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第1页 [古装迷情] 《虞美人》作者:买桂载酒【完结】 文案: 夙熙帝当年心有所属,却迫于虞家的权势,不得不立虞家女儿为后。 他恨虞家,更视虞后为毕生耻辱。 一朝虞家倾覆,帝王睥睨在上,以苍鹰戏鼠的嘲弄姿态冷眼看着匍匐于脚下的虞氏众人苦苦挣扎,求生不得。 而唯独对那位废后,帝王眼中扑朔迷离,教人捉摸不透。 虞氏已倒,往后你所仰仗的,在意的,只能是朕。 把你的身,你的心,统统交给朕,别妄想离开朕。 记住了吗,虞姬? 内容标籤:虐恋情深相爱相杀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扶苏,嬴逸归┃配角:全部 一句话简介:被逼娶仇人之女后,朕心动了。 立意:风霜之下,对于善意和本心的坚守。 第1章 她是他不愿迎娶册立的皇后…… 「陛下!」 距上次的不欢而散,已过去半年,他终于肯再次踏足她的宫殿。 这半年,他主动出手,加速剪除太师虞谦和与太后虞婉的在朝势力,最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痛恨的虞家及其党羽一举扳倒。 而她虞扶苏,本是虞家的女儿,太师虞谦和是她的生父,皇太后虞婉,则是她的亲姑母。 她,亦是他的皇后,一个他根本不情愿迎娶册立的皇后,不被他喜爱自在情理之中。 虞扶苏记得很清楚,那是丁戊蛇年十二月十七,即夙熙五年的一个寒冬。 是夜,北风捲地,深雪埋膝。 … 虽则殿外风雪交加,可他一路行来,似乎心情还不错。她欲屈膝下拜,被他伸手一拦。 「不必行礼。」他道。 她挪开一步,坚持挺着马上要临盆的孕腹跪了下去。 「陛下,罪妾有事相求。」 上方久未有回声,在她不安之际,却见他修指解开身上的厚裘衣,径直往她身后的圆桌抛去。 「殿中为何这样冷,连盆炭火也不生?」他微蹙眉心,答非所问。 虞扶苏感受到擦过头顶的湿气,不觉一凛,忙请罪起身,拿起床上一张天鹅绒小方毯,递到他面前。 他看着那绒毯,却并不接。 虞扶苏猜不出他的心思,只是恍然想起方才的匆匆一瞥,他原本色泽丰丽此刻却隐泛青紫的唇色,无奈地捏紧了手中方毯。 她也不打算隐瞒,轻声说了一句,「是长公主。」 是长公主厌恶她,故意磋磨和刁难。 「昭华。」他口中念着这两字,果然话头一转。 对于昭华长公主这个一母双生的亲姐,他向来不去呵责她。 「哦,你方才有何事要说?」静默须臾,他张口问道。 「罪妾想……」 「慢着。」他忽而出声打断,瑰丽无暇的面容此刻微绷着,墨色幽凉的瞳仁将她盯紧了。 接道:「仔细掂量清楚了再开口,不可能的事情就不要浪费唇舌。」 虞扶苏心中有数,低首道:「罪妾不是要替父兄求情,是为几位嫂嫂和小侄女,她们都是女流,妨碍危害不到陛下什么。陛下可否网开一面,放她们去当个农妇也好?」 她一径说完,绞紧手指静静等他定夺。 时间点滴流过,只听得一声呵笑,他尾音悠扬道了个「好」字。 「几个女人的生死于朕的确毫无意义,朕可以放过虞家的女眷们。」 虞扶苏不可置信地抬头,蓦然撞入他流光潋滟的眼眸,眼尾匀开一抹柔娆的薄红,其下针尖一点据说与他母妃一模一样的朱痣,艷色夺人。 眼前绝色晃得她心口为之一滞。 他这容貌,应当有七八分承袭自他的母妃,那个传说中美得天地失色,「郁子渊花」为之竞相开放的容妃娘娘。 也是姑母一口一个贱婢,斗了许多年,恨了许多年的后宫敌手。姑母讨厌容妃,自然仇恨容妃所出的陛下,常在她面前嘲讽陛下是男/娼优伶之流的长相,庸俗之色,难登雅堂。 她自是不认同姑母的,陛下虽生得丰姿冶容,却也天然矜贵,威仪棣棣不可侵犯。姑母所言,成见太深,实属偏颇。 可明知虞家与陛下龃龉难消,她夹在中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斗的你死我活却无能为力,这样深的无奈和痛心又有谁会懂呢? 思及此,虞扶苏不禁哀从中来。 可他并没有给她过多感慨的时间,接下的几句话,霎时令她如坠冰窖。 「朕可以饶恕虞家任何一个女人,除了虞婉,只要你答应朕一个要求,朕就如你所愿。」 她直觉他的要求将令她抉择万难,因而僵硬发问:「是什么?」 他两掌一击,便有内官俯首送进一个雕漆木盘,而后迅速悄声退了下去。 他手指漆盘中的玉壶,字字道:「这壶酒,朕要你亲自端给虞婉。」 「为何要我……?」虞扶苏倒退两步,「陛下,她是我的亲姑母!」 他垂首,居高临下逼紧她,「虞扶苏,朕偏要你去!你肯与不肯?」 她在他眼中流波下终于找到了暗埋的恨火,由幽暗中点燃,怒焰直烧到人心灵深处,他这样恨着她们。 仿佛刚刚他脸上那抹极绚然的笑意也有了很好的解释,那有些期待的神色,勾翘的弧度恰好的菱唇,无不透露着嘲弄和看戏的意味。 第2页 心口揪揪的疼着,她生母早逝,把姑母当作自己的亲娘,姑母无子女,也将她当亲生女儿看待。这杯酒由她送出,无异于剜人皮肉,杀人还要诛心。 可杀人与救人之间,她又能如何去选? 「好,我答应。」虞扶苏慢慢挪到桌边,端起那壶酒,尽量平静道:「我身子不便,请陛下带姑母过来吧。」 「这壶酒,我与姑母同饮。」 说着,她以最快的速度斟了一杯,在他微讶的目光下,一饮而尽。 尚温的酒水滑下喉管,只待吞咽下腹,便可终了此生。 手搭上小腹的瞬间,愧意由心底滋生,黯然阖上了双眼。 就在这剎那间,一只手掐上了脖颈。的确是掐,每一根手指都透着狠劲儿,明明男人的手指是修长纤瘦的,却不知哪来这么大力道。 喉间剧痛,那口酒再也咽不下去,接着颈后被一点,手指骤松,那口酒也「哇」的一声吐到了地上。 凉意浸透周身,他收手立于两步开外,收敛了所有神色,如一尊玉雕般,看似平静却又让人无端胆寒。 这样审视的眼神,半年前,她曾见过一次。他眼中盛着最幽黑的夜色,浓墨如翻滚的浪潮,将人捲入其中,一点点吞噬,教人心中恐惧,只想远离。 虞扶苏身随意动,偏过头去,却听他冷沁冰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朕说要你死了吗?既然如此,你们姑侄就好好活着吧。」 「来人,去剁了妖妇的一双手来。」 虞扶苏悚然一惊,声音有些发颤,大声道:「陛下,扶苏罪臣之女,生死何足挂齿,扶苏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他顿了须臾,随即一嗤,「没人关心你的死活,你要记住,你腹中的是嬴姓子孙,你没有资格决定皇嗣的生死。」 「你犯了禁忌,朕虽不会对你动手,可总得有人替你受着不是吗?」 竟是这样可笑的因由,她腹中胎儿身上同样流着一半虞氏的血液,父族母族残杀至此,能在母亲腹中安然离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难道真要他背负血债仇孽而生不成? 虞扶苏瘫倒在地,目送锦靴步步远去,一滴泪顺着秀美轮廓缓缓滑落,悄声没入身下地毯中。 …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传说扶苏是一种香木,又有繁茂兴盛之意,可知父母取名之时对她是有许多期许的。 父亲说:「我的女儿将来要当皇后的。」 姑母也说:「不管你们兄弟谁继位为帝,我们扶苏都得是皇后。」 所以,她与四皇子嬴漫归缔结婚约在先,彼时,四皇子也算一枝独秀,无人争锋,直到……在尹桑国为质的六皇子嬴逸归私逃还国。 她还记得那天傍晚,父亲焦躁地在书房中踱来踱去,白髮都仿佛催生出几十根。 父亲打着商量,「爹知道委屈了你,日后你要爹怎么给你赔罪都行,只是,你就答应了爹吧。」 她摇头,「嫁兄不成又嫁其弟,女儿成什么人了,天下间万没有这样的道理,爹不要为难女儿。」 父亲嘆了口气,「你若执意不肯,爹只能再博一把了。」 她惊愕,忙道:「爹,别伤六皇子!女儿不明白,为何非要到这步田地?」 父亲摸摸她的头,「我们虞家是趟着血河踩着尸山爬上来的,悬崖上爬的越高的,越没有回头路,我们的目标就是攀上崖顶,否则掉下去,必会粉身碎骨,万劫难復,你懂吗?」 所以,她最终还是嫁了。 大婚夜,他扯下盖头,短暂的惊诧之后便是满目的荒唐和愤怒。 他把她按倒在鲜红的锦褥间,结束的很快,归功于他的有意敷衍,减短了她凌迟般的痛楚。 事后,他低喘着,在她耳边轻笑,「好皇嫂,你们满意了吧?」 婚后,姑母下达第一道懿旨,教他们早生皇嗣。 静谧的只剩两人的寝殿里,他偶尔草草行事,绝大多数时候,便是嘲弄地盯着她看。 再后来,房事不多,可一年总会有那么三四次,他也不再嘲讽她,只是沉默的卧在对面的小榻上。 直到她久久不孕,姑母大发牢骚,破口就骂,「没用的种,整整四年,每日宿在你的寝宫,竟不能让你有孕?」 恰好太医来请脉,道出她有气血不足之症,她趁此把问题归揽到自己身上。 姑母停了詈骂,将心一横,准备在虞氏旁支里挑两个貌美可人的纳在他身边。 她应下此事,心知他不喜欢她,也真心希望他果能寻到一两个心仪的留在身边。 在晚膳间,她与他提了一句,只记得他凝望她一眼,闷声灌起酒来,五六盏下腹,他一把将她从椅中曳起,带些醉意,贴着她道:「忙什么,你我使把力不就有了?」 被他一路拖到床边,甩在床上,那是漫长而又煎熬的一夜,她第一次见识到一个男人的力气和可怕之处,他仿佛不知疲倦的,无休止地侵夺和纠缠。 她记得他微冷的眼眸,凌乱的被褥,缠绕的四体以及令人心烦的粘腻……难受极了,真的难受极了。 她终于有孕,几个太医都说,像是男胎。姑母高兴坏了,立即下了命令。 「感天谢地,贱婢之子终于派上了一次用场。扶苏啊,以后别让他再碰你,以前算是便宜他的,他哪里配?」 第3页 「姑母,别这么说陛下。」她有些忧愁,可终究喜悦占了上风,这个孩子或许会是两方破冰的纽带。 他们二人也终于解脱了,他再不必怀揣厌恶之心和她同榻而寝了。 姑母对她这一胎十分看重,又拨了自己身边两个心腹宫人来照看她。 怀孕的第五个月中,一日忽听到门外的争吵声,却是他来了,被姑母身边的两个宫人拦着,不让进殿。 他已然发怒,斥道:「滚开!」 她忙吩咐两个宫人,「你们去外面守着。」 两个宫人不服气,还要再说,被她眼神制止,不甘心地跺跺脚,走远了。 他进到殿中,也没再说什么,只伸手摸了摸她不太显怀的小腹。 他第一次在凤仪宫待这么长时间,在这里用了午膳、晚膳,连奏摺都是在小偏殿批的。 她疑惑,却只能打起精神作陪。 月上星隐,他还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她却有些撑不住了,别过头捻了捻眉心。 「困了的话,去睡吧。」他忽然道。 她以为他终于要走,准备相送。 他却拉她起身,与她一同进了寝殿。 夏日的夜晚,有交替的虫鸣和微烫的柔风送入殿中,他眼神莫名有些灼热。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与他双双倒在床褥间,他一臂横在她身前,一手解开她腰间系带,或许是被空气中的灼燥所催化,钻入衣裙下的手也显得有些急切。 在探到她带着迷惑不解的眼神时,他似是微恼,耳根慢慢红了,眼尾下那点朱痣鲜艷的似要滴出来。 他随手抄起一根系腰的绸带,想遮住她秋水盈盈的双目。 她忽然道:「不要!」 「臣妾有孕在身,陛下不要!」 他手下缓了缓,少有的对她假以辞色,「四个多月了,可以的。」 她依旧推拒,「陛下恕罪。」 他眸中热火渐渐凝固偃灭,勐然撤离一些,可仍旧撑在她上方凝睇着她,说不出的复杂神色。 倒兴、羞愤、挫败、或许还有些犹豫试探和隐约的期盼…… 虞扶苏把他今夜的失常以及现下的尴尬归结为男人的天性,他只是需要一个女人而已。 因而她拉紧衣裳,半支起身,温声道:「是臣妾思虑不周,陛下身边的冯氏,貌美聪慧,不如就由臣妾做主,先封为正八品良人,若日后诞育子嗣,再行晋封。」 她以为她是善解人意的,她以为他会喜悦的。毕竟,他和冯氏的关系她早就清楚了。 未料,他只是死死盯着她,一言不发。 他眼神不利,却足够幽暗,点点侵蚀心魂,坠下去不知要面对怎样未知的恐惧。 那样可怕的眼神,让她唿吸一紧,语调都有些变了味道。 「陛下是担心姑母那里吗?没关系的,臣妾去说,姑母会同意的。」 他依然一声不吭,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支撑身体的手臂都已麻木,马上要栽倒回去。 他倏然朝她勾了下唇,不在意道:「不必了,朕的皇后。」 而后,他拂衣而去。半年后,虞家大厦倾倒,洛京几处刑台,每日堆尸成山,聚血成海。 父亲和姑母输了,她却是错了。 她不该答应父亲,不该不自量力,捲入这权斗的漩涡之中,以致无法抽身。 她不愿看到任何生命的凋零,不愿任何人受到伤害,可最终却救不了任何一个人。 后来,她才渐渐明白,一开始就是她低估了两方欲置敌方于死地的决心,这是一场永无法调和的矛盾,夹在中间的人只有痛苦和毁灭。 她是虞家的女儿,可如果重来一次,她会不会抛下所有牵绊顾虑,只遵从自己的心意,作出不一样的选择呢? 可惜,这世上,又哪有什么如果呢? 第2章 虞姬,跨出这一步,有那么…… 雪霁云收,天儿终于慢慢放晴。 院里那株野腊梅也开了,朵朵顶破堆冗的雪粒子,妍妍绽放于枝头,黄的瓣、白的蕊,如和风暖阳下的一张张笑脸,纷繁热闹,淡香袭人。 虞扶苏眼见这样的盛景,心中压人愁思不觉一轻,竟萌生了到外面坐坐的念头。 搬张椅子到腊梅树下,腿上是一件半旧夹袄,她们可换洗的衣物并不多,趁着天晴,得加紧拆洗了。 时间已到月末,宝瓶今日去各处领下月例用,虞扶苏不由担忧着。 不知宝瓶能领到多少,不知她会不会遭人冷语欺凌? 她们搬来这处僻静破旧的幽兰殿,已有一年。 一年前,他走后不久,殿中蓦然闯入几个僕妇,说是奉陛下之命,餵她吃下一粒药丸。 之后,她就在阵痛之中诞下了一位小公主。 她在极度乏累中,模煳听到一妇人道:「叫醒娘娘,好歹让她抱上一抱。」 另一个阻拦道:「陛下说了,小公主一生下来,立刻抱走。」 虞扶苏只注意到这句,分明几位太医都说是个皇子,他却笃定地说是公主。 或许,早在那时候,父亲和姑母的落败就已成定局了。 诞下小公主第二日清晨,便有旨意降下凤仪宫,废去她皇后之位,降为美人,迁居幽兰殿,无诏,不得出。 与此同时,小公主交由冯氏抚养,册封冯意怜为皇贵妃,与陛下同居毓庆殿。 第4页 虞扶苏想起与他商议封冯氏为良人时,他的不悦,原来,这才是他想要给她的位分。可想而知,若冯氏身上没有那道男人眼中抹不去的污迹的话,她这个皇后位便是让给她的。 离开凤仪宫的时候,虞扶苏什么也不求,只求带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在身边。 饶是如此,依旧未能如愿,宝瓶留在了她身边,而宝珠,则被贬去了浣衣所。 她和宝瓶在幽兰殿,也好不到哪里,无人管无人问,几乎到了自生自灭的地步,就这样坎坎坷坷挺了一整年。 临近正午之时,宝瓶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 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年纪,蓄着两撇修整的鬍鬚,身姿挺拔,五官端正明朗,在一身平整得体的官服映衬下更添了些别样的光彩。 虞扶苏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欢不欢迎这个男人。 只知道,早在她受了他的恩惠和照拂之时,一男一女便已越了界,变得暧昧不清起来。 刚到幽兰殿时,虞扶苏对这个蓦然闯入生活中的男人并无多少印象,只依稀想起好似是替自己把过几回脉的,平常并不多见,因此记得不深。 不想,仅有几次的照面,他却在心底将她惦念如此之久,寻到一个机会,便迫不及待的找来。 她自己的话,必是断然拒绝他的,可她还有两个一同长大,相依为命的丫鬟。 她清楚,这一年,若没有他时时暗中接济,她们主僕三人兴许难捱过来的。 宝瓶暗瞪了梁太医一眼,自觉拉上院门,守在外面。 他主动上前,托起佳人柔荑,几指就那么直直压上了眼前凝雪皓腕。 盏茶功夫,他眉头凝重地拧起,也不松她的手,只细细盘问,「臣抓给娘娘的药,娘娘可按时吃了?」 虞扶苏静默颔首。 「娘娘,撒谎可不好玩,」他有些气了,望进她眼中,「娘娘这身子,再拖下去,迟早要垮的。」 「我知道了。」虞扶苏轻声回他一句。 这一年,凡他送来的东西,她只给宝瓶她们用,自己的确不碰的,仿佛只有作这无谓的坚守,她才不至在这段污浊关系里越陷越深似的,说来多少有些掩耳盗铃之感。 他不再与她较真,而是从袖口中捞出一包点心,捏了一个递到她唇边。 虞扶苏僵硬着不张口,他低低笑了,成熟包容击溃人心的温柔。 「昨夜臣的徒弟连夜去了一趟刑部大牢,说是虞公身体抱恙。」 他话滞于此,手中糕点往她唇边又递了递,笑意狡黠。 虞扶苏不动,就这么坐了良久,他便也举了良久,终于,她眼眸一垂,就着他的手咬下小半口。 他满意的笑望着她,示意她吃完,末了,屈指在樱唇上一抹,手指粘上丁点碎屑及萦绕的幽香。 他沉溺于日思夜想的美好容色里,甘心为她所用,对她再无保留。 「虞公在牢中生了冻疮,溃烂化脓,高烧不退,恐怕性命垂危!」 虞扶苏霍地起身,道:「我不信,不要骗我。」 梁太医追上,「娘娘明知道臣说的句句是真,不然,就让宝瓶扮作医童,随臣到大牢一看究竟?」 虞扶苏只是摇头,「你回去吧,我不信。」 梁太医注视着眼前仙影,眼中陡然一定,拦腰将虞扶苏抱个满怀。 「虞姬,跨出这一步,有那么难吗?」 虞扶苏大惊,尽量压着声音,「梁君,不得无理!」 腰间手臂却越发勒紧,他贴紧她道:「你一声梁君,叫的臣心都酥了,跟了我吧,我会想办法救你和虞公的。」 虞扶苏挣不开男子的怀抱,无奈之下,一把将他头顶纱帽打落在地。 那纱帽如半颗头颅,在地上滚了几滚,粘上大片泥污。 落人衣帽自是无礼至极,同被冒犯之下,他终于松开她,面色是少有的难看。 他拾起纱帽,拿在手中,压着眼底的怒红,「虽说好事多磨,可整整一年了,你也总该给些回应才好。你原是万金之躯,那时我自知配不上你。可如今今非昔比,也只有我愿意这么捧着你了。」 「难听的话我不愿对你多说,这些日子我也不会再来找你,我等你自己想清楚。」 「我走了。」 虞扶苏没有转头,只扶紧身旁的梅树,葱根一般的手指似要抠进树干里。 … 皇宫毓庆殿。 夙熙帝嬴逸归端坐御案之后,一身海棠紫的小圆领窄袖罗袍,玉冠半束,墨发垂肩,愈发衬得他姿容绝世,郁美无双。 他手握一管兔肩紫毫,不停在摺子上圈圈画画着,一摞奏摺见底,他搁了毫笔,单手撑头,阖眸浅息。 一杯温茶轻轻置在御案上,明艷女子绕到帝王身后,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的揉捏着。 她跟了他十七年,对他可谓了如指掌,他喜欢多浓的茶水?捏肩时需要怎样的力道?或者,他有什么烦心的事? 「陛下可是遇到为难的事情,不如臣妾替陛下出出主意。」 嬴逸归睁眼,下颌往案角处一点,「你自己看看。」 冯意怜捏起那本奏章,粗粗一扫,原是参长公主作风不检的,长篇大论,义愤填膺。 她瞭然笑道:「难怪陛下犯难,这种事情,陛下怎好开口去训诫公主,就交给臣妾去办吧。」 第5页 嬴逸归沉默半晌,才道:「是朕从前太过宠纵昭华,才让她如此放诞无忌。」 冯意怜道:「嫁了个那样的丈夫,公主心中也是苦闷,陛下少不得体量公主才是。」 嬴逸归轻哼一声,「她的事朕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纵得她越发放肆,她仗着如今身份胡行乱作,不知收敛,却不知饶使是朕,坐在了最高位,身下依旧有数百双眼睛紧紧盯着看,焉能随心所欲?再这样下去,她教朕如何去堵那悠悠众口?」 冯意怜宽慰道:「陛下放心好了,臣妾自有妙法,保证陛下再也见不到这样的摺子。」 嬴逸归闻言轻笑,捏了捏她搭在他肩上的手。 冯意怜立即改搭为搂,抱着帝王脖颈,想要亲密笑语一番。 恰在此时,小公主乳母抱了小公主过来,帝王拉开绕在他身前的手臂。 小公主一见父皇,立刻挥舞着双臂闹着要父皇抱,帝王从御案后起身,将小公主接在怀里。 小公主坐在父皇腿上,一把抓住父皇身前顺直漆发,在手中乱扯。 冯意怜惊道,「花朝,不可!」 帝王抬手,示意贵妃无事。 他单臂搂紧女儿,将女儿从头到脚看过一遍,朱唇慢慢挑起。 从小手中扯下那绺髮丝,帝王盈笑的眼眸看着小公主,「花朝,叫我。」 小公主极聪慧,才周岁就会说些简单的词语,见父皇对她笑,咬着奶音喊:「父……皇。」 帝王下颌贴着小公主胎髮,「不是父皇,是爹爹。」 小公主的注意却飘到了别的事物上,任人再怎么哄也不肯再开口。 身后被冷落的贵妃见状,忙上前,朝小公主伸出手,「小公主乖,母妃抱抱。」 帝王看了贵妃一眼,把小公主递给她,自己垂首整理被小公主坐皱的衣袍。 贵妃握着小公主的手,趁此问道:「过两日就是小公主周岁喜宴了,这倒给臣妾出了个难题。」 帝王整理衣襟的手微顿,漫不经心问道:「有什么难题?」 贵妃斟酌着:「那虞美人……」 帝王抬起头来,也不看贵妃,神色难明,只语气不甚欢欣,「小公主的周岁宴,与她何干?」 贵妃秀眉一挑,「是,臣妾明白了。」 第3章 皇帝和废后的再相见。 「小姐,今日可是咱们小公主的周岁生辰呢。」宝瓶端了水进屋。 虞扶苏目色温柔,「是啊,十二月十七是小公主生辰。」 她的小公主,是她怀胎十月所生,可天意弄人,她的女儿才哌哌坠地,就认了别人作母妃。 她不再是小公主的母亲,不再是大越的皇后,她如今,只是虞美人,幽兰殿里无品无秩的虞美人。 宝瓶早改叫她回小姐,没人会喜欢「美人」这个颇具羞辱性的封号。 宫中原没有「美人」一说,这个封号初创于大卫的成帝。 成帝被一宫婢刻意引诱蛊惑,一时兴至宠幸了她。事后对这女子却态度复杂,一面爱她狐媚劲儿,一面又嫌恶她浪/性下作。 他便用了写给烟花女子的「美人倚楼笑春风」一句中的「美人」二字,专为那宫婢造了这么个封号,且不纳入妃嫔位序当中。 不过当她是个无聊取乐的玩意儿而已,可怜那女子本是粗役之人,不认得几个字,竟自以为飞上高枝,自鸣得意。 这个封号虽然就是个笑话,却被以后的帝王一代一代保留了下来。 后来,稍南的大越北进中原,使大卫灭国,夺占了卫国国都洛京和卫宫宫殿。 卫国作为中原文明发轫,皇宫宫制被大越君王完整借鑑保存了下来,包括这个「美人」。 所以,其实虞家不是大越人,而是卫国人。卫国亡国后,父亲带着虞氏做了大越的降臣,而后一步步爬到越朝太师的位置,最后又狠狠摔到谷底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公主出生,再行杀戮不吉利,他们这几个虞家最重要且是他最痛恨的人暂且保住了性命? 又或者,他突然觉得直接让他们死了根本不解恨,反正他们这些人最终也难逃一死,等羞辱折磨够了再杀也不迟? 否则,父亲性命垂危,干脆任父亲在病痛中死去算了,为什么让太医去大牢替父亲诊治,留父亲性命呢? 还有,她已诞下小公主,为何不将她打入冷宫或者直接也关进大牢里等待日后问斩,偏封她一个难堪之极的美人呢? 不是要他们生不如死,又是什么? 宝瓶见自家小姐应了她一句后,神思浮荡,不知飘向了哪里,忙拉了拉小姐手臂。 「小姐,咱们在这殿里悄悄给小公主过生辰吧。」 虞扶苏回神,轻轻摇头,「徒添念想罢了,还是不要了。倒是宝珠,有段日子没见了,你走一趟浣衣所,教她晚上过来,咱们说几句话,顺便给她带些用物回去。」 「欸。」宝瓶应声。 宝瓶是天擦着黑就出去了的,直到近亥时还没回来,虞扶苏心中隐约有些不安,一个人提灯站在殿院外,四下探望。 不知等了多久,昏黄的光晕外终于有脚步声匆匆行来。 「小姐?」 「嗯。」虞扶苏听到宝瓶的声音赶忙应她。 「小姐,宝珠她……要不行了!」宝瓶几步扑上来,哭道。 第6页 虞扶苏心里勐地一坠,「怎么回事?上次见她,她虽消瘦得厉害,可也……」 宝瓶忿忿哭骂:「都是浣衣所那帮贱/蹄子,看咱们失势,宝珠又是软弱好欺的性子,前儿因些鸡毛蒜皮的事,几人成伙把宝珠推进那冷水潭子里。」 「宝珠本就体弱,又大冬日冰水里泡过一遭,高烧了这两三日,那群小娼/妇竟不闻不问任她病在那里,分明是盼着宝珠死呢!」 「小姐,怎么办?」 虞扶苏牵袖拭泪,拉起宝瓶的手,「我们,去太医署。」 与此同时,长庆宫灯烛粲亮,这是小公主的周岁宴,在场都是三品以上大员及宗亲国戚,殿中一时人声喧鼎,恭贺祝福之语不断。 高处台案后,坐着大越的君王、贵妃,老太妃及今日的小主角儿柔嘉公主殿下嬴花朝。 「柔嘉」是今夜在这宫殿中,陛下当场给的封号,众臣不禁暗自揣揣。 「陛下倒不在乎小公主的母族出身,怪疼小公主的,兴许是小公主长得就招人喜欢,真应了她的名,还是奶娃娃一个,便皮肤奶白,胎髮鸦黑,巧鼻秀目的,真如个花团一般,莫说陛下,若是自个儿女儿,也会忍不住搂在怀里亲不够的。」 且说欢宴至半,高座上的娴太妃忽然头昏昏沉沉的受不住了。 一旁的贵妃赶忙关切问话,「太妃可是吃了些酒,有些难受?」 老太妃摆摆手,缓和了会儿,方道:「想哀家年轻的时候,吃酒也是不输有些男子的,如哀家那小冤孽,打小不比皇帝样样都好,就是个没酒量的怂包,每次喝两口就倒在哀家怀里哭,一副不中用的样子。」 她低嘆一声,「一晃这么多年,你们都大了,哀家也老了,不中用了,越发不中用了,倒不如自个儿闲闲待着,非要来凑小辈的喜事热闹,白白闹了笑话。」 太妃口中的冤家,便是她所生的四皇子嬴漫归,若当初陛下不还朝,那么登皇位娶废后虞扶苏的便是他了。 陛下登基后,就改封嬴漫归为海陵王,远远儿的调离洛京,六年了都不曾宣召嬴漫归回来。 贵妃想起这海陵王请求进京朝觐的摺子,每每都被陛下搁置不理,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或许,一开始是因为让他丢了继位权,又娶了他要迎娶的女人,心里觉得愧疚和羞愤。 可这么多年过去,明知太妃年岁大了,越发思念亲子,仍然阻止海陵王回京,真的没有别的原因了吗? 听闻海陵王与废后关系融洽,三年前,废后还曾把宗室一对父母早丧的□□幼女过继给海陵王抚养。 贵妃若有所思地看向帝王,下面群臣也隐约有讨论之声传出。 贵妃趁此道:「太妃哪里话,您上了岁数,自然心里常觉冷清,我们这些小辈正该多围着陪着您,添些热闹,陛下,不如……」 帝王密睫扇动,矜雅抬手,贵妃便压了声。 他缓缓开口,「是朕忙于朝政,疏忽了太妃,太妃勿怪,朕记得太妃生辰是在年后四月,朕敕诏命海陵王年后进京,给您贺寿如何?」 太妃笑得慈祥,看出来是真高兴,「如此,多谢陛下孝心体贴。」 帝王颔首,「那就请太妃喝杯醒酒汤,一观花朝接下来的抓周礼罢。」 抓周所用的各品各物早已备齐,足有几百不重样的。 宫婢抱着小公主从长长一列小物边缓缓行过,足走了两三个来回,小公主殿下终于抬起尊贵玉手,抓了一个童子模样的玉瓷小人儿。 贵妃奇道,「这要怎么说?」 太妃眼中笑意漫开,道:「兴许柔嘉是想添个皇弟呢。」 大臣们也都暧昧地笑了,贵妃面颊俏红,悄眼觑向帝王。 帝王辞色轻柔,只看着小公主,出口的问话却有些玩味,「是吗,花朝?」 小公主自然不会回答,只窝在帝王怀中攀着爹爹的手塞进嘴里,以指腹在自己奶牙上刮磨。 帝王干脆把指上套着的银质指环一一摘干净了置在食案上,任小公主胡作乱为,涎水沿着修长指节,淌得满手掌都是。 小孩子没有分寸,偶尔下口重了,咬疼了帝王,他便皱起好看的眉头,惩罚似的将小公主的小手也捉送到口中,瓠犀般的细齿在娇嫩手指上轻轻咬磨,逗得小公主咯咯直笑。 在哄起的热潮里,他始终淡淡的,没有回给贵妃一个眼神。 贵妃咬紧下唇,面上越涨越红,却在此时,一个内官慌慌张张跑进来,「陛下、娘娘,不好了!」 … 虞扶苏没料到宝瓶会忽然情绪失控,拉也拉不住她。 夜间的太医署只留下廖廖几个守值的,梁太医因是太医署院正,地位颇重,医术高明,这里离不得他,他经常夜宿在太医署,便在这种情形下碰面了。 他听了她们的请求,只推说月中药物清点,增补记档,挪不开人手。 暗中却悄悄给她递眼色,朝她狡猾地笑,好整以暇的等待着,等着她向他低头,主动就范。 虞扶苏在宝瓶愈演愈烈的争吵声中,与他僵持了盏茶功夫,终于妥协,朝他无声颔首。 却在这剎那之际,宝瓶突然发作,一路冲进太医署深处,凡眼能看见的就不管不顾脚踢手砸,如疯了的小牛犊子,一时竟无人拿她有办法。 她和梁太医对视一眼,梁太医喊道:「别闹了,我派人随你们去就是。」 第7页 宝瓶就像没听到似的,手上动作一刻不停,虞扶苏知道,这是压抑了太多委屈之后的彻底宣洩。 太医署除梁太医,倒也没人认真拦宝瓶,只见一个太医上前,一副表功模样,「大人,让她砸,我已经悄悄让医童去禀报陛下娘娘了。」 梁太医一惊,「你……谁让你去的!」 他瞥向她,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只速速点了点院外,示意她带宝瓶快走,然,为时已晚。 「皇上、贵妃娘娘驾到!」 一声高喝,所有人迎跪上前。 轿辇落地,他一步步走来,挺拔身姿在她面前停定。 朝那一片狼藉处张了两眼,视线沉沉压下来,嗤问:「这是什么把戏?」 「陛下…」宝瓶欲张口,却被她截断。 「是妾指使宝瓶做的,陛下和娘娘要责罚,就责罚妾吧。」 第4章 皇帝:朕……不当人了,朕…… 「那么虞美人,你为什么要让你的婢女生事呢?」贵妃翠眉一挑,声色凌厉。 虞扶苏脑中边思边开口,将事情简单圆了一通,只突出自己急切救人的心思。 却听陛下幽幽问道:「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她当然知道,怎么可能忘?可虞家如今戴罪于身,她必须和小公主撇清关系。 「臣妾昏昏度日,竟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话音刚落,贵妃的呵斥接着传来,「小公主的生辰也不记得吗?你是够昏头的!」 「你们主僕大闹太医署,又搅了小公主的生辰宴,让大臣们看笑话,真是丢尽了陛下的颜面。」 虞扶苏垂眸答,「臣妾只是救人心切,可否让太医立即去为宝珠诊治,臣妾在此谨领陛下娘娘的责令。」 眼前礼服大袖忽而狠狠一甩,袖边打在面上如藤条勐抽一下,痛痒交杂。 他声音如薄冰碎裂,渗着侵人冷意,「蝇头小事也敢拿来污朕眼耳,你那么在乎你的奴婢,就先在这里跪上三个时辰,你做得到,自有太医随你去。」 本要抬脚离开,走了两步,他又回头掠过一眼,吩咐道:「魏东临,你在这里盯着。」 虞扶苏心中一冷,宝珠哪里还能再等得了三个时辰,这分明是不给宝珠活路。 陛下他,再恨她,却怎么可以如此漠视一条无辜性命? 「谁欺负了你的同伴,本宫赏她们一顿鞭子好不好?」陛下已走远,贵妃却没跟上,而是挑着宝瓶下颌问道。 宝瓶咬牙切齿回了一句。 贵妃扬眉对身边随从道:「听到了吗?方才她说的人,每人赏二十鞭子,给本宫狠狠地打。」 宝瓶忙连声唿谢,贵妃却怪异一笑。 「小妹妹,你以为本宫在帮你你就错了,本宫只是心里不爽快,想打人出口气而已,况且,本宫最想打的可不是那几个蹄子哦。」 「……」 虞扶苏是在幽兰殿自己的床榻上醒来的,梁太医竟守在她的身边,见她醒来,吁了口气。 「外面落了冰栗子,你跪着跪着,受不住晕了过去。」他解释道。 虞扶苏忙问,「宝珠怎么样?」 梁太医神色不对地摇了摇头,「没了。」 虞扶苏心中一揪,将眼紧紧阖上。 「唉,别哭呀!」他揽着她给她拭泪,「都怪我,都怪我,你别哭好不好。」 虞扶苏第一次没有躲开他的亲近,半晌,抬眸缓缓道:「梁君,我想让宝瓶代我去看看爹。」 虞扶苏心中其实已经悄悄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要宝瓶先去牢里确认一件事情,然后,她要逃出皇宫,拼着这条性命。 现在的日子,每日身心折磨,根本生不如死,这或许是陛下乐意看到的,可她已经不堪承受,他可以直接杀了她,却不该这样戏弄羞辱的。 … 毓庆殿汤池。 热气烘出的轻云薄雾中,帝王背身而坐,两臂搭于池台之上,肩胛宽阔,肌理紧緻,腋下丛生的小片毛髮,湿淋淋或抿或立着,使他身上那种独特的男性之美更加展露无遗,漆亮顺直的长髮沿肩背滑下,密密平铺于池台之上,隐隐遮住了玉背上交错的伤疤以及那条狭长深凹的优美嵴线。 令人美色半览之余又遐思无限,不难想像,那道顺肩背而生的嵴线之下,会另外深延出怎样绝妙的景致来。 一美人身着桃红薄衣,似披烟霞,勾出窈窕曼妙的身段,她步履如妖,几无声息地贴上帝王肩背。 帝王眼都没抬一下,只问:「魏东临呢?」 「要那阉人做什么,这些从来都是臣妾的事情。」贵妃掬了一捧水,细指在宽肩上游走。 帝王唇角勾了勾,不动声色,一路由她伺候到了床边。 贵妃身体醉软,又依上去细挑慢逗。 眼中终于有些不耐之色,帝王一把反扳美人柳腰,将她按倒在龙榻上。 起身拉了拉领口,漠然道:「怜儿,够了没有?」 贵妃眼神直勾勾的,说出的话也火辣大胆,「陛下两年不近女子身,不想吗?」 「想,但不是和你。」 「朕与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帝王背负一只手,凝眸玉立床测。 贵妃有些赌气,「臣妾哪敢忘?」 「奴婢要当陛下的妃嫔,永远服侍在陛下身边!」那时她对他说。 第8页 他沉思几瞬,道:「你说的朕可以成全,但朕永不会给你后位和男女之欢,怜儿,你要考虑清楚。」 「奴婢的心意,陛下心知肚明,陛下对奴婢什么态度都没关系,哪怕一辈子空对着陛下,奴婢也心甘情愿,永不后悔。」 彼时她是信誓旦旦,也该依照当时承诺,与他守着男女界限,只坐着高位尽享荣华富贵。 毕竟,于一个卑贱婢女而言,这已是举世无双的福分,因她跟在他身边十七年而得的福分,何况,这条路也是她自己选的,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可人终究是贪心的啊!有了富贵,就更想要他的情爱,期盼两全其美。 贵妃目光粘在帝王俊美面庞之上,心中的不甘如同潮水迭涌,一浪高过一浪。 「回你的后殿去,今后不许再有这种事情。」 他口口声声唤着怜儿,却不怜美人心,对她下了逐客令。 「为什么?」 贵妃扯嗓质问,「一开始在尹桑的时候,陛下分明对臣妾有那心思的。」 帝王凝眉动唇,「年少胸无大志时候的一次偶然冲动而已,还要再提吗?」 是啊,从来都是她主动的,十四岁少年,血气正燥盛之时,她遗憾未能与他成就美事。后来,他心中藏了大志,便是一口一个拒绝,她再难有机会。 贵妃从龙榻上起身,朝帝王福了福,「臣妾告退。」 擦肩走过帝王身边,贵妃脚步又缓缓滞下。 她回头,依旧是完美的笑靥,仿佛刚才的失意不存在一般。 「陛下想对谁做什么就去做好了,憋着可不是味儿呢。」 一直到贵妃离去,帝王也未作理会。 仰面倒于宽大的龙床上,盯着明黄帐顶张腾的云海飞龙,鼻腔是美人方才沾染在衾褥间的撩人芳香。 他却于这芳香中勐忆起另一道清淡飘渺,若有似无的幽香来,不同于这些刻意薰染出来的气味,那是肌肤下自带的只属于她一人的独特气息。 身上隐隐灼燥,这是一具年轻的仅二十四岁的躯体,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两年不动情,不为别的,正是这具身体太挑剔的缘故。 他,清楚地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脑中记忆不知不觉倒退回数年前,他重伤濒死,倒在陌生小姐怀里。 再度醒来,却是几近赤诚的展露在她眼前。 小姐有着净雪一样的肤色,眉若远山,眸似秋水,柔而清澈,不淡不媚,鼻峰秀巧,唇色樱粉。 乌丝团肩,素束裹身,花颜天成,恍似云上仙妃。 「你醒了,我不敢贸然请大夫,暴露你的藏身,只能买了药,亲自替你处理伤处,好在你意志坚强,醒了过来。」 声音也是如细柳拂风,轻柔动听。 「你这么盯着一个男人,不害臊吗?」 哪里见过这等神仙的他,不知该答些什么,莫名其妙对她冷了脸。 他想用被子遮住自己,略一动,浑身剧痛无力,长「嘶」了一声。 她一愣,随即瞭然轻笑,柔柔望着他,「不必羞臊,阿鹰也是男孩子,我也这么照顾它的。」 心中一跳,他怔然问,「你是卫人?」 这个世上存在各种各样的鄙视和侮辱,正如曾经的卫人自诩文明之邦,人人气度超凡,乃人上之人。 他们轻视南面毗邻的越国「野蛮人」,大越又轻视更南的尹桑人。可最终呢,文明之邦却恰灭在他们这些野蛮人之手。 可她若真是卫人,他便真有些信了那卫人的自吹之言。 她面上似乎有一掠而过的忧伤,「天下哪还有什么卫人,只有大越人而已。」 然后,小姐反问,「你呢,你是坏人吗?」 「……」 阿鹰原来只是一只幼鹰,从树上摔下来,恰好被小姐捡到。 她,居然那么纯净无邪地看着他的身子,把他和一只飞禽相提并论为「男孩子」。 不知道的时候,他还真以为小姐藏了别的男人,曾对着虚无的空气冷声喊,「出来吧,看到你了!」 真是傻得可以。 后来,阿鹰掉下悬崖,摔死了,小姐很伤心。 他用身上仅有的一块玉换了一对红尾水鸲回来,这才是小姐该喜欢的,漂亮又小巧。 可小姐不告而别了,原来,她关心的从头到尾只有阿鹰,收留他只是顺手而为。 阿鹰死了,小姐就抛下了他。 他本以为再不会见到小姐,直到被迫娶亲的大婚之夜,他怀着屈辱的心情一把掀开新后的盖头。 居然……是她! 哈哈…… 多么滑稽可笑,她爹在后面追杀他,让他差点命丧当场,她却在前面救他性命。 他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的人,却转眼坐在这喜房高榻上,成了他的皇后。 她是他的恩人兼仇人,是他心底牵念又恨得牙痒的女人。 看看,这巧妙的天意。 他,该怎么对她才好呢? 虞家已经倒了,她还是不识时务,不肯倒戈心向于他,说什么纯善无私,她,不是很自私吗?始终向着她的家族。 她护着一个从家带进宫的卑贱丫头,却不要和他的女儿。 忽然想起今夜太医署前的闹剧,他要走时,她看向他的眼神,是责怪?是失望?还是不敢相信? 第9页 一个连亲生女儿都不要的女人,凭什么用那样的眼神来看他? 他给了她一年的时间,一年的时间主动来攀附他,可惜啊,是她亲手丢掉这么多机会。 这样的话,就不必再对她手软了,他早该调/教调/教她了,他会教她,亲手教她在夫和父之间,该怎么选? 虞婉那妖妇不是常说,她侄女是云间皓月,他不配得到吗? 呵呵…… 他会让妖妇亲眼看看,她侄女是怎么宽衣解带侍奉床榻,替他生儿育女的。 转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身侧,帝王莫名愉悦,勾唇唤道:「赤焰。」 一道墨影迅捷又悄无声息,落于帝王床前。 帝王看着面前黑巾蒙面的利落身影,悠悠道:「明日夜间,把幽兰殿里的人带到朕殿中来。」 第5章 她送朕青草香,还劝朕开心…… 今日日暖风轻,冯贵妃邀昭华长公主入宫至桐花台品茶赏看歌舞,长公主欣然而至。 长公主坐于食案左首,冯贵妃指着案上几道糕点甜品,「这是膳房新研做的三丝鸳鸯卷、青糕,玫瑰玉露……公主试试看?」 长公主是陛下同母双生的姐姐,十分得陛下宠信,加之陛下如今又剷除了势大的虞家,大权在握,因而,公主如今身上总有股丢不掉的娇纵凌人之气。 仿佛除了陛下,她谁都多少有些瞧不上眼一样。 此刻,她拈了一块糕点在手,乜着一双狭长利眸瞅向贵妃。 「这都呕呕哑哑弹的什么?」 「才当上贵妃多久,怎么你就装起来了?这都是从前的卫国大家贵族公子小姐们听的,无聊透顶,你真的喜欢听?听得懂?」 贵妃垂眸啜了口茶水,露出个寻常的微笑。 「这是琴曲《思旧赋》,我们既然站在了这片土地上,就要方方面面都站的稳一些才好,不能让卫朝的旧臣心底嘲笑我们四肢孔武,脑中无物。」 「我不懂可以多学多听,陛下日理万机,一得空闲还要勤习苦研这些,我身为贵妃,又怎能……」 「得了得了!」长公主不耐烦的打断贵妃,「你神神秘秘不是说有个特别的礼物要送本宫吗?礼物呢?」 「既然公主已经等不及了,你们就出来吧。」 贵妃一笑,朝竖立的屏风后说道。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男子从屏风后绕出,恭敬地行到长公主面前,在她脚边跪下。 「这是?」 长公主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两个男子身上。 一个峨冠博带,面如美玉,雅逸风流;一个飒沓利落,跪姿直如枪/杆一样,窄袖马尾,朝气蓬勃,双目炯炯,神采飞扬。 「这就是给公主的礼物,」贵妃别有意味地瞟着长公主,忽问,「只是,公主是要这只小仙鹤?还是那头小野狼呢?」 长公主难掩喜色,长眉一挑,「本宫都要了。」 贵妃顿时笑的如鹂鸟欢啼,手指窄衣男子,贴近长公主耳边低语。 「公主知道吗,他呀,是我二哥营下饲马的马奴,以前还是个龟爷呢。」 由于男人力气大,生产生活、行军打仗多用到男人,因而生出了许许多多的男性崇拜、男人生/殖崇拜。 大越有些地方就有这样的风俗,每年每县挑选出十来个成年男子,这些男子必得是天资禀异,器物远超于寻常男人。 选出来的男子叫做龟公,由他们去敬神,保佑一方民众多增人口,多添男丁。 长公主目光噌的瓦亮,灼灼视线盯在马尾男子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仰起头,回视长公主,「下奴君扬。」 长公主连连道好。 贵妃趁此让两人先退下,对长公主道,「把他们当普通奴僕留在身边,日日陪伴于公主府,公主就不必总往外跑了,外面的货色也少有比得上这两个的吧。」 「咱们这些人的一言一行,谏官可都盯着呢,公主为陛下牺牲颇多,陛下不忍说教公主,又难堵谏臣口舌,公主要体谅陛下才是。」 若是放在平常,长公主定要闹嚷一番的,或是找机会整治那些多嘴舌的言官。 今日骤然得了两个姿容上佳的美男子,也没了脾性,反而对贵妃客气起来,「怜儿,多谢你了,往后有什么要本宫帮忙的,本宫定不会推辞。」 之后,长公主便喜滋滋带着今日收穫的礼物回了公主府。 她完全沉浸在美色喜气当中,自然是不会注意到,跟在她身后进公主府的君扬,低头那剎那眸中的嘲弄及唇边撇起的嫌恶之意。 再说虞扶苏这边。 她在幽兰殿中,坐立难安,宝瓶扮作女医徒,随梁太医去了大牢,她生怕中间出什么岔子。 直到宝瓶冒着夜色回来,她才长舒一口气。 「小姐,四公子他……」 「欸,」虞扶苏伸手捂了一下宝瓶的嘴,「宝瓶,小声些,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总感觉有人在暗处盯着我们。」 「小姐是太过忧心了,这里除了我们,哪还有别的什么人?」 这样说着,她仍旧压低了声音,「小姐,咱们四公子没有被抓。」 「太好了。」虞扶苏心中一喜,若她有那万分之一的机会逃出宫去,她一定去找四哥。 「那父亲怎么样?父亲可有交待什么?」她又问。 第10页 宝瓶回道,「老爷高烧退了,低烧反反覆覆的。老爷让奴婢转告小姐,不要挂念他们,好好活着。」 虞扶苏垂眸,半晌才轻道:「好。」 「对了小姐,那个姓梁的说等会儿过来。」 咬了咬唇,虞扶苏道:「知道了。」 宝瓶却忽然不忿道:「小姐神仙一样的人物,如何教那等小人折辱了?」 虞扶苏看着宝瓶,问她道:「过了今夜,你会觉得我骯脏吗?」 「怎么会?」宝瓶落泪道:「小姐永远是……」 「那就好,不重要了,宝瓶。」虞扶苏没有让宝瓶说下去,她转眼看着外面寂寂夜色,似在低语自言。 「重要的是,无论身处清池还是泥沼,我的心依旧属于我自己,不会染脏。」 过了两刻钟,梁太医果至。 虞扶苏拉住宝瓶的手,「宝瓶……」 「放心吧,小姐。」宝瓶认真许诺,「奴婢会在外面仔细看着,不会有事的。」 虞扶苏无声点了点下颌,被梁太医拥着进了殿中。 一进到殿内,梁太医就拦腰将虞扶苏抱起。 一边走向床榻,一边诉说着对她的绵绵爱意。 「虞姬,你知道吗?自多年前去你宫中请脉,惊鸿一瞥,你就夜夜入我梦中了。」 「如有可能,我会想尽办法救你出去的,然后,我辞了这太医一职,带着一家子找个小镇子,开间医馆。你要喜欢,我就教你一些简单的医理,你在旁给我打下手,咱们一起治病救人,我家大娘子也是好相处的人,你不要担心,我会护着你的……」 「一起治病救人?」 这是虞扶苏第一次主动接话,梁太医惊喜道:「嗯,你喜欢,我什么都教你!」 听起来倒是美好,却不知是他的真心,还是哄骗情人的蜜语,镜中花影而已。 「虞姬,你不讨厌我吧?」他忽而这样问。 「嗯?」虞扶苏不知该怎么答。 却听他自信满满,「你不讨厌我,你其实喜欢年纪大些的男人吧。似乎陛下是小你一些的,所以你只是嫁给他,并不喜欢他吧,我总觉得你把他当作……」 他笑了笑,没有说下去,只道,「所以,虞姬,我们两个来日方长,你会喜欢上我的。」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快些?」不知为什么,虞扶苏心中纷乱,总觉得将会有什么事发生。 梁太医怔了下,温柔地笑了笑,「这种事,怎么能快呢?」 说着,他掏出一个小盒,从中取了一粒丹丸,放入口中。 「虞姬,今夜,我会让你永生都忘不掉我的。」 说着,他低头吻上虞扶苏芳唇。 「是吗?朕会让你阴曹地府都忘不了朕的!」就在此时,殿门一声巨响,豁然中开。 不知是木门太过破败还是别的原因,中间竟生生踢出了一个大洞。 梁太医一下子软倒在地上,怔了足有三秒,才想起求饶。 他哆嗦着,「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臣和娘娘没有……」 他却一言不发,俊脸阴沉铁青,唇线如绷,把抖成筛糠的梁太医拉起,抡拳直朝他面上狠狠砸了下去。 耳边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似乎是鼻樑塌陷,牙齿崩碎,手腕折断…… 他武功绝佳,梁太医毫无还手之力,最后奄奄一息趴在那里。 流着血水的嘴里勉强发出几声哈笑,梁太医喘着重气道:「你杀了我吧,能和她春风几度,这辈子……也值了,做鬼……都值了……」 虞扶苏一惊,他怎么能……? 梁太医却在地上挣扎起来,艰难的把头转向她坐着的方向,说了今生最后一句话。 「对不起,还有,我真的喜欢你。」 然后,在帝王的透心长剑下,彻底没了声息。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疯泄愤一般,在那具死去的躯干上又补了无数剑,将他砍作了一滩血泥。 只知道闻到呛鼻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时,他手中滴血的剑峰已对准她喉间。 他看上去愤怒狼狈,浑身血红,声音更是冰川雪原,万年难融。 「你,你们两个,怎么敢的?」 一字一字,都带着嗜血的恼恨。 虞扶苏迎着剑刃,慢慢闭上眼睛。 心在颤,面上却是木然。 「本来不敢,也绝不会这么做,但由不得臣妾。并且这难道不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吗?看着虞家人痛苦屈辱的活着,陛下的目的其实达到了,应该高兴才是的。」 「给朕住口!」 耳边冷风一扬,轩起几绺髮丝,那剑已高高举起,重重朝她噼了下来。 第6章 你那小丫鬟侍寝,朕要你就…… 长剑几乎擦身而落,砍在身下的木架床上,不知使了何许力道,即便隔着两三层被褥,床板依旧应声咔嚓折断。 虞扶苏身子都被震的颠了一颠。 外面传来宝瓶的惊叫,宝瓶定以为她死状悽惨,面目全非。 事实上,他剑砍下来的时候,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在骤停又缓缓復甦的心跳中睁开双眼,她还活着,床上散落着被削下的一绺青丝。 他砍下这一剑,似是终于出了一口浊怒恶气,面上阴霾郁色散了些许,却依旧骇人。 「你那姑姑常把你吹的世间绝无仅有,朕以为真是什么山巅白雪,高不可攀,原来也不过尔尔。」 第11页 他语调虽听来和缓平稳,却如嚼着碎冰渣子般,且饱含轻蔑讥诮。 「你为了什么和他上了床的,脱光衣裳来求朕,朕一样帮你达成心愿。」 虞扶苏五指紧攥,跪在他面前,「罪女已没有资格再服侍陛下。」 「你的确没有资格。」 他剑指着床,一字一句道:「当年朕的母妃薨逝后,妖妇就把朕一个人丢在这破烂的幽兰殿里,后来才施捨般的赐给朕一个婢女。」 「朕小的时候没出息,怕冷又怕黑,每夜就缩在这张床上大哭。」 虞扶苏一惊,原来竟是这样,所以,他把她也贬到幽兰殿,就是为了教她也体会一番他曾经经歷过的艰难和无助吗?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她呢?若她早些知道她会惹得他这么愤怒,那她…… 只可惜,为时已晚,现在说什么都已无用处了。 他的怒气是不会轻易打消的,只是不知他是恼她脏了这屋子,还是纯粹因为男人天性里的独占欲,自己拥有过的东西,即便不喜欢,扔了毁了,也不许他人捡去? 「这是朕住过的宫殿,睡过的床,你却在这殿里和别的男人滚上朕的床。」他似乎是舔着槽牙说的,「你,确实不配了。」 「这幽兰殿朕不会再留着,会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还有,」他忽然一个冰眸倪向她,「朕,不愿再见到你。」 咣当一声扔了手中兵刃,他背影绷直如墨线,透着股泠然和孤寒,快步朝殿门而去。 虞扶苏小心跟上几步,见宝瓶不顾一切的扑进殿中来,脚下被门槛一绊,扑倒在门槛内,正落在帝王脚边。 黑底云纹的长靴顿了顿,俯下身来,一根修指挑起面前婢女尖俏的下巴。 「模样倒还俊俏。」他品鑑一眼后,给出了这样一句评语。 「你叫什么?」 地上少女有些惊恐,颤声答,「奴婢名叫宝瓶。」 「陛下,小姐和那梁太医真的没有……」 到了此刻,宝瓶还着急为她辩解着。 托着少女下巴的手勐地一抬,少女上下牙关骤阖,余下未尽的话语也寂然于唇舌之间。 帝王掰着她的下巴,幽沉低语,「朕是问你的本名?」 「奴婢本名叫做……叫做杜嫣然。」 「嫣——然。」 他在唇齿间玩味一番,忽而问道:「你可愿今夜为朕侍寝?」 宝瓶颤的更厉害,一双眼慌乱的偷偷往里张望,在看到帐后藏身的虞扶苏时,似乎长松了一口气。 却又紧紧盯着她,似哀求又似询问。 帝王似有所感,眸光深长,同朝这边瞥过来。 虞扶苏极快的朝宝瓶点了下头,便将身影完全隐于垂帐之后。 外面响起宝瓶的回话声,「能侍奉陛下,是……奴婢百世修来的福气。」 帝王并未立即答话,而是滞顿半晌,方掷地一句,「很好,那就走吧。」 虞扶苏方觉身上一松,也踉跄几步跌坐回床上。 有一道墨影忽钻入这狭小空间里,虞扶苏此刻终于知道,自己觉得被盯穿的感觉来自于何处了。 这是效忠于陛下的血卫,怪不得陛下来得这样巧合和及时,原来,她们不知何时已经被盯上了,却自以为平安无事。 这血卫头脸包的严密,只黑布黑巾下,那越发曜黑晶亮的瞳眸穿凿一般盯了她一眼后,迳自捞起地上樑太医尸首,飞闪了出去。 殿内空荡荡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浮在空气里的血锈味。 不久之后,这间染血的旧殿也不再是属于她的栖身之所,她无处可去,他说不愿再见到她,那么,唯今她只有一条路可走。 她应该感谢他没有亲自动手,好歹给她留了个体面全尸。 虞扶苏在床上待坐小晌,等心内平復了,腿上力气稍足了,才慢慢起身,找出一套干净衣裳来,将身上染污的裙袄换下,最后看了一眼幽兰殿和地上樑太医落下的那滩血迹,静步出了殿门。 一路行到一方碧池边,虞扶苏蹲身往池中探了探水,虽未结冰,却彻骨冰寒。 跳下去,又淹又冻,人会死得很快。 她静闭上双目,脑中却想起父亲带给她的话,要她好好活着,想起她还未能与小公主远远见上一面,心底促生出些许不舍留恋,可身子已朝前倾了下去。 瞬间被冰寒的池水包裹淹没,身子在极速下坠,寒水从身体的每个孔隙钻入,产生无处逃遁的窒息感。 快了……马上就解脱了,虞扶苏在模模煳煳中这样想着。 这时,忽有一道利影钻入水中,游到她身边,拎着虞扶苏后领将她拖出水面。 谁在救她?虞扶苏想要奋力睁开眼看看,下一瞬,方知原是她想错了。 那人改揪住她的长髮,重新压着她的头,将她按回到水池中,之后又提熘出来,再按回去…… 如此不知道反覆了多少遍,在她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只隐约听见是个女声,恶狠狠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只是,她已无力再去分辨。 …… 胸口闷痛,四肢乏软。 在轻「唔」了一声后,虞扶苏于昏沉之中逐渐清醒过来。 入眼是素色清雅的床幔,干干净净的,飘着一股子淡香。 虞扶苏的第一想法便是,她,竟然还是没死成。 第12页 连她自己都禁不住在心中自嘲,她还真算是命大。 耳中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一道和善的声音由不远处传来,「美人,你醒了?」 这声音有些耳熟,虞扶苏凝神细想,似乎是御前女官苏若苏姑姑。 她来毓庆殿的次数并不多,从前刚大婚的时候,她是会主动过来,已表示自己对他的关心。 可每每感受到他见到她时的不耐辞色,渐渐地,除了必要的事宜外,就不再过来了。 虽来的次数不多,可殿中得重用的几个宫人,她还是认得的。 那么想来,她此刻就身处毓庆殿了。 苏姑姑快步走过来,喜道:「太好了,美人可有哪里不舒服?」 虞扶苏强压着心口的痛意,想了想,无声摇了摇头。 苏姑姑有些担忧地觑了她一眼,思酌片刻,道:「太医说美人身上有积攒的顽疾,美人千万珍重福体呀!」 虞扶苏颔首,「我会的,多谢姑姑关心。」 苏姑姑应了一声,又道:「美人既醒了,也一定饿了,就起来垫补些东西,把药用了吧。」 之后,便有低一等的宫婢送了吃食和汤药进来,伺候她一一用了。 苏姑姑又扶她躺下,替她掖了被角,道:「美人再好好修养半日吧,到晚间再随奴婢换过衣裳,去面见陛下。」 虞扶苏虽心生疑窦,却也没有多问,她太累了,沾枕便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到天蒙蒙黑,苏姑姑才进来将她唤醒,又给她用膳用药。之后,才叫来一小宫婢,将一套崭新的衣裳抖散在她眼前。 虞扶苏有些怔然地望着那套和小宫婢一模一样的衣装,垂着眼睫问,「陛下要我做什么?」 「奴婢不知。」苏姑姑半是犹豫地开口,随后又补了一句,「美人去见了陛下就清楚了。」 被苏姑姑径直带至他的寝殿。 「陛下,虞美人带到,在外候旨。」 内殿中默了几息,而后有沉越好听的声音传出,「教她进来。」 虞扶苏褰帐而入,见他斜倚椅中,意态慵闲。 他似乎刚刚沐浴过,一件鹤灰寝衣,乌浓漆发顺着发梢往下滴水。 虞扶苏缓缓上前,在他身前三两步处,唤了声「陛下」,尔后闷声下拜,再未抬首。 「跪过来。」他沉声吩咐。 虞扶苏膝行上前,犹豫着离他多近时停下才好,他却勐然伸手曳了她一把。 身子瞬贴在他腿边,他倾身往前,发间水珠嘀嘀哒哒落在她面上衣间,滚过脸唇,沾着他独有的龙涎香的味道。 听他凉凉嘲讽,「你还真敢去死,还是,你本就一心求死,好等着虞谦和、虞婉下去团圆?」 虞扶苏只低眉敛目,不作反应。 耳中是他愈沉的唿吸,良久,他忽薄笑一声,按住她的头,将她狠狠压在他膝上。 「哑巴了吗?别说,这身衣服倒挺配你的,虞—扶—苏。」 虞扶苏脸埋在他腿间,挣扎不动,只觉唿吸艰难。 他长指压在她颈后温腻的肌肤上,如对待一个玩物,捏在手下把玩。 