信号的心情了。 因为他有多信任应呈,应呈就有多信任江还。于是他唿出一口气,又坚定地说:「等!就算应呈要死,也有能耐在死之前给我们送出信号。他不是别人,他是应呈!等!」 宋志民沉默,一转头看着那台同样沉默的音响,心也一点一点坠了下去。 应呈自然听见了秦一乐的声音,毕竟这单薄的纸门并不隔音,但他不能做出回应。 因为包厢里又冲进来两个人,一个直奔江还,另一个直奔他。 他这次没有还手,生生挨了一拳,就算嘴角渗出了血也无动于衷,但当余光瞥见江还又要挨打时,却厉喝道:「沖我来!」 那人当真放过了江还,顺手抄起那壶白桃乌龙茶,抡圆了就砸在他脑袋上,他躲也不躲,一个踉跄摔到角落里,双眼模煳,血腥味混合着果茶香,玻璃扎进皮肉里,凉丝丝的。 江还心下一揪,双手剧烈颤抖起来:「阿呈!」 他伸手一抹,摸了一手碎玻璃碴子,勉强睁大了眼睛:「我没事……」 先前挨了应呈一拳头的那个替身抄起放寿司的条状木碟,拍在他头上,把那些碎片像钉子一样深深扎进他血肉,在他脑袋里碎裂成齑粉。 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头骨「咔」一声裂开,除此之外竟听不清楚别的声音,但他依然咧嘴笑开,露出一口被血染红的牙:「你们这帮人真不厚道……就准你们找替身,不准我找?」 手机里传来那位左先生的声音:「你是谁?」 「我?」他笑了一声,一把揪住江还的衣领,把他拽到自己身后来,「我是包养他的金主。我跟你可不是一路人,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我养的狗崽子被人碰了,我从来不会做缩头乌龟。你说是不是,小金毛?」 那染了一头黄毛的替身又抡起木碟,显然打算下死手,江还一句「应呈」卡在嗓子里,差一点就要喊出来了,却只听电话那头再次传来了那沉稳的声音:「慢着。」 「你到底是谁?」 应呈一勾手指,示意「小金毛」把手机给他拿过来,即使茶水混着血挂了满头也不影响他这满脸欠揍的笑容,他把牙咬得咯吱直响,却只能老老实实把手机给他拿了过去。 他接过手机取消外放,贴在耳边:「我啊,才是那个真正要跟你做生意的人。生意要做就要做大,光兰城可赚不了大钱,你们……缺个新教主。」 江还紧紧攥起手,勉强撑住他不让他倒下:「阿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只见应呈笑意加深:「看来……左先生跟我达成一致了啊。」 他笑了一声,说:「让他们俩过来。」 电话随即挂断,应呈一把握住了江还的手,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然后轻声说:「你歇着吧,接下来,就是我的主场了。」 江还来不及点头,就感觉手心里被人塞进了什么东西。 ——是他卸下来的设备。 60、行动 江还事先已经被搜过一次身,幸而逃过一劫,迅速将那个对话收听一体的隐形耳麦塞进了袖口折缝,随后就被人按住肩膀,眼睁睁看着应呈被按倒在地搜身。 血混着茶水淌了一地,血腥味被白桃香酝酿过后,使整个包厢里都充斥着腻人的甜腥,他昏昏沉沉,却越过所有的时光与空间,只死死盯着江还。 搜身很快结束,他被连拖带拽地拉了起来,江还连忙去扶:「阿呈,没事吧?」 「没事,你呢?」 他摇头,唇角紧紧抿起,眉目都拧成了一团。两个人随即被推搡着走向隔壁的包厢,他搀扶着应呈,比了个口型,问怎么办,应呈没有接话,包厢门一开就被身后的打手一脚踹进了房里,江还身材单薄,也被连带着拽倒在榻榻米上。 第207页 应呈揉了揉眼睛,摸了一手的血,剧烈的头疼让他睁不开眼,极度睏倦,勉强睁大眼,生怕自己眼一眯就要昏过去,轻轻笑了一声:「左先生养的狗,下手可真够狠的。」 他艰难坐直了身子,只见桌对面的中年男人穿了一件泛了旧的白夹克,显得朴素又普通,但那双眼里却透着狐狸一般的狡黠。 只一眼,应呈就确定了目标——这个人,与童芸指认的画像有九分相似,基本可以断定就是本人! 「二位小动作太多,不太合规矩,这总不能怪我吧?」 应呈啐出一口血沫,这才说:「左先生的霸道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名不虚传啊。」 谢霖迅速接收到了话里暗藏的信息,压低了声说:「各组注意!目标已确认!重复一遍,目标已确认!二组的兄弟盯好店里情况,一旦店里有动静,要保证能第一时间救出线人和队长!」 「收到!」 一时之间,指挥车屏幕上缩小的画面都瞬间移动起来,向居井屋汇聚过去,顾宇哲见状连忙喊道:「人太多了!分点人去协助陆薇薇,随时准备疏散!」 那些画面又有一部分往回撤:「收到!」 代号左护法的男人真名未知,只是淡淡一笑,坐姿端正,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日式清酒,来回在他们身上扫了一眼,这才慢慢悠悠地开了口:「这位……怎么称唿?」 应呈顺手拆了桌上的一次性擦手巾,一把夺了他手里的小酒壶,倒上酒就直接按在了伤口上。 剧烈的疼痛感让他紧紧一皱眉头,但迅速忍住了没有出声,藉助这疼痛感反而让他勉强清醒,然后笑了一声,依然是那吊儿郎当的模样。 「我?前几年兰城地头上有个捯饬粉的,人称叶总。想当年我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没想到过了几年,老商品卖不动了,全砸在手里,这不才想改个行。 虽然我手里那些破烂货放市面上不流行,但效果未必差。靠嘴上功夫骗人,总归会有醒的一天,但靠我这个……可就不一样了。」 他说着搓了搓指尖,行内的人都知道,不是指钱就是指货。 顾宇哲那边键盘敲得噼啪直响:「这什么叶总哪冒出来的?需要我现做身份吗?」 谢霖骂了一句:「用不着你做。妈的,这小子见缝插针,把叶青舟的卧底身份现捡来用了,现在他就是一贩毒的。」 叶青舟这会还时不时用着这个身份呢,卧底用的身份就跟男人的游戏帐号似的,要是被他用废了,回头非撕了他不可! 对方显然对这一身份有所顾虑,一边给他身后的小金毛使了个眼色,一边说:「恕我冒昧,我听兄弟这意思……该不会是刚从里面出来吧?安全吗?」 「年轻气盛,喝高了跟人打架进去的,要是我卖这个能被人抓住,那我就不叫叶总了。」 应呈说完就突然起身,连身边的江还都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已经把正要往外走的小金毛撂倒在地,一双筷子如刀如刃,戳穿了手掌直接钉在榻榻米上,由于出手太快,甚至连血也没见,小金毛迟疑了一瞬,才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 他随即弯下腰,带血的眉目里染上戾色,轻声问:「刚刚是不是用这只手,往你爷爷脑袋上来了一下?嗯?」 过于兇悍狠毒的场景一时之间令人不敢接近,就连另两个打手也是一颤,只听他声音随和,语调轻缓,「哦」了一声,仿佛才想起来似的:「对不住,记错了,你用的是右手。」 说完,江还只听「嗤」一声,头皮一紧喉间发痒,原来是应呈硬生生又把那双筷子拔了出来,血顿时喷溅三尺,小金毛疼到痉挛,嘶声尖叫。 他作势还要扎另一只手,左护法腾一下站了起来,怒火喷薄:「你要干什么!」 他回头,包厢里灯光昏暗,在他脸上留下一片阴影,显得更加诡秘狠辣。 「左先生可别心软,狗不打不长记性,这小金毛咬了不该咬的人,不做规矩可不行。你要是捨不得,我替你下手。」 「你不要得寸进尺!别忘了这是谁的地盘!」 应呈先照着企图反抗的小金毛脸上又是哐哐两铁拳,打到他吐出一颗牙,五官涣散,连脸都歪到一边,这才侧着脸流里流气一笑,笑够了冷不丁抓住他的手就直接扎了个对穿,这才站起来掸了掸衣襟,云淡风轻,只拿他的痛喊当成背景音。 「算起来整个兰城都是老子的地盘,别以为我进去几年骨头就松了,什么狗屁倒灶的都敢到我头上撒野。你呢算文,我才是动武的人物,跟我这动手……就是找死!」 他说完将那块被血浸透了的毛巾按在小金毛手掌里,残留的酒精再次让他疯狂挣扎,但声嘶力竭的尖叫只能换来应呈的又一铁拳,直打得他满脸血肉模煳,眼耳口鼻没一个地方不流血为止。 打完了还轻笑一声,仿佛刚刚动手的那个疯子不是他:「对不住兄弟,下手重了点。我也是个讲道理的人,毛巾给你,你自己包扎吧。哦对了,不是想查我底细吗?去吧,赶紧点,别误了左先生的事。」 话虽如此,但应呈的兇狠摆在这里,谁还敢真去调查? 左护法挥了挥手,让人进来把哭天喊地的小金毛拖了出去,偌大的包厢又重归寂静,过了一会,那哭喊声就猝然消失了。 应呈于是又坐了下来,悄悄把打人的手压在了腿下,以掩饰止不住的颤抖,那满头满脸的血衬得他脸上笑容更加阴诡,只问:「怎么样,生意还谈吗?」 第208页 左护法紧紧攥起了手,只能喝了口酒掩饰过去,随后才酝酿好情绪,冷静下来:「听兄弟这意思,是打算卖药给我们?」 江还收回脸上的惊诧,心脏骤如擂鼓,一股寒意顺着嵴樑爬上头顶,让他生生打了个寒颤,头髮都奓了起来。 他终于意识到,应呈说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一根歪苗并非玩笑。 他以为那天飙车的应呈就已经够疯了。没想到,他居然还能疯到这种动不动就见血的地步。 他的青春期充斥着叛逆疯狂和小偷小摸,是那么一道光,让他长到了正确的方向上,但当那道光寂然熄灭后,他就又回到了黑白相接的灰色地带,只要退一步,就是彻彻底底的万劫不復。 他倔强生长,光辉明亮的热血之下,浸渍的依然是一幅凶蛮狠厉的骨骸。 想到这一点,江还打了个颤,恐惧像海浪一样席捲而来,彻底吞没了他。 他无法想像,当应呈一步踏错,又会是什么样子。 应呈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左先生也是识货的,我也不搞奸商那套。说句实话,我的东西有几年了,往市面上散卖是卖不出去的。 就是因为这点,所以价格便宜,我给你这个价,用来绑死那些不听话的,绝对比洗脑有效多了。」 「叶总也说了是卖不出去的货,还要这个价?」 他笑了一声:「我卖给你是什么价,你下了药能从人身上榨出多少油水,这笔帐左先生总是能算清楚的吧?」 左护法叩了叩桌面,似是在考虑,应呈见状就按住额头伤口轻轻嘶了一声:「左先生要不慢慢考虑?我就先回去了,我头疼,可等不住您这么考虑。」 他就轻笑了一声:「叶总刚出来,条子是不是盯得紧?」 「你搞个替身只是为了煳弄璟瑜,我让璟瑜替我出面,可是为了你们好。但你非要把我逼出来,这可怪不得我。」 「那叶总的意思,是真的带了尾巴?」 「那又怎么样?我出来找个老朋友叙叙旧吃顿日料不犯法吧?就算条子盯着我又有什么好怕的?怎么,左先生怕被人查?」 他笑了一声,江还注意到他突然坐直了身子,又有了底气的模样,心里暗忖不妙。 果然,只听他说:「那倒没有。只不过,我后厨一次性进货进多了,屯了几桶酒精,被消防抓住了是要关门整改的,搞不好还得罚款呢。」 应呈立刻意识到这个酒精的数量绝对不止「几桶」这么简单,轻轻一眯眼:「哟……左先生这是有埋伏的意思?」 他又笑,一摆手,但目光里却分明有暗光涌动:「不至于不至于,叶总多想了。」 谢霖头髮都快奓起来了,被冷风一吹生生打了个哆嗦:「顾崽!查防火系统!各组注意,居井屋后厨可能藏有大量易燃物!」 顾宇哲键盘敲得噼啪直响:「收到。这家商城用的是智能防火系统,防火捲帘门和烟雾报警器是联动的,一旦检测到烟雾会在30秒内关闭防火捲帘门,但是上星期消防突击检查的时候发现这个系统就是个摆设,烟雾报警器根本不会工作,这才让他们整改的。 捲帘门应该能手动操作,秦一乐,你现在呆的那个楼梯间门口就有一个防火捲帘门,去确认一下。还有一个……在居井屋门口,快去确认!」 秦一乐连忙出楼梯间一看,只见捲帘门底下支了一整排的小摊子,贩卖各种眼镜围巾小饰品,人来人往,立刻说:「不行,这边这个防火门肯定用不了!」 整改整改,整改了个寂寞!这捲帘门底下还是乱摆! 「往后走,那家服装店门口还有一个!」 这家店门口倒是干干净净,秦一乐很快找到了防火门的手动开关,就近守在了旁边:「防火门位置已确认,随时准备疏散!」 「居井屋门口的那个呢?」 「已确认!已做好疏散准备!」 谢霖唿出一口气,只听手机里又传来了左护法的声音:「倒是叶总,像是有备而来的样子,不知道您既然是刚从里面出来的,又是怎么知道我这小本生意的呢?我这……可才刚开工没多久。」 应呈看了看身后的江还一眼,比了个手势「嘘」了一声,笑道:「天机不可泄露。有机会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江还一震,思绪翻涌而起。 顾宇哲听不懂,却分明意识到这是什么暗示:「都什么时候了!老大怎么还有空天机不可泄露呢!」 谢霖却瞬间明白过来:「天机不可泄露就是毫无把握的意思!」 现在应呈显然也注意到整个日料店都是对方的人了,这帮人是能把唐建文一个大活人活活围殴致死砸成了一团肉泥的疯子,而他又受了伤,刚刚对付那小金毛就已经是精疲力尽了,更不要说还带了江还这个拖油瓶,后厨还不知道藏了多少易燃易爆物,用一个四面楚歌来形容他目前的处境恐怕都不够紧急。 ——他现在,是真的一点把握都没有。 只听包厢里的对话还在继续:「机会?现在不就是机会吗?」 江还突然开口:「左先生不会真的觉得,把你的生意伙伴打伤了以后再让对方带伤谈判,会是一个好的时机吧?」 左护法放下了酒杯:「哟,不好意思。叶总实在是太生龙活虎了,看叶总这身手,我都忘了你身上还带着伤呢。不过我看也不太严重,不如先谈完了再说?」 第209页 「下次再说吧,我皮糙肉厚,这点还真就是小伤。但璟瑜可是文弱书生,靠脑力的,娇贵得很,我得带他去医院。」 说完还哼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当然了,医药费就不用左先生掏了,我没这么小气。」 应呈站起来就要走,却又被包厢里另两个打手拦住了去路。 他现在是强弩之末,脑袋昏昏沉沉,眼皮都撑不开,全身力气都凝聚在小金毛身上了,现在连手都在发抖,肯定不可能是这两个人的对手,只能强撑着回头问:「左先生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看傅老师的伤也不严重,好不容易来一趟,总不能白跑吧?」 「如果我非要走呢?」 「我当然是不拦你的,但我和傅老师……还有些话要谈。」 应呈登时紧紧攥起了手,这小子的意思,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江还立刻站了起来:「好。关于心理学洗脑话术的部分,我来和你谈就行了,叶总被你们的人打伤,先让他去医院不过分吧?」 「你坐下,有你说话的份吗?」应呈说完双手一插兜,脸色又冷峻下来,一脚踏在了小矮桌上,头几乎要顶到天花板了,使得他看起来尤为高大,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就这么压了下来,「左先生果然毫无合作的诚意,还敢把主意动到我的人头上?以为我是软柿子随便捏吗?」 没想到左护法浑然不惧,顶着他居高临下的目光悠然又啜了口酒:「合作嘛,当然是有来有往的。叶总想从我这里分一杯羹,也得把勺子伸进来吧? 傅老师学富五车,这么庞大的知识量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当然需要傅老师留下来好好指导了。」 江还拉了他一把,眉目凛然:「阿呈,我可以。」 ——他知道今天一旦跟应呈分开,迎接他的只会是无边黑暗,或许以后不得相见,也或许一去不回仅剩尸骸,但只要能保应呈平安,他就愿意深入这个泥潭。 他见过最深的海,所以无畏一切黑暗。 但应呈只是白了他一眼,恶狠狠啐了一口:「妈的闭嘴!」 他冲进来就是为了救他,既然进来了,就得一起离开! 顾宇哲一联想后厨可能还有大量易燃物就心惊胆战:「对方摆明了是不打算放线人走,一旦他把线人扣留,二组那边能咬上吗?」 谢霖连忙说:「不行!能咬上也不行,线人必须带出来!我们谁也不能保证他中途会不会杀害线人,线人只是普通群众,必须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那怎么办?这一整个店铺都有问题,老大现在是一个人深入敌营,看情况还挨了打,出了事就来不及了!」 谢霖沉默了一会,只听宋志民突然拍板:「行动!」 他头髮都快奓起来了:「不行,宋副!现在还没收到应呈的求援信号!我们也不清楚里面的情况,一旦起火情况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还是再等等吧,相信应呈,万一他有把握呢?」 宋志民急得打转:「你看他像是有把握的样子吗?」 应呈先前靠酒精刺激才强打起来的精神已经到了萎靡边缘,眼前逐渐模煳,什么都看不清,一张嘴牙齿就有点打颤,白着脸忍住了,这才说:「我的人,怎么来的我怎么带走,你要是不服,憋着。我是来合作赚钱的,能干就干不能干我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打压手下那一套别用到我头上,爷不缺你这条路子。」 左护法放下了酒杯,一拍手,先前被人拖走的小金毛又被人拖了回来,只是他浑身湿透,已经失去了意识,像条死狗似的被人丢在榻榻米上。 那气味于江还而言相当于噩梦,惊得他唰一下后退了三步,下意识打了个颤:「汽油!」 只见他笑了一声:「叶总这手段够狠,不过跟我比心狠手辣我是从来不怕的,前几天那个叫唐建文的记者听说了吗? 那死相,就算是叶总恐怕也没见过。我这人没什么缺点,就是天生比较多疑,这点我是承认的,我也承认这十几年来,我们的控制手法确实有待更新,但也不是非傅老师不可。同意了,你走,不同意,那你们俩可就谁都走不了了。」 江还看了那人肉汽油桶一眼,铺天盖地的恐惧感让他眼前再次隐隐出现了火焰,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惊声叫了一声「阿呈」。 那些屡次出现在噩梦和幻觉里的画面,此刻再次十分鲜明地浮现在了眼前。 ——他可以入火海,也可以下地狱,但应呈不可以。不可以! 宋志民再次一拍桌子,用暴躁来掩饰此刻的惊慌:「不行,不能等了,再等就来不及了,行动!」 「宋副!再等等!情况再紧急也还有时间喊一声「应呈」,我们现在还没有收到信号,就证明应呈还不需要我们的援救,再等等吧宋副!」 「怎么等?出发之前我是答应过你们黄局要把你们一个个都活着带回去的!现在不行动,难道要等出了事再收尸吗? 你怎么确定应呈现在一定没事?我就问你你敢给我保证应呈现在一定没事吗?你能确定他还有机会有能力发信号吗?」 「可……现在商场里还有近千无辜群众啊!我们还不知道居井屋里到底藏了多少易燃易爆物,商场里还有没有其他分散的邪?教分子,现在行动……真的太劣势了!」 第210页 应呈对外的千钧一髮毫无知觉,因为他自己这里也是针锋相对。 只见他掏出打火机往桌上一拍:「威胁我?行啊,来!打火机我给你放这了,你要是有胆你就点火,不点你是我孙子!想死是吧?来啊!爷奉陪!」 开玩笑,这居井屋全是木质结构,一烧起来大家一起玩完,再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 左护法果然没敢伸手去接那打火机,应呈就语气一改笑了笑:「左先生得清楚我是来谈合作的,合作是什么意思?合作就是咱们之间只有单纯的利益,我不是来动摇你的地位的,所以没必要给我立什么下马威,我都不稀得加入你这个什么组织。 我给你出洗脑技术,必要的时候再给你提供一点粉,你按人头数给我分点提成就可以了,何必呢?弄成这幅样子谁也下不了台不是?」 「赚钱嘛,我也没说不跟叶总合作,是叶总先藏着掖着神神秘秘给我搞出来一个替身,这怎么就能怪到我头上呢?」 应呈冷笑一声,指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脑袋反问:「我先动的手?」 「这个就揭过吧,叶总不也把公道讨回来了?」左护法一努嘴示意昏迷不醒的小金毛,然后才说,「既然叶总是来谈生意的,行的直坐的正,把傅老师借我两天,又有什么好怕的呢?难道……傅老师不干净?」 宋志民听着又是悚然一惊。行动与不行动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在他肩头,左边是优秀的人民干警和无辜的群众线人,右边是一着不慎就会波及整个商城的易燃物,沉寂在文件与孤高办公室的那颗赤忱之心突然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涌动的热血促使他下达了最终指令——「不能再等了,行动!」 谢霖一声「宋副」还卡在嗓子里,就听他已经做好了布置:「一组组织有序疏散,小心不要发生踩踏事故,二组准备突入,一口气把所有人都控制住,绝不能让他们点火!特警组同步支援,快!」 特警队长田良捂住了耳麦小声问:「怎么办?」 现在包厢有可能已经被浇了汽油,应呈那小子还把打火机拿了出来,万一真把兔子逼急了,放火能拦得住吗? 听声音二组已经在往居井屋放心汇聚了,谢霖只好骂了一句:「妈的,还能怎么办,上!」 说完又提醒了一句:「二组小心,里面有汽油,绝对不允许开枪!」 他和田良这才一前一后,各领着一组特警冲进商城。他眼观六路,看见陆薇薇大声疾唿,劝退了那对正打算求婚的浪漫准夫妻,将蒙在鼓里的群众向外疏散,看见二组的兄弟逆流而上一窝蜂涌向居井屋,也看见秦一乐守在防火门旁一步不敢离,指挥着店家有序撤离。 前后不过几秒,他突然听见「嘭」一声巨响,震得他耳朵有瞬间失聪,一抬头只见火光乍现浓烟阵阵,有个人影同那些吊起的气球一同坠落了下来,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然而这只风筝一眨眼就落在了木制的求婚舞台上,又发出「嘭」一声巨响,将木板溅起一人多高。 他的血比红毯更红,腹腔里有什么东西像小气球似的噗噗炸了两声,就吐出了一口粉红色的泡沫——那是内脏破裂的声音。 然后他挣扎了一下,不动了。 61、失约 谢霖颤着手去试,发现应呈仍然在顽强唿吸,立刻指挥顾宇哲叫了救护车。 医护人员来的时候,由于他全身骨折,手脚软得像海绵,只能用带血的红毯把他裹了起来,像拎尸体似的把他装上了车。 兰城的人民医院已经不支持接收,救护车只能直奔高速赶往省里,却再度遭到了拒收,转而又马不停蹄一骑绝尘,最后直接把人送到了首都最好的专科医院。 谢霖一路陪同,连衣服都没有时间换,穿着沙袋似的防弹衣在医院跑上跑下,汗水浸湿他的发梢。 他不敢停,他怕他一停下,脑袋里绷得紧紧的那根弦就要断了。 早上六点五十。 应呈的手术已经持续了五个多小时,医生们潮水似的扑进手术室,红灯刺眼地亮着,谢霖怕它灭了,又怕它一直不灭。不知不觉间,双腿就开始忍不住地颤抖。 走廊那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他急需转移注意,开始警觉地盯着那个方向——是陈强带着应爱华和苏月兰夫妇赶到了。 谢霖孤独地扛了一夜,调动了全身力气才维持住的冷静表面在那一刻终于分崩离析,他勐一起身却双腿一软,直接扑到了应爱华跟前,连膝盖的剧痛都感觉不到,只是哑着嗓子说:「应局,应呈……应呈他……」 陈强还在復健期,走路一瘸一拐,跟应爱华一起把他扶住:「小谢!」 「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没把他看住,应呈他……」 ——他快死了。 他喉间一滞,嗓音嘶哑,断断续续再说不出话来,一回头只见手术中的灯依然亮得刺眼,应爱华先把他扶到椅子上坐好,这才问:「小谢,不怪你,这行动是应呈自己组织的,我心里有数,但你得告诉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应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当时……当时主指挥是应呈,江还是他的线人负责卧底,我是负责联络特警组的。 江还的手机正在通话中,被目标发现了,应呈这才沖了进去,后来宋副下令行动,等我跟田良一个前门一个后门冲进去的时候,应呈就已经……」 第211页 苏月兰急白了脸,手都是抖的,一见那手术中的灯就忘了出声,乍然一听江还的名字就勐一回头:「江还?江还是卧底?那江还也出事了?他人呢?来没来?」 谢霖一顿,又低下头去摇了摇:「我不知道……当时火势太大了,樱花广场的消防系统又是瘫痪的,兄弟们都忙着灭火救人,连秦一乐都烧伤了。 等我送应呈上了救护车,才发现江还失踪了。我来之前已经通知顾崽去查,应呈进去以后应该是把自己的设备交给他了,所以他身上有gps定位,但信号消失在河边。 顾崽看了他逃跑时候的监控,很明显精神不太稳定,他本来就有ptsd,那么大的火肯定加重了他的病情,这种情况下跑去了河边,恐怕……」 双重打击使得苏月兰歇斯底里,一跺脚就喊:「那你去找啊!活要见人死要……」 她说不出那个字眼,终于呜咽着软倒下来,应爱华连忙一把抱住她,她才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这两个孩子怎么这么命苦,我怎么交代,怎么交代啊!」 应爱华只能顺了顺她的后背,眉目深拧,依然是那副铁血将军一般的冷漠面庞:「小谢,应呈还在里面努力呢,不管结果怎么样,都得找出真相,无论应呈真的是失足坠楼,还是有人推他下楼的,一定得弄个明白! 江还是应呈的线人这事我倒是听说了,你打个电话回去,让他们分点人接着找,不管是生是死都要把人给我找回来。那天的行动到底怎么安排的,你说清楚。」 谢霖连忙抹了把脸,一五一十地把昨天晚上的情况说了一遍。 宋志民下令行动后,蹲守在居井屋门口的二组兄弟率先冲进了现场,一组同时开始疏散群众,他跟特警组不方便进入商城,一直守在商城外面,只迟了那么一会会,就见应呈从高空坠楼。 前后只隔了几十秒,但谁也不知道这几十秒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志民在一声近乎绝望的唿喊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他不得不接过了指挥的担子,但居井屋囤积了大量易燃易爆物,爆炸和大火一串连一串。 秦一乐守在防火门旁边随时准备手动关闭防火门,偏偏那扇防火门是坏的,千钧一髮之际,他当机立断选择了迎着火势往回跑,推倒了那些看着单薄实则笨重的木质小饰品摊,赶在大火飞驰而来的瞬间拉下了防火门的开关,以一己之力遏制了大火蔓延,但他本人被不幸烧伤,人这会还在兰城人民医院呢。 后来救护车到了,他跟上救护车以后,就把后续行动交给了就近抓过来顶包的叶青舟,所以后续情况他这边还没来得及关注。 「那二组的兄弟呢?他们不是打头阵的吗?他们也没人清楚那几十秒的事?」 他垂头不语。陈强见状只好按了按他的肩膀,然后才接过了话头:「牺牲了两个,重伤四个,剩下十几个轻伤离得远也没来得及冲进去,问过了,都不清楚。 火太大了,消防那边凌晨两点才灭完火,里面近三十具尸体,连员工带顾客,老曹正解剖呢,结果还没出来,也不敢下定论说那个目标人物左护法一定伏法了,目前还在调查。 不幸中的万幸,一组疏散还算及时,商城的其他群众没有受伤。 但……当时有很多这个网红,就是网络红人,同步在网上直播,虽然让技术科尽量掐住,但到底还是有部分影像和照片传到了网上。现在网上正闹呢。」 其中流传最广的,就包括应呈坠楼的瞬间。技术科禁也禁不完删也删不光,应呈流的血,成了键盘侠口中津津乐道的「腐警活该」,被叫嚣着「要对火灾负责」。 这些话,陈强到底没敢告诉应爱华。 现在兰城就是风口浪尖,前几天应呈请求警民合作的通缉令热度还没彻底下去,又闹出了商城着火爆炸多人死亡的事,偏偏一正一副两个局长,正局长刚从省里挨了骂,被从案子里薅了出去,副局长现在已经被人带到中央问话了。 应爱华就是自己随便一猜也能猜到现在的兰城市公安局是个什么情况。 ——损失惨重啊。 谢霖心里也清楚,但他顾不上。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冰冷的手术室大门,突然想起应呈那天和他说—— 「兰城公墓第四列第十九号,我在那里提前给自己买了个墓地」,他还说「我爸妈就是你爸妈」,现在…… 妈的! 这小子混蛋! 正胡思乱想间,那扇门就冷不丁地被人推开了,满身满手都是血的医生走了出来,急切喊道:「谁是家属?」 苏月兰蹭一下站了起来:「我是他妈!」 医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病人现在全身骨折,失血量太多导致凝血功能障碍,已经是输了五千的血,还是止不住,五千的血是什么概念? 全身的血换一遍还有得多!肋骨扎进胸腔,合併多脏器功能衰竭,最严重的是颅内出血和脑部损伤,基本没有希望了,再抢救下去也只能延长病人的痛苦,我们的建议是……放弃吧。」 她又咚一声摔回了椅子里,那种铺天盖地的痛苦太过沉重,让她想仰天大喊一声为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她死死捏着衣襟,用尽全力才挤出声音,随即仿佛开关被打开,再也止不住地痛哭起来。 谢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不!医生,求你救救他,救救他!他是警察,他是因公负伤,他……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第212页 口罩下的脸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平静到让人觉得冷漠:「我们会尽力的,但目前我们能做的,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请你们仔细考虑一下。」 谢霖听罢,一个转身就一拳抡在白墙上,指节上的血和脸上的泪就一起流了下来,巨大的悲痛和懊悔击倒了他,明明他可以提前行动,明明他可以拦住应呈,明明他可以提前做好后备计划,明明……明明他有无数机会可以救应呈,但他却全部错过了。 除了眼睁睁看着应呈从眼前坠落,他什么都没做! 他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的失责,应爱华看在眼里,没有再多做阻拦,只是绷紧了脸:「我们不放弃治疗,无论结果是什么,我们都愿意承受。请医生一定要继续手术,我儿子命硬,他一定死不了。」 「我们尊重家属意见,但请你们要先做好心理准备。」医生说完,又急匆匆返回手术室进行下一轮战斗。 应爱华悄悄把陈强带到了角落,一边观察着老婆的状况,一边分神看着手术室的大门,问道:「局里现在怎么样了?」 「有老黄和青舟在呢。这次宋志民是总指挥,他是跑不了了,但老黄算是因祸得福。 之前应呈提出警民合作的时候,老黄做主替他顶了雷,省里开的红头文件,把他给薅出去了,这案子不归他管,应该罚不到他头上。」 「话是这么说,但他毕竟是局长,处罚还是少不了的。」 「你看看能不能给说说好话吧,别往死里罚就行,毕竟副局长是跑不掉的,这个正局长还得坐镇呢。」 他颔首算是应允,一拧眉:「这次的事又跟他有关?你们后来查的怎么样了?」 陈强摇头:「应该不是。说起来这案子也就是一邪?教案,危险但简单。那小子是涉毒的,邪?教这块应该跟他挨不着。 还有,一开始我怀疑他的实际目标应该是你,应呈可能只是迁怒,但后来深入调查,我怀疑……江还才是目标。有个事我之前没空跟你说,我受伤这事……」 「是他干的?我猜到了。」 「不止是这个。当时我没看见他长什么样子,但我看见……他用一个平板电脑隔空指挥江还自残,那阵仗,恐怖极了,满地都是血,江还差点丢了半条命。故意折磨符合他的性格侧写,所以我才怀疑江还才是他的目标。」 「你就是因为撞见了这一幕才被打伤的?」 陈强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江还失踪,投河的可能性不大,但很有可能是被那小子控制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很奇怪的一点是,既然他的目标是江还,又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把江还送到应呈身边,然后连带着对应呈下手?以他的性格,不应该啊。这小子跟江还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他对应呈下手是因为江还以前跟应呈的关系,这就是为什么江还死都不肯开口。还有,那小子是个疯子,江还落他手里没得好,必须尽快把江还救出来。」 「我知道,已经在办了。老黄派人去我们蹲的几个点排查了一下,现在还没消息,估计是换地点了。」 「行。尽快。还有网上那事,人民警察的公信力不能丢,让网宣注意点,尽快发声明。 牺牲的两位兄弟还有那些受伤的,都是因公,不能让人流血又流泪,抚恤金尽量多报一点,立马就给人家发下去,一点别拖。 虽然这事算行动失败,但刚刚谢霖讲的,尤其是那个叫秦一乐的,迎火而上的险不能白冒,先报个三等功上来,批不批看省里决策吧。还有,那两位兄弟,你看看能不能追个烈士。」 陈强点头:「知道了,老黄心里有数,财务那边已经准备拨钱了。」 应爱华又回头看了一眼手术室的大门,陈强知道他从不表露的担忧,只往他肩上一拍:「放心吧,会没事的。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应呈这小子,准能逢凶化吉。」 「他死了我也不管。」他随即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唇角一抿,双眼之中射出了野狼一般的锐利光芒,「我现在就担心他把这案子处理的太干净了,一个人都不给我留。真要是出了事,好歹要留个人给他爹亲手报仇用吧?」 陈强不语,也一起抬头看着那盏灯。应呈算是应爱华亲手交给他的,自从入职以来,他这心就没放过,晚上做梦都会梦见这小子出事,现在好了,他到底没把这孩子看住。 而万里之外的兰城。 兰城市局损失惨重,宋志民被连夜转往省里,中央来了领导专门审查他。 黄志远是逃过一劫,还能留在市局坐镇,忙得脚不沾地。现在全局上下拧成了一股绳,都把手里的活放下,一心先帮着刑侦支队渡过难关。 财务在负责联络因公牺牲和因公负伤的几十个警察家属,陆薇薇负责在医院陪护伤员,尸体实在太多,曹铭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只能连夜把隔壁几个市的法医都叫过来帮忙,连叶青舟都放下了手里的案子,先过来兼职刑侦支队长,继续调查这桩案子,但刑侦上下都笼罩着一股紧绷的悲痛情绪,偌大一个刑侦办公室,活像是葬礼现场。 而网上骂声铺天盖地,虽然网宣已经连夜赶出了一份通告,连死亡人数都没敢公布,申明坠楼的是卧底警察,正在抢救,但依然挡不住键盘侠们捏着有人死亡这一点大骂警方「活该」、「办事不力」等,顾宇哲气不过老大生死一线还要遭人诋毁,一气之下联络了几个营销号写起了文章,力保老大清白。 第213页 徐帆也参与进来,联络分管的派出所一起在河岸一带搜索江还的踪迹,秦一乐受的是轻伤,包扎完就跟陆薇薇一起带伤上岗,帮着徐帆一起找人。 但他们不可能找到江还。 ——因为江还早就被人从冰冷的河水里捞上来了。 他浑身湿透,被人绑在劣质的木椅上,由于ptsd发作而痛苦地挣扎着,嘴里颠来倒去,只有两个字——「阿呈」。 他无意识地伤害着自己,指甲深深嵌进扶手里,连指甲盖翻了都无所知觉,由于挣扎过度,纤细而骯脏的麻绳深深勒进血肉,就连唇角都渗下了鲜血。 ——他已经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有人突然出手抡了他一拳,他吐出一口血来,脸歪到一侧,依然神志不清地喃喃喊着「阿呈」,于是对方又拳拳到肉连着打了几下,发现打不醒他以后,就愤而往他嘴里塞了一个硅胶制的球体,用皮带套在他脸上,迫使他张大嘴巴无法闭合,口水和血一起淌下来,说不了话,只能发出小狗似的呜呜声。 然后摸了摸他指尖因烧伤留下的疤痕,狠狠攥起手来,直接将那掀起的指甲盖一把扯了下来,血顺着扶手往下滴,江还再无意识,也疼得「呜」了一声。 随后,他解开了江还的领口,顺着胸膛一点一点往下摸,终于摸到了胸口那一道伤,离心脏只有不到一厘米深的伤。 但那颗跳动的心里想的只有且仅有应呈。于是他又狠狠一勒绳,直到伤口鲜血淋漓,这才用柔软的带毛手铐换下了临时用的麻绳,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温柔又小心。 最后,那人在他脖子上戴了一只铃铛,伸手压在唇瓣上轻轻嘘了一声,笑道:「乖。他死了。」 混沌的江还意识不清,但只听进去这一句话,破旧黑暗的房间里,只传来一阵又一阵急促的铃铛声,混杂着带着哭腔的「呜呜」。 细听之下,还能分辨出,那是江还在喊「阿呈」。 —— 应呈的手术持续了二十一个小时,应爱华亲手签下的病危通知书叠了厚厚一摞。 晚上十点四十分,医生最后一次走出了手术室,只是这一次,他摘下了口罩。 苏月兰心都快揪起来了,只听医生说:「血止住了,目前是最好的结果,手术很成功。命暂时保住了,但短时间内恢復神智的可能性不高,而且也并没有彻底脱离危险,简单来讲,就是植物人状态。」 她腿一软,又茫然跌坐下去:「那我儿子,就这么醒不过来了?」 医生嘆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吧。还要看后续的治疗,能活着已经算是奇蹟了。」 她近乎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到底……到底有几成机率能醒过来?」 持续了一整天的手术已经令他精疲力竭,脚下甚至有些虚浮,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一摆手,就这么沉默地离开了。 苏月兰想上前追问,被应爱华拦下了,他摇了摇头,她最后一线希望绷断,只能伏在他肩上痛哭起来。 谢霖丢了魂,把双手攥得咯吱直响,嗫嚅着掏出手机:「我……我去通知一声兄弟们。」 可这手机一拿出来,他才惊觉自己的手指颤抖到连按键都拨不准。 又等了好一会,应呈终于被推了出来,他身上裹满了绷带,绷带底下插满了管子,左手挂着点滴,右手输着血,头髮已经被剃光了,裹得像个木乃伊,满脸的血迹没有人帮他擦,深深陷在冰冷的平车里,显得那么乖巧,那么安静,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 大概自打他出生以来就没有这么乖过,苏月兰颤抖着去握他的手,浮肿了一倍,冰冷冰冷的,像铁一样。 谢霖忽然又有了力气,一跃而起扶着平车往icu的方向赶,拼命地唿喊着应呈的名字,却不确定他到底能不能听见。 应爱华俯下身去在儿子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放心,你要找的人,爸一定给你找回来。」 随后,所有人都在icu那扇写着「闲人勿入」的大门前被拦下了,他们只能目送或许再也醒不过来的应呈进入另一个空间。 或许…… 这一去就是永别。 62、终结 虽然icu不允许探视,但苏月兰还是请了长假留在首都陪护应呈。 市局里的事纷乱无章,谢霖只陪护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自己赶高铁回兰城去了。 他整整两夜没有合眼,竟然也感觉不到睏倦,只是胸腔里埋了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等他回到兰城的时候,刑侦办公室里正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但也没有人闲着。 他们脚不沾地四处奔走,所有人都沉默着,仿佛正在进行着默哀。 叶青舟就坐在应呈的位置上,左右两边各摞了一叠文件正埋头苦干,眼一瞥看见他,腾一下就站了起来:「谢霖?」 霎时,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几十双眼睛就这么齐刷刷地盯着他看,气氛更加悲恸,良久,还是叶青舟问出了那个问题:「应呈他怎么样了?」 他喉间一哽,下意识躲开了目光,只能僵着脖子摇了摇头。 一种悲痛气息顿时瀰漫开来,陆薇薇鼻子一酸就带了点哭腔:「老大他……是不是真的就醒不过来了?」 叶青舟连忙凛着眉目呵了她一句:「少问,干活去!」说完见谢霖这一身狼狈到了极点,撂下文件就推了他一把,「走,去洗个澡,是不是两个晚上没睡?洗完澡赶紧去休息一下。」 第214页 「我不困。」 他不由分说直接把人拽到了值班室镜子前:「还不困?你自己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谢霖一抬眼就被自己吓了一大跳,只见镜子里的人脸色蜡黄,嘴唇发白,眼下淤着浓重的黑眼圈,眼睛里更是爬满了血丝,一眼看去跟活鬼似的,一时无言。 「好了,别撑了,休息一会。已经倒了这么多人了,再倒一个我就真的撑不住了,赶紧洗个澡休息一会,过三个小时我叫你去开会,行吗?」 他唿出一口气,只好应允,打开柜子拿了自己的换洗衣服:「那你等我一下,先把省里情况告诉我吧。」 叶青舟就背对浴室大门坐在长椅上,听着水声回答:「宋副是总指挥,所有的雷他都扛了,黄局的检讨反省也是少不了的,但是现在局里实在是没人,所以押后再审了。 哦对了,你们那两个实习生,陆薇薇和秦一乐,都算是立了功,破格转正了,黄局还给秦一乐报了一个三等功,不知道能不能批下来。 还有……因为应呈现在的状态,暂时没有追责到他头上,但网上言论铺天盖地,都是骂应呈的,坠楼的视频还被p图恶搞,官方不出面,很难替他做主。」 谢霖低着头,水珠打在他头顶,又顺着五官滑落下来,他紧紧攥起了手,已经麻木到感觉不到绝望了:「这些人没有心吗?」 「人有心,但键盘没有。」 警察一直是正义的化身,拥有绝对正面的光辉形象,多说一句都是玷污,这些用血和泪换来的「特权」,却成了某些人口诛笔伐的对象。 平时他们一句都不敢说,一句都不能说,逮到这样的机会,可不得成倍输出? 在应呈坠楼视频里,他们侮辱的已经不是应呈个人,而是整个警察群体,他们只是随便抓了个目标发泄着他们被警察管制,无法肆意妄为贪赃枉法的仇警情绪。 他们不在乎应呈现在是不是生死未卜,过去又为这个社会作出了多大的贡献,他们只知道,这是那个不让他们闯红灯,不让他们酒驾,不让他们偷鸡摸狗,不让他们快速赚钱的群体。 而同时,这还是一个享受着他们没有的社会关注度,民众好感度,甚至是各项福利待遇的群体。 他们把自身的一切不足和不幸都发泄在一个英雄身上,只因隔着网络「法不责众」。有时候,何尝不是一种卑微进尘土里的可悲。 谢霖突然一拳砸在墙上,然后喉结一滚,良久才问:「江还呢?」 「找了一天两夜了,没找到。徐帆测算过水流速度,就算真的投了河也应该能找到尸体,但就是什么都找不到,所以我觉得他应该还活着。早上我把人撤回来了,再这样熬下去,徐帆的身体也得垮。」 「徐帆怎么样了?」 「跟你状态差不多,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回去休息的。」 「那你觉得,江还一直找不到,会不会是因为……」 「徐帆已经跟我说了你们后来的推测,假如江还真的和「x」有亲缘关系,即使落在他手里,一时半会应该也不会有生命危险,我怀疑他也有可能是犯了病稀里煳涂又跑回了以前流浪的藏身地,所以已经让城西那边也帮着搜查了。倒是徐帆在查的那些失踪档案……」 「怎么了?」 「查到了,丢是没丢,有借阅记录。当年应呈他爸调走的时候借的,至今未还,关系摆在这里,再加上大多都是陈年旧档案,档案室那边一直没追究也正常。但……以我们的关系,很难把档案再要回来。」 有应呈在还能让他去开口,现在…… 「不能让档案室那边出面吗?」 「我没好意思开口。毕竟……应呈他爸既然调走了这些档案,其中还包括应呈放不下的那桩绑架案,那就证明这些都是他不想让应呈接触的案子,现在应呈刚刚出事,我们就火急火燎追回档案,怎么想……都有点伤口撒盐的意思。」 「倒也是。但案子总归是要查的,只要能把「x」的事查清楚,就能知道江还的身份,也算……给应呈一个交代。过几天吧,缓一缓,我去找档案室说说。」 「也行,那追回档案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谢霖沉默了一会,抓紧时间洗完澡,胡乱就把衣服套上:「现在局里怎么样,那几个兄弟呢?」 「重伤的那几个情况都稳定了,钱是财务垫的,只不过烧伤面积有点大,后续肯定还要跟进治疗,能不能回一线得看情况。 轻伤的那几个都不严重,呆不住,全出院回来帮忙了。至于牺牲的兄弟,抚恤金按最高标准算,大家还零零散散凑了一点,一人给了一百二十万,还在走流程,再加上又刚发了工资,局里现在没那么多现钱,财务科说是会尽快的。」 「那案子呢,验尸结果出来了没?」 叶青舟见他已经洗完了,一抬手看了眼时间:「所以才说让你睡三个小时,曹叔跟我约的三小时后给报告。」 话音刚落,手机就突然想了起来,他顿时眉眼一凛:「是曹叔,看来是报告提前了。」 「我不困,真的,走吧。先把会开了。」 叶青舟无奈,只好又跟他一块往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里乌泱泱坐满了人,谢霖恍惚了一下,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应呈的影子,看了一圈才蓦得回过神来——应呈不在,也不会在。 第215页 他紧紧攥起手,率先开口道:「案子怎么回事,大家都知道了,用不着我再多说。也用不着怨天尤人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们现在能做到就是尽力补救,都打起精神来。 应呈……现在是植物人状态,我问过医生,医生说一个月之内甦醒的概率是很高的,超过一个月,就只剩两成概率了,超过三个月……基本就醒不过来了。 但应呈……连自主唿吸都没有恢復,内脏功能又持续受损,可能连这一个月都挺不过来。现在只能是熬一天算一天,对这点,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 会议室里顿时一片死寂,沉甸甸的悲恸乌云盖顶,明明每一盏灯都打开了,明亮得刺眼,但还是生生让人觉得眼前一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 良久,人群里才有人出声道:「能去看看吗?或者……大家再给凑点钱?」 他摇头:「看不了。他人在首都,那么远,又在icu,本来也不允许探视。至于钱……他家真的不缺,没必要这时候了,还去打扰家人。」 「可……总要让我们做点什么吧?」 叶青舟轻咳一声:「现在,把这案子漂漂亮亮地结了,就是你们唯一能为应呈做的事。宋副是保不住了,省里在忙着批评他个人的决策失误,但那天的行动你们自己都参加了,怨不到宋副头上,他也是一心为了救应呈和线人。 省里把应呈也列为失误决策者,过几天会有专门的调查组下来復盘整个行动,假如不想看见你们老大人在icu躺着生死未卜还要被泼一身脏水,就在调查组下来之前把前因后果都给我查清楚!」 曹铭这一大把年纪了,也熬了两个晚上没睡,满脸都写着疲惫,站了起来:「那我先把法医这边的结果说一下。死者共计二十六人,其中九名女性,十七名男性,年龄在二十五至五十五不等,根据死亡地点判断,一共六名店员,大堂顾客共十一人,几间包厢共九人。 起火点和爆炸源都在后厨,助燃物是汽油。靠近后厨的两间包厢里共计七人是被炸死的,余下十九人是被火烧死的。 这二十六人里,已确认了其中二十二人的身份,都是本市的失踪人口,失踪时间都在一年以上,有大部分曾与家人联络,引导家人信教,可以确定是邪?教成员。」 「那还有四个呢,身份确认了吗?」 顾宇哲连忙说:「其中两人是职业保镖,并不是失踪人口,但因为涉黑曾被追逃,分别在今年一月份和三月份出狱。 还有一个手掌有贯穿伤,曹叔查了,是新伤,怀疑就是左护法的替身,被老大打伤的那个「小金毛」。 我查了,不是我们兰城本地人,原来就有邪?教前科,是南方那边的天知神教骨干,我跟那边警方联络了一下,潜逃十几年了,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到兰城来投靠左护法的,在教内是罗汉级别人物,身份仅次左护法,应该是他的心腹,相关文件已经让他们发过来了。」 「那还有一个呢?」 「那具尸体离后厨很近,被炸得七零八落,面部也被严重损坏,离居井屋较近的几个监控又在大火里被烧毁了,没有留下影像,现在辨认比较困难。 我的建议是申请到省里请一位面部復原专家来帮忙,我们还有一个童芸,可以恢復后请童芸来指认。」 「不太现实。一来一回这结果没十天半个月出不来,而且尸体头部已经严重损坏,面部復原出来的结果可能会与实际容貌有较大出入,再加上那个童芸也确诊精神分裂,口供不一定可信。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无奈摇头:「我们根据童芸做的画像,把樱花广场的监控颠来倒去看了好几遍,没有发现疑似人物,但我发现那个隐藏在gg牌后面的建筑用电梯监控是坏的。所以……这个左护法很有可能从一开始就避开了监控。」 「所以现在的结果就是,虽然从这具无名男尸身上提取了dna,但没有比对成功,面部损伤严重无法辨认五官。也就是说,我们无法确认该无名男尸到底是不是左护法。」 会议室里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徐帆皱着眉,目光冷峻:「还有一个办法,找到江还,他是目击者。」 叶青舟轻咳一声:「辖区派出所那边已经在扩大范围了,还在找,面部復原专家我去想办法。再有两三天,调查组估计就要下来了,只有确认了天知神教国内最大的领导者左护法已经伏法,才能洗刷应呈的名誉,如果不想你们老大还要被调查组当成嫌疑人一样审,就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 第一,首要目标就是先想办法确认这具无名男尸的身份。 第二,一定要查清楚从行动开始到应呈坠楼这几十秒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次行动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确实要有个人负责,但无论是谁来负责,这个人都不应该是应呈。」 谢霖紧跟着说:「应呈……现在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唯一的目击者只剩江还。他患有ptsd,根据他离开时的监控,精神状态明显已经崩溃,必须抓紧时间找到他。否则,江还再出了事,我们就真的没法跟应呈交代了。」 叶青舟唿出一口气,绷了几天的脸终于露出点疲态:「我本来就只是暂代队长职务的,既然你们副队回来了,这个队长就交由你们副队来兼任,我还回我禁毒那边。谢霖,你看行吗?」 第216页 他回过神,连忙点了点头:「行,交给我吧。辛苦了,谢谢。」 禁毒支队那边本来就有案子,已经忙得脚不沾地的了,凭空还把人抓过来当苦力,硬把人手里的案子给撂下了,现在自己回来,怎么还好意思继续劳烦人家。 「大家最近都辛苦了,我们刑侦损失惨重,我不希望再有人倒在岗位上,从今天开始,每组分为ab两组,一天一轮替,日夜班颠倒着来,一定要注意休息。」 会议室里强打精神,响起了一片十分勉强的回应:「收到。」 「那就先这样,天知神教损失不比我们轻,应呈的名誉当然要保,但不能只被动挨打坐以待毙,要乘胜追击,要记住,天知神教是害死我们兄弟的罪魁祸首,是导致我们自己的兄弟重伤,导致我们的队长变成植物人的兇手,把这股恨劲给我发泄出来,除恶务尽,斩草除根!」 这次,应答显然嘹亮而又充满了力量。 「一组联络一下特警,盯天知神教,顺藤摸瓜,挨个给我点破。二组再想办法排查失踪人口,尽快确认无名男尸的身份……」 话还没说完,突然有个小片警闯了进来:「谢队!」 谢霖只能尴尬一顿:「怎么回事?」 「有个姓方的老刑警找,说他曾经接手过天知神教的案子。」 ——方伟民! 谢霖一个激灵,连忙奔了出去亲自把人领到了会议室:「这位是方叔,方伟民,是十一年前牵头这个天知神教案子的负责人,我们上次拿回来的大批资料就是方叔给的。方叔,你是不是有什么见解?」 方伟民被他扶着坐下,环顾了一圈,先问:「网上视频我看见了,那孩子……是应呈吧?」 谢霖沉默着点了点头。他也沉默了一会,随即抹了把眼睛:「我就说了,卧底太危险,不让你们去不让你们去,怎么就是不听呢!老应局就这一个儿子,现在可怎么办……」 他喉间一哽,嗫嚅着说:「叔……当时我们已经确认左护法就在居井屋里。但现在,应呈在icu昏迷不醒,线人又失踪了,只剩下一具高度损坏的无名男尸,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左护法。」 「我听说了,我就是知道这些才来的。当年,我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结案退休以后,我又私下调查了两三年,调查得来的资料已经让你们谢副队都拿来了,但有些东西你们查得太急,我的那些笔记你们未必能看懂,我对当年天知神教的发展路线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假如不嫌弃,我可以回来帮个忙。」 「我不跟您客气了,您要是愿意回来帮忙那是最好的,既然这样,我希望您能坐镇指挥,带一组兄弟负责直接抓捕涉案人员。」 方伟民点了点头:「好,我老骨头了,直接参与怕拖后腿,给你们噹噹参谋的能力还是有的。」 谢霖连连点头致谢,随即又直起腰来:「一组的兄弟,听方叔指挥,大家都提起精神来,尽了人事才能听天命,大家调整好心态,我们还得重新上路。」 或许…… 应呈就在终点等着他们。 又或许,他们踽踽独行,这个终点永远广袤无垠,没有人在,也没有人会来。 —— 樱花广场的火虽然大,但并未造成无辜群众的伤亡,而且其本身糟糕透顶的消防工作也是一大原因,更何况前不久消防才勒令整改,结果根本没有照章办事,因此对于各大店铺的损失,商城方承担了大半。 调查组復盘了整个行动后,最终认为宋志民的指挥失误才是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原因,由于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影响,所以记了严重警告处分,并予以停职反省处理,应爱华和黄志远四处求情,最后把他调到了派出所,虽然瞬间从云端跌落。但于他而言,已经是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的结局。 谢霖兼任刑侦支队支队长以后,请方伟民坐镇当外援,陆陆续续组织了几次大型活动,顺着应呈订下的各个击破的方针有条不紊地打击着天知神教,挨个拔除这些淬了毒的长钉,终于抓到了另一个曾被「奉献」给真主的女教众,在她家里搜到了左护法遗留的dna,艰难地证实了左护法的身份,为应呈付出的血泪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他把自己的铺盖搬进了值班室,从回来的那天起,吃也在市局,住也在市局,没有休息,更没有回家。 他给自己上满发条,像一个永不停止的陀螺连轴旋转,他不敢停,怕自己一停下,脑袋里就是应呈手脚绵软目光涣散被人裹进带血的地毯里带走的那一幕,他甚至不敢睡,午夜梦回,应呈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兰城公墓第四列第十九号」,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底,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应呈应呈,他连唿吸都在想着这个名字,希望自己虔诚的念念不忘能够有所迴响,然而…… 一个月过去了,应呈又做了七八次手术,连icu都没能出来。 两个月过去了,他依然没有转醒的迹象。 三个月过去了,他的生命体徵趋于平稳,总算是渡过了危险期,转入了普通病房,但依然没能醒来。 今天是一月一号,街上挂满了欢度元旦的标语和装饰,冷风中洋溢着欢声笑语,却也是应呈深度昏迷的第四个月,甦醒的可能性已经无限趋向于零。 谢霖换上了警服,针对天知神教的所有行动都宣布圆满结束,刑侦支队及兰城市公安局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第217页 今天,他作为兰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代理支队长,要代替应呈出席省里组织的年终总结和表彰大会,因公牺牲的兄弟烈士已经批下来了,但秦一乐的三等功经多方面思考后,还是被驳回了。 他站在窗前,眉眼凝霜,比室外更冷,窗外突然落下了细碎的绒花,苍茫茫一片,像精灵欢欣舞蹈——是雪。 兰城的第一场雪昭示着,应呈的一腔热血最终沉睡在深秋,终结于凛冬,他没等到春天,也没等到迟来十年的真相,一场绚烂年华,就此无疾而终。 同时消失的,还有江还。 —— 元旦的秦一乐继错过三等功之后,又迎来了另一个人生巅峰——加班。 表彰大会能去的都去了,办公室里人不多,陆薇薇养了几个月,伤彻底痊癒了,穿上小皮裤依然是那个英姿飒爽的酷姐,在秦一乐桌前一叩,幸灾乐祸:「怎么样,三等功没拿到,失不失望?」 他挠头,憨憨厚厚:「我就是一实习生,黄局把我报上去的时候我就知道评不上,没什么失不失望的。」 「最近局里也没新案子,你忙吗?」 「什么意思?」 陆薇薇神秘一笑:「你以前跟你们班大头关系不是挺好的吗?我听说他就在隔壁市的局里做痕检?同学里就我们三个人离得最近,这不跨年了,我在想要不要约出来吃顿火锅?」 秦一乐一愣。 ——近个屁,虽然是隔壁,但大头离这还有四个小时的车程呢。 63、错乱 时间他有条不紊,麻木不仁,滔滔江河一般奔腾东去,世间万物种种,都不过是这滔天大浪里被绞打的泥沙。 天气越来越冷,苏月兰已经从衬衫换到了风衣,又从风衣换到了羽绒服,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就这么一眨眼,居然就快过年了。 应家和傅家一向是对门邻居,或许是这个原因,往年应呈都像躲债似的不肯回家,年年春节都是人家团圆,他在加班,有时笑话他像个网逃,心里却还是盼望着像以前一样,璟瑜没死,应呈心里也没这个疙瘩,两家人并一家,两个男孩窝在一起玩闹,快快乐乐图个阖家团圆。 没想到,今年是团圆了,能一起过年了,却是……这样一种状态。 他身上插满了管子,仪器滴滴响个不停,长达五个多月的深度昏迷状态令他迅速瘦削下去,眼窝凹陷,皮肤蜡黄,被剃掉的头髮已经又长了回来,却遮掩不了头皮上密密麻麻的伤疤。 但他脸上却一直是干干净净的,足见这些日子以来,苏月兰一直把他护理得十分精细。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她连鬍子都不会刮,问护士借来刀片,刮一次鬍子就是一圈细小的破口。现在,倒是已经熟能生巧了。 她把一件黑色的大羽绒服盖在被子上,比划了一下,絮絮叨叨地说:「你都不知道瘦了多少斤了,这打眼一瞧,买衣服是越来越没底。小兔崽子,今天过年,晚上你爸来医院吃年夜饭,年底了,你爸那部门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三五天都见不着人影,你别放心上,你那案子你爸操心着呢。 你要是还有心,孝顺我们俩,就赶紧睁眼看看我,我是头髮也没空做,美甲也没空画,硬生生老了二十岁,你那么大点,穿开裆裤的时候我都没这么操心过。」 回应她的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她似乎也没有抱任何希望,只是自顾自接着说:「你都睡了小半年了,怎么也该睡够了吧?该醒醒了,起床,看看你爸你妈。」 说完又摸了摸他唇角,没有摸到胡茬,那些细小的伤口早已癒合,连伤疤都没有留下,沉默了一会,她又收回手:「今晚是年夜饭,我准备的都是你爱吃的大餐,我还准备亲自下厨给你做红烧肉呢,到时候,就摆在你床前的这个小桌子上,馋死你,想吃?想吃那就起来,你不醒,我跟你爸就吃给你看,没良心的兔崽子。」 应呈依然无动于衷,但突然之间,仪器「滴」了一声,苏月兰吓了一大跳,几乎是飞奔着就出去找了医生过来,值班医生过来一看,又飞奔着出去找来了主治医生,主治医生来看了一眼,又转头叫来了主任医师,前前后后一批批的来,把病床前挤了个水泄不通。 苏月兰的心七上八下地吊了好几个小时,才终于听到主任如释重负地对她说:「好消息,再等等,有希望了!」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迟疑了三秒才反应过来:「那……那就是说,我儿子……我儿子能醒?」 医生被她的表情逗乐,拍了拍她的肩膀,大笑着说:「最早一两天,最晚四五天,一星期之内一定会有好转。他昏迷已经快半年了,刚进来的时候太平间的床位都给他腾好了,奇蹟,真的是奇蹟。」 她终于喜极而泣,在病房上蹿下跳起来,她试图去摇晃病床上的人,恨不得一摇就把他摇醒,被医生们左一个右一个及时拦住了。 —— 谢霖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交接好工作,顶着风雪就赶到了首都。 他在初春的凛冽寒风里冻得双腿发麻,一抬头看见枝头上冰锁红梅,被包裹住的一颗炽心又剧烈燃烧起来,一想起即将转醒的应呈,步履又轻快起来,飞快地穿过街巷,一直跑到了医院。 今天是大年初三,也是医生断言应呈会有好转的第三天。苏月兰兴奋得三个晚上都没睡好,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等谢霖到的时候,就见病房里已经装了电脑,配了最新的电竞椅,电脑桌边上有个衣柜,衣服都是新买的,角落里置了一套沙发,地上放着哑铃和臂力器等等一堆健身器材,甚至还给买了个篮球。 第218页 谢霖目瞪口呆,就听苏月兰随口一笑:「医生说人躺半年不动,身体很多功能都退化了,他毕竟昏迷了这么久,大脑也有损伤,对智力,记忆,肢体动作都有影响,肯定是需要后期康復训练的,就算醒了估计也还要住很长时间。 这小子的性格你们当朋友的还不知道吗? 他要是醒了肯定闲不住。我把他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他才能老实在这呆着。对了,你说要不要再弄个书架?」 他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阿姨,你看他像是会看书的人吗?」 「倒也是。这小子小时候,看见书就跑,跑得跟有人撵他似的。」 他听罢笑了一声,一转头,见应呈眼珠滚动,惊叫了一声:「应呈!」 应呈浑浑噩噩,酸痛感缓缓袭来,逐渐清晰。他想动却动不了,仿佛在深海里上下漂浮,远处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听不太真切。 他努力地游啊游,游啊游,可这片深海无边无际,他怎么游也找不到一个岸,他一直向声源靠过去,终于,他听清楚了—— 是谢霖和老妈。 他觉得眼皮有千斤沉重,几乎用尽所有努力才能睁开,眼前有两个模煳的人影,裹着一层白蒙蒙的翳,什么也看不清,明明凑得那么近,声音却依然在遥远的地方飘荡着,飘飘摇摇的,很久才落回耳中,他想说话,但喉咙里堵了什么东西,一张嘴就是一阵钝痛。 谢霖飞也似地跑出去了,苏月兰好像说了一句什么,他眨了一下眼睛,脑袋里转了三个圈才努力地反应过来,她是说——「别动,你嘴里插了管子」。 护士很快过来帮忙拔了管子,医生正给他检查身体,一大批人围在窗前闹哄哄的,他一句也听不明白,明明是他认识的词语,组合在一起他的大脑就无法处理组合,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慢了三四个节拍,听力视力都退化了,手脚还动不了,只能转动眼球,努力去分辨人群,但一下子却想不起来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东西,又或者…… 他要找的是谁。 谢霖脸上压抑了小半年的惨澹愁云终于散去,脸上乐开了花,激动之下难以自持,一个视频电话直接打到了局里:「顾崽!接大屏幕!」 顾宇哲二话没说先连上了大屏幕,谢霖难掩兴奋,举着手机一转身:「快看,这是谁!」 只见他身后的的背景板里,躺着一个正眨眼睛的应呈,办公室里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唿,随后响起了潮水一般的掌声,顾宇哲弹簧似的蹦起三尺多高:「你别挂,别挂!我去叫黄局!」 陆薇薇也跟着风似的蹿了出去:「那我去通知徐帆!」末了还不忘回头喊了一句秦一乐,「愣着干嘛,去叫叶队长!」 秦一乐这才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哦」了一声就奔禁毒办公室去了。 谢霖举着手机不敢挂断,镜头一直锁定依然迟钝的应呈,医生们叽叽喳喳,终于下了定论:「恢復得很好,视力听力嗅觉味觉这些可能都会退化,这是正常现象,毕竟躺了这么久,慢慢会适应过来。 这段时间的护理也做得很不错,没有形成血栓或者压疮,但目前来看,四肢肌肉还是有萎缩的迹象,后期还是要积极做康復。 意识復甦之后,就是更难的身体机能復甦了,家属和病人都要摆正心态,过程会很艰苦,但一定会有效果,祝贺你们。」 苏月兰连连点头,压抑了好几个月的情绪让她落下泪来:「那就好那就好,醒了就好,谢谢医生,谢谢医生。」 市局里的人一窝蜂涌到刑侦办公室里来,只见大屏幕上的应呈双眼迷茫,但确确实实眨着眼,无不兴奋地跳跃起来,高兴得涨红了脸。 谢霖伏到他床边:「应呈,应呈,你别睡了,能说话吗?还记得我是谁吗?叫我一声,快,叫我一声。」 徐帆脸上久违地闪耀着光芒,在千里之外上蹿下跳:「还有我还有我,应呈!你看看我!」 话一落,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挤到了前面去,一口一个「老大」叫嚷开来。 谢霖只好把手机举到他面前:「你看,兄弟们等你等了五个多月了,你看,你记不记得?这些人都是你兄弟,你还认得吗?你说话,你记得我们的名字吗?」 病房里不算很强烈的光也让他觉得刺眼,眼皮沉重到让他每一次眨眼都要费尽力气才能睁开,胃管毕竟损伤了喉咙,一张嘴就是一阵剧痛,试图说话却到底是一个字节都吐不出来。 谢霖竭力去听,也只能听到一声含煳不清的低吟,更急了:「应呈,应呈,你说说话,一个字也行,你说啊!」 他还是张着嘴,努力开合,明明脑子里已经有了读音,可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不会说不出话了吧……」 他白眼一翻,响亮地憋出了一个「滚」。 谢霖哭笑不得,电话那头却笑成了一片,黄志远啐了一口:「这臭小子,昏迷五个多月,张嘴第一句话就是骂人,不愧是他应呈!」 苏月兰终于放了心,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够了拿过手机:「好了,挂了,阿呈刚醒,还没恢復过来呢,让他再休息会。」 黄志远向她点头示意,挂了电话一拍手:「好了好了,你们老大没事,命硬着呢,都给我滚回去干活!」办公室里立刻一闹而散。 第219页 应呈依然努力,一张一翕像条竭泽的鱼,终于又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来,谢霖连忙附耳过去,只听他说的是——「他们是谁」。 他悚然一惊,劫后余生的巨大欢喜瞬间凝聚在脸上,半晌后才指着自己问道:「那你记得我是谁吗?」 「谢……谢霖……」 苏月兰连忙上前:「那我呢?」 「妈……」 谢霖从手机调出了一张他们俩和徐帆的合影:「你看,这个是我,这个是你,那这个呢?这个是谁你还记得吗?」 他想摇头,可身体机能并未恢復,除了意识之外,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但谢霖依然从他努力的动作和表情里得到了他否定的回答,刚刚才暖起来的心又骤然冰冻:「他是徐帆!你的大学同学,做了四年舍友,还给你当过一年的副支队长,你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他呢?」 苏月兰敏锐注意到他脸上更加困惑的神色,一把拦住了谢霖,只问:「阿呈,你知道你现在几岁吗?」 「十……八……」 「你的记忆要是停留在十八岁,你怎么会记得谢霖呢?那会你们根本不认识啊?」 应呈又眨了眨眼,撑着眼皮努力地看了谢霖一眼,断断续续地说:「我们……一起……读书……」 苏月兰和谢霖对视了一眼,就跑出去找医生了。 谢霖趁机掏出手机,调出了江还拍的那张证件照:「那你还记得他吗?」 僵硬的脖子终于恢復了一点知觉,应呈轻微地摇了摇头,久未运动的脖子,发出了「咔咔」的响声。 —— 从植物人状态中恢復过来的应呈将会遭遇一大堆的问题,但谁也没想到首当其冲的居然是记忆错乱。 他的大脑所受到的损伤使得他处理记忆的方式出现了错误,他把自己的记忆分解成了一块一块的拼图,结果全部拼错了。 他把这个人的身份嫁接到那个人身上,又把那个人的容貌硬套在这个人身上,把毫不相关的两段记忆合併成了一段,又把同一段记忆拆解成两个部分硬塞到两个不同的人身上,时而觉得自己还在高考前一天,时而又觉得自己正在准备英语四六级,有时能把毕业论文完整背下来,有时又连自己的过敏原都想不起来。 但幸好,他一贯拿的是勐男团宠小公主剧本。小时候的记忆苏月兰这个当妈的会一段段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大学的记忆徐帆可以亲自赶过来告诉他,工作的同事他分不清,谢霖就打电话挨个排休,让人轮流到首都医院来陪几天。 这些亲人和兄弟,会帮他一点一点把这张庞大的拼图拼成正确的模样。 他的记忆虽然错乱,但大脑处理记忆的功能并没有损坏,就像一篇长篇的完形填空,有他们把绝大部分填词完成,余下的部分,他只要自己联繫上下文,也能弄明白一个大概。 ——他从来就不需要自己一个人独面黑暗。 等黄志远带着顾宇哲请了年假专门赶过来的时候,应呈的记忆已经恢復了大部分。 他的身体正在逐渐恢復,已经能够独立坐起,正在联繫四肢的协调性,实力和听力也都恢復过来,但毕竟大脑经受了不可逆的损伤,反应还是比普通人要慢上一拍。 「应呈?」黄志远拎着大包小包风尘僕僕走进病房,得知应呈记忆错乱,一贯大大咧咧的嗓门难得侷促起来,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问,「身体怎么样了?」 苏月兰连忙迎上前来,接过东西:「你说你,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客气了不是?」 「老陈让我帮他带了个果篮,水果都是宋老师挨个仔细挑的,保证新鲜,非要我带上,你给应呈尝尝。」 她连连应声,出去洗水果了。黄志远又凑近了问他:「还记得我是谁吗?」 应呈坐在床沿,四肢还是僵硬的,小半年的昏迷让他格外瘦削,门板似的,单薄得好像会透风,眉眼之中尚有未完全退去的苍白病态,使他笑起来的时候也没有了以往一贯的纨绔气,透着一点陌生的斯文:「记得,黄局。」 「你都能知道我是黄局不是黄副?我当这局长总共才没多久呢。」 「谢霖帮我捋了一遍,我都记起来了。您是去年,陈局受伤以后,八月份当的局长。」 谢霖在旁边守着:「医生说他这不是失忆,是记忆错乱,其实他什么都记得,只是他对不上号,这几天我把局里的人和事都说给他听,他自己就慢慢的理顺了。」 黄志远背后又探出个头来:「那我呢,老大,你记得我吧?」 应呈来回仔细看了他一眼,肯定地说:「秦一乐。」 他立刻急得跳了起来:「不是!什么秦一乐,我是顾宇哲!你的得力干将左膀右臂,你最疼爱的顾崽啊!」 谢霖看了应呈一眼,倚着窗轻轻笑了起来:「耍你的,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你,满意了吧?」 顾宇哲眼里唰一下就亮起了一盏灯,憨厚又充满活力地笑了。 笑够了,黄志远这才脸色一正:「那你坠楼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应呈摇头:「有关于江还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医生说人的大脑就像一张白纸,记忆就是这张纸上的点,密密麻麻,五颜六色,越是重要的记忆,占比就越大,一旦这张纸遭受了损伤,最容易丢失的,反而是占比更大的部分。所以越是重要的人,重要的事,才越容易被遗忘。」 第220页 「可……你们刚刚不还说这不算是失忆吗?这都记不起来了还不是失忆?」 「是记忆错乱的一种情况。其实我记得,这一段记忆也确实存在在我的脑海里,只是我现在不知道这段记忆到底在哪里。」 「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摇头:「谢霖跟我说了江还的一些事,说他为我挡过刀,可我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医生说我现在需要情景治疗,在脑海里用幻想补全别人的叙述能够促进我更快的恢復记忆,所以我经常幻想着有个人替我挡刀的场景,但我总是…… 想着想着就变成了璟瑜,用璟瑜的外貌去替补江还的空白,导致我现在想像和记忆混杂不清,虚虚实实的都快把我搞抑郁了。」 说着,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脖子,脸色疲惫而又愁苦,黄志远却脸色一改,忽然又追问了一句:「那居井屋的那场大火呢?也不记得了?」 「我的记忆还没完全理顺呢,乱七八糟零零散散的。我只记得,我是在跟人聊天,那个人长什么样我忘了,也不记得聊了什么,只记得后来就是浓烟滚滚,我一直往外跑,然后就被人推下了楼,有很多气球,我是抱着气球一起摔下去的,估计是气球缓冲,这才保住一条命。」 谢霖又吐槽了一句:「你还说呢,你这小子是真命大。那些气球是用网兜网住的,堆在一起替你缓冲了第一次,底下还有个木制的舞台,又替你缓冲了第二次,等你真落到地面上,力都卸了一大半了。要不然,华佗扁鹊手拉手给你做会诊都救不了你。」 他笑了一声:「要不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呢。」 黄志远却突然一眯眼:「被人推下去的,谁?」 「没想起来,只知道有人推了我一把。可能……是哪个邪?教组织成员吧,也有可能单纯是我记错了,毕竟我现在是脑子有病的状态。对了,听说……我昏迷以后,江还就失踪了?这么久了,有消息吗?」 黄志远摇头。他们从未放弃过寻找,把江还失踪前的河岸边翻了一个底朝天,愣是连人影都没发现,江还以前流浪时藏身的那一片烂尾楼也有分局兄弟盯着,就连应爱华的力量都暗里摸排过一遍,但…… 这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似的,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现在去了哪里,他就像一朵烟花一样,啪一声灿烂绽开,然后泯于黑暗,只留下了短暂而惊艷的一瞬回忆。 可现在,江还连这一丝丝的回忆都没有留下。 ——应呈想起了所有,偏偏记不起他。 虽然他完全没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但并不妨碍他从周围人的种种叙述中明白江还对自己的重要性,一垂首:「他……会不会早就出事了?」 苏月兰洗好了水果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这么一句,顿时脚步一顿没敢进门,只听顾宇哲嘴快且缺心眼,下意识就说:「没,放心吧,曹叔那边盯着无名男尸呢,真要是出了事曹叔早通知我们了。」 谢霖立马给了他一肘子,他后知后觉闭了嘴也为时已晚,应呈脸上神色迅速垮败下去,剃掉新长的头髮有点长,在他脸上投下浅淡的阴影。 他想,只要能见到江还本人,或许…… 就什么都能记起来了。 64、目光 应呈这一觉睡出了不少后遗症,引以为傲的八块腹肌瘦得只剩下干瘪的一块了,记忆的错乱让他花了很久才理顺并且接受自己过了年四捨五入就要奔三的残酷事实,四肢的严重退化使得他像个孩子似的,得从头开始学习走路握笔拿筷子,甚至连纽扣都要练习好几遍才能扣得上。 仗着他初一醒来的时候手脚还不太会动,苏月兰把这些日子的提心弔胆全报復回来了,包括但不仅限于给他买婴儿围兜,给他用儿童练习筷,以及给他买老年人专用漆木拐杖等。 然而那时候满脑子混沌的应呈根本没有脑力来应付这些来自亲妈的无情捉弄,更不知道亲妈的诸多罪行罄竹难书,其中最狠的一条莫过于还拍了照,等他终于发现自家憨批亲妈以坑儿子为乐,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 他在首都温暖又温馨的病房了度过了一整个凛寒的春天,四月初的时候,徐帆腾出空到首都来陪他去赏了一次海棠。 虽说海棠花正好,对于两个裹成不明球体的大男人来说,其吸引力远不如公园隔壁的夜宵一条街来得大,然而好好大吃一顿的结果就是因未遵医嘱被永久剥夺了外出游玩的放风权。 不过那时,谁又能知道这两具病弱的躯体之下,是怎样两颗激烈勃发的赤忱之心呢。 又过了一个月,五月初的时候,应呈的体重已经回到坠楼之前的数字了,虽然八块腹肌还没练回来,但至少身体各项指标趋于正常,在确认身体没有大碍以后,他终于踏上了回兰城的路。 兰城偏南,气温相较之下要比偏北的首都高不少,但兰城一贯以来昼夜温差奇大,一天之内四季轮迴,当太阳走远,这些光明兼爱不到的地方,就立刻被冰霜侵袭占领,夜风一刮,刀似的扎在人身上,疼得像剜肉刮骨。 江还跌跌撞撞,漫无目的,任由身体的本能又将他带回了城西那座将拆未拆的烂尾楼。 他依然穿着那件单薄的白色衬衫,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凭此度过一个严酷的寒冬的,以至于可怕的冻疮让他十指肿成了十根绯红开裂的萝蔔,都快到夏天了依然没有癒合的迹象。 第221页 撕裂的袖子露出一截手臂,新添了菸头留下的烙印,深可见骨的勒痕已经转成了紫黑色。 连日的囚禁和折磨使得他沉沦于幻觉,浑身鲜血淋漓伤痕累累,唇部两侧撕裂,眼眶高高肿起,浑浊的瞳孔里布满血丝,后来重新长出来的指甲又被拔了一次,结了薄薄一层深红色的痂。 他上了四楼,墙面已经被拆净,四面透风唿唿作响,求生的欲望使他找到一堆碎石暂避狂风,一张嘴就哈出一口白色的薄雾,冷得发抖,抱紧自己的膝盖一下又一下地向后撞着残柱。 「咚——咚——咚」,一声又一声,尖利的钢筋划破他的皮肉,血顺着柱子流了下来,剧痛使得他短暂地清醒了一下,依然一遍又一遍喃喃地念着—— 「阿呈」。 然后他一摸口袋,摸出来两颗奶糖,是那天在ktv应呈请他吃的。 后来他捨不得再吃,像护身符一样带在身上,就算挨过那么多毒打和折磨,也从没拿出来,今天实在是太冷了,他只吃一颗,就一颗。 布满冻疮的手指是僵硬的,使不上力气,连包装纸都捏不住,他仿佛犯了毒瘾似的,突然疯狂起来,又搓又揉又砸又扯,可他越是急迫就越是打不开小小的包装,徒劳地一踢腿,就勐一下把自己的脑袋撞在柱子上,一直到额角渗下血来,他才想起了用牙咬这个办法。 但他手抖得厉害,用力一撕,那颗早就过期变形的奶糖就弹了出去,滚进了发臭的污水潭。 「不……不要……」他像狗一样爬了过去,捡起那颗糖抓了一手污泥,奶糖就这么湿漉漉地躺在他发青发紫的手掌心。 「为什么……为什么……」突如其来的悲观再次将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的他击垮,他把奶糖捂在心口,又勐一下把后脑勺撞在柱子上,然后终于低低地痛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耳边唿啸着响起那些痛苦的挣扎,悽厉而又可怖,他又感觉到四面八方而来的力量拼命撕扯着,无数冤魂从背后的影子里挤出来,拽着他向后拉扯,他几乎要被撕裂,幻觉中堪比五马分尸的剧痛令他以头抢地蜷缩成一团,闭着眼睛流着泪,他依然将那颗奶糖塞进了嘴里。 ——水是酸的,苦的,但糖是甜的。 那些痛苦的幻觉潮水一般骤然退去,由于冷到麻木,他连身上的累累伤痕都感觉不到,只是紧紧抱着膝盖。 他想活…… —— 除了和江还有关的记忆,应呈算是完全恢復了。因此他一到兰城就先拿着诊断证明和一大叠报告单去市局办理復职,奈何现在他身体里打满钢钉,杜绝一切剧烈运动,也承受不了刑侦一线夜以继日的辛苦工作,更别说是刑侦支队长的职务了,因此黄志远愁出了满脸褶子,只能把復职申请压下。 「这样,应呈,反正你身体也没大好,刑侦一线有多苦多累你自己心里清楚,身体肯定扛不住的,还是回家休息几天再来。到底要怎么安排你的工作还得局里开个简会商量议定,到时候再通知你。」 「别啊,我好得很……」应呈捏起拳头一弯手肘,「你看,这力量,跟我受伤前没区别。」 黄志远伸手在他手臂肌肉上一拍,当即疼得他嗷了一嗓子:「还逞强?」 应呈只好老老实实坐下来,疼得五官皱成一团:「我亲爱的黄局,您就让我回来上班吧,再休息我就要休息疯了。」 「休息还给你休出毛病来了!瞧你那贱的!我可告诉你,以你现在的身体条件,不可能上一线,要么跟徐帆一样退二线去,但是痕迹那边没编制,而且以你这性格也去不了痕检,我的意见是去物证仓库,正好仓库老姜返聘快到时间了。」 「调我去看仓库?」 黄志远猜到他不乐意,立马放下了脸色:「怎么,警犬都能干的事你干不了啊?我是为你好,让你去看仓库是为了让你养伤你懂不懂?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生是刑侦的人死也是刑侦的鬼,你还把我放刑侦得了,大不了我自己注意点,你看看我这个身体条件,动一动就疼成这样,我想逞强也逞不了。」 「你还知道你自己的身体条件啊?我把你放刑侦去干吗?去当队长?我还不信出了什么案子你能坐得住不去拼命,你可给我拉倒吧,你看看我的头髮,就为你愁白的,少给我添乱,还是老实点去看仓库吧,要不你就再休息几个月,别回来了。」 应呈笑了笑,坦然说:「你说队长我倒是想起来了,我知道这段时间队长一直是谢霖兼任,以前我做队长的时候,也没干什么活,一心都扑在案子上,什么乱七八糟杂七杂八的活我全推给谢霖了。 说老实话,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没个三五年是恢復不了的,队长是不可能当了,但队里总该有个领导吧?要不……直接把谢霖提上来得了。」 黄志远嘆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之前我们大家都觉得你应该是醒不过来了,谢霖各方面能力都很突出,局里打算直接让他正式接任支队长,可他不乐意啊,他就觉得你一定还会回来,我也不是没劝过,他又不听,非说他们刑侦支队只认你这一个队长,我有什么办法?」 「懂了,你这意思是让我去劝他。」 他嘿嘿一笑:「我可什么都没说。」 「这样吧黄局,只要您让我回刑侦,我就帮您劝谢霖接我的班,怎么样?」 第222页 他顺手抄了手边的报纸捲成筒就去揍应呈:「你小子还没完了是不是?」 应呈一边躲一边往外蹿:「那就这么说定了!」 黄志远拒绝的能力都没有,啪一下把报纸筒扔出去了,笑骂了一句「小兔崽子」。这帮小的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他于是熘熘达达又循着记忆去了刑侦办公室,大门虚掩,开了一条缝,他凑近了往里一瞧,只见最近的兰城天下太平,刑侦办公室难得清静,打游戏的声音此起彼伏,只有苦逼秦一乐被谢霖摁在桌子上帮着写总结。 他轻轻一推门打算吓他们一跳,手刚一伸出去,就看见门板上放了个水盆——好傢伙,这群死没良心的! 当他几岁呢,小孩子都不用这样的招数了。 于是他一推门,伸手一接就把盆接住了,一边心道挺轻,还算他们有良心没给他整一盆水,结果下一秒就听咚一声,顾宇哲躲在门后面给他放了个礼炮,彩带炸出来落了他满头,然后把空筒一丢就扑了上来:「欢迎回来!老大!可想死我了!」 办公室里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唿,他却身子一歪嗷一嗓子喊出了声:「下来下来!」 顾宇哲连忙蹿出好几步远,上下打量:「没没没事吧老大?」 「你老大我现在做人得端端正正,骨头上都打着钢钉呢,不能弯,弯了疼。」 他连忙把人扶到座位上坐好,秦一乐毕恭毕敬,像个给公交车上给老人家让座的小学生,谢霖倒是笑得牙不见眼,甚至还鼓起了掌:「我都跟你们说了,就这小破水盆坑不到你们家老大头上,还不信。」 应呈拍了他一把:「滚滚滚!」 「对了老大,局里怎么安排的,你是不是马上就能回来上班了?」 他「嘶」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腰:「周扒皮吧你,就这样了还想我马上就回来上班?」 办公室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把路过的叶青舟给吸引了进来:「应呈?你回来了?还记得我是谁吗?」 「记得,你是我哥,禁毒的叶青舟。」 「不对。」 应呈「啊」了一声,真对自己记忆的恢復产生了疑问:「这……」 叶青舟在他后脑勺一拍:「我是你爹。」 「去去去!」 谢霖哭笑不得,一心护犊子,连忙把人隔开了:「行了行了你耍耍他就可以了,别动手,徐帆是豆腐雕的,这小子更厉害,嫩豆腐雕的,你再碰他他又得进icu。」 「行行行,我不碰,不过这才多久啊你就回来上班?伤好透了?」 「我的哥啊,我睡了五个月,做了三个月復健,再不回来上班我就要疯了。」 陆薇薇笑得极其响亮:「现在知道我当初一定要回来上班的感觉了吧!」 「就你话多。」应呈说着看见小吕兴沖沖搬了一个大型立牌进来,上面还盖着白布,神神秘秘的,就想起来自己以前弄的那个谢霖的等身立牌,愣了一下,「你怎么想起把这玩意搬出来了?」 谢霖一笑:「送你的礼物。」 说完把那白布一掀——是苏月兰拍的照片。然而照片里的应呈身穿病号服,神情呆滞,瘦脱了相和骷髅并没有多大的区别,脖子上围着婴儿口水巾,面前放着婴儿用的印花卡通碗,五颜六色的,筷子末端还套着一个螃蟹状的硅胶套,正在努力进行与粮食的不懈斗争,画面实在是又心酸又好笑,和谢霖那张贴满兰城大街小巷的宣传图有异曲同工之妙。 办公室里一片爆笑,谢霖一拍手大仇得报:「来!小的们,搬门口给我摆上!」 「你们敢!谢霖你给爷死!」应呈跳起来和谢霖拧成一团,叶青舟夹在中间也不知道是明着劝架还是暗里添堵,总之整个办公室里乱成一团,欢笑声有增不减,闹过头了黄志远就从楼梯上冒了个头,大嗓门一扯—— 「闹闹闹,不上班了?天花板都快被你们掀翻了,三天没打上房揭瓦了是吧!这月绩效不想要了?应呈你给我滚蛋!」 应呈现在这副身体是打也打不过斗也斗不赢,只能「唉」了一声认怂:「好嘞,我这就滚。」 末了不忘回头叮嘱:「把这玩意给我扔了!」 谢霖乐够了也不至于真那么缺德,虽然正在逐步向应呈靠拢但总归是没他那么没脸没皮,一边笑一边又让小吕把立牌搬回仓库去了,和他当初那张宣传照肩并着肩手拉着手,一块在箱底老实吃灰。 应呈优哉游哉回家睡觉,他在首都住了多久,家里就空了多久,他对这个家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狗窝的阶段,一推门却见房子里温馨又整齐,就算长达八个月没有人住,落了厚厚一层灰,也不妨碍处处透露出摆设者的良苦用心,以至于,他一进门就下意识往手边的厨房看去—— 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冰箱上的围裙依然那么冷冰冰地挂着。 没有人在等他回家,有的只是他刻进基因的习惯。 你看,连他的心都不记得了,可他的身体却依然记得。 那一腔即将回归工作的热血骤然冷冻起来,他颓然深陷进沙发,终于意识到自己缺失的那一块到底有多重要。 可他越是拼命地想,脑子里越是一片空白,那种空旷令他开始心慌急躁,忍不住又站了起来,这里走走,那里转转。 厨房的料理台伸手一抹已经积灰三尺,但东西依然摆得井井有条,显然是某个人曾经努力生活过的证据,窗台上的几棵绿植熬过一整个冬天后,早已在冷风中发黑枯萎,但他能想像得出来这些绿植在某人精心照料下绿意盎然的样子,衣服按照颜色和季节分门别类,该挂的挂,该叠的叠,甚至不常穿的衣服都特意套好了防尘袋,因为过于有条理,哪怕他闭着眼睛也不会拿错。 第223页 应呈站在衣帽间前,驻足片刻,心口疼得发闷。 他依然想不起来江还是谁,想不起他的体型他的容貌,更想不起和他有关的一切,但却又分明在自己家的每个角角落落,感觉到这个人骨子里的温柔,还有他举手投足间迸射出来的灿烂明光。 拨开衣柜后的背板就露出了那张小小的照片,编号「100608744」的那份卷宗的复印件贴了满镜,中间那个四四方方的空隙,正映着他迷茫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把傅璟瑜的脸套用在江还身上,想像着他打扫厨房,照顾绿植,收拾衣服,想着想着,又摇了摇头合上了背板。 明明—— 他们俩根本不是同一个人。璟瑜……早在他恢復记忆的那天,就埋葬在那一年的盛夏了。 衣帽间对面就是客房,应呈犹豫片刻,还是把门推开了。按照谢霖的说法,他去年六月把江还带回家后,他就一直住在这间客房里,可现在…… 被子铺得平平整整不带一丝褶皱,枕头特意拍松,蓬蓬的叠放在床头,成套的纯色系简单利落,整个客房没有任何私人物品,整理得像酒店标间,唯有书桌上放了一副装饰用的金丝边眼镜,他用拇指擦了擦镜片,这才拿起来看了一下——是平光镜。 他随即收起镜腿,镜片向下,就这么随意地把眼镜倒扣在了桌上,然后走出了客房。 这个屋子整洁到让他觉得绝望,过于刻意的整理仿佛昭示着——这个屋子的住客不会再回来了。 在黄志远没安排好他的工作之前,他也闲来无事,只能足不出户地在家窝着,连卧室都懒得进去,就在沙发上寸步不离,短短几天,沙发边上的外卖盒就已经小山似的堆了起来。 ——没有了田螺姑娘,他的生活水平又直线下降,得过且过,破罐破摔。 但这种生活态度让他很快就遭了报应,已经很久没发作过的胃痛来势汹汹,一个激灵就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连滚带爬去找药,结果一抬头却瞥见对面楼有个一闪而过的反光,身为警察的直觉令他悚然一惊,瞬间就意识到——是望远镜! 有人在监视他! 他立刻就地一滚躲到了柜后,再探头看去,哪还有什么反光? 刚刚那一闪仿佛根本没有发生,但正是因此,才越发惹人怀疑。 假如只是偶然挂了什么东西造成了反光,那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消失?更何况他肯定自己并没有看错,那唯一的解释就是…… 有人正拿望远镜盯着自己,也从望远镜里发现自己暴露了,因此第一时间中断监视隐蔽起来。 只可惜那反光实在是转瞬即逝,他根本没看清楚是哪一层哪一户! 而对面楼的601。 在隔着望远镜与应呈撞了个对视的瞬间,他就已经一个闪身飞快地躲到了窗边,然后低头看向了电脑。看来……以后不能来了,可惜。 只见那电脑上是一个监控,画面里只有唯一一个人影——江还。 应呈家的小区也算兰城本地数一数二的高级社区,每年高额的物业费使得物业服务格外贴心,他只需要打个电话,说对面三号楼有个孩子老用镜子反光照他们家这栋楼,物业自己就挨个上门帮他去排查了。 他换了个窗口往下一瞥,只见物业的人确实走进了对面三号楼,但直到他们挨家挨户提醒了一遍离开单元楼,也没见到有其他人出来。 也就是说,监视他的人,还在楼里。 物业很快打来了反馈电话,只说虽然没有人承认自家孩子玩镜子,但已经对此做出了提醒,应呈道谢以后又问:「对了,我问一下,三号楼那边是不是有人在出租?」 「这……小区里管控很严,是不允许外租的。」 「好的,我知道了。」他挂了电话又立刻打给了顾宇哲,「顾崽,帮我查一下我家小区三号楼,就是我家对面那幢,最近有没有二手成交信息,如果没有的话,就把那幢楼所有住户的信息复印一份给我。」 顾宇哲接到他电话下意识一个激灵,一听这么奇怪的要求一时没反应过来:「老大?怎么回事,你被你家小区的人骚扰了?」 陆薇薇一听「老大」两个字就立刻竖起了好奇的小耳朵,凑过来一看,只见他已经手下不停地敲击键盘查了起来,连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他捂着手机悄悄和她说了一句「老大,让查他家小区」,随后又「餵」了一声:「你要查什么时候的?今年以内没有二手交易信息。」 「谁在你旁边?」 他挥手让陆薇薇走远一点,笑了一声:「还能有谁这么八卦,陆姐呗。」 应呈哭笑不得:「那算了,你把这幢楼所有的住户信息复印一份,让谢霖带过来给我,我有事找他。」 他应了声好就挂了电话,一转身就把住户信息都列印出来要去找谢霖,陆薇薇眼疾手快一把夺过了,笑嘻嘻地就往办公室蹿:「我替你去!」 他乐得清闲,嘿嘿一笑自己一转椅子又投入游戏去了。 谢霖听了也没多想,正好手里没事,怕应呈着急,连忙就抱着那一摞资料奔到应呈家去,结果到家门口一看根本没人,只好给他打了个电话:「你不是说有事找我吗?你人呢?」 应呈从三号楼里熘熘达达走出去,撂了电话:「来了来了,你在我家门口等会。」 第224页 没一会,谢霖就看见他从楼梯口走了过来,问:「你干嘛去了?」 「装监控呢。」他把门打开,一拍他肩膀请他进门。 谢霖一进门,瞠目结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这大白天的,双层窗帘都拉上了,密不透风昏昏暗暗的,沙发边小山似的外卖盒散发出一种怪味,透着一种极致的颓然信息。 应呈脸皮厚如铜墙铁壁,全然没把这脏乱差的环境放心上,只是懒洋洋往沙发里一陷,满不在乎地说:「没事,被人盯上了。」 谢霖悚然一惊,刚坐下又蹭一下站了起来:「什么?你的意思是你被人监视了?就在你家对面?不会看错吧?」 「我脑子是有病,但身为老刑警的警觉性还是在的好吗?」 「可……你这回来也没几天,不至于这么快就被人盯上吧?谁这么大能耐,「x」?」 「这就是我把你找来的原因……」应呈拿过那些资料草草翻了一遍,又递迴去给谢霖,「我毕竟脑子有病,有过记忆错乱的病史,记忆就算恢復了也有缺失,对这个「x」的印象挺片面的,只能靠你了。」 谢霖来的路上就把文件都看过一遍了,一筹莫展:「靠我有什么用,你家对面住的人我也不熟。再说了,单从这个资料上也看不出什么问题,要不我让顾崽往细了再查一查?」 他沉默了一会,一摆手打开了电脑:「算了,别让顾崽陷得太深,我在三号楼楼下装了个针孔。」 监控连到电脑上,摄像头应该是装在三号楼的电梯门口,这会正一片死寂无人出入。 谢霖「嘶」了一声:「我说你这小子!疯了?警用摄像头你拿来乱装?被抓到你皮都得掉一层!我看你还是到我家去躲躲算了,你在明他在暗,这幢楼少说五十多户人家,就算挨个调查也要时间,再出点事可怎么办,你应付得过来吗?」 「怎么就乱装了,我这不是装在室外嘛,公共场合,我又没装到谁家里去。再说了,我八块腹肌都快练回来了,别说是一个人,他再来一个特种兵团老子也未必怂他。」 「你他妈少给我胡来,我告诉你,你现在可娇贵了,在重点关照名单上比徐帆还靠前,要么你老实点收拾东西先搬我那对付几天,要么我就自己收拾东西搬进来,你自己选。」 应呈嘿嘿一笑,好心全做驴肝肺:「去你的吧,我什么时候能跟徐帆相提并论了。你要是折服于爷的美貌想倒贴你就直说,我不嫌弃你。」 谢霖懒得理会他这张破嘴,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不行,我得通知叶青舟一声,等会我回去拿东西,晚上我过来。」 「用不着,我自己盯着就行了。他真有这么大能耐我才回来几天就盯上我,估计也不是这次才开始的,有可能是我以前没发现。 他只是监视一直没下手,肯定有他的道理,未必这次就会动手,而且我把他惊了,短时间内他都不可能会出现。」 他正要再说,手机铃声就把他无情打断,应呈也没管,只顾自己盯着电脑屏幕,没一会,就听谢霖突然喊了一声「应呈」。 他侧过头,「啊」了一声。 「江还找到了!」 他的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已经腾一下沖了出去。 65、是你 老张把江还以前流浪时住过的烂尾楼列为重点监视对象,但毕竟他失踪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次数从最初的一天三趟,逐渐降低到了现在的三五天想起来了才过来看一眼,结果今天过来一看,还真发现了一个流浪汉,只是…… 这个流浪汉显然精神不太正常的样子。 他不敢再刺激他,连人都没敢留,只在楼下等着,一见应呈到就凑了过来,连寒暄都免了,急得脸上都是冷汗:「快,人在四楼,惊着了,我联繫消防调了救生气垫,在路上还没到。」 谢霖连忙问:「惊了?什么惊了?上面什么情况?」 「我看楼上有个人影就上楼去确认了,确实是江还,灰头土脸的,一身是伤,满头满脑都是血,一见到我跟发疯一样,这楼都拆成这样了,他一下子就跑到边缘去,我劝也劝不回来,像是听不懂我说话似的,怕刺激到他,我就连忙下来了,现在上面就他一个人。」 说着又向应呈说道:「就上次,我,你,你们那个实习生,我们三个人截他,结果围得狠了,他直接从四楼就往下跳,就那个位置! 当时底下的垃圾堆得跟小山似的,又松又软,他摔下去也没什么伤,现在垃圾早就清走了,他随便动一动就要出事的!」 谢霖一回头:「怎么说,你去还是我去?江还可能是ptsd发作了,以前犯病的时候我见过,有你在会好很多。」 只差一步就能见到莫名其妙从生命里消失的「重要」的人,应呈却反而迟疑了一瞬。 他热情消散理智回笼,一抬头看了一眼被拆得只剩框架的烂尾楼,他忘了,可江还没忘,那……他该如何面对这个「空白」的重逢? 他遗忘了重要的人,而江还却是被重要的人遗忘,两种不同的伤害,谁比谁更疼呢? 谢霖冷静摇头:「算了,还是我去吧。现在的江还很不稳定,被他知道你完全不记得他,可能更容易失去控制。」 应呈终于唿出一口气,攥紧手把他拦住,压抑了心下所有无关的杂念:「救生气垫还有多久到?」 第225页 「算上充气的时间……至少还要十分钟,但我看江还的情况,就这样放任他一个人在上面,可能撑不了十分钟。」 「好,我知道了,我去。」 「应呈!」 「放心,我会和他两个人一起下来的。」 谢霖这才向他点了点头,又叮嘱了一句「小心」,应呈点头应了,自己一个人走上了四楼。 楼房被拆得只剩框架,粗劣的钢筋都露了出来,被人剪走倒卖,楼上还往下渗着水,滴答滴答的,汇聚成一滩恶臭的小水潭,水潭边上堆着一些砖块,地面上一片凌乱,他走近了才看清楚——那都是血迹。 大楼边缘有个人影,靠着柱子缩成一团,长发一缕一缕地结成了块,像一只被人遗弃的拖把狗。他不停颤抖着,脏乱不堪,距离失足不过十公分距离。 应呈就站在不远处盯着那个背影看,发现他身上那些污渍大部分是血,有新鲜的,也有陈旧的,裸露出来的皮肤几乎没有一个能看的地方,密密麻麻全是伤痕。 这几个月里,他在首都温暖的病房被精心护理,而他呢?这个冬天他又是怎么过来的? 怀着这种心情,令他难以开口,嗫嚅了很久才能发出声音:「你是……江还?」 青年缓缓转过头来,手里捏着最后的那一颗奶糖,随后震惊地站起身,喃喃道:「阿呈……」 即使长发盖脸,血污覆面,也不妨碍应呈穿越记忆里的一片空白,看清他的容颜。随后,那些沉寂的记忆一剎那復甦——他想起来了。 「是……是你……」 失而復得的惊喜只持续了一瞬间,喜悦消散得太快,以至于江还的嘴角还没来得及上扬就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压倒,令他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拼命摇头,松动了脚步:「不要……」 「是你……」 「不要,不要说出来……求你了……不要……」 应呈只是那么看着他,终于把那句话完整地说了出来。字字珠玑,如刀似刃。 ——「那天,是你推我下楼的。」 记忆唿啸而至,应呈终于回想起所有的一切。 当二组的兄弟高喊了一声「警察别动」冲进来时,他的全盘计划都遭到破坏,深知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立刻拽着江还要走,但他已经身受重伤,江还又是个文文弱弱的拖油瓶,包厢里留下的打手瞬间把他撂倒,就迟了这么一个瞬间,左护法就打开包厢门沖向后厨方向,他知道这老狐狸一定是去点火了,只能拼死护着江还往外跑,那个时候,明火就已经长蛇一般顺着边角蜿蜒出来,他没命似的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唿喊二组兄弟们撤离,根本没有时间回头确认江还的状态。 ——直到大火引发了爆炸。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带着江还跑出了居井屋,被那一声巨响震得鼓膜生疼,一回头,只见灰黑色的浓烟铺天盖地地从江还背后裹挟而来,像一对恶魔的翅膀,就在那一个瞬间,江还伸手一推,他毫无防备,就那么从那不算很高的栏杆摔了出去。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得他甚至连死都来不及想起,求生欲使得他下意识尽量拢住了更多的气球。 最终,他连痛觉都没有感受到,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应呈抬头看了江还一眼,想起他坠楼之前看到的那张脸,是如出一辙的迷茫,痛苦,和绝望,以及……那深深的哀伤。 害他一路绿灯唿啸着被送到首都,害他积累了小山似的一摞病危通知书,害他一睡经年记忆错乱,害他四肢僵硬度过了极其痛苦的復健,害他在身体里打满钢钉午夜辗转疼到无法入睡,害他去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害他经歷了这一切的人,都是江还。 或许……这才是他独独只忘了江还的原因。 因为,他就是带来这一切痛苦,差点杀了他的罪魁祸首。 江还的世界早已是一片废墟,当他见到应呈的那一刻,最后的支柱也悄然坍塌,他四肢颤抖得更加厉害,无知无觉得往后挪了半步,连连摇头:「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江还,为什么?」 他只是喃喃重复着「对不起」,幻觉令他头皮一阵一阵发紧发疼,现实与虚影在眼前层层叠加,唯有应呈的身影刻在眼前,巍然不动,那么清晰。 应呈想起那个寂寞寒冷的戚戚长夜,江还握拳为刃在他腰后一捅,真诚而又冷漠地提醒他—— 「你应该多防着我一点」,从那个时候,他就料到有一天会亲手推自己下楼吗? 江还……是从一开始就蓄意要谋杀他吗? 「我不用你的对不起,我只想要你的为什么。江还,告诉我,为什么?」 江还又往后挪了半步,这些日子的ptsd没有打倒他,那些无穷无尽的折磨也无法令他屈服,真正让他绝望的,是重逢,是回忆,是他看见应呈经歷这一切后依然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而他却无法想像他的平安归来付出了什么。 这种负罪感终于让他流下泪来,颤抖到牙齿都咔咔直响,依然频频摇头:「对不起……」 应呈生怕他失足,连忙拦住他:「江还!江还!你别动,我没有恶意,也不怪你,江还,我相信你。无论你做过什么,现在的我也依然相信着你。」 江还没有说话,只是死死攥着那仅剩的唯一一颗糖,幻觉使得他眼前上下颠倒左右摇晃,他不得不倚着柱子才能站稳,以防自己脚下一软就坠下楼去。 第226页 他见状于是继续劝说安抚:「江还,你在我身边住了那么久,真要杀我早就下手了,不会特意等到那一天,不是吗? 我知道你有ptsd,知道你会看到幻觉,也知道你怕火,所以那天你看到的是幻觉对吗? 你看看我,我没事,我好好的,我没有责怪你,我理解你。 但坠楼很疼,真的很疼,你在那里不安全,走过来,到我这里来,我们慢慢谈好吗?」 江还头疼欲裂,仿佛千足蜈蚣在头皮下咬啮游走,只能拼命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像个孩子似的痛哭起来:「对不起,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栏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会摔下去,对不起……对不起……我赔你,我赔你……」 应呈看见他侧身往楼下看,连忙提高了嗓门:「那你看见的是什么?」 当时的一幕幕再次潮水似的涌上来:「我看见……看见……柱子,柱子上着了火,要倒下来了……房子要塌了,要跑……要快跑,火……」 强烈的幻觉让他无法很条理地叙述清楚,应呈只能帮他补全:「所以,你是因为看见一根着了火的柱子朝我倒下来,这才推了我一把,你是想救我,对吗?」 「我没看见栏杆……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你会坠楼,我不会推你的……」 应呈悄悄往前挪了两步,伸长了手:「不怪你,江还,真的。你是为了救我,你不是故意的,这不能怪你,你先过来说好不好?」 可他的颤抖没有停止,反而更加绝望,他突然更为暴躁地捶打着自己:「可那是幻觉!不管我看到了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我亲手把你推下楼这件事是真的! 你受的伤是真的,流的血也是真的,我是个疯子……所有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幻觉!」 「江还!不准跳!我不是幻觉!一切都可以是假的,都可以是幻觉,但我是真实存在的!你过来,你摸摸我,你就知道你看到的是不是幻觉了,来,你来。」 他摊开手,看了一眼被体温融化而显得软塌塌的奶糖,又小心翼翼地一抬头,立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不要!小西不要!」 应呈一回头,身后却是空空如也,但江还却依然颤抖得厉害,喋喋不休地说着「不要伤害他」,「对不起」,并作势要往后倒去,连忙喊:「江还!那是幻觉!你看着我,我!其他的都是幻觉!」 他头晕目眩,又看见那个人手里拎着一根粗大的棍子,飘然而至走向应呈,他身后黑影扩大,一些带血的婴孩诡异地从黑影里爬出,纷纷去拽他,撕咬着他的脸,爬上他的胸口,银铃一般的尖细笑声振聋发聩直刺入脑,疼得他勐一下把头撞在柱子上,他看见应呈眼眶里流下血泪,说的话模煳不清,落在他耳中却清晰如惊雷,他说—— 「你去死吧。我恨你,你死吧。你为什么不死!」 他终于不再颤抖,反而冷静下来,完全沉溺在幻觉中。他颓然垂下手,那颗糖轰然坠地惊起一阵小小的泥灰,一时之间就连那些剧痛都感觉不到了,甚至还温柔地笑了起来:「阿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假如我这次真的死了,你就能不恨我了吗?」 应呈那张诡异的脸从他身体上剥离,以一种无比恐怖的方式漂移过来,贴得极近,江还甚至能感觉到他鼻尖传递过来的冷气,只余剥了面皮血淋淋的身体任由那些婴鬼蚕食咀嚼,发出咔吱咔吱的咀嚼声。 只听他冷冰冰地说:「能。」 「好。那我把命赔给你。」 江还正要后退一步血债血偿,脸上忽然就是一阵剧痛,这一拳令他眼前一黑,再一睁眼却是一片清明,只见应呈那张脸干干净净,依然活力四射暴跳如雷,喝骂了一句—— 「妈的,老子他妈脑子有病才会跟你这种精神有病的人讲道理!」 在他应大队长的字典里,暴力才是至高无上的终极美学,也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 只是这话说完又嘶了一声,一抬手指节已经皮开肉绽,隐隐露出血肉里白花花的钢钉,浑身上下的骨骼断裂处哪哪都疼,一时之间疼得他难以起身,只能一咬牙死死抱住江还,实在是没有力气,要十指相扣才能以免他挣脱,然后一脚蹬在柱子上,用这种方式把自己和江还反向蹬远,这才咧着嘴扯着嗓子往下喊了一声「谢霖」,一起把人送到了医院。 应呈当初抢救的时候整个人都被切开了,所有的骨骼外面都打了钢钉,时隔八九个月都没拆,现在这一大动作,置留在身体里的医疗器械一牵拉,撕裂似的,疼得他龇牙咧嘴,但幸好钢钉没有移位,草草包扎一下没做太多处理,只不过…… 江还的问题就大了去了。 他发起病来六亲不认,两支镇静剂推下去都不带起效的,只能当场请了精神科的过来会诊,带上束缚衣直接给他套上固定了才算罢休。 等这好一通处理都做完了,天也就大黑了,医生唿出一口气,被折腾出一身热汗,叫了应呈和谢霖进办公室。 「你们是家属?」 谢霖刚要摇头,就见应呈已经点头说:「是。」 他只好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应呈,补充了一句:「也是警察。」 就连见多识广的医生说到这里也忍不住频频摇头,嘀咕了一句:「太狠了。」 第227页 应呈攥起手,刚刚包扎好的纱布上满天星似的又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江还失踪的这八个多月里,遭遇的或许是他难以想见的痛苦与黑暗。 「医生,那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精神科那边怎么说,会好转吗?」 医生又嘆了口气:「ptsd毕竟是精神上的疾病,最好是辅以心理治疗,但心理治疗看的是病人的配合情况,他有可能是终身不可治癒的,有可能配合治疗一段时间后就痊癒了,也有可能痊癒后很久再次復发,这些可能性都是存在的。 既然你是他家属,我的建议是……多来陪陪他,不过记住了,以他现在的情况,一星期也就只有一小时的探望时间。」 应呈点头,龇牙咧嘴去帮他办理住院了,由于江还过于强烈的攻击欲,他没能亲手送他进病区。 等折腾了一圈尘埃落定,应呈也彻底处于残废状态,挺尸似的摊在医院的铁椅子上,疼得动弹不得,谢霖一见这模样就笑了一声:「我就跟你说你的排名在徐帆前面,还不听,现在活该了吧?」 以前他都是跟没长骨头似的软成一摊,现在好了,钢钉连铁板,软也软不了,直挺挺的,疼得白了脸,牙齿直打颤,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死没良心。」 「你啊,听我一句劝,老实点再休息一段时间,也别上班了,就你现在这身体,上街逮个小偷我还得给你再配个助手,专门帮你叫救护车。」 「去你的。对了……我见到江还,就想起来了,包括坠楼前的事。把我推下楼的人,不是邪?教分子。」 谢霖愣了一下,随即瞪大了眼:「是江还?」 应呈疼得不想说话,只能点了点头,谁知道这一动更疼,只能嗷了一嗓子说:「你也看到他现在病情有多严重了,要不也不至于住院,ptsd会造成幻觉,他是因为看到幻觉想救我,才失手推我下楼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出院了还把他带回家?」 「不然呢?总不能就这样把他扔医院里吧?」 「不是……应呈你能不能把你的同情心收一收?你差点把命都丢了,身体里那些钢钉白打了白疼了吗? 就算江还没有恶意他也是精神有问题,更何况还有一个「x」虎视眈眈的,在监视你的说不定就是他,非亲非故的,这就是一,你还敢把他放身边?」 应呈白着脸一笑,唿出一口气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病了,但每一次他最关心的都是我疼不疼我有没有事,包括这次,也不是真的想伤害我,只是病情越来越严重,严重到他已经分不清楚现实跟幻觉了,这事也赖我,明知道他有病,这么久了没顾得上带他去看看。 他身上那些外伤你也看到了,假如出事以后他失踪就是因为被人控制,那么到现在,他应该已经被人囚禁折磨了八个多月,你觉得就他这种精神状态,是什么支持他到现在的?」 谢霖一怔,只见他缓缓张开手,手心里有一颗皱巴巴的奶糖:「这是我们发现唐建文尸体的那天,在ktv里我随手塞给他的,早过期了,他就是靠这几颗奶糖当支柱撑过来的。」 他看着谢霖,突然攥紧了手,看向住院楼的方向,幽幽地说:「单凭这,我也不能不管他。更何况,等他病好了,我还有话要问他。」 透过这堵密不透风的墙,包了一身绷带的江还被绑在茧似的束缚衣里,沉沉睡去,正被送往精神科病房。 谢霖嘆出一口长气,知道劝不动他,只能骂了一句:「你跟里面那小子一样,都是疯子!赶紧收拾东西,跟我回家!」 66、地狱 谢霖把应呈连人带行李一块打包带回了他家。原本坠楼事件后应呈的吉祥物属性就直线上升,现在还疑似被人监视,谢霖就更不可能放心让他一个人住在那了。 他并不是兰城本地人,是徐帆出事以后陈强求爷爷告奶奶从外地借调过来应急的,后来正式接任了副支队长一职,也就没回去,这三五年下来还没买房,只在市局附近租了个小套间对付着,虽然说比应呈家要干净那么一点点,但毕竟小得很,再加上东西堆得多,乍一眼看去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应呈一进门就掉头要往外走:「算了我还是回去住吧。」 「给我回来!我房子怎么你了,不比你那狗窝干净?」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狗窝嘛。再说了,我把他惊了,他警惕性和反侦查意识那么强,是不可能再继续用同一种监视方案的。我换个地方住,正好方便他换种方式监视,搞不好还把你也连累了。」 谢霖从卧室抱出一床薄被放在沙发上,又帮忙把他行李安置在沙发旁边,笑了笑:「兄弟一场,我还怕你连累我?不过我这地方确实有点小,沙发也没你家的大,你身体又不好,还是睡床吧,我睡沙发。我不可能像江还那样这么细緻的照顾你,只有泡面,吃不吃?」 「吃。我都快饿死了。」应呈说着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脑,装在三号楼电梯口的监控还是空无一人,谢霖起身去给他泡泡面,一个转身回来看见他这满脸若有所思的神色,问道:「怎么了?」 「我在想我们之前的推测。那个时候我们怀疑「x」是江还的父亲,但这些日子江还之所以失踪是因为被人囚禁虐待,虎毒还不食子呢,再怎么样亲生父亲也下不了这样的手吧?」 第228页 就江还那身外伤,是连医生看了都要说一声「太狠」的程度,别说是父子关系,没什么深仇大恨都下不去这样的黑手。 「那假如……不是为了折磨,而是为了拷问呢?他也没有理由就这么随便地把江还送到你身边来吧?」 「说不通。我回兰城还没几天呢就监视上我了,你觉得这会是第一次吗?而且江还的ptsd註定他不会是一个很好的长期监视者,这就是他需要亲自或者另派人手来监视我的原因,既然他已经通过别的渠道监视上我了,又有什么必要再花那么长时间去拷问江还呢?所以我还是保持我对摺磨的怀疑。」 谢霖往后一靠,深深皱起眉来:「父子关系我们也没有证据,单纯是猜测,还是极具想像力的猜测,也有可能他跟「x」根本没有任何亲缘关系,最好的……还是能亲口问问他,但现在他的情况……」 显然问不了。 「那有查出什么吗?」 「在让顾崽查监控了,没那么快,张叔在排查周围环境,不过不排除他是被人抛到这里的可能,毕竟他最初失踪的时候那附近就已经排查过一遍了。」 应呈打开泡面边吃边说:「对了,我有别的事找你,我没在的时候队里情况怎么样?」 「左护法身份确认了,其他该抓的也都抓了,最后定的涉案人员是五十七名,其他人都属于受害者。 童芸杀人是证据确凿的,但她确诊了精神分裂,唐建文的父母也放弃追责了,出院以后她爸又不管,就被唐建文的父母领回去了。 那个常齐火灾的时候没逃过,当场死亡。还有那个叫徐国全的,虽然在这个案子上配合态度非常好,有自首情节,交代了不少有效信息,但毕竟涉及北方那边的旧案,我们这边处理完以后就让北方那边带走了。」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队里的兄弟。」 谢霖又扒了两口,这才「哦」了一声:「烈士已经评下来了,抚恤金也是按照最高标准给的,别说轻伤的,这都八个多月了,重伤的都归队了。 只不过……恢復得不太好,烧伤面积比较大,局里只能往后勤那边安排,也是为了养伤考虑。」 「那队长呢?」 他茫然地「啊」了一声,没懂。 应呈只好放下了碗,认真而严肃:「我知道以前我做队长的时候就把很多活都丢给你,也知道这段时间是你在兼任队长的职务,我是觉得……队长总不能一直这样空着,你来就挺好的。」 谢霖沉默了一会,随即腾一下站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不是……我这……你生什么气啊?」 「黄局让你来劝我的?」 「这又不是坏事,你怎么这么大反应?」 谢霖只好又坐了下来,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开口:「这事没得谈,刑侦支队的支队长只有你应呈一个人。」 应呈依然是那个没心没肺吊儿郎当的样子:「那还不许我升官了?万一我哪天当局长了呢?」 「我跟你说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就我这个身体,别说是上街逮小偷了,久坐久站都不行,没个三五年根本就恢復不了,难道这个队长一直空着吗?」 「你也说了,不是恢復不了,只是需要时间,既然如此,我们刑侦全队都等着你回来。三年也好,五年也好,总之,只要你活着,这个队长就不换人。」 应呈终于认真起来,吐出一口长气:「你是不是觉得,我坠楼这事,你有责任?」 谢霖沉默。 当时……他明明可以救他的。如果他提前做好了后备计划,如果他考虑到了这次行动的冒险性,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拦住了应呈。如果……他只是劝住宋副,拖延哪怕一秒,或许…… 应呈都不必遭遇这些。 但他什么都没做,他只是眼睁睁看着应呈坠楼,然后坐在手术室门口,旁观医生和死神争夺他的性命。 他永远无法忘记,等待医生抢救结果的提心弔胆,也永远无法忘记,生怕医生宣布死亡的那种无力感。 而现在,所有人却都要来劝他接受应呈因伤退下的空职位,仿佛是时刻提醒着他的无能,提醒着他当时曾眼睁睁看着应呈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坠下来,提醒着他—— 你曾抛下你的兄弟。 「谢霖,我……」 「你不必说了。真要当我是兄弟,就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这个队长,我不要。」 应呈还想再劝,谢霖就顾自端着泡面站起来,躲出去吃了。 他只好摇了摇头——他第一次发现,谢霖这人还挺犟,一钻牛角尖就出不来。 吃完泡面已经是凌晨三点,他困得睁不开眼,只能自己进卧室睡了,谢霖任劳任怨,早就换好了新的床单被套,床垫还算软和,但睡到五点多,还是忍不住又起了床。 ——浑身的钢钉铁板使得他每个夜晚都疼得辗转反侧,即使困意如潮,也依然疼得难以入眠。 谢霖正窝在狭小的沙发上,他睡得浅,应呈一下床他就听见了,生怕有什么事,一个激灵就弹了起来,小声问:「怎么了?」 「没事,疼的,你睡吧。」 他松了口气,随即又担心起来,开了门站在门口:「那怎么办?你有止疼药吗?」 「有。医生说过吃多了会有依赖性,所以没吃,我忍忍就好。」 第229页 「忍什么忍?都这样了还不吃药?」他说着转身去给他找药,行李箱里翻了半天找不到,只好问他,「你把药放哪了?」 应呈疼得四肢僵硬,白了脸色,企鹅似的左右摇摆着走了出来:「别找了,我没打算吃,所以压根没带。」 谢霖正想说什么,却听他语气骤然一凛:「等会谢霖,你看!」 只见茶几的电脑屏幕上,装在三号楼电梯口的监控有个一闪而过的黑影! 他悚然一惊,立刻扑到电脑前把监控往回倒,终于看清楚那是个约摸一米八的人影,虽然低着头看不清面部,但穿了一件黑色夹克,戴着一顶鸭舌帽。 应呈看了看,一边去拿外套一边说:「挺年轻。」 假设这就是「x」本人,那基本可以推翻关于「x」是江还父亲的推测了。 谢霖当即截了图,想了想,忍住了发给顾宇哲的手,转而把截图发给了徐帆:「不能再把顾崽往里牵了,我让徐帆去查吧,叶青舟那边也没空。」 说完拽了他一把:「你给我坐下,疼成这样了还想出去,老实待着吧你。」 应呈白着脸就笑:「我躺着睡觉就疼,办案子就不疼。」 谢霖白了他一眼:「少废话,老实呆着。」 「对了,说起徐帆,我昏迷前他在查丢失档案?」 他点头:「没找到。久远一点的是纸质档案,已经被你爸借调走了,后来我去找过档案室,档案室也催过,但一直没还。 近年的电子档案被封存了,以我们的权限都看不了,徐帆想办法拿到了陈局的帐号,结果发现连局长都没权限,估计也是你爸走的时候封的。所以靠我们没用,想看那些档案,得你出马。」 应呈一想到自家老爸就有点头疼:「再说吧……他封档案就是不想让我插手,我去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结果。再加上我现在受了伤,他更不会把这些东西透露给我了,等我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跟他开口。」 「那这事就交给你了。」 「对了,队长的事……」 谢霖一皱眉声音陡然拔高:「你怎么还说这个?」 「既然是兄弟,多少也得考虑徐帆的感受吧?」 「徐帆?」这事又跟徐帆有什么关系?当时他也没参加这次行动啊。 应呈笑了一声:「徐帆当时伤得不比我轻。