似是极力抑着某些情绪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落入她耳中。 「今夜,你那小丫鬟侍寝,朕要你就跪在帐外,随时侍候朕清洗。」 第7章 变身醋味狼狗咬姐姐。…… 不多会儿,就见洗漱一新的宝瓶被拥送进殿来,粉黛薄施,水裙绯红,在衣装点缀下,平增不少妩媚俏丽。 一眼看见陛下身边的她时,宝瓶眸中又惊、又喜、又疑、又惧。 她隔得远远的,不安地跪下,叩首道:「陛下万岁金安。」 陛下淡淡应了一声,也未正眼看她,只嚯的一声从椅中立起,朝龙床走去,吩咐宝瓶道:「过来。」 宝瓶依言,诺诺跟上。 陛下前行几步,忽驻步回头,见她仍僵立未动,凛声问:「你还愣着干什么?」 虞扶苏暗嘆一口气,无言跟上。 到了床边,宝瓶踯躅不前,于她而言,这两日天翻地覆,变故频仍。虽不知如何走到了今天这步局面。 可与自家小姐同侍一夫,且就在她眼前,虽是小姐默许了,可终归是万分难为情的。 可陛下似已不耐,一把将她推进金帐中,他自己也长腿一迈,上了龙床。 虞扶苏没有往里看,低垂着眼帘,将挂帐的金钩撤下,遮住里面的两人身影。 而后,她在帐外脚踏处跪下,静候差遣。 帐中许久没有动静,接着便有他更加不耐烦的声音传出: 「本以为是个聪明伶俐的,不想却蠢笨呆傻,你不会动一动吗?以前是怎么伺候你主子的?砸太医署时候的胆子哪里去了?」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宝瓶的请罪声微微打着哆嗦,紧接着,帐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啊——」之后又是宝瓶的痛唿。 虞扶苏心中一紧,就听他怒沉的责备道:「谁教你乱碰的,蠢才,你究竟会不会伺候人?」 话音刚落,宝瓶便被从帐中甩了出来,正落在虞扶苏脚边。 虞扶苏伸手接了宝瓶在怀,皱眉忍着被撞痛的地方,低声问她:「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 宝瓶通红着一张脸,眼中噙泪,默默摇头。 第13页 虞扶苏对她颔首,想了想,轻道:「你先下去吧。」 宝瓶犹豫着,朝龙帐内张望,没有听到他的命令或挽留,于是掩面灰熘熘的逃了。 宝瓶刚刚退出,一只手就挑开了金帐,帐中隐约的人影衣领半敞,墨发微湿,乌丝倾垂于身前,丝缕披拂于衣外,丝缕滑下白皙精緻的锁骨,红樱,往更深处探研,风景郁丽靡艷。 只是眼中冷然,他冷眸瞥她,「你好大的胆子,谁让你放她走的?」 虞扶苏道:「陛下有什么火气,沖罪女发就好,恳请陛下不要牵涉无辜。」 她在帐外已看得明明白白,他不喜欢宝瓶,目标也不是宝瓶,对宝瓶做这些,不过是为了指桑喻槐,借题发挥。 所以,她让宝瓶下去,他漠而无声。 他盯着她冷笑,「好一个主僕情深,既然你的丫鬟痴笨,不会侍奉男人,你这个做主子的留在这里,就是为了代她的吧。」 说着,他长臂往下一捞,挟着她腰身将她带到床上,紧紧压在明黄缎面间。 帐内光线昏暗,几乎辨不清人脸,只听到他撑身在上的灼乱略促的唿吸声。 僵持了小半晌,他甩开她的手腕,低声无温道:「你也是个死人不成?不会动一动的吗?」 虞扶苏问:「陛下想要罪女怎么做?」 他顿了顿,「朕不想用别人用过的,所以虞扶苏,你来取悦朕,用你的……」 他凑近她,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两句,随后捏了捏她柔软的细指,点了点她的樱唇。 略挑了声线问她,「你……明白了吗?」 果然,他心里还是这道坎,身为帝王和一个男人,无上的掌权者,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背叛和欺骗。 从前,她只是和他作对的虞家的女儿,如今,她又新添了一项罪状,可想而知,她将承受高于以前数倍的代价和羞辱。 可他还是错了,他以为别人是同他一样的吗?他自以为夫妻五载,不论平常或是晚间同寝,他从不碰她的手指和嘴唇,别人也是不碰的吗? 事实上,梁太医最先触碰的就是她的手,之后是唇,步步缓进,却偏偏止于最后一关。 不敢想像,如果告诉他,她的手和唇恰恰是他眼中最「不干净」的,他又将愤怒成什么模样呢? 「陛下,我们并没有。」所以,这几个字,也算是小小的抚慰,如果他真那么在意的话。 他沉默须臾,忽而低低的笑了,笑意暧昧。 「什么意思?你是要朕像以前那样……幸你?」 「不是!」虞扶苏凝眉否认。 「你住口!」他却忽然发作。 「你没有?」 他呵笑几声。 「你没有难道不是因为朕去的太是时候了吗?」 「若朕再晚一步或者不去幽兰殿呢?「 虞扶苏面色苍白,是啊,如果不是他突然闯入幽兰殿,那她…… 说到底,不管和梁太医有没有做成,她都已经背叛了他。 所以,他这样恼恨,所以,把她当娼/妓、优伶对待羞辱。 「那,如果罪女不想做陛下所说的事呢?」她实在不想,不想成为他怒火下被践踏的一文不值的玩物。 他居然很平静,声音透着诡异的纵容和柔色:「没关系,朕知道你最听你姑姑的话,朕让虞婉过来劝劝你,好不好?」 「陛下!」 虞扶苏心口闷堵,无力道:「罪女做。」 … 他半躺下去,翘首以待,等着她的动作。 虞扶苏在昏沉的光线中摸索上前,手指有微微的颤意,抓住他腰间柔软光滑的衣料。 她仍在迟疑,甚至有些无措。 虽说与他夫妻多年,但他们同寝的次数却少之又少。他们有着极紧密的关系,也做过这世间最亲密的事,然而对于彼此,却可谓是极不熟悉的。 陌生的肢体,难以触及的心底。 如今,他却要她取悦他,她该如何,才能取悦他呢? 她实在是不知道。 就似过去的多年时光里,她不论如何费心思,都不曾换得他眸中丁点暖意。 她不禁想起与他的初遇来,那时,她在洛京外两百余里的屏香山莲花庙小住祈福,本住满了半月,要回去的。 一日,忽在客舍崖边的高树下发现一只练习飞行却不小心摔下树来受伤的雏鹰,她为了照看这只雏鹰,就在莲花庙多留了几日,天缘巧合,又遇到被人追杀上山,奄奄一息的他。 她同时照顾着阿鹰和他,阿鹰初时兇恶,久而久之就丢了戒心,她抱着它坐在外面树冠下的斑斑日影中,脸贴着它的头轻蹭,它就眼皮轻耷,毛松皮软,好像很是惬意舒服的样子。 可他却有些孤僻阴郁,并不大好相与,与她始终不算亲近。 后来彼此身份揭晓,他更是冷漠厌嫌,未给过她任何亲近和表达善意的机会。 虞扶苏凝思片刻,将面颊缓缓靠了过去,在他腰腹处柔柔落下一吻。 她的唇贴在那处暖热肌肤上,没有挪动。 她算是取悦他,又不完全是这样,更多的是想向他表达蕴着她太多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又怎样理清的复杂情愫。 虞家和他恩怨太多,纠葛太深,父亲和姑母曾给过他不少苦受,他反手也将虞家人按在泥沼中□□,或许,虞家落到今日地步也是天命该此,怨不得任何人。 第14页 毕竟她慢慢长大,开始懂事理的时候,渐从别人詈骂中得知父亲、姑母是为了权势不顾一切,十恶不赦的人。 什么背信弃义、背叛故国、谄媚新主、迫害皇子、抛夫弃女…… 她对父亲和姑母的事情所知不多,却也非一概不知。所以,她对陛下怜惜、愧疚,如今,天翻地覆,虞家反成为他的俎上鱼肉,任他宰割,她也只道因果循环,对他从未心生过恼恨。 可父亲、姑母在别人眼中再坏,在她眼里却是疼她爱她的亲人,不曾强逼她为他们做过什么,所以,她才能在两方的战火中保持中立,未曾违心伤害过陛下。 也正因她从不曾伤害过陛下,所以才对他尤其是这一年对自己的态度和所作所为感到伤心。 他多少对她有些不公平,或许,生于虞家便是她与生俱来的罪孽。 如今,她前途未卜,命运叵测,只愿不管今后她是生是死,人在何处,他能念起她对他的这点善意来,给虞家人个利落痛快,然后善待她生的小公主,哪怕日后他与贵妃添了他们心爱的孩子,也能善待她的小公主。 她柔肠百思,却不知他能感受到多少? 只是他身子颤了一下,唿吸急急的覆掌下来,一手按住她的头,五指张开插/入她云发间。 「磨蹭什么,你这也叫伺候人?」他显然已等之不及,出口的训诫饱含不耐。 手也被他抓在掌中。 盏茶功夫,才将她往旁边一推,不许她再碰到他,匆匆翻了个身,伏在软被间。 「下去。」他咬着牙几乎朝她吼出声来。 虞扶苏滑下榻,手抵在唇边低低吁气,看来,结束了。 略等了一会儿,她朝帐中问道:「陛下可要叫水?」 他语气不甚好,带着余韵中的低哑磁沉,「不要。」 「那罪女可以退下了吗?」她又问。 问完这句,却又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什么人,该到哪里去? 帐中静默几瞬,亦不快问道:「到哪里去?」 话音将落,就从帐中扔出一条缎被来,他道:「为方便,从今往后,你夜间就睡在脚踏边。」 虞扶苏抱起明黄缎被,竟是…… 她怔然望着中央的星点痕迹,许久,终于将被面一翻,在淡淡萦鼻的微腥和熏出的幽香气息交杂下,摇摇头,无可奈何的躺了下去。 为方便?这方便,到底是方便什么呢? 第8章 想要触碰的手。 他该杀了她的! 真该杀了她的! 帝王隐忍着唿吸,内心重起的杀意随体内汹涌的浪潮而沉浮不定。 他烦躁的又扯过一张被盖在身上,耳听帐外悄无声响,过了好些时,终禁不住扒开床帐往外张了一眼。 她裹被侧躺,背对着他,乌云拢香腮,正遮住半张脸,看不清神色,不过,似乎已经睡了。 她倒真安然,竟还睡得着? 帝王心中冷哼一声,如是想着。 忽见她肩膀一颤,本能的往被中缩了缩身子。 帝王僵坐须臾,不知怎的,他迈下长腿,下了龙床,几乎是悄无声息的,缓缓蹲身在安睡的人身侧。 手攥被面,往里裹了裹。 她睡中容色柔和静美,不论怎么看,都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睡美人图画。 雪净的面,樱粉的唇,温柔无限。 忽忆起方才锦帐内,她略带温度的唇软软贴上来那一刻,心中勐然一动,手不自觉往上,掠过下颌,指骨试探地落在那抹樱色之上。 只是,这样的试探并未持续多久,睡中的人似有所感,头往一侧偏了偏。 不过轻微的动作,人并不会醒来,帝王却似受惊,勐然收回手,转瞬又极快的在女子耳后颈侧点了点,使其陷入更深的昏睡当中。 做完这些,他似唿了口气,面色莫名有些发白,神色阴郁,霍地起身,大步头也不回的离去。 虞扶苏次早醒来,只觉脑中清明,昨夜难得睡得安沉,睁眼时,天已微亮,陛下早已去上早朝。 虞扶苏心中微讶,她素来睡眠浅,稍有动静就会惊醒,今日竟未发觉陛下何时起身的,且他竟也没打算使唤她伺候穿衣。 匆匆起身,将被子叠好。 苏若姑姑早已在外候着她,交待她少时陛下下朝用早膳时,为陛下布菜添汤。 这种事从前都是贵妃做的,如今今非昔比,她身份尊贵,便少亲力亲为,凡事都交给陛下身边的一等婢女去做了。 被夺了差事的女婢恶声恶气,将对她的不满与嫌恶清清楚楚写在脸上。 直到陛下回来毓庆殿,此时膳食已备好。 冯贵妃盛妆灼灼,依门相迎,紧紧贴附在陛下身侧,与他一同落坐食案前。 虞扶苏默然上前,挑了一道珍珠八宝鸡丝,夹了一筷,放入帝王身前食碟中,又夹一筷,本要予贵妃的。 却被贵妃抬手拦住。 「你服侍好陛下便可,本宫这里不要你伺候。」 虞扶苏心下难堪,夹出来的菜总不能再放回去,只好把手上那一筷又给了陛下。 被夺了差事的女婢本讪讪站在一旁,搭不上手也插不上话,此刻终于寻着了机会,急心道: 「贵妃娘娘,那奴婢来吧。」 贵妃扫了女婢一眼,不置可否。 第15页 女婢已藉此上前,恭侍在贵妃身旁。 另一边,帝王久未动筷,只挑眉相看。 虞扶甦醒觉他似乎并不喜欢这道菜,本想另择一道夹给他。 却听他道:「罢了,盛碗汤给朕吧。」 他并不点明要什么汤,摆明要她继续猜他的心思。 虞扶苏这次颇为谨慎,最后用白玉盏盛了半盏如意百合花蜜粥放在帝王面前。 甜香不腻,温补养人,应当没什么差错的。 帝王终于拿起汤匙,在粥里慢慢搅动,面上却是似笑非笑的。 一旁的女婢此时蓦然上前,将虞扶苏挤了出去,口中不忘训斥贬低。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真是笨拙,还是去偏殿,和舒兰她们一起擦地板去吧。」 「陛下,还是让奴婢来吧,您的喜好,奴婢是最清楚不过的……」 她转向帝王,声音是掩藏不住的柔媚,透着满满的体贴和关切。 此刻,帝王却舀了一匙汤粥,小小喝了一口。 片刻之后,他眉峰陡然一紧,目中幽沉似水却仿若有丝缕寒气萦绕,倏尔将手中汤匙重重摔在了盛着如意百合花蜜粥的汤蛊中。 汤汁四溅,却几乎全溅在女婢身上。 虞扶苏应声下跪,从前,她着意了解过他的喜好,这些,本应是他「喜欢」的,如今看来,她自以为的了解,都是假象罢了。 他自始至终都防着她,连饮食起居这样的事情都从未向她透漏过半点实情。 女婢也依样下跪,心中确是得意。 帝王未看跪在地上的两人,而是起身离开食案,走在前面,朝后甩出一句,「还不起来,去把这身衣服换掉。」 女婢受宠若惊,正欲谢恩,下一瞬,她满心欢悦未说出口的话就吞回了肚子里。 因为,贵妃开了尊口,「虞氏,你还不快去?」 虞扶苏本还有些存惑,犹豫着他叫的人到底是谁,此刻算是彻底明朗了,依言起身跟了上去。 「来人,把这贱婢拖去辛役所,终生不得放出。」 贵妃看着今日新染的蔻丹,轻蔑开口。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从御前一等婢女沦落到辛役所苦奴,女婢又是惊惧又是茫然,瘫在了地上。 在她眼中,虞氏倒台,她不过在墙倒之时点了那么一指,且陛下素来厌恶废后,留在身边不就为了羞辱刁难,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毓庆殿外,女婢死死抱着贵妃脚踝,恳求贵妃求情救她。 贵妃抬脚,懒懒挑起女婢下颌,看她哭的梨花带雨,眼中尽是讥诮。 「下贱东西,你以为你对陛下的心思本宫和陛下不知道?不过每日当个笑话看罢了,你搔首弄姿使尽浑身解数的样子还怪好玩的。」 「还说什么陛下的心思你最清楚不过,本宫看,辛役所是个好去处,适合你这样的蠢货,免得再出来丢人现眼。」 女婢痛哭流涕,「娘娘,奴婢知错了,奴婢只求娘娘网开一面,让奴婢留在毓庆殿。」 贵妃已是不耐,「滚吧,陛下不想看见你。」 最后的希望落空,女婢眼神由祈求转为愤恨,死死绞着贵妃,恨不能在她身上插上两刀。 贵妃抬手扶了扶鬓边,忽而一嗤。 真是蠢的无可救药,到现在竟还以为她落此下场是因为她这个贵妃的嫉妒心,不想让奴婢们靠近陛下,得陛下青眼。 她嫉妒她?可笑! 笑话果然是笑话! …… 虞扶苏换好衣服,就被唤来为他研墨,不可否认,相比父亲和姑母看中的四皇子,陛下他才能不知高出多少倍,又雄心大志,执政勤勉,的确更适合为帝。 而四皇子如今做了海陵王,也是遂了心愿,有一子一女,又有心爱之人相伴,属实逍遥自在。 若虞家与陛下没有那么深的积怨,这本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上天予一些人无尽的美满时,总会给另一些人无止的波澜。 如是想着,手下动作不知不觉间慢了下来。 「你倒还有可取之处,这墨倒是浓淡相宜,甚好。」帝王蘸墨之时,漫不经心说了一句。 虞扶苏当即回神,随口道:「多谢陛下夸奖。」 从容的态度倒使帝王一噎,哂哂扭过头去。 这一坐便是一个时辰,其间,贵妃着人送来糕点茶水。 虞扶苏接了放在御案边,想着今早他没吃什么东西,故而提醒他:「陛下可要放一放,先用些糕点。」 帝王微颔首,手上硃笔却片刻未停。 这是何意? 虞扶苏细细揣摩,忽而有所领悟,拣出一块糕点,递给帝王。 同样是试探的距离,不知他会停下笔用手接过还是怎样? 批阅奏章的帝王神色微凝,似也在思索,最后,他身子朝前一倾,就着她的手叼走了那块糕点。 对一个成年男子来说,一块糕点远远不够,虞扶苏本要再拿一块相同的,糕点已经拿在手上,却忽然改了主意,放下转而另捏起一块枫叶糕来递上。 几年前听说,这是陛下最喜欢的糕点。 这一次,她直接递到了帝王唇边,帝王本要咬食的动作一顿,鼻端嗅了嗅,眉头不经意间蹙起。 他却未说什么,照样把这块枫叶糕吃了,只是嚼的奇快,眨眼就咽了下去。 第16页 之后肃着一张脸,道:「苦。」 虞扶苏端了清茶与他喝下,他神色才稍稍舒展开来。 「你在耍朕?」他终于从堆积的奏章中抬起头来,凝眸看她。 虞扶苏面色如常道:「罪臣女不敢。」 看起来全无一丝破绽。 与此同时,她也在悄悄观察着帝王的反应,陛下他最近…… 真的很奇怪。 而他,果然没打算就此放过这一段,而是忽然捉住她的手,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她几根手指。 她的手心被迫摊开在他眼前,他手握毫笔,笔走游龙,唰唰在她掌心写下两字。 笔势一停,他便收了手,虞扶苏赫然看见鲜红夺目的「大胆」二字,大咧咧躺在她掌心里。 虞扶苏看着手中帝王的大作,有些怔然,不过,两人却也心照不宣的不再提枫叶糕之事,各忙各的了。 这半日过的,似乎比预想中……要顺遂许多。 …… 今日奏章早早批完,贵妃趁此说要抱小公主来毓庆殿,陪伴陛下。 虞扶苏侍立在侧,心中也不禁跳了跳,手指悄悄攥紧。 从小公主出生,她还未见过亲生女儿一眼。 随着时间点滴过去,胸腔内那颗心也仿佛跳动的更加急切,她少有这样不平静的时候。 伴随着一声声稚童如风吹银铃般的欢笑声,一个花团一般的女婴出现在她眼前。 小公主一如往常,进了毓庆殿先找父皇,父女二人看起来亲密无间,而贵妃依偎在父女身旁,一家三口和乐融融。 虞扶苏心中大石忽然放了放,看来,小公主并未因她这个生母而受到影响。 如此就好,她暂时安心了。 虞扶苏悄悄退远一些,作为一个母亲,她自然想过去抱抱她的女儿,可同样作为一个母亲,理智又告诉她她不能。 为防自己忍不住靠近,她只能狠心退远一些。 贵妃逗了小公主一会儿,似忆起这殿中还有虞氏这么个身份不一般的人。 她朝虞扶苏招手,兴致盎然道:「你也过来抱抱小公主吧。」 虞扶苏看向帝王,他却似未听见贵妃的话似的,不作任何反应。 「快过来呀!」贵妃已等得不耐,再次唤道。 虞扶苏只能应「是」,走到小公主身边,朝小公主伸出手。 「公主殿下,我来抱你好不好?」 期待着小公主的反应,就连陛下也挠有兴致的朝她看过来。 可惜的是,小公主并未给她什么暖心的回应,而是瑟缩着躲进贵妃怀里,哇哇大哭了起来。 虞扶苏手臂僵住,一点点收回。 「公主殿下怕生人面孔,还是贵妃娘娘抱着为妥。」 她本想默默退开,如原先一般站在远处,不去打扰,可小公主极不喜欢看见她,只要一眼瞥见,不论她站的多远,她都哭闹不止。 到最后竟有些哄不住了,小公主哭的直喘气。 陛下此刻也有些心烦,口中不无郁气,道:「你出去吧,花朝不愿见你。」 离了毓庆殿,虞扶苏漫无目的走在宫中御道上,却不知该到哪里去。 她有心往姑母居住的泰和宫方向走,却知自己根本进不去,幽兰殿被焚毁,凤仪宫也再不属于她,毓庆殿人人各司其职,她本是个多余…… 直到此刻,迟来的酸楚才如潮水漫身,心一揪一揪的,不痛,却也难受的人眼中泛湿。 她抬手抹了抹,未见泪痕,脚下仍一步不停的朝前走,前方是御花园西角门,她终于可以停下步子,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疗养心伤。 却未想到,不是冤家不聚头,在这里偏偏遇到了一个人。 此人,正是陛下同胞亲姐——昭华长公主。 相较陛下,长公主对虞家的恨意只多不少,猝然碰面,只怕更难缠百倍。 长公主果然格外眼利,一眼就看见了她。 她几步上前,毫不掩饰沖天的敌意。 「毓庆殿失火,居然没烧死你,是老天无眼。」 通常,虞扶苏都是与人为善的性情,加之虞家失势以来,她思虑颇多,处处隐忍,已忍近极限,今日,便不想管那么多了,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若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姑母,恐怕早与长公主骂战了。 不过,长公主这人与她骂战不得,你越凶,她反而越神气,虞扶苏很是知道怎样不费力气就能让长公主窝囊不舒服。 她笑得温柔淡然又隐隐挑衅,「生死不过轮迴,长公主如此执着生死,可知三十年光阴,公主你依旧煳涂。」 长公主性子直,脾气暴躁,只会明吵,不会暗语伤人,当下气的牙一咬,扬手要打虞扶苏。 虞扶苏也不退,只道:「我如今御前侍奉,公主要打要杀,好歹禀明陛下。」 长公主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打杀虞家的人,本宫需要禀明陛下?你以为陛下留着你是为了让你继续当妃嫔?当皇后?留着你不过慢慢折磨罢了,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你肚子里掉下的那块肉能救你吧?」 「痴心妄想,」她狠狠道:「以后陛下子嗣昌盛,谁会在乎你生的那个孽种?」 虞扶苏淡淡应道:「君君臣臣,自陛下继位以来,多数时候公主与陛下只是君臣,公主最好不要去试探一个帝王的心思。」 第17页 帝王的心思并不好猜,譬如之前,她如所有人一样,认为陛下恨着她,且对她只有恨,这几日仔细想来,从前的想法可能会一点一点再亲自被她推翻。 长公主似乎并没有听进她的忠告,也对,能听进的话,她的脾性也早改了。 那边,长公主已经要扑上来了,虞扶苏并不想受她的打,正准备避开。 忽听一道清越男声阻止道:「公主且慢。」 长公主神色莫名一软,吃人的气势大大缓和下来。 重重梅林交错的枝桠后,步出一个人来,奴僕打扮,确是双眸如星,俊彩飞扬。 他快步走到长公主身边,再次道:「公主三思。」 寥寥几字,长公主竟奇蹟般收敛了脾气,只是内心仍旧愤恨不甘,对虞扶苏道: 「明日本宫回禀了陛下,定要你好看,现下本宫不打你,总使唤得动你吧,你替本宫折一枝金顶雪浪,本宫就放你回去。」 金顶雪浪是刺梅的一个品种,花朵幽香远浮,色泽丰丽,倍受人喜爱。 只是美则美矣,却因枝上生满密刺且有微毒,并不易攀折。 虞扶苏看了眼不远处的金顶雪浪,面上不兴波澜,却也寸步未动。 长公主讥讽地看着她,「怎么?怕疼?」 虞扶苏缓缓漾开一点笑意,「长公主既爱此梅,不畏毒刺,我自然愿意为长公主效劳,只是,若我能折下一枝来,还请长公主你牢牢接在手里。」 长公主心中火苗又勐然窜高一丈,「好啊!你敢折本宫就敢接!」 两个女子对峙之时,那奴僕已悄然离去,折了一枝怒放的金顶雪浪,举着淌血的手递到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大惊失色,一把握住奴僕的手,心疼道:「君扬,谁让你去的?」 那奴僕却笑得开怀,眸中湛亮,直望进长公主眼中。 「为公主鞍前马后,流血受伤,是下奴心之所往。」 「恳请公主将这样的殊荣只施与下奴一人独享。」 长公主神色大动,丹唇嚅动几下,最终只唤了一声:「君扬!」 她面浮桃色,此刻竟也学会了欲语还休。 君扬与长公主脉脉对视良久,方转过头,面上已转歉然,朝虞扶苏躬首道:「这位夫人,对不住了。」 「打断了您和公主的赌约,您不会怪下奴吧?」 虞扶苏微微怔在原地,小半晌才道:「没关系,方才我与长公主只是闹着玩的。」 长公主随即接了一句,「虞扶苏,谁和你闹着玩?」 虞扶苏不理会长公主,只是看着这个她新收的奴僕。 这个叫君扬的男子朝她绽开一个明灿的笑脸来,世间最美的笑颜也莫过于此。 「如此,多谢夫人了。」他纯良无害道。 虞扶苏却怎么也回不出一个相同的笑意来,不知为何,她有一种如芒在背之感。 仿佛流血受伤的不是他,反而他手中尖刺统统长了腿,尽数飞到了她的身上。 好生奇怪,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分明从前从未见过这个人? 身后的长公主已然吃味,唿唤着她的「君扬」。 君扬立即回应长公主,头也不回朝长公主追去,二人有说有笑,渐渐走远。 「君……扬?」 口中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始终没什么印象,罢了,不管是什么人,能让长公主如此服帖,终究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就对了。 第9章 承认喜欢,要离开做梦。…… 日子如水,平淡流过。 这些日子陪伴陛下,他虽不像之前,动辄冷声,却也谈不上温和,两人之间始终有一道无形的沟壑,埋在彼此心中,消不去也迈不过,关系无法更进一步。 正值年关,朝中事务繁多,朝会、祭祀等事宜一项接着一项,陛下分身乏术,白天几乎没有回毓庆殿歇息片刻的功夫。 而到了夜晚,他又显得心事重重,好几次,时辰已经不早,她劝他早些安寝,他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面上清郁,眉间有点点倦意。 她心中大感不妙,隐隐预料到将会发生什么。 她想,陛下忧郁的眉眼看着她时,或许在想,「虞扶苏,你为什么偏偏是虞谦和的女儿?」 这些日子细细想来,虞扶苏几乎断定了一件事,那便是陛下他对她这个曾经厌恶至极的人不知何时竟生出了匪夷所思的男女之情。 虽不知这点情意是不是一时起兴,也不知这点情意有多深重,可陛下过往种种行径终于有了比较合理的解释。 可虞扶苏并不会不知天高地厚的认为,她能胁迫着陛下的情意,为虞家做点什么。 陛下留着她和小公主,可对于父兄,他或许因她有所顾虑,可最终一定会杀,正如成败逆转,陛下的结局也是一样。 农历一月初十,年未过完,长公主最先给她带来这个噩耗,父亲、三个兄长和几个小侄儿,纷纷自尽于刑部大牢之中。 几个小侄儿还小,自然畏惧死亡,或许是由兄长们亲自动的手。 「本宫说过,定要你好看。」长公主似乎有些得意。 虞扶苏心中没有惊,只有痛而已,那日她要她为她折带刺的梅花,今日她果真将一根根利刺生生扎进她最柔软的血肉之中。 痛到最后便是麻木无力,虞扶苏朝大牢方向慢慢跪下去,拜了三拜,而后起身,面色平静,却苍白的可怕。 第18页 「公主以为除掉我父兄性命仅仅是你自己的功劳吗?有多少人盼着这一日,没有你也会有旁人,早晚的事,我想,父兄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会怕,也不会后悔。」 长公主、陛下、昔日虞家的敌党、甚至是冯贵妃,哪一个不想灭掉虞家? 长公主大约没见到虞扶苏痛哭流涕、失魂落魄的样子,反听她大义凛然说了一通,失望之余,又有些怔怔。 分明一家子奸佞,说的倒凛然大义,分明败的那样惨,却又好像不曾输过似的。 「对了,长公主殿下,不知您何时去向陛下请旨,也赐我一死,让我与父兄好团聚?」虞扶苏木然又说了一句,丢下独自发愣的长公主,往前走去。 长公主蓦然回神,重拾厉色,对着虞扶苏背影气沖沖道:「好啊,你等着吧,本宫这就去请旨!」 虞扶苏回到毓庆殿,当晚便病倒了,这场病由忧痛而起,牵动体内旧疾,发得又快又急,脑中昏昏沉沉的,少有清醒的时候。 混沌的意识中,有匆忙来往不断的脚步声,有贴在她耳边的唿唤,还有压抑着怒意的训斥…… 又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药气逼近鼻端。 只听有女声为难道:「陛下,还灌吗?娘娘根本不咽。」 不知为何,这次声音竟能听得清晰了,究竟是迴光返照还是病情好转的迹象,虞扶苏自己心里也没底。 「下去。」 「陛下,可是……」 「朕教你下去!」他已然发怒,声如薄冰,冷且割人。 侍婢再顾不了许多,哆嗦着告退。 他过来了床边,伸手探探鼻息,把把脉搏,又恢復往初的平静。 「有唿吸、有脉搏,不还没死呢吗?」 「哦,也许没心跳了也说不定?」 他说着,手指移到她胸口,掀她的前襟,「不如朕听听看。」 一只手极慢的抬起,握住帝王手腕,将那只作乱的手按停在已掀开露出的雪肤之上。 帝王未再有动作,只凝视眼前人,看她净面之上秀睫颤动。 虞扶苏睁眼那刻,四目相对,两人谁也没有迴避。 「陛下为什么屡次救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唿之欲出,哪怕编造再完美的理由也无法掩盖真相,只是,那句「不愿让你死」实在难以从他口中说出。 良久的沉默后,帝王终于道:「你不也救过朕吗?」 虞扶苏摇了摇头,紧紧握着他的手腕,祈求道:「陛下,别管我了,求您……允我一死,就是成全我了。」 帝王眸中幽黑如墨,挣开她的手,修指凑到粉颊边,一点点慢慢靠近,许久指尖才落在上面,生疏而小心地摩挲了两个来回。 忽而,他手往后探,揽住脖颈,将她搂起紧紧压在胸口,在她耳边低语。 「你做梦!」 第10章 第一要务是避开侍寝。…… 想死,做梦! 虞扶苏回想着那日小室中两人的对话。 彼时她满心疲惫,问他,「陛下可想好了,执意留我这个仇人之女在身边吗?」 他回声虽低,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你该知道的,朕从不说笑。」 将她更紧的拥入怀中,「虞扶苏,你我之间都是天意,从多年前屏香山樱花树下你接住重伤倒地的我那时起,一切都已註定。」 屏香山莲花庙。 思绪再次回到多年以前,那时,她是最顺遂如意的虞家小姐,家族势大、父兄疼爱、衣食无忧。 唯一的烦恼就是,不时会有人躲在她身后指指点点的,小的时候她不懂,后来长大了,便懂了那些指点詈骂。 她方才明白,虞家如今的权势是以许多敌党的生命为代价的。 她为死于虞家刀下的亡魂而难过,却也明白,权力争夺,向来你死我活,她是虞家人,又是个女子,不能插手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月到莲花庙祈福祷告,祈愿死去的人早日投生善道。 的确,一切都是天意,如果她不去莲花庙,不为了照顾受伤的雏鹰多留了几日,就不会遇到他。 他见她默然不语,似在出神,在她耳边问话道,「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当年真不应该救朕,任朕死了才好?」 真的这样想吗? 当年,她虽救下他,可除了为他换药时偶尔的一半句交谈,他几乎不愿开口说话。 直到一天傍晚,她再次鼓励伤好了的雏鹰试着起飞,却失败了,怜爱之余,她无奈自语:「罢了,我将你带回府中去养着。」 他却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捞起雏鹰翅膀一把夺了过去。 「你这样它永远飞不起来!」他边说边大步往外走去。 她忙跟过去,亲眼看着他走到峭壁边上,把雏鹰往崖下扔去。 「它是勐禽,天生属于辽阔天空,若要它鹂雀般檐下乞食,不如直接将他摔死。」 「便看它能不能振翅一飞,如果飞上来,便是真正的雄鹰,若飞不起来,死才是它该有的尊严和宿命。」 他直挺挺立在崖边,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眸光深邃而幽暗地望向崖底,崖间晚风吹的他衣袖猎猎作响。 她恍惚起疑,他一番话,是不是真的在说那只鹰? 雏鹰吓得惊叫着扑闪翅膀,最后还是没能成功,闪电一般落下崖底。 第19页 「阿鹰!」 她下意识朝前迈出一步。 手臂被拉住,勐力拽了回去,他面色沉凝,蕴着薄怒,「不要命了?」 她安全了才觉后怕,又有些失魂落魄,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句话没说回了客舍。 不知他是不是后悔自己的莽撞,有些焦躁地围着她说话,试图哄她开怀,却无意透露了一点信息,让她对他的身份生了猜测怀疑。 她自然知道,父亲在追杀私逃回国的六皇子。 这是她第一次面临艰难抉择,最后,她选择离开屏香山,他的生死,但凭天意。 尽管那时候,她已知道,他心有凌云志,与四皇子的无争无害不同。 最后,他果然苍鹰展翅,一翅将虞家拍的粉骨碎身。 如果想他死,那时,她完全可以悄悄联络父亲…… 「我不想陛下死,且陛下要我活着,我也只好活着。」她轻声回他,声音有些无力。 他似乎大为意外,许久才幽幽道,「这么多年,你终于说了句中听的话。」 她贴在他怀中,包裹周身的是男性烫人的体温,她觉得这种时候是向他开口的好时机,「陛下,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 她只管往下说,「放过我的嫂嫂和小侄女们吧,她们都是女人啊,被发卖或充妓,一生就全毁了。」 「求你!」 「你……求朕?」他揽她的手臂都有些发直。 她软软点头,倦意越积越密,只想闭眼。 「你是君王,是男人,我……求你。」 「虞扶苏,你今日当真让朕惊异。」 他扶住她肩膀,与她拉开些距离,低首看她,眼中光影变幻,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才贴额过来。 「朕……答应你了。」 这二十多年,生死荣辱,她第一次在人面前示弱,竭力满足他的大男子之心和上位者的掌控之欲,终于换回令她欣喜的答覆。 身上再无半分力气,她朝后软倒下去。 他手快的再次捞起她,让她依偎在怀里,摇着她道:「张口,把药喝了。」 那日后,病情算是稳定了下来,只是依旧体虚,下不来床,每日用药调养。 他再予恩惠,将宝瓶调回了她身边照顾。 再次见到宝瓶那刻,虞扶苏甚感欣慰,主僕两个终于又到了一起。 「小姐,药送来了。」宝瓶扶她起来,在她身后垫上一个软枕。 虞扶苏点头,对送药的婢女道:「先放下吧,我等会儿喝。」 婢女为难道:「陛下吩咐,要您趁热喝,若放冷了……」 「好罢。」 虞扶苏也不坚持,接过几口饮下。 婢女满意的端着空碗离开。 「宝瓶。」等婢女走远,虞扶苏唤道。 宝瓶心领神会,捧来痰盂。 虞扶苏以指深入喉间,将方才喝下的汤药尽数吐出在痰盂里。 宝瓶担忧道:「小姐,如此太伤喉胃了,且长此以往,这也不是个办法。」 虞扶苏道:「暂且只能如此了,拖得一时是一时吧。」 继续留在宫中做天子的女人,又不是每日贴贴抱抱就算谈情说爱了,以如今的情势,她,绝对不愿侍寝。 正如从前姑母要陛下与她早育子嗣,陛下便是能避就避,如今,她也一样。 只有旧疾反覆,每日病歪歪的,她才能避过这一关。 不过,这种小伎俩终有被拆穿不管用那一天,届时又该怎么办,她暂时还想不了那么长远,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 皇宫栖霞亭中。 「你一大早让那个狠心的女人把舅舅虏到皇宫来,就是为了这事?唉!可怜舅舅一大把年纪了,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上!」一凤目丽容的男子哀嚎嘆道。 帝王看着对面刚被从天香楼拉来,华衣松系,凤眼幽怨妖娆的男子,似是忍之又忍,终于踌躇着开口。 「元容,你说朕是不是已然沉溺,忘了从前……」 凤目男子眯眼含笑,「小皎奴,你还和以前一样,想的太多,可是不会快乐的哦。」 帝王似有所悟,眸中渐趋明朗清定,慢慢展颜,暖日晴光下,朱痣流艷,华色无双。 「不错,朕是君王,想要什么便得到,想做什么便去做。」 「陛下!陛下!」 就在这时,御前总管太监魏东临匆匆跑来。 「泰和宫那位疯了,她疯了!」他急急道。 「虞婉疯了?」 凤目男子本是懒懒歪着,听说后难得正了正身子,眼里有些许兴味。 帝王一听这个名字,笑意顿隐。 「虞婉,许久未曾关怀,朕的确该往泰和宫走一趟。」 「魏东临,摆驾泰和宫。」 第11章 嬴逸归,你,也配? 泰和宫位于皇宫正北,皇太后虞婉虽被废为庶人,却未从居所迁出。 此时,宫中一妇人长发蓬乱,华发遍生,身上污迹与血迹交杂,趴伏在地上,头咚咚撞着地面。 她嘴里呜哭尖叫着,声音短促而干哑,像吞了一捧沙子在喉咙里,听起来艰难且撕心裂肺,样子十分悽惨狼狈。 帝王嬴逸归信步迈过宫门,定定立在妇人身前,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欣赏着脚下之人的癫狂无助。 许久,他兴许觉得腻了,慢慢开口,「朕要庆幸当初留你一命,才有机会看到你虞婉今日这般模样,原来,虞家的本事,也就只能以头抢地,来发泄无能之怒了。」 第20页 地上妇人遽然抬头,在看到帝王那张与已故容妃七分肖似的面容之时,泪眼中霎时生出无边的憎恶和毒恨。 恨不能在眼前人身上生生钻出两个血窟窿来。 「嬴逸归,你杀我至亲,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她宛如一个真疯子,嘶声咒骂不停。 帝王肃目,低眼道:「至亲?你原来知道至亲罹难是何滋味啊?当初你剜我母妃双目,割她舌根,将她逼死之时,可有想到这一日会轮到你们?」 听他提容妃,虞婉目露余恨凶光,「贱婢自找的,惠嫔现在不已熬成了太妃?她若肯像惠嫔一样安分守己,哀家自不会动她,是贱婢不自量力,非与哀家争抢,自寻死路……」 帝王蹙眉,「这句话朕还给你,虞家,同样自寻死路。」 「你们虞家过街鼠、骨里蛆,背友叛国、奸邪谄媚、权欲熏天,人人不齿。」 「至于你,献色媚上、抛夫弃女,虞家的噁心事,要朕件件数给你听吗?」 「住口!给我住口!」虞婉尖叫一声,想扑上去抓挠帝王。 帝王厌恶的踢开,躲什么脏物似的倒退一步。 仇恨在两人之间疯长不退,积怨之深,到了谁都恨不得立时将对方剁碎于眼前又想捏在手里慢慢折磨到死的地步。 他们和虞家的仇怨由来已久,说来话长。 一切都要从大约二十年前,大越的那个「北进中原,攻取洛京」的计划讲起。 当时,卫国北依中原沃土,人口繁密、经济富庶,国盛兵强,是最有望一统南北天下的强国。 可惜,天数有定,不该卫国卫姓绵延千秋,卫国末代老皇帝昏聩平庸,年轻时无所建树,年老时又痴迷无尽寿数,长生之道,倾尽举国人力财力,为他炼制不死丹药。 末世多乱像,老皇帝沉迷长生不老之术时,卫国多地旱、涝、蝗接踵不停,以致土地颗粒无收,流民四窜、饿殍遍野、盗贼蜂起、起义频生…… 面对此亡国灭种的前兆,老皇帝依旧自得逍遥,对外事概不过问。 或者说,国家机器已毁,棋盘已崩,早已无力回天,老皇帝又不是什么能力挽狂澜的明君圣雄,明知无能为力,干脆把眼睛遮上,不管不问,任家国毁灭去了。 彼时,卫国正如一株爬满蛀虫的高冠巨木,虽外表看来根深枝茂,不可撼动,实则内里早已腐朽衰败,一推就倒。 而他们越国,他的父皇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如今,时机终于到了。 大凡几个国家并存于同一方天地间,就没有什么所谓永世的和平共生,削强吞弱是几乎人人信奉的生存法则,每个国家都在伺机而动。 越国歷代君主早有入主中原的野望,只是一直囿于寻不到什么有利时机,这下天赐良机,岂能错过? 于是父皇点将整兵,浩浩荡荡四十五万大军,由赤丰县赤水镇进入卫国领界,一路北上,势如破竹。 直逼卫国国都洛京时,他们大越士兵不过折损五万,还剩四十万,四面围城,将洛京箍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彻底切断了洛京与外界的联络。 本以为一个无能的老皇帝,又没有物品运送供应,洛京城内定是人心惶惶,内讧骚乱,很快就能不攻自溃。 没想到老皇帝贪生怕死,赶紧把这烂摊子交给了当时的太子,自己禅位做了太上皇。 东宫一脉和文臣虞家、武将方家是有名的同盟三角,三家世代联姻,文武双臣共卫东宫之位,东宫继位,反哺虞、方两氏,利益一体,坚不可摧。 太子继位,自然重用自己的盟友,方家勐将方让。 方让身怀无敌之勇,有「勐虎」之称,他强势剷除欲投越邀功,苟安性命的叛臣降将,收编军队,率领二十五万守军和三百万民众,与大越相抗,拼死顽守洛京,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大越忽对上这么块难啃的骨头,无奈何只得增兵,好在增援十分顺利,最后装甲百万,列阵洛京外。 这么多士兵沖在前线,后方供应着实是个难题,这磨去了父皇为数不多的耐心。 直接朝城内喊话,若再冥顽不灵,不肯开门献城,便强攻进去,屠戮满城,血染洛京。 随着被围的时日越久,在粮水几无,人人自危的绝境中,卫国气数已尽,救不回来了,抵抗不过白送性命,这样的想法在洛京城内的卫人心中就越根深蒂固,加之越人这么一吓。 如透心的一记重剑,卫人彻底崩溃,每日连片想私逃出城和跪求方让献城投降的人。 人心纷乱,方让深知固守已无用,决定壮士断腕,开城门和越军殊死一拼,哪怕九输一赢,也不能丢家国傲骨。 可方让兴许至死也未想到,他不是死在越国将士的钢刀长/枪下,却竟是死在盟友虞谦和递来鼓励兼送别的断头酒上。 当他昏头倒下之时,虞谦和毫不犹豫抽出好友佩刀,砍下了方让的头颅,而后大开城门,迎越军进洛京。 刚上任不久的倒霉新帝,一把大火,拉着无能的太上皇一同上了路。 而虞谦和为了在新朝这里立住脚跟,向父皇进献三宝,哄的父皇龙心大悦。 带兵屠尽方家满门,献上方让头颅,这是一宝;献其妹虞婉入宫侍君,是第二宝;进献两粒不死丹药紫金丹,是第三宝。 第21页 其实老皇帝梦寐以求的不死丹已炼好,共五粒,试验药效用去三粒,还剩两粒,虽没有起死回生之功效,一粒却能益寿二十年。 可惜老皇帝却无福享用了。 虞谦和凭藉这些以及狠厉手段,逐渐在大越的朝堂上风生水起、炙手可热。 而母妃和虞婉后宫第一人的争斗,也以母妃失宠,被逼自尽而落幕。 彼时小小年纪的他被独自扔在幽兰殿,只有一个冯意怜像姐姐一般关心照顾着他。 那时他还心性软弱,骤失生母,又惊又怕,噩梦缠身,不敢闭眼,成夜缩在床角抽噎哭泣。 再往后,由于大越把政治权重迁到了中原洛京,从而削弱了对南方旧地的掌控。 为提防更南的尹桑国,父皇与尹桑国主约定交换人质,尹桑太子来了洛京,而他由冯意怜和舅舅陪护,去往尹桑。 虞婉将他赶出国京,又把刚及笄之年的皇姐嫁与一个相差十几,容貌普通甚至丑陋的仓廪小吏。 自此,虞婉春风得意,只等选定的四皇子继位为帝,四皇子性情温顺,届时,大越的天下将彻底归属虞家。 而他在尹桑那边,自是十分艰难,尹桑太子不知何故客死洛京,尹桑国主也从没打算让他能活着离开尹桑。 直到皇姐费尽千辛万苦,将父皇染疾,缠绵病榻的消息带来尹桑。 皇姐以身体为代价,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为他拉拢了为数不多的拥护者,胁迫父皇迎他回国。而他,也决定不再虚等,要冒死逃回越国。 过程九死一生,直到被一路追杀倒在莲花庙山头客舍前,落在一个馨香温柔的怀抱中。 彼时落樱飞舞,小姐的眸光远比落樱更令人一念倾心。 他虽狼狈不堪,却终于安全回归,在几场文武诸试中胜了嬴漫归。 虞家咬牙不已,但估想是不愿在没有万全准备的情况下与已经有一些势力的他贸然动手。 于是,他们许他登位,再硬塞给他一个女人。 又是虞家的女儿! 这更像是一个缓兵之策,之后,两方便是趁此时机各自绸缪,等待将对方一击粉碎。 那时起,他便暗暗立誓,他嬴逸归,此生定要虞家所有人陷入永世无□□回的地狱,已报折辱之恨。 直到,她掀开皇后盖头,震惊的发现虞家女儿虞扶苏竟长着和落樱下小姐一模一样的脸,同样温柔款款的眼神。 自此,一切朝着既定又失控的方向越走越远。 被踢飞的虞婉落地之后,喉间爆出一连狂笑声,直到笑的筋疲力竭,她才闭目,不甘又仿若释怀。 「罢了,成王败寇,只是可怜我们扶苏,哀家本打算大获全胜了,便许她一桩好姻缘,让她嫁与心爱之人……」 「你说什么?什么心爱之人?」帝王眸中蓦地隼利。 虞婉淡淡嘲笑,「你真以为哀家会让扶苏为你这个贱婢之子搭上一辈子,痴人说梦,若不是为了虞家长久之计,你连我们扶苏的一片衣角都沾不到。」 「能拥着我们扶苏整整五载,这都是你向天借来的啊,做梦也该笑醒了。」 「等等,你为何这般在意?」虞婉先是略显疑惑,紧接着遽然睁眼,眸间忽而粲亮照人,「该不会喜欢我们扶苏吧?」 帝王唇色忽白,似被人揭开了最丑陋的伤疤一样,不堪的偏眸,神色阴郁狠戾。 虞婉却又大笑出声,「喜欢我们扶苏?我们扶苏那样好,谁不喜欢?」 「只是,你那洗脚婢的母亲若还活着,真该端盆臭水泼醒你,你也不去照照你那样子。」 「你,也配?」 虞扶苏躺的久了,让宝瓶扶她起来,正在床头靠着,只见陛下从外面疾步而来。 她正要请安,他已先一步紧紧抓住她的肩头,唇如骤雨一般,狠狠砸落在她唇上。 第12章 狗弟:要么完全拥有,要…… 虞扶苏猝不及防,被他封住唿吸,他的唇重重压上来,抓着她肩膀的修长五指也往上走,游弋至颈边耳后,半捧着她的脸,在她唇上流连啃吻。 急切且有些粗暴的动作更像是激烈情绪的一种宣洩,他甚至咬疼了虞扶苏。 虞扶苏下意识推拒,十指蜷握,抵在他胸口。 帝王吻她的唇稍离,却依旧与她相触。 「你要推开朕吗?」 他朱色唇瓣翕动,次次擦过她的,似刻意调/情一般。 如果,忽略他声音里的异样的话。 陛下他怎么了? 虞扶苏疑惑抬眼,遽然被他的眼神唬得怔怔的。 他目光胶着,盯在她面上,那双眼中沉淀着最黑暗的底色,幽冷地望进她眼眸深处,而在那墨色瞳仁中央,最晶亮的一点,虞扶苏隐隐察觉到一丝阴鸷疯狂的气息。 「你要推开朕?」他再次问道。 声音沁凉,高高在上,毫无一丝感情。 虞扶苏心中狠狠一跳,嘴唇嗫嚅,忽然半个想承认的字符也说不出来。 她松开手,改抓住他胸口衣襟,低首道:「陛下咬疼我了。」 他低笑一声,居高临下将她罩在他的身影下。 「哦?朕会注意。」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双臂举高,搭于自己肩上。 「抱住朕。」他沉声命令。 虞扶苏无法,只得依言双臂收紧,抱紧他脖颈。 第22页 他再次扳过她的脸,将唇贴了下来。 男人的本能驱使他很快熟稔起来,舌尖舔/舐了一阵,便强势顶开身下檀口,在编贝细齿和丁香小舌间嬉戏…… 哈哈哈哈…… 虞婉张狂得意的笑容和笑的扭曲的面庞再次浮于脑中。 「嬴逸归,你,也配?」 「实话告诉你,我们扶苏早有属意之人,你註定求而不得,无望一生。」 「那人,是谁?」 「笑话,你以为哀家会告诉你?这个名字,你嬴逸归到死也别想知道。」 「哼哼,黔驴技穷之后的无能挽尊罢了,别忘了虞扶苏现在在谁的身侧,兴许明年此时,她已为朕诞下大越第一个皇子了也说不定。」 「你白日里做什么春秋大梦?!你逼死她父兄,她不恨你也就罢了,便是死也不会再留在你身边受辱!」 「哦,是吗?这可由不得她。」 「嬴逸归!哀家果然没看错你,贱婢之子从来就是这样卑鄙无耻。」 「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们,否则总有一日,虞家人定会让你肝肠寸断、万箭穿心!」 「呵,那一日你不知有没有那命数看到呢,不过,朕倒是现在就可以让你虞婉肝肠寸断、万箭穿心。」 …… 呵呵,不管有没有虞婉口中的那个人,他怀中这个女人从来都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 身体是,心更是。 如果不能完完整整占有,他宁愿她在他手里枯萎了、凋谢了,也绝不能容忍她娇颜如花,绽放在别人身侧,装点旁人的生命和风景。 虞扶苏只觉他勐然发力,手臂粗藤一般,将她勒的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的手也开始慢慢在她身上游走。 扯散她的上衣,露出前胸小片绝妙景致来。 一根细细的肩带愈发衬得她身姿纤纤,线条柔美,半幅藕荷色绸衣将巫峰隐去,只余一道浅浅沟壑引人无限遐思。 她乌髮被揉乱,有几绺落下,倾垂在如雪的肌肤上,半垂着眼睛,口中是微微绵长纷乱的唿吸… 帝王吻在她面颊之上,露出一个似无情又似爱怜的笑意,终于稍稍松手,任她吸入一口新鲜的空气。 然而,事情远没有结束,他再度埋头,这次转至她颈窝处,在那处细緻地吮/吸,不时还伴有令人脸红的声响… 「陛下!」 虞扶苏声音有些颤抖,「青天白日,求陛下下给我留几分脸面吧!」 她偏着头,秀睫颤动,眼中有线线晶莹。 帝王抬手一抹,觉着指尖点点湿意,嘆道:「哭了啊?」 他将她慢慢压倒在褥间,眼中恢復了平静神色。 安抚她道:「你的身体,朕有分寸。」 话外之意令虞扶苏暂且安心,她才又问,「陛下是怎么了?」 帝王不答反问,「你想见你姑母吗?」 虞扶苏一惊,自知心事瞒不过他,便点点头。 「那你该听话才是。」他扭头看着她。 他朝她伸出手臂,示意她躺过来。 虞扶苏犹疑一瞬,还是照做了,头慢慢靠向他臂弯里。 「你吃了这么久的药,身子也该见好了,平日多下床出去走走,病才能去得快,朕等着你。」 帝王把她圈紧一些,手搭上她平坦的小腹,拇指按在肚脐之上,低声道: 「这里,也该再为朕怀一个皇嗣了,好了,陪朕睡一会儿,朕倦了……」 …… 虞扶苏至今仍为前日陛下的异常举动感到心有余悸。 她不知陛下是否已经发现她偷偷将宫人端给她的药喝下再吐出的事,在藉机敲打警告她。 这两日她也不敢再私下妄为,只好每日按时用药,并依照他的嘱咐,早晚下床走动。 这日,宝瓶扶她出毓庆殿走走,两人避开宫中人流繁熙的御街正道,挑幽僻小径一路行来。 这时,对面忽走来一个小宫婢,瞧着年纪轻轻的,手中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几件衣裙。 她垂着头只管赶路,瞧着步履匆匆的。 她行的快,而虞扶苏两人走的慢,未及开口提醒她,她已冒冒失失撞了上来。 小宫婢摔了手中漆盘,衣物散落一地,她跪在地上,知是闯了祸,吓得直发抖,连磕几个头求虞扶苏饶她。 虞扶苏见她年纪尚小,一副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生了些怜悯之意,蹲身将散落的衣物拾起,交还给她。 「不妨事,快起来吧。」 小宫婢连连道谢,伸手接过衣物。 就在此时,她忽将一块巾帕极快的塞进了她袖子里。 第13章 春幸 「你今日看起来气色着实好了许多。」他下朝回来,她正坐在菱花妆镜前,宝瓶托着她垂腰的长髮,细细梳理。 虞扶苏起身行礼,勉强笑了一下,「都是脂粉的功劳罢了。」 「是吗?」 他挥挥手,示意宝瓶退下,尔后伸出一只手来,拇指压在她唇上,揩去一点口脂,凑近认真看了一番。 「朕觉着没差。」 「你从前不爱用这些的,今日倒是怎么了?」他挑眉颇有兴味地看她,眼中有丝丝笑意。 「陛下!」 虞扶苏显得有些踌躇,黛眉轻蹙,「陛下可否早日允臣妾去见见姑母,姑母一生性情倨傲,又与父亲兄妹情笃,臣妾实在担心姑母心里难以自宽……」 第23页 「陛下,让臣妾去劝劝姑母!」她眼中满是恳求。 帝王面上有些沉下来,「原来是为了不让虞婉担心吶,朕本以为你是为了朕装扮的。」 虞扶苏见他不高兴了,咬了咬唇,慢慢拉住帝王的手,直直望进他幽邃的眼眸中。 「陛下喜欢女子画什么妆容,臣妾明日……」 他却摆摆手,「不要了,这样得来的有什么意思?」 虞扶苏有些着急,怕他一气之下甩袖离去。 他却话锋一转,「用完早膳带你去,你快些梳洗吧。」 虞扶苏怔了怔,随即一喜,忙要谢恩。 却听他接着道:「春日要来了,撷芳园一棵婆娑树最早开花了,傍晚随朕去观一观。」 「是。」虞扶苏毫不犹疑,点头应下。 用过早膳,她和陛下一同出现在泰和宫。 姑母看到他搁在她腰间的手,先是惊诧,紧接着便是灼焰般的怒火和恨意。 「贱婢之子,别碰我们扶苏!」 他却没有动怒,也未说一个字,而是勾出一个极冶丽的笑来,把她往怀中带了带,平静却暗嘲地望着姑母。 「扶苏,你?!」姑母见她未有反抗,只是顺从的依偎在他怀里,牙齿紧磕,声音是止不住的颤怒。 他满意的在她鬓边轻啄了一下,退出宫门,留下她们姑侄二人。 「姑母。」虞扶苏眼中微湿。 姑母她却是一脸不能置信的愤然,「你父兄死了!是他害得!别叫我,我没有你这个侄女!」 虞扶苏无声上前,一把握住姑母衣袖,察觉手腕处的异样,心中蓦然一痛,竟不敢捞起衣袖去看。 「来人,去剁了妖妇的一双手来!」他果真是言出必行。 再看姑母面容,双眼凹陷,颧骨突出,霜发垢面,满脸深纹,岂是一个憔悴狼狈能言尽的。 曾经的姑母,是那般雍容华贵,即使面对容倾天下的容妃娘娘,也自有她不输任何人的气场。 而如今…… 虞扶苏忽然抱住她的姑母,在她耳边呢喃,「姑母,我们逃吧,逃出宫,再也不回来……」 那日,偏僻的夹道边,陌生的小宫女塞给她一幅巾帕。上面绣着几行小诗,她将几句本是平常的诗拆分,竟意外得到一个时间和地点,她按照这个时间和地点秘密前去,再次见到了小宫女。 这小宫女竟是……父亲埋在宫里的暗线,受父亲遗命,要护送她们偷偷离宫,这段时日,她们需为离宫制定一个缜密的方案计划。 …… 虞扶苏为姑母擦了脸,梳了头,和帝王一起离开泰和宫,离开时,姑母情绪已然平静许多,见两人贴的亲密,只是含恨闭眼,转过身去,未再有激躁言辞。 帝王心情舒畅,偏头问她,「你和你姑姑说了什么?」 虞扶苏浅笑搪塞了两句。 「忍辱负重,徐图来日,从前陛下做得,那今日扶苏也做得。」她这样和姑母说。 姑母最后终于松口答应,她抱着姑母,久久未松,自虞家出事以后,第一次觉得心中升腾起无限欢欣和希望。 撷芳园的婆娑花树果然早开了,虽还是含苞初绽,却灼灼耀人,芬芳清远。 月色不知何时悄悄挂起,皎白的光辉流泻一地,照在婆娑花树上,更照在花树下的一双人影间。 虞扶苏能看见他月华之下的深丽眉眼。 「陛下,回去吧,天色渐晚了。」虞扶苏拢了拢衣襟,提醒道。 「嗯,你前方掌灯吧。」他的声音在寂寂薄夜中显得格外清浅。 虞扶苏手提起一盏莲花宫灯,前行引路。 迈了两步,后方非但没有脚步跟来,倒有一只长臂伸来,将她曳着不能再往前。 虞扶苏疑惑地回头,但见他定睛看着她,凌凌光束下,他面色愈发清润,下一瞬,却对她绽开一个恍似温柔的笑颜来,剎那又如婆娑花开,夺人心魂。 「让朕好好看看你吧,就在此处,在今晚。」他笑着说道。 虞扶苏手中宫灯应声而落,声音在凉夜中有些颤意,「陛下不是说再等等……再等等……」 「怕是……等不及了。」 他的话未及落音,虞扶苏已觉一个旋转,她被他拉近举抱,稳稳坐在了婆娑树低开的树杈间。 「陛下!」虞扶苏惊唤。 他却只叫魏东临,「魏东临,退到远处去,别教任何人靠近。」 魏东临喏喏应着,声音越飘越远。 他回过头,扯松她腰间裙带,看着她将按上来的手,他目光深隽,「朕不想听到一个不字,朕会不高兴。」 他扯她腰带的手却不再动作,等待着她的答案。 她的手慢慢收回,终究如了他的愿。 他略显急迫的吻火星一般,落在她脸颊,耳后,脖颈,胸口的每一处。 在愈静的夜色和愈发迷乱的唿吸中,他正立于她身前,倾身相赴。 痛意令她蹙眉,想要撇过脸去,他不许,扳正她的脸,「别躲,朕要看着你。」 她只能隐忍咬唇,抑住痛哼。 他手在她下颌上用力一掰,轻抚红唇上小小的破口。 「咬破了。」他道,「虞姬,别折磨自己,咬朕,用力些。」 她开始不肯,他轻重缓急,故意逼迫,她原本姝丽秀美的面容渐渐被染上了极致的色彩,净雪之上那抹红美的醉人。 第24页 她微张檀口,带着些恼意,咬在他肩头。 他急喘一声,贴她耳密语,「不是问朕喜欢女子什么妆容吗?朕便是喜欢你眼前的样子……」 第14章 虞扶苏:这不是我想像中…… 一切渐息,归于平静。 虞扶苏拢好衣衫,滑下那棵婆娑花树,却因两腿战战,几乎立不住脚。 他本也在慢条斯理整理身上袍带,见状眼明手快,在她肩上一揽,令她倾靠在他的怀里。 「如此就受不住了?」他语带揶揄,尽是笑意。 虞扶苏忍着腿间的酸痛粘涎,又见满树抖落在地的粉紫花瓣,寂然无语,阖眸靠在帝王肩头,一副睏倦之极的样子。 「朕抱你回去。」