医生说他伤到嵴椎,不可逆,随时有復发可能,所以才安排他退居二线去鑑证,然后特意从外地把你调过来顶他的副队长。 而我……高空坠楼,一度被宣布植物人,现在我醒过来了,浑身打满钢钉,身体状态极差,但队里依然为我留着这个队长,你让徐帆怎么想?」 「我……」谢霖沉默。 「徐帆跟我一样,论破案他比我还疯,硬生生把他薅下来塞到二线,本来对他就是一种二次伤害,现在我们俩都受了重伤,都留下了后遗症,而我能留在刑侦,他却不能,这就已经让人心里很过意不去了,再给我留着这个队长,对徐帆……相当于三次伤害。」 谢霖嘆出一口长气,想到徐帆这点,越发觉得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我宁可这次,也从外地调一个队长来空降。」 「说白了,不还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其实我坠楼是江还下的手,计划是我本人做的,命令是宋副下的,你还真是八竿子打不着,谁都能觉得对不起我,但就是你不能。关你屁事。」 「我是副队长,单凭这一点我也逃不了这个责任。假如当时……」 应呈连忙拦住了他的话头:「你拉倒吧你,哪来这么多假如。再说了,我这不没事吗?多给我点时间养养就好。」 「疼成这样了还没事?自从醒过来就没睡过囫囵觉吧?天天这么疼?」 他只是那么在沙发上坐着也觉得疼,不得不往后一仰尽量掰直自己的嵴背,钢板在身体里发出轻微的「咔咔」声:「你别管我疼不疼的了,就说这队长你当不当吧。把我从队长的位置上薅下来,对徐帆也算有个交代。 咱们兄弟一场互相都熟,与其凭空多出来一个人当我老大,我更希望你来当这个队长。」 谢霖又沉默了一会,攥着手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走,应呈怎么坐都觉得难受,「嘶」了一声顺着沙发瘫到了地上,这才白着脸问:「我说你想好没?我可是跟黄局约好了,我把你搞定了才能回刑侦,不然他要把我发配去看仓库,那物证仓库又阴又冷的,你捨得我这把钢筋铁骨去那吃苦啊?」 「应呈。」 他抬头「啊」了一声。 谢霖看着他,认认真真地说:「对不起。」 「我说了,我坠楼这事……」 「你闭嘴,我是你的副队长也是你的兄弟,你的安全就是我的责任。有些话我一定要说,你根本不知道你昏迷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宁可当时坠楼的人是我! 你知不知道我还去看了你告诉我的那个公墓? 我当时恨不得自己躺进去把你换回来! 这么长时间了,我每天做梦都在想要把刑侦支队带好,等你回来了再亲手交给你,我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做下去的! 现在你要我来当你这个队长?你想过徐帆有没有想过我?要是那天坠楼的人是我,你会接受我的职务吗?」 应呈坦然点头:「会。谢霖,我没对谁说过这么肉麻的话,今天对你说了。对不起这三个字该是我来说。 第230页 是我一时冲动,没有考虑过江还的ptsd,放任他去做线人,是我作为队长没有做好后备计划,也是我一边叮嘱江还带好所有设备,一边自己拆了设备蒙头往里闯。 是我……抛下了兄弟们,是我害你们担心,也是我的失误才引发了那场大火,一切都是因为我。跟你们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谢霖,对不起。」 谢霖顿时有点哽咽:「你他妈的……」 「谢霖,真的,我没事,疼也是我自找的,我的身体会慢慢变好,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搭档。 一个队长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就当先帮我占着,等哪天我真的能回一线了,再还我。」 他沉默,凌晨六点的太阳初升,兰城像个熟睡的孩子,在熹微的晨光中缓缓甦醒,一张一翕唿出的是早点铺子热气腾腾的吆喝,布满伤疤的两只手握成拳头微微一碰,一派欣和的俗世里,只听他轻轻说了一句—— 「好。我等你回来。」 —— 谢霖最终正式接任了这个队长,应呈本来是被安排回刑侦做个普通干警的,但经谢霖本人的强烈要求,黄志远最终松口,答应由应呈担任副支队长一职。 兰城的气候实在不算怡人,冬天的时候冰封三尺冷风如刃,夏天的时候又热气如潮暑浪逼人,还是六月里,气温就已经攀升到在室外待不了三分钟的程度,要不是生活所迫,连扒手都不愿开工。 以至于这些日子兰城一片祥和,刑侦每天的工作就是划水摸鱼,已经闲到恨不得上街帮交警抓酒驾了。 应呈正好藉机养伤,得了空自己亲自挨家挨户地排查他家对面三号楼的住户,在没出结果之前,谢霖根本不敢放他回家,老这么在人家家里借住也不算个事。只可惜…… 查了三天一点头绪都没有。既没有二手成交的房屋信息,住户及家人的信息也没有大问题,又不能大张旗鼓上门走访,唯一剩下有用的证据,只剩发给徐帆的那张监控录像截图。 但徐帆那边也毫无进展,应呈正一筹莫展,顾宇哲却突然一脸惊恐地沖了进来:「老大!」 他茫然地「啊」了一声。 顾宇哲跑得太急,一口气接不上,断断续续地说:「老……老大!我在江还藏身的那栋烂尾楼附近……找……找到了一个……一个监……监……」 应呈见他憋不出这个字只好给他代劳:「监控监控!」 「对,监控!」 「你喝口水,喝完了再说。」 他一摆手示意不喝了,又喘了口气这才说:「这个监控拍到了一辆车开往那个烂尾楼方向,你猜那是什么车?」 「少废话,快说。」 「蓝天电子集团!」 应呈愣了一下。 ——当时苏婧绑架案里,绑匪换车的监控片段就是被这个蓝天电子集团装的监控拍到的,而且随后很快就被拆除了! 他终于回过神:「这次也有一个监控被拆了?」 顾宇哲点头:「我看到那个蓝天电子集团我就想到了,所以我把那栋楼周边仔细检查了一遍,真的找到了监控线,虽然摄像头被拆走了,但我还是根据那条监控线追踪到了终端ip,你再猜,ip位址是哪?」 应呈悚然一惊:「我家?」 「准确的说是你家小区,ip经过多端转移刻意隐藏,所以我找不到具体是哪个房间。但我猜……应该是你家对面的三号楼对吧?」 也就是说,那个人一边安置了摄像头监视被抛在烂尾楼的江还,一边亲自用望远镜监视着他。 顾宇哲看着他,目光里忧心忡忡:「老大,虽然我不顶什么事,也就比实习生好了一口气,但好歹,我也有我能做的事情,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危险? 这个人明显是在监视江还和你,而且他很有可能就是囚禁江还的罪魁祸首。老大……很多事我都是能帮得上忙的,有事你能别瞒我吗?」 应呈看了炽热的年轻人一眼,心头压抑的乌云忽然间散去,他咧嘴一笑依然吊儿郎当:「想什么呢,你老大什么级别的,轮得到你担心我啊?」 「老大!」 「少废话,我好着呢。」 「那这个ip位址你怎么解释?这个蓝天电子集团本来就有问题,就是一空壳公司,上次那个绑架案就有他,这次又有他,上次你被诬陷偷了那三千万,这次又被人监视,总不会是巧合吧?」 应呈深知这案子水深似海,顾宇哲还年轻,实在不该把他搅和进来,太危险了。 于是只能忍着骨骼酸痛,抬高了手在他肩上一拍:「行了,忙你的去吧,我没事,真的。我这不是在查嘛,有事要你帮忙我会找你的。」 「老大……」 「放心吧。还有,这事别到处乱传,我受过伤,你们这个个都拿我当吉祥物一样供着,跟惊弓之鸟似的,再有个万一,更草木皆兵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跟你们谢队住一块呢,有他在你还不放心吗?」 顾宇哲这才「哦」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自己离开了。 只是这一走,他还是不放心,抬步就奔进了办公室,喊道:「秦一乐,陆姐,下班了去吃饭?」 陆薇薇眼里闪着光:「你请客?」 他笑:「我请。」 —— 第231页 应呈立刻把那些住户的信息又翻出来筛选了一遍——他之前遗漏了一个问题,这个人不是别人,是「x」,能花上六年来养燕然这颗棋子,而且还能做到从未在燕然面前露过哪怕一次面的「x」! 所以,假设自己多年前就是他的目标,那么自己很有可能一直就在他的监视之中。 也就是说……他应该是和自己同时买的房! 而且这套房的用途仅限于监视,他不会冒险就住在自己家附近,那么水电用量一定比一般住户要低得多! 跟自己同时或者之后买的房,且有水电记录却用量极低的——只剩下一户! 三号楼601。 户主名叫林望,证件都是假的。在他买下一号楼601的第二天买下了这套房,从此没有装修,有很长一段时间水电记录都是零。自买房至今,第一次水电记录是从去年六月开始的。 ——那是他带江还回家的日子。 应呈没敢通知别的人,他猜到「x」已经被他惊了,应该不会再出现在这个弃用的窝点里,因此只是和谢霖一起叫上了徐帆,三个人撬门进入了那个毛坯房,明明盛夏的兰城热浪滚滚,热风从高楼吹进来,却生生让人嵴背生凉。 只见没有装修的房子连窗玻璃都没装,靠着窗的地方摆了一只黑色的办公椅,估计是真皮的,应该价值不菲,旁边还有一个高脚的铁艺茶几,设计感十足,桌面上放了一只望远镜,边上有一台冰箱,还插着电,应该是这屋子里唯一的耗电品。 应呈走向沙发,往正前方一看,果然是自己家。望远镜底下压了一张照片,只见昏暗的房间里,被绑在凳子上低垂着脑袋的人浑身鲜血淋漓——是江还。 应呈紧紧攥起手,绷紧的皮肤下隐隐显现出钢钉的轮廓,翻过来一看,只见照片背面写了一行鲜红的字—— 「期待我们相见的那一天」。 下面的署名是……「x」。 果然,监视他的人就是「x」,这张照片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和嘲讽。 徐帆见他捏着照片的手因激愤而颤抖,无声按住,硬把那张照片抢过来,装进了物证袋,然后把望远镜也一併带走。 谢霖去看了冰箱,里面空无一物,簇新的贴膜还没撕,应该买来还没用过。 这套房的布局和应呈家是一样的,即便没有装修过,应呈也能看出来一个大概,转身给谢霖使了个眼色,小心翼翼向客房和卧室方向摸去,转过衣帽间的走廊,就见客房没有装门,一眼就能看到是空着的,但卧室却装了门,应呈一拧把手,门没锁。 但门一开,两个人就愣在了原地,良久,谢霖才嗫嚅着唇叫了一声「徐帆」。 只见屋里有一把破旧的椅子,捆绑束缚用的皮带麻绳和毛绒手铐乱七八糟地丢了一地,墙上挂着各种尺寸和材质的凌虐道具,全部沾着已经凝固的血,地上飞溅的血点子凝固发黑,层层叠加,日积月累后成了一副诡异的涂鸦,角落里还有一张桌子,边上堆满余秽残腥早已腐败发臭,结出厚厚一层发黑的油脂,而桌面上整整齐齐码放着二十片带血的指甲。 ——不用检验也能猜到,那是江还的。 他的十指被人拔掉后再次长出,然后又被拔了一次。所以,不是十片,是整整齐齐鲜血淋漓的二十片。 徐帆吞了口口水,随即反手一把把两个人关在了外面:「在外面等着,我一个人来!」 谢霖回过神,惊见身边的应呈抖若筛糠,连忙拔高了音调:「应呈!冷静!」 他目眦欲裂,青筋暴突,因为极度的愤怒甚至牙齿都在打颤,强行忍住后唿出一口气来,语气凛冽:「我今天就搬回来住。」 「应呈!你要干什么!」 他一侧头,一双黑瞳里折射出锐利杀意:「老子自己做饵,只要他敢上钩,我就敢一片一片剥了他的鳞!」 那畜生施加在江还身上的,他要百倍千倍讨回来! 「你别胡来,冷静一点,别忘了你是个警察!」 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但就是因为这过分的冷静,反而令谢霖奓了头髮,一阵阴风竟让他无端打了个冷颤,只听他冷笑了一声—— 「我他妈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如果地狱的那头是江还,那他可以毫不犹豫奋不顾身,他不是圣人,他不要什么天理昭昭,他只要血债血偿。 作者有话要说: ——独角兽—— ———— 67、初始 应呈说他天生就是一根歪苗,实在不算夸大,已经永远留在少年时期的傅璟瑜像一根笔直的标杆供他攀附,这才能亮起一盏明灯,引他一路披荆斩棘。可现在,他却一转眼就坠向了深渊。 有某种黑暗的毒素,正在不间断地侵蚀着他。谢霖眼睁睁看着他被笼罩被隔离,却束手无策。 要拦他是拦不住的,他当真当天晚上就收拾东西搬回了自己家,还严词拒绝了谢霖的搬过来同住的要求,谢霖吃了个闭门羹,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只能一个电话打到了叶青舟手机上。 叶青舟那边二十四小时连轴转,这会好不容易刚换了班眯瞪了一会,就被这一个电话惊醒睡意全无,脸色自然不好,声音里像淬了冰:「干嘛!」 谢霖知道扰人清梦,只能万分歉意地说:「真有事。应呈这齣了点问题。」 第232页 「应呈?他怎么了?伤復发了?」 「那倒没有,不是身体上的问题,他是脑子有问题。他明知道自己已经被「x」监视了,还非要搬回去跟「x」硬碰硬,我劝都劝不住,那架势跟要去炸碉堡一样,我说我搬过去陪着,也好有个照料,结果这小子直接就把我轰出来了。」 他一听头更疼了,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他能不添乱吗?」 「谁说不是呢,而且就应呈那身体状态,真要是碰上了,百分百是他吃亏。」 「你劝不听,我劝他也未必会听,这小子就是嫌自己命太硬,坠了一次楼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钢铁英雄了,非要找死。」 「不是让你劝,我也知道他这幅样子劝不动。我就是想问你借两个人,私底下帮我盯着他一点,保证他的安全就行了。」 叶青舟更来气:「我说谢霖你这就有点蹬鼻子上脸了吧?当我禁毒是你刑侦的后花园吗?禁毒忙成什么样了你心里没点数吗?你刑侦最近一个案子都没有,你还好意思开口问我借人?怎么,刑侦没人了?」 谢霖全然不顾他的怒火,嘿嘿一笑厚着脸皮继续说:「我的哥啊,你以为我愿意问你借人吗?你也不想想我的难处,应呈出事以后,兄弟们心里都绷着一根弦,现在他好不容易回来了,大家都担心,宠女朋友都不带这么宠的,那是真叫一个掌上明珠,他只要往那一坐就有人颠颠儿地替他倒水送茶,陆薇薇甚至担心他签字会把手腕累着,特意去给他刻了一个私人印章。 你说说,我再从队里挑人去盯着应呈,那我这刑侦也别破案了,光围着他一个转得了。」 「你们刑侦的都有病吧?怎么一个个都跟老妈子转世似的,人应呈他妈都没你们这么操心。」 「那你也去坠个楼做一次植物人,我看你们禁毒紧不紧张你。」 他说完已经隐有怒气,又骂骂咧咧地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说话的。」 叶青舟不怒反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跟应呈说话呢,往前倒几个月,你可不是这性格。」 以前应呈还在的时候,这种尖嘴利牙得罪人的活他都干尽了,自己只需要站在他后面和稀泥说好话,笑嘻嘻地当个和事佬,大部分的事情就都解决了。可现在…… 这棵大树终究是被伐倒了,从此往后扑面而来的凌霜冰雪,他都得自己扛。他要足够强大足够尖锐,才能够挡住身后那么多的兄弟。 他不知道以前的应呈是如何自然而然地做这些工作,但他只知道,这种大山一样的压力实在是压得他心力交瘁。 ——他好累。但他不敢说。 他说:「行了,我知道你那边确实忙不开,正好最近刑侦没什么案子,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借我两个麻利一点的人盯着应呈,刑侦这边的人手随你调动,怎么样?」 叶青舟终于疲惫不堪地唿出一口气:「光找人盯着他有什么用,你这法子是治标不治本。」 「那你有什么办法,总不能随他去发疯吧?」 「你不是说刑侦的人随我调用吗?别的人我也不要,你就把应呈借给我得了。」 谢霖连忙说:「那不行,别胡闹!应呈的身体连刑侦都扛不住,更别说你们禁毒了。那小子身体里都是钢钉铁板,每天晚上都疼得睡不着觉,别折腾他了。」 「看见没,问题就出在你这。你想想他是谁,他是应呈!你认识他这么多年,哪一次他不是顶着伤病也要上一线,什么时候受过你们的特殊照顾了? 你们把他当个废物似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心态不出问题才有鬼呢。」 「可……这次跟以前不一样,他差点把命都丢了!」 「不一样个屁,他就是受了伤,现在痊癒了归队上班。」 「不行,应呈他现在的身体情况真的不支持……」 「少废话,就这么说定了,我自己心里有数,你别管了,注意你自己吧,我给应呈打电话。」 谢霖还没来得及拒绝,叶青舟就无情挂断了,他只能气得磨牙,越发觉得这电话打给他就是个错误。 第二天一早,坐公交车来上班的应呈还真被禁毒支队的车给逮走了。 他四肢僵直反应也不灵敏,早就被剥夺了开车的权利,这几天足不出户两点一线的,也没注意到短短几个月,兰城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走神到了地方,他抬头一看头顶高楼林立,五颜六色的gg牌挂成了霓虹,人声鼎沸往来喧嚣,甚至有点不太真实,透着一种天堂般的缥缈感。 「这是哪?咱们兰城还有这种地方?」 禁毒的小兄弟嘿嘿一笑,领着他往前走:「你马上就知道了。」 这一走就拐进了高楼后面的小巷,只见那光鲜亮丽的外表下依然是狭窄和逼仄,这一拐反而让应呈有了点熟悉感,嘀咕了一句:「我怎么看着跟城西那一片似的。」 他就笑了:「答对了,这还真就是城西。」 「真的假的?这也就才一年不到吧,变化这么大?」 「都是面子工程,表面看着挺高端的,往里一走其实还是这些破巷子。」 说着就到了一座废厂房,即便废弃已经很长时间,也依然透出一股子刺鼻的煤灰味,「到了,就这,我们队长在楼上。」 应呈自己走到二楼一看,只见小破屋子里昏暗潮湿,角落里堆了好几个塑料瓶,其中有几个还装了澄黄色的液体,跟一大堆外卖盒扔在一起,气味感人。 第233页 唯有架在窗边的那台大口径高架望远镜显得十分突兀,叶青舟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整个人身上裹了层灰,像临下锅前的鸡米花似的,用手就能成片抠下来,地上丢了一块沾了水泥的破旧三合板,充当床垫,上面卷了一块脏兮兮的旧毡布,他就躺在三合板上。 他一进门被熏了一个倒仰:「哥,你这是养蛊呢还是渡劫呢?」 叶青舟抄起脚下一瓶矿泉水就砸了过去:「盯梢。我可没空伺候你,就这条件,你自己看着办吧。」 然而应呈接过水瓶,只是拍了拍他的腿让他腾出一个角落来,大大咧咧就坐下了:「你还别说,就这条件我还挺喜欢的。」 「舒服吧?你们刑侦那么伺候着你反而给你伺候出毛病了?」 应呈嘿嘿一笑,没再说话。越是这样艰苦的条件,越是让他心情舒爽,自从回归工作后就一直高高吊起的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你们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谢霖呢,觉得你坠楼这事他有责任,又拿了你的队长位置,怎么想都觉得对不起你,所以跟老母鸡似的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又累又不肯明说,这么压下去迟早把自己压垮。 你呢,又觉得坠楼这事是你自己的责任,已经连累了整个刑侦,又不好拂了别人的好心,所以迁就整个刑侦对你的补偿,受他们的照顾反而越来越焦躁烦闷。说白了,恶性循环,纯粹自己闲的,老实点出来干活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应呈又拍了他一把:「怎么,拿我当嫌疑人分析了?」 「你就说我分析的对不对吧,是不是一脱离刑侦那黏黏煳煳的环境立刻就浑身轻松? 有人照顾你你还不舒服,非要自己顶着一身毛病忙忙碌碌,你说你是不是犯贱。」 「你还别说,我真就是自己犯贱。」话虽是这么说,但应呈脸上神色却显而易见地缓和下来,咧开一口白牙笑得欠兮兮,「算我求你了,这段时间你就把我扣你这吧,我们家那群崽子的架势,弄得我自己都觉得我像个废物。」 叶青舟哼笑了一声:「你就是贱骨头,问题不大。我觉得你们家谢霖的问题才大呢。他现在心里过不去那个坎,老觉得自己亏欠了你的,你没见那护犊子的模样,说一句都不行,是真叫草木皆兵,这样下去迟早出事。」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我是劝也劝过哄也哄过,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想要解决也简单,要么时间倒流,你干傻事之前想一想你身后的兄弟,要么等什么时候有机会让谢霖也为你差点死一回,他心里就平衡了。」 应呈啐了一口:「去你的。」 叶青舟只笑不语,未曾想今天随口一句,却是一语成谶。 「对了,你在这盯谁的梢?」 他挤到角落佝偻成一团,布满灰垢的脸上却是一双锐利的眼:「孙纲。独角兽娱乐会所的人事经理。」 「独角兽娱乐会所?那不马琼开的吗?」 「对,就是那家。我一直派人盯着马琼。我在这一片线人多,她的独角兽娱乐会所开张以后,我安排了两个线人进去,一个做保安,一个是小姐。 去年,也就是你们开始查天知神教那个案子的时候,线人给我递了消息,说是发现这个独角兽有地下交易,可能跟毒品有关,具体的情况还不清楚,所以那段时间我忙得天昏地暗的,本来我是让线人想办法帮我盯紧点,最好帮我弄一份毒品的样品出来的。结果……两个线人都失踪了。」 「失踪?两个都失踪了?」 「对,死不见尸的那种失踪。我怀疑是线人那边出了差错走漏了消息,所以被人灭口,这事肯定惊动了马琼,她后来也没动作了。」 「那你就一直盯到现在?一年了也没点收穫?」 他苦笑了一声,半开玩笑似的说:「有啊,谁说没收穫,这不还打草惊蛇了吗?」 「去你的。」 他这才继续说:「说句实话,我没服过谁,这个马琼真的能算一个,你说她这股子劲要是往正路上走多好。 她是真厉害,兵不血刃稳住了整个集团,然后火速跟兰城市政府谈判,以超低的价格接手了城西这一片烂尾楼,以前郑远峰不过就是个走街串巷的混混,顶多算个地头蛇,这姑娘可是正儿八经当之无愧的女王陛下。 我特意找经侦的兄弟查了一下,就这一年,她在城西赚的钱,抵得上兰城一整年三分之二的总gdp。」 「那……苏程远的苏氏集团呢?」他记得天马娱乐集团最初还是苏氏集团扶植起来的,苏程远又是那么有能力的一个精英,总不会放任马琼这样一家独大吧? 「之前绑架案那三千万的资金断裂对苏氏集团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可以说是蛇打七寸,再加上自己的亲弟弟想绑架谋杀自己和女儿,这打击对他太大了,现在他是性情大变得过且过,只要家人安全别的他也不是很在乎,苏氏集团现在堕落到只能看马琼脸色行事的地步,几乎没法翻身了。」 应呈嘀咕了一句:「这倒是能够解释「x」为什么要对苏程远下手了。」 ——为了逼他给马琼让路。 「对了,那你们是怎么挂上这个孙纲的?」 「我把人惊了以后,就很难再从外部安插线人或者卧底进去了,所以我想办法从他们内部策反了一个线人,是里面一个调酒师。 第234页 他告诉我独角兽有一种高级会员制,需要会员亲自介绍做担保才能加入,光是一年的会费就要近百万。 具体的他也不是很清楚,因为等级太高,他还没资格去内部服务。 但他明确表示,这个孙纲,是那些高级会员的引路人,我前面两个线人怀疑的毒品,很有可能就是从他手里流出来的。我安排他去打探,结果……」 「又失踪了?」 叶青舟哼笑一声,眉眼骤然冷冽下来:「没失踪,是死了。而且……就死在我眼前。」 「什么?」 「他们派了辆车把人撞死在我眼前,司机是醉驾,当场下了车扑到我跟前自首,当时马琼的车就停在路边,还故意跑来跟我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吓死人了。 你说她狠不狠?我现在觉得郑远峰那点手段在她面前根本不够看,幸好我们把人逮进去了,要不然迟早给他收尸。」 叶青舟根本就没警服,他既然是盯梢势必更加隐蔽,那司机是怎么认出来他是警察还跑到他跟前去自首的? 这杀鸡儆猴的意味未免太强烈。应呈想了想,就问:「那那个司机呢?」 「司机是癌症晚期,没几天就因为病情加重住了院,一个月以后就死了。我们盯着他家人想找点证据,结果马琼堂而皇之给人家里送钱,说是车祸也是因为事故,可怜人家孤儿寡母的以后生活不容易,一句话差点把我的人都给气撅过去。」 「这杀人诛心玩得还真漂亮。」 「所以我只能盯着孙纲,但估计孙纲也被我惊了。他现在就是两点一线,上了班去独角兽,下了班就回家,我盯到现在,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没考虑过人家是调虎离山?」 「考虑过,可考虑过又能怎么样,除了他以外我连个入手点都没有。我们的人都混了个眼熟,更何况也没有人脉,更交不起那上百万一年的会费,我连个卧底都插不进去。」 应呈俯身借着望远镜往外一看,见外头阳光正烈,男人坐在高透的玻璃后面,正一边抹汗一边打着电话安排工作,于是笑了一声:「我推荐你们还是换个方案,这么大太阳不拉窗帘晒得直冒汗,摆明了是怕你们监视不到他呢。」 「那应大队长有何高见?」 他眯眼一笑:「你这么盯梢也累得很,休息休息,咱们把战线往后撤?」 叶青舟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心照不宣。 ——当天,叶青舟就带着禁毒支队撤回了所有盯梢工作,应呈依然被扣在禁毒当苦力,不能盯梢就被抓着做汇总整理,大的小的,所有数据堆在一起放满了好几个盘,他天天看夜夜看,看得脑袋一阵阵地抽痛。 —— 这一转眼,应呈愣是绕着刑侦走,在禁毒一躲就是一个月。 叶青舟的科学养猪策略依然在继续,暂时没有收网的意思,工作使得应呈疼痛加剧,已经加重到无法正常行走的地步,但他依然每天乐此不疲,叶青舟见他心态平和愉悦,也没有强行换下他的想法,只是自己掏钱给他买了一根镶银的松木鹰头手杖,本来应呈嫌老气,奈何腿实在是僵硬得无法弯曲,只能老老实实拄着。 ——其实他这段时间颓得邋里邋遢,头髮蓬乱鬍鬚冒茬,再戴上一副大墨镜拄上一根黑手杖,竟反而显出那么几分苍老的英伦美感来。 不过当然,他拄拐杖的样子不可能让谢霖看到,不然这小子会当场把他打包带回刑侦继续上香供着。 江还的外伤逐渐痊癒,精神上的病情也有所好转,探视的时间就改成了两天一次。 他清醒的时间很少,绝大多数时间躺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知。 偶尔醒了,睁眼就是地狱,大火挥之不去,尖叫不绝于耳,只有应呈在场才能好点。 可应呈每次只有一小时固定的探病时间,很多次来了也只能在他床边看他睡梦里苍白的侧脸。 后来,应呈只好给了他一张自己的警官证件照,从此以后,他睡着时就把照片放在病号服的上衣口袋,贴近心脏,醒了就捏着那张照片痴痴的看。 照片里,应呈双眸严肃,嘴角微抿,肩膀上扛着他拿命和血换回来的两槓三花,头上警帽戴得端正,正中间的警徽熠熠生光。 照片那么小,却不妨碍他透过照片汲取那一往无前的无边勇气。 他看着照片不停地念——「应呈」「应呈」,然后念着念着,就开始不停拿头砸墙——「咚」「咚」「咚」。 他脑袋里空白一片,什么都记不住,也什么都不知道,像坏掉的机器似的一下又一下,砸得头破血流了,他又告诉自己——不对,不行,不可以这样。然后他又开始一遍又一遍,念着「应呈」「应呈」。 有时候应呈就在窗外,看他时而癫狂,时而清醒,记得他的时候清醒,不记得他的时候就癫狂。 再后来,他清醒的时间逐渐变长,开始坐在床上用手按着胸前口袋,把照片封印在里面,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 脑袋里却天人交战,一个声音提醒他「你想他了,就看一眼」,另一个声音又说「不准看」,间或还有个声音,依然乐此不疲地重复着那一天的地狱惨像,他克制着,隐忍着,像戒毒一样慢慢地戒掉应呈。 一个多月下来,他居然奇蹟似的不再癫狂,也不再自残,他开始像正常人一样作息,隔着禁闭的病房眺望玻璃窗外的风光,也等待着每隔一天就准时前来打卡的应呈。 第235页 甚至,他提出了出院。 应呈帮他联络医生,医生欣然答应给他办理出院,只是临走时又转了身,对他说—— 江还目前的康復都不过是表象,凡是ptsd,不找出根结所在根本不可能痊癒,但偏偏一个多月以来,他对造成了如此伤害的那场事故或事件三缄其口,如今的康復,都是他自己以惊人的意志力做出的努力,他割裂了现实与幻象,以此维持了自己的神志清醒,但什么时候再復发,谁也说不准。 他对应呈说:「治疗ptsd也有很多种方法,其中最有效的一种就是陪伴。假如还有药能够让他痊癒,那就只有你了。」 应呈匆匆点头,等医生办理出院的空档里,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地去买了江还爱喝的老牌子甜牛奶,然后把那袋牛奶揣进衣襟紧紧的裹起来,再回医院办好出院。 等他到病房,江还已经换下穿了一个多月的那套病号服,坐在床边安安静静地等着他。 应呈说我来接你回家,江还却抬头疑问:「应呈,我是个疯子,是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定时?炸弹,我甚至差点杀了你,你为什么不放弃我?」 他把用体温捂热的牛奶塞到他手里,说:「因为我特别,十分,非常在乎你。」 江还看见盛夏的阳光被窗户割裂成一方地毯铺在地上,应呈就站在那个明亮的小框框里,温柔地闪着光亮。 作者有话要说: ——在写了在写了真的在写了555—— 是he【大声疾唿!!】 真的是he!!相信我!! 下一个案子预告: ——叶青舟回来主场—— ——第一个案子遗留人物回归—— ——惊喜人物出场—— ——内鬼身份揭秘—— ——江还身份透露—— 我努力把刀写得钝一点…… 根据目前的码字速度至少年后才能更新,广播剧快了; 老规矩关注wb,我会请宝贝儿们喝奶茶以作断更补偿的【一鞠躬】 作为笔稿选手真的有超努力了555我寄几夸寄几! 写得慢但我不弃坑,再夸我寄几【二鞠躬】 ——最后—— 提前祝宝儿们新年快乐,感谢宝贝们陪我度过这个可爱的冬天呀—— 评论随时收穫作者本人掉落,想唠嗑可以上wb,不定时抓小宝贝喝奶茶,宝儿们点个收藏,让我努努力狗上v线,说不定编编就愿意签我了【三鞠躬】 就当等我冬眠一下下,春天了我就回来啦—— 68、突发 江还住院的时间太久,久到他都已经忘了时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出院的这天,正好是六月九日。 ——时隔一年以后的又一个六月九日。 由于疼痛是不间断的,应呈甚至已经对这种钻心彻骨的痛觉麻木了,他拄着那根英伦风手杖,一瘸一拐地带着江还坐公交车来到了兰城公墓,江还帮他抱着一套全新的高级西装,腾出一只手来扶着他,沉默良久,还是忍不住问:「疼吗?」 应呈一回头张开双手,脸上依然是没心没肺的笑容:「心疼了?那你抱抱我,抱抱就不疼了。」 江还深刻的歉疚和自责并没有因为他的插科打诨而有所减轻,一低头抱紧手里的包装袋无言以对。 他只好放下手,平静的心骤然烦闷起来。他已经竭尽所能向身边的人大声疾唿—— 我没事,我没怪罪任何人,谁也不用自责。可身边所有的人都带着一种同情和亏欠,铺天盖地,黏稠得让他无法唿吸。 每一个人都看得见他身体上的疼痛,却没有人能看见他心里的压力。 他忍着疼痛,手杖拄地「哒哒」作响,尽量把步子走得大一点,以彰显出他的灵活,没走几步终于到了目的地,江还一见,忽然攥紧了手:「公……公墓?」 「今天,是璟瑜的忌日。」他膝盖一弯就疼得更加厉害,一咬牙忍住了,健步如飞地走向了那个熟悉的墓碑,少年泛了黄的照片神采飞扬,去年供奉在这里的psp游戏机已经被收拾掉了,墓碑前依然供奉着新鲜的水果。 他实在是蹲不下身,只能用手杖掸掉鞭炮碎屑,露出那刻了墓志铭的石板,然后从江还手里接过那个塑胶袋摆在上面,喃喃说道,「今年,已经是第十一年了……」 江还是第一次来这墓前,双手颤抖得厉害,难以遏制,只能背过双手嗫嚅着唇念出了那句墓志铭:「他没有消失,只是化成了深海里的瑰宝?」 他点头:「璟瑜被绑架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过了一个月,海警拖回来一条船,上面…… 沾满了璟瑜的血迹和指纹,还有他的书包,由此推测他是交付赎金失败后立即遭到撕票,被抛尸到海里,而绑匪弃船逃跑,至今……没有抓到。」 江还忽然想起倒灌进肺里的苦涩海水,挣扎到力竭的悽厉长夜,他的泪水融进了深海,有时任由自己下坠,有时又拼命挣扎上浮,冰冷的海水侵骨伐髓,尘封的记忆浓缩成一口苦酒,让他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忍不住眼眶里打转的热泪。 而比肩站在他身侧的应呈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继续说道:「所以,他于我而言,恰好就是深海里的瑰宝。他只是……沉在深海,一直没能捞回来。 我遇到你的那天,是璟瑜的忌日,今天,算是我们两个的正式重逢,又是他的忌日,你还曾经误打误撞用过璟瑜的身份。你说,会不会是璟瑜在天有灵,嫌我一个人孤单寂寞,才把你送到我身边?」 第236页 意识到应呈正回头看着自己,江还这才勉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或许……是吧。」 应呈又转过头伸手去抚摸墓碑,仿佛是抚摸着那少年柔软的头髮:「江还,你知道璟瑜绑架案的内幕,你知道真相,对吗?你曾经答应过我,天知神教的案子一结束,你会把什么都告诉我。现在,是时候履行这个诺言了吧?」 江还沉默,只听应呈继续问道:「我看过你从商场逃走时候的监控,那个时候你就已经犯病了吧?那么对于这几个月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你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呢? 你知道你其实一直被关在我家小区吗? 就在我家对面那幢楼的601,自从我把你捡回家,他就一直在那里监视着我。 他甚至还给我留了言,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期待我们相见的那一天」,你期待吗?」 他转过身,定定地盯着他那双眼,言辞凛冽:「江还,他曾利用警方帮他剷除异己,也曾诬陷我偷了三千万,差点扒了我这一身警服,他费尽心思把你送到我身边,也日夜不休折磨了你好几个月,你觉得我们下一次相见会是和平的吗?你觉得,我会输吗?或者说……你觉得我会死在他手上吗?」 「应呈……」 「我知道你想保护他,但我也相信不久以后我们一定会狭路相逢,到那时,你是想看着他死,还是我死?」 江还死咬下唇,越是忍耐越是颤抖,半晌才终于开口:「为什么……为什么都要逼我做出选择……」 应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露出他伤愈后密布的疤痕:「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你依然选择维护他,但就算你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也应该给璟瑜一个交代?」 他看着墓碑上泛黄到模煳的照片,动盪不已的心忽然平静下来,拂落了应呈的手:「他不需要我做出交代。」 「他蒙冤十一年!明明你一句话真相就可以水落石出,那是我等了十一年的真相!你为什么不说!」 他却突然笑开,只是那笑容里尽是悲怆沧桑:「应呈,再等等,把这些事情都交给我,我会处理好的。」 「你处理个屁!你的处理方式就是一死了之吗?你当时说什么结案了就告诉我真相,不就是想死了以后就什么都不用管吗? 你以为只要你死了我就不会继续查?还是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问你,「小西」是谁?」 他终于浑身一颤,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会……」 应呈嗤笑了一声:「你真以为你刀枪不入吗?「小西」就是「x」,对吗?」 江还沉默,随即摇了摇头:「应呈,我可以为你死,但我不能说。我不能。」 「江还!」 「哪怕你像叶青舟一样审我,我也不会再说一个字。」 「你……」应呈话音刚落手机铃就响了起来,一看是叶青舟没敢拖延,撂下一句「站着别动」,就转开去接电话了。 江还趁机抚过墓碑上的旧照片,心情却反而沉淀下来。 ——安心睡吧,我会替你照顾好他的。 他在心里对那个逝去的少年说。 「哥?什么事?」 电话那头是叶青舟凛霜一般的声音:「大事。孙纲死了。」 「什么?怎么回事?」 「具体你先过来了再说,这个案子可能要跟你们刑侦併案,我还要通知谢霖,你在哪,我派车过来接你?」 应呈万万没成想这个关键人物居然莫名其妙的就死了,一回头看了眼江还:「你到我家小区来吧,我先把江还送回家,他今天出院。」 叶青舟说了个「好」就匆忙挂了电话,应呈这才对江还说:「走吧,我先送你回家。」 「来案子了?」 他点头…… 「那……」 应呈迅速打断:「你想都别想,我们这一篇不查出真相是揭不过去的。都在我帐上记着呢,等我有空再找你算帐。」 江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反而轻轻笑了起来,然后平静地跟着他一起回到了家。 禁毒的车早在小区楼下等着,一见应呈就把他接走了,他只能愕然独自面对这个新的狗窝—— 短短一个月,应呈又把好端端一套房给住出了垃圾堆的效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生活态度也算是很厉害了。 但…… 茶几上依然留着那个自制的小纸盒,里面压满了零零散散的纸币和硬币。 就算他渺无音讯,就算应呈曾经成为植物人,也曾经记忆错乱单单忘了他江还的名字,却依然保留着给他存钱的习惯。 不过他此刻无暇顾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一走进客房,只见房间里积灰三尺,灰尘在阳光下激烈舞蹈,那幅金丝边眼镜镜片朝下放在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近视眼患者的血压立刻蹭一下飈上了两百八,再打开抽屉,果然…… 那封《致你》还完好无损地压在眼镜盒底下。 双眼视力5.0的应呈并不懂眼镜的基础养护,甚至毫无常识,一时根本想不起来眼镜还有配套的眼镜盒,他出于温柔做的小小暗示,就这样被误打误撞地遗忘了。 不过……这样未必不好。 他将那封仔细誊抄过后的信件撕碎了冲进马桶。就这样,让应呈继续生活在迟钝里吧。 第237页 —— 应呈很快被接到了城西偏远的民和村,只见警戒线一路拉到了村口,分局的人有条不紊地疏散村民,把村民集中到村口进行笔录,菜市场似的闹哄哄一片,愕然惊问:「怎么回事,警戒线怎么拉到村口来了?」 孙纲确实是住在民和村,但也没见哪次封锁现场一封封一整个村的。 禁毒的小兄弟见人群向这边看了过来,连忙掏出一副墨镜戴上,皱紧了眉头:「大案。我们本来以为这小子只是涉毒,没想到在他家地下室发现了一个大型杀人分尸现场,暂时没有发现其他尸体,所以先封村调查了。 人是我们自己兄弟发现的,但我们禁毒在这边参与过很多次行动,脸熟,让人注意到会打草惊蛇。 我们队长的意思是这案子转给你们刑侦,所以我们让兄弟打了一个匿名报案电话,现在队长人在村里,具体情况你进去再问,我得先撤了。」 「行。」应呈前脚刚老实下车,后脚身后就警车哨音唿啸,是刑侦支队赶到了现场。 谢霖一下车就见应呈手里拄着拐,连忙奔了过来:「怎么回事?叶青舟都拿你干什么了,怎么加重成这样?」 「我没事,真没事。」 他拄着手杖往老张的方向走去,老张连忙迎上前把他扶住:「哎呦喂我的应大爷,您老人家怎么眼瞅着越来越严重了?拐都拄上了?」 「少贫,我这是生计所迫,出来卖拐攒老婆本。」 老张嘿嘿一笑,败在应呈一贯以来的没脸没皮之下。 「行了,什么情况?」 他脸色一正,招了招手把刑侦的人都往边上一带,这才压低声说:「人死在地下室,我看着像是打死的。那里头简直是一个屠宰场,血唿啦扎的差点没把我熏吐过去,但是没看见有其他尸体或者尸块,我是打算先把村封了查一查,没找到尸体再扩大范围,村民还不知道消息,我们也不敢透露。 这会鑑证的和法医先进去了,禁毒支队那位在里面守着没出来,说是不好在这一片露脸。」 谢霖紧紧皱起眉来:「要么就没案子,要么一来就是大案,这情况怕是又得惊动黄局。这人叶青舟不一直盯着吗?怎么早没发现呢?」 应呈也觉得脑瓜仁嗡嗡地疼:「我也不清楚,等会去问叶青舟吧,你看这情况怎么处理?」 他只能点了几个人:「这样,案情比较重大,分局这几个兄弟人手不够用,一组你们几个帮着给所有村民都做下笔录。 顾崽老规矩,你进村找监控。秦一乐打个电话调警犬来,一寸一寸把村里都翻一遍,尤其是交通工具,陆薇薇去问鑑证借几个人,都做一遍鲁米诺测试,排查一下疑似的抛尸工具。其他人跟我走,去看一下案发现场。」 说话间就见曹铭的车开了出来,车后跟着一大串狗,大小不等足有二十多只,吠叫之声沸反盈天,亮着獠牙企图撕咬眼前这个大铁疙瘩。 眼见着狗群要追撵出来,陆薇薇已经惊叫一声往后躲去,这一声惊醒了老张,连忙招唿村民们自己喝住自己家的狗。 陆薇薇生生打了个寒颤,吓得快哭出声来:「这也太吓人了吧!」 应呈浑然没把狗群放在眼里,反而发挥了钢铁直男的基本特色:「当警察的还怕狗?等会跟警犬怎么配合工作?」 「我小时候被一条疯狗撵了一整条街,被扑倒在地上咬,喉管都差点被咬破了,警犬训练有素的,跟这种野狗可不一样,我当然不怕。」 这话显然招了村民们的不满:「什么野狗啊,这都家养的看门狗,这不是不认识你们才叫嘛,不叫唤的狗能是好狗吗?赛虎,过来。」 说完,只见狗群中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黄狗耷拉着深红色的舌头就颠颠儿到主人脚前坐下了,只是那眼中神色分明还是虎视眈眈的模样。 陆薇薇跟那只赛虎撞了个对视,硬生生打了个颤,随手抓了秦一乐的袖子紧紧贴住,小时候的阴影挥之不去,恍惚还是觉得这群狗都盯着她看,只要她一落单,还会像小时候一样扑上来把她按倒,然后用锋利的牙齿咬断她脆弱的喉咙。 在主人们的喝骂下,狗群大多安静下来,曹铭也算是被吓傻了,根本不敢下车,哆哆嗦嗦摇下了车窗:「还好是坐在车里,不然这些狗能把我撕了,没见过这么凶的,可吓死我了。」 「曹叔,尸体什么情况?」 「尸体上有新鲜的外伤痕迹,半边脸都是青的,我的初步判断是因暴力引起的开放性颅骨骨折,导致脑干损伤当场死亡。 尸僵已经形成,但没有缓解,根据室温推算,估计死亡时间是十二小时以上,具体的等我尸检。」 应呈抬手一看,这会是早上十点半,也就是说…… 「死亡时间至少是晚上十点半前,相差不会太远,顾崽你查监控的时候注意一下。」 「行,我知道了。」 「那走吧,咱们先进村。」 陆薇薇拽着秦一乐不敢撒手,怕得整个人打颤:「老大,你看那只,是不是野狗?」 应呈一看,原来指的是一只独自蹲坐一旁的大黑狗,后腿着地坐在那里也足有半人多高,体型肥硕得吓人,茂盛的毛髮在日光下像一匹光滑的缎子,反射出流光溢彩的光芒,一双幽绿色的狗眼莹莹闪光,舌头歪在一边,随着唿哧唿哧的喘气流下骯脏的涎水,隔着老远也能看见溃烂发黄的牙齿,正哨兵似的盯着他们这一行。 第238页 别说是心里阴影奇大的陆薇薇,这样的狗就连应呈看着都下意识绕着走。 谢霖也有点发毛:「这什么狗啊体型怎么这么大?」 应呈答:「藏獒?」 「像又不太像。」 「那就是藏獒的杂交种吧,应该是只串串。」 这一行从大黑狗三步远的地方小心翼翼绕了过去,由老张领着赶往死者孙纲家的方向,虽然大部分的狗都聚集在村口自己的主人身边,但这一进村依然零星能听见狗叫,这些狗懒懒散散落了单,没有那么嚣张的气焰,一见这些两腿行走的弱小猎物抱成团后也有些坚不可摧的架势,便夹着尾巴老远干嚎几声,出了些狐假虎威的风头,然后就灰熘熘地躲起来了。 就这情况秦一乐也不敢再调警犬,同类相残,警犬进了这村子恐怕只能落得个被狗群缠住寸步难行的下场,只能跟陆薇薇一起去检查村里所有的交通工具。 顾宇哲一进村就自己麻熘跑去找监控,只剩谢霖和应呈带了几个兄弟赶到了孙纲家。 城西这一片是出了名的城乡结合部,今年刚把地铁通到城东,民和村距离新建的地铁口不到十分钟路程,也算是一片风水宝地。 孙纲家里是自建的农村小别墅,前后各圈了两块地做院子,他们进院的时候,叶青舟正颓然坐在门槛上,自己提着一个小物证袋装菸灰,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 「哥。」 叶青舟眯着眼不想说话。 应呈只好又叫了一声哥:「现场什么情况你总得告诉我吧?」 他终于又吐出一口浑浊的烟,被烟燻过的嗓子带着几分喑哑:「我把盯梢的人都撤了,让二组的兄弟找新面孔隔三差五来看一看,上一次看见他是三天前,那会人还是好好的,每天两点一线,除了上班就是回家。 今天到了上班的点没看见他出门,兄弟有点奇怪,翻?墙进来一看就发现了血迹,又顺着血迹找到了地下室,人就死在地下室。 他涉毒这事我们还没拿准,不想打草惊蛇,所以兄弟打了个匿名的报警电话又退出去了。」 说着他恶狠狠啐了一口:「妈的,早知道就不该撤回来,老实盯着他好歹人不会死。」 谢霖拍了他一把:「节哀顺变。」 「去你的。他死不死跟老子有什么关系?真要是个卖毒的老子巴不得亲手毙了他,老子现在愁的是就他这一条线索,还他妈不明不白地死了!」 「消消气消消气。但你们不是一直盯着他吗,没发现他这还有个大型分尸现场?」 叶青舟脸都快青了:「我一月份才盯上的他,他就是家跟单位两头跑,父母死得早,又没老婆孩子,盯了几个月就没见他有跟人来往,连个喝酒吃饭的朋友都没有。而且他家我早翻进去看过了,当时也没发现有这么一个地下室。」 谢霖点了点头,他们一起绕到侧门一看,果然见地上有一串血脚印,几个鑑证同事正在忙活,应呈眼一眯:「不对,死者是死在地下室的,但这脚印是向外的,这不是死者的脚印!」 是兇手的! 谢霖一点头,顺着脚印往里走,只见进门是一个车库兼储藏室,地上七零八落堆满了杂物,屋子正中间掀起一块地砖,周围有几个杂乱的血手印,看起来似乎是有人手忙脚乱地想从底下爬上来。 这块地砖下就是地下室,脚印就是从这个黑洞洞的洞口延伸出去的。 他一凑近洞口就被血腥味熏了个倒仰,探头往下一看,见地下室里蹲了一个徐帆,地上墙面上全部都是黑红黑红的,散发出一种变质腐烂的气味,两相交织更为致命。 地上用白色的胶带粘出了一个人形,旁边放着一张钢丝床,上面也是血唿啦扎,甚至粘附着一些已经腐败变黑的不明物质,角落里堆着一打塑料布卷,还有一大堆沾了血的斧子锯子大砍刀。 徐帆正踩着垫脚盒,百宝箱用支架放在身边,一个一个摆上证据牌,端着相机在拍照。 「徐帆,什么情况?确定是人血吗?」 徐帆站起来缓了口气,脑子里嗡嗡直响。他一见这现场当场血压就往上飈了八百个点,沉积在地下室的气味经过发酵杀伤力成倍增加,逼得他不得不带上防毒面具,面具下的声音沉稳宽厚,显得遥不可及:「已经确认了,全是人血。这些工具,初步判断就是分尸工具。还发现了一些小块的肉类组织,到底是不是人体的组织得回去做了检查了才能确定。 这些血迹有新有旧,我粗略看了一下,最旧的血迹有一年左右,根据新旧程度来看,至少可以分为十个不同的时期。」 应呈走了过来,太阳穴突突一跳:「也就是说,可以确认这小子就是一杀人狂,一年内至少杀人并分尸了十个人,这次是猎鹰反而被鹰啄了眼,杀人的时候被人反杀了,对吗?」 徐帆抹了把汗,唿出口气,终于觉得大脑清醒了一点:「可以这么说。但……我们没找到除了死者以外的尸体。」 谢霖捏着手机沉默了一会,抬步就往外走:「我去通知黄局。」 应呈点头,由着他去了,自己又问:「查过交通工具吗?」 「查过了。死者名下有一辆小电驴和一辆小轿车,轿车正好送修,还在店里,我已经派人过去了。 如果经过了肢解,那么尸块不会很大,用小电驴分多次完全可以完成抛尸任务,但是小电驴也非常干净,做过鲁米诺测试,一点血迹都没有。」 第239页 「那尸体总该有个去处吧?」谢霖正好挂了电话走进来,想了想一眯眼,「近到不用抛尸工具?」 应呈嘬出个牙花,更加头疼:「步行抛尸距离更短,那很有可能就在民和村范围以内,假如是这样……那问题可就更大了。」 叶青舟沉默半晌终于出声:「总之术业有专攻,兇杀这块我不熟,你们组主导,我们组辅助,人随你们调。」 应呈点头:「不过你就咬上了一个孙纲,现在他死了,你那个新型毒品的案子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并了一块查,只要能找到这个兇手,我那边也会有新进展。」 正说话间,顾宇哲就颠颠儿地闯了进来,闷头一闯被这满屋子的血腥味熏了个倒仰,「卧槽」一声差点又退了出去。 「不是让你查监控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这才皱着眉头捂住了鼻子:「查了,不理想。这村子统共也就那么大点,我们进村的时候那些狗你也看了,挨家挨户养两条就基本丧失了装监控的必要性。 我从村头到村尾跑了一个遍,也就找到了三五个监控,全离死者家十万八千里。」 「那有什么收穫吗?」 「我大致看了一遍,没什么有用的,总之先拷贝下来了。我先过来报告一声,打算再往周边几个村继续查。」 「秦一乐他们呢?」 「他在跟陆薇薇一块调查村里的交通工具,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异常。但……没仔细查,要想仔仔细细排查一遍得开手续。」 虽然表面上是没什么问题。但……保不齐又有个藏得极深的地下室也未可知。 「也就是说村里的其他车辆也没有参与过抛尸,那那些被肢解的尸块总不能自己长翅膀飞了吧?」 叶青舟突然出声,毫不客气,本来就血腥味浓郁的杀人现场因着他的暴躁更添一分火?药味。 应呈连忙拍了他一把:「行了,谁也不希望事情发展成这样,又不是第一次了,证据断了就再找,有句话说得好,没断过的证据不是好证据嘛。 再说了,这小子不杀人就不会被人反杀,佐证了你盯他是对的,他就是有问题。」 叶青舟一抓头髮气得咬牙切齿:「老子他妈的一整年全白干了!」 他这一行发展线人不容易,结果这一年不仅折了两个线人,发展出了一个无辜的内应还被当着面撞死了,现在盯一个梢盯了五个月,什么线索都没找到不说,还不明不白就这么死了! 而他光是知道应该可能也许有一个成分不明代号不明效果不明的新型毒品,连样本都搞不到手,更别说别的什么关键线索了。 就算他是禁毒支队的支队长,这个队伍也不是他的私人队伍,一点线索都没有,强行拉着队伍在这里守着,他本身就受着队里队外的双重压力,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查出孙纲被杀案的真相,然而他却全然插不上手,叫他怎么能不烦躁。 谢霖也说:「行了你别急,你自己也说了术业有专攻,兇杀这一块先交给我们吧。」 「行,交给你们了。我回去开个会,还得商量这个案子的后续。」 「那顾崽你去周边几个村继续走访。」目送叶青舟和顾宇哲先后离开的背影,应呈这才嘿嘿一笑拽着谢霖一瘸一拐往外走,「走,我们俩去算算兇手的逃跑路线。」 谢霖一侧头,见瘦削了许多的男人眼里依然燃烧着一簇青春的烈火,一颗心安然归还于原处,紧绷了许久的神经舒缓下来,令他终于会心一笑。 ——一切都没变,他还是那个应呈,他们也还是那帮兄弟。 69、帮凶 鑑证的同事们已经事先採好了样拍好了照,血脚印从地下室入口一路向外延伸,越来越浅淡,没几步就彻底消失了。 应呈拽着谢霖比着血脚印走了几步就皱起了眉头:「发现了吗?」 他点头,一边退回去自己又走了一遍:「步子间隙也太小了,女的?」 「不可能,这鞋码看着比我的还大,快45了吧?女人哪有这么大脚?」 「不管他是有意的还是失手,都是杀了人,跑都来不及,就算是专业的杀手,也不可能杀完人还慢悠悠地走小碎步吧?而且你看,这个脚印只有半个脚掌,是踮着脚走的,会不会是受了伤?」 旁边正在忙碌的鑑证人员一抬头:「可我们没发现滴状血液,受了伤总该有伤口吧?」 徐帆在地下室嚎了一嗓子:「应呈!死者大量出血,血泊里也发现了脚印,我们判断这个脚印的血应该是死者的。」 「受了伤也未必都是外伤,万一是内伤呢,脑震盪什么的?」 谢霖说着反应过来,先掏出了手机,「我先给医院那边打个电话帮我们留意着。」 脚印从侧门出去就消失了,应呈顺着脚印的方向继续往外走,瞥眼一看,就见孙纲家的院墙格外高,高得不太合常理,一般的成年人都很难翻越,更别说是一个有可能受了较重内伤的人了。 小院子有前后门的区别,后门看起来较为隐蔽,他探了探头才看见,但宽敞大气的前门却是一目了然。 谢霖打完电话就追了出来:「我已经打电话通知医院帮我们留意不明内伤了。你想什么呢?」 他点头,话锋一转:「假设,这个兇手是被孙纲以某种理由拐骗到家里来实施杀害和肢解的,他情急之下失手将孙纲反杀,然后从地下室里逃出来,到了我这个位置,看到了前门和后门,你说假如是你的话,会从前门走还是后门走?」 第240页 谢霖顺着他的方向前后看了看:「前门通大路后门通小路,假如是我的话,不管是不是正当防卫,杀了人是事实,而且还差点被人杀了,再加上我还受了伤,刚刚死里逃生也比较紧张,肯定处于一种慌乱的情绪,很有可能会选择从小路走,先逃避罪责。」 「走,那我们就去后门看看。」 孙纲家前院向阳,种了不少蔬菜瓜果和花花草草,但后院既阴又湿,说是院子,其实不过一条仅供两人并肩的小道,墙角用破木箱子和一堆垃圾堆出一个窝,养了五六只鸡,散养在整个后院范围,散发出一种鸡屎臭味,院墙正中安了一个锈铁栅栏做的小门,简单栓了几圈铁丝,应呈捏着手机一拨,只见上面沾了点血,已经被打开了。 「不应该吧,好歹在自家地下室杀人分尸呢,警惕性这么低,也不装个锁?」 「我们来的时候那群狗你没看见啊,比我们的警犬还凶,根本就没必要装锁。」谢霖说着一招手,「应呈来,你看,这是血吗?」 应呈一看,见他躬身站在那个乱糟糟的鸡窝前,正仔细研究盖在鸡窝棚上的那块三合板,上面有些污渍,黑漆麻乌东一块西一块的,凭肉眼实在是很难分辨是不是血迹,谢霖盯了半晌又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看着有点像滴落的形状。」 「提取给鑑证吧。」应呈说着一瞥眼,看见那几只肥硕的鸡,突然咧嘴一笑,「要不要把这几只鸡送曹叔那去?」 他立刻明白了应呈的暗示,生生打了个寒颤,蹭一下站了起来:「别吧……就……就这……估计也吃不完……」 「你别管它们吃不吃得完,先管一下它们到底吃没吃,万一呢,处理个边角料什么的。」 「你闭嘴吧。」他后背一凉,再一看那几只无忧无虑的鸡……他可能未来有一段时间要戒鸡肉了。 「等会,你说鸡我想起来另一个问题,我看着家家户户都养狗,你说……这孙纲会不会……」 应呈连忙一摆手:「你也给我闭嘴。」 说完一熘烟喊了兄弟过来帮忙抓鸡,顺便一问,还好,这孙纲没养狗。 这杀人现场实在是太过兇残,连刑侦带鑑证一直忙活到天黑,总算是勉强把现场处理完了,鑑证那边赶回市局做鑑定,谢霖正打算带着刑侦的兄弟继续大面积走访周边环境,结果应呈装不住了,钻心的疼痛使得他冷汗涔涔,咬紧牙关咯吱一响,顺手抓住了谢霖的肩膀,用力过勐几乎要掐进他的血肉里去:「谢霖,快,扶我一把。」 谢霖被他一惊,吓了个倒仰,连忙把他扶住:「怎么了?没事吧你?是不是復发了?我就让你别逞强别逞强,死都不听,现在好了,你说你是不是活该?」 他连连摆手,又嘶了一声缓过劲来:「没事,我歇会就好。」 「行了,走访我去吧,就你这模样我还得给你派个专人照顾着,回家去吧。」 「别,我干不干活都是一样的疼,在岗位上我疼也心里舒服。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让我回去我也睡不着觉。」 谢霖沉默,随即心里掀起一阵歉疚的海浪把他吞噬。这小子身体里埋藏着那么多的钢钉铁板,一到晚上就钻心地疼。 在他家借宿那几天,每个晚上都能听见他疼得辗转反侧低低嘶叫,偏偏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是死都不肯吃药,生怕对药物产生依赖。 想到这里又嘆了口气,知道劝不动他,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你家还有个江还呢。」 应呈立刻顿了一下:「对了,江还!」 「放心,我已经从禁毒借了人过来看着他了。」 他随即一笑:「谢了。」 「你们俩不是还有那么多事没掰扯清楚吗,回家吧,这里交给我。别忘了现在我才是刑侦支队长,你就是个副的,得听我的命令,知道了吗? 再说了……让你在这继续干活,你心里是舒服了,我还得专门配个人守着你,少来浪费我本来就为数不多的人手。」 应呈沉默了一下,一摆手:「算了,我应呈是那种遇到事自己一个人躲回去休息的人吗?」 「你少废话,今时不同往日,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干活吗?」 「能干,怎么不能干。你找辆车把我送回市局吧,我回去做整合。」 应呈说着,拄着拐一招手,依然是那副痞里痞气的笑容,「对了,跟兄弟们说一声,早饭和夜宵我都包了。」 谢霖拗不过他,没有强求,只能笑着回了一句:「行。资料太多了,你一个人整合不完的,正好秦一乐和陆薇薇那边估计快完工了,我让他们俩跟你一块回去。」 应呈点头,带着两个小崽子披着星光回到了市局。盛夏的夜晚凉风习习,有点冷,吹来却让他的浑身刺痛好过不少,索性在门口路灯下站着吹了会冷风。 陆薇薇回头说:「老大?」 他唿出一口气:「没事,走吧。你们俩负责笔录,提取一下重点理一下涉案人员关系,我来负责照片,这次涉案人员非常多,今天一晚不用睡了,争取早上上班前整合完,早点弄完还能睡一会。咖啡我包。」 秦一乐和陆薇薇沉重地点了点头。 结果这一进门就发现,咖啡不用他包。 ——有人早就送上门了。 咖啡在办公桌上放满了一桌子,也不知道他怎么拿过来的,江还只是尴尬一笑:「我知道你们可能是在忙案子,但是我没想到……」 第241页 压根就没人回来。 陆薇薇看看他又看看自家老大,拽了秦一乐一把:「没事,谢谢江哥,我跟秦一乐跑一趟,送现场去,他们今晚估计也没得睡了。」 秦一乐浑然不知自己脑袋上面有多亮,铁了心要老实干活,一把抱起小山厚的笔录记录:「你自己去不就行了吗?这么多活呢。」 「你猪啊!」陆薇薇咬牙切齿骂了一句,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个爆栗,就把文件薅下来往桌上一放,端上咖啡连拉带拽把他拉走了。 能不能有点眼力见,这两位大哥你侬我侬的眼神都快要溢出来了还上赶着去当电灯泡,不怕老大回头杀人灭口啊! 偌大的办公室顿时只剩下应呈和江还,两个人相顾无言,竟诡异地沉默下来,良久,应呈才轻咳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早就过了下班的点了,我看你没回家,又不敢给你打电话,怕打扰你。索性给你们送了咖啡过来。」 「这咖啡不是你自己泡的吧,店里买的?你哪来这么多钱?」 江还看了他一眼,轻笑一声意有所指:「你不是给我存了钱吗,不过我全花完了。」 说完向他伸出了手。应呈一时哭笑不得:「你要钱的手势还挺自然?」 「你在查案我也没闲着,你家里给住成了什么样你自己没数吗,我累的腰都快直不起来了。追讨工资,天经地义。」 应呈故意往他腰上一瞥,拉长了语音:「这可不行……得练练啊……」 江还白了他一眼,又把手往前一递:「可以,但是要加钱。」 「下面加多少?带玩具打折吗?包不包这个?」应呈厚颜无耻,右手握成拳包住了左手食指,笑得欠揍。 江还属实没有想到这人脸皮已经厚到如斯境地,只是呵呵一笑:「给我一万我去街上给你找个五千的。」 这还带赚差价的?而且差价翻倍涨? 掉钱眼里去吧! 应呈愤愤不平把皮夹里所有的现金都给他:「幸好我不是物价局的,这一块不归我管,不然我第一个把你逮了。」 「物价局还管涉黄?」 「闭嘴吧你。」 江还优哉游哉收了钱,一努嘴示意桌上堆成山的文件:「需不需要我帮你做个侧写?」 他立刻脸色一变理了理把所有的文件都翻过来盖上,冷漠地说:「不用。」 江还尴尬低头,只听他又说:「你先回去吧,不用管我,案情不能对外透露。」 「我……我只是想……」 应呈闭上眼睛唿出一口气,一扫刚刚的吊儿郎当:「这个案子背后的人是「x」,我不需要你这个一心维护「x」的人来帮我。江还,我做任何事都不会有始无终。 璟瑜的案子我查了十年,今年是第十一年,在真相大白之前我还会一直查下去! 是我主动收留的你,所以无论你做了什么,在给你找到更好的归宿之前我都不会赶你走,你替我挡过刀救过我的命,单凭这一点我也不会对你上任何手段,这是我的底线!你不说,是你的权利,我尊重,但也请你……」 他伸手凑近,将江还禁锢于墙壁间隙,鼻尖几乎相贴,唿吸缠绵,但脸上却是霜结千里,只听他接着说,「尊重一下难以再像以前一样掏心掏肺待你的我。江还,你隐瞒真相,于我而言,你就是杀害我发小傅璟瑜的帮凶。」 「帮凶」二字宛如利刃,一把刀扎在他心口,鲜血淋漓。 他恍惚间想起,当初在那烂尾楼,他深陷幻觉的时候,看见应呈的脸从身体上剥离,遥遥飘了过来,冷漠地说「你去死吧」。 应呈与江还之间骤然分裂,似乎一张相片被人撕成两半,就算再粘起来也无法抹去那些裂痕,而撕裂照片的那双手,就是这一切的真相。 就算深知这一切只要说出真相就可以得到解脱,江还也不敢。 ——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说。 他深深嘆出一口气,拂落应呈的手,依然是那波澜不惊的模样:「除了尽我所能来帮你,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别逼我,我不能说。」 应呈冷哼一声:「可我不需要你的帮忙。」 江还忽然说:「人不可能会认识全村所有的狗,但狗可以。」 「你说什么?」 「我刚刚瞥到一眼,笔录上说没有人听到频繁的狗叫,唯一的可能性是狗和这个来抛尸的人是认识的,但我又看见了那张狗群的照片,那条大黑狗有问题。」 应呈一低头又打开电脑看了看那张狗群的照片,仔细观察了一下大黑狗,立刻拧起了眉:「是示弱……典型的示弱表现。」 照片里这些狗都匍匐着向那条大黑狗摇尾巴,甚至露出肚皮,这都是狗群里阶级关系的一种典型表现—— 这只狗就是民和村这群狗的狗王! 「对吧?我猜这只狗是死者的?」 「不。死者家没有养狗。他们民和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养了狗,唯独他没有养。」 江还难得猜错,略略沉默了一下,这才说:「能让我看看吗?我的侧写准确率与我所得的信息成正比。反正……你就当听听也没有关系不是吗?」 应呈说:「你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什么叫没有关系,调查中的案件本来就不该向外泄露,追究下来我是要扒衣服走人的。」 第242页 「好吧。不过这只狗就算不是死者养的,肯定也跟死者认识。照片里那辆是殡仪馆的运尸车,车上拉的就是死者,从狗群的行为上来看它们对这只大黑狗俯首称臣,它们都是家养的田园犬,经过人类驯养不可能那么兇悍,除非是听从狗王的命令攻击目标。也就是说,是这只大黑狗带着狗群追堵这辆车,对吧?」 应呈回忆了一下,当时好像还真是这大黑狗带的头,而且主人们根本喊不住自家的狗,是这大黑狗停了下来,狗群才安静,这就是为什么当时这些狗就算靠近到主人身边也依然对他们虎视眈眈的原因。 ——因为在它们眼里,那条大黑狗高于真正的主人。 江还从应呈的神色上获取了答案,微微一笑颇有些小小的得意:「那你觉得,为什么这只狗和死者关系这么亲近,却并不是由死者饲养呢?因为这只大黑狗有主人,你猜他的主人会是谁?」 「参与抛尸的同伙。」 「对。这条狗是对方养的。你们找到抛尸工具了吗?」 「没有。」应呈突然铁青了脸色,僵硬的转过脖子来,被自己的恐怖想像惊得打了个寒颤,「你不会是说……」 江还又是淡然一笑:「说不准呢?这条狗可能就是你们一直在找的抛尸工具。以它的体型来说,分次搬运尸块并非不可能,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是一个就算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也不会被发现的绝佳运载工具。」 应呈死死盯着江还,脑袋里飞速滚动着案子所有的细节,企图推翻他这个看起来天马行空的「推测」,然而江还只是状似随意地说了一句:「我说过我的侧写从来不百分百准确,猜测也是,你觉得有可能就听,你觉得不可能就当没听见。」 他终于深唿吸一口气,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喂,张叔吗,我应呈。你记得今天白天那条特别吓人的大黑狗吗?劳烦帮我查一查这只狗是谁家的。好的……谢谢……对,好,我等你回復。」 然后他放下手机,意有所指:「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也有成为变态杀人狂的潜力。」 他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笑了一下:「只是想像力丰富了一点而已。万一我真的成了那样的人,还请应警官一定要秉公执法,亲手把我抓捕归案,说不定我还能送你一个大功劳呢。」 「去你的。」应呈白眼一翻,没听进去,想了想没忍住,还是摊开了民和村附近的地图。 江还心照不宣,细细把图看了一遍:「他们已经形成了一种流水线作业的处理模式,一个负责杀人分尸,狗负责运送尸块,另一个人负责接收尸块进行抛尸。 但是训练狗来抛尸还是有很大风险的,为了规避风险,抛尸距离不会很远,根据远抛近埋的原则,再假设所有的尸块都被埋在一起,这块地势必非常大且掩埋尸体以后也不会立刻被人发现,民和村附近符合埋尸要求的,只有这块承包地了。」 应呈看着那个在地图上被四四方方圈出来的空白,上书「天成建筑公司承包地」几个大字,摇了摇头:「就算狗真的是抛尸工具,你怎么能确定狗会直接把尸块运到抛尸地呢?万一狗是负责把尸块运到另一辆车上呢?」 江还没想到还有二次转运这个可能,愣了一下:「这个……」 说话间,陆薇薇和秦一乐很快就送了咖啡回来,一见两位大哥还没聊完,尴尬地互相看了一眼,最后只好说:「你们继续,我们去上个厕所。」 有「外人」在,应呈当然不好再给他开后门,只好轻咳一声,眼神示意他可以走了,顺便咬牙切齿骂了两句:「回来,上什么厕所,你们俩上同一个厕所啊?活不干了?」 两个小受气包只好灰熘熘钻进文件堆里老实干活,江还给他使了个眼色——好端端地骂人家干嘛。 应呈瞪了回去——要你管?还不快滚? 结果这边眼神交流还没结束,秦一乐那边就指着那地图「咦」了一声:「这不是……」 陆薇薇凑过来一看,惊道:「还真是!」 「你们俩打什么哑谜呢,怎么回事?」 秦一乐指着地图上的「天成建筑公司承包地」,和盘托出毫不隐瞒:「这个。我跟陆姐第一天来报名的时候刚好有案子,你们都在城西,我们就自作主张去了案发现场,路上路过这块地,我们俩还开玩笑呢,说这块地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大型抛尸地,埋了尸体再往上把房子一盖,谁也看不出来。」 陆薇薇先给了他一个爆栗,这才笑嘻嘻地说:「没自作主张,反正我们也帮上忙了嘛。」 ——他们路上不仅收穫了重要的关键性证物,还捡回来一个江还。算起来,他们俩或许算是老大的红娘? 应呈却突然警觉,登上内网一查,只见这块承包地的买主是一家叫做欧特利的公司:「秦一乐,你查一下这个天成建筑公司,我来查这个欧特利。」 秦一乐立刻把键盘敲得噼啪直响:「老大,这个天成建筑公司的法人叫林天成。」 「谁?」 「林天成。」 应呈迅速想起了这个人物:「有点耳熟,我可能见过。陆薇薇,去把去年的「6.09受害者死亡案」,就是马晟那个案子给我调出来,查笔录!」 陆薇薇马上就去,果然在笔录里查到了「林天成」这个名字! 第243页 「老大!查到了,这个林天成就是马晟死的时候跟他一块玩的富二代之一!」 应呈迅速查到了这个欧特利的关系,只见电脑上赫然显示,欧特利根本就是天马娱乐集团名下的子公司,也就是说这块地的主人是——「马琼……」 秦一乐那边显然深挖出了更多的东西:「老大!这个林天成的建筑公司在打官司,就是这块地,在判决结果出来这块地被法院查封了,是不能开工的!」 「我看看。」 原来欧特利公司去年六月的时候买下了这块地,然后作为甲方和天成建筑公司签署合约,委託天成建筑公司负责酒店的建造工作。 同时,天成建筑公司又作为甲方把设计图纸外包给了一个梦马设计公司,结果开工没两天,建筑师发现设计图纸与实际承包面积不匹配,要求设计师更改图纸,但设计师以各种理由推辞拒绝,这两方争执来争执去,最后闹上了法庭,在判决下来之前,这块地就一直没法开工,一拖就拖了一年。 江还轻飘飘地说:「假如这片地一直是荒废状态,埋尸……不是很方便吗?」 到时候在尸山血海上把高楼一起,谁能知道脚下踩的是累累冤魂? 「梦马设计公司?这个公司肯定也有问题,秦一乐,你查一下这个公司,看一下法人是谁。」 应呈说完手机一响,他接起来一听,随即看了江还一眼,意有所指:「你猜对了。那条大黑狗不是民和村的人养的。」 这条狗的饲主即孙纲杀人抛尸的同伙,而这个人并不在民和村里。 秦一乐很快查到了法人信息,然而两个持股人相隔天南海北,丝毫没有任何联繫,他和陆薇薇一人查一个,结果发现这两个人都在自己本省,根本没有到兰城来过,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老大,这个梦马设计公司有两个持股人,但这两个持股人一直都在自己本地,没有外出更没有任何交集,我怀疑是用被盗的身份开设的公司。」 「查银行帐户!」 「这得等到明天早上才能找银行查了。」 应呈显然忘了现在根本不是法定工作时,只能一拍额头嘆了口气:「留着,明天一早银行上了班就打电话。」 「好。」 他随后又看了江还一眼:「你怎么办,自己回去?」 江还抬头看了一眼挂钟:「这个点打车估计也不好打,我自己走回去吧。」 陆薇薇说:「那我送你吧。正好顺路把宵夜买了。」 应呈点头应允,添了一句:「你把你谢队那边的份也买了直接送过去再回来,等会我给你转钱。」 「好嘞!」 70、女皇 第二天一早,秦一乐就亲自赶往银行调查这个梦马设计公司了。 谢霖带着刑侦全组撒网似的在外面忙了一个晚上,早上踩着点赶回市局,就见应呈蓬头垢面满脸疲倦,知道他肯定是一晚没睡:「怎么样,有收穫吗?」 应呈绷着五官,脑袋里一阵阵钻心刺骨的疼,极度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整合我做完了,收穫有一点,等秦一乐回来再说,你那边怎么样了?」 「没什么特殊的发现,附近那一片都是农村自留地,基本都喜欢用养狗代替装监控,仅有的几个我都拷回来了,顾崽拉着技术科在看呢。 这死者一直就独来独往,爱好也就是种种菜养养鸡,连狗都不养,从来没见他跟谁一起吃过饭,也没见有任何人到他家里去做过客。 现在我们也没找到尸体,不能指认他杀人分尸,所以这事没跟村民们提,但没有任何人表现出情绪上的异常。」 应呈仰头闭着眼:「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三点,孙纲要杀的这个人是谁,在哪,为什么要杀他,只要能弄明白这三个问题,我们就能揪住「x」的尾巴。 孙纲被杀案肯定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应该已经在准备转移和杀人灭口了,如果不能先一步找到这个兇手,「x」肯定会杀了他,到时候线索就又断了。」 「这是我们面对「x」最关键的一仗,或许也是我们离他最近的一次,要不要……跟兄弟们坦白?心里有点数才好办事,不然摸着黑,我总担心兄弟们挨了闷棍。」 他睁开眼,果断地说:「不行,这个时候说出来还是太危险了。我们陷得深也就算了,没必要把顾崽那群崽子也拖下水。再说了,这一仗也未必是我们赢,等占了上风再通知他们也不晚。」 谢霖点头应允:「对了,我还有个怀疑的对象……」 两个人目光相接异口同声:「马琼!」 他随即一笑:「上次那嚣张的模样我还没忘呢,现在转眼一年了,这个孙纲是她名下独角兽娱乐会所的人事部经理,她作为老闆,请她过个堂天经地义,你怎么打算?」 应呈目光一凛身上透着刺眼的光:「请回来!我们先敲打一下。」 话音刚落,陆薇薇就迎面跑了过来:「队长!」 「怎么了咋咋唿唿的?」 「马琼来了!」 谢霖冷哼了一声:「这硬钉子还敢自己戳上门?让她在审讯室等着,我马上就过去。」 应呈却笑了笑:「人家是来主动配合调查的,态度这么好,你给人家带审讯室去可就过分了,人家可是咱们兰城的新晋女首富,放尊重点。去,把她带会客室。」 第244页 陆薇薇「唉」了一声一熘烟就跑,谢霖这才问:「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跟「x」有非同一般的关系,在「x」这个团伙里有非常高的地位,只要突破了她,就能抓住这个「x」,当然要多花点功夫。 再说了……我们只知道她是死者孙纲的顶头上司,有证据能证明她跟孙纲涉及的那些案子有关吗?」 谢霖沉默,只见他艰难迈步走上台阶,拄着那根帅气的英伦手杖往会客室的方向去了。 ——没有证据,就是他们目前所处的最大困境。 —— 会客室里窗明几净,只有马琼一个人。一年不见,她依然是那个一身奢侈名牌的大小姐,光鲜亮丽举世无双,只是这次她换下了青春靓丽的连衣裙,穿上了优雅知性的套装,侧着修长双腿端坐在沙发上,就算手里端着的只是一次性纸杯,也依然能透出一股令人难以接近的高贵气场。 小公主蜕变成了一代女皇。她已经不是那个马小姐了,她现在是马总。 应呈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和谢霖一起走进会客室,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马琼先放下了纸杯,优雅一笑:「好久不见应警官,听说您执行任务时不幸坠楼,昏迷了好几个月,当时网上传得沸沸扬扬,幸好时间久了就被网际网路遗忘了,不知道应警官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眉头突突一跳,好傢伙,这姑娘不仅来者不善,刀子亮得还挺快。 「多谢马总关心,我再休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不好意思,我形象不太好,您见谅。」 「应警官这话说得,像我多小气似的。您这不是为人民服务嘛,我也是人民,怎么会嫌弃您形象不好呢,我谢您都来不及。 这伤在您身上,疼在我们老百姓心里,希望应警官下次一定要注意安全,毕竟整个兰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像您这样负责任的好警察了,您要是有个好歹,可是我们人民的损失啊。」 「一段时间没见,马总说话倒是有点那个谁……」 谢霖受到他的暗示,适时做出了提示:「郑远峰。」 「对,有点郑远峰的意思了。」 马琼脸上笑容不改:「做生意嘛,迎来送往,话不说圆滑一点,是会被人钻了空子的。我无父无母,兄弟离世,更要留一手。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听见她这样随意地就提起了无辜赴死的马晟,应呈突然微微攥起了手,器械牵引的剧痛令他很快清醒过来并松开了手。 她绵里藏针,偏又把针尖隐约露出来让你看见,这种情况下,这团棉花还不得不伸手用力去捏,扎自己一手细细密密的血珠子。 谢霖似笑非笑接了话,故意长嘆一口气:「可惜了,节哀。你爸那么疼爱你,想必他和马晟,还有你妈,在天有灵都会保佑你的。」 蛇打七寸。马琼终于阴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一笑:「我跟两位警官也算是老相识了,瞧我,扯一些有的没的浪费两位警官的时间,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她说着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文件来:「我作为集团老总,对我手下员工孙纲的非正常死亡表示震惊及惋惜,他工作认真负责,关心下属,又勤快又礼貌,是员工们眼里的好大哥,也是我眼里的得力干将。 这是他的一些资料,我觉得警方调查时可能有用,就擅自做主先准备好了送过来。 我无条件配合警方的行动,只求警方一定要像处理小晟的案子一样,尽快给我们出一个负责任的结果,还受害者一个公道。」 应呈草草一翻就把文件递给了谢霖:「谢谢马总百忙之中还抽空配合我们调查,既然马总已经来了,我就问几个问题,您了解孙纲吗?」 「他是我的员工,我当然是了解的,但如果涉及太私密的话题,我也就不清楚了。」 「他性格怎么样,朋友多吗?」 「性格很好,但没什么朋友,他自己不太爱与人私交,毕竟是人事部经理,对所有员工保持一定距离能避免落人口舌,也免得让人觉得他做事偏颇不公平。」 「那没有朋友,有仇人吗?」 「没有。」 「这么肯定?」 马琼点头:「虽然他是人事部的经理,这个位置比较容易招人怨恨,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孙纲平时为人就忠厚老实,而且做事公平公正,别说是仇人了,他连口角都没跟人起过,标准的老好人。」 应呈眸子里精光一闪:「这个岗位需要非常灵活机动,用一个忠厚老实的人……不合适吧?」 「这一点,有需要的话,应警官可以向独角兽娱乐会所旗下任何一个员工求证,他们会向您证明,我用人从不出错。」 「那请问孙纲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他喜欢养一些植物,不过不包括那些名贵娇嫩的观赏花草,单纯喜欢种菜,还给我送过一些,所以我有印象。」 「对宠物的态度呢?」 「宠物?没听说他养了宠物。」 他顿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又问:「那我换个说法,他有没有虐待动物的嗜好?」 马琼大骇,腾一下站了起来:「什么……这怎么可能!他为人很忠厚的!」 「可我们在他家找到了一个长期用来杀人分尸的地下室。」 「不……不可能!你们有证据吗?我的员工我自己最清楚,现在孙纲才是受害者,他都已经……」 第245页 她说着突然一顿,脸上神色陡然凌厉起来,冷笑了一声,「我懂了,诬陷孙纲,把他打成一个残忍的杀人狂,就可以掩饰你们破不了案的无能了是吗? 就像当初在小晟的案子里污衊我是兇手一样? 你们不要太过分了好不好!诬陷我也就算了,反正也没有证据,这案子也结了,可你们不能诬陷孙纲! 说他是杀人狂,有证据吗?找到尸体了吗! 别因为死人没办法给自己辩解就尽情往死人头上泼污水,也不怕半夜鬼来敲门!」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找到尸体?」 马琼悚然一惊,随即又笑了起来:「因为我了解我手下的员工,他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你们也就不可能找到尸体,不是吗?」 谢霖波澜不惊,随和一笑,看起来依然是那副邻家大哥的模样:「不好意思,警方没有义务公开正在调查的案子的细节。但我们不会诬陷一个好人的。当然,我们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就算死了,也得接受法律罪责的认定。」 「那谢警官这意思,是已经有证据能证明孙纲十恶不赦死了也活该,所以查不出兇手也没关系了?」 他还是那句话:「见谅,我们不能透露正在调查的案件细节。」 马琼再次冷笑:「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算孙纲真的做了什么,能惩罚他的也只有法律,那是谁杀了孙纲呢? 法律是公正的,警方的工作也应该是公正的,你们应该保护所有的人,包括受害者和加害者! 我希望二位警官能以一个公平公正毫不偏颇的态度,还孙纲一个公道。这样……才对得起你们头上这枚警徽,不是吗?」 好一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好一个法律是公正的。 应呈只觉自己的血压又蹭一下上升,一攥手才忍耐下来:「这是自然的,我们刑警的职责就是调查真相,不管时隔多久,哪怕是一年前就已经完美结案的案子,只要我们有一点怀疑,照样可以翻出来再查,这样才能对得起人民的期待。 马总说得对,每一个杀人犯都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没有人可以逍遥法外,只有这样,我们才有脸面对真正的受害者,对吧?」 「我可以相信应警官有这份心和能力吗?」 她脸色一转盈盈欲泣,那双大眼睛里流转着灵动的流光,似乎下一秒就会落下鲛人的珍珠,惹人心疼,「不管孙纲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是……都是我的员工我的朋友……我不希望……」 谢霖巍然不动,软绵绵地回了过去:「当然可以了,你不相信警察想相信谁呢?」 她不语。应呈见缝插针继续询问:「还有一个问题,孙纲作为人事部经理,他的工作职责包括哪些呢?」 「他负责调动员工,安排他们到最合适的岗位上,以及招聘、培训、考核等等。」 应呈一笑,定定看着她的双眼:「那其中包括引导并为客人直接服务吗?」 这一年的打磨锻鍊已经令她成长到一种无坚不摧的地步,一眨眼满脸写着天真:「不包括啊。」 「好的,我们暂时没有问题了,谢谢马总百忙之中抽空前来配合我们调查。」 应呈拄着手杖艰难地站起来跟她握了个手,马琼便一点头,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一眼:「如果有了新的进展,请务必通知我,辛苦了,应警官。」 说着把人送到门口,迎面就撞见了风尘僕僕不知道从哪来赶来的叶青舟,向马琼一点头,笑了:「好久不见啊马总。」 「原来是叶警官,您好。」 「您是大老总,少不了要出去应酬,交警现在严查酒驾,您出门可千万小心着点,要是出了什么事故……就不好了。」 她也灿烂地笑了起来,妩媚娇嫩,带了点引诱的意思:「叶警官……不会是专程来提醒我注意安全的吧?」 叶青舟当即在她肩上一拍,压低了声:「马总要是想深入探讨,我随时奉陪。」 她暧昧地给了个对视,带着深意微微一笑,踩着高跟鞋离开了。 谢霖看得目瞪口呆:「你手往哪放呢?再放肆一点我就直接把你扭送扫黄大队了!」 叶青舟哼了一声,倚在墙边伸出两只手指比了个剪刀手:「想什么呢?」 应呈意会,笑着锤了他一拳。 ——这小子把窃听夹在指间,趁刚刚那一拍肩的工夫藏到马琼衣领下面了。 谢霖也反应过来,拍了他一把:「你这藏得也太明显了,会不会被发现?」 「能听多少是多少吧,先听了再说。」 「就你们禁毒馊主意多。」 叶青舟拽着他们俩回会客室:「管用就行。」 他打开了收听仪器,但窃听的收音效果不佳,一直窸窸窣窣的,勉强能听到马琼的高跟鞋声,过了好一会,大概是马琼上了车了,声音才骤然清晰,只听她开始跟什么人通话: 「餵。是我……我知道了。不好意思,这次的事情是我们这边办得不太妥当……小秘书嘛,刚来上班不懂事,顶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人我已经辞退了。 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您消消气消消气,下次我一定换个有眼力见的……嗯……好……您说得对,谁说不是呢,这事让我这也很难办。 这样,您看,我们那合同……对……对,那这样真是太好了,我们还是老地方见,再把合作谈一谈好吗?好……好的,那再见。」 第246页 三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x」!」 马琼现在是兰城首富,行事作风飞扬跋扈,人家上赶着求她做生意还来不及,哪有她低声下气的份? 能让她这样放低身段的,只有那个帮她杀害了她弟弟马晟的「x」! 然而话音刚落,却只听机器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电流音——马琼一定是发现了窃听器。 谢霖连忙关了收音器:「我就说会被发现吧?挂了电话才毁窃听,你说她是不是特意说给我们听的?」 应呈说:「她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向「x」汇报一声,虽然孙纲出事了,但她已经断干净了不会有把柄,而且会尽快安排新的人来接替孙纲,原来的杀人分尸不会停工,俨然是把杀人越货当做一项正规行业在做。 我越发觉得江还那天形容孙纲是在「流水线作业」十分贴合现实。这个「x」……根本就是在特意给我们下战帖,符合他的人物性格。」 「你们查的怎么样,有没有收穫?」 「哥……我们昨天才接到的报案,那杀人现场你又不是没看见,徐帆那的检查结果都还没出来呢,你这也催得太早了。」 「那走访的结果呢?」 「汇总过了,暂时没什么收穫。死者孙纲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整个村里的车没有一辆检查出了血迹,都不是抛尸工具,村里的狗又没有叫,那一片的监控也没拍到什么,说不通的地方太多。」 谢霖拍了他一把:「我们这边只能继续查,但你后面怎么打算?」 他长嘆一口气:「还能怎么办?就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毒品是肯定存在的,但线人安插不进去,我们又都混了个眼熟施展不开,好不容易盯上一个孙纲现在还死了。 我回去开了个动员会,只能直接盯着马琼,他们那边肯定也在找这个兇手,绝不能再给他们灭口的机会。只要她敢跟人碰头,我就直接抓贼拿赃!」 应呈点头:「行,我们负责兇杀这块,争取在他们之前找到这个兇手,但破案是急不得的,我尽量。」 他拍了应呈一把,转身就去追马琼了。应呈则厚着脸皮拽着谢霖,拿他当人形拐杖用,一瘸一拐往办公室走:「走,吃了早饭我们也得开工。」 整个刑侦带鑑证,所有人包括法医一起熬了一宿连轴转,他送完咖啡送宵夜,送完宵夜到了早上还顺便自掏腰包给兄弟们买了早饭,这会办公室是一片狼藉,那风捲残云之势犹如小猪上槽,听取咀嚼声一片。 ——就这吃相,不单身才有鬼了。 吃得正香呢,曹铭就张牙舞爪扑了过来:「妈的,应呈!人呢?臭小子!老子跟你没完!」 他一口肉包还噎在嘴里差点被他给摇窒息了:「曹叔曹叔,你一大早的要干嘛,杀人灭口呢?」 曹铭脸都快白了:「老子要为你戒一辈子鸡肉!臭小子!你知不知道我老婆鸡肉做的最好吃,跟我的口水鸡手扒鸡盐焗鸡土豆炖鸡剖腹谢罪!你说你好端端的给我送那几只鸡干嘛!」 谢霖看了一眼自己刚剥好的茶叶蛋,胃里突然涌上一股酸水,连吞了好几次才克制住呕吐的欲望,把蛋往边上一搁,这才错愕道:「真吃了啊?」 曹铭现在也犯噁心,只能点了点头。 顾宇哲一探头:「什么吃了?你们说什么呢?」 曹铭一见他手里也剥了个茶叶蛋,突然正色:「你先吃,吃完我告诉你。」 天真无邪的小顾崽丝毫没有感觉到不对,来来回回看了几个人一眼,好奇心压倒了一切,最终三下五除二就把鸡蛋给吞了,含煳不清地说:「说吧。」 「死者孙纲家的鸡是吃人肉长大的。」 办公室里凝固一秒,随后就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尤以顾崽小可怜最惨,怕是膈应得黄疸水都快吐出来了,谢霖听见声音只觉自己也想吐,连忙一拍桌子:「干什么呢干什么呢,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知不知道?不许浪费!」 应呈嘿嘿一笑,把他放边上的茶叶蛋给他推了过去:「以身作则,自己先吃。」 谢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呕吐欲又翻滚起来,僵硬了一下,又把那颗茶叶蛋推给了应呈:「你是伤员,你吃。补充蛋白质。」 「滚,少来祸祸我。」 71、屠夫 眼见着两个人孩子似的要掐起来,曹铭连忙一左一右把人隔开:「行了行了先别吃了,正好大家都在,验尸报告已经出了,我给你们开个简会。」 办公室的人立刻放下早点,默契地围拢过来。只听他一屁股坐在桌上继续说道:「首先我纠正一下我前言里的错误。死者孙纲家的鸡是吃过人肉,但也并不是吃人肉长大的。 我们解剖以后,发现鸡的胃内容物是正常的谷物纤维,不含任何人类dna,但我们在鸡喙和鸡爪缝隙里都提取到了人类dna,所以还是可以肯定这些鸡都是吃过人肉的。 既然鸡爪上也有,那可以推测应该是丢在地上给吃的,我已经打电话给鑑证让他们去提取鸡窝附近的土壤了。」 顾宇哲一股胃酸涌上来全是蛋腥味,更噁心了,强压着呕吐欲青着脸问:「这……变态吧!但是……他家也就五六只鸡,怎么吃得完?剩下的那些部分呢?」 「这一点就归你们负责调查了。还有就是这个死者本人的尸检报告。第一,死者胃内容物里发现了完全未消化的啤酒花生滷肉等,结合尸温判断,确切的死亡时间是在昨天晚上的八点到九点之间,当时他刚吃完东西还没半个小时,一般来说,这个时间点晚饭晚了点,夜宵又早了点,唯一的可能就是约了人,现场肯定还有第二个人存在。 第247页 第二,死者身上脸上都有殴打造成的淤青,大面积集中在腹部和胸口,非常重。 其中,致命伤是后脑因撞击造成的开放性颅骨骨折,合併颅内出血和脑干损伤,最终导致当场死亡。 但这个撞击伤存在一种叠加状态,经过我们的详细尸检后还原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当时……假设顾崽是死者吧,你来。」 顾宇哲只好上前佯装揪住他的衣领,他就挥手假意往脸上挥了一拳:「兇手先与死者进行了搏斗,然后一拳打在死者脸上,正是这一拳真正打倒了死者。 这一拳力气非常大,而且这个兇手的手也非常大,一拳下去死者半张脸全肿了,直接导致死者眼眶骨折眼球破裂。 死者被迎面打倒后撞在墙上,他的另一边额头有一个相应的对沖伤,这才摔倒在地上,这个时候,死者的颅骨已经骨折,且伴有大量出血,几乎可以肯定当时已经是昏迷的状态,最少也是丧失了行动能力。顾崽赶紧,躺下。」 顾宇哲又无奈躺在了地上,曹铭蹲在他身边,伸手揪住了他头髮:「本来大家都推测咱们这个兇手应该是正当防卫过失致人死亡,再不济也是个防卫过度。 但实际上,在法律上可能要判个故意杀人。因为这个时候,在死者已经无法反抗更无法实施伤害的情况下,兇手依然抓住了死者头髮,甚至因为用力过勐,在死者头皮造成了大面积血肿,然后用力地抓起死者的头部去击打地面,在同一个位置造成了二次伤害,正是这第二次,扩大了骨折的面积和深度,直接导致死者脑干损伤当场死亡。」 顾宇哲这才一骨碌爬了起来,应呈问:「那这个死者没反抗吗?」 「应该反抗过,但回手的机会不多。从死者手部关节处提取到了另一个人的dna,我已经交给徐帆了。」 「那也就是说,这个兇手还是存在着被打出内伤的可能,医院方面有消息吗?」 谢霖摇头:「没有。医院我都通了气,但我怀疑这个兇手已经被吓破胆了,就算有伤也不敢去医院,主要还是得靠监控。」 说着就看了顾宇哲一眼,他连忙汇报:「我已经把范围扩大到邻近村镇了,但还是没什么异常,我打算吃完早饭接着去走访的,但希望不大,因为这种城乡结合部监控不太普及,就算有也是自己装的,质量不太高,为了防止遗漏,技术科那边在帮忙核实。」 应呈问:「我记得离民和村不远不是通了地铁吗?那边的监控呢?」 「也查了,那个地铁口虽然是新建的,但利用率很低,监控装的也不多,没有查到异常。而且假如兇手被吓坏了,我估计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坐地铁。」 「这个人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但杀人是激情之下的一时意外,他现在就是一只惊弓之鸟,再加上民和村那边本来就是城乡结合部,我怀疑他很有可能往更偏远的村子里跑了,你等会联繫一下分局那边,发个协查通告,让周围村委会都注意一下外来人口。 记住,这个兇手是我们顺藤摸瓜查清楚孙纲背后那些杀人分尸案真相的唯一线索,而且他很有可能还有伤,一定要尽快找到他。」 顾宇哲点头:「我知道。」 「鑑证那边的结果出来了吗?」 陆薇薇放下早饭就往外走:「我去催。」 谢霖连忙喊住她:「你等会,我让你查的交通工具呢?」 她讪讪止住了步子:「全村上下能用来运尸的交通工具我都验过一遍了,没有一辆有问题的。而且我去每户人家的院子里都看了一遍,没有发现异常,不过没进房子,到底有没有藏尸用的地下室我也不能肯定。」 「不是让你带警犬了吗?」 「我的队长……你看看那村里,狗比人还多,农村的狗全是放养也没个栓绳的,我们带了警犬进村肯定会被他们自己家养的狗缠住。所以我们没借警犬来,靠人力查的。」 谢霖太阳穴突突一跳:「死者孙纲自己的车没有血迹,村里其他人的车也没有血迹,那那些尸块是自己飞了吗?」 应呈轻咳一声,想起昨晚和江还讨论出来的「可能性」,暂时没有说话。 顾宇哲说:「老大,我记得现场那个地下室堆满了塑料布和垃圾袋,他会不会一层包一层,以保证血迹没有遗留在抛尸用的车里?」 谢霖沉默了一会:「可能性不大。按照地下室的血迹来看,他少说肢解了十个人,一次可能,两次可能,但也不可能次次都做到一滴血都不流出来吧?而且鲁米诺测试对微量血迹也很灵敏,但凡是擦到过一点都应该能查出来。」 「有没有可能是清洗过了?或者……放过血?」 应呈连忙一摆手:「不可能,他那个地下室连根水管都没接,上哪清洗或者放血去?」 陆薇薇想了想,一挠头:「痕检鑑定的结果没出来我们在这讨论也白搭,我还是去催催鑑证的结果吧。」 话落,大门就突然被人打开,徐帆脸色铁青地走了进来:「不用催了,我来了。」 他忙了一天一夜连眼睛都没合过,这会眼下淤着浓重的黑眼圈,看起来疲惫至极,一见谢霖面前摆着一个剥好了的茶叶蛋,连忙抄了过来就往嘴里塞:「可饿死我了。」 谢霖吓了一跳:「别吃!」 奈何这一句喊得太晚,他已经一口咬了一半,横眉竖眼:「小气!平时山珍海味没少招待你,吃你一个茶叶蛋还怎么了?」 第248页 办公室里立刻诡异地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若有似无地看向了曹铭,他连忙一摆手:「别看我,我走了。」 徐帆更是一头雾水,只听应呈嘿嘿一笑:「是不是检查结果出来了?你边吃边说,说完了我再告诉你。」 「叶青舟呢?」 「他盯梢去了。怎么了?」 「没事,我等会给他打个电话。他跟我说这个死者还涉及毒品交易,但我把屋里屋外搜查了一个遍,一丁点都没查到。」 「等一下等一下,你这个排查是根据什么来做的?以现有已知的毒品组成成分吗?」 徐帆一边狼吞虎咽沾了一嘴蛋黄,一边翻了个白眼含煳不清地说:「不然呢?」 「但叶青舟跟我说根据他掌握的证据,这应该是新型毒品。」 「这种情况就很难界定了。因为所谓的新型毒品有的时候只是重新起了一个高大上的名字,在没有拿到样品对其成分进行专业鑑定之前,就只能统一先当成新型毒品处理。 像什么白龙珠啊红鸡啊,其实就是海?洛?因,这只不过是犯罪分子用来混淆警方视听的一种手段。 现在叶青舟还没弄到毒品样本,我也只能粗略地调查一下,在死者家里没有发现任何一种已确认的毒品成分。」 应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那你继续说。」 「你跟谢霖不是提取回来一块木板吗,说是鸡窝棚顶上的?上面那个滴落状痕迹,我已经检验过了,确认是血迹。 但是,很奇怪的一点是,我测量了血迹滴落的直径,按照公式计算了一下,发现这滴血应该是在两点五米的高度滴下来的。」 「两点五米?那个鸡窝大概也有半米高,那血岂不是从三米的地方滴下来的?」 办公室里沉默了一会,只听徐帆做了个向上抛甩的动作:「对。所以我推测他抛尸的时候应该是这么做的……站在后院里直接把打包好的尸块抛向院外,血在这个时候,从包裹袋里滴落下来,正好落在鸡窝棚上。三米左右,符合死者家院墙的高度。」 顾宇哲挠头:「那这么说……院外有同伙接这些尸块?既然血会从包裹袋里滴出来,那就证明用来抛尸的工具上肯定会有鲁米诺反应啊。」 ——但现在的问题是,全村的车辆都做过测试了,没一个起了反应的。 谢霖说:「假设……真的有同伙负责处理尸体,那么这个同伙一定也在找这个兇手,兇手是他们杀人之后的漏网之鱼,如果不在他之前找到兇手,兇手被灭口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还有,死者孙纲的两辆车我也仔细查过了,确实没有任何血迹。而且在死者家客厅发现了吃剩的饭菜,桌上有两瓶啤酒,其中一瓶上的指纹和dna与死者符合,在另一瓶上提取到了另一个人的指纹和dna,也就是我们的嫌疑人。同时,在嫌疑人接触过的这瓶啤酒里发现了安眠药的成分。」 陆薇薇突然反问:「安眠药?」 「对。同时在客厅的电视柜抽屉里发现了剩下的安眠药,一般来说,有睡眠障碍的人也不会把安眠药放在离卧室那么远的地方,所以我怀疑这瓶药根本就不是他自己吃的。」 ——而是特意为杀人准备的。 「也就是说,死者给嫌疑人下了安眠药,然后把他拖进了分尸用的地下室,结果在杀人的时候兇手醒了,一个服用了安眠药的人,把一个身高一米八五,体重近一百八十斤,浑身肌肉而且还神志清晰的大男人给反杀了,这还不算,他还一拳就能打肿这个大男人半张脸,空手一招就让他倒地昏迷丧失行动能力?咱们这个嫌疑人是个什么人,美国队长吗?」 办公室里静默一秒,徐帆乐了:「好问题。不在我的解答范围之内。」 「去你的!」 「那我们接着说。死者家的浴室在一楼,卧室在二楼,我在从地下室走到浴室的这一段距离上都做了鲁米诺测试,这是图片,你们自己看吧。顾崽连一下屏幕。」 顾宇哲连忙打开电脑,把图片挂了出来,一时之间众人都齐刷刷地去看大屏幕,不知道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嘶」了一声让人后背直起鸡皮疙瘩。 ——只见那不到几米的距离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全是光线照射下幽蓝闪光的血点子,大朵小朵,簇拥在一起开成了一片黄泉血路。 良久,才听谢霖吐槽了一句:「这个孙纲,简直是个屠夫。」 而屠宰现场,就在他自己家。 徐帆继续说:「接下来就是重点了。关于现场的地下室,大概有二十见方,有一张改造过后的铁床,专门用来分尸,平时也不打扫,上面全是血,飞溅出去的部分他完全不管,所以墙面上才煳满了血和少量人体组织,并发现了大量分尸用器械,都不是专用器械,斧子砍刀电锯之类的,乱七八糟,都检出了死者的指纹,至于dna……经过仔细分离与检测,共检出十八份。」 「十八份?」 「对,最早可以追溯到一年前左右,但最新的也距现在有五六个月的样子,中间间断了很久。」 应呈顿时黑了脸色,一点头:「这一点符合叶青舟盯梢的结果。他是一月份盯上孙纲的,在盯梢期间,这个孙纲什么也没干,天天就是认真上班。」 谢霖又问:「那些dna比对上了吗?」 第249页 他嘿了一声:「我正要说呢。这十八份,连带我们那个嫌疑人共计十九份dna,在人口库里一个都没匹配上,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人报过失踪,也没有任何人有前科。」 「一个都没有?」 「对。我也很奇怪。照理来说死了那么多人,怎么可能一个报案的人都没有?一开始我怀疑会不会全是流浪汉一类的人,死了也没人发现。但我又查了dna,发现这些人没有遗传性疾病,全是青壮年的健康男性。」 徐帆说着看了应呈一眼,意有所指地嘀咕了一句,「哪有那么多江还,好手好脚偏是个黑户非要流浪。」 应呈被他这一瞥心下突突一跳,想起江还总是挂在嘴边的那句「无亲无朋,死了也无人追寻」,打了个激灵:「所以现在我们查不到受害者的身份,也找不到受害者的尸体,没法追究孙纲杀人分尸的罪责?」 没有尸体就不能立案,现在孙纲涉及杀人分尸只是推测,但孙纲本人被人杀害却是事实,他们只能调查孙纲被杀案,地下室的其他证据充其量也只能作为孙纲被杀案的补充调查。 说白了,就是就算有这么多明确的证据摆在面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孙纲确实杀了人分了尸,但是在找到尸体前依然无法定他的罪。 ——不能因为他死了,就逃过法律的判定。 徐帆点头:「我已经让户籍科那边扩大范围在比对了,再等等看,说不定会有结果。」 他突然出声:「等一下,我有办法了。咱们在明,那死者的同伙在暗,既然这样,与其我们去找嫌疑人,不如让嫌疑人自己主动归案。他现在有可能涉及故意杀人,假如主动归案,还能当成自首。」 「怎么说?」 应呈朝他一笑,一勾手指叫来陆薇薇:「你跟你认识那公知关系怎么样?」 「哪个?去年帮着马晟写稿子骂我们警方的那个?」 「对啊。」 陆薇薇立刻拧起五官,满脸写着不情愿:「我跟他哪来的关系。那小子只是暂时屈服于我堂堂陆姐的淫威。」 「这我不管,只要你还能使唤他就行,等会我给网宣打个电话,让他们出声明,你只要让他发稿子在网上带节奏就行。」 「往什么方向带啊?」 应呈一笑,依然是那满脸吊儿郎当的模样:「就说前天晚上民和村有一小偷行窃,入室后发现男主人正在殴打女主人,争执间为了保护女主人,小偷不慎打伤男主人,致其脑部重伤死亡后逃离现场,现警方已调查清楚前因后果,判定小偷属于正当防卫无须担责,请这位见义勇为的小偷主动联繫兰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 谢霖一听,就忍不住笑了一声:「你这也太损了……」 「可这……我们警方只负责调查,不负责定罪啊。那是归案以后法庭管的事。而且刚刚曹叔不是说这个兇手很有可能会被判故意杀人吗?」 应呈见她带着一顶鸭舌帽,在她帽檐上连拍三下:「你说你笨不笨笨不笨!不然我要你那个公知朋友干什么使的?把风向给我带偏别让人注意到!」 陆薇薇挨了打恍然大悟:「我这就去!」 「还有!回来!跟你那朋友保持联繫,指不定下次什么时候还用他呢。」 前一秒干劲满满的陆姐下一秒就垮了脸色,拖长尾音「啊」了一声,满脸写着不情愿。 ……谁乐意跟那满嘴跑火车为了流量热度毫无职业操守的键盘侠保持联繫啊。有他联繫方式都觉得脏了自己的列表。 应呈双手合十一拜:「您陆姐就当垃圾回收再利用,保护环境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美国队长的命全在您陆姐手里攥着呢,快去吧您。」 陆薇薇被他逗乐,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去联繫那公知了。 谢霖没忍住,在他后脑勺一拍:「你说你损不损!咱们办公室的电话又得被打爆了。」 「你别说损不损,就说管不管用吧。现在他是惊弓之鸟,又被孙纲差点把他给杀了的事吓到了,就担心我们警方上门抓人,这新闻别的人看不懂也就这么过去了,他能看懂,假如他知道他不会被抓,巴不得早点来投靠我们警方保平安呢。」 谢霖笑着一摇头,拍了拍手就站起来说:「这样,我来安排一下接下去的行动。顾崽,你带着一组接着扩大范围走访调查,所有的监控都看一遍,不仅要关注死者孙纲,更要关注走路跌跌撞撞疑似有伤的男性青壮年。 陆薇薇……算了也不用你去,再被狗咬了,等秦一乐回来让他去吧,借两条警犬再把他们村里找一遍。 你先提前跟张叔打个招唿,让他通知村民把狗带出村子,等会联繫完那公知以后顺便衔接一下户籍科那边。 二组的跟分局那边交接一下,周围几个村都走访一遍,挨个发协查通告。我去问叶青舟要这个死者的资料,应呈你坐镇。」 话音刚落,办公室立刻潮水一般有序地涌动起来,徐帆在这股水流中高举双手:「等会等会我有问题!」 几十双眼睛立刻齐刷刷盯到他身上,只听他问道:「刚刚那鸡蛋怎么回事?」 静默一秒后,所有人十分默契地「唰」一下涌了出去,独留徐帆疑问加倍:「不是……怎么回事你们?不就一个鸡蛋吗?」 谢霖连忙勾住他脖子把他往外面带:「来来来你出来我跟你说。」 第250页 应呈旧伤復发浑身酸痛起不了身,只能坐在原位仿佛恶作剧得逞般笑了起来。 然而谢霖在出了门之后却直接把人拽到了最角落,脸色一改压低声问:「上次应呈家对面那个三号楼601的检查结果出了吗?」 徐帆随即脸色一正:「还没全出。我也不敢放我们自己这边做,託了关系送出去做的,只有那个凌虐房里的dna先出来了,和江还匹配。我没敢跟应呈说,一直拖着呢。」 「拖着也好,别跟他说了。问起来你就说这个结果还没出来。」 「我知道。对了,那照片背面不是有字吗?要不要找人做个笔迹鑑定?」 「也没个比对的样品,没必要。」 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了一下,徐帆再次问道:「对了,那鸡蛋怎么回事?」 「什么鸡蛋,那叫茶叶蛋。」 「不是鸡下的?」 谢霖脸色一变更加难看,连忙双手合十连连作揖:「求你了别跟我提鸡这个词行吗?」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怎么神神秘秘的?」 他瞥眼一看办公室门口有个垃圾桶,又把他从角落里拽到垃圾桶边上,这才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死者孙纲家养的鸡负责帮忙处理一部分尸块,通俗点说就是吃人肉。」 徐帆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对着垃圾桶干呕起来,谢霖见状拔腿就跑,只听身后传来徐帆破了音的怒骂:「谢霖你他妈给老子去死!」 谢霖在前面探了个头:「我都让你别吃了,怪我?」 ——「我去你妈的!」 有种别跑那么快啊? 72、埋骨 谢霖蹿到禁毒那边拿来了死者孙纲的详细资料,一回办公室就见秦一乐终于回来了,正和应呈窸窸窣窣地嘀咕呢,忍不住一探头:「你们俩在说什么呢?」 应呈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把电脑屏幕转过去给他看,原来是民和村的地图:「秦一乐刚刚帮我坐实了一个想法,我们可能找到抛尸工具和埋尸地了。」 他「嘶」了一声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抬头一看秦一乐却向他点了点头,连忙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应呈先让秦一乐自己去忙,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又是那吊儿郎当的模样:「你说……鸡虽然是杂食动物,但一般人都觉得鸡是吃素的,现在连鸡都会吃人肉,那么……狗呢?」 他想起民和村那些狗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你还真是找打。再说了,我当时不也说了狗吗,但是孙纲家没养狗。」 「不一定得是他自己养的。虽然民和村名义上是个小村子,但直通地铁,上下班都很方便,他们不种地也不养鸡鸭,基本都在市里工作两点一线,没必要养那么多狗,而且还个个膘肥体壮,兇悍得和狼似的。」 「那照你这样说的话,整个民和村的村民都是抛尸的帮凶,狗要是吃了生肉,难免弄得一身是血,我就不信狗主人会没发现。 而且,就算肉可以吃,那骨头呢?以狗的能力,也没有办法把人类颅骨都处理到渣都不剩吧?」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衍生出了另一个推测。既然狗把尸体处理干净是不太可能的,那么有没有可能……抛尸的根本就不是人呢?」 谢霖后背一阵阴风吹得汗毛奓立,磨了磨牙:「你真找打是不是。」 「不是我胡说,我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你看这个。」应呈说着调出一张照片,是当时那些狗群的特写,他把照片放大,虽然有点煳,但并不影响谢霖一眼就认出那只给他们留下极深印象的大黑狗,只听他接着说,「这狗有印象吧?我昨天晚上给张叔打了个电话,辛苦他挨家挨户核实这些狗,结果发现所有的狗里,只有这只不是民和村村民养的,但所有人都表示很眼熟这只狗,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它在村里晃悠。 你仔细看,这些狗都朝着这只大黑狗匍匐摇尾巴,甚至露出肚皮,这都是狗类里一种典型的示弱表现,这只狗就是民和村这群狗的狗王。」 「狗王?」 他点头:「农村的狗普遍都是散养,给它们集结成群恢復血脉里的野性提供了便宜。现在我们已知孙纲的所作所为仅包括杀人,分尸,打包尸块,然后把尸块抛出院子。 那么你觉得,是什么……能在不引起狗群惊动的情况下,出入村子并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尸块?」 「狗王。」谢霖悚然一惊,直觉后背寒透到心里去,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以那条狗熊似的硕大体型来看,要搬动尸块,简直轻而易举。 「假设这条狗充当了抛尸工具,而训练狗来抛尸还是有很大风险的,为了规避风险,抛尸距离不会很远。」 「不一定。照你这种假设,万一狗是负责把尸块运到另一辆车上呢?」 应呈说:「对,是存在这种可能,但你先听一下我的猜测。」 他又调出那张地图:「假设狗负责直接把尸块运到抛尸地。那么,狗毕竟没有人那么灵活,所以一定会选直线最短的距离,根据远抛近埋的原则,尸体应该是被埋了,再假设所有的尸体都被集中处理,那这块地一定不会小,民和村附近可能用来埋尸的大型空地,最有可能的只有……这里。」 谢霖一看,地图上明晃晃写着「天成建筑公司承包地」。 第251页 「我昨天已经查过了,这个天成建筑公司的法人叫林天成,去年七月的时候吃了官司,工地到现在都没法开工,这片地一直是荒废状态。他在这里面干了什么,谁都不知道。」 「官司?什么官司?」 「这个官司特别有趣。」应呈说着吊儿郎当一笑,意有所指地说,「说起这个官司,就不得不提一下这个天成建筑公司的甲方,也就是这片承包地真正的主人了。知道他的甲方是谁吗?」 「不会是……」联想到这片地处在城西范围内,谢霖一眯眼,突然觉得很多东西都能说得通了。 应呈随即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来,屈指在桌上一叩:「没错,就是马琼。这也是我坚定这里有很大可能就是抛尸地的理由。她名下还有一个子公司叫欧特利,是专做高端连锁酒店的。 欧特利公司去年六月的时候买下了这块地,然后委託天成建筑公司负责酒店的建造工作,不过这个天成建筑公司又把设计图纸外包给了一个叫梦马的设计公司,结果设计图纸出了问题,这两方就争执起来了,最后闹上了法庭。 在判决下来之前,这块地没法开工,拖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了。现在再来猜一猜,这梦马设计公司又是谁的?」 他挑眉:「又是她?」 应呈点头:「我刚刚让秦一乐去查的就是这件事。虽然公司持股人隐藏的很好,但银行帐户却没有办法隐藏。 这家梦马公司就是马琼开的。而且这个林天成咱们还见过。 他是当时马晟死的时候,陪马晟玩的那一批富二代之一。天成建筑公司是他第一次自己创业,现在马琼的欧特利公司只支付了很少的一笔定金,而梦马那边不仅已经支付了尾款,还面临着很大一笔诉讼费用,现在工地又拖着不能开工,工人的工资还得照给,这个林天成只差一步就要捲铺盖回家问老爸借钱了。」 「真是好大一出仙人跳。但他跟马琼没过节吧?而且还是马晟的朋友,何必这么整他?」 「这我还没查到。所以才说我这全部都是猜测,但巧合太多就是一种可疑,只不过我们现在没有证据。」 说起这个没有证据,谢霖就堵得慌,好端端的突然一口气噎住,上不去也下不来,只能轻轻在他肩上一拍:「昨天一晚上没睡?」 他坦然一笑:「快天亮的时候眯了一会。」 似乎是昏迷的时间太久,耗尽了他往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睡眠,他甚至已经不记得一觉睡到天亮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整夜整夜的疼痛透支了他好不容易养出来的精神,整个人又消瘦了一圈,眼下已经凝聚起了浓重的黑眼圈。 眼见着谢霖眼底又翻滚起愧疚担心的色彩,他连忙又添了一句:「没事,以前忙案子的时候不也一样熬吗?」 谢霖正想再说什么,就见他已经艰难拄着手杖站起身:「怎么样,去不去实地考察一下?」 「当然去。我开车。」 应呈把监控刑侦办公室电话的工作交给小吕,自己跟着谢霖就出发去这块承包地了。 —— 兰城市公安局配了两条警犬,都是根正苗红的大德牧,穿上警犬专用背带那叫一个又酷又帅,往门口一坐就是两座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 两条警犬都是屡建奇功的功勋英雄犬,一只叫子弹,一只叫威霸,被两名训导员带着,都已经整装待发。 陆薇薇穷尽三寸不烂之舌好不容易才摆平那个公知,又跑到户籍科那边催匹配结果,刚一回来就见两条大狗歪着脑袋朝她卖萌,其中一条还欢快地向她跑了过来,当场僵立在原地,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一动不敢动,吓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训导员也不知道她怕狗,只是非常抱歉一把把警犬拽了回去,先喝骂了一句「威霸」,这才笑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威霸看见美女容易激动。」 她这才飞也似的躲出了两步远,下意识一手捂住了喉咙,看着威霸又憨又傻的模样,以及一边的子弹对同胞的花痴行为满脸鄙视,硬生生忍住了再往后退的欲望。 一方面她对狗有种刻骨至深的恐惧感,一方面又深知警犬的绝对忠诚,而且身为警察,以后多得是和警犬搭档合作的机会,怎么能怕狗呢? 于是又鼓起勇气伸出手来试探:「来,乖乖。」 秦一乐刚从银行赶回来,又一晚上没睡,满脸都写着疲惫两个字,好不容易办完手续回来,一见陆薇薇像个人贩子似的诱拐大狗,忍不住问:「你干什么呢?」 突然的出声让子弹吠叫起来,吓得她立刻嗷了一嗓子往后一蹿,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全部灰飞烟灭,再一联想当年的心理阴影,更是白了脸色。 子弹的训导员连忙把它喝住,它立刻服从命令安静下来,秦一乐趁机薅了一把毛茸茸的大狗脑袋,又被训导员一掌拍开:「执勤呢,别跟它玩。」 他「哦」了一声又转头问陆薇薇:「你怎么在这?」 陆薇薇尴尬一笑:「我……只是想克服一下我的心理阴影。」 训导员问:「你怕狗?」 她只好更尴尬地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身为警察连警犬都怕实在是丢人了点。 「怕狗是正常的,很多人都怕狗,不用很在意这一点。再温顺的狗也是会有伤害人的可能性的。 第252页 而且狗能感觉到人的恐惧,你越是怕狗,狗就越是兇勐。不过……身为警察,还是要克服一下。」 「怎么克服啊……我小时候差点被狗咬死,看见带毛的动物我就害怕……」 「没有关系,牵引绳在我们手里拽着呢,而且子弹和威霸都是训练有素的警犬,没有我们训导员的命令是不会伤害你的。 你先不要怕,这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克服的,多相处相处就好了。一开始的时候隔远一点看,慢慢挪近距离,不需要着急。」 威霸似乎能听懂人话,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乖顺,特意吠叫了一声,结果反而又吓得她再次退避三舍,冷汗涔涔。 训导员拍了它一下,向她点头示意,对秦一乐说:「手续办齐了?那我们走吧,天太热了,早去早回,我怕它们中暑。」 她见秦一乐点头要走,连忙主动请缨:「我也要去!」 秦一乐看看她那畏手畏脚的样子,又看看身边一左一右两条大警犬:「你……」 「多相处一下。」 「好吧。那你要是害怕就走远一点。」 陆薇薇心道我哪敢走近,一路缩着脖子极限后仰才跟两条大警犬挤一辆车到了民和村。 民和村本身是个养狗大村,家家户户养狗为乐,且每条狗都出奇的兇狠。 但这会,老张已经提前让村民们把自家的狗都暂时带走了,因此村里一片安宁。 陆薇薇死死拽着秦一乐,两位训导员牵着子弹和威霸走在前面,她还是对那天那条大黑狗心有余悸:「村里真的没有狗了?」 「都让张叔通知了,应该都带走了吧。」 陆薇薇一口气刚松了一半,就见子弹和威霸突然一前一后都停了下来,在原地转圈扒地,呜呜直叫,不管训导员再怎么拉扯,就是死活都不肯再往前走一步。秦一乐连忙问:「这是怎么了?发现了什么吗?」 「不是,这反应不是正常现象。走,先退出去。」 只要一退出去,子弹和威霸又双双安静了下来,但当又要带它们进去的时候,却又立刻反常起来,无论是拖是拽,总之就是一步都不动。 训导员突发奇想,下达了一个新指令:「拿!子弹,去拿!」 子弹宛如离弦之箭,立刻扭头就跑,威霸也吠叫了一声,跟着蹿了出去,训导员连忙蒙头去追,秦一乐和陆薇薇对视了一眼,没弄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只能稀里煳涂先跟着一块跑过去,四个人有前有后撵着狗,跑得像野地里追蚱蜢的鸭。 —— 应呈和谢霖本来是打算先去找那个冤大头林天成的,想了想又怕打草惊蛇,还是先转到了那片承包地上。 只见那片地十分空旷,荒草丛生,零零散散地打了几片地基,外面用绿油油的铁丝网围了一圈,挂了一块破破烂烂的木牌,写着「私人用地」四个字。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秦一乐和陆薇薇说这块地是「教科书级别的大型抛尸地」了。 谢霖一看:「这里离民和村不到八百米,拐个弯就到,未免也太近了。」 「按照我的猜测,如果抛尸工具真的是狗,就算是晚上抛尸也容易出事,这片地空着,适合训狗,而且离民和村近,最主要的是,中间这一段路都是后墙沟巷,一般来说不太有人,被发现的概率很小。」 「你看!这几块地基还真有意思,颜色由浅至深,后面那几块摆明了是新浇的,还没干呢。」 应呈拄着手杖也依然是吊儿郎当的模样,抬手往里一指:「那边是成片浇筑的,应该是当时正儿八经施工队打的地基,但是你看那边,一小块一小块的,跟棺材似的,你觉得底下会不会埋着尸体?」 说话间两个人就绕到了正门,见门上没锁,跟孙纲家后院一样,只是绕了几圈铁丝随意一拧,拿手机拨了一下就开了:「有点意思,一模一样。这块地不是被法院查封了吗,连个封条都没有?」 「他们是民事诉讼,说是查封起的也是保全作用,只要这块地不动工就可以,封条也是民不举官不究。」 「进去看看?还是等支援?」 「走。先看看再说。」 建筑工地一片空旷,有些地方有水泥的地基覆盖,有些地方还裸露着地皮,蒲草拱出地面,在烈日下晒得枯萎倒伏,毫无生机,角落里堆着一些建筑垃圾,足有半人多高。 应呈用手杖戳了戳那些豆腐块似的水泥块,已经完全凝固了。 谢霖弯下腰嗅了嗅:「不行。如果埋得够深,以我们这人的鼻子也闻不出什么来。秦一乐借警犬去民和村排查了,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把警犬带过来。」 他掏出手机正要打电话,就听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质问:「什么人!你们干嘛的?」 应呈立刻把他要掏手机的手给摁了回去,转而亮出了自己的证件:「警察!过来,问你点事。」 来人是个精干巴瘦的小老头,像一颗风干的桃子,头髮稀疏满脸褶皱,从头到脚都是灰扑扑的,穿着大了一号的破t恤,听见话也没什么反应,就只是站在门边上看着他们俩,气氛一时有点僵持。 距离相对较远,应呈压低了声:「不太对劲,有别的门吗?」 谢霖下意识一摸后腰,完了,不仅没配枪,手铐都没带,只好眉头一紧又随即舒展开来:「没有,就这一个门。不过地方大,够跑。等会有事你就直接跑,少来妨碍我发挥,一个小老头而已,我自己一个人就行。」 第253页 应呈低头一看自己手里的手杖,再一看那小老头的体型,果断当退则退:「行,交给你了。」 那老头仿佛反应迟钝似的,终于反应过来,「哦」了一声顺手把门带上,把铁丝拧紧,这才拖着门边一把铁锹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什么事?」 谢霖给应呈使了个眼色,让他不动声色退到自己身后去,这才开口:「没什么事,配合一下我们调查。姓名?」 「胡森。」 「身份证。」 他把铁锹用力往地上一插,拿手臂挽住,这才腾出两只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破皮夹,抽出一张脏兮兮的身份证。 应呈接过来一看:「城西这一片的,本地人?」 他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烟黄色牙齿,一点头,嗯了一声。 谢霖又问:「干什么的?」 「看工地的。」 「这工地建什么的,为什么停工了?」 「那是老闆的事,我不知道。」 「林天成认识吗?」 「不认识。」 「他是这片地的承包商,你老闆你不认识?」 「不认识,我认识他干嘛。谁给我发钱谁是我老闆,今天一个明天一个的,认识不过来。」 应呈笑了一声:「那你的意思,只要给你钱你什么都干?」 他盯着应呈看了一眼,忽然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露出那一口丑陋的黄牙。 笑声像极了蛇吐信子时发出的「嘶嘶」声,仿佛猫爪挠玻璃一般尖利刺耳,令人齿底生寒头皮发麻。 他每笑一声总是拉出很长一段空白,让人担心他随时都要接不上这口气,又像木偶似的,笑一下就震一下,东倒西歪一颤一颤。 那双浑浊的眼迸射出某种精光,直刺应呈,在盛夏的阳光之下,惊得应呈生生打了个寒颤,多年的战斗经验让他几乎忍不住要动手时,他终于笑够了,不倒翁似的站直了身子,呸一声吐出一口绿色的浓痰:「我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谢霖手心里顿时凝出了一层薄汗,面上却依然巍然不动:「这工地里装监控了吗?」 「房子都没造呢,监控装哪去。」 他一指脚下棺材似的几块地基:「那这几块怎么回事?新浇的?地基有这么浇的吗?」 「我不知道,我就是一看工地的。」 应呈悄悄拽了他一把,接过了话头:「前面不远有个民和村,死了个人叫孙纲,认识吗?」 胡森勐一抬头,啐了一口,随即又低下了头:「不认识。」 谢霖从手机里调出那条大黑狗的照片:「那这条狗呢,认识吗?」 他这次咧开了嘴,无声地笑了起来:「不认识。」 「好的,那我们没有问题了,谢谢合作。」谢霖眼神示意应呈先走,应呈刚迈出一步,就听身后幽幽传来一句—— 「你们知道了?」 「知道什么?」 他用铁锹指了指脚下的水泥块,压低声以一种诡异的语调怪笑着说:「这底下有人。」 ——不好! 「应呈!跑!」 谢霖反应神速,一把接住了迎面噼下来的铁锹,应呈撒腿就跑,却只听胡森高喊了一句「大黑」,照片里那只大黑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埋伏在建筑垃圾堆里,突然一跃而起,向应呈扑了过来! 他拄着手杖行动不便,根本不可能跑得过狗,眼见着那条狗对准自己的咽喉扑来,顿时明白了陆薇薇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 关键时刻,只听门外又传来两声狗叫,训导员及时赶到,比了个手势往前一指:「子弹!威霸!上!」 「上」字一出,两条警犬宛如神兵天降,向上一跃,足有两人多高的铁丝网就这么一鼓作气翻了过去,一前一后直接咬住大黑狗的咽喉往旁边一滚,扬起沙尘如暴,像三个巨大的毛球纠结着滚成一团。 他被堵在咽喉的这一口气这才算是吐了出来,惊魂之下已经湿透了后背。 然而大黑狗体型比两条警犬加在一起还要大,就算遭遇突袭被咬了一脖子血,也顽强不息地甩开警犬,坚持飞扑上来把应呈扑倒! 钢板牵引的剧痛让应呈清楚意识到—— 完了,他起不来了。 73、荣耀 谢霖反应神速,一转身躲过胡森的当头一棒,刚想过去帮应呈,却被一铲拍在后背心,当场被掀翻在地。 应呈幸好还抄了一根手杖,双手还能动弹,勉强挡了一下,子弹和威霸就一前一后冲上来牵制住了大黑狗。 训导员是跟警犬搭档惯了的,一马当先翻过铁丝网,把大门打开:「我们俩去引狗,你们俩把应队长带走,他身上有伤,赶紧!」 陆薇薇「啊」了一声,见秦一乐一点头就往里闯,只好一跺脚也跟了进去。 大黑狗似乎流有藏獒的血,即使颈部已经被两条警犬撕了个大口子,一抖毛就有血珠划出优美的弧线飞溅出去,也依然压低了肩膀,咧嘴亮出两排利牙,见对方狗多势重,竟也知道审时度势,与两条警犬僵持起来,一时之间谁也不敢妄动。 秦一乐下意识把应呈交给了身后的陆薇薇,自己长腿一迈直接从应呈身上跨了过去,换来应呈的一声「妈的兔崽子」。 他越过狗狗僵持的战场,直奔谢霖,大黑狗被吸引了目光,立刻调转目标企图攻击瘦小的秦一乐。 第254页 「子弹!上!」 子弹和威霸吠叫一声,趁此机会飞跃而起一左一右撕咬大黑狗,它被咬得狠了,前爪一歪栽倒在地,三只狗滚作一团,一时之间狗毛乱飞,只见它一偏头直接咬住了子弹的脖子,子弹惨叫一声,当场溅了血! 陆薇薇本来就怕狗,被这场面吓得心惊胆战白了脸色,急得都快哭了,连忙连拖带拽地把应呈扶了起来:「老大,快快,走……赶紧走!」 应呈只觉体内的钢板牵拉疼得他腰都直不起来,拄着手杖的手抖如筛糠青筋暴突,皮肉之下已经隐约露出了钢钉的轮廓,白里透红——那是皮肤下渗出的血。 他大半个人压在陆薇薇肩上才能站稳,只见秦一乐蒙头往前闯,如箭离弦一去不回,直接扑倒胡森,两个人滚成一团,抱着誓死的决心回头吶喊:「队长!走!快走!」 谢霖那一下挨得不轻,秦一乐这一扑才让他有时间喘了口气,挣扎着爬了起来,见秦一乐明显不是胡森的对手,连忙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铁锹,和秦一乐两个人合力才制住胡森,也不知道这么瘦小的小老头哪来的这么大力气,他吱哇乱叫踢腾着腿,像一头疯牛拼命翻腾,突然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大黑」。 大黑狗立刻一口把子弹咬倒,又甩开了威霸,扑上来要咬秦一乐,谢霖下意识伸手一挡,揽住秦一乐后背,左手小臂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口,瞬间就被撕下一整块血肉来。 他痛唿一声被大狗拽倒,眼见着它直向咽喉,应呈连忙瘸着腿夺步上前,抡圆了手杖朝狗头打去,只听「咔」一声响,他惯性朝前一摔,抡杖的手已经是鲜血淋漓。 「老大!」陆薇薇见这满地狗毛急得跺脚,又见胡森得了喘息的时间,一个翻身按住秦一乐,拳拳到肉往死里打,而秦一乐被打得满脸是血却毫无还手之力。 应呈毕竟本来就是个伤员,这一杖并没有很大杀伤力,只是把大黑狗逼得后退了几步,幸好威霸和负伤的子弹又把它拦住,她这才连忙鼓起勇气绕过狗群,一个漂亮的过肩摔把胡森像只破皮口袋似的摔在地上,秦一乐吐出一口血,又一骨碌爬起来把人按住。 谢霖疼得在地上翻了两个圈才缓过气来,艰难爬起身去扶应呈,一低头,只见小臂上已经是白骨森森,鲜血淋漓,像断了一样耷拉着,完全没有了知觉。 胡森这一下被摔得七荤八素,没有力气挣扎,只能又蛇似的怪笑起来,一偏头就喊:「大黑!上!大黑!」 陆薇薇恐惧至深反而生出无边勇气,强行掰过他的脑袋,对准那张干巴巴皱得像纸皮核桃似的脸又是哐哐两铁拳,直打得他眼眶破裂吐出一颗带血的牙。 秦一乐生怕出事,连忙把她隔开,一边掏出手铐把人给铐上。 大黑狗确实是一名合格的战士,它拥有极端的忠诚和勇勐,受到主人的激励仿佛不知道疼痛和害怕,聪明地选择了逐个击破的作战方针,突然发作,直奔已经被咬得半身是血的子弹,威霸救护不及,眼睁睁看着子弹勇勐无畏迎头而上,体型相差悬殊的两条狗滚成一团,胜负转瞬既定,只听子弹再次惨叫一声,就躺在地上不动了。 「子弹!」训导员上前一看,子弹脖颈两侧都有贯穿伤,血肉被撕咬下来,鲜血汩汩而流,止也止不住。 它看见威霸单兵作战孤立无援,勉强抬了一下头,但又很快垂了下去,漆黑的鼻头随着唿吸喷出粉红色的泡沫,它看着眼前的训导员,眼睛里依然透出身为一名真正的人民警察对服从命令的渴望。 训导员也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大男孩,现在他朝夕相处的战友正躺在血泊里用眼神告诉他「我还想战斗」,叫他怎么能冷静,又怎么能不崩溃。他转过头来大喊了一句:「快叫支援!」 陆薇薇回过神,连忙掏出了手机,只听应呈说:「直接打给叶青舟,他最近!」 她点头,转而把号码拨给了叶青舟。 威霸很快处了下风,被狠咬住前爪勐一甩头就扔了出去,那只爪子肉眼可见地拧了一整个圈,大黑狗随即略过所有人,径直向胡森身边的陆薇薇而去——它能感觉到陆薇薇对它的恐惧。 战友的负伤令威霸红了眼睛势不可挡,在这样的疼痛下它甚至连叫都没有叫一声,任由仅靠皮肉连接的前爪像个小破口袋就这么耷拉着,森森白骨裸露在外,它踩着自己的骨骼就这么又扑了上去。 ——这是一场属于犬类的种族内復仇,唯有死亡才可终结。 光荣而又浪漫。 但威霸的体型对比大黑狗根本不够看,再加上重伤严重削弱了它的战斗力,很快又被大黑狗狠狠甩开。 眼见着陆薇薇和秦一乐无处可躲,谢霖一咬牙,腾出另一只手夺过了应呈的手杖,抡圆了就要噼下去,只听子弹的训导员带着哭腔大喊:「谢队!打鼻樑!」 他调转位置,一杖就朝着狗鼻子抡了下去,大黑狗勐地惨叫一声,鼻子嘴巴都喷出血来,终于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胡森见状瞪大了眼睛目眦欲裂,大喊了一声「大黑」,那条大黑狗艰难挣扎了一下,也像子弹一样勉强抬了一下头,然后又软绵绵地垂了下去,一唿一吸之间,喷了满地腥臭的狗血。 无论是正是邪,也无论所作所为有多骇人听闻,这条大黑狗都和子弹一样,一样的英勇一样的忠诚,一样沐浴着战士的荣光,也一样值得钦佩。错的是人,没有法律应该审判一只狗。 第255页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应呈和谢霖几乎成了两个血人,摇摇晃晃互相搀扶着才能站稳,陆薇薇和威霸的训导员连忙上来把他们俩扶住,训导员一看谢霖手上的伤就说:「不行,这得赶紧去医院,伤到肌肉很难恢復。」 秦一乐被打得眼冒金星,抹了一把脸视线才清晰,知道谢霖是为了他受的伤,立刻侷促起来:「谢……谢队……」 谢霖疼得脸都快白了,突然的大量失血让他头晕眼花,实在是没有力气多说,把手杖塞回去给应呈,这才一手揽住训导员:「走……」 秦一乐心里过意不去,一把把精干巴瘦的小老头从地上拎起来:「说!为什么要杀人抛尸?是谁指使你们的?」 胡森又发出了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笑声:「我不知道。」 「少给我打马虎眼,单是袭警这一条都能判死你!老实交代,为什么杀人!」 他越过秦一乐,看向重伤的应呈和谢霖,意有所指地说:「没用的人,该杀。」 应呈啐了一口,笑骂了一句:「我看你也没什么用。」 威霸突然吠叫了一声,谢霖一回头,竟发现那条大黑狗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连忙一把把应呈推给威霸的训导员,自己抄起手杖又要打,叶青舟及时赶到,只听他在铁丝网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高喊了一句:「谢霖!手杖里有刀!」 他连忙用力一拔,果真从手杖里抽出了单刃长刀,立刻反手改握,向脖颈处用力刺去,然而大黑狗只是踉踉跄跄被他击倒,威霸连忙低吼着冲上来一口咬住了它的咽喉,补上了最后一下,它才终于悽厉地惨叫一声,再也不动了。 谢霖抬起雪白的钢刃一看,有点懵,只听铁丝网外的叶青舟终于接上了这口气:「没开刃的。」 「那你他妈的说个屁!」 叶青舟一接电话他头髮都快奓起来了,哪还顾得上别的,车又停得远,索性直接狂奔过来,跑得肺都快挤破了,没什么好气地说:「这年头正规网店能让你买到开刃的吗?你们刑侦白干的?」 应呈脸色白得像纸,伤到的那只手抬也抬不起来,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渗,这种时候了还不忘调侃一句:「哥,网店经营这一块也不归我们刑侦管啊……」 他走过来搭了把手把人扶稳:「行了行了赶紧走吧,我打过电话了,救护车在路上,市局的我也通知了,徐帆马上就到。现在这里是疑似埋尸地,再破坏现场徐帆活埋了你。」 谢霖收起暗藏刀刃的手杖:「别说,你买的这玩意还挺好用。」 他笑了一声,左一个右一个,把两个人都带着往外走:「回头我自己磨一下开个刃。搁应呈这三级残废手里也算一大防身利器了。」 威霸的训导员终于脱了手,连忙去查看子弹的情况。只见子弹伤口里涌出来的血已经是冰冷的了,它还在努力张嘴喘息,一双宝石一样沉稳内敛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它的训导员,用尽最后的力气,去蹭他的手心,仿佛是在说——「我要走了,你不要哭」。 子弹的训导员一直抚摸着它的毛髮,一低头眼泪已经渗进了沾了血的皮毛,他一点一点捋顺伤口粘连结块的毛髮,一遍又一遍地喊:「子弹……子弹……」 陆薇薇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威霸抬着血淋淋的上肢,就那么坐着,盯着血泊中的同胞,像一条孤僻的狼。 明明人犬有别,她却分明在威霸眼里看到了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火,那是……埋藏在英雄血脉里的火焰。 突然,空旷的建筑工地里传来了一声炸响,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了她和秦一乐一脸,胡森「咕」一声乱叫,然后就瞪大了眼睛,僵直着倒了下去——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枪声! 建筑工地一片开阔也没个遮挡物,叶青舟当机立断,一手一个把应呈和谢霖一起按倒,两个伤员这一摔又嗷了一嗓子:「卧倒!」 两名训导员原地卧倒,一左一右抱住子弹,秦一乐立刻朝胡森扑过去,卧倒在地试了试脉搏,完了,这老东西已经死了。 威霸注意到陆薇薇探出头,试图弄清楚枪手的位置,突然瘸着腿向她飞奔而去,直接把她扑倒。 她吓得噤若寒蝉,然而威霸并没有像记忆中的疯狗一样撕咬她的咽喉,而是倾全身之重压在她身上,用一身黑的发亮的皮毛将她严严实实遮住,咽喉抵咽喉,温热的血浇得她心头滚烫。 「该死的!」 应呈嘶了一声疼得完全失去了知觉,一抬头又被叶青舟按了下去,只听他冷冷吐出一个名字—— 「马琼」。 「是她?这大小姐这么好的枪法?」 「我在盯马琼的梢,她在附近。陆薇薇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好被她甩掉,所以转头就跑过来了。 前后差不了多少时间,你们这边就被狙了,就算不是她本人,也很有可能是她找的枪手,又或者……」 谢霖被他死死摁住,闷闷传出一句话—— 「是「x」……」 三个人一时无言,周围安静了一会,叶青舟这才腾出手,给自己的兄弟打了个电话,让人去前面排查狙击手,没一会,禁毒支队的人就赶了过来,说是那个狙击手已经跑了。 救护车的警笛唿啸而至,市局出警的队伍紧随其后。顾宇哲听到消息,是从临近的村里过来的,大喊了一声:「老大!谢队!没事吧?」 第256页 谢霖小臂上被生生扯掉一块肉,应呈钢板移位鲜血淋漓,两位实在都算不上「没事」。 两个人被扶到救护车上做了紧急处理,谢霖白着脸先小声骂了句「妈的」,然后才说:「有事。我们俩肯定都得进医院,大门那个方向上有狙击手,禁毒的兄弟已经先看了一遍了,没看仔细,你带上一组再去查一遍,叫上鑑证的人一起。」 顾宇哲一点头就跑。 「秦一乐!陆薇薇!你们俩受伤了吗?」 秦一乐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看了看两位遍体鳞伤的队长,果断摇头:「没有。」 应呈轻轻抬手拽了他一把,把他拉上救护车:「少逞强,先处理一下。陆薇薇你呢?你也受伤了?」 她一低头见自己衣襟上都是血,连忙摇头:「没有,这是威霸的血。」说完盯着谢霖又问,「谢队……子弹怎么样了?」 谢霖一垂头:「牺牲了。」 这条仅在兰城市公安局服役四个月的小英雄,在英勇无畏的战斗中赌上了血脉里的荣耀,然后流尽一身热血,光荣地死去了。 「那……威霸呢?」 「刚刚兽医过来看了,说爪子肯定保不住,到时候只能送警犬养老院养伤,基地会给我们再派两条警犬。」 她抿唇紧紧攥着手,犹豫了很久才说:「队长,你知道领养警犬需要什么手续吗?我……我想领养威霸。」 「你不是怕狗吗,想好了?威霸本来就是大型犬,而且狗和人一样聪明,人会有的心理问题狗也会有,它突然从战功赫赫的英雄犬变成了一只残疾的宠物狗,很有可能会产生焦虑,变得更有攻击性,甚至有可能会咬你会拆家,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原本还有点犹豫的陆薇薇现在却反而肯定起来,一点头斩钉截铁,依然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女汉子陆姐。 谢霖只好应允:「好。我帮你担保。等会我去打电话,等威霸伤好了,你就带它回家吧。」 「谢谢队长!」 秦一乐伤得不太重,主要集中在脸上,裹上绷带像个木乃伊,显得格外滑稽。 医生处理完了就说:「好了,你不太严重,自己注意点就好,过三天自己把绷带拆了,但是你们两个得跟我们走。」 谢霖倚着车门疼得脸都白了:「能不能等会,我先把事情交代完。」 「赶紧走吧,再不走你就得交代遗言了。你当被狗咬是闹着玩呢,也不看看你自己伤口什么样,这只手不想要了啊?」 「我……」 叶青舟绷着脸把秦一乐拽下来,一挥手眉宇深拧,透出一股严厉的威压来,令人不敢拒绝:「行了行了我跟徐帆给你们顶一会,赶紧走吧。」 应呈手上草草包了一圈绷带,依然在不断渗血,又交代了一句:「哥……我们几个都是伤员,徐帆身体也不行,对面还有狙击手,你受累,小心点,我们尽快归岗。」 「少废话,快滚!」 医生连忙提醒:「跟个人过来,就这情况肯定得住院,至少要个人过来办手续。」 陆薇薇点头:「那我去吧。」 「行,有事给我打电话。」叶青舟想着女孩子要心细一点,也随着她去了,三个人就这么坐在救护车里扬长而去,而他则迅速给秦一乐安排了工作,用起刑侦的人已经是得心应手。 一回头,警戒线拉到了铁丝网外,里面已经竖起了大型照明灯做好了彻夜赶工的准备。 ——孙纲家不翼而飞的尸块找到了,帮他抛尸的同伙也找到了。只是…… 尸块数目未知,同伙死无对证。 就像一个缠得紧紧的毛线圈,虽然还没有找到线头,但已经隐约松动露出了一小截,只要顺着这一小截,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能找到最后的结局。 他隐隐有种预感,他追逐了这么久的真相,就快水落石出了。 —— 应呈体内钢板位移,但幸而不算严重,还没到需要手术的地步,只不过这石膏还是得打,一只手包裹着雪白的绷带吊在脖子上,另一只手拄着手杖,断手又断脚,真是好一个三级残废。 谢霖被狗撕咬,破伤风和狂犬疫苗双管齐下,两支针疼得他龇牙咧嘴,简直算是人生一大心理阴影,由于咬伤非常严重,不仅留疤是肯定的,没个把月也长不好,绷带一裹,也跟应呈似的吊在脖子上,自嘲似的一乐,心说幸好伤的是左手,不影响他还能用右手赶报告。 等两个人都处理完已经是晚上了,被陆薇薇左一个右一个按在了病床上:「不行,医生说了要住院观察几天。」 「还观察什么,针也打了石膏也上了,局里忙成什么样了你心里没数啊?」总不能老扣着叶青舟给他们顶班吧? 陆薇薇按住这个那个又起来了,正拦不住人呢,老医生就咳嗽一声扶着一人往床上一躺,白眼一翻义愤填膺:「走?再走我拿束缚衣给你们捆床上!」 谢霖一回头,惊见床上挺尸的那个居然是熟人:「徐帆?你怎么在这?」 他满脸惨白毫无血色,仰面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有气无力地说:「累的。被叶青舟送进来了。」 说完抬手往外一指,只见叶青舟正绷着脸倚在门框上,冷眼一扫,谢霖和应呈立马一骨碌爬上床乖乖躺好。 「走啊?不走了?」 谢霖和应呈呵呵一笑,心道我们哪敢啊。 第257页 老医生忙活到现在,仗着又叶青舟在,这几个小子难得乖顺,趁机数落道:「敢情我们医院给你们开的?今天这个刚出院明天那个又住进来,生怕我们业绩太低? 我说你们能不能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你们不怕疼我还嫌你们烦人呢。自己数数你们都几进宫了?」 几个伤员连忙鸵鸟似的钻进被窝连连点头:「知错知错。」 「知错?知错不改下次还敢?」 陆薇薇见他们整整齐齐挺尸挺了一排,乐得直笑:「主任,他们这都什么情况?」 「这个,应呈,差一步就要二次手术了,还好我看了一下钢板移位幅度不是很大,打个石膏固定一下就行,但是本来就没养好,这么一牵拉更严重,所以绝对不准再乱动,不然就没这么简单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住着吧,给我老实呆着,没个三五天不准出院!」 应呈闻言立刻一声哀嚎。 「至于这位,谢霖,严重咬伤,已经伤到肌肉和神经了,这只手不想废掉就给我好好养着,和应呈一样,不准动,而且为了避免感染得挂几天抗生素,所以你也老实呆着,注意休息不要劳累,尤其是这只手,不能动。」 谢霖紧随其后也哀嚎了一声。 「还有你,徐帆,腰椎骨折导致的神经功能损伤,没截瘫已经算你运气了,现在也没什么更好的治疗方法,就两个字,养着。 你隔壁这两位躺多久你就躺多久,正好这三人间就给你们仨开了,老实点住着吧。」 徐帆是哀嚎都嚎不出来了,三个人躺成一排,画面充满了悲凉感。 医生交代完就走,应呈凄悽惨惨戚戚,还不忘问一句:「那边怎么样了?」 叶青舟摇头:「确实是大型埋尸地,而且埋得很深,埋下去以后再在上面浇筑地基,幸好没有直接封在水泥里,稍微降低了一点验尸难度。 曹叔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这案子太大,黄局已经往上通报了,现在省里给我们调派了法医,光是过来帮忙的法医都能另开一个专案组。 目前根本无法确定尸体数量,要等法医那边把尸体拼好再说。保守估计……在三十具以上。」 应呈被这数字一惊,整个人都清醒了:「你说多少?」 「你没听错,就是三十。而且就这还是保守估计。」徐帆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我清理现场的时候,发现一个坑里不止埋了一个人,所有的尸块都用加厚的塑封袋封好,一层垒一层,整整齐齐,空间利用最大化。 现场跟考古似的,我过来的时候才开到二号坑,光是一号坑里就起出来一百四十多份尸块。」 他嘶了一声,算是明白徐帆为什么能累到进医院了。 叶青舟接着说:「在胡森家发现了另一个杀人现场,我已经让你们刑侦二组的人去走访了,还没回来。」 「鑑证的人我也派过去了。这小子住在附近一个垃圾场,臭得方圆八百米荒无人烟,不管他干什么都没有人注意,我一想起那个垃圾场里的杀人现场我就头痛。」 ……这给鑑证工作带来多大难度啊,出于科学工作的严谨态度,所有垃圾全部都要检查一遍,地狱级别也不过如此了。 「那个狙击手怎么样了?」 叶青舟神色更冷,嗤笑了一声:「还能怎么样,跑得比狗都快。弹壳还特意摆在窗台上送我们,摆明了是挑衅。」 「多大的射程?」 「六百五十米上下,隔着铁丝网一击毙命,打的眉心,狙击技术还挺强,狙击点是一幢居民楼的楼梯间。我让你们刑侦那个小顾去查了,暂时没结果。」 电话突然一响,应呈接起来一听,立刻小声做了个嘴型,示意「小吕」,随后报了个地名:「水云路208号的红旗青年旅社107!小吕已经过去了!」 说完吊着胳膊翻身就要下床,陆薇薇连忙去按他:「老大!主任说了你要休息!小吕不是已经去了吗?」 「我回来再休息!」 这边还没按住,那边谢霖也要起来,叶青舟也不拦着:「算了算了,一起走!」 徐帆捂着后腰翻身下床:「我也去。」 陆薇薇见状也不拦了:「行行行我也去。」 老医生正好在护士吧檯,一瞥眼见这三个病号勾肩搭背跌跌撞撞直往外跑,两个陪护撵都撵不上,气得在后面破口大骂:「你们仨给我记住了!再回来住院费用翻三倍!」 这帮兔崽子! 74、内鬼 所谓的红旗青年旅社,其实不过隐匿在繁华都市灯红酒绿之下的一隅蚁穴。 门口的gg灯牌已经不亮了,墙皮剥落,到处瀰漫着劣质的烟燻酒臭,十几块钱就能租个床位,承载的却是那些急匆匆奔赴梦想的人,被现实磨砺殆尽后的一颗初心。 他们背负飞黄腾达的殷勤梦想而来,最后在这间破落灰败的小旅社里,坦坦荡荡地回归到曾经一无所有的生活里去。 这样的小旅社,甚至不需要登记。 三个伤病员并一个陆薇薇和一个叶青舟,五个人只有一辆车。 本来陆薇薇打算开车,偏谢霖一想起她当初国道逆行飙车的壮举还是心有余悸,临上车前还是硬生生把车钥匙薅回来丢给了叶青舟。 结果叶青舟也是一脚油门把车开得像飞机,别说是后排一熘的伤病员,就是陆薇薇都快被他颠吐了。 第258页 等他们终于堪堪赶到,叶青舟直奔前台就亮出了证件:「警察办案,107在哪?」 前台大概就是老闆本人,被他们这来势汹汹的态度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往前一指:「走……走到头右手边。」 前台旁边就是一条狭窄逼仄的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拐角就是向上的楼梯,他们连忙奔向尽头的107号房,陆薇薇伸手一叩,就惊觉门根本没锁!她立刻一推门,果然—— 只见一壮硕男子仰面朝天正对大门躺在地上,身高足有一米九,右手臂像大力水手似的肿胀着,左边胸口上的一个血洞还在唿哧唿哧往外冒血,他因惊惧而瞪大了眼睛,脸上遍布青紫的淤痕,一双手更是伤痕累累,似乎经歷了一场尤为惨烈的搏斗。 徐帆直接把人拦住,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别进去,自己一手捂着僵硬到难以弯折的腰,一手就这么挺着腰杆缓缓蹲了下去,试了一下他的颈动脉,然后才无奈摇头:「死了。尸体还是热的,应该不到十分钟。看伤口,可以肯定是枪杀。」 应呈立刻拍了陆薇薇一把:「你保护好徐帆,待在这里别走开!」 说完就一瘸一拐连忙奔回前台:「有人进出过吗?」 老闆愣了一下:「这……这个……我没看清。」 「有监控吗?」 「有,就门口这一个。」 应呈一抬头,这监控的角度根本拍不到走廊上的情况,顿时气结:「你这监控装这能拍到什么?拍鬼啊?」 老闆尴尬一笑,不敢说话。叶青舟连忙问:「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他茫然摇头:「什么声音?107出什么事了?那小子什么人啊?」 叶青舟白了他一眼,没什么好气:「死了。认识他吗?这人叫什么,第一次来?」 老闆立刻灰白了脸色,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什么?死我房子里了?那我这生意还怎么做啊!这……这人怎么……我就说呢,他这满脸都是伤的,还一个人包了一个八人间,我就奇怪,早知道我就不该租给他!」 「什么?他脸上的伤来之前就有?」 他点头:「来的时候衣服上还带着血呢,挺吓人的。」 叶青舟闻言更加气急:「就这种情况你怎么还让他住呢?不知道报警啊?」 老闆一缩脖子:「我哪知道啊……我寻思着跟人打架而已,万一人家只是跟对象闹矛盾了我就报警,这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我哪知道人会死在我店里啊,早知道我哪敢给他住,他这……怕不是外边惹了什么仇家吧?哦对了……在你们之前,是有个人来过!」 「什么人?」 「在这呢。」应呈已经打开电脑把监控拉到了十分钟之前,只见在他们进来前不久,有个人影迅速从画面里一闪而过,一件黑夹克,配一顶黑色鸭舌帽。 老闆凑过来瞥了一眼:「对,就是这个人。」 谢霖一看,悚然一惊:「这不是……」 那天在应呈家对面三号楼拍下的那个人影! 他掏出手机调出那张截图,放在电脑旁边一对比,连夹克衫袖子上的花纹都是一模一样的! 「……「x」。」 叶青舟拧眉,反手就拔出了腰后的枪,做好了备战准备,脸上立刻带上了一种兇悍的杀气:「这个人出去了吗?」 老闆连连摇头:「没呢,我这就一个门,窗户都是封死的。」 三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进入了高度紧绷状态—— 也就是说,「x」很有可能还在旅社里! 叶青舟当即下了命令:「应呈你守前台,谢霖,我们俩上楼。」 应呈腿脚不便没有推辞,他见叶青舟已经是有备而来,谢霖却空着手,只是叫住了他,抽出手杖里还没来得及开刃的刀给他丢了过去,自己只留了一根空空如也的鞘。 谢霖也没推辞,接过了一点头,叮嘱了一句小心,就跟叶青舟一块上楼了。 旅社构造十分简单,窗户都是封死的,一条走廊通天通地。 应呈守在前台就守住了大门,也就是唯一的出入口,而叶青舟和谢霖一前一后走到走廊尽头,又交代陆薇薇一句,帮她带上门,这才往楼上去。 徐帆打了个电话通知鑑证的人分兄弟过来,自己已经在着手开始勘察现场,陆薇薇就站在门后面,紧张地来回看,处在案发现场什么都不敢碰,又生怕持枪的兇手真在现场,只能把自家钥匙攥在指缝间。 徐帆哭笑不得:「你快把钥匙放下,我总觉得你要暗杀我。」 「可是……」 「别紧张,有你们队长和叶青舟在呢,就算应呈和谢霖现在只能拖后腿,叶大队长也不是吃素的,放心吧。」 陆薇薇只能「哦」了一声,老老实实把钥匙收回口袋,依然以备战姿势虚倚在门后。 叶青舟和谢霖打了个眼色,一左一右同时叩开了两间房,时间很晚,房间都是八人间,租客已经睡了,被吵醒自然没什么好气,被窝里抬头一看叶青舟手里的枪,又老老实实窝了回去:「干嘛的?警察?」 「对,警察,抬头看一眼,你们房里有没有陌生人。」 租客抬头环视了一眼,摇了摇头:「没有。」 「好。」谢霖一点头又退了出来,正要敲下一间房,就见隐约有个人影躲向了拐角,立刻给叶青舟使了个眼色,略过客房就往拐角处靠了过去。 第259页 突然,只听楼下传来了陆薇薇的一句高声大喊:「站住!」 两个人立刻飞奔下楼,只见107房门大开,徐帆满脸茫然,一指对面杂物间:「往那跑了!」 谢霖正要追,被叶青舟一把推进107号房:「你守着徐帆,我去。」 他紧随其后跑进杂物间,只见杂物间的窗户是老式的推拉窗,所谓的锁死只是在窗柩上加了一条三角铁,控制窗户只能开一条小小的缝,而现在整块玻璃窗都被卸下来了。 陆薇薇显然是已经从窗户追出去了,他紧随其后。楼上那个黑衣的人影悄然退去,从一步之遥的拐角窗户里往下一看,就能对上她回头时的目光。 应呈一瘸一拐走到这边,也没往外追,只是问:「我记得你们俩不是把房门关了吗,她怎么追出去的?」 徐帆摇头:「我不知道,兴许听见什么动静了吧,我没注意。」 小吕很快带着人赶来,只是等陆薇薇和叶青舟追出去的时候,对方已经连人影都看不到了,应呈准备好的请君入瓮棋差一着,好不容易把最关键的证人钓出来,没想到就这么被人灭了口,明明「x」就在眼前,他一伸手没抓到,就又眼睁睁看着他迅速滑进了黑暗的深渊。 然而这并不能让他知难而退,只是轻轻看了一眼那死状惨烈的尸体,他胸腔里有一簇烈火,熊熊地烧出了一片光明。 他迅速安排起了人手:「陆薇薇,你最后看到他往哪跑了?」 「路口那边,一个扭头就不见了。」 「看见人脸了吗?」 「没有,就看见一个黑影,还一闪而过了。」 「那你负责监控,去把路口方圆百里范围内的监控全给我查一遍,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人给我找出来,包括旅社的监控也由你负责,听见了吗,现在就去!」 陆薇薇一个激灵,转身就想跑,迎面撞上了顾宇哲:「算了算了,监控我在行,我去吧。」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让你负责狙击点吗?」 「查了一遍了。鑑证组说没收集到有效指纹,弹壳的口径是公用的,暂时没法确定枪枝型号,只能肯定是7.62的小口径。不过我排查周边监控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人影,所以赶过来汇报。」 他说着从包里抽出平板,调出一张截图——黑色夹克衫,袖子带花纹,黑色鸭舌帽,背上背着一个双肩包。 应呈悚然一惊,又调出了旅社的监控一对比,果然…… 一模一样。 而顾宇哲却浑然不觉,甚至还激动地一拍手:「对,就是他!虽然没拍到正脸,但监控拍到的人只有他背着包,可以装下拆分后的。」 陆薇薇却吞了口口水,瞪大了眼睛:「这件衣服……我认识。」 「什么?」 「这是motto今年刚出的春款,原价就要一万八,因为是限量的又是中性风,男女同款,黄牛已经炒到七万了,还在涨。」 「是奢侈品就好办,限量的就给我把购买人员名单都查出来!监控让顾崽负责,衣服交给你了!」 陆薇薇「啊」了一声,这款限量本来就比往年的款多,原价也更低,成了热门款,再加上国内有很多奢侈品黄牛专门做倒卖,基本不可能把每一件衣服的最后买主都查清楚,工作量估计比珠穆朗玛峰还高。 然而应呈只是懒洋洋地睨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她就一个激灵马上就走:「我这就去!」 「徐帆,你还扛得住吗?鑑证这边必须尽快出结果,人手够不够?」 他脸色煞白,艰难挺着腰,像根竹竿似的无法弯折,皱着眉头说:「扛不住也得扛,已经人手不够了,你要是想尽快出结果,我只能找黄局想办法给我调人。」 「要人就要人吧,人情债欠着下次有机会再还。我知道这个案子现场很多而且还很乱,你们鑑证也不容易,尽量。」 「我知道。我会多扛几天的。」徐帆点了点头,接过同事给他送来的百宝箱又去忙了。 谢霖被咬伤的胳膊抬不起来,麒麟臂似的吊在脖子上,见他一直盯着徐帆的背影,只能拍了他一把:「别说他了,你自己还行不行?」 应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石膏和手杖,嘻嘻一笑,依然是那吊儿郎当的模样:「我没事,男人能说不行吗?我看医院也不用回去了,那主任见了我们非要弄死我们不可,而且我们刑侦的人手也严重不足……」 他说着看了叶青舟一眼,后者秒懂,一摆手就说:「行了,不用说了。我们禁毒无条件配合你们调查。」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这好几个现场加一块其实是同一个案子,还是你们禁毒的新型毒品案牵出来的头。 这样,关于毒品的部分还是你们擅长,我不过问,你们就借点人手给我,技术科看盘,建筑工地起尸,大范围走访,这些都需要大量人手。」 「行行行我知道了,我把一组二组都给你派过去,三组跟我,还得接着盯马琼呢。」 说完叶青舟就蹿一边去打电话了,眼见着现在只剩他们两个,谢霖这才小声问了一句:「「x」……已经逼得越来越紧了,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连他的存在都是推测出来的,就算在陈局受伤那么乱的现场,都能做到一丁点痕迹都不留,现在却直接出现在了监控里,是不是……该坦白了?」 第260页 这个人如果不想被拍到,大可以做到跟之前一样的缜密,可现在这个明显的身影,故意留在现场的弹壳,就好像是捉迷藏之前恶意的倒数——「三,二,一。我来了哦。」 应呈何尝不清楚「x」越来越近的脚步,无形之中已经有一只手掐在他的咽喉上,越缩越紧,越缩越紧,令他慢慢窒息,但…… 他摇头:「暂时不要说。」 「可现在他留下了监控影像,建筑工地的狙击手,红旗旅社的枪手,一旦有明确涉案的证据,我们在顺着这些证据往下查的同时,就已经把刑侦全组都拖下水了。你忘了你已经让陆薇薇去查他的衣服了吗?她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这帮兄弟都是盲人摸象状态,而明灯就提在他们手里,分不分这一线光明,不过是一句坦白而已。 「那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让自己被监控拍到?」 「他灭胡森的口,灭这个死者的口,都是因为我们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不是吗?在这种情况下,他哪有时间像以前一样安排得那么缜密,甚至把现场都仔细地清洗一遍?」 「你这个说法倒也合理,那我问你,今天几度?」 谢霖「啊」了一声,没懂。 应呈又示意这进进出出忙成一团的现场,冷笑了一声:「你看有人穿夹克外套吗?」 ——兰城的六月里已经逼近盛夏,气温都往三十度上走了,没点毛病谁穿大长袖? 而且还穿了一件一眼就会被人认出来的名牌,还有可能根据这件外套查到他的信息? 这分明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x」! 「还有,你有没有考虑过一点,为什么我们前脚刚查到这个死者的具体位置,后脚他就能赶在我们之前把人灭口了?」 谢霖突然沉默,从心底生出的怀疑像利刺一样戳穿了他的心脏,让他不自觉得紧紧攥紧了手。 只听应呈紧接着说:「以他的个性,怎么可能在随身携带着,警察正在赶来的路上这种紧急情况下,还贸然从正门走进去? 就算没有监控,万一被老闆看见了呢?万一撞上人呢?但凡有一丁点失误的可能性,他都不可能会这么做,除非……」 他缓缓靠近,声如魔咒,惊得谢霖生生打了一个冷颤,汗流浃背—— 「他是在故意提醒我,我身边,有他的人。」 这样一来,就什么都能说的通了。 包括那时被他强压下去的怀疑,为什么「x」本人也会使用这个他私下里给他起的代号,还想尽一切办法,告诉他这一点。 谢霖只觉周身如坠冰窟,冷得发抖,一挥手,就见应呈抓了人继续安排工作去了,僵硬地吐出一口气,一皱眉头双眸里迸射出鹰隼一样锐利的光,盯着他的背影轻声骂了一句:「妈的,混蛋!」 他说的是「我」,而非「我们」。 这小子……是把他也归进怀疑范围了。 —— 除了狙击点现场简单已经勘察完毕以外,剩下几个现场正在同时进行勘察走访,都需要有人坐镇指挥。 几个人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最后决定徐帆在红旗旅社,谢霖去建筑工地,应呈负责胡森那个垃圾场一样的家。 等他野狗似的疯忙了一整个晚上,一睁眼就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五点了。 鑑证忙了一天一夜,在黄局腆着脸借来的人手帮助下才终于採集完了现场痕迹,正收工准备回市局,他也总算是有机会坐在车里唿了口气,困得上下眼皮在打架,以至于身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他觉得他一闭眼可能就要昏过去,坚持着缓了缓,掏出手机一看,吓了一跳,近五十个未接电话。 有的是医院打电话过来催他回去住院,有的是黄局那边催他消息,还有的是徐帆他们几个,估计是汇合那边的情况。 ——还有两个,是江还。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先挑江还的这个回了过去。往常这个时候天都还没大亮,这会却被秒接,那边传来江还一贯温和得波澜不惊的一声「餵」后,双方都诡异地沉默下来,一种隔阂在从未发觉的时候,竟已经深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良久,江还才开口道:「我就是……想问问你一晚上没回来有没有事,没事就好,你接着忙吧,我不打扰了,注意休息。」 「等一下!」 「嗯?」 嘴比脑子更快,把人留住了,却依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应呈又迟钝半晌,这才说:「这个案子很忙,我最近几天肯定都不会回来了。虽然给了你钱,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去,万一不够你就自己来市局找我。」 「好的,我知道了。你那这几天要住在市局的话需不需要我帮你送点东西?」 「不需要,值班室都有。」 对话再次沉寂下来,诡异而尴尬,应呈突然笑了起来:「江还,你说我们俩,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呢?」 那个星夜,灿烂银河倾洒下的球场,蜻蜓点水一般短暂的相拥还恍若昨日,也曾记得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那份心动,他只是一觉睡醒,怎么…… 就走到了现在这种人近在咫尺,心却相隔天涯的地步呢? 他想不通。但江还能想通。 是因为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隐瞒,耗尽了他本就孤注一掷的所有信任。 第261页 应呈听见电话那头传来长长的唿气声,随后终于响起了他的声音:「应呈,我有一句很真心的话要对你说。」 「什么话?」 「对不起。还有……谢谢。」 应呈沉默。只听江还继续说:「我流浪时,受过很多苦,我被人骗去打过黑工,差点被人打死,拼命逃了出来。 也有很多次差点冻死甚至饿死,为了活下去,我学会了熘门撬锁偷东西,也学会了淋雨当洗澡,垃圾桶里找食物。 我有很多次觉得这样像狗一样活着不如死了干净,但我苟且偷生,每活一天都是赚了一天,我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应呈,我很感激我遇见了你,也很感激你收留我,给我一个家,给我一个身份,给我一个继续活着的希望。 所以,能不能求求你……再相信我一次。相信我不会害你,相信我……无论发生了什么,别恨我。」 他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你又要干什么?我说你能不能别总给我搞什么先斩后奏,我要跟你说多少次你才能记住我才是警察而你只是一个普通公民?」 「放心,我没有要干什么的意思。倒是你,就算工作再忙也要注意休息,你身体毕竟还有伤。」 「你少给我扯开话题,你是不是又在盘算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真的没有。你……」江还说着说着,突然笑了一声,这笑声让应呈很是不爽,没什么好气地反问了一句:「你笑什么?」 「笑我们两个根本没变。你看,我一有作死的念头,你不还是火急火燎地想阻止我?」 应呈噎了一噎,骂了一句:「你还知道你在作死?我发现你这人怎么越来越没脸没皮的了,越骂你你越开心是不是?怎么着,喜欢玩那一套?你要是喜欢你直说,我也不是不能满足你。」 「你懂的还挺多。」 应呈沉默了一下,突然觉得这个话题似乎不太妥当,那边却偏偏还轻笑了一声:「餵?怎么不说话了?不深入探讨一下这个话题?」 他只好轻咳一声:「困了,我要睡觉。」 「好。我不打扰你了,你抓紧时间休息。」 挂了电话,应呈往后一靠疲惫地吐出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的觉得自己又被这小子牵着鼻子走,恨铁不成钢地一拍额头,刚一闭上眼就死猪似的睡了过去。 75、无愧 应呈只睡了四十分钟,六点一到就赶回了市局,因为大批人手都汇合到市局了,不能没人盯着,同时赶到市局的,还有那个冤大头林天成。 林天成从小养尊处优,虽然家世算不上兰城第一,好歹也是所谓的上流人士,只不过跟成功不太搭边——他爸投钱让他开的建筑公司已经在破产边缘了。 一听说自己的承包地上挖出来几十具尸体,数量还在往上加,这小子吓得一大早就主动过来配合调查了。 当然,同行的还有他妈以及他爸给他请的一整个律师团队。 秦一乐挨了点打伤得不重,脸上绷带已经被他自己拆了,分在建筑工地,忙了一晚上没睡,前脚刚赶回市局,正在整合证据呢,就被应呈一把拎了就走。 审讯室门口被挤得满满当当,一米八五的林天成像个小鸡仔似的瑟瑟缩缩躲在一大帮西装革履的男人们身后,领头的却是一个娇小贵气的女人,使得画面看起来更加滑稽。 应呈问:「这么多人?」 身穿西装的男人大背头梳得油光发亮,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叠资料:「您好,您就是负责案件侦查的警官吧,我是林先生的律师。这次,林先生名下承包的工地涉嫌一桩非常恶劣的刑事案件,严重损害了公司的利益与林先生本人的名誉。 这件事我们已经与林先生做了深入的了解,林先生是无辜的,由于牵涉另一起纠纷,工地已经快一年没有开过工了,所以他并不清楚工地上详细的情况,而且林先生本人更不会有任何的违法行为,他完全是个受害者。 这是我们公司提供的相关资料,包括曾在工地上施过工的工人信息,所有材料的购入清单,当时签署的合同等。 配合警方调查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我们也希望警方能尽快查出真相,还林先生一个清白。」 秦一乐目瞪口呆,接过资料一看,足有十几公分厚,好几个文件夹,一时无言,只能求救似的看向应呈。 应呈也不好伸手去打笑脸人,只能大大方方接了:「行,这些资料我过会看,但是我还有点问题要单独询问你们林先生。」 林天成和他的律师都还没说什么,他妈倒是先急了眼:「还问什么?资料也给你们了,这都涉及我们的商业机密了还不够吗?我儿子真的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最近一直在家呢,我可以作证他都没出去过!我可告诉你们,我儿子什么也没干,这屎盆子别往我儿子身上扣。」 林天成吓得都快哭出声来了,一把揪住他妈的袖子:「妈!妈!你救我,我真的什么也没干!」 律师连忙先向应呈点头致歉,这才向他们俩解释:「别担心,现在是法治社会,没干过的事就是没干过,警方不会污衊人的,但是那片地上挖出了尸体是事实,警方总是要调查的嘛。 再说了,我们的配合态度已经非常好了,警方就是问几句话,问完了就能走了,放心,只要好好配合就行。」 第262页 应呈心道真不愧是金牌律师,正话反话都让他一个人说了,无奈一笑招手把林天成推进了审讯室:「行了行了,我们就是问一些基础的问题,不要紧张。」 审讯室的大门一关,林天成就顿时抖如筛糠,还朝着外面喊了一声妈,应呈实在是忍无可忍,骂了一句:「几岁了你,没断奶啊?」 他脖子一缩两股战战,哭丧着脸竹筒倒豆子似的说:「我……我……这事真的跟我没关系!天地良心!我冤不冤呢,第一次创业,第一单生意就砸了,官司一打拖到现在都不能开工,直接把我拖破产了,这冤我都没地伸去,现在又莫名其妙死了人,还死了不止一个,三四十具尸体呢!我做梦都想不到还能有这齣,跳黄河都洗不清了!」 「你先别急,只要不是你干的,我们不会冤枉你,只是找你了解一下情况。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承包这块地的?」 「去年六月底的时候。」 「那当时这块地是什么状态?」 林天成「啊」了一声,没明白什么意思。秦一乐一边记录,一边抬头做了个补充:「就是当时这块地到你手里的时候还负责拆迁吗?还是本来就是一块荒地?」 「到我手里就是荒的,我们前期是一边平地一边浇地基,没干几天就停工了。」 「干了几天?为什么停工?你律师刚刚说的那个另一起纠纷又是怎么回事?」 「就干了三四天。说起停工我就来气!我这个公司刚开起来,团队人少,画了几版设计图合作方都不满意,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这才找了个外包,画了个设计图好不容易通过了,连忙就组织开工。 结果正式一开工才发现设计图根本就是错的,面积都不一样。 这本来就是设计公司的问题,可是我钱已经付了,单已经结了,人不肯认帐,非要说是我自己没看清楚,要改得加钱,这我也不干啊,然后这狗日的设计公司就说要告我,一摊上官司这工地就没法开工了,现在我的合作方也跑来告我,说我没能及时完工,我简直里外不是人,再加上这个事,我上哪说理去?」 「设计图这么明显的出入你自己就没看吗?」 他更是又气又委屈:「我……我……我根本就不懂啊!建筑公司那是我妈让我开的,说好上手,简单,有钱赚,我其实连设计图都不会看! 拿到手我就连忙让合作方过目了,那边说好我就立马开工,我哪知道会出这种问题啊!」 秦一乐和应呈对视一眼,无语凝噎。就这种人,上辈子怕不是拯救了两个银河系才能有这种运气投生在富贵人家,普通人削尖了脑袋努力一辈子也够不到的终点,不过是他的起跑线而已。 他无奈长嘆一口气,就这种智商,不坑他坑谁,「人傻钱多好骗」六个字都刻脑门上了。 「摊上官司以后工地就一直没开工?」 林天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 「那你买的那些建筑材料呢?就堆在工地上?找人看了吗?」 「找了。一小老头。」 「跟那小老头熟吗?」 「不熟,随便找的。」 「什么叫随便找的?」 他挠头:「刚开工就吃官司我也没心思处理工地上的事,再说了法院已经给查封了,反正也就是意思意思,看大门而已,是个人都能干,那小老头当时好像是在建筑工地附近捡垃圾,还带了一条挺吓人的大狗,自己主动来问我要不要看工地的,我就直接找了他,其实我是看上那条大狗了。」 「狗?你看看,是这条吗?」 秦一乐立马递上了那条大黑的照片,林天成扫了一眼就点头:「对,是这条。不过……当时好像没有这么壮,我一眼就看出来是个藏獒串串,看着挺威风的,我还打算自己养一条纯种的来着。」 「那这人的资料你有吗?」 「没有,当时也没要求这么多。」他说完骇然一惊,突然蹭一下站了起来:「人不会是他杀的吧?」 「这属于正在调查中的案件细节,在没有结案之前是不会对外公布的,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这第一单生意就很大啊,这一单不出意外你能赚好几百万吧?你一个刚开门的新公司,是怎么谈下这么大一笔生意的呢?」 林天成乖乖巧巧又坐了下来,嘿嘿一笑:「是马琼姐照顾我,这才把这单生意给我做。」 「马琼姐?」 他傻乎乎点了点头:「她是我一哥们的姐姐,我哥们死了以后,她继承了家业,挺照顾我们这帮她弟弟的朋友的,人可好了。」 「人这么好,还会告你?」 「这……这不是耽误太长时间了嘛。要知道这块地都一年没动工了,拖这么久才告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应呈再次感嘆这小子实在是智商感人,只能疲惫地长嘆一口气:「行了,我们没有问题了,你先回吧,近几天不要出省,我们随时还有可能找你调查。」 林天成如蒙大赦,带上他妈和那一整个律师团队脚底抹油熘得飞快,应呈看着他们逃跑似的背影,补充了最后一句—— 「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真是个人才。」 秦一乐若有所思:「老大,胡森是这个杀人分尸团伙里的一员现在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你说他特意主动要求帮忙看工地,是不是因为看上这块地,可以用来埋尸?」 第263页 应呈笑了笑,没说话,一转身拄着手杖自顾自走了。 ——假如他主动要求看工地是为了方便埋尸。那么,他是怎么知道这块地以后具体会有多长的一段空白可以让他肆无忌惮地处理尸体的呢?除非…… 布下这么大一出仙人跳恶整林天成的马琼也参与其中,负责给这个团伙提供一块能尽情使用的埋尸地。 甚至…… 这些人被杀的原因,或许也与她有着直接联繫。 正想着,谢霖就吊着他的麒麟臂飞奔而来:「我正找你呢。」 「怎么了?」 「死者身份出来了,你看看。」 应呈一看,死者名叫陈观良,三十五岁,小学学歷,看到户籍地址那一栏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岑县?这也太远了,到兰城坐高铁得一天一夜呢。」 「我怀疑他应该不是失踪,而是出来务工的。因为岑县本身也是一个特困县,我已经联繫那边的户籍帮我们核实情况了。 还有,假设所有的死者都跟这个陈观良一样,是乡下出来务工的,那么家属没报失踪就很正常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开始核实失踪人口信息的时候一个都没查到的原因。」 「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死者都是身强力壮的男性青壮年,毕竟都是家里的顶樑柱。 但问题是,这个团伙是怎么定位到这些第一次进城来务工人生地不熟的农民工的呢?」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你说……会不会是他们有意识地去各个车站蹲点,把这些人骗走?我们需不需要联繫车站?」 「不可能。又不是二十年前,这年头招工也不在车站蹲点,有这种人一般车站都撵出去了。」 「那总不会是专门去偏远贫困地区拐骗这些人到兰城来吧?假如真的是这样,那这个团伙比我们想像当中还要大得多。」 现在各个乡镇的扶贫工作都做得很好,哪怕不背井离乡也能在自家附近找到工作,远上有了更文雅的名字叫做「北漂」,当年的农民工已经成了一段遥远的歷史,进城已经不是为了务工勉强温饱,而是真正为了致富创业了。 应呈一皱眉:「可是,专门把人骗进城来杀掉又是为什么呢,说不通啊?总不会是闲的吧?」 谢霖拍了他一把:「算了,先不纠结这个,光我们手头已有的线索就有的忙了,还得开个会汇总一下目前的信息,先等岑县那边的回覆吧。现在这块地毕竟是马琼名下的,怎么样,要不要再把她叫来诈一诈?」 话音刚落就有个小警察赶来通知:「老大!谢队!马琼来了!」 应呈一张嘴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这人声控的?一提她她就到?」 谢霖冷笑了一声:「硬茬啊。怎么说,还是会客室招待着?」 「不上会客室,这次当她嫌疑人,走,直接审讯室。」 小警察「唉」了一声转身就跑,应呈跟谢霖一起走进审讯室,就听他问:「林天成什么情况?」 他一摆手,想起那智商可能不及身高一半的大少爷就哭笑不得:「就是一被仙人跳的妈宝二傻子,什么都不知道,被马琼卖了还上赶着帮马琼数钱,没见过这么缺心眼的。不过那个胡森是自己主动要求看工地的。对了,胡森的结果呢,出来了吗?」 「别说了,尸检都轮不上。法医那边分了两批人,一批负责现场挖掘,保护尸体,一批同时进行尸检,殡仪馆根本塞不下,现在已经到了在现场搭棚就地尸检的地步了,在我们兰城歷史上也是开天闢地头一回。 曹叔尸体都快拼吐了,我也不敢催。现场还没结束,我刚从工地上回来,走的时候连鑑证都还没收工呢,都干了一天一夜了。」 他也熬了一宿没睡,疲惫到了极点,使得整个人透出了一种沧桑感,捏着鼻樑唿出一口气,「至于这人的社会关系,我昨天就叫人去查了,今天早上刚出来。挺单纯的。跟孙纲一样,没老婆没孩子,父母也没了,学歷不高,靠收废品为生,也没什么朋友来往。」 「那跟孙纲有没有什么交集?」 「完全没有。我把他祖宗十八代都往上倒了一遍,根本没有任何交叉点,我怎么想都想不出来他们俩是怎么混进同一个杀人团伙的,就连他家跟孙纲家也是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对了,他家里那个现场你在跟,你自己有数。」 应呈无奈点头,被他感染,也疲惫地嘆出一口长气:「比那个地下室还恐怖,那好歹还东西少,胡森家不仅是住在垃圾场,他家本身就是一垃圾场,还是不分类的那种,鑑证得把所有的垃圾都仔细做一遍检查,我都替他们头疼。 凌晨刚收的工,结果都还没出来,徐帆那边也是一样,陈观良的尸检结果都够等的了。」 「友情提示,黄局已经把这案子上报了。省里给我们调了人手组成调查专案组,谁牵头黄局还在谈,搞不好会让上面的人来领导,我们打下手。 真要这么安排,丢脸丢大了不说,下来的人不清楚「x」的底细,这案子只会越查越乱。」 现在这案子牵涉几十条人命,具体人数都还没出来,放眼全国都没出过这么大的案子,只要能破案,那就是青史留名万古垂青,踩着这份光鲜履歷,想上天都没问题。 就算因为种种原因查不出来,也完全可以把锅推给他们市局前期证据收集没做好,抽身而去好歹不留一点骂名,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 第264页 反观市局这边,现在市局里疑似有内鬼不说,更主要的是这「x」的存在也就他们几个人知道,再来个专案组组长指手画脚的,更限制了他们的行动,唯一的解决方案,只有让他们自己人来担任专案组组长,可…… 不仅是省局,现在连周边几个兄弟省市的能人好手都削尖了脑袋想参加专案组,再加上这案子出在兰城本地,市局往小了说是「辖区监管不力」,往大了说从上到下全得扒衣服,黄局能不能争取下来,实在难说。 「放心,你当黄局这么多年领导白当的?再说了,你忘了我们私底下调查「x」的原因了吗?」 ——不就是因为黄局和陈局说水太深不让他们往里陷,急着要结案吗? 换言之,他们俩正巧就是最清楚「x」存在的人,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放任别人来干扰调查? 正说话间,马琼就到了。 她换了一件雪白的连衣短裙,露出分明的锁骨和修长的双腿来,头髮披散,化着素雅的淡妆,抹了浅粉色的唇釉,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少女的娇弱感,与之前的雷厉风行判若两人。只见她一坐下,盈盈看了应呈和谢霖一眼,突然就哭了。 这种哭不是一般的哭。她哭得恰到好处,细节效果拉满,充满了艺术的美感。 只见她的眼泪蓄在眼眶里不落下来,这样就不会弄脏她的妆容,但泪珠却似乎一直在滚动,反射灯光时使得她双瞳闪光,莹莹发亮。 她双眉紧蹙,却又不至于皱出皱纹,哭声控制在一种合适的范围里,既能让人听见抽噎的声音,却又不让人觉得嘈杂吵闹,发红的眼眶甚至点亮了她的眼妆,使得她看起来更美得像一尊精緻的雕塑。 应呈抬眼看着她的表演,用石膏封住的一只手还搁在桌上,表面不动如山,桌下的另一只手却早就紧紧攥成了拳——这一招先发制人玩得太漂亮了。 这是有备而来啊。 谢霖正打算发问,被应呈扯了一下,及时住嘴,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她也真能忍,就这么足足哭了一分多钟,那颗珍贵的珍珠才终于漂亮地从她脸上滚落下来,她似乎才发觉似的,抹掉泪痕,一边说「对不起失态了」,一边伸手从包里拿出了餐巾纸,手一抖,那包纸就这么恰恰好,掉在了对面的谢霖脚边。 她抬起一双哭得通红的,小兔子似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他,示意他帮自己捡纸巾,谁料谢霖居然把桌子往旁边一挪,伸手比了个手势,满脸写着「您请」。 马琼脸上表情一崩,只能自己弯腰去捡纸巾。应呈没忍住,给了他一肘子——损不损? 谢霖但笑不语,却在马琼起身时立刻收起了笑脸,只听她用纸巾抹干了泪痕,依然能做到妆容不花,这才开口说:「我……我也是受害者,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本来那块地不能开工就一直在亏损,我已经起诉了建筑公司。 但是……但是一直到现在都没个结果。材料都是建筑公司出的,所以看工地也是他们在负责,我一直就没管,早知道…… 早知道我就尽快处理了,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现在……现在……几十具尸体,我光是听一听都觉得我晚上都睡不好觉,我真的是无辜的!你们要相信我啊。」 两个人坐在她对面点头如捣蒜,活像牵线木偶似的一串「嗯嗯嗯好好好」,然后非常敷衍地说:「好的,您的诉求我们这边收到了,请问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马琼生生被这人工智慧式的回话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刻坐立不安起来,连脸上的表情都难以维持,准备好的悲情牌和美人计也完全被打乱,只能脸色一改另起一计:「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相信我吗?」 「我们当然相信。」 「那为什么说话阴阳怪气?」 这把刀明晃晃地亮了出来,应呈和谢霖也不能不接。当断就断,果然是硬茬里的硬茬。 应呈顺手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趁机给谢霖使了个眼色,谢霖立刻明白了下一步安排,往后一靠显得十分随意且冷静,只不过吊在脖子上的那只胳膊有点可笑。 只听他冷笑了一声,说:「这不是在等你哭完吗?」 马琼双眼里突然迸射出一种阴毒的光,翘起了二郎腿往侧边一歪,高跟鞋上闪亮的钻石衬得她双腿白皙修长,透出一种女王睥睨的高贵气质。 她笑了笑:「我难道不该哭吗?我买了一块地等着盖酒店赚钱,还能撑城西的门面解决很多人的就业问题,不仅是我,连政府都在等这家酒店完工。 结果建筑公司那边出了问题一直不能开工,拖一天我就亏一天的钱,如果不是实在亏损太多,我也不至于去告建筑公司。 本来官司结束了,我换一家建筑公司再把酒店盖起来,该赚的钱照样不会少,可现在却挖出了几十具尸体! 闹出了人命案子,还是这么大的人命案子,我还怎么做生意?乱葬岗上建的酒店,再高档又有什么用,会有人来住吗?」 「说白了,不还是为了你那点钱吗?」 「那点钱?谢队长知道我前后赔进去多少吗?七个多亿!」 应呈故作惊讶,又开始走他阴阳怪气的审讯路子:「七个多亿?那是挺多的,换我我也哭,不过你是谁?你可是堂堂的马总!天马娱乐集团市值两百二三十亿呢,为了七亿多就哭,你这眼泪也太不值钱了。」 第265页 说完又长长地「哦」了一声:「对不起,我忘了,天马娱乐集团是你爸留给你弟弟的,不能算是你的。」 马琼肉眼可见地颤了一下,唇角一扯似乎是在狠狠咬牙,随即又冷静下来,笑说:「应警官不会还怀疑我跟我弟弟的死有关吧?去年这个案子可是您亲手结的,忘了? 那我提醒您,结案以后为了感谢您在破案过程中的公正无私,我还送了您一面锦旗,写的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时隔一年,您还怀疑我这个受害者,敢问应警官对这八个字,真的问心无愧吗?」 谢霖桌下的手紧紧攥起,青筋暴突,应呈不动声色地把他摁住了,对马琼的挑衅只是淡淡一笑:「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你弟弟的死跟你有关,马总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所以有点敏感?」 马琼蓄满了力的拳头砸在一团棉花上,力量反弹回来震得她几欲吐血,嗫嚅了半天才措好辞:「对不起,是我失态了。我知道作为这块地的买主,我有脱不开的嫌疑,也做好了被你们当成嫌疑人的准备,所以有点过于紧张了,请见谅。 但我一向遵纪守法,我愿意配合警方一切调查,证明我的清白,所以请二位警官有问题就问吧。」 这一招干脆利落,直接断了应呈的所有话术,迫使他不得不当面做出直接质问,即使表面巍然不动,私下也已经攥紧了手:「胡森认识吗?」 「不认识。」 「林天成呢?」 「认识。就是这块地的承包商天成建筑公司的老总。」 「林天成这家建筑公司是刚开的,规模小人也少,一个像样的项目都没有,你们本来就有长期合作的建筑公司,为什么这次单独跟他合作?」 「他是我弟弟生前的好朋友,我卖我弟弟一个面子,支持一下他创业。」 「马总是商人呢还是慈善家呢?拿着这成千上万的真金白银去支持一个贵公子创业?」 马琼一笑,点了点头:「主要是因为他刚进入这一行什么都不懂,方便我压价,还不敢偷工减料,那些弯弯绕绕他都还没学会呢。如果找其他公司,还要再贵两成。」 应呈露出「我就知道」的瞭然神色来,随即却又目光一凛说道:「那既然是给你弟一个面子,为什么最后还告他?」 「他拖了快一年都没开工,我都亏了好几个亿了,就算我弟弟在世他亲自承包这块地,弄成现在这个局面我也早就及时止损了,在商言商,我怎么可能放任他一直这样烧我的钱?」 应呈哼笑一声,但凡林天成能有她一半的脑子,也不至于被耍成这样还替她开脱。 只能摇了摇头:「好一个在商言商,我看你名下不止天马娱乐集团一家公司啊,买下那块地用的是欧特利这家公司?」 「是的,如果应警官对我个人的财务有疑问的话,我随时欢迎经侦的警官来调查我的帐目,我赚的可都是干净钱。」 「我当然相信你没有洗钱,但是……如果请经侦来协助调查,恐怕还能从你名下查出另一个梦马设计公司来吧?」 马琼脸上的表情凝滞了一下,随即一摊手,笑着说:「好吧。我坦白。我是故意弄了一个梦马设计公司来坑林天成,最开始跟他合作,就是为了坑他。」 「为什么?」 她笑容扩大:「我之前就说过,我弟弟很乖,很听话,我爸让他去结交的那些富二代和人脉,他都掏心掏肺的去了,可是我弟弟一死,那些狐朋狗友连个真心来上柱香的人都没有。 林天成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家的背景不如我们家好,我弟弟在世的时候,他蹭吃蹭喝蹭玩不说,还踩着我弟弟去认识别的富贵人家,拿我弟弟当他结交的跳板,年纪不大,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倒是玩的挺厉害。 我弟弟去世以后,我们家办葬礼,他连个脸都没露,我不信,我弟弟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天成这个名字,他们两个关系这么好,怎么可能会连葬礼都不来呢? 我以为他是太难受了,不想来,所以特意去找了他,结果才发现他明知道第二天是我弟弟的葬礼,前一天晚上还去玩了一个通宵,我去找他的时候他还敢笑嘻嘻地跟我说他醉得根本起不来,我不整他整谁?七个亿又怎么样?千金都难买我乐意,我砸得起这个钱。」 真是好一个完美无缺的藉口。 应呈深深看了她一眼,再次感嘆这个女人的可怕之处。她一箭多雕,原本以为拖林天成下水只不过是顺便整整他,谁知道,原来这一步才是真正隐藏起来的一招好棋。 她坦诚地表达出了自己的算谋和卑劣,却反而干净透彻,令人无处指摘,轻而易举逆转了自己的不利局面。这颗玲珑心,怕是比一般人还要多七窍。 谢霖终于祭出了绝招,将监控拍到的「x」那张截图往桌上一拍:「那他呢?」 马琼似乎对此早有准备,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就迅速说:「不认识。」 「真不认识?」 「不认识。」 「好的,那我们没有问题了,你走吧。」 「什么?」 「怎么,不想走?」 马琼愣愣看了他们俩一眼,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蔑而又嘲讽,站起身来轻飘飘地说:「那我就先走了,希望两位警官早日破案,换我一个公道。」 第266页 眼见着她要走,应呈却又说了一句:「孙纲突然被杀,对他而言应该很意料之外吧?你拼命地想把这件事处理好,结果胡森那边又出了事,逼得他不得不亲自出手灭口,还要顺便帮你解决陈观良这个重要证人。 雷厉风行滴水不漏的马总屡次失手,他这个人做事一贯是缜密到不留后路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怜香惜玉了。」 谢霖也冷笑着加了一句:「刚刚哭得不错,比上次有感染力,看来是把当时应呈批评你不够有张力和爆发力的话听进去了。不过找我们哭没用,可以试试去找他哭,看看他会不会心软。」 她一回头,双眼犹如毒蛇一般射出阴毒的暗芒。 只听应呈继续说:「这次的对话应该不是他安排的,他的段位没有这么低,看来马总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她冷静了一会,一撩鬓角的髮丝,灿然一笑:「我当然知道我的处境了。不过就是赔了点钱而已,我说过,这钱我砸得起,我乐意。 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两位警官能尽心尽力公平公正地调查,早日破案,还我这个受害者一个公道。」 这一轮唇枪舌剑的刀锋终于骤然收鞘,应呈再没有什么话头可以拦她,只能说了句「好走不送」,等人走远了,这才唿出一口气来,突然说:「有时候我真羡慕女人。」 谢霖「啊」了一声,没懂,只听他咬牙切齿地把拳头攥得咯吱直响:「我要是个女的我就当场撕了她!」 他没忍住,噗嗤一声:「行了,也不是完全没收穫。至少……可以确认「x」现在确实是乱了阵脚,我们得赶紧趁热打铁,趁他病,要他命。」 应呈目光严峻,点了点头,正要说些什么,顾宇哲就上气不接下气地沖了进来,跑的太急以至于脸色都白了:「老大!我可找到你了!不好了!见鬼了!」 「见什么鬼?大白天的,警察局里,我见你这个大头鬼了。」 「不是,老大,真的见鬼了!你快来,你来了就知道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应呈被他一把拽走,疼得嗷了一嗓子,谢霖有点懵,只好跟着一块赶过去。 只见顾宇哲一路把应呈拉到市局大厅,有个人坐在靠墙的铁椅子上,绷得端端正正,负责接待的小警察往那人手里递了一杯热水,他温和而又腼腆地说了声谢谢,一抬头,撞见了伤痕累累的应呈。 应呈瞬间失聪,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轰然炸开,剧烈的耳鸣令他头疼欲裂,手里的手杖一歪差点摔倒,被顾宇哲匆忙扶稳。 时光忽然静默在这一个瞬间,直到那杯水像炸弹似的坠落在地掀起一阵恍若骇浪的水花,他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嗫嚅着说—— 「璟瑜?」 76、重逢 ——傅璟瑜回来了。 这个死了十一年尸骨无存的男人,现在正鲜活地站在阳光之下,那张曾经年轻灿烂却盖过「已死亡」三个字的脸,现在只是更沧桑了三分,却依然透出勃勃生机,以及那份独属于他的温柔。 谢霖反应迅速,立刻就近把两个人推进了接待室,然后一嗓子把围观的人都喊退了:「看什么看,案子还在手里堆着呢,不干活了?」 围观人群立刻如鸟兽散,偏顾宇哲脸皮厚如铜墙铁壁,还敢腆着脸往上凑:「我就说是见鬼了吧?这人不是死了吗?他之前的档案还被我复制给了江还呢,刚刚看见他可吓死我了,死了的人还能復活?」 不过回想起来那桩案子,傅璟瑜的最后结局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之所以被判断死亡是基于所有证据整合后的一种合理猜测,他现在能够活着回来,也并非不可能。 谢霖伸手在他脑袋上一拍:「让你们都干活去,没听见?」 「好嘞,这就去。」他扭头就要开熘,却又被谢霖一句「等一下」给喊了回来,只听他一把揽住他脖子,压低声说,「我觉得死而復生这件事挺蹊跷的,而且怎么就回来得这么巧,早不回晚不回,偏偏我们手里有案子他就回来了?」 ——而且这个案子还让「x」近在咫尺,其中关联深思令人不得不起疑。 「懂了,我现在就去查!」他一脚往外一迈又尴尬地收了回来,「不对……我上哪查去,档案都封了。」 「谁让你查档案了,大活人在你面前站着呢,不会从他开始查?我只想知道这十一年来他到底在哪又干了什么,至于其他的疑问……就让应呈自己去问吧。」 顾宇哲「哦」了一声转身就跑,谢霖这一抬头,才发现木桩似的杵在门口的人,惊道:「江还?」 江还仿佛才回过神似的,苍白着脸礼貌一笑:「你好。我来找应呈。」 「这……这个……应呈现在可能没空,你来办公室坐会等他一下吧。」 他却依然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没事,不用了。我回家去等他。」 说完转身就走,谢霖下意识追了出去,却只见一个逆行于人流的的孤单背影倏忽一下飘远,眼见着禁毒的兄弟混在人群里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才放心停下了跟上去的脚步。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江还的举动总让他无端觉得悲怆,像是一阵冷风顺着嵴樑直窜后背,而且…… 他突然发现,江还笑起来的模样,和「傅璟瑜」好像。太像了…… 第267页 —— 接待室…… 阔别十一年,曾经一度相隔人间与黄泉的两个人,如今得以面对面相逢,这一眼就仿佛割裂了时空,星河倒旋山川倾覆,仔细一看,却都已非昨日的少年。 应呈伸出手,却又颤颤巍巍地放下了,只是用力克制着胸腔里翻涌的想念,嗫嚅着问:「璟瑜?你真的是璟瑜?」 他眼含热泪,然后微笑着点点头:「是我,真的是我。我回来了,阿呈。」 应呈想伸手确认一下这人是不是真实存在着的,却又生怕自己这一碰,眼前的一切就会像泡沫一样「啪」一声消散。 他怕了,真的怕了。十一年来,他不停在最深最冷的长夜里踽踽独行,重复着那明朗随和却痛苦不堪的最后一面,他一遍又一遍地自揭伤疤,生怕一切被癒合在时间的瘢痕里,鲜血淋漓也决不手软,每每疲惫入睡,却又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醒来。以至于…… 他甚至丧失了去确认这一切的勇气。 直到那个从未如期归来的人,抹掉眼泪,主动给了他一个敦厚,用力,密不透风的拥抱:「对不起,阿呈。我想抱你太久了,我真的……太想你了。」 ——他是活的。 是真实的,是鲜活的,是暖的。他在唿吸,在说话,在拥抱,在做一切活着的人能做的事。 应呈终于颤抖着唇角哭了出来,他用力勒住怀里的人,用尽所有勇气:「对不起……」 这句道歉,压在心头十一载春秋,终于送到了正确的人手里。 经年往復的梦境里,那个身穿校服的少年最后一次高举手臂,灿烂得一如既往,他说「我走了」,应呈站在时光的这一头也向他摇了摇手,笑着说「滚」。 ——走吧,走吧。去那遥远的苍穹,去那灿烂的星河,去更高的山和更远的水,去一切你想去却未去的地方,却唯独不要再来我的梦里。 —— 短暂的重逢过后,应呈又迅速冷静下来,他把手杖靠在桌边,自己一瘸一拐扶着桌子又去给他泡了杯茶,一回头只见他拿了手杖细细摩挲,垂眸间的神色像极了少年时打架弄伤胳膊,他小心翼翼搽药,还担心要被父母发现时的心疼。 往事仿佛利刺,蓦然扎了他一下,令他仓皇掩饰:「那个是……朋友送我的,防身用,里面有刀。」 「你……为什么……」 「干警察的谁不受伤,常有的事。我爸不也三天两头挂彩回家?我这是小伤,不用担心,真的。来,喝口水。」 应呈趁递水的功夫把手杖拿了回来搁在身边,却听他小声说:「胡说。应叔从来没有受过什么伤。」 他很快转移了话题:「那是你不知道。与其关心我,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十一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端着杯子低下了头,沉默着唿出了一口气。 应呈唯一还能动的那只手紧紧地攥了起来:「十一年了,你走的时候我连一句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就因为没跟你一起回家,我差点被我爸打死,傅叔去交付赎金失败,从此以后我连你们傅家的大门都没敢踏进去,这十一年来我从来没有哪一天放下过这个案子,现在你没事,你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难道连当年发生了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事?」他端着杯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勐一抬头,猩红的眼里迸出一种惊天的烈火,那是泪水都无法熄灭的火焰,「你怎么就能确定……我还是当年那个傅璟瑜?你也知道过了十一年?这十一年来你读书,工作,你恋爱,结婚,你什么都没有经歷,你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可你知道我在经歷什么吗?我等了你十一年你都没有出现,却来逼问我为什么离开?那你又做了什么?」 「璟瑜……」 他再次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终于摇了摇头:「别问了……阿呈,对不起,但是别问了。」 应呈突然就想起了江还口口声声的「我不能说」,冷笑了一声,一把夺了他的杯子往桌上一放,然后拽着他就走:「我做了什么?好,我就带你去看看我做了什么!」 然而他出了门才想起自己四捨五入就是一个残疾人,根本不具备开车这一技能,索性打了个的。 谢霖眼见着他一骑绝尘而去,连个招唿都顾不上打,不知为何,心里突然产生了一股强列的不安。 眼一瞥见地上还有一只被踢到角落里的纸杯,顺手捡了起来,一边走一边打了个电话。 而车上…… 应呈偷偷给徐帆发了条微信,写的是——「接待室桌上有杯茶,做一下指纹比对」。 他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带着傅璟瑜赶回了自己家,他茫然地看着富丽堂皇的小区,问:「这是哪……」 「我家。」应呈带着他直奔六楼,「现在我家在六楼,601,这是前几年刚买的新房,老房子已经卖了。我爸跟你爸都搬到了隔壁省,还是住对门,两个老头自己有照应。等会我给他们打电话,让你爸妈过来接你。」 「别!」 「怎么了?」 他又攥着手一低头,似乎十分惧怕面对别人的目光,只是轻声嗫嚅着说:「我不想回去。也……不想见他们。」 应呈一边开门一边回头:「为什么?」 「你别问了,我就是不想见他们。你……能收留我几天吗?」 第268页 应呈还没有回话,他就一把攥住了他的衣服,卑微到了尘埃里,带着祈求说,「我保证不会添麻烦!真的,别赶我走,求你了……就几天,好不好?」 应呈开门的手就这么顿在了原地,他缓缓抬头:「你以前……从不会这样说话。你不会求我,更不会……」 这样卑微。 他突然从后方环住了应呈的腰,把头抵在他肩上,唿吸间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后的敏感区,应呈仿佛触电似的僵直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只听他在自己颈窝低声哀求,声音浸润在凄凉里,酝酿成一种沉闷的哭腔:「求你了……什么也别问,你就当,曾经的傅璟瑜真的已经死了。」 门把手自己弯了一下,是江还。他依然是那一身黑衣,平静得有些冷漠:「进来说吧。」 傅璟瑜这才匆忙松开手,别过脸站在了应呈身后,以掩饰自己此刻的狼狈:「这位是?」 江还却突然十分自然地微笑起来:「我知道你是谁,不过你确实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江还,归还的还。」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是谁?」 「我做过你。」 「什么?」 「应呈曾经为了查案,暂时把你的身份借给我用,所以我说我做过你。我曾经也是傅璟瑜。」 他「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先看了应呈一眼,这才伸出手试图握手,然而江还突然拿起了两个玻璃杯,甚至还特意示意了一下:「抱歉,我在找咖啡杯。」 说完,他就接着去厨房忙活了。应呈站在他们俩中间,恍惚觉得自己像个领儿媳见公婆的准新郎,重点是这亲妈对媳妇还有点若有似无的敌意,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正处在和情妇厮混被正宫捉姦在床的尴尬局面,是那个正瑟瑟发抖准备迎接一场桌球对打比赛的渣男。 当然了,他在桌球比赛里扮演的角色是那颗正准备双向奔赴左右挨打的球。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一把拽了傅璟瑜就走:「你给我过来。」 说完,他拉开衣柜把江还按照颜色深浅顺序帮他挂好的衣服全部撸下来扔到一边,然后「唰」一声把背板拉开,只见那面镜子被贴得密密麻麻,因为年岁久远纸张甚至已经开始发黄,每一张笔录,每一张现场照片,包括中间留白的框旁边那张灿烂的笑脸,都无不彰显着他日復一日的自我诘问,以及那堪称自我折磨的坚持。 「阿呈……」 「我干了什么?」应呈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再一次红了眼眶,「我什么也没干!只是这十一年来日復一日夜復一夜,我没有哪一天不在想着这个案子! 我爸,你爸,我们身边所有的同学,朋友,所有人! 他们都认为是我弄丢了你!包括我自己!只要我那天跟你一起回家,你可能就不会被绑架可能就不会丢,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我们一直都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可是偏偏只有那一天我让你一个人走了! 这十一年来在这个真正的绑架犯落网之前,在我心里我就是那个害死你的真兇!」 他并不止是为了他一个人,有时……他也是为了他自己。傅璟瑜死了,他也就死在那个没有尽头的夏天。 傅璟瑜要一个真相,他要的却是一个解脱。现在傅璟瑜復活了,那么…… 那个被他亲手关押的少年,也该得到救赎。他太需要这个真相了。 「所以……璟瑜,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绑架了你?你又经歷了什么?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这十一年来你到底在哪?告诉我。」 傅璟瑜又沉默了一会,随后才抬起头,痛苦地问:「你非要问吗?」 「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难道当年绑架你害了你的那些人不该被绳之以法吗?你这十一年来颠沛流离难道不该有个说法吗?」 他却果断地摇头:「我不想追究,我只想让这一切过去,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吧,好不好?」 应呈一度被他这样的反应惊得无法开口,一种说不清由来的怒火几乎令他失去理智,沖淡了久别重逢的那种欢喜:「你以为受害者只有你一个吗?」 「好,你非要知道是吧?那就亲眼看看。」傅璟瑜一回头,发现江还手里端着玻璃杯装的咖啡就站在拐角处,丝毫没有要避嫌的意思,也并不在乎,只是缓缓拉起了袖子,只见他双手手臂布满伤痕,左手手腕处的割裂痕迹更是一条叠一条,身为刑警的应呈无比清楚这些伤痕形成的唯一原因,他摇了摇头,又迅速把袖子拉了下来,「别问了,也别逼我……求你了,阿呈,让它过去吧。」 应呈等了十一年的真相近在眼前,可这些密密麻麻的伤口却让他无法再开口问出一句,只能紧紧攥住了手,滔天的悔恨和仇怨几乎将他吞没,溺亡前的窒息最终让他一拳裹着所有的情绪砸向墙头。 江还及时硬把热气腾腾的咖啡塞到他手里,以防止他继续伤害自己,又给了傅璟瑜一杯:「不好意思,实在没找到咖啡杯,将就一下。」 应呈这才神思归位,恍然想起——江还也是知情人。在他的推测里,江还应该也是傅璟瑜一案的知情者,假如那件案子的主犯确实是「x」,江还跟「x」又是有某种联繫的,而他……似乎真的早就认识璟瑜,也事先知道璟瑜没死。 璟瑜的重生并没有让案子更清晰,反而……直接把这桩旧案推向了更深的迷雾。 第269页 江还是谁,他跟璟瑜到底是什么关系,十一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这个璟瑜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那他这十一年来到底身在何处又经歷了什么? 如果是假的,那他又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假冒璟瑜,甚至拥有一模一样的脸? 重重疑问让应呈深唿吸一口气,疲惫至极,几乎无力应对:「我去打个电话。」 傅璟瑜立刻意识到他这个电话是要打给谁,一抬头满眼皆是祈求:「阿呈,别……」 「我给你时间!你现在说不出口克服不了我可以等!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甚至更久,只要你好好地站在我面前,这个真相我可以一直等下去! 但他们不可以,他们等得够久了。我可以让他们先别过来见你,但他们必须要知道,他们的儿子没死,傅璟瑜你还活着。」 他说完就决然走到阳台,江还瞥眼看向衣柜背后贴了满镜的文件,忽然明白过来第一天踏进这个家的时候,为什么会在衣柜里找到一个烟盒。 他又一转头,看着他的背影攥紧了手,太过用力以至于剧烈颤抖起来,只听傅璟瑜轻轻嘆出一口气,笑了笑,恍惚让人觉出三分甜腻的宠溺:「他还是十几年前那个样子,冲动,急躁,但偏偏领导着一切,他总是有令人信服的力量,让人情不自禁想要依靠他,不是吗?」 江还回过头,淡然笑了一声:「好久不见。欢迎。」 「他是要工作的,看来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需要我们俩和平共处了。」 「是啊。不过大概时间不会很久,你说呢?」 「我可以把你这话的意思,理解成你不太欢迎我吗?」 江还深深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我们本来就不该出现在同一个时空,我们之中……有一个是不存在的。」 傅璟瑜忽然笑了起来:「一个?你忘了我们俩都是谎言吗?你也好,我也好,我们都是投射在累累罪行无数冤骨上的海市蜃楼,我们都是不存在的。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江还……你的名字就是一个谎言。邂逅重逢与生离死别,都是有意的欺骗,不是吗?」 江还端着咖啡的手指节泛白,他奋力克制才忍住了喷薄而出的火焰,冷静地说:「原来,你还有胆子提起……那些所谓的累累罪行和无数冤骨。」 「我们都是不存在的,只有当年那些孩子,是真实存在的。」他看着江还的眼睛,缓缓摇头,「我不无辜,你也是。」 「存在即合理,至少傅璟瑜和江还都干干净净地存在于他的记忆里。」 江还抿了一口咖啡以克制他已经到崩溃边缘的怒火,一抬头,却瞥见傅璟瑜意味深长的眼—— 「不管怎么说,我不需要你替我赎罪,你自己应该也清楚,你只是个赝品。」 「他什么都不知道。」 「假如你一开始没有选择他的话,他确实可以以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就这么活着,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不会全身骨折更不会差点醒不过来,我没有追究你把他拉进漩涡的责任,已经很慷慨了。」 江还沉默,勐然攥紧了握杯的手,良久才开口:「你想做什么?」 「做我一直以来应该做的事,一如既往。」 两个人比肩而立,就这么一齐看着应呈打电话的背影,只要应呈稍微回一下头,就能发现—— 从姿势,气质,神色,目光等等等,江还和傅璟瑜,竟一模一样。 像到他们俩看起来仿佛只是隔了一面镜子,又仿佛是打破了时空的克隆体。 阳光灼热发烫,而这两个自地狱踏骨而来的男人,身上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寒。 77、当年 然而应呈还没来得及问出心中疑问,电话那头就简短而有力地说了一句「滚回市局」,随后冷漠挂断。 ——老爸怎么知道他不在市局? 糟了,是专案组!他是下来督导专案组的! 应呈立刻原地打了个寒颤,转了个身就要走,这一回头却见江还和傅璟瑜一人端了一杯咖啡,齐刷刷地站在衣帽间过道里盯着他看,忍不住滞了一秒—— 这两个人竟透出一种诡异的同步感,明明长得并不相同,却给人以一种复制黏贴感,仿佛…… 他们共用一个灵魂。 这种没由来的诡异联想让应呈生出一股恶寒,连忙说:「局里还有事,我必须得走了,璟瑜睡我房间,我睡沙发,你们俩在家等我。」 他说完抬脚就走,刚迈出两步又连忙退了回来,把一张卡放在茶几上:「江还!这几天璟瑜也住在家里,给你钱肯定不够用,我把我的工资卡也给你,你先用着,不够去市局找我,我先走了。」 江还连一声「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只听见「嘭」的一声,大门在阳光之下震落灰尘,于是回头笑了笑:「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 傅璟瑜端着热腾腾的咖啡,阳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出一片阴影,他温柔而绅士:「相处愉快。江还。」 应呈放工资卡的茶几底下,窃听器正一闪一闪亮着红光。 —— 诚如应呈所推测的那样,这桩案子之大,涉案之广堪称全国第一。 为了避免引起恐慌,市局往死里封锁了消息,但四面八方前来支援的人手,却仍然在悄无声息间,带来一股莫名紧张的浪潮,淹没了整个兰城。 第270页 ——「兰城市特大连环杀人案。」专案组经过严格筛选,正式成立。由应呈的父亲应爱华担任专案组的组长。 应呈紧赶慢赶杀回市局,来回不到一小时的功夫,专案组的动员会就已经开完了,空旷而密闭的会议室里只坐了应爱华一个人,很明显——是在等他。 「爸。」 「叫组长。」应爱华斜眼睨了应呈手里的手杖一眼,丝毫没有怜惜自家蠢儿子的想法,语气里充满了公事公办的严厉,「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出去躲闲?这个案子有多大你不知道吗?你当你还在休病假呢? 上班期间找不到人影,你当警局是你家后花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医院里住了那么长时间都没点长进,当队长的人了还带头翘班,你手底下的人还怎么管?我看你心思也不在案子上,不想干了就脱衣服走人。」 应呈掏了掏耳朵,多年以来早就把脸皮练成了铜墙铁壁,还敢嘻嘻一笑没个正经:「劳驾,现在的队长是谢霖,我就是个副的,要骂你骂他去。」 应爱华一见他这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更窝火,手里的杯子往桌上一放,「啪」一声溅了一桌面的水星:「又找打了?不想查案是不是?那正好,专案组没你的位置,滚出去,这身警服也给我扒了,像什么样子。」 他这才轻咳一声正色道:「没说不查。除了这个案子,我还有一个别的案子要你帮我查。」 「什么案子?」 「璟瑜的案子。」 应爱华魁梧的身姿突然顿住,随即,为了掩饰这一点,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然而他的倒霉儿子显然没打算让他好过,紧接着又说了一句「他回来了」,这下,那只茶杯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停在了半空。 「你说什么?回来了?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他没死,我刚刚临时脱岗,就是先把他送回我家。」 他又连忙放下了杯子:「璟瑜?璟瑜回来了?回来找你?那江还呢?」 「也在家啊。」 他忽然又坐了回去,然而唇角紧抿,透出一股紧张感,半晌才开口问道:「璟瑜……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表面上看着四肢健全,但是……心理像是有很大问题。现在江还是确诊ptsd刚出院没多久,璟瑜又疑似抑郁,这两个人挨一块像是在加油站玩鞭炮,我瘆得慌。」 「那你还敢就这么把他们俩放在家里?」 「有禁毒的人盯着呢,而且我安了窃听。璟瑜毕竟……死了十一年了,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会在我们有大案子的关头突然回来。所以……我连傅叔他们都没通知。」 应爱华终于给了他一个白眼,哼了一声意味不明。 「当年你是这个案子的直接负责人,璟瑜的死也是你下的定论,现在璟瑜回来了,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要说的了吗?这案子你是查还是不查?」 「问我?」他冷笑了一声,「是,我确实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也确实基于所有证据的整合得出了璟瑜被撕票杀害的结论,那你呢?你是当事人!何况受害人就在你家里呆着呢,不问他问我?」 应呈不语,他要是能问得出来还用得着在这扯皮吗? 父子俩顿时诡异的沉默下来,应爱华指节在桌上轻叩,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良久才听他说:「当年我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后来刑侦技术进步,这个案子我也不是没翻出来过,可从来没有任何进展,现在受害人已经死而復生,关于当年的真相最清楚的人莫过于他自己,你要查就自己去查。」 说完他起身就走,应呈终究得不到任何回应。 受害人傅璟瑜,疑似涉案人员江还,案件调查负责人应爱华,所有跟十一年前的「6.09绑架案」有关的人员,竟诡异地在这个关头聚集到了一起,却都对这桩案件的细节及真相三缄其口,其中尤以应爱华为甚。 他忽然转身:「爸!」 应爱华脚步一顿。 「你记得璟瑜被绑架的那天你干了什么吗?你把我从床上拖下来打了一顿,那是我从小到大挨的那么多打里最狠的一次,你问我为什么不跟璟瑜一起回家,你问我为什么不看好璟瑜,你问我为什么不问问璟瑜到底去干什么。 十一年了,我连傅家的大门都没脸踏进去,因为在我心里,璟瑜是我害死的! 你敢说你不是这么想的吗?你们所有人都把璟瑜的怪罪在我身上不是吗? 我平白无故做了这个杀人犯整整十一年! 爸,现在我是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在问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当年你儿子的髮小被人绑架的真相?」 他转过头,干脆而果决:「不可以。」 「爸!」 「我说过,我能做的都做了。你放不下这个案子,可以,想要卷宗我也给你,但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应呈终于说出了他一直以来的疑问:「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谁是兇手?」 他原本转身要走,闻言脚步一顿最后还是一步都没迈出去,一回头,就听应呈又噼头盖脸地问:「而且你还知道,对方为什么绑架璟瑜,璟瑜这些年来又在哪里,当年,你身为负责人帮忙隐瞒了什么,对吗!」 他眉目里都凝着寒霜与冰雪,一眯眼,那一如既往的压力迫使着应呈低下头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要指责当时身为公安局局长的我包庇罪犯吗?」 第271页 应呈梗着脖子丝毫不惧不畏:「难道不是吗?你什么都知道,江还也什么都知道,对不对?为什么你们只瞒我一个,为什么你们什么都不肯说?我只是想要个真相!」 他只是冷漠看了他一眼:「真相是要靠自己去查的。」 「爸!」 应爱华就这么决绝地走出了会议室,只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一如少年时他曾经多少次追着这个背影质问真相。 只是当年一直没有查清的结果,如今十一载春秋,也依然迷雾重重。 他有点失魂落魄,却深知自己不可能从这个人嘴里得到真相,只是一走出会议室就见谢霖正站在拐角处拼命给他使眼色,愣了一愣就被他拽进了楼梯拐角:「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问你傅璟瑜的事呢。」 乍然又提及这三个字,让应呈又恍惚了一瞬,直到谢霖再次追问时才开口说:「很奇怪,问什么都支支吾吾躲躲闪闪的,尤其是当年的事,什么都不肯说,只让我别问。 当年他被绑架的时候我也才十八岁,我能帮得了他什么? 他带着一身伤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第一时间没有联繫父母却特地跑来找我? 哪怕他先去找我爸我也能理解,毕竟他们才是能够直接给他提供保护的人,可他现在却连见都不肯见他们一面。他的种种行为都不符合常理,而且这个时间点……也太巧了。」 巧得让他不能不怀疑。傅璟瑜的重生使得他深埋心底的那桩旧案重新浮出水面,阳光距离照进深海礁石只隔了那么薄薄的一层冰,假如他的出现是为了扰乱他调查「x」的思绪。那么……「x」这一招确实玩得漂亮。 听见应呈的有所怀疑,谢霖居然无端松了口气。幸好,应呈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应呈。 他依然冷静而理智,永远持有那天赐的缜密思考力,他从来不会被任何东西蒙蔽双眼。 ——这就是应呈。他愿交之以后背的兄弟。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接着查。他能一天不开口,两天不开口,难道还能再瞒下一个十一年吗?」 「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先把这案子放一放,专心查绑架案?先不说这案子你念念不忘十一年,总该有个迴响。 当年死去的人没有死,被掩盖的真相也是时候重见天日了。 而且……你还记得我们当时的推测吗? 如果十一年前那桩绑架案真的跟「x」有关,那从傅璟瑜身上入手,一定也能查到他!」 应呈却摇了摇头:「璟瑜当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傅叔过了很长时间才接受璟瑜应该已经死了这件事。 现在璟瑜回来了,浑身是伤,精神和心理上似乎也出现了问题,一问到过去就什么都不肯说,我觉得……唯一能说得过去的可能,就是他这十一年来都遭人囚禁。」 「「x」?」 「可能是。假如十一年前真的是他策划绑架了璟瑜,他有可能觉得璟瑜还有用,所以没有杀他,反而精心策划了他的假死。 当时那条船上布满了璟瑜的指纹和血迹,还遗留了他的书包,在海上漂了那么多天,书包里的书和试卷都还在,现在想想,过于强调反而使人觉得不够合理,如果璟瑜真的是被撕了票,留下来的痕迹未免太多。 之前的苏婧绑架案里,燕然只不过是一颗再简单不过的棋子,他尚且能够砸钱养上好几年,把璟瑜藏在某个地方十几年不被人发现,完全是他的作风。 直到今天,先是孙纲的死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再是我们隔天就发现了埋尸地,比他先一步找到了重要证人陈观良。 假设,璟瑜这些年真的一直被他囚禁。那么,选择在这个时候把他放回到我身边,只有一个理由……」 谢霖接道:「扰乱调查。」 「所以璟瑜什么都不说,也极有可能是受了他的威胁或者控制,毕竟他不说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些年里他到底经歷了什么。 这桩旧案我已经颠来倒去查了十一年,假如他真的咬死不开口,我就算再查也查不出任何进展。 如果我放弃手里的案子,反而专注去调查旧案,才是正中他的下怀。我们离真相一定很近很近,近到……他不得不把璟瑜抛出来做最后挣扎。」 谢霖点头:「话是这么说,但既然傅璟瑜出现了,你就想办法撬开他的嘴,他也是个不错的突破点。」 「我知道。」 说话间,徐帆就突然铁青着脸杀了过来:「你们俩躲这干嘛,害我好一通找。」 「你怎么过来了,结果都出来了?」 「对,都出来了,专案组那边在喊开会呢……」他说着横眉竖眼就把手里的报告单拍了过去,「给,这是你们俩给我送的杯子的结果。你说你们不是多此一举吗?我那边忙得脚不沾地呢,既然是同一个人的样本给我送一份不就行了吗,一人给我送了一份,我还以为是两个不同的人呢,两个都做了一遍,浪费我时间。」 说完又深唿吸一口气,用力捏了应呈的肩膀一把,陡然正色:「他就是傅璟瑜,他回来了。这十一年,你没白等。」 应呈翻开报告一看,只见纸张上排版空旷,印着清晰的指纹图片,最下方明晃晃写着两个字——「匹配」。 第272页 一颗心就这么「咚」一声沉入湖底,被柔软的淤泥包裹吸纳,他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宁了,弹指岁月里的那些痛苦喧嚣和折磨骤然远去,遥遥看不真切,竟让他眼眶发热恍惚有了痛哭的冲动。 他勉强忍住,非要扯着嘴角笑起来:「我一直觉得……是我害死了他。我悔过恨过,自己拿自己当杀人犯,背着我发小的冤魂这么多年……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徐帆和谢霖对视了一眼,哪里经歷过这种挚友蒙冤而死却又死而復生的神奇戏码,更没见过应呈这样脆弱的一面,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在他胸口锤了一下:「行了,失而復得是好事。哪天出来一起吃饭,咱们也认识一下。」 应呈点头,只见谢霖正尴尬地躲避着自己的目光,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你要是没怀疑他,就不是我认识的谢霖了。」 谢霖讪讪一笑:「我看你当时那样子,话都不会说了,就算我怀疑他也不敢说出来,哪知道你自己心里门清。」 害他送这个杯子的时候好一阵忐忑,生怕这小子又怀疑自己别有所图。 「开玩笑,你当我这些年的警察白干的?只是……」应呈突然沉默,没有再说。 ——他知道该怎么和陌生人相处,也知道该怎么击溃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线,可他却唯独不知道,该如何和死而復生的傅璟瑜交流。 璟瑜没死,可他曾经的亲密无间与竹马无猜,却确确实实早已溺死在了那片深海。 「等抓住「x」,你就真的不欠他什么了。走吧,开会去。」 应呈点头:「你们先去,我去找我爸,通知他一声。」 他说完就拄着手杖一瘸一拐上楼了,估摸着应爱华这会应该正在楼上局长办公室跟黄志远促膝长谈,他把门叩开一看,原来还不止他们俩。 「陈局?你也在?」 陈强已经做了很多次手术,但面部復原效果不佳,这张脸沟壑纵横依然显得十分恐怖,但幸而长时间的復健恢復了他的身体机能,只是一直没听说他回来工作了,乍一眼看见有些意外。 只见他一点头爽朗而笑,拍了拍椅子上靠着的老年人专用登山杖:「现在我们是两个残疾凑一双啊。」 应呈嘻嘻一笑依然是那没个正经的模样,把手杖里暗藏的刀刃抽出来:「不一样不一样,我这个高档多了,回头让哥给你也买一个。」 叶青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陈强哭笑不得地啐了一口:「去你的!」 应爱华轻咳一声,冷着脸就问:「你闲着没事是不是?又要干嘛?」 他把检查结果递了过去:「做过指纹比对了,他确实是璟瑜。傅叔那边……你去通知吧,但是璟瑜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见人,我尽量劝劝他,先别让傅叔他们过来。」 三位长辈显然都已经知道楼下大厅兄弟重逢那一幕,只是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脸上有些应呈看不懂的东西,然后沉默下来,只有应爱华把报告单略略一翻就往桌上一压:「我知道了,我会跟你傅叔说的。你要接着查案子我不拦你,但是你得给我分清楚轻重缓急,璟瑜的案子往后稍稍,先查眼下的特大杀人案才是正经的。」 「我有数。」 「你打个电话回去,让江还多做一个人的饭。」 应呈懵了一下:「啊?」 应爱华「啧」了一声嘬出个牙花来,父子间如出一辙:「我回你家吃饭啊。」 他顿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别别别老爸,你现在是专案组组长,当然得一心扑在案子上,回什么家啊,不应该住市局吗?」 他「嘿」了一声:「你个小畜生,让你爸住市局?我生你干嘛的?」 「我的亲爹,我那房子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江还一个璟瑜都快住不下了再加一个你地铺都没位置,我睡天花板?」 应爱华闻言又要打他,他连连后退:「实在不行你住酒店啊,我给你出钱行不行?」 「你是不是背着我在家金屋藏娇了?」 「我藏什么娇,我上哪藏娇去,我就藏了个江还你又不是没见过。」 江还……说陈阿娇倒是不算,顶多算个田螺姑娘。 「江还我还真没见过,璟瑜也回来了,我去见见又能怎么样?你那房子还是我出钱给你买的,你能拦得住我?」 「爸……不是……你听我说……爸!我那真住不下!」 江还和璟瑜就是两个精神病人,已经够让他头疼的了,再加一个他爸他这日子还想不想过了? 然而应爱华只是淡然转身就走,一点眼神都不给,任凭一瘸一拐的儿子拄着手杖追不上他,在他的字典里,说了一就没有二。 黄志远看着父子远去,终于轻声说道:「老陈,我没想到啊。我真的没想到啊……怎么会是他……」 陈强脸色一变骤然冷冽,纵横的伤疤在冰霜之下更显可怖,然而一起身见窗外虹销雨霁晴光蔼蔼,忽然就唿出一口气来:「没事的。会没事的。」 78、进展 这次的专案组规模前所未有的大,组员都是万里挑一的刑侦好手,人头攒动挤了一整个会议室。 应爱华被特调过来担任组长,陈强破格提回来担任副组长,这两位老搭档时隔数年之久终于再次精诚合作。 第273页 而黄志远身为兰城市公安局的局长,依然要负责市局的正常运转,因此没有加入专案组。 应呈瘸着腿姗姗来迟,刚一进会议室就惊见一熟悉面孔:「王处?你怎么在这?」这杀人案关他经侦什么事? 王余嘿嘿一笑,在他的石膏麒麟臂上叩了一叩:「这不来找你吃饭吗?」 「吃什么饭,馄饨?」 他立刻翻出一个大白眼来:「我看你长得像馄饨!」 应爱华冷冷瞪了他们俩一眼,轻咳一声,他们俩立刻老实闭嘴,只听他说:「专案组的动员会已经开过了,书面话客套话我不多做重复,免得浪费大家时间。 目前消息都压死了没有往外传,但资讯时代,这么大的事瞒不了多久,现在的重点是必须尽快破案,我知道案情十分复杂,现场多而且尸体更多,但越是这样越是要做到缜密,冷静,尽好我们作为刑警的职责。 大家先汇总一下各方的线索,商讨一下接下来的行动方案。兰城市局的刑侦支队先来,把案情大致介绍一下。」 谢霖下意识看了应呈一眼,结果应呈却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你才是队长,看我干嘛。 他一边心下暗骂这小子未免混蛋,一边只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我是刑侦支队的队长谢霖。六月九日上午,我们接到匿名报案,民和村发生命案,死者叫孙纲,是独角兽娱乐会所的人事部经理,在他家地下室发现了一个大型杀人分尸现场,没有找到尸块。 初步推测他是在杀人的时候被人反杀。六月十日,我们推测埋尸地有可能就在民和村不远的天成建筑公司承包地,在走访的时候被看工地的胡森袭击,四人负伤,警犬子弹牺牲。 我们制服胡森后,他被远距离狙杀。当天晚上,我们找到了杀害孙纲的嫌疑人,也就是他原本想要杀人分尸的受害者陈观良,但路上被人截胡,重要涉案人员陈观良被抢先一杀。」 说完又轻咳一声以掩饰尴尬:「事情发生得比较突然,队里人手也不够,所以文件还没整理完,跟案情有关的资料和照片已经先列印出来了,大家先看,稍后我再把更详细更书面的文件整理好发给大家。」 「匿名报案?报案人查了吗?」 谢霖忍不住又看了应呈一眼,却被后者一眼瞪了回来,只能在心里又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才继续说:「没必要查。这个报案人其实是我们市局禁毒支队的兄弟。禁毒一直怀疑死者孙纲的上司马琼有涉毒嫌疑,以孙纲为突破口在盯梢调查。」 「涉案枪枝呢?」 「只留下了子弹和弹壳,都是通用口径,暂时无法判断枪枝型号。不过单从子弹上来看,制作很精良,不太可能是自制的或者是改造的,很大可能是走私。」 「那毒品有收穫吗?」 谢霖摇头:「没有。在死者家中没有发现任何毒品。」 应爱华一低头仿佛在沉思着什么,陈强连忙轻咳一声,示意谢霖先坐,然后说:「那说一下尸检结果吧。」 曹铭紧接着站了起来,向满座同僚点了点头:「我是兰城市公安局的法医曹铭,先感谢一下四面八方赶来帮忙的法医同僚,谢谢。 尸体数量实在太多,凭我一个人是绝对解剖不完的,辛苦了。 首先是孙纲,他是死于殴打造成的脑干损伤,几乎是当场死亡,没有什么问题。 胡森是被狙杀的,身上一些外伤是遭到了警方的反击,也没有什么问题。 有问题的是最后一个死者陈观良。他确实是死于近距离枪杀,但他身上有非常非常多的不明外伤,照片在尸检报告里,你们可以看一下。」 会议室里立刻响起了「哗哗」的翻书声,曹铭继续说:「伤痕主要集中在双手和下腹部,还有脸部,都非常重。解剖的时候发现多脏器都有内出血症状,左手手臂骨折,右手手臂也有骨裂,手指的关节全部磨破出血,这不是单方面的殴打,而是互殴。」 应呈问:「死者孙纲身上不是也有伤痕吗?」 「我当时说过,他还手的机会不多,就算有还得也不重,这一点从他自己的指关节可以看出来,而且死者陈观良身上的伤有时间差,并不止是一次互殴留下的。 根据解剖的结果来看,至少有三次。最近的一次是死亡前四十八小时,也就是孙纲被打死的那个时候,但手臂的骨折至少已经有七十二小时了,没有治疗过的痕迹。」 「骨折严重吗?」 「很严重,是必须要手术的状态,都已经肿成两倍大了,估计动都动不了,正常人在受伤的当时就应该去就医,但他没有,血液里连点止疼药都没检出来。」 应呈不禁想起了陆薇薇「美国队长」那个形容,不仅是安眠药,在自己一只手骨折一只手骨裂的情况下还能活活把孙纲这么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哐哐两拳给打死,怎么说呢……还挺贴切的。 「不过……关于这个死者陈观良是如何在这种极端状态下反杀孙纲的,我们倒是从死者的尿检里得出了结论。 这一点,是兰公大的程老教授比对出来的,用的样品是去年我们缴获的新型毒品——「不夜之城」。」 谢霖噌一下又站了起来:「什么?「不夜之城」的整一条生产线不都被我们端掉了吗?」 去年叶青舟领着全禁毒的人追了好几个月,才把每一条销售路线都清理干净,集中销毁的毒品价值几十个亿,也就几个大学那边走正规渠道分了一点留作研究,怎么会又流了出来呢?难道…… 第274页 他下意识和应呈对视了一眼——是「x」! 他还在贩卖「不夜之城」!也只有他还能留有「不夜之城」的配方和生产线! 然而曹铭很快泼了他们一盆冷水:「严格来说,并不是「不夜之城」,而是改良版本。程老是这方面的专家,已经来来回回做了十几次比对了,确认并不是粗制滥造的仿制品,而是比例更科学,效果更持久,副作用更小的改良版本,也正是因为效果持久,代谢比较慢,所以还能在尿检里查出来。 我怀疑,之前叶青舟说的新型毒品,应该就是这个二代「不夜之城」。 还有,根据程老的初步检测,这个二代「不夜之城」具有一定的止痛和兴奋效果,死者陈观良生前服用过比较大的量,应该是拿来当止疼药吃。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血检里没有药物残留的原因,因为吃的根本就不是正常成分的止疼药。」 会议室里一时冷峻,陈强果断拍板:「把青舟叫来,一块编入专案组。你继续,还有别的情况吗?」 曹铭连忙点头:「还有就是建筑工地的尸块,目前能够确认的一共是四十四具尸体,大部分都拼齐了,还有少部分有遗失。 死者都是青壮年男性,死因都是割喉导致的短时间失血过多,就像……杀猪的时候放血一样。 在没有完全白骨化的尸块上採集到了清晰的齿痕,经比对,是胡森养的那条大黑狗留下的,可以佐证他们训练狗来抛尸的猜测。 同时,所有的受害者,都有生前留下的骨折或者伤痕,和陈观良一样,完全没有治疗过。也就是所有人,都是在经歷过互殴后的很短一段时间内被杀害后分尸。」 应爱华突然出声:「所有人?」 「对。所有人都有不同程度但都比较严重的受伤。」 「跟人口库比对过了吗?是不是所有人都没有被报失踪?」 曹铭被他准确的猜测惊了一下,连连点头:「对,所有人都没有前科,也没有被报失踪,除了死者陈观良身上带有身份证件以外,其他所有人都是身份不明状态。」 他冷静点头:「我知道了,下一个吧。鑑证的来说一下。」 徐帆僵着腰站了起来:「我是兰城市局痕检科的徐帆。我们这边工作量非常大,都在赶着出结果,关于孙纲的死亡现场,报告已经做好发给大家了,大家看一下,我这里就不重复再说了。 我简单说一下其他几个现场,等报告补完了再给大家发一份。 首先是胡森的死亡现场,狙击点在距尸体六百五十米左右的一家居民楼里,弹壳就放在窗台上,是故意留给我们的,一点指纹都没有。 但是刑侦走访的时候在监控里发现了一个人影,与陈观良被杀现场青年旅馆的监控所发现的是同一个人。」 他说着一按遥控器,把两张图片投影在大屏幕上,应爱华只是瞥了一眼,就一针见血地说:「夹克?」 徐帆没有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却听他白了应呈一眼意有所指地继续说:「你们如果还有相关的东西就一起放出来,这两张监控截图说明不了什么。」 应呈头皮发麻,只觉自家老爸仿佛才是监视着自己的那个人,只能轻咳一声,盯着四面八方莫大的压力把自己家对面的那张截图也放了出来:「这是之前在另一个案子里发现的监控截图,是同一个人。」 「这一张是什么时候?」 「五月初。」 「晚上?」 「快凌晨。」 应爱华冷笑了一声:「前两张是不是同一个人不好说,但可以肯定都是男的。这一张不是,这是个女的。」 应呈实在是过于震惊,以至于噌一下站了起来,瞪大眼睛「啊」了一声,只听他又说:「五月初的兰城早晚温差很大,到了凌晨更是最冷的时候,外面套一件夹克很正常,但六月份的天还穿夹克就有点奇怪了。 如果是为了掩饰伤疤或者纹身等特徵还能理解,但凑巧这两个人打扮得一模一样,就很有意思了。 要么,这一套打扮是专用的作案工具,两个人是一伙的,有事就轮着穿,要么……」 他还没说完就被应呈打断:「不可能!这衣服是名牌,好几万呢。我已经在让人查奢侈品的购买名单了,结果还没出来。」 「有你说话的份吗?这么能耐你一个人来?还查奢侈品购买名单,你能查出个屁来。不知道国内有黄牛专门倒卖还有人专门造假吗?」 说着又白了蠢货儿子一眼,恨不得当场摁住先揍一顿,接着说,「要么,这两个人根本不是一伙的,打扮得一模一样只是为了栽赃。」 应呈被自家老爸多方位无死角制裁得体无完肤,又问:「你怎么看出来她是个女的?」 「头髮。」 这件夹克本来就是男女同款,又是宽松加大的版型,再加上截图角度也不太好,看身形完全辨认不出什么,应呈死死盯着那顶鸭舌帽,才勉强看出那么一丁点区别来—— 前两张都是正常短髮,但他拿出来的第三张里,却是将长发盘起后藏在鸭舌帽里。 图片非常模煳,根本看不出来头髮的走势,只能隐约看见鸭舌帽有个不正常的凸起,如果不是仔细观察谁又能注意得到,实在是不得不折服于这块老生姜的火眼金睛。 第275页 「好了,把这个疑点记一下,鑑证继续。」 徐帆堪堪从这一场单方面的「父子家暴」中回过神来,连忙点头继续说:「针对胡森的死亡现场其实很简单,难的是他用来分尸的现场。这个胡森是个捡破烂的,家就住在垃圾堆里,指纹dna血迹,乱得一塌煳涂。 目前已经提取到了近千份不同的指纹,大多无效,都是丢垃圾的人留下的,但我们正在挨个记录比对,一一排查。 这个现场我们还要二次復勘,结果还要再等。不过我们在胡森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叠身份证,总共四十四张,全部都是二十五到四十岁不等的成年男性,与我们发现的尸体数目一致,目前正在挨个比对。」 应爱华说:「知道了,你们继续调查,復勘多少次都无所谓,但结果务必要精确。人手不够就开口,我再想办法给你调。应呈联繫户籍,尽快核实这些身份证。说一下陈观良那个现场。」 「警方赶到的时候兇手还没离开红旗青年旅社,跟我一起留在案发现场的刑警陆薇薇曾经目睹一个人影从杂物间逃走,她追了出去,我负责留守现场,但是被人跑了,没抓住。我们后来在杂物间的窗台上提取到了陆薇薇的指纹和脚印。」 「陆薇薇?在专案组吗?」 谢霖连忙说:「没编进来。」 「记一笔,破坏案发现场这是应该记大过处分,甚至有可能开除的错误,就算是实习生也未免离谱了一点。」 徐帆尴尬地咳了一声:「当时……咳……情况很急,所以……」 「好了,这个帐结案以后再算,继续说。」 「在内侧的门把手上检出了死者陈观良的指纹,兇手应该是骗开了门后直接枪杀,一枪毙命稳准狠,绝对是个用枪的老手。 房间里没有检出除了死者以外的指纹和dna,子弹也是常用的口径。 但是,我们在死者的一只塑胶袋里,发现了十万元现金,连号,一次性取出的新币。」 「号码呢?」 「查过了,是六月七日早上从兰城银行取出的,取款人是赵诚,这个人是独角兽娱乐会所的会计,取款的帐号是一个私人帐号,但这个私人帐号几乎每天都有密集的大额交易,大部分是跟独角兽娱乐会所登记的商务帐号交易的。」 王余掏出了一大摞文件,轻咳一声说:「所以说术业有专攻呢。你们刑侦就是不够敏感,这么简单的套路都看不出来,关键时刻还得靠我们经侦。 来,这是独角兽娱乐会所这一年来的所有流水,我都事先给你们查好了。 你刚刚说的私人帐号是这种企业打擦边球的常用手段,多成立几个公司,多办几张卡,把那些灰色收入从左边口袋挪进右边口袋,来来回回多倒几次手就合法了,也就是俗称的洗黑钱。我把这一年来的流水翻来覆去查了个底掉,发现这其中还涉及偷税的问题……」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应爱华那边打断了:「什么时候了,谁还有空听你在这科普经侦那些门道,我要是什么都懂我叫你来干嘛,看戏?直接说结果。」 「行行行,那就直接给你们说结果。结果就是这个娱乐会所的老总马琼涉嫌洗钱偷税,证据确凿板上钉钉。 她胃口太大,不明来歷的钱越来越多,也来得越来越快,最高记录一天就进帐近千万,直接导致这个叫赵诚的做假帐做得这么高明都兜不住,这才被我查出来。」 叶青舟终于赶了过来,只听到王余的这么一句,立马说:「我就知道马琼有问题。这么说这笔钱很有可能就是贩毒所得?可是当时我也找经侦的兄弟查过,没发现他们的帐有问题。」 王余哼笑了一声:「没听过「阴阳帐」吧?人家把阳帐给你你能查得出问题那才是有鬼了。至于这笔来歷不明的钱到底是不是毒资,那就不在我调查范围之内了。」 应爱华懒得废话,案情细节交流到这里,雷厉风行直接就安排起了行动:「行了。鑑证继续做鑑定,人手不够吱一声,我给你们调。刑侦分组。应呈带一组人逐一核对死者身份。 二组跟老陈,用人海战术从各大车站以及周边所有城镇逐一排查可疑人员,联繫所有分局和派出所加强警戒,同时排查辖区内所有疑似可以用来制毒的窝点。 三组跟我,具体分工我会私下安排。法医那边去协助一下兰公大的程老,既然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就协助他尽快研究出这个二代「不夜之城」的成分以及制作方法,好帮二组确定排查方向。 王余,你经侦最厉害,我们刑侦都是榆木脑袋,你去给我把这个赵诚提回来,按不死这个马琼我就按死你,听见了没?」 王余一缩脖子只觉颈后有风,尴尬地「嘿嘿」一笑,心说多大的人了,说两句怎么还记仇呢。 整个办公室绷着一股子劲正要出发,叶青舟却突然出声:「等一下!马琼不能动!」 「为什么?」 他迎面撞上应爱华冷漠却凛然的目光,背后冷汗唰一下就湿了满背。 这个人不愧摸爬滚打几十载,一路杀进了权力的旋涡,并在其中屹立多年不倒,轻飘飘的一个眼神就能压得他连头都不敢抬,「不怒自威」四个字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看了应呈一眼,却见这小子正吊儿郎当笑嘻嘻等着看他跟他爸掐起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几个字也算恰到好处。 第276页 ——这傻儿子怕不是医院里抱错了吧? 应爱华很快不耐烦:「问你呢,为什么不能动马琼?」 「没证据。」 王余一努嘴示意桌上小山似的文件:「不够?」 「我说的是没有她贩毒的证据,而且她本人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假如我们现在以洗钱偷税的罪名把她控制起来,只会打草惊蛇。」 应爱华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打草惊蛇?挖出来四十多具尸体,狙击手当着警察的面灭口,中央专门调人成立专案组,还打草惊蛇? 我们这他妈是把蛇窝都给捅了!我不管她犯了几桩案子,我也不管有多少是能查清楚的有多少是还没查清楚的,我只知道这里摆着一副手铐可以直接把她送进去!」 叶青舟肉眼可见地颤了一下,随即立刻攥紧了手,一抬头双眼迸出灼热的烈火:「那毒品不查吗?」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犯了什么罪就该以什么罪名起诉。假如只满足于她受到惩罚的结果,那跟我们亲手帮她洗清了贩毒的罪名有什么区别?」 应爱华定定看了他三秒,随后冷笑了一声:「说你是榆木脑袋都高估你了,榆木好歹能雕呢,我看你脑袋里装的都是刨花。」 眼见着两个人针锋相对一触即发,陈强连忙站起来给亲亲小徒弟打圆场:「好了,意见不同而已,多大点事。应呈,你呢,你怎么想?」 冷不丁被点了名,应呈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只能尴尬地轻咳一声:「这个……咳……禁毒这边跟这个马琼已经跟了一年了,这个时候用经侦的罪名把她抓了,确实会导致前功尽弃。我的意思是让禁毒继续跟,反正她也跑不了,等禁毒有收穫了再抓她也不迟。」 王余立刻瞪了他一眼:「什么叫跑不了?你知道这姐们身上有多少资产吗?她真要跑手眼通天人脉遍布,背后还不知道涉及什么黑色产业,你就这么确定你能拦得住她?」 叶青舟忽然冷笑了一声,眉眼里如鹰似隼:「我就怕她不跑。