他似乎有些心疼,略略弯身,准备把她打横抱起。 虞扶苏面上更白了一层,顷刻又浮起一抹桃色。 「陛下!臣妾…走得了路!」她心内觉得羞耻,连连推拒。 「那好罢。」他摊手道:「不过你若何时不打算逞强了,随时可以反悔。」 虞扶苏坚持自己走回去,她走的很慢,每走一小步都带动腿间,惊起一阵痛意。 到了后来,他已有些不耐和薄怒,一把拽住她的手臂,把她拦腰抱进怀里。 「你倔什么呢?朕强迫你了不成?」 虞扶苏抬眼,她也想问问,这和强迫倒有什么分别? 只是远计之下,依旧怀忿不能言。 「陛下,能否绕偏殿回去,臣妾…不想太多人看见。」 他这才恍悟,转怒为笑,「原来,是害羞呢。」 「我们这样走,」他忽而凑唇过来,对她耳语一番,随即又一笑,「朕也不想太多人看见。」 他抱着她一路从一间偏阁绕回毓庆殿正殿,她想沐浴,被他阻止。 「明日再洗吧。」他道。看向她的目光显得意味深长。 最后,他只叫人端了盥洗的盆巾等物,两人漱了口,净了手和面,他带着她躺到了龙床上。 虞扶苏累坏了,双眸紧阖着,似是睡去,实则却是优思难寐。 不能再一日日往后拖了,她必须尽快离开皇宫,不久之后的初春上林苑游宴便是一个好时机,虽只有一日,但陛下当晚会歇在上林苑,她则趁此和姑母从泰和宫密道悄悄离宫,还有,带上她的女儿花朝。 那日,姑母对她说,「既然要走,就带着你的女儿一起走,她身上,毕竟流着我们虞家的血。」 她想,姑母说的是对的,她们的计划一但成功,与陛下便是此生再无相见之期,陛下兴许哪一天茅塞顿开,便不再执着于虞扶苏这个人,与贵妃或其她女子再育子嗣。 届时,对小公主的宠爱,还能剩多少呢? 小公主于陛下,或许只是他将来众多子嗣中的一个,于她,却极有可能是她此生唯一。所以,她想带走她的女儿。 而泰和宫,是卫朝歷代太后的居所,自虞家、方家和东宫建立三角同盟之后,东宫和皇后的位子从未动摇过,理所当然,天子和太后的宝座也从未旁落。 估计正是基于这层关系,父亲才会知道泰和宫有这样一条藏的极深极隐蔽,当年越人夺占卫宫后,没有被他们找到毁去或封堵的密道。 她想的出神,却觉此时身后的帝王揉了揉她的肩头,唤她,「虞姬?」 她假寐没有回应,兴许,他也不确定她是否已然沉睡,身后阒静半晌,他忽将她搂紧,低声在她耳后,似是询问,又似自喃。 「朕忘了母妃,你也忘了你父兄,什么都别想,重新开始,我们重新开始吧。」 忘?怎么忘?这是事实,逃避也避不开的残忍事实。他们,是这世间最难成双的两个人,强行在一起只能陷入无休止的纠结和痛苦当中。 隔着血仇,心里那道坎哪能说迈过就迈过,若果真那么容易遗忘,他也不至于对她忽冷忽热,若即若离了。 一别两相忘,此生不復见才是最适合他们的结局… 她低「唔」一声,装作睡中转身,想要趁此避开他的怀抱,他却紧扣双臂,即便睡中,也让她妄想脱身。 …… 晨曦大亮,鹂鸣声声。 贵妃早备好了一桌的可口早点,迎面而来的长公主却是一团火气。 「你还有心情吃?你怎么回事?怎么服侍陛下的!陛下他昨夜居然…居然…,现在宫里面私底下都传来了!」 长公主气的一掌怒拍在桌案上,案上的碗碟都颤了好几颤。 贵妃停下了进食的手,神情顿时有些萎靡忧伤。 「想来陛下多年与我相对,早已生厌,我不比虞氏貌美,更不比公主在陛下面前得脸,我敢多说什么,只能兀自伤怀罢了。」 听贵妃提「得脸」二字,长公主面上更是怒气横生。 她是在陛下面前得脸,随时自由出入皇宫,她有什么要求陛下也几乎都答应。可就在前些日子,虞谦和死后,她请陛下一同处死虞扶苏和虞婉,陛下却是迟迟不肯松口。 她央的紧了,他便冷了脸,勒令她今后这姑侄二人的事情,他自会定夺,让她不许再插手。 「当初陛下去尹桑,是谁害的?临走之前,你拉着本宫的手,跪求本宫一定要帮陛下,本宫又为他做了什么?而你,陪在陛下身边二十年,陛下这是要都忘了啊!」 第25页 长公主越说越怒,「虞扶苏!」 她咬牙切齿,「贱人敢给陛下灌迷魂汤,本宫饶不了她!」 贵妃忙起身拦长公主,「公主,罢了吧,陛下对虞氏如今正在兴头上,你若真伤了她性命,陛下怎么肯与你干休?」 这话倒是彻底点燃了长公主,只见她厉眉倒竖,「本宫要了她的命又怎样?本宫是陛下亲姐,我倒要试试,陛下他是要杀本宫给贱人赔命还是怎的?」 她一手撑在案上,怒目垂视贵妃,「不日后的上林苑游宴,没陛下在身边护着她,你就等着瞧吧!」 说罢甩袖就走。 贵妃看着长公主怒沖沖的背影,忧伤的眉眼渐趋平淡,慢慢夹起一个水晶包丢入口中,细细嚼咽的唇角边现出一个略嘲的嗤笑来。 …… 日盼夜盼,终于盼到这一日。 虞扶苏心里跳的极快,小公主在她怀中已经睡着了。 这些日以来,她每每央求陛下抱小公主到身边来玩耍,为的就是这一刻。 他也乐意抱小公主到她身边,一来二去,小公主虽对她依旧算不上亲昵,却也不像初见时那般排斥了。 如今,她里面又套着让她们的人悄悄弄来的小公主乳母未洗的旧衣。 上面有浓浓的奶腥味,这熟悉的味道一来能让小公主睡得更安稳,二来哪怕醒了,也不至闹得太兇,耽搁了大事。 她以抱小公主出去走走为由,渐渐支开了身边所有人,抱着小公主和两个暗线汇合。 三人一句话没说,默契的点头,一齐闷声赶路。 走了一段路,虞扶苏的脚步却却来越慢。 「主子?」一线人不解,低声询问。 虞扶苏忽将怀中小公主交到线人手中,「你们先走,我去去就来。」 她快步原路折回,终于看到一个人影,在原地急的徘徊,却不敢走远。 看见她,惊喜道:「小姐,您去哪里了?!急死奴婢了。」 虞扶苏上前,一把握住宝瓶的手,「宝瓶,什么都不要问,快跟我走。」 因为要离宫的计划隐秘不可外泄,她没有将此事告知宝瓶。 她竟然不全然信任,差一点抛下了宝瓶,幸而及时回头了。 宝瓶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走到一处稍偏僻的路段,面前忽黑影一闪,有带着刺鼻香味的药囊捂上了口鼻,两人未及惊叫,已慢慢失去意识。 再次醒来,是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中,依旧是黑夜,只是借着月色看周遭建筑,显然已不在宫墙之内。 她如愿顺畅的出了皇宫,却是以这样离奇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方式。 一时间,竟让人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第15章 狗弟哭唧唧预订中。…… 她的手和脚被捆着,嘴上也封了布条,防止她叫喊出声。 借着斜潲进车厢内的微弱光线,虞扶苏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宝瓶,她还昏迷着,显然吸入药粉比她严重得多。 马车穿过一条条长街宽巷,也不知要到哪里去? 这时,外面驾车的人却小声交谈起来。 「哥,咱真要连夜出城,把那两个给「嗯」,抛尸荒郊啊?」 另一个声音道:「上面吩咐的,咱还敢不从不成?」 「哥,我不是那意思,小弟的意思是,咱能不能别那么麻烦?」 那人疑惑问道:「那你是啥意思?」 「嘿嘿,哥,你看前面是啥地方?」 「朱雀桥啊。」 「哎呦不是!再往东呢?」 「你是说…?」那人恍然大悟。 「对啦,我们把人带到那里去做掉,神不知鬼不觉,何必那么大费周章,省下点时间不如…嘿嘿…嘿嘿…」 那人似乎一巴掌削到他头上,「你小子想什么呢?那是什么地方,黑更半夜的,你不要命了?不怕被脏东西缠上?我看你是色昏了头。」 「哎呀哥,怕啥?你还是不是大老爷们儿?都是男人,你就不想…?这样的女人,过了这个村儿,你就算求着牡丹花下死一回,也没这好事儿了!」 「哥,你就看小弟还是个雏儿,就满足小弟这一回吧,小弟至今还不知道这女人是个什么样儿呢。」 那人迟疑了半晌,终也经不住引诱,笑骂了两句,「臭小子,老子信你才有鬼!」 「行,调头,老子今夜就让你见识见识…」 虞扶苏想,她明白他们所说的是什么地方了。 二十年前的方府旧宅。 也是父亲亲自带兵团团围住,剿灭满门两百多口的,他们虞家曾经的盟友。 那里,是名副其实的阎罗殿,恶鬼场。 即便过去二十年,且位于寸土寸金的洛京繁华街段,至今仍旧不敢有人重建宅院,住人进去,而是在四周筑起高高的围墙,将它隔绝开来,生怕不小心沾染了什么污秽邪气。 不难想像,二十年前,方府府院里是怎样一幅悽惨的人间地狱图。 两人真的是迷昏了头,绕过高高围墙,架着马车从一小片荒林进了方家旧宅。 兴许,他们一进来也开始后悔了。 因是初春,府院中未生新草,而去岁的枯草却有近人之高,断壁残垣在清冷月辉下折出森冷的光,不时伴有乌鸦和猫头鹰的夜叫,听得人毛骨悚然。 「哥,这怪瘆人的,要不咱还是走吧!」先出主意的人倒先怂了胆。 第26页 那人却不依了,「哪有这样的?来都来了还怕个屁!我给你看着,你先去。」 「动作快点儿!」 虞扶苏察觉有人上了马车,蹲下身,将要摸索上来。 她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若早知道是这样,那么,今晚她还会选择逃离皇宫吗? 没有答案。 就在陌生男人要抚摸上来之际,这惨寂的夜色里,忽不知从哪里飘荡出一段笑声,声音不大且飘渺,可却化在风中如影随形。 男人瞬间身子僵住,一把撩开车帘,已不见了同伴身影。 他乍惊大叫,「谁?」 无人回应他,低头往下看,却见一道血迹蜿蜒淋漓,延伸到枯草深处。 男人一下子腿软了,抖得挪不动步,打着牙战又问,「谁?」 这时,风中又飘来一个凉笑,不知哪里忽闪出一道黑影,出现在男人身后,一把锋利的冷匕已贴上男人脖颈,手起匕落,利落的割开男人喉管。 男人瞪大眼睛,手捂着汩汩流血的创口,惊恐的倒了下去。 那人收了滴血的匕首,背对着虞扶苏,长衣墨发在风中翻动飞舞不停,形似鬼魅。 「你…是谁?」虞扶苏声音也颤个不停。 那人闻声,慢慢转身,对车上的虞扶苏眨动了一下眼睛。 「君扬!你…是人吧?」 他好似有些惊喜又有些委屈,「真好,夫人还记得我的名字,抱歉,吓到你了。」 他伸手过来给虞扶苏松腕上的麻绳,手指似乎刻意在她腕上触了触,好让她安心。 的确,这样柔软温润的触感,以及那曜若星河的明粲双眸,怎么会是冤鬼呢? 可……? 「君扬,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虞扶苏不解。 君扬并未回答,只道,「外面风大,找个屋子进去说吧。」 说罢,他抱起还在昏迷中的宝瓶,双手却十分规矩,刻意保持了分寸距离。 他抱着宝瓶在前面走,虞扶苏脑中有些混乱不能思索,竟真跟着他走了起来。 他在前方忽然回头,对她一笑,「害怕的话,抓紧我的衣袖。」 虞扶苏摇摇头。 他见状也未说什么,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不知在这废宅中怎么绕了一圈,竟真看到一排保存较好的房屋,甚至还有木门虚掩着。 君扬踢开一间木门,示意虞扶苏进去。 虞扶苏跟着进了屋,小心翼翼迈着步子。 脚下好似踩到什么,她略紧张的往下觑了一眼。 「啊!」 虞扶苏惊得叫了一声,一把抓实君扬手臂,紧紧贴在他身边。 透窗而入的残月冷辉下,那地上赫然躺着一节白森森的人骨,因在屋内,未受风吹雨淋,保存完好。 …… 帝王不知自己用了多快的速度赶到泰和宫,身后的血卫赤焰和墨冰都落尽下风,差点没追上来。 他一脚踹开泰和宫宫门,看到虞婉那张令人憎恨的脸。 「虞扶苏呢?」 「哀家侄女呢?」 两人同声发问。 短暂的惊诧和沉默后,泰和宫忽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所有人此刻才意识到,扶苏她,不见了。 帝王面色沉如阴云,秀密黑睫罩下,在玉面之上投出一段阴翳弧影,他吩咐道:「墨冰,去查,去找,哪怕死的也要找回来,也要葬入朕的帝陵。」 虞婉听他此言,愤怒的目光狠狠切割着帝王,却在忽触到帝王泛红的眼尾之时微僵住,接着目光变得怪异,喉咙里爆出大笑之声,笑的眼泪几乎都要挤出眼角。 「嬴逸归,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也有今天,哈哈……也有今天……」 她似哭似笑,口中不停刺激着帝王,「能好好拥有的时候你不要,支离破碎的时候你却又想强留。」 「小子,哀家诅咒你,诅咒你终此一生,空空一场,什么也得不到。」 第16章 受伤流血脆弱狗儿的病娇…… 帝王耳中是虞婉不绝于口的诅咒谩骂。 她每吐一个字,帝王面上便更阴沉一分,到了后来,他双掌紧攥,指骨捏的惨白。 他强抑心中怒躁,盯住发疯似的虞婉,语气不善,「那么,小公主呢?虞婉,把朕的女儿给朕!」 虞婉闻言,咒骂声骤敛,面色一变,恶声回道:「休想!」 帝王咬着牙,冷笑一声,「好,这是你自找的。」 说着,玉指一点,示意身后的侍卫进泰和宫拿人。 虞婉身边一线人立刻上前,护住虞婉,执刃和侍卫相峙。 另一个则不知从哪里抱出安睡的小公主,拿捏在手下。 「陛下,我们要出宫,请陛下放行,让侍卫都撤出去。」 帝王薄唇冷漠的动了动,「放你们走,做梦。」 虞婉却对离不离宫状似并不在意,如此紧急关头,她竟然弯下头去,打量起线人怀中的小奶娃来。 之前,因着厌恶她身体里流着半管他嬴逸归的血,虞婉并未看这小娃娃一眼。 此刻,她的目光在小女娃娇嫩的脸上细细扫过,眸中的憎恶明显加深了。 「杀了她。」虞婉忽然对抱着小公主的线人吩咐道。 她态度异常淡漠,仿佛这个小娃娃仅仅只是仇人的女儿,和她却没有丝毫关系似的。 第27页 谁让,这娃娃的脸长得那么像她的眼中钉,却一点不像她们虞家人呢,她看见就讨厌。 「主子三思,真的要……」连绝对服从命令的线人此刻都有些犹豫。 虞婉却再次表明态度,「杀了她。」 「你们谁敢?谁敢碰花朝一下,朕活剐了他。」帝王惊怒的声音陡然震入耳中。 听得出来,这是真的天子一怒,怕是真动了公主,后果难以设想。 可再次得到命令的线人也是不畏生死的,她对着小公主,亮出了手中利器。 不知怎的,小公主似感受到了迫近的危险和杀气,原本沉睡正酣的小公主头在线人怀中晃了晃,睁开了水葡萄一般的大眼睛,迷茫的看着头顶的刀刃,眨了眨眼。 「住手!」 「住手!」 就在线人刀刃落下之际,两人异口同声大声喝止。 这两道声音,一个自是来自帝王,另一个,竟然是本要杀小公主的虞婉。 帝王早已飞身扑了上来,虞婉也在千钧一髮之际,身体用力撞向线人。 线人身子一歪,已飞身上来的帝王看准时机,在线人膝上狠狠给了一脚。 一时似能听到膝盖骨酥裂之声。 线人痛唿一声,扭曲着脸带着小公主一同往地上倒去。 帝王一心都在小公主身上,伸手去捞小公主。 虞婉却在此刻目光骤紧,对另一线人道:「快!给哀家杀了这贱婢之子!」 那人应声而上,趁帝王关怀小公主的档口,一柄寒光凛凛的短刃迎面直戳向帝王。 帝王闪躲不及,或者说,他一心去抱女儿,未真正闪躲,身子只是微微一避,那柄短刃就这么直直插/进他小腹右肋近寸,鲜血瞬间染红白刃,在衣上浸流开来。 可帝王依旧在女儿落地前接住了女儿,小公主在空中这么一摔,似乎惊到了,看到熟悉的父皇的脸,「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帝王怀抱女儿,看到女儿完好无伤,唇角竟勾出一个笑来,把女儿的头轻轻按在怀里,忍痛温声哄道:「花朝不哭,好了,没事了,父皇在。」 此时,血卫赤焰也已飞身上前,与伤了帝王的线人缠斗起来。 帝王手捂上血如流泉的伤口处,五指併拢握住刀柄,勐一使力,把右肋刀刃亲手生生拔了出来。 鲜红的血又喷溅了一片,帝王只是抱紧女儿,他甚至哼都没哼一声,只有前额的冷汗和凄白如纸的唇色暴露了他并非无知无觉的人。 他其实很痛,非常痛。 这一幕,令一直仇视他的虞婉都震惊侧目且微微动容,在她眼里,这贱婢之子虽生着男儿身,却相貌冶艷,一直就是个娘不拉几的存在。 只是眼前这幕,却令她不得不承认,她以前确实对他评价过于偏颇了,贱婢之子,倒真算个男人。 只是,那又怎样?些许改观并不意味着他们之间的仇怨就能烟消了。 现在,她的人一个受伤,一个已落尽下风,看来,走不了了啊,而她,本就……也没打算走。 这间宫殿,早在暗处撒满了无味且极易燃的磷粉,现在,只缺一个火引。 虞婉虽寥落,却露出倨傲的笑来。 「嬴逸归,你现在一定恨不能将哀家碎尸万段吧,不用你动手,哀家自己来。」 她手臂在案上一拂,将案上灯塔远远扫落出去,烛火滚落,擦着纱帐即烧,落在地上即燃。 虞婉看着撩起的火光,径直扑了上去,她站在火堆后,不顾侵身的火苗,面上依旧张扬。 「哀家不会走,哀家是太后,永远都是,即便是死,哀家也要死在泰和宫!」 帝王冷眼看着虞婉被窜起的大火吞没,过了许久,才紧皱苍白的脸,对左右道:「应当半死不活了吧,把她捞出来,死的确太便宜她,她合该这样活着。」 …… 回到毓庆殿。 帝王仰面躺在龙床之上,身上的血衣已经换下,伤口也用干净的纱布包扎好了,洁白的纱面上晕着一团朱色。 幸好这刀偏了,没有伤及要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饶是如此,也应该躺在床上好好修养。 这时,墨冰却回来了,跪在龙床边道:「陛下,有消息了。」 他简略说了一通,最后道:「想必,娘娘定还没有出城。」 床上苍白虚弱的帝王似忽然有了些精神,竟一骨碌从床上折坐了起来,拢住大开的衣衫。 他忍着撕通,沉声命令,「明日让魏东临传旨到公主府,长公主禁足半年,不许进宫,朕不会见她。」 「再有,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 墨冰自然知道陛下掘地三尺要找的那个「她」是谁。 只是惊道:「陛下您怎么起来了,您的伤……?」 「伤……?」 陛下似浑不在意又似自嘲的笑笑。 「有人在乎吗?她怕不是也盼着朕死呢吧?」 他眼转向虚空的某处,面上现出一抹奇异神色来,似那里真站着那位虞美人。 陛下咬牙自喃,「朕无碍,朕需得去见她的,有些帐,还是两人当面算的好。」 第17章 三个美男子的隐形修罗场…… 虞扶苏一把抓住君扬手臂,后退避开那截人骨,才惊魂甫定的手抚心口,微微细喘。 在这所曾经堆尸成山的旧宅里,又是月明风高夜,冷不丁踩到一段残骨,着实能把人吓个半死。 第28页 身在恐惧之中,抓住身边人寻求心理上的安慰本是出于本能,但细心的她很快发现被她抓着的人身体微微发僵。 她方觉失礼,何况,他们本就不算相熟。 虞扶苏忙松开手,歉意道:「君公子,失礼了?」 「君……公子?」君扬神色似有些诧异,将她的话又慢慢重复一遍。 虞扶苏面露疑惑,「公子不是君姓吗?」 君扬忙矢口否认,「自然是君姓,我只是……有些诧异罢了。」 说罢,他自嘲一哂,「如我这般贱如尘泥的人,竟然有人愿意称唿我公子。」 「你方才吓到了吧。」他面有动容之色,对虞扶苏的关怀也真切了许多。 虞扶苏诚然点头,她着实吓得不轻,随即,心里又涌上难过之意。 方府如今的惨貌,偏偏是父亲的孽果。 想到此处,她再无法心安,便一人踱到破窗下,在空明月色里,跪拜下去。 君扬已不知何时,将宝瓶寻了地方放下,也来到她身边。 「你在干什么?」他问。 虞扶苏总不好将父亲的事与外人说道,因而,揖了几揖后,只道:「没什么,只是祈愿逝者安息。」 「逝者虽逝,却如何能安息?」君扬的问话声从上方传来。 虞扶苏莫名一凛,抬首望去,只见君扬却是笑着在问她,虞扶苏这才发觉,他左右各生着一颗小小的尖牙。 他似乎很爱笑,而他笑起来,本也是十分耀眼的,可在这冷月之下,那珠白的齿尖却似寒光直闪,刺人皮肉的银锥子,连他笑眼里璀璨的明光也莫名变得晦暗起来。 「君扬公子,你怎么了?」虞扶苏无端觉得胆寒,悄悄往远处挪动了一下身子。 君扬眼中的光线闪了闪,指着地上的白骨,「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此举颇好笑而已。譬如他,连张裹身的破席都没有,他该如何安息呢?」 不知是不是有夜间冷风吹过,萦绕周边不去,虞扶苏只觉他声音也透出幽凉意味。 她面上有些讪然,自说了一句,「我的确可笑,此举实在毫无意义。」 「那便不拜了。」她说着,扶膝起身,她动作倒也不大,可不知怎的,原本压在外衣之下的长生锁却陡然从里滑了出来。 这本没什么的,可奇怪的是,君扬的目光却随长生锁定住了。 片刻之后,他竟伸手探到虞扶苏胸前,捞起那块长生锁细看起来。 长生锁是虞扶苏贴身佩戴之物,此刻被他捏在手中摩挲,本是失礼之极的举动,换作别的女子,怕是早已羞恼脸热。 虞扶苏倒有些不同,不羞不恼,只是奇怪的看着君扬。 君扬拿着长生锁端详半晌,才轻轻放下。 他问虞扶苏道:「这锁从何处得来的?」 虞扶苏缓缓摇头,「我也不知,只记得从小就戴着它了。」 「君公子,你为何对这锁如此在意?」 「哦,」君扬勉强笑了一下,解释道,「我看这锁做的如此精緻,定然耗费了不少心思,倒让我想起我娘来。」 他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当中,眸底深处有深深的怀念。 「我小的时候身体不好,眼看要养不活,我娘就想给我打副长生锁来替我锁住命,从那以后,她拼命的做活赚钱,可直到她染病离世,钱也没攒够。」 「她去的时候,大约觉得我也不能活长久了,攥着我的手,睁着眼去的,至死没能了却那桩心事……」 虞扶苏打量君扬一眼,见他眸中情感颇为真挚,便安慰道:「公子如今好好的,若你母亲泉下有知,也能慰心了。」 君扬勉强笑笑,自嘲一般。 「罢了,不说这些了,明日一早,我送你们回宫去。」 听他提起这茬儿,虞扶苏慢慢问道:「这事是长公主做的对不对,你违逆长公主救下我们不会被她责罚吗?」 君扬微微垂着头,教人探不清他面上是何神色,暗夜中,他的声音却从口中清晰传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主好,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责怪我的。」 …… 天已微亮,虞扶苏和宝瓶此刻站在人/流尚稀的街道上。 昨天夜晚,她见君扬睡熟,悄悄摇醒宝瓶,和宝瓶一起从方宅熘了出来。 她自然是不可能回宫的。 虞扶苏望了一眼皇宫的方向,只是不知道姑母是不是带着小公主已经从秘道逃出,和四哥汇合了呢? 昨夜长公主这一瞎搅和,把他们的计划打乱,如今,陛下肯定什么都知道了,洛京城地大人多,他一时半刻不一定能寻到她,可她今日想出这洛京城,却也是难上加难了。 虞扶苏蹙眉沉思,总得想个什么办法… 小半刻后,她眉目渐渐舒展,对宝瓶道:「宝瓶,我们走。」 宝瓶问,「小姐,我们去哪儿?」 虞扶苏微微一笑,「凝香楼。」 凝香楼,洛京第一温柔乡。 虞扶苏直接找了鸨母来,「妈妈,我央您件事儿。我和城外青山书院的赵士子相恋,已然到了婚嫁的地步,可我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今天约了赵公子在城外相见,我想试试他的心,看他心里是不是只有我一个,能不能一眼认出我……」 虞扶苏被按坐在妆镜前,化了一个浓艷妖娆的妆容,眉线飞扬,媚眼流酥,眉心贴花钿,鬓边画斜红。 第29页 乍一眼看去,真与平常面貌大为不同。 虞扶苏满意的朝镜中打量几眼,暗暗定了定心神,能不能出去,在此一举了。 一辆香气袭人的马车停靠在城门口。 守城士兵拦下马车,命所有人下车,一一盘检,七八个美人站成一排,成了一道绝靓的风景,一时吸引了城门口进出的无数道目光。 守城兵将姑娘们细细看过一遍,又询问了去处,未发现什么异样,示意放行。 姑娘们一道,准备回马车上。 「慢着!」这时,一个领头模样的守将忽然又叫住几人。 他大步过来,在姑娘们面上又扫过一遍,最后迳自停在虞扶苏面前,面色微微凝重,端视虞扶苏良久。 凝香楼的姐姐大约想歪了,暧昧一笑,搂过虞扶苏肩头,笑语道:「官爷,这是我们凝香楼新来的姑娘,如何?美吧?官爷有空到凝香楼喝两杯呀……」 她话说到一半,便悄悄住了嘴,大约惊觉自己话不过脑,无意间开了清白姑娘的玩笑。 虞扶苏也没有插话,只是敛目立定,任那领将端看。 这时,一个推着满车新鲜蔬果的小贩进城门来,或许是因为车里装的蔬果太多,或许因为他身体不够壮实,亦或者谁在拥挤中不小心拌了他一脚。 他身子一歪,手中推车也往一边倒去,瓜果霎时散落一地。 有一个恰好滚到虞扶苏脚边,虞扶苏十分自然的弯腰拾起,在袖上擦了擦,小小咬了一口。 品尝过后,她忽莞尔一笑,「好香好甜呀,买几个回去给妈妈尝尝吧。」 因着这一出事故,原本秩序尚可的城门口陡然混乱了,有人四处跑着拾瓜果,有人凑到姑娘们身边,想趁机闻闻香风,揩揩油。 围过来的人之多,把守将都挤到了远处,不过,他好像也没打算再过来。 虞扶苏长出一口气,心中这才开始乱跳起来。 她,成功了。 …… 虞扶苏坐凝香楼的马车到了浠水边岳王阁。 找了个藉口打发走几位姑娘,带着宝瓶上了三层阁楼。 她停在一间隔间外,手扣了扣门,声音带着欣喜,「四哥!」 门应声而开,一神仙样貌的公子正站在木门之后。 虞扶苏对他笑,「四哥,别来无恙?」 神仙公子上前,轻轻抱住虞扶苏,侧脸贴在她发顶之上,「四哥安好,小妹却受苦了。」 虞扶苏要和四哥走了,即使刚刚才知道,姑母并未带着小公主来这里汇合,可,她和四哥必须要走了。 这几日有赛舟会,浠水之上飘荡着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的赛舟和客舟,几乎挤满了整个河道,岸边有观看比赛的也有叫卖货物的,人流熙攘,络绎不绝。 虞扶苏和虞四郎此刻正坐在一艘小型客船的甲板之上,船身半吃水,随便一伸手便能触到清澈流动的水波。 他们的用物都已收拾妥当,船马上要开了。 虞四郎见虞扶苏青楼里画来的妖娆妆面,便忍不住浅笑。 「小妹,要不要就水洗把脸?」 虞扶苏直点头,她也受不住这么多的脂粉,便以河面为镜,舀水细细清洗面上花妆。 虞四郎本是含笑一瞬不瞬打量着可爱的小妹,却在眼角余光瞥见一道朝岸边急赶来的身影时,笑意渐淡。 虞扶苏洗净残妆,用手帕擦干面上水珠,堪堪抬头,便听到哥哥唿唤,朝四哥转过头来。 四哥宽袖在她身侧一遮,完全阻隔了她投向对岸的视线。 「船开了,河面上风大,去舱里吧。」 而在浠水边另一处高阁之上,临窗而立的男子目送眼中那艘客船远远驶去,又凝望岸上久久驻足不动的颀长身影,忽而勾唇讽笑起来。 看那飞扬的眉眼,不是君扬却又是谁? 只见他左手中拿一副长生锁,做工精巧,上面雕有精美纹路,竟是和虞扶苏挂在脖子上那块一模一样。 而正中央刻有一排小字,赫然就是虞扶苏的生辰。 他抚摸着手中长生锁,缓缓低语,似在自喃,「我回来了,蛮越之祸,将由我而始。」 第18章 朕疯了,准备给她筑一座…… 帝王得了消息,紧赶到河岸边,在熙攘的河道,喧阗的人流中,几眼便寻到了他要找的那个。 他看着她坐在一个陌生的青衫男子身边,看着她和那男子贴近密语,看着她十分自然的任由青衫男子揽着她的肩,拥着她进了船舱内。 那青衫人进舱前,特意转头看了他一眼,平淡的目光却流露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他在出宫赶来的路上,受到伏击,因着昨夜的伤势,打斗中他动作略有迟缓,又被飞来的暗器再一次重创,鲜血洇红了一大片玄衣,他只得披了薄披风在外遮挡。 他一点都不怀疑,那些伏击他们的人手是她虞扶苏身边的这个男人安排的。 或许,这个男人的人手远不止那一波,或许还有第二批、第三批,埋伏在这岸边或某一处,等待着窥准时机对他们出手。 「主子,船开了,还追吗?」着便服的血卫着急请示。 帝王亲眼看着眼中那艘船只越摇越远,本该心急恼愤的他神色却平静的诡异,仔细再看,又诡异的骇人。 「不要追。」 第30页 「墨冰,你带两个人去下段截,不管截不截得住,快回来復命。」 「其余人,」他冷声道,「回宫。」 帝王拖着伤体回的毓庆殿,回来后却不召人清洗包扎伤口,而是坐在平日处理政务的御案之后,敛眸无声,一动不动,沉默的如一尊雕像。 直到墨冰回来请罪,道没截下娘娘。 帝王终于抬了眼,从御座慢慢起身,唇角咧动,似乎是个满不在意的笑,只是笑意不闻,而那漆黑眼眸中,分明早已搅翻惊涛骇浪。 「去告诉魏东临,宣工部侍郎过来。」 工部侍郎听魏东临私下叮嘱,知道陛下此刻心情极度糟糕,他接到宣召,下了车,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毓庆殿赶,生怕耽搁一分一秒,君王震怒之下,他跟着遭殃。 入毓庆殿跪拜帝王,帝王正手握毫笔,在纸上写着什么,闻言睬都没睬他一眼。 工部侍郎察觉这殿中的阴沉气压,苦笑着恭敬跪好,静听示下。 帝王终于搁了笔,等纸上墨迹半干,把那张纸甩到了工部侍郎脸上。 工部侍郎从脸上撕下纸张,见白纸上用行楷书着「九洲瑶台」四个行云流水的大字。 且墨迹几乎力透纸张,足见用劲之勐。 「陛下,这是……?」工部侍郎有些不解。 帝王沉沉瞥他一眼,「朕要造一座宫殿,要华丽精巧,要建在湖光山色,与人隔绝的地方,并且,不要留什么出去的路……」 工部侍郎听的一怔一怔的。 却听帝王又道:「构画图纸,朕只给你两天时间,筑造九洲瑶台,朕给你四个月,到时候朕若看不到朕要的,便唯你是问。」 工部侍郎抹着一把汗,「这…陛下,这未免有些太赶……」 「嗯?办不到?那朕要你有何用?」帝王极不耐烦的哼了一声,看向他的眼神已如看个没用的死物一般。 「臣遵旨!臣遵旨!」工部侍郎大约感受到了头顶的肃杀之气,忙抖着身子改口。 帝王这才冷眸一转,道:「出去。」 工部侍郎暗哭倒霉,拜了帝王,逃也似的出了毓庆殿。 身上血腥瀰漫,自己都闻得见,帝王眼中光影晦暗,咬着几无血色的唇,修长五指狠狠按上身上伤处,又有朱红液体不断流出,一遍又一遍浸红贴身绸衣。 帝王疼得几乎到了嘶声吸气的地步,而面上却闪过自嘲和快意以及一种疯狂难辨之意。 当他看到虞扶苏身边男人的那一刻,她几乎信了虞婉的邪。 他信了虞婉说的虞扶苏早有心仪之人,他信了是他嬴逸归不配。 船上那一男一女两道身影,皆仿佛来自遥遥云端,任何人看了都要自惭形秽,他们,形如天生一对璧人仙侣,天然相契。 而他嬴逸归,一身伤痕,一身屈辱,生母卑贱,又不得生父喜爱,皇位靠亲姐用身体换来,被仇人虞家百般羞辱万般逼迫,却爱着仇人家的女儿…… 这样的他,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厌恶噁心,也难怪会不被选择,被又一次抛下。 可那该怎么办?即便他污秽不堪,可他爱着她呀。 所以,他必须要做些什么了。他已经尝试了无数回,也得到了血的教训,给她自己选择的权利,她会远远逃离他,永远不会主动走到他身边。 他,不该让她太自由的。 所以,他的九洲瑶台宫已经在准备了,只等找她回来。 从前,他所有的心思都在扳倒虞家上面,不是成功了吗?今后,他便只剩找回虞扶苏和那个男人。 虞扶苏,从此再也妄想离开他身边一步,至于那个男人,今日身上所受所有之伤,他日必定悉数加倍奉还! 想到此处,帝王面上带恨,不禁自喃,「虞扶苏,你最好走的远远的,莫要有被朕找到的那一天。」 血还在流,帝王的手指却未松开,其实,当身上和心里同时撕裂,哪一方伤口更深,见血更多,人的注意就会偏向哪一方,另一边就得到了解脱。 如此,果然心里舒服多了。 而贵妃已在后面默然注视良久,终于忍不住上前,「陛下,臣妾宣太医来!」 而帝王这次则目色冷淡,甩开了贵妃扶过来的手,径直往外,离开了毓庆殿。 这是他第一次对贵妃冷脸,贵妃面上不再一派慵懒的漫不经心,而是怅然若失,随即一跺脚,追帝王的背影而去。 帝王到了专门抚育皇嗣的殿所,命所有人退走,他看着摇床上的小公主。 其余皆不像,唯那双眼,几乎与她生母一模一样,也正是这双眼,让虞婉于心不忍,从而救下她一命。 帝王盯着那双眼,忍不住伸手屈指,指背刮磨小公主面颊,银质光滑的约指反覆在小公主肌肤上擦过。 帝王忽觉喉头一腥痛,掩袖去咳,已是一口血吐出,污了袖口。 小公主极聪慧,含煳不清囔着,「爹爹…流…血…」 帝王擦去唇角血渍,看向小公主的目光里似温柔又似脆弱。 「爹爹很痛,花朝,抱抱爹爹。」 …… 船舱里隔开几个铺位,供客人歇息。 虞四郎温声对虞扶苏道:「小妹昨晚定没睡好,趁此再小憩片刻吧,下个渡口我们便要上岸走陆路了,怕你受不住困……」 第31页 虞扶苏点头,临躺下时,又问,「那四哥呢?不困吗?」 虞四郎淡笑摇头,「四哥在这里给你看着时辰,等到了叫你。」 眼见虞扶苏睡眠渐渐沉酣,虞四郎含笑望了一眼,又从袖中取出两三个纸条来,展于手中,而每张纸条上,后面都缀有君扬二字。 虞四郎面上笑意渐隐,就着案上照明的小油灯,将纸条引燃,只见火舌一舔,纸条瞬间化为飞灰,飘落在舱内木板之上。 他又转头去看虞扶苏,却见她睡中头在摆动,似乎睡得不安稳。 他忙起身去看。 此时,虞扶苏却一个激灵,勐然清醒过来。 虞四郎扶着虞扶苏肩头,带她起来,问,「怎么了?」 虞扶苏见面前是四哥,心中稍安,却仍有余悸。 她方才竟梦见陛下,拦住她和四哥的去路,一步步朝她走来。 「虞扶苏,你找的朕好苦啊。」 第19章 虞四郎:你的倾慕令我恶…… 洛京城的人皆知曾经的太师虞谦和有三位公子,一位小姐,却不知,其实,虞家还有一位四公子。 虞扶苏恍惚记得那是在她六七岁的时候,有一天,父亲突然从外领回来一个小男孩儿,跟她差不多年纪。 父亲告诉她和三个哥哥,小男孩也是他的亲儿子,她该叫他四哥,哥哥们该叫他四弟。 那时,她一眼就被立在父亲身后,身子单薄,神色疏淡防备的他吸引了目光,主动跑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好冰啊,她帮他暖手,笑着叫他,「四哥,我是扶苏。」 他无甚表情的瞥她一眼,好久才「嗯」了一声。 虞扶苏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哥哥,可几个哥哥都不喜欢他,或许是他们大一些,懂得多了,悄悄和她说了一些难听的话。 他们说父亲迷上狐狸精了,说四哥是个野孩子…… 四哥只在虞府待了一个月,每天都要吃很苦很苦的药,这一个月,三个哥哥总是想办法捉弄四哥,找四哥麻烦。 她总是给四哥带去甜甜的糖果,陪四哥说话,终于有一日,她陪四哥坐了半日,要回去了,起身和四哥道别,扭头刚走了两步,却被四哥从身后拉住了手腕。 四哥他居然对她笑了,温声问她,「小妹明天还来吗?」 她一时欣喜,连连点头。 可即便她和四哥关系日益亲厚,因为其他三个哥哥的缘故,父亲最终没有认回四哥,而是把他养在很远很远的江吴之地。 一是因为父亲说江南气候温暖宜人,适于养病,二是因为,四哥终究不是娘生的,得不到府里承认。 所以,外人几乎不知道有虞四郎这个人的存在。 后来,父亲见她和四哥实在投缘,在四哥去了江南后,会每隔两年带她去江南看四哥一回。 只是她依稀记得,每次去看四哥,他住的地方都不一样。 再大些,便是和父亲最后一次去看他,那晚不知四哥是不是偷喝了酒,目色有些迷离。 他坐在澄明的月光下,直直看着她,对她袒露胸臆,说是常年受病痛所苦,不知还有几多时日?他无意婚娶,只想找一方闲山静水,修心养身,编整农、医等类书籍,还可遗福后世。 虞扶苏有所触动,感慨四哥闲云野鹤的心性和高雅志趣,接了句,「如有可能,我愿和四哥一起。」 四哥真将这句话放在了心上。 虞扶苏记得那是她嫁入皇宫的前夕,夜半下起了濛濛细雨,四哥毫无徵兆回了虞府,敲开了她的阁门。 他立在稀薄雨幕中,脸色近白,面有疲态,却丝毫不折一身风度,夜风微起,他乌潮髮丝随风轻动翻舞,细雨涤面,眉眼愈发深隽雅秀,真似云上仙君落难蒙尘,误坠凡间… 她一惊,忙问,「哥哥怎么回来了?怎么不举把伞?」 他只是握她的手,认真问她,「这桩婚事,小妹愿嫁吗?」 她摇头,自是不愿的。 他在夜雨中缓缓笑开,「那好,四哥带你走。」 他说着便要带她离府。 「可我已经答应父亲了。」 她轻轻掰开他的手指,「我答应父亲了,四哥。」 他的笑意渐渐敛住,隐没在夜色里。 父亲院中的灯烛亮了,父亲把四哥叫了去,不知说了什么,足有小半时辰。四哥从父亲院中出来时,没有再过来找她,而是站在离她十几步外,深深凝视她半晌,默然离去,连夜出了虞府。 自此后的六年,他们再未见过,直到现在,她从皇宫逃出…… …… 四哥心思缜密,早已规划好路线行程,这一路陆路水路几度转换,终于在行船划入江南水乡连泊的水波中时,虞扶苏心里这些日盘旋不去的噩梦悄悄散去。 一路行来辛苦,四哥身子已然支撑不住,一日早晚用两次药,连带着虞扶苏也小病了一场。 四哥是生来体虚多病,虞扶苏小时候身子很不错,后天磋磨所致,当大夫把她的身体状况和四哥细说时,四哥面色沉郁,修指隐隐握紧。 虞扶苏宽慰道:「如此,就可和四哥一起,去闲山静水间修心养身了。」 四哥眉头渐渐舒展,微微浅笑,「那你我便说好了,小妹,这次谁都不许食言。」 虞扶苏笑着颔首。 第32页 泊船靠岸,四哥如今住所换到了柳州,在一弯深巷中,是一方仅一进的院落。 其实,说是她与四哥亲厚,可四哥的一切对她来说仍似个谜一般。 院落不大,里头伺候的下人更是少之又少,仅一个看门的苍髯老者和一个尚存青稚的年轻童僕,唤作松子的。 只是院虽小,却极雅静,院错落分开内外两层,里有青藤花架,桥石流水,好不秀雅别致。 松子手脚麻利,几个来回跑来,把几人的用物都搬回了院里。 他小喘气问候四哥,「公子终于回了,小人整日盼着呢。」 四哥微笑着颔首,看向她,「这是小姐。」 松子又脸红偷觑道,「小姐好。」 虞扶苏也笑着点头。 四哥带她和宝瓶到内院,手指一间小阁,温声问,「小妹住这间怎么样?」 虞扶苏只道一声「好」。 却听身后宝瓶吞吞吐吐,埋头问:「四公子,那奴婢……?」 四哥闻声,瞥了宝瓶一眼,「我这里空房多,宝瓶姑娘喜欢哪一间,就自选罢。」 宝瓶欣喜抬眼,指着北厢一间小耳房,「那间可以吗?」 四哥淡淡一笑,「不是说了吗,姑娘自选就是。」 虞扶苏抬头望了一眼,四哥便住在北厢,那耳房与四哥的卧房,仅仅只是一墙之隔。 她眸中现出淡淡的思索之意,而后转身对虞四郎道:「一路劳顿,四哥快回房好好歇半晌吧。」 虞四郎点头,「小妹也一样,快去歇着,晚食四哥去叫你。」 兄妹两个各自回房。 此时,松子搬着一箱虞四郎的衣物进了内院,准备送去公子房间。 宝瓶拦住他,打开瞧了一眼,哎呀一声,「我就知道,在路上搬来搬去,抖得乱七八糟的,松子兄弟,你先放下,待我叠整齐了,再送去公子房里。」 松子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还是姐姐你姑娘家心细,哎,姐姐你叠。」 虞扶苏其实并未回房,而是隐在一处隐蔽不易被发觉的廊柱后,亲眼看着宝瓶从箱笼中抖出那件四哥常穿的若草色春衣,偷偷凑到口鼻处,细细嗅闻,面上娇羞浮红,眼中痴迷深深。 这些时日,三人同行,她怎么会发现不了宝瓶的小心思,每次她想给四哥做点什么,宝瓶总会适时站出来,「小姐,奴婢来吧,您歇着就好。」 宝瓶会迷恋四哥倒也不稀奇,毕竟四哥容貌气度若远山秀色,阳春白雪,画上有人间无,哪个女子看见不芳心暗许? 只是四哥他无心情爱,宝瓶多半要痴心空付,她这个当主子的,当妹妹的,是不是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好? …… 虞扶苏躺在床上歇了半晌,晚膳是四哥亲自来喊的,两人一起吃完饭,已月华初上。 宝瓶又主动包揽了给四哥煎药送药的任务,过了有两刻钟,虞扶苏见四哥房里灯还亮着,有些不放心,乘着夜色到了四哥房门前。 她抬手轻轻扣了扣门板。 「进来。」屋内传出的声音似乎有些……冷然。 「四哥,是我。」她加了一句。 「小妹?快进来!」 虞扶苏进到屋内,见四哥靠床而坐,床边地上瓷碗四裂,漆黑的药汁染湿一大片砖地。 「这是……?」虞扶苏看着地上碎碗,有些疑惑。 「哦,你那小丫鬟送药来的时候,太热了,我本是让她把药放在案上晾一晾再喝,结果起身端碗时不小心把它碰到地上去了……」 虞扶苏道:「那只能再煎一碗来了。」 他道:「灶房瓦罐里应该有剩下的,劳烦妹妹走一趟再给我倒一碗就是。」 虞扶苏重新倒了一碗药回来递上,见他本能的抗拒,「四哥,不吃药病是不会好的,听说,药要一口喝干,这样就一点都不苦了。」 将信将疑的举碗,仰头喝干,眉头猝然皱紧,「骗人!」 一颗早已悄悄剥好的桂花糖趁着张口说话之际一下塞进他嘴里,「现在还苦吗?」 女孩儿眨着眼问。 童年初遇时的这一幕多年后重新在两人之间上演,兄妹二人眉眼间都萦绕着淡淡的笑意。 虞扶苏收了碗,「四哥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他只是握住她的手腕,重重握了握,什么也没说。 桂花糖的香甜味道在口中化开,他其实很讨厌吃药,也很讨厌吃糖,他厌恶那甜腻腻的味道,可多年前那颗桂花糖却是甜而不腻的,那丝甜意一直蔓延,从喉咙一直扩散至心间… 虞扶苏已走,虞四郎迳自下床来,一脚踢开床边碎瓷碗片,发自心底的笑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地嫌恶。 他看着箱笼里那箱叠的一丝不苟的春衣,内心直犯噁心。 松子半夜被公子叫到房中,一脸迷惑。 公子指着那箱衣物,「搬出去烧了,明日买箱一模一样的来。」 公子行事多少有些怪异,松子已经见怪不怪了,搬着箱子出了屋。 虞四郎见碍眼之物终于清走,眼底霜霾散了些许,却依旧沉晦。 箱子清走了,那丫鬟还没羞没耻总在眼前晃荡惹人厌。 得一併清理了才好。 第20章 经期紊乱or怀了小狗崽…… 在家休息了有小半月,四哥提到今日傍晚想带她们去天水城西清水河畔的夜市去小逛,赏赏清水河夜幕灯景。 第33页 据说清水河两岸是天水城最为繁华富丽的地段之一。 虞扶苏久居洛京,少见江南盛景,因而内心倒有几分新奇期待。 暮色四垂,一辆小巧质朴的马车缓缓从深巷驶出,沿着天水城略显曲折的道路,往清水桥方向而去。 此地段的确不愧「富庶繁华」四字,虽不是什么节令,清水桥头两岸横街上依旧人声喧阗,摩拳接踵,哈出的热气把一带空气都烘得炎暖了几分。 当街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案上吃食香飘几里,架上奇珍满目皆是。 他们先是尝了夜市上的特色食点,松子抱来摆在面前小桌上,十几不重样,每样份量却不大,大家略尝一尝。 虞扶苏和宝瓶每样夹几口,四哥食量浅,动了几筷便停,端起杯中清茶浅啜,时不时含笑朝她们这边看一眼,嘱咐,「再多吃些。」 唯有松子看都不看小食一眼,蹲在后面手端一碗实在的热气腾腾的香葱鸡丝面,吸熘吸熘吃得满头冒汗。 虞扶苏看着好笑,直想过去牵袖给那孩子擦一把脸。 此时,四哥剥了一个炒的焦香的栗子,把个白滚滚的果实递过来。 虞扶苏接过,眼见宝瓶眼中暗埋的渴望和歆羡,一时难以下口,只能握在手中。 却见四哥又剥了一个,这次却是笑意浅浅,送到宝瓶面前。 宝瓶显然怔了怔,随即双目中陡然亮起一道光来,她受宠若惊的接过,手指有细微的颤抖。 饱腹之后,四人沿着河岸徐徐闲走,清水桥上有卖各式小玩意儿的,而沿岸多是女子胭脂水粉,男子髮带长簪,只因两岸楼阁依水林立,十之八九皆秦楼楚馆。 那些风流子弟与秦楼倌儿蜜意调/情之时,总会买些口脂簪环之物互赠,他们将生意摆在此处,实则有大利可赚。 四哥住了脚步,回头笑说,「小妹挑挑,看可有喜欢的,哥哥买给你。」 末了他又加一句,「宝瓶姑娘也一起去吧。」 虞扶苏微微点头,领着宝瓶一路看过,最后挑了一支清雅珠钗,宝瓶却捏着两盒口脂犯了难。 小贩不住嘴怂恿夸赞,「姑娘好眼光,您模样俏丽,又生的白皙,这两盒最趁姑娘的肤色不过……」 宝瓶仍是犹豫不决。 四哥却走近来,扫了一眼,坦然道,「店家说的不错,这两色与你很是相衬,都包起来吧。」 「欸,好嘞!」小贩眉开眼笑,将珠钗和口脂包起。 看着递到手中的口脂,宝瓶悄悄红了脸,在十里长河明粲星灯的映照下,格外生动耀人。 夜色渐浓,行人已稀。 松子去解马拉车,一行准备回去。 宝瓶小步跟在后面,低眉敛目,似有心事。 眼看松子在不远处的粗柳树下招手,宝瓶脚步一顿,忽然道:「公子小姐,奴婢有样东西忘买,请稍等奴婢片刻,奴婢去去就回!」 说着转身,头也不回的朝河岸边折返回去。 方才在河岸边,她瞧见公子手拿一支长簪,抚摩了好久,可当小姐问公子可有什么要买时,公子却淡淡将长簪放下,回说没有。 可他那时却越过小姐极快的看了她一眼,眼尾含笑,若有深意。 莫非,公子对她……? 宝瓶心中小鹿骤然撞的欢快,俏面霞红,捏紧手中钱袋,脚下步子更快了。 「宝瓶!」虞扶苏追出两步,现在河岸边人迹稀落,宝瓶一个姑娘家,她有些担心。 却听身后传出刻意压低的轻咳声,虞扶苏立即回到四哥身边,「四哥,是不是今日走的远,乏累了?」 四哥苦笑,「哥哥不中用,小妹勿怪。」 虞扶苏握住四哥冰凉的指尖,「四哥,别这样说。」 四哥本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偏偏不能事事俱全,生了副羸弱多病的身子。 许是见她有些伤感,四哥揉了揉她的髮丝,想要抚慰一二,却听河岸那边忽传来高声叫喊,「救人啊!有人跳水了!」 虞扶苏赶到河岸边时,正见几个大汉七手八脚,从河里把宝瓶抬上岸来。 虞扶苏大惊失色,看着不省人事的宝瓶,心中发紧。 有人不停按压宝瓶的胸腔和腹部,好大一会儿,地上的人才「呜」一声,勐呛出几口积水。 宝瓶悠悠转醒,看见蹲身在她身边的四哥,终是忍不住,伸手抓住四哥袍角痛哭,「公子,奴婢好怕…」 只是她哭着哭着,体力渐不支,意识一沉,再次昏了过去。 从救宝瓶的人口中,才知本地专有一伙贼人,叫做「月下手」,他们游迹于清水河一带,专挑人迹稀落时对长得俏美又是丫鬟模样的人出手,一但得手,转手卖给牙子,充送到各处妓馆。 因为丫鬟不值几个钱,少有主人家会为这个报官追寻,报官的钱还不如另买一个呢,因此,这伙恶贼才敢如此猖獗。 方才宝瓶就是遭了他们黑手,宝瓶拼命抵抗,趁贼人一个手滑,一跃跳下清水河。 「不对呀,你们是这里人的话,该知道的呀,怎么还敢这么晚放这小丫鬟出来乱跑?」有人疑惑发问。 四哥语噎,随即面上有些寥寥落落的,「怪我,平日不常出门,竟没听说过这等事,差些害了宝瓶姑娘,今后再不轻易行动便是。」 虞扶苏见四哥自嘲自责,宽慰道:「四哥不要自恼,好在宝瓶无性命之虞,我们快回去吧。」 第34页 四哥点头,见宝瓶昏迷中仍抓着他的袍角未撒手,一念过后,伸手抱起宝瓶。 「四哥,你的身子……?」虞扶苏有些担忧。 四哥道「无碍」,抱着宝瓶上了马车,一路疾行回去。 回到院中,虞扶苏去煎路上买回的药,四哥则将宝瓶送回房中。 只见虞四郎抱着宝瓶,快步进了北厢耳房,似一刻也不能再多忍受似的,一把将宝瓶摔在床褥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站在床边,觑宝瓶半晌,面上一派光风霁月,神思却愈发阴郁,缓缓朝她伸出手,卡在她脖颈之间。 忽听耳房外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应当是小妹送药过来了。 玉指骤收,面上已转浅笑。 虞扶苏进耳房,有些诧异道:「四哥一直守着宝瓶呢?」 他点头,「换小妹餵她吃药吧,哥哥回去沐浴。」 虞扶苏站在四哥房门外,当听说四哥已沐浴一个时辰,足足洗了三遍后,大吃一惊。 四哥簇然一新,打开房门,已换上一件玉白长衫,微湿乌丝铺垂身后,直落下腰间,肤如美玉,凌然若仙。 四哥向她解释,「我一贯如此,让小妹久等了。」 虞扶苏细细看了四哥一眼,慢慢笑了,大约仙人就该如此的吧,不喜沾一点俗世尘埃。 「四哥,一起走走吧,我有些话同你说。」她道。 四哥颔首,两人在院中慢走,徐徐来到花架边。 「宝瓶对四哥的心意,想必四哥也已察觉,不知……」 「小妹,」她的话未说完,已被四哥截断,「无心婚娶,我早已说过,我对小妹说过的话,永不会变。」 一架春芳下,他直直望着她的眼睛,「不知小妹是否悄悄转变了心意?」 她未假思索,「自然不会。」 她喜欢和四哥待在一处,这些日子,她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和欢欣。 只是,她心中仍有牵挂和不快,一为姑母,二为小公主。 小公主倒还好说,姑母处境必定水深火热,她的自由仍是建立在心锁之上的。 可饶是如此,她也永不后悔,绝不回头。她从不想做狠心人,可有时候,她需得狠上一回,对至亲,甚至,对她自己。 四哥眉眼含笑,「如此便好,扶苏,等我。等四哥把此间事一了,便带你离开,你想去哪里,我们便去。」 …… 虞扶苏与四哥再次确认了之前对彼此的承诺,只等一起离开,隐于市,了此生。 只是有件事令她在姑母和小公主之外,又添了一重不安,她月事已迟来近七日,虽她有时会有经期紊乱这个困扰,可这一次,究竟因为什么呢?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行,明日必得去医馆验明白了。 只有那一次,只有那一次,她不信,老天会这样捉弄于她。 第21章 小狗崽的去与留。 「孙伯,四哥若回来不见我们,你便说我和宝瓶在院子里闷得慌,去四周小街转转,教他不必来寻。」 今晨,四哥有生意上的事一早就出去了,虞扶苏便准备趁这个时机和宝瓶去医馆瞧瞧,嘱咐了看门的老伯一遍,她带着宝瓶匆匆离开。 一路行来,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到了医馆,有专门医妇疾的女郎中坐诊,虞扶苏把一段皓腕递上,女郎中搭指落在她脉搏之上。 虞扶苏觑着郎中神色,但见她由眉梢带喜到逐渐凝重再到神色复杂难言,虞扶苏终是忍不住问: 「大夫,如何?」 女郎中瞥她一眼,「这位夫人,你已有一个多月身孕…」 虞扶苏先前就有不好的预感,如今从大夫口中亲口得到确认,还是犹如当头一棒敲下。 然而还未等她缓过神来,女郎中又踌躇道:「只是,依照夫人目下的身体状况而言,将来生产必是一道鬼门关吶!」 虞扶苏手搭桌沿,缓了许久,才状似无力道:「那…倘若不要这个孩子呢?」 「小姐!这可是……」宝瓶显然十分震惊和害怕,话说了一半才有所惊觉,猝然将剩下的话咽回了肚里。 郎中也是一脸诧异不解,「你身子都这样了还想着落胎?你伤他一分必先伤自己三分,你这命还要不要了?」 虞扶苏道:「进又不是,退也不是,那我该如何?」 女郎中道:「为今之计,你只有一边养胎一边好好安养身体,到生产之期,早作准备。」 她復又嘆息,「你和你家相公怎么想的,咱们柳州虽富庶,却不是什么好物都能花钱买得到的,除非他是什么王侯勛贵,能给你讨来宫廷里秘藏的奇丹仙药,将养着你们母子,否则,这不是磋磨人吗?」 虞扶苏苦笑,或许,陛下他正是这么想的,他自认掌控一切,以为她有孕,他能保全她和孩子,他自信她不敢从他身边逃离… 他,宁肯这样苦苦折磨相逼,就是不愿撒手放过彼此… 「大夫,请你帮我开两副落胎的药吧,我…不想生下这个孩子。」心中疲累,她慢慢开口。 女郎中怪异的看了她一眼,目光中闪烁着猜忌的光,最后才道,「给你开那药便是害你,你若坚持要,请到别处去开吧。」 虞扶苏点点头,没有坚持。 和宝瓶一起出了医馆,她倚在一株绿桑下,有些走不动路。 第35页 「宝瓶,你去,去别处开两副落胎药来。」 「小姐…」宝瓶犹豫着,「要不我们先回去和公子商量商量吧。」 虞扶苏摆正脸色,「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你快去。」 宝瓶不敢违背虞扶苏,有些不情不愿的去了。 虞扶苏只倚着绿桑,微微闭目休息。 「姐姐,你怎么哭了?」 这时,身边忽有稚嫩童音响起。 「是吗?」 虞扶苏睁眼,抬手在眼下拭了拭,果有点点湿意。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小乞儿不知何时跑到了她身边,举着一截瘦小的胳膊,「姐姐别哭,我把大爷赏的窝头分给你吃。」 虞扶苏鼻头一酸,忙蹲下身子,把小乞儿瘦弱的身子搂进怀里,额头轻轻蹭了下他脏脏的小脸。 「谢谢你,姐姐不吃,你吃吧。」 她边说,边微笑着从袖中取出荷包,倒出几个铜板,放到小乞儿手心。 小乞儿两眼放光,「好多钱!」 他又一个个数了数,欢唿,「有八个呢!」 虞扶苏柔柔一笑,「拿着,晚上买个白馒头吃。」 终究是孩子心性,小乞儿得了钱,「欸」了一声,转头就跑。 不过刚跑出两步,他想到什么,急急勾头折回,在虞扶苏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跳着跑远了。 而宝瓶也恰好抓药回来。 虞扶苏看着小乞儿背影,只觉乌云压顶的心间,终于拨开一条细缝,喜见一丝晴光。 …… 「小姐,药来了。」 宝瓶捧着碗浓黑的药汁,满面优思的递到虞扶苏手中,虞扶苏接了药碗凑近唇边,手轻轻在小腹上抚了抚。 「虽然我做此决定,可你终究是我血肉缔结,我又怎会不难过,不心疼你,孩子,你原谅我吧。」 她在心中默默和这个有缘无分的孩子话别之后,张口将碗中苦汁饮尽。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洛京,毓庆殿中的帝王似有所感,手下不知何故一抖,墨迹一拉,毁了一本摺子。 他烦躁的扔开笔,捂着唇咳起来。 身上的伤还未好完全,外面又是一个阴雨天,伤处麻麻痒痒又隐隐作痛的感觉直令人发疯。 他咳的面上趋白,唇上血色隐褪,魏东临见状,忙命宫人端来一碗茶水,服侍帝王用下。 帝王面色稍缓,目色幽幽凉凉遥望殿外雨幕,不知站了几时,他忽呓语一般说了一句,「多久了?」 没头没脑的一问,魏东临当即接了句没须没尾的答覆,「小一月了。」 帝王闻言薄笑一声,幽邃眼眸中似浮动着淡淡的苦涩。 虞扶苏刚把腥苦的药汁咽下腹,就见虞四郎负手而来,面上从来未有的有些清沉冷冽。 「四哥?」 虞扶苏唤他。 他未回答,只是径直到了虞扶苏身前,缓缓蹲下身,握紧她的手,抬眼凝视她,「小妹,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哥哥?」 他密睫轻扫,在玉面上落下一段乌影,「我本以为,我与小妹之间,是无所隐瞒的。」 虞扶苏眼带询问扫向身边的宝瓶,宝瓶忽然跪下,哭道:「方才奴婢去给小姐煎药,恰巧撞见公子,公子见奴婢神色慌张,盘问之下奴婢又不敢撒谎…」 「小姐,奴婢不是有意违背您的吩咐的!」 她回来前,确是吩咐过宝瓶此事不要声张,不要让四哥知晓。 本是不想四哥拖着病体还为她担忧的,没想到,最后还是让四哥忧心了。 虞扶苏回视虞四郎,「抱歉四哥,这件事我想自己处理,现在已经结束了,后面宝瓶陪着我就可以,四哥请暂且迴避。」 却听虞四郎缓缓道:「不,他好好的还在呢。」 「扶苏,暂且留着他吧,或许日子长了,你会改主意。」 「四哥?」虞扶苏有些震惊且不解的看着虞四郎。 虞四郎道:「你不想要他无非总想着他的生父是谁,想着我们虞家和那个人的几多仇怨。」 「可是扶苏,他在你腹中,就仅仅只是你的孩子而已,生父是谁又何必多想?又有什么关系?以后,我们自然也不可能让他知道…」 「扶苏,无论如何,四哥只是不希望你做伤害自己的事…」 …… 已经到了二更天了,公子房中似乎还亮着一点微弱烛光。 稍早一些,兄妹二人终于商定,小姐暂且留着腹中皇嗣,小姐她今天定是累极了,已然睡熟。 而公子虽成功劝住了小姐,出小姐房门时却面上沉寂,不大欣悦的样子,她想去安慰几句,再向他郑重表白自己的心意。 宝瓶手捂「砰砰」乱跳的心口,捏紧手中男子式样的长簪子,轻轻敲了敲公子房门。 