她这个人极端自负又对我们警方持轻视态度,而且深信我们不可能抓到她涉案的证据,假如她真的要跑,也会安排好她的资产和生意再跑,送上门来的现行哪有不抓的道理?」 「你光盯梢就能把她盯跑?」应爱华冷冷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向应呈嗤了一声骂了句蠢货,这才继续说,「王余,你去把那个赵诚提回来,打草惊蛇点到为止自己掂量着办,搞砸了老子扒了你的皮!」 「好嘞!这就去!」 叶青舟看着王余一马当先杀出了会议室逮人去了,还是有点恍惚,直到应呈拽着他走了出去,这才反应过来——应爱华原本的计划就是敲山震虎抓马琼一个现行! 他惊觉后背湿透,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看向应呈:「我总算知道你的警察天赋是继承自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应呈笑骂了一句:「能想像得到你小弟我的童年有多水深火热了吧?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这个亲爹跟吃了枪药一样,特别暴躁。」 叶青舟又看了他一眼,仔仔细细地思考了一下:「你爸你妈当年真的没抱错孩子吗?这么优秀的警官,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二傻子?」 「去你的!」 79、奖盃 会议室的人只剩了应爱华点的那几个,等他分配完任务以后就只剩他和陈强并肩坐着了。 他仔细翻看着那些小山一样的文件,只看了几页就忍不住皱起了眉:「你说说你手底下这几个小的,案发都多长时间了,到现在连记录都没做完,要放在我们俩那会,这种工作效率早开出去了。」 「行了,你少说两句吧。自己心里有气别撒在孩子们身上。你在兰城的时候有过这么大的案子? 这么乱的现场一开始人手还不够,要等这结果确实得这么长时间,换谁来都一样。」 应爱华嗤了一声。他确实心里有气,气应呈这个蠢儿子不开窍,也气自己目前能力有限,他看得住一时,看不住一世。 更气当年一个错误的决定,一不小心就把应呈这孩子拉到了漩涡中心。 他的目光逐渐停留在那三张监控截图上:「这是他?」 「我也不确定。」 他把三张截图在桌上排成一排,然后把后面两张挪开:「假如这两张是他,那么……这一张又是谁呢?」 「查了他这么多年了,没发现他身边有个女人。而且……万一两个都不是他呢?以他的手段和势力,手下养的杀手肯定不少,不一定就需要自己亲自出马。」 「你可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跟他有过近距离接触的人。」而且还从他手里活下来了。 陈强尴尬轻咳一声:「我转头都没来得及,什么也没看见。」 「而且,这张截图又是从哪里拍到的呢?我总觉得背景有点眼熟,就是想不起来。」 他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好像……是什么电梯厅之类的地方。看着不像是酒店,酒店应该不会这么暗,像小区。」 应爱华闻言腾一下站了起来:「是阿呈家小区!」 「什么?他摸到阿呈家里去了?」 他站起来就要走,走之前又回过身把三张截图都收了回去:「对了,那个禁毒的小子,你带出来的?」 第277页 陈强一点头,提起小徒弟尾巴就翘上了天,乐呵呵地说:「不错吧?」 他只撂下一句「太轴」就走了出去,陈强没有得到明确的夸奖,只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在他身后追问这句太轴到底是夸是贬。 应呈这边核查身份信息查得焦头烂额,办公室电话都快被打爆了,那边又有人来通知说王余已经把那个叫赵诚的会计提回来了,问他去不去旁听。 「这么快?王处行动力够高的啊。」他说完问谢霖,「走,一块去看看?」 谢霖连忙把电话丢给身边的小吕:「去去去,一块去。」 然而刚走到门口,迎面就看见王余领着一个畏畏缩缩的瘦高个过来了,想必就是赵诚,只是再一瞥,才发现赵诚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个马琼! 二人当即对视了一眼,让打草惊蛇也没让他做到这种地步吧,怎么直接一块提回来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马琼就加快了几步,直接走到他们俩面前。 她依然是那一身高奢的名媛套装,精緻的妆容里薄唇猩红尤为惹眼,这样英气的妆容使得她的怒气值翻倍,看起来更加愤懑,谁知道她来到了面前,开口却是一句看起来真心诚意的「对不起」。 「我们天马娱乐集团一直奉公守法,身体力行,我知道响应国家号召按时缴税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没什么可称道的,但我真的没想到我名下的独角兽娱乐会所居然会出了这么个人! 先是涉嫌杀人分尸的孙纲,现在又是做假帐中饱私囊的赵诚,我……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真的已经在尽力做好每一件事了! 可集团名下产业那么多,每一样都要我亲自去过问,我每天要面对的人和事那么多,这边是什么领导那边又是什么高官,我已经在尽力了! 亏我还给两位警官夸下海口,说我用人从不出错,现在倒好! 对不起……我真的是给两位警官添了太多的麻烦,我会回去好好整顿的,真的对不起……」 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在短短一席话里完美演绎了从「被人背叛的愤怒」到「身为纳税大户的荣誉感和自豪」,再到「一个人独立支撑的艰难」,最后拉回「礼貌和教养」的表情变化,情到深处难以自持留下的那颗鲛人的珍珠更是画龙点睛,把这齣戏推上了另一个新的高潮,是棒到应呈都想原地扒了石膏给她起立鼓掌的程度。 只不过,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给人留面子的人。相反,他乐于且精于拆台。 「谢霖,我上次让你买的那个小模型呢,说要送给马总的那个?」 他只要一撅屁股谢霖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立刻拉长尾音「哦」了一声,点头接话:「那个奥斯卡小金人是吧?你瞧我这脑子,不好意思啊马总,我给忘了。」 应呈憋着坏笑:「对不住了马总,我本来是准备了一个奥斯卡小金人要送给你的,谁知道他给忘了,下次,下次一定送,还送你一对限量款的玫瑰金镯子,别嫌弃,我们新上的最新款。」 谢霖在旁边帮腔:「现在网上能买到的都是假的,送马总马总也看不上啊。以马总的演技,值得一个真的,对吧?」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指桑骂槐骂得不亦乐乎,马琼丝毫没放在心上,瞬间卸去脸上的虚伪假面,优雅的笑了起来:「我就当两位警官是在夸我了,不过独角兽娱乐会所接二连三出问题,就算警官们不说我也是要关门整顿的,到时候还希望警官们能有新的证据,尽早破案。等破了案,我会再给警官们送一面锦旗的。」 说完她又转而向被铐住的赵诚冷声说:「还有你!我自问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以你的工资,买房买车绰绰有余,儿女出国老婆挥霍,哪一样不够你花? 还要中饱私囊吞我的钱,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欺上瞒下倒是做得一手好帐!要不是警察找上门了还不知道你这人皮底下长了颗狼心狗肺,你就给我好好配合调查主动坦白,争取少判个几年吧!」 原本就畏畏缩缩的赵诚更是一个激灵,抖如筛糠,她轻哼一声,向王余说了声「辛苦」,这才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了。 谢霖这才有空嘲讽了应呈一句:「让你说她演技不行,现在好了,什么正事没干,净磨砺演技了。」 应呈忍不住吐槽:「她是跑好莱坞进修去了吧?」 王余气得磨牙,让人先把赵诚押走,说:「我在经侦干了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这样的。」 应呈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句:「知道我们刑侦平时都在跟什么样的对手打交道了吧?就这还是小儿科里的小儿科呢。」 就这几天的功夫,他拆马琼的台都拆累了。 谢霖问:「对了,不是说让你稍微打一下草惊一下蛇的吗,怎么直接就把蛇带市局里来了?」 「你以为我想?我前脚把赵诚抓了,正在办公室里查他那些阴阳帐呢,后脚这姐们就直接领着人杀过来了,给我哇哇一顿好哭,把自己说得比窦娥还冤。 说这个赵诚欺上瞒下做了好几套帐,一边偷税一边贪污,私吞了她好几千万,感情她才是受害者。」 「可洗钱偷税不是证据确凿了吗?她身为法人代表,这也能跑得掉?」 王余嘆了一口长气出来:「这姐们忒精,你别说还真有可能让她跑了。我在赵诚名下查出来一个国外的帐号,里面有好几千万,分批次打的,但我问过他,他根本不知道。 第278页 很有可能是马琼从一开始就留了后手,给他弄了些资产,到这种关键时刻就把他推出来当替罪羊,一口咬定是他吞了钱自己一个人干的,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总结来说就是一句话,有钱真好。」 好几千万呢,说砸就砸,除了羡慕无话可说。 应呈嘬出个牙花来:「那就这么让她跑了?」 「她想得美。假的就是假的,就算这个赵诚做帐的技术再高明,假的也成不了真的。 再给我点时间,我一样能给她查个底掉。但是……现在人是肯定已经惊了,等我查到确凿的证据不知道要多久,我怕她早跑了。」 「跑不了,放心,叶青舟盯着呢,就怕她不跑。」 他一点头转身就走,应呈连忙一把拦住他:「你干嘛去?」 「审讯啊。」 「您歇会,我们来。」 「经侦的东西你们懂吗?」 应呈朝他一眨眼:「经侦我们确实是审不明白,那些数据一报出来我就头晕,但刑侦我们是好手。」 说完拉着谢霖就往审讯室走,王余拦不住,只好自己去隔壁监控室了,结果一推门,赫然见专案组正副两位组长正坐在监控室里喝茶呢。 「你们俩怎么在这?」 应爱华朝里一瞥:「看戏。」 只见两个人一人吊着一条胳膊走进了审讯室,赵诚面如死灰,连头都没抬,而谢霖草草把面前的文件一翻就率先开了口:「赵诚,男,四十五岁,结婚二十年,大儿子十八岁,在义大利留学,小女儿十五岁,在学法语,打算去法国留学,老婆无业,但每个月都要花大笔钱旅游美容买名牌包名牌首饰。挺烧的啊,一个人养这么大一家子不容易吧?」 他没有说话,仿佛没有听见。 「儿女成绩都不错,很懂事,就是花销实在有点大。以你的情况,虽然罪不及家人,但没收财产是肯定的了,假如让你老婆改改大手大脚的毛病,去找份工,应该能供得起你儿子,不过你女儿就……出国是肯定出不了了,法语也算是白学,但是国内的公立学校应该还读得起。」 他依然没有说话,应呈一边盯着他的反应,一边迅速打断:「你想什么呢?她一点工作经验都没有,顶多就是端端盘子洗洗碗,一个月三五千都是顶了天了,你以为这笔钱能供两个孩子? 要我看,他大儿子不半工半读自己承担学费再补贴一下家里,恐怕他妹妹能饿死在国内。 不过国外一些高校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居然不允许学生在外面打工,而且我们国人在国外本来就受人歧视,有钱还另当别论,要是没了钱,可就更惨了。」 然而赵诚却依然不为所动,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王余在监控室里皱起了眉:「这一招应该有用啊,怎么没点反应?刚在外面那马琼还拿家人威胁他呢。」 「那不是威胁。」陈强转过头来神秘一笑,「你不了解马琼。」 果然,谢霖突然一拍桌子,突如其来的响动吓得他整个人都是一颤,迎面对上了谢霖锐利的目光:「不过你从来不怕这些,因为只要你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马琼就会继续帮你养着你的老婆孩子,我们所设想的这些贫苦生活就都不会发生,对吗?」 赵诚震了一下,随后立刻有意识地低下了头,躲开了他们的目光。 应呈站起身来,缓慢地在他身边绕了个圈,压力随着他的走动和靠近成倍增长,最后他坐在桌上,吊儿郎当地说:「你不用说话,我知道你会说什么。你会说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干的,假帐是你做的,税是你漏的,海外帐户是你开的,钱也是你自己打进去的,跟别人没有关系,对吗?」 他终于开口:「是我干的。」 「有的时候,并不是只要给够了钱就是一个好父亲。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五岁,正巧是最叛逆,是非观最强的时候,一个孤零零地在国外念书,一个努力学外语打算出国,这个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爸偷了别人的钱来养自己,自己用的东西吃的饭,甚至连身上穿的衣服手里看的书都是脏的,你觉得你这一对儿女会怎么样?」 他突然攥紧了手,又迅速放开,似乎生怕别人会注意到,却依然逃不脱应呈的眼睛。 「无非两个结局。要么破罐破摔,顺着你给他们树立的这个良好榜样一路走下去,要么唾弃你一辈子,以你这个父亲为耻。 儿子倒还好,让他恨也就恨了,可女儿要是学坏了,再被人骗,那可真的是一辈子都完了,到时候还要骂你一句,都是从你这学的,你可怎么办?」 「别说了……别说了!你再说这事也是我干的,我逃不了就是逃不了!」 「是,你确实是逃不了,但你有没有想过一点,当你顶下所有罪名锒铛入狱,家里应该断了生活来源从此一贫如洗,但他们依然有钱可以照常挥霍,你的一儿一女会怎么想? 这个年纪的孩子想像力是很丰富的,他们可以轻易就猜出来,他们的爸爸应该是为人顶罪了。 为谁呢?为那个给他们家送钱的人。你很清楚马琼是什么人,也应该清楚凭你的儿子和女儿不可能是她的对手,但你觉得,你的孩子,会眼睁睁看着他们最爱的爸爸一直这样被人冤枉吗?」 谢霖冷笑了一声,接着说:「所以你的儿女只有两种结局,要么学你,不是毁了自己的下半辈子,就是自己把自己送进监狱。 第279页 但这样都还算好,至少命保住了。万一你的儿女想要去求个真相,马琼就一定会弄死他们。 这个真相是你自己给他们,还是等着看他们去找马琼要,你自己看着办。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到时候你在里面关着,恐怕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赵诚终于癫狂起来,他怒目圆睁站起身,却被眼疾手快一把按了回去,只能疯狂挣扎嘶吼:「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应呈冷静地说:「不干什么。给你一次不会后悔的机会。」 「是我干的!我说了是我干的!那些帐是我做的,那些钱是我转的,证据确凿板上钉钉你们还想我说什么!」 他一伸手,谢霖就麻熘地把银行提款记录给他递了过去,他把证据举到赵诚面前:「说吧,六月七号早上八点零三分,银行刚开门,你就去取了十万块钱,这笔钱是怎么回事,谁让你取的,为什么取,取了以后交给谁了?」 赵诚一愣,瞬间冷静下来,低下头不发一言。 谢霖乘胜追击:「明人不说暗话。马琼私底下在干什么我们都很清楚,洗钱偷税的罪再大也不至于给你判死刑,你老实交代进去以后认真改造,我们还能帮你争取减刑,说不定几年就出来了,到时候你还能赶上你的孩子结婚生子,我想你也不希望出去了只能白髮人送黑髮人参加葬礼吧?只有马琼进去了,你的家人,你的老婆孩子才有可能安全。」 「这么给你说吧,我们经侦的兄弟也不是吃素的,就算你的帐做得再漂亮它也是假的,给他点时间他照样能把马琼揪出来。 但到那个时候,她肯定已经把涉黑涉毒的东西都处理干净了,顶多用洗钱或者偷税的罪名撑死判她个十年,她这个人是从来不相信我们警方的实力的,只会觉得是有人出卖了她,你猜……等她出来以后,会放过你和你的家人吗?」 王余在隔壁笑骂了一句:「臭小子……怎么还带现学现卖的。」 应呈说完起身就走,谢霖也站起来故意收拾桌上的文件:「我们言尽于此,仁至义尽,希望你以后不要怪我们没有给过你选择的机会。」 赵诚终于彻底崩溃,他一直紧绷的双肩垮塌下去,整个人都深深陷进了椅子里:「我说。」 两个人齐齐顿住步子,隔壁的应爱华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陈强瞧见了,忍不住酸了一句:「我家青舟也不比他差。」 「还是差一点的。」 「差哪了?不就顶了你两句吗,我看你就是小肚鸡肠。」 应爱华依然挂着笑脸:「差就差在我这个是儿子,亲生的,你那个是徒弟。」 孤寡老人且儿子没有学警的陈某气得血压上飙八百个点。 赵诚仿佛在瞬息之间苍老了十岁,显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带着血肉的皮囊紧紧绷在那副佝偻的骨架上,唿出一口长气,这才开口:「其实,我也不清楚她到底在干什么,我只是个管帐的,晚上收钱,白天负责把这笔钱洗成合法的,光明正大转进公司户头,仅此而已。 我听孙纲的,他让我去取钱我就去,取了以后就交给他,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你就没有问过他们在干什么?」 「我怎么敢问?虽然我不确定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但我只知道肯定不是合法的,我帮他们洗钱偷税做假帐,已经跟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知道的越多只会死得越快!」 应呈冷笑了一声:「赵诚啊赵诚,我们是真心想要帮你的,到这种时候了你还在执迷不悟,我们也没有这么多的时间陪你耗,不想说就算了,谢霖,我们走。」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少睁着眼睛说瞎话!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吗?那些帐都是你经手的,假帐也是你做的,你会什么都不知道?」 赵诚终于放弃了一切抵抗,垂下头低声说:「我老婆和女儿还在国内,马琼就是一疯子,只要你们答应帮我保护她们,我就说。」 应呈看着他,点了点头。 80、挑食 赵诚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也并非是在撒谎。他确实一直到了快要锒铛入狱的时候,也没弄明白那些钱的具体来歷。 「独角兽娱乐会所有一个高级会员制,根据服务的等级,会费在一百万到一千万不等,上不封顶。 白天不开,只有晚上才开。我白天在单位里做个普通的会计,到了晚上,就负责到那里去收钱。 他们专门弄了一个员工通道,给我单开了一个房间,我不能出去,只能在这个房间里点钱收帐。我不是没好奇过,但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勾当。」 「房间?」 「对,他们防范得很严。专门有人看着我,尿急用的都是隔离的员工厕所,完全密闭静音,就算我已经跟他们是一伙的了,不该让我知道的东西也不会让我知道。 而且在这个会员制里服务的人,跟外面不是同一批人,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下了班会去哪里,但我按照要求,把这些员工也编在独角兽里,照常发工资,连三金五险都有,你们自己去仔细核对一下就能查出来。」 「他们是谁?」 赵诚抬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我只认识一个孙纲,其他人我都不认识。不过孙纲后来好像出了点事,没有再来过。那天叫我去取钱,是这段时间第一次联繫我。」 第280页 「那马琼呢,她去过吗?」 「她从来没有直接来过,只跟我交接帐目和钱,但根据她的表现,我可以肯定他一定知道这其中的猫腻。」 「你能指认她参与其中吗?」 「不能……只是心照不宣的程度。」 应呈下意识看了谢霖一眼,只见谢霖朝他摇了摇头。结合马琼从一开始就留了后手砸钱也要把他砸成替罪羊的能力来看,一般人根本不可能从她身上获取任何直接证据证明她跟这些违法行为有关系。 「最后一个问题,这个会员制的具体场所到底在哪?」 「天马娱乐集团的地下二层。有门禁,只有从职工电梯才能下去,晚上开门的时候都是有专人看守的。」 应呈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向谢霖一点头,两个人起身就走,赵诚连忙在身后大喊:「等一下,别走!你们说好会保护我家人的!」 「放心吧,有我们警方在呢。」 应爱华立刻带头走出监控室,迎面就问:「你下一步什么打算?」 应呈一看就知道他肯定在隔壁旁听了个全程,一挑眉:「你不是打算打草惊蛇吗?打呗。」 说完低头一看自己和谢霖的两条麒麟臂,一扭头就喊陆薇薇和秦一乐,奈何喊了半晌没人应,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两个熊孩子人呢?」 「早上就没见他们俩,再睡过头,这个点也该醒了吧?我给他们打个电话。」 谢霖说着就拨了个电话过去,没想到对面秒接,只是说着说着,语气却骤然凛冽,「餵?陆薇薇?你在哪呢,这都几点了,不上班了?什么?你在哪?岑县?秦一乐也在?」 应呈一把抢过手机:「你们俩一声不吭跑岑县去干什么?查案?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陈观良老家吗?我问的是你们去调查为什么不打报告! 说话啊,刚刚不是很理直气壮吗?这个时候不出声了? 翅膀硬了是不是?还是觉得我跟你们谢队说话都不管用了?整个支队就你们有能耐会查案?」 「行了行了手机还我!」谢霖又把手机抢了回来,深唿吸一口气才压下火山喷发似的怒气,冷静说道,「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回来!我管你们现在是在高铁上还是飞机上,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马上回来!一点组织性纪律性都没有了还当什么警察? 以为市局是可以让你们随心所欲想去哪就去哪的地方吗?听见没有!马上给我回来写检讨!」 说完愤愤挂了电话还是不解气,铁青着脸又骂了一句:「妈的,这两个兔崽子,回来我不扒了他们的皮!」 应爱华围观了全过程,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句:「御下有方啊。队长翘班,实习生也敢跟着一块翘,学得挺好。」 应呈气得磨牙却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切齿地喊顾宇哲:「顾崽!跟你谢队去把那个什么破娱乐会所给我抄了!抄干净点!」 谢霖问:「那你呢?」 「我去把赵诚的老婆孩子接市局来,走个过场免得马琼打人家孤儿寡母的主意。」 陈强立刻举起拐杖把他拦住了:「你跟谢霖一块去就行了,赵诚的家人交给我。」说完又冷冷笑了一声,配上那张纵横沟壑的脸显得尤为可怖,「你啊,还是太年轻。」 ——他这是打算用赵诚的家人再布一条线呢。 不得不说,姜确实还是老的辣。 从兰城开往岑县的车上,陆薇薇放下手机,身边的位置空空如也,只有她手里捏着两张高铁票。 —— 只不过应呈还是扑了个空。马琼反应更快,所谓狡兔三窟,她不会放心只把赌注全押在一个即将锒铛入狱的赵诚身上,等他迅速带着人前往独角兽娱乐会所,地下二层已经被拆了个干干净净,连根柱子都没留。 面对这满地的狼藉,应呈只能无奈摇头,对谢霖说:「我总觉得我爸连这点也算到了。什么都不说,就让我空跑一趟。」 谢霖嘆了口气,总算明白为什么陈强还要再布一条线,在他肩上一拍:「行了,上阵父子兵,你们俩齐心协力,我就觉得我们破案肯定有望。」 「齐心协力个屁,我倒是想,你看我家老头,有一丁点友好合作的样子吗?」 关于傅璟瑜的案件细节他瞒了整整十一年不肯开口,更不要提这个「x」了,他但凡能多说一句,这案子的进展也不至于停滞不前。 「你说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上次不是说让你负责把那几本卷宗都拿回来的吗?」 「我根本没提,问他要他也不会给的。与其让我去拿,还不如让档案室去开口,徐帆跟档案室关系最好,让他去吧。」 谢霖一想到现场之乱就替徐帆头疼,做到现在也没把痕检报告做完,这专案组还急得和催命似的,想了想主动掏出了手机:「算了,这电话还是我来打吧。」 他这边电话一打,应呈的手机就响了,上面赫然两个大字——「亲爹」。 应呈一看这两个字就直觉不妙,接起来一听,对面只说了四个字就果断挂了电话。 「回家,吃饭。」 谢霖连忙问:「怎么了?」 他嘬出个牙花来,嘴角直抽抽:「你先忙吧,我爸喊我回家吃饭,吃完我回来替你。」 回家?他现在家里一个江还加一个傅璟瑜再加一个他爸,真是好一出十里埋伏四面楚歌!谢霖眼一亮:「能不能蹭饭?」 第281页 「蹭你个大头鬼,哪凉快哪待着去。我都快要后宫起火了你还上赶着来凑热闹,跟人沾边的事你是一点都不干?」 谢霖更加乐不可支,就差把「幸灾乐祸」四个字写在脸上了:「人家惧内是惧一个,你倒好,惧两个。」 应呈嘻嘻一笑:「怎么?羡慕嫉妒恨?求我啊,分你一个。」 单身狗谢某受到一万点暴击伤害,抬脚就踹:「滚吧你!」 应呈屁股上挨了一脚老老实实回了家。脱下警服的应爱华拎着公文包正在小区门口等着他,他嵴樑笔挺,身姿颀长而秀挺,一点都没有快退休的颓气。 相反,依然透着一股子健壮的年轻气质,显得那么可靠。这身影穿越时光与回忆重叠,让应呈恍惚想起小时候他在楼下等自己放学一块上楼的场景,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爸」。 结果,他一回头只皱着眉说了一句:「三十岁都没到就拄上拐了,我们俩身份是不是得换换?」 ……好好一个爹怎么就长了张破嘴。回忆的滤镜「咔嚓」一声就碎成了一地的残渣。 应呈为那一瞬间的情不自禁感到十分耻辱,咬牙切齿:「你要是叫得出口,我倒也不是不敢应。」 「三天没打这是要上房揭瓦了?」 「这话明明是你说的这也怪我?」眼见着亲爹的手已经举起来了,应呈一熘烟跑得飞快,只是没跑两步就停下来嗷了一嗓子,老老实实拄上拐。 应爱华慢慢腾腾追上来还不忘赏他一个白眼:「就你这样,伤能好才有鬼了。」 说完就撇下他自己一个人往前走去,只留应呈瘸着腿在后面喊「等等我」。 应呈紧赶慢赶耽误了两分钟才走进电梯间,只见电梯大门依然开着,一只略显苍老的手从电梯门上缓缓收回,他轻轻一笑,父子俩站在狭小的电梯间里,心照不宣没有说话。 电梯很快到了六楼,应呈一开门,就见厨房里忙活的人是江还,傅璟瑜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在厨房外面剥毛豆,安静而仔细——颇有一副妈带娃的温馨感。 然而岁月静好的画面只持续了一秒,就被他身后的一声「璟瑜」给破坏了。 只见傅璟瑜双手一颤,水珠溅了一地,他仓皇侷促地站起身来,嗫嚅着叫了一声「应叔」。 应爱华一贯是严厉且不苟言笑的,甚至有些兇悍。他身为警察的铁血在日復一日里浸润到了骨子深处,不自觉带入了家庭。 应呈毕竟从小就练就了铜墙铁壁似的厚脸皮,向来以跟老爹唱反调为乐,但傅璟瑜可就不一样了。 他八岁才来到傅家,向来敏感脆弱,更何况傅叔夫妻俩对他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一句重话捨不得说,哪像一墙之隔的应家天天上蹿下跳上演着父子相杀的戏码。 因此,他从小害怕应爱华,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让他飞速退避万里之外。 在经歷过这十一年的杳无音信之后,这份恐惧扩大了无数倍,以至于他迅速低下了头躲开目光,并以一种卑微姿态迅速后退一步,让应呈脑海里冷不丁跳出一个形容词—— 「奴」。 应爱华越过应呈,走向了傅璟瑜,每一步都恍如山崖坠顶,带着令人难以抬头的压迫感,他在他面前站定,应呈清晰地看见傅璟瑜的肩膀在发颤,一颗心不自觉吊了起来,良久,应爱华才捏了捏他的肩膀,嘆息了一声:「真瘦,不过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应……应叔……」 「孩子,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吧。现在回来了,家里人还在等着你呢,你妈这么多年来没少念叨你,我听阿呈说了,你就当散散心,放心在阿呈这住着,住够了再回去,那才是你家。你别忘了,你可是有家可回的人,你爸你妈都在等着你。」 傅璟瑜又颤抖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带着低沉的哭腔「嗯」了一声,然后遏制住抖如筛糠的双手,侧过头来看了应呈一眼—— 那是让应呈感到无法唿吸的眼神,充满了控诉,失望,痛苦,以及……后悔。 后悔来投靠他,后悔相信了他,后悔来到了这里。甚至……后悔将他视作绝境下唯一的救赎。仿佛……是受到了背叛。 应呈只好连忙轻咳一声扯开了话题:「那个……江还!饭做好了吗,我可饿死了。」 江还向应爱华一点头权当打过了招唿:「还差一道菜,如果毛豆能剥快一点的话。」 气氛停滞了一秒,应呈来回看了看,尴尬一笑:「算了算了,别做了,菜够。吃饭吃饭。」 他前脚试图把人推进餐厅,后脚应爱华就喊了一句「等下」,他转向穿着围裙的江还,仔仔细细看了一眼:「你就是江还?」 江还坦然点头,解下了围裙:「你好。」 「叫应叔吧。」 「应叔好。」 两个人对视着沉默了一下,应爱华才伸出手,也在他肩上捏了捏:「你也瘦,身子骨太弱不好,别挑食,多吃点,辛苦你照顾阿呈,这小子没长心眼,你受累。现在璟瑜也靠你关照,要注意身体。」 江还忽然笑了起来,甚至于笑得眼睛都眯成了弯月,然后摇了摇头:「不累。应叔,应呈很好,我不累。」 应呈被那灿烂的光芒闪了一下眼睛,又看了自己亲爹一眼,他们俩只需要一个对视,就有一丝莫名的东西悄然而生,仿佛……他们有一种旁人无法参透的默契。这个旁人,甚至包括了他。 第282页 「少给这小子开脱,他不配。」 江还笑得更欢,不经意上前一步,挡住了傅璟瑜半边身体:「他真的很好,不是开脱。」 应呈注意到这个小动作,轻咳一声挑眉就问:「还吃不吃饭了?」 「吃。」傅璟瑜甩干了手,把剥了一半的毛豆收好,从冰箱拿出两听啤酒和两瓶甜牛奶,被应爱华随口拒绝了:「办案,不能喝酒。」 于是他「哦」了一声,随手把牛奶和啤酒都放了进去,转而拿了一瓶大可乐。 应呈家的餐桌是长方形的,四个人正好两两对面而坐。然而应爱华一坐下气氛就顿时奇怪起来,他看了看身边的应呈再看了看对面的江还和傅璟瑜,皱起了眉:「怎么跟审犯人似的。去,阿呈你跟璟瑜换个位置。」 「凭什么我换?你吃个饭事怎么这么多?」 他只要冷眼一睨,应呈就只能当场缴械:「行行行,我换我换。」 这样一来,位置就变成了他跟傅璟瑜坐,而对面坐的是应呈和江还。他这才点头:「这样就顺眼多了,对吧璟瑜?」 傅璟瑜乍然被点到名,尴尬地来回看了几眼才点头「嗯」了一声。 他给几个孩子们夹了鱼香肉丝:「来,多吃点,别只吃肉,也吃点蔬菜。多大人了,还和小孩子似的。阿呈你就别吃了,瞅瞅你那点肉,体重都快上二百五了。」 应呈筷子一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扁平的腹部,气得咬牙切齿:「我怎么看着他们俩像亲生的,我像个充话费送的?是亲爹吗?饭都不让吃?」 「没说不让你吃。」应爱华说着一努嘴,示意傅璟瑜挑出来的胡萝蔔丝,「以前璟瑜挑的食不都你给解决的吗?」 应呈无奈只好夹走那些胡萝蔔丝,白眼一翻气得磨牙:「我从十岁起就没再吃过你碗里的胡萝蔔,你这人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 江还轻笑一声,乐不可支,把自己碗里的胡萝蔔扒了个精光,只留傅璟瑜尴尬一低头,小声说:「唯有胡萝蔔不可饶恕。」 81、黑拳 吃完饭,江还十分自然地捡起了身为田螺哥哥的本职工作——洗碗。 而应呈身为金主一屁股坐下就捡起了沙发上丢着的psp游戏机—— 是他去年上坟的时候买给璟瑜的那只,被江还顺走以后就送给他了,另买了一只拿去祭奠,后来没到一个月,网瘾少年江小还就打了个通关,再之后就一直扔在了沙发的角落无人光顾。 他摆弄了一会,忽然提议:「璟瑜,你玩游戏机吗,给你买一个?」 傅璟瑜正帮着收拾桌子,闻言抬起了头:「我不要,我玩江还的就可以了,反正他也不玩。」 应呈没好意思说他曾经在他的墓前供了一个,后来风吹日晒终于变成了破铜烂铁,只是一歪头盯着他看,看啊看,惊觉时光它不留情面,那年盛夏的明媚少年,身上带着阳味,现在却已经长成了他完全陌生的样子。 原来……假如他还活着,是现在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性格。 真好…… 「你看着我干什么?盯得我心里直发毛。」 「没什么,就是想你了。」 他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双眼认认真真地说:「嗯,我也想你了。」 应爱华抬脚就是一踹,白了他一眼:「臭小子,光知道吃不知道干?好意思让江还和璟瑜在这收拾?」 他还没说话,江还就先伸出了手:「别别别!他来帮忙还不如在那坐着呢,上次难得帮我洗碗,一口气摔了一抽屉。」 应呈嘿嘿一笑,脸皮早就厚如铜墙铁壁,两手一摊又坦然坐下:「这可是他自己说的。」 应爱华看他坐着就不爽,又是一脚踹了过去:「起来,刚吃完饭运动运动,看你肚子上那肥肉,来,练练。」 正好沙发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健身运动区,自从应呈受伤后,哑铃和健腹轮都落了厚厚一层灰,他也手痒,想着自家老爸下手总有轻重,难得有机会以下克上揍亲爹,这么好的机会哪能放过,拍拍屁股就站了起来:「来就来。」 然而应呈刚一站稳,迎面就是一个沙包一样大的拳头,抡在脸颊给他打了个四脚朝天,江还连忙丢下碗过来扶,但傅璟瑜离得近,已经抢先一步把人扶了起来。他龇牙咧嘴打了两个滚才爬起来:「来真的?」 应爱华嗤了他一句:「你这退步退得也挺远的。」 「不算不算,再来!」他让傅璟瑜站远,自己就真跟亲爹干起了仗,谁也没给谁留情面,拳拳到肉招招发狠,然而走不过三个回合,一身钢钉接铁板的应呈就只能频频挨打转为防守。 应爱华的攻击集中在上半身,应呈的防守使得自己双臂以及脸部尽是伤痕。 ——他用的是拳击打法。 应呈一边挨打,脑袋里一边有灵光乍现,连忙说:「等一下等一下!」 但应爱华已经出手,哪里还收得住,「哐」一声响,抡在他脸侧就把他掀翻在地,这才问:「你怎么这么多事?」 傅璟瑜连忙把他扶起来,脸上就已经青了一大块,疼得他「嘶」了一声:「幸好我现在已经快三十了,再往前倒二十年你这么打我是要被剥夺抚养权的知道吗?」 「那还来不来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第283页 他正要说话,手机铃就是一响,刚接起来就听电话那头传来了陆薇薇的吶喊:「老大!我知道陈观良进城干嘛了!」 两个人异口同声:「是拳击!」 那边「咦」了一声:「老大你也知道了?怎么回事?」 他半个人都倚在傅璟瑜身上才能站稳,揉了揉酸痛的脸颊:「他身上的淤伤符合拳击的进攻和防守,但假如戴了专业的拳击手套,手指关节不至于磨损成那个样子。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根本不戴拳击手套的近身肉搏,也就是我们说的打?黑拳!你呢?你还在岑县?秦一乐呢,你们查到了什么?」 「是陈观良村里的一个村民,我们走访了一遍才查到他。那天是他送陈观良去坐车的,在路上陈观良和他说自己是去打拳,打一场能赚十几万,怕家里人担心,所以没有说实话,只说自己是去打工的。」 「有没有查到他是怎么被人骗来的?」 「没有,那个人也只是听他提了这么一嘴,当时都没放在心上,我问才想起来的。」 「那你查完了就赶紧给我回来,别以为有了收穫这事就能揭过去了,等你们回来了我再收拾你们!」 那边气势顿时蔫了一半,「哦」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应爱华坦然放下了袖口:「这样就说得通了。陈观良反杀孙纲是六月八号晚上,在此前二十四小时左右就已经挨了打受了伤,且没有经过治疗,再加上那十万块钱可以推测,六月七号他打了第一场,赢了,所以拿到了十万块钱,六月八号,他在受了伤的情况下继续打第二场,输了,所以当天晚上就被孙纲骗回家打算杀害,没想到最后被人反杀。」 应呈嘬出个牙花来,斜睨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嗯。」 他听见这个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嗯」更是气得几欲吐血:「所以说白了你就是想找机会揍我。」 「嗯。」 「你不怕延误案情?」 「嗯。」 「还「嗯」!」要不是自己现在是半个残废他早跳起来杀人灭口了! 然而应爱华只是坐回沙发上享受了一口好茶,淡然说:「你以为我留的那一组人是吃干饭的?早查去了。拳击也不是光有力气就能打的,岑县那边发回来的通告说死者陈观良是五月初离开的家,到他打拳输了被灭口中间有一个月的时间,肯定是去练拳击了,这个团伙势必需要一个专业的场地和器械。」 「他们是去查场地了?」 他点头。应呈唿出一口气:「除了拳击,我刚刚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枪!」 「只有子弹和弹壳,没有枪,你能怎么查?大海捞针也得知道针长什么样吧?」 「你还记得子弹口径吗?」 「狙?击?枪的口径是7.62mm,手?枪是9mm。都是枪枝里应用最广泛的口径,是无法通过口径来反推出枪枝型号的。」 「但是可以反推出别的东西。这个人手里既有狙?击?枪又有手?枪,说明他想要拿到枪还是比较容易的,那为什么偏偏用的是这两种口径呢,因为常用吗? 我看未必。使用通用口径的枪可以隐藏枪枝型号,那又为什么要隐藏枪枝型号呢?除非,枪枝的来源很特殊,只要知道型号。就能知道来源。」 应爱华淡定放下手里的茶杯:「你什么意思?」 「我们警用的狙?击?枪口径就是7.62mm,去年刚换了新的手?枪,口径正好是9mm,这也是巧合吗?」 「你是怀疑我们警方有他的内鬼,领了警用的枪枝去杀人?」 应爱华睨了他一眼,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你是猪吧?且不说警用的枪枝弹药登记到位,借出与归还程序严谨,就算真的能在记录上动手脚,警用子弹都是有特殊标记的,看一眼就能认出来,无稽之谈。」 「可是,市局里能拿到枪枝的地方,可不止武器库一个。还有……物证科。」 他忽然一顿。应呈捕捉到这个小动作,这才继续说:「去年我们端了郑远峰,缴获了大量的走私枪枝和弹药。其中,大部分都上缴给了上级机构,但还有一小部分,因为在冲突过程中沾有指纹或者开过火,因此作为涉案的物证单独保存在我们市局的物证科。只要填过表格签过字,以正当理由,这些枪是可以领出来的。」 客厅里静了一瞬,应呈顺手摸到自己的手杖就要走,只听应爱华问:「你干什么去?」 「查案。」 「回来。」 「怎么了?」 一回头,只见应爱华身材伟岸端坐沙发正中,身侧挨着擦完了桌子的傅璟瑜。 他看了傅璟瑜一眼,这才向他一点头:「早点回来睡觉,路上小心点。」 久未体验过什么叫父爱如山的应呈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感动得打了个哆嗦,总觉得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怕不是叫了一车面包人打算再揍他一顿,支支吾吾「啊」了一声转身就跑。 应爱华喝尽了杯里最后一口茶,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趁机掐掉了茶几底下的窃听,然后往后一靠绷起了肩膀,整个客厅顿时瀰漫起一股惊人的压力:「现在,你们俩是不是可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都给我交代清楚了?」 江还顿了一下,把放到沥水架上的碗碟又取下来一个个再擦了一遍,低头说:「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第284页 「我没有问你,我问的是璟瑜。」 傅璟瑜在面对应呈时眼中透露出的种种悲切和多情都如潮水一般退去,一拧眉眼底凝聚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秘深意,他坦然直面着来自应爱华有意施加的压力,显得无比从容:「应叔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是。十一年前的绑架案我清清楚楚,你不想说也没关系。现在我问的,是更早之前的那场大火。」 突然一声脆响,江还的手剧烈颤抖,擦得干干净净的盘子落地摔成了碎片,他反应过来,连忙蹲下身去收拾,仓皇间划了一手的血痕,滴答了一地,傅璟瑜连忙站起来往他手心里塞了一把纸巾,然后帮他把碎片都捡起来。 江还抖如筛糠的手,突然就停了下来,他看着傅璟瑜,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只能紧紧咬住了下唇,一攥手,纸团被血染得猩红。 只听傅璟瑜收拾完碎片,往垃圾桶里一丢,站起来平静地说:「我的答案,应叔当年就已经听过一次了不是吗?」 「当年,我是为了你,才没有继续往下查,死去的孩子已经死去了,可活着的孩子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现在你长大了,也到了该承担的时候,所以现在也是为了你,这个案子,我还会继续查。」 他忽然笑了笑:「应叔是不是很后悔当年没能救我?」 应爱华无言,江还却先凛了眉目:「你在说什么?」 没能被救出来的不是他或者自己,而是火海里葬身的孩子们。 他们平安长大,岁月无忧,他们见过最美的晨曦,也尝过阖家欢喜,而那些孩子们,却永远地停留在那个稚嫩的年岁,不知喜乐不懂繁华,他们生于苦难死于烈火,他们在烈火里哭喊挣扎,在痛苦中哀然祈求,他们从生至死,没有吃饱过肚子,没有享受过童年,短短的一生里只有挨饿,受冻,劳动,痛苦,折磨。他们至死,不知道真正的孩子该是什么样的。 然而,他却说,没有被救的人是他? 他怎么敢! 他们两个人,谁都不配被救赎。 傅璟瑜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在他眼里看见了滔天烈火,一如当年。 应爱华轻笑了一声:「我从不后悔当年的选择。但璟瑜,你后悔吗?关于活下来这件事?」 他摇头:「从不。我坦坦荡荡。」 江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应爱华,狠狠攥起了手,压抑再三还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你没有心,当然坦荡。」 说完,他就愤而回了房间,客厅里只剩下应爱华和傅璟瑜两个人,气氛顿时如坠冰窟,冷得让人齿间打颤。 应呈很快杀回了市局,谢霖值班,刚把所有人员名单核对完毕,一抬头见应呈脸上淤青就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是被老爸家暴了还是被老婆家暴了?」 「一边去!」骂完才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扭头就问,「不是……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就默认江还是我老婆了?对我的家庭地位认知还挺明确?」 「我有说你老婆是江还吗?自己心里门清还到我这里来演,是人吗?」 他嘿嘿一笑,脸皮厚度突破了新的下限:「对了,你这边有什么收穫?」 「受害者人员名单核对完了,全是极偏远地区受教育程度较低的成年男性。打了一天的电话联繫各个地区的户籍,刚刚才回访完,口径比较统一,都说是出来务工的,所以没有人报失踪。你呢?不好好在家呆着又跑回来干什么?」 「陆薇薇和秦一乐不是跑岑县去了吗,刚给我打了电话说陈观良离家之前跟人说过,他是去打拳的。」 「你是说打?黑拳?」 他点头:「陈观良身上的伤痕位置符合拳击造成的防御伤,这也是为什么他受了伤以后没去就医的原因,那十万块钱应该是打赢了一场的酬劳。」 谢霖紧紧皱起了眉,对草菅人命的愤怒令他双瞳亮起了一束火焰:「那就说得通了。这些受害者为什么都是身强力壮的成年男性,为什么死之前都与人互殴,为什么没有人报失踪…… 因为这个团伙拿他们当一次性的赚钱机器!打输了打废了就立马杀掉再用下一个新的!真是……该死的混蛋!」 「我还有一个新的想法,走,去物证科。」 物证科的仓库管理员是个退休返聘的老头,姓姜,这般高龄大晚上的被拉来加班少不了要唠叨几句,应呈只好赔着笑:「老姜老姜你行行好,下次我给你买上好的米烧赔罪还不行吗,我真是有急事要查,你帮帮忙,我就查一下档案就行。」 老姜只能打开门:「我告诉你可没有下次了,白天查不行吗?非要弄到这大半夜的。说吧,什么档案?」 「物证的借调档案。」 他「啊」了一声,没懂。应呈只好详细说:「就是借证据出去的那个登记表。」 「去你的,我当然知道借调档案是什么东西,我的意思是你查这个干嘛?」 「我就是想知道这段时间有没有借过枪。」 谢霖立刻问:「枪?你不会怀疑这个兇手用的是我们警局的枪吧?」 老姜一听这话就打了个激灵,立马就清醒了:「这话可不能瞎说!我们物证科的借还都是严格遵守规章制度的,尤其是兇器这一块,还得借调人再加上级领导的双签名呢。在这,你自己看。」 第285页 他说着把借调记录翻开,指着里面的名目说:「枪枝只有那么几个人借过,你看,禁毒那边借过一次,说是报告不完整打回来重写要核对,痕检那边借过两次,要补弹道测试还要做比对…… 再有就是你们刑侦的陆薇薇了,你看,这签字还是你自己签的呢,借了一支狙?击?枪一把手?枪,还有几颗子弹,到现在都没还。」 应呈赫然看见上级领导签名那一栏里写着自己的名字,愕然惊道:「我……我没签过!」 谢霖夺过来草草一翻就发现这几个签字大小笔画都完全一样,立刻明白过来:「不是你亲笔签的,是那个签字印章!」 他立刻想起陆薇薇当时过分关切的神色,心疼他签字要动手腕,拿了他的亲笔签字去网上定做了一个签字印章,方便归方便,但他也没料想到会有这齣,那枚印章就一直放在他办公桌抽屉里,连锁都没锁! 「她还借了什么?」 老姜连忙翻出了另一本登记表迅速查看:「还有……还有上次陈局被袭击的几块木板和所有提取好的dna样本。」 「她借这个干什么,什么时候借走的?」 「枪是有段时间了,一直没还,其他东西是刚刚昨天借走的。至于干什么我也没问,但登记表上登的理由是辅助调查。」 应呈一皱眉,迅速合上登记表:「老姜,这件事别传出去,也别问,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她来还或者借其他东西都随她,别多问。」 「这……这……这怎么回事啊?」 「别问了,总之你就当不知道。」 老姜只能仓皇点了点头。 这边还没理出个头绪,那边徐帆却杀了过来:「谢霖?你在正好!」 话一说出口才注意到应呈也在他旁边,立刻支支吾吾把手往身后一背,就差把「你怎么也在」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应呈一看就觉得这小子肯定有什么猫腻,连忙问:「有事说事,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徐帆和谢霖来回交流了好几遍眼神,确认躲不过去了,只好老实交代:「是上次江还被抓的那个凌虐房,事关「x」,我不敢放在我们自己这里做,dna和指纹都送出去了,结果今天刚寄到,是……」 「是谁你倒是说啊!」 他把身后一个快递纸袋交了出来,拿出其中的文件递了过去:「你自己看吧。」 应呈一翻,打了个激灵,只觉后背一股寒意直窜嵴樑:「怎么……怎么会是他?」 谢霖凑过来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名字—— 「秦一乐」。 82、赝品 这是一川深不见底的冰海。咔嚓一声,浮上来两块浮冰。应呈就站在那一方小小的浮冰上,身侧寒风侵骨伐髓,一低头,脚下深蓝的海里却赫然浸着一只硕大的阴鸷瞳孔,正死死盯着他。 他生生打了个寒颤,然后紧紧皱起了眉。 ——所以「x」的行动才会永远比他们快一步,所以他们的线索才总是断得恰到好处,甚至再往前倒,把江还送到警方面前的是他们俩,在马晟之死的案子里把江还摘出去提醒他们专注冯小月的是秦一乐,在绑架案里逆行追车引发巨大交通事故给假冒的交警提供可乘之机的是陆薇薇,就连邪?教案江还失踪的时候他们俩带着伤也要冲到寻人一线,想趁机隐瞒什么不过举手之劳。 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他们两个入职以后开始的。 可一切又显得那么说不通。只听谢霖摇了摇头:「不对……不可能是他们俩。别的不说,胡森被狙杀的时候,陆薇薇和秦一乐都在我们身边!怎么可能会是他们!」 徐帆轻声说:「那陈观良呢?」 当时虽然陆薇薇确实一直在他们身边,但秦一乐是不在的。 而且谢霖说过他当时在二楼曾经看到过一个可疑人影,还没来得及彻查就被她一声大喊引走了,窗台也只有她的指纹和脚印,身为一个刑警这是哪怕实习都不该犯的错误,且顾宇哲后来查监控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物,那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又或者说,她真的看见了吗? 谢霖紧紧攥起了手:「就算当时在应呈家对面第一次拍到的这个人影是陆薇薇,就算枪杀陈观良的人是秦一乐,那为什么要穿同一件衣服,狙杀胡森的又是谁? 而且,你们记不记得当时「x」曾经联繫过应呈说他很喜欢应呈给他起的这个「x」的代号? 可关于「x」的事我们到现在都没有公开,陆薇薇和秦一乐是怎么知道这个代号,又是怎么把这个代号传出去的? 更何况以「x」的手段和实力,大可以发展更高层的内鬼,为什么找了两个实习生?」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们俩? 三个人显然都在思考,诡异地沉默了半晌以后,徐帆才把应呈手里那份捏得几乎变了形的报告扯回来装进文件袋里,问:「那接下来怎么办?」 谢霖唿出一口气,看了应呈一眼,仍然不敢置信:「我觉得还是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尤其是这次他们私底下跑到岑县调查,身上可能还带着枪就更蹊跷了,也不确定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要先把他们俩拎回来问问?」 应呈又思考了一会,这才说:「先别动他们,就算指纹是板上钉钉的事,也只能证明秦一乐去过那个房间,未必真的是「x」的人。 第286页 先防着点吧,关键的证据避开他们,背后的主使毕竟还没揪出来,不用急着打草惊蛇。但你说到岑县,我有另一个怀疑,去查一下车票。」 他顿时反应过来:「我去查。」 「还有,假如他们领枪是为了杀人灭口,那又为什么要拿走陈局那个案子里的dna样本?」 他抬头看了一眼徐帆,「你们当时是不是漏了什么东西?」 徐帆说:「不应该啊,受伤的可是我们自己的局长,我们验的时候仔细着呢,光是现场就復勘了好几遍,不可能还有东西遗漏。」 「真的?」 徐帆一生气就抄起文件往他头顶拍:「怎么着,我的能力你也不信了?」 应呈挨了打一缩脖子,尴尬一笑:「那她总不会无缘无故拿走这几份物证吧?不是你这有遗漏,就是她觉得你这有遗漏,保险起见,你还是再做一次吧。」 「行。我再送出去做一次。」 「哥那边怎么样?」 「不知道。他好像一直在盯着马琼,现在赵诚被抓,独角兽娱乐会所也被我们抄了,她肯定是惊弓之鸟,成败在此一举。我也不敢打扰,但是有情况他肯定会通知我们。」 应呈点头:「现在我们有三条线,一条是哥那边在盯的马琼,一条是可能是内鬼的秦一乐和陆薇薇,还有一条……是璟瑜。」 「傅璟瑜?你怀疑他?」 他唿出一口气,极度疲惫:「不是。我是怀疑璟瑜这些年一直被「x」控制着,这个时候把他放回来,肯定是为了混淆视线拖延时间,从他身上下手说不定会有收穫,但璟瑜现在精神状态不太好,我也不想再刺激他。」 谢霖轻咳一声,尴尬地说:「那个……我已经在让顾崽查了……」 应呈愣了半晌,憋出一句「哦」,又说:「我还想查一查璟瑜的出身。我记得璟瑜是八岁那年被领养给傅叔一家的,在那之前的身份是个谜,我问过我父母很多次,他们肯定知道,但就是不告诉我。我怀疑他的身世跟「x」也有关系。」 徐帆连忙点头:「知道了,这个交给我吧,我去查。」 谢霖看他要走,又把他叫住了:「对了,我下班前跟你说的事你去办了吗?」 「档案的事?」徐帆轻哼一声,眼底神色未明,似笑非笑,「这事挺有意思,本来打算查清楚再跟你们说的。我打了个电话找档案室老何,本来打算让他去催催应叔把以前那些档案都要回来,结果老何说,应叔今天早上前脚刚到兰城,后脚就把档案都归还了,只少了两本。」 「主动还的?少了哪两本?」 「一本是傅璟瑜的失踪案,这本应该在你自己手里。另外一本编号000307901,距现在整整二十一年,这种旧档案没有录入系统,只是做了个电子归档,电脑上能查到的东西不多,我只知道排头是——「3.07特大纵火案」。」 「「3.07特大纵火案」?」谢霖喃喃重复了一遍,低声说,「我怎么感觉好像在哪听过?」 「真的?」 「我想不起来了……」 徐帆继续说:「那你们记不记得,绑架苏婧的那两个绑匪就是死于纵火!一个被下了安眠药,一个后脑勺挨了闷棍,当时应呈就说过感觉像是在暗示什么,让我去查,我怀疑就是这个「3.07特大纵火案」!」 应呈脑海里有个角落像烟花似的乍然明亮了一瞬,随即又迅速暗淡下去,他直觉有些东西似乎正在甦醒:「等一下!二十一年前?璟瑜跟我一样大,二十一年前就是他被领养的时间!三月份的纵火案,九月份他来到傅家变成了傅璟瑜……这其中真的没有关联吗?」 「傅璟瑜身上有没有烧伤?」 他肯定摇头:「没有。」 「你确定?」 「确定。我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烧伤那么明显的痕迹不可能瞒得过我。」 「那他……很有可能是目击者。」 谢霖说:「可是……我们当时怀疑的对象是江还。他才是那个会对火焰有过激反应的人,我们一直以来的种种猜测和怀疑,都是基于江还才是「x」的目标这一点。 假如「x」杀那两个绑匪的目的确实是为了暗示这个「3.07特大纵火案」,那个时候傅璟瑜还没有出现呢。这……说不通。」 应呈脑海里的无限光明只维持了一个剎那,现在不仅依然是一片黑暗甚至更加混乱,他只能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嘬出一个牙花:「我感觉我们越查越乱了。」 「没乱。还有一种能解释得通的可能。」 「什么可能?」 徐帆冷静说:「傅璟瑜跟江还,也有关系。」 应呈瞬间回想起和只要稍加打扮就能和傅璟瑜极度神似的江还,以及当他们两个站在一起时那种诡异的同步感,几乎是立刻就贊同了这个观点:「有可能。徐帆,交给你了,重点查一下璟瑜的身世,我总觉得只要查清楚璟瑜,江还也就清楚了!」 「我知道,我会尽量的。但是没有档案,我无从下手,这件事还需要你帮忙。电子档案是近年才开始启用的,以前的老档案都是走个过场在电子档案库里留个痕迹,没有很详细,电脑上能查到的案卷信息都不太完整,只录入了两个关键信息,一个是案件排头,另一个就是经办人信息。二十一年前,这个案子的负责人,是应叔。」 第287页 「我就知道。」应呈顿时觉得肩膀上有如泰山压顶,疲惫得他连头都没力气抬,让他去开口询问好办,但问题是就算他开了口,他爸也不可能会老实交代,否则也不会专门把这一本档案藏起来,实在是忍不住嘆了口气,低声吐槽,「怎么哪都有他。」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回去先探探我家老头的口风。不要抱太大希望,估计他什么都不会说。 我就想不明白了,跟案子有关的公事,又不是什么涉及个人隐私的私事,为什么就瞒着不肯说呢?」 「或许是为了保护你吧。」徐帆说着向他一笑,转身就走,「我去接着赶报告了。」 应呈看着他的背影,心脏突然抽空,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徐帆!」 他回头:「怎么了?」 那种巨大的恐慌又瞬间潮水一样散去,他收回手,尴尬扬手:「没事,你小心点,去吧。」 徐帆嗤笑了他一句:「什么毛病,我做痕检能出什么事?」 说完就自己跑开了,应呈没有说话,只听谢霖还是想不起来,抬首一看时间,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早点休息,有我在值班室守着就行。」 应呈强压下心里的不安,看着他双眼下凝聚的黑眼圈,忽然笑了笑:「辛苦了。」 他一顿,也笑了笑:「谁叫我顶了你的班呢。」 以前向来是他劝自己早点回去休息,然后吃也在市局住也在市局,他的那套高档小区公寓房活像个摆设,没想到现在居然换过来了,他转了个身回值班室,脑海里才后知后觉跳出一个词来——「命」。 —— 应呈一个人拄着手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蹑手蹑脚小心翼翼打开门,却发现客厅里依然亮着一盏小功率的檯灯—— 应爱华依然端坐在沙发中间,连姿势都没有变过,只是手边多了一杯浓醇的咖啡。 「爸?你还没睡呢?江还跟璟瑜呢?」 他连忙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轻点说话,然后指了指卧室方向:「都睡了。还问我为什么没睡,你走之前告诉我睡哪了吗?」 这房子本来就才两室一厅,客厅跟厨房跟餐厅全连在一块,连个隔断都没做,让他睡哪去? 「能怪我吗?我早跟你说了睡不下,让你睡市局或者睡酒店,你非不听,现在好了?」 他随手抄起身边的一本档案就要揍他:「臭小子!」 应呈一把夺过,说了句「让我看看」就翻,然后又索然无味地递了回去,浑身充斥着一种「来吧,正面打我吧」的颓然无力。 「璟瑜绑架案的档案不是在你那吗,还找什么?」 「你不是刚到兰城就主动把借走的档案都归还市局了吗,会不知道我在找什么?」 他轻轻哼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应呈只好直截了当地问:「「3.07特大纵火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他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平淡地喝了口咖啡,应呈吐出一口气,压抑着心头四窜的无名邪火:「去年,有两个绑匪在星光小学众目睽睽之下抢走了一个小女孩,追击绑匪的时候警方在国道逆行引发大型追尾事件,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你应该也有听说。」 他终于嗤出一声:「你还敢提这事?到最后也没把人抓住,要不是我帮着说好话你们早被全省通报批评了!」 「我们当然抓不住人了,因为这两个绑匪事后被人灭口,放火烧死。其中,一个是被人下了安妙药失去了反抗能力,另一个是后脑勺挨了闷棍,同一场大火里出现了两种不同的作案手法,眼熟吗? 我当时就怀疑他是想暗示什么,但一直查不出来,原来他想暗示的东西是被你藏起来了,怪不得我什么都查不到。」 气氛顿时沉寂,他端着咖啡的手一顿,随即又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应呈捕捉到这一点,不疾不徐静待他开口,谁知道突然之间江还却走了出来,对这诡异氛围浑然不察,甚至还走到桌前轻声问了一句:「要不要给你也泡杯咖啡?」 ……泡你个鬼! 应呈准备好的手段套路全被打断,气得磨牙,反而是应爱华连忙一摆手:「别给他泡。」 说完又踹了他一脚,「你赶快去睡,拳场的事还在排查,至少要明天早上才能出结果。」 「那你呢?」 「我就没打算睡。」他摇了摇手里喝尽的空杯,一努嘴又示意桌上一大堆文件,「你以为我像你似的,天天无所事事?这次下来专案组,知不知道我手里堆了多少活没干?」 应呈平白无故又挨了骂,只好咬牙切齿地说:「又不是我让你来的。我早说了让你去睡市局或者住酒店,现在璟瑜一间江还一间,我也没地方睡,总不能跟江还睡吧?」 江还突然看了应爱华一眼,然后迅速点头:「可以。」 往常这种对话里他都要抖机灵来一句「加钱」,这次答应得过于果断,导致应呈往后一躲:「你想睡我?还是想被我睡?」 应爱华抬脚就是一踹,应呈毫无防备,往前一扑就给江还跪下了,只听他骂了一句:「在你爹面前说什么浑话?三天没打上房揭瓦了?」 他原本就一身钢钉铁板,往前这结结实实的一摔疼得龇牙咧嘴,偏还嘴硬:「这打不能白挨,江还去洗个澡,今晚把你睡了。」 第288页 江还的拳头攥了又攥,才终于忍住了揍他的欲望:「睡什么睡,你给我在这打地铺。」 「什么?打地铺?我亏不亏!打都挨了连床都没得上?」 江还刚走出两步,听见这话还是没忍住,又返身回来赏了他一个爆栗才去拿被子,应爱华见状哼笑了一声,骂了一句「活该」。 他抱了一床被子出来,就铺在客厅的茶几前,应呈闹够了也困得厉害,就地一滚钻进了被窝,江还伸手一按:「硬不硬?」 应呈躺在地上仰视着他,突然噗嗤一笑:「硬怎么办?」 「我问你地铺硬不硬!」 「我说的就是地铺,你想什么呢?」 「想杀你灭口。」江还一边说,一边撸起袖子又去给他拿被子了。 他怕他再不走就真的会忍不住弄死他,应呈看着他杀气腾腾的背影却乐得哈哈直笑,结果迎面就是一文件夹,嗷了一嗓子就问:「爸!你干嘛!打我还上瘾?」 「有调戏江还的工夫去找个女朋友,我孙子早满地跑了。」 应呈忽然顿了一下,一偏头见江还还没过来,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寂寂长夜里格外动听,压低了声说:「爸,我……」 「我什么我?」 他闷头钻进被子里:「算了,不说了。」 「你这小子怎么回事,又讨打?」 说什么呢?说老应家不会有孙子,说他不会有女朋友,说他喜欢江还? 他的喜欢经年累月像砖石一样垒成手可摘星的高楼,曾经也坚不可摧,基石却载在一块腐朽的浮木上,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沉水坍塌。 江还他千疮百孔遍体鳞伤,他就是那块摇摇欲坠的浮木,他还能承受多少爱意呢? 应呈想起他住院时癫狂的模样,想起他木然用后脑勺去撞墙,想起他用自己的名字当信仰,也想起他隐瞒真相,想起他宁死也不肯坦白的过往。 他喜欢这个人,可是他不敢。他怕他再情深一点,江还就要溺毙在他的热爱里,这座高楼就要被他自己亲手推倒。 ——他在等,等江还这块浮木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并最终成长成一棵参天松柏,支撑起他这座高楼。 「家里被子不多,找来找去只剩这一床了,凑活用一下。」江还抱了一床薄薄的旧被子出来,就听客厅里已经传出了低低的鼾声—— 应呈在甦醒以后几乎没有再睡过一个好觉,这几天变化莫测的案情终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气神,使得他第一次如此迅速地陷入了沉睡。 江还轻轻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我总是听见他半夜疼醒,他已经很久没睡个好觉了。」 应爱华点头,把檯灯调暗了一点:「我知道,你去睡吧,我守着他。」 「我来吧,应叔你休息一会。」 他什么都不用说,只需要抬头就这么看了江还一眼,他就立刻低下头去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轻声说:「我知道了,我这就去睡,应叔有事叫我。」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就听身后传来了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孩子,阿呈他不懂事,以后……你多照顾他一点。」 轻轻的鼾声有规律地起伏,应和着他的心跳,以及心脏跳动时从回忆里漏出的星光,他忽然就攥紧了手,鼻尖的酸涩使得眼眶里瞬间海浪翻涌,嗫嚅着答应了:「对不起应叔,我会的。」 不懂事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应呈。是他和傅璟瑜,一步一步把应呈拽进了这样一个深渊,他已经万劫不復,无所谓生死与未来,苟延残喘至今也不过是为了把这条命赔给应呈换一个昭雪。 假如举头三尺真的能有神明,他宁愿付出所有一切,为应呈求一个健康长寿,平平安安。 只是他一抬头,却惊见走廊尽头的主卧门口,倚着一个人。 傅璟瑜穿着应呈的一件白色t恤,双手手臂布满的伤痕在黑暗中依然明晃晃地刺着眼,他就这么靠在门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幽深的双眼在深夜里灼放出狼一样的锐利光芒。 他做了个口型,江还看清楚了,后背一凉陡然打了个寒颤。 傅璟瑜说的是—— 「赝品」。 83、爱人 应呈这一觉难得睡到了日上三竿,连日以来的阴郁和疲倦一扫而空,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一回头只见应爱华依然端坐在沙发正中央,连位置都没挪过一下,眼底都已经生了血丝,吓得一骨碌爬了起来:「几点了?我睡过头了?」 「早呢,还有半个小时才上班。」 他松了口气又一屁股坐会地铺里,揉了揉自己乱得像鸡窝一样的头髮:「那就好,来得及。你一晚上没睡?」 「像你似的?睡得跟猪一样。拳场的结果出来了,不过早就人去楼空,拆得连个台子都没剩,拳场的人也全部失踪了,我直接挂了通缉,跑不掉的。」 「猜到了,这帮人干什么都不行,唯独逃跑倒是非常果断。」 他说着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身体,钉在骨骼上的钢钉铁板隐隐作响,手机突然一响,他打开一看,是徐帆发来的——「查过傅璟瑜了,查无此人。」 查无此人? 他一皱眉,抬头就见傅璟瑜正排在江还身后等着洗脸刷牙,于是往后一仰:「爸?」 「干嘛?」 「璟瑜是哪人,父母呢?我是说亲生的。」 第289页 应爱华忽然冷下了神色:「多什么嘴!璟瑜的亲生父母就是你叔和你婶!」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问问。」 「不要因为好奇去揭人伤疤。」 应呈无言以对,只好磨了磨牙,见江还已经洗漱好去厨房做早饭,把卫生间让给了傅璟瑜,就直截了当地说:「他的身世是不是跟「3.07特大纵火案」有关?」 江还听见了,一双手剧烈一颤,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惊觉父子俩的眼神如出一辙,都正如鹰隼一般盯着他,慌忙又低下头去,但双手却止不住颤抖,一时连刀都握不稳。 他心跳骤如擂鼓,生怕应呈还要接着追问纵火案的细节,谁知道应爱华却只是催了他一句,让他赶紧去洗漱准备上班。 应呈注意到傅璟瑜也在洗漱,没再纠缠这个问题,麻熘钻进了卫生间。 他家卫生间不算很大,两个人有点挤,他再把门一关空间就显得更加狭小了,傅璟瑜一紧张,差点把牙膏泡沫吞下去,含煳不清地问:「阿呈?你要干嘛?」 他伸手一勾整个人挂在他脖子上,距离近得有点暧昧,挑眉看着镜子里的人像:「璟瑜,你说我们俩关系怎么样?」 这一句问得没头没尾,导致傅璟瑜无端更加紧张,想往后躲又被他强制搂了回去,只能瞪大了眼:「你……你到底要干嘛!」 应呈痞里痞气一笑:「你说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饭一起吃澡一起洗觉一起睡,什么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们互相都知道,但有一件事我至今不知道。」 傅璟瑜以为他要追问自己失踪的事,突然低下头去,连声音也低了三分:「你想知道什么?」 「你的身世。」 只见他整个人骤然放松,但随即又尴尬地躲闪起来:「你问这个干什么?」 应呈收回手站直了身子,认认真真地说:「我还是觉得你被绑架是我的错。我不知道这些年你经歷了什么,让你到现在都不肯开口,但我尊重你的意愿,我可以一直等到你愿意开口的那一天。 只是……至少给我个机会让我做点什么。或许,我可以帮你查出你的亲生父母,也算是这些年来的一个补偿。」 傅璟瑜顿了一下,随口吐掉泡沫漱了口,鞠一捧水泼在脸上,这才说:「阿呈,你不欠我什么,是我欠了你。」 「可我觉得我欠,而且还不清。」 他眼底那暗暗燃烧的火焰让傅璟瑜无从拒绝,只好嘆了口气:「其实在我眼里已经没有什么亲生不亲生的了。我的家只有一个,我的父母也只有一对,找不找我都无所谓,更何况我根本没有见过我的亲生父母。 不过你要是想知道,告诉你也没有关系,我有记忆的时候,就住在一家爱心福利院,别的我也记不清了。」 「爱心福利院?」 「对。」 应呈突然说:「你被领养是因为这家福利院着了火吗?」 傅璟瑜拿毛巾的手陡然一僵,他捕捉到这一点,又迅速追问:「你是目击者!」 他的手又颤了一下,然而门外突然叩响,传来了江还的声音:「你们俩赶紧完事出来吃早饭,应呈你快迟到了。」 傅璟瑜如蒙大赦,趁机大应一声直接钻了出去,应呈气得咬牙,恍惚间想起—— 昨天晚上,也是江还这小子突然打断了他和他爸的谈话。这小子……一直在偷听!他不禁又想起徐帆说的想法,江还和璟瑜肯定也有关系! 将「爱心福利院」五个字发给徐帆,他又看了一眼对桌喝粥的傅璟瑜和江还,两个人安静坦然没有交流,却流动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诡异氛围,一时怔愣,眯起了眼。 他们俩是认识的,可现在却装作不认识的样子。那么……这种认识,是什么样的认识呢?是有仇有怨,还是有情有义? ……他竟看不出来。 怔神间,应爱华突然撞了他一下,越过他走向餐厅,他反应过来,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匆匆洗漱完又扒了几口早饭,这才和应爱华一起急匆匆奔赴市局。 原本被派去盯着赵诚家人的陈强这会已经到了市局,一见应爱华就把他叫走了,轻声笑问:「真一晚没睡?」 他白了一眼过去:「你说呢?」 「这案子一天不结你就盯他一天?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你这身板可不是三十年前的时候了。」 「去你的。」他回头看了一眼拄着手杖正在忙碌的应呈,恍惚又想起了前不久看见他全身浮肿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模样,那个时候他签了那么厚一叠的病危通知书,无论怎么样……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他收回目光,一凛眉目依然是那个威压盖顶的老刑警,冷声说了一句:「熬不了多久的。」 —— 徐帆要赶的文书工作堆起来比天花板还要高,不得已加班熬夜,一宿没睡的他疲惫异常,腰伤已经到了难以忍耐的地步,伸手一勾就直接把应呈拽走了,小声问:「你发的爱心福利院是什么意思?」 「璟瑜说他就是从这家福利院被领养的,假如他跟江还也认识。那么……江还很有可能也是从这家福利院出来的!」 「我查了一下,这家福利院在一场大火里被毁了,没有下文。」 「没有下文是什么意思?」 他摇头:「各方面消息都被压得很死。只是草草提到这家福利院发生了大火,没有照片也没说明前因后果,甚至不知道有无伤亡损失多少。但我查到了火灾时间,是二十一年前的三月份,你说巧不巧。」 第290页 「三月份?连具体哪一天都没说吗?」 「没有。别说具体时间了,我连这个福利院旧址在哪都没查到,好像自从火灾以后就没有再继续经营,也不知道孩子们被如何安排。 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个年代我能查到的资料本来就不多,更何况是这种刻意隐藏的。你呢,应叔嘴里没撬出东西来?」 应呈冷哼一声:「你觉得呢?」 看这样子就知道不仅没问出东西来还踢了好大一块铁板,徐帆无奈嘆气:「那怎么办,这条线要查还得给我点时间,我现在实在是分身乏术。陆薇薇和秦一乐那边呢?」 「岑县到兰城最早的一班高铁是凌晨两点,算时间他们俩早该回来了。」 「要不要再催一催?」 「催什么催?我跟谢霖都还在气头上呢,俩熊孩子爱回不回,不回就给我脱衣服滚蛋,三天两头打电话催,显得我多在乎他们似的。」 徐帆笑了他一句:「你小心玩脱,到时候真不回来了怎么办?别忘了他们俩手里还有武器呢,你也不怕他们俩打你的黑枪?」 他哼了一声:「他们敢!假如他们是干净的,那么跑到岑县去就真的是为了调查受害者陈观良,查完了自然会回来。 但假如他们真的不干净,现在也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怀疑了,没道理不回来。这两个小兔崽子,还跑不了。」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我去查这个爱心福利院。」 然而他前脚刚一抬,后脚没跟上,整个人就突然往旁边一倒,幸好应呈眼疾手快一把把他扶住了:「徐帆!」 他扶着自己后腰咬紧了后槽牙,缓了好一会才站直身子,摆了摆手:「没事。」 「你看你像没事的样子吗!」 「那能怎么办?玲姐休产假还没回来,小程又进修去了,我这一下少了两个人,现在只能轮班倒,我再请假全痕检都要关门了。」 「那也不能这么硬熬吧,黄局不是帮你借到人了吗?」 「借来的人手只是帮忙出现场做检查的,剩下的做报告理文书这些收尾工作还是得我们自己来……」 他说着一扬手,「算了你别管我了,你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我还有点工作,做完就能休息了,最多再熬一晚上。」 「徐帆!」 「别说了,你要是能让我堆在那里的工作自己做完我马上就回去休息。」 应呈知道现在各个部门的难处,只好嘆了口气:「那你爱心福利院的事也别做了,我自己去查。」 他甩手就要走:「少废话,我都已经熬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会,交给我吧。」 「徐帆!」应呈追过去把自己的手杖塞到他手里,「我不拦你,反正也拦不住。这手杖里藏着刀,不过没开刃,哥送我的,现在转送你防身用。」 徐帆看了他下半身一眼:「那你怎么办?」 「去你的,拿着用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你爹我健康着呢。」 说完自己先转身走了,只余徐帆站在原地,拿着手杖看着他的背影,哭笑不得的骂了句「滚」。 别说,这手杖用起来还挺顺手,万不得已还能抡起来揍应呈这个不孝儿。 这几天顾宇哲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数字时代破案靠的是科学,其中最大的功臣莫过于遍布街头巷尾的监控摄像头,然而也正是因为其覆盖率之广导致他的工作量呈几何倍数增长。 整个技术科那叫一个哀鸿遍野叫苦连天,他直接把自己的铺盖卷到了技术科,以至于谢霖来找他时只见他坐在电脑前,椅子上胡乱垫着一张空调被,脚边泡面盒堆得像小山高,瀰漫着一股发酸的臭味,电脑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包装袋和垃圾,整个人都趴在桌子上,看着背影有一种生死不明的错觉。 谢霖轻轻一拍,问:「有什么收穫吗?」 顾宇哲虽然人还在电脑前,但连日的不眠不休早就让他变成了行尸走肉,魂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被他这一拍吓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然后茫然地「啊」了两声,抓了抓头髮:「什么?」 谢霖一皱眉:「你喝了多少咖啡?多久没睡了?」 他抹了把脸才终于清醒过来:「没事!我精神着呢!你你……你问我什么来着?」 「我问你有没有什么收穫。」 他「哦」了一声噌一下站了起来,然后又坐了回去,举止手舞足蹈的,离疯癫只有一步之遥,又迷茫地摇了摇头:「没有……这个……还没……」 「你没事吧?要不去休息一下?」 「没事!我还能熬!」说完「咚」一声就以头抢地磕在电脑前,谢霖吓了一大跳,连忙去扶他,结果他又突然坐直了身子高高举起一只手,故意瞪大了眼睛,「我真的不困!我咖啡呢……」 谢霖连忙把桌上那杯咖啡给他拿远:「好了别喝了,再喝你要猝死了!赶紧去睡觉,我等会去叫你行不行?」 「不行不行……我还有好几个盘没看呢……」 「行了你,看什么看,我年纪轻轻还不想黑髮人送黑髮人的呢。我知道你任务重,就睡一会,三个小时后我去叫你。」 他刚要闭眼,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勐地打了个激灵:「哦对了!不能睡不能睡……还有事……什么事来着,让我想想……」 谢霖哭笑不得,只听他又是一拍脑门「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傅璟瑜……傅璟瑜的事!我查了各大车站,没有他的购票信息,也查了监控,发现……发现这个人就跟凭空出现似的,完全查不到他是从哪出现的。」 第291页 「凭空出现?那他到底是从哪来的,和什么人在一起呢?」 谢霖刚嘀咕完就见顾宇哲已经精疲力竭,趴倒在桌上打起了鼾,无奈一嘆气,感觉技术科的空调开得太低,扯了椅子上的空调被给他盖好,这才轻手轻脚回了刑侦办公室。 一到办公室就见应呈正在跟一大堆文件打架,纸张乱飞,好一副惨烈的末日景象,眼看着那些文件都快葬身了,谢霖连忙一把把文件都撸回来,顺便把顾宇哲那的情况汇报了一下。 「凭空出现?」 他点头:「既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到我们市局的,也不知道他之前跟什么人在一起。你呢,你那有什么收穫?」 「我问了我家老头,他什么都没说,也不许我问。但是我问了璟瑜,他倒是没有隐瞒,说他出身于一家爱心福利院,只是我要细问的时候就被江还打断了。 徐帆查了这个爱心福利院,正好二十一年前的三月份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火,各方面消息都被压了,我怀疑「3.07特大纵火案」的案发地就是爱心福利院,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江还肯定也跟这个爱心福利院有关系。他一直在偷听我的谈话,然后在关键时刻故意出来打断,跟璟瑜的相处也奇奇怪怪的,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看起来特别像,细节神态习惯上的。但是……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敌意。」 谢霖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应呈被他这眼神盯得发毛,一皱眉问:「有话说话,你看着我干嘛?」 「敌意?你有了一个田螺姑娘还带回去一个织女,不打起来都是给你面子了。」 「滚!」应呈抬手就打,被他妖娆一个闪避,笑着追问:「你接下去什么打算?」 「璟瑜和江还心理多少都有点问题,不能刺激他们,我爸又一问三不知,陆薇薇和秦一乐没回来就没法从他们身上下手。现在我们三条线断了两条,只剩下……」 谢霖迅速反应过来:「叶青舟那一条!」 应呈笑了一声:「他盯马琼已经盯了好几天了,按理说打草打了这么久,这条蛇无论如何总该动了吧?」 「去看看?」 「走!」应呈二话没说拽着他就走,只是刚走出两步又转了个方向,「不行,先去领枪。」 「领枪?这没必要吧,也没收到消息说马琼那边有动作啊?」 应呈哼了一声:「禁毒这帮人谨慎得可怕,不带枪肯定挨他的骂,还是带了保险一点。」 谢霖想着也是,只好跟他一起领了枪,这才去找叶青舟。 然而谁也没想到,领枪居然是个万幸的选择。 —— 叶青舟这几天都在不分昼夜地盯着马琼,冷不丁一抬头见应呈和谢霖熘熘达达走过来,连忙一把把两个人摁进了他那辆小面包车的空后座,压低了声质问道:「你们俩来干嘛!」 车里浓郁的咖啡味混合着不可明说的臭味,一偏头就是垃圾堆,给应呈吓了个倒仰:「你搁这养蛊呢!」 谢霖挣扎出来火速把窗一开,探出头去透了口气:「快赶上生化武器了。」 他照这两个人的后脑勺各来了一耳光:「少废话,我盯梢呢,又不是出来旅游。快说,什么事,没事就给我赶紧滚。」 本着「久居鲍肆而不闻其臭」的想法,应呈只能憋了一口气,把这些天他们这边的消息都汇总了一下,刚说到一半就被叶青舟打断了:「等一下等一下,秦一乐和陆薇薇?他们俩是内鬼?怎么可能!不说别的,胡森死的时候他们俩就在我们身边啊。」 谢霖说:「所以说这也只是一个怀疑,要么是他们还有帮凶。要么……就是他们被人陷害了。否则解释不了为什么第二个监控里那个人穿了同一件衣服。」 叶青舟沉思了一会,向他说了声「你继续说」,应呈随即把拳场和爱心福利院火灾的事都说了,却换回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白眼,应呈被他盯得发麻,皱眉说:「你看着我干嘛?」 「你不觉得你变了吗?」 「什么?」 「有两个涉案人员就住在你家,你明明知道该怎么获得你想要的答案,一个是ptsd患者,一个是疑似抑郁症患者,你最擅长撬开这类人的嘴巴,但你却什么都没有做,然后告诉我你手里的线索全断了,想要我给你提供一点方向?在工作中掺入个人情感是刑警大忌,你不会忘了吧?」 应呈顿了一下,随后笑开:「哥,你对应呈这两个字是不是有点误解?」 「什么?」 「是,我看起来确实有点过于优柔寡断了。一个是我失踪了十一年失而復得的髮小,一个是为我挡过刀差点为我死的爱人,我的确是狠不下心对他们上手段,但这不代表,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江还跟璟瑜一定有某种联繫,且一定都跟爱心福利院二十一年前的失火有关。 江还出现得莫名其妙,璟瑜回来得也莫名其妙,把这两个人单独放在一起,迟早是会起化学反应的。」 不要忘了,他家里可是遍布针孔和窃听的。再微小的化学反应,也逃不过他的观察。 然而他说完,却发现他们俩还是紧紧盯着他看,忍不住一缩脖子:「有话就说行不行,老这样盯着我算什么意思。」 「你……刚刚叫他爱人。」 他坦然一笑:「是。他是我爱人。」 第292页 只是爱与怀疑,并不冲突。 84、可以 叶青舟还想再问,抬头一看却撞见马琼拎了一个不小的手提箱上了车,连忙一手一个把人按住,「嘘」了一声:「是马琼!」 说完就自己钻进了驾驶座,应呈抬头只看见了一辆黑色轿车的车屁股:「她这是去哪?」 「不知道,但是有问题。她是自己开车,没带司机,肯定是见不得人的事。」 谢霖立刻说:「要不要叫支援?你禁毒的兄弟呢?」 「我刚刚让他们回去休息,看时间……一个半小时以后才会回岗。」 「什么……你怎么就留了你一个人?出现场必须有搭档的规矩忘了吗?出了事怎么办!」 叶青舟挨了骂,反而小声笑了起来,谢霖摸不着头脑,只能骂了一句「笑什么笑」,只听他笑说:「老妈子这是又回来了。」 谢霖下意识看了应呈一眼,却见后者正嬉皮笑脸地看着他,颇有几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幸灾乐祸,气得又啐了一口:「去你的!我还是打个电话叫支援吧。」 「带枪了吗?」 「带了。」 「那就先不用叫,看看情况再说。现在专案组一个个全是极度疲劳状态,又草木皆兵的,贸然叫支援容易打草惊蛇。」 「可是……」 应呈按住他握着手机的手,摇了摇头:「听哥的。以马琼的性格,不一定这么轻易就被我们抓到破绽。」 谢霖嘆了口气,一颗心却骤然吊起,剧烈的不安在他心海掀起滔天的波浪,令他不由自主地按上了后腰的枪,并认认真真地估算起了自己单手开枪的稳定性。 叶青舟的破面包车一直跟着马琼开到了兰城的边界线上,他没有下车,叶青舟也不敢再靠近。 这是一处旧工厂,门口挂着「胜利化工厂」字样的指示牌,但显然已遭废弃,荒无人烟杂草丛生,马琼那辆崭新的豪车就这么突兀地停在破败的工厂门口。 高高耸立的铁塔和烟囱像巨人俯瞰地面,扑面而来的钢铁蒸汽味更透出一股诡异的压迫感,人与车都被衬托得像蝼蚁一样渺小。 应呈压低了声:「这是哪?」 「他们马家的发家地。当年天马娱乐集团的前身就是这个胜利化工厂,原本一直半死不活的,靠老东家苏家给他一口饭吃,后来看准了新媒体的机遇一口气转了型,转型成功以后才慢慢做大。 这个旧厂之前一直是废弃状态,马康死后马琼又把这个厂开起来了,我找人查过,根本不赚钱,全靠马琼贴钱养着,说是念旧。 前段时间还迁了新厂,马琼打算把这块地改造成一个封闭式的农家乐,据说是个上亿的项目,所以她这段时间经常带着人到这里讨论拆迁和翻新重修的事,我有印象。」 谢霖一皱眉:「那她是来谈生意的?可是谈生意没必要一个人都不带吧?」 叶青舟把相机固定好:「不一定,看看再说。」 他话音刚落手机突然炸响,三个人都是惊弓之鸟吓了一大跳,叶青舟连忙接通电话,短短几句以后就放下手机,回头看了一眼应呈,意味深长—— 「江还跑了。」 「什么?」 「是盯着你家的兄弟,刚刚说江还带傅璟瑜去了时代广场,趁人多把他们甩掉了。」 「璟瑜呢?」 「我的人走之前他还在时代广场。」 「什么意思,你的人没留下看着他?」 叶青舟神色一凝:「没。当时是让他们盯着江还的,没说还要注意傅璟瑜。江还丢了,他们就回组里报导了。」 该死的! 应呈连忙掏出手机打开自己家门口的监控,却已经是一片漆黑了,再往前倒,只见江还搬了小板凳出来,踩着凳子把监控摘掉了。 ——这个监控是他当时偷偷装的针孔摄像头,是瞒着江还的,但现在看来,江还恐怕早就发现了。 「这个江还!又想干嘛?」 叶青舟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你爱人的反侦察能力见长啊。」 谢霖问:「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马琼近在眼前,难道这时候放弃马琼去大海捞江还吗? 应呈一咬牙,眼底怒火滔天:「我回头再去找他算帐!现在先盯马琼。这工厂有其他出入口吗?」 「开放的,也没人看,围墙已经拆掉了,随便从哪都能进去。」 「要不先下去摸一圈?」 「去什么去,你再给我把人惊了我弄死你。」叶青舟冷冷瞪他一眼,「听着,我们距离比较远,被发现的可能性不大,如果真的有可疑情况,谢霖再第一时间叫支援,然后就留在外围盯死外面的情况。 应呈跟我进去,让你停就停,让你走就走,一切听我指挥,明白了吗? 你们俩身上都有伤,也就比残废好了那么一口气,少来扯我后腿,要是不听指挥瞎胡闹现在就滚。」 谢霖立刻抓住了他的肩膀:「不行!你要行动必须等支援到了才能去!」 「少废话,我自己有数,再多说一句别怪我现在就把你铐车里!」 「你……」 应呈连忙拦住他,一边嘻嘻一笑吊儿郎当,一边却解开了吊在脖子上的手臂:「放心,哥身边还有我呢,他不要自己的命,还能不要我的命吗?」 第293页 叶青舟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递过去一个旧的执法记录仪:「就两个,我一个你一个,谢霖用相机吧。」 他伸手硬把他已经别到胸前的那个抢了过来:「我不,我要新的。」 「你这小子!旧的又不是不能用!」 「那你用呗。」 见应呈笑嘻嘻把新的那只执法记录仪别在胸口往后一躲,生怕他抢还把胸口捂住,气得摇头,骂了一句:「什么都要新的,投胎你是不是也要赶新鲜热乎的?」 谢霖啐了一口伸手在他脑袋上一拍:「会不会说话!」 叶青舟挨了打,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行,二对一,他认输。 改天他也得把副队长带身边,这狗日的应呈左江还右谢霖,挨了打还没个帮腔的,他恨。 然而这边已经将行动计划都布置好了,马琼那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那辆车停留在钢铁铸就的森林前,一动不动。 谢霖盯得眼睛酸涩,不由得庆幸刚刚没有贸然叫支援,刚一眨眼,就见马琼终于一边接电话一边下了车,手里还拎着那个奇怪的手提箱! 「有动静了!」 叶青舟和应呈被他这一嗓子吓得一震,只见马琼直接挂了电话就向旧工厂里走了进去。 「不对!她一个人进去干什么?」 他连忙跟着下了车:「谢霖,你在门口盯着,应呈跟我走,你等我们俩信号再叫支援,先别急。」 谢霖点头,也解下了吊着的手臂,奈何伤口疼得钻心彻骨,相机都拿不动,只能换了只手单手握枪。 而叶青舟则带着应呈直接摸进了工厂,她左拐右绕轻车熟路,车间偌大,堆满了齐人高的各种大型机器,十分阻碍视线,却也正巧方便藏身,他们不敢靠的太近,只停留在勉强能看到马琼的地方。 她一个人悠闲自在似乎并不赶时间,又在车间等了足足十几分钟,车间后门才终于冒出个熟悉的人影来! ——一件黑色夹克,袖子上带有火焰燃烧的花纹,一顶刻意压低的藏蓝色鸭舌帽,配着黑色口罩,松松垮垮背着一个双肩包。 和前三次出现在监控里的人是一模一样的打扮! 「「x」!」 叶青舟一把捂住他的嘴,「嘘」了一声,低声骂道:「应呈!我说过不要拖我后腿,做不到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应呈死死盯着那个人影,目光灼如洞火,腰后的手?枪已经拔了出来,幸好打着石膏的手还能动弹,咬牙切齿地憋出三个字——「知道了」。 「别给我轻举妄动,你身上带着伤,如果有个万一我来不及顾你,听见了吗!」 「我知道,你放心,我听你指挥。」 他终于松了口气,探头一看,距离太远只能看见他们两个人在说话,却听不到声音,且位置不对挡住了另一个人影,只能打了个手势,应呈立刻点头,往右边绕了过去,而他则掏出手机给谢霖发了消息,通知他立刻叫支援。 马琼和那个人影面对面交流着,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应呈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紧绷住,以至于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石膏包裹下的伤臂咔咔作响,他无暇顾及,只盯着机器遮掩之下的那个身影。 ——「x」! 就是这个人,利用走投无路的冯小月杀了马晟,诱拐年幼无知的小苏婧自导自演绑架出走,砸了百万重金养燕然六年只为拍一张他惊慌失措的照片,囚禁凌虐江还上月之久,把他逼疯到神志不清的地步…… 也是这个人,控制着江还,也控制着璟瑜。更间接控制着自己。 而现在,这个人,就背对着他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 枪在他手里,手铐在他腰后,手指就扣在扳机上,在剧烈的颤抖中几乎要走火,然而脑海里的另一个理智的自我却疯狂吶喊着不可以。 不可以。他是警察,他有规章和制度,更有责任和正义。 等一等,再等一等,等到他们交付箱子。不……现在不能肯定箱子里一定就是毒品或者现金,要等叶青舟,对……等叶青舟的命令…… 过于紧绷的神经几乎崩溃,导致已经有所缓解的疼痛感再次席捲而来,且这一次更轰轰烈烈,他僵着身子一时居然起不了身,眼一瞥,却见马琼交谈完毕,将手里的箱子交到了对方手上!他脑海里顿时跳出四个大字来——「人赃并获」! 不行……他不能冲动! 他几乎是下意识按住了自己握枪的手,仅这片刻的迟疑,箱子就已经交接完毕,叶青舟忽然看见那个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随即抬头向他所在的方向一笑,摇了摇手,他这才看清楚——是个遥控器! 不好! 他几乎是瞬间就站了起来:「应呈!跑!」 下一秒,车间中间的机器就轰然一声巨响,谢霖刚打完求援电话,眼睁睁就看着工厂里炸出一朵灰色的云雾,随即,火焰就滔天而起,淹没了半边天空,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应呈听见了叶青舟让他跑的声音,也看见叶青舟第一时间放弃目标向他飞奔而来,却在这种关键时刻动弹不得,爆炸声炸得他鼓膜生疼,耳朵失聪片刻,眼前浓烟滚滚几乎是瞬间就伸手不得见五指,背后靠着的机器瞬间滚烫,他心道不好,这台机器恐怕要炸,挣扎了一下却起不了身。 第294页 突然,烟雾里闪过一道影子,应呈被人扑倒,打了两个滚摔进了角落。 他以为是叶青舟,一声「哥」卡在咽喉,定睛一看愕然惊唿:「江还!」 这小子为什么会在这里! 身材单薄的江还在这种生死关头也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一把就把旧伤復发的应呈给拽了起来,目光里灼如闪电,一凛眉目竟透出一种恶魔一般冷冽的杀气,那是应呈从未见过的眼神,以至于他动摇了一下:「江还?」 「走!」他连拖带拽,硬生生把应呈拉到了窗台上,机器爆炸的气浪直接把他们两个推了出去,随后就是一片连成一片的爆炸声,他下意识用手护住应呈的头部在地上狼狈滚了一圈,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他半个身躯。 应呈一抬头,听见的却是他的呢喃:「我可以……我可以……走……我要走……」 但事实是他不可以。 婴儿扭曲的鬼脸穿梭于烈火之间,咿呀而笑,烈火藤蔓似的越窜越高,小鬼拉扯着他的手脚,让他手脚僵硬扭曲,一动不能动,火焰烧灼着他的皮肤,混乱的幻觉和剧烈的疼痛已经夺走了他的神志。 应呈几乎是瞬间就判断出他正处在ptsd病发的边缘,借着他的力量勉强爬了起来:「江还。」 江还抬头,看见应呈纹丝不动地站在火焰之中,他恐怕把他最后的本能都用在刚刚救出应呈的一个瞬间,以至于所有负隅顽抗的意志力都灼烧殆尽,却在这一眼又重新凝聚起了无边的勇气。 他捶打着自己的太阳穴,低下头痛哭流涕,他忍受着活人如入窑烈火焚烧的疼痛,用哭腔喃喃:「我可以……我可以……是幻觉,我可以……走!阿呈……我带你走!」 应呈用他僵硬的手揽住江还的肩膀,一瘸一拐地向外跑去,然而厂房里堆满了弃置的机器,车间又连成一片,爆炸一片连一片,大火顷刻间就已经大到了熊熊成势的地步,老旧的车间不堪重负,浓烟滚滚呛得应呈几乎咳出眼泪。 江还一睁眼,眼前又是火海,真实的浓烟和烈火与幻觉的挣扎和尖叫混作一团,他忽然又疯狂起来:「不要过来!」 「江还!」应呈被这一挣自己差点摔倒,想扶他也扶不动,眼见着已经神志不清的江还差点撞进火海,关键时刻有人一把把他抓住,是谢霖! 他一边抓住江还,一边腾手出来扶他,根本没空探究江还是从哪冒出来的:「走!」 然而江还四肢发软颤抖不已,种种痛苦折磨得他无法行动,睁眼已经看不到火海,全是地狱。 孩子们时哭时笑,围着他玩闹,抓着他的衣袖,爬上来掐住他的咽喉,冰冷的脸贴着他的脖子,鲜血淋漓,只能用颤抖的手用力地捶打自己的头,恨不得现在就死去以结束这无边无尽的幻境折磨:「为什么……不要……」 大火越来越烈,浓烟已经到了难以唿吸的地步,谢霖自己也是半个残废,根本控制不住这样疯狂的人,应呈突然抡起拳头,二话没说就照他脸上结结实实来了一圈,打得江还那一瞬间眼前一黑,一偏头吐出一口血来,只听他厉声呵骂:「醒了没有!醒了就给我走!」 这一招「物理治疗」立竿见影效果拔群,江还被揍得浑浑噩噩,像个皮口袋似的被两个人连拖带拽硬是拽到到了开阔处。 谢霖这才大喘了一口气:「叶青舟人呢!」 「还在里面!」 他当机立断:「支援还有十分钟到,消防我也叫了,你在这里看着江还!我去找叶青舟!」 说完,谢霖又蒙头冲进了火场。 江还整个人依然剧烈的颤抖着,他跪倒在地上紧紧抱着头,深陷于幻觉之中,痛苦不可自拔,半边脸已经红肿起来,他挥拳的手后知后觉地颤抖着,关节处已有血珠渗出,看了江还一眼,举手又要打。 应呈一把拎起他的领口迫使他抬起头,只见那双蒙了翳的眼睛灰濛濛的,即便他依然分不清现实与幻觉,哪怕他正经歷着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烈火烧灼,却总能一眼认出他,然后说:「阿呈,你疼不疼?」 只这一句,他就再也下不去手了。 天下山河三万里,众生芸芸亿万万,他怎么偏就遇上了这么一个江还! 他只好忍着身体里的钢钉铁板的剧痛把江还硬拖到了更远一点的地方:「你给我老实呆着,我等会再收拾你!」 江还闻言却又突然癫狂起来,他自己抠自己的脸颊,在俊秀的脸上留下一道道血痕,甚至抠进自己的眼睑去,血和泪就这么混合着从他抓出来的伤口里滚滚而下,然后用力用后脑勺撞着墙,还没有彻底痊癒的伤痕再次晕染出一片深红色的血迹:「对不起……对不起……」 「江还!你看着我,我是应呈,江还!」 然而这一次终究连他这剂灵药也不起效了。江还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看不真切,他没有理智也并不清醒,混沌的幻觉彻底把他封闭起来。 ——他自己就是牢笼。 应呈只能用自己的手掌垫在他脑后,以阻止他的自残行为,却突然从爆炸声中清晰地分辨出了一声枪响,随后眼前爆开一朵血花,溅在江还血泪混合的脸上。 他这才后知后觉感到肩上一疼,顺势跌坐在了江还身前,将他完全挡住,一回头,果然—— 第295页 是「x」? 85、救赎 「x」一枪未中,立刻转身就跑。应呈几乎下意识就站了起来要追,但一见江还依然是神志不清的模样,一咬牙就把他反手拷在身后铁管上,以防止他继续伤害自己,这才捂着受伤的肩膀向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手铐冰冷的触感让心血激烈沸腾的江还短暂的清醒了一下。 应呈炽烈的鲜血溅在他瞳孔上,被他的热泪冲散,眼前迷茫一片,所见之处尽是血海。 他头疼欲裂,恍惚想起小时候手腕上的花皮筋,上一秒,孩子们还在欢声笑语,下一秒,却流下血泪恶魔似的扑了上来,掐住他的咽喉,过于真实的幻觉令他痛苦挣扎起来,手却被手铐拷住,动弹不得。 「不要过来……走来!是幻觉……我可以……不要……」 「小朋友,你在叫谁走开?」马琼依然光鲜亮丽,她含笑蹲在江还身前,故意拿捏的嗓音甜美却带有几分蛊惑的力量,「你撒谎,骗人,一点也不乖,院长会罚你们没有晚饭吃的。」 江还所有的抵抗在这种诱导下全部瓦解,幼年时的恐惧已经刻进骨髓,即使几十年来掩盖至深,也无法阻止这种恐惧生根发芽瞬间填满整颗心脏,捲土重来的窒息感让他更加疯狂的挣扎起来,仿佛重回了幼年时代,只能无力地哭喊:「我没有……不是……我没有!」 马琼笑靥如花粲然生辉,眉眼里都透出温柔的色彩,像个大姐姐似的把颤抖的江还揽进怀里,轻抚他被血洇湿的头髮:「好了没事的,乖,你是最听话的好孩子,你怎么会骗人呢对不对?」 他痛苦地哭泣,已经混乱到失去了理智,只凭藉身为一个幼童的本能拼命往她怀里缩,马琼却伸手从裤兜里抽出一把尖细的小刀,语气骤然一冷,兇悍而愤怒地骂道:「都是你!都是你的错!你居然敢骗我!你这个小畜生!你们都学坏了,你们都没有用,不听话的小孩该怎么办?放火烧死!你怎么不死,你最不听话,你怎么没死!」 江还停止了颤抖,他满脸泪痕鲜血淋漓,瞪大了眼睛目眦欲裂,那双宛若孩童的黑瞳此刻布满了不可思议,孩子们在他眼前手拉手站成一排,脸色青灰得像鬼一样,就这么沉默这看着他,然后忽然逼近,用稚弱的童音一遍又一遍质问:「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 「不……不……不是我!不是我!」 马琼把那把小刀塞进他掌心,泫然欲泣:「我好疼……小哥哥,我好疼……你怎么不来救我,小哥哥,你陪陪我,你死吧,这是你欠我们的,你死吧……」 「不要……不要……不是我……」他的手颤抖到几乎拿不稳刀,他哭到哽咽也依然摇着头,看着幻觉里的这些孩子们无力争辩,「不是我……不是我的错……」 她扶稳刀,帮他对准了胸膛,轻声诱导:「你清楚得很,你就是这一切苦难的源头,你该死,你为什么还不死?解脱吧!」 他低下头,恍惚看见了那年的自己——瘦弱的小男孩一身褴褛,手握利刃,眼前是一片火海。 杀吧。杀掉自己。就能杀掉这一切幻觉,就能了结这一切,他就不用再受这非人的折磨,杀吧。 那年他还小,还没有遇上应呈。 八岁的他没有救赎,却已经背上了最深刻的罪孽。 他闭上眼终于绝望,刀尖就这样抵上了胸膛。 —— 阿呈,我爱你。 这句话我下辈子再亲口说给你听。 ——《致你》。 —— 那一枪堪堪从应呈肩头擦过,虽然鲜血淋漓却并不严重,他忍着疼还能举枪,但工厂浓烟滚滚,他捂住口鼻绕过拐角时就已经不见那个黑色人影,乍一想却惊出了一身冷汗,不对! 不管那个人是陆薇薇还是秦一乐,亦或者是真正的「x」本人,都有六百米开外就隔着铁丝网一枪狙杀胡森,赶在他们之前的瞬息之间枪杀陈观良的好枪法,尸检和痕检都说兇手必定是个用枪的高手,怎么可能一枪打得这么偏? 除非……是故意的! 糟了,江还! 他一个转身就往回赶,就惊见马琼竟蹲在江还身前,握着他的手,正试图帮他把小刀送进胸膛! 「马琼!放下刀!离他远点!」 他勐一回头,见应呈手里端着枪,肩头染血狼狈不堪,冷笑了一声:「原来是应警官。」 「奥斯卡小金人我还没颁给你呢,演啊,不演了?」 江还已经失去了反抗能力,马琼轻易就夺过了他的刀贴在他颈上,温柔哄道:「好了,乖孩子,嘘,我们不乱动好不好?」 应呈不敢靠近,叩了叩自己胸前的执法记录仪:「新款,高清的,带录音。你挟持人质负隅顽抗,还涉嫌故意伤人,你跑不掉的,现在放下刀,我们还有机会可以好好聊聊。」 「是吗?」她睁大眼睛故作无辜,一歪脑袋甚至显出几分少女般的娇俏可爱,只是说出的话却阴毒无比,「你是想比刀快还是枪快吗?」 应呈一凛眉,眼底杀气倾覆,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离他远点!」 江还整个人都倒在马琼怀里,乖顺得像个孩子,应呈能看见他嘴唇翕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见马琼偏头看着他,虽然刀贴在他脖颈上,目光里却是深情款款,似乎越过他看见了另一个清秀少年:「其实我很喜欢他,他跟小晟一样,什么都没干,却是一切事端的缘由,反而是最不公平的那个人。」 第296页 「那你为什么要杀马晟?」 她沉默了一下,随后微笑了一声:「小晟出生以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求一个公平。我求了二十多年只求我爸能平等公正地爱我们两个,但我求了这二十多年也求不到这个公平。 我恨了他一辈子,他得了癌症,这个仇我再不报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是他逼我的。但凡他能有一丁点公平,我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小晟……也不会死!」 应呈逼近了一步,突然发现陆薇薇从马琼身后的墙角摸了过去! 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就选择了信任,一颗心从未如此激烈地跳动,他立刻佯装一切如常,躲开了目光,只冷声说:「你这是承认,你就是杀害马晟的兇手了?你是怎么联繫上冯小月的,谁是雇凶的中间人?」 「应警官,你不用担心,你才是目标,他会主动来找你的。」 「我再问一遍,他是谁!」 她恍若未闻,只是温和地抚过怀里江还的眉眼,喃喃说:「江还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江还……真是个温柔的名字。」 应呈看见她手腕一转刀锋亮起,那一剎那几乎窒息,他立刻扣上扳机,却又及时止住了手指,因为陆薇薇已经蹿了出来,像英勇无畏的子弹一样扑倒马琼,两个人滚做一团,他连忙窜过去扶起江还,只见刀刃依然在他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细小血痕——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要失去这个男人了。 马琼手里有刀,陆薇薇一次夺刀失手不敢再近身,立刻往后一滚一骨碌爬了起来,一甩那头大波浪恶狠狠啐了一口:「你爹我想扇你很久了!今天不撕了你这身抹茶色的乌龟壳我就不是你陆姐!」 ……这一开口还是她陆姐的老配方老味道。 马琼慢悠悠爬了起来,还有空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举止里依然端庄得一丝不苟,丝毫没把陆薇薇放在眼里,越过他看了江还一眼,轻轻笑了一声:「应呈,我真恨你,本来我可以走,但现在我要死在你手里了。」 应呈解开江还的手铐,把他放平在地面上,这才站起来持枪逼近,眉目里的怒火已经像岩浆一样翻滚沸腾:「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吗?你要死也只会死在法律手上!放下刀,你跑不了的!我知道你上面还有人,把一切都说出来,还能给你将功折罪,你要知道一切还有希望,你罪不至死,不要一错再错!」 她缓缓放下刀,应呈只听身边的陆薇薇「啧」了一声,刚要说话,却只见她迅速一换手,竟从口袋里掏出了枪直指江还! 「嘭」一声枪响! 应呈只觉耳廓炸裂,手抖了一下,下一秒就见陆薇薇飞起一脚把马琼踹翻在地,冲上去一把夺了她手里小刀和手?枪,用膝盖将她跪压在地。她肩膀中了一枪血流如注,终于彻底放弃了抵抗。 ——江还依然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躺倒在地,时不时因刻在魂魄深处的恐怖噩梦而颤抖。 他唿出一口气,高悬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陆薇薇,给她止血,叫救护车。」 陆薇薇点头,一边掏出手机打120,一边腾出手扒下了马琼的高奢小外套按住她伤口,下手半点不客气:「放心,我不会让她死这么容易的。」 应呈一眯眼:「秦一乐呢?」 她答得十分自然:「我们一起到的,他进火场找谢队和叶队长了。」 说话间,灰头土脸的秦一乐和谢霖就一左一右架着更灰头土脸的叶青舟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叶青舟显然受伤更重,一手捂着鲜血淋漓的脸侧,一手依然死死攥着枪。 「应呈!」谢霖看了一眼陆薇薇和身边的秦一乐,下意识挡住了应呈,「你没事吧?」 「外伤,没事。哥呢,这是怎么了?」 叶青舟倚着墙滑坐下来,血煳了半脸,沉甸甸挂在左眼睫毛上,以至于难以睁开眼:「没事……」 要不是当时他考虑到应呈手脚不便先去救他,不至于反而离爆炸源更近,飞起的机器碎片炸了他一脸,结果没想到人家自带神兵天降,根本用不着他出手,恨啊。 他这么想着,又看了一眼半昏迷状态的江还,隐晦地问道:「人呢?」 应呈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远处消防车的警笛唿啸着向这边靠近,应爱华接了求援信号也正在带人赶来的路上,应呈看着那边的滔天烈火,浓烟遮天蔽日,终于放下了枪,血从他肩头一直滑落到指尖,纠缠在滚烫的枪管上,最终在灰尘里绽开一朵鲜艷的花。 叶青舟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断裂,骤然卸去了三分精气四分神,只余三两皮肉囊还在喘气,看了马琼一眼,疲惫至极,突然冷笑道:「好久不见啊,马总。」 马琼身下凝出一滩血泊,冷笑一声并不打算理他,只是转过头看着江还,喃喃念了一句「小晟」,眼角忽然有泪水流下来,她的弟弟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亲手杀了他,现在又来演什么姐弟情深!」 她闭上眼不做任何辩解,甚至咯咯笑出了声,睁开眼却是脸色一变,向江还厉声喝骂了一句:「是不是你害死了他们!是不是!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这句话仿佛什么开关,江还突然触电一般浑身一颤,记忆与幻觉掺杂,一片一片碎成片扎满他全身,他忽然痛苦挣扎起来,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太阳穴,应呈连忙抓住他的双手,再怎么唿唤他也听不进去,却听见他喃喃做声,口中颠来倒去,只会说两个词——「小西」和「不要」。 第297页 谢霖小心打量了陆薇薇和秦一乐一眼,只听秦一乐小声嘀咕了一句:「小西?怎么听着像个人名?」 马琼见到这一幕,更加快乐地大笑起来,陆薇薇立刻下手一按疼得她尖叫一声:「笑什么笑!留点力气蹲大牢吧你!」 谢霖吓得头髮都快奓起来了,连忙接手过来把她挤开:「陆薇薇!你给我轻点!想杀人灭口吗?」 这一出怎么看怎么像泄愤! 应呈在制服发病时的江还上已经经验值刷满,轻而易举控制住他的双手,然后拍了拍他的脸颊:「江还!江还!是我,我是应呈,江还!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别睡,都是幻觉,江还!」 他迷迷煳煳睁开眼:「阿呈?」 「对,是我!没事了,你别怕,我在呢。」 然而他越过应呈的双眼,看见的却是一片猩红的火海,小男孩的脸从身体上剥落下来,身体在跑,脸却在飘。忽然,那双鲜血淋漓的小手就这么向应呈的脖子掐去! 「不……不要!」他忽然再度发作,勐一下揪住了应呈的衣领,目眦欲裂浑身颤抖,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 「江还!」 他颓然倒在他怀里,恍惚间,应呈俯首帖耳,似乎听见了那么一声「哥」。 「江还!」谢霖摸了摸他的颈动脉,确认只是昏迷,才唿出口气,「他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小西吗?我不知道,不过我也觉得是个人名。对了,他刚刚说……」 「说什么?」 应呈皱起了眉:「没听太清楚,好像是「哥」?或者「客」?又或者……「何」?」 「到底说的是什么?」 「太轻了,听不清楚。总之是这么个发音。」 「阿呈!」应爱华终于带人赶到,见这一片狼藉,皱着眉就问,「没事吧?」 应呈肩膀受了点伤,再加上本身就是满身的钢钉铁板,尝试了一下实在是抱不动江还这个大男人,只能半蹲在地上,让江还靠在他怀里,然后冷静交接:「马琼在跟人交易,摄像机和执法记录仪都拍下来了。那个人大概是想事后杀马琼灭口,提前埋了炸弹,这才引起了大火。 消防车在路上,但是人已经跑了。江还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算上马琼四个人受伤。」 「救护车呢?」 陆薇薇响亮回答:「已经叫了。」 谢霖又问:「你们俩又怎么会在这?」 「这……」 「还不快说!」 「我们一下高铁就赶过来了……这不……怕挨骂嘛……」 她缩着脖子越说越轻,却不妨碍谢霖的血压越来越高,噼头盖脸就骂:「还敢提!你不要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长能耐了是吧?还是我们刑侦庙小容不下你们这两尊大佛?无组织无纪律想干嘛就干嘛,市局是你们家开的?」 她环顾一圈没找到一个有可能为自己说话的,秦一乐更是原地鸵鸟成精大气不敢喘,只好可怜巴巴老实认错:「谢队……我们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真的!」 谢霖深唿吸一口气才把自己的血压压下去,挥手就走,懒得再说。 突然,只听陈强大喊了一声「青舟」,他一回头,只见叶青舟瘫在墙角双腿伸直,头已经歪向了一侧,血滴滴答答染了半身,这么喊他也没有反应,顿时吓得唿吸一滞,闪身就往回跑:「叶青舟!」 陈强抓住他双肩拼命摇晃:「青舟!」 结果下一秒,这小子就爆发出了惊雷一样的鼾声,陈强的眼泪停在脸颊上,流也不是不流也不是,怎么说呢……还怪尴尬的。 是尴尬到想揍他的程度。 「这小子……」 谢霖松了口气哭笑不得:「算了算了,估计好几天没睡累坏了,让他就这么靠一会歇一歇吧。」 除了让他睡以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就这模样也叫不醒啊。 应爱华难得开口,夸了句「好小子」,随即确认了一下马琼的伤并不算太重,就让人把她先押上车,由警方的车转送医院,突然前方有光亮一闪,他立刻意识到不好,大喊了一声「小心」,往前一扑把人扑倒,那颗子弹就堪堪从马琼太阳穴旁边擦了过去! 「有狙击手!」 陆薇薇和秦一乐立刻护住马琼,一左一右把她连拖带拽拉到警车阴影下,谢霖抬头一看:「对面没有高楼不好藏身,可能已经跑了!」 应爱华带着人就往前追,陈强也要去,只是他回头一个眼色,陈强就立刻意会,止住了步子。 ——这些孩子们,有一个是不干净的。 他得留下看好其他几个干净的。 86、谋杀 应爱华这一去没抓到人,只捡到了一颗特意放在地上开阔处的弹壳,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但他丝毫不怒,反而冷笑一声,说到底这局还是他略胜一筹。毕竟……马琼这会还活着呢。 「组长,拳场的人找到了,赵诚家人那条线也等着动手。」 他捏着弹壳眉目一凛,挥手就说:「收网!」 伴随着消防车和救护车的警笛声,一声「收到」响彻在浓烟滚滚的天空之下。 马琼一言不发,无论是身上的血污还是乱了的造型都不足以动摇她的优雅端庄,即使被押上警车戴上手铐,眉眼之间也依然是那位光鲜亮丽高高在上的年轻女皇。 第298页 她由警车护送前往医院,叶青舟煳了半脸的血伤势比较严重,陈强生怕他还有内伤,愣是把他弄醒,拽着一块送上了车。 后到的救护车留下来处理其他人的伤口。谢霖这么一折腾,手臂上的伤口又崩开了,被当场按住重新包扎,虽然疼得龇牙咧嘴,但好歹以后是不用继续吊着了。 应呈肩膀上的枪伤只是擦过,并不严重,止了血包扎一下就行。 真正严重的,是江还。 即使已经昏迷不醒,ptsd的恐怖幻觉依然让他锁紧了眉头。 医护人员给他打了一支安定,那紧绷的手脚才终于舒展开来。 医生摇了摇头:「不行,这个状态必须入院治疗,他是什么人,犯人?证人?还是警察?」 应呈愣了一下,一时竟不清楚江还到底属于哪一类,只能保守地说:「涉案人员。」 「如果你们要问话,一时半会肯定是没法问了,具体的到医院问专科医生吧。哪位警官跟我走?」 他回头看了一眼忙碌的消防人员和烈火熊熊的现场,甚至还能听见工厂里传来机器爆炸的声音,突然头疼得紧。 「你去吧,我在这就行。正好去看一下叶青舟和马琼的情况,再说了……」 谢霖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了秦一乐和陆薇薇一眼,意有所指般说,「马琼那边不得不防,别人在我不放心。」 应呈会意,点了点头:「那他们就交给你了。」 「放心。」 他正要上救护车,就听痕检的车唿啸而至,徐帆一边扛着百宝箱,一边拄着手杖就向救护车飞奔而来:「应呈!」 「别嚎了,我没事。」 徐帆见他这一身像是刚从香炉里捞出来,抖一抖跟女孩子的粉扑似的还能往下掉灰,更急了:「这还叫没事?我听说化工厂爆炸了?严不严重?叶青舟人呢?还有谢霖!你怎么也跟着一块胡闹?没支援就敢往里闯?不要命了?」 应呈还没说话,谢霖先不干了:「能不能公平对待?三个人一块出事,关心是他们俩的,责任就是我担?有这种道理吗?再说了,他们俩一个我都拦不住,两个凑一块还能有我说话的份吗?」 他不让这两个臭小子去拼命还挨了好一顿骂呢,活像一个弟弟不听话结果被妈骂不知道照顾弟弟的大姐,可冤死他了。 没想到徐帆还敢嘿嘿一笑:「我知道他们俩都是不要命的主,你不一样,你比他们俩惜命,当然找你了。」 「去你的,还惜命呢,摊上你们几个我迟早折寿。」 「会不会说话,什么叫折寿?」应呈又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谢霖就知道他狗嘴里肯定吐不出象牙,果然,只听他接着说,「就我们哥几个的情谊,这叫两肋插刀。」 「我两刀!快滚医院去吧,少戳我眼珠子,碍眼。」 谢霖巴不得赶紧帮他把救护车门带上,却被应呈一把拦住了:「等会等会,就这火势没几个小时也灭不了吧?」 「我刚问过消防的兄弟了,说是光把明火扑灭也得三四个小时,幸好周围一圈都是荒的,算是天然隔离带,就算火势再大也蔓延不出去。」 他对徐帆说:「那也就是说你来早了?」 徐帆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我主要是赶过来看看你们几个的情况,这么大一个火灾现场我一个人也查不过来,痕检其他人都还没到呢。」 随即,只见应呈忽然笑了起来,伸手一招像叫小狗似的:「来来来,正好帮我去办件事。」 目送应呈和江还终于被救护车带走,谢霖忍不住问:「他刚刚让你去干什么?」 他不答,只是直勾勾看着他。看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你倒是说话,老看着我什么意思?」 徐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原来跟傻逼处久了,真的会被传染。」 谢霖立刻反应过来这个「傻逼」骂的是应呈,调侃了一句:「你离这个傻逼也挺近的。」 「你不会真的没听出来我其实连你一块骂了吧?」 谢霖抬手想揍他,奈何徐帆开了加速一熘烟跑的还挺快。他看了看这个一瘸一拐的背影,又看了看忙着跟消防队交接给人家打下手帮忙的两个熊孩子,那种轻松惬意的玩笑眼神迅速收了起来。 ——他真的越来越像应呈了。插科打诨谈笑风生的时候像,认真谨慎一板一眼的时候也像。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相似感让他有点害怕。 —— 江还依然昏迷不醒,应呈还没来得及再叫他一声,他就被套上束缚衣送进了前几天刚离开的那个纯白色的病房。 应呈又站到了那一方小窗户前,隔着玻璃看那个男人睡姿安恬。 只不过,等他醒来,就又会变成那个疯疯癫癫的模样,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记得。 医生嘆了口气:「出院的时候我就说过,他的症状其实根本没有一丁点好转,復发只是时间的问题。他什么都不肯说,仅靠药物是无法解开他心结的,你真的不知道他的过去?」 应呈摇头:「假如我知道的话,他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不仅是医生,对他,江还也是三缄其口,一言不发。不要说他的过去了,他甚至不知道江还这两个字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名。 「我接诊过很多ptsd患者,他们都不愿意谈起自己的经歷,但大多数都有家人有朋友,可以把改变了他的那件事完整叙述出来,他这种情况……我真的是第一次遇到。 第299页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他一直这样抗拒坦诚什么都不说的话,这一次的住院治疗也不会有很大效果。」 「我知道,你们尽力就好,谢谢。」应呈又看了昏睡中的人一眼,「等他醒了,我能过来看看吗?」 医生轻咳一声:「关于这一点,我有个新的治疗方案想徵求你的意见。我想禁止你来看他。」 「为什么?」 「根据上次住院的时候我对他的观察,他只信任你一个人。ptsd患者通常都会对身边某个亲近的人产生异于常人的依赖感,这种依赖在他身上显得尤为明显。 而且……可能你不愿意承认,但你确实也对他有一定程度的依赖。 正是这种双向的依赖让他认为,即使什么都不说,你也不会离开他,所以我才有了这种打算,让你暂时不要来见他,打破他的这种信任,让他意识到如果再不做点什么,你真的会离开他,说不定会有效果。」 「可是,我担心……」以江还发起病来的那种癫狂,他如果不在……他几乎不敢想像。 「所以我才想徵求你的意见,治疗方案都是因人而异的,结果无非更好或更坏。好一点,他坦白了,我们找到病因就能对症下药,坏一点,他变得更加偏激,自残或者自杀,甚至以后不再信任你,这都是有可能的。 但我们会二十四小时严密监控,我也会在对他做心理上的疏导和治疗,尽量控制他的情绪往好的方向发展。如果这种治疗方案真的行不通,我会再通知你的。」 应呈犹豫了一会,盯着深陷在雪白病床里苍白瘦弱的男人,最后还是咬牙点了点头。 一天不见,两天不见,只要是为了他的病情,他都可以忍。 他不想这身瀰漫着皮革臭味的束缚衣,江还还要再穿第三次。 叶青舟给他来了个电话,他只好又奔赴了外科的病房。只是他前脚刚走,江还就突然睁开了眼睛,他安安静静躺在勒得四肢酸痛的束缚衣里,失魂落魄地盯着天花板。 ——他终究,又走到了逃避这条康庄大道上。 医生见他醒了,也没有反应,更没有叫刚刚走开的应呈,反而掏出手机发了条微信,写的是「办好了」,而上面显示的备註是——「老应」。 应呈对此浑然不觉,他接到电话就奔向了外科的41床。 马琼的病房安排在这一层的最尽头,叶青舟做事神速,电梯口和病房口都安排了禁毒的兄弟穿便衣值守,他本人更是搬了一只小板凳就坐在她病床前面,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她。 应呈见马琼昏睡不醒,床边都是机器,下意识压低了声:「怎么样了?」 「刚手术完,麻醉还没醒。想问话估计要等到晚上。中了两枪。你开的那枪打断了她的肩胛骨,子弹穿出去了,还有一枪是从太阳穴擦过去的,就差那么一丁点就被灭口了,还好你爸反应快。你那边呢?」 他摇了摇头,不想细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这没事吧?」 叶青舟啐了他一口:「去你的,我好着呢。幸好化工厂里的原材料都搬走了,就留了几台旧机器,爆炸威力没那么大,否则我早躺解剖台了。」 「陈局呢?」 「刚到医院就去市局了。专案组那边在收网忙不过来,具体什么情况我也没问清楚,反正脚不沾地的,兵分了好几路。我们也算一路,主要职责就是看好马琼。」 他说着看了应呈一眼,指了指自己包成木乃伊的脑袋,「照顾伤员。」 应呈哭笑不得,熘达过去确认了一下马琼铐在床栏上的手,这才说:「「x」跑了,咱们还得靠她抓出幕后真兇呢,看着她可不是什么照顾伤员的小事。」 叶青舟却不置可否地嗤了一声:「你真觉得她能供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她肯定和「x」关系匪浅,至于能不能让她供出来,那就是我们的本事了。」 「那我换个说法,「x」谨慎到这种地步,能把杀人现场洗到一丁点dna不留,你觉得以他的能力,会留把柄给别人吗?我关心的,不是马琼「能不能」招供,而是她到底「知不知道」。」 应呈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随后笑了一声,目光瞥向床上熟睡的马琼:「哥,你可别忘了。「x」已经灭过她一次口了,就算她不知道或者我们问不出来也没关系,我们会有面对面的机会。我可……太期待这个机会了。」 叶青舟看到他双眼里折射出灼烈的光芒,冷静地说:「他要是敢来当然最好,但是,与其把赌注全部压在马琼身上,不如也看看你那位珍贵的爱人。 你可别告诉我,你已经废到了能被江还跟踪到案发现场还完全没有发现的地步。」 「你怎么知道他是跟踪我?万一……他是跟踪的「x」呢?」 叶青舟立刻像弹簧似的从小板凳上弹了起来,瞪大了眼睛:「什么?」 应呈冷笑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我说过,我一直在监控着他们的化学反应。」 他悚然一惊,立刻反应过来……是傅璟瑜! 说话间,应呈的手机突然一响,他笑容里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又用一贯没脸没皮的笑容掩盖过去了,一扬手:「你看,这就叫「说曹操曹操到」。」 他走到窗边,凛着眉目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叶青舟下巴一扬:「什么叫「说曹操曹操到」?怎么回事?」 第300页 应呈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是徐帆。我查过我家里的窃听和监控,也问了你们禁毒在我家盯着的兄弟,说江还是我走以后一个小时才出门的,直接去了时代广场把人甩掉了,一起出门的还有璟瑜,但现在江还出现在了现场,璟瑜却不知所踪。所以……我让他去帮我查璟瑜的行踪了。」 他眉间一锁:「他在哪?」 「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时代广场的咖啡厅。看起来……江还甩掉盯梢的时候,把他也一块甩掉了。」 「他一直在那?」 应呈点头:「徐帆已经赶到咖啡厅查过监控了,没惊动他,现在咖啡厅那边还等着我去领人呢。」 叶青舟依然紧紧锁着眉头。不对。他说不上来,但总觉得哪里有点蹊跷。 假如傅璟瑜一直呆在咖啡厅,那他必然不会是今天他们目睹到的那个人影,而江还又是迟了一个小时才出的门,那他又是怎么精确避开一切耳目找到应呈的? 「让徐帆把监控也拷我一份。」 应呈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提这种要求,但还是点了点头,随后又说:「对了……我们两个大男人在这看着一个手术后还不能下床的女病人……是不是不太妥?」 「我可告诉你,我们禁毒的女警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全派出去了,一个有空的都没有,你想都不要想。」 应呈白了他一眼:「说得好像我刑侦的女警就能数出两只手来似的,要不是性别比例严重失衡,我们警察行业能有这么多光棍吗?」 这性别比例都失衡到他们成为某绿色app同性恋爱第一梯队了,谁看了不说一句实惨。 叶青舟心想也是,虽然他把马琼当成砧板上的一块五花肉,但马琼未必不把他当男人。 思来想去挠了挠头:「我不放心,我得二十四小时看着她。要不……另外再请个护工?」 「我有个现成的人选,而且不用你看着。」 「谁?」 应呈看了他一眼:「陆薇薇。」 「陆薇薇?可她不是……」有内鬼的嫌疑吗? 「我知道。但我不仅要让她来,还要让她一个人来。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用人同理,最危险的人就是最安全的人。 她一个人看护马琼,假如马琼出事,她一定会被怀疑,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怀疑了,一定不会冒这样的险。也就是说,在她看护期间,马琼绝不可能出事。」 「你这根本是在赌博,万一陆薇薇也只是弃子呢?」 「我说过了,他已经想办法灭过一次口。现在,我只是在期待他来第二次。」 叶青舟看见他微微一笑,虽然手插口袋吊儿郎当,眼睛里却溢出一种自信的光,顿时明白了他的打算,只能轻笑一声,说:「带我一个。」 「那我等会布置好了,就给她打个电话。」 应呈话音刚落,忽然听外面声音嘈杂,有人尖叫了一声,叶青舟立刻腾一下站了起来。 门口蹲守的兄弟往里探了个头:「队长!有人医闹!拿着刀杀医生办公室去了!不能不管吧?」 呵,这医闹来的真是时候。 他冷笑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应呈,两个人心照不宣,向那兄弟说:「你们赶紧去帮忙,必要的时候就说你们是刑侦的,回来的时候打个暗号。」 「好!」 他抽出腰后的枪,侧身躲到了门后,应呈打了个手势,也掏出枪贴在了马琼床边,做好了战斗准备。 外面熙攘吵闹,叶青舟绷得青筋暴突,听见似乎有保安的嚷叫和病人们围观的议论,有人高喊了一声「警察」,应该是他自己的兄弟,随后就逐渐安静下来。 应呈探头疑问:「没事了?」 他比了个手势让他噤声,下一秒,就见门把手忽然转动! 不是自己人,他的兄弟进门会打暗号! 他迅速后退一步,应呈见状立刻蹲下,两个人同时举枪,几乎就要扣动扳机,却见推门的是个小护士,硬生生移开了枪口,差点走火。 小护士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吓得一个寒颤手一抖,就把手里的果篮摔在了地上:「你们干嘛!」 「我还要问你干嘛呢!」叶青舟一手收枪,一手拽着她进门一脚把门踹上了,「谁让你来的!」 「我……我……」小护士吓出了哭腔,指着地上摔得汁水四溅的果篮,「外卖……外卖送来的果……果篮……41床的……」 应呈听着这果篮落地的声音不太对劲,上前一翻,竟然在篮子底下发现了一个保鲜膜裹好的机器,顿时一个激灵:「哥!不好!炸弹!已经启动了,还有五分钟!」 小护士惊叫了一声,叶青舟的手比脑子更快,揣上炸弹就往外狂奔而去! 应呈想追,一看依然昏睡不醒的马琼,生生止住了步子,立刻喊那小护士:「愣着干嘛!通知医院应急!」 她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这才跟着奔出去喊保安。 应呈忽然觉得,这小护士看着眼熟,似乎在哪见过,但现在的情形不容多想,他迅速给守在楼下出口的兄弟打了电话,让他们拦一个外卖员。 五分钟…… 绝对来不及拆除,最好的办法就是带到空旷地方引爆,然而医院是人流量最密集的地方,这个时间肯定不够安排病人撤离避难,周围又密布车站街道大小商铺等密集区…… 第301页 五分钟! 他上哪找一个五分钟内能到达的开阔地! 叶青舟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他已经跑到电梯口,愣了一下,立刻按了向上的按钮! ——天台! 住院楼有十五层,赶到天台在最后一秒脱手,来得及在空中引爆! 他想好这一点,立刻给应呈打电话:「应呈!我要在天台引爆,想办法疏散楼下空旷地的病人!」 应呈一边说好,挂了电话,一边打开窗户探头往下一看,病房的窗户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连忙跑到了走廊上,顺手锁上了病房门,只见住院楼后面是供病人休憩散步的花坛,前面是医院大门,这会前后都是人来人往,一时半会让他怎么疏散! 他跑进护士台:「你们医院有普及到前后花坛的广播吗?」 护士刚刚经歷了大型医闹,还没有从死里逃生的惊险中缓过神来,僵着脖子摇了摇头。 ——该死的! 「有没有扩音喇叭!」 护士依然迷茫地摇了摇头:「怎么了?」 「刚刚那个小护士没说吗?」 「什么小护士?」 应呈恍然大悟——完了!那个小护士就是专门来送炸弹的!该死! 「听我说,41床是我们警方的重要证人,有人要杀她灭口所以送了炸弹,现在炸弹要在你们医院天台引爆,必须立刻疏散底下空旷地的病人!」 「什么?炸弹?」 「快!」 护士长正好也在护士台,闻言立刻道:「叫救护车!只有救护车的喇叭够响!」 说完立刻给急诊室打了电话,通知他们立刻开救护车到花坛组织病人撤离,应呈奔到走廊尽头打开窗户向下一看,片刻后救护车就开到了后面的花坛,把警笛音量拉满,副驾驶有个医生探出头来招手大喊让路。 他转手给叶青舟打了电话:「哥!救护车在疏散住院楼后面花坛的人,你朝后扔!」 叶青舟一手抱着炸?药包,一手揣着手机,刚出电梯,这才发现这电梯到不了顶楼!「应呈,这电梯不到顶楼,要怎么去天台?」 他连忙把手机递给了身边的护士长,护士长匆忙指挥:「电梯旁边有个木门!」 这一层本来就没有开灯,十分阴暗,那木门老旧,在这种环境下越发不起眼,没有人提醒他肯定找不到。 「还有多久?」 「一分半!」 他迅速上了楼,二话没说直接踹开了上锁的天台门,奔到栏杆旁向下一看,救护车正在花坛打转,这才看了一眼炸?药包的时间:「五十七秒!我最后一秒扔!」 应呈应了声「好」,探头一看楼下的病人已经在逐渐疏散,终于放了一半的心:「别最后一秒,鬼知道这炸弹会不会设了提前爆,两秒!」 叶青舟把手机放在栏杆上,双手捧着炸弹一眨不眨地看着数字一秒一跳,死亡距离太近,甚至嗅到了地狱的气息,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啐了他一口:「去你的,话多。四十秒!」 「你注意安全,花坛里的病人已经疏散得差不多了。」 电子屏上的数字跳到了三十五,叶青舟突然想起:「不对,你怎么看得到花坛?你离开马琼了?」 应呈心道不好,调虎离山!他立刻赶回病房,只见刚刚明明锁好的病房门这会仅是虚掩,而马琼的心电监护仪发出了尖利的蜂鸣音,心率已经变成了零! 十五秒! 叶青舟在手机那头听见机器滴滴的响声,与手里的炸弹相互应和,时间似乎在以更快的速度流逝:「怎么了!」 应呈愣了一下,但护士长一流的应变能力和多年工作的经验在这个瞬间发挥了作用,她扯着嗓子朝外喊了一句「41床不行了,快来抢救」,就立刻开始了人工心肺復甦。 医护人员在经歷医闹之后,顶着头顶天台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依然拿出了救死扶伤的天职,迅速以刘翔跨栏一样的速度飞奔过来抢救,几乎快出残影,直接把黑着脸浑身瀰漫可怖气息的应呈给挤了出去。 但是没有用,机器的蜂鸣没有停止,那一条笔直的线也没有起伏。 ——马琼死了。 在应呈和叶青舟眼都不眨的严密看护下,被谋杀了。 87、公子 「哥?」 紧绷的神一松,叶青舟惊觉手脚发软,靠着栏杆跌坐下来,抹了把脸上黏稠的血,气浪震破了鼓膜,导致他疼得蜷曲起来,捂着耳朵问:「马琼死了?」 应呈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病床前的医生们,外科的老主任和他也算是混了个眼熟,确认了马琼的瞳孔后取下了听诊器,向他摇了摇头。 他随即攥紧手机,「嗯」了一声:「算他玩的够狠,拿炸弹来调虎离山。」 叶青舟仰头朝后一磕,后脑勺「咚」一声响,疲惫至极地骂了一声:「他妈的!」 「不对,刚刚那个小护士!她应该不是这家医院的人!哥,你赶紧下楼,我去查监控!」 他应了声「好」就迅速挂断了电话。 「监控在哪,拍得到这个病房吗?」 「走廊上有一个,应该能拍到,我带你去查!」 护士长说完就带着他飞奔去保卫室,叶青舟已经冷静下来,向病房里赶去,然后一个电话就打到了徐帆手机上。 ——这整家医院,都变成了一个需要调查的案发现场。 第302页 保卫室很快调出了外科住院部的监控,只见有个穿了护士服的女人戴着口罩堂而皇之地走进病区,手里捧着一个精緻的果篮,由于监控摄像头的角度问题看不清楚她的脸,但却能注意到,她跟在一个拿着刀的男人身后。 自始至终,都无人注意。 护士长突然喊叫起来:「这个就是来医闹的那个男人!不对!这不是我们医院的护士!」 应呈又仔细看了看,终于知道这小护士为什么眼熟了——是蒋欢欢! 冯小月的「舍友」,在结案之后人间蒸发的蒋欢欢! 当初她浓妆艷抹,被哭花成了一团烟燻,现在素面朝天干干净净,又穿着护士服戴着护士帽和口罩,他居然一时没有认出来! 「她往哪走了?」 保安往后一拉,只见她从病房出来以后就顺着拥挤的人流走进了电梯厅,淹没在病患与医护之中,像一滴水融进海洋,他尴尬地说:「这还怎么找……医闹这事弄得沸沸扬扬的,外科病人都被吓得往外跑,人挤人的也找不到她啊。」 「这个电梯厅最近的出口是哪个?」 「是侧门。」 保安说着把侧门大厅的监控调了出来,应呈没有找到身穿护士服的蒋欢欢,却一眼就看见熙攘人群中那个熟悉的黑色人影—— 那件夹克衫和袖子上火焰一般的花纹。根据监控,他居然大大方方地坐在大厅沙发上,正对着监控摄像头!似乎在说——「好久不见」。 「就是他!」应呈夺门而出,然而追到侧门大厅时却已经是徒劳,大厅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没有一个穿着长袖,这个人又一次在他眼皮子底下飘然而去。 然而刚刚他坐的位置,却留下了一个雪白的信封,应呈知道这必定是他留给自己的,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张雪白的信纸,上面写着两个大字——「等我」。 一如他去年供奉在墓前的那封信。 他唿吸一滞气得将证物攥成了一团废纸! 这个混蛋!就他下个楼的功夫,这个人绝对没有跑远,他正要通知人过来布控,这一回头却赫然和人撞了个满怀,愕然道:「陆薇薇?你怎么在这?」让她过来看护马琼的电话他还没来得及打呢! 陆薇薇脑袋一歪「啊」了一声:「谢队让我过来拿枪啊……他说你一时半会回不去,枪又开过火,武器库那边急着做登记,还让我把文件一块带过来了,等你签字。」 按规定枪枝确实是应该第一时间归还的,尤其是开过火的枪,他实在是因为着急来医院误把枪带在身上,武器库的人催也正常,但…… 谢霖怎么会偏偏让她过来呢? 「怎么了?」 他眉目一凛,下意识把信件随手塞进口袋:「马琼死了,就叶青舟一个人在楼上,你赶紧上去帮他,我打个电话。」 陆薇薇一皱眉头满脸正色,说了句「知道了」转身就跑,却在走进电梯间的那一瞬打开手机,只见她迅速发送了「已灭口」三个字,对话框上赫然标註着——「秦冬瓜」! 应呈给谢霖去了个电话,把前因后果一说,直问为什么叫了陆薇薇过来,没想到谢霖「啊」了一声:「我叫的是顾崽啊?」 他瞬间想起了那个身穿黑色夹克衫的背影,厉声问:「秦一乐呢!」 谢霖一抬头,就见秦一乐正在自己对面桌赶文件,总算松了口气,小声道:「他在我这呢,我去找顾崽。」 他突然想起自家老爸一眼就看出三个一模一样的人影有一个是女的,如果秦一乐一直在市局,那么…… 穿上那件黑衣过来杀人的,未必不可能是陆薇薇! 「我现在,突然明白那件衣服的用途了。」 「衣服?那件黑色夹克衫?」 「对。这件衣服是名牌,袖子上的花纹很招人眼,我一开始就很奇怪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件衣服来吸引注意,而且每次出现穿的都是这件衣服,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为了影响我们的判断。 穿这件衣服的可以是男人,也有可能是女人,更有可能……上一秒穿着杀人,下一秒就脱了衣服混到我们中间!」 「你等一下!」谢霖说话间已经赶到了技术科,只见顾宇哲早上眯了一会,这会跟迴光返照一样格外精神,正把键盘敲得震天直响,「顾崽!」 他茫然回头「啊」了一声,只听他厉声道:「我不是让你去吧你老大的枪拿回来吗?你怎么没去?」 「去了啊,陆薇薇说她正好有空,帮我去的。」 谢霖一噎,见他这一脸「发生了什么」的表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好骂了两句:「下次我给你的工作自己做!真拿自己当前辈了?使唤起人来还挺顺手的你?」 「不是……我……是陆薇薇自己……」 「少废话,干你的活去!」谢霖发完一顿脾气,留下莫名其妙的顾宇哲,又退出了技术科,向电话那头嘆了口气,「现在怎么办?马琼死了,最重要的线索断了,我们以后要怎么告诉顾崽,他有可能误打误撞害死了马琼?」 应呈不语,谢霖随即一拳捶在墙上:「我就说应该坦白的!告诉顾崽我们怀疑秦一乐和陆薇薇,他至少不会轻易放陆薇薇去找你!」 顾宇哲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x」的存在,更不知道「x」安插的内鬼,如果有一天真相大白,要怎么去面对他的这一腔赤忱? 第303页 「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是我上了他的当。」随后自嘲般冷笑了一声:「我还信誓旦旦地和哥说就怕他不来。结果……眼皮子底下被他摆了一道,该死的!」 「好了,人都死了!江还呢?他没事吧?」 「没事,昏迷了。医生建议我别去看他,肯定没法询问,一时半会恐怕很难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到化工厂去的。对了,专案组应该在收网了,他们那边有收穫吗?」 「忙得脚不沾地。埋伏在赵诚家的人逮了几个杀手,拳场的人也抓住了,撂得很快,现在调了特警来,分成两条线,一条顺着杀手去抓涉黑的,另一条顺着拳场去解救其他被拐人员了。 王余带人去抄了天马娱乐集团的总公司,现在暂时没什么收穫,帐做得很漂亮。 我这会正打算出发去搜一下马琼的家,正好人手不够,反正医院那边有叶青舟在呢,你要不要回来帮忙?」 应呈犹豫了一下:「不了,我还有别的事要确认一下,给我半个小时,你先去。」 「好。你注意安全。」 谢霖刚想挂电话,却听应呈忽然说:「对了谢霖,跟武器库那边打声招唿,枪我迟半个小时再还。」 「什么?你要干嘛去?」 「去查个真相。」 ——应呈如是说。 —— 时代广场是兰城的着名地标之一,集吃喝玩乐于一体,光是大型商场就有两个,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二十五个小时都处于人山人海的状态,昂贵的奢侈品和十五块钱一只的烤鸭相映成趣,满手夸张美甲的网红贵妇和珠环翠绕的汉服美人来回穿梭,应呈只觉得鼻腔里都充斥着化妆品的味道。 他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径直上了商城四楼,找到一家低调却透着奢华的「五号咖啡厅」,一身短袖白t恤的傅璟瑜就坐在门边的玻璃后面。 他双眼忧郁,举止有些坐立难安,却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雨过天晴。 他笑起来,立刻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向他招手,喊了一句「阿呈」,由于过于大声吸引了别的客人的目光,他又万分歉然地缩了缩脖子,端端正正在座位上坐好。 ——像个孩子一样。 应呈双手插兜,无奈地微笑了一下,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大哥。 他已经不是当年十八岁的他,他现在二十九岁,而璟瑜似乎从没有长大,无论是生是死,他都一直停留在那个十八岁的盛夏。 「坐很久了?」 「大半天了。」 「走。带你回家。」 「等一下,江还还没回来。」 「江还?」 「他说他有事,让我在这里等他。」 「然后你就一等大半天?」 傅璟瑜侷促地低下头去,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我没带钱,也没有手机,这里……还挺贵的。」 应呈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了一声,这个江还! 「没关系,回家再说。」他一回头,果然见店里的员工都对傅璟瑜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想来这么个大男人一坐大半天一直对着外面望穿秋水的,又不付钱又不玩手机,恐怕早就被店员们拉进跑单待选名单了。 他付了钱,傅璟瑜犹犹豫豫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阿呈,江还呢,我们真的不用等他吗?」 应呈垮着肩膀吊儿郎当:「没事,不用等他,走吧,回家。」 他只好老老实实跟他一起回了家,抢先他一步把门推开,奔到客厅环视了一圈却是一无所获:「江还不在家,他去哪了?」 然而这一回头,却惊觉客厅里已经是乌云盖顶,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使得空气中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只见应呈靠着门反手拨了锁,久未修剪的头髮遮住了他眉眼,咔哒一声,恍若惊雷。 「阿……阿呈?」黏腻稠厚的压力令傅璟瑜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惊惶起来。 「好久不见。」应呈一只手背在身后,按住腰后突起的枪,抬起头却随和淡然地冷笑了一声,「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躲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 应呈直勾勾盯着他看,双眼里闪出莹绿色的光芒来:「你累我也累,不如开门见山,我不太喜欢跟人绕弯子,你不会以为我什么都没查到吧?小西?」 傅璟瑜悚然一惊,往后一躲差点跌坐在沙发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西,「x」,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会喜欢我给你的代号了,怎么,现在又不喜欢了?」 傅璟瑜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缓缓攥起了手,又无力松开。 应呈看见他的双眼像一对漆黑的宝石,折射出莹润的光泽,然后咔嚓一声,裂出了斑驳的缝。 他抬起那双碎开的眼睛,失望而又痛苦地说:「阿呈……你不信我。」 应呈喉间一哽。他想了这个人十一年,也祭奠了这个人十一年,他背负过那么重的思念,也忍受过那么深的责难,他怎么说得出「不信」这两个字? 他绷紧每一寸血脉和肌肉,手搭在后腰几乎要把枪拔?出?来,但他没有。 他一字一顿:「你要我怎么信?你突然失踪又突然出现,你什么都不肯说,让我当了十一年的杀人犯,现在我连你是你都不敢确定,你要我怎么信你!」 傅璟瑜反而笑了两声,只是一低头却有泪落在擦得反光的地板上,他喃喃重复了两遍「怎么信」,并不安地左右转动,随后突然拿起了身旁茶几上的水果刀! 第304页 他动作太快应呈根本来不及反应,等他一声「璟瑜」冲口而出,他已经一刀划在了手掌心,血飞溅出去在地上开出一团锦簇的花,只听他歇斯底里:「给你!去查!dna也好,指纹也罢,还是我的头髮?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去查!去查我是谁,去查查看我还是不是我自己!」 「你怎么能不信我……你怎么能……」他突然又颓然跪地,任由水果刀掉落在血泊之中发出清脆异响。 应呈立刻上前一脚踢开了小刀,抽了一大把纸巾塞进他掌心:「你在干什么!」 他完全听不进去,只呢喃重复着「你怎么能不信我」,应呈只好抓紧他双手以免他再激动自伤,连声音也柔软下去:「好了璟瑜,我没不信你,真的。」 这句话他好歹是听进去了,抬起头迷茫地看着他,一双漆黑的瞳孔湿漉漉的。 恍惚间,应呈就想起了发疯的江还,又来了,这种诡异的相似感。就连犯病时神志不清的模样,也透着一种雷同。 「阿呈,你别骗我,你一直在怀疑我是不是?」 应呈强忍着没有说话,一边攥住他的双手,一边躲开了他求救似的目光,只听他轻笑一声,绝望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信我,因为我什么都不肯说,你在乎的不是我这个人,是你自己强加给自己的负罪感,你想要的不是我,只是那个真相,对吗?」 「璟瑜……」 「是不是!你告诉我是不是!说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在找我,根本是在骗我!你找的不是我,你只是想查出真相,好让你自己解脱,你根本没有想过我,是不是!」 现在的傅璟瑜几乎在崩溃边缘,应呈不敢刺激太过,只能僵硬地转移了话题:「璟瑜,你跟江还真像。」 「像?可是你相信他,却不相信我?」 应呈冷笑了一声:「你们俩都有隐秘的过去,却都什么都不肯说,然后来要求我对你们无条件信任,无条件付出,你们在要求我的时候,敢不敢顺便要求一下自己的公平公正?」 「我……」 「我只问最后一遍,十一年前,你被绑架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缓缓抬起头,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陷入了曾经那个永恆的盛夏,然后痴痴地笑了起来:「你记得吗?应叔一心想逼你考警校,但你成绩特别差,他怕你考不上,让我给你补课,那段时间你天天鬼哭狼嚎,肯定恨死我了吧? 但我眼见着你在进步,我知道只要你发挥正常一定能考上。 所以,那天我去给你买礼物了,你一直很想要的那个签名版球衣,有价无市,我找了很久才找到有人卖。」 球衣? 这个词语在他的生活里远去太久,以至于应呈想了一会才想起来当年的一腔嚮往—— 年少时他也曾追逐过篮球场上耀眼的明光,跳跃扣篮时争夺的分点让他激动得彻夜难眠,挥洒汗水的身影一度令他思之成狂。 那时候,一件签名版球衣,是少年妄称一世的终极梦想,然而高考后璟瑜失踪,他一夜成长不再年少,那件球衣的所谓梦想,也就在一夜之间消弭。 傅璟瑜又笑了一下:「我想给你个惊喜就没告诉你,也没好意思问爸妈拿钱,攒了很久才攒齐,卖家是我从网上找到的。 只不过……我也没想到他不是来交易的,是来绑我的。我被绑到一个像仓库的地方,用胶带捆在柱子上,没有人看着我,所以我想过磨断胶带逃跑,但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老师教的逃生知识,没有运气是不可能成功的,后来,我就被带走了。」 「去了哪?」 他看了一眼自己汩汩流血的掌心,再一看白色t恤上已经溅满了血花,索性脱下衣服捏在掌心,压住伤口。 应呈终于看见他裸露的上半身上,密布着比江还更甚的恐怖疤痕—— 割伤,菸头烫伤,还有细细密密的狭长伤痕,看着像是用鞭子或者皮带一类的东西抽的。 ——这不是傅璟瑜。至少不是他印象里的傅璟瑜。 那个小小的,一尘不染的,看起来矜持优雅的贵公子身上干干净净。 ……他不该是这样的。 傅璟瑜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明明是一样的眉眼,应呈却从这一笑之中看出了一些「媚」来,只见他张大了嘴指着自己保养得当雪白髮亮的牙:「悄悄告诉你,我的牙全是假的,一颗一颗镶上去的,因为以前,被一颗一颗拔下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拔光牙齿,被强迫口的时候就不用怕咬伤了。」 「什么……璟瑜!」 应呈被他一把按倒在地,鲜血迅速洇透了他的肩头,只见他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歇斯底里:「你给我听着!不是你要我说的吗?不是你想要真相吗?不是你说让我公平公正的吗?现在我说了你有什么资格不听?」 「璟瑜……」 「我被一个男人带走,后来就被他养着。那里不见天日,不分昼夜,我只有两个去处,上了床被人当成女人一样操,下了床就被当成狗一样折磨毒打,可我从来没有屈服过,我被掰断过手指也被烫过菸头,我被拔光牙齿只能喝和着血的粥,我躺在床上疼到下不了床,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你在准备读大学你未来一片光明!我宁死不屈我活着我只为了等你,等应叔,我等你们来救我,可你们谁都没来! 第305页 后来我扛不下去了,我怕我再不屈服我就等不到你们了,所以我撅起屁股让人操,我像狗一样去舔别人,光着身子被人从一张床上送到另一张床上,我不怕死不怕疼,我连尊严都不要了我怕什么活着? 我唯独只怕一样,我怕那个人问我:「应呈看见你这个样子会不会夸你活好?」阿呈,来啊,上我,再告诉我我活好不好,骚不骚,来啊!」 应呈试图起身,却被他死死按住不敢妄动,只能摇了摇头:「璟瑜!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你不是想听吗?现在我告诉你,我失踪那十一年其实是去当妓?女了! 我什么都没学会,只学会了怎么像女人一样扭屁股,学会了媚笑,甚至学会了叫唤和收缩,上过我的没一个不夸我天生下贱的,来啊,你是不是还想要证据?你自己来试试!试试我傅璟瑜贱到什么程度,来啊!」 他真的动手要扒应呈的衣服,应呈慌忙翻身一个擒拿把他制服,然后迅速后退了一步:「璟瑜,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冷静一点。」 傅璟瑜赤?裸着上身躺在自己的血泊里,那双曜石一样的眼睛里空洞无神,他甚至没有勇气去面对应呈,只盯着天花板:「阿呈,你是不是也嫌我脏?」 「我没有。璟瑜,你来找我,就证明你是相信我的对吗?」 他一眼看透:「我不会说的。」 「璟瑜!告诉我,那个男人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徵,他到底是谁?我会帮你讨回这个公道,你是相信我的不是吗?」 「是,我相信你一定有这个能力,但正是因此,我什么都不能说。我不能害人,你懂吗?我不能害他们。」 应呈克制住滔天的怒火和仇恨,几乎一字一顿:「你是说,还有很多人和你一样,而且留下了视频或照片?」 他只是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应呈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他问:「江还也在其中?」 他仍然没有说话,双眼灰败毫无神采。 「你认识江还,对不对?」 傅璟瑜终于起了身,苍白地笑了起来:「阿呈,你别对不起江还,他是干净的,他跟我不一样。阿呈,你好好喜欢他,你不要辜负他……」 「璟瑜……」 他恍若未闻,径直回到了卧室,把门一锁,低声道:「阿呈,到此为止吧,到此为止……你查出真相的那一天,或许……就是我死的那一天。」 应呈缓缓站起身,把那把小水果刀捡起来擦干净,放回了果篮。 他想起了什么都不肯说的江还,也想起了他们俩满身惨不忍睹的伤痕。 到此为止? 他怎么敢到此为止? 88、幻梦 傅璟瑜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拒绝给应呈开门。应呈嗅着自己身上沾染的血腥味,又想起记忆深处的那个少年。 他曾想像过如果那个少年还活着的话会是什么样子,是做了心理医生,心理学家? 还是去经商,去当老师?他不停地想像,眼睛扫到那里,就想像着他在哪里。每一种想像,都是一根如芒在背的刺。 经年累月,他的想像把自己扎成刺猬,却怎么都想像不出来,这个盛夏里最明媚温柔的少年,真正在经歷的是怎样残忍的折磨。他黑暗侵身,一步一步溺进深渊。 而他迟到一次,经年往后,永远来不及相逢。 「璟瑜,对不起……我不知道……」 一门之隔传来他低沉的嗓音:「别说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也不想为我自己讨回什么公道,阿呈,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傅璟瑜了,你就当他死了行不行?阿呈,求你了,放过我吧……」 「璟瑜,我知道你不想那些东西被公开,我也不在乎你身上发生过什么,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我认识的那个璟瑜,不会变也没有变,但你应该清楚,他不会就这样放过你,放过我,更不会放过江还,我们之间註定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门里的声音却突然急促起来:「江还?对了!江还呢?」 「江还……ptsd发作,在住院。」 「他怎么样?」 「没受伤。只是……医生建议这段时间不要去打扰他,他需要静养。」 里面的傅璟瑜沉默了一下,问:「你最近是不是很忙,是不是会回不了家?」 应呈立刻紧张起来:「你什么意思?别乱来,赶紧开门,不然我踹了!」 「这样也好……江还在医院,你在市局,他的目标是我们三个,只要我们不在一起,就是安全的。」 「璟瑜!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根本不会放过我们?分开也好在一起也罢,他对我们下手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我不要求你立刻就能直面过去,但至少,我会一直在这里。」 「你会吗?」 「会!」 应呈听到门那边长长嘆出一口气,然后问:「阿呈,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据实回答。十一年前,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你应呈,喜欢过我傅璟瑜吗?不是兄弟或者发小的那种喜欢,我是问你,你爱过我吗?」 十一年前,这个男人仍是少年。他在操场上挥洒汗水,在试卷上俯仰天地。 他是那沉闷校园里的光,是青春之中最耀眼的烟火,也是他上课偷睡被老师一个粉笔头砸醒,放眼望去的闹笑里唯一一双担心的眼睛。 第306页 喜欢吗?喜欢的…… 他曾深爱过那个从天而降的弱小男孩,也曾深爱过那个不翼而飞的温柔少年。 然而这一腔未曾宣之于口的一往情深,早就死在了那一年的盛夏。他从此不敢听蝉鸣。 后来,坟墓上的春草一茬生一茬,江还的名字攀援而上生根发芽,终于蔓延成海,开出了一簇最灿烂的花。 傅璟瑜在他的沉默中忽然笑出了声,绝望得令人心碎:「我知道你的答案了。对不起,是我犯贱,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阿呈,你走吧。」 「璟瑜!」 「你走吧!求你了……」 「璟瑜,你听我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就算你不想再想起,他也不会放过你,你难道想以后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恐惧里吗?相信我,我可以抓到他,只有他落网,你才能向前走,璟瑜,相信我!」 「受到伤害的人是我不是你,你凭什么觉得这事可以轻轻松松就过去?」 应呈一噎,手机铃声在黏腻的沉默中突然炸响,于寂寂之中惊了他一个激灵,一看是谢霖,顿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听门里又是一声长嘆:「阿呈,你走吧。我没事的。」 「你等着,璟瑜,你等我回来,我有东西要让你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说完连忙退远了接电话,只听谢霖说——「我找到二代不夜城的制毒窝点了。」 —— 马琼名下光兰城市内就有几十套房产,这还不包括她放在集团名下的工厂和开发地等等,谢霖带着人分了好几个组,挨个排查,终于在一栋豪华的江景独栋大别墅里,起获了一个大型毒品加工工坊,制毒的技师都没收到消息,他抓了个人赃并获。 应呈有点恍惚,顺着谢霖给的定位找过来的时候更恍惚了,抬头一看忍不住嘬了个牙花:「拿这种房子做制毒窝点,她可真敢啊?」 眼前这座豪宅一共三层,带泳池,带一个超大的玻璃露台,还带一个两层楼高的白色鸟笼花园,这几天正好是玫瑰花期,那铺天盖地的鲜红色晃得他有点眼花。 ——比当初郑远峰那房子可高端大气上档次多了,要不说马琼是女皇,而郑远峰只是个地头蛇呢,这审美真不是盖的。 他迈脚往里一跨,就见顾宇哲正控制着一排富二代打扮的人准备上车。 夏威夷风格的大花衬衫配一条短裤衩子,染得五颜六色的头髮靠墙那么一蹲能凑个彩虹战队,跟这充满金钱气味的大别墅真是相得益彰,这一眼看去一排的「地主家的傻儿子」,谁能想到人家做的是制毒的买卖。 应呈想到这忍不住又嘬了个牙花,肩膀一垮依然是他那吊儿郎当的模样:「什么情况?」 顾宇哲抬头吓了一大跳:「老大你怎么了?」 他这才想起自己身上沾满了傅璟瑜的血,刚压下去的担忧又翻涌上来,面上却还要佯装无事一扬手,只说:「没事,不是我的血。」 谢霖听见声音,连忙走了出来:「这叫没事?谁的血?」 「一言难尽。我身边的人都什么精神状态你不知道吗?」 他立刻明白过来,一皱眉:「没事吧?」 应呈疲惫不堪地摇了摇头:「暂时没事,我都能改行当心理医生了。你这什么情况?」 「叶青舟在呢,你直接问他吧。」 谢霖说完带着他往里走,穿过充满了欧式风格的大客厅,右拐有扇门,谢霖伸手一推,居然是个带面部识别的电梯! 不过那个看起来充满了赛博朋克风的门禁已经被警方哐哐两铁锤给送走了。 应呈走进格外宽敞的电梯厢吐槽了一句:「我以前对马琼多有钱没什么概念,今天算是见识到了。拿这种程度的豪宅当制毒窝点,我死了以后烧一整个天地银行给我我都不敢这么玩。」 「马琼的所有资产加一块上百亿呢,光是这样的豪宅她就有好几套,天地银行一千万的面值,把我烧破产了都烧不齐那么多。」 「万恶的资本主义……她都富到这种程度了,还有什么必要干这种缺了大德的买卖?」 话落,电梯就降到了负一层,叶青舟倚着门冷笑了一声:「这种买卖要干没那么容易,但干了以后想金盆洗手,那就更不容易了。」 说完他就比了个「请」的手势,应呈顺着他的指引看去,忍不住吓了个倒仰。 只见地下一层足有七八米高,面积堪比好几个停车场,放眼望去全是大型蒸馏机器和花花绿绿的玻璃瓶罐,头顶天花板布满了蛛网一般错综复杂的排气管道,地上以科学的排列方式挖了好几条沟,把空间合理安排,再加上绝佳的换气设备,身处毒窟,居然感觉不到一丁点化学物质的臭味。 叶青舟看出他的震惊,摇头冷笑:「我干这行这么多年,毒品作坊我没少见,破破烂烂粗制滥造,那股味道别说是狗,人也能追着味抓人。这么高端的大型毒品流水线制造工厂,我只在教科书上见识过。」 ——而且还是针对缅甸、金三角等三不管地带,在一贯对毒品深恶痛绝重拳出击的国内,他想都不敢想。 谢霖皱着眉:「她在这一行上,到底赚了多少钱?」 「大概比她明面上赚得还要多。」 高大的设备后面突然冒出个苍老的人头,穿了一身半旧的白大褂,应呈认得他,连忙上前扶了一把:「程老师。」 第307页 程越海老人家是兰公大的镇校之宝。前段时间刚过完八十周岁生日,当时应呈还在首都治疗,託了徐帆去替他祝的寿。 老人家至今仍然开班授课,是毒品鑑定这一行的泰斗级别人物,同时也是国内第一批犯罪心理学研究专家之一,他和徐帆大学期间都上过老爷子的课。 靠那么一丁点的尿液残留就能反推出毒品成分,换别人应呈绝对不信,但程老? 人家还就是有这个资本和能力。 他看了一眼叶青舟:「哥,你多大的能耐,居然能请的动程老师出山?」 「别。你这可抬举我了。人程老是自己来的。」 「自己来的?」 程老「嗯」了一声,理直气壮:「这不看在你曹叔的面子上吗?」 「曹叔?曹叔也是你学生?」 他点头:「而且这个二代不夜之城挺有意思的,毕竟是改良版配方,我还挺有兴趣,所以来看看。你们看这机器。」 应呈顺着他指引蹲下一看,见机器的铭牌钉在最角落,全是英文,太专业了,他一个都没看懂,抬头正要问,就听程老说:「这几个词翻译过来,意思是海?洛?因专用浓缩提取器。」 「什么?毒品专用的生产机器?」 「对。不止是这台,这屋子里所有的机器,甚至包括头顶那个换气设备,都是为了生产毒品而发明的专业机器。全部都是外国进口,我们国内是第一次发现。」 应呈愣了一下,半晌才憋出个「卧槽」。只听叶青舟喃喃说:「我在教科书上都没见过这种阵势。」 就算是去年抓郑远峰,缴获的毒品制作工具也不过是普通的化工仪器,这可真是专业的流水线作业! 「这种机器,别说是你们小年轻了,我活这么大岁数了都没见过,这事都能做全国通报的典型案例了。 还有,生产毒品的化学物质很多都带有腐蚀性,用一般的化工仪器损坏得很快,这些专用的机器用的是具有针对性的抗腐蚀材料,能大大提高产量。」 「产量?程老,在原料充足的情况下,这些机器全部开工,一天能制作多少量?」 他颔首计算了一下才说:「保守估计,在一百公斤左右。」 谢霖瞪大了眼:「一天?一百公斤?」 「这是建立在原材料充足的情况下。事实上,这些原料应该没那么好弄到手。」 应呈却喃喃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转型成了天马娱乐集团以后,还要把那个不赚钱的胜利化工厂重新开起来了,甚至还要迁新厂,原来那个工厂是为了购入化学材料打的幌子!」 也就是说,毒品生产的原料一定是充足的! 谢霖顿觉后背冷汗涔涔:「一天一百公斤,鬼知道她生产了多久!」 一回头,就见叶青舟已经冷着脸在打电话安排后续的毒品追缴行动了。 程老抚着机器嘿嘿一笑:「这几台机器是个新鲜玩意,也是我们国内首例,我之前是听说过外国有专门制作毒品的机器,一直没见过,能送大学去吗,让我研究研究?」 应呈连忙摆手:「这我可不敢答应你,这是重要物证,你走程序打申请吧。」 「走程序得等你们结案以后,那么多文件递来送去的,等我拿到手得一两年呢!万一我嘎巴死了怎么办?」 「什么死不死的,那也不行!我总不能违规把这么大的机器借给你吧?上面领导知道了还不削了我?」 「那你把这次缴获的二代不夜之城分我点。」 「你怎么跟个二道贩子似的?」 「做研究嘛。具体配方和效果都还没出来呢。也不用多,给我一克两克的就行,剩下的我去走程序,最多也就问你讨个几十克。」 「你这人!」应呈一时语塞,只能求救似的看了叶青舟一眼,这都是证物,哪能说给就给,要是他自己的案子也就算了,禁毒这一块可不归他管。 没想到叶青舟挂了电话,随手就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物证袋递了过去:「给。」 老人家立刻笑出了一脸褶子,乐颠颠就要接,谢霖咂舌:「你就这么给了?」这一小袋看着少说二三十克呢! 他挠头:「程老是谁啊,给他怎么了,多大点事,又不是不补手续。回头打申请的时候把这一部分补进去就行。倒是你们俩,跟我来,我有新发现。」 程越海如获至宝,再年轻十岁能当场跳起来,往白大褂口袋里一塞:「那你们忙去吧,我就先回去了,等会把文件给你送过来,你记得签字。」 他说完就走,那风一样的背影哪看得出来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应呈愣是连声「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只好跟着叶青舟一块进了电梯:「什么新发现?」 叶青舟吐出一口浊气,脸上神色却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王余查到了一份会员名单,已经交给你爸了。刚刚接到通知,专案组所有成员回市局,准备结案。」 「结案?」应呈眉头突突一跳。结什么案?怎么结?送炸弹的蒋欢欢还没抓到,杀死马琼的兇手还在逍遥法外,这个豪宅里制造的毒品还不知道要销往何处,结案?他怎么结得了! 谢霖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眉眼严肃,又重复了一遍:「会员名单。」 电梯厢里一时沉默,眼见着电梯升到一楼「叮」一声开了门,应呈终于冷静下来:「名单上的人我们动不了吗?涉案的人……有多大?」 第308页 叶青舟摇了摇头,率先走了出去。外面干坤朗朗日月昭昭,远处的江面浩渺无波,游客们三五成群荡漾着欢喜的氛围,应呈却突然觉得嵴背生寒,甚至冷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突然有了个可怕的推测——难道,这份名单,也是「x」的脱身计划吗? 然而等他们赶回市局,却发现所有前来支援的专案组成员都已经撤了,只剩被召回来的兄弟们正坐在刑侦办公室里大眼瞪小眼,顾宇哲坐在门边急得挠头:「老大!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让结案?」 叶青舟一见他就惊问:「你带回来的人呢?」 顾宇哲被他双眼里骤然蹿起的火苗吓了一跳:「被……被专案组的人带走了。」 「那是我禁毒的嫌疑人,他们凭什么带走?我都还没来得及审呢!」 「就凭这是专案组的案子,专案组的组长说了算!」 黄志远的大嗓门一响起来,沸沸汤汤的刑侦办公室就又安静了下来。 叶青舟见他背后的陈强,连忙喊了声「师父」,陈强却板着脸打断了他们:「好了!来局长办公室说。」 「陈局,我爸呢?我有事找他。」 「前脚刚走。让我嘱咐你小心点,他说他还不想给你收尸。」 应呈气得磨牙,真像是他这个混帐亲爹能说出的话! 他还有「3.07特大纵火案」的事没问清楚呢,这老狐狸就跑了,摆明了就是想躲他的盘问! 他偏不信这个邪,直接掏出手机来打了个电话,结果——居然被拉黑了! 真是他亲爹! 谢霖听见磨牙声,再一看应呈那满脸吃人似的表情吓了一大跳:「你怎么了?」 「没怎么,被我亲爹拉黑了而已。这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谢霖没忍住,「噗嗤」了一声,颇为同情地拍了他一把:「没关系,爹不会拉黑你的。」 「滚!三天没打上房揭瓦了是吧?」 他终于轻轻笑出了声,叶青舟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阴阳怪气技能开大:「我就觉得你这二傻子不像亲生的,听讲座送的吧?」 应呈「嘿」了一声撸起袖子:「我说你们两个是不是挨打没挨够,皮痒了?」 叶青舟白眼一翻:「我看你不行还是去医院办个包年vip吧,钢钉铁板还没拆呢就想到你爹头上动土,小废物。」 谢霖笑得更大声了。 「好了!加起来都快九十岁了怎么还跟九岁一样,小学生吵架还比你们精彩一点。」 ……谢霖不仅笑不出来还把自己呛着了。 说话间到了局长办公室,三个人立刻收了脸色,低头在办公桌面前排排站好,活像三只鸵鸟。 黄志远看着这「我不爽但我不说,不过我非要让你知道我很不爽」的表情更是火冒三丈,用力一拍桌子就开骂:「能耐了你们?还敢给我摆脸色?要不我这局长位置让给你们坐得了?让你们结案就结案,哪来那么多话?」 「可是马琼怎么办?连尸检都没来得及做,我亲眼看见送来炸弹的那个小护士就是去年那个冯小月的舍友蒋欢欢,难道都不管了吗?」 「说了不用管,听不懂吗?」 「我……」 「好了。」陈强冷眼一瞥就逼得应呈不得不住了嘴,只听他转过身来,吐出一口浊气,显然心里也绷着一根弦,「你不相信别人,还不信你爸吗?」 他信。他信自家老爸一定会挨个处理名单上那批老虎,但…… 「x」呢?那个折磨江还,囚禁璟瑜,一直在暗示他警告他威胁他的「x」呢? 曾经多少次他都跟这个「x」擦肩而过,不是让他及时断尾就是被他耍得团团乱转。 而这次,明明是离他最近的一次,却被警方压下,又不能继续调查,难道要再次送虎归山吗? 应呈抬头:「我要查。」 「应呈!」 「你说什么都没用,这个人监视我调查我,甚至敢把挑战书送到我面前,我必须要查出来!」 黄志远腾一下就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什么叫「把挑战书送到你面前」?为什么不早说?」 叶青舟冷冷皱起眉:「你们果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黄志远一噎,意识到自己一时口快,只能看了陈强一眼,短暂一个对视,多年的默契就让他们俩齐齐沉默下来。 「师父!你看看我的额头!我在化工厂差点被他炸死!在医院又拿了他的炸弹,如果不是医院楼层够高我还能去天台引爆,这会整家医院都已经被炸塌了!难道我连他的名字都不配知道吗?」 「青舟!」 他这么一喝,叶青舟就只能住了嘴,谢霖连忙说:「陈局,我们不是不听话,但现在已经不是我们能控制的局面了,他已经越来越大胆,越来越直接,再有下次,我们真的不一定还能有这么好的运气。你们早就在调查他了对吗,至少也给我们一点信息,否则我们只会更危险。」 陈强还是摇了摇头:「这个案子结了吧,你们还承担不起。」 「陈局!」 他嘆了口气,深深地看了这三个孩子一眼,最后将慈爱的目光落在最叛逆的应呈身上:「我一直相信着你们的能力,但你们也要相信,我们是为了你们好。」 在这个案子里,背后的那个人,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第309页 —— 江还醒了。他又穿上了那件熟悉的病号服,只是这次,胸前口袋里没有应呈的那张一寸照。 纯白的病房里没有开灯,昏暗得可怕。他抱着膝盖坐在床边角落,把自己藏在病床的阴影下,就这么木然地盯着前方,仿佛灵魂出窍,留在这里的只剩一个疲惫躯壳。 没有人会来救赎他,他一个人缩在茧里,永堕地狱,不见明光。 逃避的后果就是众叛亲离。他茫然思考着这样做对与不对,应呈……或许会恨他的吧? 滔天的悔恨和无力潮水一样翻滚,一下又一下拍在他心坎上。 终于,耳边又隐约响起了那天的烈火灼烧声和悽厉的惨叫。 他颤抖了一下,立刻捂住了耳朵,那些刺耳的声音却穿透手掌又锲而不捨地钻了进来。 「不要!」他勐一抬头,却惊见一双锃光瓦亮的鞋,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只能连忙往后缩,又开始不停用后脑勺砸墙,直到那人递过来一只苹果。 他愣愣抬头,那人温柔而又慈祥,把苹果塞到他手里,伸手揉了揉他脏污的头髮——是应爱华。 用一腔孤勇堆砌起来的高墙轰然坍塌,他往前一扑泪流满面,哭着说:「应叔,救我……我撑不下去了……我真的……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应爱华拍了拍他的后背,一如曾经,他语气里充满怜爱和惋惜:「没事的孩子……没事了。」 他的眼睛在黑夜里粲然生辉,苹果滚落在地上,无人问津。 ——好孩子。 「撑不下去就不用硬撑了,万事有应叔。」他如是说。 —— 十几分钟后应爱华离开了病房。 一个小时后,江还穿着那身病号服,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医院,就此湮于尘海。 除了应呈的撕心裂肺,人世间没有留下任何一点他存在过的痕迹。 似乎…… 这个人自始至终只是幻梦一场,如今天光大亮,于是他就回归到那片星辰大海,成了一颗顺着行星环永恆运行的隐秘星尘。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 江还说过他也想有个人等他回家,所以他把相逢写进自己姓名,然而应呈却没想到,他再也没能跟江还重逢。 ——曾少年—— ———— 89、死亡 江还的消失看似突如其来,却又似乎早有预谋。 等应呈接到消息的时候,江还已经失踪了好几个小时。虽然院方第一时间找遍了所有他有可能会去的地方,但一无所获。 他留下了手机和所有贴身物品,就这么孑然一身地离开了。 应呈一贯吊儿郎当痞里痞气,却拥有着万事尽在掌握之中的绝对领导力,他永远是这样一副面孔,似乎任何天塌地陷的大事都能化解在他没脸没皮的笑容里,而今天却目眦欲裂青筋暴突,他发疯一般拽着医生的衣襟,一遍又一遍地质问「人呢」。 那个安然恬静躺在束缚衣里的人呢? 他亲手一砖一瓦在浮木上搭建起来的摘星高楼顷刻间垮塌粉碎,连一点齑粉都没有留下,他曾经那么小心翼翼慎重掂量的人……丢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应呈几乎无法思考,他埋葬在心灵深处的恶魔悄然觉醒,杀气淹没了他,然而当他看到院方的监控时,出窍的理智终于回笼。 ——江还离开前,见过他爸应爱华。 「他为什么在这里?连我都不允许探视,那他为什么能见江还?他们说了什么?」而且……他爸不是早就回去了吗? 连独角兽一案的所有人证物证都带走了,那他为什么这个时间还在兰城逗留? 医生早被他的满身杀气吓得直发颤,摇了摇头:「你自己去问你爸吧。」 应呈陡然一个激灵:「你知道他是我爸?你认识他?是他让你禁止我来见江还的?」 虽然医生迅速低下了头沉默以对,却不妨碍应呈意识到他这三个疑问句都是肯定句。 他爸刻意阻止了他与江还相见,而自己却不惜掩盖行踪也要来见他,在他离开后不久,江还就逃走了。 他到底说了什么?他是故意放走江还的吗?为什么?提前把自己拉黑也是为了避免自己的质问吗? 江还的出走……是他参与谋划的吗? 应呈恍惚想起江还决绝又温柔的神色,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可以为你死」、「让我来处理」,他要怎么处理呢? 不辞而别就是他江还的最终解决方案吗?他是主动逃走的吗?他到底在想什么? 上一次,江还的失踪是遭到了「x」的囚禁,他被拔掉指甲被打得遍体鳞伤,那个凌虐房布满了他的血迹和沾有他血迹的道具,他至今不敢细问他的经歷,只能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么,这一次呢? 他会遭遇什么?会……死吗? 应呈立刻一个电话打到了苏月兰手机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电话那头传来了哭腔—— 「阿呈!快回家!你爸出事了!」 外面突然响起一声巨大的惊雷,医院断电了一个瞬间,应呈就在那黑暗的走廊里,被白色的闪电笼罩。 —— 应爱华其实伤得不重。狙?击枪打中了他的左前轮,导致车失去控制,最后一头撞上了墙,幸好车辆安全配置非常高,安全气囊救了他一命,比当时的陈强幸运了不知道多少倍,但他紧抿双唇死不开口的态度让苏月兰担心得团团乱转。 第310页 应呈连夜开车赶回家——其实他没怎么来过这个家。应爱华高升以后,他就和傅叔商量好一起把老房子卖了,又一起搬到了隔壁省,然后给应呈买了套新房,让他一个人做留守儿童。 璟瑜绑架案后,这么多年他都觉得无颜面对傅叔一家,以至于,连自己的家都不敢回,算起来这居然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回家。 「妈,怎么回事?」 应爱华连医院都不肯去,苏月兰这个法医出身的正在帮他包扎,手法怎么看都有点奇怪,见了他急得红了眼:「阿呈!快来看看你爸,他死活不肯去医院,我怎么劝都没用,问他怎么回事也不说!」 应呈沉着脸色,就这么定定站在自家老爸面前,应爱华抬头看着他,父子俩的神色里就酝酿出了如出一辙的风雨欲来。 他终于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臭屁小男孩了。 他肩膀很宽,嵴樑很挺——他可以有自己的担当了。 「江还失踪了。」 「我知道。」 「你没什么想说的?」 「没有。」 父子间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苏月兰来回一看,愕然惊问:「怎么会……怎么回事?那孩子……那孩子怎么会失踪?爱华,怎么回事?你说啊!怎么回事?」 「你别问。璟瑜回来了,我还没告诉老傅。」 只一句,苏月兰就忽然跌坐在了沙发上,喃喃喊着「璟瑜」:「回来了……怎么回事,他回来了?那……那孩子怎么办?」 应爱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什么都不必说,她就忽然冷静了下来,不再出声了。 应呈见药品被打翻一地,蹲下身一个个地捡了起来,然后站起身,用严肃而又兇悍的神色盯着他看,具有十足的侵略性。 仿佛……是一匹幼狼开始威胁父辈的领地。 「你认识他的主治医生,是你不让我见他。他失踪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是你。他是重点观察病人,医护人员每次巡视病房都会检查门窗,是你走的时候故意留了门。 你把他放走,甚至有可能还故意刺激了他,就是为了让他去找那个幕后黑手,你好螳螂在后。」 他感受着这匹已经长大的孤狼排山倒海而来的压迫感,巍然不动一言不发。 应呈于是继续说:「你知道江还是谁,也知道十一年前璟瑜绑架案的真相,更清楚这些年来璟瑜在哪,在经歷什么,但你就是没有救他。 也不允许我去救他。你一心只想抓这个幕后兇手,不惜袖手旁观,你可以利用璟瑜,也可以利用江还,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利用我?还是说我现在就已经被你利用了?」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应呈脸上。苏月兰举起的手还没有落下,她气得胸膛起伏杏目圆睁,喝骂了一句:「你怎么敢这么说话!」 他的脸迅速红肿起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大脑一片空白。他从小到大挨的打不少,但这是他第一次被他妈打。 苏月兰只是一时激愤,显然打人并非她的本意。她想起这个孩子一直被他们蒙在鼓里,却浑然不知父辈们背后为他付出多少,又想起他前不久刚从鬼门关回来,仍记得他浑身浮肿四肢冰凉的模样,举起的手顿时火辣辣地疼了起来,颤了又颤,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放下。 应呈舔了舔口腔,觉得牙齿有点松,呸了一口,满嘴的血沫。 他抬头看着她,冷静得让人觉得陌生:「妈,连你也觉得我错了是吗?」 「我……阿呈!」 「我跟璟瑜从小一起长大,他被人绑架撕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爸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我想要个真相我做错了吗! 现在江还失踪,又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爸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我问他我做错了吗?难道要等我找到江还的尸体才能以刑警的身份逮捕我爸这个嫌疑人吗?」 「阿呈!」 应爱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只是向应呈摇了摇头,冷漠而果决:「很晚了,你在家住一晚,明天早点走,上班别迟到。」 「爸!」他脚步一顿,回头正对上儿子发红的眼眶和肿起的脸颊,只听他说,「你知道江还在哪对吗?我失去过一次璟瑜,现在即使他回来了我做什么也都迟到了十一年! 我背着璟瑜这条命自责了十一年,爸! 我不想再失去一次江还,我没有那么多个十一年能像个在逃杀人犯一样活着。告诉我你和他说了什么,告诉我他去了哪!」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应呈就这么看着他,眼睛里燃起希望的光,一寸寸蔓延,火光沖天。这一瞬仿佛走过半生那么长,终于,他报了个地名。 应呈转身就走,丝毫无畏外面的雷电交加,苏月兰看着外面漆黑的天色,又看了一眼自己发红的掌心,忽然就哭出了声:「爱华……我们不该……不该瞒他的。怎么会这样,那孩子怎么办……璟瑜……璟瑜他……」 他紧紧揽住爱妻的肩膀:「会没事的。阿呈……还是再等等吧。不为阿呈,为璟瑜,再等等。」 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长大了,但他的肩膀还不够宽,嵴樑还不够挺,他还没有强大到能够接受这一切真相的地步。 应呈自认一个巴掌换回江还是一桩再值当不过的买卖,但他肯定来不及赶到,只能给谢霖打了个电话让他先去,半小时后,他还在高速奔向晨曦微光,就接到了谢霖的回电。 第311页 那地方早已人去楼空,但端端正正留下了一枚弹壳,与狙杀胡森和试图杀马琼灭口的,是同一口径。 ——他终究没能找回江还。 —— 应呈找人找得几乎癫狂,而那边,江还却被人捆在椅子上。 他浑身鲜血淋漓,手臂上挂着维持他生命的液体,但扎入血管的钢针却未免太粗了一点。 软皮的皮带在他颈上绑了一个双头叉,一头戳着锁骨正中,一头抵在下巴,迫使他抬着头。 脚前放着一个噼啪作响的火盆,在盛夏的夜晚烤出一身的汗。 然而,他虽然一半鲜血混合着汗液浑身湿透,整个人却是冰冷冰冷的。 冷得像是从冰箱里刚被捞出来。 他剧烈颤抖着,双头的尖刺在他毫无血色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新的伤痕。 幻觉使他神志不清,身体对于疼痛的本能反应支持着他继续负隅顽抗,一遍又一遍地呢喃:「假的……是幻觉……是假的……」 可他真的撑不住了,他不知道这样仰着头端端正正坐了多久,脖子酸涩到了极点,以至于已经麻木。 鬼魅与婴灵频频在他眼前嬉戏,然后手拉着手啃咬他的四肢,在他耳边尖利嘶吼「你为什么不死」,皮肉被一层一层撕咬的感觉过于真实,他睁眼就是火海,闭眼就能听见火焰咆哮,皮肤上火灼火燎,疼得他几乎癫狂。 双头叉已经在他下巴和咽喉扎出两个血洞,鲜血瀑布一样染满前襟。他知道不能动,不能放松,可他依然忍不住挣扎。 要不然,就这样死去吧。或许这一切,因他而起,也能因他而终。 就在他将全身力量都集中到大脑,好让他的中枢系统能最后下一个命令,一低头让双头的尖刺直接毁灭他的性命时,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头髮,迅速卸掉了那个双头叉,然后贴近耳边轻轻笑着说:「他不要你了。」 江还浑身又是一颤,想起应呈,居然短暂地清醒了一下,他越过火焰恍惚看见男孩干净清爽的脸,于是笑了起来,轻轻说: 「他没有不要我,是我不要他了。」 再见,江还。 再见,应呈。 ——在彻底陷入混沌前,他这样对自己说。 —— 应呈像丢了魂,十一年前傅璟瑜被绑架时他什么样,现在的他就什么样。 衣帽间的衣服又乱七八糟地堆了起来,他经常站在衣帽间的过道里抽菸,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曾经贴满了傅璟瑜失踪案资料的镜子,现在贴满了江还。 上次他借用傅璟瑜身份的时候,做过一张假?身?份证,那次拍的一寸照就贴在与他视线齐平的高度,照片里的他虽然温柔微笑,那双眼里却总流露出一种忧郁。 透过这张照片,应呈总是在想,江还现在在哪,在干什么,在经歷什么…… 还活着吗? 以前,他想起璟瑜的时候就忍不住会抽菸。现在,他一想到江还,也忍不住抽菸。 他低头见菸灰落了一地,心道要是江还看见了,估计会发脾气。 可他看不见。 他不是没想过好好生活,可他笨手笨脚,洗碗会把碗摔了,拖地会弄得满地都是水。 你看,他就是废物一个,他从不热爱生活,只不过热爱江还。 傅璟瑜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他,本来那个心思脆弱需要人时刻照顾的人是他,现在好了,倒是轮到他这个精神病人来照顾应呈这个疯子。 「阿呈,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睡吧。」 应呈打了个激灵,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反应慢了一拍才强扯出笑脸:「没事,你睡吧。不用管我。」 他终于怒极,厉声喝骂道:「应呈!你看看你自己!你都几个晚上没睡了?就这样站在这抽菸他能回来吗?」 应呈的手抖了一下:「璟瑜……」 傅璟瑜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烟掐掉,然后硬生生把他按进卧室:「现在江还走了,照顾你就成了我的责任,我不管你怎么想,但别让我觉得我对不起江还。」 应呈看着他,突然问:「你会原谅我吗?」 「什么原不原谅的?」 「我是说,当年我没有及时去救你,你会原谅我吗?」 傅璟瑜一顿,突然低下了头。那段经歷是一个巨大的伤疤,不是这样轻易就能揭开的。 应呈随即轻轻笑了起来:「我怕江还以后也不会原谅我。我迟到过一次,花一辈子的时间也再补不回那个及时。璟瑜,我永远都对不起你。」 现在,他也永远都对不起江还。 傅璟瑜嘆了口气,只说了句「睡吧」。 应呈只能怀着无尽的自责与歉疚勉强自己睡去了。 他难得睡得安稳,以至于一直到璟瑜来叫他才醒,紧赶慢赶杀到警局还是迟了。 这是他破天荒头一次上班迟到,身为副队长就算脸皮厚穿城墙也难免有点尴尬,连忙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钻进座位,只求最好别有人注意到他。 结果刚一坐下陆薇薇就举着手机屁颠屁颠地凑了过来,笑得极其灿烂:「老大老大,给你看我家威霸!我妈把我小时候的裙子找出来给它穿上了。」 照片里威勐高大的威霸穿着小女孩的粉色公主裙,委委屈屈缩在沙发角落,满脸都写着「我为这个家付出太多」。 第312页 「威霸不是雄性吗?」 陆薇薇把腰一叉:「怎么?男孩子就不准穿裙子了?威霸穿裙子不可爱吗?」 顾宇哲探了个头,嘻嘻一笑:「你的衣服都穿狗身上了,不先考虑一下你自己的家庭地位吗?」 她长嘆一口气,脸上神色却依然是快乐的:「你还别说,我跟我妈说我要养狗的时候她说狗和我只能留一个,现在我知道谁才是不能留的那个了。」 说完又调出一张照片往应呈眼前凑:「老大你看你看,威霸真的太可爱了,我爸当初说有狗没他,现在抱着威霸睡觉,威霸还挺嫌弃他。你看你看,真可爱!还有这张……」 应呈没有这个心情和她胡闹,啪一下把她手机往桌上一扣:「你知道现在是上班时间吗?」 她一个激灵,「呵呵」尬笑一声,火速熘回了自己座位上,走之前还不忘把手机顺走。秦一乐轻咳一声,给她使了个眼色。 陆薇薇躲在电脑屏幕后面给他吐了吐舌头,直觉应呈的目光尖刺似的扎在她身上,顿时紧张得一动不敢动。 她哪里知道,应呈对她的怒火,并非来源于上班玩手机这么简单。 谢霖来回看了看,见应呈几乎要把「你有鬼」三个字写在脸上了,连忙故作轻松地吐槽了一句:「我看你们这一个个的,就是没案子闲的!」 应呈反手就是一记如来神掌,只听办公室里齐声怒喝:「呸掉!」 他反应过来,连忙「呸」了三声:「我什么都没说!」 话音刚落,沉寂了好几天的座机就惊雷一般突然平地炸响,办公室里顿时面面相觑,顾宇哲离得最近,无奈肩负此重任,临接电话前还不忘嘀咕了一句:「你说你这嘴是不是开过光?」 「去你的,快接电话!」 顾宇哲接起来,草草几句就挂了电话,扫视了一圈无奈嘆气:「走吧,出现场。兇杀,尸体曹叔带回来了,就门口呢。」说着又看了应呈一眼,用一言难尽的隐晦表情说,「老大,你最好先去看看尸体。」 带回来了?他们刑侦都还没到现场呢,谁准法医直接动尸体的? 他一边疑惑,一边转眼就到了办公室门口,曹铭直接用殡仪馆推尸体的平车把尸体用白布一裹就拉到了走廊上,拍了拍他的肩:「看看吧,阿呈,你看一眼。」 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瞬间膨胀,他双手颤抖起来,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颠倒撕裂,脚下崩塌,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嘶声尖叫:「不!」 然而曹铭却无视了他崩溃,伸手一掀,「哗啦」一声,鲜红的血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漫过他的脚踝,干干净净,苍白得没有血色的江还就这么躺在平车上。 他安静恬然,睫毛像两片蝶翼,胸膛却已经有了「y」字形伤痕,是已经被解剖过了。 ——江还死了。 他甚至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眼,更不知道那块冰冷的石碑上要刻什么名字。 这个人潇洒恣意活了三十年,至死却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 那种突然之间如坠深渊的绝望和随之而来的心碎令应呈一个鲤鱼打挺陡然惊醒。 他茫然回顾,虽然周围一片漆黑,但借着明亮月光依稀可以辨认出是自己卧室,他这才唿出一口长气,惊觉浑身湿透。 ——幸好,是梦。 可是……他真的有一天,会给江还收尸吗?那个干净温和的人,会躺上解剖台吗? 他……还来得及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就再也无法入睡了。下了床摸索到厨房,摸黑在冰箱拿了瓶啤酒想压压惊,迷迷煳煳的也没看清楚,一口喝下去才惊觉不对,这是牛奶! 借着冰箱的灯仔细一瞧,不巧拿的就是甜牛奶——璟瑜最近好像变了口味,喜欢上另一种听装的甜牛奶,再一看上面明晃晃地写着过敏物质含有乳制品,吓得整个人都清醒了,把牛奶一丢就火速去找了抗过敏药。 只不过一切为时已晚,就算连忙吃了药也起了一身的红疹。 而他的啤酒正安安静静待在冰箱最里面的角落。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去就是最后一个案子了,更完就完结了,正在努力写呜呜呜; 别骂了别骂了孩子知道错了,下次一定全文存完稿再开呜呜呜; ——截止到目前刚刚两万字—— 我知道我进度特别缓慢,但我真的有在努力了!! 下面是预告!! 江还没事,下个案子一开马上就会回来【宝贝们不要太担心!】 前文所有伏笔谜题及设定全部揭秘【包括x的身份,江还和傅璟瑜的关系,内鬼到底是谁等等等。】 he大结局【相信我!!所有的刀都是为了最后的人间欢喜!】 谁能想到我一篇文写了一年呢…… 问就是下次还敢。 这段时间谢谢宝贝们的陪伴啦,你们就是人间的小天使,银河里闪光的星,我一直不停推翻重写重写又推翻,感受到了写文最大的快乐【带上痛苦面具.jpg】 总之能让大家喜欢真是太开心啦! 等完结记得去微博参加抽奖,抽个大的! 爱你们宝—— 下一本应该会开《逍遥法外》,虽然说过暂时不写刑侦类的实在是太掉头髮了,但下一本又双叒叕是悬疑,「反正就是跟我自己的发量过不去。」 第313页 是女主向的无cp,题材比较敏感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过审orz,总之感兴趣的宝贝儿们点进作者主页给个预收么么哒! 90、照片 应呈被过敏体质折腾得够呛,后半夜也没睡好,幸好没再加重,只好一早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去上班。 谢霖被他这满身的红疹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蚊子?」 他一边挠一边说:「喝错东西了,我牛奶过敏。」 「牛奶过敏?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犯过,不去医院看看?」 「废话,多大一人了?自己的过敏源还会不清楚,能让你看见我过敏?要不是昨天睡懵了不太清醒,我也不会拿错。幸好家里还有抗过敏药,不然你真得到医院捞我去。」 谢霖勐然想起上次在他家冰箱翻出来的散装药,又打了个激灵:「你别乱吃药,上次胃病犯了那药连生产日期都看不到,也是真亏你命大,万一过期了呢?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反正最近闲得很,请个假也没关系。」 应呈头髮都快奓起来了:「呸掉!没事你立什么g?」 他连忙「呸」了三声:「我什么都没说!」 下一秒,一派清闲的办公室就突然炸响了一声座机铃,顾宇哲正鼓捣他的平板呢,冷不丁吓了一跳,新买的平板差点甩出去,瞥了一眼谢霖正要说话,就被应呈抢了先:「他的嘴开过光,你别说了快接电话。」 应呈的心随着顾宇哲接电话的手一块提了起来,五官不自觉拧成一团,有那么一瞬几乎无法唿吸,四周静谧,只余他一个人孤寂的心跳。 顾宇哲寥寥几句,严肃地挂了电话:「准备出现场。欣和洗车行发现了一具焚烧后的尸体,已经引起民众围观了。」 他惊觉后背已经冷汗涔涔:「死者是谁!」 「初步判断是洗车行老闆的儿子。」 他的拳头骤然一松,终于松了口气找回了自己的唿吸。谢霖知道他现在的心情,无声地拍了拍他肩膀,这才说:「行了,都醒醒,出发去现场。」 等兄弟们鱼贯而出,他才悄悄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啐了一口:「我这张破嘴!」 就知道不该说「闲」这个字! 欣和洗车行地处偏远,人流量少得可怜,就夫妻两人带着儿子在经营,连个小工都没请。 临街两间门面房并成了一间,一半是清洗间,另一半堆满了废旧轮胎和一些零件,看来还兼顾一些简单的汽车修理,店门口距离街道有一个非常大的平台,平时用来沖水,尸体被发现时就在这个平台上。 刑侦的人到的时候,老张已经疏散了围观群众,把警戒线都拉好了。他沉着脸迎上前:「你们说我是不是要去找个庙拜拜?」 「杀人放火那都是人干的事,你拜佛有什么用?」 「那也不能都出在我的辖区上吧?你算算这一年都出了多少事了?我干了一辈子的业绩加一块都没这段时间的多。」 应呈心道还不是多亏这个「x」在背后搞事? 「行了,你拜佛也没用,菩萨要是能保佑天下太平,要我们警察干嘛?先说案情吧。」 老张摇了摇头才说:「死者叫赵欣和,男,三十三岁,未婚,有先天智力障碍,心智和七八岁的小孩差不多。 没有攻击性,会洗车,有一定的自理能力,他父母说他比较听话,不会没事乱跑。 昨天晚上关门的时候还在家里,今天一早发现门没锁,一开门就发现了尸体,再去他房间找人就找不到了,所以初步判断死者应该就是他。」 「确认了吗?」 「没有,已经烧焦了,凭外表分辨不出来,具体要等dna鑑定。」 顾宇哲一探头:「有监控吗?」 「有,死者家里就装了一个,但我看过了,监控都是朝里的,拍不到外面,只拍到赵欣和昨天晚上十二点多自己开门走了出去,再也没回来。」 谢霖说:「顾崽,监控你在行,交给你了。秦一乐,你带上一组的兄弟们走访去吧,先把这一片的人家都问一遍。陆薇薇,你去安抚一下死者家属,等会我们做个笔录。」 三个熊孩子应了一声转身就走,谢霖和应呈钻过警戒线走到了平台上。 围观的人太多,尸体早早地就用白布盖上了,白布下流出一种漆黑的液体,瀰漫出一股刺鼻的焦臭味,远隔十米开外就能闻到。 应呈恍惚又想起那个梦境,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心脏又剧烈跳动起来。 曹铭将白布掀开一角,说:「看情况,尸体内部应该没有完全燃烧,但外表已经烧焦了,我到的时候还有点温度,结合现在的气温,死亡时间应该是凌晨四点。具体的得等我回去尸检。」 应呈看了眼,只见尸体双手弯曲向上,呈斗拳状,挑眉问:「活活烧死的?」 「粗略检查了一下,在口鼻内部有发现菸灰,确实是生前焚烧的。」 「那就奇怪了。你看这周围,一楼临街的都做了店面,二楼应该是用来住人的,按理来说一个大活人在店门口被人活活烧死,怎么会没人注意到呢?他又不是哑巴,至少也会挣扎尖叫吧?」 谢霖挑眉:「下了药?而且夏天天亮得比较早,四五点的时候外面有火光也不一定能被人注意到。」 「那也不可能一点声音都不出吧?」 第314页 「你怀疑是焚尸后移到这里的?」 「应该不会。」曹铭连忙摆了摆手,然后指向了尸体身下的焚烧痕迹和诡异的漆黑液体,「你看,这个痕迹很难作假的,我比较倾向于认为这里就是第一案发现场。」 尸体底下压着一大堆纸样的灰烬,已经被尸体渗出的油脂和不知名的黑色液体浸透了,应呈问:「助燃物是液体?汽油?还是酒精?」 「味道有点奇怪,哪个都不太像,我不能肯定,等鑑定结果吧。」 「那这些纸样的东西是什么,照片?」 「对,全是照片。好像是用照片辅助,泼上液体助燃,估计得有上万张。助燃物不够也是尸体没有充分燃烧的原因之一。 尸体底下应该还有没有烧毁的,但现在尸体表面和外面这一圈灰烬都比较脆弱,我不敢乱动,等鑑证的人呢。」 说话间徐帆堪堪赶到:「别等了,我来了。路上有点堵。」 曹铭立刻往旁边一让:「来,你看看,这怎么处理?我怕破坏灰烬,没有乱动。尸体底下可能会有没烧毁的照片。」 徐帆仔细一观察,头又疼了起来,沉着脸嘀咕了一句「怎么最近遇上的都是这么复杂的现场」,随后才说:「灰烬利用率不高,就算能有没烧毁的照片,画面估计也被损坏了,要復原有点难度,这么多照片……得,我鑑证又不用下班了。尸体状态怎么样,能翻动吗?」 「能。已经碳化了,小心一点就行。」 「那先把尸体翻过去,我估计会有照片粘在尸体背上,先把这一部分取下来。」 曹铭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动手把尸体往侧边翻过去,应呈见鑑证的人已经开始勘察现场,转身正要去找死者父母,却听徐帆忽然「卧槽」一声,生生又把步子止住了:「怎么了?」 他用镊子从死者背上取下一张照片,骇然说:「这……这不是……你吗!」 谢霖悚然一惊,仿佛有一万只蚂蚁顺着他的后背一齐涌上脖颈,再低头一看,吓得他生生打了个寒颤,喃喃说:「是同一张……」 虽然尸体的油脂下渗后将所有照片都浸花了,但不妨碍一眼辨认出那是同一张照片,同一张应呈的照片。 应呈像被人点了穴道似的愣愣站在那里,他盯着徐帆手里的照片,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说: 「他回来了。」 ——「x」,回来了。 他现在敢确认这具尸体绝不可能是江还。因为以「x」的性格,要杀江还,也一定会让他清晰地,惨烈地,完整地死在自己面前。 而且,他回来了,那就证明,他离江还也很近了。 徐帆从他的神色中直觉出不好,立刻站起身把人拉到一边:「他是沖你来的,用你的照片放火烧人意思太明显了,不行,你别插手这个案子,让谢霖给你安排两个人保护你。」 「不需要。他很明显是在挑战我,从去年郑远峰的案子就能看得出来,他现在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毫无遮掩,我们警方一直以来的无能激发了他犯案的欲望,他越大胆,就越有可能露出马脚,他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一直保持谨慎,这或许是我唯一一次亲手抓住他的机会。」 「应呈!你别胡来!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他真要杀我六百米开外就能把我狙了,你能拦得住?」 「你……」 谢霖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我也觉得徐帆说的有道理。以「x」的性格,鬼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现在我们在明,暗箭难防,你先躲躲总是没错的。」 应呈冷笑了一声,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寒气来:「我要是不想躲,你能把我铐起来吗?」 「应呈!」 他恍若未闻,自顾自走进了洗车行里,徐帆想追,却被谢霖一把拦住了,向他一摇头:「算了,劝不动他的。」 徐帆又急又气:「他最近一直这样?」 谢霖疲惫不堪地嘆了口气:「江还失踪以后就是这样了,跟刺猬似的,一言不合就扎你。」 这些天整个刑侦都笼罩着一股诡异的紧张氛围,他虽然身为队长,却无能为力。 大家心里都清楚,江还失踪这么久,几乎已经不可能生还,但谁也不敢明说,一听哪里发现了疑似人员,照样倾巢出动为自家老大求一个心安,只不过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盼只盼时间能填平应呈心里高楼倾塌之后的废墟了。 徐帆只能轻轻捏了捏他肩膀:「没办法了,你多担待。」 他点头…… 犹豫了一会,他又问:「你说……江还会不会还活着?在「x」手里?」 谢霖遥遥看了一眼应呈的背影,喃喃说:「如果江还还活着,我怕应呈就要死了。他不拼个你死我活,绝不会收手的。」 这对于「x」不过一场游戏,想必江还就是赌注,但对于应呈,却是无论如何不可能退让半步的绝境。 —— 赵欣和的父母年逾七十,想来应该也是老年得子。夫妇俩佝偻着嵴背,被生活压成了两只煮熟的虾,谁能相信这样的年纪竟还能负担一个洗车行的繁重工作呢。 店铺后面是一个露天的小院,因为不避风雨,墙角已经布满了青苔,石板做的洗漱台上还堆着洗到一半的碗筷,二老坐在竹木做的小板凳上,无声流泪,陆薇薇正在旁劝慰。 第315页 她过于感性,一向不擅长这样的工作,早就已经憋红了眼眶,见了应呈仿佛见了救星,双眼一亮:「老大!」 应呈点了点头,见赵母呜呜地哭,手里攥着一双手套,就问:「这是……欣和的手套?」 赵母抬头茫然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怀里脏污的手套,突然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他今天干活要用的!」 谢霖被这哭声吓了一跳,连忙走了过来,应呈就自然而然地把余下工作交给了他。 他抽了几张纸巾递给赵母,温柔地说:「阿姨,您节哀顺变,现在人死不可復生,您二老保重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赵母仿佛于逆流之中抓住了一把稻草,死死拽住谢霖:「我就这一个儿子!我就他一个儿子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怎么不沖我来,怎么不杀我啊!为什么要杀我的儿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儿子没了……」 他又扶着她坐下:「我知道,我们都知道。我们正在努力查出兇手,不会让他死的不明不白的。阿姨,就是因为他已经死了,不能復活了,你们在世的人才要好好活着,别让他死都死得不安心。家里有别的亲戚吗?能找人来照顾你们几天吗?」 赵母摇头,只是一味地哭,再发不出声音。 「这样,我给你留个号码,是负责你们这个社区的民警,以后有事,你就打这个电话找他,好吗?」 她依然不停地哭,谢霖于是说:「阿姨,你也看到了,这个兇手惨无人道,我们都想要为他讨回公道,可是我们需要你振作起来,帮助我们,我们才能把害他的人绳之以法。 阿姨,你是他母亲,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更了解他了,你难道不想尽快把兇手抓到吗?」 赵母终于用力点头:「好,好!你们问!」 谢霖回头看了应呈一眼,潇洒退场。 ——他总是有这样神奇的能力,天生温柔又强大,纵使天塌地陷,只要他一开口,便是世界末日也能让人生出无边的勇气来,继续负隅顽抗,继续勇往直前。 就算是应呈,也无端生出些许平静。 他先向谢霖点了点头,随后才问道:「阿姨,欣和平时有没有什么朋友?他为什么会自己大半夜的跑出去呢?」 她连连摇头:「我家欣和脑子有点毛病,从小就没人跟他玩,他自己也懂事,不会乱跑的。」 「那这段时间他有没有认识什么人?附近的村民,路过的客人,洗车的老闆?」 她仔细想了又想,浑浊的老泪一滴滴落在那双脏污不堪的旧手套上:「没有。真的没有。我不放心他,平时我一直盯着他的。」 「他会用手机或者打游戏吗?是不是最近在网上认识了什么朋友?」 「他不会玩手机,连字都不认识,只有一台老年机还是坏的,只能接接电话。」 「那他经常这样自己半夜跑出去吗?」 「不会的,从来没有过。欣和他很听话的呀!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的儿子……」 她说着,一下又一下锤在自己心口,撕心裂肺地滑倒在地,嚎啕大哭。 陆薇薇和谢霖连忙七手八脚地把她扶了起来,只听她哭着说:「我的欣和啊……谁杀了我儿子,是谁!欣和人傻,但他又不坏,他做了什么要这样对他!我的儿啊……」 「阿姨,你先别难过了。现在尸体面目全非,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不一定是你儿子。不要太伤心了好不好?振作一点。」 谢霖火速飞起一脚,陆薇薇立刻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更加哽咽了。 幸好赵母根本没听进去,只是一手将手套捂在心口,一手捶打起了木头一般一动不动的赵父:「都是你!都是你!你为什么不看好欣和!你为什么不锁门!你还我儿子,你还我欣和!都是你害死了欣和!」 赵父被她打醒,这个小老头突然站起,四肢绷直,目眦欲裂,他大声喝骂道:「我杀了他!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杀了欣和!」 谢霖连忙问:「谁?」 他一个激灵,竟反而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赵母又连锤了他几下:「你说啊!是谁!」 「就……就那个……那个男的,小年轻,开的车还挺贵,上次拿了苹果给欣和吃的那个。」 赵母仔细回想,才恍然「啊」了一声:「是他!」 「谁?您二老认识吗?」 「不认识,就来洗过两次车,第二次来的时候给了欣和一个苹果,他放了好几天,睡觉都揣着,捨不得吃。 跟我们提起的时候,还说那个男的是弟弟,也不知道是兄弟的弟,还是名字叫什么迪之类的。」 谢霖立刻给应呈使了个眼色,有戏! 「就只是给了一个苹果?」 赵母脸上又流露出悲痛的神色:「我家欣和脑子有毛病的,来洗车的客人都不喜欢他,有的还骂他,难得有愿意跟他玩的也是为了戏弄他欺负他,很少有人真心对他好。有些人还故意欺负欣和,拍视频传到网上呢。」 应呈想起那具面目全非的焦尸,忽然就涌起了无限的悲凉。 这个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活了三十三年的男人,至死,竟从未得到过一个真心实意的苹果。 「阿姨,这个人长什么样,你们还记得吗?我们可以找个人来画像。」 「这……」赵母和赵父面面相觑,然后摇了摇头,「不确定,就记得挺年轻的,二十来岁,就见过两次。」 第316页 谢霖一边让陆薇薇去联繫局里的人像师,一边说:「没事,只是做个参考,画出来不像也没关系,你们记得多少就画多少。那车呢,他开什么车你们还记得吗?」 赵父想了想,肯定地说:「一辆黑色宝马,车牌号兰b12345。」 「好的,这个信息对我们很有用处。」谢霖回头看了应呈一眼,确认他没有什么想问的了,这才安抚了二位老人后走了出去。 他前脚刚出去,后脚赵母却追了过来,脸上涌起一种欲言又止,谢霖连忙温和询问:「阿姨,你是不是还想起了什么?没关系,你尽管说。」 「不是……我……」 「您说,没关系的。」 赵母于是鼓起勇气,将那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递给谢霖:「我不要这个号码,我想要你的。我跟老头子没几年好活了,好死赖活都是活着,怎么过都无所谓。但是,我死之前,总要知道是谁杀了我儿子。所以……我只要你的电话。」 谢霖毫不犹豫,接过纸条在原来的号码底下又写了一个号码:「阿姨,没关系的,一有进展我就会通知你,这是我应该做的事。但是你们也得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一定要记得找社区民警,他会帮你的。」 赵母无声点头,攥着纸条去找了老花镜出来,艰难地把谢霖的电话号码保存进手机,这才想起忘记问问谢霖的名字了,一回头见谢霖已经走出去忙着调查,没再好意思过去打扰,只是想了想,把名字备註成了——「人民警察」。 —— 「有什么想法?」 应呈吐出一口气:「赵欣和是自己离开洗车行的,半夜十二点,很明显是故意避开父母。那么……就只有一种方式能把这个不识字的残障人士骗出去了。」 谢霖一眯眼:「打电话?我现在就去查他的通话记录。」 「还有,死者父母说的那个二十几岁开豪车的男人……跟前几次监控里拍到的人形象符合。但是……璟瑜这十一年来应该都被「x」囚禁着,他会是这么年轻的人吗?」 「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养出一群打手,你忘了苏婧绑架案里的那两个绑匪吗?」 到死都没查出身份来呢。 「当然记得,我还记得那两个人死在一桩纵火案里,同时用了两种不同的助燃剂和杀人手法。」 「你是说……」这次赵欣和案,也是一样的手法? 应呈又冷笑一声:「等徐帆的结果吧。」 说话间秦一乐就蹿了进来:「老大!有发现!」 「什么发现?」 他见周围人多,立马先把他们俩拉到了一边,这才小声说:「我走访了周围几户人家,说这赵欣和不是他们生的。」 谢霖也压低了声:「领养的?」 「具体的不太清楚,毕竟这事也不会到处宣扬,只知道是十岁左右抱来的。」 话音刚落,谢霖就见两个人的目光眼巴巴地钉在自己身上,只好嘆了口气,认命揽下这个任务,转身又走进洗车行去找二老。 「阿姨,我现在有一个跟案情有关的问题要问你,很严肃,没有任何恶意,请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欣和是你亲生的儿子吗?」 赵母怔愣了一下,随即无声哭泣起来,赵父却横眉竖眼地说:「有什么好问的!」 「赵叔,我们没有别的意思,这是调查的必要流程,我们必须要排除一切可能。欣和是从哪里,怎么被领养的,亲生父母是谁,这都有可能是兇手杀人的动机。」 赵母又沉默了一下,终于哭着说:「老头子不能生,我们结婚十年没孩子。二十三年前,从爱心福利院里领养了欣和。」 惊雷平地而起,谢霖被惊了个激灵,僵立原地。 ——爱心福利院? 91、蜗牛 赵欣和的死看似独立,却因为这一句「爱心福利院」而与其他案件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繫。 谢霖震惊过后,迅速招手给应呈使了个眼色,叫他过来,这才继续问道:「记得这个爱心福利院的地址吗?」 赵母看了赵父一眼,随后夫妇俩面面相觑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只去过那么一次,就记得山路十八弯的特别难找,挺偏僻,孤零零的,就那么一座院子杵在那。」 「那二十几年前,大概在你们领养赵欣和以后没几年,这家福利院发生过一场大火,你们知道吗?」 赵母脸上神色越发难堪,声音也越来越小:「生不出孩子,去外面抱了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回来养,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哪里还敢再跟这个福利院有来往。」 应呈只听到「爱心福利院」五个字就身子一僵,见身侧的秦一乐已经火速记下了这五个字,更是涌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谢霖又问:「你们既然去了福利院,为什么领了一个不健康的孩子回来呢?」 「正经孩子哪轮得到去福利院啊,有不少都是天生残疾的,欣和好歹看着外表正常,所以才选了欣和。」 应呈顿时警觉,又重复了一遍:「所以,你们的领养流程是,爱心福利院带你们见了几个天生残疾,总之都不太健全的孩子,然后你们从其中挑了赵欣和带回家,对吗?」 「对啊,怎么了?」 他当然没好意思戳穿其中猫腻,连连摇了摇头:「只是确认一下,没有别的意思。当时有介绍人吗?」 第317页 赵父回答:「当年我还在工地上打工,是我一个工友介绍的,二十多年过去,早没联繫了。」 「想得起那个工友的名字吗?」 「想不起来了。当时跟他本来就不算很熟,是那个工友热情,一听我们结婚十年了还没孩子,就说要不去福利院领养一个,还说他自己的一个亲戚就是不会生,在那家福利院领养的,还趁过年回家的时候帮我打听了地址。 后来我觉得这事说出去毕竟不太好听,再加上欣和脑子又是个有病的,也得安定下来,就回了老家开了这家洗车行,不在工地上干了。」 谢霖点头:「好的,我们会根据这些信息去核实的。」 应呈让秦一乐去查那辆车,见他走远,这才小声对谢霖说:「不对,这福利院有问题。」 「怎么了?」 「你说,什么样的孩子会被送到福利院呢?」 「被抛弃的孩子?」 「对。福利院所有的孩子都是被抛弃的,但并不是所有孩子,都会因为先天的残疾或者各种不完美被抛弃。 而爱心福利院却全是残疾的孩子,说得难听点,就是提供领养的这些孩子都是不健全的,这怎么可能呢?一家福利院连一个正常的孩子都没有?」 父母双亡长辈无力抚养的,被拐卖解救后一直没有找到亲生父母的,或是因为各种原因不被希望出生的新生儿,最后都会被送往福利院,而这些孩子当中,很大概率都是健康的,那怎么可能赵父赵母一个正常的孩子都没看到? 「专门接收残障儿童的福利院?」 应呈皱起眉,目光有些冷冽,说:「不可能,因为璟瑜也是从爱心福利院领养的。而且他说他从小就在福利院长大,应该是婴儿时期就被弃养在福利院了。 赵欣和是二十三年前被领养的,璟瑜是二十一年前被领养的。 也就是说,赵家夫妇俩去领养孩子的时候,璟瑜这个完全健康没有残障的孩子就在福利院,那为什么当时没让他们领养璟瑜呢?」 「是有点奇怪……」 应呈不禁想像起来,如果傅璟瑜当时被领养给赵家夫妇会是什么样子,他想起那双脏污的手套,又摇了摇头。他想像不出来。 傅璟瑜有着与生俱来的优雅和自尊,他似乎天生就应该坐在书桌前低头写字看书,天生就应该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像一位遗落的王子,更像是一只慵懒而雍容的猫。 他实在想像不出来,这样的傅璟瑜,会戴上这副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手套,去为人洗车。 正沉思间,秦一乐就回来了:「老大!」 「怎么样?」 他摇头:「找交管所核实过了,没用,套?牌车。」 应呈嘬了个牙花出来:「我就知道。」凡是跟这个「x」有关的案件,通常都把蛛丝马迹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老大,接下来怎么办?」 「你去查一下死者他爸以前打过工的工地,找一下那个介绍人。谢霖,我们走。」 「去哪?」 应呈回头,神色里竟恍惚有点悲怆,又迅速换了脸色,吊儿郎当一笑:「还能去哪?去排查死者生前的社会关系啊。」 —— 谢霖到了地方才知道,原来应呈说的「排查死者生前社会关系」指的是回他家去询问傅璟瑜。 应呈下了车倚着车门点了支烟,痞里痞气一笑:「这不璟瑜也算死者的童年玩伴嘛,问一问总没错。」 「毕竟都过去了二十多年了,而且他那时候还不到十岁,未必记得多少。」 他说着一皱眉,上前一步噼手夺过他的烟踩灭了,冷眼一睨,「忌烟忌酒!」 应呈一愣:「你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我一个大男人抽支烟你也管?」 「你过敏!刚吃了抗过敏药!忘了吗?还抽菸,酒也不准喝!」 说完自顾自上楼去了,只剩应呈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伸手挠了一下,过敏引发的红疹已经不太痒了。 江还失踪以后,傅璟瑜就担负起了照顾应呈的责任。这个时间他刚搞完卫生,曲着一双大长腿,用一种看起来很不舒服的姿势把自己压缩成很小的一团,缩在沙发角落。 谢霖一推门,与洞开的窗户形成了对流,高楼的风惊起了洁白的窗帘,他晃了一晃眼,似乎看见傅璟瑜正在微笑,虽然灿烂却透着一股莫名的诡异,然而一回神,那微笑却消失了。 「你是……」他立刻端正坐好,「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我那天去市局的时候见过你,你是阿呈的同事。」 谢霖连忙点头问好:「对。我叫谢霖,以前是应呈的副支队长,他受伤以后转成正的了。现在算是应呈的顶头上司,对吧,应副支队长?」 应呈从他身后探了个头,抬脚就是一踹,直接把他踹进门:「去你的,你是个屁的顶头上司,我是你爹!」 说完路过冰箱顺手拿了一听可乐就给他抛过去了,谢霖接了可乐向傅璟瑜一眨眼:「管教不严,见笑。」 傅璟瑜一边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了个位,一边轻轻笑了出来:「你们俩感情很好的样子。」 应呈又拿了一听甜牛奶给他,白眼一翻坐在他另一侧:「孽缘。」 「我对他可是父爱如山,就是这臭小子不太孝顺。」 第318页 他嘬出个牙花来:「我看你最近是皮痒得很,欠揍?」 傅璟瑜夹在他们俩中间,生怕他们俩真打起来,连忙转移了话题:「对了,这个点你们不是在上班吗?怎么回家来了?」 应呈脸色一沉,无端生出一股压力来:「公事。」 「什么公事?」 谢霖轻咳了一声,这才说:「今天早上发现一具焦尸,死者二十三年前在爱心福利院被人领养,应呈告诉我,你也是这家福利院出身,所以我们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他悚然一惊,下意识看向了应呈:「什么?焦尸?有人死了?还是跟我同一家福利院的?」 应呈伸手比了个请:「别看我,看他。我就是个带路的司机,今天是这位刑侦支队的支队长在做走访调查。」 他这才尴尬地向谢霖一点头:「抱歉。」 谢霖温温和和地笑了笑,一双眼却仍然死死的盯着他,不放过一丝变化:「没关系。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也并不是想追究你的身世,但你或许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可能破案的线索,可以回想一下吗?」 「我……」他又下意识看向了应呈,在发现应呈的视线根本不在他身上以后迅速低了下去,「二十三年前……我也才六岁,真的很难回想起什么来。」 「我知道。目前我们警方甚至不知道死者被领养之前叫什么名字,而且每一年都会有孩子被领养,你那个时候又还小,确实有可能什么都不记得,所以只是提供一些福利院生活的细节也可以。你也知道,人死不可復生,我们只有通过回忆来完善这个人曾经活过的痕迹。」 「可你们不是说他二十三年前就被领养了吗?了解他童年的细节又有什么用呢?更何况我八岁就离开了福利院,很多细节我也想不起来了。」 谢霖听出他语气里有些急躁,连忙说:「别紧张,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死者有智力障碍,他没有攻击性,像个孩子,我们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招惹杀身之祸,所以才必须核实所有与他相关的事。」 傅璟瑜顿时缩得更紧了,他像只蜗牛,拼命退缩,企图钻进壳里去,但他不是蜗牛,他没有可以躲藏的壳。于是他又悄悄地看了应呈一眼。 应呈喝完一听可乐,忽然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然后走向阳台:「我去抽支烟。」 谢霖看着他的背影一皱眉头,随即又舒展开来,温柔一笑,轻声说:「没有关系,你不想说给他听的事,可以只说给我听。」 傅璟瑜终于看了看他,那双眼里的温柔像深海不可见底,他只一眼就吓得低下了头,心脏悸动眉眼复杂,良久才说了声「谢谢」。 ——他在自己的世界画地为牢,隔离太久,甚至已经失去了与温柔对视的勇气。 他这样一个骯脏的妓?女,如何配得起别人施捨的理解与包容呢? 「爱心福利院有多少孩子?年龄一般在几岁到几岁?」 「各个年龄段的都有,有时候还会在福利院门口捡到刚出生的孩子。一般……在三十个左右。」 「三十个?那属于比较大的福利院了,有多少老师呢?」 「不记得了,七八个?也许吧。」 「孩子们……健康吗?我是指先天残障或者智力有障碍的多吗?」 「大概有一小半的孩子是健康的,一大半都是不健全的。」 「你记得有没有哪个孩子名字里有个迪?」 「迪……不记得了。」 「或者是别的什么同音字,替,皮,或者力之类的?」 他摇头:「时间太久远了,我……一个名字都记不清了。」 「没关系,那……听说这家福利院在比较偏远的地方?」 他想了想,十分为难地开口:「好像是……我们被管得很严,不太允许跑出去玩,所以没有印象。」 「那上学呢?」 「上学?」 谢霖被他这一反问弄得眨了眨眼:「对啊,上学。到入学年龄了没安排你们去上学吗?你是八岁被领养的,也是上小学的年纪了吧?」 他却一脸的诧异,摇了摇头,最后低了下去:「没有。好像……当时比我大一点的孩子也没有去上学。」 「什么?没有上过学?」 他似乎是感到了十分的羞愧,把头低得更低,无声点了点头。 谢霖连忙调整了语气:「那你对那个孩子有印象吗?比你大四岁,智力有障碍。」 「对不起,我真的……」 「没关系。那么,孩子们之间的关系呢,有没有矛盾?」 他又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好像没有。其实那个时候,我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被人抛弃的孩子。我们以为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都跟我们一样,大孩子会帮老师们照顾小孩子,如果有新来的孩子,大家也会很开心,白天一起玩游戏,晚上睡大通铺。」 说着说着,他轻轻笑了起来,眼里闪过明亮的光芒:「大家都很好。」 谢霖见应呈已经迅速抽完了一支烟走了过来,一皱眉飞过去一个白眼,立刻结束了询问:「那好,谢谢你的配合。」 「不好意思,没帮上什么忙。」 「没关系,你已经提供了很多关于死者的信息。至少……你帮我们了解到了更多他的过去。」 傅璟瑜愣了愣,随后笑着点了点头。 第319页 应呈捏了捏他的肩膀以示安抚,正想说话,手机却突然一响,是顾宇哲。 谢霖立刻站了起来。应呈说了句「发到我的手机上」就挂了电话,随即就将手机递了过去:「顾崽找到了一个监控。」 画面里,是一个模煳的白色背影,短髮,看起来应该是个男的,最重要的是,那件白色t恤上的花纹,看起来像是血迹。 傅璟瑜抬头一看,于寂寂之中乍然出声:「这不是江还吗?」 应呈悚然一惊,夺回手机仔细一看,竟真能辨认出一丝江还的影子! 「应呈!」 然而谢霖这一声还是喊晚了,应呈已经夺门而出迅如闪电,他连忙向傅璟瑜一点头,连声再见都没来得及交代就追了出去。 傅璟瑜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缓缓站了起来。 —— 等谢霖飞奔下楼的时候,就发现应呈正坐在车里等着他,一颗高高吊起的心骤然松了一半。 幸好,他的理智还在。 「愣着干嘛,赶紧上车。」 他连忙收回自己的情绪,只是他一上车,应呈就一脚油门把车速直接飙上一百六,吓得他刚放下的心又立刻吊了起来,紧紧抓住安全带:「卧槽!应呈!」 再快一点他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方向盘上了! 「有什么收穫吗?」 「啊?」 一个拐弯出了小区,应呈的车速又慢了下来:「我问你从璟瑜这里有没有问出什么收穫。」 谢霖的心跳随着车速的降低而恢復,「哦」了一声:「怎么说呢……想听实话吗?」 「废话。」 「实话就是你这位发小奇奇怪怪的,我说不上哪奇怪,但总觉得给人感觉不太对劲。 说的话也是真假参半,可信度在百分之五十上下。就连一些肢体动作都显得很刻意。 只凭这一段交流我也没法肯定他和这案子没有关系,只能肯定他确实隐瞒了什么。」 当然,他隐瞒这一部分到底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被人抛弃的身份难以宣之于口,就很难说了。 「那……那个监控呢?」 谢霖犹豫了一下,随后老实承认:「看不出来。画面太模煳了,而且还是一个远距离的背影,我连是男是女都不敢肯定。可以说那个背影像江还,但你要是说那背影像我,我也无法反驳。」 ……不知道傅璟瑜是如何一眼看出那就是江还的。 应呈说:「我也不敢肯定那一定就是江还,但确实从身材体型上比较相似。但如果说那个人影真的是江还。那么……一切就都难说了。我怕「x」把江还和璟瑜都算计在内。」 「什么意思?」 「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一次……或许就是和「x」的决战。」 谢霖一愣,一种难以名状的紧张氛围,在这个小小的车厢里迅速蔓延开来。 92、自首 应呈开车带着谢霖匆匆赶回市局,还没来得及问,顾宇哲就主动迎了上来:「老大!监控是距离案发现场四百米处的一个路口发现的,时间是凌晨四点二十七分,符合死亡时间。 我顺着他离开的方向又找了一下,暂时没找到其他画面,有可能是中途坐了车,而且也没有发现他到案发现场的画面。」 「知道了,关于那辆车有没有发现?」 「我往回倒了几天,确实在欣和洗车行发现了这辆车。第一次是七月二十二号,第二次是七月二十五号。 洗车一般不会这么频繁,而且两次这个人都下车和死者聊过天,第二次的时候还给了死者一个什么东西。」 谢霖插了句嘴:「苹果。」 「好像是。现在技术科在联繫交管局那边一起追查这辆车的下落,工作量有点大,结果没那么快出来。 还有,这是欣和洗车行的监控里拍到的人影,我觉得……你们最好还是看一下。」 「有什么觉不觉得的,这是涉案关键证物,本来就应该让每个人都看一遍。」 应呈说着一把把列印出来的图片夺了过来,却在下一秒顿时失声。谢霖凑了过去一看,果然。 ——一件不合时宜的黑色夹克,肩上有火焰花纹,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 「是他!」 是「x」! 应呈一把按住他的手,以制止他一时口快说出更多:「一组的兄弟回来了吗?走访的结果呢,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发现?」 顾宇哲摇了摇头:「死者父母的社会关系非常简单,更不要说死者本人了。他们经营这家欣和洗车行二十多年,店面是他们自己的,赚得不多刚够餬口,但也没有经济纠纷,而且也没有仇人,连跟人闹矛盾都很少,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户人家。出了这事,街坊邻居都挺诧异的。」 应呈忽然想起赵父赵母的一番话,连忙问:「我记得死者父母之前提过,说有人曾经故意接近死者,戏弄他还拍成了视频传上网?有这回事吗?」 「这个倒是没听说,我去查一查。」 「等会,回来。」谢霖突然把他叫住,「赵欣和上过学吗?」 他「啊」了一声,茫然说:「他是个先天智障患者啊,怎么上学?」 「不是有专门针对智障儿童的残障学校吗?如果是公立的还可以免学费。」 「没有。死者没有念过书。」 第320页 谢霖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我知道了,那你先去查视频的事吧。」 等顾宇哲走远,应呈才问:「你怎么突然问上学的事?我记得死者父母不也说过死者连字都不认识吗?」 他皱紧了眉,把应呈拉到了角落,轻声说:「我问傅璟瑜的时候,他说福利院里从来没有安排他们任何一个孩子去读过书,连比他大的都没有去过。 这不合常理,像赵欣和这样有智力障碍的也就算了,为什么连正常孩子都没有去?」 每个孩子都享有平等的教育权,无论出身,更无论疾病与否,就算是出生在福利院的孩子,按法律规定,也必须读到初中。 福利院本来就是保障儿童权益的地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应呈沉思了一会:「缺钱?」 「不可能。有句话说得好,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福利院是可以接受社会资金援助的,而且也可以和学校申请相关补贴,想免费入学都没有关系,不至于因为钱的问题而耽误孩子们上学。」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 「什么可能?」 「故意的。」 谢霖迟钝地「啊」了一声,没想通这个「故意」到底是为了什么,却听应呈冷笑了一声,说:「虐待。」 「人也只是一种动物,之所以处在自然界所有生物的顶端,不过是因为人类拥有自然界中最强的学习能力。 如果剥夺这些孩子去读书学习的权利,把他们的世界从小禁锢在这个小小的福利院里,你想想会发生什么?人如果从小不接受正常教育,跟普通的野兽也没有区别,这不是虐待是什么?」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个「卧槽」,说:「我想起来了!我问过傅璟瑜爱心福利院的地址,他也说不知道。他说他们小时候被管得很严,他甚至不知道一墙之隔的福利院外面是什么样的。但是……他也没说过自己被虐待了啊?」 「你不是也说璟瑜说的话真假参半有所隐瞒吗,会不会……他隐瞒的就是这件事?」 「可是我不懂他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福利院也一把大火烧没了,他还在怕什么? 而且福利院是接受社会监管的,如果真的虐待儿童,那他们这样做难道就没有人发现吗?」 「你记不记得死者父母说过,这个爱心福利院地址很偏僻。假如他们从小就把孩子们控制起来,不让他们出去,同时把福利院建立在隔绝人世的深山老林里,完全有可能不被人发现。而且……」应呈忽然冷笑了一声,看着他意有所指地继续说,「后来这门勾当不是被一把火烧干净了吗,说明也不是没人发现。我怀疑……这就是我爸单独把这本卷宗藏起来的原因。」 「那就说得通了,为什么死者父母当时去领养孩子的时候见到的全是不健全的孩子,而像傅璟瑜这样健康的孩子根本不提供领养。 因为……只有死者这样的智力障碍患者,才能保证说不出自己在福利院经歷过的事!」 应呈点头:「这是目前唯一能说得通的解释。」 但也只是猜测而已,因为当年的一切事实真相,都化成了卷宗上的寥寥数语,而他们目前连这本卷宗都拿不到。 「他们到底……对孩子们做了什么?当年那些孩子,现在到底在哪?」 谢霖突然抬头,「「x」不会丧心病狂到要把这些孩子一个个都找出来杀掉吧?为什么?」 应呈沉默片刻,凛着眉目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你怎么确定?」 「「x」很多时候都不是因为什么必要或者正常的原因而杀人,人命在他眼里只是游戏的筹码,就像他上次放火烧死绑架小苏婧的两个绑匪只是为了暗示我「3.07特大纵火案」一样,这次用我的照片烧死赵欣和,也是为了暗示。暗示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就用不着再杀下一个人了。」 「暗示什么?」 他抬头看着谢霖的双眼,目光凛冽,只听他说:「暗示江还和璟瑜的关系。」 谢霖透过那双眼睛,突然看见压抑的雨云凝聚,竟骇得凭空打了个冷颤。 应呈继续说:「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江还和璟瑜有点莫名其妙的相似,而且好像早就认识。 起初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想明白了。江还曾经和我说过,他是从一家福利院里逃出来才开始流浪的,所以他和璟瑜在某些习惯,细节,喜好,甚至经歷上都有着高度的相似性。 现在这种相似性有了合理的解释——他们应该都曾在爱心福利院生活过。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经歷过某件至今不能说出来的大事,也就是「3.07特大纵火案」,这件事使他们分开,一个被领养到了傅家成为傅璟瑜,一个没那么好运气,成了流浪儿,这一个就是江还。」 这就是为什么「x」在绑架了璟瑜后,要强?奸他把他当成性?奴。 因为,那是儿童时期的江还所经歷过的事。或许……也是儿童时期的璟瑜所经歷的事情。 不是他们俩因从小一起长大而格外相似,是在「x」有意的培养下,把他们俩框在一个框里,让他们长成一模一样的样子。 谢霖沉默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我还是觉得有些东西说不通。总之,现在查出当年纵火案的细节才是关键,只要弄明白当年的爱心福利院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能弄清楚傅璟瑜和江还,甚至他们俩和「x」的关系。」 第321页 应呈一抬头就对上了他殷切的目光,无奈点头:「懂了,我再去问问我爸。」 徐帆突然杀了过来,因为太赶而气喘吁吁:「应呈!我找到了完整的照片!你看看!」 照片垫在尸体底下,大火烧毁了绝大部分,没被烧毁的小部分也遭到了尸体油脂和血肉的破坏,他从其中挑出了一张受损较轻的,勉强还能看得清楚。 谢霖接过来一看,只见照片上的人确实是应呈,穿着笔挺的名牌西装,微微低着头走下台阶,戴着一副装逼意味特别浓的大墨镜。 「这什么时候的照片,我有这么帅过吗?」虽然确实是他,但属实是跟他平时的形象格格不入。 「是去年的六月九日。」 应呈更加茫然地「啊」了一声。只听谢霖接着说:「你忘了吗!你只有在给傅璟瑜扫墓的时候才会穿得这么正式,这是你去年给他扫墓的那一天拍的!」 他终于回想起来,喃喃说:「那是我跟江还相遇的日子。」 从那一天开始,「x」就盯上他了。 所以,江还真的是「x」有意送到他身边来的。为什么?他想不通。 谢霖问:「对了,之前让你查的爱心福利院的事呢?这个死者就是从爱心福利院里领养的,跟他的死绝对有关系。」 徐帆「哦」了一声:「关于火灾的具体情况我没查到,消息封得太死了,不过我查到了这家福利院的旧址。」 他神情古怪,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有点奇怪。这家福利院很偏僻。」 「有多偏僻?」 「导航都导不到。我查了一下那个地址,在挺偏远的一个村里,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没空去走访,我把地址给你们你们自己去?」 谢霖和应呈对视了一眼——他们的猜测似乎可信度更高了一点。 「行。那现场其他的结果出了吗?」 「还没。照片上就算有指纹也被尸体的油脂破坏了,大火破坏了很多线索,我现在是灰姑娘在煤灰里捡豌豆呢,结果没那么快。」 「那死者的dna呢?」 「这倒是出来了,跟死者房间里的头髮做了对比,确认是赵欣和本人。」 「那你其他的结果尽快出。还有,有空做个实验。死亡时间是凌晨四点左右,那个时候天刚刚蒙蒙亮,烧死一个人的动静不小,应该会有人注意到才对。」 徐帆点头:「好,我凌晨的时候找个地方试试看。那我先继续去灰里摸豆了。」 他转身要走,应呈连忙喊住他,把那张照片要过来往口袋里一塞:「这个先给我。」 「这是证物,能看清楚的照片就这么几张,你记得还我。」 谢霖见他背影远去,无奈摇头:「这案子又是什么指纹和dna都没有,真像是他的作风。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现在就去找你爸?」 现在「x」的那辆车技术科和交管局已经在追踪了,监控里拍到的疑似江还的人影顾宇哲还在大海捞针地找,徐帆那里也没有能用的线索,案子又陷入了僵局。 应呈自然也清楚这个局面,嘆了口气:「还能怎么办?鑑定结果出了给我打个电话,记得查死者的通话记录,我去问我爸要卷宗。」 多年的办案经验以及屡次交手中对「x」的了解让应呈和谢霖达成了一个共识—— 他爸应爱华,绝对是第一批接触到这个「x」的人! —— 应呈开车到隔壁省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但应爱华的工作量直堆天花板,这个点了还在开会。 他杀到市政府办公厅左右转了转,终于找到了会议室。小时候他三天两头泡在市局,长大以后,却是第一次再次踏足自家老爸的单位。 眼见着他蒙头要往里闯,一个白白净净的男人一把把他拦住了:「等会等会,你是应呈吧,你爸开会呢!再有半个小时就开完了,有什么事你等开完再说不行吗!」 他认出这人是自家老爸的秘书,说:「不行!我现在就要见他!」 「哎呦我的太子爷!别闹了!省厅领导都在呢,你这么闯进去让你爸的面子往哪搁!」 「是面子重要还是人命重要?让开!」 秘书文文弱弱的哪里是他的对手,只好说:「行行行!我进去帮你叫他还不行吗!」 应呈终于止住了硬闯的步子:「那你快去。就说有个案子要他协助调查。」 「协助调查」可是非同小可的事,秘书「啊」了一声,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啊什么啊,你不去我自己去。」 「别别别,我怕了你了,我这就去。」 片刻后,应爱华就撂下满会议室的人出来了,眉目凛然浑身自带一种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只是这种威仪在瞧见倚着柱子抽菸的应呈时悄然柔化,秘书抬头看了一眼,识趣走开了。 「哟,好烟,给我来一根。」 应呈垂目敛眉的那种忧郁气质瞬间消散,他愣了一下,随后咬牙切齿地摸出烟盒,嘀咕道:「你这人怎么回事……」 他眼疾手快,一把夺了应呈的那盒烟,一边把自己口袋里的东西塞进他手里:「以后抽这个。」 整个动作迅如行云流水,应呈愣是东西到了自己手里才反应过来,仔细一看更是眉头跳了三跳,这哪是烟啊,明明是戒菸口香糖! 第322页 「我没菸瘾!」 他把那盒烟堂而皇之塞进自己口袋:「你没事把它当烟抽,省钱。抽这种烟,不知道的以为你爸我贪腐呢,明天就得被举报。」 应呈嘬出个牙花来,无言以对,总不能到他口袋里去薅烟,只能先老实把口香糖收下了。 「对了,身上怎么回事?」 他身上的红疹还没消,下意识地挠了挠,说:「蚊子。」 应爱华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转而问:「没事少吓唬我秘书,你算起来还得管人叫声哥呢。说协助调查是怎么回事?」 他在烟雾缭绕中微微眯起了眼,然后掏出了徐帆挑出来的那张照片:「你儿子,帅吧?」 「人模狗样的。」他仿佛一条猎犬嗅到了血腥的气味,敏锐地皱起了眉头,「这照片怎么回事?」 「这是去年璟瑜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去给他扫墓被人偷拍的。今天,有个混蛋把我这张照片印了上万份,用来把一个爱心福利院出身的智障儿活活烧死了。」 应爱华愣了一下,随后拽着他就走。 「去哪?」 「饭点都过了,带你去吃饭。」 应呈哪有心情吃饭,气得直磨牙,更没想到他爸居然带他去吃食堂,还刷的饭卡,面对眼前铁制托盘里卖相极差毫无食慾的冷饭,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你抠门是不是也得有个限度,我们都多久没见面了,请我吃顿好的是明天就能被双规吗?」 应爱华却狼吞虎咽吃得正香,抽空出来白了他一眼:「这不有肉吗,挑什么挑。想吃好的?怎么着,那我们上肯德基讨论案情去?」 这个点早过了饭点了,偌大一个食堂空无一人,确实是讨论案情顺便吃饭的绝佳地点。 