好一会儿,房门终于从里打开。 公子美目瞥她一眼,又淡淡挪开,「是你。」 「果然是你。」 他这样说了两句,转身步入屋内。 宝瓶紧步跟了上去,却见公子房中烧着火炉,火炉上温着清酒,经炉火一烤,浓醇酒香丝丝缕缕,钻入口鼻之中。 他自顾自的举杯小酌,并不同她说一句话。 宝瓶站的腿僵,最后终于鼓足勇气,把手中长簪递到他眼前。 「公子,这个给你,希望您能喜欢。」 第36页 公子看见面前长簪,似乎有些意外,在手中把玩片刻,忽然笑了一声,「没想到,你对我倒有几分真情。」 宝瓶闻言一喜,忙举手发誓,「奴婢对公子此心不渝……」 她话未说完,却被忽然近前的公子骇断,公子手捏那枚长簪,抵在她颈侧。 宝瓶只觉颈间一刺痛,如被蜂狠狠蛰了一下。 那利簪定已刺破了她的皮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往外流淌出去。 公子第一次贴她这么近,在她耳边低语道:「抱歉了,宝瓶姑娘,我对你可没什么兴致,往后离我远一点,否则……」 他说着威胁的笑了笑,撤回长簪,将沾了点朱红的长簪随手一抛,长簪霎时落入炉底的火苗中,发出一声悲响。 宝瓶眼中不觉滑下两行泪来,她未想到,得到的居然是这样的回应。 那日,他拿着这根簪子抚摩良久,还看了她,莫非,全是她会错了意? 可饶是如此,他也不该如此糟践她的心意。 宝瓶手捂泪眼,心中又羞惭又悲痛,正要夺门而出。 此时,半开的房门内忽的卷进一股风来,吹动画桌上的薄纸,那纸被卷上半空,飘飘悠悠在两人眼前摇盪。 本要奔出去的宝瓶蓦然止步,抓住眼前纸张,一看之下,略有疑惑,她又疾奔至画桌旁,捞起桌上那一叠画纸,一张张揭开。 不死心的翻到最后一张时,已是面如菜色,手指颤抖的指着面前公子。 「公子,你……」 那一叠画纸,每一张都是小姐,或坐,或立,或喜,或愁,或嗔,或笑,容颜鲜活,恍若生人。 公子见自己的画作尽捏在别人手中,不仅不慌,反而慢悠悠饮了一口酒,玉颊稍映酡色,明眸略有游迷,也不知他是醉是醒。 他噙着一声笑,倪向宝瓶,悠悠问道: 「如何?你以为…我喜欢我妹妹?」 第22章 前方狗皇高能出没。…… 见宝瓶失魂落魄的跑远,虞四郎信手泼了杯中冷酒,慢慢走到那张画案旁,将上面散落的画纸一一收齐。 画上的妹妹坐在葡萄藤下的鞦韆架上,执扇掩面,巧笑倩兮。其实,他和小妹动辄年余不见,这些,不过独居寂寥时的浮想而已。 虞四郎睇着画纸中央笑靥如花的美人,不觉眸中也沾上点点笑迹。 即便只是遐想,也足慰每日漫漫无际的无趣光阴了。 若无小妹的出现,他不过一颗冰砌的冷心,一副行走的枯骨,不明白这世间于他还有什么鲜活乐趣可言。 是小妹,让他眼中看到了桃红柳翠,耳中听到了鸟雀啼欢。 或许,他是喜欢小妹的,甚至称得上深爱,又或许,只是贪恋她眼眸中的温度和柔软。 毕竟,当他还身处重重宫阙中,每天病恹恹歪在榻上时,他令人厌恶到连生身父母有时都巴不得他快些死掉的地步。 后来,虞谦和偷偷度他出宫,把他领回虞家。 虞家的儿子也都讨厌他,唯有小妹不同,小妹是第一个对他说「喜欢四哥」的人,也是第一个偷偷跪在神佛前祈祷,祈愿他长命康健的人。 自此,他早已污泥浊流的心底独为她辟出一方净水,这种奇异的感觉,从前从未有过,也没人教他究竟是什么。所以,对小妹的感觉,大多时候他自己都辨不清楚。 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便是他愿意和小妹待在一起,无论是以何种身份,何种方式。 虞四郎不由回忆起五六年前那一夜,小妹出嫁在即,他从江南疾赶回洛京,夜扣小妹阁门,惊动了虞谦和。 虞谦和把他叫去书房,关上房门,以君臣之礼叩拜。 「殿下若今夜定要带走扶苏,则此生只能以兄长的身份相待。」 他不以为意,「我本就是她兄长,我不在意这些小事。」 「可殿下身上背负天大的使命,我们为此付出了多惨烈的代价,殿下怎可以弃之不顾,说放下就放下?」 「殿下应回去好好安养身体,筹谋大计,若将来事成,殿下不嫌我们扶苏残花之躯,依旧要扶苏,到时臣自是无话可说。」 「殿下身体孱弱,应早筹备子嗣大事,以防万一。」 …… 那晚,他和虞谦和在书房良久,出了书房,他没再去找小妹。 他不在乎和她守一辈子的兄妹界限,却害怕看到如果哪一天,小妹偶然得知所有真相,知道虞谦和搭人骨为梯,准备送他扶摇直上时,看向他的眼神。 毕竟,小妹是那样干净美好,如何忍受得了他的罪孽骯脏,尽管,这一身罪孽和所谓使命,都是旁人强塞给他的,还美其名曰为大卫朝尽忠。 卫朝二十年前就灭在了越人手中,他对卫朝的最后印象就是父皇紧锁的眉头还有母妃执匕站在他床头,控诉他一根病秧子却占着长子之位,不如早些死了让位给二弟时狰狞的脸孔。 全都是些不堪的记忆,卫朝包括卫宫里的人,在他心中实则比草都轻贱,谁要为卫朝尽忠,自去流血送命就好了,为何要把这意愿加诸他身上? 现在好了,虞谦和技不如人,葬送了一家子性命,现在,虞家只剩他和小妹两人相依为命。 等小妹再休养一段时日,他也顺手解决掉最后一个麻烦和隐患,便与小妹离开柳州,找一方恬静山水栖身。 第37页 他光风霁月,他温柔和济,他同情弱小,他造福苍生……这些小妹欣赏喜爱的特质,他全都拿来堆在面上,小妹对他会越发仰慕敬重,再看不透他内里的阴沉污浊。 这样,小妹就永远不会有厌烦他的那一天,就不会离开他身边,他们就在明山秀水间相伴彼此一生,不是很好吗? 想到此处,虞四郎从中衣窄袖内掏出一封密信来。 将信纸拆开,双眸闪着不经心的寒意,扫视一遍。 待看到「殿下想要一走了之?殿下需得仔细斟酌,希望殿下的回覆不要令臣苦等太久…」以及最后落笔的「君扬」等字样时,唇际浮现一弧寒薄嘲意。 又是一个试图指点操纵他生命的人,满口冠冕堂皇唤着他殿下,心里不过当他是个工具,利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慾罢了。 六年前,他一时犹疑,让小妹经受如斯磨难,已是懊悔不及,这次,他不会再有半分迟疑,他定要带走小妹。 谁若要此时斜插一槓,出面拦他,他不会手软客气的。 至于这个人,二十年前就该死透了,却出奇的命大。虞谦和杀他两次,每一刀都捅在他的致命处,他却如一条踩不死的爬虫,每一次都能再从血泊中蠕动站起。 既然如此,他不介意动手来补这第三刀,这次,他定要亲眼看着他再爬不起来,才肯罢手。 虞四郎铺纸蘸墨,在细纸上迅速落下几行字迹,看过一遍,又添上最后一句。 「盼卿早到此一晤,与卿共举大计。」 写完这句,他把纸折起塞到信封里,夜已深,心中却殊无睡意,只凝望窗外幽寂夜色,淡淡出神。 …… 时间飞逝,转眼又过两月有余。 虞扶苏有孕并不太显怀,当年怀小公主时是那样,如今这个也是如此。 但毕竟有些月份了,小腹微微隆出。 虞扶苏手搭上小腹,想起那日四哥的极力劝说。 四哥面上稍戚,不无感伤道:「四哥身子如此,哪怕带你远走,将来却不知能陪你多长时日,若是添个孩子,往后无论如何你不会孤寂一人。」 四哥说别总去想孩子的生父,只把他当成是虞家的血脉,当成她自己一人的孩子…… 最最最重要的是,若那日选择落下这个孩子,她自己也有性命之虞,四哥说,虞家如今只剩他们两人相依为命,好不容易重逢相聚,他决不允许他的妹妹再有半分闪失。 她自认做不到四哥那样的豁达通透,却也实在不忍若真有个万一,留四哥一个多病之身,孤零零存身在这偌大的天地间。 所以,她犹豫了。 一晃几月,眼见腹中孩儿一日日长大起来,她也真如四哥所说,有几分改了主意,至少,没再动过强行落掉这孩子的念头。 「也不知腹中是男是女?」虞扶苏默默想着。 但愿是个女儿吧,她和四哥已悄悄商定,等她再修养一段时日,四哥手上的生意事务也交接转移好,他们立即动身,离开柳州往更南的惠州而去,隐居苍山之阳,汶水之滨,与四哥一道游迹山水,修书着说。 若彼时她再承蒙天恩庇佑,平安顺利生产,得一个承欢膝下的女儿,闲暇之时,她教女儿莳花弄草,四哥教女儿弹琵琶吹笙…… 女儿不需要知道生父是谁,不需要背负生父生母两族过往种种,只需在她和四哥的爱护下健康长大,将来觅一可靠良人,自由无忧,平安喜乐过完这一生…… 「小姐,药膳好了。」宝瓶端碗进来,打断了虞扶苏的沉思。 虞扶苏接过,把一碗乌鸡凤翎白果汤慢慢喝了,四哥为她耗尽心力,怕她吃不惯苦药,也担心药性对她和腹中孩子不好,于是按照郎中列的单子,每日给她备来各种滋补养人的食材,以食疗为主,辅以汤药,经过这段时间的精细调养,她明显感觉身子比先前要好上许多。 只是四哥却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一圈,每日来看她时,眼下都有掩不住的青痕和疲态。 虞扶苏心疼四哥,越发在意自己的身体好坏,积极调养,只期望自己快些好起来,换她去照顾四哥,他们就这样相互扶持陪伴,慢慢走完今后的路。 只是,宝瓶最近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有时望向她的目光总是欲言又止。 虞扶苏多少知道是为什么。 只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四哥朗月清风,无意人间男女欢情,谁都强求不得他,宝瓶也只能暗自伤怀了。 或许,带宝瓶出去走走能让她开怀一些。 虞扶苏把空碗交给宝瓶,道:「宝瓶,月余之后,便是此处城隍庙一年一度最负盛名的庙会了,到时,我们去瞧瞧?」 宝瓶轻轻点头。 而宫中此时亦不平静。 墨冰趋步上前,将一封密报呈到御案之上。 帝王撕开密函,在看到那寥寥几字后霍地起身,「墨冰,让赤焰把元容抓来见朕。」 「是。」墨冰领命而去。 帝王坐回宝椅,手捏那张薄纸,眼盯着上面「柳州」「虞四郎」几字,掀唇冷笑的时候,心底却暗自舒了口气。 幸而是哥哥,不是情郎,不然,他真的会杀了他们的! 饶是如此,帝王仍咬牙含恨,「虞扶苏,真是让朕好找,你且等着朕!」 …… 第38页 七月初一是城隍庙会,城隍庙周遭百十里的百姓皆已出动,蝗潮一般拥向城隍庙,争相围观这一年仅一次的盛会。 夜幕下降,华灯初上。 城隍庙四周街道已堆聚卖福灯、仙品、佛宝、金玉等各类器物的摊贩,还有游方的僧人,散修的老道,支地一坐,免费给来来往往的行人测字算命。 而不远的城隍庙牌坊前,已是金灯高悬,华光璨璨,四方灯火汇如天星,将城隍庙照的白昼般明晃晃刺眼。 道士和僧侣列出整齐庄严的阵容,或盘膝而坐,或捏浮尘立定,纷纷开始讲经颂徳。 而讲经完毕,便是万众瞩目的仙佛圣会,由人间男女扮作诸天神佛,身着彩衣披挂,佛衣袈裟,为来往游人表演赐福。 虞扶苏怀着身孕,不敢在人群中央挤来挤去,因此,和宝瓶选定一处,便静观这边的表演,没有再挪动步子,观赏别处。 刚刚看过了一场八仙过海的表演,几位仙人大显神通,令人拍手叫绝。 而现在正演出的这场是老君飞升,那浮雾之中的老者道骨仙风,仙气飘渺。 听说,接下来一场是观音赐福,大家不由拊掌叫好,只因每年都会挑年轻貌美,十分端秀的小娘子扮演观音娘娘,大家在被赐福的时候,还能一饱眼福,因此,观音这场绝对是每年最受欢迎的仪式之一,围观者如织如潮。 只是,这老君飞升已毕,大家左等右等,为何迟迟等不来观音娘娘? 有些性躁的甚至已经大喊起来,「观音呢?观音怎么还不出来?」 小僧忙跑来挥臂,「请各位施主稍安,稍待。」 等待往往最为磨人,许多人早已按耐不住,心中光火,有的人甚至已低声骂起来。 这时忽有人眼前一亮,喊道:「观音娘娘!观音娘娘来啦!」 众人举目望去,只见一白衣观音,披挂迤地如雪,款款而来,巾帼半覆面,面相端秀,目色慈柔,真如观音娘娘飘飘坠凡,像他们而来。 一人惊怔之后,第一个上前,虔诚半跪于地,道:「请观音娘娘赐福。」 虞扶苏观看表演之时,忽被一老僧叫住,原来是原定扮演观音的小娘子不知何故忽然说不演了,老僧焦急,在人群中乱寻,却一眼看见了她。 这本是积福的好事,虞扶苏自没有缘由拒绝。 她手持净瓶,将翠枝蘸了五福水,轻轻洒落在跪拜的人头顶,其余人见此,皆半跪于地,虔诚等待赐福。 虞扶苏一一走过去,在他们头上轻点。 人群中却不知何时站进一个玄衣的年轻男子,窄衣勾勒身条,将他衬得如翠松一般挺拔轩俊。他面覆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却不骇人,远远立在那里,更显周身气质清贵,如鹤立鸡群,与周遭跪着的茫茫众生更显格格不入。 虞扶苏隔着人群与鬼面男子遥遥相对,那男子觑了她半晌,忽绕过人群,径直向她而来,在她面前站定。 「也求观音姐姐赐福予我。」他声线清沉,缓缓开口。 「观音姐姐?」虞扶苏秀眉微蹙,见他不似旁人那般虔心下拜,便道:「请公子伸出掌心。」 鬼面男子照做。 虞扶苏蘸一点五福水,轻往男子掌心点去,就在此时,鬼面男子突然翻掌握住虞扶苏细腕,似是笑了一声,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了一句: 「其实,我更想看看观音姐姐的真面目。」 说着,他动作极快,另一只手挑开虞扶苏半遮面容的巾帼,凝眸品了一瞬,贊一句: 「肤白似新雪,貌秀如名花。」 「观音姐姐…果真甚美。」 下面人终于反应过来,他们虔诚跪拜的观音娘娘,被一男子戏嚯调笑了,纷纷大怒而起,直唿,「大胆!放肆!」 鬼面男子蔑然一扫四周,不知怎么一动,身影已在几步远外,他又回头朝虞扶苏看过一眼,几个闪身,已混入潮水般的人/流中,不见了踪影。 虞扶苏心中骇然,他究竟是谁? 他周身气场熟悉的令她心惊,尤其是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上,陛下他很喜欢戴着银戒,几乎每日不离手。 她一度脑中有个荒唐的念头,他追来了,他从洛京追到柳州来了! 可心里又实在觉得荒诞,且不说这个男子与宫中那位有些地方全然不同,单说他一个君王,为了追一个女人,抛下朝政国事,千里迢迢赶来,除非是他疯魔了才会这样,古时那些亡国昏君也不会做如此无稽之事。 他真的用了好大的力气,虞扶苏看着红了一圈的手腕,心中默默祈祷: 「观音娘娘保佑,但愿她只是遇上了一个年轻无畏的浮浪子弟而已。」 虞扶苏心中有些烦乱,速速结束了自己的赐福仪式。 这时,忙完事的四哥和松子找来了,四哥远远看见她,眸中一道光华闪过。 「我道这边人如海潮,原来竟是小妹在这里扮起观音来了。」四哥拨开人群,到了她身边含笑说话。 虞扶苏看见四哥,心中蓦然安定,也笑着回道,「四哥莫要说笑。」 「小妹,」四哥突然拉起她的手,「人们都去护城河边放福船了,你我也去放一艘吧。」 虞扶苏犹豫道:「可这身衣物还未还回去…」 「晚些去还又何妨?」四哥直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第39页 走出几步,果然看见人/流都往护城河方向涌去了。 她和四哥来到卖福船的摊面前,在小案上写下祝语,塞到福船中。 几人又赶到护城河边,将手中福船放在明澄的水面上,亲眼看着满载自己祈愿的小船飘飘悠悠荡远。 此时有大朵烟花在护城河上空炸响,在半空呈现五颜六色的图案,映照河面上星子般繁密的灯火,美不胜收。 天际一线烟火划过,映亮四哥美玉般的颜色和澄明似水的眼眸,他转过头,眸底温润,问她道: 「小妹写了什么祝语?」 虞扶苏反问,「四哥呢?」 四哥言笑晏晏,「观音妹妹祐我,康健无病灾。」 「观音妹妹?」虞扶苏看着自己一身装扮,不禁失笑无言。 可心底还是浮着一丝隐忧,在连串炸开的烟花下,虞扶苏紧紧攥住四哥衣袖,立在四哥身侧,「四哥,我们快些离开柳州好不好?」 四哥回握住她的手,包在掌中,温声回復,「扶苏,快了,就快了…」 第23章 大概是很狗血的一章。…… 四哥最近几日真是越来越忙了,经常早食刚用过就出去,一去便是一天,披星戴月的回来。 那日护城河边,四哥承诺即将离开柳州,她也觉出四哥最近正加紧筹谋着什么,远走之约真的就在这几日了。 她一时宽慰一时又有些忐忑。 但愿一切顺利,真的要一切顺利。 天水城西南隅的几道横街中,坐落着一家茶斋,庭院小巧,环境古意清幽。 虞四郎坐车从悄寂的后院进入,绕过九曲迴廊,入了二楼一间极隐蔽的隔间内。 「公子,人到了。」过了一会儿,房门外依稀有人声传来。 虞四郎搁下手中青瓷茶盏,道:「放他进来。」 房门应声推开,虞四郎与推门而入的星眸男子遥遥互观。 几眼之后,虞四郎收回视线,淡淡念出一个名字,「方君扬,你倒真肯来。」 男子哈声一笑,「二十年了,难为这世上还有人记得这个名字。」 他朝前几步,「唰」的一声拂衣跪下,「兰泽殿下,臣见礼了。」 跪地的男子,看那星华璨璨的眼眸,那神采飞扬的面相,不是「君扬」却又是谁? 虞四郎,或者现在应该叫他卫兰泽。 卫兰泽闻言,也是一嗤,有轻嘲之意: 「二十年了,不也有人还记得卫兰泽这个名字吗?」 他说着,斟满两盏茶,将其中一盏推向方君扬,摆手道:「坐。」 方君扬在另一侧坐下,扬唇一笑,道:「殿下接出了扶苏妹妹,这些日子以来,过得可还舒心惬意?」 卫兰泽回道:「还要多亏你通风报信。」 方君扬啜了一口茶水,垂眸道,「殿下说哪里话,先说她是你我的妹妹,又是与臣定过亲的未婚妻子,臣与殿下一样,是无论如何都要接她出来的。」 卫兰泽眸中有些凉意,质问,「你的未婚妻子?」 「若我记得不错,到你我辈,扶苏该嫁入东宫的。」 方君扬哈哈一笑,「话虽如殿下所说,到了我们这一辈,扶苏妹妹是本该嫁与殿下为妻,可殿下身子羸弱,虞谦和难免担忧,我自小便喜爱扶苏妹妹,硬缠着父亲去央求虞谦和,虞谦和果然答应了…」 「有一对长生锁为信物,臣和扶苏妹妹的婚约总比殿下的口头之约要牢固得多。」 眼看卫兰泽面色转冷,方君扬连连摆手,「罢了罢了,扶苏妹妹最后归属于谁,这些都留待日后再说,殿下可与臣联手共商大计了。」 卫兰泽抬眼,漫不经心道:「扶苏有孕,我暂时无暇分心。」 方君扬怔住,飞扬的眉眼垮下来,显得有些阴沉。 「有孕,谁的?」 卫兰泽眸带笑意,直直睇着方君扬,却不说话。 方君扬面色愈沉,霍然起身,「殿下,你…!」 他急促的出一口气,盯着卫兰泽,「你明知她和臣的婚约,你还…」 他气的说不出话,在地上疾走两步,扶着桌沿喘气。 卫兰泽见状,面上笑意更深,特意重复一遍,「扶苏有孕,我要带扶苏离开柳州,从此不再理会这些繁杂世事。」 方君扬蓦然抬头,紧盯卫兰泽,气极反笑,「殿下在耍我?」 卫兰泽头也不抬道,「是又如何?」 方君扬声色愤然,「你不怕我告诉她,告诉她虞氏一族究竟是为谁而灭的?她知道了所有真相,可还能安心坦然的与你在一起?」 卫兰泽轻笑,「你以为,我会让你到她面前胡言乱语?」 他说着,双掌一拍,立时有四个手执长刀的黑巾蒙面人从暗处钻出,齐齐朝方君扬攻去。 方君扬手无寸刃,又以一敌四,只能步步防御,被逼的节节败退。 即便他身手极佳,又紧贴墙面,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眼前四人,尽量不出破绽,可不一会儿功夫,他身上仍添了两三道浅伤,血如涓涓细流,从伤口淌出。 这样轮番攻势下,要不了多久,他便会送命。 方君扬眸中一狠,故意将两臂大开,袒露没有保护的前胸来,几个杀手一见,果然争相举刀,倾身朝他胸口刺来,他身子微微一低,却避不及,仍是被一柄长刀深深没入肩胛之中。 第40页 与此同时,他抓住对面露出更大破绽的时机,忍痛夺下一柄长刀,利落斩杀一人,冲出几人包围,跑到窗下,两刀噼开窗格,从二楼窗中跳了下去。 卫兰泽缓步到窗边,扒着窗沿往下看,就见方君扬也正仰头看他,眸中怒火幽盛,冷声嘲道:「殿下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心狠手辣,我以真心奉殿下,殿下却要杀我。」 「不过,殿下真以为我会无备而来吗?」 卫兰泽淡道:「那便试试,我也想看看你这次还能不能再走大运,活着离开柳州。」 「现在,你该逃命了,再说下去,你即刻便死。」 说着,他退开窗边,对几个杀手挑了下颌,道:「追到他,格杀勿论。」 几个杀手领命,纷纷从窗口一跃而下,朝方君扬没命追去。 卫兰泽依旧从后院坐车离开茶斋,路过糕点铺子时,面上已是一派柔和笑意,吩咐松子,「去买些白茶芙蓉糕来,小姐喜欢。」 …… 盼星盼月终于盼到这一日,今晚,他们将坐渡船离开柳州,往惠州而去。 她带上宝瓶,四哥带上松子,一行四人。 这次远行定是比上次从洛京逃出时要困难数倍,若他有意追寻,在各个渡口严设关卡,紧密搜寻,他们一路南下,定是忐忑万分。 四哥安慰她,「我们文书、名牒齐备,不会出事的。」 虞扶苏点头,是的,他们一定可以顺利到达惠州。 她转问身边的宝瓶,「宝瓶,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吗?」 宝瓶道:「小姐放心,一切都已妥当。」 经过深思熟虑,这次他们选择坐极大型的客船,一艘船能载千人之上,早些时候,他们几人的用物已搬上船,放入舱下的储物库中,这艘船是夜行船,今夜子时正刻驶离码头。 此刻,他们用过饭,立在宽阔的甲板之上,吹着江面凉习习的晚风,高船上悬挂的明亮灯火映在澄平无波的江面上,如同镜像。 有船上的更夫敲着铜锣大声唿喊,「子时将到,要开船喽!要开船喽!」 也有船夫高扬起布帆,动手去解缆绳,预备出航。 听到预备开船那一声起,虞扶苏眼底都瀰漫着舒心的笑意。 可就在此时,码头之上突然传来异动。有大队人马赶来,纷纷抛出铁钩子,勾住船身,再用铁索繫紧。 接下来只用半个时辰,便有密密麻麻的士兵朝江边蜂拥而来,将整段河道围的密不透风。 岸上传来大声的唿喊,命客船上所有人下船上岸。 虞扶苏心中惊沉,依靠在四哥身边,四哥揽住她的肩,柔声安慰,道:「别怕,有四哥在。」 夜深人寂之时,码头停靠的客船并不很多,仅廖廖三艘,船上的人不明所以,被驱赶上岸,一一排查。 据说,年纪太大的被放走一批,面相丑陋的被放走一批……几次放人之后,码头上最后只站着三四百人。 虞扶苏亲眼看着那个男人不知从何处缓缓步出,眼角下的朱痣在码头煌煌灯火下异常冶艷。 她现在几乎可以确认,那日城隍庙调笑她的男子正是眼前的君王。 他真的是疯了吧! 堂堂一国之君,竟真抛下繁重政务,从洛京一路追她到柳州来。 帝王站在人群前,眼中噙着嚯笑,目光不紧不慢从一张张面上扫过,仿佛折磨一般,非逼的他们自己现身站出来。 尽管她和四哥、宝瓶已分开站位,混在人群之中应该也不太点眼,可那人目光缓缓扫向人堆正中的她时,她仍感觉那黑眸略停,接着从她面上淡淡掠过。 几百个人,他粗粗扫过一遍,也不说要谁,却要来一张圈椅,临江而坐,目光幽幽撒向辽阔浩渺的江面。 他虽半字不吐,可虞扶苏清楚,她在何处,他早就心中有数。 可虞扶苏不想站出去,她真的不想。 如此僵持了一个多时辰,虞扶苏的腿渐渐有些受不住了,腹中如揣着巨石,沉沉压向双腿,她几乎要滑倒下去。 此时,四哥过来揽住她的肩,带她走出人群,同样沉默的立在帝王身外十几步处。 帝王终于侧身,目光落在四哥揽着她肩的手上时,正如江上的水色一般幽冷。 他对身后的随侍说了句什么,接着,今夜本想渡江的可怜无辜的百姓以及江水边密密麻麻的士兵被全部清走。 江岸码头上一下子变得空旷冷寂起来。 帝王起身,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点向她,压着情绪的声音传出,「你……让朕好找!」 对这个人,虞扶苏一直是容忍退让,可此刻,她心中不免燎起火气,直直道:「我看你是每日过闲了。」 身边的四哥闻言,居然没忍住笑出了声,虞扶苏抬眼觑向四哥,四哥朝她无辜眨眼,轻声说了句「抱歉」。 帝王面色隐青,怒视着她,道:「你……给我过来!」 虞扶苏没往前跨一步,她直视帝王,回他一句:「我不会过去的。」 帝王闻言,已是怒极,眼中有了些狠意和冷冽之色,声音低沉无温,「那可由不得你。」 说着,他命身边的血卫上前,去抓虞扶苏和她身边的男子。 血卫纷纷飞身上前,这时,另有数道人影飞来,挡在血卫之前,将虞扶苏和卫兰泽围护在身后。 第41页 兴许帝王是想到当日,他出宫来追虞扶苏,就是这个「虞四郎」和他手下的人将他重创。 眸色沉沉,已浮动杀意。 他冷声下达命令,「杀!」 「除了虞扶苏,其余的皆不必留命。」 一声令响,码头上霎起交戈之声,一时鲜血飞溅,尸首横抛。 宝瓶和松子也躲进了保护圈内,只是,外/围的护卫一个接一个躺倒,这圈看着马上要破。 四哥紧紧捂着她的眼睛,在她头顶轻声说话,「对不起,小妹,是四哥没能护好你。」 虞扶苏道:「不,是我连累了四哥。」 四哥摇摇头,轻声嘆息,「和小妹隐居苍山之阳,汶水之滨的心愿终究还是落空了,若今日我殒身在此,只望小妹能好好活下去。」 虞扶苏嘴上回应「我听四哥的」,心里却已暗下决心。 她知道那个人不会伤她,可往后余生都将被他禁锢在身侧,也将活的毫无意思。 她嚮往自由,喜爱四哥口中的苍山汶水,她打定主意生死都要和四哥在一处,若四哥今日殒命于此,她陪四哥一道去就是。 护卫们又倒下许多,已完全顾不住身后四人,眼看闪着冷光的利器就要朝几人身上落下去…… 在这千钧一髮之际,却有一劲装蒙面男子,不知何时悄悄混进了厮打成一片的乱局之中,形如鬼魅般靠近虞扶苏,忽将一把短匕递上,抵在虞扶苏颈间动脉处。 打斗被喝停,帝王手掌紧攥,双目一刻不离盯着虞扶苏颈间白刃,怒声道:「你敢动她一下,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蒙面男子闻言轻笑,「我不动她,我为什么要动她,我不过想让你放我们走而已。你千里迢迢追到柳州,不就是为了这个女人吗?」 「放我们走,这个女人归你,否则……」 他说着,短匕在虞扶苏颈间轻轻一划,冷白匕身瞬间带出一串血珠。 第24章 宁愿看你在身边哭泣。…… 冷匕抵在颈上轻轻一划,颈间蓦然一阵尖痛。 四哥眸中温润浅澈的光华消失不见,他眉间深锁,缠绕着蒙面男子的目光中似有冰丝,能将蒙面男子绞成几段。 对面的帝王自也好不到哪里,若是眼中的杀气果真能伤人,恐怕蒙面男早已千疮百孔,尸骨无存。 蒙面男却无畏的扬起一声笑来,问对面君王,「放不放一句话的事,需要思索这么久?我可没那么多时间留给你,再不答覆,我现在便拉她一起死!」 说到这里,他又诡异笑道,「对了,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六个月了吧,哈哈,仔细算起来,我们也不算亏…」 帝王的目光随蒙面男的话落在她的小腹之上,眼底似有转瞬而逝的暖意。 他终于抬手,示意血卫,「放!」 蒙面男要求道:「找一艘船来,送我们到江对岸。」 他说着,故意低下头来,脸贴着她的发顶,手臂用力,将她更紧密地揽在身前,隐隐挑衅。 「等渡了江,我就把她给你。」 帝王面上又隐隐浮青,眸若暗渊,黑沉沉一片压向蒙面男,强抑滔天怒火,吩咐左右,「照他说的做。」 到了江面上,她已转手到听命于蒙面男的随从刀刃下。 渡舟缓缓停靠江面另一岸,蒙面男拉着四哥弃舟上岸,被剩下的几个护卫围着往隐蔽处退。 四哥回头看她,眼中是深切的自责和沉郁,虞扶苏勉强朝四哥笑了一下,大声道:「四哥快走,毋须担心我!」 四哥似是阖眸一嘆,被蒙面男拉着撤远,继而闪身远处一片苍茂密林之内,不见了踪影。 而蒙面男的随从见状,也将她往前一推,推向同船血卫的身上,他自己则跳入海水中,眨眼消失的无影无踪。 血卫接了她回去復命,帝王正长身玉立江岸边,凝眸静待,江风撩起他玄色的袍角,吹的上下翻飞。 甫一上岸,便被他按于掌下,他将她的头压偏在肩头,侧脸去看她颈部伤痕。 一指沿着那道浅痕滑过,他指腹上染尽朱色,忽然,他不再是轻柔的碰触,而是按上一粒凝结的小血珠,在血珠上一抠。 揭皮一样的疼令虞扶苏痛「嘶」一声,捂上脖颈,只觉又有温热从那道浅痕中溢出。 「疼吗?」他在她耳边轻声问。 虞扶苏抬眼觑向帝王,眸中有掩藏不住的怒意,帝王也低头,眸中同样是压抑不下的恨火。 「虞扶苏,朕倒希望那人下刀再重些,只有伤过,你才会记住流血的滋味;哭过,才会记得流泪的滋味,这…本是你应得的教训。」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 虞扶苏面色转冷,决心对眼前人不再退让,反唇相讥道:「陛下为了给我这点教训,不惜抛下满朝文武,亲身千里追寻,我真是何足有幸,想是当年的幽王对褒姒,也未及陛下如此煞费苦心。」 这明晃晃的讽刺,将他比作贪色之徒,亡国之君,帝王怒极反笑,手臂绕过她的腰身,在隆起的小腹上流连,「朕若是幽王,你必也得担个妖妃的骂名,跟朕一起遗臭后世,总之,生死好坏,你都妄想逃脱朕。」 他继而微眯眼眸,不知想到什么,眸中杀意凛然,许久才散。 「看在朕的皇儿的份上,朕姑且放过你那四哥一次,」他道:「而你,随朕回宫去,从此乖乖待在朕的身边,若再敢妄动什么心思,朕有的是办法治你。」 第42页 虞扶苏听他这话,挣离他的禁锢,看着帝王的幽黑眼眸,一字一句也道的清楚,「陛下的话无异于说梦,除非陛下杀了我或断我手足,不然,只要我还尚存一口气,还能挪动两步,我就永远不会屈从陛下,甘心情愿做你的囚徒!」 「哈哈…」帝王看着她不服输的眼神,仰面大笑两声,笑声响盪在空旷的码头上,裹在夜晚凉幽幽的迴旋风里,疯狂邪肆,有些瘆人。 他忽一把狠狠捞过虞扶苏肩膀,五指发力几乎要捏进她的骨肉之中。 「好个虞扶苏!」他道。 肆意的笑还绽开在眼底,他更添几分狠戾得意,「想来,朕一早为你筹备九洲瑶台宫是最明智不过的,如你这样表象温顺内里桀骜的,就该好好关起来慢慢驯服才对。」 虞扶苏强忍肩上痛意,讶问,「什么九洲瑶台宫?」 帝王面上带着神秘笑意,捏了捏她的下颌,「是朕庆贺你回宫,预备送你的大礼,你且等着收下罢。」 说罢,他将虞扶苏往外一推,面上诸多情绪皆已隐去,恢復成原本清郁少话的样子。 「赤焰。」他朝后唤一声。 赤焰应声落在帝王身边,下拜听命。 帝王手指虞扶苏,忽而肃声吩咐,「朕把她交给你,朕先行回宫。」 「若她在路上出了任何闪失,你便提头来见朕。」 赤焰冷声道「是」。 帝王再看一眼虞扶苏,眸光幽邃,难辨喜怒,盯了良久,忽侧过脸去,似吐息一口长气,迈步头也不回的朝着幽暗处走去。 而地上劲装收腰,布巾裹面的女子此刻也利落起身,漆眸之中似夹杂着厌恶,冰刀一般刺向她。 冷冰冰说了一个字,「走」。 …… 蒙面人拉着卫兰泽越退越远,直至确定后方没有追兵追来,才缓下步子。 卫兰泽夺回自己衣袖,又从身后护卫手中夺下一把软剑,朝蒙面人面巾挑去。 蒙面人飞退两步,摆手道:「别!臣这张脸还能看,暂时不想毁掉。」 「就不劳烦殿下动手了。」他说罢自己扯下面巾,眉眼俊逸飞扬,正是被卫兰泽追杀逃跑的方君扬无误。 方君扬虚虚抱拳见了个礼,刻意嘲讽一般,微微笑道:「臣还活着,实在有负殿下。」 卫兰泽闻言哼了一声,面上阴郁地盯着方君扬。 「我问你,那越朝皇帝可是你放消息引来的?」 方君扬闻声笑了笑,竟是丝毫也无否认辩解之意。 他垂着眸道:「臣早说过,臣也不是全无准备,只身就来了柳州的。」 「毕竟,殿下你是什么样的人,臣早已心知肚明,与殿下这样的人打交道,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臣怕臣会死无葬身之地。」 「十年前的事殿下你还记得吧,」方君扬说着说着,便提起了从前诸事。 「那时,臣是那样纯真痴傻,虽然小的时候亲眼看见舅舅带兵屠杀自家满门百余口人,可侥倖活下来后,依然记不住疼。」 「那年臣长大了,也听说舅舅成了新朝的高官,臣满心欢喜,拿着那块和扶苏妹妹的定亲信物,从江南徒步到洛京,昼夜不停,从暖融春日一直走到飘雪寒冬。」 「臣站在虞府气派轩宏的宅邸前时,脚上布鞋磨的稀烂,五个脚趾齐齐露出,在冰天雪地里生着赤红的冻疮,形如乞丐…不,臣那时连乞丐都不如,可臣心里满怀期盼,竟天真的以为看了臣手拿的信物,舅舅会认出臣来,会收容臣留在虞府,会让扶苏妹妹与臣完婚…」 「舅舅果真喜笑颜开,把臣迎进虞府,你知道那时臣心里是什么滋味吗?臣想,终于回了家,终于找到了亲人,哪怕下一秒就死了也知足了。」 「哈哈哈……」说到此处,方君扬忽然爆出一阵狂笑。 「舅舅真不愧是臣的好舅舅,骗臣进门,门刚一关上,就变了脸,把臣扔到后院角落,十几个宅丁一顿棍棒落下,眼看臣已奄奄一息,抬着臣扔到后院外那几棵矮松下半人高的雪堆里。」 「臣快死了的时候,你和扶苏妹妹缓缓从远处走到矮松下,臣听到扶苏妹妹说要看看臣,你拦住扶苏妹妹,亲自到臣身边探了探鼻息,对扶苏妹妹说死了。」 「那时,臣分明还有唿吸,还拼命的抖动手指想让你看见,现在想来,臣那时真是太可笑了…」 「臣本心如明月,是殿下你,是虞谦和生生给臣上了一课,教会臣这世道人心的污浊险恶。」 「殿下你觉得,不多拉一个人下水,臣敢来赴你这场鸿门宴吗?」 方君扬一大席话说完,面上闪着轻嘲和得意。 卫兰泽默然听完,不说一个字,却是面上铅云密布,举剑便朝方君扬砍去。 方君扬起初还抵挡一二,后见卫兰泽不依不饶,他干脆放弃抵抗,任卫兰泽朝他身上砍来。 卫兰泽手起剑落,毫不手软,竟是在方君扬几日前的旧伤之上,又齐齐削下方君扬肩上一小块肉来。 方君扬肩上顷刻血流如注,隐见白骨。 他面上血色剎那间全褪,却依旧顽强地支撑着嘴角那丝笑意,惨白着唇色慢慢问道:「如此,殿下可消了气了?」 卫兰泽扔了那把软剑,目光阴鸷地盯着方君扬,话声中带出咬牙切齿的怒意。 「你害了扶苏!」 第43页 方君扬依旧勾着唇,「臣害扶苏妹妹?依臣看来,越朝的狗皇帝未必不比殿下更爱护扶苏妹妹呢。」 「单单是虞四郎这个身份,就够狗皇帝杀殿下十次了,可狗皇帝还不是为了我们扶苏妹妹,放了殿下你?」 卫兰泽冷声道:「你好大的自信,若今日越朝皇帝不肯为了扶苏放人呢?」 「那我们三个就一起死,谁都别想活着,狗皇帝也妄想得到他要的,」方君扬面上笑意愈深,「我们三个是这世上彼此仅存的亲人了,若不能一起好好活着,一起死了倒也不错。」 卫兰泽凝看方君扬飞扬的眉目,此刻却因为身上的剧痛,微微打着结。 看了半晌,他目光越过方君扬鲜红一片,不忍注目的肩头,口中忽逸出一声不知是何意味的冷笑,调头转身就走。 方君扬在卫兰泽身后道:「殿下可是想清楚了,此去要往何处?」 卫兰泽没有停步,只道,「管好你自己就罢。」 方君扬也不追,只是嘆息般的问道,「殿下真的打算要把扶苏妹妹拱手让人吗?」 这句话显然挑起了卫兰泽强压下去的怒火,他停步,在十几步远外,幽幽回首。 「方君扬,别逼我杀你!」 方君扬「哈」了一声,无畏无惧道:「殿下,死是对臣最无用的威胁。」 「殿下知道臣为何要这样做吗?不错,臣就是为了逼迫殿下,只有让殿下尝尝在意之人被生生夺去的滋味,才能挑起殿下的奋起之欲。」 「你看,你从那狗皇帝手中带出扶苏妹妹,他怒的亲自追来柳州,这下,他又把扶苏妹妹夺了回去,殿下不准备还击吗?」 眼见卫兰泽眼中杀气凛盛站在不远处斜睇着他,却不开口接话。 方君扬手扶一株高木,神色忽如寂落的烟火,仰头望天,似嗟似嘆。 「殿下想让我方家一门白白惨死吗?」他顿了一下,又道:「臣忘了,陛下本就一点也不在意我们方家。」 「没关系,」他忽而浅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虽是笑颜美好,可在肩头血色的映衬下莫名透着些诡异。 「殿下不在意方家没关系,那臣就拉上虞家,不在乎虞家也没关系,臣就拉上殿下最心疼的扶苏妹妹好了。」 「这回,殿下若还想像上一次那样把扶苏妹妹从洛京带出,可比登天还难,想救扶苏妹妹,殿下唯有一条路可走。」 「殿下,与臣联手罢,越人刺在我们身上的刀口,我们必将百十倍施还,越人从我们手中夺去的,我们也将一点一点尽数夺回来。」 卫兰泽原本清浅的眼眸此时一片幽黑,带着割肉碎骨似的恼意的话从他口中一字一字蹦出。 「方君扬,我真想把你剁碎!」 方君扬眉间却腾起一丝喜色,「殿下这是答应臣了?」 卫兰泽没有理会他。 他却自顾自接道,「那好,臣与殿下就此分别。臣还要回去伺候那个蠢公主。」 「至于殿下,殿下自己心中必然清楚该去往何处。」 方君扬朝卫兰泽下拜,以君臣之礼叩别,「臣与殿下,下次再会。」 卫兰泽受了方君扬的叩拜,带上自己的人转身要走,方君扬指着地上昏迷的宝瓶,「请殿下把这女人也带走,别留这等累赘给臣。」 前方的卫兰泽话音传来,「送你的,你不爱,便随手弃了。」 方君扬看着那道越走越远的碧色身影,回眸无奈摇头。 他让人将宝瓶弄醒,宝瓶醒来,不见了小姐,也不见了公子,眼前却见一个肩头伤口鲜红可怖的陌生男子。 她惊叫一声,连连往后躲去。 方君扬对她笑道:「我有那么吓人吗?」 见宝瓶不说话,他又道:「你家公子暂时把你託付给我。」 「公子……」 宝瓶一听公子二字,不禁悲从中来,掩面流泪。 方君扬默默看着,忽问,「你还想再见你家公子吗?」 宝瓶连连点头。 方君扬笑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宝瓶回了一句,「本名杜嫣然,在虞府叫宝瓶。」 方君扬缓缓蹲下身,将宝瓶从地上拉起,盯着她的脸思索片刻,说道: 「从今天起,你不是杜嫣然,也不是什么宝瓶,而是玳姬。」 方君扬又缓缓重复一遍,「你叫玳姬,记好你的名字。」 宝瓶听后,面上一变,怒道:「你一不是我爹娘,二不是我主子,凭什么改我的名字,我才不会听你……」 方君扬慢慢凑近宝瓶,在她耳边轻声道:「不想改名字啊,那你想不想……?」 话到尽头声音已是越压越低,渐渐分辨不清楚了。 而宝瓶却在方君扬附耳的话语中悄悄红了一张俏脸,那红晕在面上越匀越开,愈烧愈盛,直似傍晚天边的那道烟霞。 宝瓶忽而往地上跪去,郑重拜谢过方君扬,改口道: 「奴婢愿意,奴婢愿意改名,从今往后,奴婢便是玳姬。」 …… 虞扶苏总觉得这回程似乎太快了些,在她的意识里,这才几天,就从柳州飞一样回到了洛京。 当一切回到原点,她又立在皇宫重重殿阙,高高宫墙之内时,一时恍如隔世,心中百感交集。 她已不再是回毓庆殿,而是被暂时安置在南熏馆中。 第44页 她在南熏馆休息了两三日,其间有太医频繁出入南熏馆,替她把脉问药。 依太医的意思,她近来身体还算可以,比原先不知好上多少倍,若照此再悉心调理一两月,到临产之时,平安顺利产下小皇子应当不成问题。 这都是四哥的苦劳而已,她不禁想起四哥来,心中一时难过。 只差那一点时机,她就能和四哥远走,也正是差了这点时机,苍山汶水终成此生憾事。 想到此处,她心头对毓庆殿里的君王又生出许多难言的怨火。这些天,他并没有来南熏馆扰她,虞扶苏私心希望他这辈子都别踏入南熏馆半步,这样她倒还可勉强度日,可奢望终究是奢望,又怎么会成真? 到了第四日,他终究还是来了。 他踏入南熏馆,几乎是含着难言的笑意,黑眸中有曜曜光闪,觑着她道:「朕说过要送你一件庆贺回宫的大礼,朕先带你去瞧瞧?」 一开始,虞扶苏并不明白他口中所谓九洲瑶台仙宫到底是什么,直到被他拥着到了珈珞山前,玉水湖畔,看到那湖中央岛屿上临水而起的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宫殿时,惊诧的睁大了双眸。 他还在一旁「贴心」相问,「你今后就住在这九洲瑶台仙宫里,不必出来了,你有什么喜欢的花木,朕命人种上去,有什么喜欢的物件摆饰,朕也命人搬过去。」 若说他坏了自己的自由之梦,逼迫她和他回宫,她是怨他的话,当看到这九洲瑶台仙宫时,她真的被他激怒了。 她性情偏宁静淡泊,极少大喜大怒,好似这二十六年的生命中,也唯有他能把她逼到这种地步。 她看着他那张越来越有疯子加亡国之君潜质的脸,在九洲瑶台宫前,在一众宫人的惊唿声中,推了他一把。 他正背靠玉湖水,鸣鸣得意,炫耀着他的创举和杰作,不意她忽然动手,一时不备,竟脚下一个趔趄,直直往玉湖中栽去。 「欸?!」 虞扶苏也是惊了一跳,需知他是个男子,又生的高大挺拔,自己不过是气不过,随手推了他一把,真没想到竟真将他推下水去。 等虞扶苏反应过来,顺手去捞他,已是捞不及了。 眼见湖面上吐出一串水泡,帝王掩着口鼻扒住岸沿露出湖面,发冠已歪,长发披散,水珠顺着冶丽的面容嘀嘀哒哒往下坠。 宫人们忙上前,七手八脚慌着拉他们的陛下上岸,水中的陛下不知怎的,玉颊之上莫名其妙浮现一丝红晕,对上前的宫人们恶声吼道:「走开!」 他自己撑着湖岸,身子一跃,跳到岸上,怒目盯视面前的虞扶苏。 虞扶苏看他一眼,退后一步,向形容狼狈的帝王赔罪,「陛下恕罪,我真不是故意的。」 虞扶苏确实不是故意,可这话落在别人耳中,难免有些故意嘲笑的意味,有些胆子大的宫人,看着这个样子的陛下,已忍不住悄声偷笑起来。 方才还威仪棣棣的帝王,此时面上更显窘迫愤怒,他一把拽住虞扶苏手腕,凶道:「跟朕走!」 虞扶苏被他一路拽回了南熏馆,此时,早有宫人捧了干净衣物送来,帝王则到南熏馆后的净池沐浴。 等他洗浴一新从后面回来,虞扶苏早已拿着一块干净巾帕,等候他多时了。 面对这个人,虞扶苏打算改变一下策略,看能不能游说的动他放下对她的执念。 她真的不愿和他在一起,两族已隔这么多仇恨,不怨就罢了,怎么还能在一起生儿育女? 他怎么就是不明白? 可与他硬碰定是不行,不若怀柔。 帝王被虞扶苏拉着坐下时,显然一怔,当虞扶苏手中巾帕裹上他顺直的长髮,一绺一绺擦拭他漆黑如墨的髮丝时,他更显错愕。 直直坐在凳上,任由虞扶苏摆弄着他的乌髮。 可没一会儿,他不知想到什么,眸底蓦然一冷,面色也转凌厉起来。 「虞扶苏,你又想玩什么花样?」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陛下!我如今能有什么花样?」 虞扶苏不理会他眸中冷意,挣开他的手掌,坚持帮他把长发擦干理顺,簪上发冠,目送他出门。 他出门几步,忽又折返回来,觑着她的面,欲言又止。 虞扶苏主动开口,「陛下午时能过来用膳吗?我有些话想和陛下说。」 他收到邀请,应当是高兴的,眉眼间已跃上喜色,却被他强自压敛下去,道:「午后还有些政事,晚上吧。」 虞扶苏想了想,也好,便道:「那我等着陛下。」 晚膳时分,他果然如期而至,虞扶苏让宫人备了他喜欢的菜色,请他坐下。 膳间,他自己倒极少动筷,却时不时给她添菜,目光停留在她小腹之上,道:「你多吃些,旁人六个多月,早已大腹便便了,你腰身倒还是纤细如初。」 虞扶苏看看自己分明隆起的小腹,心道哪有他说的那样纤细? 又耐着性子向他解释一句自己只是不太显怀而已,并不是腹中孩儿养分不济,长得过小。 帝王听她说完,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道:「太医说是个皇子,等他诞下,便是大越太子。」 虞扶苏握着玉筷的手无声颤动了一下,这个位子的份量,不用多言,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第45页 她是大越的罪臣之女,他却与她育有两个孩子,她生下小公主便罢,一个女孩儿无关前朝之事,不会有人盯着不放,非要一口咬死,可皇子就不一样了,他还竟要封为太子,届时不单小皇子,就连陛下他自己都要遭受重重压力和非议,他怎么敢轻易许下这样的承诺? 心中不是没有触动的,她也更坚信了陛下对她的情意,可这点触动,不足以动摇她渴望离宫的决心和对小皇子将来隐隐的担忧。 于是,她搁下玉箸,看着帝王认真道:「立太子绝非小事,朝堂之上百官瞩目,还请陛下三思。」 他也凝眸看她,目色有些幽冷,道:「你不信朕能护好你们?」 虞扶苏忍了几忍,最后暗暗攥紧五指,打算豁出去了,她蓦然起身,在帝王面前跪下,端正规矩的拜了三拜。 「陛下,请听扶苏一言。我相信将来不管发生什么,陛下都会护住我们,可细细思来,又何必如此?天下好女子多得是,我只是一个平凡人而已,我的性情不算最好,容颜也终会老去,陛下何必执念我一人不肯放手?」 虞扶苏紧紧拽着君王的衣袖,有些急声道:「陛下就让我出宫去吧,我保证会将小皇子生下来,好好抚养长大,也不会再另嫁旁人,折辱陛下圣明……」 他始终垂着眸,静静听她说完,虞扶苏以为他终于听进去了几句。 谁知,他却蓦然抬头,唇齿间逸出一声冷笑,眸中如盛碎冰,密密扎人。 他启唇,低声无温,手按在她脖颈之间,「你果真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开朕,虞姬,朕若再对你心软,朕便不是嬴逸归。」 「明日,你便搬去九洲瑶台宫吧,朕会搬去与你同住,时时陪伴你,你不会孤单的。」 他轻飘飘说完,霍然起身,转脸便走。 虞扶苏拽着他的衣袖不肯松开,他回眸,冷冰冰看着她。 「放开朕!」 虞扶苏也恼了,呛他道:「不放!」 他沉默地觑她半晌,忽而翘唇一笑,眼角下朱痣绯艷惑人,「你这样抓着朕不松手,是要朕今晚留下来陪你吗?」 「那好吧。」他两步跨回虞扶苏身边,一把将她抱放在鼓凳上,背部抵着桌案,手托在虞扶苏脑后,将朱色唇瓣凑奉上去。 「孩子!」虞扶苏惊叫一声,帝王一怔,动作稍有迟缓,便被她推开挣离。 看着后退几步远的虞扶苏,美目含怒,瞪视着他。 他方觉上当受骗,她小腹哪有一点事的样子? 帝王也心中含恼,欲再向她靠近。 虞扶苏制止道:「别过来!」 除了坏话,她软话、硬话、好话什么话都说尽,他半句不听,万法对他都无用。 他真的要将她生生折磨疯才肯罢休,如今她也顾不了许多了,他不让她好过,她也不想放过他。 或许,他们两个之间必得真疯一个这段孽缘才能有个了结。 这是第一次,虞扶苏面上露出状似厌恶的神色来,再次大声制止他。 「你别过来!」 她满眼抗拒,悲声道,「陛下如此苦苦相逼,那我便和陛下说说我心中是何感受。」 「若今后就被陛下这般禁锢在深宫,每日于我无异于凌迟之苦,因为,我根本就不曾喜欢陛下过。」 「喜欢陛下的是贵妃娘娘,陛下,感情是强求不得的,你究竟懂不懂?」 帝王一时无话,幽沉眼眸细看之下竟添了些惨澹淡的意味,良久,他才掀唇一笑,目光遥遥垂落她身上,淡淡质问: 「当初听你爹的话嫁与朕的时候怎么不说凌迟,现在倒一口一个不情愿。」 他低低的笑,「逼迫也好,凌迟也罢,朕偏要把你锁在宫中,朕宁愿你在宫中煎熬痛苦,也不要你在宫外快活逍遥,即便每天看着你哭,至少,朕还能看到你。」 虞扶苏震惊的圆睁双眸,她的世界里,哪曾听过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 良久,她才吶吶感嘆,「陛下你是个疯子吧。」 她本意只想激一激他的,让他对她寒心,对她厌恶,就算离不开这皇宫,至少让他不近她身。 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帝王听闻虞扶苏的话,眼中竟有难明的笑意蔓延,他缓步向虞扶苏走来,并慢慢解开身上衣袍。 虞扶苏怔然地看着他边走边褪去衣衫,待走到她身边时,身上已所剩无几。 他执起她的手,沿着自己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一路抚过。 「朕是疯子。」他道。 他眼中笑意阗阗,却莫名疯狂诡异,眼下朱痣如新绽的红芍般艷丽。 「你觉得这样都能活着的人会是正常人吗?」 「而朕身上这每一道伤,无不是拜你们虞家所赐。」 他握着她的手问,「虞姬,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陛下!」 虞扶苏有些担忧的看着他,敛眸道:「陛下要怨,我无话可说,有些事情,我也无能为力。」 「哈哈哈…」虞扶苏话音刚落,帝王便朗声大笑起来。 他一把将虞扶苏拉近,拥着往床边压去。 「虞扶苏,朕就爱你这般。」 「不是问朕为何死活不肯放过你吗?谁让你一开始就错了呢,如果当初像你爹那样在朕心口狠狠扎上两刀,或许你就没有今日的痛苦了。」 第46页 虞扶苏被他压在床褥间,动身挣扎,急道:「孩子!你要干什么?你快放开我!」 帝王不以为意,抚着她的面颊,「又拿孩子唬朕,连太医都说了,他康健无事。」 「你是讨厌朕,所以不愿意吗?」他忽而低头,贴上她的唇瓣,復又含煳自语道:「没关系,男女之事,即便不情不愿,身体也总能得趣。」 他的唇流连到她耳边,轻轻吻了一下,笑声有些暧昧,「朕当年便是这么过来的。」 说罢,朱唇含住白腻的耳珠,细细吸/吮。 他力气太大,她又有孕在身,面对他的纠缠,她越急越是推搡不开。 一来二去,被他抓住时机得逞,不知是不是有身孕的缘故,身体比从前更敏觉一些,虞扶苏只觉体内异样的感觉尤为清晰。 他总算知道顾及孩子,扶着她的腰身,行动缓缓。 她如过往的每一次一样,有些痛苦的将脸埋入丝被之中,别人口中的鱼水之欢于她而言实在体会不到几分欢乐,她不太喜欢那种感觉。 所以每一次,她都将脸半埋进被褥中,不声不响,静静等他结束掉即可。 他似乎也觉扫兴,几乎次次都是草草收场。 可如今却不一样,他挑逗她,隔着薄滑的衣料在她肌肤间流连,带出一团濡湿。 他笑着在她耳边道看来她宫外的日子还不错,竟还比从前丰胰了些。 言语嬉笑的时候,他也未有放松,几乎一刻不曾停歇过。 一股陌生奇异的感觉忽从那相契处往上攀升至尾椎,虞扶苏只觉身上一酥一麻,竟没了什么力气,埋在被间的唿吸也有些绵长。 他似发觉到她的变化,眉间一喜,更使出十足的手段来。 在他的攻势之下,虞扶苏将素手压在唇边,咬牙闭目,愣是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拉开她的手,贴在自己面上,微喘着在她上方道:「朕已说过,即便不情不愿,身上也总会得些乐趣。」 「你又何必强忍着,虞姬,你叫一声,让朕听一听。」 虞扶苏对于不受控制的身体变化,只觉羞耻至极,加之他一直在她耳边低声哄劝,诱她开口,虞扶苏又羞又恼。 终于,在他的咄咄相逼中,她忍无可忍,被他握住贴在他面上的手使力一抓,帝王玉面之上立时现出几道细痕,微微见血。 第25章 见了前男友,狗弟飞醋。…… 南熏馆外昏沉的天幕中刚翻出一线明光,床上的帝王就睁开了双眸。 他如以往的每一日那样,披衣起身,看了眼头倚玉枕仍旧阖眸浅息的女子,没有惊动她,悄声下了床。 他绕到画屏之外,轻声唤来宫人为他穿戴朝服冠冕,宫人手捧玄黑庄重的大袖朝服,悉心为他穿起,只是在整理领口胸襟,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过他下颌时,神色有些怪异。 帝王注意到了,挥退宫人,径直到镜台前,双手撑着台案,往镜中窥去。 只见左颊耳根下几道细长的红痕一直延展到脖颈,他这才忆起昨夜欢/好兴浓之时,虞扶苏伸手在他面上抓了一下。 此刻面上已没了什么感觉,故而他一时淡忘了。 帝王幽眸凝视着镜中花脸的自己,在镜前伫立良久,忽而撤下冠冕,褪去朝服,大步往屏风内折返回去。 床上的人睡意沉酣,吐息清浅。 覆在锦被之下,微露的香肩和纤美的脖颈,比初冬落下的第一片新雪还要白腻。 帝王眸中一暗,带着股不知名的火气,提腿上榻,手垫在虞扶苏颈下,将她半捞起,唤道: 「醒醒!」 虞扶苏双睫微动,眨开眼眸,一双秋水目半是盈动,半是迷濛,不明所以觑着帝王。 帝王微微口干,喉头轻耸,将虞扶苏捞近,贴身凑近她颈间,朱唇覆上一小片柔腻,用力吮嘬了一下。 虞扶苏一痛之下去推帝王,他已撤唇远离,眼见自己在她左颈侧相同位置也留下一团粉红印记,如红梅欺雪,晃眼极了。 他目中隐隐得意,面上又没好气似的,将她一搂,又压在软滑丝褥间,道了声「睡觉」,旋即闭上了双眸。 虞扶苏顺口一问,「陛下不去早朝?」 她也觉得奇怪,入宫这么多年,她心知陛下绝对是个极勤政的君主,除了这次亲身奔赴柳州,过往那些时岁,不论风霜雨雪,陛下对朝政之事一日未曾耽搁过。 帝王听闻,睁眸瞪视她一眼,面上浮起薄怒,又隐忍着欲言又止。 一开始,虞扶苏脑中有些迷茫雾水,待他一偏头,在渐起的晨曦中,借着一线光亮,勐瞥见他玉颊上的道道痕迹,她剎那便懂了。 看着他此时窘迫愤怒的样子,连早朝都不去上了,她心底忽感一丝丝快意。 转身躺好不再理会他,直至天色全亮才披衣起身。 盥洗之后,宫人早备好了早膳。 和帝王一道坐在食案前,各自低头夹菜,空气里有些闷闷的。 膳毕,有细心的宫人找了刮伤的药膏来,沾了一些在白绢上,上前预备涂在帝王伤处。 帝王撇脸避开,要过宫人手中瓷瓶,一把拉起虞扶苏,曳着往内殿走。 到了内殿,他把半瓶药膏丢在虞扶苏身上,眼神示意,让虞扶苏替他擦药。 虞扶苏指腹颳了一点浅碧膏体,细看了帝王面颊一眼,往他伤处涂抹去。 第47页 刚开始,他故作矜持端着一张脸,后来不知在胡思些什么,偶尔盯她一眼,手指下的玉面上隐约浮现一道薄红。 他真是小性执拗又睚眦必报,虞扶苏给帝王擦药,忽忆起清早他在她颈中相同位置吮出的那小团粉印,如他面上痕迹一般,怕是两三日难消了。 他偏生如此和她纠缠,可怎么办才好? 为今之计,也只有暂时和他耗着,走一步是一步了。 虞扶苏观帝王面色,此时还算较为平和,忍不住趁此问问心中牵念之人。 「陛下,我姑母她……?」 帝王闻言,面上薄红褪散,俊面蒙霜,抬眼无甚好气道:「死了。」 虞扶苏心中一坠,她就知道姑母定然是凶多吉少。 忍痛又问:「那小公主呢?求陛下允我去见见小公主!」 他眸中似平静异常,淡声回应道:「花朝很好,有贵妃和乳母们照看,毋须你挂心。」 「你,还有谁要问的?」 虞扶苏听帝王一字一句道完,语调已从平淡转入嘲讽,知他心中压着气,是不会让她去看小公主了。 虞扶苏失落的摇摇头,表示没有要问的了。 「那朕呢?」 帝王却突然提起声音,怒而发问。 他手按上虞扶苏肩膀,将她压坐在榻沿边,他自己也提膝上榻,身子半压,墨眸居高临下逼视着虞扶苏。 「那朕呢?」他又慢慢问了一遍。 见虞扶苏微微震惊的望着他,帝王寒薄一笑,手指骤然戳指虞扶苏心口处,声如含冰咽雪,质问她: 「你担忧虞婉性命,关心小公主安危,可却有哪一瞬曾心疼心疼朕?」 「朕也只是个普通男人,会流血,会掉泪,甚至…也会死…」 「朕在这里,果真什么都不算吗?」 他指尖重重点在虞扶苏心口,虞扶苏只觉心口闷痛。 「陛下,我……」虞扶苏眼中划过一抹哀色,却不知该如何去说。 帝王却不轻不重推了她一把,虞扶苏身子后仰,忙以手肘支撑。 帝王抬膝下榻,眸中已近惨澹漠然,甚至夹杂着缕缕惊心恨意。 「虞扶苏,你今时今日如此伤朕,莫不如当日莲花庙山头不理会朕,让朕生死由命就罢。」 「你可知,你们虞家,朕最恨的不是虞谦和,也不是虞婉,是你虞扶苏!」 「虞谦和、虞婉纵然一直捅刀子,也好过你虞扶苏给一颗蜜糖,再撒一把□□!」 说到此处,帝王微扬下颌,似不愿再看虞扶苏,目色中流露淡淡的孤绝冷傲,「罢罢,求来的假意朕也不要。」 他说罢,抬脚便走,留给虞扶苏一个孤寒料峭的背影。 虞扶苏心中似裂开了一道细纹,痛意虽渺却连续不绝。 帝王三几步就要转出内殿时,忽而停步,漠然的声音再次从他口中逸出。 「今后莫再提小公主,你该知道,从你一脉相承你姑母,抛夫弃女,从小公主险些折命你姑母之手那一刻起,你已不再是小公主的母亲。」 「如今,你只需顾好你腹中这一个就是,顾好他,莫让他有任何闪失,否则……」 他威胁的话半出口,又缓缓压了回去,头也不回抬脚离去。 虞扶苏心跳陡停,小公主险些命丧姑母之手?姑母她怎么会……? 可虞扶苏知道,帝王不必要也不可能拿这样的话唬她,她心中一时又惊愕又后怕又痛心。 痛心她这个做母亲的,差点害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而君王每一句冷冰冰的话掷下,也无异割她皮肉。 说什么一脉相承,抛夫弃女? 抛夫弃女四字若用在姑母身上,她无可辩驳,虽不想承认,可姑母的确如此做过。 姑母是虞家少有的未嫁入方家或东宫的女儿,她的第一任夫君,乃卫朝探花郎,名叫周品清。 