他只好收了收那无名的戾气,老实低头,刚想扒饭,手机就响了起来——是谢霖。 他看了自家老爸一眼,这才接通,寥寥几句之后就挂了电话,面色凝重仿佛结有冰霜。应爱华终于抬头问了一句:「怎么了?」 「痕检结果出来了。助燃剂一共用了两种,汽油和酒精。」应呈盯着他的双眼,冷笑了一声,「这个作案手法,眼熟吗?」 应爱华无动于衷,只是觉得今天的红烧肉太柴,嚼得腮帮子疼,他停顿了一下,随后囫囵咽了下去。 ——应呈说得没错,这食堂确实难吃了一点。 「去年,苏婧绑架案的两名绑匪被人纵火烧死,一个吃了安眠药,一个挨了闷棍,也是同时浇了汽油和酒精。 虽然尸检结果还没出来,不过我想这个死者应该也是死于同样的手法。 也就是说,到现在为止,这已经是同一种手法下的第三名受害者。 当然,这还不算当年的爱心福利院纵火案。这两桩案子完全可以串联在一起并成连环杀人案。 他越来越大胆越来越频繁,谁也不知道他还打算杀多少人,你还不肯说些什么吗?」 他仍然低头扒饭,似乎没有听见。 应呈突然站起身来一掌拍在桌上,用力之勐差点震翻托盘溅了一桌肉汤:「我现在以兰城市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的身份请你配合调查!是要我请你到市局里去谈吗?」 就连食堂打饭的大妈都忍不住从窗台下探出头来看了看,应爱华却十分淡然地放下了筷子:「我不告诉你自然有我的理由。」 「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只知道我有作为警察维护社会治安调查事情真相的责任!我必须知道!」 他抬头看着儿子的双眼,巍然不动:「可以。一个要求,你退出,我来查。」 「你……」 「我尊重你身为警察的职责和义务,但哪怕你开了协查通告,只要我不想告诉你,你永远也查不到。」 「现在有人已经被杀了!一个无辜的,没有攻击性的,懵懵懂懂活了三十多年的智障儿被杀了!我不懂你到底是以什么立场隐瞒真相。」 「以你长辈的立场。」 「我不是什么需要保护的孩子,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请你!把「3.07特大纵火案」的卷宗给我!」 「阿呈,我从来都不是为了保护你,我知道你有担当有胆识,你已经不是那个毛头小子,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警察。但璟瑜不是。我要保护的人是璟瑜,他才是不能接受真相的那一个。」 应呈愣了一下,随后坐了下来,伸手想摸烟,摸到的却是戒菸口香糖,只好又收了回来:「璟瑜到底是谁?」 「我暂时不能说,除非你退出调查。」他看见秘书站在门口焦急地来回走动,想起会议室还撂着满屋子的人,于是端起盘子站了起来。 应呈没有动,于是他走向了窗口,擦肩而过的片刻,应呈忽然说:「璟瑜和江还,出身在同一家福利院,就是爱心福利院,对吗?」 他顿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说:「阿呈,好好吃饭,注意身体。」 食堂里很快只剩了应呈一个,他张目四望,徒穷四壁,惊觉自己竟仿佛与世界对立,孑然一身。 迷雾一团笼一团,像棉花一样严严实实压得他无法唿吸。 真相到底是什么? 忽然,手机铃再次震响,他被吓了一跳,接起来一听,又是谢霖。 「应呈!你快回来!出事了!」 「怎么了?」 第323页 「有人来自首了!」 「谁?」 那边停顿了一下,电话那头似乎一片混乱,谢霖正在奔跑,喘气声直击心脏,瞬息的停滞被拉长到半晌那么长,应呈的心脏高高吊起,后背无端惊出一身冷汗:「谢霖?怎么了?我问你是谁!说话!谁来自首了?」 谢霖又喘了口气,终于冷静下来,说: ——「是江还!」 93、清白 江还主动到市局投案,承认自己杀害了赵欣和? 应呈的第一反应是这不可能,然后他就抱着这样的想法把车速飙上了两百,用堪比起飞的速度一路闯着红灯赶回了市局。 不可能。江还不可能杀人,就算是他干的,也不可能会来自首,这说不通! 震惊过后的市局已经恢復了井然的秩序,但气氛里依然透露着一丝诡异。 谁都知道应呈家里藏了个会洗衣做饭的田螺姑娘,谁都知道这个田螺姑娘曾经命也不要地去为应呈挡过刀,虽然谁都不认识江还,但谁都清楚——应呈不会看错人。他略一提及就笑起来的这个「江还」,不可能是坏人。 然而现在,坐在审讯室里的那个人,确确实实,如假包换,就是江还。 谢霖早有准备,见他一脸兇悍杀了进来,连忙拉着顾宇哲一起挡在了审讯室门外:「应呈!你冷静!」 「让开!」 「应呈!」他们两个人一左一右愣是拦不住他,只觉这火焰滔天的盛夏,应呈的身上却冷得像冰。 陆薇薇往里一挤,整个人都嵌在门框里:「老大!你听我们说!我们都知道不可能是江还做的,大家已经在核实江还的不在场证明了,你相信我们!」 应呈越过谢霖和顾宇哲看了她一眼,那双眼里隐约透出愤怒的烈火,她被那烈火烫了一下,却梗着脖子更加坚定地挡住了门,一步不退:「老大!你冷静一点!」 「我再说一遍,让开!」 「应呈!」 他忽然掏出了证件一把拍在谢霖掌心:「我现在以嫌疑人家属的身份要求见嫌疑人,可以吗?让开!」 谢霖丝毫不怀疑他下一步就敢说自己辞了这刑警不做,也要见江还一面,他捏紧那曾经洒过热血温过梦想的小小证件,厉声喝骂了一句:「应呈!你他妈的少给我捣乱!你!回!避!」 他骤然冷静下来,连声音里都带着冰冷的雾气:「你说什么?」 「我让你迴避!不准插手这个案子!你是嫌疑人家属,这是你自己说的!你再敢多说一句,连你也要接受调查!」 「查就查,我不怕!就算……」 审讯室的门被人打开,徐帆迅速闪了出来,应呈的后半句湮灭在愕然中,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看见里面的江还,那扇门就又这么无情地关上了。 徐帆手里拎着一个大物证袋,拿起来给他看了一眼,无情地打断了他们的争吵:「我想你应该认得这件衣服。」 ——那是一件黑色夹克衫,袖子上有火焰一般的花纹。物证袋里还塞着一顶藏蓝色的鸭舌帽和一个双肩包。 他拿出叠在后面的另一个小号物证袋,里面是一件白色t恤:「还有,这是他穿在夹克衫里面的t恤,上面有血迹,和顾崽查到的监控画面一致。根据他自己供述,是他杀了赵欣和。」 应呈的眼神很快从那个物证袋上挪开,气氛一时凝固:「我要见他。」 「应呈!」 「嫌疑人有见家属的权利,让开!」 谢霖阻拦不及,应呈已经一把推开陆薇薇闯进了审讯室,「咔哒」一声,门反锁了。 力道之大,陆薇薇险些被他推倒,一声「老大」还卡在咽喉,转而问:「队长!现在怎么办!」 谢霖当机立断就杀到了隔壁监控室,却发现监控室里一片寂静——这次他是真的把监听关掉了。 但幸好单向玻璃还能看得见,他一口气吊在咽喉还没来得及往下咽,就见应呈前脚闯进审讯室,后脚二话没说揪住江还的衣领就是一拳! 陆薇薇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了眼:「队长!怎么办!会出事的!」 他只觉头痛欲裂,气得直磨牙:「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当没看见!自家人教训自家人,用得着我们这种外人插嘴?」 应呈的身体虽然已经逐渐好转,但一身的钢筋铁板还没拆,这一拳下去杀伤力几何倍率增长,江还的半边脸迅速肿了起来,他头有点晕,嘴里涌上一股奇异的腥甜,一偏头,吐出一口血沫,里面明晃晃裹着一颗牙。 「很好玩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高兴的时候给我洗衣做饭,不高兴了就来找死?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知不知道我担心成什么样? 你他妈的是没有心吗?一年多了,我掏心掏肺对你,你有过去不想说我一直尊重你,你还要我怎么做? 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吗?现在还来自首,怎么? 是不是觉得这样的出场方式很帅?杀人放火是什么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事吗?我他妈倒了八辈子血霉才遇到你江还!」 他缓缓坐直了身子,上上下下从髮丝到鞋尖,用眼神把他细细描摹了一遍,然后才说:「你是不是过敏了?吃药了吗?」 应呈的满腔怒火仿佛被一座深不见底的冰山强行压灭,随即越发剧烈地爆发起来,眼见着那双骇然的眼睛,陆薇薇吓得一个激灵:「队长!这还不拦住他?真的要出事了!」 第324页 「别!」谢霖一把拦住她,「不许去!」 「队长!」 「让你别去就别去!」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让江还说实话,那就只有应呈。 果然,应呈那只手抬起来,看起来重如千钧,最后却落在了江还身边的墙壁上,有血渗下来,他几乎鼻尖相贴,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江还,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要这样对我?如果你真要走,那是你的自由,我不会拦你,可你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来自首?」他一动不动,温柔地直视应呈的双眼和那眼底骇浪滔天的悲伤和愤怒,用一贯平淡的语气说,「因为是我做的。我杀了他。我就是这一切的开端。」 「江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道死的人是谁吗?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你知道他背后有一个怎么样的家庭吗?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乱认谋杀的罪名!」 「我知道。真的是我干的。他叫赵欣和,跟我出身于同一个福利院,在被领养之前的名字叫林广成,小时候,我们都叫他大成哥。 虽然他智力有问题,但是个很好的大哥,会偷偷藏一些好吃的,半夜分给我们这些瘦小的弟弟妹妹。 我很喜欢他。今天凌晨三点三十分,我准时放的火,十几分钟后离开了现场。 我从背后打了他一下,所以我穿的那件t恤上有他的血,用来助燃的照片里也有我的血,是我不小心沾上去的。你可以去核实,我没有骗你,确实是我干的。」 应呈在那双眼里竟看出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坚定,他无比确认稍后徐帆的检查会支持他的说辞,可他不信。 ——即便他曾经在发病时神志不清,亲手将他从四楼推下。 他也深信这个人不可能杀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 「好。就算有证据,你告诉我,动机呢?你为什么要杀他?」 江还终于躲开了目光,应呈冷笑了一声,又逼近了三分:「说啊,你总不会和他一样,拿杀人当游戏玩吧?」 他沉吟了片刻,终于找到了能圆得过去的说辞:「你知道的,我的病发起来很折磨人,我只是……控制不了我自己。」 「那你是怎么去的案发现场,又是怎么离开的?」 「走路去的。」 「放屁!死者家的监控拍到一个穿着你那件黑色夹克衫的男人两次自己驾车前往洗车行与死者搭讪,这你怎么解释?」 「撞衫。」 应呈被他这生硬的理由弄得冷笑一声:「撞衫是吧?你是不是不知道那件衣服是名牌,黄牛已经炒出天价了?而且你离开的时候监控只拍到你穿白t恤的画面,当时你身上没背包,那这件夹克衫去哪了,为什么现在又出现了?」 「我……」 「穿这件黑色夹克衫的人曾经在你第一次失踪期间监视过我,怎么,那也是你吗? 不可能!那是个女的!而且远距离狙杀胡森和快准狠一枪击毙陈观良的杀手也穿过这件衣服,你难道要说那也是你吗?你有这么好的枪法?」 「那些或许都不是我,但杀赵欣和的人,确实是我。」 他的怒火终于燃成一片喧嚣的火海,什么也无法顾及,拿出了打火机:「那这个呢?你对火焰有恐惧,你的ptsd让你根本无法放火杀人!」 「轰」的一声,江还眼前的世界突然烈火滔天,火舌舔舐的痛觉像蛇一样从四肢的末端盘桓而上,他难以遏制地打了个颤,尖利的惨叫声直扎入耳几乎刺破鼓膜,这种恐惧深入骨髓,以至于他整个人都痛苦地蜷曲起来。 然而应呈的声音总是拥有破除一切魔障的能力,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你看,你根本不可能放火。」 他忽然生出无边的勇气,调动全身力气把自己的双手钉死在桌面一动不动,他看见火焰在他的手背上跳舞,也听见耳边喧嚣着木头噼啪声,剧烈的疼痛让他青筋暴突。 可他没有动。他死死咬住下唇忍得冷汗涔涔,然后「嗤」一下笑开:「我可以克服。应呈,我做得到。我可以……」 应呈的手抖了一下,打火机「咔」一下崩飞了出去。 「我是来自首的,是我杀了赵欣和。应呈,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成了变态杀人狂,你一定要秉公执法,我还能送你一个功劳。应呈,抓我吧,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不,不是你。我们都清楚不可能是你!」 他再度贴近,受尽了背叛和辜负的眼睛闪烁着某种执着的光,「是他逼你来的,你失踪的这段时间,到底在哪?」 江还好想伸手碰碰他,他就是火海里那块沉寂的冰川,可以缓解他的一切痛苦。 可他不敢,只能死死把自己的手扣在桌上,忍着烈火焚身的剧痛,冷静地说:「我不知道,我犯病了。等我清醒的时候,就发现我已经杀害了赵欣和,所以我主动自首,坦白从宽,就是这样。」 他说完自嘲地笑了一声——你看,为了应呈,他真的无所不能。 应呈缓缓站直了身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江还,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会遇上你。你当初不如不为我挡这一刀,我掏心掏肺换不来你一丁点坦诚,我做错了什么要遇到你这么个报应? 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生命里?就为了捅我刀子吗? 第325页 没有你我不会被那个什么神秘的「x」盯上,更不会被推下楼几乎摔死,就算你曾经为我挡过刀,这一条命的恩情我也该还清了吧?你还想折磨我到什么地步?」 他的双手终于剧烈地颤抖起来,冰冷的汗水滴落在桌面上,有呜咽声痛苦地从唇齿中熘出来,只听他喃喃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你对不起个屁!」应呈说着举起手,抬头看了一眼单向玻璃,只这一眼就让后面监控室的谢霖一个激灵:「快!冲进去拦住他!」 陆薇薇当机立断宛如离弦之箭,一脚就踹开了审讯室的大门直接拉住了几乎暴走的应呈:「老大!快住手!你冷静点!」 谢霖和顾宇哲上来帮忙,小小一个审讯室里闹成一片,三个人合力才把他连拖带拽地弄出审讯室。 江还却在那瞬间又站起身来喊了一句:「应呈!抗过敏药在药柜最下层。」 人群愣了片刻,只有陆薇薇没顾得上听,一把把应呈推了出去,顺手关上了审讯室的大门。 应呈几乎是一出审讯室就换了脸色,没有暴躁,也没有愤怒,相反,他冷静得可怕。 只一个对视,就让陆薇薇莫名打了个激灵,把满嘴要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她觉得不好。一点都不好。 冷静下来的老大反而让人觉得难以控制,在审讯室里的他好歹能被拽出来,那现在呢?现在的他真做出什么事来,有人能拦得住吗?没有! 他还没等谢霖张嘴问,就先果断地说:「不会是他。别的不说,光凭他的ptsd他也不可能用这种方式杀人,但证据肯定都能对得上,他也一定在案发的时间去过现场,但是……」 他一把抓住了谢霖的手,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眼睛里迸射出灼烈的光:「绝对不可能是他!」 谢霖手臂生疼,他握住应呈的手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们都知道。」 江还来认罪,只有一个可能——他受人胁迫! 他不知道「x」是用什么样的理由来强迫江还心甘情愿认下谋杀的罪名,他只知道,看应呈困囿其中受尽折磨,一定是他的目的和乐趣所在! 应呈一口气锁在喉咙,此刻终于后知后觉地吐了出来:「秦一乐呢?」 「他去核实死者父亲以前的工地了,还没回来。」谢霖明白他的意思,又添了一句,「小吕和他一起呢。」 他放了心,转而问:「死者的通话记录调了吗?」 「调了。除了他父母以外,只有一个陌生电话。第一次通话是在七月二十五号,也就是那辆套牌宝马车第二次到欣和洗车行洗车的时候,最后一次通话是在昨天晚上,应该就是把死者约出去的那个电话。 我查了,电话卡的号主是个今年一百零八岁的老太太,距我们兰城十万八千里,一次性电话卡的常规套路。用死人没有註销的身份证号码去註册电话卡,用完一次就丢。」 「打回去过吗?」 「打过,已经变空号了。」 「联络一下服务社,看看能不能查到在哪沖的话费。」 「行,交给我吧。别的还有什么安排吗?」 应呈看了他一眼,冷着脸说:「怎么,不用迴避了?」 谢霖一噎,想了想才踹了他一脚:「爱干不干。」 他这才笑了一声:「那这样,江还先送拘留室,晾在这里让他冷静冷静,我已经刺激过他了,弦要一松一紧才有效。 谢霖你带一组的兄弟去走访一下服务社的事。顾崽,你再查一遍监控,尽力排查清楚江还的活动轨迹,重点排查他是怎么到的现场又是怎么离开的。还有,再查一下他是怎么到的咱们市局。陆薇薇,你的画像怎么样了?」 陆薇薇脸色顿时一变:「画是画好了。但是……」 「有什么可但是的,画好了就拿出来。」 她只好一缩脖子,支支吾吾地把画像拿了出来。只扫了一眼,应呈就垂下了手,疲惫地嘆出一口长气—— 这画像上的人虽然不至于让人一眼就看出是江还,但在对江还是兇手先入为主的前提下,却能肯定画像与真人只有两三分出入。 太像了…… 陆薇薇连忙说:「二老受了刺激,而且只见过这个人一两次还没认真观察,当时画了好久呢,描述得颠三倒四前后矛盾的,所以这张画的可信度极低,真的。」 她说着一把把画抽了回来藏到身后,却听应呈说:「本来肖像画也不能算证据,只能说是一种辅助调查的手段。但是……现在所有的人证物证甚至口供都对江还不利,我们必须要找出真正的兇手才能证明江还是无辜的!」 谢霖在他肩上伸手一捏,目光灼烫:「放心。」 这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应呈先前那种焦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边的勇气,他点了点头,忽然站直了身子收回颓态:「陆薇薇,把画像放那吧,不用发出去。」 「好。那我干什么?」 「把死者父母找来,让他们……指认江还。」 陆薇薇「啊」了一声,没敢动:「这……早了点吧?他们二老受的刺激太大,根本想不起来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子,万一……」真的指认出了江还呢? 应呈紧紧皱着眉头,显得疲惫不堪:「这是最快的方法,一定要多找几个跟江还长得像的人。就算……指认出了江还,也先别急着动。」 第326页 只要他们没有认出江还,那就还有一线希望! 她只好应了一声,正要走却又被叫了回来:「等会,路过法医室把曹叔叫过来,让他给江还做个伤情鑑定。」 「好的。」 说话间,秦一乐和小吕就风风火火地杀了过来:「老大!我们找到了那个工地,现在已经建成小区了。但是二十多年过去,毕竟比较久远,我们能找出来的信息也不多,勉强找到了当时的承包商,说是连当时的包工头都找不到了,更别提具体到哪一个人。」 线索又断了一条,这也证明能够洗清江还嫌疑的可能性又低了一分。 应呈沉默着嘆了口气,秦一乐知道江还来自首的事,小声说:「老大,这个爱心福利院有问题,我简单查了一下,居然一点信息都查不到,雁过还留痕呢?我们要不要从这个福利院下手?或许会有收穫。」 谢霖连忙说:「这个交给我跟你老大,你们俩调查一下那些照片。」 「照片?」 「对。就是那些用来焚尸的你们老大的照片。照片用的都是彩色胶质照片,不是普通的复印件,你们去找痕检的兄弟研究一下那照片用的是什么印表机,现在这种彩色胶质印表机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如果是去的列印店更好,把同一张照片列印了上万张,我不信老闆会没印象。或许也可以成为一条线索。」 秦一乐眉头一紧,应了一声拽着小吕就要走,却被应呈又拦下了。 「还有,这张照片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背景应该是金都娱乐会所。」 这个名字随着惊心动魄的一场爆炸已经湮灭成记忆空间的一粒微尘,乍一提起令秦一乐愣了一愣:「金都娱乐会所?去年被炸掉的那个?」 「对。看起来我当时应该是从金都娱乐会所大门口的台阶上往下走,我记得这个案子传上网还上了热搜,闹得沸沸扬扬,当时金都门口挤满了记者和围观群众,都举着手机或相机。 你调查一下网上的报导,看看当时是不是有人拍了我这张照片传上网了。 如果网上找不到这张照片。那么……就证明当时兇手就在我们身边,而且还拍下了这张照片用来准备今天这场谋杀!」 秦一乐连忙又应了一声:「好,我马上去!」 顾宇哲追了上去:「你先去查印表机,查网上的东西是我的专长,保证再隐秘我都能挖出来。」 他回头见应呈和谢霖都没有拒绝的表示,这才点了点头:「行,那就交给你了。」 说话间曹铭就急匆匆赶了过来,一把先把验尸报告拍到了应呈手上:「给,新鲜热乎的。」 应呈翻开一看,太阳穴跳了一跳。死因很简单,烧伤导致的休克和窒息,原本极其痛苦,但死者胃内没有完全消化的大量安眠药和头部的骨折却让他在完全没有感觉到痛苦的情况下,十分恬然地死去了。 果然,又是安眠药和头部击打。 谢霖说:「我就知道,又是一样的作案手法。」 「而且……」 曹铭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应呈只能催促道:「而且什么?你倒是说啊!」 「而且尸体很奇怪,我……我说不上来但就是奇怪,跟一般经过焚烧的尸体有点细微的区别,但区别到底在哪我还没查出来。」 「什么意思?」 他绞尽脑汁顿了半晌还是说不上来,只能说:「我说不上来,等我再研究研究,反正现在给你们的这份报告错是没错的。」 「那你回头再补我一份报告?」 「行,尸体我先扣着了,我回去再查查,如果没问题就不补了,可能是我多心,但是如果真的有问题的话我会再补一份给你的。」 应呈攥紧那份报告,喃喃说:「当时尸体已经成了那副样子,我们谁也没注意到头部有击打伤,但江还……清清楚楚地说了,他打过死者。」 他越是拼命想证明江还的清白,证明他有罪的证据就越是雪花一样涌上门来。 曹铭嘆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勇往直前,只能生硬地汇报起了报告的内容:「对了,死者胃内容物检出了不少东西,挺有意思的,鸡鸭鱼肉样样都有,还没有完全消化,有很重的孜然味,我估计吃的烧烤。」 他说着顿了一下,伸手推开了审讯室的门。 应呈只听他说—— 「看来他杀人之前,让死者好好地大吃了一顿。」 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善良的赵欣和,并不知道他吃下的是断头饭。 94、整容 曹铭关起门,仔仔细细给江还做了伤情鑑定,他觉得有点奇怪,于是伸手去摸他的脸。 他僵硬得像块木头,下意识往后一躲:「你干什么?」 「做伤情鑑定。你别动,我这一大把年纪摸摸你脸咋了,还想让我叫个女法医来才能摸你啊?」 江还一噎,更侷促了,只能僵在原地任他把自己的脸当面团捏,然后又把目光缓慢移到了他上身,惊讶地咂了舌:「你这……去做黑奴回来也没你这么多伤啊。」 他急着想套衣服,又被曹铭拦住了,只好别过头:「能不能……别告诉应呈?我从小四处流浪,什么苦都吃过,又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有点伤是难免的。」 「流浪?你这套说法骗骗应呈那个门外汉还可以,跟我这个专业的法医还是别玩了。 第327页 别的不说,就这,这,还有这,这几个绝对是菸头烫的,你还是跟我老实交代吧。」 他犹豫了一会才开口说:「我被人骗去打过黑工,老闆……有时会打我。」 「你的「有时会打你」是指用菸头烫你?」 「嗯。」他索性指了指肩膀后面和手臂上的一些细长伤痕,「这也是他打的……应该是?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我身上的伤多半是他打的。」 曹铭冷笑一声:「还想蒙我?那这条呢?这条明显是被人绑起来造成的勒伤,新的,都还没结痂呢,没到二十四小时吧?」 江还沉默,随后躲开了目光,良久才找到一个胡乱的藉口:「大概是我自己擦伤的吧。」 「还不说实话?我都说了这绝对是束缚性伤口,知道什么是束缚伤吗?就是有人拿什么东西把你绑了你挣脱的时候导致捆你的东西勒进皮肉,擦伤能擦成这个样子?」 「我身上伤太多,不记得了。」 「那这呢?」曹铭不置可否,只是又指了指他心口那道小小的伤痕。 他伸手挡了一下,他不习惯这样「坦诚相待」,轻描淡写地说:「自杀未遂。我现在能穿衣服了吗?」 曹铭扫了他一眼,想问清楚每一个伤口的来歷,但转念一想,他一句「打?黑?工」或者「记不起来」就能全掩盖过去,索性不问了,撂下一句「可以」就收拾好相机直接走出了审讯室。 「怎么样了?」 他挠了挠头,江还身上的伤多得让他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调出相机里的图片:「太多了。不过大多都是旧伤,可以分成三个部分,最早的一部分得有十年左右,还有一部分相隔很近,绝对是就这一两年内的。 剩下的一部分都还没好透呢,估计一两天内。很明显都是虐待留下的,你看他手臂上,这伤明显是二十四小时内留下的,都还没结痂呢,但他非说忘记了,记性再差也不会忘了昨天受的伤吧?而且你仔细看这个伤痕,看,这。」 谢霖探头看了一眼:「怎么了?」 「仔细看。是不是好像还有别的伤痕的样子?」 「还真是。」 「这应该也是束缚伤,前后两次被绑了同一个地方,新伤正好把旧伤掩盖了,实在是不好判断。」 应呈皱起了眉:「等会,你说最早的一部分有十年左右?也就是他十九岁左右?」 曹铭茫然点头。 「可是……他说过那是他很小的时候留下的,我以为会是十岁左右。」 「不可能,这中间相差近十年呢,你曹叔我会出这种大错?」 他连忙腆着脸嘿嘿一笑:「那哪能啊,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你有没有注意……他被猥亵过吗?」 「猥亵?可他是个男的啊?」 应呈嘬了个牙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曹铭话一出口就反应过来,连连摆手轻咳一声:「我知道了!你不用解释了!这个肯定没有!」 「如果是很小的时候……你也能看得出来?」 「废话!男性和女性不一样,这种伤害对于男性来说反而是终生的,如果是幼儿时期那只会更加明显,绝对不可能看错。我说没有肯定就没有,一次都没有。」 他沉默了一下。关于璟瑜和江还都曾遭遇性侵的这一共通点被推翻了。 当初江还哭着说自己出身于一个恋?童?癖开的福利院,暗示自己曾遭遇侵犯时的那一幕仍然歷歷在目。但显然……这一套说辞也是个骗局! 江还至今,有哪怕一句话是真的吗? 「还有……」曹铭看着应呈,又调出了一张江还的五官特写,「江还整过容。」 「整容?」 他点头:「很多地方都动过,但都是很小的改动,而且有点年头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比如唇角这一块有一个很小很浅的刀口,这个应该是韩国那边改变唇形的一种手术,之前流行过一段时间,但同样的效果不会这样留下痕迹,所以他这个应该是好几年前技术还没这么发达的时候做的。 还有这里,照片上完全看不出来,但是我摸过他的脸,这个地方应该磨掉了一部分骨头,只不过幅度很小。怎么说呢……他的整容让我觉得很奇怪。」 「哪奇怪?」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才说:「一般人整容都是为了好看,但他明明动了很多地方,却都改得很小,小到不细看看不出来,这违背了整容的初衷。 他的整容我觉得更像是……为了把自己整成一种固定的样子,比如照着哪个人去整,或者是为了掩盖自己本来的长相,国内就有很多逃犯去了外国第一件事就是整容,为的就是避免被抓。」 谢霖悚然一惊:「傅璟瑜!他是照着傅璟瑜整的!」 所以他才能换件白衬衫戴副眼镜就化身傅璟瑜,所以他们俩站在一起才会有种莫名其妙的相似感,所以他才总是觉得这两个人有点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应呈一皱眉,假如江还是为了整成璟瑜的样子,势必是为了伪装成璟瑜,那为什么他从未自称过璟瑜? 其目的只是为了让自己在发现他们俩极端相似后的一剎那震惊吗?不,这不合理。 「他的整容手术是什么时候做的?」 「伤口实在太小了,我很难肯定地下结论,但根据手术方法来看,至少是七八年前流行的,近几年的微创越来越精细,医美这一行业很少再动这么大的刀了,也不可能留疤痕。」 第328页 七八年前?他身上有分成好几个阶段的旧伤,最早是十年左右的,一两年内就是他来到自己身边后第一次失踪被人虐待留下的,剩下的是最近一两天内的,那么他第一次受到虐待到他整容中间这几年又发生了什么? 曹铭不动声色地把相机又给拿了回来:「总之,我这边的收穫就是这样,剩下的你们看着办吧,我回去忙了。」 他一走,谢霖和应呈之间的气氛就突然尴尬了起来,良久,谢霖才打破了僵硬的局面:「整过容……算是一个突破点吗?」 「可能是。但不弄明白他为什么整容的话反而容易被他绕进去。」 「不是为了整成傅璟瑜的样子?」 「不像。他要是为了伪装璟瑜,大可以向我自称他就是璟瑜,他们俩一眼看去确实非常相像,我会相信也不一定,但自始至终他没有这么做过,反而是我主动把璟瑜的身份给了他。 而且……他整容的时候璟瑜已经是失踪转态,按照我们的推测,璟瑜那个时候在「x」手里,那他有什么整成璟瑜的必要呢?」 谢霖沉思片刻:「确实奇怪得很。那你什么打算?」 「走,我们去一趟爱心福利院旧址。」 —— 应呈顺着徐帆给的地址,开了快四个小时的车,经歷过翻山越岭外加导航失灵,才终于在星夜赶到了爱心福利院的旧址——现在那里已经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水稻田。 是的,连一丁点原来的痕迹都没有留下。谢霖陪他站在一片稻花田里听蛙鸣,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辗转了好几个电话,一层问一层,最后一直打到村委会,才终于打听到了这片稻田的归属,两个人又直接杀到了人家家里。 土地收归国有后,在几年前重新分配时分给了一位大爷,大爷住在隔壁村,应呈又是翻山越岭好一通找,才终于找到地方。 村子里依然瀰漫着一种未开化的淳朴气息,这里没有灯红酒绿,更没有为了生存而不断压弯嵴樑的压力,有的只是穿着洗破了洞的旧衣服,和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借着月与星花的光芒侃天说地的老头老太太。 ——这是一种连时光都变得缓慢的慈祥。 应呈数着门牌号终于找对了人,默契把这种事交给了谢霖,只听谢霖问:「大爷!你好!我们是市里来的,问一下,山上水库旁边那块稻田是不是你的?」 大爷点头,操着一口豪迈的方言,混杂着半土不洋的普通话:「是啊,咋的了?」 应呈喘了口气,这一身钢钉铁板的身子骨走了一圈累得直不起腰,一招手说:「您那田是几年前分的?」 大爷立刻警觉起来,蒲扇也不摇了,天也不聊了:「侬哪个啊?我那个地是国家分的,合法的哦。」 谢霖连忙腾出脚来给了他一下,这才说:「我们不是这意思。我是想问,您那块地以前是不是一个福利院?分给您以后您给剷平了种水稻?」 「噶没有的事,好好的有房子我去铲他干嘛。」 身边抱着一个小婴儿的大妈却是抢过了话头:「噶有的呀!二三十年了咯,后来么不是放火烧掉了呀?忘记特了?」 谢霖还没来得及追问,几位大爷大妈就十分主动地你一言我一语回想了起来。 「哪里来的这回事咯,那个地以前就荒掉了呀?」 「侬好笑的嘞,噶么先放火烧掉嘞再荒的呀。」 「哪个讲的,有福利院我会不晓得的?」 「你问老李呀!当时老李不是去救火的吗!」 被叫做老李的大爷应该是最年长的一个,他吐出一口烟圈缓缓点了点头:「有是有的,二三十年咯。当年么火还蛮大的嘞。」 谢霖眼睛一亮:「大爷!我就是来查当年的火灾的,您能给我讲讲吗?」 「噶有什么好讲的,噶么多年过去了呀。再说了,我们小老百姓晓得个屁。」 「有个案子,可能跟当年的火灾有关系,我听说火很大?死了很多人?」 李老汉点了点头:「是死了蛮多人的咯。我就记得伐,是大早上头的时候,我么起早去看我的玉米,一回头就看见那个山里面那个浓烟滚滚的嘞,当时就想,不好嘞,起山火了! 我吓得哟,锄头篮子都来不及拿就去喊人,结果跑进去一看,是那个院子起火了,我虽然不晓得到底多少人,但是里面都是小伢儿我总晓得的呀,所以喊啊,叫啊,把村里人都叫过来灭火啊,但是那个火特别大,等我们救火的时候就没有用了。」 先前的大爷又说:「噶我怎么不晓得的?」 「当时我们那个上头还有个上村的呀,上村近呀,所以我么直接跑到上村喊人了咯,后来么上村不是併到他们外面那个村去了,他们上村人都晓得的,我们么确实是不晓得的多。」 谢霖艰难地从方言里挑拣出重要信息,大概听明白了,又问:「什么叫没有用了?」 他时至今日都难以忘怀当年的懊恨,一拍大腿放下了手里的烟,颤抖着声音说:「死嘞!全死嘞!大人带小伢儿,全死嘞!我做梦都梦见,再早发现一点,港不定还有用,噶有什么办法。」 「全死了,一个倖存者都没有?」 「那我就不晓得嘞,我们么就只管救火,后面消防队来了么,就说叫我们不要管了,噶么我们就没再管咯。」 第329页 「当时是消防队让你们不要管这件事的?」 「那倒不是,是警察讲的。噶么小伢儿至少二三十个有的咯,这么大的事情,好往外传的?那我们这个市里面的,省里面的领导,都不要做人嘞。」 应呈不想跟大爷掰扯稳定民心的重要性,灵机一动,突然掏出手机翻了半天递过去给他:「你看看,当时是不是这个人让你们别管?」 大爷兴许年纪大了眼神有恙,端着手机眯眼看了半晌,这才不太肯定地说:「不记得了。噶都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哪里记得牢的,反正么,像是有点像的。」 好事的大妈凑了过来一看,来来回回把应呈一打量,惊讶地说:「这怎么跟你还有点像的嘞?」 应呈收回手机,随意一笑没有答话,只是给谢霖使了个眼色。手机里的人,正是他爸应爱华。 「那你们没有好奇过前因后果吗?烧死了这么多人还有不少都是孩子,应该是个很大的案子,总该引起什么讨论吧?」 「噶么讨论么是肯定讨论过的,但是当时整个山都封掉嘞,我也就是救火的时候听到他们讲,说好多小伢儿死在里面,那个可怜哟,都是活活烧死的呀。」 「那关于这家福利院,你们就没什么来往吗?」 「没有的。他们看小伢儿看得牢的嘞,又在那个山窝窝里面,谁往那个里面去啊,不过隔三差五有人来领小伢儿的。 都是那个年代的豪车咯,要往那个山窝窝里去都要经过我们村的,那个时候我们一看有车,就知道有小伢儿送人嘞,都是好家庭。」 「豪车?」应呈皱起了眉,又翻出了赵欣和父母的照片,「他们呢,他们有个儿子是从这里领养的,有印象吗?」 大爷摇头:「噶是真的没印象咯。」 大妈显然也知道一些皮毛,然而时光久远,谁也没提起过这件事,如今陡然打开了话匣子,就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噶么当年为啥子什么都不讲,是不是最后没抓到那个短命鬼?」 然而大爷摇蒲扇的手一停,幽幽看了她一眼:「噶倒不是,是查清楚的。」 「哪个畜生干的?那么多小伢儿嘞,哪里下得去手的?」 大爷又是顿了一顿,随后压低了声:「我听说啊,是个小伢儿。」 应呈悚然一惊,盛夏的风恍若自冰河而来,突然之间,大妈怀里的小婴儿哇一声大哭起来,他终于打了个冷颤。 当年没有倖存者,只有一个兇手。 ——傅璟瑜就是那唯一一个从爱心福利院活下来的孩子。 95、职责 回程路上的司机换成了谢霖。 应呈很快否决了这一点。他的脑子一团乱麻,坐在副驾驶眼睁睁看着时间越走越远,把手里一块戒菸口香糖捏成了碎末。 「不会是璟瑜的。江还亲口说过,他和死者赵欣和都是从爱心福利院出身,那为什么李老汉说当年没有倖存者,只有一个孩子也就是兇手活了下来? 难道江还早于火灾的时候就离开了福利院? 那他的ptsd又是为什么而形成的?而璟瑜……根据他的表现,他一定是火灾之后才被领养的,难道……」 他爸说的「保护璟瑜」就是因为…… 当年真的是才八岁的璟瑜,放火烧死了整个福利院的人? 不!不可能! 谢霖皱着眉头说:「你先别急着下结论。这个大爷虽然参与了当年的救火,但他也说了,消防队和警方接手后就封锁了消息,他也不记得兇手是个孩子这个说法是从哪听来的,再加上时间久远,我觉得可信度存疑。而且你记不记得,江还犯病的时候,曾经喊过一个名字。」 「小西!」 「对,他当时还喊了不知道是哥,何,还是客的一个发音,如果是何的话,就能凑出来一个名字——何西。 还有,死者父母说,死者曾经管那个给过他一个苹果的男人叫弟弟,但并不确定是兄弟的弟,还是蹦迪的迪,如果他喊的是一个名字的话,再加上这个小西,那就有四个倖存者了。」 「这数字跟大爷说的无人生还怎么比都太多了点。除非……」应呈打开车窗把那一首碎屑丢了出去,冷冷道:「这其中有一个或几个,是同一个人。」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江还或者傅璟瑜被领养之前的名字。江还不就说过,死者之前的名字叫林广成。 但既然小西这个名字是江还喊出来的,那就代表着这不会是他的名字。何西迪?也不是没可能啊。」 应呈被这个稀奇古怪的名字逗笑了:「别瞎猜,正常人能起这种名吗?读都读不通。」 但他暂时还理不清头绪,手指停留在通讯录的「璟瑜」二字上,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打电话问问,手机就突然震响,硕大一个来电提示吓得他手抖了一下,按成了挂断,一看是秦一乐,连忙嘬了个牙花又给他打了过去:「餵?」 他寥寥几句,嘱咐秦一乐再去网上查查就挂了电话。谢霖在旁边问:「怎么了?」 「失策。你不是让秦一乐去查印表机了吗?根本没用。现在有些小型的便携印表机才几十块钱一个,专门列印照片的,很多人买。 实在不行还能把照片发到网上请人列印好了再寄回来,很多网店都代做这种列印的工作,多分几家店就不会引起店家注意了。虽然我还是让秦一乐去网上找一找这种卖家,但希望很渺茫。」 第330页 「你说这个我想起来了,帮我打个电话给顾崽,问问他那边怎么样了。」 应呈又打了个电话给顾宇哲,挂了电话才转达给谢霖:「也没有收穫。他把网上所有的角角落落哪怕阅读量再低的网站都查了一遍,确定我这照片没有在网上发布过。 也就是说这张照片应该是「x」亲手拍的。这会,这小子正在查去年马晟那案子的档案呢。 当时金都门口围得人山人海,除了记者还有不少围观群众,他找技术科做了一个金都的復原三维图,根据我当时的位置和照片的角度定位了拍摄位置,想看看有没有别的照片或者视频把当时那个位置上的人拍下来了。」 「大海捞针啊……」 应呈想起来就觉得头疼:「这片海好歹比秦一乐那片小一点。」 「哦对,还有那个陌生号码,我联繫服务商确认了这个号码的激活时间,就在给死者打电话之前,说明这张卡就专门是给死者准备的。 一组把兰城境内所有的线下充值点都走访了一遍,没有查到这个号码的充值记录,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网上买的电话卡,特意用的假?身?份?证。」 「可就算他是网上买的,用一个一百零八岁的老太太身份证开号码,正常商家都应该会有印象吧?」 「我也想查这条线,可你知道卖电话卡的商家有多少吗?这还只是网上能搜到的正规商家,还有更私密的违禁电话卡呢? 我联繫到这个老太太的户籍地了,人已经死了好几年,但家属一直没开死亡证明,所以身份证一直没销,那边的户籍给我回过电话,说是家属把身份证给卖了,卖得还挺高,这个身份证名下不止有一张电话卡,还有一大堆空壳公司呢。」 应呈的头也疼了起来,他胡乱地揉了揉鸡窝一样的头髮:「看来我还是得再回家一趟。」 「要不要先拿火灾和整容的事再激江还一下?」 「先别。目前所有的事都是我们推测出来的,如果跟事实有出入容易打草惊蛇,说多错多还不如不说。等我把卷宗拿到手再看情况吧。」 「顾崽查过监控了吗?」 「你那张照片的事还没查完呢,他忙得跟个陀螺一样,把这活直接扔给技术科了。 我问了那边,说是监控全部復盘了一遍还是没什么收穫,整个技术科都在加班,那可是哀鸿遍野,人技术科主任都快提刀过来砍我了。 现在正在逐一核对事发时间段内所有的过往车辆,落实到每一个车主,希望能有收穫吧。」 谢霖突然露出了老母亲似的笑容:「这段时间这小子成长飞快,我看他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你记不记得去年他还是个拿平板挡刀的愣头青,看看现在,有没有一种吾家有崽初长成的感慨?」 应呈也笑了一下:「是辛苦他了,不容易,都快成我们跟技术科的联络枢纽了,这还不是普通的崽,他是我们科的交际崽,等这案子结了我一定请他吃顿好的。」 谢霖被他这「交际崽」逗得噗嗤一声:「那你这次不把技术科鑑证科法医科全请上怕是说不过去啊。」 「行行行,只要能证明江还是无辜的,全市局的饭我都包了。陆薇薇那边呢,没给你回电话?」 「没呢,只是让她找几个人来做指认,总不至于出事吧?」 应呈一挑眉:「又跑了?」 「应该……不至于吧……」 「我就知道不该给她单独派活。」 正说话间,谢霖的电话就响了,说曹操曹操到,陆薇薇打来的。 他连忙接了起来,说了一句「你等会,我就快到了,等我到了再开始」。 「这都什么点了,她刚开始指认?」 「说是特意找了几个跟江还长得比较像的,回去再说吧。」 应呈刚点完头,自己的手机又响了,他连忙接起来,一听却是徐帆,忍不住说:「怎么是你?什么事?」 徐帆那边没空跟他纠结,哭丧着说:「大哥……捞我……我被派出所的抓了。」 信息量太大,应呈一遍没听懂:「啊?你说什么?」 「我说我被派出所的抓了!」 应呈听懂了,可他觉得难以置信,又「啊」了一遍。 结果电话那头又响起了曹铭的声音:「别啊了,还有我!快来捞人,我俩都被抓了!」 ——好不容易听懂的应呈又听不明白了,只听谢霖没忍住,抱紧方向盘发出了杀猪一般的爆笑声。 应呈卧槽一声抓紧了头顶握把,尖叫道:「开车啊啊啊!」 —— 其实谢霖本来是想跟着一块先去派出所捞人的,奈何徐帆专门又打了个电话来威胁说必须应呈一个人来,否则来一个撕一个,曹铭还在旁边磨他的手术刀,只能作罢,老老实实回市局,让陆薇薇先把二老带进了会客室,这才问:「你怎么才回来,这都几点了?」 陆薇薇尴尬地压低了声:「我这不是想尽量多找几个跟江还长得像的人嘛。哪有这么好找,要不是不太熟,我就差把老大家那位傅大公子也弄来了。他俩长得最像。」 其实所有人,都对赵父赵母能指认出江还抱有一点不同程度的深信不疑。 人就是这样多情的生物,一边知道他们一定能从芸芸众生中一眼认出杀死他们儿子的兇手,一边却又期待着奇蹟能够出现。 第331页 但奇蹟并不会因为虔诚而如期降临。 几乎是一走进房间,赵父和赵母就同一时间惊叫起来:「四号!就是他!就是这个人!四号!」 四号,正是江还。 隔壁房间传来了一阵悽厉的哭喊,随后有人拍打起了那面单向的玻璃,想必是被害人的父母已经指认出了他。 幸好,没有认错。江还这样想着,轻笑一声率先放下了手里的号码牌。 然而这笑容落在赵父赵母眼中,却不啻于一种得意和讽刺,刚刚才被安抚好的赵母又陡然奋起,陆薇薇几乎拉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把扑到了谢霖身上,声嘶力竭:「就是他杀了我儿子!就是他!警察要给我们做主啊!枪毙他!烧死他!我要他给我儿子偿命!」 「对!偿命!」赵父一双眼瞪得像铜铃,连五官都扭曲起来,「什么赔偿我都不要,我就要他偿命!」 然后他深深地看了谢霖一眼,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谢霖阻拦不及,只听「咚」一声,他磕了一个响亮的头:「谢谢你……谢谢你,我真的感谢你……谢谢你抓住兇手,谢谢……我没有本事,也没有钱,只能给你磕头,下辈子我当牛做马报答你!求求你们一定要枪毙他!我要他偿命!求求你们枪毙他……枪毙他!」 他还没来得及扶,那边赵母也跪了下来,连连磕头,她哭得比丈夫更凶,浑身瘫软:「谢谢警官,我儿子在天有灵终于没做冤死鬼,我替我儿子给你磕头,谢谢你们!」 谢霖从来没觉得警察两个字居然会有这么沉重,重得压弯了他的脖子,令他抬不起头来,无法与赵父赵母有哪怕一瞬间的对视。 他突然开始害怕,害怕看见那双浑浊老眼里的泪水和由衷的感谢。 他怎么担得起这一声「谢谢」?他甚至觉得,原来当警察居然是这么累的一件事。 陆薇薇花了好大力气才安抚好两位老人家,把他们送出门的瞬间,赵母却又回过身来,亲切地握住了他的手,泪眼朦胧地说:「你可真是个好警察啊。」 他沉默。陆薇薇找人把两位老人送回家,返身回来时却看见自家队长仍然低垂着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能尴尬地轻咳一声,这才说:「队长,我让人送他们回去了,现在怎么办?」 如果说肖像画不能当做呈堂证供。那么……死者家属对江还的指控,那可真就是所谓的「铁证如山」了。 谢霖忽然又从这一句话里汲取了继续前行的勇气,他攥紧手抬起头,镇静地说:「还能怎么办?查案!身为警察,就应该尽好作为警察的职责!」 陆薇薇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想起赵父赵母哭天喊地的那一跪一叩,心头忽然一堵,一种窒息的感觉逐渐蔓延全身。 —— 应呈确认了一下自己带着证件,这才杀到了派出所捞人。 干刑警的被?干民警的给抓了,怎么说呢,用「大水沖了龙王庙」已经不足以形容了,这就是虾兵掐蟹将,专挑自己人打。 只是没想到他把证件拍到了小民警手里,人还是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打量了三遍,那满脸显而易见的质疑气得他磨了磨牙:「怎么,还能是假的?要不要我回市局穿上警服开上警车再来领人?」 小民警连忙一缩脖子,呵呵干笑两声:「没这意思没这意思。但是……你们这大半夜的放什么火啊,把消防都惊动了。」 「我还想知道呢。」应呈说着嘬出个牙花来,瞥了一眼鹌鹑似的两个人,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说你们俩就算打电话告诉我你们俩被嫌疑人绑架了也比被派出所抓了强啊?多大的人了,不知道什么是遵纪守法好公民吗? 想去拘留室玩说一声不就得了?我们市局自己的拘留室不比基层派出所的舒服?」 一老一少排排坐,把头低得像鸵鸟,徐帆轻轻嘀咕了一句:「这不你说的让我做一下实验吗?」 他顿时想起烧死赵欣和那把大火的蹊跷之处,哭笑不得:「那也没让你们把自己弄进派出所啊,你俩到底干什么了?」 他们俩对视一眼,尴尬一笑,谁也没好意思说话。小民警只好轻咳一声替他们开了口:「在居民楼底下放火烧猪腿。猪腿作为证据已经上交了,要拿回去吗?」 应呈愣了一下,随后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曹铭一跃而起给了他一个响亮的爆栗:「笑个屁!我们俩这是为了寻找案情真相牺牲自己为科学作出了巨大贡献你懂吗!」 这一下敲得他七荤八素,连连摆手:「懂懂懂,那您俩这为科学献身求真务实的工作态度有没有帮我找到新的线索?」 曹铭一屁股又坐了回去,满脸木然:「我俩要是有线索还能坐在这吗?」 徐帆却突然说:「有!怎么没有?没有线索就是新的线索。新线索就是这不可能。在死者家门口放火不可能会没人注意到,否则我们俩也不会被人报警抓到这来。」 「那徐帆在这我还能理解,毕竟这个实验是我委託他做的,但是为什么曹叔你也在这?你们俩是怎么凑到一块的?」 曹铭呵呵一笑:「他实验的主题是如何烧死一个人而不被人发现,我的实验主题是用照片是否可以将人烧死。但由于我们的实验经费有限,所以并在一块做了。怎么,猪腿钱你报销啊?」 应呈连忙轻咳一声:「问局里报。」 第332页 「那我在报销申请单上填请局里帮我报销一只猪腿?不知道的以为我挪用公款呢,开个荤还要局里报销。」 他想笑,想起那个杀伤力堪比老爸的金刚不坏之栗,忍住了,火速转移话题:「那你的实验有结果了吗?」 「有,也是不可能。纸张是易燃物可燃物,但绝对不属于能单独把人烧死的助燃物。就算这照片有上万张也不够。」 「不是有别的助燃剂吗,加上酒精和汽油也不行?」 「不行。以现场的量来说,烧伤是足够了,但烧死绝对不至于,更不会烧成现在这副外表完全碳化的样子。」 应呈迷茫地问:「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可死者确实是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被人放火烧死的,现场也确实是第一现场,这说不通啊。」 徐帆说:「实验我已经做过了,确实不可能,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那不是第一案发现场。我得回去復勘一下。」 「那现场是露天的,还是一个洗车行,本来条件就不太好,事后也没特意做保护,你确定还有必要復勘?」或者说,復勘还能有收穫? 他嘆了口气:「还能怎么办?只能先查一下再说,如果没有收穫,就只能把所有证据都復盘一遍了。」 「那你呢?」 曹铭哭丧着脸:「我?我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回去重新解剖,我就说他的尸体有问题,原来的那份尸检报告退回来给我吧。」 应呈一看这时间,估计起得早的早点铺子都已经开门了,索性肩膀一垮又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算了,再过会都到上班的点了,不差这一会。饭没吃吧?饿不饿?走,我先请你们去吃个宵夜。免得回头还说饿得连荤都开不起。」 小民警连忙追了出来:「那猪腿呢,猪腿怎么办?」 徐帆和曹铭一边飞也似的往外跑,一边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饶了他们吧,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法直视这两个字了。 应呈没忍住,笑得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徐帆拦住了曹铭,摇摇头没让他说话。 算了,让他笑吧。 能让他笑出声,也算他派出所这一趟值了。 应呈转了一圈没找到路边还在开的烧烤摊子,辗转开了好一会车,才找到一家十分偏僻的烧烤店,也不管那三七二十一,先点了一大堆坐下再说。 「吃完了再带你们去买杯咖啡?顾崽都快把整个技术科给堵了,不包饭可说不过去。」 徐帆显然也饿坏了,上了烤串先动手抢,一点没把曹铭这个老人家放在眼里:「行,鑑证这边估计有的熬了。我不管啊,我们鑑证的早饭和咖啡你也得包。」 「行行行,我包我包,不差你鑑证那几个人。」 「这还差不多。」 曹铭被徐帆抢了一手,又去拿另一串,结果又被应呈给抢了,他看看托盘里的小青菜和金针菇,再看看兄弟俩一人一串五花肉,气得磨牙:「你们俩知不知道什么叫尊老爱幼?你们吃肉我吃菜,这合理吗小伙子?」 应呈把咬了一半的肉串给他递过去:「那您请?」 「去去去!」 这下是徐帆憋不住直笑,只听应呈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说:「笑什么笑,你们鑑证光吃我早饭不干活啊?结果出了吗?」 他知道问的是江还的检验,噎了一下,也知道瞒是瞒不过去的,只能老实交代:「出了。t恤上的血迹确实是死者的,属于喷溅样血迹,其大小,分布,扩散,都符合江还所说的他打了死者一闷棍所留下的痕迹。 而且……他说他在烧死死者时不慎受伤,在照片堆里留下了他的血迹,我在分离残留的完整照片时,也确实发现了疑似血迹的不明痕迹,经鑑定,dna没有被破坏,确实是江还的血。」 应呈一边咀嚼一边沉下了眉目:「铁证如山啊。」 「我倒是觉得这些证据太过于强调江还的嫌疑了,好像生怕我们看不出来这是陷害似的。」 应呈没有说话。他知道「x」是故意的。故意过分强调,让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是栽赃,那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拿不出新的证据,证人画的肖像图,嫌疑人的口供,血衣,dna…… 这一切由警方亲手挖掘出的证据,都证明兇手有且仅有一个,那就是江还! 「x」这是想让他亲手把江还送进去。 ——在明知道他是无辜的前提下。 而证明一个人没干,居然比证明他干了还要难得多,他妈的! 「不对啊……」曹铭迷茫地从小青菜里抬起头,「你在照片堆里发现了江还的血迹?那照片都被尸体的油脂破坏了,有血迹应该也看不出来才对吧?」 「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徐帆叼着五花肉抽了几张纸巾出来,码放在一起,叠得整整齐齐,「那些照片看着散乱,但其实尸体底下有一摞是这么放的,隔绝了空气以后完全没有烧着,一大摊血迹就在这一叠照片中间,把好几张照片都染红透了,保存得非常完好。」 「这么多血?」 「所以我才能一眼看见并且做检验,因为胶质的照片还很好地隔离了尸体油脂的污染,dna一点都没被破坏。你们说这栽赃陷害是不是也太明显了一点?真当我们警察的智商都是负数吗?」 「但是这不可能,我给江还做过伤情鑑定,死者是今天,啊不是,现在应该说是昨天凌晨,总之是差不多二十四小时之前的时候被杀害的,可江还身上并没有大的伤口,最近的伤就是手臂和手腕上的束缚伤,那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出血,别说是染红好几张照片了,那血都很难从伤口流出来。」 第333页 又是一个不可能…… 徐帆皱起了眉:「既然他都把栽赃陷害做得这么明显了,有没有可能是抽出来的血?」 「可我没发现有针眼。」 「针眼应该好得很快吧?」 曹铭气得吹鬍子瞪眼:「不要侮辱我老曹的火眼金睛好不好?再说了,就算是个小针眼,二十四小时内也不至于恢復到看不出来的程度。」 正说话间,老闆就上了菜,应呈忙不迭捡了一串羊肉塞他嘴里:「好好好,大师兄先吃块肉,咱们吃完再说。」 曹铭刚咬了一口就默默松开了嘴,把那串羊肉拿在手上仔细端详半晌,又看了正在大快朵颐的应呈和徐帆一眼。 有的时候,被人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盯着并不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尤其对方还是个法医的时候,就更加渗人了。 应呈和徐帆齐齐后背一凉,打了个冷颤,硬是把手里的烤串放下了,怎么看这个肉怎么不正常:「你有话就说行吗?」 「你们吃完我再说。」 徐帆想起了上次那个茶叶蛋,言犹在耳,心里阴影面积还没消退,立马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你不说我不吃!」 「那就别吃了。」曹铭一把把他咬了一口的烤串夺过来,跟他的那串放在一起对比,「来,看,什么区别?」 两串烤串油光发亮,孜然和花椒纠缠生香,除了很有食慾看起来很好吃以外,应呈没找到什么区别,只能眨了眨眼,试探性地说:「一串老一点一串嫩一点?」 「去你的。」他又转向徐帆,「你说。」 徐帆看看他又看看应呈,憋了半晌:「一串辣一串不辣?」 「就知道吃是不是?」他说着突然一拍桌子,大喊了一声,「老闆!」 老闆揣着手,大腹便便赤?裸着上身,烧烤的热汗从肥硕的横肉上滴落下来,显得他在灯光下整个人都发着光,只听他嗓门格外洪亮:「怎么了,辣椒放多了?」 身板不算特别高大的曹铭立刻缩了一下脖子,一想到身边还有俩啸天神犬,底气顿时又足了起来,先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这才简明扼要地说:「你这肉不新鲜。」 气氛凝固了一秒。应呈默默把手里的烤串放下了。 老闆的脸像一个放久了的气球,有些地方萎缩了,有些地方又十分膨大,空气中的油腻都粘在他脸上,显得格外光滑,久看之下就显出一种极为特殊的滑稽来。 他那细小的眼睛来回扫了几个人一眼,鼻翼因愤怒而逐渐翕动。 突然,「咚」一声,他居然一抬手就把砍肉的菜刀噼在了桌上! 「我告诉你,这烧烤一条街打听打听谁是爹,少给我闹事,老实吃完饭把钱结了屁事没有,要是想搞事情吃霸王餐,先看看你爹我这把刀答应不答应!」 一桌三个人都愣了一下,徐帆随即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今天遇到的都是什么事,民警把刑警给抓进了派出所,出了派出所吃个饭,还能被一烤串的给拿刀怼脸上,这年头刑警可真不好混。」 「刑警?」 应呈哼笑一声又把证件掏出来拍桌上:「劳驾,兄弟在这条街上狂得很啊?没打听打听全兰城谁是爹?想在这混还不知道拜拜我应呈这座山头您老可真是够莽的。吃得多吗?我们市局拘留室伙食不太好,我怕你吃不饱啊兄弟。」 老闆一见那证件就泄了一半的气,连忙把刀拔下来背到身后去,嘿嘿一笑:「误会,误会。」 「刀都差点砍我脸上了,这叫误会?看来我应呈的名字是真不好用了,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我是不是不用混了?」 应呈说着一撸袖子就要站起来,吓得那老闆连忙后退了一步:「这……这不能怪我啊,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就算你们是刑警也不能红口白牙就污衊我吧? 我的肉可都是冰箱里新鲜拿出来的,不信你到我后厨去看,卫生证经营许可证一样不少,咱可都是老实做生意的本分人。这样,这顿算我请,我再送你们几串烤肉,大家都是朋友嘛,就当认识认识。」 见应呈哼了一声,没有要就这样算了的意思,老闆吓得把刀一丢就往前扑,嚎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大哥!我亲爹诶,你饶了我吧!」 曹铭「嘿」了一声:「今儿我还跟你槓上了,小子,知道我干什么的吗?法医!你这肉是新鲜的还是不新鲜的,是烤过一次还是两次我能看不出来?」 话落,曹铭却突然弹簧似的弹了起来,大叫道:「两次?两次!对了,就是两次!我知道了!」 别说是老闆,就是应呈也被他这跳跃式的思维吓了一大跳:「你知道什么了,什么两次?」 「尸体!赵欣和的尸体!他的尸体被烧了两次!怪不得……怪不得他的尸体有点奇怪,这样就说得通了!不行,我得回去再查一下尸体!」 他说完转身就往外跑,应呈还没来得及拦,就见徐帆也突然向外跑去:「我也知道了!」 「你又知道什么了!」 「我可以证明江还是被陷害的,我要去查一下看看!」 他说完这句就消失在夜色里,应呈撵也撵不上,只能嘬出个牙花来,瞪了老闆一眼,「看什么看,别以为这就没你事了,给我闭店整改!」 说完就在油光满面的桌上撂下了两张纸钞,走出去的时候还不忘打了个电话给卫生局。 第334页 96、锦旗 江还已经挪到了拘留室。那间应呈曾经张开双臂笑着说「条件不错吧」的拘留室。那个时候,他在里面,江还在外面,现在却完全对调了。 你看,命运真的是很爱开玩笑。 「吃吗?」应呈把一袋草莓味的甜牛奶和两个肉包从铁门缝隙里递进去。 江还缩在角落里,整个人难以置信地缩成了小小一团,太小了,显得孤独又憔悴,让人很难相信他居然是个一米八五的大男人。 他缓缓站起来,走到门边接过了早餐,应呈却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没有躲,就这么怔怔地看着那双布满伤痕与老茧的手。不算好看,但意外温暖宽厚。 这世间诸多因果怨恨都消弭在这久违的触碰里。他不敢亵渎自己的神明,但当他的神明屈尊弯腰来主动亲近自己的时候,他允许自己软弱到不敢逃离。 应呈也不动,他沉默着握住这只手,轻轻地,如获至宝。他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说,他的大脑空白心脏迟缓。 ——他太需要休息一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应呈的手机突然震响,他才松开了手。 江还骤然一凉,打了个冷颤,又默默地缩回了手,迅速躲到了那个狭窄的角落。 应呈寥寥几句挂了电话,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但终究是没有开口,转身回了办公室。 说什么呢?没有意义。 然而江还却突然叫住了他。 「应呈!」他说。 ——「这里确实条件不错。」 应呈的脚步一顿,在那滔天怒火爆发之前,快步离开了。 他怕自己会被这个人气到七窍生烟,气到神志不清,气到冲进拘留室对他那张曾让自己无限怜惜的脸再抡上一拳,然后质问他一句——「说一句实话有这么难吗?啊?」 等到真相大白那天,这一顿打,江还肯定得挨。 他一到办公室,曹铭就先杀了过来:「出来了!果然!我就知道我没猜错!」 谢霖被那火急火燎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说:「别急别急,你慢点说,什么东西出来了?」 曹铭把手里的报告递了过来,终于喘了口气:「死者赵欣和的二次尸检。我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照片说白了还是纸张的一种,现场的照片就算算上灰烬也还是少了点,不可能把死者烧到这种程度。 应呈带我去吃烧烤给了我启发,死者确实是被烧死的,但不是被欣和洗车行门口的那把火烧死的。」 应呈想起他在烧烤店里的那番话,顿时明白过来:「被烧了两次?」 「对!死者先在真正的第一案发现场被汽油和酒精,或者只是其中一种,但一定添加了木头一类较为耐燃烧的助燃物烧死,然后移到第二案发现场,也就是欣和洗车行,铺好照片,浇上助燃剂,再次焚烧。 这个时候,因为助燃物是照片,所以火势不仅很小,而且很快就自己灭了,这就是为什么周围人都没注意到的原因! 也是为什么我们一开始都以为欣和洗车行就是第一案发现场的原因,因为现场确实发生过燃烧,只不过是很小的一场火。」 应呈一回头,立刻喊:「秦一乐!死者的死亡时间不变,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杀人抛尸布置现场的一系列工作,除非……」 秦一乐小脑袋瓜子一转已经学会了抢答:「除非真正的第一案发现场很近!」 「给我去查!」 他应了一声,一熘烟转身就跑。应呈又看向顾宇哲,他一个激灵:「我知道!兇手不会扛着一具焦尸满世界跑,我现在就去排查疑似的抛尸工具!」 顾宇哲转身要去拿东西,迎面跟徐帆撞了个正着,只听徐帆一路小跑过来急得喘气:「鑑定结果出来了!抗凝剂!果然有抗凝剂!」 「抗凝剂?什么抗凝剂?」 「照片里提取出的江还的血,量太大了根本不正常,曹叔又说江还身上没有大的伤口也没有抽过血的针眼,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血确实是江还的,但并不是近期的,想长时间保存血液必须要用抗凝剂。所以我就复查了血迹,果然查到了抗凝剂。」 他把报告单十分郑重地交到应呈手里,「应呈,江还不是兇手。照片里的血为了防止凝固变质,加了大量抗凝剂,再加上曹叔说的,江还身上有束缚伤的痕迹,这就是栽赃陷害的证据。 兇手一定是提前采了江还的血,加以抗凝剂储存,然后把江还捆绑起来,强迫他目睹了杀害死者的全过程,所以江还才能这么清楚谋杀的细节,因为他看见了! 这也有可能是江还一口咬定他就是兇手的原因,他亲眼目睹却无能为力,所以他才觉得,死者是他杀的。」 应呈拿着那份报告单,忽然笑开,用力拍了徐帆肩头一把:「干得漂亮!」 「但是还不够,如果江还自己不改口,抗凝剂也有可能被推倒。」 他很清楚这一点,但并不紧张:「没关系,我们慢慢来。现在证据互相冲突,暂时没有办法结案,我们还有时间。现场呢,你復勘过了吗?」 「我让玲姐去了,没用。我们当时先入为主地觉得那肯定就是第一现场,做完第一次勘察就走了,村里人怕二老看见痕迹难受,好心打扫了一遍,什么都没留下。」 第335页 「那怎么办?没有办法证明那是第二现场的话,咱们的线索就又断了。」 「没办法,我先把抗凝剂的结果给你,其他所有的证据全部都要重新再查一遍,希望能有新的收穫。」 「辛苦,你抓紧点。」 「我知道。」 说话间顾宇哲就一个转身拿了一叠笔记本回来了:「我找到了!就是这辆!蓝色suv,车牌号兰b54321!在案发时间前后一小时内经过案发现场的车里,只有这一辆是套牌!」 「能查到去哪了吗?」 「我已经让技术科盯这辆车了,他们应该知道这辆车是往哪走的!」 他说着火速把笔记本一搁就拿起了电话,片刻后就挂了电话:「油漆厂!这辆车最后开到一个油漆厂附近了!」 「油漆厂?」秦一乐突然从地图里抬起头,「离死者家不远就有一个废弃的油漆厂车间,我走访的时候注意过!」 顾宇哲一探头:「对!就是那个!」 「这是唯一一个既符合第一案发现场的距离,又符合抛尸工具路线的地方!从死者家开车到这个油漆厂只需要不到二十分钟!」 应呈当即一拍板:「就是这!秦一乐带路,陆薇薇去通知这个车间的负责人来配合调查,顾崽继续查车,给我找到司机的正面录像!其他人跟我走,出警!」 徐帆撂下一句「我去拿百宝箱」,连忙转身就跑。 然而正要出门时,赵父赵母却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赵父肩上还扛着一个装化肥的大袋子。 他们本就年迈,此刻互相搀扶,更显得十分苍老,细一看,昨天那一头才半白的头髮今天居然就已经全白了。 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上面还沾有油污,却昂首挺胸,带着一种士兵似的昂然斗志,就这么跨越办公室,仿佛跨越了一整个山与海,相持着走向谢霖。 谢霖没由来地紧张起来,他伸手把老人家搀住,拉来凳子让他们先坐:「赵叔,阿姨,你们怎么来了?」 赵母扬扬手示意不坐了。她固执地站直身子,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可怜,但又因为常年养成的习惯而忍不住慢慢弯下去:「警官,你们是好人。你们都是好人,给我们这样的糟老头糟老太讨公道,辛苦了。 我儿子他是个傻的,他不正常,别人都看不起他,也看不起我们家,但你们没有。 你们都是好人,一直都在认真破案,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抓到了兇手。我儿子现在是回不来了,但他没白死。谢谢,真的谢谢你们。」 应呈一个激灵,下意识看了谢霖一眼——他们真的指认出了江还? 谢霖入职多年,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他看了看应呈又看了看两位老人,喉咙突然堵得说不出话。 只见赵母窸窸窣窣地从赵父背上取下那个化肥袋,抽出猩红一个长条,红得有点刺眼。 果然,是一面锦旗。 她一抖落将锦旗展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雷霆出击,破案神速」,赠「人民的好警察」。办公室里一片寂然,谢霖颤着手,没敢接。 ——这面旗太重了,他拿不起来。 赵母却浑然没有意识到。她见对方没接,只是顺手就把锦旗放在桌上,又紧巴巴地从那破烂的化肥袋里拿出一袋袋分装好的新鲜蔬菜和鸡蛋,腼腆一笑:「都是家里种的,不值几个钱,有点脏,我清早下地去摘的,还没来得及洗呢,别嫌弃。 我们也送不起什么贵重的东西,你们分一分,拿回去炒菜吃,分一分,新鲜的。」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整个办公室陷入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赵父来来回回一看,突然紧张起来,搓了搓手:「好东西!都是好东西,没打过农药的,比菜场里卖的新鲜,你们自己拿,自己拿啊。」 陆薇薇不敢直视他们赤忱的眼睛,却被他们此刻的窘迫刺痛了眼眶,逼得无处可藏,正想上前时,却被谢霖一把拽住了。 只见他深唿吸一口气,挺起胸膛,说:「对不起,这个案子现在还在进一步调查中,没有结案。赵叔,阿姨,真的很对不起,让你们空欢喜一场,我们会尽快调查清楚的,东西你们先拿回去吧,我们不能收。」 赵母没有听懂,她一时难以组织语言,来来回回地环视办公室里的人,发现所有人都在沉默地看着他们夫妻俩,更是紧张得头脑空白,支支吾吾地说:「可是……可是,我……我看到他了,我看到那个人了啊!我真的看到他了,真的是他! 怎么就没有结案?为什么不能结案?你们是不是不枪毙他了?怎么回事?怎么……怎么会这样呢?」 「是的,没有结案。现在又发现了新的证据,我们正要去核查,请你们再耐心地等一等,我们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也会配得上这面锦旗的。」 「核查?」 「对,我们还要继续查。」 她仍然无法理解,瞪大了一双无辜的老眼,茫然四顾,突然恐惧地后退了一步,哇一声大哭了起来:「你们骗我!」 谢霖想去扶却被赵父勐一下推开了,他嗓门嘹亮,大声喝骂道:「果然当警察的没一个好东西!少他妈的唬老子,老子什么都知道!我们夫妻俩都指认了也没用,别他妈的以为老子不知道,老子都听说了!他们给了多少钱?别以为我们没钱就好欺负,老子跟你们没完!」 第336页 沖天的怒火让谢霖找不到机会插嘴,只听赵母又冲上前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我怎么就相信了你,我怎么就相信了你!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我们在门口都听见议论了,说那个小白脸…… 那个畜生就是被你们警方包养的小白脸! 查案?你查个屁!你查一辈子也不会查他! 你们就是想耗死我们老夫老妻,以为等我们死了我儿子就没人管了是不是?你休想!」 「什么包养,什么小白脸,你们在说什么?」 「装,还装!别以为我们年纪大了就好骗!」 赵母一旋身,又看见桌上那面锦旗,那八个明黄大字显得那么刺眼又可笑,她一把夺了桌上的剪刀将鲜红的锦旗又剪又扯,绞得粉碎,摞成一团扔在了地上,眼泪洇在上面透出了更深的红色,「什么警察,破的什么案,什么公道,我儿子一辈子都不会有公道了,你们配吗?配吗!官官相护,贪赃枉法!你们……你们都是帮凶!你们还我儿子命来!」 「不是这样的,你们听我说,我们现在确实有了新的线索,正在调查,你们也不希望抓错了人对吧?」 「抓错了人?」赵父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悲愤在他瘦弱的身体里塞进了大山一样野蛮的暴戾,「我们指认了他,他就是兇手,他就该枪毙!你们……你们都是一帮收了钱的饭桶!你们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眼见着赵父张牙舞爪要向谢霖扑过去,应呈虽然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但他拦得住一个,拦不住两个。 「咔」一声脆响,一只鸡蛋砸在谢霖额角,粘稠的蛋清裹着碎开的蛋黄一起从脸颊上滑落下来。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想起在那个小小的,潮湿的,却充满家庭温馨氛围的小院子里,两位老人痛失独子的撕心裂肺—— 他是真心想帮他们的。 办公室里寂静一秒,陆薇薇率先反应过来,一跃而起连推带搡企图把两位老人带出办公室,人头像流水一样攒动起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朝某一个方向碾压倾颓。 应呈随手抽了一团纸巾塞进谢霖手心,一把拽着他就跑,绕开人群奔向值班室。 谢霖神思恍惚,木然被拽走,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值班室卫生间,应呈的声音虚无缥缈,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正一遍又一遍地唿喊着他的名字。 他连忙说了声「没事」,拿纸巾胡乱地把脸一抹,一弯腰把整张脸都埋在了水池里。 应呈的声音在水声潺潺下更加遥远,他缓了一会没有听清,终于抬起头来问:「你说什么?」 应呈垂头,真诚而又亏欠:「对不起。」 「不怪你。」 「谢霖……」 他笑了一声:「我干了这么多年,歹徒的刀挨过很多次,锦旗也拿了不少,还是第一次被受害者家属砸鸡蛋,就当集齐了隐藏款盲盒呗。」 应呈顺着他的意,倚着门笑了一声:「怎么着,还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谢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撑着洗手池缓缓低下了头,宽厚的嵴背显出无限的悲凉。 他说:「承诺是我做的,也是我没能给他们一个想要的真相,把我砸了,我也认。毕竟……确实是我辜负了这句「人民警察」。」 「没有什么辜不辜负的,是我太心急了。什么有利的证据都没有,不该让他们这么早来指认,我早该想到如果他们能指认出江还会有什么后果。」 「不,应呈,现在不是争论谁对谁错谁来负责的时候。责任不在你我,更不在江还,责任在真正的兇手身上。 我们现在甚至不能说这个真兇就是「x」,尽快抓到真兇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我知道。可是江还现在死不改口铁了心要认这个罪,所有的证据,包括肖像画都是板上钉钉的铁证,甚至还有证人指认,就算徐帆查到了抗凝剂,就算我们都知道他是被陷害的,再找不到更有力的新证据,兇手也只能是江还。」 谢霖甩落手上的水珠:「不是还有个油漆厂吗,走吧,去看看。」 应呈突然把他拦住:「等会,等人来叫。」 他又怔了一下,苦笑一声没有说话。应呈给他递了一片戒菸口香糖,被他拒绝了:「应大老闆什么时候戒菸了?」 「我没瘾,用得着吃这个?」应呈白了他一眼,又把口香糖揣回口袋里,「我爸给的,我嫌占包。」 「对了,给我说说,刑警被民警抓是一种什么样的画面?」 谢霖又笑了起来,「这种好事也不留个照片什么的,够我嘲笑他个一年半载的了。」 「是人吗你,小心徐帆和曹叔把你剁了。」 他笑得更开心。顾宇哲忽然探头进来:「老大,队长。」 谢霖立刻收回了笑脸:「怎么样了?」 他尴尬地躲闪着目光:「闹到局长办公室去了。黄局在调解呢,让我们趁现在赶紧该干嘛干嘛去,说回来了再收拾我们。」 应呈挠了挠头,心说这一顿骂可跑不了。 「对了,他们俩说,「听说」江还是警方高层养的小白脸?这案子网宣控制住了,没引起大的舆论,这话多半是我们自己人说出去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正经活不干一天到晚瞎嚼舌根,你等会查下监控。」 顾宇哲脸上表情更加尴尬了:「老大,要不……算了吧,都是自己人……」 第337页 「算什么算?把这到处乱传瞎话的功夫放到破案上来什么案子破不了?有一次就有两次,这次事小,下次再透露什么不该透露的细节怎么办?」 他连忙低头「哦」了一声。 应呈顺手拽了谢霖一把:「走,先去那个油漆厂看看。」 「陆薇薇呢?」 顾宇哲又抬起头来:「她被拽住了……走不开。」 谢霖顿时明白过来,不再追问,换了件干净衣服带着人手一起往油漆厂去。 油漆厂是个自营小厂房,已经倒闭了,门口一片空地上横七竖八停了好几辆车,徐帆一眼看到那辆蓝色suv:「就是那辆车!」 负责人是个佝偻着腰的大爷,一脸的灰土,一副民工模样,怎么看都没有身为「老闆」的气质。 他接到电话诚惶诚恐,躬着身搓着手,急得满脸汗:「不是,你们听我说,我这厂子没开啊,最近都没人的,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就要查我的厂子?」 谢霖连忙说:「没事没事,您别紧张,我们就是来走访一下。」 然而小老闆一听这语气更急了:「这怎么会没事呢,你们可别唬我,我知道那洗车行的傻子死了,可这跟我的厂子有什么关系,我这厂子都小半年没开了。」 「我们就是例行调查,简单地看一下而已。你这油漆厂不大不小的,怎么会半年没开了呢?」 小老闆揪下头上那顶灰扑扑的破帽子抹了把脸,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水泥地上,满脸都是风霜侵袭后的疲惫:「我苦啊!」 他说完这句,眼泪就突然滑了下来,他不停抹脸,一边抹一边说:「我闺女念高中,成绩好,以后有出息。我想着家里穷,以后闺女要结婚,嫁过去是要让人看不起的,所以借了一屁股的债,想着办个小厂,赚点钱,以后说出去她也是老闆家的闺女。 累就累点,为了孩子。谁知道高考前,我闺女一场考试没考好,跳楼了。 医院里那个叫什么,我也没文化,叫什么……哦对,叫icu,住了好几天,一天就上万,还是没救回来。 我老婆受不了,也病了,现在床都下不了,眼看着人也不行了,全靠药吊着。 里里外外就剩我一个人了,还开什么厂啊,我赚那钱有什么用,雇个人死了以后烧给我?」 他说完又抹了把脸,生活的悽惨和悲苦已经彻底压垮了他的嵴樑,但他很快仰头笑起来:「我现在就打点零工,一边给我老婆买药,一边还钱。能怎么办呢,活着呗。」 谢霖下意识看了应呈一眼,想让他掏烟,后来一想,这小子在戒菸。 于是只能拍了拍小老闆的肩权作安抚:「过日子嘛,谁都不容易。多少算是一个车间,设备都有,怎么不租出去?租出去也能赚一笔,又不用你管。」 「我这……说句实话,是把田改地。虽然是我自己的田,但填平了改建厂也属于违规,没人告我就不错了,租出去……我哪敢赚那钱。」 他说着神色突然紧张起来,搓了搓,「这……警官们,我也不是有意的,主要这不没时间吗,有时间我就拆了,恢復成农田,你们也别……」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不是来查土地的,你放心。那平时这厂子就这么放着?也没个人看?」 「有啥好看的。都是邻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厂子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地方宽敞点,有要停车的我也就开着让他们停,门都没锁。」 应呈嘬出个牙花来:「那也就是说,随便谁都能进你的厂?你平时也不会过来?」 他茫然摇头,坐立不安地搅动起了那顶破帽子,紧张地说:「我这厂子不会真的跟那命案有关系吧?」 「不一定不一定,我们看看再说。对了,那辆蓝色的车是谁的您知道吗?」 「我们这的车我大概都认识,也很少有陌生人,但这辆车我还真没见过。」 「厂里有监控吧?」 「以前有。但是……关了厂以后,这里就断电了。」 「那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他摇头。谢霖就拿出了赵父赵母画的肖像:「那他呢,见过吗?」 小老闆接过画仔仔细细看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我真没见过。」 正说着,徐帆就朝他们这个方向喊了一嗓子:「过来看!」他见两位警官跑得快,自己也追不上,就顺手把肖像画折好收在了自己手里。 应呈和谢霖探头一看,只见那辆suv后座被拆掉了,空间很大,徐帆从车壁缝隙里夹出一小片碎屑:「这个应该是隔火棉。」 「隔火棉?那就是说……」 「对,如果是的话,那这辆车很大概率就是抛尸工具。但我现在没办法给你确定的答案,必须做进一步检验,车我要带回市局。」 「行。」 徐帆把车交给鑑证的人准备带走,自己进入了工厂,只大概扫了一眼,就立刻无奈地嘆出一口长气来:「老闆,这卫生应该不是你搞的吧?」 小老闆往里一探头,惊得说不出话。明明工厂里的东西都没有挪动,但偏偏擦洗得干干净净,地面上更是像打过蜡一样,甚至还能反光。不用说,自然是一丁点东西都查不到。 「这……这肯定不是啊。我都好几个月没进来过了!」 徐帆对上他们的目光,连忙一抬手:「不用说了,我尽力。」 第338页 小老闆见他煞有介事地从百宝箱里掏出各种工具仪器,吓得又是一个结巴:「这……这该不会那个傻子真是死在我厂子里的吧?」 谢霖安慰性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紧张,我们先查了再说。」 但其实,以「x」的行事作风来说,就算这个厂子才是真正的第一案发现场,也不可能会留下痕迹。 事实也确实是鑑证小组忙活了一场,一丁点dna或者指纹都没查到,虽然死者头部有击打伤,但现场连鲁米诺测试都没做出什么来。 这一行除了那辆车以及那一小朵隔火棉,确实是毫无收穫。 —— 折腾了大半天,身心俱疲的老闆终于一个人走回了家。 家里一片清冷漆黑,没有人气,只有客厅的墙上挂着一个清秀少女的黑白遗照。 他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莫名其妙地捲入了一件杀人案让他烦躁不堪,一屁股坐下就再也不想起来了。 老伴瘫痪在床,这会正用虚弱的声音一遍遍在里屋喊他,他实在没有力气理会,爱情早已消耗透支,不离不弃的只是身为男人的责任感,然而那唿唤却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固执地迴荡在这个徒有四壁的家里。 他终于坐不住了,克制着不耐烦走进里屋:「怎么了?」 老伴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床边一只皮箱:「箱子,箱子,钱!」 「你说什么呢?」 「你打开,快去,打开!」 小老闆只好吃力地把那箱子拎到床上,一边嘀咕一边打开,定睛一看却瞬间被吓了一个倒仰! ——钱,都是钱,一整箱钱! 他又结巴起来:「这……这……这谁的钱?」 老伴摇头:「我还想问你呢,一个小年轻拿来的,说给你,我不认识。」 他顿时联想到自己的油漆厂捲入的案件,干干净净,警方说什么都没有,那么这钱…… 「你看,是不是这个人?」他颤抖着手拿出那幅阴差阳错被警方遗忘在他这的肖像画,问。 老伴眯着眼看了半天,说:「我不知道,有点像。黑黢黢的,我没看清楚。」 「你看看清楚!」 「我真不确定……」 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有了关于这笔钱最好的安排。然而正当他起身要走的时候,却听床上的老伴用力咳嗽起来:「不过我记得他说,这钱是租金,租你的厂子用,叫我跟你说,你应得的,不要交给警察局。老公,给警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给警察?」 还没来得及迈出那一步,他的步子就已经停在了原地。一抬头,正好看见客厅里死去的女儿那张稚嫩的脸。 没有那么多英雄,他只是个普通人。正如同没有那么多幸运,而不幸却统统降临给了他。 他在人世间还有两笔债,一笔是钱债,一笔是人债。这一箱子现金正好能还清楚办厂的时候欠下的钱,假如还清了债,自己就能一身轻松地走了。 他看了眼瘫痪在床频频咳嗽的老伴和床头像叠叠乐一样叠出半人多高的药瓶子,最终还是将这只皮箱推到了老伴的病床底下。 或许……那是个好人。 97、温柔 出现场的刑警队伍还没有回来,楼上局长办公室的争论也没有理出一个头绪,而整个市局仍然在井然有序地忙碌奔走着。 苏月兰是从应爱华那里听说案情细节的,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打了个电话给陈强,随后在陈强的带领下,悄悄进了拘留室。 陈强把今天值班的兄弟支开,这才向她一点头:「你快点,迟了阿呈就回来了。」 「我知道。」她迅速蹿进拘留室,从狭小的走廊直接走进最里侧的那一间,里面的角落里野狗似的缩着一个江还,看起来可怜至极,却又绝望至极。她轻声喊道,「孩子!」 江还整个人都颤了一下,缓缓抬起了头,然后一个激灵从床垫上摔了下来,连滚带爬扑到铁门边:「苏姨!」 苏月兰见到他这模样只觉得心都要碎了,连忙握住了他从铁门门缝里伸出来的手,瘦得骨节分明,冰冷冰冷的,更加心疼,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你要苏姨怎么办,你要阿呈怎么办!」 「苏姨……苏姨,别这样,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我应得的,我活该。苏姨,你走吧,别让阿呈看见你,你走吧。」 「那你怎么办?」 江还仍是她记忆里那个懂事的小孩,他用手背去擦她的泪水,说:「没事的,我没事的苏姨。」 他长得更高大了,苏月兰要抬起头才能看到他,但她一抬头,就能看见江还十指指尖那触目惊心的疤痕,又一把抓住,从他的十指上一个个抚摸过去,这些疤痕因为时间久远,甚至已经像铠甲一样变厚变硬,忍不住又泪如雨下,一低头把头磕在铁门上,发出「咚」的一声:「你到底为什么!你怎么捨得?你哪里是在伤你自己,你是在伤你妈啊!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对得起她!你连阿呈都对不起!」 「我知道。我知道我谁都对不起,也知道我亏欠所有人。但我没有选择。苏姨,我没有办法。谢谢你,你快回去吧。帮我……多照顾他。」 「孩子,不,你听我说!」苏月兰把手伸进去,捧住他的脸,迫使他与自己对视,「你们都长大了,当年的事你还小,不论你做了什么都是不需要负责任的,更何况根本就不是你的错! 第339页 这么多年,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没有人会怪你,你们家的大门还在为你敞开着,就算搬了家,你房间里的东西也一样没少原封不动。我们所有人都在等你回家!听见了吗!回家!」 江还仍然温柔地微笑着,摇了摇头:「对不起。苏姨,我真的回不去了。」 「不!你回得去!只要你想,那里就一直都是你的家!门一直都开着,只不过是你不肯往回走! 孩子,听苏姨的,坦白一切,阿呈会原谅你的,所有人都会原谅你的,回到家,你们还是以前的样子,好不好?」 「苏姨,你不明白。」 「我知道!我把你当亲儿子一样养大,我都知道!」 江还怔了一下,缓缓把她的手放下:「不,你不知道。当年,我才是罪魁祸首。是我害死了那么多人,一切的开端都是我。苏姨,我说过,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孩子……」 「苏姨,别说了。我有我的理由,让所有的事情就这么结束是最好的办法,求你了,回去吧。」 「你这孩子!」 她还想说什么,陈强却从门口探头进来:「赶紧走,来不及了!」 看着退回那个角落又缩成一团仿佛织了个茧的江还,苏月兰毫无办法,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拘留所。 ——就这样,走得远远的。 江还贪恋地看着那个背影。就这样,把接下来的黑暗都交给他吧。 应呈赶回市局的时候,正好和苏月兰擦肩而过,苏月兰想起江还,往车里一躲,没让他发现。 陈强快速一打方向盘从应呈身边拐过去了,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嘆了口气:「放心吧,阿呈会解决的,我们老一辈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为止了。」 苏月兰想起那双手十指连心的烫伤,心里清楚他是抱着如何的觉悟才下此狠手,忍不住又红了眼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阿呈……要怎么才能放得下。」 车流相汇,陈强只能喃喃重复了一遍:「会没事的。」 这案子不论查到什么地步,最后结果如何,都是应呈所不能承受之重。 她又缓缓坐了起来,突然说:「等一下,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陈强一愣。 而应呈浑然不知,也并未注意到陈强的车,一踏进市局还没来得及分配任务,就见顾宇哲和陆薇薇「咚」一下摔上门,震得门上「审讯室」三个大字的指示牌都抖了一抖,忍不住挑眉:「哪来这么大火气,谁啊?」 顾宇哲难得满面怒容,气得磨牙:「就是你让我查的那个视频。那视频被平台封禁了,但引起过挺大的讨论,我随便一搜就查到了。就是那小子。」 应呈探头往里一看,只见拘留椅上铐着一个肥头大耳的汉子,油光满面,脖子上挂着小指粗的大金鍊子,手臂上纹着满臂的花纹,一看就是那种所谓的「社会哥」。他一挑眉:「就是欺负死者赵欣和的那个?」 「对,就是他。」顾宇哲掏出平板,仍然气得皱紧眉头,「这小子真是坏透了。开直播去公交车摸女孩屁股,去漫展掀人姑娘小短裙,偷拍女厕所,给拾荒老人送藏了针的馒头,只要为了涨粉什么都干得出来,就这种垃圾货色,还有不少粉丝呢。」 陆薇薇咬牙切齿,压了压指节发出咔咔的响声:「这小子可别撞上我,否则的话,看我弄不死这混蛋!」 顾宇哲点出那个视频来:「你看,这就是他拍的死者的视频。平台虽然删除了,但网上其他途径还是能搜得到。」 汉子在视频里做着夸张的表情和动作,过重的表演痕迹使得他看起来又蠢又疯,他光着膀子带着墨镜,捡了个不透明的饮料瓶,背对着镜头往里撒了尿,然后特意拿起来晃了晃,甚至还闻了闻味道。 视频的下半部分顾宇哲别开头没忍心看,但应呈已经猜到了结局。 果然,他把这瓶「饮料」拿给了死者赵欣和。这个空有三十好几的外貌实则天真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大男人,满心欢喜地接过这个「好朋友」送他的礼物,露出憨厚纯真的笑脸。 他问拿了礼物要说什么,大傻子说谢谢,他又问我们是不是好朋友,大傻子仍然满心欢喜地说是,于是他一手揽着他的脖子,一手帮他拧开了瓶盖,故作亲昵的姿态,问他香不香,赵欣和明显迟疑了一下,他看着正亲密无间地搂着他的好朋友,却还是选择了信任,欢喜地说香。 最后,他喝了。 这个视频结束在赵父向这个汉子投掷了一块砖头,他撒腿就跑得意于全身而退的大笑之中,镜头先剧烈晃动了一会之后,他还给了自己一个怼脸镜头:「哭了吗?好耶,哭了,哈哈,傻子!」 应呈迅速关了视频,感到自己的血压蹭蹭往上升,忍不住啐骂了一句:「他妈的!」 「这个视频算是引起了公愤,大量投诉之后被直接封禁,但根本判不了他的刑,顶多收容教育,拘留也只能拘几天而已,真是越想越气。」 「什么拘几天?寻衅滋事罪是怎么定罪的忘了吗?「追逐、拦截、辱骂、恐吓精神病人、残疾人、流浪乞讨人员、老年人、孕妇、未成年人。其中,造成恶劣社会影响的从重处罚」。 他在视频里骂了一句傻子,绝对属于辱骂,视频还引起大量传播,不判个三年五年的他甭想出来。」 第340页 顾宇哲一个激灵,嘿嘿一笑:「我这就去!不给他来一个刑事套餐我跟他没完!」 「等会等会……」谢霖眼疾手快一把把他拽了回来,「能查出来都有谁看了这个视频吗?我怀疑兇手很有可能是看了视频才选中受害人的。」 他「啊」了一声瞪大了眼:「这……这……这视频点击量上亿呢,还不算其他平台和二次搬运的视频,根本没法查啊。」 谢霖只好一拍脑门泄了气,无奈地说:「算了。」 「对了,死者父母那边怎么样了?」 陆薇薇脸色一变,低下头说:「大吵了一架,黄局都安抚不住,非要个说法,现在先回去了。」 应呈莫名松了口气:「行,总归肯回去就好。那这样,虽然现在在血迹里检出了抗凝剂,可以佐证江还是被人陷害的,但其他证据加上证人指认和他自己的口供仍然对他不利,我们只能找出更多证据才有胜算。 顾崽,你把这小子处理了以后再把监控復盘一遍,盯紧这辆蓝色suv,把所有路线都调查一遍,跟技术科说一声他们的吃喝我一个人全包了,别光记得叫人干活不给人点好。 还有,江还这段时间很有可能一直跟真兇在一起,我让你查他来自首的监控你查了吗?」 秦一乐轻咳一声:「这个,我已经查过了。」 「结果呢?」 他摇头:「凭空出现。我们市局门口的监控已经够密集的了,但就是一个都没拍到他。」 「扩大过范围吗?」 「那倒没有,我只查了最近的。」 应呈点头:「那你跟一组的一起,扩大范围做个走访,重点查监控。」 秦一乐一点头拔腿就跑,又听顾宇哲嘀咕了一句什么,声太小没听清,应呈只好问:「你说什么呢?」 他连忙「哦」了一声:「我说傅璟瑜呢。上次他来警局找你的时候,我还原过他的行动轨迹,和江还一样也是凭空出现。我们市局的天眼系统这么多漏洞?」 秦一乐闻言忽然止住了步子,勐一回头:「傅璟瑜?」 谢霖恍然大悟:「不,不是因为天眼覆盖有漏洞,而是他们俩正好是走的同一条路线!」 他一扭头看了应呈一眼,这不正符合他们关于江还和傅璟瑜都受过「x」囚禁的推测吗? 只听应呈一紧眉头,迅速说:「安排不变,秦一乐去市局周围走访调查,排查一下江还来自首的路线,顾崽查监控。对了,你查马晟被杀案的档案查出什么结果来了吗?」 顾宇哲尴尬地呵呵一笑:「老大……我实在是分不出身啊。」 陆薇薇连忙说:「那我来吧。」 应呈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行,那排查旧档案的事交给你了。谢霖,我们去找璟瑜再调查一下那天他来市局的情况。」 秦一乐问:「那江还那边呢?现有的证据已经可以敲打他一下了吧?只要他口供对不上,基本就可以肯定是栽赃陷害了。」 「不,先别惊动他,他就怕我们不定他的罪,吊着他再说。在揪出真兇前,他肯定不可能改口。 而且他本身就是学心理学的,只要他自己一口咬定他就是兇手,很容易反而被他绕进去,到时候我们手里的牌就全废了。」 他若有所思地一点头,转身去忙了。市局里立刻又潮水一样涌动起来,有条不紊地为江还的清白而奔走着。 谢霖直奔停车场,刚要上车,就见应呈一招手,长腿一迈已经进了自己那辆suv的驾驶座。 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应呈开车,他就莫名有点头皮发麻,只能默默繫紧了安全带,提醒了一句慢点开。应呈白眼一翻,嘿嘿一笑,脚下油门一踩就飈上了二百。 「你应车神的车技你还不相信?」 「应呈我操?你妈!」 ——人在前面飞魂在后面追的谢队长挣扎着先问候了一下应呈的祖宗十八代。 也不知道应呈是不是在交管局办了vip,就这居然没被交警抓。 两个人很快驱车来到了应呈家小区。上一次见傅璟瑜时他那抗拒紧张的神色令谢霖心有余悸,不论问什么问题恐怕都会引起他的应激反应,而且…… 这个人总给他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应呈开车一向不讲武德,谢霖下车的时候腿都是软的,打眼一瞧懵了神:「这不陈局的车吗?」 「陈局?」应呈一看还真是,车就停在自己家楼下,挠了挠头,「陈局来找我?」 「那也不会来你家吧……」 「去看看。」应呈一眯眼带头上楼,如果是来找他的,局里说一声就是了,没必要一声不响找到家里来,但如果…… 不是来找他的呢? 电梯「叮」一声到了六楼,往拐角一拐就见601室门口鬼鬼祟祟杵着一个人,果然是陈强! 「陈局!」 陈强被他吓了一跳,由于精神高度紧绷,整个人都蹦了起来,一见来人便下意识往门口一挡,说:「阿呈?你们怎么过来了?」 「我还想问你呢,有事找我?怎么也不说一声?」 「不是找你。」这声音却从门里面传了出来,谢霖眼睁睁看着应呈浑身一颤,下意识要往后退,下一秒就见门一开,苏月兰款款走了出来往门边一倚,「我可是来看璟瑜的。」 傅璟瑜就站在她身后,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微微笑着,温柔又愉悦。他有点迷茫地问:「你们怎么来了?找苏姨?」 第341页 谢霖轻咳一声:「我们还有点和案情有关的问题要问你。」 「这……」他看了看苏月兰,又看了看应呈,这母子俩脸对脸也不带说话的,怎么看这气氛都有点修罗场的意思。 没成想苏月兰先开了口,一摆手说:「那我先走了。璟瑜就交给你了阿呈,你给我好好照顾人家,不准像小时候一样欺负人,我现在可不会再护着你了!」 应呈呵呵一笑,麻熘往旁边一滚让出路来,摆手比了个「您请」,心道从小到大哪次护过他了,揍全是他挨,好事尽让他璟瑜一个人享受了,哪来的道理。 「还有,别老让璟瑜做饭,你这小子活了快三十年了还连下厨都不会,跟个巨婴似的,一天到晚就知道让人家璟瑜给你当厨师,想得美。」 应呈憋住了没说话,但脸上表情已有龟裂的前兆。 偏偏苏月兰刚走一步又回过头来再叮嘱了一句:「哦还有,你房间里的卫生……」 他磨了磨牙抬起头,脸上表情满是深意:「行了妈,你再不走我就要忍不住好好问问你到底来干嘛的了。」 苏月兰一顿,陈强连忙轻咳一声,说:「走吧,我把你送回去还找老应有事呢。再不走来不及了。」 她连忙点头,傅璟瑜像个乖宝宝似的探头出来说了声再见,她忍不住又回过头来嘀咕了一句:「学学璟瑜好吗!」 应呈想骂人,考虑到对方是自己的亲妈,忍住了。 傅璟瑜噗嗤一笑:「行了行了,都多大的人了。进来说。」 对比之下显得他更不懂事了,应呈气得磨牙,在他脸上戳碰了一下:「我说你能不能少在我妈面前现眼,再下去我妈都快变成你妈了。敢情我就是一孤儿呗?」 他无辜地眨了眨眼:「我没现眼啊?」 「闭嘴吧你……」 「对了,你们说有案情相关的事要问我,是什么事?还是上次那个案子吗?」 谢霖点头:「对。」 「也快到饭点了,要在这吃吗,我给你们做饭,边吃边说?」 「不用不用,我们问完了还要赶回去。」 应呈却十分随意的一扬手:「别客气,别看璟瑜这样,厨艺还是不错的。」 这下谢霖也无法推脱了,只能点头应允:「行,那我帮你。」 「没事,我一个人来就行,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动手。对了,你们不是有问题要问吗,问吧。」 谢霖看了一眼应呈,他就老实自己往阳台上走,傅璟瑜却突然说:「不用这样照顾我。挺……过的。我也不是什么小孩子或者受害者,只不过是个旁观者而已。」 应呈于是止住步子,没再走开,而是笑了起来,痞里痞气颇具他个人风格:「那你可真是长大了。」 「去死。」 谢霖这才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厨房柜檯前,想了想才问:「江还,你跟他熟吗?」 「之前相处过一段时间。」傅璟瑜手上动作不停,「对了,你们真的找到江还了?我看到的那个监控里的人,果然是他吗?」 谢霖状似不经意地盯着他说:「是。江还……现在捲入了一桩杀人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协助一下调查。」 「我?」 他「嗯」了一声,却见傅璟瑜娴熟地把菜择好:「很抱歉,恐怕我帮不上什么忙。」 「别紧张,只有一个问题,我想知道你来找应呈的路线。你被绑架失踪的时候应呈也只是个孩子,你甚至不能肯定他一定能考上警校当警察,又怎么知道来市局找他呢?是……某个人让你来的吗?」 傅璟瑜终于顿了一下,下意识看了应呈一眼,没有说话。应呈没有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细节,立刻说:「其实我们都调查过,你不用否认,也不需要紧张,至少告诉我们你是从哪出发来的市局。」 谢霖见他沉默没有反应,接着说:「我们没有别的意思,甚至不是以官方的立场来的,如果你不愿意,连笔录都可以不用记。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回答我的问题,因为这关系到江还的清白。」 「清白?江还他……」 「是的,他是这桩兇杀案的嫌疑人。市局周围有密集的天眼系统,但上一次你来市局的时候没拍到你,这一次江还来自首也没拍到,监控不可能有这么多漏洞,最有可能的是,你们俩走的是同一条路线,也正是受了同一个人的指使。」 他垂下头,犹豫了一下才敢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应呈一眼,却见应呈的目光正灼灼生辉钉在自己身上,吓得又立刻低下了头。 应呈说:「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可以告诉我吗?你到底走哪一条路线来的市局,又是谁指导你来的?」 新鲜带水的蔬菜一下油锅就发出了响亮的「噼啪」声,傅璟瑜颠着勺翻炒了两下,故作轻松地笑了:「对不起,在这一点上我是个自私的人,阿呈,我以为你能谅解我,你知道我有什么都不能说的理由。」 正午的烈阳从门缝里偷熘进来,男人笑容随和,眼睛里却藏着星星点点闪着光亮的绝望和恐惧。 应呈明白,但谢霖却是不明白的。 如果他真的一直遭到「x」的囚禁,那谢霖真的无法想见那个人到底对他施加了多少折磨,才能让他至今无法走出那片阴影,以至于至今无法开口? 但他能够理解他的恐惧源于何处。 第342页 谢霖问:「你……还有把柄在他手里,是吗?」 他起锅盛菜,冷静又随意:「不,是我的命在他手里。」 「可现在,江还的命在你手里。」谢霖站起来逼近,尽量让自己的身影看起来显得高大又可靠,却又掐好距离以免自己过于侵略,脸上真诚又温柔,「我们查到了一些事情,关于爱心福利院,关于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火,我大概能够猜到你为什么不想坦白,也能够理解,没有真正经歷过的人确实没有资格埋怨别人走不出来。 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放下。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都不应该由现在的你来承担后果。」 他端着菜,突然颤抖了一下:「你真的,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吗?你真的能理解吗?」 「我……」应呈一把抓住了谢霖,暗示他别再多说。 「连我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事怎么可能会有别人来理解?你们每一个人都想要真相,我也想要! 我也想弄明白为什么是我来承受这一切! 明明我们才是兄弟,一眨眼却多了个人出来,从小我就是多余的那个,现在也是!你问我要真相,那我的真相呢?我向谁去要?」 应呈冷静地说:「璟瑜!你听我说。我们都没有这个意思,我也知道对你而言这并不是动一动嘴皮子那么简单的事,我只是想帮你。 现在只有我跟谢霖两个人,没做笔录也不会公开,这仍然是你的秘密,相信我。璟瑜,我只想知道那个人是谁,这十一年你到底在哪。」 谢霖温柔地笑了笑,那种如沐春风的亲近感使人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璟瑜,我向你保证,今天的谈话只涉及江还的清白,绝不会公开,除了我们谁也不会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假如你不愿意,我可以离开,或者,应呈也可以。我们都尊重你的过去。」 他紧紧攥起了拳头,随即又松了开来,自嘲地笑了一声:「你们对每个人都这么温柔吗?还是说仅仅只是因为我是傅璟瑜?假如……算了。」 假如他只是个被人锁在床上的下贱妓?女呢? 还会有人用这样平等尊重的语气和他说话吗? 不,不会。这是他身为干干净净的傅璟瑜所能享受到的特权。 所有的真诚,在他的自卑面前,都是谎言。 应呈说:「璟瑜,我承认我确实对你特殊照顾,所以你不说我就不问。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现在只有你能救江还。」 「为了救他就必须牺牲我吗?你们警方是不是就是用道德绑架来破案的?」 谢霖一噎,恍惚想起,曾经江还也说过他的言行如同道德绑架,兜兜转转,他跟应呈居然得到了一样的评价,还真是…… 傅璟瑜很快反应过来,更加仓皇地说:「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没关系,是我没考虑到你的感受。假如我真的经歷过你所经歷的事,或许就不会说出这样轻描淡写的话,很抱歉。」 「不,别这样说,我……」他脸上的那种歉疚让人无端心痛。 突然,没有任何预兆的,端在手里的菜落地一声脆响,他仿佛没有意识到,抬手就是两个耳光,一连串的异响惊了谢霖一个激灵,只见他目眦欲裂,双手紧紧扣着自己的太阳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对不起……」 糟了! 忘了这小子精神有问题了! 谢霖还没反应过来,应呈就已经抓住了他的双手以免他伤害自己:「璟瑜!你在干什么,你看着我!」 他一怔,似乎回归到了现实世界,被过于炽热的视线惊得低下头去,却见满地热菜,这才后知后觉往后一退,惊觉瓷片已经割伤了穿着拖鞋的脚,血氤氲在菜汁里,一片混乱。 ——原本是要请客人吃饭的,可现在菜也打翻了,还摔了盘子割伤了脚,他怎么就什么都做不好! 怪不得……怪不得即便江还入狱了应呈仍然念念不忘,因为他真的只是个废物,从骨子里就是,他们永远回不到只有两个人的过去。 他唯一擅长的,大概就是在床上扭动屁股骚浪喊叫了吧。 谢霖刚刚松了口气,以为他缓过神来了,谁知道应呈一松手,面前的人却突然跌坐下去,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脑袋,从臂弯里传来呜呜的哭声,然后——他伸手要去捡碎瓷片。 身体比脑袋反应更快,谢霖一个激灵,一瞬间就已经把他手里的瓷片打落了:「你要干什么!」 「我什么都做不到,谢警官,别管我,求你了。」他的声音夹杂着哭腔闷闷地从臂弯底下传来,「反正,也只是条死了没人注意的野狗罢了。」 谢霖一边心想对付病人可不是他擅长的领域,一边默默后退把战场交给了应呈,只见应呈冷静下来安抚道:「好了,没事的。先把脚上伤口处理一下,然后我带你出去吃饭,好吗?」 「别碰我!」 应呈被这突如其来的暴躁吓了一跳,见他往后躲,裤脚处露出一些伤痕来,眼一眯避开了这个问题,继续说:「好,我不碰,你自己洗一洗,贴个创口贴也好。」 「别管我!」 正胶着的时候,谢霖的手机铃声却突兀地响了起来,谢霖一看来电显示,连忙关掉了录音。 ——他表面温文尔雅,可这层皮底下,却从来不是个天真无邪毫无防备的好好青年。 第343页 「是徐帆的电话。」 「他怎么说?」 谢霖脸色有点难看,支支吾吾地说:「要我们回去一趟。」 傅璟瑜仍然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你们走吧,不要管我。」 「璟瑜!」 「走啊!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 应呈皱起了眉,他撕去那身温柔糖衣露出如鹰似狼的兇悍本性来,那双眼迸射出锐利的光,像钉子一样紧紧地钉在他身上,这才说:「那我先走了。给你留了钱,应该还够用,记得买点吃的。药柜里有创可贴。」 谢霖瞪大眼睛,震惊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傅璟瑜,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这么大一个精神病人和满地碎瓷在这放着,他就这么走了? 应呈却毫不犹豫拽着他就往外走,悄悄比了个手势,一直奔到电梯里才出声—— 「璟瑜捡的碎瓷片,是离他最远最小的那一块,这并不是抑郁症病人真心寻死的反应。」 谢霖一怔:「你怀疑他?」 他眉宇里腾空炸开绚丽的光彩,一直插在裤兜里的手拿了出来,指间捏着一根沾了血的芹菜,他颓下肩膀,笑了:「至少这次的病发是装的。」 —— 傅璟瑜走到窗边,目送应呈和谢霖上了车。他摊开手,刚刚那块碎片划破了掌心,伤不深,血也不多,不过很疼。 但似乎,应呈并未注意到他这一伤痕。 他不知道用这样的方式隐瞒真相避开谈话是否正确,但…… 有些事情,不能坦白。 98、谱曲 应呈和谢霖赶回市局的时候就见市局门口人山人海,大多都是围观群众。 谢霖生怕出了什么事,费力挤进去一看,却顿时连唿吸都停滞了一瞬。 ——是赵父赵母。 二老安安静静,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跪在市局门口,苍老瘦削的背影里却透出一股大山一样的坚不可摧。 赵母身边堆着那团被剪碎绞烂的锦旗,红艷艷的一团,有点刺眼。 而身前则立着一块蒙了白纸的木板,上面贴着死者赵欣和的一张照片,小小的,像这个男人的一生一样,毫不起眼。 木板上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无良警局贪污腐败,包养情妇颠倒黑白——还我儿子命来!!」 短短一句话就有好几个错别字,但不妨碍那三个加大加粗的感嘆号所传递出的绝望和辛酸。 他的动作比他的脑子更快,已经赶在二老还没发现他的时候迅速后退,绕开人群一把抓住应呈,拽着他企图直接奔向市局,但很不幸,他一个人承担了赵父赵母全部的恨意。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赵母用浸满泪水的声音大声说:「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草菅人命!就是他包庇兇手!就是他!你还我儿子命来!」 赵父则更为果断一些,这个矮小的身躯被仇恨驱动,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和力量,说话间就已经冲上来一把揪住了谢霖。 他根本不敢还手,就这么硬生生被一把从台阶上扯了下去,一脚踩空滚落到地面,尾椎骨和后背立刻传来了一阵剧痛。 「谢霖!」应呈没拉住他,一个趔趄也差点栽倒,市局里的同事们连忙涌上来帮忙,这才七手八脚地把谢霖抢出来,市局门口顿时一片混乱,「没事吧?」 他被送进会客室,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摇了摇头:「没事没事,不过,这……他们怎么……」 同事嘆了口气:「有什么办法,黄局已经亲自下来劝了好一会了,不肯走,跟他们说正在调查中就是不信,我们也没办法。」说着又抬头看了他们俩一眼,生硬地说,「总之,大家都知道这案子你们压力很大,加油干吧。黄局说给送水送饭,只要他们不走就随他们去,别晒出个好歹来就行。」 「可是……这么多的围观群众……」 「黄局已经解释过了,暂时没引起大的骚动,说万一闹上网了,再让网宣出个声明。」 谢霖看着市局外的赵父赵母,感到了那两双浑浊老眼里炽烈露骨的恨意,一咬牙没有说话。 同事安抚性地一拍他肩膀:「没关系,别操心。这事有兄弟们给你们顶着呢。」 应呈收回目光,刚要说话,谢霖就拽了他一把,目光里有隐忍的顽强和倔强:「走吧。抓紧时间破案。」 他轻轻「嗯」了一声。 ——这次,「x」是彻底惹毛了谢霖了。 徐帆正在刑侦办公室和陆薇薇一块研究马晟被杀案的所有照片,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应呈见了他就问:「什么新发现,非要把我叫回来说?」 他吓了一跳,耷拉着肩膀神色严肃:「那辆车。车后座捡到的那一小朵隔火棉检出了死者的dna,可以确认就是包裹死者进行抛尸的工具。而且……驾驶座上捡到了一根毛髮,经化验,确认是江还的。」 应呈沉默片刻,只听陆薇薇僵硬地说:「但我觉得开车的人不应该是江还,连血液都可以用抗凝剂储存下来,未必头髮就不能栽赃。 再退一万步讲,就算dna匹配,万一江还有什么双胞胎兄弟呢? 他不是个流浪汉吗,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万一家里有兄弟姐妹也不一定。」 他忽然灵光一闪:「双胞胎?璟瑜……」 第344页 「你怀疑傅璟瑜和江还是双胞胎?这……像确实是有点像,傅璟瑜也是从福利院领养的,会有一个你不知道的兄弟也有可能,但是……」徐帆皱起了眉说,「就算他们俩真的是双胞胎,我也没有样本可以比对啊。」 应呈立刻把手里那根用纸巾包好的芹菜给递了过去:「正好,我顺手拿回来的,你查查这个。」 他有点嫌弃地展开一看,立刻皱紧了眉头:「这是什么东西?血迹?是傅璟瑜的?」 「对。是璟瑜的血,你用这个试试看,能比对吗?」 「可以。我现在就去。」 「行,靠你了,最好能快点出结果。」 「知道了!我加急给你做,尽快给你出结果。」 徐帆说着把多余的那张带血的纸巾丢进垃圾桶,又从口袋里抽出一个小证物袋装好那根芹菜,这才转身就跑。 应呈一回头见谢霖仍然满脸的沉思,问:「怎么了?」 他连忙摇了摇头:「没怎么。我在想江还跟傅璟瑜是双胞胎的可能性。」 假如……江还跟傅璟瑜真的是双胞胎。那么……当年那场火,就极有可能是他们一起或其中之一放的! 而之所以兄弟二人如今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也跟那场大火有着抹不开的联繫! 应呈没在意他,转而问陆薇薇:「你查的怎么样?拍那张照片的时候江还应该就在我旁边,不可能是他拍的,如果能抓到那个拍照的人,也能减轻江还的嫌疑。」 她摇了摇头:「我已经把档案里所有的照片都找出来看了一遍,又查了当时所有放到网上的东西,完全没有。 几乎所有人拍摄的重点都在警方身上,没有人拍到身边有什么人,所以很难根据这些视频和照片确认那个拍摄者。」 「顾崽已经查过那张照片没有上传到网上。那么……有没有可能是从短视频里截图下来的?」 「这个我也想到了。我找技术科的人帮我调查了一下,这张照片像素很高,也没有经过ps,截图的可能性很小,可以确认是现场拍摄的,而且根据画面精度,用的应该是那种质量不错的专业级单反。只不过这混蛋运气好,没有被别人拍到。」 「那你工作量可能还得加大,把当时所有的记者,还有围观群众,一个个落实到人!」 这工作量显然并不是轻轻松松一句「加大」而已,陆薇薇忍不住「啊」了一声。 「因为他不可能像个木头桩子一样,一直站在一个点一动不动等着入别人的镜。如果从其他影像资料里找不到这个地点上的人,那就把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排查一遍!」 「老大……你应该知道这难度有多高吧?记者倒还好,但是好事群众特别多,不仅随来随走,还多半都跑去围观拍视频发上网了。 而短视频的质量又取决于手机像素和滤镜叠加,再加上手机晃动画面一闪而过,很多人的脸都煳成了一团,真的很难具体到人……」 应呈磨了磨牙:「难,就不查了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你觉得,我这样为难你仅仅只是因为江还是我包养的小白脸?」 陆薇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侷促地低下头去,一见办公室里人满为患,顿时如芒在背。 应呈勉强把自己的火气压了下去:「知道死者父母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怎么劝都劝不进去吗?因为你跟秦一乐在茶水间讨论案情正好被死者父母听见了! 还不明不白地说「江还跟老大又是这种关系」,什么关系?让人误解的关系吗?」 她显然没想到谢霖挨的那一鸡蛋原来源头出自于自己,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受害者谢霖,又迅速窘迫地低下头去。 「让你安抚受害者家属,永远学不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给你安排了任务还不够,非要英魂上身一声不吭跑到外地去查案,上了一年多的班,是不是还没意识到当警察的责任和义务? 知不知道你一举一动关系到一生一死两个人的命运,知不知道你一句很难或许就会使两个家庭都失去了希望! 如果难做的事情你不想做,那就扒了这身警服回去当小公主,我刑侦支队不是惯着你的地方!」 陆薇薇从警一年余,也算是摸爬滚打见识过了各种大场面,她紧紧攥起手,终于抬起头来,泪珠在她眼睛里滚动,将眼底的坚韧和固执放大了一万倍,她压住哭腔,努力捋直了自己的舌头:「我当时……当时没有注意到死者父母在门外,因为我说错话导致谢队受了受害者家属的误解,我道歉。 但我从来没说过这事情难办我就不去办了,我要是想当小公主从一开始就不会选择当警察,我也为真相受过伤,你可以说我业务能力不过硬,也可以说我以前犯过错误,但不能说我是被刑侦支队惯着的废物!这件案子上心的不只是你一个人!」 她知道自己憋不住要掉眼泪了,但眼泪能掉,尊严不能掉,把最后没说完的话连同泪珠子一块憋住,她带上电脑转身就走。 谢霖虽然是受害者,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场闹剧惊得插不上嘴,见人跑了这才搡了他一把,咬牙切齿地骂道:「多大点事,骂人家干嘛,你要骂不会换个地方吗,当着全办公室的人骂?」 「背后嚼舌根不说还透露了案情细节,不该骂吗?」 第345页 「你这人……你自己都说了是在讨论案情。怎么,在市局里都不能自由讨论案情了?」 应呈气不打一处来:「还有脸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没被惯着呢,你看看你,是不是惯着她,做错了不让批评她下次就还敢! 就这个我行我素的办案态度,要是出了错定了冤假错案我怎么跟受害者交代?当警察的不是说不得,是错不得!」 顾宇哲见周围一时寂静,连忙轻咳一声,试图转移话题,把电脑屏幕转了过来:「老大,这是我联繫交管局追踪那辆蓝色suv拿到的所有相关监控。你看,在这个路段很清晰地拍到了司机的正脸……确实是江还,是他开的车。 当然,如果他真的有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的话,那可能是他兄弟也不一定,总之……」 这个人并不是傅璟瑜。 短短数秒的监控里,一辆车从镜头里一闪而过,顾宇哲把监控放慢再放慢,然后按下暂停把画面正中间放大再放大,模煳的画面里,那个手握方向盘目光冷峻直视前方的男人,除了江还,又能是谁呢? 应呈盯着屏幕看了两秒,然后唿出一口浊气来,喃喃说:「又是铁证如山。」 「不!不对!江还不可能会开车,他是个黑户,怎么像正常人一样去考驾照?而且他之前一直在流浪……」 谢霖的话说了一半,看见应呈的脸色就顿时说不下去了。 太脆弱了。这个说法太脆弱了。沾有受害者血迹的衣服,受害者家属的指认,自己认罪的口供,驾驶抛尸工具的监控,步行离开抛尸现场的监控…… 所有的证据叠加在一起,江还有罪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就连好不容易找到的,血迹里的抗凝剂都变得脆弱起来。 不对……等一下! 「把监控给我回放一遍!」 顾宇哲被吓了一跳,连忙把监控又放了一遍。谢霖眯着眼看完了,这才指着屏幕问:「车最后停在油漆厂,看起来油漆厂才是第一案发现场。也就是说,死者应该是在油漆厂被杀后,被那辆车抛尸到了欣和洗车行门口,然后车又开回了油漆厂,最终丢在那里被我们查到。 那为什么江还是步行离开的第二现场? 他步行的时候,车在哪?还有,监控显示的方向,车应该是从欣和洗车行开往油漆厂,那车为什么又出现了?他是从哪上的车?」 顾宇哲一个激灵:「我再排查一次监控!」 应呈低头见秦一乐在给垃圾桶换垃圾袋,说:「还有你。计算一下江还开到监控所示地区要用的时间,用时间差倒推一下他有可能是在哪上的车。」 他把垃圾拎到门口,悄悄捡起那张带血的纸巾:「好!」 「我让你排查的路线呢?」 「已经追踪到了。范围扩得很大,一直到崔家巷才拍到江还的身影,但那家监控只保存十五天,不能确认傅璟瑜是不是也是走的这条路线。」 「监控拷回来了吗?」 「拷回来了,我看过,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别的人陪同。现在一组的兄弟正在以崔家巷那个监控为圆心继续扩大范围重新走访,我还在等他们的结果,汇总了做成路线图。」 应呈看着他火气又上来了,唿出一口气来只觉脑瓜子嗡嗡直响:「你等会去看看陆薇薇,别又自己一个人满世界瞎跑。」 「哦……放心吧,陆薇薇就那个脾气,不用管她,估计去查当时的围观群众了。」 「满世界瞎跑这个事你也别想就这么算了,上次让你们写的检讨呢?」 他看了一眼手边摞成小山的各种版本地图,瞪大眼睛「啊」了一声。 「等这个案子结束了再写!一万字不含标点,少一个字底下操场跑一圈,别以为这事这么简单就揭过去了,听见了没!」 「知道了……」 顾宇哲嘿嘿一笑,摸出一把枣子塞进应呈和谢霖手里:「消消气消消气,来,吃点枣子。」 他一看角落里堆了整整两大箱青翠欲滴的枣子,忍不住一挑眉,接过了咔嚓一口:「还挺甜。哪来的枣子?」 「方叔拿来的。」 「方叔?哪个方叔?」 「还能有哪个方叔?去年帮我们破了天知神案的那个方叔啊。」 方伟民?谢霖忽然打了个激灵,把手里的枣子一丢就往外跑,把应呈吓了一大跳:「谢霖!你干嘛去?怎么了?」 「我知道我在哪听过「3.07特大纵火案」了!」 ——在方伟民那里! 「什么?」 应呈下意识要往外追,却听谢霖边跑边回头说:「应呈!你提审一下江还!问问他车和时间差的事!其他事情交给我!等我回来!」 如果还有谁能击溃江还的防线,那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几乎只是一个剎那间的犹豫,谢霖的身影就已经消失于走廊尽头,他收回步子唿出一口浊气,没有再追。 那句「等我回来」拖长了尾音,像只小鸟在冲撞着走廊的玻璃。 这句叮嘱让他一时忽略了「出勤必两人以上组队」的铁律,也遗忘了徐帆这个不叫支援结果险些丧命的典型反面教材。 他没想到,谢霖也成了反面教材。 ——用鲜血谱写而成的那种。 —— 审讯室…… 第346页 江还乖乖巧巧地坐在那张冰冷椅子里,隔绝了人类所有感情,冷漠而平静,像一尊木偶似的。 只是这尊木偶在见到应呈的瞬间却立刻鲜活起来:「应呈?你的过敏好了吗?」 秦一乐跟着应呈进来,只觉他一开口整个审讯室的气温就立刻下降了五度还有得多,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看应呈又看看江还,咕咚咽了口口水,没敢把这句也往笔录上记。 应呈则径直忽略了这句话,大大咧咧一屁股坐下:「姓名。」 「江还。」 他眯眼斜睨了他一眼,幽幽说:「我问的是真实姓名。」 「不知道。但我以为江还已经算是我的真实姓名了。」 「年龄。」 「二十九。生日是九月一日。」 「真实的出生年月。」 「不知道。」 应呈顿了一会,冷笑着说:「不,其实我不用问你。你出身于爱心福利院,这些基础问题我查询福利院的档案就可以了。」 江还缓缓低下了头:「不,你查不到的。当年一场大火,把所有的一切都烧毁了,包括福利院本身,也包括所有的档案,更包括那些孩子。 告诉你也没有关系,当年一共三十一个孩子,最大的殁年十五,最小的殁年四个月,全部死于那场大火,无一生还。」 「除了你。」 「是,除了我。因为那场大火是我放的。应呈,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坐在这里,因为我罪有应得,因为我就是这场苦难的源头。如果……如果那天晚上我……」 他说不下去了,过往的悲痛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咽喉。 他只能躲避着应呈的目光,缓了好一会才压抑着大声嘶吼的冲动继续开口,「我知道我不属于正当防卫,我就是故意杀人。我活该,我早就该被枪毙,我不奢望任何一个人来理解我的动机,我就是杀人的兇手,枪毙我!就这么简单!」 应呈在这个狭窄的审讯室里遇见过很多种不同种类的人。他们有的胆小如鼠,有的死鸭子嘴硬,也有的比狐狸还狡猾。 他打过交道的人太多,以至于沉淀出了一眼看破对方是否诚实的经验。 而毫无疑问的是——江还没有说谎。 他的表情、语气、肢体动作,都在强调着——「我说的就是事实」。 应呈的脑海里渐渐勾勒出一幅画面。当年才八岁的孩子瘦弱得像棵小豆芽,他费力泼洒着大桶大桶的助燃剂,然后深深看了这个哺育自己长大的地狱一眼,抛出了打火机,一把大火沖天而起,他转身就跑,溺于黑暗一去不敢回头,但火海里孩子们的嘶吼和挣扎依然源源不断地钻进他耳朵。 偶然倖存的另一个小男孩则无助地围观这场大火,孤立,绝望,甚至痛哭。 一切都符合他最初的猜测,但偏偏是他最不想成真的梦魇。 见他沉默许久,秦一乐只好尴尬地轻咳一声。他反应过来,连忙说:「当年那场火灾时代久远,很多证据都无迹可寻,但赵欣和的案子,却是现在发生的。」 「我杀了他。你也知道我有病,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灿烂却又格外悲伤,「我的病很重,大概……不会判死刑的吧。精神病犯案什么的……不过,我倒希望能死刑,一了百了,就不用再忍受那些幻觉。 你知道吗?我每次都能看到那些孩子,哭着笑着,手拉手一块玩。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但他们永远不会原谅我,也没有机会原谅我。活活烧死,多疼啊。他们怎么可能原谅我……」 悲伤像潮水一样兇狠地拍打过来,应呈桌下的手在不停发颤,勉强忍住了,平静地说:「不,你没有杀人。用来助燃的照片里发现了你的血迹,你说过那是因为你在打昏死者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自己,但事实是,你在撒谎,对吗?」 撒谎?他当然知道自己在撒谎。他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自由的,平安的应呈,恍惚想起了去年那个站在拘留室里张开双臂转了个圈说「我们这条件还不错吧」的嫌疑人应某,然后又想到了那个下着雨的深夜向心脏捅去一刀的自己。 那个时候,他说过会用尽一切努力去保护应呈,而现在,他正在这么做。 于是他突然笑了笑:「我想,你拿到的证据应该不止这么一点吧?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兇手,而所有的证据也都是这么告诉你的。」 「那就给我解释清楚,照片里发现的血迹为什么会含有抗凝剂!」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我发病的时候自残储存下来的吧。」 「没事用抗凝剂储存自己的血玩?」 「你该不会试图理解我这个精神病人的思维吧?」 他脸上挂着平淡冷静的微笑,曾几何时这个笑容还有着令人心安的感染力,可现在却只让人觉得绝望与愤怒,那种一心求死的态度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超脱尘世的悲悯。 他说,「反正我是个病人,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记得。但所有的证据都已经指明我是兇手了,这就是事实。 再加上我有自首情节,不会判很久的。应呈,就这样结束吧。 我已经背着三十多条人命潜逃了二十多年,是时候为自己的过去负责了,给我一个解脱吧。」 第347页 审讯室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头皮发麻。秦一乐咕咚吞了口口水,不敢抬头,却在桌子底下看见了应呈攥得太紧以至于微微颤抖的拳头。 不开玩笑,他真的觉得有必要给自家老大上一整瓶速效救心丸。 江还这一番自以为是的「大义凛然」,简直是把他当警察的那些警训警誓按在地上摩擦。别说是自家老大了,连他都觉得有些心梗。 正当他犹豫要不要提醒一下的时候,视线里应呈那只攥得「咔咔」作响的手又陡然放开了,只见他唿出一口浊气,连肩膀都放松下来,像是放弃了挣扎般疲惫地说:「江还,你到底想干什么?」 江还目光灼灼,坚定地说:「想让我自己受到应受的惩罚。」 「我们现在有受害者家属的指认,可以证明你在受害者死亡的前几天接触过他。抛尸现场有你的血迹,监控拍到了你驾驶抛尸工具前往抛尸现场的正脸画面,也拍到了你离开现场的背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现在铁证如山,我们甚至可以零口供定案!」 「我知道,我是罪有应得。」 「你知道个屁!画面很模煳,我根本不能确定那真的是你!血迹里检出了抗凝剂,你身上还有束缚伤,我合理怀疑你是受人胁迫被人栽赃陷害。也就是说,监控完全有可能是造假的!」 「不!是真的!是我!」 应呈忽然站起了身,绕到桌子前面一屁股坐在了桌上,冷笑着说:「确实,以现在的证据足以无口供定案,但我们国内讲究无罪推定,也就是在证明任何一个人有罪之前必须要先假设他是无罪的。 江还,现在我无法百分百证明你有罪,抗凝剂使得所有证据都有了无效的可能。也就是说,你现在是无罪的。拘留的时效早就过了,你可以回家了江还。」 江还因震惊而瞪大了眼:「可……我……」 他一弯腰就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温热的唿吸洒在江还脸上,令他无端打了个冷颤。只听应呈用冰冷的声音说—— 「当然,前提是你还有家。」 「不!你不能放我走!我真的就是兇手!」 应呈笑容恶劣:「我说了,没有人能证明这些证据是有效的,怪就怪他捨不得当场捅你一刀,反而用了保存过的血迹!既然血迹可以作假,那监控当然也有可能作假!」 「监控有没有动过手脚你们用技术手段甄别一下就知道了不是吗!」 「当然可以,但就算我能证明监控没有动过手脚那又怎样?画面那么模煳,我打报告也只能说是「疑似」。 你知道「疑似」在法律上代表着什么吗? 并不是「有可能是」,而是「不是」! 所有的不绝对确认词彙在法律上都等同于否认!而唯一板上钉钉能作为直接证据的所谓「生物证据」,却混进了抗凝剂!」 应呈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揉了揉他的头髮,在他耳边轻声说,「没想到吧,你……不对,是你们,也会有棋差一着的时候?」 江还浑身颤抖了一下,随即勐一下抬起了头:「不!我自己就可以证明!我从欣和洗车行对面的路口开到杨家路,拐到胜利二弄,中间两次都是红灯,然后走那条土路,应该没有名字,总之我顺着那条路一直开到了油漆厂,把车丢在那里。你可以查!路线一定没有错!我……」 当一股脑把话说出了口,江还才意识到自己跳进了一个多深的坑。 连忙闭嘴已经没有用了,应呈挺直腰板笑了起来——那是一种胜券在握的笑,无论是什么样的嫌疑人,都会在这种自信的震慑下放弃一切抵抗。 「你报得出路线,也就是说,你当时是清醒的。现在,可别用什么精神病人的幌子来搪塞我了。」 「我……」 应呈直接打断了他:「你只有两种选择,第一,你精神病犯了,所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但你自己把这一选择枪毙了。 第二,你当时神志清醒,用法律上的话来说就是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 那么,现在来告诉我,根据欣和洗车行不远的一个监控,显示你是步行离开现场的,而另一个监控却又显示你在半小时后驾车离开了,那么中间半个小时你在哪?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驾车逃离现场?你抛尸的时候把车停在哪里?」 铐在椅子里的江还整个人都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秦一乐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吞了口口水。 ——自家老大,确实是个很可怕的人物。 然而没有料到,江还却很快抬起了头:「我说过,我杀人的时候是犯了病的,神志不清,出于本能步行逃跑了。后来清醒过来,想起了车还停在现场,就返回去开车。那半个小时我也说不清楚我自己在哪,可能躲在哪个角落发抖吧。」 他盯着应呈的双眼,透出一股坚韧、顽强、誓死不屈的气势。他说:「应呈,你打不倒我。」 应呈「哦」了一声:「是吗?那你为什么一开始没有供出油漆厂?为什么没告诉我们,欣和洗车行并不是真正的第一案发现场?」 「我怕连累那个油漆厂老闆,他已经很惨了,没有必要给他雪上加霜。更何况……我隐瞒的细节,并不会影响我就是兇手的调查结果。」 应呈紧紧皱起了眉头,随即忽然又笑了:「是,我这点小把戏再怎么耍,或许都突破不了你这个大心理学家,但……有一样东西能。 第348页 那就是「3.07特大纵火案」,谢霖正在过去调查的路上,我想……等他回来,我们这个案子也就结束了。」 「你说什么?谢霖去查纵火案了?」江还突然腾一下站了起来,因惊恐而瞪大了眼睛,「叫他回来!快!」 「什么……」 他被一把按回了椅子上,只见他挣扎着嘶吼道—— 「他会死的!」 99、旧案 谢霖这次没跑空。一片枣林都收穫了,方伟民也就没在山里继续泡着,但他闲不住,在自家阳台上摆了一整排泡沫箱,种了一熘的小青菜,他赶到人家家里的时候,人正在阳台上仔仔细细地浇水呢。 「这一天天的把家里弄得全是泥,阳台上也不知道有多招虫子,我衣服都不能晾了。」 方伟民的妻子也退休了,但身材微胖精神矍铄,是那种一看就让人觉得亲近的老太太。 她把谢霖让进客厅,热情地笑着说,「你坐会,我给你泡杯茶。老方!老方!别忙了快出来,警局有人找!」 方伟民显然是听到了她的抱怨:「青菜招什么虫子,你就看我不顺眼吧。」 「跟你说了我们家又不缺菜吃。」 「也不缺毛衣穿!」 她一杯茶还没泡完,撸着袖子就要上来干仗,谢霖连忙哭笑不得地站起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我这个外人还在呢。」 方伟民「嘿嘿」一笑,招唿老婆回去泡茶,还要偏嘴硬再说一句「不跟你一般见识」,这才说:「你怎么来了,又有新案子?」 谢霖吐出一口浊气,凛着脸色:「是。方叔,上一次我来找你的时候,你是不是提过一个「3.07特大纵火案」?」 他眉目一拧突然腾一下站了起来:「这案子怎么了?」 谢霖一抬头,被他眉目之中的那种严肃和慎重吓了一跳,以至于迟疑了一瞬才说:「呃……是这样的,我们现在正在侦办一桩谋杀案,死者和前来自首的嫌疑人都是从爱心福利院出身的孤儿,所以……」 「爱心福利院……」他喃喃重复了一遍,又「咚」一声坐下了,然后缓缓从兜里摸出了烟盒。 他妻子正好泡了两杯茶出来,见状就皱起了眉:「家里抽什么烟?」 闻言,他只好默默又把烟塞回口袋,又嘆了口气。谢霖被他这表现惊得汗毛倒立,追问道:「方叔,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案子为什么会让你念念不忘?我记得应该早就结案了吧?」 「有些案子就是结了案,才会让人念念不忘。」 「为什么?」 他唿出一口气才稳下情绪,陷入自己的回忆缓缓说:「当年这案子是消防队报给我们的,地址很偏僻,等我们到的时候,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 我还记得消防队有个小伙子,一见到我们突然跪下就哭,哭得话都说不出来,把我们都给吓着了。 可是一往前走,我们就懂了。光孩子就三十多个啊! 那场景连我这个老刑警看了都好几天睡不着觉,谁能不哭? 而且,我们根据尸体计算受害者人数的时候,还漏算了两个人。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两个都是没满一周岁的婴儿,那么大的火,烧得连骨灰都没剩下! 惨啊,太惨了。孩子们一个挨一个,紧紧抱在一起,法医甚至分不清楚哪一块是哪一个孩子的,最后只能把孩子们全部葬在了一起,下葬的钱还是大家一起凑的。我当了一辈子警察,这是最悽惨的一个案子。」 谢霖震撼于自己的想像,紧紧攥起了拳头。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心脏被揪住了,难以想像当年这些亲身经歷了如此惨状的「当事人」的心情。 「后来呢?方叔,你能把你们的破案经过详细说一说吗?」 他点头:「其实我们这个案子说难破也不难破,因为有个目击证人,但难就难在,这个目击证人是个孩子。」 「可是,我听说,倖存的那个孩子就是兇手?还是说有两个孩子?」 「兇手是个孩子是我们的推测。当时,那个福利院有前后两个院子,消防队一开始集中在前院灭火,再加上那个孩子自己也吓傻了,根本不出声,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没人发现他被绑在后院的树上。 也是幸好,建筑物比较独立,火没蔓延到后院。我还记得是应局亲自把那个孩子解开的,当时绑人的是铁丝,孩子挣扎得很厉害,铁丝都勒进手臂里去了,满身是血。 他被绑的地方和方向,正好能目睹到火烧起来时孩子们向外唿叫的那个房间,所以……」 谢霖第一时间想起的却是江还犯病时关于火焰的幻觉,以及……曹铭拍的他手臂上束缚伤的照片。 那时,曹铭亲口说过,那些新伤下还覆盖着难以分辨的旧伤。 他喃喃说:「所以,那孩子吓坏了。」 方伟民「嗯」了一声:「岂止是吓坏了。他吓得话都不会说,就好像聋了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问话也不答,东西也不吃,连水都不喝,警局上下谁都拿他没办法。他的眼神我至今都还记得。最后搞定他的人,你可以猜猜是谁。」 「应局长?」 「他儿子。」 「应呈?可应呈当时才……」八岁啊! 「要不说应局神呢,而且阿呈那小子也是有天赋。那孩子当时都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应局想着他家那小子跟那孩子差不多大,就把阿呈带市局来,跟那孩子一块在审讯室关了半个小时,也不知道阿呈是怎么哄的,没一会就听那孩子哇哇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到昏过去为止。 第349页 等他醒过来,就说饿了想吃东西,可给我们开心坏了。后来就问什么答什么,受害者的具体人数,火灾的时间等等,这个案子的很多细节基本都是他告诉我们的。」 「那兇手呢?」 他摇头:「唯独这一点,他什么都没说。」 「可当时应该是兇手把他绑在树上的,那他肯定看到了兇手的样子,怎么会……」 「怎么会他不说就随他去了?所以才说这案子难就难在目击证人是个孩子啊。很多审讯的手段没法对一个孩子用,再加上那孩子又被吓出了个好歹,后来问得凶了,那孩子就开始发疯,连应局都拿他没办法,只能随他去。这要是个成年人,我们怎么可能会问不出东西来?」 「没找应呈再试试吗?」 「这案子太惨烈了,怎么敢让一个孩子陷得这么深?最开始找一个同龄人来,也只是为了安抚一下,打开那孩子的心扉,让他吃点东西喝点水,会让他开口说话本来就是我们的意外收穫。」 「也是……我跟应呈处习惯了,总是会忘记他曾经也只是个孩子。不过,当时如果能让应呈去问,说不定能问出兇手来。」 他仍然摇头:「不,他不会说的。」 「为什么?」 「根据我们的调查,恐怕纵火的那个孩子跟他有特殊关系。」 「特殊关系?什么特殊关系?」 「法医解剖后发现了好几个疑点。第一是尸体的位置,虽然绝大部分尸体集中在一个上了锁的房间里,但唯独一具尸体在另一个房间,而且经鑑定,死者的年龄在五十到五十五之间,死因是头盖骨碎裂,一击致命后又把整个头部砸得稀烂,兇器就在尸体旁边,虽然木柄烧毁了,但是可以辨认得出原来是个榔头。更蹊跷的是,死亡时间是在凌晨两点,而起火的时间却是在早晨九点。」 「时间差?」 「对,将近七个小时的时间差。第二是安眠药。除了第一具尸体以外的成年人以及年龄较大的孩子胃内容物中都发现了安眠药残留,而较小的孩子则没有,这也是我们判断纵火的兇手是个孩子的理由。 虽然他出于激愤成功杀害了第一个人,但是他没有能力控制其他那么多成年人和比自己大的孩子,所以选择了一部分下安眠药而另一部分什么都不做的方式,假如是个成年人,根本没必要给孩子们也下安眠药。」 「可是……不是说孩子们的尸体被……」 「话是这么说,但根据孩子们分布位置的不同,有些尸体受损程度相对较轻,内脏较为完好,支持尸检。 年纪大的孩子被下了安眠药而年纪小的孩子没有,这一点应该是可以确认的。 后来经过调查,第一个死者就是爱心福利院的院长,根据家人口供,安眠药应该也是他的。 最重要的是……在那畜生家里……对不起,虽然他确实是受害人,但我很难同情他。 因为……在他家的地下室里,发现了大量性侵幼童的影像记录。不止是一个人,也不止是一个孩子。」 谢霖缓缓攥紧了手,问:「那些视频里……有那个倖存的孩子,对吗?」 他无声点头,随后抽出了一根烟。这次,他妻子没有阻拦他。 他狠狠抽了一口,吐出一个浓郁的眼圈之后才继续说:「这么一来动机就有了。我们推测死者长期藉由职务之便性侵幼童,同时把这些孩子卖出去供人性侵,形成了一条可怕的产业链。 根据他自己留下的录音和帐本等,我们发现他不仅从中牟取暴利,甚至可以给顾客定做产品!」 「定做?产品?」 「是的,他就是这么跟顾客介绍的。甚至还用「公用」、「私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孩子。 只要花钱,就能在他那里认养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仍然养在福利院,他会负责「调?教」,给孩子看淫?秽?视频,学各种姿势,变得更顺从,更主动,甚至一日三餐和每天的运动量都被严格要求,为的就是让顾客在「使用」时,有最大的享受。」 「这帮畜生!」最先崩溃的却是他妻子,她一拳擂在桌上,震得桌上的水果都跳了一跳,怒目圆睁地喝骂道,「那这些短命鬼呢!你可别告诉我一个都没抓到!」 方伟民有些尴尬地示意还有客人在呢,瞥见谢霖却是一副十分感激她替自己发泄了心中愤慨的表情,又松了口气,这才说:「那批人当然抓了,也是幸好这老畜生有留一手的习惯,要不然有些有权有势的人我们当时还抓不了呢。」 「判了吗?」 「证据确凿,当然判了。这案子后来又牵扯出一串行贿受贿和贪污腐败,查到最后我们兰城的领导班子都快洗了一遍了。」 她终于坐了下来,但仍然是一脸的不平:「这帮该死的短命鬼千刀万剐都便宜他们了,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下得去手!」 谢霖紧紧攥起双手:「怪不得死者父母当时去福利院领养孩子的时候,见到的都是智力有残障的孩子,因为这些孩子即便被领养了,以后也无法明确说出自己的遭遇,就算说了,也没有人会信。」 反而是傅璟瑜那样聪明机灵,清秀漂亮的孩子,永远无法逃出那个地狱。 方伟民又抽了一口,缓缓说:「后来根据调查,基本确认了兇手是个孩子的说法。他应该是长期遭遇性侵,精神失常性格扭曲,最后在性侵途中突然反抗,杀死了毫无防备的院长,并出于泄愤情绪,在他死后砸烂了整个头部。 第350页 法医推测当时的情况非常恐怖,脑浆四溅血肉横飞,这不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能承受的画面,很大程度上再次刺激了他。 最后,他花了七个小时的时间,用一个孩子的力量,完成了下安眠药,把人集中到某一间房,锁上房门,找来助燃物,点火的这一系列行动。」 「助燃物?对了!方叔,助燃物是什么?」 「酒精跟汽油。酒精是厨房里涮火锅用的固体酒精,还有一部分是酒。汽油是从车上的油箱里倒出来的,而且福利院本身囤了两箱,再加上那时候福利院用的还是土灶,烧的是木柴。 总之,那孩子为了确保能把所有人和整栋房子一起烧毁,几乎把所有能助燃的东西都堆到一起了。」 「果然……我们后来遇到了好几桩案子,都是同时使用了酒精跟汽油两种助燃剂,敲击后脑和下安眠药两种手法,原来……源头在这里!」 「你是指当年逃走的那个兇手?」 谢霖点头:「我们怀疑他时隔多年后又出来犯案了。」 他妻子又急躁起来,「哎呀。」了一声:「你们当年怎么不把那个兇手也抓住啊?」 「我们也想啊!可是唯一的目击证人一提到这个兇手就什么都不说了,二十多年前的时候刑侦技术非常有限,大火烧成那个样子我们取证确实有困难,再加上经过推断,兇手和目击证人都只是个孩子,而且又是在受了刺激的情况下犯的案,根本不可能对兇手做出任何处罚。」 「所以你们就不管了?就算年纪小,那也是个一把火烧死三十多个人的疯子啊!」 方伟民突然垂下头,良久才说:「死了的人死得再多也是死了,但活着的人就算再少,也是要活下去的。」 「什么意思?」 「意思是……」谢霖颓下肩膀,唿出一口浊气,「一切都是为了目击的那个孩子的将来考虑。」 「是的,那孩子才八岁,亲眼目睹了那么惨烈的一场大火,跟自己一起长大的孩子都死了,自己还曾经遭遇性侵,精神和心理都无法再承受更多了。 我们不可能再伤害他,毕竟他还是要继续活下去的。也是出于这个考虑,所以很快就结了案,并且以最大的力度封锁了消息,尽量不让这桩惨绝人寰的纵火案影响他的未来。」 他妻子问:「那……那个孩子后来呢?」 「好像是应局牵线,把这孩子交给他一个挺有钱的朋友抚养了,据说还送出国治了半年的精神病。这事毕竟有点私人,所以后来也没人再去追问,不过我想应该过得不错吧。」 这么说来,当年那个目击者果然就是后来的傅璟瑜。那么……逃走的那个兇手,就是江还? 那江还犯病的时候口中的「小西」是谁?死者赵欣和口中的「弟弟」又是谁? 「方叔,当年的那场火灾真的只有兇手跟目击证人两个孩子倖存吗?有没有可能还有第三个孩子?」 方伟民被这问题怔了一下,仔细想了想之后才说:「好像……没有吧。当年好像是有这种猜测,但是根据现场的证据汇总,还有目击证人的证词,基本否认了这种说法。具体的我也记不太清了,你查档案不是更快吗?」 谢霖嘆了口气,无奈地说:「当年那个孩子确实领养给了应局的朋友,而且自那以后跟应呈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所以……」 「懂了。所以应局把卷宗藏起来不肯给你们对吧?」 「老实说如果不是应局在中间藏着掖着,我们应该早就有进展了。我想不明白,就算那孩子跟应呈一起长大,应呈又不是不知道发小是领养的,而且领养之前就跟他见过面,再加上涉及案情,还有什么必要隐瞒呢?」 「这个你就要问应局了,他应该有他自己的道理。」 「对了方叔,你说这个兇手跟目击的那个孩子有特殊关系,是什么特殊关系?」 他摇了摇头:「我记得当时那个目击的孩子缓过劲来以后,问话条理非常清晰,不仅帮助我们核实了所有受害者的身份,甚至能报出孩子们的出生日期。 因为尸体被烧得连灰都不剩所以被我们忽略的两个婴儿也是他告诉我们的,但只要一问兇手的情况,他就突然沉默。 再联想到这个纵火的孩子明明受了很大的刺激,可能精神都不正常了,甚至不正常到连几个月大的婴儿都不放过,却偏偏放过了目击自己行兇的这个孩子,为什么? 他都已经用铁丝把人绑在树上了,为什么不一起杀掉? 假如他绑人是为了防止他在自己逃走后冲进火场救人受伤,那都已经关照到这种地步了,自己逃走的时候却没把他一起带走,又是为什么? 是生怕他跟着自己逃避追查时受苦,所以宁可把他留给警方吗? 如果是这个打算,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有超越别人的感情和联繫,很有可能是亲兄弟。」 「亲兄弟?」他忽然打了个激灵,想起陆薇薇关于双胞胎的那随口一提,还有江还和傅璟瑜那过于相似的外貌以及很多一模一样的习惯,再联想到江还曾经为改变外貌而做过微整形…… 错了,在这一点上他猜错了!江还整容的目的,不是为了更像某个人,而是—— 更不像某个人! 「方叔!你们当年调查那些侵犯幼童的视频时,有没有注意过有哪个孩子跟他长得特别像?」 第351页 方伟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急切吓了一跳,「哦」了一声:「是有特地留意过,但画质比较低,确实没有注意到特别像的。不过当时是想,亲兄弟也未必就长得很像。」 「那当年……有没有给目击的那个孩子做过伤情鑑定?」 「肯定做过,那孩子身上确实有些磕磕碰碰的,但没有很明显的虐待伤,最重的就是铁丝勒进手臂的束缚伤。」 「不,我的意思是,有没有核实过他是否遭受过性侵?」 因退休而陷入沉睡的反射神经在这个瞬间满血復活,方伟民一眯眼放下了菸头,客厅的气氛顿时冷冽下来:「你什么意思?」 「我怀疑他们是双胞胎兄弟!江还做过伤情鑑定,他没有被性侵过!假如江还和傅璟瑜就是当年的目击者和兇手,唯一的解释就是双胞胎! 是哥哥在性侵的时候代替了弟弟!江还就是那个受到了保护所以干干净净的弟弟,他不是兇手,他是目击者!傅璟瑜……傅璟瑜才是那个逃跑了的兇手!」 「那个孩子当年不叫江还。叫林望。」 谢霖勐一个回头:「什么?林望?哪个……」 「双木林,希望的望。林望。」 那时,买下了应呈家对面楼601室用来监视应呈虐待江还的那个户主,就叫林望! 他以为只是随便弄来的一个假身份,原来……等一下!希望的望……江还发病昏迷前迷迷煳煳发出的类似「哥」或「何」或「客」的音…… 「我知道了!」谢霖腾一下站了起来,他由于震惊而瞪大了眼睛,喃喃说,「小西……不是东西的西,是希望的希,林希林望……他们真的是亲兄弟!林望被领养到了傅家成为了傅璟瑜,他没有受过性侵,手臂上有旧的束缚伤。也就是说……江还就是傅璟瑜!现在的「傅璟瑜」……是「x」!」 怪不得……怪不得「x」留言说他喜欢这个代号,当时起这个代号的时候也没想到他真名就是「x」! 怪不得江还死也不肯坦白过去,宁可认下不是自己犯的谋杀案也要袒护真兇,因为那个真兇是自己的亲兄弟,是曾经为了保护他而数次遭人性侵的亲哥哥! 怪不得他觉得「傅璟瑜」怪怪的,因为这个傅璟瑜是假的! 一个「以应呈为救赎的抑郁症患者」只是他给自己写的剧本,所以当他看见应呈过敏时毫无反应,因为这不在他的剧本上! 怪不得应叔怎么样都不肯交出卷宗,他早就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傅璟瑜了! 而现在,「x」正假冒傅璟瑜之名,潜伏在应呈身边! 他得立刻赶回去! 「小谢!怎么回事?你们现在的案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谢霖拔腿就往外走:「放心吧方叔,你已经帮大忙了。不排除会有人上门来报復的可能性,你现在立刻收拾东西离开家,联繫方式也换掉,结案之前都不要回来!」 方伟民的妻子看着他风一样的背影,只能惊慌地看向了自己的丈夫:「老方,怎么办?」 「愣着干嘛!收拾东西赶紧走,手机扔家里不要带,路上买个新的!快!」 一股硝烟自方家而起,迷雾一般追随谢霖的背影而去,而他浑然不知,一脚油门直奔市局。 他想电话先通知应呈,却迅速放下了手机。不,不可以。他不能肯定应呈和他的手机有没有被窃听,必须当面才能说! 更何况…… 如果他的推测成立,那么,他就知道那个内鬼是谁了。 然而他没打,应呈被江还的那句话吓到以后,却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谢霖!你现在到哪了?」 「我快到市局门口了!你听我说……」 「不是,你先听我说!你可能有危险,什么都别管直接回市局,我到门口接你,快!」 谢霖车速难得飙得飞快,也难得冷静中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严肃:「我知道。应呈,你听我说,我查到了「3.07特大纵火案」的来龙去脉,也知道内鬼是谁了!」 「什么?怎么回事?」 「我回来再说,电话里不安全,我们面谈!」 「好,你到哪了,我派车过来。」 「不用,我马上到!」 应呈说了一句「注意安全」就挂了电话,生怕他再被门口的赵家夫妇为难,连忙奔了出去迎接,果然看到了谢霖的车,一颗骤如擂鼓的心安稳落地,下意识喊道:「谢霖!」 「我查到了!」谢霖高喊一句,并以最快的速度掠过赵家夫妇向市局门口的应呈飞奔而去,下一秒,一个诡异的小红点就在应呈胸前亮了起来。 世界突然寂静。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谢霖的大脑神经延迟了一跳,但身体反应更快。 ——「嘭」! 子弹破空而来穿透了他的身体,他侧过脸,看见向自己奔来,怨毒的表情还没来得及转化成震惊的赵父脸上突然溅了血,然后呆立在原地,忘了动弹。 ——我把真相带回来了,赵叔。谢霖想…… 应呈突然被谢霖以闪电一般的速度扑倒在地,随着一声响,滚烫的鲜血就在自己胸前烧出了一片火海,他愣了一个瞬间,随后反应过来,用几乎破音的语调吶喊道:「后退!有狙击手!」 100、错了 徐帆一回头在正对面楼上看到一个闪光点,立刻喊道:「叫支援!狙击手在对面楼上!后退!再后退!叫救护车!快!」 第352页 他说完,一躬身猎豹似的沖向了马路对面! 「徐帆!回来!」然而他已经一骑绝尘,宛若离弦之箭,背影里染上了血腥的颜色,应呈反应过来,那是谢霖溅在他眼睛上的血! 他腰上的伤復发,只能勉强坐起上半身扶住谢霖,「他没带武器!顾崽,快!去支援!」 顾宇哲点头,顺手抄起了防爆柜里的警棍就要往外追,陆薇薇却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警棍:「我去!」 应呈阻拦不及,只能喊了一句「顾崽也去」,下一秒,软绵绵的谢霖就哇一口喷出一地的血沫。 他连忙按住像水龙头一样往外汩汩冒血的伤口:「谢霖!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到!」 那一枪从他的胸腔里贯穿,在他身体里炸出一腔烟花一般稀碎的血肉组织,森白的骨末和粉色的内脏搅和在一起,喷了应呈满身,血与肉压进了气管,又从咽喉里一滩一滩呕出来,堵塞了他的唿吸。 他颤着手,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应呈的手,但他说不出话。 应呈反手把他冰凉的,沾满了血迹的手握住:「谢霖!你别吓我!看着我,别睡,坚持住!谢霖!」 疼痛过于剧烈使得他几乎麻痹,但窒息的痛苦仍然让他青筋暴突,他张大嘴竭尽全力去唿吸,然而喉咙里只发出了像猫一样唿噜噜的声音,血和被震成肉糜状的内脏组织不断从嘴角渗下来。 「谢霖!谢霖!救护车叫了吗?把曹叔叫过来!」 曹铭应声而来,手上拿着药箱,像踩了风火轮一样跑得飞快:「我来了!」 「曹叔!快看看谢霖,他中枪了!」 他一把撕开谢霖被血湿透的上衣,露出血肉模煳的胸膛,只看了一眼就立刻皱紧了眉头:「不好!这枪杀伤力很大,左边肺叶整个都被炸碎了,会窒息的!」 「谢霖!坚持住,别死!谢霖……谢霖!」 曹铭立刻侧过他的头,弯曲手指清理口腔内异物,谢霖用力一咳,呕出一大摊带着粉色泡沫的血块来,冰冷的空气涌入残缺的肺部,引起了一阵剧烈的痉挛,勉强从嘴里挤出一个字来,应呈没听清,但不勉强:「别说话!谢霖,别说话!我求你了……活下去……活下去以后再跟我说!」 但谢霖十分坚持,他一手抓住应呈,一手艰难地抬了起来,因缺氧而瞪大了眼睛,血液迅速蔓延成湖泊,淹过他跪在地上的膝盖,像岩浆一样滚烫。但他断断续续,应呈很费力才听清楚,他说的是—— 「错了」。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应呈看见的是——瘦瘦小小,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的秦一乐。 随后,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痛苦的「唿噜」声停止了,应呈感到自己手里那只宽厚素净的手突然变得绵软,无力,血迹变得黏腻,他再也抓不住,眼见着那只手轰然坠地,惊动血泊。 ——「谢霖!」 救护车及时赶到,应呈一时难以站立,他就这么跪在地上,看着曹铭和秦一乐手忙脚乱把谢霖抬上平车,医生跨坐在他身上做心肺復甦,做着做着,鲜血就从那雪白的白大褂上一滴滴渗下来,他回想起那天那个血腥的梦,白布遮掩下的血流成河。 梦都是有预示的。只不过,躺在那辆平车上的,不是江还,是谢霖。 他的双耳暂时失聪,什么都听不见,直到心电监护接到谢霖身上,那台老旧却小巧的机器打开后,蜂鸣一声没有起伏。 该死的,怎么拿了一台坏机器来。他想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谢霖…… 「错了。」是什么意思,内鬼是谁,火灾又是怎么回事……还等着他说明白呢,他怎么能…… 把干涸的喉咙彻底撕开,他才终于喊出一声「谢霖」,然而没有用。 那个温柔内敛的青年,那个跟他说「等我回来」的青年,已经被塞进救护车里,尖叫着飞驰而去。 曹铭跟着一块上了救护车,秦一乐木然看着自己双手满满的血,再低头一看那满地惨烈,鼻子一酸,带着哭腔喊了一声:「老大!」 应呈震了一下,僵硬地抬起头,越过他看见了紧紧拥成一团瑟瑟发抖的赵父赵母,谢霖中枪的时候他们离得很近,所以鲜血溅在了他们脸上。为什么近呢?是为了追上来再次殴打谢霖吗? 秦一乐见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赵父赵母看,笔直向他们而去,吓得一个激灵,把未流出的眼泪都憋了回去,一个箭步拦住了他:「老大!你冷静点!」 应呈停住了步子,然后伸手越过他,拿过了赵母手里慌乱之中顺手带上的那团剪碎的锦旗,喃喃说:「这个可以给我吗,上面有他的血。他是个好警察,没有贪污没有腐败,更没有想包庇谁,他一开始就是想替……替你们的儿子找到真兇。」 赵父赵母都没有说话,却齐齐避开了目光。 徐帆和陆薇薇无功而返,只取回了那枚弹壳。陆薇薇一眼就瞥见应呈裤脚还在往下渗血,吓了一跳:「老大!你受伤了?」 应呈迷茫地看了她一眼,受伤?奇怪。他好像感觉不到痛。 徐帆立刻扑了上来,伸手一摸。果然,血是滚烫滚烫的,立刻喊道:「应呈!你怎么样?」 原来他真的受伤了。看来那颗子弹穿过谢霖的身体后又击中了他。 后知后觉的疼痛现在才传达到大脑,他双膝一软,勐地倒了下去。 第353页 他想起曾几何时叶青舟开的那个玩笑——「等什么时候有机会让谢霖也为你差点死一回,他心里就平衡了」。 如果谢霖没有挺身而出,那一枪贯穿的应该是他的胸膛。谢霖……是为自己挡枪了。 他妈的,这个傻逼。 —— 准确来说,击中应呈的已经不是子弹了。子弹穿过谢霖的胸腔后,大部分都在他体内炸成了碎片,还有一小部分又飞了出来,嵌进自己体内。 失血,疼痛和旧伤復发令他最后短暂地晕了过去,等他醒来时,伤口已经处理好了,刺鼻的消毒水让他瞬间清醒过来,弹簧似的坐起了身:「谢霖!」 徐帆吓了一跳,试图把他按回床上:「手术还没结束,你再躺会。」 「谢霖呢?谢霖怎么样了?」 他垂头唿出一口凉气,摇了摇头:「不太乐观。左侧肺完全碎了,右侧肺也有损伤,弹片碎得很小,分布在整个胸腔,手术已经做了一个多小时,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医生说……肺的伤害很大,就算侥倖捡回一条命,以后也会有很多后遗症。最怕的就是术中唿吸衰竭,这是他要扛过去的第一道大关。」 应呈紧紧攥起了手,沉默了半晌才说:「他那一枪,是替我挨的。这会躺在手术室的人,本来应该是我。」 没想到徐帆却突然暴怒,他腾一下站起来喝骂道:「你少他妈的废话!谁死不是死?谢霖不能死你就能了?一个两个的能不能都长点脑子,我这么大一个反面教材是看不到吗?还要出多少次事才够?」 应呈被他骂懵了,随后低下头,果断地说:「对不起。」 徐帆一怔,发泄完了这满腔怒火又缓缓坐了下来:「我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没人了,只留下一枚弹壳,跟之前的都是同一口径,没有指纹。顾崽查过监控,被他躲开了,没有拍到。估计早就踩过点。」 他想起谢霖走之前跟顾宇哲的对话,是听到了「方叔」这个名字才突然说起「3.07特大纵火案」的,也就是说…… 他立刻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喂,顾崽?你在市局吗?对,我没事,你先帮我查一下谢霖,看他是去了哪……好,我知道了,嗯,好的……那联繫得到他们吗?行,我知道了。不……不用,先这样,等我回来再说。」 一挂电话,徐帆就急切地问:「他去哪了?去那个方叔那了吗?」 他点头:「顾崽已经查过了。谢霖去了他们家以后好一会才着急忙慌地出来,他走了没一会,方叔夫妻俩也打包了行李着急离开了,而且两个人都不接电话,我估计是谢霖走之前担心有人上门灭口让二老去避一避了。方叔也是老刑警,他真要躲,一时半会我们很难找到他们。」 只是……没想到被灭口的会是谢霖。 徐帆连忙说:「要不发个刑警队长被人枪击的通告?方叔看到以后应该会……」 「不,不行。方叔能看到就证明「x」也能看到,他能狙击谢霖,未必不敢动手对付方叔,没必要再让他老人家也有危险。」 气氛短暂地沉寂了一下,徐帆才终于开口说:「我听说你把陆薇薇一顿臭骂?是不是因为怀疑她是内鬼?」 应呈挠了挠头,「嗯」了一声:「这个内鬼潜伏太久了,总要逼一逼。否则,还以为我应呈一点脾气都没有任人拿捏呢。 她要是有问题,无缘无故挨了这么大一顿骂,总该有点反应。结果……真跑去查马晟案子里的围观群众了。」 他哼了一声:「所以说你不讨女孩子喜欢呢,人家那么漂亮一姑娘你也下得去这嘴,活该你单身。」 应呈白了他一眼:「怎么,就你讨女孩子喜欢?」 眼睁睁看着他自己下了床,徐帆突然紧张起来:「你干什么去?」 他忽然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肩膀:「谢霖就交给你了。我现在没脸去见他,我得先把这个敢朝我兄弟打?黑?枪的混蛋拎到我兄弟床前给他谢罪。」 「应呈!」 他停住步子,回过头来,那双眼底翻涌着令人汗毛倒立的恐怖杀气,但他只是双手插兜耷拉着肩膀,一副站没站相的随意模样,平静地说:「放心,在逮到那混蛋之前,我不会死的。」 「不行,要去一起去,谢霖加上我两个反面教材了,还学不会双人出警是不是?」 「不用,我只是去找我爸,你去干什么。」 「你……」 应呈听也不听,一扬手就走,徐帆微微发颤的手终究是收了回来。「小心」。他在心里默默说。 然而应呈前脚刚走,他的手机铃就突然炸响——是叶青舟。 他以为叶青舟是来问谢霖的情况的,连忙接了起来,正要告诉他情况,却听对面语气奇怪地问了一句:「应呈没在你旁边吧?」 他茫然「啊」了一声:「没在,怎么了?」 「我知道谢霖现在生死未卜,这个关头有些事我不敢直接跟他说。」 「你可别吓唬我了,到底什么事,你痛快点直接说行不行?」 叶青舟在电话那头唿出一口气来,才用冷静而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傅璟瑜有问题!」 「什么?」 「你记不记得胜利化工厂的爆炸?就是马琼死的那次,我们唯一一次正面遇上「x」。 那个时候,江还莫名其妙出现在现场,救了应呈一命,我们都很奇怪江还是怎么到达案发现场的,但后来江还失踪了,这件事也就一直没查清楚,应呈当时还让你去查一查傅璟瑜,记得吗?」 第354页 「当然记得。傅璟瑜当时一直在那家咖啡厅里,你后来不是还问我拷贝了一份监控吗?」 「对!就是那份监控!他当时离开过!」 「我知道,而且还离开了两次。但是两次都是走出监控范围不到三分钟又回来了,他离开的那个方向是厕所,可能只是尿急。」 「那你有没有怀疑过,走出去的跟走回来的,不是同一个人?」 他又茫然地「啊」了一声:「这……」 「他坐的那个位置离柜檯很远,拿点餐的时候根本不方便,店里人又不多,他却从一开始就果断地选择了那个位置,这一点本来就很奇怪。 更重要的是,那个位置是店里唯一一个完全背对监控摄像头的位置,很难说他不是故意的。你当时有研究过反射吗?用玻璃反射或者别的什么能反光的东西还原人脸?」 徐帆揉了揉头髮,嘆出一口气:「能不能不要当我是万能的。分析影像资料应该是技术科的专业领域,对我来说超纲了大哥。」 「那就是没有。」 「你怀疑当时傅璟瑜找了个替身坐在那?」 「不是怀疑,是我确认了。这家店很快就关门了,我花了点时间才联繫上那天在店里上班的一个员工。 据她说,坐在门口那个穿白衬衫的男人点单的时候说过自己是兰公大的研究生,在做一个社会实验,稍后会找人来顶替自己,试验结束后,小组另一个成员会来接他,请她们不要说破,影响实验结果。 她们觉得好奇,中途一直盯着他看。可以肯定,监控里傅璟瑜离开的那两次,确实是去换人然后又换回来了。」 「这么说,傅璟瑜真的有问题?」 「当时,我们以为江还是跟踪应呈到的胜利化工厂,但应呈的警惕心不会这么低,我还记得应呈说过这么一句话——「万一他跟踪的人不是我呢?」」 「你的意思是,江还当时是跟踪傅璟瑜到的现场?现场除了你们,只有……马琼和「x」?」 想起傅璟瑜目前正住在应呈家里,叶青舟的声音里淬有寒芒:「是,我就是这个意思。」 「傅璟瑜就是「x」?可……不应该啊,虽然dna结果还没出来,但我做过指纹鑑定,傅璟瑜的指纹和十一年前绑架案里留下的指纹匹配,他确实是傅璟瑜本人没错,那……那当年的绑架案又是怎么回事?难道……」 「应该就是你想的那么回事。要么,指纹是造假的,他是冒充的……」 徐帆立刻打断:「不,不可能。当时谢霖和应呈一人给我送了一份样本,我两份都做了,就算他能造假也不能两份都造假吧?」 「那就只剩最后,也是唯一一种可能了。当年的傅璟瑜就是「x」,从绑架案开始,就是他自己一手导演的。」 他脑袋里乱成一锅皮蛋瘦肉粥。傅璟瑜就是「x」,绑架案是自导自演的,这段时间这么多案子都是他在幕后推动…… 从小跟应呈一起长大的感情,为什么会这么恨他? 甚至想尽一切办法也要针对他?他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江还又是谁? 不行。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只能又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头髮:「你先别着急,应呈怀疑傅璟瑜和江还有可能是兄弟关系,给我提供了他的dna,我正在做比对,结果还没出来。 你提醒我了,我会再覆核一遍他的dna和十一年前失踪案里留下的dna,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傅璟瑜本人。先别急着告诉应呈,等我结果出了再说。」 叶青舟幽幽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先打电话找你。现在谢霖出了事,我怕应呈也……但是那么大一个定?时?炸弹不能不管吧?」 「没说不管,这不有你吗?」 他磨了磨牙:「敢情你们拿我这个禁毒支队支队长当保安用是吧?」 徐帆嘿嘿一笑:「我四捨五入就是一残废,你要是放心,交给我也不是不行。我可告诉你啊,这小子现在跟连环杀人犯似的,一股子杀气奔他爸那要卷宗去了,「x」就是因为这「3.07特大纵火案」才朝谢霖打的黑枪,应呈也很有可能有危险,你要是不去我可就自己去了。」 「行,闭嘴吧你。我去就我去。」 他听对面一时没有声音,正要挂电话,却听叶青舟突然又开了口—— 「等会,徐帆!」 「嗯?」 「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 「嗯。」 挂了电话,徐帆走到了手术室门口,曹铭和陆薇薇正在门口守着。 陆薇薇把那团稀碎的锦旗拿到医院来了,正低头一针一线缝合,认真,仔细,一丝不苟,仿佛缝的是手术床上那个破碎的谢霖。 但那盏红灯还没灭掉,谢霖仍然生死未卜。他忽然想起应呈临走时的那番话,确实,不把那个幕后兇手抓出来,他也觉得没脸见谢霖。 他无声地站了一会,最后看了那盏红灯一眼,转身离开了。 等我,谢霖。 101、涌动 市局门口那摊狰狞的血迹无人清理,反而做为现场被保护了起来,提醒着每一个忙碌奔走的警察—— 就在刚刚,他们的刑侦支队支队长在自家市局大门口,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狙击了。而现在,谢霖还躺在医院生死未卜。 黄志远匆忙把人都集合到了门口,便衣和制服协警汇滴成海,黑压压堵在门口,沉默看着谢霖留下的血泊,一种激烈的愤怒压抑成闪电,正包裹在这朵沉默的雨云之中。 第355页 「看见了吗?这血。」 没有人说话。黄志远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将心底翻涌的愤怒和悲痛克制住之后才说:「这是你们同事的血!就在我们市局大门口,犯罪分子居然猖狂到这种地步,这是能允许发生的事吗? 啊!维持社会秩序是我们的责任,而今天我们的同事居然在自己家里吃了黑枪! 从现在开始,咱们兰城市公安局,只办这一个案子,连自己人都保护不了,有什么资格去保护人民群众? 我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讨论咱们市局,敢动自己兄弟,我黄志远第一个不答应! 要是抓不到这个打?黑?枪的小畜生,咱们所有人都不用干了,丢人!听见了吗!」 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里响起了一阵排山倒海的「听见了」。 黄志远紧紧绷着五官,眉宇间流露出一种骇然的杀气,厉声说:「出现场,开工!」 人群迅速涌动起来,大家应了一声分工合作,有条不紊。只是在处理那摊血迹的时候,鑑证科的人仍然颤抖了一下。 而黄志远则像一尾大鱼似的,于人群中逆流而上,绕开整栋大楼,一直游进了地下停车场。 陈强已经发动好了车子等他,两个人一路无言,径直开到了应呈家楼下,然后直奔一单元601。 他们一脚踹开大门,只见房间里空空如也,似乎全然没有活人存在过的痕迹。 ——「傅璟瑜」不在。 黄志远终于狠狠一拳砸在墙头,啐骂了一句:「他妈的!让他跑了!」 陈强一边打电话报了失踪,一边拽住他就走:「走,找那小子。」 「谁?」 他目光一凛,一字一顿道:「傅璟瑜!」 —— 事情发生得突然,江还被一个人晾在了审讯室。 黄志远就这么沖了进去,抬起手直奔江还,他微微颔首,一动不动,木然地坐着,甚至不会反抗。 那一拳落下之前的那一瞬,陈强堪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发什么疯!这个局长想被薅了是吧?」 「薅就薅!他娘的老子怂过?老子今天非要揍这个小兔崽子一顿不可!你给我撒开!」 「黄志远!你现在揍他有用吗?」 他深唿吸一口气,终于放下了手,偏偏江还还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刚放下去的手忍不住又提了起来:「你欠揍是不是?我告诉你,现在谢霖中枪完全是你造成的!你最好烧香拜佛求爷告奶让他好好的,否则他万一出点什么事,我把你跟他埋一块!」 「应呈呢,他还好吗?」 陈强费了好大劲才拦住暴怒的黄志远,说:「受伤了,在医院。」 江还一个激灵,仿佛通了电似的勐一个抬头:「受伤了?很严重吗?现在怎么样了?」 陈强深深看了他一眼:「谢霖不值得你一问是吗?」 他低下头狠狠攥紧了手,不敢开口。他恐怕这一辈子都还不清欠下的这些鲜血了。 黄志远趁他这一个低头的机会和陈强互换了眼神,明确江还不会吃他这套,老老实实后退半步,把审讯的主战场交给了陈强。 现在市局这批新鲜血液都是他们一手训出来的,假如说应呈和谢霖的审讯默契是正在成长中逐渐改良的2.0版本,那么他和陈强的默契,就是战力满级搭配顶级属性的1.0成熟版。 这帮小子玩的可都是他们二老玩剩下的。只听陈强用慈祥缓和却字字珠玑的语调说:「谢霖在市局门口被人狙击,整个胸口被炸出个洞,子弹的碎片穿过他又炸到了应呈身上,他没事,但谢霖……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狙击手的身份。这一枪,等于是你开的。」 他颤抖起来:「我知道,是我的错。」 「不,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归根结底,错的是我们,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应该为你做任何考虑。」 江还一颤,他的神思飞越,回到了当年那个永远也看不见黎明的深夜。还有……那个干净透彻的男孩。 陈强似乎完全不在乎他有没有在听,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查不出当年的兇手了吗?其实我们什么都清楚。当年他也只是个孩子,能跑得出多远? 为什么最后我们放弃了?你好好想想是为了谁! 如果当年我们一逼到底让你说出真相,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错就错在不该对你这个孩子心软!谁能知道当年那个吓傻了的可怜受害者,会变成今天的从犯?」 他仍然记得当年应爱华把他送到傅家的那一天。他木然,呆滞,一问三不知,话也说不清楚,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而妈妈却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眼含热泪地把他拥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髮和脸颊,温柔而亲昵地用自己的鼻尖碰他的鼻尖。 八岁那年,她激动地不能自持,又哭又笑,最后把他的手捂在掌心亲了一下,说「我们终于见面了,你有家了宝贝」。 那是他第一次被人叫「宝贝」,也是第一次认识到这凡尘间的真正童年该是什么模样。 但十年之后,十八岁那年,他像往常一样,说了句「妈妈再见」,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他这一走就没打算再回去。 陈强说得没错,错就错在他们当年不该为他着想。不该为了他的未来停止调查,不该为了给他更好的生活把他送到傅家,不该让他做了应呈的竹马,不该……不该对他好。 第356页 是的,全是他的错。 「你知道我们这一辈为了你付出多少吗?十一年前那桩绑架案,你以为自己真的做得天衣无缝吗? 你以为你父母为什么会同意建衣冠冢? 你知道你对应呈做了什么吗?这十一年来他从来没有放下过,他是最后一个见到你的人,他一直觉得如果自己当时有所警惕,或许就能改变这个结果,这么多年以来,他甚至没敢再踏进你家一步,这么多年……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杀人犯!而你呢?他哪里想得到你当年根本不是被人绑架,而是自己走的!」 江还想起那镜子上贴了满墙的文件和照片,终于隐隐有了崩溃的迹象:「别说了,别说了!」 但陈强显然不打算住口:「当年火灾以后你什么样子,你失踪以后应呈就是什么样子,他觉得是自己害死你的,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念念不忘,一查到绑架案就跟疯子一样,每天都拿杀人犯的身份来折磨自己,他问过老应多少次,明明只要给他一个真相告诉他你没死他就能够解脱了,可老应从来没有透露过一个字,你以为他是为了谁?好好想想!想想他是为了谁!」 黄志远瞥了他一眼,恶劣地添了一句:「你于老应,不过是个捡来以后送给自己朋友养的野孩子,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但应呈,可是他亲儿子! 他没有选应呈却选了你,现在呢,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给老应的回报吗?你对得起谁?」 「你是不是在想,当年你哥找上门来,你是为了保护应呈才选择来一场自导自演的绑架的? 那结果呢?你最终有保护好他吗?你一走了之,你哥就放过他了吗? 你仔细想想!你从一开始就选错了! 有些东西靠逃避是无法避免的!别自我感动,你带给应呈的只有比你哥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伤害!」 不……他没有逃避……那不能算是逃避…… 逃避是有路却不敢走,可当时的他又哪里有别的选择呢? 他徒劳地摇了摇头,低声说:「别说了……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知道……我罪有应得,快结案吧。」 「对,你是罪有应得,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活该坐在这里!但是,谢霖不应该中枪,更不应该受伤! 在你跟你哥的恩恩怨怨兄弟情深里,只有谢霖是无辜的,懂吗! 他是无辜的!而他却因为尽了一个警察的职责,尽了一个兄弟的情谊,被你哥一枪打中胸口,现在还在医院生死未卜,难道这你也要为你哥扛吗?」 谢霖……他又想起那个邻家大哥一般的青年,身上总是闪烁着温良平和的光芒,令人忍不住想要靠近,然而这样一个人,却也曾为应呈暴怒过,失控过,明明…… 他也曾想要把应呈託付给他,可现在他却比应呈更早一步离开。 ——以后,应呈身边不会再有光了。 抓住他双手剧烈颤抖的这个瞬间,陈强立刻追问:「傅璟瑜!你哥在哪!」 江还剎那间惊醒,他看了看眼前两个男人,并肩站在一起像两座巍峨的大山,目光逐渐清晰。 他摇了摇头,往后一靠,像被人抽了嵴樑似的瘫靠下去:「我不是傅璟瑜。我叫江还。归还的还。」 「你瞒不了他的,你说与不说他都能查出真相,但你真的想看他和你哥交上手吗?」 他突然怔了一下,陈强紧接着说:「这是最好的结果,告诉我,你哥在哪?」 审讯室里一时沉寂,江还一抬头,忽然有眼泪流下来:「枪毙我吧。我真的是罪魁祸首,求你们了……让这一切结束吧。」 「你就这么想包庇他吗?」 「不……我没有包庇他,你们都错了。」江还把头狠狠磕在椅子上,发出近乎悲鸣般的声音,「错了……都错了……当年纵火的人,不是我哥……是我!」 陈强与黄志远迅速对视了一眼,不,这怎么可能!但低声啜泣的江还显然已经彻底崩溃,无法再询问了。 他们见识过太多所谓的「嫌疑人」,以至于能够一眼甄别真假虚实与虔诚虚伪,而现在的江还……显然是真心悔悟。 —— 应呈马不停蹄飞速杀进了政府大楼,踩着火的车速甚至在倒车入库时留下了剎车痕,像蛇一样在地上蜿蜒。 上次来时见过的秘书大哥就站在门口,神色严峻,似乎正在等他,他一走近就说:「怎么现在才到……咦,你这身上怎么回事?」 「等我好一会了?」沉淀在记忆深处的肉?体疼痛让他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印象里他爸会特意等他只有一种情形——被请家长后等他放学回家好揍他。 秘书大哥一边脚下生风带着他往办公室走,一边说:「收到狙击的消息时就在等了,你抓紧,下午还有两个会要开。对了,你这……」 「哦,没事。已经包扎过了。」 说话间就到了办公室,一推门,应呈就见应爱华正襟危坐,面前摆着一个大纸箱子,箱子上压着一个纸质文件袋。那就是他想要的东西了。 他走进办公室,秘书没进来,而是识趣地替他们父子俩关上了门。 气氛顿时诡谲起来,应呈也不说话,只是走到他身边伸出了手。 千言万语,凝在那深海一样的瞳子里,简单明了地透出两个字——「拿来」。 第357页 应爱华又仔细地把他打量了一遍,他没换衣服,顶着满身干涸的血迹就来了,被剪开包扎的地方还隐隐露出了绷带,轻轻说了一句:「也不换件衣服,故意让人操心?」 「来不及。」 他站起身来用力一拎,把一整箱物证和箱子上那本卷宗都郑重地交到了儿子手里,然后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千言万语涌到唇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摆了摆手:「行了,小兔崽子,滚吧。」 应呈仿佛反应慢了半拍,木然「哦」了一声就要往外走,刚一转身就反应过来了,回头问:「爸。」 「嗯?」 「你为什么瞒着我?早把卷宗交给我,什么都查清楚了。」 应爱华从口袋里拿出从他那里薅来的烟,给自己点了一支,在烟雾中微微眯了眼:「阿呈,有的时候,真相比疑案更难背负。这玩意就是个潘多拉魔盒,你打开了,就真的什么都回不去了。」 「我不需要回去,我需要往前走,爸。」 他隔着烟雾定定看了他一瞬,哼笑了一声:「希望你不后悔吧。对了,儿子。」 记忆中他从未这样称唿过自己,应呈挑眉,疑惑地「嗯」了一声。 「别怪璟瑜,他没错,更别恨他。」 应呈忽然觉得手里的纸箱重如千钧,以至于他迟疑了一下才点头说:「我知道。」 看着他逐渐走远并未回头的背影,应爱华又勐吸了一口,吐出一个浓郁的烟圈来。 说是知道了,可谁又能确定到底做不做得到呢。那个高大秀挺的背影逐渐与记忆中的小屁孩重叠在一起,他终于掐灭了烟,又把自己埋进一堆工作中去。 ——他想要保护这几个孩子,但终究没能遏制这一切的发生。 应呈拎着一大箱的东西刚走出大门,就惊见有人靠在自己车边正抽菸,眉尾跳了一跳:「哥?你怎么在这?」 叶青舟见他这副惨烈又狼狈的样子,掐掉了菸头:「少他妈的明知故问,上车。」 「不至于吧……」 「少废话,快点上车。从现在开始不准离开我的视线范围,否则你就完全失去人身自由了。」 应呈正要开自己那辆车的车门,就被叶青舟抓住,往旁边拎小鸡崽子似的一拎:「上哪去,我让你上我的车。」 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被这么一拎表示十分抗拒:「那我的车怎么办?」 「撂这,我回头叫个人过来帮你开回去。万一被人定位了怎么办?真以为自己属猫的有九条命?」 说完又睨了他一眼,在心里认认真真地数了一下,嗤笑了一声,「就算你真有九条命,折腾到现在说不定还倒欠了好几条呢。」 应呈被他连推带搡塞进副驾驶,试图挣扎:「不是……我还要查案呢,你这么盯着我不是个事啊。属于非法拘禁了哥。」 「怎么着,还得给你配个女警呗?我把陆薇薇给你调来?咱们市局除了她可找不出第二个有空的女警察了。」 他没有心思开玩笑,更何况自己这条小胳膊也拧不过叶青舟这条大腿,只能轻轻唿出一口气默认了叶青舟的贴身保护。 车里安静了片刻,叶青舟终于打破了僵局:「「3.07特大纵火案」?」 他点头:「如果不是因为谢霖中了枪,我爸绝对不会给我。他说这是一个潘多拉魔盒,我倒要看看这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装了什么?还能是什么呢?当然是傅璟瑜的过去了。当然,这个傅璟瑜指的是真正的傅璟瑜。 叶青舟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踩下了油门,应呈敏锐地感觉到车速突然加快:「有尾巴?」 他瞥向后视镜里那辆面包车,略一皱眉,车速突然就飈上了一百六:「穿防弹衣了吗?」 「没到那个程度吧?」 「枪呢?」 「我从医院出来的大哥,哪有机会领枪?」 「那你坐稳。」话一落,车速就直接往二百上走了。应呈抱紧纸箱大喊了一声「卧槽」。他终于能明白平时谢霖坐他的车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了。 ——天道好轮迴,苍天饶过谁。 叶青舟保持这个车速一直飈上了高速,但应呈从后视镜一看,就发现那辆车不仅还在,甚至还越追越紧,忍不住轻哼了一声:「这帮人不讲武德啊,我们都发现他们了,还追得这么明显?」 「这证明他们没打算放过我们,趁现在,赶紧看看当年到底怎么回事,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应呈皱紧了眉头没有辩驳,而是迅速打开了卷宗,车子晃动得厉害,不好看字,瞥了几眼看了个大概又连忙打开了物证箱,入目是一大堆影像带,标好了数字,再往下一翻,还有一卷装在物证袋里的铁丝,上面似乎沾着一些黑色的污渍:「这是什么?」 叶青舟根本没空回答。下一秒,车就突然失控向左边歪去,巨大的惯性差点把他甩了出去,幸亏在撞上栏杆之前看看拉住了方向盘,再往后一看,面包车里的人赫然探出了身子,手上正端着突击步?枪。 「卧槽!」现在的犯罪分子起步就是突击枪?成本已经这么高了吗? 叶青舟低低咒骂了一句,说:「车扛不住了,赌一把,把东西扔掉!」 「什么?扔掉?」 「太占地方了!我要撞车,安全气囊弹不出来你就死定了!」 第358页 身后枪声不断,车已经逐渐无法控制,不停以超高的速度「s」型乱扭,应呈一咬牙,继续翻动手里的大纸箱,终于在铁丝底下翻到了当时的照片,因年代久远照片已经发煳,色块粘结,但依然可以看出个大概——有个孩子被捆在树上,鲜血淋漓。 所以,那捲铁丝应该就是捆人用的,上面的黑色污渍应该是血! 叶青舟拼命打方向盘,却仍然阻止不了车擦着护栏发出吱吱啊啊的尖啸声,嘶声吼道:「快点!扛不住了!」 瞬息之间,应呈就把铁丝塞进裤兜,然后往后一抛,把一整箱证物加卷宗都抛向了空旷的后座,零零乱乱地散落开来,下一秒,车辆彻底失控,一头撞上了护栏,后车飞速略过,向这辆残破的车打了一整梭子弹,伴随着一声巨响,火焰就从引擎盖腾空而起。 安全气囊和安全带保了他们俩一条命。应呈头晕目眩,脑袋上沾了一头碎玻璃,动了动,幸好人没被卡住,回头一看纸张和证物虽然丢了一地,但好歹是都在,忍着一身的剧痛挣扎起来:「哥?哥?你没事吧?」 「没事。」叶青舟从牙缝里挤出这句来,剧痛使得他半身麻痹动弹不得,看着车头的火焰,又说,「运气不错,我就知道在高速上他们没法停车补刀,赶紧,要起火了,下车!」 「不行……我这边车门打不开。」 突然,引擎盖里发出「嘭」的一声响,小火苗顿时变成了一人多高的大火苗! 「不好,要炸了!快下车!」 应呈那边的车门被护栏卡死,他嘶了一声,艰难咬着牙爬到了后座,然后从后座开门爬了出去。 他走路都打着摆子,一边靠在车身上,一边用力往外拉,这一拉直接就把摇摇欲坠的车门整个卸了下来:「快!下车!」 叶青舟清醒了不少,他甚至没有应呈伤得重,但不幸的是——「不行!安全带卡住了!」 眼见着火势越来越大,接连响起了几声爆炸声,应呈连忙用力去扯安全带,却怎么也扯不动:「他妈的,你剪刀呢?」 「谁会在车上备剪刀啊。」叶青舟自己也在拉扯安全带,试图把它扯开,然而纵使鲜血浸透到能拧出血来,也依然是纹丝不动的样子,「不行,你先别管我,先把东西拿走!快!」 「你他妈废什么话呢!」 火焰越逼越近,叶青舟甚至能感受到双腿周围逐渐升高的温度:「快拿东西!」 「我把你弄出去就拿。」应呈想起自己本来就剪开了一截的衣服,扯了一条下来用引擎盖的火点着了,拿回来想把安全带烧断,没想到安全带本来就是不易燃烧的材质,再加上被血浸透根本点不着! 叶青舟连忙往后一靠让出位置来:「烧扣!」 火舌已经卷到了指尖,被这么一烫,应呈下意识松了手,火种跌落在驾驶座里,很快就烧了起来,他又用力扯了几下,火把安全带上的塑料扣烧化了以后才终于一把扯了出来,眼见着火势越来越大,他连忙连拖带拽先把叶青舟拉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一声巨响,整辆车瞬间湮于火海。 「该死!」那整整一箱物证和心心念念辗转多次才拿到手的卷宗还在车里呢!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 叶青舟整个人都倚在他身上,喃喃说:「忘记我车后座还有一瓶备用汽油了。」 否则火势也不至于蔓延得这么快。 听出他语气里的自责,应呈只好轻声笑了一句:「没事,我要是听你的把东西往外丢,说不定不至于全被毁掉。现在好了,怪我自己,干嘛非要往车里扔,一把火全烧没了。」 「你真什么都没看见?」 应呈看着他,缓缓说:「扫了一眼,只看见了目击证人的名字和照片——林望。双木林,希望的望。我想起来这个人了,我认识他。」 「你认识?谁?」 ——「傅璟瑜。」 102、旧约 叶青舟常年奔波在路上,不是正在盯梢就是在去盯梢的途中,随时都准备在车里生活小半个月不下车,因此车后座时常备有一瓶汽油,以免停车加油时出岔子。 因此,这一把大火借着东风越烧越烈,等消防和120赶到的时候就只剩一个空壳子了。 连同车后座散乱的证物和卷宗,全部付之一炬。 应呈前脚刚从这家医院匆匆离开,没过多少一会又被浑身是血地送了回来,而且这次还捎上了一个狼狈的叶青舟。 老主任看了又看满脸都是欲言又止,应呈只好自己主动举起双手:「行了你不用说了,我保证我再也不回来了。」 老主任咬牙切齿:「你最好是。」 叶青舟想着自己不比应呈少的进宫次数,缩了下脖子没敢说话。 好在车是改造过的,加强了安全性能,所以都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应呈那一身钢筋铁骨尤其脆弱一点,一瘸一拐扶着腰,那模样颇有点纵慾过度的意思。 两个人勾肩搭背艰难地挪到了icu门口。谢霖伤势非常重,不允许探视,他们只能盯着门幻想门后面那个插满了管子的人,沉默了半晌,怒火在脚下凝聚成岩浆,缓缓流淌。 「看够了吗?」 叶青舟沉默点头。 「看够了就走吧,还得干活。」 「怎么干?什么都没了,你也只瞥到一个「林望」,照你自己说的,是傅璟瑜被领养之前的名字,能有什么用吗?」 第359页 应呈从兜里掏出那捲铁丝:「我顺手把这个放口袋里了。我记得上次邪?教案里江还做卧底的时候,说过他的手机密码是0308。 一般人都会用对自己有某种意义的数字或排序来做密码,我一直不明白0308有什么意义,总不可能是三八妇女节吧? 刚刚扫了一眼照片我就想起来了。0308,于江还应该没有特殊意义,但于我和璟瑜,却是有意义的。那是我跟璟瑜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那为什么江还会用这个数字做手机密码呢? 叶青舟拿过那捲铁丝摆弄了一下,陷入沉思,一时没有说话,应呈便接着说: 「我后来把这回事给忘了,毕竟也只见过一次,看见照片才想起来。卷宗我没看全,只扫了一眼,大概把事情经过弄明白了。 二十一年前,爱心福利院发生火灾,连成人带孩子,总共三十多个人被活活烧死。 有一个目击者,八岁,男孩,叫林望。他目睹了一切,吓傻了,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我爸拿他没办法,就让我去陪他玩。 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我爸也没明说,只记得那个孩子比我小一个头,脏得脸都看不出来了,我陪他玩了一会,没说几句就哭得撕心裂肺的,我还以为要挨我爸的骂呢,没想到我爸根本没管我,后来就把这回事给忘了。 过了小半年,我再见到璟瑜的时候,已经养得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了,我觉得看他眼熟,但也没想起来他就是当时那个孩子。」 「林望……傅璟瑜……0308?那也就是说如果傅璟瑜用0308做手机密码是正常的,但江还……故意的?」 应呈唿出口气:「根据照片,当年才八岁的林望就是被这卷铁丝绑在树上,目击了整个杀人现场,由于激烈挣扎,铁丝嵌进他的身体,留下了dna,时隔多年,应该还能用来比对。」 「你要跟谁比对?」 「当然是……都比对一遍!」 叶青舟唿出一口气,又想起了他车上说的那个「潘多拉魔盒」的说法,忽觉心惊肉跳,这个盒子打开以后,是应呈能承受得起的结果吗? 「那你现在什么打算?先回市局找徐帆?」 他点头:「狙击手那边市局里应该在查,就交给他们吧,我们还剩两个方向。第一,东西是没了,我也就只看了个大概,但记得细节的人还在,可以再去问一下我爸。 第二,问问璟瑜关于林望这个名字的详细信息。这两件事恐怕都得我去做,你要跟我一起吗?」 「废话。这次是幸好有我跟你在一起,如果你是一个人回来的,我现在就该给你上香了。」 「那你等会。」叶青舟只见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关了机,又向他伸出手,「拿来。」 他皱起眉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你什么意思?」 应呈把他的手机也关机了才还给他,说:「谢霖回来路上其实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他不仅知道了「3.07特大纵火案」的始末,还弄清楚了谁才是内鬼。 但是他说我们的手机都有可能已经被窃听,在电话里说不太安全,执意要跟我面谈。然后……他挂了电话没一会就被打了黑枪。」 叶青舟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一眯眼就问:「他原话是怎么说的?」 「原话?原话是……「我知道内鬼是谁了」,是不是很奇怪?」 他点头:「如果按照我们之前的猜测,内鬼是陆薇薇或者秦一乐,又或者是他们两个人的话,那么在这种紧急情况下,谢霖应该说「内鬼就是她」或者「内鬼确实是他们」,总之应该对我们先前的猜测予以肯定的暗示,而不是用「知道内鬼是谁」这种另起一种猜测的说法。 这句话像是一种隐藏的否定句,否认了我们之前的猜测。难道……内鬼真的不是他们俩?」 「我也是这么想的。谢霖的语气,像是在说内鬼其实是一个我们之前没有怀疑过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昏迷前曾经指着秦一乐说了一句「错了」,这个「错了」,会不会就是指我们对他们俩是内鬼的怀疑错了?」 「可是,如果不是他们俩的话,那他们用假签名领枪干什么?」 「不止领了枪,他们还拿走了一部分证物,而且至今没有归还。我一开始以为是为了销毁证据,现在想想,用这种方式销毁证据也确实是太蠢了一点。」 叶青舟细细思索了一下,突然说:「等一下!先不管这个内鬼到底是谁,现在对方灭口失手,「x」一定知道我们有可能清楚了当年发生的事情,以他的个性,连案发现场都能打扫得一尘不染,那么……」 「你想说什么?」 「傅璟瑜!如果我是他,我必须第一时间控制住能牵制你的人!」 应呈立刻开机,寥寥几句挂了电话,眼底随即就翻涌起了骇然的浪,冷冷出声:「已经迟了。」 「怎么回事?」 「璟瑜失踪了。」 —— 应呈带着一身伤和叶青舟一起赶回了自己家——监控显示,傅璟瑜是今天清晨,自己主动以一种「一步三回头」的姿态离开的。 那个时候,他正在提审江还,而谢霖正在前往方伟民家的路上。 ——「x」的算计向来比他们早了一步。 所有人都知道傅璟瑜此人于应呈的意义,江还已经「自首落网」,谢霖还在医院生死未卜,这已经是短时间内应呈失去的第三个人了。 第360页 因此所有人都分外集中,静谧的空气里透出一丝风雨欲来的湿气,一抬头仿佛有诡谲雨云在翻涌。 突然,房子的主人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推门走了进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难免有点面面相觑的意思,仿佛做贼心虚似的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徐帆连忙轻咳一声提醒他们继续,然后跨过这个「案发现场」把两个人带到了走廊上:「是陈局过来想找傅璟瑜问话才发现人失踪的,现在已经在按照绑架的流程走,你知道规矩的,先别进去。给,这是我的衣服,先套一下,你自己的衣服要等检查完才能穿。」 他说着递过两件衣服。自己身上已经惨不忍睹,因此应呈和叶青舟都没推脱,一人拿了一件先套上了。 换上衣服以后,叶青舟就把那捲铁丝从裤兜里掏出来:「给,上面有血迹,做个比对。」 「这什么东西,哪来的?做什么比对?还有,我听说你们俩路上出车祸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应呈面色沉如冰水:「好不容易从我爸那里拿到了「3.07特大纵火案」的物证和卷宗,一把火全给烧没了,只抢出来这圈铁丝,当时用来绑过目击者林望,上面有血。现在,是时候弄清楚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目击者了。」 徐帆的神色立刻慎重起来,把那捲铁丝收进百宝箱:「我知道了,等会回了市局我就做。」 「行,靠你了,最好能快点出结果。」 叶青舟又向里扫了一眼:「对了,钥匙呢?」 「什么钥匙?」 「家门钥匙。如果傅璟瑜没打算回来,应该不会带走钥匙,如果钥匙被带走了,那就证明至少他自己觉得还是有希望回来的。」 徐帆摇头:「没发现备用钥匙。很有可能是被他带走了。」 「这么说,不是「x」把他带走的?如果是「x」的话,他应该猜想到自己不可能回来了。」 「或许是顺手?」 叶青舟低头沉吟片刻,最终嘀咕了一句:「也有可能。」 应呈问:「我家这边查得怎么样了?」 「监控顾崽已经拿走了,正在做进一步分析。包括你在家里装的几个窃听和针孔,都看了一遍,没有什么异常。 秦一乐去调了通话记录,刚刚才回的电话,说记录少得可怜,除了推销和你的电话以外就没别的人给他打了。 陆薇薇带着二组的人出去走访还没回来。手机他走的时候带走了,社交软体的记录没法查,我已经联繫上了技术科,看看能不能从ip位址上下手。」 「定位过吗?」 「试了,没用。估计是关机以后丢掉了。」 「他接过的那些推销号码呢?」 「秦一乐正查呢,每一个号码都确认到人了,全是推销的。」 「那房子里面有收穫吗?」 徐帆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我们把角角落落都搜了一遍,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当然,搜查完以后都把东西復原了。 至于指纹……整个房子里到处都是指纹,还得回去比对一下,不过我估计都是你和傅璟瑜的指纹,不会有第三个人的了。」 是啊,江还虽然在他家住了这么久。但……他的十指都在他第一天到家的时候烫伤了。 应呈紧紧绷着五官,身上隐隐透出一种可怖的杀气来,他唿出一口气,才终于开口:「衣帽间柜子后面有一个暗板,藏了一面镜子,查过吗?」 徐帆「啊」了一声,显然根本没有发现,他抬脚就走:「你等会,我现在去看一下。」 片刻后,就听徐帆喊道:「应呈!你过来看!」 应呈连忙奔向衣帽间,只见那面贴满了江还失踪案相关文件和照片的镜子上方,贴了一张纸,写着一首三行小诗—— 「我们已于十八岁那年的盛夏诀别——我赴此旧约——还你一句再见。」 徐帆取下那张纸,放进物证袋里:「我回去验一下指纹,如果是他的,那么就是他主动留下的纸条。」 「但他不会无缘无故离开,唯一的解释就是……「x」!」 又或者,他就是「x」本人。叶青舟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没敢明说,转而问:「你什么想法?是从傅璟瑜下手还是再回去找你爸一趟?我现在可没车送你。」 应呈沉默了一会,突然问:「我房子勘察得差不多了吧?」 徐帆连忙点头「嗯」了一声:「马上就好。」 「那你让他们几个小的抓紧点,尽快找到璟瑜的下落,务必要注意安全,璟瑜现在很有可能跟「x」在一起,我不希望谢霖的事再发生一次。哥,走,我们去提审江还。」 「你爸那边呢?」 「我先打个电话让他注意安全。至于其他的……先试试从江还身上下手。」 眼见着他们俩抬步就要走,徐帆连忙把百宝箱一扛:「等等我,我跟你们一起回去!让我蹭个顺风车!」 叶青舟没说话,顺手一拎把他的百宝箱抢过来了。 到了市局,门口那一地凝固的鲜血还没擦掉,应呈心里一揪,闷闷的,疼得慌。 想起谢霖整个人扑倒在身上那真实而又敦厚的重量,他连步子都愣了一下。 徐帆拍了拍他的后背:「黄局说的,谢霖的案子一天不破,这个现场就一天不清理。」 说完就率先拿过自己的百宝箱,奔向了鑑证科。应呈把拳头攥得咔咔直响,最终唿出一口气,从血迹上迈了过去。 第361页 刑侦办公室里正对大门挂了一熘的锦旗,占据了一整面墙,打眼一瞧,红底金字亮得人眼花缭乱,由于挂得太多,往常不太有人主意,然而今天应呈一看,却无端生涩。 只见打头那一面,破破烂烂四分五裂的,用蹩脚的针法勉强缝在了一起,难看得像百衲衣似的,上面写的几个字被缝得歪七扭八。 ——是「雷霆出击,破案神速」。 这是赵母当时送给谢霖却被剪碎了的那一面,甚至仍然东一块西一块,星星点点地溅着他的一腔热血。 「这是谁挂上去的?」 顾宇哲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缩着脖子说:「陆薇薇……缝的。她刚挂上去,要不我拿下来吧。」 「不用,挂着吧。」谢霖……是对的起这八个字的,「对了,赵欣和的父母呢?」 他语速飞快:「枪击过后被吓得不轻,现在应该是回家去了,联络了社区民警过去,不用担心。老大你先看看这个。这是你家装在客厅的针孔拍到的。」 画面里,傅璟瑜买了菜回来似乎累得不行,伸长双腿就往沙发上一瘫,躺尸似的,下一秒,他突然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吓得把手机都扔了出去,然后急躁地站起了身来回踱步,一会咬指甲一会抓头髮。 「再后来,他好像留了一张纸条,但监控没有拍到,所以不确认他把纸条藏在哪里。 藏完纸条后他就离开了,我查过窃听,没有简讯提示音,所以我怀疑可能是什么社交软体发来的消息。」 「其他的也看了,都没有收穫?」 顾宇哲无奈摇头:「我把房子里明的暗的都找出来看了一遍,包括小区里的和小区周围的,目前只能确认他是自己一个人主动步行往西边的方向走,其他的要等陆薇薇走访回来才知道。」 说曹操曹操到,正提到她,陆薇薇就飞一般沖了进来,高声喊道:「我查到了!」 「查到什么了?」 陆薇薇把手里的u盘递给顾宇哲:「我顺着他走的方向把沿路所有的监控都拷回来了,他没走多远,到高速路口就上了一辆车,车牌号兰b12345,黑色宝马。」 应呈立刻说:「欣和洗车行的那辆套?牌?车!」 「对!就是那辆!我们后来找交管局让人家帮我们追踪,但一直没消息,没想到自己送上门了。」 「往哪边走了?」 「上了高速转了一圈又下高速了,但是下了高速以后去了哪我还没查到,赶回来申请交管局协助。」 「行,抓紧给交管局那边发一份协查通告,全境通缉这辆黑色宝马!事关璟瑜安全,必须尽快出结果!」 「我知道,这就去!」 陆薇薇转身就往外跑,叶青舟就站在门边,突然一侧身,她跑得太急,被这么一撞摔了个趔趄,叶青舟连忙把人扶住:「没事吧?」 她愣了愣,「哦」了一声,勉强说了声「没事」,然后瘸着腿跑了,明显是磕到了腿上的旧伤。 应呈扫视了一圈,又问:「谢霖的案子是黄局在负责吗?现在什么情况?」 「秦一乐去那边帮忙了,一组三组的人都在大面积做走访,技术科的人全员出动,要把方圆几千米范围内的所有监控都查一遍,这会都没空呢。」 ——要不然应呈家的监控也不可能就他一个在看,实在是没有人能脱得开身关注这边的失踪。 「我知道了。我认为璟瑜的失踪和江还的谋杀案有一定关联,只要能查出杀害赵欣和的真兇,就能找到璟瑜。 鑑证那边徐帆会加急做,顾崽,你帮我查个人,允许你使用任何合法的和没那么合法的手段,最好精确到祖宗十八代。」 顾宇哲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支支吾吾地问:「什么人?」 「林望。双木林,希望的望。」 「就这?」 「孤儿。男的。没了。」 他「啊」了一声。 应呈抬脚就是一踹:「赶紧去!」 可怜无助又迷茫的顾崽只能连滚带爬地跑走了。走之前反应过来,不忘回头叮嘱一句:「我可是守法好公民!」 ……哪来那么多「没那么合法的手段」! 应呈没管,只是又拍了叶青舟一把:「走,我们去提审江还。」 说着,忽然又痞里痞气地笑了起来:「去之前把衣服换回来。」 103、欺骗 换了件干净衣服好不容易才有点人样的应呈这么一换,又变成了那副随时都要嗝屁的样子。 正准备进门,却又犹豫地挠了挠头,小声说:「哥,你能唱红脸吗?」 叶青舟绷着脸,隐约透出一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戾气,白了他一眼:「不能。我们俩又不是没搭档过,怎么现在倒是缩手缩脚的了?」 「我就是觉得……谢霖不在我有点不太习惯。」 叶青舟又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推门进去,把手里摆设用的文件夹「啪」一声往桌上一拍:「没想到我们能活着回来吧?差点就要去跟谢霖做病友了,没什么想说的?」 江还被他这单刀直入的审讯方式吓了一个激灵,缓缓抬起头一看,只见应呈一身是伤,看起来格外狼狈,熘熘达达双手插兜地走了进来,刚吊起来的心顿时又放回了原地,就连嘴边即将满溢而出的那声呢喃,都及时咽了回去。 第362页 应呈和叶青舟有椅子不坐,倚在桌前伸直了两双大长腿,垮着肩膀吊儿郎当地说:「我爸为了保护当年唯一倖存的那个目击者,把「3.07特大纵火案」藏得像个宝似的,还跟我说那是什么……让我想想……哦!潘多拉魔盒。 说什么打开了就回不去了,回不回得到过去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差点回不来了。」 叶青舟轻哼一声接了句话:「什么潘多拉魔盒,我看叫定?时?炸弹还更贴切一点。」 江还整个人都颤了一下,骇得瞪大了眼睛:「你们查到了「3.07特大纵火案」?」 应呈抓住这个时机,突然一皱眉心,眼底爆发出山海倾颓一般的恫吓:「谢霖不就是为了这桩旧案才被你打?黑枪的吗?」 他指着自己的胸膛一步步紧逼过去:「那一枪瞄准的是我!如果不是谢霖及时扑出来为我挡枪,我现在应该躺在曹叔的解剖台上准备被他开膛破肚! 你替我挡了一刀,我养了你一年多,直到把你养进了这个拘留室自首说自己刚杀了人! 这份救命之恩我应该还清了吧?那谢霖呢?我欠他的用什么还!你怎么……你怎么敢对谢霖下手!」 应呈的手指正点着自己的眉心,距离过近,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唿吸拂过自己的脸颊,江还更清晰直观地看到了那双眼睛深处所酝酿的滔天仇恨与悲痛。 那一枪打中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兄弟谢霖。他们或许曾出生入死,或许一起在便宜的路边摊撸过串,也或许曾为了一点小事吵得不可开交,又或许默契地抓捕并审讯嫌疑人,破获诸多大案。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他所不曾参与的、独属于他与谢霖的过去。 自己参与了什么呢? ——参与了他的谋杀,参与了他的离去,参与了所有摔碎这些回忆的暴行。 恨他,也难怪。 「说话!江还!你告诉我,我欠谢霖的要怎么还?像你一样以命偿命吗?」 江还深情地注视着他,用目光描摹他的五官,连同他此刻的怒火也一块刻录进脑海深处,并不说话。 如果他连应呈的仇恨都能忍受,那就没有什么是他扛不住的。 叶青舟想了想,没有打乱应呈的条理顺序,而是掏出那个zippo的打火机,一开一合地把玩起来。 寂静的审讯室里响起了有节奏的「咔咔」声。江还的前额迅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出了冷汗,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应呈,沉默片刻后才终于开了口:「你并没有查到当年的事,你在诈我,你仍然一无所知,对吗?」 应呈迅速切换了另一种审讯方式,他直言不讳:「是。我确实拿到了当年的卷宗和所有的证物,但我还没来得及看就在高速上挨了枪子,车被打中了油箱,不仅把卷宗和证物全部烧毁,我还差点死在车里。」 说着,他就撩起了上衣,露出精壮却布满老旧伤痕还缠满了染血绷带的胸腹:「来,看看,江还,抬头看看!这就是我为了你的清白付出的代价!」 江还的神经像一根弦似的随着打火机的「咔咔」声而忽一下绷紧又忽一下放松,临在崩溃边缘的他在这种刺激下很快发作起来,突然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喊道:「我没有清白!」 「谁都知道赵欣和不可能是你杀的!」 「有什么不可能?你有找到哪怕一丁点可以证明我无罪的证据吗?只不过是借着什么疑罪从无的说法拒绝相信而已!应呈!我就是兇手!你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愿意相信我真的是罪有应得?」 叶青舟不动声色走上前来,应呈识趣地没有开口。只听他一边把玩着那个打火机一边说:「你罪有应得?嗯?那福利院的那些孩子们呢?他们也像你一样迫不及待想找死吗?」 江还浑身一颤,冷汗从发梢上滴落下来,孩子们临死前的嘶吼,那双被火烫掉了一层皮却仍然拍在玻璃窗上想要求生的嫩粉色小手,这么多年来越是企图遗忘越是刻骨铭心的噩梦潮水一般涌进大脑,浩瀚的记忆膨胀起来,仿佛要钻出大脑,疼得他低低嘶吼,说不出话。 「三十一个孩子,他们到底干了什么,才会被活活烧死?你以为你死一次就能还得清了吗?林望!」 他整个人都震了一下,僵硬地抬起头来,目眦欲裂:「你说什么?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叶青舟冷笑一声,齿轮一拨,火星就点燃了那根棉芯,火焰的气味钻入大脑立刻被放大了一万倍,江还失控地挣扎起来:「拿开!把它拿开!灭掉!」 应呈抓住叶青舟的手把火苗又往前递了递:「你不是有能耐放火杀人吗?这么点小火苗你就受不了了?给我看着它!」 「当年的那把火可比这小火苗大多了,怎么不见你怕成这样?你不是一心忏悔说自己罪有应得吗?难道还怕那三十多个孩子来敲门?」 江还整个人都缩成一团,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嵌在椅子里:「不要说了……把它灭掉!」 「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应呈敏锐地抓住了那个临界点,一把夺过打火机「咔」一声灭了火。 只听江还颤抖着抬起头来,悽惨一笑:「想知道是吧?好,那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他又垂下头去,审讯室里一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良久,才听他又开口低声说:「从前有家福利院,院长是个中年发福的老好人。他总是无条件接收所有的孩子,导致福利院人满为患入不敷出,孩子们都过着飢一顿饱一顿的生活。 第363页 就算他为了节省开支把福利院搬进深山老林,也依然无法支持运转。 于是他去做了很多採访,到处拉资助,一来二去出了名,钱多了,被送来的孩子也多了,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收容的孩子里,有一大部分都有智力上的缺陷,这些孩子进入福利院后会有专人进行管教,教会他们什么是游戏什么是工作。 游戏就是被爸爸们打,骂,用菸头烫,被皮带抽。玩游戏是有好处的,只要哄爸爸们开心了,说不定就能被领养回家吃好的喝好的,就算他们天生智力有问题,也知道要过更堂堂正正的生活。 至于工作……工作就是陪那些爸爸们上床。陪一次睡,就是一个工时,一个工时就可以换一顿饱饭。 福利院的孩子,都是这么活下来的。如果是少数那些智力正常的孩子,还要更惨一点。 与外界隔绝之后,他们的生死全都由福利院掌控,要么打要么骂,再不听话送给爸爸们强?奸也是另一种价格。小孩子又有什么能力反抗呢,多干几次就完全麻木了。」 叶青舟和应呈就这么默默地听着,余光瞥见应呈越攥越紧的拳头,叶青舟连忙一把按住,只听江还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俩一眼,扯出一抹悽厉的苦笑,继续说: 「我是……最幸运的类型。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进入了这个地狱,是可以用来定制的「高端产品」。 我从小在哥哥姐姐们的痛哭里过着优越的生活,我可以吃饱肚子,住单人间,学认字,学画画,穿干净的衣服,睡干净的被窝,还要每天被检查身体,看看有没有长到可以「出货」的地步。 我不用担心挨打,我需要担心的是长大。我每天都在控制饭量让自己长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我时常半夜饿醒,也时常胃疼得睡不着,可我害怕,我太害怕那种被「出货」以后的生活了。」 他看着沉默的两个人,忽然问:「你们呢?你们小时候经歷过这种恐惧吗?你们害怕长大吗?你们现在为了大成哥的死可以执着地要一个真相,那二十多年前,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 是我不值得吗?你们在想着明天不要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却在庆幸着今天又平安活过了一天。 应呈!回答我!为什么二十多年前你们警察没有人来救我!大家都是孩子,为什么只有我要过不一样的生活?为什么?」 应呈的手用力过勐,攥得有点疼,他吐出一口气,只说:「你应该清楚,这不应该怪任何一个具体的人。」 「对。不应该怪你,更不应该怪任何一个人。错的是我。既然我不是一个被期待出生的孩子,我就不应该活下来。或许我爸带过套,也或许我妈吃过药,可我太顽强了,怪得了谁呢?」 叶青舟不动声色撇开应呈的手,冷冷说:「少避重就轻。那场大火是怎么回事?」 「是我放的。」 「说清楚!」 他又缓缓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才说:「我避免不了长大,就像我避免不了自己的出生。那天,我被「出货」了。我……我太害怕了,他应该没有想到我一个孩子会有这么大的力量,我也忘了我用的是什么,总之我顺手抄了一个什么东西,只用了一下,就把他砸死了。 我也没有想到人会这么脆弱,只是从后脑勺砸了一下就死了。 他死以后,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福利院一定不会放过我,要弄死一个孩子太简单了,所以我想到了逃跑。 但是……我救不了那些孩子,我救不了他们……我恨这个福利院,这是个地狱,这些孩子们永远无法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他们一生都只能生活在阴影里……」 有莹莹的光在他眼眶里滚动,他痛苦地摇了摇头:「他们走不出去了……我们都走不出这个噩梦,所以,所以我……」 应呈用沙哑的嗓音接上了这句话:「所以,你放了火。」 「是。我放了一把大火。我在……救他们。」 他一把拍在审讯椅上,排山倒海一般的威压倾碾而来,只听他厉声质问道:「你自己接受不了就杀人放火吗?」 江还揪住他的衣领往下一拽,迫使他与自己贴得更近,冷笑着说:「那不然呢?这些孩子们从进入福利院的那一刻起就走不出去了,被虐待,被强?奸,被卖?淫,这些回忆会跟着他们一辈子! 他们永远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你看着我,看着我!难道我活着还不够痛苦吗?他们即使活下来也不会过得比我更好,死亡才是他们唯一的解脱!」 审讯室里一时冷寂,良久,江还才终于松开了手,苍白一笑:「我只不过是在救他们而已。」 应呈捋平了自己的衣领,问:「那赵欣和呢?他虽然智力有问题,但他仍然在努力生活!他学会了洗车,他一个人能照顾自己,他又做错了什么要在离开地狱之后又被你这只恶鬼追上!」 江还的手剧烈颤抖,有眼泪滚落下来,他嗫嚅着说:「我不知道。当时我不清醒,没有善恶,但我现在是清醒的,我知道我错了,我也知道我该为他偿命,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还有一个孩子呢?」 「什么孩子?」 「少装蒜,我问你活下来的那个目击者呢?璟瑜呢?」 他忽然打了个颤,别开了脸:「傅璟瑜的事,你问他本人不是更快吗?」 第364页 「璟瑜失踪了。」 江还脸上毫无起伏,应呈就「嗤」一下笑出了声:「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啊。」 「我并不想谈论有关于他的事情。你们要的不是真相吗?我已经给了!这次的谋杀案,甚至二十一年前的纵火案都是我干的,要判刑也好,要枪毙也罢,我都认了!」 「好,你想认罪是吧,那先告诉我,你从医院离开以后到你杀人放火之前的这段时间你在哪?」 「我犯病了,神志不清,所以不记得了。」 「那你是怎么约出死者赵欣和的?」 「不记得了。」 「赵欣和自从被领养之后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家,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江还犹豫了一下,攥起了手:「偶遇。」 应呈被他气笑了:「茫茫人海,时隔二十多年,你就这么遇到了赵欣和?」 「我不也从茫茫人海里,偶遇到了你吗?」 他一噎,叶青舟就立刻接过了话:「偶遇?你每天偶遇这么多人怎么偏偏只杀了赵欣和呢?难道你还能认出二十多年前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认识的人现在长大的样子?」 江还看着他:「我记得当年跟我一起生活在地狱里所有孩子的脸。我记得哪几个被领养了,哪几个又被我放火烧死,这二十多年来,每次噩梦,每次犯病,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应呈调出那张铁丝的照片,递了过去:「认得这个吗?」 江还突然顿了一下,死死抓住了扶手以避免颤抖的幅度过大,应呈便恶劣地笑了起来:「这上面有血,想不想知道是谁的?」 「我知道,是傅璟瑜的。」 「不,不是。」他注意到江还死死抓着扶手的手背青筋暴突,关节泛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轻声说,「谁能想到二十多年前保存的证据也能做这么精确的检测呢。你不知道吧,现在的刑侦技术手段,甚至可以从茫茫人海里捞出你的祖宗十八代,遗弃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只要我想,没有我找不到。」 江还嘴角翕动,有什么话即将脱口而出,但被他一咬牙忍住了,应呈继续说:「你想先听谁的?你父母的?还是你的兄弟姐妹……」 「你在骗我。」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可怕,即便在这种情况下,笑意里依然带着些许独属于他的狡黠自信,「你凭什么以为你能骗过我?且不说我是学心理的,就算我不是,你也骗不了我。 我太了解你了应呈。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骗我,你不可以。 因为你在我这里是透明的。二十一年前爱心福利院的那场大火是我放的,二十一年后欣和洗车行的那场大火也是我放的,都是我!我罪有应得,送我进监狱吧应呈。」 应呈摇摇头:「不,你永远不会入狱。我从不冤枉任何一个人。」 说完,他就抓着叶青舟一起走出了审讯室:「叫两组兄弟倒个班,颠来倒去用这些问题再审他个几小时,这小子已经在崩溃边缘了,我到要看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叶青舟看着他笑了一声:「拿我当谢霖用了?」 他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谢霖仍然生死未卜,刚刚焦躁的态度立刻软了下来。 叶青舟并无他意,按了按他的肩膀以作安抚,熘达到刑侦办公室帮他叫人去了。反正现在刑侦他可是熟门熟路。 徐帆飞奔而来,把报告单拍在他手里,喘了口气:「给,报告单。」 「dna的?」 「dna比对还没出,指纹的先出了。」徐帆脸上带着些许一言难尽的暗示,接着说:「我在铁丝上提取到两枚残缺的指纹,你猜是谁的?」 「没空跟你玩,快说。」 「当年的刑侦技术手段比较落后,铁丝特别细,就算留下了指纹也很难提取,就算提取出来也十分残缺,几乎不可能用于对比,但现在由于技术进步,像这种从铁丝上提取的残缺指纹也完全是可用的。 只不过……二十多年前的那枚旧指纹没有比对上人,现在暂时只能确认是个小孩子的指纹。」 「等会?二十多年前的旧指纹?什么意思?还有一枚新鲜指纹?」 徐帆用夸张的动作大幅度地点了点头:「特别新鲜,你看一下就知道了。」 应呈皱着眉头把报告单翻到了最后,惊了一下:「叶青舟?」 他点头:「对,是他。而且还差点把我的旧指纹给覆盖了。」 「怎么会是他的指纹?老警察了,照理来说不应该犯这种污染证物的低级错误啊。」 他索性把那捲铁丝拿了出来:「还有这个,你自己看吧,应该不用我说了。」 应呈接了过来一看,就发现铁丝的一端有一个新鲜的拗口。 这卷铁丝经过二十多年早就氧化发锈变得特别脆。很明显,有人把这卷铁丝拗走了一截。 更准确地说,是叶青舟不惜污染证物,偷偷拿走了一小截铁丝。 当时虽然情况紧急,但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铁丝上还没有这个拗口。 如果是叶青舟,那唯一的机会,只有他背过身去接电话的那个瞬间了。 可……他无缘无故地拿这铁丝干什么? 难道……不,不可能。 徐帆显然洞穿了他的想法,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也觉得不会。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你瞅瞅这拗口,别说是我这个搞痕检的了,就算是个小孩子也能看得出来。 第365页 再说了,他拗一截铁丝走也掩盖不了什么。我估计他是又有什么鬼点子,背着我们在搞事情呢。只不过……」 他咬了咬牙:「破坏我证据,迟早弄死他丫的。」 应呈没忍住,扑哧一下:「你可拉倒吧,那一车证据都是我烧毁的,你不先朝我动手?」 「去你的,滚吧。我忙去了。你要的dna结果还没出来呢。」 「不应该啊,指纹都出来了,怎么dna还没出来?」 徐帆气得直磨牙:「你还说!还不是因为你?」 「关我什么事?」 「你们家顾崽是不是天天往技术科跑,都快把人家技术科给弄成刑侦二队了,人家技术科主任跑黄局那一顿哭天喊地的,说照你们这么借人,人手根本不够,结果今年财务预算全拨给技术科了,给他们一次性多招了三个人,你知道这三个人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那台破机器还得多熬一年! 我告诉你这事我跟你没完!归根结底都是你害的! 我那机器去年就想换,不给我拨款,去年的钱给你们刑侦了,今年的又给了技术科,还想要dna结果呢,那老古董还能动就不错了!」 平白无故挨了他一顿牢骚,应呈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也怪我?平时给你们鑑证的拨款也不少啊,你不能自己申请吗!」 徐帆懒得理他,顾自回去接着赶报告了,应呈看着他的背影却突然陷入了某种沉思。 他们市局,是真穷啊。 104、天才 应呈一走进刑侦办公室,陆薇薇就青着一双眼迎了上来:「老大!你让我查的事我查完了!」 她递上来一本记得眼花缭乱的笔记本,应呈扫了一眼愣是一点头绪都看不出来,只听她指着上面东一个西一个的人名说:「我都快把「6.09杀人案」的资料给翻烂了,还有网上所有能查到的资料,都挨个比对了一遍,这才把当年所有参与报导这件案子的媒体和公众号都核实到人。 但是,这件事上了热搜以后吸引了很多围观群众,去年又是短视频正流行的时候,人手一部手机拍照录像传上网,因为拍的都是警方办案,很少有人调转摄像头拍自己身边的人,所以根本不可能根据画面里拍到的人来逐个核实。」 「那你的意思就是这条线索断了?」 「不!我查到了!虽然没有办法通过人脸来识别,但我向平台要来了所有帐号的ip位址,又让技术科帮我核实了每个ip的实际地址,本来是打算核实这些人以后再向他们询问当时有没有注意到可疑人物,或者他们手机里还有没有没有上传但没有删除的其他视频照片。结果,技术科这一查,居然发现几十个ip位址里,有一个是假的。」 应呈顺着她的指尖,看见笔记本上有一串红圈标出来的数字:「123.1.432.101?这什么玩意,连我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个假ip。」 陆薇薇皱起了眉,苦着脸说:「老大……这就真的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了,这题超纲。」 角落里的顾宇哲却突然腾一下站了起来:「等会?这ip多少?你再报一遍?」 「123.1.432.101?」 「我在哪看到过这个ip!」他说着疯狂翻动起桌面上的一片狼藉,把几本笔记本翻得哗哗作响,嘀咕道,「我记哪了……」 应呈恨铁不成钢地嘬了个牙花:「我说你们记东西能不能有条理一点,学学秦一乐好吗?」 陆薇薇一边心道您记得也不怎么有条理,一边默默把自己打满了草稿的笔记本拿了回来。 「找到了!就是这本!」顾宇哲终于从某个角落翻出了一本积灰的笔记来,应呈一见上面记满了1和0就头痛:「你这记的都是什么东西?」 他连忙解释:「是二进位的代码,我当时破译了好几个月才破出来。这个ip位址里只有01234五个数字,其中第二串的1和和第四串的101没有意义,但是第一串和第三串的1234各代表了一串二进位代码,1是1011,2是1001,3是0100,4是1100,再加上没有意义的1和101,这个ip位址就解析成了上下两串代码。 123.1就是1011100101001,在二进位代码中可以转换成汉字天。 432.101就是110001001001101,在二进位代码中就转换成了汉字才。天才!」 应呈被这串数字绕得头大,只能伸手在他肩上一拍,由衷夸了一句:「厉害啊我的儿,你怎么破译出来的?」 「这根本就不是人脑能解析出来的,我做了个小程序,几个月不眠不休一直运转,试了上亿种可能性,才试出这唯一一种能转化出东西来的结果。」 陆薇薇咂舌:「那你在哪看到过这个ip?」 顾宇哲稍显青涩的脸却老气横秋地皱成了一团:「老大,你记得去年那个苏婧绑架案里,有个假交警用远程pos盗刷机刷走了你卡里的三千万吗?」 应呈立刻反应过来:「黑市网上卖盗刷机的那小子?」 「对,这就是当时我截获的ip。我本来以为他只是在真正的ip上作假,只要我解析到底是可以破译出真正的ip位址的,没想到他手段这么高明,解析到最后,只破译了他的一个签名——天才。」 「能找得到他吗?」 「如果能找到的话我当时就去逮人了,他在黑市的那个id我一直监控到现在,再也没有上线过,所以……」他是真的在黑客技术上被单方面完全碾压了。 第366页 应呈沉吟片刻,问陆薇薇:「这个ip发过什么东西?」 她回过神连忙「哦」了一声,拿过顾宇哲的平板,一边点一边说:「是个一次性的小号,只发布过一个视频,但曝光率高得离谱,我谘询过平台,平台说查到后台有被纂改的痕迹。视频大意就是顺着当时的风向煽风点火骂警方无能。咦……居然更新了?」 「让我看看。」应呈连忙夺了平板,只见刚刚三分钟前更新了一个视频,画面里是一辆熊熊燃烧的轿车,配的文案是—— 「再见」。 陆薇薇惊唿出声:「老大!看车牌号!」 ——「兰b12345」!那辆黑色宝马! 叶青舟突然沖了进来:「应呈!走!出警!有辆轿车起火,车里还有人!」 「什么?」应呈一惊,差点摔了手里的平板,璟瑜……璟瑜就是坐那辆车失踪的! 他飞奔而去,却惊觉自己没有能用的车,站在满满当当于他而言却无比空旷的地下停车场。 没有光,没有风,更没有声音。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穿白衬衫的人影,有时稚气未脱,安静窝在教室座位上埋头做功课,有时又惊弓之鸟,团成一团缩在角落,一丁点动静都能吓得起跳。 现在,这个人又一次从他生命里消失了,就连这句十一年前没来得及说的「永别」,也不是亲口说的。 他就像幻影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鲜血淋漓腐败生蛆的旧伤上敷上温柔的良药,让这道伤不痛也不痒,不再流血,不再恶化。然后,他就又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那辆熊熊燃烧的车不断在眼前闪烁,有什么声音像利剑一样刺进耳膜里去,在他的大脑里反覆戳刺、碾压、搅动,疼得他几乎失控癫狂——是幻听。是璟瑜惊恐的痛唿,以及他绝望的求救。 他蓦地想起了那个墓志铭——「他没有消失,只是化成了深海里的瑰宝」。 这次,他像宝藏一样深藏回忆连想一想都要小心翼翼充满虔诚的少年,是真的要消失了。 因为他清楚的看见,那个一身简单校服的少年被困在一辆着了火的轿车里,火舌一点点吞没了他,他用力拍打车窗,吶喊着求救,火烧火燎的剧烈痛苦令他五官扭曲,但应呈听清楚了,他喊的是—— 「应呈!」 叶青舟这一喊与幻觉交叠,一把把他拉回了现实,惊觉自己已被冷汗湿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叶青舟立刻紧张起来:「没事吧?」 「没事,走,去现场!」 他也没车,但他尚且记得冲进地下停车场之前应该拿一把公车的钥匙。 上了车,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他这才沉着声说:「冷静。消防说百分百人为纵火,我已经通知徐帆和曹叔去现场了,他们俩会尽快核实死者身份,在结果出来之前,那个死者都不能肯定是傅璟瑜,听明白了吗?」 应呈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回神,想起那个视频配的文案,「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叶青舟一边开车一边又叮嘱了一句:「我可告诉你,现在你的安全我负责,如果你不能冷静控制自己的话,别怪我做事不留情面。」 他紧紧攥起了手,深海一般的通孔里突然喷发出炽热的怒火,答非所问地说:「哥,如果我要杀人,别拦我。」 叶青舟把车开得起飞,腾出空来看了他一眼,只觉心头髮颤。 他跟各种各样的犯罪分子打交道,见过太多的亡命之徒,应呈现在的表情…… 跟那些被逼入绝境的亡命之徒一模一样。甚至连他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形容词——危险,太危险了! 车停在一个露天停车场,跟那个帐号所发的视频背景一样。 只不过……很显然,拍视频的时候可能才刚起火,因为现在火势蔓延,已经接连烧了好几辆车了。 在水柱沖刷下,火势逐渐得到了控制,正在一点点熄灭。应呈看见火中那辆只剩框架的黑色宝马,驾驶座隐约有一个被高压水枪沖得支离破碎的人形,心忽然揪了起来,下意识就要上前,却被叶青舟一把拽住了,像铁钳一样的大手用力过勐,攥得他手腕都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他一侧头,就听叶青舟冷静地说:「你别动。」 「哥!」 「我说了,你不能保持冷静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更何况,那并不一定傅璟瑜。」 对傅璟瑜有可能就是「x」的这个怀疑,只不过是一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而现如今,对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恐惧压倒了一切理智的怀疑,应呈仍然想要上前,叶青舟却如同扎了根一般巍然不动地把他箍在原地:「他的目标是你。如果他想烧死傅璟瑜,一定会让你见过过程,而不是只给你一个结果。应呈,你别忘了这小子有多擅长玩弄人心。」 他脑海里一声闷响。是的,「x」太懂怎么折磨一个人了。 他那虐待江还的手段触目惊心,更能让璟瑜在脱险多年以后仍然恐惧他的名字,足见他精神控制的能力有多令人绝望。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轻易让自己最重要的筹码死去呢? 回过神来,他却几乎能确认车里的那具尸体不可能是璟瑜了。 让他误以为死的人是璟瑜,痛苦得撕心裂肺,再告诉他璟瑜仍然是失踪状态,且他永远不可能找到璟瑜,才比较符合「x」一贯以来的恶劣性格。 第367页 于是他唿出一口浊气,再睁眼,仍然是那个天塌下来他也能一个人扛住的应呈。 「这是个正规的收费停车场,出入一定有记录,顾崽!去查出入记录和监控!陆薇薇你负责走访,问问其他车主有没有发现异常!秦一乐……秦一乐人呢?」 刚刚赶到的顾宇哲咽了口口水小声说:「他被黄局借走了,还在查那个狙击手呢。」 应呈嘬出个牙花来,挥了挥手让他们先去忙,叶青舟若无其事地收回拽住他的手,说:「什么事?我去。」 「哥……」 「客气什么,我本来就是来代替谢霖的,有什么事你只管使唤。」 他闻言垮下肩膀,痞里痞气一声坏笑:「那我不客气了。哥,麻烦帮我去问一下报案人,我去找消防队的聊聊。」 叶青舟没有推脱,点了头就走,刚迈出一步却又回过头来,严肃地说:「应呈,我再提醒你一遍,我的责任是保护你的安全,如果你敢乱来,我会和谢霖一样去给你挡刀挡枪挡子弹,不想我有事,你就给我安安分分的,听清楚了吗?」 「我知道。」大火虎虎生威,应呈就站在那狂烟热浪里站没站相地向他一扬手,叶青舟吊在嗓子眼的心松了半截,这才走远。 水管从四面八方拖曳而来,像蛛网一样,沖天水柱之下火焰已经被彻底压制,黑黢黢的污水积蓄成了一个小小的潭。 确认明火已被扑灭以后,圆脸微胖的消防队长才摘下防护帽抹了把热汗,啐了一口:「妈的,烧哪不行烧停车场,一停车场的定?时?炸?弹。」 「你好,刑侦支队的。」 他憨憨一笑,伸出了戴着厚重手套的手:「你好你好。」 徐帆还没到,曹铭只能换了双长筒雨靴踩在水坑里,近距离观察着尸体。 应呈收回黏在尸体上的视线,问:「这么肯定是纵火吗?」 队长点头,伸手一指:「是停车场其他车主报的警,电话里描述说车是自爆的,爆了一下以后火一眨眼就蹿出两三米高,就算是自燃一般也达不到这种速度,而且从我们接警到我们到达起火地点开始灭火,前前后后总共不到五分钟,那个时候的火势就已经蔓延到周围的车辆了,这种速度明显不正常。 刚刚灭完火以后我检查了一下,油箱是满的,人坐在驾驶座,安全带还扣着,钥匙就插在孔里,但副驾驶摆了一整箱白酒,后备箱是另一个爆炸点,我还没打开,但我怀疑后备箱里应该也有一箱白酒,起火点不是油箱,而是副驾驶座的酒精,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会不会是车里气温太高,才引燃的酒精?」 「不会,车里还发现了引火装置。」 「引火装置?」 「香菸。白酒瓶是打开的状态,车又是密闭的,只要酒精挥发到一定程度,空气中含量超过百分之三就会引发爆炸,更不要说有香菸点火了。」 「爆炸……大概需要多久?」 「不一定。我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具体是什么浓度的白酒,多长的香菸,什么样的白酒瓶都还不知道,这个要等你们的鑑证工作人员详细检测了。」 「大概呢?」 「估算的话……在五到八分钟内吧。」 应呈咂舌:「这么快?」 队长又憨憨一笑:「这你们就不懂了吧?本来这天就热,停在露天停车场又暴露在太阳直晒下,只要几分钟车里的温度就能达到四十度以上,大大加快了酒精的挥发速度,如果他把所有的白酒瓶全部打开,或者直接泼洒在车内,挥发速度还会更快,五到八分钟已经算是保守估计了。」 应呈点了点头,打电话通知顾宇哲注意起火前五到八分钟靠近过这辆车的人,刚挂电话就见叶青舟走了过来,朝他一摇头:「第一报案人是这个停车场的车主,没发现什么可疑人物,也没注意过这辆车,只说是突然爆炸,烧得非常快。」 「消防队说发现了延时起火装置,所以起火的时候纵火犯肯定不在车边上,但是……他拍了视频。」 应呈说着回忆起了那个视频,突然往后退了几步,找了个角度站定,「应该是这个位置。」 叶青舟站在他旁边,树荫下本来就是热门车位,身边还有个大垃圾桶,忍不住嗤了一声:「还挺会挑地方。车自爆的动静很大,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了,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那也不能漏了。」他喊了一嗓子陆薇薇,交代她走访时问问自己现在所在的这个点,陆薇薇听清楚了,点了点头接着问话。 「对了,曹叔都到了,徐帆呢?这小子最近怎么老迟到?」 「他那人手不够,光是谢霖中枪的现场就有得忙,我听他说赶报告赶得机器都快报废了,脱不开身正常。」 叶青舟「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倒是顾宇哲忽然打了个电话进来,应呈接了,重重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知道了,你接着查。你那边监控能看得到我的位置吗?行,那我让陆薇薇帮你留意,你那边查完记得找她拿监控。」 他挂了电话又向陆薇薇打了个招唿,这才说:「死者是个女人。你认识。」 叶青舟打了个寒颤,有股凉风从脚下直窜天灵盖:「谁?」 「蒋欢欢。」 ——冯小月和马晟被杀案告破后莫名失踪,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护士,送了颗炸弹为杀害马琼制造机会的蒋欢欢? 第368页 叶青舟只觉头髮都快奓起来了:「怎么会是她……」 「用完就扔,真是他的作风。我怀疑站在这个位置拍视频,甚至帮他动手杀人的,就是那个做pos盗刷机的黑客。等这个人的利用价值被榨干了,他就是下一具尸体。」 「等会……」叶青舟一眯眼睛,「如果那张照片也是那个黑客帮他拍的,那他跟着「x」的时间已经至少一年,pos盗刷机也做了,三千万也偷了,他为什么还不杀这个黑客?」 「有用?」 「有什么用?」 应呈愣了一下,一低头瞥见自己手里的手机,想起谢霖说过的担心手机被窃听的那句话,冷风突来,打了个寒颤,骂了句「卧槽」。 叶青舟一把把他的手机往下一按,摇了摇头:「顾宇哲?」 「他不行。」让他查那个黑客的ip位址都还没查出来呢,手段比他高多了,真在他手机里动过手脚,他也未必能破解出来,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他这会估计没空。」 徐帆终于匆匆而来,向曹铭打了个招唿,他交代了两句,就连忙熘到了应呈这个遮阳的小角落:「你俩还有心思躲阳呢?又是差不多的手法。」 「酒精加汽油,先打晕再放火?」 他摇头,意有所指:「模仿犯案,失手了。」 「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是不是失手,下手太重,整个头都被砸碎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死后焚尸,人是被打死的。」 应呈一皱眉:「不是因为爆炸?」 「肯定不是,先后我还是能分出来的,不过这具尸体损坏比赵欣和严重多了,我得仔细解剖后才能告诉你更准确的信息。还有,死者是个女人,这一点我能确定。放心吧,傅璟瑜……应该没事。」 ——在发现他的尸体之前,都必须默认,他仍然在某个不知名角落,好好地活着。 他点头:「我已经知道了,顾崽查监控看见了这辆车的司机。」 既然死者不是璟瑜,那…… 他那个闪着光的小少爷去哪了呢? 还未及深想,手机就突然震动,吓了他一个激灵,再一看来电号码更是一惊,连忙接了起来,寥寥几句挂了电话,拽着叶青舟就走。 「怎么了?」 「是谢霖!」 叶青舟悚然一惊,心脏便骤然擂鼓一般狂跳起来。 105、检讨 医院的电话已经深深刻进了应呈的dna,恐怖程度比他们刑侦的接警号码还要更胜一筹,只要一响必没好事。但这次除外。 ——谢霖转入普通病房了。 在icu躺了几天以后,身体各项指标趋于正常的谢霖终于被宣布脱离了危险期,本来只能隔着那扇厚重铁门遥遥相望的应呈也终于能够在普通病房看见他了。 他仍未转醒,戴着唿吸面罩连接着大小仪器安静躺在染着血的被窝里,氧气瓶在床头挂着,咕咚咕咚地冒着泡,应呈伸手摸了一下他苍白的脸,仿佛被烫着一般缩了回来。热的…… 这个人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活着。 老主任合上病歷,又幽幽看了这两个伤病号一眼,轻声说:「我可警告你们,现在从icu到我们外科再到楼下急诊床位全部爆满,你们给我悠着点,注意安全,听到了没有!再进来一个我可没多余的床位安置了,睡地板去吧!」 应呈讪讪点头:「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我发誓我绝对不进来讨你的嫌。主任,他怎么样了?」 「知道自己讨嫌就好!我下的医嘱你就没遵过一个!至于他嘛……生命体徵比较平稳,只能说是暂时脱离了危险期,今明两天应该就会醒了。 但是肺功能损伤非常大,我们尽全力抢救以后也只剩单侧肺了,恢復得好的话维持日常生活没问题,但是剧烈运动绝对不可以。」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以后没法在一线做刑警了?」 老主任嘆了口气,何尝不为这个年轻而又血气方刚的人民警察感到痛苦和惋惜:「你说要是动脑,可以,不影响。但如果是亲自追击犯人,那不可能,他比平常人少了一半的肺活量,一运动是供不上氧的。」 应呈微微攥紧了拳头:「我知道了。」 「我听说是被人报復的?那你们得找专人保护照料他才行,我们医院的保安没办法应付这种事,不过我已经交代过护士,把他安排在最角落的病房了,保险起见还用了个假名字,你们出院的时候记得给我改回来。 医院也会加强排查,但是上次那种炸医院的事要是再发生一次,你们市局就真要上我们医院黑名单了。」 他看了叶青舟一眼,意有所指:「他应该很容易就能查到谢霖的所在地,之前没动手可能是因为不确定他能不能醒过来,现在……」 「我知道。可我还得保护你。你别忘了你也是他的目标之一。」 「他刚杀了蒋欢欢,这是对我下的另一张战书,提醒我游戏已经进行到下一环节,所以在这个关头他不会轻易朝我下手的,毕竟我要是死了,这游戏就没得玩了。」 「放屁!」 面对叶青舟简单粗暴的质疑,应呈只能立刻缴械投降:「行行行,你在这守着谢霖,我让顾崽二十四小时跟着我,绝不让我自己落单,这总行了吧?」 「不行。那小子就鼓捣电脑厉害,实战他连陆薇薇都打不过。」 第369页 「他打不过我打得过啊,你别忘了我是个能动的好不好?