最初的这段感情,周先生淡泊,姑母热切,利用虞家之势强行和周先生成婚,两人育有一女。 后来,越国灭卫国,姑母选择为虞家献/身,不顾夫女的挽留,毅然进宫伴君,周先生一病不起,而那位表姐,骤失父母,无人照应,也不知还在不在人世? 而她,带不走小公主的时候,的确也想过留小公主在宫中,此生再不相见,可她不狠心这么做,还能如何? 顶着罪臣之女的身份,留在他的后宫,爱他,全身心依赖他,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琴瑟和鸣吗? 她要怀疑自己吗?她要感到愧疚吗? 虞扶苏低垂眼眸,沉思良久,慢慢抬眼时,眸中有清澈坚定的光芒透出。 不,她根本就没有错! 只以自己为中心思考问题,看待别人,却不懂得考虑别人的立场和感受的人,才是大错特错。 「娘娘,太医来了!」 有宫人的传话声打断了虞扶苏的沉思,虞扶苏起身绕出内殿,这几日为她请脉的白须老太医已恭立候着她了。 太医为她把完脉,道是脉象还算平稳,每日按时服用安胎药即可。 另有一事,太医仔细嘱咐她,说是最后这三月,每日到殿外静走半个时辰,以便生产之期胎儿能更顺利的产下。 虞扶苏遵照太医嘱咐,随意点了两个侍女,携她们往南熏馆后的小花园而去。 第48页 南熏馆建的最为奇异别致之处,便是馆阁四周温暖宜人,四季如春。 馆后小花园内更是四时花开,深红浅粉一片香海,有各色大小的蝴蝶缠绕花枝飞舞蹁跹,流连不返。 虞扶苏缓步走在花园香径中,有看到喜爱的花束便驻足观赏片刻,这般走完小半个花园,她有些乏累,本想寻个石墩略坐一坐,可眼中不知怎么忽一瞟,在一棵木樨树下瞟到一片红纱衣角。 虞扶苏微微愣住,紧步走上前去,试着唤道:「蝶?小蝶?」 身后宫人还以为她想要漫枝轻舞的蝴蝶呢,在后面道:「娘娘若喜欢,不如奴婢回去取个兜网来,扑几只给娘娘装在瓶子里赏玩?」 虞扶苏摆了摆手,仍旧往前走去,那绯红纱衣本在戏蝶的身影,听到有人过来,惊慌失措蹲躲到花树下,形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虞扶苏更是柔下声音缓声安抚。 「蝶,是我。」 「我是扶苏,你不认得我了?」 那蹲在地上脸深深埋入膝中的身影动了动,许久才将头抬起一点。 待渐渐看清了眼前的虞扶苏时,她先是迟疑的瞪大了漂亮的眼睛,好一会儿,她忽从地上立起,跑到虞扶苏身边,一把抱住了虞扶苏。 「小蝶,慢些,我怀着身孕呢,别伤着孩子!」 虞扶苏温柔的抚着小蝶后背,对她说道。 小蝶赶紧松开一些,有些好奇的盯着虞扶苏顶出的小腹,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又忐忑十分地触了一下,如蝶轻轻飞落,又转瞬即离。 虞扶苏笑着按住小蝶的手,压在自己小腹上。 「你摸摸他,没关系的。」 小蝶的手在那圆润之处来回小心的抚动,大而明澈漂亮的眼眸里渐渐濡湿,泪光晶莹闪动。 「欸,别哭啊。」虞扶苏忙掏出丝帕给她轻轻拭泪,一边问她道。 「你竟然进宫了,你既然在此,想必王爷他也……」 果然,虞扶苏话音未落,便有一道清润声音响起,焦急唿唤着: 「小蝶!小蝶!你在哪里?」 小蝶忙朝声音迴荡处用力挥动手臂。 那道寻找的声音看到了,紧步往这边赶。 当看到和小蝶立在一起的虞扶苏时,焦急的面色转为惊愣,错愕地看了虞扶苏好几眼,随即面上满布欣喜。 「姐姐!」 他唤虞扶苏。 虞扶苏回了个礼,笑道:「王爷。」 这男子,正是从前虞谦和与虞婉中意之人,也是虞扶苏差一些便嫁了的四皇子如今的海陵王嬴漫归。 只见嬴漫归模样可算平常周正,一点也不出挑,只一双眼生得极好看,莹润动人。 「王爷何时入的京?」虞扶苏含笑问他。 嬴漫归回道:「年后初春里就动身了,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可海陵路远,还是未赶上母妃寿辰。」 到此处,他顿了顿,「好在陛下允我在京中多留些时日,我也趁此多陪陪母妃,以尽孝心。」 虞扶苏道:「如此甚好,王爷久未回京,太妃固然想念,本就该多留些时日。」 嬴漫归也感慨,「正是,一晃七年了,对了,姐姐家中事,我都听说了,只是我位卑言轻……」 他说着,不禁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倒不像个刚强男子,反像个伤感妇人。 小蝶见状,忙牵袖为嬴漫归拭泪,嬴漫归反手搂住小蝶,哭的更为伤怀。 虞扶苏劝道:「我的事一言难尽,王爷也帮不上什么,王爷如今与小蝶和和美美,又有儿女绕膝,千万不要为我的事开口,以免祸及己身。」 嬴漫归含泪点头,「我与小蝶有今日,还要多谢姐姐……」 几人在小花园说了半晌话,嬴漫归才带着小蝶离去。 虞扶苏本要回南熏馆,谁知刚从小花园绕出,没走几步路,就被长公主截在了半道上。 长公主凛目瞪着虞扶苏的小腹,似恨不得在虞扶苏小腹上瞪出两个血洞来。 「好你个贱人,你使得哪套狐媚功夫,敢用在陛下身上?」 虞扶苏看见长公主,心中隐隐烦厌,若不是她横插一脚,她会带姑母、小公主一道离开皇宫。 蠢而不自知的人最可怜可恨,整日做贵妃的马前卒,却自认全天下最厉害聪颖。 虞扶苏看着长公主,微微笑了一下,「长公主才刚解了禁足令,便迫不及待出来走动,这是生怕还不及出来透一口气,便又要长闭公主府了吗?」 长公主被虞扶苏偶尔的伶牙俐齿气的面皮涨红,手指着她连声叫骂,「贱人!你得意什么?你得意什么?」 「你敢仗着你肚子里这孽障在本宫面前作威作福!」 虞扶苏淡淡道:「长公主似乎忘了,是你跑到我的南熏馆来寻衅滋事。」 长公主怒声道:「本宫就是看不惯你怎么样?你怎么就是不死?还缠在陛下身边祸害本宫的弟弟!」 「你处心积虑,狐媚惑君,如今你挺着个肚子,打的是什么主意?」 大概是这一年多经歷了太多动盪是非,她性情也有些转变。 此刻听长公主如此颠倒是非,虞扶苏心中闷气不打一处来,走到长公主面前,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是我想要这小傢伙吗?长公主何不去问问你那弟弟?」 第49页 「我……从来都不想要他。」 长公主怒视她的目光里布满狐疑,良久又恢復凌厉兇恶。 「好,你这么说了,本宫今日就替你打掉这孽种!你若乖乖受着,本宫从此便不再与你为难。」 她说着,拔出道旁一根木桩,握在手中,宫人们吓得大惊失色,已有人快步跑去寻陛下去了,留在这里的纷纷惊叫着上前阻止。 长公主气得挥着木桩砸在一个宫人身上,怒喝,「滚开!谁敢拦本宫本宫杀了她!」 她喝退一众宫人,抡圆了胳膊,举着木桩狠狠朝虞扶苏小腹打来。 虞扶苏身子已重,躲也躲不过。 眼见那粗木桩便要卯足了力气砸在自己小腹上,这力道下去,别说腹中孩子,她能不能活也是个未知数。 在这千钧一髮之际,忽有一道墨影飞来,那木桩不知怎的就离了长公主的手,转了个方向落在十几步外。 长公主惨叫一声,接着又是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她破布一般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又疵出好远。 长公主趴在地上许久才抬头,眼中似有泪意,眸底又如血通红。 她尖叫,「谁动的手?」 黑衣女子开口,声冷如冰。 「血卫赤焰,奉陛下之命保护小皇子。」 「有动小皇子者,杀无赦。」 …… 虞扶苏躺靠在床上,帝王从外面赶来,脚步有些匆忙。 他在床边坐定,拽下虞扶苏身上盖覆的薄被,看到孩子安然无恙还在虞扶苏腹中,手掌抚摩下去,似暗舒了一口气。 这时,腹中胎儿似感受到父亲的抚触,在他掌中动了一下。 帝王微微一怔,随即惊奇又惊喜的贴面过去,胎儿似又有感应,在虞扶苏腹中动的更欢实了。 帝王面上散出笑意来,主动和虞扶苏说话。 「虞姬,他动了。」 虞扶苏道:「我知道。」 帝王板起一张俊脸,很不高兴。 「你身为母亲,怎能半点惊喜触动也没有?」 虞扶苏无奈道:「他大了之后,几乎每日都动一动的,陛下不常见到,所以惊喜,若也如女子一般亲身怀孕数月,便会如我这般平静了。」 「放肆!」 帝王突然喝她一声,或许又觉得自己有些凶了,压了些声音,面上依旧沉着。 「胡说八道什么?朕是男子,是君王!」 虞扶苏微微一笑,偏着头,目光也不知落在何处,瞧着无几分生气的样子。 「知道了,今后不说便是。」 帝王心中莫名一揪,如空了一块又有些撕痛,他拉过虞扶苏的手,找话问她。 「今日见了海陵王?」 虞扶苏道:「陛下明知,何必再问。」 帝王眉头微蹙,「你不知避嫌的吗?」 虞扶苏抬眸看向帝王,「有宫人跟着,我与海陵王清清白白。」 帝王道,「你清白,只是你挡得住旁人的口吗?」 他想了想,又道:「海陵王而立之年了,朕赐他一桩婚事吧。」 虞扶苏道:「不可,海陵王只喜爱妾室小蝶。」 帝王目色有些暗沉,「喜爱妾室为何不扶正?朕不过赐一桩婚事堵住悠悠众口,不喜爱摆在那里就是了,有什么可与不可?」 「陛下,不可!」虞扶苏坚持道:「海陵王喜爱的真的只有小蝶!」 帝王眸中完全沉了下去,声音却辨不出喜怒。 「虞扶苏,你口口声声阻挠朕为海陵王赐婚,给朕一个让朕信服的理由!」 虞扶苏檀口微张,欲言又止。 她该怎么说?她一个字也不能说。 帝王看她红唇启启阖阖,却道不出一字来,心中发恼,连声质问: 「海陵王这么多年留着正妻之位为了什么?你阻止朕为他赐婚为了什么?几年前,你把宗室一双孤儿过继给他又为了什么?」 他抚着虞扶苏的面,低声问,「朕哪里不好?是长相不如意?还是席间不能令你快活?」 「朕可以给你时间,等着你爱朕,只是……」 他忽然勾住虞扶苏下颌,慢慢道:「别让朕发现除朕以外,你眼里心里还有别的男人。」 虞扶苏拽住帝王袖口,「陛下,我没有!」 看她倚床,眼中无奈又急拉他辩解的模样,浑身尽是楚楚动人的意味,帝王眸中欲/色渐起。 紧紧揽住她,吻忽如骤雨一般落在她唇上,与之纠缠难分,直至两人喘息交叠浓重,他才微微错开,咬着牙对她说道: 「最好如此,否则,朕将那男人碎尸万段!」 …… 虞扶苏近来有两件事放心不下。 一是海陵王,陛下生了些疑心,她还是找机会告诉海陵王,让他尽快离京回海陵去吧。 二便是小公主了,她想看看小公主,哪怕在外面悄悄看一眼也好。 这样想着,她果真就来了。 殿外的宫人拦她,她与宫人说只在暗处悄悄看一眼,宫人看她又怀着皇子,也不敢硬拦,便放她进去。 她在暗处正见小公主骑在一匹十分高的木马之上,而看护小公主的嬷嬷宫婢不知此刻在说笑着什么,一群人笑闹起来,竟都忽略了小公主。 而小公主一岁多,正是新奇好动的年纪,眼睛瞥见了宫婢腰间垂悬的宫绦,想要去抓,剎那间身子一趔,从木马上掉了下来。 第50页 木马那么高,她的小公主…… 「小公主!」 虞扶苏顾不得许多,一边出声提醒宫人,一边提步往小公主身边跑。 虞扶苏一心都在小公主身上,并没有注意到脚下砖地上有一滩水迹。 脚下一个打滑,她重重摔在砖地上,不一会儿,腹中剧痛传来,已有鲜红的液体从身下流出。 第26章 撮合狗狗和贵妃,祝他们…… 小公主突然从木马上栽下,众宫人一时自然应对不及,幸而站在偏远处的那人,像是小公主新来的乳母,也时时关注着小公主,眼见情况有异,一个飞扑上前堪堪接住头朝下栽倒的小公主,又以身为垫摔在地上,却把小公主牢牢护在怀里。 虞扶苏见小公主安然无恙,竟哭都没哭一声,心缓缓放落,而腹中锐痛陡然清晰起来。 她被慌乱无措的宫人就近抬到一处殿阁内,其后便随眼可见匆忙往来的身影,太医、宫婢、还有大步赶来的…他。 他眉头紧皱着,面上郁色沉凝,眸中阴戾的有些骇人。 太医哆嗦着跪在地上,说是小皇子定然保不住了,要马上落下胎来,以保证不会损害母体,危及母体性命。 他侧身立在她床前,眼睫低敛,投落一片阴翳,慢慢摆了一下手。 太医忙嘱咐人去煮落胎药来。 虞扶苏只记得被灌下一碗腥苦汤药,咽下未久,腹中更是一阵接一阵的剧痛,她直痛的双眼噙泪,目中湿濡迷离。 迷濛的水雾中,他一直沉默的立在床边,一眼下仿佛站的很近,又一眼仿若离的很远。 虞扶苏也不知自己昏睡了有多久,只是再次艰难睁开沉甸甸的眼皮时,惊觉他竟还立在那里。 听闻微小动静,他猝然转过眼来,漆色眸底一片深红。 虞扶苏心中跳了一下,下意识的偏眸,心中隐隐有警钟敲响。 他已跨步过来,坐在床头,深红眼眸紧锁着她。 虞扶苏在他的注目之下无处遁形,只能扭头与他对视。 「小皇子与我们无缘,陛下请节哀。」 他面上却浮现一抹不知能不能称为笑意的温柔之色,也不接她的话,自顾自道: 「朕抱过他了,眉眼间似朕,口鼻像你。」 「朕抱着他的时候,他还哇哇哭了两声,渐渐的便没气了。」 虞扶苏听他如是说,也不禁悲从中来,双目亦是微微浮红。 他似是促喘了一声,手掌蓦然掐上虞扶苏脖颈。 「虞扶苏!你便这样不想生下朕的子嗣吗!?」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质问中的怒意如卡在颈间的那只手,恨不得当场将她扼死在掌下。 而那手掌终究捨不得掐断那截雪颈,带着细微的颤意一点点收紧,在最后关头却近乎战败无力的勐然松开撤下。 虞扶苏抚上脖颈喘咳了几声,嗓音微微沙哑,无论如何也想替自己分辨两句。 是,她心底从未盼望过这个孩子降落在她腹中,甚至一度也想过拿掉他,可自打四哥劝导过她之后,她怀着这孩子到七个月大,怎会再动不要他的念头? 不过被长公主一再逼迫,说了两句气话,他何至于这样怀疑不信任她? 「陛下,先前我悄悄去看小公主,正见宫人们惫懒,没有看顾好小公主。」 「以致小公主将从木马上栽下,我一时心急,想去接小公主,未注意到脚下正有一滩水渍,于是脚下一滑……」 「接住小公主的那名宫人,可为我作证……」 她身上没什么气力,勉强一段一段慢慢将之前的事复述一遍,向他解释她未有刻意伤害小皇子之心。 「是吗?」他听后,沉沉道了两字。 又说,「好,那朕便唤你口中的宫人过来,看她肯不肯为你作证。」 那宫人即刻便被带到,他冰寒着一张脸,对那宫人道:「若将之前的事一五一十交待出来,可免于责罚,若有半句虚言,即刻乱棍打死。」 虞扶苏也目不转睛紧盯那宫人,盼望她能说出真相。 那宫人悄悄觑她一眼,觑向她的神色里有几分心虚,好似迟疑了几瞬,那宫人跪地叩头。 「求娘娘放我们一条生路吧!阖宫谁不知道,小公主是陛下心头至宝,奴婢们怎敢怠慢?」 「当时,小公主不过身子趔趄了一下,奴婢们忙扶住了,砖地上奴婢们也隔一个时辰一擦拭,怎会有水渍?求娘娘莫要……」 他抬手挥退宫人,直视着她,「可一字一句听清楚了?」 虞扶苏只觉灰心,仍旧辩解着,「她们害怕受罚,自不敢说出实情,陛下心底应当有数的。」 他幽冷的瞥她一眼,「她们会隐瞒实情,你说的便是十分全真了吗?」 「陛下!」 虞扶苏惊眸一抬,话声中尽是愤懑无奈。 「嘘!」 他伸出一指点上她樱粉的唇瓣,堵回她还想要出口的话语。 「你去看小公主,小公主跌下木马,你踩到水渍,真是让人拍手叫绝的巧呢…」 「莫再多说什么了虞姬。」 「她们伺候小公主怠慢,朕会每人责打一百鞭,尽数赶出宫去。」 「而你,」他顿了顿,忽然俯身下来搂抱住她,面贴着她的面,声色诡异的温柔。 「九洲瑶台仙宫已经布置好了,你搬过去住吧,你身子不好,需要静养,那边清净少人,不会有人惊搅你的。」 第51页 他在她唇上落下颇缠绵的一吻,继而轻声道,「快些养好身子,朕与你的下一个孩子,朕会半刻不离陪护在你身边,绝不会再有今日的意外了。」 他刻意将「意外」二字咬的沉重。 虞扶苏听闻他的意图,惊的唇瓣嗫嚅,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良久,她才攒劲奋力推了他一把,眸中满是悲愤。 「陛下想做什么?想把我当禁/脔关起来吗?」 她身上根本没什么力道,推他那一下子也显得软绵绵的,非但没推搡开,反被他纠缠愈紧。 虞扶苏痛苦的闪避着他的亲密贴近,痛声道: 「陛下如此做不如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他注视着她的眼眸里也染上了悲伤落寞,眼底一片惊红。 「朕怎么会杀你呢?朕只想你好好留在朕身边而已。」 说着,他抚上她远山秋水般秀致的眉眼,缓缓问道: 「可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乖乖听朕的话呢?」 「朕分明说过我们重新开始,说过顾好你腹中的孩子,可你偏生要逃,偏生把孩子……」 「你逼朕的!」 「虞姬,是你逼朕的!」 「分明是你在逼我!」或许是太过愤怒,虞扶苏身上忽不知哪来一股力道,生生将帝王推远了一些。 她接着抬手,甩了他一巴掌,道:「别碰我!别碰我!」 「你别再逼我了!」她看着打了他的那只手,渐渐小下声来,「我无法爱你,更不想再为你生育子嗣,你放过我吧。」 帝王抬手摸了下微痛的左颊,双拳攥得死紧,眸中乌沉沉的,如骤雨过处。 他紧咬牙根,阴恻恻道,「朕知道你为什么。」 「虞家已成一堆死人了,在你心里还如此重,你信不信,明日朕就将虞谦和等人的尸骨掘出来,炼成灰烬,往风中扬了?」 他疯了!已然不可理喻。 虞扶苏心中绝望,以手掩面,泪水沿着指缝无声滑落。 压抑的声音自口中传出,「陛下非要将我逼疯吗?」 她抹了一把泪水,忽而抬头盯住帝王,眸中也染上恨意。 「我若疯了,要么杀了我自己,要么……」 「杀掉陛下你!」 他惊怔一瞬,随即疯狂大笑起来,许久许久,笑声才逐渐停息。 「很好。」他笑着道。 「不过你要寻死还是要杀朕,都得到你为朕生下皇子以后。」 他寻觅她的腰肢,紧紧勾住,叙情话一般说着荒诞的言语。 「等你生下大越的太子,要疯要死,朕都陪你。」 「你说好不好,虞姬?」 …… 公主府内,此刻长公主已在床上躺了三日之久,她心中闷堵着一口气,说什么不肯下床。 当日她去南熏馆找虞扶苏的麻烦,反被赤焰折伤手腕,摔在地上疵出老远。 自陛下登基以来,她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当即从地上爬起来去找陛下,准备跳闹一番,让陛下惩治这个大胆的狗奴才,最好是杀了她。 未想到,陛下对她避而不见便罢了,还把跟随她的君扬寻了个错重罚了几十板。 其中的警告意味很明显,别动他的人,否则,她喜欢的君扬将命不久矣。 长公主气得砸了手腕上一对玉镯,怀忿带受伤的君扬出宫,没想到,半道又遇上一个死冤家。 这个公孙敖,不仅手握重兵,还在剷除虞氏一党中立过大功。当年,她为了陛下,曾与朝中几人有染,其中就包括这个公孙敖。 这些年,陛下渐渐揽权于一身,她也就与那些个男人断了关系,唯有这个公孙敖,仗着势大,和她一直不清不楚藕断丝连着。 公孙敖在半道截住她,笑的暧昧又挑逗。 「许久未见长公主,容姿越发娇盛了,明夜臣在家中略备薄酒,请公主过去一坐。」 被拒绝之后,公孙敖面色难堪,攒着怒气冷哼,忽瞥见在旁的君扬,眸中若有所思。 片刻后,又寻了个错处,吩咐僕从将君扬痛打一顿,而后扬长而去,她拦都拦不住。 眼见心爱的君扬被打的站不住脚,连番受辱的长公主回到公主府便气倒了,在床上躺了三日,这口恶气就是抚不顺畅。 有人打帘进来,长公主以为是婢子又送膳进来,冷怒着叫她们滚。 「公主。」 却是一道清越好听的男声响在耳边。 长公主骤然抬头,原本蹙紧的眉尖渐渐舒展开来。 「君扬,你怎么来了?你的伤……」 「你快回去躺着!」长公主心疼不已。 君扬搬了张凳坐在长公主床头,搅动手中的糜肉粥,轻声回应道: 「奴已经没事了。」 他舀起一勺稠粥,递到长公主唇边,温声哄她,「公主,吃一口,把这两日减的重尽数补回来了,奴才能安心。」 长公主闻言即笑,张口含住汤勺,把一勺肉粥咽了,才嗔君扬道,「我的好奴儿,你这般惦念我呢?」 君扬笑道,「只要公主还要奴一日,奴的心只在公主身上。」 长公主闻言,忘了这几日的忧愤,眼中只剩蜜意柔情。 「君扬。」她轻轻唤道。 君扬低垂着眼眸,似掠过一声嘆息,接住长公主递向他的手,幽幽道: 第52页 「公主若心中也有奴,便当是为了奴尽早下床来,公孙府上,还等着公主过去赴宴呢。」 长公主闻言一怔,眼中柔情渐消,甩开君扬的手,「君扬,你……?」 君扬搁下碗,俯跪在地上,直面长公主道: 「公孙敖或成下一个虞谦和,这等张扬无忌,陛下必不容他,动他是迟早的事,只是现下处理起来或许尚觉棘手。」 「昔日有人曾受□□之辱,公主虽是女流,也曾为陛下忍辱负重,既昔日忍得,今日也当应对从容,万不可为了一时喜怒而尽弃前功。」 长公主道:「可我今日心中有你……」 君扬忽而再次抓握住长公主的手,「正因如此,公主才非去不可。」 「公孙敖已经盯上了奴,公主推拒之下,他恼羞成怒奴恐怕是凶多吉少,不然,公主就放奴离去吧。」 长公主慌了,起身搂住君扬,「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君扬也将长公主抱在怀中,一字一句道: 「奴也希望日夜陪伴公主身侧,却不是以这样卑贱的身份,奴想像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拥有公主。」 看着长公主面上染开的红晕,君扬侧脸在她耳边絮语几句,随即眼中浮现狠戾杀意。 「奴只要一个机会,奴一定会混出个模样来,届时,奴会亲手砍下公孙敖头颅,捧到公主面前,再堂堂正正求娶公主,风风光光迎娶过门。」 长公主越发紧的搂住君扬,手游移到他腰间,一把扯开他的系腰。 君扬从善如流,将长公主一抱,送卧在妃红帐幔中,一路抚触往上,另一只手也松了亵衣,往前去凑。 长公主又担忧的伸手挡住,蹙着眉问,「你身上有伤,能成吗?要不……」 君扬扬唇一笑,拉开长公主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笑了句什么,蓦然尽身奉送。 长公主未说完的话只化作喉间半截短促的尖音。 紧接着,便只听交叠人声以及盈耳的摇曳之音,如昏梦中一首旖旎歌谣,在空殿中间或不停的响动。 强势如长公主,此时也只是男子热切下,早已柔化的一汪水波而已…… …… 虞扶苏被关在这座水上华丽的宫殿里已经近三个月了。 宫婢又换了全新的一批,她一个也不认识。 只是每日盯着她盯得尽职尽责,尽心尽力。 她不过闷了,想出来走动两步,她们就大惊小怪,恐怕她要投水自尽。 虞扶苏不理会惊慌失措的宫婢,坐在殿前玉阶之上,目色寂寥的望向一湖碧水。 远方湖岸处,是柳下系缚的一排兰舟。 分明跳上兰舟,就能离开这座水上囚笼。 可兰舟就在眼前,她要的自由无拘却渺如云烟。 这两三个月,他偶尔出现,太医却频繁往来,可这几日,太医渐渐来得少了,她知道,他……要来了。 是夜,他果然踏着细碎的星光,乘小舟飘然而至。 虞扶苏看见他,冷淡的转身回殿。 他伸向她的手僵直在半空,掬了一捧空明夜光,狠狠压在身后。 虞扶苏进殿之后,也不说话,只是素手拎着一个小酒壶,坐在桌前闷声饮酒。 他见状,命人上了几碟小菜,摆开在她眼前,她看都不看一眼,依旧寂然举杯。 因沾染上酒意,她雪净的面靥微浮红潮,本是清澄的秋水眸中也漾开缠绵的漪纹,红唇微微濡湿,在明殿晃目的灯烛下,光泽莹动,诱人採撷。 只是如此良宵美人,灯影里的佳人却一身寥落,宁肯贪图一醉,不愿长醒侍君。 端坐对面的帝王目不转睛将她望在眼中,心头一时空落,一时酸楚,一时爱欲交杂,一时恨意幽盛,最后烧灼成一团不知名的烈火。 他猝然起身,夺下她手中酒壶,将她身上锦衣撕开,手沿着坟起的圆柔一路往下,带出热灼的火焰燃烧不尽。 虞扶苏只顾着那壶酒,趔着身子去勾壶耳,似醉意朦胧,口中只道: 「我的酒…还未饮完…我的酒…」 帝王先她一步勾住壶身,将壶盖一揭,仰头将壶中残酒一饮而尽。 酒壶被扔在地上,不甘的悲响几声,最后偃于平静。 帝王微微一笑,目色中也带了几分迷离的温柔。 「喝完了,虞姬,与朕到榻上去…」 他说着,拦腰抱起虞扶苏,往殿阁深处那方水色纱帐而去。 大约半刻钟后,虞扶苏从纱帐中掀帐下榻,快步步出内殿。 她面上还残存着红晕未褪,然神色清明,与对面而来的一道身影相碰。 那高挑明艷的女子微微顿步,在她耳边轻声道,「真的不后悔?」 虞扶苏瞥她一眼,压低声音,声色平淡。 「冯意怜,快去。」 贵妃「咯咯」笑了两声,「好,好,我去。」 她莲足轻移,款步往纱帐中飘去,身上浅香久而未散,与虞扶苏身上味道无半分相斥的融合在一起。 虞扶苏在原地立了片刻,隐约听到内殿深处传来的暧昧喘息,她淡淡抬眸,头也不回的离开这间殿阁,往另一间小殿而去。 而在今夜过后,贵妃也大概率会怀上龙嗣。 第27章 九洲瑶台仙宫共沉沦。…… 「这个给你,你找机会替我给贵妃捎句话。」她摘下耳上一对明珠耳坠,塞到宫婢手里。 第53页 见宫婢面上惊慌,她微微笑道:「不是什么要紧话,不过是想感谢她一直以来对小公主的照顾……」 她知道,这些宫婢会定时到毓庆殿,向毓庆殿的君王报告她的状况,她只需要找人和贵妃搭上一句话,贵妃会来找她的。 果然,在一个阒静夜晚,贵妃悄然而至。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找人莫名其妙主动捎话给本宫,说吧,你想干什么?」 贵妃一双狭长微挑的眼眸落在她面上,悠悠开口。 她直截了当问贵妃,「你近来可有近身服侍过陛下?」 贵妃神色一瞬变得十分玄妙,眸中慵懒之色化为凌厉。 「虞扶苏,你刻意找本宫的不痛快是不是?」 她若有所思,随即道:「你与陛下的事,我也不尽清楚,我只同你说一件事。」 「如今,陛下焦急男嗣,以传袭大越江山,后宫中只你我二人,不论怎样想,你都是最该担此重责的人。」 贵妃一愣,随即呵笑一声,微微恼怒,有些嘲讽的看着她。 「如此重责,陛下都没找我,你这个废后倒是为大越为陛下尽心。」 她不在意的轻笑,「冯意怜,我们两人大可不必拐弯抹角,冷嘲热讽的,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就好了。」 「呵呵,我自然是愿意的,我怎会不愿意呢?」贵妃挑眉笑的美艷。 「那好,那我们便……」 她附在贵妃耳边说了几句。 贵妃听后,似淡淡出神,眼中意味不明,良久才自嘲般说道: 「想不到我冯意怜今日也要用如此下作手段……」 「就算我成功怀上男嗣,可朝里那帮老东西又怎肯闭嘴,让他顺利登上储君之位?」 冯意怜婢女出身,且随陛下逃离尹桑时,为了不拖累陛下,坚持让陛下先行,不必管她。 她落在最后,被尹桑的追兵追回。 后来,陛下成功回国继位,其后两年渐渐掌权,便迫不及待向尹桑国主施压,逼迫尹桑送冯意怜回来。 尹桑国无奈将冯意怜送回,只是令人意外的是,冯意怜彼时已有数月身孕。 陛下将冯意怜接回身边,亲手给她端了一碗落胎药。 那时,所有人都认定陛下对冯意怜有情,她也这么认为,所以,一直都有替陛下纳冯氏之意。 毕竟,她从未想过父亲和姑母会输,倘若虞家大获全胜,必会使她和陛下分开,陛下本也厌恶她,她也未曾倾心执着于陛下,分开便分开了。 可冯意怜于陛下是不同的,若那时她能劝动父亲留陛下一命,让他和冯意怜自在远走,依偎陪伴,便就做了她所能做的所有了。 谁曾想,一切都和她设想的全不一样。 如今贵妃或许虚担着君王女人的名头,而她这个罪臣之女,废弃之后,却每每被逼迫,如他的禁/脔一般,做着她不想做的事情。 倘若和贵妃一道设计,使贵妃有孕呢? 她知道贵妃定然心愿的,所以将她找来。 不论是什么情,贵妃在陛下心里定有一席之地的,不管陛下情不情愿贵妃为他生育子嗣,可一旦贵妃有孕,陛下他也只能认栽罢了,她却不信陛下这次会再亲手端一碗落胎药给在心里地位颇重的贵妃和自己的亲生骨肉。 这样的结果,才本该是最适合他们三人的。 至于陛下察觉真相后,是雷霆大怒还是要杀她泄愤,也都无所谓了。 对于每日如斯屈辱的活着,又求死不能的人来说,死真的是一种恩赐和无上解脱。 而贵妃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即便她怀有陛下的长子,陛下的态度倒还好说,朝中的一张张利嘴便就难堵了。 出身和曾经有孕之事,是朝臣眼中伴随贵妃一生无法抹去的污点,势必连累她所诞子嗣,若她诞下长子却不能顺利继位,这个孩子必定下场凄凉。 歷朝歷代,长子与嫡子最遭人忌惮与妒恨,贵妃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依照贵妃的性情,既然选择与她合计谋事,一但生下皇子,她势必要把皇子推到最高位。 她看着贵妃,眼神是澄澈真挚的,「今后如何就要贵妃娘娘自己去思考绸缪了,娘娘天资聪颖,必有良策的。」 贵妃也盯着她,闻言勾了下唇。 「那你呢?你要的是什么?」 「请娘娘给我副绝育的药吧。」她慢慢道。 「若今后还有离宫的机会,也请娘娘助我一臂之力。」 贵妃面上有明显的诧异之色,细细打量她半晌,忽然厉了声色。 「相较于让你出宫,本宫更想你死。」 她无谓轻笑,「贵妃请看看这座囚笼,我与死了有何分别吗?」 贵妃不说话,神色有些复杂,过了许久,才望着华丽的宫殿,少有的正色道: 「你多少不知好歹了,若陛下肯为我专门造这样一座宫殿,我也肯为陛下主动踏入,永不出来又如何?」 她觑向贵妃,「贵妃一点不像如此温驯乖顺之人。」 贵妃也转头看她,「你也半分不像那样桀骜难训之辈。」 …… 虞扶苏回想起和贵妃的碰面与私下合计,她坐在小殿中,另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这是「息香引」的解药,她方才饮酒不多,因而药效发力的慢,此刻才觉微微目眩和隐隐灼燥。 第54页 举杯饮下一口,欲再饮一杯,殿外的风忽撩起窗边的绉纱,纱影浮动,在映射进来的惨澹月光陪衬下,越发飘然诡异,形如魅影。 身后忽笼下一片暗影,高大沉闷,当头压下来,虞扶苏似有所觉,心中一颤,手上酒杯「咣当」落地。 遽然回头,帝王正立在她身后,幽潭一般的眼眸一错不错落在她身上。 他直挺挺站立如松,一半身形沐在冷银般的月辉下,一半匿藏于不尽的幽暗中,身上垮垮松系一件如水长衣,腕上有伤,顺着修长指节嘀嘀哒哒往下淌血。 他面浮的潮红未褪,声音更是隐有喘/息的低沉暗哑,他俯下身迫近她,声线平缓却隐有毁天灭地之感。 「朕说过你只用陪朕那一次就可以走了吗?」 虞扶苏在他与桌案之间,进不了又退不得,干脆将眼眸一阖。 「陛下想怎样?」 他不答,只将一只手伸向她,五指穿插于她云发间,轻轻托住她后脑,继续问她: 「你将贵妃引到朕床上是什么意思?」 虞扶苏道:「没什么意思,我累了,换个人服侍陛下,她也是你的妃嫔,为什么只该我受累?」 帝王面上忽地盛怒,五指骤然收紧,虞扶苏只觉头皮揪痛,她倔强地咬唇,不肯痛唿一声。 帝王见她执拗模样,更是怒海翻波,声嚼冷冰,一口牙几要咬碎。 「你将朕当成什么人,由你这样糟践?」 「和朕做此是受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不止,状若疯魔。 大笑之后,手游移到虞扶苏耳后,捏着那一点柔腻雪肌细细抚摩。 「躺在下面不动都直喊累,你还有何用处?」 「不若这样,你送朕一壶好酒,朕也赐你一样好物,朕保证你会心潮激湃,再不觉疲累。」 他话音落下未久,忽有一道墨影闪入殿中,将一个小锦盒呈交到他手上。 他推开锦盒,将里面那粒小小的红丸捏在指尖,又撬开她唇齿,将药丸丢入她口中。 丸粒入口即化,慢慢随一点涎水滑入喉管深处。 不过半刻,虞扶苏只觉起火一般,血管下流淌的热液如窜动的火苗,在身上每一处角落点燃,肌肤变得异常敏觉,偶尔撩起的微风从上轻轻擦过,都会惊起微栗,双腿软绵几乎站立不住。 本是一朵栀子,洁白盛放于枝头,端庄秀美,此刻却染病一般低枝卷叶,娇柔不胜风露。 而帝王施施然搭腿坐在桌边,慢饮桌上那壶解药的酒。 他面上霞色渐褪,唿吸已稳,只是左手手掌上血淋淋一片,看着有些瘆人。 他冷眼旁观虞扶苏的异样,面上愈加冰寒。 直至慢悠悠饮完那壶酒,他抬腿起身,神色冷漠的大步朝殿外走。 经过虞扶苏身边,也丝毫未理会她。 而那道美丽身影终于主动贴近上来,从身后环抱帝王腰身,面颊隔着一重薄衣,紧挨他宽阔的嵴背,吐息绵长而焦灼。 帝王冷笑一声,狠狠拉开腰间环绕的玉腕,不回头的继续往外走。 女子身影再追上来,帝王再推开,朝前走了几步,却是转过身,神情有些轻蔑,静等那倩影再缠/绵贴上。 那身影果然再动步,帝王胜券在握,只等她贴上来后对她说些轻慢嘲讽的话,以泄心中半是滚烫半是冰凉喧嚣不下的恨意。 她却出其不意,直直绕过他,往殿墙上重重撞去,好在,虽是看着狠,终因她身上软绵绵的无力,未酿成惨祸,只是额角红了一块,映在雪白肌肤上分外显眼,揪人心肺,惹人疼怜。 帝王看着虞扶苏额角红印,终于又被激到,也慢慢红了眼尾,他朝虞扶苏缓步走过去,发狠拽住她腰间系带,带她往地上倒去。 虞扶苏已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感受,她的意识告诉她快快远离眼前的男人,身体却在叫嚣着对他的渴望,她渴望他紧紧拥住她,给予她温柔和抚慰。 或者说,她想要的根本也不是他,只是一个异性而已。 她的意识隐隐控制不住行动,主动朝他贴近过去,遭他接二连三的拒绝,已是耻辱至极,可她竟还想…… 她只能狠狠抠破掌心,趁寻回一丝清明之际,朝殿墙撞去,自小接受的教养与礼义廉耻驱策着她。她绝不能如此屈辱丢脸,即便她是受了丸药控制。 他却扑过来,将她拉倒在地。 两人在地上摔滚一圈,帝王仰面在下,怒焰灼烧的双眸钉在怀中女子身上半晌,忽浮现一抹怪异微笑。 他眼波渐趋柔缓下来,似水如勾,撩挑于她,眼下朱痣更添一丝别样的绮丽。 他勾住她的手指,落入长衣,带她随他游弋。 一迳自有绝妙景致,玉色温盈,梅红草萋…在这方绮色里渐次迷失,直至被绊住,虞扶苏才似悚然惊醒,惊怔欲离,却被他一把覆住柔荑。 她恼恨盯他。 可已搅浑一顷澄明水光的眼眸里又夹带着茫然无力,挣离不脱之下,纤纤细指只能无意识扣紧。 他亦不得好处,疼得嘶声顿气,横眉冷眼斜她。 那微有颤意色泽丰润的唇落入她眼波,再度沖毁防御堤筑,令她不自禁俯低,朝那抹浓色贴近。 他欣然接受迎凑,一时鸾凤嬉逐,蹁跹不休。 第55页 似夏日炽风过处,捲起扑人热浪。 她急欲沉浸熨帖凉爽之中,可究竟是名门闺秀,忍至极致依然勉力维持最后一分自矜,不愿有更浮挑的举动,只盼望着他能主动些,予她解救。 他却残忍待她,一边肆意亲近,一边闪身迴避,宁肯彼此折磨,就是不肯轻饶原谅,予她个痛快实处。 她几欲死去,伏在他身上小声呜咽不止。 他冷眸微抬,看她痛苦,眸中浮现一丝快意,胸口又是闷痛又是畅然。 「虞姬,朕去找贵妃如何?」 怀中的人更加抱紧他,在他胸口摆头。 「和朕这样不是很难过吗?」 再次缓缓摇头。 「你要朕吗?」 点头。 他却不满意似的,「虞姬,朕要你亲口说给朕听!你说!」 「要。」 她闷闷的声音从他胸口传出。 继而微微抬头,泪眼凝睇着他,又慢慢唤他:「陛下…陛下…」 见他依旧不为所动,她忽然抬手,直往自己身上最痒乱几处抓去,唇角也有一线血红流溢而出。 帝王一惊,忙拦下她手臂,锁住她纤腰,身体摆正,骤然一送…… 他怜她惜她又不忘贴耳挖苦,「虞姬,你看看你这副样子……」 浮于半空的魂灵被拖曳而下,空寂的心田被抚慰填平,漫山桃夭,蝶戏蜂乱,玉溪水潮,隔岸花香…… 空明月色打在空地交错的人影之间,照在刺目的血红伤处之上,似在观摩这场伤人伤己的沉溺之欢,爱夹杂着恨,甜掺糅着苦…… 又兼一道狂浪拍下,将两人打得透湿,浪花卷裹两人上岸,似搁浅一般伏在地面惊喘不定。 帝王将已无一丝力气的女子紧揽怀中,手沿着她身上每一处细细抚过,玩味道: 「你不知道吗?男人一生只会把一个女人如镌刻心口一般深深铭记,朕识得你身上每一处,能辨别你身上每一种味道。」 他的神情好似在告诉她,把贵妃送到他身边的做法是多么愚蠢。 一生铭记一个女人,这……难道还算她的福分不成? 虞扶苏无力夹杂着愤恨,缓声问道,「那贵妃呢?」 他盯紧她的眼眸,「朕和冯意怜从未……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而已。」 「那你父皇呢?」虞扶苏又问。 众所周知,先帝喜爱过很多女人,与他口中一生一人全不搭边。 帝王有些恼怒,未退的身子又缓动起来,撩起虞扶苏鬓髮,凑到她耳边责怪她胡搅蛮缠。 虞扶苏身上残余的火烬又轻易被他燎燃,干脆恨恨将眼眸一阖,不再多言。 在被攀升的热焰吞噬之前,忽被他一个翻身紧紧压在地面。 低哑之音响在耳边。 「今日便小惩大诫,从今往后,你若再敢轻贱朕,朕定给你好看!」 「还有,朕要你也好好的记住朕,能一瞬识得是不是朕到了你身边。」 …… 次日醒来却在床上,帝王早不见了身影。 虞扶苏想要下床,不过略一动,身下就撕开一般的疼。 她拗着心底与自己的一口气,坚持下了床,跑到殿外,站在栏杆边。 就这么跳下去,仔细一想却与懦夫何异?何况,她在这世间还有些眷恋,可若苟活,时时受他侵犯,她心中的廉耻观和底线渐渐的该拉低到何处? 想到此,她再往前一步,已立在台沿,正在跳与不跳间踌躇不定之时,忽觉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整个人从高台往下跌去。 那些对她立在高台边习以为常,渐渐放松了警惕的宫人们都一下慌了神,胆战心惊嚷起「救命」来。 第28章 狗子被逼选美人?…… 初冬的水已有些刺骨之意,虞扶苏一头扎进水里,瞬间被冰冷的寒气和无际的水波包围吞没,往湖底深处坠去。 虞扶苏只觉可笑,她曾多次真真切切动过投水轻生的念头,都不能成功,如今好不容易犹豫这一次,却不知谁这么恨她,竟在后面推了她一把,她纵算死了,也是个不明不白的屈死鬼,连谁害她的都不清不楚。 总不至于,是风把她刮下高台的吧? 心里虽憋着一股子闷气,却也无可奈何了。莫非今日,真要殒命此处? 正当想时,忽有一道高挑身影也一跃纵入湖水中,迅速朝她身边游来,将不断往下坠去的她捞起。 虞扶苏在水波中看清那冷漠的眉眼,竟是陛下身边的血卫赤焰,她与这赤焰有过几次交集,不过,她似乎总是对自己抱有敌意,虞扶苏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赤焰捞起虞扶苏,并不急于把她带出水面,而是冷眼静静觑她,旁观不会闭气的虞扶苏在水中的狼狈模样。 直到虞扶苏意识将迷,以为赤焰并不打算救她,只想看她落魄死去的时候,却被赤焰勐力一提,与她一起浮出了水面。 虞扶苏喉间剧痛,眼睛也疼,拽着赤焰咳了一阵,忽脑中画面一闪,恍然回忆起什么。 梁太医一事,那一次,她跳水后,不也有人把自己提出水面再按回去,仿佛对自己恨之入骨吗? 那一日的情景与今日何其相像,以致虞扶苏不由自主将两次落水,救自己却又仿佛根本想让她死的两道身影慢慢重叠。 她骤然抬眸问赤焰。 第56页 「方才该不会是你推的我吧?」 赤焰不认承却也不否定,只寒着一双墨瞳: 「不是想死吗?那你何不干脆一些。」 虞扶苏惊讶地看着赤焰半晌,渐渐的,眸中讶异转为好奇。 身上虚脱无力,虞扶苏干脆伸臂缠上赤焰细瘦的腰身,倚靠在她身上,唇畔浮起一丝柔软笑意。 「赤焰姐姐,你为何这般厌恨我?」 对于虞扶苏的靠近,赤焰表现得十分抗拒,冷言对虞扶苏说道: 「放开!」 虞扶苏道:「可我真没有半分力气了。」 赤焰似剜了虞扶苏一眼,提气带她飞出水面,挟她进殿,将她狠狠摔在床帷间,捞起被面甩在她身上,一气呵成。 之后,她寒着眼飘然离殿。 虞扶苏望着飘远的背影,眸中浮现思索不解之意,却被蜂拥赶到围凑上来的宫人打断,不了了之。 等换好干软冬衣,斜倚床头裹紧绸被,终于不再打冷颤时,一片银灰袍角也随之收入眼底。 他面上有些浮怒,面色隐隐发青,唇线绷的又直又紧,大步朝她跨过来时,含忿的质问也脱口即出: 「你究竟要闹到几时!?」 「殿中下人是如何做事的?连个人都看不住,朕的宫中不要此等废物,墨冰……」 听他又要惩戒下人,虞扶苏一把拉住帝王手臂。 「是我自己要跳的,与她们有何干系?饶使她们生着三眼五耳,三头六臂,还能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落在我身上不成?」 「只要我想,我就一定能寻着机会。」 帝王闻声更怒,反捏住虞扶苏皓腕,一圈圈收紧,似恨不能将内里骨骼都捏碎成灰。 「朕前朝政事扰心,你也不肯让朕得半刻安宁吗?」 虞扶苏疼得咬唇,回他,「陛下放过我,自得安宁。」 他见她唇色咬的发白,卸了些力道,面上却是冷笑。 「放过你?」 眸中那点冷意化为玩味之色。 「这样有志气,这样不情愿,那昨夜为何还要死死缠着朕不让走,想用朕便用,用完便撒手无情是不是?」 听他提昨夜,那一幕幕过图画似的萦绕脑中不去,虞扶苏敛眸吞恨。 「陛下少提那点卑劣伎俩。」 帝王听后,讽声一笑,「你也知卑劣,却是不是你先用到朕身上?朕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虞扶苏一时无话,久久之后,才低声道:「你逼我的。」 「谁逼谁的!?」帝王声线忽提,迈腿上榻,目光沉沉压视。 「你乖觉些,好好跟着朕,朕何必如此?为何偏要忤逆?」 「朕爱你护你还不够吗?你还要什么?到底还有何不满意?」 虞扶苏轻嘆,「是啊,陛下手握无上权力,容貌又是万里挑一,又肯为我费心思,我在这宫殿里用着锦食,穿着华衣,高床软卧,好不惬意。」 「不就是少了半点自由,不就是献出一副残躯,这也是我的福气,我到底有何不满意?乖乖做你的笼中雀不就对了?」 听她说得嘲讽,帝王面上难看,神色阴郁。 却听虞扶苏又道:「不过,在我回答陛下之前,陛下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几年前,陛下已经坐着帝位,又立我为后,我长相也看的过眼,性情也算柔和,就算陛下实在不喜,我还比陛下更大度些,允许陛下广纳妃妾,不醋不妒,陛下何不只拥着富贵美色,甘心做我父亲的手下傀儡呢?想必一个毫无权势的君王,父亲也不会在意,你将享受一生安乐。」 「可你为何还要奋起争权,逼杀我父,折辱其女……」 帝王听着,面上已是一派沉暗,眸中血丝连成一片惊红。 他倏忽将虞扶苏按倒在软被间,紧扣她腰线处,只横一只手臂便令她动弹不得。 「说得好!这张嘴倒是愈发伶俐不饶人了。」他狞笑着赞嘆,「所谓成王败寇,你如今除了乖乖做笼中雀,又能怎样呢?」 「除了臣服顺从于朕,你还能怎样,虞姬?你该怨该恨的人不是朕,而是你那无用的父亲!他活不下去,护不住你,你落在朕手中,情不情愿都合该如此,朕难道还要供着你求着你,等你降下你那飘在云端的心意不成?」 他的手沿曼妙身姿游过,止不住的伤害挖苦,「你该庆幸朕对你尚有几分薄兴,还能做做朕手下的玩物,不然,就沖你性虞,你落个什么悽惨下场你自己也早掂量的清楚。」 说到此处,他刻意不怜惜的捏紧手指,眼见她惊喘一声,以手抵唇,报復的快意在胸腔疯长。 她以口为刃,让他伤,让他痛,他势必让她更伤更痛。 指尖略轻佻地掠下,他眸光轻慢的觑着她。 「连秦楼倌儿都有讨客欢喜的自觉,你身为朕的金丝雀,今夜便好好躺着等朕,使尽你的功夫,若让朕舒畅开怀了,朕或许会发次善心,放你出去走两步。」 见她阖着眼眸,半偏首,一副不睬他的样子。 帝王眸中邪火一蹿,勐推了一把她的肩头。 「今夜穿丁香色小衣,朕喜欢,听到没有……!」 …… 魏东临见帝王阴着一张脸出仙宫,不由捏了一把薄汗。 陛下今早朝堂之上,为虞娘娘的事,受了谏官责难,兼有不少朝臣附和发难,陛下正是心情抑郁,这是又在娘娘那里受了什么气?脸沉的黑云一般。 第57页 魏东临默默跟上帝王步伐,悄悄嘆一口气。 今早,外直谏就陛下筑造九洲瑶台宫一事,痛陈此举劳工伤财,耗费国库,动摇根本,而内直谏趁机提到仙宫里住着的美人。 这下,金殿之上霎时炸开了锅一样,朝臣你一言我一语,久久偃静不下来。 还是陛下的舅舅李元容李大人揭露某些起闹官员的短处,海陵王也站出来为虞娘娘说话,朝堂上的哄闹才渐渐止消。 不过,朝臣们又议论起另一桩要事来,陛下如今已二十有五,后宫空阔,后位虚悬,尚无男嗣可承大统,长此以往,令人担忧。 朝臣纷纷表态,自家有适龄女眷,可充后宫,陛下淡漠不理,眼看已掀不起什么浪潮。 此时,公孙敖大人站出来,带头坚持献女,大有陛下不敞开后宫之门便不依不饶之势。 有人一出头,朝臣们也纷纷强硬起来,李大人这次却凤目微挑,好整以暇兴味旁观,海陵王也讷讷着不再言语。 一直未开口的陛下却猝然挑起一抹薄笑,开口道:「甚好,既卿家都有好女进献,不若朕晚间开次夜宴,卿家之女尽数送来,尽展才色,便朕挑上一挑。」 虽把个官家女眷似戏子优伶一般在宴上挑来捡去,多少有些辱人之嫌。 那些清傲的,自不肯再送女来,但少不得有那些喜爱攀权附势的,或粗蠢品不得其中轻慢意味的,真把个人送到了陛下眼前。 陛下自饮着杯中酒,对殿中妆面一新,身姿窈窕,或歌或舞或吹或弹的一众美人,眸都懒抬一眼。 朝臣们自然看清了陛下的态度,面上多少都有些不忿。 尤其是公孙敖,牵着他堂妹跪到陛下眼前,试问陛下圣意。 陛下答了句「尚可」,随口指道:「便赐予海陵王为妻吧。」 一句话,既惹怒了公孙敖,也吓到了海陵王。 海陵王忙不迭下跪,有些哆嗦道,「臣不敢高配贵女,请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看向海陵王道:「你一个王爷,年已三十,连个正妃都无,你是想让人笑话你呢?还是说道朕呢?」 海陵王急得面上虚汗,「臣有妾室相伴一生足矣,求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眸色深深,落在海陵王身上许久才挪开,转向公孙敖。 「海陵王不喜,卿领回自便吧。」 公孙敖咬着一口钢牙,气哼一声。 「臣之妹是献与陛下的,陛下不喜,赐她一死就是,即便臣领她回去,她还有何颜面再存身于世?」 这分明已成了逼迫,一个臣子仗权胁迫君王。 帝王忽而亲身走下玉阶,步到公孙敖面前。 却是低头对着美人,声中有淡淡的怜悯温柔。 「听到你兄长的话了吗?那朕便就……赐你一死吧。」 说着,抽过公孙敖腰缚的长剑,直插美人胸口。 深红的血色蜿蜒了一地,帝王踩血回到高坐。 目光朝盛怒的公孙敖压下,声色寒薄,道: 「若还有谁觉得无颜领回家中的,朕准赐死,诸卿自行动手罢。」 殿下自是噤若寒蝉,无人吱声。 帝王睥睨往下,蔑笑不止。 「尔等权术比之虞谦和如何?家中女眷姿容比之虞氏女又如何?」 「尔等,尚不够格!」 …… 帝王来到仙宫之时,满携一身酒气。 他捞过虞扶苏,也不多说话,更没有多余的抚触,便是直步主题。 虞扶苏痛的眉头深凝,见他面色不豫,力道发狠,推搡道:「陛下,你醉了!放开……」 他捏住她的手指,兇狠道:「朕没醉,与朕说说你与海陵王的事……」 虞扶苏一时气怒,「该说的我都说过了,陛下还要听什么?」 「我没什么要说的了。」 她的态度换来他更勐烈的「回礼」。 好久,他才放过她。 阒静深夜里,虞扶苏摸索小半晌,终于拿到一个锦盒,悄声打开,捏起其中一粒小药丸,放入口中。 而这一盒,正是贵妃给的绝孕的丸药。 第29章 小太子来得太惨烈。…… 自朝堂上海陵王略为虞扶苏说了几句话,近几日,宫中旧事重提,谣言四起,有关海陵王与废后的那段前缘与两人关系的猜测和私下议论就没有停止过。 这洛京,海陵王怕是待不长了。 虞扶苏深居九洲瑶台仙宫,自然不知这些谣传。她只听说,自那夜之后,贵妃被降了位分,想必她心中气的不轻,不知有没有后悔与自己这次失败的合作。 好在,贵妃带给她绝孕的药还好好留着,不曾被人发觉。 虞扶苏每到深夜,才会悄悄摸出来服用一粒。 这药,贵妃给了她两盒,一盒是一个月的用量,按照贵妃之言,此药性缓,会慢慢作效,致女子终生不孕,不似那些勐药,伤人根本。 虞扶苏自然不会傻到贵妃说什么便信什么,可换到贵妃的立场去思考,她愿意相信,贵妃给她的,不是一盒毒药便就是绝孕的药。 而这些日子,陛下隔二岔三来此,拉她敦/伦两回,她也懒再耗无用之力推拒,反正又不会成孕,怎样都随他去了。 且每看他到至要关头,紧绷着身子,汗水淋漓,如此沉浸卖力,倒不知是谁服侍的谁了?这样想着,心中反而添了几分奇异的畅意。 第58页 而她表现得越平和顺从,他也日渐收敛了躁郁暴戾之气,越发轻柔的将她收入臂弯里,密密贴紧。 九洲瑶台宫里的生活日復一日的单调,直到这日,忽来了两个意想不到的熟人。 「王爷,小蝶,你们怎么过来的?」 小蝶极怕生,入了陌生的宫殿,一直瑟缩在海陵王身后,虞扶苏走过去牵起小蝶的手,柔声安慰。 海陵王面上有些哀伤不舍,「陛下命我即日动身回海陵,下次返京,不知将到何期?我心中放不下姐姐,本想隔岸远远瞧一眼,却见殿中似乎无人,我试着乘柳下小舟过来,竟也无人阻拦……」 虞扶苏望了一眼空空如许的宫殿,兴许,又要换一批全新的宫人了。 「姐姐,日前听陛下言,姐姐在此处过得郁心。」 小皇侄之事,姐姐千万节哀,还有,既陛下恩宠,赐下仙宫,万请姐姐想开些,暂且依顺,莫与陛下、与自己置气。」 听到海陵王提起那无缘世间的小皇子和如今被困囹圄之事,虞扶苏不愿他替自己忧心,回他道: 「王爷放心,我会缓过来的,王爷知道的,我本不是这样多愁善感的性子。」 「好了,王爷已来看过我,快请回吧。」 「王爷!海陵逍遥,何必再返京,若实在思念太妃娘娘,可请旨接太妃往海陵去住。」 虞扶苏想到帝王对海陵王的不满,心中不免隐隐担忧。 海陵王不舍的点头,「我听姐姐的,这便领小蝶回去了。」 虞扶苏微笑着点头,目送他二人。 海陵王却在转身之际,忽然回头,轻轻拥住虞扶苏,小蝶也上前,紧紧勾住虞扶苏腰肢。 虞扶苏面上有些失色,她知道这宫殿里就算没有宫人,也有君王的血卫眼线,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海陵王与小蝶美好纯净,他们三人的友谊也干净无尘,可谁又知这仅仅分别时的不舍落在那人眼中又是何等意味呢? 虞扶苏忙拉下海陵王手臂。 「王爷,蝶,快回吧。」 目送二人背影,眸中是满满的温软与祝福。 …… 帝王下过早朝,唤了太医到碧波榭中,把一只手臂递向太医。 太医捋着鬍鬚按了小半刻,帝王面上有些阴沉的问道:「朕身体可有异样?」 太医「嘶」气回道:「陛下身体康健,并无异象。」 帝王又问,「那可是朕添了些年岁,有些…有些疲软之兆?」 「这……」 太医思忖道:「陛下春秋鼎盛,怎会……?」 帝王不耐的摆摆手,「下去罢。」 夜沉如水,身边的君王已是倦极,终于睡熟过去。 近来,他显得越发忧急,干脆把政务都暂挪到这仙宫来处理,只为与她厮缠一处,天一入夜,便拉她进帐,只是近两个月过去,她腹中依旧半分动静也无。 虞扶苏目中闪过一丝不明意味的笑,觑向帝王汗浸的玉容,依旧摸了锦盒出来,捡起一粒药丸吞下。 之后也是累倦,沉沉阖眸。 却不知,久久过后,身旁本该熟睡的帝王倏忽睁开了幽黑的瞳眸。 第二日,虞扶苏目送帝王早朝而去,她则迅速跑到帝王临时批阅奏章的桌案前。 昨日,他坐在案前处理政务,她不过端杯茶给他,却偶见他捏着张纸面色凝沉,微微出神。 她勐瞥了一眼时,他已回神,匆匆将纸塞回密函中,随意丢在一处。 后来,她刻意总在他面前,让他无法将密信收回毁掉,只为今早一探究竟。 倒不是她想干涉君王之事,只因她昨日匆匆一瞥,似看见密信上有海陵王三字,她心中存疑,隐隐放心不下,故而必要看上一看。 在案下一小屉里寻到了那封信,虞扶苏匆匆打开,只扫过几眼,葱指已微微颤动,指间信封随风卷落。 「奉主之命,赐海陵王送别酒一杯……王于回途中染疾病故,妾室殉夫……妾室形体有异,恐为妖物化形……」 …… 外面正落着一场鹅毛飞雪,北风肆虐。 帝王与虞扶苏冷眸对峙半晌,各自微抖着手指,将手中之物狠狠甩在对方身上。 锦盒里的药丸仅剩三粒,太医说,其中两粒是普通的避孕药,而另一粒,则是药性兇勐的绝育药,仅一粒,就可使女子终身不孕。 帝王气得倒提气,唿吸不畅,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紧。 「虞…扶…苏!!」 他似咬着她的骨头,恨不能将她拆吃入腹。 「朕杀了你!」 他一步跨近,朝她慢慢伸出手掌。 虞扶苏反而迎近他一步,眸色如殿外寒雪一般。 「你杀!」 「你连你的同父兄弟都杀,还有谁不会杀的?」 帝王目光如刀,钉在虞扶苏身上,半晌,缓缓落下手臂,背到身后。 「嬴漫归是你什么人,你这般愤恨在意?」 「告诉朕!!」他勐提声线,而外面,狂风也嘶吼着怒拍在窗棂上。 虞扶苏低低的笑,骤而抬眸。 「好,我告诉陛下,四皇子才是我喜欢的人!我本就是要嫁给四皇子的,都是你,是你突然从尹桑逃回,破坏了我与四皇子的婚事!」 「我早说过,我对你未曾有过半分喜欢,也从未想过与你一起度完此生,除却小公主,更不愿再为你添半丝多余血脉……」 第59页 「你也大可不必念念不忘莲花庙那点薄恩,莫说倒在面前的是个人,哪怕是只猫儿狗儿我也会捡回去,你只是我救济的众多苦难者中的一位,我不会记得你是谁,你也莫要把之看作特别的恩惠。」 「况我要知道你是谁,我不会朝你伸手的,而是再补给你一刀……」 帝王在她无情的连珠话语中,面上早已冻结寒川,唇上半点血色也无,唯那一双眼眸,从墨色深处洇出一点红,慢慢晕染扩散,及到虞扶苏说完,已是血红一片,兼之眼眶内有些浮离水光,仿若轻轻一眨,便成血泪。 他一笑,苍白而诡谲,深红眼眸落在她身上。 他一个字也未开口,只是盯着,那深红中的暴戾令人惊心。 一把揪住虞扶苏肩头衣料,冰冷的毫不怜惜的拖曳着她,将她往内殿深处拽去。 虞扶苏知他已疯,捏紧偷藏的一片碎瓷茶盏,勐朝他手臂划去。 他轻易躲开。 虞扶苏一击不成,闭了眼却朝自己纤柔颈项又刺下。 帝王明明可以缚住她手腕制止,他却选择直伸手垫到她颈侧,碎瓷瞬间深深没入掌心,鲜血顺着手掌溪水淌徉一般流下。 他似不觉疼痛,只微微蹙眉,再将手掌合拢,一时伤口更深,血流的更为欢快。 他浑不在意,只是笑瞧着她,诡异骇人。 血色手掌朝她伸来,把她狠狠摔在床架上,他站在床边解衣。 殿外的风雪还在喧嚣不尽,而他的钝刀也绝不收鞘,一刀一刀,割个不停,宽掌更是残忍挥下,搓出一带触目惊心的深痕。 两个来回后,他怒火稍熄,倦累撤离。 虞扶苏遽然睁眸,一把拽紧他垂身乌髮,将他扯回。 她对上他的恨眸,下颌微抬,抑着令人抽搐的痛,声音并不连贯,却也一字一句。 「谁准你走的?我未得兴!」 帝王堪堪回眸,浓夜一般的瞳仁压在她纸白的面上,勐地按紧她,又覆身下来。 一夜骤雨搅碎静湖,无止无歇。 这是一场凌迟,没有任何欢悦可言,有的只是血和伤,而两方却坚守阵地,谁都绝不轻易认输。 不知多久之后,一道血迹沿腿蜿蜒而下,也不知是谁的伤? 帝王嘶声咽气,唇瓣微抖,咬着沙哑音色,闷声问,「够不够?」 虞扶苏也回目颤声说话。 「不,你不还能动吗?」 咬破的唇,抠烂的手心,褥上的血迹,无不昭示着两人的苦难。 帝王咬牙,「好,那就再来!」 本欲再动,忽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帝王捂唇一咳,却是一滩热血顺指缝滴下。 「你……」 虞扶苏微惊,见他呕血,才知两人元气究竟伤到何种地步? 帝王却一手将唇畔血迹抹去,骤然扑身过来,重重堵上她的唇。 在这个绵长而暴虐的深吻里,一夜已尽,天将破晓。 之后一月有余,两人未再靠近彼此,直到一日午膳,忽闻到鱼汤淡淡的腥气,胃里翻滚不止,却干呕无物。 虞扶苏手指搭上小腹,心里已有七八分明了,却说不上什么滋味。 第30章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有点甜…… 春光回暖,眨眼,虞扶苏已孕三月有余。 自那一夜后,两人心中各存着一口浊气,即使照面也不怎么说话。 直到知悉她有孕,他才立在她身前,隐忍目光瞥她半晌,倏忽一把将她抱起,在臂间颠了颠,面露喜意。 满是期盼的瞅紧她小腹,鼻音有些闷沉。 「这回给朕生个皇子,下一个,不拘是什么,朕都欢喜。」 虞扶苏手臂搂在他颈上借力,耳中听见他不着边际的话,眼望他玉曜肤色下埋在皮肉间泛青的血管,内里流淌着的是年轻而蓬勃的朝气。 她忽深埋进他颈间,发狠的,紧紧啮住那一块皮肉。 心里那口怨气不完全纾解出来,怎能安生情愿的给他生子? 他是刽子手,他害了海陵王和小蝶,两个本不该搅进这场乱局的无辜人,两个本能获得永世幸福的人。 他吃痛闷哼,又不敢甩她下去,只好闭目忍耐,等虞扶苏终于吐一口气,他一摸颈子,已是满指血迹。 他把她抱放在玫瑰椅上,眸中有些阴霾模样,睃她片刻,抬指抿去她粉唇上鲜艷污迹。 「为个海陵王,你要和朕闹到什么时候?」 虞扶苏神色仍是怨恨的,「两条人名殒在你手上,你又如何做到轻描淡写?」 他俯下身凑近她,「朕自幼见惯了流血和杀戮,这等事早就习以为常。」 「何况…」他忽而捞住她脖颈,「你是朕的人,朕不管从前如何,此刻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觊觎之心再落到你的身上。」 「朕给过他机会,若非他强要巴巴跑去看你一眼,朕兴许会让他有命回到海陵。」 「你真是昏昧混帐!」 虞扶苏忽而痛骂一声,「你看过那封密信,竟还会以为海陵王属意于我?」 「我早与你说过,海陵王爱的,至始至终唯小蝶而已!」 帝王面上忽拢上两团阴云,怒沖沖的。 「虞姬,朕是君王,你口中莫要放肆狂妄!」 虞扶苏抬眼迎着他微微地笑。 「陛下是君王,自矜持重,不落凡尘,干脆立地成仙好了,还与人结什么夫妻生什么孩子?大凡人间过日子,哪离得每日磕磕绊绊,骂骂咧咧的?」 第60页 「你……」 帝王窘得面红甩袖,「朕初见你时,你分明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如今却……饶使人间过日子,你就不能与朕夫唱妇随,琴瑟相谐吗?非要每日往朕心头添堵加气?」 虞扶苏淡瞟窘怒的他一眼,启口道:「可以,我试试看。」 他倒一惊愣,怪异地看着她,面庞上有一丝惊喜兼更多的猜疑。 却听虞扶苏似是自言自语,「我也累了,闲时想来古时杨妃还入了灭她家国的太宗宫中伴君,嵇中散之子还在杀他父命的司马朝下尽忠服侍,纵然褒贬不一,可我实在是无奈之举,也不愿再折腾不休下去……」 帝王忽而靠前一步,难掩喜色,又有些置气,「你分明知道朕的心意,在朕身边又怎么无奈委屈了你?」 虞扶苏不欲再与他分辨下去,掩口闷闷的不说话。 他似乎有些无措,半晌才寻到一丝话头。 「你可知,那海陵王妾室是个妖物!」 虞扶苏遽然撑眸,「你还想不明白为什么海陵王只把小蝶纳作妾室吗?正是世人一口一个妖物,才逼的他们二人不得不走此路。」 「纵使小蝶美的真如一只蹁跹飞舞的蝴蝶,可世人就是抓住她身上那点不寻常之处,不欲给她活路。」 虞扶苏记得第一次见小蝶是在六年前一个初春的夜晚。 当时,姑母把她和四皇子配婚,她发现四皇子温良柔善,在一次次的接触中,两人关系逐渐信任亲密。 四皇子纯善无欺,直直向她坦言心中已有爱慕之女子,并引她去见了小蝶。 那时,小蝶只是王府倒恭桶的贱奴,只在夜间出来,一次被四皇子偶然瞥见一眼,从此烙印在他心间,再难忘怀。 可小蝶不开口说话,又极其怕生,看见他们两个,哆嗦着躲进暗处的角落里。 他们一次次的试图亲近,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他们两个跋山涉水,找到郊外山间的一处幽谷。 这个幽谷,就叫蝶谷。 每年春日,会有数以万计的彩蝶破茧而出,翩翅朝着天空和光明飞去。 小蝶依旧十分戒备,但对他们两个多少熟稔了一些,他们使招数把小蝶带去蝶谷。 天刚破晓,一只蝶从树茧中破出,悠悠飞出山谷。 接着,一只又一只,聚成一匹长而无际的华丽锦缎,一道冲出幽谷,在山野间漫寻归处。 小蝶痴痴望着绕身轻舞的美丽精灵,漂亮的眼中异彩忽放,慢慢绽出一个瑰艷动魄的笑容。 这一次,她和四皇子一左一右牵住小蝶的手,她没有躲开,也没有抗拒。 回到王府,小蝶默不作声,将两人拉入内室中,门窗阖得严丝合缝。 她咬着唇,似不知下了怎样的决心,一把将身上衣物尽数扯落,在虞扶苏二人惊诧的目光下,垂头战慄着跪了下去。 小蝶她…… 或许她是个女人,因为穿上衣物,不论面貌还是身形,都是个美人样子。 可同时,她又是个男人,胯间生着男人该有的物事。 小蝶见她二人久未回神,眸中一点光渐渐湮灭无踪,抓起案上削果皮的小刀,便欲自尽。 四皇子飞一般上前去拦,还是让小蝶伤到了自己,好在轻伤无碍。 四皇子紧握小蝶的手,眸中是满满的情愫,流着泪道: 「小蝶,我不在意你是什么样子,我也无能软弱,常被人瞧不起,若蒙你不弃,我愿与你相伴一生一世。」 小蝶迟疑着,好久,才慢慢抬头,颤着手指抹去四皇子面上悬挂的一滴泪滴。 虞扶苏也上前,握住小蝶的手,柔柔浅笑。 「蝶,我觉得你很美,和蝴蝶一样美。」 即使不知道小蝶从何而来,缘何到了王府,可从她怕人如怕恶鬼的态度,就能猜想出她因身体的异样曾经遭受过怎样的地狱之苦。 可小蝶瓜子般尖俏小巧的脸型,薄而透亮的肌肤,宝石般溢彩明亮的眼眸,鸦黑浓密纤长眨动的眼睫,分明那样漂亮,她才不是什么妖物化形,她是降在这凡尘的一只别样美丽的精灵。 小蝶不敢置信的看着知道了她的丑陋秘密依旧握紧她手的两人,忽而抬手,将两人拥住,眼睫已湿。 四皇子终于得偿所愿,和小蝶走到了一起。虞扶苏本和四皇子计划先成婚,她再慢慢想办法,送他和小蝶远走高飞,没想到此时,六皇子回来了。 后来,她嫁了六皇子,四皇子成了海陵王,远走海陵,和小蝶相守,也算逍遥自在。 不足的是,小蝶不开口说话,又惧见除她和海陵王之外的任何外人,若为海陵王正妃,必得应酬见客,无奈之下只能纳作妾室,且两人不可能育有儿女,再者,海陵路远,无法在太妃身前尽孝。 所以,她把一对宗室失了父母的儿女过继在海陵王膝下;所以,他问海陵王为何不立正妻,她无法回答他…… 以致终因种种,使海陵王丧命,而海陵王一但殒命,小蝶也是必死。 海陵王与小蝶,虽一个被指软弱,一个身上残缺。可海陵王是小蝶的心中英雄,小蝶是海陵王的目中唯一。 即便他化作枝,她化为蝶,两人也会生死相依,缠绵不离。 …… 听了虞扶苏的痛骂和控诉后,帝王大概也觉自己误会了一些人,误做了一些事。 第61页 他似有弥补之嫌,改海陵王为晋王,抬妾室小蝶为晋王正妃,嘱人将二人身后事办的风光无两。 这事说给虞扶苏,她只是不咸不淡的偏着首。 「身后事再风光有什么用?终究不如人活着,即便是清贫的活着。」 帝王攥了攥手指,压声道,「你也不必一幅朕做了什么天大错事模样,朕给足他身后殊荣已是不错,朕不后悔这样做……」 他边说,边俯身抚上她小腹,「你和他的那段婚约,终究是人嘴里歇不住的口柄,将来小皇子出世,势必被拿来大做文章。」 「只能他死了,死者为大,谁若再敢置喙他一句半言,朕绝不轻饶。」 「你……」 虞扶苏声音疲倦,指他道:「你真是凉薄自私之至,我好坏,腹中孩子好坏,跟旁人有何干系?」 「你拉上旁人性命,为我们母子铺路,不过是多添我们母子的罪孽罢了。」 虞扶苏想到那样好的海陵王和小蝶,却因她而亡,心中一阵阵的揪痛,疼得她掉下泪来。 「你何必管那么多?你只受着好处就罢了。」帝王提气,些怒道:「什么都是朕做的,罪和孽也轮不到你身上,百年之后,朕入阿鼻地狱,转世当牛做马,你仍做你的高洁之花可行了吧,又何必说那么多?」 「况且…」他忽而顿了一瞬,才说,「这样的事,你父亲又做的少吗?」 「你父亲也是踩着别人的尸骨步步高爬,供你们锦衣绫罗,朕也没见你指着你父亲的鼻子痛骂。」 「虞姬,你莫唯对朕这样苛刻,公道一些好不好?」 他说完,赌气背过身去。 虞扶苏一时口短,竟真无言以对。 好半晌,她才深吸入一口气。 「陛下,太妃那里怎么样?」 他慢慢回身,拗了片刻,才勾住她肩头。 「这些琐事根本不用你劳神,朕自会宽抚好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虽海陵王和小蝶离世令虞扶苏悲痛万分,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将他们两人悄悄搁在心里惦念怀恋,此事暂告一段落。 接下的日子就是漫长的养胎时光。 他依旧在这仙宫处理事务,日常总陪着她。 这一个,太医把脉说像皇子,正如他愿,惹他格外重视,批阅奏章的空当,仍不忘回头瞟她,看一眼才安心再埋身政务堆里。 且这一胎极尽折腾,月份稍大后,几乎吃什么吐什么。 此时,宫人端一碗温糯糯的糯米鸡肉粥来,她闻到味道,扶着椅沿便呕。 帝王蹙眉,半晌还是不放心的搁下笔,走到她身边,接过宫人手中粥碗,面有愁郁。 「一口也咽不下?」 虞扶苏摇头,「倒也不是,好似你来了,便好了许多。」 他一时有些惊诧,慢慢的唇边逸出一丝笑意,细看下来,竟有些腼腆羞赧之意。 「那朕餵你一口。」 他说着,舀了一匙凑到粉唇边。 她慢慢张口喝了。 他便一匙一匙舀给她,用了小半碗,她摆头不再喝了。 他想回御案前,却被她扯住袖口,「陛下坐坐,陪我说几句话吧,自己坐着怪闷的。」 他奇怪的打量她,在她身旁坐下,陪着说了好一会儿话。 欲再走时,她再次捞住他,他回眸,「你想干什么?」 虞扶苏轻轻眨眼,「不知为什么,你在身边我总觉得舒心不少,兴许小皇子喜欢你吧,你在这里陪小皇子。」 他错错眼,「朕还有许多政务。」 虞扶苏道:「有什么关系,反正日后不论什么都是要交到他手中的,左右他最重要罢了,你陪着他。」 帝王白日里陪着母子二人,所有政事都堆到了晚间,时常伏案至二三更。 如此消磨一段时日,帝王眼下乌影重重,瞧着甚是疲倦憔悴。 这一晚,竟直至四更,只能眯一会儿眼睛,便要早朝。 他踱步床边,轻声合衣上榻,闭眼的女子却蓦然睁开双眸。 四目相对,帝王气哼一声,「你故意的对不对?」 女子微笑颔首,往他身边靠了靠,「陛下说我爹也做了许多错事,所以,他不是受到了应当的处罚吗?陛下也该受些苦处,只有看你如此,我心中才能稍稍替海陵王夫妇感到舒心。」 帝王重重仰面倒在枕上,「别同朕说话,朕乏了。」 虞扶苏手指抵唇,无声发笑,又问他,「陛下今日缘何到了四更,可有什么要紧事?」 帝王敛目半晌,才沉声含怒说道:「朕早晚砍了那公孙敖的头。」 虞扶苏略略一怔,道:「公孙敖可不好动。」 又过一阵,一道声如风一般吹入帝王耳中。 「陛下,你要小心。」 帝王即即撑开双目,眼中明亮,「虞姬,你关心朕。」 虞扶苏垂眸,「自然,你若有什么事,我与腹中这个只会更遭殃。」 帝王笑,「你知道便好。」 她似轻轻嘆一口气,「我有分寸,往后时日不会再扰陛下的安宁觉了,陛下请好好休息。」 说着,将身上裹的被面覆到帝王颀长身躯上。 帝王眸中划过一道暖流,轻声启唇。 「你在这宫中也孤寂,明日,朕把你姑母送过来伴你罢,你事先心里有个预备,她如今面目瘆人……」 第62页 「陛下,我姑母还活着?」 虞扶苏忽而起身问他。 第31章 狗子准备为爱盗丹。…… 帝王进殿时候,正看见虞扶苏坐在窗下,身边搁着线筐、小金剪、绸布等物。 他有些紧张的疾步上前,一把夺下虞扶苏手中小剪。 「拿这个干什么?」 虞扶苏知道他疑心病又犯,沖他扬扬手中裁好的衣料。 「算算日子,孩子应生在今年深秋初冬时令,我在这殿中闲着也是无事,给小皇子做两件小袄穿。」 帝王微怔,随即有一道晶亮光线,破开眼底墨色,乍然闪动。 他定定注视虞扶苏良久,掩着笑道: 「你终于有些当母亲的样子了,你会做衣裳?」 忽略他话中的置怨之意,虞扶苏颔首。 「会的,只是做的不够细緻而已,我生母早逝,说起来,这针线还是姑母教会我的。」 帝王听虞扶苏提起生母时,语气中淡淡的失落之意,大掌覆上纤纤细指。 「她…做这些?」帝王眼中有怀疑,也有不屑。 虞扶苏现在也懒再理他和姑母的恩怨,接道: 「陛下知道的,姑母进宫之前,已嫁人生女,柔情蜜意时,也曾为夫女洗手做汤,引线穿针。」 帝王若有所思,片刻后,翛然道:「既然她这种人对夫女都能有此心意,那你呢?」 「这…?」虞扶苏打量着帝王身上精美华贵的长袍,默然不语。 帝王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顺手把外袍褪下,毫不怜惜往远处一抛,华衣就这样被弃在地砖上。 「朕不爱这些鲜亮花哨的,做件素净的给朕,还有花朝,她是你的女儿。」 虞扶苏笑而不语。 帝王再次握上她的手,抓得更紧,瞟向她小腹,摆脸道: 「不许给他做两件,听到朕的话没有!」 「否则,等他出来,朕先拍他两巴掌。」 哪有这样当爹的?虞扶苏好笑的看着赌气的帝王。 「好…那就小皇子,小公主,陛下一人做一件。」 帝王满意颔首,「慢些做,不着急,每日当个消遣就好,别伤了眼睛,累到自己……」 虞扶苏唇边含笑,轻轻在帝王头上推了一把。 「知道了,快去处理政事吧,别啰嗦…」 兴许是听了「啰嗦」二字,帝王玉白面上陡然一红,面色怪异,眼中微恼,似要发作。 这时,魏东临忽在外禀报。 「陛下,人已带来了。」 虞扶苏循声看去,是…姑母! 尽管姑母面目全非,可她不会认不出姑母。 姑母那样爱美,可从前乌黑浓密的秀髮早已没有,缺一绺少一块的,面上身上尽是枯焦皮肉,瞎了一只眼,似是惊惧,在宫人押按下不停的扭动挣扎。 帝王站在她身侧,慢悠悠道:「火是她自己放的,朕可没动她。」 虞扶苏紧步上前,眸中已湿,轻轻扶住虞婉手臂。 「姑母!」 虞婉呆滞片刻,微微抬眸,突然用力挣开身后宫人,朝虞扶苏扑来。 这一扑力道不小,虞扶苏惊心腹中孩子,连连后退。 帝王不知何时也到了虞扶苏身旁,将她拉入怀中,横眉冷斥虞婉。 「滚开!」 虞婉脚下勐顿,一个收势不住,失了平衡重重扑倒在地,她似也顾不得疼痛,恐惧地往后缩去,偷偷抬眼觑帝王,说话小心翼翼的。 「苏苏,快过来,他坏。」 这……? 姑母自入宫后,便越发庄重凌厉,说话怎么可能是这个腔调? 「陛下,我姑母她怎么了?」虞扶苏急急问帝王。 帝王只是寒眸倪向地上的人,吐字冷蔑。 「疯婆子!」 地上的人即便神志已不清,仍然受了刺激,争辩,「我不疯…我没疯!」 「坏人!你是坏人!苏苏,他是坏人!」 虞扶苏再也看不下去,挣脱帝王,跑上前将虞婉搀扶起。 「姑母,不要怕,没事了。」她紧紧握住虞婉手臂,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安抚。 虞婉终于渐渐镇静下来,却仍旧怕面前的君王。 「苏苏,你让他走。」 虞扶苏点头,对帝王道:「陛下先走吧,让我们姑侄说说话。」 帝王眉头紧拧,十分不悦,「朕刚放她过来你就赶朕走?」 虞扶苏赶忙安慰又被吓到的虞婉,「姑母别怕,等我一下,我这就让他走。」 说着,她到帝王身边,拉住他袖口,「陛下随我来。」 两人一道出了宫门,高台下是碧波盈盈的湖面,虞扶苏看着一湖澄澈水光,慢声道: 「不是赶陛下走,只是想陛下今后几月换个清净去处,未雨绸缪。」 「几个月后,小皇子的存在瞒不住的时候,必是一场血雨腥风,如今筹谋保命要紧,哪还有心思儿女情长?」 帝王歪头看着虞扶苏,淡笑,「朕的虞姬果然聪慧敏锐,心中什么都明白。」 虞扶苏微扬下颌,「陛下别忘了我是谁的女儿,谁的侄女?」 「虞家没有真正拙笨无能之辈,更没有全然纯善无欺之人。」 几个月后,小皇子出世,他既决心立为太子,太子身体里流着一半虞家的血液,那么,曾经与陛下合力剷除虞家的势力必定惊惶譁然。 第63页 到时,合谋诛杀小太子或是宫变都不是没可能,他们和小太子将要面对的,是一场生死恶战。 她腹中孩子背负海陵王和小蝶两条人命而活,所以她定会生下这个孩子,一旦生下这个身份极敏感的孩子,她必须和他站同一条线,一起为他们的孩子谋划,她本最讨厌这些权斗厮杀,如今却不得不捲入了。 而灭掉虞家之后,似乎有些人恃功生骄,隐隐有不臣之心,想效法她爹,也尝尝权倾天下的滋味。 正好借小太子出生,将这些不臣之心一一屠戮干净,将大权总揽。 他什么都要,女人、孩子、帝位、皇权,这一环扣一环,皆是他的巧谋思量。 他爱她,为了留住她不惜把她关起来,把太子之位拱手捧到她的孩子面前,他又逼她,逼她必须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执刀向前。 他笼络朝臣,不拘好坏都用,只为拔下她爹这颗毒牙尖刺,功成后,转身又想把一起作战的盟友一击粉碎,一步跨上天顶,再没人敢约束阻拦。 这,就是眼前的君王。 「既然虞姬如此透彻,可有什么应对的好法子?说来听听,替朕解解忧思。」 「不然,往后几月,怕是朕要愁郁难消,寝食不安了。」他嘴上道愁,面上竟还笑得出来。 虞扶苏轻飘飘瞥帝王一眼,小声说了一句,「我能有什么好法子。」 然后,她也看着他,浅浅含笑,柔声细语。 「你……活该。」 明明有坦途大道,他非要拉上她走荆棘草堆,一路的磨难都是他自找的,他不是活该是什么? 帝王闻声甩袖,哼了一声,「你不必讽朕,朕走了。」 说罢真抬脚而去。 只是没走两步,又勾头回来捞她,面上是掩不住的舒怀笑意。 「真是狠心,不怕朕一人顶不住吗?」 他说着,俯身来寻她的唇,虞扶苏挣手偏头,但被他箍紧手臂,一路紧追轻轻咬住。 自是一番轻啄细吻,他得个尽兴,才餍足离开。 「朕是男人,若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护不住,倒也不必活着了。」 他目光逡巡在她身上良久,意味悠长。 「虞姬,回宫去吧,你只需好自安养。」 「将来你生产之日,便是朕立储君之时。」 「我们的孩子,定会是大越的太子。」 …… 虞扶苏这两日给姑母洗澡、梳头、换干净衣服,又拉着说了好多话,陪她在仙宫走了好几遍,她才渐渐熟悉新环境,不那么瑟缩害怕了,只是神志依旧昏昧。 见虞扶苏做小衣服,她好奇的上前,「苏苏为什么做这么小的衣服,我穿不上的。」 虞扶苏笑着摆摆头,指着自己的小腹,「不是给姑母的,是给他?」 「他…是谁?」虞婉迷惑的问。 虞扶苏道:「我有孕了,他是我的孩子。」 虞婉盯着虞扶苏小腹,忽然道:「我也帮你做。」 可她没有手,不过瞎挥舞而已,口中急囔道,「我怎么穿不进针线……怎么回事?」 虞扶苏默默拭泪,末了柔声道:「我来帮姑母穿。」 虞婉笑的恍惚,「嗯……苏苏,我们给阿窈也做一件。」 过一会儿,她又自言自语,「周郎也喜欢我给他裁衣,他总是不说,可我知道他喜欢……」 「只是,我给周郎做了新衣,陛下该怎么办?」 说着说着,她似乎跳进了一个迷圈,一时出不来了,口中不停念叨着,「周郎……陛下……陛下……周郎……」 「苏苏,周郎和陛下,我该给谁做新衣裳?」 虞扶苏想了想,「姑母喜欢谁就给谁做。」 虞婉却更煳涂了。 以致帝王来仙宫时,听虞婉口中不迭念叨她前夫与先帝,面色黑沉,烦不胜烦。 「你把自己噼成两半,一人一半不就好了。有了夫女还抛下侍君,伴君身侧又怀念前夫,你算个什么人?」 虞婉忙躲到虞扶苏身后,「苏苏,坏人好兇。」 虞扶苏气笑不得,「陛下,你明知我姑母神志不清,宛如稚儿,你与她斗什么嘴赌什么气?」 帝王嘴淡淡一撇,「朕不过怕她喋喋不休,搅扰你的清净。」 「赤焰,」他叫赤焰来,「今后你留在仙宫盯着这疯妇,她发疯就把她扔到湖里泡一泡。」 虞扶苏跺脚,「陛下!」 他不情不愿的补上一句,「如果娘娘不愿她姑母受苦,便罢了。」 如此忙碌着,煳涂着,日子倒也不慢,飞也似的到了生产之时。 只是未想到,原该平稳顺利的生产却演变成了最惊心动魄的一场灾难,她离死,不过只剩不到半口气。 用太医的话说来便是,神仙也难医。 原先一切都是顺利的,可后来不知为什么,血越聚越多,孩子还是差些力气生不下来。 当产婆哆嗦着问保母还是保子时,帝王血红着双目,沉默一瞬,攥拳道:「保母亲。」 虞扶苏却用尽力气道,「保子,我怀他十月,该我来决定,若不依我,我就和他一道死。」 帝王蓦然近身,紧紧捏住她肩膀,「朕更不许你死,撑住,等朕回来。」 他摇摇虞扶苏,语气发狠,「听到没有。」 第64页 虞扶苏无力颔首。 帝王转身就走,步入一片浓夜中,声音嘶哑艰涩,「赤焰,墨冰,和朕去取紫金丹。」 「我们之中定要有一个活着回来,把紫金丹餵到虞姬口中!」 第32章 妖妃扶苏。(宝宝们中秋…… 紫金丹,又称「千奇珍」。顾名思义,就是用了上千道珍奇之料练成的丹药。 龙鬚、凤尾、万年鼋鼍壳……动用上百方士,数以万计人力财力,上天入地下海,一样一样搜寻来,一次一次炼制尝试,等丹药练成的时候,卫国也应时亡了国。 这紫金丹,正是卫国老皇帝沉迷炼制的长生不死丹,虞谦和献与越朝投诚的宝物之一。 被秘密锁于宝阁之中。 帝王立在宝阁前,身影与浓黑夜色融为一体。 二十年前,大越得到此丹,但先帝感慨卫国皇帝沉迷炼此丹,无心理朝,以致卫国灭国。 便颁布一道敕令,命大越后继君王都以此为戒,三代内不准动用紫金丹,只将紫金丹封存宝阁之中。 宝阁外有奉先帝遗命看守的血卫,内里重重机关险要,擅闯者,多半死路一条。 帝王却全然不顾兇险, 第一个飞身近了宝阁。 忽有好几道暗影,不知从何处闪出! 见来人之后微微惊讶,旋即伏跪在地。 「陛下。」 「滚开!」帝王声如凝冰,一个字也不欲多说。 「陛下,属下等奉先皇遗命守卫在此,您不能进宝阁……」 帝王心中翻波搅浪,「唰」一声抽出腰间长剑,直往那墨影刺去。 一时,两方人手飞影幻形,激烈交斗到一起,各自死伤惨重。 帝王趁自己手下血卫拖住先帝血卫的间隙,鬼影一般,闪身入宝阁。 他没有时间再去摸索阁中机关,直提着剑四处搜寻「紫金丹」踪迹。 不知无意触动了哪处,小箭矢忽如密雨流星一般从四面八方朝帝王身上射来。 帝王一壁飞身闪躲,一壁用剑噼砍抵挡。 陆续有血卫清理了外面的麻烦,飞身挡在帝王四周,可箭矢实在太多,终究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一道流矢似生了眼睛一般,以刁钻的角度,冲破重重阻碍,直击帝王要害。 箭矢力道强悍,直接透身而出,帝王当场呕出一口血来,可他依旧强撑住脚下,边躲边下死命。 「你们的任务不是保护朕,是找紫金丹!」 「即便朕死了,你们也要找到紫金丹,给虞姬带回!」 …… 虞扶苏刚一醒来,就有大堆宫人蜂蝶一般扑围到她身边。 「娘娘醒啦!」 「娘娘,您终于醒了。」 虞扶苏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张或焦急或喜悦的脸,微微颔首。 「小皇子呢?」 她记得她失去意识之前,听到孩子的哭闹声,正如太医所说,是个小皇子。 「小皇子乳母抱着吃奶呢,娘娘想见,奴婢这就去抱来。」宫婢忙接话。 虞扶苏道:「把小皇子抱来吧,我看看他。」 有宫婢自觉去抱小皇子了,剩下的宫人则继续围着虞扶苏嘘寒问暖。 「娘娘可有哪处不舒服?用不用请太医过来把把脉?」 虞扶苏摇头,不知为何,这次大难不死醒来后,与以往几次感受大不相同,非但没有半分不适之感,反倒觉得神采奕奕起来。 不多会儿,宫人抱着小皇子来了。 虞扶苏忙坐好,把小皇子接过抱在怀中,低头仔细打量他嫩白的小脸。 小皇子也瞪着圆熘熘的眼睛看自己的母妃,兴许是血脉相连,小傢伙舒服的直往虞扶苏怀中乱拱。 虞扶苏心头软绵绵一片。 她低下头,亲了亲小皇子的面颊,那处似乎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又握了握小皇子的小胖手,柔柔一笑。 「对了,陛下在何处?」 她骤然想起君王,仰起头,问身边的宫人。 宫人却面露难色,「陛下也在宫中,不过,受了伤……」 虞扶苏听着,眉心微微蹙起,掀被下床。 「陛下在何处?我抱小皇子去看看他。」 宫人指了一处方向,虞扶苏怀抱小皇子,朝那间殿阁缓步走去。 刚走到垂帘边,便嗅到浓重呛鼻的腥苦药味。 有宫人搴帘通传,「陛下,娘娘带小皇子来了。」 只听一声低哑的命令,「让他们过来,你们都下去。」 声音落在耳中,属实有些虚弱。 虞扶苏抱小皇子入内,直奔内殿,到了帝王床头。 四目堪堪对上,帝王便启唇道:「那日你实是只剩不到半口气没咽下,虞姬,朕真的庆幸,你还好好的站在朕眼前。」 「你坐过来,让朕看看你和孩子。」他道。 虞扶苏观他苍白无力,知他真的伤的不轻。 她默默靠近,在他床边坐下,把小皇子抱给他看。 他亦看得认真,从额头到下巴,没错过任何一处,却与抱着小公主时,神色截然不同,自始至终神情端肃,没对这个刚出生的稚儿展露一丝笑意。 虞扶苏知道,身为男孩儿,註定要承受和担负许多,陛下将来对小皇子,必是严君严父。小皇子的童年,也不会是在欢声笑语中度过。 虞扶苏心疼自己的孩子,把怀中小皇子紧了紧,问他,「陛下可为小皇子定下名字了?」 第65页 帝王眼睫轻动,「朕早想好了一个字,就叫「霁」如何?」 「取「云销雨霁」之意,朕希望他将来逢雨化晴,一生顺遂如意。」 虞扶苏点头,「寓意极好,就依陛下所言,叫「嬴霁」吧。」 「陛下,这次,你又给我用了什么灵丹妙药,才令我转死回生?」 「你又为何伤的这样重?」 虞扶苏问完小皇子,又说起帝王伤势。 帝王将眼淡淡撇开,「你不必知道。」 虞扶苏却倏尔责备道,「你疯得不要命了!竟去动那紫金丹。」 帝王眉眼幽邃,落在她面上半晌,才道,「若你出事,朕或许真会疯的不要命吧,朕自己都难预料。」 他一只手伸出被面,牢牢抓住虞扶苏。 「虞姬,永不许离开朕。」 虞扶苏吐一口长气,如今,她多了怀中这么个牵肠挂肚的,怎么还捨得离开? 她必得好好活着,亲眼见孩子们长大了,不再需要她了,那时她才能安心随自己心愿。 如今也只能这样过下去,不管她喜不喜欢,愿不愿。 「你那日生产时,先头十分顺利,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却变作难产,你觉得这是谁的手笔?」 帝王忽又提到生产那日的事情,抓着她的手更紧了些,眸中不知何时已冰寒一片,有似能将人凌迟的杀气汹汹涌动。 虞扶苏慢慢接道:「我怀疑的人实在太多,不知该从哪个说起。」 她忽而反握住帝王的手,「既然我安然无恙,就把那些怀疑尽数压在心底吧,别去查。」 他觑着她不说话,面上冷沉沉的。 虞扶苏抓紧帝王不松手,望进他眼中。 「陛下,答应我!」 「陛下,娘娘,太妃身边的福姑姑来了。」外面有通传声递进来。 帝王冷哼一声,对虞扶苏道:「朕没去找她,她自己倒先送上门。」 而福姑姑也未得允许,便擅自闯了进来。 她手抱一汤瓿,进殿来便道:「听说陛下受伤了,太妃嘱咐奴婢送汤药过来。」 帝王沉着脸未接话,却听福姑姑又道,「我们太妃和王爷一生最纯良不过,可惜却母子生离,落不得好下场,真是世道不公,苍天无眼!」 帝王压着怒气,「太妃呢?」 福姑姑冷笑,「奴婢来之时,太妃已自裁于宫中,奴婢只是奉太妃命来传一句话,来看一眼。」 她看向虞扶苏怀中的小皇子,「小皇子果真福大,太妃说,但愿今后小皇子也能一生安顺,永不离父母膝下。」 说着,她已不知从何处取出一粒药丸吞下,拦已是拦不及。 不多时,便有黑红粘液从嘴角溢出,福姑姑站不稳,倒在地上,呕出一大滩血,渐渐没了声息。 虞扶苏阖眸良久,睁眼时见帝王还是一脸漠然,无动于衷,不由哀怒之气在心口激盪翻涌。 也顾不上捡他身上哪处,只是随着心意使力推搡了他一把,怨道,「都是你……都是你!」 帝王脸色骤白,咬唇抽了一口气,目光惨然然盯住她,含怒带怨。 虞扶苏忙将小太子放到床上,轻轻揭开被面和他身上遮掩的一重薄衣,双目勐然一刺。 他身上只有一处伤,且伤口不大,然贯穿前后,伤及肺腑。 不知是不是眼花,虞扶苏甚至隐隐看到了模煳血肉之下陈列在腹腔的内脏…… …… 空寂无人只有寒鸦嘶叫的方府旧宅里。 两道身影碰到一起。 「她怎么能生下狗皇帝的儿子?你怎么不想办法把那孽种弄死?」 「怎么不找机会直接杀了那狗皇帝?你到底怎么办事的?」 男子似乎有些气急败坏,一连串的发问。 女子始终冷漠,眉心却微微蹙起。 「方君扬,你在命令我吗?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朝对面的方君扬伸出一只手臂,袖间隐隐有寒光闪动。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方君扬略压躁气,掩去眸中冷意,面上换上一副笑颜。 「一时情急,出言冒犯,姐姐息怒,没有姐姐当日救命之恩,君扬也不会有今日。」 「君扬只是想提醒姐姐,莫忘了这么多年我们所受的苦难和心中的恨意,所有的苦和恨,都是谁给我们的?」 「姐姐,狗皇帝和那小孽障该早日剷除,姐姐近水楼台,最易得手,姐姐可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万请姐姐助弟一臂之力。」 女子似乎冷哼一声,眨眼已不见踪迹。 而几条街之隔的丹桂街边,却是灯火煌煌,香风绕袖,人声喧沸。 女子身影几个纵跃,已到了阁楼第三层,信手推开一间房走了进去。 房中正是香艷旖旎之时,忽有人闯进,花楼姐儿大惊失色,还不及破口大骂,已有寒刃抵到颈边。 「滚。」 花楼姐儿连滚带爬,生怕自己跑得不够快,因而丧了命。 床上凤眸男子理理长发,苦笑,「为什么在下不管在哪座楼哪间房,你总能寻来坏在下好事?」 他想了想,眸中忽起一丝兴味,斜眼打量女子。 「该不会,喜欢在下,吃醋吧?」 女子只是冷声吩咐,「穿衣服,走。」 李元容慵懒的将身子一歪,声音都带了些酥意。 第66页 「又非在下自己要走,是你要带在下走,就劳烦姑娘替在下穿衣吧。」 女子冷笑,「我看也不必穿衣了,这样就好,我直接带你出去。」 李元容掩面,苦笑连连,嘆道,「罢了,你真是我命里的克星!」 他一边穿衣,边问,「陛下唤我何事?」 「陛下唤你?」女子面容不改,「恐怕陛下现在已经被乱臣堵在瑶台宫了,你这里倒闲逸。」 李元容系衣的手一顿,唇边挑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笑。 「真有人要造反?」 九洲瑶台宫前。 高台上,湖水中围了密密麻麻身着甲冑,手持兵器的士兵。 公孙敖傲立于前,向殿中大声喊道。 「臣等为扶君匡国,请陛下即刻下令诛杀妖妃和妖妃之子!」 第33章 这甜蜜是水中月,能看见…… 拨开层层围在宫门口的血卫,帝王手搂虞扶苏肩头,将她纳在怀中。 其实,也是借虞扶苏的力暗自苦撑。 时值重伤,他不想被人瞧出端的。 帝王冷倪下首的公孙敖,玉面不生波澜。 「朕若不呢?」 「公孙敖,你敢造反不成?」 公孙敖亦冷哼。 「臣等不是造反,是忠君辅国!」 「陛下受妖妃蛊惑,色令智昏,诛妖妃,清君侧,臣等义不容辞!」 帝王面覆严霜,声色冷冽,「朕看谁敢?」 公孙敖张狂无忌,「陛下执迷不悟,请恕臣等冒昧之罪。」 他手一挥,吩咐手下士兵,「动手,杀妖妃!」 公孙敖胜券在握,他得到秘密消息,这九洲瑶台宫里的废后生下一个皇子,君王这两日又不知何故受了重伤,这正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一旦君王立废后之子为太子,他们这些曾经协助剷除虞家的人今后还有什么活路?不如放手一拼。 于是,他联络几家暗中筹谋,正是为了此刻。今夜,他们的目的也不是什么狗屁清君侧,而是「宫变弒君」! 毕竟刀剑无眼,若不小心「误伤」了君王,他们只好拥立肃王之孙为帝,那肃王孙不过三岁稚儿,虽高坐在龙椅上,却还不是由着他们摆布……? 帝王拥着虞扶苏往后退,那士兵中掺杂着许多杀手,试图绕开血卫,朝帝妃二人突袭。 眼前不断有人倒下,热血横撒,尸骸遍地。 帝王面上毫无忧急惊骇之色,反而低头安慰虞扶苏,在她耳后低声说话。 「相信朕,不会有事的。」 公孙敖见不过些许血卫苦苦抵挡,以少对多,车轮战法,他们终会有力竭倒下的时候,不由脸上更是狂妄放肆,仿佛权力这座高峰,他已经登顶。 却在这时,一道慵懒声线自湖面飘来,声音不算太大,在寂寂夜色里却格外有穿透力,随夜风飘上高台,送到混乱一团的众人耳中。 「公孙敖,你死到临头了。」 高台上莫名一瞬阒静下来,公孙敖回头,只见一叶小舟飘然而至,船头立着个华衣乌髮的年轻男子。 凤眸慵懒,意态风流。 再往远处的湖岸边,却是浓黑一片瞧不甚清楚,只是那浓黑中仿佛又有一丝丝诡异光亮,似眼眸,又似夺人性命的冷刃。 帝王舅舅李元容正眯眼挑笑,忽被拎着后颈离了小舟,往高台飞去。 他登时吓得蹬腿乱叫,「快放我下来!」 「不…不!抓紧我,我要掉到水里去了!」 一身气度全破。 等脚稳稳立在高台上,他忙理理乱发,朝冷面女子瞪去,赤焰并不理会他。 与此同时,湖岸边忽齐齐亮起火把,把河岸照得白昼一般,明晃晃映着火光,那里,不知何时已埋伏着数千甲兵,纷纷抛舟入水,朝高台渡来。 公孙敖心中急坠。 帝王的声音已从暗卫后传出来。 「杀!一个不留。」 「今日敢与公孙敖合谋逆反,即便朕宽恩饶命,他日也必成祸患。」 随着帝王一声令下,甲兵们蜂拥而上,与乱党手下再次激烈交战起来。 一个半时辰后,乱党已所剩无几,苟延残喘着。 在公孙敖眼中,皇帝舅舅不过一个没用的废物,整日流连花丛,也就仗着特殊身份在军中领了一个美差。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如何会栽在这废物手中的? 知道求饶已无用,君王绝对不会放过他,公孙敖眼中一狠,冷笑着。 「你们别得意太早!」 他话音落,忽捏起一个哨子长吹出一口气。 哨声刚落,就有一个死士挟持一个人飞上高台。 众人一併看去,竟是—— 长公主! 公孙敖狂笑,「陛下要么放臣走,要么……」 「朕就带花容月貌的长公主一併下黄泉,死了也要在一处寻欢作乐。」 君王和李元容见长公主被劫,一开始只是冷眼,等听到「寻欢作乐」四字,面上俱是一黑。 长公主的不堪和他们曾经的不堪过往被再度揭开,舅甥两人都杀意凛然。 公孙敖将眉一竖,「看来,陛下是不打算留长公主性命了,那好。」 他一把夺过长公主,紧紧拥在身前,将刀抵在她左胸口,「那臣先送长公主上……」 一语未完,话音忽顿,转换成一声沉重尖促的痛喘。 第67页 他艰难回头,后背已被竖着划开,冷刃直入腹腔。 他努力看清穿着甲冑的「士兵」的脸,忽而带着惊心的怒气和不敢置信的口吻,吼了一声,「君扬,你……!」 君扬却对公孙敖扬唇一笑,使力抽出他腹中长刀,又利落朝他颈项砍去。 手起刀落,君扬揪起滚落在脚边之物,跪捧到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惊魂未定又热泪盈眼,看着君扬,有些痴然道:「你说过会亲手砍下这老贼头颅,捧到我面前,君扬,你做到了。」 她说着,忙去拉君扬。 「快起来!」 虞扶苏见事态已经平息,从帝王怀中挣出,从容的朝面前几个熟人微微颔首,算是招唿过,然后转身往宫门中走去。 长公主眸中怒焰勐起,李元容李大人笑的随性,而那个君扬,似乎意味深长悄声瞥了她一眼… …… 虞扶苏走后,长公主当即怒声道:「陛下!你怎么能让她……」 「让虞扶苏生下我大越的皇长子?」 「公孙敖是死不足惜,可他说的也不算错,你真的是昏了头了……」 帝王面上很不高兴,截断长公主的话,「朕说过多少次,这是朕的私事,皇姐是记不住教训吗?偏要插手朕和虞扶苏。」 长公主苦口婆心,「姐姐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你啊!」 「你如此痴心一个仇人之女,只会让母妃泉下不得安宁,让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也不得安宁!」 「够了!」 帝王面上已十分不耐,冷眸瞥向公主身侧的君扬,「带你家公主回去。」 一直缄口不言的李元容也呵呵一笑。 「昭华,男人的事情,你一个女子家,就不要掺和了,终归生下的孩子又不性虞。」 君扬也在旁侧悄悄拉长公主,长公主面上忍了几忍,良久,才不甘的闭了口。 她沉默半晌后,翛然拉着君扬跪到帝王眼前。 帝王道:「你这是……?」 长公主咬牙道:「妾身想与驸马和离,嫁君扬为妻,望陛下成全。」 帝王蹙眉,默了片刻,道:「你要和离,朕也不拦你,只是,你须得从公侯子弟中挑一个嫁过去,而不是由你任性妄为。」 长公主骤然抬头,「为何?妾身只想嫁与君扬为妻!」 「陛下可以留着虞氏女,妾身为何不能嫁与自己心仪之人为妻?」 帝王垂眸,「朕是男子,你是女子,能相提并论吗?」 「朕还从没听过一朝公主嫁一个贱奴的。」 李元容插了一嘴:「那平阳公主不就三嫁嫁给了自己以往的家奴吗?却也未尝不可。」 帝王沉吟,「公主下嫁,也是在那家奴功成名达之后。」 他低头轻瞥长公主,「不若朕给他个机会,也藉此试试他对你的诚心。」 「朕给他三年时间,三年后,不论文治武功,若能做出一番功绩,朕便成全你们。」 「若他不行,你往后就休再提此事,要么与驸马度完此生,要么另择王侯之家……」 君扬先垂下头颅,以额抵地,「下奴多谢陛下隆恩。」 长公主已携君扬离去。 李元容收回目光,懒散道:「先派人查查这贱奴的来歷。」 帝王淡声回应,「这是自然,她是朕的皇姐,朕自不会不明不白的就把她许给一个不明不白的人。」 李元容闻言佯嘆,「你们这一个个的,都不让舅舅省心。」 「就说小皎奴你啊,那虞氏女再美,每天面对,天长日久了又有什么意思?值得你这样对待?」 「劳累舅舅这把老骨头,亲自安顿她家女眷,你又追着她跑那么远,把朝事全都堆给舅舅,可累死我……」 帝王蹙眉,「不要叫朕皎奴。」 他復又挑眉瞧着李元容,「既然让元容受累,不若朕赐你两个姬妾略做补偿。」 李元容笑,「既然要赐臣姬妾,陛下索性大方些,两个哪够,百十个倒还差强人意。」 「不过,」他忽而挑了挑唇,「陛下若将两个姬妾并身边那个冷冰冰的小美人一起赐给臣,臣也就作罢不多要了。」 「赤焰?」 帝王挑眉,你何时和她搅在一起的? …… 宫变之后,小皇子刚满月,帝王就在朝堂上当朝拟写诏书,确立了小皇子的太子之位。 而他的伤养了两个多月,终于渐渐转好。 这两月,虞扶苏也学会了怎么当一个母亲,照顾刚出生的婴儿。 她很喜欢孩子,除了交给乳母餵奶喝外,几乎抱着嬴霁不撒手,母子两人十分亲密。 帝王慢慢的有些不高兴了,好像不管他怎样努力,他永远也成为不了她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从前她在乎虞家,如今她整日抱着小嬴霁不丢手,晚上也要搂着睡,他半分亲近的机会也没有。 帝王满腔躁气,定定立在母子床头,神色幽暗莫测。 虞扶苏唬了一跳,她刚哄睡小嬴霁,不过眯了一会儿,就冷不丁瞧见床头一道颀长身影。 「陛下,怎么不去歇息?」 帝王却随手拉过另一张被,长腿一迈跨上床,抖开被面,默无声息躺了下去。 他要在这里睡?小嬴霁晚上会哭闹,必会搅得他不得入眠。 第68页 可想了想,又懒于张口说话,闹他一两日,不用她说,他自己就跑的飞快。 月影偏移,已至深夜。 虞扶苏惯性的往身边一摸,手下却是一把空寂,她当即惊醒,四处看看。 孩子呢? 她找孩子,帝王却凝眸看着她。 片刻后,他忽而折起,双臂按住虞扶苏,将她按倒在锦褥间。 他眼下朱痣红艷,微微启唇,「朕想……」 他没有说下去,虞扶苏看他眼中的急切,已知道他要什么。 他不纳别的妃嫔,这事,她避不了的。 虞扶苏沉默片刻,道:「我可以依陛下,但我不想再要孩子。」 帝王凝视着她,缓声道:「不想要就罢了,这次你生产,实在让朕揪心。」 虞扶苏道:「那陛下就自己去熬一碗避孕汤药喝了再来吧。」 见帝王不动,虞扶苏微微抬眸。 「陛下不愿自己饮药吗?那就早些安歇吧。」 「不是。」他说着,掀身而起,深深看了她一眼,默然离去。 虞扶苏盯着帝王远去的背影。是的,他知道宫中有一种专给男子用的避孕药物,否则,她也不至于入宫四年,一无所出。 帝王很快便折回,倾身过来覆上她的唇,唇齿间是淡淡的苦涩药味。 他索取的兇狠,至云稠雨密,贴着她的耳,似有苦楚和悔意。 「朕那时只是太恨虞谦和、虞婉的逼迫,才会用那药,你别往心里去。」 虞扶苏却浅笑,「我没有往心里去,没关系的。」 帝王眸中热情忽冷,仔细分辨虞扶苏神色,没有敷衍也不是生气的反语。 这件事,她确实不在意,提到让他用药,可能就是她自己不想喝那苦汁而已。 她心底不在意他,可他悄悄不能发作,因为此刻,她柔顺的攀附着他,不再与他生气别扭,已做足了他要求的温柔模样,他还能再要求她什么? 他可以把她的人锁于深宫,绑在身边,难道还能把她那颗捂不热的心也掏出来,粘在他身上不成? 心像被揉皱了一般,酸酸发疼。 他唯有更使力,才能宣洩那一腔积压的满满的酸苦和戾气。 而虞扶苏人在眼前,思绪却已游离天外。 她慢慢的竟完完全全想通了。 如果前些日子对他的顺服还是带着软刺的话,如今她已是一汪流水,既顺且通。 他一直逼她,她一再反抗,两人遍体鳞伤,却始终没有一方能解脱。 如今既然有了两个孩子,何不先安稳过日子呢,好好用心教导小太子,待他长大些,他会理解他的母亲,帮他母亲达成心愿的。 第34章 狗子失踪。 岁月倥偬,转眼已是三年。 夙熙十二年开春,连下了好几日的濛濛细雨,从远处支起的窗子往外张望,天地间雾蒙蒙一片。 虞扶苏抱着嬴霁悄步停在帝王身后时,他正掩口闷声咳嗽。 三年前那道伤,虽未要了他性命,可伤及肺腑,终究损了他几分元气。又加上他为帝喜爱操劳,没得好好用药调养,虽外伤看来好了,内里却落下病根来。 虞扶苏听他咳了好些时,凝视他有些孤寂的背影,眼底有难言之意。 嬴霁挥手朝帝王抓去,虞扶苏便顺着他,微微俯身,他顺势趴在帝王肩背上,小手臂搂紧父皇的脖颈。 帝王不动声色,任他闹了片刻,才摆正神色,沉声说着,「下去。」 嬴霁还小,有些怯他,玉琢的小脸一皱,偷瞟虞扶苏。 虞扶苏笑着把嬴霁抱下。 帝王回头,眼中浮现一抹柔色,宽大的袖一甩,朝虞扶苏张开手臂。 「过来。」 虞扶苏抱着嬴霁坐到帝王身前,被他拥在臂弯里。 「三年前,陛下是故意让自己受这么重的伤吗?」 她轻声问。 先把乱党逼到绝境,狗急跳墙,再把重伤的消息透露出去,引乱党上钩,他则来个请君入彀,和李元容李大人里应外合,将乱党一网打尽。 从此,朝政大权被他悉数揽在手中,朝臣在他手下再翻不起什么风浪。 帝王有瞬息沉默,旋即轻笑,「朕怎会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策,你莫要胡思乱想。」 虞扶苏不甚相信的点了下头,随手拿起一本帝王批好的摺子,打开递到嬴霁小手中。 「霁儿,先拿着认认字。」 帝王有些不高兴了,斜眼看虞扶苏,「他才三岁有余,你给他看这些做什么?」 虞扶苏道:「早些学着,也好早日替陛下分忧。」 帝王没好气道,「朕堪堪而立,又不是没几年好活,要他早早的替朕分什么忧?教宫人领着再玩一年去。」 「那我领霁儿去别殿玩了,陛下,告辞。」 虞扶苏说着,要携嬴霁起身。 帝王按住她肩头,招来个宫人把嬴霁抱走。 「你留下。」他将虞扶苏困在身边,认真看了几眼,问,「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心事自然是有的,为祁洲玉兰县四十万卫国遗民的安危。 祁洲玉兰县,连接以西零星十几个小国部族,世代都是卫国的军事重地,也是只会封赏给最得皇帝信任的卫姓宗室子弟镇守的疆域。 几百年下来,玉兰县中几乎全是卫姓子孙,外姓只占十之二三。 第69页 且卫朝时玉兰县被允许自备守卫军队,俨然是一个国中小国。 后来,越国灭卫国,玉兰县守将没有顽抗,选择归顺越国,只是不解散军队,不许越国人进入玉兰县。 当时,越国刚刚灭掉卫国,亟待稳住局势,不宜再与卫朝残余的这颗硬钉子死磕下去,就接受了玉兰县的献降书。 只是,玉兰县却始终是越朝皇帝的眼中钉,不连根拔掉,难睡安稳。 如今,朝堂局势已风平浪静,内忧已除,陛下大权集揽一身,会不会把心思动到玉兰县上,对卫朝遗留的最后一把火种下手呢? 若真要动手,那就不是两个家族百十条人命,而是整整四十万。 而她作为曾经的卫朝人,如今越朝太子的生母,做不了不问世事的山野闲人,就要担该担的责任。 或许她力量微小,但她会尽力一拼,试着阻止这场人间惨剧的发生,尽量把伤害降到最小。 他问她是不是有心事。 虞扶苏轻轻摇头,捏起嬴霁搁回案上的那本奏章,抬眼请示君王。 「陛下,我能看看吗?」 帝王幽沉的目光缓缓覆下来,越压越低。 一个女人公然干政,这是大逆不道,要受重责的。 虞扶苏在君王的目光下也是惴惴不安,心头乱跳。 直到,帝王牵住她的手,把一支硃笔塞到她手中。 「你极少开口要求什么。」他道,「凡你开口,只要朕能给的,朕都会给。」 他把虞扶苏往身边紧了紧,修长指节比着案上他正批阅的那封道,「虞姬觉得,朕该不该应苏卿之请?」 虞扶苏将奏章内容快速浏览过,心头有些疑虑,正犹豫不决间,帝王却紧握她的手,毫无迟疑的带她在奏章空白处圈写了一个「否」字。 今日奏章有些多,等全部批完,只喝了两盏茶解乏,天色已完全昏暗下来。 帝王命人摆膳,和虞扶苏一桌匆匆用了几口,即问虞扶苏,「好了吗?」 虞扶苏勉强果腹,不知他为何用个膳要如此匆忙,只能随他点点头。 帝王似看出她的言不由衷,寻出她的丝帕,包了两三块条糕,拉着她往宫外走。 「陛下,做什么?」 虞扶苏满眼不解。 帝王回头却不说话,只是把手中丝帕包着的糕点塞到她手中,灯光下笑颜异常晃眼。 直到被他拉上兰舟,划向湖岸边,上了岸,虞扶苏才回神。 他,带她离开了禁锢她四年之久的九洲瑶台宫。 一路被他携着到了撷芳园,熟悉的婆娑树旁,又是一树花开,不同的是,此夜无月,星子低垂。 春雨初歇,微风中夹带着潮意和花香,夜色凉如水。 他仍抱了她坐在树杈间。 虞扶苏回想起多年前那个让人倍觉羞耻的夜晚,很是抗拒,想要下来,被他轻轻挡回。 「几年前,你一定觉得朕携你到此亲密是羞辱你对不对?」他低笑着问。 虞扶苏不答,在她的观念和认知里,确实是的。 帝王又问,「现在呢,你还觉得是羞辱吗?」 虞扶苏朝帝王看去,摇摇头,「或许不是吧。」 帝王似笑似嘆,「大越北进之后,渐渐就沾染了卫人的古板,淡忘了许多越人的传统……」 这话虞扶苏自然不爱听,撇过脸不做理会。 却听他幽幽道,「天地为证、星月为烛、藤叶为帐,朕与你,阴阳相合,结作夫妻……」 他的口吻里,尽是对古时越朝奔放男女和天地为媒生死不离的古老誓约的赞嘆。 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眸中晶亮亮的,抬眼问她,「虞姬,你知道朕没有羞辱你。」 「我们,再来一次吗?」 他眼里映着点点星光,又难得的纯粹炽热,盯得虞扶苏面皮也有丁点烫意。 伸手轻推了他一把,「陛下身上有疾,多注意身体吧。」 帝王似乎觉得好笑,「朕还没到这点事都做不了的地步。」 他不听劝,又缠上来,曳着虞扶苏裙边,「真的不肯吗?」 虞扶苏缓缓摇头。 「好吧。」他略显失落败兴,「那就吻朕一下罢。」 他将色泽丰润的唇微微抬高,虞扶苏这次也不再固守,依他之言吻上他的唇。 她的吻温暖却不缠绵,轻轻贴了片时,便要撤走。 他不许,扶着她加深这个吻。换气喘息的空当,他忽问,「真的对朕一点情也没有吗?」 「还是,刻意惹朕生气?」 未等虞扶苏想明白答话,他一只手已揉上她胸口,笃定道,「你心里有朕的,朕知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虞扶苏感觉贴在身前的那只手有些抖。 轻嗅了嗅鼻端萦绕的龙涎香味道,暂且抛开一切恩恩怨怨,虞扶苏终于坦诚了一回。 「是的,我心里有陛下的,毕竟纠缠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是棵草木……」 …… 有些忘记是什么时候被抱到了撷芳园的暖阁中,在那里歇了一晚。 第二日一回仙宫,姑母就跑上来,「苏苏去哪里了,霁儿不见你,哭了好久。」 虞扶苏有些后悔,昨天夜晚该回来的,只是太久未出去,她有些贪恋外头,想到这里,她忙去看嬴霁的状况。 第70页 好在只是哭了几场,眼周围有些红,不碍事,她抱着哄了好久,哄的嬴霁开心了,母子俩笑着依偎在一处。 姑母也上来,疼爱的看着霁儿,「给霁儿做漂亮的小鞋子穿,霁儿肯定更高兴。」 她说着,又自言自语,「给苏苏也做一双,还有阿窈的,还有周郎……」 说着说着,她突然就有些煳涂了,「给苏苏做,还是给阿窈做?周郎是谁啊?」 虞扶苏知道姑母又犯病了,近来,姑母越发煳涂起来,教人不知如何是好。 她正准备上去同姑母说几句话,将她的注意引到别处去。 角落里的赤焰已经受不了了,「嗖」地现身出来,对姑母寒着面冷喝,「闭上你的嘴!」 赤焰冷冰冰发泄一通,勐然朝殿外飞去,虞扶苏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出神。 再说赤焰,一径飞离九洲瑶台,出了皇宫,朝一座气派的府邸而去。 避开府邸巡卫,轻巧推开一间阁门,绕到床边,床上的男子凤眸狭长,墨发铺垂如瀑。 赤焰冷眸中无一丝变化,只是动手解自己的衣结系带。 将丝缕除尽,她迈开笔直玉腿,上了床榻,侧卧男子身边。 她静静躺着,也不叫醒男子,直到男子惺忪睁眼,看到她,眼尾一挑,将她纳入怀里,裹进被中。 自是交颈缠绵,红浪翻涌。 赤焰眼前却是冷丝丝白茫茫的大雪。 美丽的母亲把一张纸递到父亲手中。 「这张和离书,你签个字吧。」 父亲唇上褪下一层血色,「你不要阿窈了吗?」 母亲眼中淡淡的不舍被决绝取缔,对父亲道:「你照顾阿窈。」 「我走了。」 她迈着稳稳的步子,不曾回头看他们父女一眼。 直到被父亲扯住衣袖,父亲无疑是清傲又脆弱的,默然良久,终于低下头。 「别走!」 他祈求她,「虞婉,别走。」 她却添了一丝不耐烦,「不正如你所愿吗?你摆脱我了。」 说罢,使力曳回衣袖,快步而去。 父亲再没能第二次朝她伸出挽留的手。 父亲病了,一病不起,直到听说母亲已入大越的皇宫,被留侍封妃。 他俊雅的面上半苦半嘲,喃喃说了些什么,伴着呜咽的北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没捱过这个漫长的不像话的冬季。 一夜之间,她周怡悦失去双亲,成了个无依无靠的人。 …… 「在想什么?」有些慵懒的声线在耳边响起,撩人动听。 赤焰转眸,「想问你个问题,你会抛弃我吗?」 李元容神色有些发冷,每次完事都是这个问题。倒像她很在意他似的? 一开始,还能当成情/趣,发个山盟海誓什么的,日子一久,毫无新意的问题难免让人腻味。 好心替她穿好衣服,温柔的理顺长发,靠近她耳边,声音压低了一截,就显得凉意丝丝的。 「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李元容口中的话从来只顾今日,不管明天的。」 「最近应酬颇多,怕不得空陪你了,过一年半载若还记得我,我再当奉陪。」 赤焰倒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理好装束下床,只慢慢说了几个字。 「抛下我,我会杀了你的。」 李元容不以为然的笑,「这丫头,倒又有些趣味了。」 眼角扫过她推门而出的高挑身影,「罢了,过几日再哄她回来好了。」 …… 这两日正值上林苑游宴,天子带领百官,贵妃带领命妇小姐们,浩浩荡荡往皇家几处园林而去。 虞扶苏送走君王,心绪不知为何有些不宁。 果然夜半墨冰就带了个惊天噩耗回来。 「娘娘,陛下在上林苑游宴中遭下毒刺杀,身受重创行踪不明……」 第35章 狗子暗牢里惨遭扶苏调戏…… 听到他失踪的消息,心头确有几分纷乱莫名的思绪,被她生生压下。 虞扶苏转到内殿去抱嬴霁,三岁多的孩子,正是稚儿懵懂,若其父果真遭遇不测…… 虞扶苏眉心紧掐,目光定定落在嬴霁身上,许久不曾转开。 外面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虞扶苏抬头,见贵妃正大步过来。 虞扶苏起身,迎着贵妃的目光问她。 「贵妃不紧着联络李大人、长公主去寻陛下,来我这宫里做什么?」 贵妃身上张扬的明艷黯淡了许多,半垂眼帘也掩不住眼底的红丝。 她觑了眼虞扶苏,脆声道:「有人刻意为之,哪能轻易让我们寻到?」 「陛下万一有何不测,」贵妃手指嬴霁,「他仅有的这两滴血脉,本宫定要护好了,绝不允许再有半分闪失。」 虞扶苏道,「贵妃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会伤害霁儿不成?」 「你自然不会伤害小太子,」贵妃红唇嚅动,「却指不定会抛下陛下,带走他的骨肉呢?」 「你的心思,本宫是知道的。」 「所以,小太子不能再留在你身边。」 虞扶苏一把握住嬴霁的小手,没有说话。 李元容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贵妃身后,两人相视一眼,贵妃当即吩咐身边人。 「把太子带过来。」 话音一落,一群侍卫围拥上来,逼近母子二人。 第71页 虞扶苏冷声道,「大胆!」 侍卫们脚步稍顿,有些迟疑。 贵妃神色微凛,自己上前,走到虞扶苏身边,轻声在她耳边念着。 「无论如何,你的儿子都会是将来的大越君主,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这不正是个好机会吗?你要去要留,本宫都不拘着,可你必须把太子交给本宫。」 说着,贵妃伸手要抱嬴霁,被嬴霁小胳膊一挥,躲开了。 贵妃有些错愕,大抵才反应过来,嬴霁不是小公主,与她亲近,任她搂抱。 贵妃面上有些难堪,又伸手来抓嬴霁,颇使了几分狠力。 兴许有些抓疼了嬴霁,小嬴霁平常温柔的眼波陡然一冷,大声喊道: 「谁敢动孤?谁敢动母妃?」 嬴霁眼中春色一般的柔软最似虞扶苏,帝王常盯着这小人儿的一双眼,神色复杂,似喜爱又似有些不满。 这样熨帖人心的一双眼,没有人会不喜欢,可若依照帝王的标准,为君的气魄与凌厉未免太欠缺了。 谁也未想到未见过,小嬴霁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小小年纪,还有些奶声奶气的,却莫名让人觉得嵴背一寒。 后面的李元容收敛了懒散之色,拊掌「哈」笑一声。 「不错…不错。」 虞扶苏拍开贵妃的手,捏了捏掌心,忽放开嬴霁温声哄劝。 「霁儿是太子,不能总腻在母妃身边,跟着李大人和太傅去,好好学学为君之道和治国之法,过几日,母妃再去看你,好不好?」 嬴霁眼中冷意一收,满脸的不情愿,可他又向来听母妃的话。 虞扶苏笑着推了推嬴霁抗拒的小身子,「好孩子,快去。」 嬴霁歪进虞扶苏怀里,搂着生母的脖颈磨蹭了好一会儿,这才迈开腿,穿过层层侍卫,慢慢到李元容面前。 他端着一张玉琢似的小脸,「走吧,李大人。」 李元容忍不住笑出来,一把抱起嬴霁,在手上颠了颠,弯着一双凤眼。 「什么李大人,小嬴霁,叫舅公。」 「欸欸!还是别叫舅公!」 「我才三十有二,正当年华……」 李元容抱嬴霁先走了。 虞扶苏转问身边的贵妃,「贵妃可否准备车马,送我出宫?」 贵妃挑了挑眉,「你真要走?」 虞扶苏轻声道:「自然,我还甘心在这囚笼里一辈子不成?」 「贵妃娘娘,我姑母暂托你照顾,你务必保证她安全无虞。」 贵妃面上一沉,「你在说什么梦话,让本宫去照看妖妇?」 虞扶苏点头,「不错。」 贵妃撇嘴,「你当真在梦呓痴语不成?」 虞扶苏淡淡道,「你让我了无牵挂的离宫,陛下、儿女都是你的,你亏了什么?不然,我非但不能安心的走,还要把从前你与长公主戕害我的旧帐一笔一笔算清楚了。」 「你是个聪明人,好好想清楚罢。」 …… 贵妃磨着牙送虞扶苏出了宫。 虞扶苏展开手中的信笺。 上面一行字又密又小。 「若想知道狗皇帝下落,去找昭华。」 