现在谢霖昏迷不醒,醒来估计一时半会也动不了,他的危险系数比我还高,你还是优先保护他吧。」 叶青舟沉默。理是这么个理,不用明说他也懂。可……他抬眼一看,应呈又去和老主任商量谢霖的后续治疗了,身上却隐约透出一种令人胆寒的冷光。 他眨眼的速度都得再快一点。否则……他担心他下一次睁眼就看不到这个混蛋了。 应呈那边谘询完了,拍拍屁股就要走,偏偏走之前还要郑重其事地回头又叮嘱了一句:「哥,我把这小子託付给你了。」 他阖上眼长长唿出一口气,看了一眼刚刚才转危为安的谢霖,点了点头没什么好气地说了句「滚」。 他会保护好谢霖的。一边这么想着,他一边摸了摸自己的后腰,很好,手?枪和手铐都在。 火灾现场的调查结束后,徐帆钻进鑑证科做鑑定,曹铭也去殡仪馆解剖了,陆薇薇去走访还没回来,只有顾宇哲,一见他就迎了上来:「老大!谢队怎么样了?你是不是刚从医院回来?我能去看看吗?」 「刚脱离危险,但人还没醒,去就不用去了,你叶队守着呢。你这边有没有什么发现?」 他连忙拿出平板,调出一个视频:「监控有点发现,你看,这是停车场入口处的监控,清晰地拍到了司机的人脸,确实是蒋欢欢本人,而且可以看到后座还有一个人,只是监控角度的问题,再加上这个人一直戴着帽子低着头,所以没看清楚他的脸。目前能够确认的,就是蒋欢欢是自己开车进的停车场,而且还载着兇手。」 应呈把视频暂停,放大了车后座那个遮遮掩掩的人影,确认这小子过于纤瘦,与傅璟瑜的体型并不相符,这才说:「这小子很有可能就是你截获的那个「天才」,但是目前没有证据直接指认他就是兇手。」 顾宇哲显然对自己技术被单方面碾压这一点十分不爽,皱着眉说:「看起来比我还小呢。车辆起火的视频也是他录的,他又跟死者在一起,这小子绝对就是兇手。」 「你没在其他监控里找到他?」 「这个停车场四通八达的连个围墙都没有,周围都是篱笆,车进不来,但人从哪都能走,我把能找到的监控都查了一遍,实在是没找到这个人。而且,他还很有可能在车里换过装。」 「曹叔说蒋欢欢是先被人打死才放火烧尸的,也没发现疑似兇器?」 他摇头:「没有,可能是带走或者扔在车里了。车的检查归鑑证那边,结果还没出来。」 「你给那个帐号挂个监控,他一上线就逮他。还有,跟交管局那边通个气,让他们帮我们核实一下这辆车的行车路线,看看这辆车是不是一直就是蒋欢欢在开。 她每次参与犯案之后都能消失得无影无踪,肯定有猫腻,如果这辆车一直是她在开,那么行车记录里肯定记录着他们的大本营。」 「好,我这去。但是……挂监控这事我在行,可这小子手段比我高太多了,以我玩代码的能力,就算他上了这个帐号,中了我的监控,我也未必能抓得住他。」 应呈在他脑门上一拍:「行了,你就去吧。抓不抓得住再说,尽量试试。还有,我让你查的林望呢?」 他脸上表情顿时更加难看起来:「这个……老大,你给我的信息实在是太少了,真的查不出什么来。男的,叫林望,父母双亡,符合这三个要求的我全国能找出百八十个来。你要查的,其实就是在你家对面买了套房的那个「林望」吧?」 应呈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就是他。」 「那个「林望」我倒是查了查,有点奇怪,名字用的是林望,但身份证号码用的是傅璟瑜的,这个名字名下除了这套房,还有一家公司——「蓝天电子集团」。我想,你应该还有印象。」 ——他可太有印象了! 当时不就是这个公司,装了监控又在他们发现之前拆掉吗! 「你有没有查过这个公司名下在哪装过监控?」 「没用,这公司是个空壳,我问过经侦的兄弟了,倒腾钱用的,他们正在溯源呢,没那么快。」 「那你再盯一下这个公司,看看有没有用蓝天电子集团这个名义装过其他监控!」 「我知道了,这就去。」顾宇哲点头就要走,刚迈了一步却又收了回来:「对了老大,现在江还还在羁押中,外面却又发生了纵火案,是不是可以证明江还是无辜的了?那要不把他放了?」 他额头突突一跳,连连摆手:「你可算了吧,现在外面哪都不安全,自己家门口还能被人打?黑枪呢。这个节骨眼上把江还放了那就是送了一个活靶子给人家。 再说了,曹叔也说了这次的案子是模仿犯案,手法有细微差别,综合考虑,暂时还是继续关着他吧。」 璟瑜还没找回来呢,他不想再把江还这条鱼放归大海了,毕竟…… 他已经承受不起下一次失去了。 「老大!我回来了!有发现!」顾宇哲还没走开,陆薇薇就满头热汗地沖了进来,一把把手里的平板拍到应呈手上,喘了口气说,「我把所有的车主都询问了一遍,顺便调查了他们的行车记录仪,还真让我找到一个,看!」 那辆车自爆的时候这辆车正在倒车,而且正好背对着起火方向,倒车摄像头完整地拍下了某个人影穿越车流的画面! 第370页 顾宇哲凑上来扫了一眼就说:「是他!虽然换了衣服,但帽子是同一顶!而且他走的方向正好是拍视频的那个角落!」 应呈把平板交给他:「画面太煳了,这个角度应该正好能拍到人脸,抓紧时间,去给我修復出来!」 「我马上去!」 他转向陆薇薇:「你和秦一乐那边联繫过吗?黄局那边查的狙击手有没有进展?」 她摇头:「没有。那狙击手踩过点,完美避开了所有监控,愣是连一个背影都没留下。我听秦一乐说,黄局他们换了思路,正在查这个狙击手以前踩点时有可能留下的监控。」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行,那你先去忙。」 整个刑侦办公室都高速且有效地运转起来,忙碌的同事们像一尾尾鱼一样从他身边滑过,他顿时有点茫然,一眨眼,惊觉身边空空如也。 他身在人间,但人间空白。谢霖,江还,璟瑜,哥,徐帆……他从不矫情,也不贪恋所谓情长。但此刻,竟真的无人在他左右。 就像一节甘蔗,「x」一刀又一刀,削走了他所有保护,他现在仿佛全?裸一般暴露在他面前。 ——他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了,除了他自己的性命。 想到这里,他便又涌起了无限的动力和勇气,他不会输给「x」! 但他太混乱了,接二连三的案件和突发的各种状况使他无法正常思考,他需要停下步子,静一静,想一想,从头开始想。 江还失踪的那段时间在哪?他和璟瑜一样,没有被监控拍到他们来市局的路线,这证明他们俩受同一人指使,也受同一人囚禁,那个人,必定就是「x」。 而谢霖遭到枪击,狙击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应该也是那条固定的路线。 也就是说,这个狙击手也是「x」的人,或者就是他本人。 根据目前的线索,赵欣和之死的真相,就是真兇骗出赵欣和之后,把江还绑起来,在他的目睹下杀害了赵欣和,并以某种方式强迫他来认罪。 但……为什么江还几年前整过容?为什么他的束缚伤下还有陈年旧伤,与当年的林望如出一辙? 绑着林望让他目睹了爱心福利院纵火案,与绑着江还让他目睹了赵欣和谋杀案,是否有所联繫? 江还会是林望,会是真正的傅璟瑜吗? 那现在的璟瑜又是怎么回事?他虽说有心理问题,但发病时捡的瓷片都是最小的,有装病嫌疑,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现在又冒出来一个蒋欢欢谋杀案,如果「x」的目的是为了陷害江还,那为什么要在这个关头杀蒋欢欢? 他应该有一万种方法让蒋欢欢死得悄无声息,为什么偏偏弄得声势浩大? 纷乱复杂的信息在他脑海里一缕缕凝聚又逐渐梳理清晰,他精准从其中捕捉到某个关键——为什么在这个关头用这么招摇的方式杀了蒋欢欢? 看手法,一定是「x」指使那个自称天才的黑客干的,而「x」向来以人命做游戏,游戏不会没有规则,更不会没有通关奖励,那他想要的奖励是什么? 他突然想起了顾宇哲的提议——放了江还!「x」的目标,是「回收」江还! 但……就算他现在把江还放了,也会寸步不移地保护着,「x」未必能那么轻松地把人带走,除非…… 江还事先知道这个后备计划! 他立刻往前一蹿,喊道:「陆薇薇!跟我提审江还!」 江还已经拘留了好几天,没吃好没睡好,条件不足,也没法拾掇自己,天生优雅贵气的男人,这会竟青了眼圈冒了胡茬,头髮也乱糟糟的,整个人颓废得又有了当初流浪的模样。 应呈留了一班人颠来倒去地审他,他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几乎睁不开眼睛,但在看见应呈的瞬间,那双涣散的眼睛却又突然找到了聚焦的点,与寂寂之中燃起一簇明亮的火光:「应呈!」 他把案卷往桌上一丢,抽出蒋欢欢生前的照片:「认得吗?」 江还茫然摇头:「不认识。」 「看仔细!」 「我真的不认识她。」 他又抽出另一张倒车摄像头里的截图:「那这个人呢?看清楚了再说话。」 「不认识。」 审讯室里的气氛紧密了一秒,应呈便忽然双手插兜笑了起来:「江还啊江还,我真该夸你是个好人。我本来以为你只是蠢,只是笨,只是相信了别人顶罪的谎言,可没想到你牺牲自己为的是救这个姑娘!」 江还被铐住的双手忽然颤抖了一下,应呈捕捉到这一细节,一蹿烈火突然顺着嵴背烧到了嵴髓深处,以至于对着他的脸就把照片砸了过去,暴怒道:「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你们策划了一切,甚至准备了后备计划!我要是含冤送你进监狱,痛苦的是我,毁掉的是我作为警察的理想和责任! 我要是不顺你们的意,你们就用连环杀人的手法继续杀人放火,来洗脱你的罪名,逼我放你出去,只要你一出了这个大门就会和他汇合! 到头来,我又成了一个杀人犯!蒋欢欢又成了因我而死的人! 怎么算,中招的人都是我!江还,你真不愧是大心理学家,杀人诛心这套玩得得心应手! 我从认识你开始就进入了一个圈套一个陷阱,你们走一步算十步,一年前就算到了今天这一幕,死了这么多人,出了这么多事,最后,都是为了我! 第371页 江还,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被你报復到这种地步! 赵欣和也好,你连名字都报不出来的蒋欢欢也罢,这些人是因你而死的吗? 不是!归根结底,他们都是我杀的! 现在,应该是我坐在你这个位置上!我才是这一切苦难的源头!要赎罪要偿命的人,应该是我!」 江还只是一味摇头,他看着怀里的那张照片,一眨眼就模煳了视线,他怎么擦,也擦不净那层灰濛濛的翳。 照片上的姑娘笑容灿烂,透着一股年轻的活力,她高高梳着马尾,清爽干练,通过那双闪着光的眼睛,能看见她无限光明的未来。可……没有了。她的生命戛然而止,她再也没有未来了。 应呈几乎失控般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头髮,陆薇薇吓得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但当她看见自家老大那双冒着寒气的眼睛,又果断坐下继续记录了。 ——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且冷静。 他迫使江还抬起头来看着那张照片:「你给我好好看看!这个姑娘,这个不明不白就被人杀害的姑娘,她叫蒋欢欢,一年多前她还是个被骗进城卖?淫的失足妇女,你知道她的每一分钱是怎么赚来的吗? 你有想像过她有可能遇到什么样的嫖客吗? 后来她被解救,又被人骗走成了杀手做了帮凶,她知道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註定只是个弃子吗? 你看看她的脸!她还以为自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结果呢? 你们对她公平吗!给了她无限的希望,又轻而易举地杀了她! 她开车的时候在想什么?她会想到车一停稳坐在她后座的男人就砸烂了她的脑袋吗? 看看她的笑脸!说话!江还,你不是心理学家吗? 来!告诉我,这个姑娘死的时候在想什么!她不认识你,跟我也不熟,她甚至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死该恨谁!」 江还剧烈颤抖起来,他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拼命摇头:「别说了……别说了!」 应呈又从卷宗里抽出一张,砸了过去:「记住她的脸了吗?那就再来看看她现在的样子!」 那是一具连头颅都爆裂的焦尸,残缺的手还有一只搭在方向盘上。 江还浑身战慄,空空如也的胃里翻涌起胃酸,那个曾经不眠不休就缠着他的噩梦再次復甦,吓得他瞬间就把照片又甩了出去,可那个笑起来灿烂明媚,嘴角还有两个酒窝的姑娘,在那张照片之后化作张牙舞爪的骷髅,掐上了他的咽喉,声音嘶哑,与某个恶魔同调—— 「你居然敢骗我!小畜生!」 下一秒,那颗暴怒的头颅就被人生生砸碎了,白的是脑浆,红的是血肉,浑浊的眼球弹出来,咕噜噜滚到他脚下,蜿蜒出一条鲜红的血线。 「江还!你害死了她,我们一起害死了她,我能给她收尸甚至给她偿命,你呢?你连再看她一眼都不敢吗? 还有这,这是谢霖,被你们打了黑枪的谢霖,他满身是血唿吸困难,你给我好好看看!这都是我们一起犯下的罪!」 「不……不要说了!」 「你敢做却不敢听吗?」 他疲惫到了极点,也确实是崩溃得一塌煳涂,整个人颓废而苍白,抬起头满脸都是冷汗:「应呈……放过我吧。我确实害死了很多人,也愿意偿命或赎罪,放过我吧……判我的罪,枪毙我,让我去结束这一切吧。」 应呈却收敛了那一身戾气,缓缓站直了身子,昏黄的灯光把他身影拉得格外长,他双手插兜,冷冰冰地笑了起来:「不。我会放你走。」 「什么……不!」 「你不做饵,太可惜了。我想明白了一点,我一直觉得你不过是他可有可无的游戏筹码,只有我这个绝世大傻逼才拿你当个宝,哄着宠着,当唯一的逆鳞,却忽略了你的个人魅力。他一定会来带你走,该到我翻盘的时候了。」 「不!应呈!」 然而应呈没有理会他的挣扎,转身就走,飞快奔向了刑侦办公室。 「陆薇薇,先叫人把他送回拘留室,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准备办保释手续,字我来签。 还有,把外面的兄弟,包括秦一乐,一个不少全叫回来,准备开会,咱们下饵钓鱼!」 「可是……老大!」 「怎么了?」 陆薇薇话到嘴边一噎,又咽了回去,遮遮掩掩地说:「没事,我现在就去。」 应呈被她这反应一激,想起来了——手机!他们的对话说不定都被窃听了! 看来,要准备两套方案才行。今天这一盘,哪怕赌上他的性命,也要彻底翻过来! 陆薇薇还没走出办公室,迎面就见徐帆飞奔而来,默默收回了步子:「结果出来了?」 「出来了!」他把一大叠报告塞进应呈怀里,喘了口气才接上话头,「蒋欢欢被杀案里,火烧得太大,能供取证的东西不多,不过确实和消防说得一样,发现了延时点火装置和大量酒精,那支烟烧得只剩灰,不可能做dna检测,这条线索算是断了。」 「那兇器呢?车里有没有发现疑似的兇器?」 「有,有个榔头,但是木手柄被烧了,就剩个金属头,基本没用。」 应呈嘬了个牙花出来,只听他接着说:「不过你想要的江还和傅璟瑜的dna比对结果出来了,自己看吧。」 第372页 他连忙接了过来匆匆一翻,只见上面明晃晃写着三个大字——「不匹配」。 江还的dna与铁丝上的dna不匹配,而璟瑜的dna则是匹配的,且这两个人的dna完全没有任何亲缘关系。 也就是说,璟瑜就是林望,也正是他记忆里那个光一样灿烂的竹马少年,他和江还既不是兄弟,更不是他们怀疑的双胞胎,江还……只是江还而已。 他迟疑片刻,刚刚才理出点头绪的信息再次纷乱起来,还没深想,就听徐帆问道:「你这是从审讯室回来?提审江还了?有新的突破吗?」 应呈随口「哦」了一声,正要回答,就听陆薇薇大惊小怪地喊了一声:「秦一乐!」 只见秦一乐眉目凛然,似乎怀揣着某种壮士一去不復返的慷慨,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了徐帆一眼,然后越过他郑重地把手里的文件夹交给了应呈:「老大,这是我和陆薇薇上次违规调查的检讨,你看一下。」 他愣了一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哪有空看你们的检讨?」 见他随手就要丢开,秦一乐突然一手按住,大声说:「不行!现在就看!」 他看着秦一乐的眼神,不知为何,心脏忽然骤如擂鼓地跳动起来,以至于一时犹豫。 不,这不可能是检讨,这应该……是什么足以毁灭现状的东西。 潘多拉魔盒……是了,这是另一个潘多拉魔盒。 陆薇薇顺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自己倚在门后,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说:「老大,看看吧。我们写了好久呢。」 应呈只觉手里的文件重如千钧,缓缓打开文件夹,瞥见寥寥几个字,忽然脚下一软往后倒去,「咚」一声靠在桌角上才勉强站稳了身子。徐帆吓了一大跳,连忙伸手去扶他:「怎么了?」 但他挥挥手把人挡开了,反而把手里展开的文件夹递了过去。徐帆接过来看了一眼,明白了。 ——那是一份全基因组测序的dna检测报告,一份提取自铁丝上的陈旧血迹,一份提取自江还,另一份提取自「傅璟瑜」。 江还的dna与铁丝上的陈旧血迹匹配,「傅璟瑜」的不匹配,而他们俩的dna相似率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确认为同卵双胞胎。 106、原来 同卵双胞胎的dna相似率在99.9%以上,全基因组测序是唯一一种鑑定出那0.1%的可能性的dna鑑定手段天花板。 同时,全基因组测序也广泛地应用在医药研发和遗传性疾病的研究上,但由于技术仪器的限制,兰城市公安局甚至都做不了这么精细的鑑定。 也就是说,这是这两个小兔崽子偷偷送到外省去做的鑑定。 ——绕过了徐帆。也绕过了他。 他知道叶青舟为什么不惜破坏证据也要拗走一截铁丝了,也知道这两个小兔崽子为什么要伪造他的签名拿走过往案件的证物,更明白了谢霖中枪前那句「知道内鬼是谁」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看穿了徐帆的伪装,唯独自己对他深信不疑! 想到这里,他无法克制,反手就是一拳抡在徐帆脸上。他没有还手,也不躲避,生生挨了这一拳,整个人摔在垒成小山的卷宗堆里,只听应呈指着他的鼻尖,红着眼眶骂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十一年了……我认识你十一年了!从头到尾,我连哥和谢霖都怀疑过,可就是从来没怀疑过你!」 脸好疼。徐帆用舌头顶了一下,连牙都松了。他硬生生把这口血沫咽了下去,摇摇晃晃坚持着又自己爬了起来,没有人敢来伸手扶他,倒是一个个都做好了上来摁住他的准备,那一双双眼睛,有不可置信,更多的却是震惊,也有……愤恨,像钉子一样,一下又一下,敲进他骨髓里去。 是啊,怎么会不恨呢,恐怕连应呈都恨死他了吧? 要不是他做了这个该死的内鬼,更改隐瞒了那么多鑑定结果,应呈的调查又怎么会停滞不前,那个假「傅璟瑜」也不会潜伏得那么顺利。 应呈嘴唇嗫嚅,目光中闪烁着某种光芒,遏制不住颤抖的哭腔,拽住了他的衣领:「我们出生入死那么多次,怎么会是你……」 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低头盯着脚尖眉眼低顺,他松开应呈拽住他衣领的手,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他一眼:「是我。对不起。」 应呈抬手又要揍他,攥成拳头的手在空中剧烈颤抖了片刻,最后还是僵硬地放了下来,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等着!陆薇薇!送他去拘留室!」 他转身就走,徐帆却在他擦肩而去的片刻喊住了他:「应呈!」 ——他停住了。 徐帆竟有点欣慰,于是苍白地笑了起来:「我对不起所有人,甚至对不起我自己,但我唯独没有对不起你。应呈,我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应呈冷冷看了他一眼,失望和痛苦一齐涌上他的双眼,最后厌恶地说了一句——「滚」。 那眼神像刀一样扎在他心上,他往后一仰几乎摔倒,勉强站直了,就见陆薇薇将手背在身后走了过来,心里明白她这是要拿手铐,忍不住说:「最后给我留点面子。」 陆薇薇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徐帆伸手,想摸头,却最终落在她的肩膀上:「你会是个好警察的,比当时清白的我更好的警察。」 她眼眶有点涩,想起档案室那个昏黄灯火下认真而又仔细的身影,忽然躲开了目光。 第373页 「刚刚那一拳有点重,我腰伤又犯了,动不了,能先帮我拿一下手杖吗?就在鑑证办公室里,我工位上。」 秦一乐上前半步,多年同学情谊的默契令陆薇薇最终点了点头:「那你在这等我。」 「我跑不了,你放心吧。」 她更觉如芒在背,连忙一熘烟地跑了。 —— 应呈一路健步如飞,脚下仿佛踩着火轮似的杀向了拘留室。 江还就在最里面的那一间,戴着手铐垂着头,虽然即将被释放,却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他沉浸在应呈即将因为自己而与他交手的急躁之中,乍一眼看见风风火火的应呈有点迷茫,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他把一大叠文件拍在铁门上,嘶吼到破了音:「你干的好事!」 他没戴隐形看不清楚,往前走了两步也只看到了两个大字——「匹配」。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是吧?下一句是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你从一开始就告诉了我你是谁! 耍我很好玩吗?看我只记得上半句想不起来下半句是不是很有意思? 流水十年间……你他妈也知道老子等了你十年!我等你十年就等你把我骗得团团乱转是吗!」 ——他什么都知道了。江还颓然垂下手,抬头看着铁门外的他,苦涩的深海浮沉,冰冷的无影灯下,这些年辗转的虐待与流浪,这十年流水匆匆而过,带来的痛苦一齐涌上心头。 但这种痛苦仍比不上他的「知道」。他不仅知道了「傅璟瑜」,也知道了「林望」,知道他那些深埋地底隐于梦魇的罪孽和过往,更知道了真正的他有多骯脏,多令人厌恶。 他本以为自己如果能扛得住应呈的仇恨,那就没有什么能打倒他,可他错了。 他在应呈摊开的真相下不堪一击。这种痛苦不亚于撕开血肉掰断骨骼,捧出那一颗尚在跳动的心,祈求眼前人能看一眼他干净澄澈的血液。 有什么滚烫滚烫的东西湿了脸颊,他嗫嚅着说:「阿呈……别说……求你了,什么都别说……」 应呈想把文件砸到他脸上,却统统砸在铁门栅栏上,他的愤怒到了极点,却又被委屈盈满,只能扒着铁门红了眼眶:「为什么……为什么骗我?不管是傅璟瑜还是江还,全是骗局!我从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你,就在你们的骗局里了。为什么!」 「对不起……」 他把手从缝隙中伸进去,一把揪住他衣领把他拽了过来:「我被你骗了二十多年只值你一句对不起是吗!你是傅璟瑜的时候我拿你当兄弟,我们从小睡一个被窝长大,你不想做傅璟瑜了拍拍屁股就走,我呢? 你把我放在哪里?我不值得你一句再见吗? 你是江还的时候我收留你养着你,你眼睁睁看着我是怎么疯了一样找你的,却能忍得住一句话都不说是吗? 还在我面前演傅璟瑜,是嘲笑我隔了十几年居然没认出你来吗? 我从小就没有你聪明也没有你讨喜,所以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践踏我的感情吗?」 「我没有……」 那双揪住他衣领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是你亲哥,你护着他保着他,为了他把我骗得像个傻子,我算什么!傅璟瑜!我问你,我算什么! 我对你的感情都是笑话是吗!我这十几年天天把你的命背在我自己身上,每天都活得像个在逃杀人犯,我为了你一个人而活,只想把害你的混帐东西抓住了就下去陪你! 我有太多的话没说,还欠着你一条命,只能下去了再赔你,结果呢?结果呢!结果你他妈根本就是在耍老子!」 他的人生经歷了林望、傅璟瑜和江还三个阶段,但即便在他做傅璟瑜的那十年,应呈也从未叫过他全名。 这三个字像刀一样扎在他千疮百孔的心脏上,疼得他一个激灵:「阿呈……我没得选……」 「你有得选!你只是选择了骗我!」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一句,应呈松开手,重重把头磕在铁门上,泪水灼烫,跌出眼眶又顺着鼻尖朝下一路狂奔,「为什么……为什么骗我……」 「阿呈……求你别问了,骗你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就这样吧,至少让我死也是你印象里那个傅璟瑜。别问了……」 他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沖刷过后显得十分干净的眼睛里腾一下燃起一簇烈火:「你以为潘多拉魔盒打开了还能盖回去吗!你给我……一桩桩,一件件,全部交代清楚!你到底……还瞒了我,骗了我多少事!」 江还,又或者该叫他傅璟瑜——终于垂下头放弃了一切抵抗。 「我告诉你的故事,不全是骗你的。我跟我哥从小在一家福利院长大,虽然是双胞胎,性格却不太一样。 我哥开朗,大方,我胆小,内向,但福利院的老师们还是分不清我们谁是谁,所以给我戴上了女孩子扎头髮用的花皮筋,手上戴着花皮筋的是弟弟,没戴的就是哥哥。 我们一开始并不知道福利院私底下的交易,那些孩子们…… 已经被训练得无法正常描述出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所以……我们一直以为,福利院是一个团结的大家庭,有善良的老师,有慈祥的院长,有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 尤其是院长,他……他披了一张很平易近人的人皮,他会……会在我受欺负的时候安慰我,也会一边说福利院穷得揭不开锅,一边偷偷给我几颗糖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第374页 所以……我真的以为他是个好人,我不知道我在他眼里是需要精心打理的商品,更不知道……」 他哽咽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向应呈。有些话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咽喉,太痛了,他说不出口。 他渴望从应呈这里得到停止的指令,然而他的救赎,他的神明这次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就此宽恕于他,而是在痛心疾首的背叛和欺骗后用恶魔一般的眼神冷冰冰地看着他:「说!」 于是他只能微微地笑了起来,以遮掩汹涌决堤的眼眶。只见他先小退了半步,这才开口接上上半句话:「更不知道我做为高定产品平安生活的代价,是我哥的牺牲。他比我聪明多了,不仅早就发现了院长的真面目,还和院长做了交易,把我养到十岁再「出货」,是当时的我哥能谈下来,最好的交易条件。」 应呈眼底那座仇恨暴怒的高山终于有了垮塌的前兆,他勐一下抬起头来,想起那个假傅璟瑜曾说过,在他失踪的十年里,被人辗转从一张床上送到另一张床上,或许……这并非谎言。 他也曾说过自己也想要个真相,一个足以解释为什么是他来承受这一切的理由。 「在福利院,孩子们统一睡着大通铺,我们都会做点小手工,给福利院贴补一些家用,有时院长会叫几个孩子晚上熄灯后去「加工」,孩子们都很害怕去加工,因为被叫走的孩子们通常都会哭上一整晚,哭到第二天没法说话甚至没法起床才回来,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哭声,又悽惨又恐怖,以至于这么多年,那种哭声仍然偶尔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哥就是这样发现端倪的,但我是个傻子,是个蠢货!我什么都没有发现! 我甚至十分羡慕这些有机会去加工的孩子,因为他们加了班就可以换回几颗糖。 我还是林望的时候,从来没吃过一顿饱饭,放到现在扔在地上连狗都不稀得吃的那种劣质糖,就是我童年的终极梦想!我就是为了这几颗糖,害死了福利院那三十多个无辜的孩子!」 「你他妈的放屁!」 「你要真相,我说了你又不信!」 「当年那场火,只有可能是你哥放的!大火起来的时候你正被那圈铁丝捆在树上,铁丝上沾满了你的血!怎么可能是你?你怎么放得了火!」 他看着应呈,突然低低笑出了声,笑着笑着泪就湿了满面:「有时,我跟我哥会玩互换身份的游戏,那是我们在那个地狱为数不多的乐趣。本来的那个高定产品,是我哥,院长先下手的,反而是我。 我天真地告诉我哥,院长让我晚上熄灯后去找他加工,这样一来我早上至少能拿到两颗糖,我会分他一颗,我哥就告诉我他要跟我换身份去骗院长玩,我没多想,同意了。 那天晚上,我哥戴着我的花皮筋走了,他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尖叫痛哭,那天晚上很安静,甚至安静得让我睡了一个好觉,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我哥拿着两颗糖来把我叫醒。 我们偷偷爬上屋顶看日出,我问他裤子上为什么都是血,他说是摔的,我就再也没有怀疑过,我根本不能想像那天晚上我哥代替我遭遇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做代价,换来我短暂的平安。阿呈,你告诉我,我该怎么选?他是我哥!」 应呈没有说话,只见他几近崩溃,颤抖着歇斯底里:「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的父母把我们像垃圾一样扔掉,还扔在一个地狱的门口! 是我哥……是我哥牺牲自己保护了我! 我从来没有妨碍过你们的调查,如果你们真的查到了什么,无期我就定时去看他,死刑我就替他去收尸,可我不能说! 你明白吗阿呈……我不能背叛他,我没有资格背叛他,他是我哥……我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你我不能说! 我怎么说……你怪我包庇之前,怎么没想过我夹在亲人和法律之间的立场!你还可以怪我骗你,恨我隐瞒,那我呢?我去怪谁?」 「背叛?」应呈轻呵一声,愤而骂道,「你背叛的不是他!是我!你哪来的自信说你没有妨碍过调查?是谁冒认赵欣和的谋杀案? 是谁瞒而不报导致谢霖被人狙击?是谁三番两次逃跑失踪? 是谁拒不配合调查死不开口?你知不知道你给我们增加了多少工作量?这不是妨碍调查是什么?过家家吗?」 「我说了,杀赵欣和的人,确实是我。」 「放屁!你身上的束缚伤是铁丝之类的东西造成的,曹叔说过这个新伤之下还有旧伤,也就是你二十多年前被绑在树上目睹纵火案造成的,尸体底下的照片里发现了你的血,里面有抗凝剂,足以证明你只是被人绑在现场目睹了杀人经过,然后被人栽赃陷害而已!」 真正的傅璟瑜缓缓抬起头来:「我没能救他,就是兇手。蒋欢欢之死也应该算在我头上,如果不是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就是这一切苦难的源头。」 「爱心福利院的火灾,也是这么回事吧。没有成为救世主,就是杀人的恶魔。」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应叔说当年的案子是个潘多拉魔盒,一打开就什么都回不去了,果然没错。」 应呈冷眼一睨:「说!」 「好。你要听,我就把你要的真相通通说给你听。」他说着垂下头去,沉默片刻,便缓缓开了口,平缓的叙述像是在诉说某个与他本人完全无关的故事,「自从我哥替换了我的那一晚之后,只有我哥会被叫走加工,每一次回来后都会偷偷把我叫醒,一起到屋顶上偷吃零食。 第375页 我问他院长怎么每次都只叫他一个,他都遮遮掩掩。那个时候,我还以为院长是个好人,总是在想他为什么只叫我哥,我哥也不跟其他被叫去加工的孩子一样哭得撕心裂肺。久而久之,就开始嫉妒,觉得院长说不定是偏爱我哥。我哥在……在……」 他努力多次,仍然说不出那个字眼,只能囫囵跳过,「的时候,我却一个人躲在温暖的被窝里,幻想着我哥是不是正在被院长夸奖。我嫉妒我自己幻想出来的温馨画面。 甚至……甚至恶毒地恨他是不是只是随便拿了点吃剩的边角料来打发我。 明明我也是很讨喜的孩子,院长怎么会不喜欢我呢? 我倒要看看,我哥到底跟院长做了什么。于是,火灾前的那个晚上,大家都睡着以后,我摘掉了花皮筋,偷偷装成我哥,熘去找了院长。」 接下来发生的事,应呈用脚趾头也能想到了。 「是不是以为我被……不……我没有。但我往后二十多年里,无时不刻不希望着当时受到伤害的人是我。 我从来都没想过我哥一直替我忍耐着地狱,却自以为是地嫉妒他所在的天堂。结果,反而要我哥过来救我,是不是很可笑?」 应呈盯着他几乎崩溃的双眼,攥紧了拳头,竟发出了咯咯的响声:「他杀了院长。」 「是。他杀了院长,救了我。阿呈,这是你连换位思考都想像不出来的处境,你没有经歷过我们兄弟俩的绝境,又凭什么来指责我不向你坦诚! 我怎么坦诚?逼我哥动手杀人的不是别人,是我! 难道要我亲口向你自首,你印象里的傅璟瑜,就是这么一个混蛋又蠢笨的杀人兇手吗? 我哥他聪明,圆滑,心细,还讨人喜欢,没有什么比从小给人当性?奴更悽惨的事了,可他连这都能忍受,没有什么能打倒他,他本来应该有更好的未来!是我,是我这个亲弟弟,亲手把他变成了杀人犯!」 「你少他妈自欺欺人!你自己就是学心理的,难道不清楚在这种环境和经歷下长大的人不可能是正常人吗?是不是为了你他最终都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也没有关系!可现在,改变他的人是我!如果不是我那可笑的嫉妒心……我哥……我哥他……他是为了我杀的人!」 「那你怎么解释……被无辜烧死的那三十几个孩子?」 他怔了一下,随即用歇斯底里的语气吶喊着说:「是我!」 应呈的目光灼热得似乎能将人烧出两个窟窿:「不可能!」 傅璟瑜于是笑了起来,泪水从他湿透的脸颊跌倒了衣领上:「我哥杀了院长,用的是榔头,到处都是血,院长的头整个都被砸成了肉泥,我吓坏了,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 但我记得,最小的那两个还没到一岁的孩子,是我亲手抱到档案室的,那些睡得好好的孩子,是我一个个叫起来,把他们都骗到了档案室,那扇门年久失修根本锁不起来,也是我亲手去仓库找了一把大锁给锁上的。 你明白吗阿呈!这就是你要的真相! 我亲手断了这些孩子们的生路!这二十多年来,每一天每一晚我都能梦到他们! 这就是为什么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午睡的习惯,我害怕睡觉,我害怕噩梦,更害怕这些孩子们到梦里来找我要钥匙! 那把能放他们一条生路的钥匙,被我亲手丢掉的钥匙! 阿呈,这就是我……这就是你心目中那个傅璟瑜那个江还!我才是那个潜逃了二十多年的兇手!」 「不,不可能!你明明……明明挣扎得铁丝都勒进了血肉,伤疤二十多年都没有消失,你挣扎是为了救火不是吗! 如果这一切都是你干的,那你哥当时在干什么?他为什么最终抛下你自己一个人逃走,明明你们都是兇手不是吗?」 这乍然问起,他才惊觉自己似乎缺失了一部分记忆,只记得自己如何放火杀人,却全然忘了当时他哥的情况,只能颓然地低下了头:「细节我记不清了。」 「你能记得那些孩子们的信息和样子二十多年不忘,也记得自己纵火的细节,却唯独记不清你哥?少他妈的唬老子!你就是这个时候还想着为你哥开脱!」 「不!我没有!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我就是真兇,这就是你要的真相,我罪有应得!」 「还有!十一年前,你不是被绑架,你是自导自演!所以你才能一眼就看出来苏婧当时也是自导自演,这也是为什么你哥要诱导苏婧,他在暗示我,暗示我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耍我了是吗!」 他无言…… 「说话!」 他呜咽了一声,喉咙深处发出了一阵悲鸣:「是……我……」 应呈紧紧攥起了手,一拳砸在铁门上发出砰一声巨响:「傅璟瑜!你他妈的……混蛋!」 「我不是故意的……我哥……我哥回来了,他想向我爸妈还有你下手,他觉得我已经背叛了他,我没有办法……我没有选择!我……」 「给我说清楚!你他妈到底干了什么!」 「是。我自导自演了我的绑架。我特意提前学会了游泳,把书包扔在旧渔船上以后,我在海上漂了一夜,那个时候我是想过淹死自己一了百了的,但最后被路过的一艘渔船当成黑工带进了韩国。 我语言不通,起初一直被关在地下室帮他们干苦工,我身上的伤大部分都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第376页 我学韩语学得很快,也很听他们的话,花了好几年才取得信任让他们放我出去,攒了点钱做了整容,我好害怕被你认出来,我知道你会救我。 可是……你会救我就代表着你跟我哥一定会有个你死我活。所以……可是我没想到,后来严查黑工,我没有户口被遣返了。」 「然后你在国内,又遇上了你哥。是他想办法把你送到我身边来的。」 他陷入痛苦的回忆里难以自持,用力捶打自己的太阳穴,一时说不出话。 应呈冷笑了一声:「不说话是吗?行。那我就把你那个疯子哥哥逮回来,让你们兄弟面对面好好对质一下!」 「什么……不!不可以!阿呈!」 然而应呈浑然不顾转身就走——他大概能猜到那小子在哪。 —— 徐帆腰伤反覆,疼得只能歪着身子走路,幸好拄着手杖,总算是顶着曾经的同事们或惋惜或震惊的目光,自己主动跟着秦一乐和陆薇薇走进了拘留室。 铁门一关,硬生生隔在了他们三人中间,像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陆薇薇和秦一乐双双低着头,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愧疚感,反而是徐帆坦率地笑了起来:「抬起头,躲什么,你们是揪出了内鬼的英雄,要抬头挺胸才对。」 两个熊孩子只好连忙挺直了腰板,他从缝隙中伸出手来在他们肩上拍了拍:「对,就是这样。我咎由自取,与你们无关。秦一乐,我走以后,鑑证就实在是太缺人了,正好腾了编制出来,你要是愿意,就到鑑证去吧,你本来就是学痕检的,仔细,脑瓜子也灵活,鑑证更适合你。 陆薇薇,我知道你十项全能,但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谨记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有兄弟有前辈有后援,别让我……或者谢霖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听到了吗?」 秦一乐点了点头,却听陆薇薇突然问:「那个时候,你是第一个发现狙击手位置的人,也是第一个往外沖的人,你是……为了掩护他把他放走吗?」 徐帆怔了一下,随即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是抱着一去不回的觉悟去的。」 「那为什么……为什么做了内鬼?」 这次他短暂地沉默了,随后看了看眼神固执的陆薇薇,最终嘆了口气:「有些事,面对面我已经说不出口了。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给我一份纸笔?我想给应呈写点东西,能麻烦你帮我转交给他吗?」 她最终选择了让步,点头去帮他拿纸笔了。 —— 应呈第一次注意到「林望」这个名字,是在自己被人监视之后。 经调查,买下对面那栋楼601的屋主用的就是「林望」这个名字,而且那套房子还被用来凌虐璟瑜,在他失踪时,就被关在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地方。 现在回想一下,会用「林望」这个名字的,有且仅有一个人—— 小西、「x」、赵欣和口中的「弟弟」、璟瑜的双胞胎哥哥! 不是东西的西,璟瑜真名林望。那么,他的名字应该是希望的希,林希! 但当他一脚踹开大门的时候却发现,这个房子的封条虽然已经被揭掉了,但房子里空无一人。 林希……还不打算见他是吗? 「他妈的!」在这种关头仍然是被耍得团团乱转的状态! 手机突然震响,他吓了一跳,接起来一听,却是一声尖锐而颤抖的泣音:「陆薇薇?怎么了?」 哽咽令她说不出话,断断续续的泣音绷断了他的神经,他下意识抬高了语调:「陆薇薇!说话!」 她终于缓过劲来:「老大……」 「说清楚!怎么了!」 「徐帆……徐帆死了!」 「咚」一声,她的痛哭淹没在电话那头的「嘟嘟」声里,应呈手一抖,手机从掌心滑落摔出了一地细小的屏幕碎片。 「滚」。 这是他对徐帆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107、绝笔 有那么一个瞬间,应呈大脑一片空白,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有脑袋里断断续续地闪过一些画面。 璟瑜是高考结束的当天失踪的,他度过了足以改变他人生的最悽惨的一个暑假后以擦线的垫底成绩考入了省重点兰公大。开学第一天,他认识了他的上铺——徐帆。 那年十八岁的徐帆成绩中上全寝最优,性格开朗爱好篮球,由于他那招蜂引蝶式的暖男性格,吸引了警校本就珍稀的众多女同学目光,成为他逐渐翘起尾巴的理由。 而他背负着璟瑜的冤魂,读书狠,实战练身手更狠,孤僻得像个在逃杀人犯,跟谁也不来往,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课,寝室里熄灯前的热闹,于他而言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 徐帆看不惯孤僻的他,他也嫌弃徐帆的吵闹,全寝都拿他当怪胎,于是徐帆获得了压倒性的声援,在某个寻常的夜晚,和他干了一架。 结果没想到他下起狠手六亲不认,一拳过去砸碎了窗玻璃不说,还打断了徐帆的鼻樑骨。 这一架把全寝都干懵了,徐帆为了避免吃处分自己掏钱补了窗玻璃,顺便补了自己的鼻樑骨,统一口径说是自己脚滑摔的。 不打不相识,徐帆是挨了他这一顿打,才发挥死缠烂打的特长认了他应呈这个兄弟。 大二那年期末,他就成了兰公大的风云人物。干架不要命,连教格斗的老师都敢往死里打,往上两个年级更是未逢敌手,成绩还从倒数第一一路逆袭成了正数第一,谁见了不夸一句狠人。 第377页 那个时候,别说全班,放眼全寝也只有徐帆能跟他说上两句话。 有一天晚上,他们俩去撸串,他像个闷葫芦似的管吃管听不管说话,四五扎啤酒下肚眼前发昏,错把路过的一个学生当成璟瑜,压抑了两年的自责和绝望一股脑对着徐帆倒了个干净,他骂世界骂社会,骂那该死的绑匪,更多的却还是骂自己。 他骂自己无能骂自己混蛋,骂自己不该放任璟瑜就这么离开,更不该最后一句话还说的是「滚」,他痛苦地捶打自己说我不如死了干净,徐帆呲牙一笑递过来一瓶酒,说你可快喝吧,喝高了老子扛你回去,哄大男人这活我可干不了。 ——这小子确实不知道怎么哄人,他还把当时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的自己给录了下来,毕业那年送了他一份当毕业礼物,要没人拦着他当时就弄死这瘪犊子了。 但他仍记得,第二天酒醒以后,这小子顶着一对黑眼圈凑上来说:「应呈,你别扛着。傅璟瑜是吧?我可以跟你一起查。」 是的。这小子嘴皮子向来不太利索,只会揣着一颗滚烫滚烫的心,用同学一场四年情谊,硬生生把他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给捂热了。 他曾说过自己天生是棵歪苗,傍着深渊的边缘恣意生长,璟瑜失踪后,他没了攀附,游离在光明之外,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復,也是徐帆,牵着引着拽着,硬是把他拉扯到了正道上。就连他身体里面那个灵魂,都有一半染成了徐帆的颜色。 而现在,徐帆……死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市局了。有人在耳边惊唿着徐帆的名字,像海浪似的一叠一叠传向了远方,也有人步履匆匆在眼前晃动,可他的眼神无法聚焦,实在看不清楚,粗重的喘息击得鼓膜发胀,连脑袋都一块疼了起来。 他一直奔向了拘留室,眼前突然炸开一抹鲜红,唰一下,眼前就清晰了。 ——血,满地的血。 他顿了一下,随后向前走去。那片鲜红在他眼前缓慢膨胀,他听见陆薇薇断断续续发出近乎悲鸣的哭声,但看不清她的位置,曹铭似乎正蹲在血泊旁,喊了他的名字,好像想说什么,但他没有听清。 他只是往前一步,努力地看清了徐帆的样子。只见死者徐某靠坐在铁门边,背对着走廊,鲜血染红了他半个身子,一直溅到了天花板上,怀里抱着一截手杖,手边却躺着一把染血的刀刃。 ——那是自己亲手送给他的,藏有「防身」刀刃的手杖! 应呈再往前,就看见轻轻勾起的嘴唇。徐帆是笑着走的。 那一刻,被忽略的画面都挤进了眼前,被屏蔽的声音也一齐涌入耳道,他的耳朵蜂鸣起来,头疼欲裂,最终「咚」一声跪入血泊,伸手揪住了那满是鲜血的衣领,痛苦地嘶吼道——「徐帆!」 你他妈的……混蛋! 应呈浑浑噩噩撕心裂肺,同事们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从徐帆身上扒拉下来,现场情况是很明显的自杀,黄志远做了主没让尸检,联繫了家人后,先把徐帆送去了殡仪馆。 陆薇薇还在哭,哭得一抽一抽的,秦一乐站在她身后,一双眼肿得像核桃。 应呈被她的哭声唤回了神,缓了一会才哑着嗓子问:「怎么回事?」 她抬起头,哭得嗓子疼,一看清应呈的脸,又决堤似的淌下泪来:「手杖……手杖……是我给他的,我不知道……我以为没刃……我没想到……我应该想到的!」 那手杖是叶青舟送他的,没来得及开刃又送给了徐帆,当时送给他的时候,还说给他防身用。 结果……应呈心脏揪了一下,勐地抽痛起来,只能伸手把陆薇薇按在自己肩膀上,轻轻地说:「不怪你。」应该怪他。 陆薇薇在他怀里「哇」一声崩溃大哭,重复着那句话——「我应该想到的」。 秦一乐吸了一下鼻子,憋住了没让眼泪流下来,带着哭腔说:「老大……我俩……是不是成兇手了?」 应呈只好把这小崽子也揽进怀里,一左一右两个肩膀,正好一人一个了:「别瞎想,跟你俩没关系。走,帮我去收拾衣物,该带走的,别让他落下。」 秦一乐去了鑑证办公室,负责整理文件和他常用的私人物品。 应呈带着陆薇薇去更衣室收拾其他东西。更衣室离徐帆的办公室很远,他基本不用,放的东西又杂又乱,跟他读书时的习惯一样,走出去干干净净,阳光大男孩一个,私底下一个星期没洗的袜子都像卷大葱一样卷在被子里,回回查寝都被点名批评。 应呈自己也不见得能干净到哪去,最认真的一次收纳,是为了兄弟的遗物。 他一样样整理,穿旧了的工作服,没喝完的速溶咖啡,冬天穿在工作服里的保暖背心,被遗忘的方便面和小零食,最后都整整齐齐码放在大纸箱里。 徐帆的多年警察生涯,就是这一个小小的纸箱。 「找到了。」他终于从柜子最底层翻出那套警服。自他伤到了腰退居二线以后,这套衣服被时光尘封雪藏,最近一次穿,还是在去年抓捕郑远峰的时候,后来,徐帆仔仔细细把它洗干净,熨服帖了,再一丝不苟地叠好,藏在了柜子的最深处。 他抚过警服上的肩章,轻声说:「就是它了。」 「放下。」 他一回头,见是黄志远,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警服:「黄局!」 第378页 「我让你放下!」 他紧紧攥起手,没动,就那么站在那里,像一株倔强的青松。 黄志远只能嘆了口气:「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你自己心里清楚。放下。」 「不管怎么说,徐帆他都是警察。」 「他是黑警!他不能穿警服走!你非要我说出来吗?」 他自己不知道吗?他知道!可徐帆……是配得上公安这两个字的人。 「他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这么多年来他也是流过血流过汗的,不说别的,就说他的腰伤,也是为了抓捕嫌疑人不是吗?人都已经走了,他爸妈也正在赶来的路上,给他一个风风光光又能怎么样?」 「警服警徽不是能随随便便拿来安慰人的东西,这都是有规章有制度的,徐帆他犯了错就是犯了错,要入档案要通报要批判,是死了以后也得记一辈子的耻辱!警服……不能穿在他身上!」 「徐帆也是立过功破过案子给老百姓讨过公道的人,现在就成耻辱了吗?」 黄志远板着脸,冷声道:「你看我像是高兴的样子吗?」 应呈一怔。 他又木然而冰冷地说:「放下吧,别闹得大家脸上都难看。他的警服警号警徽都是要上缴的。再说了……徐帆要是还在,未必想穿这套警服。拿来,给我。」 应呈突然打开自己的衣柜,把自己随意挂在柜门后面的警服警帽取下来递了过去:「把我的交上去。」 「你又发什么神经?」 他把警号取下来交换了一下:「没发神经,认真的。就说我衣服损坏了需要再领一套,让徐帆……穿他自己的警服走,合身。」 「等一下!」陆薇薇打开自己的柜子取出警帽,把上面的警徽跟徐帆的换了一下,然后以一种如获至宝的神色将警帽护在胸前,小声说,「让我留个念想,反正换了老大的,也不介意多换我这一个。」 「你们两个!小兔崽子!」 「黄局!你就交上去吧,徐帆丧礼不能大办,不会有人发现的,他……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走到这条路上,也应该有他的苦衷,至少别让他……寒了父母的心。」 应呈的警服就挂在他手里,他攥成拳头的手都在颤抖:「你能瞒他父母一辈子吗?」 「能。他是独生子,以后,他爸妈就是我爸妈。」 他说完,带着陆薇薇就走,黄志远终究没有再阻拦,看着手里的警服,把褶皱都扯平,好好地叠平整了,这才嘀咕了一句:「混小子,也不知道爱护警服。」 毕竟,那孩子也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那么好一个孩子,怎么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呢? 秦一乐的文件一时半会理不完,应呈嘱咐顾宇哲去接徐帆父母,自己先带着陆薇薇赶到了殡仪馆。 徐帆的尸体停放在空旷的停尸间,躺在冰冷的平车上。穿着一次性隔离服的入殓师站在旁边,一眼看见了陆薇薇手里的警服,说:「我处理过了,放下吧,我来给他换。」 「我来吧。」应呈向他点头致谢,又转身让陆薇薇把衣服给他,「你外面等我。」 陆薇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血染透的纸:「这是徐帆让我给你的。」 入殓师脱下隔离衣,给应呈拿了套新的,拍了拍陆薇薇的肩膀无声安抚,把她带走了。 应呈套上隔离衣,掀开白布,仔仔细细看着徐帆。曾经,他也这样看过他一次。 那次他浑身是血,腰侧鲜血淋漓,得跪在地上拼命按住他伤口。 否则,随着他的唿吸,内脏就会从伤口里被泵出来。但这次…… 他干干净净,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格外苍白,只有脖子上有一道纤细的伤痕,仿佛一根不起眼的红丝线。 入殓师技术很好,几乎看不出那伤口曾像水龙头一样狰狞喷血。 应呈盯着他安宁,祥和,透着一股子解脱的微笑看了半晌,哑着嗓子用颤抖的声音说:「兄弟来看你了。你走好。」 他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废物,给一个不能动弹的人穿衣服比他想像得要困难得多,他穿得很慢,笨拙却又仔细,生怕把他弄疼了,也生怕把这件他生前宝贝到骨子里的警服弄皱了。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帮他穿戴完整,又想起那句「滚」,忍不住说:「你说我这人,怎么就学不会教训呢?」 璟瑜走的时候,他为这一个「滚」字悔了整整十一年。现在,他又要为这个「滚」字,再忏悔整一个余生。因为璟瑜能回来,可徐帆永远不会回来。 他错了。那个梦,预示的也并不是谢霖,而是徐帆。 应呈不敢再看,转过身去背靠着平车,拿出了徐帆临死前写下的那张纸条—— 「本人徐帆,郑重承诺以下所述皆为自愿,真实有效。四年前四月,本人因车祸受伤,病假八个月。 同年八月初旅游散心,途中结识一毒贩,真名林希。因粗心大意,受林希构陷不慎染上毒瘾,后戒毒三次,復吸两次,于次年元旦后,即恢復上班后戒毒成功。 因多次吸毒,留有大量视频照片等证据,被迫为林希监视应呈,每月受贿拾万,至今共计伍佰贰拾万整,分文未动,今委託应呈依法上缴。 本人立场不坚,愧对组织,愧对人民,更愧对警服,唯有一死以谢罪。尸骨委託应呈代为处置。 第379页 惟愿应呈终此一生热血不熄,警魂长青。 感恩兄弟十一年情谊,不曾悔过,万分幸运。先走一步。——徐帆绝笔。」 应呈眼前模煳,顺着平车缓缓跌坐下来,随后淹没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仇恨之中。 ——林希! 他颤抖着将那张纸叠平了收进口袋,念及这个名字竟唇齿打颤,发出咔咔的声音,恨不得生啖其肉,他眼里炸开一朵刺眼的光,最终又缓缓站了起来,跌跌撞撞从窗户翻了出去。 ——假傅璟瑜失踪时,带走了他家备用钥匙。 他不在用林望这个名字买的那套房里。那么,就只有可能在用他应呈的名字买的那套房里! 徐帆不是本地人,家住得比较远,顾宇哲把他父母接到殡仪馆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中午。 陆薇薇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殡仪馆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台阶上,茫然红着眼睛。 顾宇哲连忙拍了她一把:「陆薇薇?坐一中午了?徐帆人呢?」 她颤了一下,见他身后跟着一对悲痛不已的夫妇,立马抹掉眼泪憋着哭腔喊了一声叔叔阿姨,这才带着他们走进停尸间:「老大陪着呢。」 可偌大一个停尸间,只有身穿警服披着白布的徐帆安静而孤独地躺在平车上一动不动,徐父徐母几乎是立刻软了腿脚,相拥而泣,顾宇哲拉不住,只能抬头叫陆薇薇:「快来搭把手!」 可陆薇薇却看着洞开的窗户骇然瞪大了眼:「完了……老大要干傻事!」 顾宇哲这才注意到应呈并不在停尸间里,也跟着念叨了一声「完了」,随即立刻喝道:「陆薇薇!这有我!你快去找老大!拦住他!」 她匆忙点头,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给应呈打了个电话——该死的!已经打不通了! —— 应呈先赶回市局,领了枪和手铐。手机当时被他摔坏了,修个屏幕的钱还不如买个新手机值当,一边这么想,一边用枪托把手机彻底砸了扔进垃圾桶,顺手把手机卡抠出来塞进了口袋——十几年的老号码了,还得接着用的。 现在的生活节奏太快,连眨眼睛的时间都要被内卷,一个唿吸跟不上就会被社会遗忘,就连手机号都不敢乱换,虽说躺在通讯录也只是占个内存,却是当代年轻人的唯一慰藉,只要号码还在,终有一日还能捡起联繫的希望……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从市局到家,早就熟悉到能闭着眼睛走的路却生生被无限延长。 他走一步想一步,这一步在想当代年轻人,上一步却在想衣柜角落的那瓶可乐过期了没有,下一步又想昨天刷手机刷到了一个怪可爱的小女孩,大眼睛亮晶晶的。 他走啊走,脑袋混沉,大脑在高速紧密地处理各种乱七八糟的无效信息,以此来避免处理真正重要的那些画面。 咦,脸上好痒。 他伸手一抹,咸的。哦,哭了。他拼命地抹,拼命地揉,可泪水就是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怎么也擦不干净。 细弱的风在他脸上扇起翅膀,一刀一刀扎进泪腺,他无声流泪,安静、汹涌、奔腾。 谢霖以后当不成警察了,他跟徐帆一样要退居二线,徐帆呢?徐帆死了。 这一切是因为谁?林希! 他再次默念这个名字,嘴里却无意识地发出了咔咔的磨牙声,这两个字像某种病毒一样感染了他全身,他走不动了,停在原地蹲了下去,把憋在胸腔那一声吶喊吐了出来,这一下,眼前清晰了,脑子不钝了,手脚的触觉也回来了,他于是又坚定不移地向前狂奔起来,仿佛正在抓捕某个逃窜的目标。 是的,一个目标,他要抓住这个目标——杀了林希! 他从来没有跑得这么拼命过,他要亲手杀了林希! 108、针锋 出于安全考虑,傅璟瑜被市局保护起来了,这个时候,应呈家应该是冰冷冰冷的,然而当应呈气喘吁吁跑回家时,一抬头却发现——家里亮着灯! 他拉开保险上好膛,猫着腰蹿上了六楼,轻轻一推,门没锁。 有人把一双大长腿架在茶几上,深深陷在沙发里,懒散随意到了极点,甚至还笑着招手打了个招唿:「回来了?阿呈?」 「林希!」应呈像一根被拧紧的弦,连头髮都奓了起来,那双眼腾一下燃起了燎原的火,以至于扣在扳机上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放下枪,别这么紧张,走火了怎么办?」 他穿着一套精心裁剪的高档西装,收回脚坐端正了,笑得兴奋又灿烂,像个发现了新游戏的孩子,热情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我们慢慢聊。不过看起来我好像不用做自我介绍了,要不你介绍一下你自己?」 应呈莫名冷静下来,把手指从扳机上移开,但枪口仍坚定不移地指着林希:「你倒是挺不客气的!」 他顺着应呈的目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西装,特意站起来张开双手转了个圈:「眼熟吗?没错,是你送给「傅璟瑜」的祭品,我穿起来很好看吧?不过还是有点不太合身,特意找裁缝改过。」 「你他妈有病吧?死人墓前的东西也敢拿?」 「哦对,你觉得他死了,可我知道他没死啊。反正放在墓前也没人要,浪费可耻,我就捡回来了。 顺便告诉你,你这十一年来在他墓前供奉的所有祭品,都在我这。我都替你好好保管着呢,就等他回来了替你交给他,感谢我吧。」 第380页 「神经病。」 「谢谢夸奖。」 应呈咬牙:「谁给你的勇气擅闯民宅?」 「钥匙可是你自己给我的,阿呈。」上一秒兴奋激动的笑脸在下一秒就溃败崩塌,他的五官都痛苦地拧成一团,双眼里闪着天真纯良的光,「你不要我了吗……你怎么能不要我……我只有你了阿呈……」 应呈被他这精良的演技噁心得直反胃,还以为马琼的演技是去哪进修过呢,原来这小子就是她的好莱坞指导老师!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翻涌起来:「少他妈顶着璟瑜的脸噁心人!」 他哈哈大笑,开心到了极点,这个时候,他的笑脸又像孩子似的显得十分纯良无害:「璟瑜?真是个好名字,比林希林望好听多了,你看着我的时候,会不会想起他?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还哭了呢?抱着我哭着说「对不起」,记得吗?」 说了一半,他又恶作剧得逞似的大笑起来,笑得弯腰缓了口气才模仿他当时的表情抱住自己的双肩,深情款款神色夸张:「璟瑜?你真的是璟瑜?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我失态了,但你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实在是太好笑了。 其实我当时就差点笑场,你都不知道我忍得多努力,只是可惜了没相机,要不然我一定把你当时的照片拍下来留作纪念。」 应呈当时,确实有那么一个瞬间是相信他的。他压抑了十几年,不是没幻想过有重逢的那天,而他就这么姗姗来迟应和了他溺水时的那一根稻草,让他怎么能不紧紧抓住? 于是他冷笑了一声:「可怜?你怎么会觉得我可怜?我记得当时是你主动来抱的我吧?这二十多年里是不是从来没有人抱过你?真可怜。」 林希缓缓抬起头,紧紧盯着应呈,就在应呈以为他要暴怒的时候,他却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还不是为了哄你?不主动一点,你都不敢碰我。我弟弟不听话,看来给你留下了挺大的心理阴影,要不我这个当哥的替他给你道个歉?」 应呈被他撩得火气上涌,在火山喷发与万籁俱寂的极端之中反覆横跳:「少他妈的废话!老实交代,人是不是你杀的?」 「我杀过很多人,你指谁?」 他一时语塞,杂乱的案子太多,他甚至一下子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只能冷哼了一句:「你的罪行可真算得上是罄竹难书了。」 「罄竹难书?我喜欢这个词,谢谢夸奖。应警官听过另一个词吗?人尽可夫。」 应呈没有理会,只听他接着说:「这个词现在用来骂女人水性杨花不守妇道,但其实最初并不是这个意思。相传春秋战国时期,有个大臣权倾天下,帝王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联合了这个大臣的女婿,想要刺杀大臣。 大臣的女儿知道了,一边是丈夫一边是父亲,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她很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向自己的母亲求助。 母亲劝她说「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意思是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你的丈夫,但父亲只有一个,这二者有什么可比性呢?」 他用极其悲伤、可怜、委屈的神色盯着应呈,像一条摇尾乞怜的小狗:「这天底下谁都可以做你的傅璟瑜,你为什么非要跟我抢小望?你不缺这一个爱人,可我只有这一个弟弟!」 「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他是一个独立的人格而不是你一个人的附属品?」 「我是他哥!他应该听我的话!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弟弟,他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哥哥,我们天生应该在一起!」 「哥哥?你要是他哥,会亲手拔了他的指甲?会用那么多道具折磨他把血弄得满屋子都是?满清十大酷刑都不如你狠!」 他却十分自然地笑了起来:「我们从小没有父母,兄弟相依为命,我作为哥哥,管教一下弟弟,这是我的责任。」 「管教?那不是管教,那是虐待!」 「那又怎么样?我对小望做的,全是当年我为了找到小望所经歷过的!他背叛我难道不应该付出代价吗?」 「你就是意识不到你是错的是吧?」 「我没错!那是他背叛我应受的惩罚!我们是兄弟,我怎么会伤害他?只不过是想让他长点记性而已。 拔指甲怎么了,虐待又怎么了?我八岁开始流浪,像野狗一样捡垃圾果腹,在大雨里冷得发抖,小望流浪时所经歷的事情我早就经歷过一遍。 我说的话不全是骗你的。我确实什么都不会,只会在床上扭腰摆臀喊爸爸,除了像个妓?女一样出卖我自己,我什么都做不了。 后来,我靠陪?睡勾搭了一个道上的大哥,他花样多,玩死的人不少,但我活下来了。 因为我杀了他,而且在他死后接替了他,这就是我的王国建立的歷史——靠我的身体。 他拔过我的指甲也拔过我的牙,曾一根根打断我的骨头,也曾一刀刀划开我的皮肤,我为什么即使这样也想拼命活下去? 为了找到我失散的弟弟。那那个时候,我弟弟在哪? 在陪你玩过家家,做傅家小公子,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让他切身体会一下他哥哥经歷过的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应呈忽然想起了许多。他想起璟瑜以江还之名来到他身边的第一天就用电磁炉烫掉了自己的十指指纹,想起璟瑜背负着比他更痛苦的回忆与过去死咬着一言不发,也想起那么多次他一心求死只想尽快摆脱这残忍的世界。或许……想一起摆脱掉的,还有这残忍的血亲。 第381页 「他倒了八辈子还要多的血霉,才会摊上你这么一个疯子当哥哥!」 没想到林希反而开怀大笑:「那又怎么样?就算他恨我也没有关系,再恨再怨,也改变不了我们是兄弟的事实! 我们流着一样的血,我永远是他唯一的兄弟。永远!你知道吗?我把我当年在床上经歷的事,一样一样让小望体会了一遍,但唯独……我没碰过他。我捨不得。他是我亲弟弟……我捨不得!」 「那为什么要让他来认罪?杀人抛尸焚毁现场罪上加罪,不是死刑就是无期,这就是你对亲兄弟的「捨不得」吗?」 他一摊手满脸无辜:「又不是我害的。我给了他路,是他自己不愿走。不过也应该怪我,谁让我十几年没见他,他都不听我的话了,不吃点苦头是学不乖的,我只能教训教训他。」 「说清楚!」 他仔细看了应呈逐渐凝固的脸一眼,扑哧一下笑开了:「不会吧?他到现在都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他开心地鼓起了掌,笑够了才说:「小时候我们俩亲密无间,自从遇见你,才有了嫌隙。我觉得必须要彻底让小望离开你,他才会像以前一样和我在一起,所以我给了他一个选择。 要么痛快一点,我把你杀了一了百了,然后放走赵欣和,反正他智力有问题,什么也说不出来。 要么,他自己动手把赵欣和杀了,我就放过你,只要他也和我一样成了杀人犯,就再也回不到你身边去了。 你猜他选了什么?他选了你!要不是为了你,他不会杀人。小望这个人胆子小有内向,为了你,他可挣扎了。」 想起璟瑜那痛苦挣扎绝望祈求的样子,他就兴奋地笑起来,自得又满意:「不过你看,我总是能成功把他变成我喜欢的样子。」 应呈的火气一寸一寸蹿上头顶,又一寸一寸压到脚底,唿出一口浊气:「他不是兇手。他双手手臂有束缚伤,尸体下方发现的照片里有血迹,但血迹里检出了抗凝剂,是陈年旧血迹,而不是新鲜血液。更何况那是我的照片,你会用我的照片杀人,他不会。」 「你就这么肯定?」 「肯定。他被你用铁丝绑在那个废弃的油漆厂车间,亲眼看着你放火烧死了赵欣和,然后你把沾有血迹的血衣换给他,强迫他参与了抛尸。」 林希眼里闪过纯真的光芒,认真而仰慕地鼓起了掌:「哇——你真厉害!说得好像你在现场亲眼看见了一样,那小望当时痛哭流涕求我不要的样子你看见了吗? 我当时心疼得都快要碎了,你什么都知道,当时怎么不救他?他当时……嘀嘀咕咕地一直喊着你的名字呢。」 「你!」 璟瑜有多痛苦,他当然看不见,但他能想像得到。他在审讯室里一遍又一遍强调—— 「是我杀了人」、「我罪有应得」、「让我去偿命」。他捶打着自己,用头去撞审讯椅,一次次崩溃,一次次痛哭,死咬着一言不发并非包庇,而是他真的把赵欣和之死归咎在自己身上,并情愿以命相赎,以求结束这一切痛苦的炼狱。 但真正杀了赵欣和的这个兇手,不仅正逍遥法外,还嘲笑着他痛苦的挣扎。 林希注意到他握枪的手开始颤抖,无辜地睁大了眼睛:「你生气了?那开枪吧!杀了我。」 「你们两兄弟都有病是吗?都想死我手上?」 「我知道我犯了很多罪,杀人、纵火、持枪、贩毒、组织卖?淫,还涉黑涉恶,数罪併罚大概率死刑立即执行,死谁手里不是死?不亲手杀了我,你能解恨?」 「你倒是挺明白的?」 「人生自古谁无死,我还是看得很开的,能死在我弟弟爱人的手上是我的荣幸。」 「林希!」 「来啊,开枪。你要是不想开枪,我还给你准备了其他工具。」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堆东西,一样一样摆在茶几上,献宝似的说,「你看,你觉得哪样顺手就用哪样,我不是很怕痛,你要是想都来一遍也可以,我耐痛力很强,会配合你的表演,保证让你消气。」 应呈的手又抖了一下,骇然瞪大了眼睛,茶几上……满满的都是兇器! 「这个?」林希顺着他的目光拿起了一把小刀,上面尚且沾满了血,「你倒是很会挑。你碰过小望吗?或者说,你们做过吗?如果做过的话,就会发现他胸前有一条小小的伤痕,就在他心脏的位置,那是我留下的。 小望皮肤白,也嫩,留一条伤疤不太好看对吧?我也是这么想的。 本来我是打算杀了你以后,带小望去纹个身,在那个伤疤上纹你的名字。 这样,他只要一脱衣服就会想起你,想起他选择了你而害死了你,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必须要听哥哥的话。 而且这样一来他永远深爱着一个死人,忘也忘不了,我就不用再提防别人的存在了。 他心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死了刻在皮肤上,一个……永远陪在他身边。浪漫吧?我不介意他仍然惦念着另一个人,只要对方是个死人就行。」 他把玩着那把小刀,从缝隙里偷看应呈暴怒的脸,偷偷笑了起来,故意做作:「哦对不起,跑题了。你看这,有条红线对吧?这条线距离刀尖刚好三厘米,第四与第五根肋骨中间就是心脏的位置,只要捅深一点,超过这条红线,就能捅进心脏。很顺手,试试?」 第382页 「你他妈的疯子!」他当然记得那条伤痕! 那是陈强被袭击的那天出现的,他甚至因此而怀疑过璟瑜! 而案发现场的出血量大得离谱,明显超过了陈强一个人的出血量。当时,另一个伤者,就是璟瑜! 「没错!就是这种表情!我太喜欢了!我就喜欢你生气,愤怒,痛苦的样子,多好看啊! 我真想杀了你,让你的表情永远留在这一刻,可是不行。真遗憾。毕竟直接杀了你,这游戏就没有意思了。」 陷阱。全是陷阱!他不能落进这混蛋的陷阱里去! 他手背上青筋暴突,不得不活动了一下手指才克制住直接枪毙他的冲动,咬牙切齿地说:「怎么,你这游戏的意义,就是让我杀了你吗?你以为我会让你如意吗!疯子!你他妈的……居然连你的亲弟弟也捅!」 「当然没有了。三厘米,只差一丁点就会死人的,我怎么下得了这个手?所以我让他自己来。 我买了个定做的pos机盗刷了你卡里的三千万,把你送自家拘留室过了一夜,他为了你过来求我,说什么都愿意做。 他越来越不听话,我把他送到你身边去是为了让他意识到他现在有多可怜有多卑微,他只是个脏兮兮捡垃圾为生的流浪汉,永远没有办法回归到他高高在上的傅璟瑜那个身份里去,可他倒是越过越开心了。 他是我的弟弟!永远只能听我一个人的! 我那么宠他,爱他,疼他!结果他自甘下贱去给你当什么田螺姑娘,我这个当哥哥的,难道不应该让他清醒清醒吗?」 「你的清醒就是让他去自杀!你可真是够疼他的,疯子!」 「我们是兄弟,血脉相连,兄弟间的家事,用不着你这个外人插嘴。」 「你!」 「生气了?心疼他?那你倒是捅我啊。」 应呈忍了又忍,才说:「法律会惩罚你的。」 「法律?」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突然失控地大笑起来,「我八岁的时候就不相信法律了!我跟我弟弟从小被人当垃圾一样扔掉,遗弃罪,属于犯罪吧? 那你们抓到遗弃我们的罪犯了吗?爱心福利院院长猥亵、强?童、组织未成年人卖?淫,加在一块够不够死刑? 最后是谁判的?我判的!现在,我管教我自己的弟弟,你倒是想让法律惩罚我? 我是受害者的时候法律就不见了,想要杀了我法律就出现了,应呈,你的法律怎么这么灵活? 法律那么高高在上,是神明是菩萨是上帝,我们凡人见了都得磕头行礼大唿万岁,不是你这种人能挂在嘴边亵渎的!」 他似乎自得于自己讲了一个好笑话,又重复嘀咕了一句「亵渎」,然后又开心地笑了起来:「要不,你自己做你自己的法律吧,审判我!就像当年我审判院长一样,应呈,杀了我,动手。」 应呈冷哼了一声,小幅度地摇了一下头:「你真可怜。」 他摊了摊手,无趣地把刀往茶几上一扔:「没意思。对了,顺带一提,赵欣和之死的那些照片,是我找人帮我偷拍的,上面的血迹就是我让他自己捅自己一刀的时候存下来的。 我本来只是想教育他一下,没想到下手确实是有点狠,他叫得可悽惨了,满地都是血,我都担心他可能会死掉,不过我喜欢他遍体鳞伤的样子。 你可能不能理解,但如果你仔细听惨叫声,仔细看血从伤口里流出来的样子,再配合因为痛苦而扭曲起来的五官,仔细地回味,你也是能感觉到快乐的,那是一种生命的美,至高无上。」 「你就他妈的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自己疯,就想把璟瑜也逼疯,只要整个世界都跟你一样疯,你就能变成正常人了是吗?痴心妄想!」 「世界疯不疯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世界只有小望一个人。所以……只要他跟我一起疯就可以了。 我还留了照片呢,他痛苦挣扎鲜血淋漓的样子都是我珍藏的艺术品,一般人我都不捨得分享,不过你例外,怎么样,要看吗?视频我也有,视频更美更震撼,不如直接看视频吧?」 见他又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应呈仿佛触电一般喊了一句:「不准动!」 他立刻大笑起来:「不敢看?这可是他为了你受的伤。」 「你他妈闭嘴!」 「我偏不,我就要说。要不……你就直接开枪毙了我。要是对着和小望一样的脸你下不去手可以直说,我愿意为你转身。对你,我还是很温柔的。」 应呈持枪的手抖了一抖,深唿吸好几次也稳不下来:「陈局……也是你打的。」 他「嗯」了一声,点头:「没错,是我。那个仓库是我惯去的地方,我去回收小望留下的血,结果发现那老头鬼鬼祟祟,就给了他一下,然后把他拖出去扔了。」 「兇器呢!」 「兇器?什么兇器?」 「你少装煳涂!你打伤陈局的那根铁棍呢!」 他恍然大悟般拉长尾音「哦」了一声:「你说那个啊,我随手扔了,扔哪不记得了。不是被你找到了吗?还问我?哦对,我想起来了。 当时你发神经,空手拿的证物,犯了个大错。徐帆大可以实话实说,但这么一来你污染证物的罪名大小都够你喝一壶的,弄得不好说不定还得停职,所以他就做了个假,索性说那上面是狗血了。」 第383页 应呈目眦欲裂,几乎能用目光将人撕裂:「你不配提他的名字!」 「别这么看着我,你生气的眼神会让我兴奋的。再说了,我下手一向非常精确,从不失手,陈强的命我不是给他留着了嘛,又没杀他。 而且徐帆这个人,太轴,是我最不喜欢的类型,和你一样,都挺没意思的。 我跟他说过多少遍了,把别人支开,改一下dna结果,动动手指的事,跟要他的命一样难,如果不是为了维护你,他才不会干这种违背他职业道德的事呢。 明明我有这么一个鑑证负责人做内应,干点事应该要多方便有多方便,结果他是这也不干那也不干,动不动就是一副慷慨赴死大义凛然的样子,搞得我只好每次都把现场清理得仔仔细细。你看,最后为了你,他还不是破了戒?」 「闭嘴!」他双眼喷薄出岩浆一般的怒火,心里有个声音大声尖叫——「开枪!杀了他!给所有人报仇!」 这种声音与现实重叠,林希兴奋地站起来,灿烂大笑:「对!就是这样!来!开枪!杀了我!你这是替天行道,快,杀了我!这事我熟,我可以教你,所有的兇器上都有我的指纹和受害者的血迹,你只要随便拿一样塞到我手里,就可以说你是为了自卫被迫击毙嫌疑人,说不定还能评个功劳呢!快,动手吧!」 应呈的手剧烈颤抖着,在林希灿烂的笑声里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怒火:「你不配!杀你脏了我的手。」 他失望地大嘆了口气:「徐帆可不嫌帮你作伪证会脏了他的手。」 「为什么是徐帆!」 林希乐了:「他又没告诉你?应呈啊应呈,你说你这混得,谁都不愿意跟你说实话,小望不愿意,连徐帆都不愿意,你这人品属实够呛。」 「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是徐帆!」 「好吧。答案当然是——因为你。我要是徐帆,肯定恨死你了。要不是因为你,他根本不会被我盯上。 你身边的人,只有他最合适。我想过那两位老领导,但他们根基太深了,不能随便动,而且跟你的关系更像是长辈对晚辈,有朝一日内鬼身份败露,你站在晚辈的角度,只会觉得愤怒,生气,而不是痛苦。 我也想过顾宇哲,那小子是个实习生,等他接触到核心信息要等很久,浪费我时间,而且他刚来工作跟你感情不深,又是你下属,他如果是内鬼你只会觉得可惜觉得恨铁不成钢。 所以……只有徐帆,只有这个帮助你走出小望失踪的阴影还跟你有着四年同学情谊的人,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那个魔鬼一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杀了他」! 「四年前,徐帆的那次车祸,也是你干的。」 他热烈鼓掌以示鼓励:「聪明!不愧是应警官!徐帆这个人,要控制他太容易了。为什么?因为他是个一心只想做一个好警察的笨蛋,或者说——蠢货!我只要随便动一点小手段,他就会为了他的警察生涯,为了他的兄弟为了他那些人民群众「负重前行」。 就是因为这样才好控制,但凡他不那么正直,我都没法把他玩弄在鼓掌之间,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找人开车撞他就是为了能找到机会给他下毒让他染上毒瘾?」 「原来他告诉你了?那你还有什么好问的,没劲。」 「说!你当年是怎么陷害他的!」 林希看见他筛糠一般颤抖起来的手,眼中又闪烁出兴奋的光:「忍不住了?那就开枪!放心,我对你很体贴的,我怕你一时激动听不到我交代涉案过程,特意写了一份详细的自白书,都是给你准备的,你现在杀了我也不影响你定我的罪。」 应呈花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照他脸上来一枪托的冲动:「说!」 「好好好,我说我说。小公主要听睡前故事,我当然要满足。」 「少他妈废话!」 「开个玩笑,这么紧张干什么,走火可不一定能打中我。」他十分慵懒随意地开了一听甜牛奶,喝了一口润润喉,这才说,「他要抓的那个嫌疑人本来就跟我有点牵连,你要知道,要同时把两个人撞成一死一伤是很难控制的,更何况伤的那个还必须是有后遗症但没死的重伤。 我手下养了那么多杀手,也只有一个人能做到。徐帆的性格太好捉摸了,他一心想要当个好警察,理想大于一切,甚至超越了他的生命,有朝一日他不能当警察了,就完全变成了一个废人,自暴自弃,每天都彷徨在失去理想的空虚里,但他偏偏又是个重情义的人,不得不在你们面前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来,最后为了逃避周围人对他的关心,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旅游散心。 我厉害吧?小望在心理学上很有天赋,所以我也去了解了一些。 徐帆是我第一个仔细剖析过的人,也是第一个被我设计的人,他是我的作品,是不是很完美? 哦对了,我还研究过我自己,我属于反社会型人格,也就是一匹狗群里的狼,我跟你们有一样的外表,但我永远没办法像狗一样被驯化,因为我是独一无二的,我是狼!」 应呈极怒之下冷冷地笑了起来:「老子就算是狗也是警犬,天生就是跟你们这种狼子野心的畜牲过不去的!」 「畜牲?徐帆也这么骂过我。郑远峰那个一代不夜之城和马琼的二代不夜之城都是我搞出来的。 第384页 准确来说,是我在徐帆身上试验出来的。你知道吗,不夜之城这个名字,就是徐帆吸了它以后给它取的,他才是真正的不夜之城之父! 我贩毒这么多年,见过的瘾君子成千上万,大多都是同样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但徐帆戒毒的心强烈得可怕,他每次一戒成功我都要花好大力气才能让他復吸,他试验了一代不夜之城后我又让他来试验二代,我怕他不吸我就控制不了他。 直到后来有一次,他在戒毒,我引诱他復吸,他攥着毒品在地上打滚,又是哭又是喊,那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就是不吸,他求我,说他马上就要恢復上班了,身边有你有叶青舟有那么多警察,只要他还在吸,马上就会被发现。 我想也是,这才同意帮他戒毒。我留了很多照片和视频,特别搞笑,一个大男人像条虫一样在地上扭来扭去,可有意思了,你要看吗?」 ——「我对不起所有人,甚至对不起我自己,但我唯独没有对不起你。应呈,我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因粗心大意,受林希构陷不慎染上毒瘾,后戒毒三次,復吸两次,于次年元旦后,即恢復上班后戒毒成功。」 ——「徐帆绝笔。」 应呈脑袋里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咔」一下绷断,他终于手指一颤——「嘭」。 枪响了…… 109、终局 短时间内发生了太多的事,没人顾得上传递消息。叶青舟尽忠职守,寸步不离地守着谢霖,小小的病房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密室,对外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谢霖转入普通病房的第二天,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叶青舟弹簧似的蹦起三尺多高:「谢霖!」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大脑一片空白,嘴里喃喃嘀咕着什么,叶青舟俯下身去贴近了才听明白——是「应呈」。 「应呈没事,他去查案了,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查案」两个字仿佛触及了什么开关,谢霖骇然瞪大眼,一把抓住了他拨号的手,沉睡多日的力气都凝聚在这一刻,以至于指甲都嵌进了他的血肉:「傅璟瑜……」 「他怎么了?」 谢霖一时激动唿吸困难,像一条竭泽的鱼大口唿起了气,这才说:「傅璟瑜……是假冒的!他就是「x」!江还……江还才是真正的傅璟瑜!」 他说完又咚一声砸回床上,痛苦地唿吸起来。叶青舟立马一个号码拨了出去——「该死的,要出事!应呈的电话打不通!」 「找……找顾崽!」 叶青舟啐了一口,又换了一个号码:「他妈的我没那小子号码!餵?市局吗?我叶青舟,见到应呈了吗?我要是能打通他电话我还找你干嘛?快查一下他去哪了!什么?行我知道了。」 谢霖不太有力气,只能白着脸看他,他打了个手势让他稍安勿躁,又打给了黄志远:「黄局,我青舟。你听我说……什么?徐帆?怎么回事?行,那江还呢?好的,没什么……谢霖醒了,嗯……这边没什么情况。黄局!一定要找到应呈!这小子领过枪!」 「怎么回事?」 叶青舟挂了电话,缓缓转过身来,种种复杂情绪在他脸上纠集成一束烟火,谢霖的心忽然一寸寸凉下去,又一寸寸揪起来,挣扎着昂起头:「到底怎么了?」 他唿出一口气,最终没有选择隐瞒:「徐帆就是那个内鬼,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谢霖愣了一下,又躺了回去,看着天花板「嗯」了一声:「我查到了当年「3.07特大纵火案」的详情。当时一共有两个孩子倖存,一个是目击者,领养到了傅家,另一个是纵火的兇手,也就是「x」,跑了。 这两个孩子是双胞胎兄弟,但有区别,江还不可能是纵火的那个孩子,只可能是真正的傅璟瑜。 那么做了比对,证明「x」才是傅璟瑜的徐帆就一定是内鬼。 就算双胞胎的dna相似率高,指纹也不可能一模一样,我跟应呈送过两份不同的指纹样本,他能造假也没道理两份都造了假,除非……不是指纹有问题,而是验指纹的人有问题。」 「徐帆死了。」 「什么?」 「自杀。」 谢霖湿了眼眶,失神地看着天花板,痛苦地沉默了一会,随即问:「那应呈呢?」他才是跟徐帆关系最好的人。 叶青舟气得咬牙:「这小子疯了!他去殡仪馆送徐帆最后一程,然后就失踪了,走之前最后的记录就是去市局领了枪!」 「他一定是去找「x」了!林希!「x」的真名是林希!」 「可问题是那个假傅璟瑜在你中枪后就失踪了!现在应呈的手机打不通,gps定位不到,车也还停在车库里,谁都不知道他去哪了。」 「监控呢?」 叶青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霖尚且是个重伤患,又放缓了语气:「你先别急,好好躺着,黄局已经在找他了。」 谢霖怎么可能躺得住,他挣扎着坐起身思考了一会:「应呈一直就是林希的目标,无论是杀人还是放火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一场游戏,他是这个游戏的创世神,应呈就是那唯一一个玩家。 那么现在……他的内鬼死了,身份也败露了,游戏就结束了吗?不,不会这么简单,他想干什么?」 「如果游戏还没结束,那么现在也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第385页 两个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应呈!」 「也就是说应呈是被他约走的?那怎么能确定他把应呈约到了哪?」 「不,不会。」谢霖摇了摇头,「我接触过他,有一点了解。他应该不会主动约应呈。在他眼里,他是绝对的掌控者,如果他放下身段去约应呈见面,那么来与不来,这个选择权在应呈手里,他不会给应呈任何选择的机会。」 「那就是他主动来见应呈?更不对了。他连选择都不愿意给应呈,更不会屈尊亲自来找他,那应呈怎么会事先领了枪?」 「只有一个答案——他在一个应呈能猜到的地方,等着他主动上门。」 「杀死赵欣和的废弃油漆厂车间?」 「太远了,他没有车,步行走不了那么远,没手机也不能坐公交或者走地铁。」 「可以用现金。」 「他习惯把现金留在家里……」 「对了!他家!」叶青舟恍然大悟,「那个假傅璟瑜失踪的时候带走了他家的钥匙!」 「快!」谢霖翻身就要下床,被他按住了,只听他又打了个电话,是给应呈家座机的,但没用,打不通。 他立刻换了个号码打给应呈家附近的辖区派出所,寥寥数语后一挂断,就绷直了自己的神情,谢霖的心随之吊到了嗓子眼:「怎么样?」 ——「应呈家小区有疑似枪响,碎了一面窗玻璃。」 这一声枪响被放大了无数倍,炸得应呈有片刻的恍惚,耳边嗡嗡直响。 他不是第一次开枪,也不是第一次试图击毙歹徒或者击伤对方,只有这次……他的手不停颤抖,唿吸紊乱冷汗涔涔。 林希一摊手,身后玻璃破碎,六楼的风裹挟着盛夏燥热的蝉鸣冲进来,他惋惜地说:「还差一点点就能爆我的头了。」 应呈回过神,因激愤而红了眼眶,连牙关都在打颤:「徐帆死了!」 「我知道啊。拜託,他是你的兄弟又不是我的兄弟,死不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还指望我去给他上坟敬香吗? 再说了,要不是因为你,他死不了。徐帆什么都没有做错,他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遇到了你。」 是的。徐帆什么都没错,唯一错的,就是不厌其烦地为困囿于深渊的他挑来了一束光明。 如果普罗米修斯当时没有窃取火种,人间或许仍旧黑暗。但……每天重复着被鹰啄食肝脏痛苦的,绝对不会是他。 林希看见他被怒火灼烤逐渐发红的眼眶,灿烂地笑了起来:「我要是你,谁动了我兄弟,我就杀了谁。二十一年前我可以杀院长,二十一年后我也可以杀你。 老实跟你承认吧,徐帆就是被我一步步逼死的。他的性格都被我琢磨透了,我不仅设计车祸让他以后都当不了警察,不仅下了毒让他染上毒瘾,不仅给他打钱贿赂他坐实他黑警的身份,更重要的是,我还利用你们要挟了他! 以他的性格,在知道自己上了瘾的那天就自杀了,为什么苟延残喘活到今天? 因为我告诉他,他想死很简单,但我想要在你身边再养个内鬼也很简单,我问他,「你是想自己来做这个内鬼,还是我换个能弄死应呈的人做内鬼?」你猜他选了什么? 你!又是你!每一个人都选了你!他为了你,几次復吸又几次戒毒,为了你苦苦挣扎,最后呢? 死了。是我把他逼死的吗?不,是你!还是你!这一切苦难的源头,都出在你应呈身上!」 应呈颤抖着拉开枪栓上好膛,再次对准林希那张与记忆中的璟瑜一模一样的脸。 「恨我吗?那就动手!扣扣扳机的事而已,你会不敢吧?来啊应呈!杀了我!」 但他没有动。无形之中有一只宽厚的大手握住了他握枪的手,令他无法扣动扳机。 他看不见,但他知道那是谁——是徐帆。「惟愿应呈终此一生热血不熄,警魂长青」。 徐帆是这么说的。于是他在几个深唿吸后,又缓缓松开了僵硬的手指。 林希眯起眼,脸上有些失望:「懦夫,为兄弟报仇都不敢吗?我看你还是早点自杀算了。」 「我说过,法律会替我惩罚你。」 他立刻又大笑起来,笑够了眼中就倏忽亮起了某种光芒:「对了,我们来说说谢霖吧?听说……他脱离生命危险了?真可惜,本来我应该提个果篮什么的去看望他一下的,现在好了,没机会了。」 刚刚才放松下来的应呈立刻上前了一步,骇然瞪大了眼:「你说什么?什么叫「没机会了」?你敢动他试试!」 「有什么敢不敢的,你身边的人我又不是第一次动。只要我想,你有救过哪一个吗?」 「你!」 「谢霖?别开玩笑了,我枪法很准的。陈观良、胡森、马琼,只要我想让谁死谁就得死,谢霖还活着,只不过是我想让他活着而已。他后遗症应该很严重吧?是不是当不了警察了?」 他脸上闪烁出一种期待的光,为自己的杰作鼓起了掌,哈哈大笑起来,「他就是下一个徐帆。」 「闭嘴!」 「我是真心的!错过了徐帆,你们可要好好珍惜谢霖。但凡当时有一个人愿意多陪陪徐帆,多开导开导他,他也不至于被我玩弄到死。 你们带着领导穿着警服上门慰问的时候,有人关心过从此不能穿警服的徐帆的心情吗? 第386页 徐帆为了躲你们名义上的所谓「关心」只能出去旅游散心的时候,有人关心过为什么吗? 有人提出过要一起去吗?没有!你们所谓的关心、慰问只是感动了你们自己,借着一遍又一遍在徐帆伤口上撒盐来给自己树立崇高的形象! 他需要的是什么?他需要的是你们告诉他,就算做不了刑警也没关系,在其他岗位上他依然可以为人民服务打击犯罪守护社会,实现他至高无上的理想与抱负。 可你们做了吗?没有!你们心照不宣怕这个话题刺激到他脆弱的神经,所以大家都避而不提,你们亲手把他孤立成一座孤岛,送到了我面前。这个机会,是你们给我的。」 应呈的手又剧烈颤抖起来,脑袋里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尖啸着——「杀了他」! 林希灿烂地扬起笑脸,纯真得像个孩子:「你看,连我都知道徐帆需要的是什么,你们却不知道,就这还兄弟?明明是你自己害死徐帆的,现在却要怪到我头上,应呈,你可真是个连责任都不敢负的懦夫。 不过我脾气好,要是怪罪给我你心里能好过点,倒也不是不可以。来,杀了我吧。给徐帆报仇。」 「不,你还有问题没交代清楚。」 「你还想知道什么?」 「「3.07特大纵火案」。」 林希拖长尾音「哦」了一声,一摊手:「无聊。陈年旧案有什么好问的。」 「说!」 「行行行,我说我说。我宠你。爱心福利院的院长是个老畜生,猥亵我和小望。我也就算了,但我不能允许他对小望下手,所以我拿榔头给他开了个瓢,小望放火,把所有人都烧死了,就这么简单。 我不想带他走,他不乐意,非要跟我走,我就把他捆树上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望,等我再回来,他就已经变成了傅璟瑜。」 「为什么不把他带走?」 「你想让我把他带走吗?」 「少废话,回答我的问题!」 林希定定看了他一眼:「因为我怕他跟着我会吃苦。不过现在看来,我确实很后悔把他交给警方。」 应呈冷笑了一声:「林希,你应该观察了我很多年,也很了解我吧?那你觉得我很蠢吗?以为随便放什么狗屁我都能相信?」 他被逗笑,笑够了才反问道:「你不蠢吗?你要是不蠢会连「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的后半句都背不出来? 小望跟你朝夕相处十年,那么多习惯那么多细节你会一点都没注意到?我装了那么久的傅璟瑜你会被我耍得团团转?承认吧,你就是个傻逼。」 「在这一点上我承认我确实是输了。那么,按照你所说的,你杀了人,璟瑜也杀了人,为什么一个跑一个不跑? 你们兄弟感情深厚,为什么要选择分开? 你们已经杀了福利院最大的控制者院长,想跑直接跑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放火杀人?」 林希缓缓收回那玩世不恭的笑脸,转而用冷冽的语气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觉得放火的那个人其实是你!」 「为什么?小望自己都坦白了,你还要把这件事也栽到我头上?仗着我虱子多了不怕痒想硬栽给我好帮小望脱罪吗? 你就这么爱他?连警察的底线都不要了?徐帆要是有你一半圆滑,也不至于落了个自杀的下场,可怜。」 应呈沉默片刻后说:「就算他自己都不信他自己,我也相信着他。」 「哪怕他曾经亲手推你下高楼?」 「是。我永远无条件地信任着他。」 林希热烈地鼓起了掌:「为你的信任与深情献上掌声,先生。」 「你故意的。他有很严重的ptsd,而那场火灾是他的病因,他又一直对那些孩子们心存愧疚,你学过心理学,只要对他稍加诱导,就有可能让他的记忆出现偏差。 他身临其境地记得放火的细节却唯独不记得你,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这个故事里「你」并不存在! 他说过,你杀院长的场景过于血腥恐怖,把他吓得大脑一片空白,动都不敢动。 你应该确实尝试过让他亲自参与纵火,但他吓坏了,你的计划失败,只能先把他绑在树上以免他破坏你接下来的行动。 然后……你放火烧死了所有人。璟瑜当时神志不清,但他目睹了你作案的全过程,并且记在了潜意识里,只要趁他病情发作时,很容易勾出这段被他尘封的记忆,再加上你们俩本来就有一模一样的外貌,你只不过诱导他,使他将自己代入到目击的场景中去,把他看到的别人做的事,误认为是自己做的!」 「哇。」他仍然鼓着掌,一双眼像星河一般闪烁着仰慕的光,「全说中了,真厉害。猜的吧?你又没证据。而且有一点,你没猜到。」 「哪一点?」 他笑容灿烂:「我确实是故意的。指院长。」 应呈骇然瞪大了眼:「你算计你弟弟?」 「对,没错,我就是算计他。你以为为什么我挨了操,还对他说满屁股的血是摔的? 为什么每次都把糖分给他?为什么放任他跟院长去接触? 为什么?因为我一直在等着他去找院长的那一天! 老实说吧,我都快等得受不了了,所以稍微催促了他一下。 第387页 小望很天真的,我只要多跟他夸一夸院长的好,他就会憋不住去找院长求证。 然后……你懂的,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觉得他欠了我,在他眼里,我是个为了他牺牲一切,替他挡住所有伤害的好哥哥,因为他对我有所亏欠,无论我做什么,他都觉得不足以偿还,所以在他的世界里,我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被他原谅。」 应呈握枪的手颤抖起来,手指不顾一切地试图扣上扳机:「你骗他!」 「那又怎么样?我们兄弟间的私事,用不着你插手。」 「他一直……」 「一直为了我隐瞒事实?一直为了我耿耿于怀?」 他微微笑起来,「这就是羁绊,兄弟间的羁绊,多浪漫啊,不是吗?」 璟瑜这二十一年来的挣扎和痛苦,全是个笑话! 从来就不是他落入了这兄弟俩筑的局,而是从一开始,璟瑜就和他一起在局里被耍得团团乱转! 他扣上扳机,手背上青筋暴突:「璟瑜为什么……为什么要有你这样一个哥哥!」 林希十分坦然:「当然是命运,独一无二的命运。你想救他吗?那就动手,开枪吧。」 「我会把这一切都告诉璟瑜。」 「没关系,杀了我以后你想干什么都行。」 「咚」一声!大门突然被人粗暴踹开,谢霖仍穿着带血的病号服,被叶青舟挂在肩上拎了进来,喘了一口粗气厉声说道:「应呈!放下枪!」 ——是活生生的谢霖。 应呈一颗心安稳落地,心弦骤然一松险些就地跪倒,他垂下握枪的手,惊觉自己一身是汗,平静地说:「我本来就没打算开枪。我知道他打算干什么。」 他和徐帆是一样的人。准确来说,是徐帆在潜移默化中把他变成了这样的人——理想与使命高于一切。 林希想让他杀人,即便这个人罪该万死,也不应当死于一名人民干警的私刑。 只要他扣下扳机,自己不仅成不了警察还得因为故意杀人给他陪葬,而璟瑜…… 会一辈子记得他应呈是杀死他哥的兇手。他太善良了。善良到他整个余生都会陷入一个自我折磨的无限轮迴。无法仇恨,却又谴责无法仇恨的自己。 用自己的死来做最终的局,换取弟弟的余生难忘和永世折磨。 ——真像是一个疯子会干出来的事。 叶青舟一手扶住谢霖,一手持枪:「应呈,退后。」 林希看准应呈心神松懈的这个瞬间突然发难,手心寒光一闪就要上前,「嘭」一声,随着应呈家另一块窗玻璃的破碎,一颗狙?击?枪子弹穿透而来,准确无误地打在林希手里那把小刀上,把应呈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看了一眼叶青舟。 他摇头:「我不狙刀,瞄的是他脑袋。陆薇薇。」 这丫头但凡再迟一步开枪,这混蛋就得死在他手里。那个方向是应呈家对面楼的601,在这个距离上还能分毫不差说狙刀就狙刀的,只有陆薇薇。 ——他看过这丫头的成绩单,狙击成绩9.7,四捨五入相当于把把十环,市局至今以来最高成绩,比他自己毕业时还高0.2。 陆薇薇用高倍镜看见应呈把手铐铐到了林希手上,终于松了口气,向对面楼比了个大拇指。 应呈当然看不见,只顾自己把林希拷了,接过谢霖,把人扔给了叶青舟。 叶青舟押着林希正要往外走,林希却忽然一笑:「这是我给你的唯一一次机会,你没有珍惜。游戏还没结束,我们来日方长。」 应呈冷哼一声:「进局子玩你的游戏去吧。」 林希笑而不语,顺从地跟着叶青舟走了。 110、起誓 一切的一切,都在林希落网后水落石出。整个兰城市公安局一年多的努力,也终于有了结果。 他交代得格外仔细,不仅有问必答,甚至贴心地准备好了自己的罪证,从兇器到照片到视频,应有尽有。当然,其中还包括徐帆吸毒的证据。 从「3.07特大纵火案」一直到「欣和洗车行杀人焚尸案」,时间跨度长达二十一年的案件,也终因主谋的落网而串联在一起。 一轮审讯后,顾宇哲和陆薇薇也累了,撂下林希走出审讯室歇了一会。 应呈就站在隔壁监控室里看着林希伸了个懒腰,然后唿出一口气来:「都说「人之初,性本善」,可这小子杀人放火不算,还从八岁起就知道布局陷害他亲弟弟。」 叶青舟点头:「老话说的还是没错的。但问题这小子根本就不是人,他就是一丧心病狂的畜生投错了胎,你跟他计较什么「人之初」?」 应呈诧异地看着他,他挠了挠鬓角,忽然抬手护住了腹部,以免他突然暴揍自己一顿:「没有说你媳妇跟他一样脑子有病的意思。」 「璟瑜确实脑子有病。我刚刚的意思是,你这么闲?他不还供出来好几个窝点吗?你怎么还有空在这跟我唠嗑?」 「局里忙得都快炸锅了,根本调不出人来,我这不等特警那边的支援吗?田良说点太分散了,他一个支队的人也不够用,正想办法再给我调人呢。」 应呈「哦」了一声,就听顾宇哲进来先摔了手里的卷宗:「气死我了!」 「怎么了?我看你审得不是挺顺的吗?」 「我也算当了好几年警察了,头一次遇到这种嫌疑人,交代问题比我提问都积极,还嫌我问得慢,给了我一u盘,说他怕有遗漏,提前把所有的犯罪过程都写下来了,我打开一看,好傢伙整整两百多万字,比写小说的还能水。 第388页 什么自白书,整个就是一自传小说,还是杜撰的那种,白瞎我看了一个晚上,侮辱我智商。」 陆薇薇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应呈顺手拿起一本卷宗给了她一下:「笑什么笑,枪呢,还了没有?老姜都快把我手机打爆了。」 「不知道……」 「还了就是还了没还就是没还,什么叫不知道?」 她挠了挠头:「我开了一枪……那是物证库借出去的枪,现在少了一颗子弹,我不知道该怎么还……」 「你还知道那是物证库的枪?那当时为什么不从弹药库领?」 「哪来得及啊。」 应呈又在她脑袋上一拍:「你等着老姜把你给杀了吧,毁坏证物记你一个大过跑不了,还把老姜连累了。现在太忙了缺人手,黄局也没空追究,到时候万一停职你也得给我受着,一万字检讨再给我写一份。」 陆薇薇显然没有想到问题这么严重,「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破坏证据跟你开玩笑呢?秦一乐呢?他也得写。」 「他被鑑证借走帮忙去了。」 提起鑑证就想起徐帆。应呈沉默了下来,不说话了。 叶青舟揽着他的脖子:「对了,说起枪,你当时是故意打玻璃的?」 他点头:「我知道林希肯定截断了我家电话线,所以想联繫你们只能搞出点动静来。」 叶青舟立马照他胸膛来了一正义的铁拳:「臭小子,想联繫我们不知道提前给打个电话吗?非要自己一个人去找他,这么多反面教材就是学不会支援两个字怎么写是不是? 出了事了才知道想办法联繫我们?给你能的,以为你叫滴滴打车呢? 开一枪我们就能从天而降?幸好人陆薇薇机灵,早埋伏好了,要不然我迟早给你收尸。」 这一拳不轻,他又不敢挣扎,只能咳了一声立马转移话题:「早埋伏好了?你不是被枪声吸引过来的?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家?」 顾宇哲连忙说:「这就得夸我了。」 「夸你?」 他嘿嘿一笑,十分纯真憨厚:「我之前不是在你家装了好几个监控摄像头嘛。」 「我家监控你都备份了?什么时候备份的?能耐了你小兔崽子!监视我?」 他直觉不好,连忙缩了缩脖子:「这不……为了……那啥嘛……哈哈。」 「哈个屁!你给我老实交代!」 「你记得江还……啊不是,现在是傅璟瑜,当时他第一次失踪的时候,我在他最终现身的地点发现了一个拆掉的监控,追踪ip后定位到了你家对面。 我问过你,你什么都不说,但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肯定有事瞒着我。 林希都住到你家对面去了,我当然得盯着点。再说了,那会你自己也怀疑傅璟瑜有问题,那些监控摄像头都是你让我装的,我只是动了点小手脚,把那几个监控复制了一份传输到我家。」 应呈哭笑不得地挠了挠头,小声嘀咕了一句:「还好我在家没干什么少儿不宜的事。」 纯情少男顾宇哲差点被口水呛着,连忙说:「林希上门找你的时候,你是得亏没出手,那小子把你房子里所有的监控都给黑了,全方位无死角地盯着你呢。 我就是因为这个才知道你家有事的。你但凡敢动手,我保证下一秒全国都是你杀人的视频。」 「那个叫天才的黑客?杀蒋欢欢的兇手?」 「他不叫天才。林希招了,那小子叫魏简,高中就辍学了,黑客技术自学的,在网上鼓捣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赚钱,那个pos盗刷机就是他搞出来的。林希也是因为这个认识的他。他觉得这小子是个人才,后来就收入麾下了。」 「逮到人了吗?」 「还没。他供了一个地点,但我去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了。」 「分一班兄弟盯着,抓紧点,把这个魏简给我逮回来。」 「我知道。」 叶青舟手机铃一响就往外走:「田良。我忙去了。」 应呈也拍了拍两个小兔崽子:「你们俩歇会接着审,我先去放璟瑜,回来接你们的班。」 傅璟瑜仍滞留在拘留室。他冒认谋杀虽然不至于构成妨害公务,但也确实参与了赵欣和的抛尸,好在他认错态度良好,再加上根据林希的供认有受他胁迫的情节,最终决定不予起诉,无罪释放了。 应呈暂时没有勇气再次踏入徐帆自杀的现场,他就在拐角,眼见着那个憔悴却鲜活的人一步一步向自己挪过来,短短几米,像一万个光年那么长。 江还彻底离开了,现在向他走来的,是傅璟瑜——真正的傅璟瑜。 他头髮蓬乱油腻,鬍子拉碴,畏畏缩缩低垂着眉眼,像极了刚被他捡回家时那大型流浪犬的胆小模样,等他一步比一步小,终于挪到自己跟前了,应呈才双手一插兜,在他身前站定:「现在知道不敢看我了?」 「对不起。」 「少他妈废话,我都快对这三个字有心理阴影了。走,跟我回家。」 他忽然抬起头来:「你……还要我回家?」 应呈停住步子,余怒未消,多看他一眼都生气:「你骗的不止是我!这么多年了,你不该给你爸妈一个交代吗?」 「阿呈……我害怕。」他抓住应呈的衣袖,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众多纷纭情绪,最终都凝刻在那一双眼里。 第389页 十一年前不辞而别,从此未曾回归一瞬,以至于父母为了他立了衣冠冢,年年上贡。他不是近乡情怯,他是真的好怕。 应呈唿出一口气,忽然回身给了他一个拥抱,压抑着某种澎湃的感情,埋在他耳后低声说:「我不怕吗?十一年了!我连你家大门都不敢进!你是我弄丢的,今天就算是铐,我也得亲手把你拷回去!」 市局人来人往,他尴尬得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只能嗫嚅着说:「阿呈……」 「少他妈废话,跟老子回家。」 他被拽上车,强行摁在副驾驶,应呈一脚油门上了高速,他这才小心翼翼地侧过脸去看了他一眼:「我哥怎么样了?」 应呈气还没消,冷哼一声:「你自己不清楚吗?死刑立即执行应该是没得跑了。璟瑜,你了解我的。有你在我不会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但不妨碍我在能力范围之内报復他。你想见他,他也想见你,但我偏不让你们见面,你们俩死了也别想埋一块。」 他又沉默半晌,小心躲开了目光:「我没事了?」 「跟我没关系。你是胁从犯,本来就可以从轻发落,把你放出来完全符合法律要求以及规章制度。」 「我说的是当年的事。」 应呈的车速稳得离谱,此刻格外平静的心也可窥见一斑,他也沉默了一下才开口说:「「3.07特大纵火案」的兇手,是你哥。」 「什么……」 「你自己也是学心理学的,应该知道在理论上有很多种方法都可以改变人的记忆。 而且,你发起病来什么模样你自己不清楚吗? 要让你记忆错乱太简单了。自己好好想想,在遇到你哥之前,你有哪怕一次怀疑过自己才是真兇吗?」 纷乱复杂的记忆涌入脑海,庞大的信息量瞬间挤得他头疼欲裂,以至于双手颤抖起来:「他诱导了我?」 「这就是为什么你记得案发细节却不记得当时你哥在做什么的原因。你对那些孩子们心存极深的愧疚,本来就把他们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这种愧疚和自责十几二十年来不断加深沉淀,再加上病发的时候精神错乱,很容易就会被他诱导暗示,对自己才是兇手深信不疑。 璟瑜,以你哥的能力,你仅仅只是记忆错乱,还没有彻底疯掉,已经是你哥手下留情了。」 他止住颤抖的双手,缓缓低下了头。应呈用余光瞥见他的模样,翕动的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他受够了哥哥的折磨,毕竟是兄弟,多少给他点「人之初性本善」的安慰吧。 ——就让「真正的林希」成为埋葬在他心底的一个秘密。 「阿呈……」 「嗯?」 「你还能原谅我吗?」 应呈冷笑了一声:「你觉得呢?」 车里的气氛顿时降至冰点,傅璟瑜眼里那一小束光,还没来得及照亮四方就「啪」一声,灭了。 「我曾以为我亲手害死了我的髮小,为此奔波了整整十一年,无时无刻不在祈求原谅,那个时候你有原谅过我吗璟瑜?现在你又有什么资格轻描淡写地求我的谅解?」 「我不是有意的……那个时候我哥回来了,他要向你们下手……这是唯一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什么两全其美?既包庇了他又保护了我吗?」 他无言以对。是的,他的所作所为,一个「包庇」就足以概括。 应呈顿了一会,接着说:「你哥的案子很大,市局里也很忙,我把你送回去以后,咱们暂时就不要见面了。」 他立刻怔住,如同被雷噼了一样动弹不得。应呈对他的,已经并非是「不可原谅」,而是——恨。 恨他欺骗恨他隐瞒,更恨他付出那么多承受那么多,也不愿坦诚,可是……他哪有得选呢? 明明这十一年来他也背负了太多,放不下的罪孽与想念还有放不下的那个他,呛人的海水和冰冷的无影灯,还有这些年来像野狗一样在垃圾堆里流浪的卑微与辛酸。 ——他也委屈。 「阿呈,你是不是恨我骗你?那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是比永不相见更糟糕的结局了对吧?」 应呈没反应过来,就见他突然揽住自己的脖子凑过来迅速在侧脸留下了一个亲吻,心脏「咚」一声,直接停跳了一瞬,随即,那只雀跃的小鹿撞得他心口疼,吓得他方向盘一打差点撞上前方大货车,连忙一把掰了回来,大骂道:「卧槽!你干什么!我这是在高速上!你发什么神经!」 傅璟瑜迅速缩回副驾驶坐好:「你觉得噁心也没关系,我就是个同性恋,我就是喜欢你。应呈,我从小就喜欢你,我知道我不正常。 所以……我从八岁,忍到十八岁,再从十八岁忍到二十九岁,不想再忍了。 你可以恨我,噁心我,但不妨碍我喜欢了你二十一年。我说完了,要打要骂随你的便,把我丢下去也随你。」 应呈的心脏撞在他肋骨上,疼得他抽气,呆愣了片刻,又「卧槽」了一遍:「你他妈的……有毛病是不是?在高速上的车里告白,你可真他娘的是个人才。老子的告白地点这不都白准备了吗?」 傅璟瑜「啊」了一声,只听他痞里痞气地笑了起来:「我说的暂时不要见面,只是字面意思而已,毕竟……我真的很忙。」 他脸上炸开一朵鲜红的烟花,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这一生所有的勇气,大抵都用在今天这孤注一掷的亲吻上了——他现在确实短时间内不想看见应呈。 第390页 「车没油了,跑不动。要不这半边脸也来一下?」 「滚!」 —— 林希的案子大到什么地步呢?一个案子一份卷宗,居然整理出了近三千份卷宗,足有上百斤重,以至于市局专门腾了一个房间出来放卷宗,光是审他这个主谋就审了近一个月,只可惜他手下的人大多狡兔三窟,没能抓到多少,包括杀蒋欢欢的真兇——「天才」魏简。 至于后续的跟进抓捕,恐怕没有一年两年很难彻底收尾。 顾宇哲正满网际网路撒网逮这个魏简。陆薇薇熬夜把自己熬瘦了十斤,压根没空写那检讨,但老姜已经暗杀了她好几次,总之损坏证物的处分已经记上了。 秦一乐已经被鑑证调走,把徐帆经手过的所有物证都重新查了一遍,又被应呈借回来赶报告,垂死梦中惊坐起,一看报告没动笔。 所有案卷都得写独立的结案报告,写得他几欲崩溃,偏偏这种时候谢霖还老老实实住着院,换平时他早就上蹿下跳的要回来了好吗,别以为他看不出来,这小子就是不想写报告! 叶青舟倒是乐颠颠地时不时来围观一下他的惨状,只等着他把报告写完了自己好捡现成的。 ——这混蛋玩意。 总之,在市局鸡飞狗跳脚不沾地忙了一个多月以后,「林希案」总算是宣布结案了。 应呈复印了一份结案报告,穿上警服,去了徐帆墓前。他埋在兰城公墓第四列第十九号,傅璟瑜衣冠冢的隔壁,穿警服走的。 这个墓原本是他给自己买的,没想到最终的最终,两个墓里只埋了一具尸体,不是他,也不是璟瑜,却成了徐帆。 他本不该死的。 将那份复印件烧给他后,大家在墓前敬了个标准的礼——虽然他已被警察队伍除名,但他仍不愧那枚熠熠的警徽。 「敬警徽,敬警服,也敬你。一路走好,徐帆,兄弟来送你了。」 谢霖今天刚出院就换了警服一道来了,回头瞥见应呈胸前空落落的,问:「你警号呢?」 应呈指了指那方小小的墓地,他立刻心领神会:「他爸妈怎么办?」 「徐帆在的时候,没少请我吃请我喝,算得上是我半个衣食父母,现在他走了,我帮他赡养老人,应该的。」 「他们知道吗?」 「不知道。我骗他们是牺牲,凑了点钱做抚恤金,一块打过去了。能瞒多久是多久吧。」 谢霖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更多的对话全部都泯在这一个眼神里。 「对了,你呢,伤怎么说?」 他唿出一口气,有些轻松:「问过黄局了,说缺人手,暂时让我当回副支队长,随时调动,支队长的职务还给你。所以在调任之前,我就是刑侦支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吉祥物了,请多关照。」 「去你的。」话虽这么说,但应呈还是握住他伸出来的那只手,郑重地握了握。 两个熊孩子像霜打过的茄子似的,收回敬礼的手,蔫了吧唧的,应呈腾出手在两个人后背一拍:「行了,振作点。」 陆薇薇终于开口说:「老大,徐帆是被人逼的。我问过他,他说他去追那个狙击手的时候,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他不是真想做黑警。 老大,你说……我们俩是不是做错了? 要是我们没去查他,他自己也会想办法光荣牺牲的。现在……他连警服都不能堂堂正正地穿。」 「别傻了,他的帐号里有几百万,都是赃款,吸毒的证据还攥在别人手里,死了也没办法一了百了。他只是……不想在活着的时候面对而已。」 「老大,我一辈子都放不下他了。」拘留室是她亲手送进去的,手杖也是她亲手交给他的。 ——她亲手杀了徐帆。 应呈唿出一口气,看着墓碑上徐帆的名字:「放不下好。徐帆是个好警察,如果没有人害他,他可以更好,更优秀,救更多的人,破更多的案子。你放不下他,就把他没走完的路走完,别走错了。」 她忽然涌起了无边勇气,将没流出来的眼泪擦掉,用力点了点头。 她会遵循徐帆用生命给她指的这条明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对了,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徐帆的?」 「刚上班的时候。」 应呈「啊」了一声,有点惊讶。陆薇薇一吸鼻子,连忙解释:「那个时候,我跟秦一乐上班第二天,你跟谢队去抓嫌疑人,担心有危险,把我们俩支开了,让我去鑑证办公室催报告,就是那个时候,徐帆的手机放在桌上,有一条大额转帐消息,正好被我看见。 我还问了他当天是几号,他说是十号,不是发工资或者发奖金的日子。 虽然他划得很快,我一下子没数清楚到底几个零,但肯定不是一千或者一万,不是十万就是一百万,这个数字也不可能是工资或奖金。」 「然后你就怀疑他收黑钱?」 陆薇薇点了点头。 「所以你跟秦一乐就一直盯着他?」 秦一乐摇头:「她一开始连我也不信来着。」 应呈轻笑一声,算是夸了她一句:「警惕心还挺强。」 「徐帆怎么看都不像是黑警,一开始我觉得是我自己想太多,万一污衊了人家怎么办。 再说了,你们关系都特别好,万一你们是一伙的又该怎么办? 第391页 秦一乐跟我大学同学四年,我绝对相信他,但我不确认背后是一个什么样的团伙,牵涉到哪些范围,腐化得又有多深,所以没敢贸然拉他下水。 我是那次樱花广场爆炸的时候,秦一乐不惜自己烧伤,拼了命也要去拉防火门,才确定他也是不要命的人,然后才告诉了他我的怀疑和证据。 正好秦一乐寝室一同学正好分到我们隔壁省的鑑证,徐帆经手过的证据,我们可以送到他那里让他再重做一次。」 「你们俩还真是够能耐的,那次偷跑去外地查案,其实是去找那个朋友了?」 秦一乐又摇头:「我没去,陆薇薇一个人去的。但用我的名字买了票,怕你们后期去核实。」 其实他后来还真去核实了,不得不说这俩小兔崽子做事还挺缜密的。「那你怎么去的?」 「打了个电话,让我朋友开车过来接的我。为这事还被他宰了一顿。」 「那你们拿证物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拿枪?」 陆薇薇挠头:「这不最后还是用上了嘛……」 「你们早知道对方最后的目标是我?」 顾宇哲「嗯」了一声:「自从查到那个监控的ip以后,我们就从来没让你落单过。」 应呈哭笑不得地指了指秦一乐和陆薇薇:「有进步。想当初第一次让你们俩盯梢,就差没把「我有问题」写在脸上了,满车都是零食饮料,现在能耐了,盯我的梢都能不让我发现了。」 「那个时候我们俩刚从警校出来,什么都不懂,你就这么放我们俩去盯梢,为的就是让傅璟瑜发现,好让他不敢跑吧?」 他点头:「真聪明。后来我们家对面楼那个601,你们三个都去过吧?监控第一次拍到那件黑色夹克衫,其实是陆薇薇的?」 「是我的。」她眼神躲闪有点尴尬,小声说,「那个时候我们三个人分成两班,一班盯徐帆一班盯你。没想到他去了你家小区却没找你,发现异常以后,我不敢乱来,一直到凌晨才敢靠近,谁知道你在那装了监控,被拍了个正着。而且那件衣服还被用来混淆视听。」 「当时监视我的人是徐帆?不可能吧?」 秦一乐连忙摇头:「不是。那天是我在盯着徐帆,他是带着清洁工具去清理现场的。」 应呈唿了口气,神色冷峻下来,如果当时徐帆事先清理过现场。 那么,那些指甲还有那些沾满璟瑜鲜血的工具也都是林希特意嘱咐留给他看的,事后,徐帆错把陆薇薇的身影认成男性,于是…… 他陷害了秦一乐。 那个时候,他是怎么想的呢? 只不过现在,这一切疑问都随着他的离世被带入了坟墓,应呈又看了墓碑上「徐帆」两个字一眼,最终还是说:「好了,走吧。」 叶青舟睨了他一眼:「你这么急干什么?」 应呈嘿嘿一笑,伸手在徐帆隔壁的墓碑上拍了一拍,纵是最庄严的警服也压不住他的吊儿郎当:「人生大事。」 他没换衣服,就这么赶到隔壁省把傅璟瑜又接了过来。站在那块写着「傅璟瑜之墓」的墓碑前,他浑身不自在地说:「你带我来这干什么?」 这一个多月,傅叔夫妻俩又把他养回了那个白白胖胖的模样,看起来仍然是记忆中那个明媚少年,应呈满意地点了点头,递了把凿子给他:「你身份也恢復了,不想知道你的墓里埋的什么?」 ……这说法怪渗人的。他果断摇头:「不想。大概是以前的衣服吧。」 「一点都不浪漫。来吧,开棺验尸。」 傅璟瑜眼见着他拿出撬棍要撬坟,吓得头髮都快奓起来了:「你要干嘛?」 「挖你的坟。你一个大活人有个衣冠冢也不嫌晦气。再说了,里面有样东西一定要拿出来。我撬坟,你自己把你名字敲了。」 见他已经在撬石板了,傅璟瑜只好蹲下身来,用凿子敲掉了墓碑上自己的名字:「我们像盗墓的,不会被守墓的抓吧?」 「我穿着警服来的,谁敢抓我,再说了你撬的又不是别人的墓,是你自己的。」 他稍一用力,石板就被他掀了,露出里面一个黑布包裹的东西,时隔多年,布料已有腐坏,但里面那个黑沉沉的玉石小匣子还在,于是恶趣味地笑了起来:「你的骨灰盒。」 「应——呈!」三天没打上房揭瓦! 「开个玩笑。」他把盒子拿出来,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衣服塞不进这么小的盒子里,烧了以后也不剩多少东西了,再加上当时也不知道该埋哪件,所以后来想了想,就换成了其他东西。」 他打开盒子,拿出了一副已经很破旧的眼镜,递到他手上:「看看。」 傅家经济条件非常好,他从小到大都是用的名牌,包括眼镜。 就算时隔二十余年,也仍然镜片清晰。当时他把最常用的那副眼镜戴走了,家里还剩下一副备用的。 也难怪他回家以后总觉得家里少了什么,原来是这幅备用眼镜。 ——等下,不对!镜片上有东西! 应呈缓缓说:「傅叔怕你没有眼镜,看不清回家的路,我怕的却是你没有眼镜就看不清我的名字。 所以我把我的名字刻在你的镜片上,只要你一睁眼,我的名字就充满你的世界,纵使你世界模煳,我的名字也是清晰的。」 第392页 他绷直身子,站得端端正正,如同军人一般的仪态使得他眉宇间也透出伟岸与严肃:「傅璟瑜,我应呈,在警徽见证下,以我一身热血与荣耀真诚向你请求,请信任我,信任我的感情与忠诚,我郑重向你提问,傅璟瑜同志,你愿意与我相爱,即使我们的感情不为世俗所认可,也绝不后悔绝不放手,无论是生死还是伤病,都绝不后退吗?」 他的世界一声巨响,点点星子的银河挤满了绚丽的烟花,那是他近三十载春秋里最光明的一个瞬间。 ——要死,这心跳得真烦人,他快憋不住笑出来了。 果然,应呈正经不过三秒,那绷成直角的肩膀就隐隐有松动的趋势:「你倒是答应啊。」 「你应该庆幸我十一年以后才拿到这幅眼镜。」 他茫然地「啊」了一声:「为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我已经不用这副旧眼镜了,现在躺在这个小盒里的人就是你。」 应呈更茫然了:「这不浪漫吗?睁眼就是我,把我的名字刻进你的全世界,不够浪漫?」 他咬牙切齿:「你脑子没什么大病干不出在近视眼眼镜镜片上刻字这种缺德事。」 「我……」 「还嫌我高速车上告白,这就是你千挑万选的告白地点吗?在我自己坟前?」 「向死而生,寓意着重新开始,这不浪漫吗?何况还有我兄弟徐帆的见证,多正式啊!你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跟你谈恋爱可真他妈的费劲。」 哪里来的臭直男,傅璟瑜磨牙:「你要是嫌我麻烦就换个人去!」 应呈立马换了副脸色,嘿嘿一笑:「别啊我不是这意思……等会我手机响了。」 趁着他转身接电话的空档,傅璟瑜终于偷偷笑了起来,把墓碑上自己的名字凿掉,然后把「我愿意」三个字在心底说了一万遍,然而应呈却突然脸色一改,用极其严肃的语气说:「璟瑜!」 ——「你哥越狱了。」 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傅璟瑜愣在原地,生生打了个寒颤。 他哥曾对应呈说过——「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 《漏网》第一部正式完结,感谢久候,爱你们!贴贴我的天使小可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