一句说完,又后缀「扶苏妹妹」四字。 虞扶苏心跳的很乱,迳自到了长公主府角门。 府内仆丁前去通传,不多会儿,长公主竟亲自迎了出来。 虞扶苏不多理会她,自顾自迈入角门。 走了一段路,问后面脚步凌乱,匆匆追上来的长公主。 「你和那个君扬做了什么?」 长公主很是慌张,红着眼摇头。 「本宫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陛下不见了,君扬也不见了!」 虞扶苏忽一把抓住长公主,神色微冷,「君扬对长公主真是一片痴心,兴许困住陛下胁迫陛下松口你们的婚事也未可知。」 「君扬此前,可对你说过什么?」 长公主平日的嚣张气焰馁了不少,垂下脸去,一个劲儿的摇头。 「别问了!别问了!」 她又忽然恼怒,厉着声音道:「你都知道什么?」 「虞扶苏,你刻意来看本宫笑话的是不是?」 虞扶苏轻轻撇过眼,「这其中关联,想必李大人和贵妃不多时就会想的透彻明白。」 「到时,公主舅舅亲自到公主府,逼问你陛下的下落,笑话不笑话的都是小事,你这长公主的头衔留不留得住,还说不准呢。」 长公主更慌,口不择言,「我没有想害陛下,他是我亲弟弟……!」 焦灼的情绪不断攀升,风中忽送来一股奇异的浓香,不小心吸进一口,便觉脑中沉沉,意识混沌起来。 长公主急喘一口气,先软倒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虞扶苏眼皮仍有些困困顿顿的,意识却先一步醒来,撑起乏累的躯体。 这是一间摆设十分雅致用心的小隔间,面积不大,却紧凑暖融。 门外似有所感,应时响起两声叩门声。 虞扶苏不动声色,门外的声响也暂停,过了一会儿,似扬起一声愉悦的笑意。 「既然醒了,我就进去了。」是道男声,有些熟悉的清越好听。 接着,门被轻轻推开。 那俊眉星眼的男子含笑望过来,「好久不见。」 第72页 虞扶苏微微颔首,「君扬。」 君扬到了桌边,倒一杯温热茶水,递到虞扶苏眼前。 顿了片刻,凝眸望着虞扶苏,「旧人重逢,连声哥哥都吝惜开口吗?」 虞扶苏垂眸,「你说是便是,我怎知真假?」 方君扬浅笑,伸手到虞扶苏颈间,将她颈中长生锁从衣下拨出。 随后,他也从自己颈间解下一块一模一样的,递给虞扶苏。 「妹妹自己看。」 虞扶苏将两块长生锁拿在手中,反覆观摩了许久,终于低低喊了一声。 「方家哥哥。」 方君扬星眸一闪,问,「你可知……这两块长生锁是何用意?」 虞扶苏「嗯」了一声。 她将自己颈间长生锁一併解下,两块交叠在一起。 「所以,还给方家哥哥。」 方君扬眸中光线一黯,并不伸手去接。 「妹妹为何要还?」 虞扶苏微怔,何必要问出来? 两块长生锁既是定亲之用,先不说她已有一对子女,他也与长公主纠缠不清,单说她父亲带人屠戮方家满门,这门亲事也早成泡影。 不知这方家哥哥如何活了下来?虞扶苏心头又喜又愧又忧,不知该如何说清。 「既然是哥哥家送出的定亲之物,我早已成婚,理当退还,愿哥哥另聘良人,永以为好。」 方君扬无声牵动唇角,慢慢接过虞扶苏手中的两块长生锁,在指间摩挲一瞬,抬手又把虞扶苏常佩戴的那一块扣回到虞扶苏颈间。 「妹妹说的不算。」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退亲,也该令尊亲自到我方府,找家父商谈。可…令尊从未与家父提过此事。」 「所以,」他笑了笑,「我与妹妹的婚约,一直都在。」 「除非现在,妹妹将退亲之意说与令尊,他二位老人家在泉下商议定了,家父的亡魂託梦与我解了这桩亲事,那时我绝不再与妹妹纠缠。」 虞扶苏心下一凛,身上有些发冷,撑不住身体跌坐在榻上。 方君扬目色一柔,小声道,「吓到妹妹了?别害怕,我不会伤害妹妹。」 他伸手在虞扶苏鬓髮上抚了抚,「妹妹怕什么?」 「令尊所作所为和妹妹没关系,我不会记恨到妹妹身上。嫁人生子也是从父母之命,我也不怪妹妹。」 「所以呢?」虞扶苏问。 「所以,妹妹若主动回到我身边,我依然接纳承认妹妹,是我唯一的妻子。」 「妹妹仔细考虑。」 虞扶苏垂眸不语,半晌才道,「越朝君王呢?」 方君扬语调微扬,「妹妹是关心他吗?」 虞扶苏不答反问,「方家哥哥浴血重生,有备而来,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方君扬靠在床边,舒展着眉目道,「人没到齐,好戏未开场,妹妹太心急了。」 「妹妹先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我先带妹妹四处熟悉熟悉。」 他扭身离去,不多晌,有人送了汤饭过来,虞扶苏下床,比平日还多添了两碗饭。 放下竹箸,只觉腹内饱胀,她索性推开门,往外头走走。 一路畅通无阻,竟也没遇到个人拦她。 这里似乎是一座田庄,占地颇丰,亭阁不计。 不过,除了大和空阔,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虞扶苏每过一间房,都要略好奇的推开,往里张望两眼。 直到沿着木梯游廊上了二层,一间屋内似有人声,虞扶苏悄悄凑过去。 却听是长公主略带哭腔的问话,「君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呢?我弟弟呢?」 「你说过,那杯酒只是让人神思恍惚,听命于人的酒,你说过只要陛下喝了酒,就会当众同意我们的婚事。」 「我只是想让陛下同意我们的婚事,我只是想嫁给你!」 方君扬缓声道,「可陛下不是不同意吗?」 长公主声音勐提,「那你对陛下做了什么?你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你骗我!」 「君扬,你骗我?」 方君扬声色依旧柔和,「抱歉了,公主殿下,我是骗了您。」 他低低的笑,「从头至尾,我都在骗你。」 长公主瘫倒在地,泪目怔怔望着方君扬。 方君扬追着长公主瘫下的身体,微微俯身。 「公主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长公主迷茫摇头。 方君扬目光里有些讥诮,「我应该是公主最厌恶的人。」 长公主连连摇头。 「不是的…君扬…不是的…」 「君扬,我爱你呀!」 方君扬笑的更是讥讽,「公主记住了,我叫方君扬。」 「正是二十年前,阻击你们进犯我洛京的大将方让之子。」 「你最厌恶的虞谦和是我舅舅,虞婉是我姨母,虞扶苏,她的我的表妹。」 「公主,我不也该是你恨不能千刀万剐的人吗?」 他止不住哈笑几声。 长公主伏在地上,抖着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门外的虞扶苏略略沉思。 他这个时候对长公主摊牌一切,显然是不打算再回头了。 那么,对陛下和长公主,他预备如何? 是杀? 第73页 还是留着,挟天子号令群臣? 虞扶苏正想的入神,门吱呀一声开了。 方君扬看到门边站着的虞扶苏,不惊讶也不恼怒,含笑掩上门。 「我刚说要带妹妹四处走走,还未得空,妹妹就自己跑出来了。」 见虞扶苏不搭话,他便自己接下去了。 「听说妹妹午时吃了三碗饭。」 他目光有些怪异,在虞扶苏身上逡巡良久。 目色稍沉,「你该不会又……?」 虞扶苏根本没往那处想,听他奇怪的话,愣神许久,又见他目光徘徊在她小腹边,恍然大悟。 「没有,别胡思乱想了。」 方君扬目光依旧沉暗。 「还是请个大夫过来。」 虞扶苏断然拒绝,「方家哥哥,我说不用。」 她不欲再和他争辩这难以启齿的话题,转身往前走去。 方君扬在后面沉下脸,「小妹在怕什么?」 虞扶苏吐一口气,转回身。 「那就劳烦哥哥了。」 大夫被请进来,隔着一道帘号完脉。 「小夫人身体并无异象,小相公不必忧心。」 虞扶苏道,「是我哥哥。」 大夫手一抖,连声赔罪。 方君扬脸上也一僵,问,「她缘何胃口那么大?」 「我不过才吃两碗,她一个女子…」 大夫为难道,「食量大小,因人而异,本也无甚稀奇。」 方君扬抖了抖唇角,教人送大夫出去。 虞扶苏好笑的看着方君扬。 方君扬稍显窘迫,劝道,「妹妹还是少吃些,一来对身体不好,二来也不雅观。」 虞扶苏伏在桌上笑了一会儿,才抬头,「哥哥多虑了,我不过一时高兴,多添了一碗饭,平日不这样的。」 方君扬有些兴味,笑问,「高兴些什么?」 虞扶苏眨了一眼秋水般的眼眸,问他。 「越朝皇帝死了吗?」 「他先前就受过重伤,身子一直不好,若再受伤,怕撑不了多久。」 方君扬目光有些幽沉。 「妹妹希望他是死是活?」 虞扶苏倒是认真想了想,抬眸道:「哥哥,杀了他吧。」 方君扬浅笑,「妹妹希望他死,我就把他的命交到妹妹手上。」 …… 晚些时候,虞扶苏跟着方君扬七拐八绕的,到了一间储放杂物的仓库,房间内有些凌乱,地上落着一层灰尘。 方君扬不知动了哪里,后面的墙壁陡然大开,现出一条黢黑曲折的秘密通道来。 方君扬一手提灯,一手紧拽虞扶苏,带她在密道里穿行。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之久,眼前乍然一亮,豁然开朗起来。 几间打造的十分坚固的地牢现身眼前,而最中间那一座,铁锁链拴着一个人。 衣衫褴褛、满身血污、披头散髮、狼狈不堪。 虞扶苏慢慢走过去。 是他,不用细看,也知是他。 他听到动静,慢慢动了动身子,仿佛十分吃力。 虞扶苏站在牢门边静静看着,未开口说一个字。 倒是身后的方君扬压唇低笑了一声。 「狗皇帝,不看看谁来了?」 他艰难抬头,眼下淤青,唇上雪白一片,有凌乱的青色胡茬,从皮肤下纷纷冒头而出。 双眼熬的通红,在看到虞扶苏面容的那刻,眼里掠过一道光,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去。 他显然浑身无力,话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咬着磅礴怒意。 「方家余孽,若朕还能活着出去,定将你剁成一滩血泥!」 方君扬笑的畅快,「哈哈…你还想要活着出去?」 他忽而压低声线,戏嚯又残忍,「可妹妹说,要杀了你呢。」 此时,虞扶苏终于开口,让方君扬打开牢门。 她步入牢里,在帝王身前站定,扬手给了帝王一巴掌。 这一巴掌,卯足了十分力气,竟打得体弱的帝王脸颊一偏。 帝王抬眼,血红的眼眸瞪着虞扶苏,重重喘气。 虞扶苏却撬开手中匕首的皮鞘,那尖刃闪着森寒的光,没有半分迟疑,没入帝王腹中。 血如涌泉,汩汩流出,将虞扶苏一只雪净的手染的鲜血淋漓。 在他「嘶嘶」的抽气声中,虞扶苏慢慢将匕首拔出。 帝王喉间破出几声闷吼,「虞扶苏…!」 「扶苏!」 虞扶苏柔波荡漾的秋水眸下却掩着丝丝冷意。 她看向帝王的神色里不知埋着多少恨意。 「姓嬴的,你当真以为我不恨你!?」 「你把我囚在一方宫殿里四年有余,如今你只在这牢里关了两三日,就受不住了?天地有眼,你也有今日。」 「嬴逸归,去死吧,你根本死有余辜。」 帝王咬着一口牙,有暗红的血从唇角缓缓溢出,给他雪色的唇添了一抹冶丽。 他拼力挣扎,一时铁链叮叮咣咣,腹中的血洞还未干涸,身上又有好几道伤口开裂,血越汇越多,湿透了身上的薄衣。 他唿吸越来越短,双目失神,面上惨然一片。 哆嗦着唇,墨瞳死死对着虞扶苏。 「扶苏…过来!」 虞扶苏眸中闪过一丝轻蔑,慢慢凑近帝王,讽声问。 第74页 「痛吗?」 帝王惨澹一笑,忽而张开口,咬住虞扶苏侧身正对他的瓷白的耳珠。 他牙齿打颤,看着虞扶苏痛苦的低唿,却死死咬住不丢口,浑身一抖,微微喘气,眼中迅速闪过奇异的快意。 直到那瓷白之上也渗出两粒血珠子,他才微微松口,舌尖探出,风吹涟漪一般,极轻柔的一舔,将那两粒血珠子捲入腹中。 方君扬眸中火起,上前将虞扶苏拉开,抡起一拳朝帝王玉面之上砸去。 帝王头重重一偏,吐出一口腥稠热液。 方君扬回身,揽住虞扶苏肩头,把虞扶苏护在怀里。 他眼中喷火,隐含杀意。 「你还敢用你的脏嘴脏舌碰我妹妹,我会割了你的臭嘴,捣烂你的舌头。」 帝王仰头长笑,又忽而低头,目光淬毒一般,落在方君扬揽住虞扶苏的手臂上。 「该说这句话的,是朕!」 「从头到尾,她都是朕一个人的女人。」 「纵然是死,也是朕和她的儿子登位,你们想动摇我大越江山,不过痴人说梦。」 「朕死,元容不会放过你们,整个玉兰县和你们这些人陪葬,朕会託梦元容,尤其是将你这截手臂砍下,碾作灰烬……」 虞扶苏不想再听这两个男人发疯。 她又扬起手中血已凝固的匕首。 「他怎么还没死?」 说着又上前,准备朝帝王再补上一刀。 方君扬从身后握住她持匕的手。 「罢了妹妹,先留他一命吧,兴许他还有些用处。」 虞扶苏有些不满:「你答应让我杀了他的。」 「不杀他,我怎能解恨。」 方君扬想了想,从一旁刑具架上取下一条长鞭,鞭身逶地,生着密密麻麻的倒刺毒钩。 「给你玩这个。」方君扬把长鞭塞到虞扶苏手中。 「每日抽他几鞭子,不比直接杀了他更有意思?」 虞扶苏将信将疑,扬手给了帝王一鞭,女子力道不算大,应当也没有多痛。 只是,鞭上的钩刺直直戳进帝王血肉里,虞扶苏想收回鞭子,却发觉拽不动。 虞扶苏用力去拽,鞭子依旧纹丝不动,帝王却紧阖眼眸,不住抽气。 方君扬在身侧一笑,裹住虞扶苏的手,「妹妹要施巧力。」 「还有,小心些,别伤到你自己。」 说着,他指引虞扶苏松开些力道,再握紧鞭子,顺着钩刺横生的方向勐然一曳。 鞭身顺势落下,带起一径血肉。 帝王脖颈勐地一直,颈间皮肉下青筋暴涨,喉咙里更是吼出困兽一般的咆哮。 虞扶苏瞥过去一眼,只隔着乱发瞧见猩红的眼眸和顺面颊滚落的水珠。 不知是汗还是泪? 他一双眸锁在虞扶苏面上,血色下汹汹翻滚的,是让人恐惧到灵魂深处的无边幽暗。 虞扶苏别来脸,索性不看他。 耳边便只剩方君扬的轻笑声。 「妹妹看他,这比你捅他一刀,更痛苦。」 守在暗牢里的守卫都知道,他们这位小姐,似乎喜欢上了这个新鲜又刺激的折磨人的游戏。 在昏暗污臭的牢房里,一坐就是半日。 有时,主子忙,没时间带她过来,她就自己摸索进暗道过来,朝牢中绑着的人使力挥鞭子,筋疲力竭了才坐在干草地上轻喘休息。 守卫们对小姐恨着铁索缚着的那个人这件事,深信不疑。 这日午时,守卫照例送了饭菜来,准备餵给牢里那个阶下囚。 却被虞扶苏拦下,「你们去吃饭喝酒,我来餵他。」 虞扶苏接过守卫手中的提盒,往牢中去。 反正那人用极坚固的铁索绑着,又不会插翅飞了。守卫们也懒得时时刻刻盯着他,纷纷坐到了外面休息的小屋里。 吃饭、喝酒、猜拳、打盹儿。 虞扶苏打开提盒,往里看了看,饭菜不算好,却也不差。 她端起一碟荤肉,挟起一筷送到他唇边。 他闻到腥气,喉间翻滚,厌恶的撇开头,闭着眼也不看她。 他身量太高,虞扶苏举得手臂发酸,不得不踮起脚尖餵给他。 心头也止不住有丝火气,沦落到这副德行,还挑三拣四,别扭赌气。 索性将菜往他唇缝间一塞,手腕使力,竹筷往他口中用力钻去。 「吃!」 虞扶苏淡漠着对他说话。 帝王齿间尝到淡淡的血腥,菜汁也顺着下巴流了满身。 帝王拧眉,痛苦睁眸,目中沁冰,薄唇微启。 「滚,别碰朕。」 虞扶苏退开一步,扬手又给了他一巴掌。 「吃不吃?」 「滚!」 「啪!」又是一巴掌。 「吃不吃?」 「滚!给朕滚!」 隔壁守卫听到动静,纷纷探出头来,目瞪口呆看着两人。 虞扶苏回头,面色一变,笑的温柔。 「几位大哥,怎么了?」 众守卫瞪着眼摇头,又将头一缩。 「小姐您继续。」 虞扶苏果然继续给了帝王一巴掌。 眼看那消瘦的面颊上一片通红,尽是交错的掌印。 帝王原本苍寂无波的眸中也復甦起汹汹的怒意,恨不能将眼前的女子掐死在掌下。 第75页 虞扶苏默默勾了下唇,挑眼看帝王。 「张口。」 帝王执拗着,不吭声也不动口。 虞扶苏把在他唇间揉的不成样子的肉片扯出来,疑惑自语。 「为什么不吃?嫌弃味道吗?」 她说着,把那瓣肉送到自己口中咬下一点。 嚼了两口,道,「味道尚可,不至难以下咽。」 「你不肯吃,我就一口一口嚼碎了哺餵给你。」 帝王遽然瞠目,看怪物似的看着她,神色复杂难言。 虞扶苏浅笑,「你不信吗?」 说着,她又咬下一口肉,蓦然贴上他双唇,香舌顶着那点吃食,往他口中送。 他不张口,她就踮脚伸出手臂,紧紧揽住他脖颈,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他伤痕累累的胸腹上,直痛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咬牙切齿低喃,「虞扶苏——」 虞扶苏秋水眸一弯,贴着他道:「张嘴,陛下。」 帝王恨恨阖眸,唇瓣微抖,慢慢打开一点,虞扶苏满意的送到他口中。 「陛下,乖乖吃饭,别让我费力。」 这碟子荤肉,在虞扶苏半是胁迫帝王半是受辱的状况下,被帝王咽了个干净。 虞扶苏十分满意,替帝王擦干净下颌,又餵给他一碗甜汤水。 帝王被她看的心头髮颤,微微偏头,闷声问,「你又想干什么?」 虞扶苏伸出一只嫩莲般的手,贴在帝王衣下,轻轻探过他身上每一处伤口。 手指拂过之处,有清凉之意蔓延,疼痛得到舒缓,又有幽火燎原,将伤口灼伤更深。 帝王长长吐气,暗自吞咽苦果。 虞扶苏收回手,脸上没了之前的笑嚯,温温柔柔的正经之色。 他的伤有人包扎处理过了,否则活不到这时的,吃了一碟肉食,气色也稍稍提了一些,暂时无事了。 虞扶苏收拾起提盒,转身往外走,却被帝王叫住。 「扶苏,朕想问你一句话。」 虞扶苏不理会他,继续往外走。 「扶苏!」 他又叫了一声。 虞扶苏回眸看了帝王一眼,默默走回帝王身边。 小声道:「有什么话,说。」 帝王俯身,「你靠近一点。」 虞扶苏贴近一步,帝王忽而倾身,唇覆上她雪白的耳珠,轻轻一吻,舌尖探出,裹进口中小力嘬吮了一下。 「那日朕咬伤了你,疼不疼?」 帝王看着那未褪去的粉色齿印,轻声问她。 虞扶苏缓缓摇头,「不疼,陛下还有什么要问?」 帝王却定定看着她,「不问了,扶苏,朕相信你。」 虞扶苏心头刮过一阵和风,看帝王一眼,「陛下,我走了。」 他却有些红了面颊,吞吐许久,才道,「朕身上脏,方才亲近你,你别嫌弃。」 虞扶苏低低一笑,转身离去。 …… 虞扶苏一直不明白,方君扬把陛下囚在暗牢里,不杀也没有任何动作,是在等什么? 几日后才知道,他一直在等一个人,一个虞扶苏近五年未见的人。 她的四哥——虞四郎。 五年未见,四哥比之从前更加消瘦单薄,衣不胜风。 只是,眉宇间的温润高雅和神仙似的品貌半分未改。 「小妹!」 四哥朝她张开怀抱。 虞扶苏欣喜上前,攥住他的宽袖。 四哥长臂一揽,将她裹在身前。 虞扶苏和四哥亲近片刻,从他怀中退出,心底却悄悄滋生了许多疑窦。 这一日,她有些心事,想和四哥谈谈。 近了四哥房门,忽听到四哥房中传出激烈的争吵声。 争吵夹杂着杯盏摔碎的声音,不断落入耳中。 虞扶苏越听,背上越冷,转身要走。 房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方君扬沉着脸站在门口,对虞扶苏说了一声。 「进来!」 虞扶苏进了房门,看看方君扬,再看看四哥,唇瓣启启阖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四哥忽然站起身,拉住她的手,「小妹,我带你走。」 方君扬扬唇冷笑,在后面阴恻恻讽刺道:「殿下又想当逃兵吗?你以为她在外面什么话没听到?」 虞扶苏重复了一声,「殿下?」 方君扬抱着手臂,「是啊,我们的东宫大皇子殿下。」 「殿下何不告诉妹妹,我们方家如何因为你满门惨死?虞谦和怎样把你从宫里带出来,摇身一变成了虞四郎?虞谦和又是献妹又是嫁女,啖肉饮血爬上太师之位,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殿下你?」 「殿下总想一走了之,把我们这些为了你,为了卫国流的血、化的骨当成什么?」 「妹妹,」方君扬忽然转向虞扶苏,笑的诡异,「你还未向我们的殿下行过大礼,快过来见过殿下。」 君臣相见,当行大礼。 他不是她的四哥虞四郎,而是他们卫国东宫的大皇子殿下——卫兰泽。 虞扶苏有些怔然的站在卫兰泽身前。 卫兰泽手指微颤,「小妹,不要!」 方君扬却一把将虞扶苏按倒在地,「小妹,快行礼,这是规矩。」 虞扶苏缓缓将头叩向地面,卫兰泽勐然背过身去。 「臣女,见过殿下。」 第76页 虞扶苏轻声一字一字道。 一句臣女,一句殿下,似在两人之间隆起一座高山,划出一道长河,昔日的小妹和四哥,不知不觉便远了。 「平身吧。」卫兰泽声音有些乏累,亦有些冷淡。 他再转身,面上已是空茫茫一片白雪。 「我一生下来,就是个病瓤子,却占着长子之位,生父生母不喜,宫人们厌倦。」 「缠绵病榻,足不出户。不知春天是什么颜色,不知秋叶是什么形状,不知蜂蝶乱舞是何种热闹?」 「若卫朝国祚延绵,不知多少人巴不得我这个羸弱无用的大皇子早些咽气。」 「偏偏卫朝亡国之变,我这个无用不惹人注目之人倒成了天选之子。被你们视作卫朝命脉的延续,被你们叠着尸骨捧到高檯面上。」 「你们口口声声,皆是为我尽忠,为卫国尽忠,逼我復仇,逼我光復卫国,你们热血激昂,仿佛这世间最忠肝义胆的勇士。」 「可你们让我噁心,从头到尾,有谁问过我的意思,有谁问一声我愿不愿意?」 「我算什么殿下?我也不过是你们手中运作的一颗棋子。」 「赢了,你们彪炳千古,输了,你们满门忠烈。而我,赢是仰人之功,输是庸才无用,我算什么?我什么也不是?」 「我没求着你们救我出宫,也没让你们满门抛头洒血,为我铺路。一切都是你们自作主张,自以为忠烈。」 「这不是我要的,我也不会感激感动。」 方君扬凉凉的笑,「妹妹,听到了吧。」 「我们两家的牺牲,在殿下眼中一文不值呢。」 「妹妹你说,舅舅的在天之灵,会不会难以安息呢?」 虞扶苏脑中鞭炮炸响一般,嗡嗡作痛。 她抚着额角,好久才抬头,对方君扬道,「你问我父亲会不会安息,我却在想,父亲一生,有没有为当初的选择后悔过?」 方君扬眸中一厉,「你!你们!」 他气得又砸碎一个茶盘。 虞扶苏看着方君扬,缓缓张口,「方家哥哥把我们这些卫朝旧人聚在一起,哥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杀光越朝皇族?夺回洛京?重建卫朝?」 方君扬眸中光线忽盛,「妹妹,你太天真了。」 「仅仅诛杀越朝皇族怎么会够呢?我们要杀光所有卑贱越人,一个不留。」 「才能报我卫国二十年前灭国之辱。」 虞扶苏凝眉道:「自越国攻占洛京,移民北上,二十年的时间,越人与卫人互通婚姻。」 「万一真打起仗来,这样的人家,那些身上共同流着两国血液的人,哥哥打算如何处置呢?」 方君扬面上满是嫌恶,「愿意献上家中越人头颅的,仍是我们卫人,不愿的,一律按越人处置。」 「至于那些染脏的血,既然已经脏了,那不要也罢。」 虞扶苏看着方君扬飞扬的眉眼,心底却一片寒意。 她的一双儿女,也混杂着越、卫两国的血液,她的孩子,可以不当什么太子、公主,可以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可谁若想伤她一双稚儿的性命,作为一个母亲,她必定与那人死拼到底。 还有那些普普通通的百姓,生活已经够累够苦,他们愿意再起干戈战火,家不家,国不国,万里狼烟,流离失所吗? 方君扬已有些疯狂,踢开一地的碎渣,看着自己的兄妹。 「不管你们情不情愿,路走到一半,就没有回头的余地。我们必须这么做。」 「殿下,这几日,我们一起筹划,悄悄押那狗皇帝回玉兰县。」 「我们三个,还有周姐姐,兄妹四个,一同回玉兰县。」 他顿了顿,「大家都不要耍什么小心思,我们好不容易团聚一处,在一起不好吗?否则,我宁愿毁了这田庄,和你们葬身一处,也看不得你们各自逍遥,留我一人执着痛苦。」 方君扬说罢,摔门而去。 卫兰泽慢慢踱步到虞扶苏身前,缓缓蹲身,凝视虞扶苏。 「你都知道了,会恨我吗?」 虞扶苏握住卫兰泽的手,「为什么要恨哥哥?」 「从前,我有些怨父亲,明明已经有万人之上的权势,用不完的衣食,为什么总不知道餍足?」 「所有人都骂父亲,说他是越国的大奸佞,我此刻才知道,原来,父亲选择做我们卫国的忠烈。」 「可这也不代表父亲他就高尚无错,说到底,这都是父亲自己的选择,和哥哥没关系,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忠与奸、善与恶、生与死,父亲有他自己的信仰和选择,不论过程如何,结果如何,父亲无悔无憾就好。」 「哥哥心底也有自己的选择,我也是,哥哥,没有人可以逼迫我们拂逆自己的心愿。」 「哪怕暂时受困不得已,我们最终一定要回归自己的初心。」 卫兰泽轻轻揽住虞扶苏,目光清澄,微微颔首。 「小妹,这世间只有你最懂我。」 「小妹说的极好,我们,怎么可能任由方君扬摆布?」 …… 这几日,田庄里两个男人整日闭门,不知在筹谋些什么? 足足三日后,房门大开,方君扬眉宇飞扬,显然心情不错。 看来,已经定好前往玉兰县的路线了,动身就在不日之后。 第77页 夜间,方君扬在一间阔屋内,命人摆了筵席,招来歌舞,欢娱众人。 卫兰泽坐高位,虞扶苏在左侧下方位。 她抬眼看了看四周,长公主似乎知道自己回不去公主府了,默默坐在方君扬身侧,一言不发。 偏首是一个高挑女子,眉眼英气又妩媚勾人,只是眼神冷冰冰的。 虞扶苏如今心里明镜似的,这人,就是姑母捨弃的那个女儿,周怡悦周姐姐,也是陛下身边的赤焰。 若非多方里应外合,陛下怎么会吃这么大一个亏? 再下面就是些不认识的面孔了,约莫是心腹手下之流。 虞扶苏默默吃着酒,有些心不在焉的。 歌舞过半,方君扬挑唇一笑,面上有些神秘,两掌一击。 一轻盈曼妙的女子,面覆白纱,手抱一柄直颈琵琶,款款飘来。 有轻灵如烟,缠绵似水的乐声,飘荡在席间,在人耳边萦绕不绝。 一曲终了,众人不禁拍手叫好。 方君扬笑意更深,对着女子招手,「玳姬,来。」 女子温顺的款步过去,方君扬捞起桌上一壶酒,对女子道,「玳姬,去给殿下敬一杯酒。」 那名叫玳姬的女子,小心翼翼上前,素手斟了满杯,递到卫兰泽唇边。 「殿下,请。」 卫兰泽不动声色,淡声道,「我身体不适,不宜饮酒。」 玳姬解释道,「这是花酿,温甜润喉,不伤身的。」 举在卫兰泽身前的皓腕一直未有松懈,固执的等待着男子饮尽她的一腔绵绵心意。 下面不时伴有起闹声,方君扬低笑,「殿下,一杯桃花酒而已,您就知情识趣些,莫拂了美人心意。」 底下一片附和,卫兰泽清浅的眸光寻到下方虞扶苏身上。 虞扶苏回以温柔浅笑,卫兰泽蓦然阖眸,就着玳姬的手将杯中酒液饮下。 欢情正浓…… 虞扶苏从密道摸索进暗牢中,几个守卫正大口撕肉,吃得好不快活。 今夜主子们有筵席,他们这里也赏了菜下来,有好肉吃只不许喝酒。 虞扶苏过来,手里恰提了一个食盒拎了一小坛酒。 吃一口菜抿一口酒踢一下那囚徒,好不欢乐。 几个馋汉吃开了,正缺酒助兴,纷纷央求虞扶苏赏他们碗酒吃。 虞扶苏不愿分他们,但几人苦求,虞扶苏无法,一人倒了小半碗。 半刻钟后,几人睡得东倒西歪。 虞扶苏掏出几把钥匙,将帝王身上锁链一一解开。 帝王一把将虞扶苏紧紧按进胸口,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虞扶苏摸索到他身上,专挑了伤重的地方,狠狠一掐,绝不浪费一句口舌。 帝王当即嘶声松开怀中人,一双眸狠狠瞪她。 虞扶苏视若无睹,迳自往前走去。 「你还不走?」 第36章 狗子继续被虐。 门外似乎「咔吧」一声落了锁。 卫兰泽身上有不正常的燥热,喉咙也干涩喑哑,仿若起火。 他直直坐在圈椅中,眼眸半阖,神情微冷。 玳姬慢步上前,软软跪倒在卫兰泽脚下,脸颊贴在男子膝头浅碧色柔滑衣料上。 她吐气如兰,「玳姬拜见殿下。」 卫兰泽伸出一指,指腹一勾,挑走玳姬覆面的白纱。 「宝瓶姑娘,果真是你。」 他淡着眉眼,无甚情绪道。 玳姬轻声道,「殿下,妾如今只是玳姬。」 「您的玳姬。」 她微微仰首,柔波轻漾的眸凝落在卫兰泽面上。 「让妾来服侍殿下吧,这也是方公子的意思。」 「殿下需要一个子嗣……」 卫兰泽将膝头温声软语的女子一把推下,冷道。 「早与你说的明白,你偏一而再再而三贴上来,当真晦气。」 「滚开!」 玳姬色赧,又有些薄怒和得意。 「我之于殿下,殿下之于小姐,殿下与我,不是一样的人吗?」 她再瞟一眼卫兰泽霞映明玉的面色,听一声他渐耐不住的绵热唿吸,直迎上那秋霜薄覆的眼眸。 「殿下还是应了吧,这是方公子的安排,您走不掉的,这样下去,您会十分难捱……」 玳姬又凑上前来,「玳姬会尽心服侍殿下,让殿下舒心惬意。」 卫兰泽沉凝半晌,忽而低低笑了一声。 慢腾腾解开自己的系腰,在玳姬极尽惊诧的目光下,自己覆手过去。 他手上轻动,眸中又是一派讥讽轻蔑。 「我本对你改观了一两分,如今再看,却比之前还要噁心。」 玳姬桃面蹭的一下烧起来,轻眨眼睫,已坠下一颗珠泪。 …… 「你还不走?」 虞扶苏唤身后的君王,这暗牢不止一处秘密通道,她费了多少时日,终于发现一丝端的。 将密道打开,示意君王先行。 帝王身上有伤,行动缓慢,大半身子入了密道,转身来拉虞扶苏。 此时忽有一道人影掠来,将虞扶苏拦下,虞扶苏看向女子冰凉的眼眸,将身体死死贴在密道入口处。 「周姐姐,阿窈姐姐。」 她连声唤她。 脱去赤焰的外衣,她是姑母与周先生的女儿,是她的姑表姐妹,世事就是这样奇诡,原来,姐姐竟一直在宫里,在她和姑母身边。 第78页 难怪往日里姐姐举止奇怪,对她的态度也阴晦不明,时有杀意浮动,尤其是看到姑母对她好时,姐姐眼中杀意尤盛。 姐姐大约是恨,恨姑母抛下了她,恨姑母的爱给了别的人。 其实,有个小秘密她还来不及对周姐姐说,姑母之所以对她格外的好,不仅仅因为她是姑母的侄女,更是因为姑母把她当做了周姐姐的影子。 她自幼丧母,后来姑母入宫,时常把她接到身边,尤为亲密,她年纪已经大了,姑母还是亲手给她做绣鞋穿。 虞扶苏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她换上姑母新纳的软鞋,抬头就见姑母神色有些恍惚,又有些怅然若失的模样。 「阿窈…」 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喃,自姑母口中飘出,烟一般被风一吹即散,仿佛不曾出口一样。 「姐姐若要留陛下,那就先跨过我的尸骨。」 虞扶苏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这个男人做到如此。 周姐姐手中的冷刃已经架到了她脖子上,虞扶苏慢慢阖上眼眸,去甩帝王抓着她的手,对帝王道: 「你快走。」 帝王哪肯,抓虞扶苏更紧,想从密道退出,虞扶苏偏就死死挡住密道入口,不肯挪动分毫。 帝王伤重无力,心下急怒,在虞扶苏身后教训起从前的下属。 「赤焰,给朕滚开!」 他虽一身落魄,声音仍是睥睨在上的威严和冰冷。 虞扶苏很是惊讶,眼见周姐姐静默片时,竟真将寒刃从她颈上移开,冷气逼人的扫了她一眼,背身往外走去。 她这是,放过他们了? 虞扶苏当即反应过来,矮身钻入密道,扯着帝王衣袖: 「快走。」 不过心中还是有些疑惑,陛下一句不甚好听的话一出,怎么周姐姐反而放他们离开了? 帝王似心有灵犀,洞悉她腹中疑问,主动帮她解惑。 「当年赤焰本是先帝血卫,先帝崩时留下遗命要杀了赤焰,朕救她一命,她从那时便跟着朕。」 「她这是要报陛下救命之恩?」虞扶苏接口。 「或许吧,」帝王道:「当年朕救她,也不过是看中她身上能用之处,如今她已反叛,若再落入朕手中,朕会杀了她。」 虞扶苏有些来气,停步不前,只道:「你能逃命再说这些有天没日的吧。」 密道狭窄,仅容一人猫腰穿过,两人一前一后,帝王察觉虞扶苏不走了,倒退几步,低低的声音迴荡在窄道内。 「你不乐意,朕就不伤他们性命。」 「当真?」虞扶苏下意识脱口。 帝王认真点头,「不过,你要答应朕一件事。」 「什么事?」虞扶苏问。 帝王却卖起关子,「等我们逃得命再说吧。」 两人走走歇歇,也不知在密道里摸索了多久,眼前终于敞阔了一些,上方又是一道闸门。 两人明白,这密道到头了。 费力扳开半扇闸门,即有腥臭脏污的水当头淋下,又有熹微的亮光通过开启的门投入这幽暗湿潮的深洞内。 原来,天色已亮。 借着落在脚下的几缕晨光,虞扶苏也看清了脚下随污水砸落的可怕生物。 翠绿游动的蛇,满身疙瘩的蛤/蟆,无数只脚的蜈蚣…… 「啊!」 虞扶苏惊唿一声,一跃扑进帝王怀里,忍不住的抖。 她生平最怕这种湿潮之处的虫蛇,冰冷湿滑,看一眼教人直哆嗦。 她紧箍帝王腰身,脚下闪避,颤唇阖眼。 「陛下!陛下!」 「抱着我。」 她少有这样的时候,足见她心里是真的惧怕。 她的惊慌无助令他胸腔里男人的保护欲如潮激涨。 声音也饱含怜惜,「好,朕抱着你。」 一只手臂将受惊的她紧紧圈在身前,帝王抬眼一望。 是一口井,且应当是一口被废弃半枯的井。 此时污水已经流尽,井内壁上铺满青苔,滑不熘手,该怎么上去才好? 不知是不是老天刻意为之,一根春藤竟从井沿耷拉下来,伸到井壁中央,倒可使两人借力上去。 只是,藤蔓尚短,悬在中间够不着,要想抓住藤蔓,必得运功发力。 帝王自然清楚,依他伤势,此刻除非疯了才会运功,令自己再受重创,可他没有犹豫和选择的余地。 他的女人在他怀中瑟瑟发抖,身为男人,他必须带她出去。 咬着一股子坚韧劲儿,帝王圈紧怀中人,不要命的深提一口气,勐力向上一跃,手臂抓住那根粗藤,紧接着踩着井壁几个跳跃,带虞扶苏翻出了深井。 在踩上井沿的剎那间,提着的气陡然一松,帝王撒开虞扶苏,抓着胸口狂呕一滩血来,刺目惊心。 虞扶苏忙上前扶他,伸手抿过他染血的唇,触了满指鲜红,心头涩然。 帝王道:「朕无事,走吧。」 四下是一片田野,入眼麦色青翠,一眼望去不见什么人,两人依旧避开了大道,只沿田间小路往隐蔽处行去。 这个时辰,方君扬应当是醒了的,不知道长公主能不能缠住他,还有四哥…… 虽然他对她说,「小妹,别叫什么殿下,我不爱听。」 「和从前一样,还叫我四哥,好吗?」 第79页 她点头答应着,可因为四哥的身份,心底对他还是生了一丝不信任。 她要救陛下出去,那么,四哥之于她,是亲人也是敌人,尽管四哥已说过无意光復卫朝,无意起干戈斗争。 可世上最难揣度的便是人心,她愿意相信四哥,又不能全然信任四哥。 她知道玳姬是谁,知道方君扬把玳姬献给四哥的心思,也知道四哥根本不喜欢玳姬。 可在酒宴上,当众人拍着掌起闹,四哥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没有为四哥说一句话,只是随嬉笑的人一起,堆起浅笑。 这里,四哥和方君扬才是话权者,她的话并无分量,说了也轻飘飘的无用。 况且,她私心也希望四哥饮了那杯酒,她需要那两个女人拖住两个男人,她好无后顾之忧,去做自己要做的事。 四哥对她大抵是失望的,眼神轻轻挪开,就着玳姬的手饮下了那杯酒。 四哥最喜爱她的品性,常夸她心不生瑕,可今天,她亲手灌了四哥一口心头冷酒,告诉他他错了。 世间或许有至善至纯之人,却不是她,她有私心,她亦有罪。 走了这么远的路,身边的男人已经没有多少气力了,可眼见零星的一点屋舍还在极远的山脚下。 这时,又有哒哒的急促马蹄声追来,虞扶苏看着马背上疾驰的身影,心下紧张,又直觉有些眼熟。 那人缺了一只眼,用黑色眼罩一遮,面皮粗粝又满脸刀疤,几乎看不到一块好肉。 他直直策马奔来,显然是沖他们两人来的。 他们又走不动路,不多会儿便被刀疤男人追上了。 身边的帝王微微喘气,把她紧曳进怀里,虞扶苏也戒备的望着刀疤男人。 那男人下了马,径直来抓虞扶苏。 「你是谁?」 「别过来!」 虞扶苏边往后退,边喝止。 帝王也面色阴寒,却不说话,只眼里刀锋凌厉,似要随时杀人见血。 那男人宽掌滞在半空,瞪着一只眼,哑着喉咙。 「我是大哥呀,妹妹,你竟不认得我!」 他面上悲痛,忽而苍凉一笑,「也是,我如今的鬼样子,你不认得也是常理。」 虞扶苏心中狠狠一跳,犹疑的再仔细看过几眼,心中的熟悉感更甚。 她上前,轻轻握住男人的手,「真的是大哥?大哥,你的脸?」 虞家人相貌都不差,从前的大哥,虽年纪已长,但自有一番潇洒风度,哪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是大哥,大哥还活着。」男人回握虞扶苏的手,勐然转头,目光如锥,扎在后面帝王身上。 「妹妹你让开,让我杀了这狗皇!」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刀,朝帝王刺去。 帝王闪身躲开,立身在一旁。 男人也身形一顿,却是虞扶苏从旁侧紧紧抱住他的腰身,绊住了他的脚步。 男人力道太大,曳的虞扶苏脚下一趔趄,重重撞在他身上,鼻端酸痛,有温热的血滑下。 帝王眼中一急,就要过来。 虞扶苏也不撒手,脸埋在她大哥身上,急道:「大哥,别!」 虞家大哥沟壑不平的脸上腮肉微微耸动,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狠之色。 「妹妹为什么要放走这狗皇?为什么要向着他?」 「你不记得我们虞家和狗皇之间是什么仇吗?」 又有人在质问她,多少张嘴在质问她。 她知道,也不曾忘记和君王是什么仇。杀父杀母杀兄,灭族灭国之仇。 家恨国雠,天生不死不休的死敌。 所以,她这回为什么选择他?为什么要救他? 任他死了不好吗?这样,她就不是虞家的叛逆,这样,她仅存于世的几个亲人就不会再对她冷语申斥。 当然不。 他当然不能死。 霁儿还太小。 山雨欲来之时,他为父为君,暂不能有任何闪失。 虞扶苏抱着大哥,心中苦涩,脑中的思量和盘算又不能宣之于众,只摇头道: 「大哥,他不能有事。」 虞家大郎被恨意蒙蔽了双目,咬着槽牙,眼中不再是兄妹重逢的温情,转作怒怨。 「扶苏,你离不开他了是不是?」 说着,也不怜惜,扯开虞扶苏手臂,勐力往身后一甩。 虞扶苏重重跌在地上,手腕在干硬的泥土地上一滑,擦出一长串血珠。 帝王盛怒,拼着最后几口气,冲上来与虞家大郎斗狠。 他身法颇诡异,手臂不知从什么角度勐然砸出,朝虞家大郎下颚给了一拳。 虞家大郎阴着脸,怒气磅礴,手上刀势更凶更狠,步步紧逼,朝帝王身上乱砍。 虞扶苏唿吸几停。 眼见帝王勉强躲过几刀,身形凝滞,再提不上一丝力气。 人在穷途,只能做砧板上的鱼肉。 虞家大郎长刀举起,朝帝王胸口刺去。 「大哥,不要!」 虞扶苏大声叫道,话音未落,长刀已没入胸口。 一刀穿心,君王绝无半分再生还的可能。 虞扶苏眼睁睁看着,身上一软,完了! 只是,那刀却并未如预想中一般穿胸而过。 虞家大郎似乎有意折磨,刀刺的不深,却捏着刀柄剜肉一般,狠狠转了一圈。 第80页 帝王面上残存的薄烟般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白茫一片。 咬牙嘶嘶抽气,却禁不住膝头一软,半跪在地上。 冷汗如雾珠,密密麻麻,凝坠而下。 虞家大郎一把抽出刀身,血色如迸,帝王艰难撑眼,转头看了看虞扶苏,目中有几许温柔,似要努力对她挑起一抹笑意。 只是笑意尚未勾起,已破碎在唇际。 剧痛折磨下,他双眸一阖,坍倒在地,昏厥过去。 虞家大郎大笑,如疯如狂,再次将刀身提起。 这次,必是一击致命。 虞扶苏起身扑了过去,挡到帝王身前,双目泪盈盈看着大哥,一句话也不说。 「给我让开!」 虞家大郎刀尖一偏,指向虞扶苏纤白的脖颈。 虞扶苏摇头,没有动。 她企图利用往日的兄妹之情,软一软大哥的心,再为帝王争一争,拼一线生机。 虞家大郎看着固执的妹妹,又心痛又恼恨,戾气在血液中蹿流不止。 「你知道你大嫂怎么死的吗?她怀着身孕,被十几个牢卒带到我身边,就在我眼前,他们一个个的……」 「这些年,我睁眼闭眼都是那一幕,满地的血,你大嫂的哭声,她挣扎着撞向墙壁时的决绝。」 「还有我,你再看看我。」 「我为了留住这条命报仇,亲手剜掉自己一只眼,划花了脸,连砍自己好几刀…」 「今日狗皇帝终于落到我的手上,你竟然!你竟然!」 虞家大郎气得手臂狂颤,指着虞扶苏。 「你还是不是我虞家人,你给我滚开!」 虞扶苏勐坠下一串泪珠,为大嫂、为大哥。 可,她不能眼睁睁看君王死。 即便大哥恨她,骂她,要杀她。 大哥不知道,君王一死,无人再护着霁儿,届时霁儿因她的身份,极有可能遭朝臣联合诛杀。 一朝无君王无储君,朝内必将大乱,怕是君王舅舅李大人也压不住,若方君扬趁乱攻伐,局面不堪设想。 方君扬此人,他要的不是光復卫朝,他要的根本就是復仇和杀戮,没有人性的屠戮。 战火烧起,所经之处必是尸横遍野,生灵涂炭… 她不愿她的子女遭难,更不想看到白骨露于野的人间惨状。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做不了轰轰烈烈的大事,可她会尽全力,去阻止方君扬。 「大哥。」 虞扶苏未让寸步,坚持护在帝王身前。 「大哥,你刺他一剑,他又伤重至此,怕也凶多吉少了,念在兄妹一场,你放过我们这次吧。」 「也许,大哥永远不会明白我今日为何这样求你,也许有朝一日你会明白,不管大哥如何看我,众口如何议论我。」 「我,不后悔自己所做的。」 虞家大郎眼中只有倒地的君王,哪听得进虞扶苏半个字,见虞扶苏坚决,气得捶胸,手掌颤抖。 「好…好!我只当没你这个妹妹!」 他眼中一寒,继而一狠,「你既不让,我连你一併杀了!」 说着,刀尖往前一递。 虞扶苏想躲,却哪里躲得开男子的速度。 那寒光在眼前一闪,眨眼便要刺穿咽喉。 虞扶苏微微闭眼,心下悽惶。 失了兄妹情,最后也留不住命,这痛苦的无几分欢愉的一生。 若有下一世,不生虞家,不遇君王,真当一株长于山间的扶苏木便好,亭亭盖盖,翠绿馨香。 「噗」的一声,利刃破空,刺穿皮肉,耳中是一声痛苦的低吟。 接着,又是一声… 虞扶苏骤然睁开双眸,她安然无恙,而眼前的大哥,胸口绽开几朵红芍,已直着眼栽倒下去。 他极慢的转动眼珠往后看,忽抖着身体,似哭似笑,口中断断续续喃着。 「你!你们…你们…」 虞扶苏顺着大哥的目光亦往后看去,见一个下属模样的人正收起拉满的长弓。 心口剧痛,如一块巨石往下坠一般。 是四哥,四哥为救她,让属下放箭,射杀大哥。 他们这些人,究竟做了什么孽,上天要如此戏弄?一个个生死折磨,不得挣脱。 四哥显然是匆忙赶来,髮丝披于身前,衣衫也略显凌乱,面上因赶路的缘故,玉色浮红,瞧着满目清艷。 他下了马,掩唇咳过几声,才朝他们这边走来,脚步略显急促。 虞扶苏一直蹲身大哥身边,握着他渐渐发凉的手,亲眼看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卫兰泽到了两人身边,也屈膝蹲身,朝虞家大郎面上看过一眼,心知已经断气了。 他朝虞扶苏伸出右手,将一只箭矢递到虞扶苏眼前。 「小妹知道的,在我心中,小妹最重,我不得不这样做。」 「小妹若怨我,拿着这支箭,往我心口一刺就好。」 他说着,拉过虞扶苏的手,将箭矢交到虞扶苏手中。 虞扶苏紧握手中箭矢,低首沉寂许久许久,卫兰泽也就一语不发,默默陪她。 直到「咔嚓」一声,她将手中箭矢生生折断,一下扑进他怀中,脸埋在他臂弯里,无声垂泪。 落雨一般,湿了一大片衣衫。 卫兰泽手微贴在虞扶苏嵴背上,温声说话。 第81页 「不怪我就好,扶苏,都过去了。」 他轻轻把虞扶苏拉起,看着她的眼睛。 「我会好生安葬大哥。」 「还有,今日我只当没见过你们。」 虞扶苏微讶,四哥他,当真愿意放走他们? 一时心中五味杂陈,虞扶苏唤了一声「四哥」,千言万语,已尽在不言中。 卫兰泽握了握虞扶苏的手,面色温润,轻声道:「此处不宜久留,四哥走了。」 虞扶苏颔首,「四哥,快些离开,回玉兰县。」 两人相视一眼,不舍的松开手指。 这次一别,不知又是几年不见。 虞扶苏再蹲下身,抱住大哥,脸在他伤疤纵横的面上贴了良久,才让人抱走大哥尸身。 她最后与卫兰泽话别,「四哥,保重。」 卫兰泽轻轻点头,将要转身,忽而身形稍滞,目光落回虞扶苏身上,清浅的眸光深了几分。 「小妹。」 他唤她。 停了多时才接道,「你可以永远信任四哥。」 他说完,柔风掠影般勾起一抹转瞬即过的浅笑,大步往后离去。 分明已抹干了眼泪,可听到四哥这一句,不知怎么,泪滴又夺眶而出。 虞扶苏小跑几步,赶上卫兰泽。 「四哥。」 她曳住他的袖,樱唇嚅动半晌,那句「玳姬的事,对不住」始终未说出口。 卫兰泽秀睫轻眨,端看虞扶苏泪靥,微微嘆气。 「都是我不好,惹妹妹掉这么多泪。」 他想了想,展臂拥住虞扶苏,极快的在她鬓边落下一个吻。 「别哭了好不好,看你落泪,我一颗心都纠疼的难受。」 他似安慰似哄劝。 等虞扶苏微怔抬眼,他已撤开,耳边只余一句萦绕不散的告别。 「小妹,保重。」 虞扶苏抬手摸了摸鬓边,她和四哥向来最亲密,可这么多年,四哥却是头一次有这样的举动。 按理说亲兄妹之间也没什么,只是,这个吻用力稍深,落在鬓边又触到她的耳廓,感觉有些奇怪。 只是,现下的虞扶苏哪有心思深想这些,只当做兄妹情深,疑惑一瞬就抛在脑后了,低眼去看地上的君王。 他如今昏迷不醒,怎么办才好呢? 虞扶苏在原地立了半刻,只是面对一个昏倒的成年男子,依旧束手无策。 只好试着叫醒他了。 虞扶苏先是在他耳边喊话,后又轻轻推他,最后触他惨不忍睹的伤处,帝王依旧纹丝未动。 心中霎时乱了几分,低首仔细去感知他的唿吸,直到感觉到细微的温热喷在颊边,她才稍稍安心,却依旧愁眉不展。 再找不到安身的地方包扎医治,他一样会死。 虞扶苏决定撇下帝王,往远处走走,看能不能撞上个人。 说来不知运气好还是怎么,刚走上大道行了不到百步,忽有清脆如铃的小调传入耳中。 虞扶苏张目远望,只见远处有一少女,驾着驴车,边唱歌边悠闲赶路。 虞扶苏大喜,忙跑上前去,拦下少女的车。 「姑娘,拜託您救命!」 这姑娘名叫乔若,跟着虞扶苏一到帝王身边,当即叫了一声。 「呀!世间竟有这么好看的男子,我该不会在做梦吧。」 她惊奇又欣喜,蹲在帝王身边,左看右看,灵气的眼眸中满是赞嘆。 忽然,她想到什么似的,抬头看虞扶苏时,眼中的光敛了敛,声音也有些沉闷。 「你是他什么人?」 虞扶苏瞟了一眼帝王,道:「姐姐。」 她面上无波无澜,瞧不出一丝端倪,慢慢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是她姐姐。」 乔诺默声片刻,再抬眼时,眼中又陡亮起来。 「真的吗?那就太好啦!」 …… 卫兰泽伸舌,舔过唇上那点湿意,卷在口中细细品咂。 微咸,又涩。 他却有些贪恋这个味道,甚至能品出一丝不一样的馨香和甘甜来。 的确是今后每日中,最为香甜的梦境了。 他们是兄妹,且此生不会越过兄妹的界限。 这点旖旎回想,还是他偷着得来的。 他拥不住,得不到,自然更不想旁人能随意拥有亲密。 这虞家长子是方君扬费尽心思救下来的,十分得方君扬重用,杀了他,等于断了方君扬一臂。 且等他刺了那越朝皇帝一刀才出手,着实没便宜那狗皇帝。 再者,又多了一条人命横亘妹妹和狗皇帝之间,妹妹怎么能安心留在他身边呢,早晚会离开他的。 作为四哥,他最了解小妹的不是吗? 他只希望,这沟壑越越埋越深才好。 如果他註定此生只能远远看着小妹,那么,越朝的皇帝,连远远看着小妹的资格都不配有。 「主子,尸首怎么处置?」属下拱手问道。 卫兰泽眼皮轻抬,不甚在意。 「随便压在哪棵树下,别被野狗啃了就成。」 第37章 一个倦透心,一个伤彻骨…… 乔若家就住在山脚下,通过在路上的攀谈,得知她家以田地和山上的草药为生。 今日,她去镇上卖採回晒干的药草,顺便给家里添几样大件儿的用物,于是套上了驴车,刚巧就碰上他们。 第82页 对于半道上捡了两个人这件事,乔若显然是高兴的,不时套她的话。 「你们贵姓?叫什么名字啊?多大了?他怎么受的伤?」 虞扶苏:「姓贾,我叫贾玉,弟弟叫贾婴。」 「三十有余。」 「啊?」乔若有些惊讶。 「你们这么大了?」她又忽感说错话,忙道:「我的意思是,你们完全不像那个年纪的人,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 虞扶苏淡声道,「谬赞了。」 「他都三十了啊。」乔若有些恹恹的,小声嘟囔,「肯定妻妾儿女成群了吧。」 「他娘子呢?怎么不见?」乔若又问。 妻?娘子? 虞扶苏摇摇头,「弟弟无妻。」 后位空悬,他的确无妻。 乔若纳罕极了,「这个年岁了无妻?为什么?」 虞扶苏摇头,「弟弟的心思,我也不知。兴许一直未遇到合意的吧。」 乔若却高兴起来,靥边挂了甜甜的笑,挨着虞扶苏坐。 「我们能碰到就是有缘分,今后,我叫你玉姐姐吧。」 玉姐姐? 虞扶苏微微点头,靠在车上有些累,随意怎么叫吧。 驴车行路缓慢,乔若倒有些心急,甩鞭子挥在公驴的屁/股上,这懒驴才肯使一使力,撂开蹄子跑两步。 不知过了几时,驴车晃晃荡盪在一处半掩的木门前停住,乔若跳下车。 「玉姐姐,我家到了。」 「我家只有我和阿婆。」 「我们两个把他抬进屋吧。」 「好。」虞扶苏等乔若先挑了一边,她才动手。 这男人看着清矍,实则重的很,两人把他抬到屋里床上,都已气喘吁吁。 乔若有些不好意思,「我家小,只有三间屋,两张床。」 「他伤的这样严重,不能睡地上的,只能躺我的床了。」 说着说着,她颊飞俏红,弯眉甜笑。 「啊,对了玉姐姐,我去端热水来,你先替他擦洗血污,我再去镇上一趟,请个郎中回来。」 虞扶苏拦住乔若欲出去的脚步,将耳上一对明珠耳坠取下,递到乔若手中。 「乔妹妹,我们姐弟落难在此,人生地不熟,全仰赖你救命了,请你务必带个最好的郎中回来。」 「若弟弟能好,你想要什么报酬,尽管对他开口。」 乔若却推拒,「路上遇到玉姐姐是天大的缘分,我看姐姐面善,心中喜欢姐姐,自然不会对姐姐的亲人见死不救,玉姐姐说什么报酬,就太客气了。」 虞扶苏勉强一笑,「滴水之恩,虽不说要涌泉相报,予些酬劳却是应当的,他醒后,你只管向他要就是。 「至于这耳坠,是值些银子的,妹妹先拿着备用吧,请医问药花费不在少数,妹妹用的上的。」 乔若捏着那对耳坠,眼中光影闪了闪,窘迫低头,轻吐一口气。 「家里清贫,还要收姐姐的东西,姐姐见笑了。」 虞扶苏轻轻摇头。 等乔若出去,虞扶苏才回头凑近去看床上的男人。 掀开他身上破衣,即便有心理准备,虞扶苏依旧被眼前触目惊心的伤势唬得唿吸勐滞。 旧伤化脓未结痂,新伤又生,一条条,一道道,蜿蜒如蚯蚓,笔直如蜈蚣,遍布交叠,丑陋可怖。 腥粘的脓水,赤红的血肉。 胸口几乎剜下一块皮肉,还不时往外洇出暗红血色,腹下是她捅的那一匕,伤口简单缝合,皮肉外翻,泛起紫黑。 明明心是硬的,可不知为何,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一遍,却有两滴泪夺眶而出,嘀嗒落在他模煳的血肉里。 帝王如有所感,似乎抽了口气,原本微弱的唿吸慢慢变重,双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虞扶苏上前,拨开他汗湿的乱发,手背触上额头,烧的厉害。 「啊!」门边忽然传出一声惊叫。 乔若端了盆提桶进来,也将帝王衣下掩的伤收入眼底。 她红唇微微哆嗦,问虞扶苏,「玉姐姐,他究竟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虞扶苏依旧不答,只说,「拜託你快去请郎中,他发了高烧,要撑不住了。」 乔若慌忙点头,「姐姐先给他擦洗,这里还有些止血杀菌的药草,我研成了粉末,先给他敷上……」 乔若交待完这些,又匆匆离去。 虞扶苏端过盆,将一大块干布浸湿。 从脸到脖颈再往下去,一点一点擦拭。 被染污的水泼掉一盆又一盆,十几盆水过后,帝王身上终于有了些清爽样子。 忙过这一遭,已用了多时,老郎中也已带来,踏着门槛进屋。 略显混浊的眼在帝王身上一转,又去号他脉搏,末了,收手笼袖,连连摇头。 「内伤外伤太重,若不是底子好,怕早就没命了。」 虞扶苏道:「求老先生竭力救他。」 老郎中点头,「老朽勉力一试,不过,能不能活命全看他自己造化。」 「若捱过这前三日,便能保住性命,如若捱不过,趁早料理后事吧。」 虞扶苏心中纷乱烦躁,急急点了下头。 老郎中便从药箱里取出几片薄薄的刀片、纱布、棉布、银针、棉线、药瓶、短棒等物,要给帝王刮出腐肉、清理脓口,缝合伤处。 他递过那根短棒,交待,「给他咬着。」 第83页 「把他的手和脚也捆结实了,不然,他受不住疼的。」 虞扶苏照办。 老郎中终于拾起一枚刀片,在火上烤过后落了刀。 帝王先时没有动静,渐渐逸出一两声哼吟,接着,那声音不断扩大,一个勐颤,他睁开幽黑幽黑的双眸,眼底有血丝瀰漫。 剔骨似的痛令人颤身哆嗦,帝王也是个凡人,自然承受着和凡人一样的凌迟之苦。 他兴许也想蜷身,也想发泄大叫几声,只是手脚被缚着,口中又咬着木棍,躲不开,又大喊不出来,只剩下呜呜的重喘。 黑瞳极慢的转过一圈,他似在搜寻虞扶苏的身影,终于在床尾离的稍远处看到,目光里便生出柔软的丝,缠裹在她身上。 里面一点湿濛濛的感觉更似乞求的意味。 他此刻最需要她,想要她靠近。 虞扶苏感受到他的目光,走到他身边,在他发间摸了摸,轻声道,「你忍一忍。」 帝王头依着她的手,微微阖眸。 对于受刑的人来说,时间一点一滴,尤为缓慢,中间时候,他痛的青筋暴凸,银牙咬碎,生不如死,到最后老郎中停手,已是水中捞出一般,不知昏厥过去多少次。 老郎中长吁一口气,净了手。 「清理净了。」 又嘆口气,「光是药就用了十几瓶。」 「他这几日定是高烧,我开一张退烧和后续调养的方子,赶快抓了药来煎,灌他喝下,另外记得每隔半个时辰,用冷水给他敷面褪热,隔半日擦洗换药……」 老郎中开好方子交给乔若,虞扶苏边听郎中叮嘱,边送他出了门。 「三日后,他若高烧慢慢退了,就无碍了。」 医者仁心,老郎中不厌其烦的「唠叨」,虞扶苏一一认真记下。 远处的药童拉了车过来,老郎中将登车离去。 将要迈步之时,又堪堪停住,面上有些踌躇。 「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虞扶苏道:「老先生但说无妨。」 老郎中又是一嘆,「您家里这位伤及心脉肺腑,旧疾新伤,几乎体无完肤,就算这次侥倖活命,日后……」 「日后怕也病痛缠身,命不长久哇!」 虞扶苏脱口问道:「不长久是多久?求老先生告知。」 老郎中翻了翻略混浊的眼珠,「少则两三年,若有名医问药,有良方调理,拖个八/九年也不无可能。」 虞扶苏怔然出神,老郎中已嘆息着登车离去。 虞扶苏有些失神的返回屋内,见帝王惨白着面,神志却是清醒的,只一双半睁的黑眸有些迷离。 见她进来,迷离之意淡了两分,红着面颊唤她。 「扶苏,我冷。」 虞扶苏走近,伸出一只手,贴在帝王面上,手指一径带过润泽的眉眼,朱红的小痣,卷翘的黑睫,直挺的鼻端… 「你定能捱过去的。」她道。 手下传来的热度更有些烫手,虞扶苏不着痕迹收回手指。 帝王眼中蕴着温软的光,声音透着无力和沙哑,却格外轻柔。 「嗯,我从前受过更重的伤,不要忧心,我无事的。」 … 之后三日,帝王连续高烧,昏迷在床,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 虞扶苏寸步不离,贴身照看,冷敷换药,几乎连天未眨过眼。 到了第三日夜间,实在撑不住,倚床睡着了。 人还在朦胧梦境中,耳边便听到一声惊喜的欢唿。 「玉姐姐,烧退了!」 「烧退了!你快醒醒玉姐姐!」 虞扶苏抬眼,眸中落入乔若欢喜的笑靥,而屋外,天色已亮。 虞扶苏并未去看帝王,只听到这个消息就够了。 她站起身,对乔若道:「要麻烦你帮我照看弟弟了,身上粘腻,我想去洗一洗。」 自那日从暗牢逃出,也没有好好清理身上污秽,实在难受的紧。 乔若嘻嘻的笑,「我一点都不觉得麻烦。」 「玉姐姐尽管去,这里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玉姐姐我告诉你,你上到山腰后,那里有处温泉水,可舒服了。」 虞扶苏点头,浅笑离去。 乔若煮了粥,煎了药,端来屋里。 虞扶苏不在,她就趴伏在床头,悬在帝王上方,眨着一双扑闪的大眼睛,认真打量帝王。 虽然落难狼狈,可他长的真是好看呀!怎么会这么好看呢? 心随意动,乔若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帝王的鼻尖,眼弯成了一道新月。 与帝王的鼻子玩的不亦乐乎之时,一只手拽上她的胳膊,勐将她甩开。 看似兇狠,实则力道不大,乔若身子一歪,险些往地上跌去,不过很快就稳住了。 她有些委屈,鼓着嘴看向床上的人,帝王已经睁眼,目光幽冷,也直直落在乔若脸上。 这个女子,意识恍惚之际似乎瞧见过几眼。 帝王不动声色,只问,「她呢?」 「哦,你问你姐姐呀。」乔若爽利回道:「她去后山腰洗澡去了。」 「她让我替她照顾你呢。」 可回想到刚刚她是怎么「照顾」他的,乔若又有些脸红不好意思。 「姐姐。」 帝王口中品咂这两个字,面上有些奇异,却没有说穿。 第84页 只道:「你替我把…」 「嗯…姐姐叫回来。」 乔若有些小小的不情愿,却还是起身了,对帝王道:「好吧,那桌上的药和粥,你自己喝。」 虽是清晨,尚有凉气飘袭,虞扶苏陷入温泉水里,却觉被暖意包围环绕,半分也不冷。 她坐在泉底黑石上,松展身体,脑中慢慢想着事情。 郎中说,他活不长久,三年两年太短,十年八年似乎刚刚好。 刚刚好花朝出降,霁儿成人。看儿女长大,天下太平,这是她的心愿,届时她了无牵挂又无人阻拦,终于能走出他困了她半生的手掌心。 不难过吗?说没有一丝难过却是假的。很难过吗?当然也不,心底甚至还有些罪恶的期盼。 她对那个男人,从夙熙元年到今日,由怜到惧后转恨,再到服从,疏远,亲近… 她对他的感觉,从来就不是一个字可以说清的,怜惜夹杂着痛恨,喜欢掺杂着厌烦,想亲密又想远离,盼他生更望他死… 暗牢里那一匕刺下去,虽是演戏,可谁又知道那时候,她是不是真想一匕要了他的命呢? 这种种情绪,杂糅在一起,在脑中冲击碰撞,此消彼长。 确定他暂时无性命之忧后,因大哥的事,心中悲闷,又想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种种,卫越的敌对,难测的将来,此时显然厌烦占了上风。 她想自己清净些时日,不想见他。 而那个叫乔若的小姑娘,知道他无妻,定也能从她给的耳坠推断他们来自富庶人家,难免生些绮思,往他面前跑的殷勤。 这也正好,小姑娘揣着一颗芳心肯尽力照顾,她就不用去看了。 等过些日子回宫,对这个姑娘,是重赏还是收用,都随他的便。 她正想的出神,忽见乔若蹦跳着跑来。 「玉姐姐,玉姐姐,你弟弟叫你回去呢。」 …… 帝王发觉,这几日虞扶苏很不一样,神色冷淡,总是有意无意的迴避他。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本以为她悄悄恨着他,暗牢受辱一事,她也有参与,可当她捨身救他那一刻,他已完全打消了这个想法。 她在救他,又一次他和她亲眷对立,这一次,她终于选择了他。 人如踩在绵软的云团上,心中也柔化作一汪水。 他便是这样卑微入骨,他的傲骨与自尊,在她面前总是一击粉碎,一文不值,他甘愿俯首称臣,她对他好一分,他便骨酥意软,恨不得回赠她十分。 他本打算今后能依从的,事事都依从她,他本以为他们今后人在一处,心也在一处。 不该是这样的,她费心救他,那日还一点点轻抚过他的眉眼,怎会柔情蜜意之后转眼就烟消云淡? 他开始不吃那个小姑娘送来的药,终于,她端着药碗过来。 一把扣住她的手,他定定看她。 「扶苏,你什么意思?」 她敛眉,似想一把将手抽回却又极力忍耐着不动。 他把她往身边拽了拽,头往她身上靠过去。 「我看不到你,会心烦。」 「就在这里陪我,哪都不要去,好不好?」 她把他的头轻轻推开,声无起伏,「躺下歇着吧。」 「药你喝了,我等一会儿过来端碗。」 她又要走。 帝王松手,一双眼深不见底,望着她的背影,放她走了两步,又勐朝她扑去。 重重跌落在地上,帝王此时心里是无措的,面上是苍白的,眼神是脆弱的。 他眼下不是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君王,没有唿风唤雨的能力,她若变心,要离他而去,他除了乞求,没有任何留住她的法子。 「你干什么?」虞扶苏回身,跑去扶帝王。 帝王将她重重揉进怀里,撞的自己伤口生痛,也不管不顾。 由于动作过大,带起一阵风,一股酸腐气飘入鼻中,帝王忽怔住,面上仿佛更白,又浮动着诡异的红。 他忽松开虞扶苏,往后撤去。 低垂着眼帘,目光打量过自己身上,声音止不住有些抖。 「你出去吧。」帝王道。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天上亮着点点星灯,有一弯浅月,遥遥挂在星影之间。 帝王一路缓行,上了山腰,寻找乔若口中的温泉水。 绕了好大一圈,终于看到那处温泉,他身体还很虚弱,上山这一路,已几乎耗尽了身上力气,拖着疼痛疲倦的身体,迈入泉水中,被那温热轻柔一裹,他连头扎进水里,将自己打了个湿透。 一遍一遍搓洗,一点一点清理自己依旧带着血丝的伤口,直到洗过四五遍,抬臂在腋下发间嗅了嗅,依旧不满意似的,爬出温泉找了几种不知名却十分好闻的花儿,揉碎在自己身上。 又在泉水里不知泡了多久,直到周身的水都飘了红,帝王才离开温泉,将乌黑的长髮晾干,换上床头给他备的干净衣裳。 他微微仰起脸,月光朦胧,披拂在玉色之上,髮丝在夜风中轻扬。 唇边终于挂出一个满意的笑,在空寂的山间夜色里低喃。 「定是我身上太臭了,洗干净了,她就不会避我了。」 从山腰再走回小院,他面上维持着那个笑,推开半掩的屋门。 因为把床给了他,这些日子,她和乔若一直睡在他床下不远的地铺上。 第85页 帝王轻声到两个女子身边,手从虞扶苏面上滑落,托起她后颈和腰身,将她抱了起来,往另一间堆放杂物的小房间走去。 房里并不脏乱,帝王找到一张四方草蓆,扔到窗下,倚墙而踞,把虞扶苏抱坐在自己腿上。 她睡得熟,这样都没能惊动她,帝王聆听静夜里的清浅唿吸,笑着去啄那淡红馨软的唇。 手也小心翼翼的,剥落她和自己的衣裳。 虞扶苏于睡梦中感到身上不舒服,动了动身子,惺忪半开眼眸。 迷离间眼前似梦中幻影,虞扶苏轻轻甩头,再去看时,忽双瞳一定,神思乍醒。 她伸手便推去,眼中是惊和怒,面上是红。 他怎肯让她退,箍紧她柳腰,脸埋在她颈窝轻喘。 一只手在她背后轻抚安慰。 「是我。」 别怕,是我。」 虞扶苏只觉有一滴泪不自觉滑下。 推他的手改做捶打,压着声斥他,「你混帐,混帐!」 半夜三更,他不睡觉,成心吓死她吗? 清醒的那一瞬,心跳都停了,无法想像,睡眼朦胧间,睁眼忽看到一个男人…若再不是他,是个陌生男人,简直不敢再想。 帝王见美人落泪,心被揉捏的酸痛。 他真的吓到她了。 心中自责没早些叫醒她,让她受惊,怜惜的把她搂在怀中,顺着她道: 「我混帐,我是混帐。」 拥着她,一直到她的惊惧渐渐平復了。 唇方又寻到她唇畔,与她厮磨。 他急于得到证明什么,满是急切恳求,「扶苏,给我吧,给我!」 虞扶苏忍着一腔怒火,只顾退身闪躲。 他僵了片刻,唇际勾起一个笑,近乎讨好。 「为什么躲?我不脏的,我仔细洗过了,漱了口,胡茬也刮干净了。」 「不信,你看看闻闻?」 他说着,在她眼前展开身体。 虞扶苏看着处处泛红的伤口,咬唇喘气。 他简直有病,这么重的伤,半夜跑去洗澡,又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趁机抽身站起,虞扶苏不理会帝王,转身就走。 帝王唇畔的笑昙花一现,悄悄隐去,眼眸也变得幽黑奇异。 他一把拽下虞扶苏,也不顾及伤处,强行欺身。 虞扶苏心中的压抑心乱和厌烦在此刻到达峰顶。 她用足了力,狠狠将帝王一推,给了他一巴掌。 这男人真是不可理喻,那种事,不做会死是不是?伤成这样,不思静养恢復,镇日里都想些什么? 「烦不烦你?」 心里是这样想的,她也这样说了出来,将身上披的衣服裹紧,又将他的衣衫甩在他身上,目光掠过他,极快起身,开门离去。 自受了虞扶苏噼面的一巴掌,帝王低垂着眼帘,也不穿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半晌之后,才勐伸出手掐向腿间。 他肩背绷直如弦,紧贴墙壁,冷白的面上汗滴如滚,修长的颈中喉头吞咽,以自虐的方式,用剧痛杀灭欢腾的乌鹊。 不知何时,月与星子皆隐,小屋里黑洞洞的夜将那道人影一点点侵蚀包裹。 不知是夜更浓,还是那道影更黑? 夜总有将尽之时,当墨色被一点点洗刷干净,天空澄明之时,乔若早起的郦雀一般,推了屋门,叽叽问:「人都去哪……?」 「啊!」 话未说完,她就捂着眼尖叫起来。 不过,叫了一声后,那捂眼的手指却悄悄打开一条缝,好奇的连连张望,小脸上红扑扑的。 帝王自然知道落在身上的目光,却不理也不避,慢慢捡了衣裳,一件件穿在身上。 站起身时,眼见晨光万缕,照拂在身上,可这哪里是光,分明是万道利箭。 捧出的一颗真心,霎时千疮百孔。 帝王若有似无,讥嘲一笑,迈出小屋。 「玉姐姐呢?你怎么在这里?还…还脱了衣服?你见你姐姐了吗?」乔若只见帝王不见虞扶苏,忙问他。 帝王脚步微顿,忽然回头,勾出一抹薄笑,玩味薄凉极了。 「姐姐?」 「姐姐啊,昨夜还在我怀里的。」 「这会儿兴许抛下我自己走了吧。」 「啊?」 乔若捂住张大的嘴,不可思议的看着帝王。 帝王却忽然失了再开口的兴致,目中沉寂的没有一丝光亮,默声往自己惯常躺的床上去了。 乔若哒哒追上,看着仰面躺在床上的君王,围着他说话。 「你和玉姐姐真的是姐弟吗?」 「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和我说说吧,我来哄你开心。」 帝王懒得理会。 乔若却说个不停,「本来我以为你和玉姐姐真是姐弟,我还很高兴。」 她嘟着嘴,「看来玉姐姐是在唬我,不过没关系啦,不管你和玉姐姐是什么关系…」 她又有些少女的羞涩,「反正我都挺喜欢你的。」 「喜欢我?」帝王微微挑眉。 乔若勐点头,「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男人呢。」 「我们这里几户人家,只有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还憨的像头牛。」 她说着,自己把自己逗笑。 不知出于什么,帝王也跟着笑了笑。 第86页 他一笑,眼角下那颗痣就格外生动魅惑。 乔若忍不住凑近细看,和帝王的脸仅半指相隔。 帝王鸦睫一动,乔若的心也跟着痒起来。 她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我给你当媳妇好不好?」 说着,很贼的极快俯下身,在帝王唇上贴了一下。 帝王眸中闪过一道极晦暗的情绪,面上却无波澜,既不逢迎,也不申斥。 虞扶苏回来了有一会儿,在门外看着,乔若一偏头,眼睛余光瞥到虞扶苏。 她有些不好意思,慌忙错离帝王的唇,唤了声,「玉姐姐。」 话音刚落,就被一只手按住后脑,又压了下去,唇落在帝王唇畔。 帝王轻吻乔若,目光却未落到她身上任何一处,而是偏离到虞扶苏身上。 唇角微勾,眼中极冷。 虞扶苏头更痛了,干脆又退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待虞扶苏身影消失在门口,帝王推开乔若。 「我累了,歇一会儿。」 乔若红着脸点头,又是欢喜,「那你歇,我去给你做饭。」 帝王阖眸,翻身向里,那一滴湿意滑下挺立的鼻峰,洇在被中。 无人可见,无人能知。 第38章 回宫。 一日清早,虞扶苏正在外面柿子树下餵乔若的阿婆吃饭,她上了年纪,手哆哆嗦嗦的,自己是端不住碗了。 餵了半碗稀粥,忽有人破门而入,虞扶苏抬眼看去,最前方的人华衣凤目,正是李元容李大人无疑,而他身后,是百十来个着便衣的侍卫,整整齐齐列在院中。 既然李元容来了,虞扶苏想,四哥和方君扬他们已经安全离开田庄,正秘密返回玉兰县。 乔若听到动静,边探头来看,边问:「玉姐姐,怎么…?」 话到一半,被外面的阵仗唬住,不觉噤了声。 李元容目光掠过乔若,落到虞扶苏面上,目色有些深沉。 「我那小外甥呢?」 虞扶苏往堂屋指了指,「在屋里。」 话音刚落,就见帝王也身披粗衣,慢慢走了出来。 他身形消瘦,面容清癯苍白,乌髮未束,随意披拂在肩上,倚门而立,浑身倒透出一股病态的孱弱风流。 众侍卫一见人,齐刷刷跪下,垂眼低首。 李元容几步跳上前,眼底幽暗,面上依旧没什么正经色。 上下打量君王一眼,「小皎奴,一个多月不见,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舅舅的心好痛…」 帝王凉凉斜了李元容一眼,不理会自己这个没正形的娘舅,抬步跨出门槛,目光在院里扫视一圈,转到那绿枝阔叶的树下时,稍稍滞住,暗色之下埋着丝丝冷然。 乔若适时跑到帝王身边,灵动的眼睁的圆圆的,红唇磕磕巴巴。 她手指帝王,「你…你…你是?」 不知谁在后面肃声冷厉地喝了一声。 「大胆民女,还不速速跪下?!」 乔若一哆嗦,往后退了一步,双膝点地,头勐地垂了下去。 「我……不……民女……」 「民女眼拙,不识贵人面,望贵人…恕罪。」 帝王目光收回,飘也似的垂落在乔若身上,如不经意擦过面颊的微风,轻又淡泊。 他倪了乔若一眼,却微微弯下身,朝她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恕你无罪,起身。」 乔若慢慢抬眼,见修长玉指正垂在眼前,忍不住将自己的手递上,被君王轻轻一带,从地上捞起。 她有些慌张无措,又满目好奇,不时拿眼小心翼翼偷瞥君王。 帝王轻轻一笑,把乔若往身边带了带,屈指抬起她下颌,微微捏在指间,凝视她清透灵气的眼眸。 「你可愿随朕回宫?」 帝王启唇,问乔若道。 乔若又是一惊,眨动着大眼睛,「你是…皇上?」 帝王颔首,「正是。」 乔若惊吓之余又要下跪,被帝王架着身子制止。 「可愿随朕回宫?」他只是深望着她,又问一遍。 乔若在帝王的目光下,渐渐摒弃了心中的惊异和慌乱,漂亮的眼眸中聚起一道光,亮起一点笑意。 笑意越扩越大,直到伸展至整张面庞,如葵花向阳,被五彩斑斓的光影一照,女子娇靥霎时鲜明盈动,生气勃□□来。 「皇上所言,民女无不遵命。」乔若双手拽住帝王手臂,轻轻摇晃,大胆热烈又有些纯真羞涩。 她紧接着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补了一句。 「我愿意,十分乐意。」 帝王似听到满意的答覆,回以浅笑,也低低道了句,「甚好。」 乔若好奇心未灭,拉着帝王,誓要问个明白。 「你真是皇上啊?」 帝王唇畔笑意微收,眼波一转,不知落在某处。 「若不相信,你去问她。」 他下巴抬了抬,点向不远处背身而坐的女子身上,暗潮涌动。 「对呀,我竟差点忘了玉姐姐!」乔若也看向虞扶苏,脱口而出。 「那玉姐姐是…?」 帝王眼神黯了一瞬,随即面上浮现玩味之色,说话也漫不经心的。 「她嘛…一个不打紧的姬妾。」 也不知是不是山脚下的小小院落里太过安静了,两人的对话随缓缓浮动的气流送入虞扶苏耳中。 第87页 她餵粥的手暂停,端着碗回头,恰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 他眼中寒冰里焚着幽火,火烬里淬着冷冰,明里在笑,得意张狂,挑衅于她。 虞扶苏脑中只滚过几个字。 「莫名其妙!」 「不可理喻!」 心里一口气憋的烦闷,她咬唇忍下,目光从帝王身上挪开,遥遥望着远处山色,面上亦有些冷硬。 乔若似乎发觉两人之间气氛不对,有些担忧的扯着帝王衣袖。 「皇上,你和玉姐姐怎么了?」 帝王偏眸,眼底除一片墨色,已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一把扯住乔若,拉她迈开脚步,对身旁的李元容道:「元容,回宫。」 李元容本是抱臂,凤眼微眯,兴致勃勃的在三个人之间转来转去。 忽听帝王发话回宫,言语间却没有要带上虞扶苏的意思,于是胳膊肘往帝王身上一戳。 语气有些调笑,「皎奴这是转性了?」 帝王隐怒,对这个为老不尊的亲舅却也无可奈何,咬牙冷脸,只道了两个字。 「赶路!」 「好……好。」 李元容收了嬉笑答应着,等露出一点正经神色时,脚步也不动声色落在了后头。 前方依旧响起乔若和帝王的对话声。 「我和皇上走了,那我阿婆……?」 「过些日子,朕会派人来接。」 「皇上真的不带玉姐姐一起走吗?」 帝王忽然顿住脚步,垂首望着乔若,眼中似有一道无形的钩,轻易摄人心魂。 乔若眼中只有那越压越低的艷色唇瓣,哪还有心思再管她口中的「玉姐姐」? 李元容抬手,半遮住眼,低低哼笑一声。 笑声过后,他却如电光回闪,骤然折身,眼中已是一派冷肃深寒,毫不迟疑袭向树下芳影。 帝王忽有所感,勐然僵住,一把推开乔若,低吼一声,「都给朕滚开!」 说着,一个箭步跃起,追李元容而去。 只是,侍卫退的再干净利落,也须一点时间,兼之他一个飞跃发力,牵动内外伤处,喉头一甜,脚下一滞,怎可能拦的下身手矫健的李元容? 眼见李元容已迫近虞扶苏身旁,手持利器将要伤到虞扶苏。 帝王心跳骤停,目眦欲裂,只能在后面暴怒威吓。 「李元容,你敢!?」 李元容闻罢冷笑,微微停步,「我是你舅舅,如若我敢,你还要杀了你亲舅舅不成?」 帝王声如冷刃,字字见血,「别以为朕不会!」 「你同朕一起当过人质,谋过江山,斗过权臣,诛过乱党。情谊非比寻常。」 「李元容,别辜负朕对你的信任!」 「是吗?小皎奴,你怕是信错人了。」 李元容声色更凉了下去,眼中一凛,浅墨色的瞳孔中只倒映着虞扶苏一人身影。 他紧锁目标,随意扯了扯嘴角,「你这样心急气怒,舅舅反而更好奇了,非要试试结果才肯罢休。」 说着,手中短刃朝虞扶苏勐刺出去。 虞扶苏一直没有再回头看帝王,即便听到他要走,且打算把她留在这里时。 她心中也烦的很,没有心情再去包容他的无理取闹。 他与她赌气,她奉陪就是。 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本以为一众人等皆出了小院。 却在剎那之间,忽然一道劲风颳来,耳边又起破空之声,虞扶苏转眼看时,一柄刀刃已递送到眼前,持刃想要行兇的,正是李元容李大人。 虞扶苏身子后倾闪避,跌倒在地,李元容已追了上来。 一个男人慾对一个女子除之而后快,没有势均力敌,她几无生还的希望。 且看李元容神色,他是铁了心,不会有半分留情。 远处的帝王大约也了解他这位舅舅慵懒随性的外表下是一颗什么样的心,眼见已拦不下他,哇的呕出一滩鲜红的血浆来。 心也痛、喉也痛、眼也痛、头也痛,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会杀了他的,他真的会杀了他! 这个世上,谁都不能动虞扶苏,即便那个人是舅舅。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即便杀了舅舅,终究换不回虞扶苏的,她终究是从这世间彻底消失了,终究是远远的离开他了。 不能接受!无法接受! 帝王又一次从心底唾弃厌恶怨恨起自己来,恨自己为君为人夫的无能,恨自己是个无用的废物。 被卫朝那帮余孽算计折辱,落得乞丐一样狼狈,护不住女人更得不到女人的心,反要女人搭救。这一生,看似是大越至高无上的君王,实则跳樑小丑一样。 眼中浓墨水波一样翻滚,黑鸦鸦的眼睫密羽般铺开,投落在润白如玉的俊面上,遮的那颗绯红小痣也冷黯许多,阴郁的美诡异又迷人,让人心生战战又止不住目饧神醉。 他想狠狠的惩罚自己,躲进一个无人的阴暗角落里,剜割自己的皮肉、流干自己的鲜血、敲碎自己的骨骼…永远躲进不见光的深渊里,永远不见人才好。 帝王面上焦急之色慢慢消散于无形,不再急于去救虞扶苏,只低垂着眼帘,手握长剑,一步一步朝树影下走,无人能窥见他的心底,更无人能猜透他的思绪。 虞扶苏捞起手边的木墩子,狠狠朝李元容身上砸去,李元容身子往旁边一歪,堪堪躲过,脚下只滞了一瞬,又举臂刺来,口中清清淡淡说了一句。 第88页 「抱歉了,为了陛下,我不得不杀你。」 已知怎么都躲不过了,虞扶苏神色微冷,不发一言,平静的瞥向将要穿喉而过的冷刃。 千钧一髮之际,「叮」的一声尖响,一道暗器飞来,将李元容手中短刃击偏,冷刃错开纤美的脖颈,刺向虚空。 继而又有一道人影不知从何处俯冲下来,捞起虞扶苏,将她护在身后,冷眸如锥,钉在李元容身上。 「是你?」 李元容微讶,绷紧的弦稍松,哼笑一声,接着又肃起脸,短刃往一边指了指,「你让开。」 赤焰,也便是虞扶苏的表姐周怡悦,立在虞扶苏身前,冷眼冷面,周身杀气瀰漫,倪着李元容,一字一字开口。 「若不快滚,顷刻亡魂。」 李元容几乎要冷笑出声,他这一生,还没被女人指着鼻子威胁过,若偏要针锋相对,从前床榻上那点子情分,也就烟消云散了。 他半点不见了平日游戏人间的模样,凤眸锐利,朝后勾了勾手指。 「来人!」 这些侍卫本就是听命于他的,听他召令,顷刻围拥上前,将两个女子团围在中间。 「杀了她们。」 李元容发话,没有半分留情。 侍卫蜂扑上来,周怡悦一边护着虞扶苏,一边与侍卫们厮杀起来。 这些侍卫,武功自然不能与周怡悦相提并论,但胜在人多,紧紧缠住两人,虽不能即刻击杀,但困的两人脱不开身。 李元容负手立在打斗圈之外,眼见两个女子腹背受敌,凤眸淡淡,却似有所思。 帝王此刻已提剑上前,冷喝,「给朕住手!」 众侍卫心中迟疑,撇眼看向李元容,李元容长眉一挑,吐出两字,「继续。」 这问话的功夫,周怡悦已抓住时机,一举击杀了好几人,众侍卫再顾不得许多,又与周怡悦打斗起来。 帝王提剑,剑尖指向自己的舅舅。 眼中幽沉似海,眉目冰冷,「李元容,朕才是君王!」 李元容垂手,态度罕见的谦恭,「陛下自然是大越的君王,接陛下回宫后,微臣自当听陛下示下。」 也就是说此刻,他非要杀二人不可。 帝王怒意翻涌,抬剑往李元容手臂上削了一下,这一剑力道并不小,剑身割破衣料,鲜血汩汩涌出,伤口足可见骨。 李元容皱眉,低头看流血的伤处,眼底迸射出十足的冷然意味。 「想必我若杀她,你真也会杀了我。」 「好个贤孝的好外甥。」 帝王不理会李元容话中的嘲讽,只是转头,眸光如剑刃一般,刺向乌压压的侍卫。 「若再不停手,朕回宫之后,定将你等粉身碎骨!」 「天子一言,重若九鼎,你等大可一试。」 众侍卫纷纷缓下手中进攻的动作,为难的请示李元容。 眼见陛下连亲舅舅李元容都伤,心头更是凛然,不觉已失去斗志。 李元容冷眼嗤笑,看着君王,手臂一摆,命侍卫撤出小院,顺道架走了打算跑过来的乔若。 小院只余几个相熟的人,李元容也不顾手臂伤口,接着抱臂挖苦。 「皎奴,你还像大越的王吗?还是那个杀伐果决狠戾的六皇子吗?」 「就为这么个女人?」 李元容上下仔仔细细打量着虞扶苏,末了评了句,「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 「你看上一个女人,哪怕她是虞谦和的女儿,舅舅也觉得没什么,终归只是个女人而已。」 「怪就怪在,你太过了。」 帝王冷着脸,不置一言。 李元容又道:「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要除掉她吗?」 「因为,这个女人不除,早晚会毁掉你的。」 「她如今不单单是虞谦和的女儿,更是卫朝的余孽,卫朝余孽已经在兴风作浪了,你还留着她做什么?」 「她存着贰心,始终不能和你心心相印,再绝色再令你难以自拔,又有什么用?」 「如今再留着她,只会是祸害,你清楚你该亲手斩断这孽情。」 「既然你自己下不去手,舅舅帮一帮你有何不可?」 李元容从未如此义正辞严说过这么多话,可见这一次,他是真的上了心,动了真。 一直未说话的君王此刻忍不住冷冷挑了下唇。 目光沉暗,满含威压,罩向自己舅舅。 「朕再无用,她也是朕的人,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不管要她生还是要她死,都只能是朕说了算,容不得你插手僭越。」 「你倒好开口说朕,朕是不如你能耐,为个根本不值当的女人费尽一腔心思,哪有舅舅风流自在?」 「朕也想如舅舅一般,浪荡恣意,情不沾身。不若向舅舅请教一句,是不是只要做到身边女人环绕,就分不清什么虞小姐、纪小姐,还是什么方姑娘、赵姑娘?就看不清每一个在心中究竟有几多份量?」 「舅舅果真高明。该抛弃的抛弃,该遗忘的遗忘,根本不会为任何人辗转成伤,我们也白白替舅舅忧心了。」 「舅舅这样当断即断的人,怎么会为区区一个纪氏女驻足留心呢?」 李元容狭长凤目撑开,面上如雨前飘过的黑云,他从未有过此刻这样可怖的神色。 除了君王、长公主几人,无人知道,君王舅舅李元容面前有一个不能提及的女子,李元容未必有多爱她,却终此一生难以忘记。 第89页 舅甥二人对峙,互相捏着对方的软肋,言语激烈,谁都不肯退让一步。 帝王唇上还残留着半是干涸的鲜红血迹,眉心倦怠,冰眸却依旧摄人。 「朕再说一遍,她的生死,朕说了算。」 李元容一口牙咬了又咬,面上沉了再沉,忽地一甩袖。 「好…好…」 「陛下的事,臣今后再不多嘴一句!」 他转看虞扶苏,眸光带过虞扶苏身边的周怡悦,见她面上一派事不关已的漠然,只一意护着虞扶苏,冰冷戒备,似要随时跃起,将他们两个男人封喉毙命。 心头闪过一声冷笑,李元容正对虞扶苏,一句话却不知究竟是对谁说的。 只道:「好自为之。」 说完,转身便走,口中大声道:「护送陛下回宫!」 帝王扔了手中长剑,已是支撑不住,身形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他恼恨自己现今这副模样,掌心聚力往胸口一拍,唇角干涸的血迹被新血覆盖,汹汹不停。 虞扶苏蹙眉,想要挣脱周怡悦的手,去扶那君王一把,却被自己姐姐紧紧拽住手臂,不得挣脱。 帝王却迈开不稳的步子,一步步朝她走近。 周怡悦只是冷眼看着,尽管现在已经敌对,她似乎对帝王并没有多少敌意。 帝王在两人身前止步,这是继那个难以启齿的夜晚后,两人第一次离这么近,近到能看见彼此眼中小小的倒影。 他朝她伸出手,攫住她下颌,端看良久,终于微抖着红艷的唇开口。 「你,真的不值当。」 虞扶苏挣开帝王的手,抬眸迎上帝王深长的目光,亦有怒火悄生。 仿佛得了他一点情如得了他的恩赐一样,她根本不想要可以吗?一直苦苦纠缠的难道不是他? 若非他执念难消,死拽着她不肯撇手,她何至于活的如此痛苦? 「不要自以为是了,嬴逸归。」 她罕见的直唿其名,眼中并无半分触动,反而有些轻视鄙夷,直戳他痛处。 「若非是我瞒着方家哥哥和四哥放你出来,又让四哥报信与李元容,你们舅甥可有今日能够趾高气昂的在我面前讨论我的生死?」 「你们是两个男人吗?我只觉得你们令人作呕而已。」 「你听好了,我的命很珍贵,由不得你们作践至此,我的命、我的人不属于任何人,更不属于你,我只属于我自己。」 帝王口中又是一热,眸光如镜面跌落,忽而稀碎,就连声音都有些破碎之感。 「你说朕令人作呕?」 「虞姬,你再说一遍。」 他眼中的浓夜映着鲜红的血色,如地狱中烧灼的烈火,若无人救赎他出这业火,他将成疯成魔。 虞扶苏见他神色可怖,虽心中愤懑难消,但这么多年下来,也不是白过的,知道他什么性情,不意再刺激他,淡声回了一句。 「我不必再说一遍,你已听到了。」 帝王却兇狠起来,「朕要听,朕要听你再说一遍!」 虞扶苏凝眉看他,默然不语,头突突的痛,又累又烦,直想他快点消失在眼前。 「说呀!」帝王见虞扶苏抿唇不语,伸手去捏虞扶苏的肩。 「说朕噁心,说朕令人作呕!」 他一看就是失了理智的,手上不管轻重,周怡悦抬手,替虞扶苏挡开。 帝王一掌拍向周怡悦,怒喝,「给朕滚开!」 周怡悦不闪不躲更不还手,受了他一掌,依旧护在虞扶苏身边。 虞扶苏心火勐蹿,看着发疯的帝王,只想狠狠给他一巴掌。 「怎么不说话了?」帝王将虞扶苏捞到身边,紧贴在自己身上。 他垂下头,面颊磨蹭虞扶苏柔软的髮丝,渐渐不见了之前的狂躁,反而沉静温柔下来,低声和虞扶苏说着话,虞扶苏甚至能听见他浅浅的笑声。 「朕后悔了。」他道。 「朕方才不该去拦元容的,让他杀了你也好,等你倒在血泊里的时候,等你身上的血快流尽的时候,你会乞求朕的。」 「你会颤抖着说你冷,说你疼,求朕抱住你,予你一些温暖和抚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朕恶语相向。」 「或者…?」他修指滑下虞扶苏面颊,男子不算长却坚硬的指甲刮过细嫩的雪肤,带起一痕刺痛和惊慄。 「朕该划花你这张漂亮的脸面,把你扔进最污浊最冰冷的水沟里,看着你满身污泥的爬上来,哭着求朕不要再丢你下去。」 「那时,你还觉得是朕噁心作呕吗?」 虞扶苏感觉到他有些开心和兴奋,似乎脑海中已经在想着那些画面了,她甚至觉得,他马上会言出必行,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短刀来,毫不犹豫插向她心口,面上是满足的笑意。 「你到底发什么疯?」虞扶苏忍无可忍,手握成拳,用力捶向帝王胸口。 帝王缚住她的手,按在胸口处,如梦初醒又似更陷魔障。 他咳了好几声,抬袖抹去满口的血色,目光似能伸缩的箭矢,既软又伤人,又似幽暗的水底,昏朦一片,教人看不透彻。 一把甩开虞扶苏,将她甩回周怡悦身上。 帝王低眸警告,「给朕好好待在这里!等朕闲暇了,再与你慢慢说道。」 抬眼、转身。他已是从前那个大越的君王,迈着矜贵的步子,背影孤绝直挺,一步步离开了小院。 第90页 他走了,带着乔若,却留下一堆侍卫守着小院,她没有半分离开的可能。 乔若的婆婆长寿,已是耄耋之年,只是眼又盲、耳又聋,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在树下打了个盹儿,勐然惊醒,摸着肚子唤她,「若若,再餵阿婆一口粥。」 「唉。」虞扶苏望了一眼空茫茫的院门口,端起已经凉透的稀粥,捧在手心暖了一会儿,舀起一勺往阿婆口中送去。 …… 皇宫里早有风声透出,说是君王被卫朝余孽所虏,生死不明。 可每日里,帝王依旧端坐朝堂,朝臣们对风言风语将信将疑,惴惴难安。 甚至有人猜测,每日间去上朝的那个皇帝其实是假的,只为安抚人心。 一时,朝堂里表面还算风平浪静,背地里早已议论纷纷,暗流汹涌。 时间已过一月有余,朝臣们对于真假皇帝的猜测滚滚不休。 各怀心思的人暗凑一处,大有要揭穿龙椅上所坐的那人真面目的意思。 若果真是陛下,他们自不敢再造次,可若不是陛下,这大越的天可就马上要变了。 趁要变天的时候,择一方势力,放手一搏,一朝起势,封侯封爵的美事也不是不会有的。 有些人早已经跃跃欲试。 这日又是早朝,帝王面前依旧挂一道垂帘,说是确实被卫朝余孽所伤,身体未愈,不宜当面见人。 朝臣心存疑虑已久,自不肯轻信,反而越发断定这是推说之辞,更加肯定垂帘之后的人,十有八九不是他们大越的君王。 好几人联名上前,要求帝王揭开垂帘,他们要为大越的安危,一辨真伪。 帝王只是冷声呵斥,百般不肯。 其实,强要君王露面,虽是冒犯,可事出从权,为社稷安危考量,倒也不算什么罪了。 且露个面本也不难,再遮挡上就是,可帝王如此推辞不肯,反而更显有鬼,越来越多的朝臣被煽动起来,群情激愤,咄咄逼人。 帝王与众臣对峙,端坐龙椅之上,冷声嗤笑,「朕就坐在这里,谁敢大胆犯上?」 朝堂上乱做一锅粥,人声喧沸,一片譁然,尽管人人心中已是猫抓一般的瘙痒难耐,可愣是没有人敢上前,当这齣头的第一人。 也不知僵持了有多久,日影已偏向殿中央时,终有一个人赴死一般,大步上前,一把扯开君王面前垂帘。 幽黑的眼眸,高挺的鼻樑,薄而色艷的唇,这不是他们大越的王,又是何人? 帝王勾唇,迸出一声冷笑,双掌一击,已有甲冑齐全,手持弓弩的卫兵围向大殿殿门。 帝王抽出身后宝剑,一剑砍杀眼前的替死鬼,滴血的剑身往下方群臣中间一指,点了几个人。 「你,你,你,还有你,上来。」 他半是含笑半是冷然,声音在高阔的大殿中迴荡,处处透着散漫的诡异。 「你们都上来,来看看朕是不是真的?」 众朝臣屁滚尿流,就差跪在地上高唿,「您是,您当然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自那日真假帝王风波后,众臣再上朝时气焰全无,一律战战兢兢的,对帝王的恐惧可算是深埋进了骨子里。 虽然那日早朝,帝王杀鸡儆猴,只诛杀了一开始挑头的几个人,可他们这些人也都参与其中了,谁知帝王哪一日会不会一个不高兴,旧帐重提? 摸摸自己悬在颈上的人头,再回忆回忆帝王贯日的作风。 大越朝未北进中原之前,已歷二十三代君主,性情各异,贤愚仁暴不一,可公然在朝堂上玉阶前砍人的,当今陛下算是第一位。 再想想陛下剷除虞谦和、公孙敖时的狠辣残忍,朝臣们更是颈上一凉,不禁后悔当时煳涂。 所谓伴君如伴虎,你常在虎口边晃荡咆哮,惹虎注目,你不掉脑袋谁掉,不如埋头当个鸵鸟,虽然每日憋闷了些,至少活的稳当。 兴许是有犯上的把柄落在帝王手中,兴许是被帝王的狠厉震慑住,卫朝余孽浮出水面后,关于小太子的出身,本该被拿来大肆讨伐,论废论杀的,此时却没有一个人敢吱声。 太子再怎么说也是陛下的亲骨肉,虎毒还不食子呢,他们议论着让陛下废掉杀掉自己的亲儿子,这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吗? 搞不好惹火烧身,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陛下自己有主意,不是他们这些臣子能轻易拿捏的住的,经过几次血的教训,若还学不会乖巧,那才是蠢的无可救药。 况且,小太子还小,前路漫长,怎知往后不会生什么变数? 因而,把口舌费在小太子身上危险又不值当,不如放在另一桩大事上。 说起来,这可真算是天大的一桩事了,自夙熙五年陛下废后以来,七年过去,陛下头一次动了册立继后的念头。 至于人选嘛,这才是最令人不解和气愤的,陛下不知从哪里带回一个民间丫头,说是被卫朝余孽刺伤虏劫、流落在外时,被这个丫头所救。 陛下他多年专一的心居然盪了盪,恍惚萌生了想立这个民间女子为继后的想法。 这怎么能忍?这让他们这些官宦精心培养在后宅的女儿们情何以堪? 随便封个末等的良人、夫人之流,倒还可以接受,要一个乡间女娃娃当继后,他们一千个一万个不同意。 就连当初的废后,还是太师之女呢,她一个种田娃,凭什么? 第91页 有人颤巍巍提出抗议,「陛下,不…不妥吧?」 帝王支颐,不像发怒的样子,眸光懒懒转到那人身上。 「何处不妥,爱卿,说来听听。」 那人是个儒生,虽文弱胆小,又颇有几分不怕死的感觉,一席话又臭又长,引经据典,滔滔不绝。 帝王听着听着,掩嘴无声打了个呵欠。 他们虽也不愿听这儒生长篇大论,唠叨个没完,可神奇的是,大家一律说了三个字「臣附议」。 帝王坐正身体,垂头望着下方,不知想些什么,片刻后,不经心的笑了笑。 「立后乃是大事,的确不可草率儿戏,此事搁置再议吧。」 群臣都有些愣住,陛下今日,怎么突然好说话了?惊愣之后,随之就是狂喜。 看来,陛下也不是非那个乡间女娃不可,这么说,自家也有机会了?哈哈,这就回去,给家中女儿再请几个教导嬷嬷好好教着。 …… 九洲瑶台仙宫这次没有换宫婢,却换了新的主人。 帝王回宫后,先是命李元容前往玉兰县,命他救回长公主,再者就是把乔若安排在了虞扶苏住过的九洲瑶台宫里,把乔若的阿婆也从山脚下的小院里接到了宫中。 刚回来时,帝王还常去毓庆殿看望贵妃和小公主,时不时教导小太子一些经史典论,治国之策,后来,就渐渐不做了,除每日上朝批阅奏章之外,只一心往九洲瑶台宫里扑。 宫中朝堂上,陛下欲立那个乡间带回的丫头为后,只不过在等待时机的传闻浮浮沉沉,就没有停歇过。 贵妃终于按捺不住,一定要去会会,究竟是哪方神圣。 「母妃。」贵妃正拧眉含怒,忽有一道又娇又甜的声音唤她。 贵妃扭头,当即收了愁眉,目色欣喜柔软,「花朝,到母妃身边来。」 她自己选了这条路,常伴君王,永享富贵,可宫闱寂寞,少了情爱的滋润,她也不是不苦闷寂寞,幸而有花朝在她身边。 她曾以为,她对软乎乎爱哭闹的孩子没什么特别的喜爱、不舍之情,就连曾经她亲身怀着的那个,她也没有人们常说的血脉连心的感觉。 当陛下把那碗堕胎的药亲自端到她面前,她接过,毫不犹豫就喝了,亲眼看着血水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出来。 可如今,谁若要说想把花朝从她身边抱走,她能和那人泼命去闹,即便那个人是陛下,也想都别想。 其实,陛下也不是没动过这样的心思,不过,被虞扶苏拒绝了。 她曾问过虞扶苏为什么?不想自己的女儿吗? 虞扶苏看着她,目光是温温浅浅的。 「当然想。」她说,「只是花朝不喜欢我,她更喜欢你,我若强行把花朝带回,只会为自己的一点私念伤害了花朝,况且,那样对你也很残忍,不是吗?」 「只要你用心待我的女儿,只要花朝开心,她在谁的身边长大,并没有关系。」 那时,她有些诧异的看着虞扶苏,许久才嗤笑一声,「花朝有你这样的生母,真不知道是幸或是不幸?」 现在想来,虞扶苏说的倒也没错,她和花朝母女亲密,花朝的确更喜欢她,她也实在离不开花朝的。 这就是为什么虞扶苏虽然是虞家人,她对付她却不讨厌她的缘故,有的时候,虞扶苏真的挺可爱的。 不然,陛下也不会对她…… 而她却似是一道烟雾,更似一线流霞,分明就在眼前的,却缥缥缈缈,总握不进手中。 她想,对于虞扶苏,陛下就是这样患得患失的感觉,正如当时年少,一同身在尹桑之时,陛下就在眼前,心却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她那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想来,人都逃不脱一个「贱」字,丢弃唾手可得的,追寻飘渺无踪的。她是如此,陛下亦然。 想到此处,贵妃有些烦闷伤神,强令自己摒弃这些杂念,美眸只看向小公主,摸着小公主柔软的髮丝。 心中果然好受了许多,明明当初只是圣命难违兼之心血来潮,怎么养着养着,还认真起来了呢? 贵妃失笑,凑过身去,在小公主鬓髮边轻轻亲了一下。 「母妃带花朝出去玩好不好?」 小公主笑盈盈眨着水润明眸,「好啊,母妃,我们快走。」 贵妃带小公主和婢女乘舟到了九洲瑶台宫前,一径闯上殿去。 九洲瑶台宫里的宫婢跪下阻拦,「陛下吩咐,任何人不得擅闯,求娘娘恕罪,不要为难奴婢们。」 贵妃长眉一挑,「有什么不能见人的,本宫今日非要进去看个究竟。」 「给本宫让开,不然,本宫教人打你们的嘴!」 两方僵持不下,眼见贵妃已然动怒,想要对仙宫里的宫婢用刑。 忽有一道温柔声线传出,「让贵妃娘娘进来吧,陛下若是怪罪,由贵妃娘娘一力承担。」 贵妃闻言一愣,「虞扶苏?」 她不觉往殿中走去,见殿中央立着个裊裊婷婷的美人,一袭烟紫色长裙迤逦如水,梳着个轻巧灵便的髮髻,每一处点缀无不秀雅脱俗,虽只是一个背影,一见便觉端庄秀美,满目生辉。 贵妃眉心微蹙,唤道:「虞扶苏?」 她心下有些疑惑,据她所知,陛下是没有带虞扶苏回宫的,不知把她藏到了哪里? 第92页 现在的形势,陛下也根本不可能带虞扶苏回宫,那此人是谁? 一个和虞扶苏极其相像的人,排解陛下思念?又或者,陛下干脆给虞扶苏另安了一个身份,依旧把她带回了宫里来? 前方传来一声低笑,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那人施施然回头,笑道: 「原来,玉姐姐名叫虞扶苏啊?好美的名字,正配玉姐姐,只是,陛下他一直不肯告诉我。」 贵妃头一次,如此呆呆的看着眼前七八分像虞扶苏的女子。 乔若又笑了笑,「我像玉姐姐,不,是虞姐姐。」 「我像虞姐姐吗?」 她笑着取出一方帕子,帕子湿淋淋的,乔若就拿着那方帕子细细擦起了面。 大约半盏茶后,露出妆容下的真面目来,虽面上擦的不是太干净,也看得出,不仅声音不像,连面容也是大相迳庭。 可她愣是把虞扶苏模仿了个七七八八。 贵妃失语良久,之后眸中尽是厌嫌,乜着眼看乔若,傲慢的骂。 「好个会勾人的狐狸!」 乔若也不恼,只是笑嘻嘻的,「会勾人也是我的本事,贵妃娘娘想学,您也可以。」 贵妃怒目一睁,「贱人,你和谁说话呢?」 「自己下贱,以为世人都跟你一样似的?」 乔若依旧笑眯眯的,「民女是下贱,可想来下贱也好,本已是这样的身份,倒没什么抹不开面子的,没什么不能做的了。」 「娘娘尊贵,却又何尝不是一种负担,您知道陛下想要什么,却碍着身份,守着您无用的骄傲,不知娘娘独守空殿时,有没有羡慕过我这个下贱之人呢?」 贵妃少遇这样伶牙俐齿的女子,今日也算碰到了对手,着实被乔若气了一通,发怒要打乔若。 仙宫里的宫婢暗中对眼色,悄声道:「快,快去告诉陛下!」 …… 帝王手边是一摞厚厚的白纸,上面事无巨细,满满记录了虞扶苏的一天都在做些什么。 晨起沐浴。未食早膳。裁衣。午膳用了半碗饭,喝了一盏茶,多夹了几筷茄肉… 一字一字看完,又仿若回味一般,将薄薄的纸张紧捏在掌心里。 帝王背靠椅圈,微微阖眼,目光不知落在何处,神色亦有些迷离。 红唇微微张开,口中似有喃喃低语,只听不清罢了。 窗外天阔云高,一阵高风卷下,绿枝擦着窗棂而过,惊飞停脚在枝桠间的几只鸟雀,薄翅一扇,啼叫着飞起。 帝王被鸟声惊动,眼皮一抬,已是回神。 他转了转墨瞳,眼眸落回在指尖夹着的白纸上,情绪平静又显低迷。 只是,这样的低迷仅有几瞬,他不知想到什么,转眼已换了一副神色。 槽牙咬紧,指甲抠入掌心,捡起那一摞白纸,在手中撕了个粉碎,当空一扬。 心口道不清的难受感觉仍得不到半分纾解,帝王紧紧揪住前襟,捂着唇剧烈的咳嗽。 「陛下,贵妃娘娘去了瑶台宫,和乔姑娘起了争执。」有宫人飞速来报。 帝王捂着胸口待气喘顺了,起身就往外走,他迈步极大,急于见到什么似的,宫人们只能小跑着跟上。 一行到了九洲瑶台宫,帝王最先迈入殿中,去寻「乔若」身影。 见乔若已改了模样,面上脂粉擦的干净,他眼中的碎光忽隐,幽寂下去,压着冷怒。 「谁准你擦掉的?」 乔若十分委屈,一双眼里湿漉漉的,「是贵妃娘娘见不得民女被陛下喜欢,强要民女擦掉的。」 「贵妃娘娘还命人动手打了民女的脸,只怕两三日也消不了肿了,这可怎么办?就算扮上妆,也成了四不像了。」 贵妃柳眉一竖,「陛下,你休听贱人胡说八道。」 「没皮没脸的玩意儿!」 帝王扳过乔若的脸,倒没她说的那么严重,不过,干净的面皮下确实有微红的指印,右侧面颊也微微肿胀。 帝王面色沉凝,凉凉瞥向贵妃。 「谁许你来的?回你的毓庆殿去。」 贵妃心头正气,她一向张扬,今日竟被一个黄毛丫头压过一头,心中恼恨不甘怎能平息,又听帝王冷语斥她,护着那贱丫头,执拗劲上来,赌气回顶君王。 「臣妾不回。」 帝王面上更沉,眼中尽显焦躁不耐,几乎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 「滚回你的毓庆殿,再不准来九洲瑶台宫。」 「怜儿,你不要依仗朕的纵容,恃宠生娇,无法无天。」 贵妃睁大了眼眸,怎么也接受不了一个「滚」字。 从前,她不管如何惹到他,他再气再怒,罚她闭门思过,对她冷言冷语,也从未对她脱口而出一个「滚」字。 她伤过真的虞扶苏,那时,他恨不得对她动手,也未听到他口中一个「滚」字,如今,她不过打了这个冒牌货的虞扶苏两巴掌,他竟让她滚。 贵妃的心承受不住这么重的一个字,承受不了这样深的呵责,骄傲如她,本该吞下泪水倔强转头,可不知怎的,她竟丢人现眼,在她看不起的丫头面前勐坠下两颗圆滚滚的泪珠来。 她今日输了,一败涂地,尊严全无。 帝王看到贵妃坠面的泪珠,仿若才找回一丝理智,屈指擦去她面上湿意。 只是,找回的理智很快再度被幽暗包裹,被焦躁吞没,他朝外喊。 第93页 「来人,送贵妃回去!」 马上有宫人上前,搀起贵妃手臂,劝道:「娘娘,走吧。」 贵妃不发一语,任宫人架着她,心尖冰凉,美目一错不错,盯着帝王的眼睛。 帝王已无暇去管她眼中到底是怨还是伤,只拥着乔若,几乎是将她推进了内殿中。 「快!快些!」 帝王不住催促,仿若干渴的旅人急需一口救命的甘泉,久病的病患急要一剂舒缓疼痛的良药。 他坐在床帐里,吐息绵长,目中似有火烧,纷纷杂杂狂乱无章。 乔若装扮好,手拎一壶酒进了床帐,朝帝王身上贴去。 他目中似清明又似迷惘,轻轻挑起她的下颌。 「对朕笑。」他命令她。 乔若想像着虞扶苏笑的最温柔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对帝王绽开一个最明媚的笑颜。 帝王忍不住低头,朝她靠过去,将要触碰上红唇之时,又堪堪停住。 他温柔缠绵的目光一点点转冷,隐含讥讽。 「朕险些忘了,你厌恶朕,不会愿意朕触碰你的。」 「不…不是,我从不厌恶陛下。」 「我喜欢陛下。」 「我……爱陛下。」 美丽的女子面颊悄红,有些羞涩的倚在男子身上,柔情似水,低声诉说着对男子的情意。 「你爱朕?你说你爱朕?」 帝王手掌掌着女子纤腰,将女子往自己怀中扣,使了偌大力气,发狠一般。 他眼中又冷了一些,直直凝视着怀中女子,似乎下一秒就要发怒,将她拦腰折断。 女子大着胆子,微微闭眼,下颌轻点。 「我爱陛下。」 「哈哈哈…」 帝王大笑,手上力道骤松,改掐为勾,将女子腰身抬高,覆唇上去…… 乔若知道帝王的规矩,又一步步试探他的底线。 其实,第一次看到这两个人,乔若就知道,他们绝非一般人,更不会是什么姐弟关系。 不过,他们刻意隐瞒,她也乐得装傻。 后来,这个男人醒了,从他看那个女人的眼神,一眼便佐证了她的猜测。 他爱那个女人,爱到发疯的眼神。 不过,女子的感情倒有些看不透,似关怀又似冷淡。 再往后,她更是淡漠,刻意避着这个男人,把他推给她照顾,她自然乐意不迭。 且她从不在那貌美的姐姐面前掩饰对这个男人的喜欢,她是个乡下丫头,一生所求无非是嫁个好男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如今遇着一个,长相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看容貌气度也知道绝不是来自贫苦人家,这样的男子,被她恰巧遇到了,没理由不紧紧抓住。 这个男人却不乐意了,耍性子不吃她端给他的药。 当天晚上,就发生了一件挺让人脸红也挺有意思的事。 漂亮姐姐毫不留情拒绝,这个男人失魂落魄。 之后,他性情就古怪起来,利用她气漂亮姐姐,动不动就对漂亮姐姐发脾气。 再之后,他身份揭开,竟是大越朝的皇帝陛下。 乔若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运气,竟救下了落难的皇帝陛下。 更有运气的是,皇帝陛下爱着玉姐姐,但两人之间不知怎么回事,难以和睦。 那天,皇帝陛下撇下了玉姐姐,把她带到了皇宫里。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金碧辉煌的宫殿,没有吃过那样精緻美味的佳肴,她贪恋这样的生活,她想要留在这里,留在皇帝陛下身边。 她一定要留在皇帝陛下身边,况且,她一直是一个肯为自己的目标去努力的人。 扮作玉姐姐这件事不知是谁先想到,谁先开始的,反正自然而然的,她和皇帝陛下,一个甘愿充当替身,一个从替身身上获得慰藉。 不过,陛下虽然把她当成玉姐姐,可对她和玉姐姐的要求终究是有差别的。 陛下似乎不想要她的身子,这令她不安起来,只有成为皇帝陛下真正的女人,她才能永远留在陛下身边。 这样,她的一生才能安稳有保障。 所以,她努力扮得更像玉姐姐一些,让皇帝陛下入戏更深,她再一步一步突破皇帝陛下的防线,和皇帝陛下真正做成男女之事。 这样,即便当一辈子替身,可她有长相好有权有势的男人,用不完的吃穿享不尽的富贵,对她这个乡间小妞来说,这一辈子也没什么亏的了。 …… 玉兰县此时已进入重重戒备状态,依照现今的情势,随时都有可能发兵攻夺越朝城池,向越朝宣战。 而守将府中,卫兰泽已被关在房中整整三日。 方君扬的意思很明确,不和玳姬发生些什么,他是别想出这屋了。 他是东宫一脉唯一的倖存者,是卫朝延续下去的希望,于他而言,现在最紧急的任务倒不是光復什么卫朝了,而是替卫朝留存血脉。 「殿下,怎么办?」 玳姬自经歷了上次的事情后,有些放弃了的意思,和卫兰泽同处一室三日之久,只是替卫兰泽续些茶水,其余时间倒是一个字也不再多说。 眼见过了三日,她终于有些耐不住性子,转头问他。 卫兰泽微微抬眸,浅淡目光从她面上扫过,似乎嘆了口气。 「玳姬,你还愿意替我诞育一个子嗣吗?」 第94页 玳姬闻言怔住,倒没听懂似的,呆呆的也不接话,只是眨了眨眼睛。 卫兰泽只好又问一句,「你可愿意?」 玳姬这次是全然听懂了,霍地从椅中立起,脸腾的一下通红,手足无措走了两步。 「殿下,您,您怎么忽然…?」 她咬住唇,吶吶着不再言语。 卫兰泽见状,反问玳姬,「我也想问问你,上次在田庄,你不是很大胆吗?」 玳姬将头垂了下去,那时,她受方君扬怂恿,又兼好容易再见到心心念念的他,多少有些邪性,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和胆子,言语肆意。 如今他真问起她,她反而心中慌乱,不知所措起来。 卫兰泽又看她一眼,眼里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轻声道: 「既然没有不愿,那就走吧。」 他动作是轻缓的,也知道照顾她的感受,只是,他始终如一片叶,一朵云,清清淡淡的与这凡尘的俗欲无关,眼中堆不起什么情嘲,真的全然是完成一桩任务而已。 等到结束,他将一件长袍搭在玳姬身上。 「你若累了,歇一歇再起身。」 玳姬红着脸,羞答答点头。 与玳姬的结合正合方君扬心意,方君扬自然不再拘着两人,卫兰泽重获自由。 深暗的夜色里,灯火皆熄,本应万籁俱寂之时,床上侧卧的身影却忽缓缓折起身来。 又有一道人影飘近,跪在床边,两人也不点灯,夜色里说话。 「主子,近些时日李元容兴许会有动作。」 卫兰泽微微颔首,「吩咐下去,加紧提防。」 两人又在暗处不知小声说了些什么,那下属告退,一道风一样没入夜色中。 卫兰泽躺回到床上,似枕臂陷入沉思。 李元容此次的目的是搭救长公主,只是这次,他註定带不走那长公主。 床上的人似乎心情愉悦,墨色中微微挑起唇。 而他和他的小妹,兴许马上就能再见了。 …… 虞扶苏被拘禁在这山下小院里,已快两年。 那日他回宫后再未出现过,只派人来接走了乔若的阿婆,又送了她姑母出来。 他也没让人为难周姐姐,这样,除了小院四周隐在暗处的暗卫,她和姑母、周姐姐相守一处,好似真过上了宁静的田园生活。 姑母还是老样子,人煳煳涂涂的,还没有乔若的阿婆清醒。 周姐姐隔三差五消失一通,神神秘秘也不知去了哪里? 这么久的相处,周姐姐对她和姑母依旧冷淡,总是摆着个冷脸不理睬她们,虞扶苏知道她心中坚冰一般的恨,也知道这事急不来的。 只能慢慢的,一点一点的亲近周姐姐,一点一滴融化姐姐的心。 可她揣摩的透周姐姐的心,却揣摩不准金殿上的帝王那颗敏感多变的心。 他把她扔在这里近两年,一面都不见,一句话也没有,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她真的是受够这个人了,世界上哪有他这样的人,莫名其妙,疯疯癫癫。 若非有不得不回宫的理由,正好和他一辈子别再见。 只是,她要回宫去,她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 以往每日,虞扶苏招来暗卫,说她要见陛下,得到的无一例外都是。 「陛下忙于政务,无暇出来。」 长此以往,虞扶苏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气馁了,还是心淡了,渐渐的也不再多问。 且又困在这小院中出不去,一日一日,得过且过罢了。 恰好这一天是八月十五,八月十五,中秋团圆,况这一天对虞扶苏来说,更有别的特殊意义。 虞扶苏生的巧,恰生在团圆夜里,这一日之于虞扶苏,本该是个大喜的日子。 虞扶苏却如何喜的起来,想想从前再看看现在,不觉灌了一杯酒下腹。 做女儿时的虞扶苏,是滴酒也不沾的,只是,年岁越长,越能发觉,酒其实是个好东西。 就算不能浇愁,至少能麻痹自己。 她背靠圆桌,望向院中那株已开的丹桂树,一口一口小啜杯中液体,桂花芳香扑鼻,混杂着清列的酒香,让人有了些囫囵醉意。 「你倒是会享受。」 意识朦胧,仿佛听到风中送来一句不客气的问候,虞扶苏一开始并不在意,只以为自己有些喝多了,有些幻觉也正常。 直到那声音再度传来,虞扶苏慢慢转头,看见立在身后的颀长身影,风撩起银灰色的衣摆,轻轻在眼前飘荡。 酒意被迎头风一吹,当即散了大半,眼中渐渐清明,虞扶苏一把扔下酒杯,起身朝帝王走去。 「你终于肯来了。」 帝王身形比两年前还要单薄消瘦一些,虞扶苏想到两年前老郎中的话,想说什么,待开口时却又无声。 帝王也看着她,不发一言。 两人默然对立片时,虞扶苏先道:「我要回宫。」 帝王不动声色,黑眸压视着她,许久后,嘲也似的问,「朕把你姑母都送出来了,你还回宫干什么?总不至于是想朕了。」 虞扶苏道:「陛下,我想花朝和霁儿。」 帝王闻言,却勾出一点凉凉的笑意,「朕不准你回宫,也不准你见花朝和霁儿。」 虞扶苏抬眸,「凭什么?」 帝王的笑有些诡异起来,「花朝和霁儿也是朕给你的,你忘了你说过的话,朕却没忘。」 第95页 她说过的话,虞扶苏在脑中回想一番,只觉头痛。 这人,八成又要犯病了。 第39章 皇帝:朕只是需要被关爱…… 「扶苏……」 帝王见虞扶苏有所沉思,手指轻轻碰触她的脸颊,低声唤她。 他声音里流露出些许辞色,而噙着的那点子笑意却越发冷然下去。 「朕对你的所有好意,都到此为止了。」他道。 不错,虞扶苏想,两年前,她的确态度不佳伤了他,可那不也是他自找的吗? 她揪住帝王腰间悬挂的碧玉,仰头看他,一字一句。 「花朝和霁儿是我怀胎十月所生,你不能不让我见我的儿女!」 帝王垂首,一根手指抵上眼前樱唇,将虞扶苏后续的话堵了回去。 他摇摇头,暧昧又嘲弄,「你怀胎十月所生?」 「无朕,你生个什么?生个无籽葫芦出来吗?」 虞扶苏听他说话不要脸面,本该有的那点臊意也荡然无踪,咬牙回他,「你若真有功劳,也自个儿结个囫囵物出来,省得有人和你争了。」 「真好,」帝王黑眸微眯,不错眼的盯着虞扶苏。 「你非要和朕比比床上床下,谁出的力更多是不是?」 他半含笑的话问出口,若不知道的人听了,定不认为两人是在拌嘴怄气,反像是荤话调笑而已。 虞扶苏看着帝王,忽然明白了,儿女事暂且不论,有一样她是无论如何比不过眼前人的。 那就是——脸皮。 他这张嘴如此不忌,再说下去也是无益,吃亏知臊的只能是她自己。 虞扶苏松开帝王,转身回到桌边,继续喝坛中的酒。 闷声饮了两三杯,她置杯道:「既然把我姑母送出来,儿女也和我没关系了,就把你的血卫也撤回去,让我离开。」 「今后日子还长,你别耽误我。」 帝王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的,手按上她的脖颈。他皱着眉,声音是压抑着怒气的冷涩,「你倒去问问看,普天之下,哪个男人还敢要你?」 虞扶苏挣开帝王的手,眉淡淡一抬,「这么说,你是打算将我束之高阁,这样拘养一辈子吗?」 「那好,陛下……」虞扶苏站起身,拎起桌上酒罈,「你回宫吧,再不要来这院里。」 她微抬了下颌,眼底是不服输的意味,「陛下请记住你今日的话,我也记住我的话。」 「不再见,不反悔。」 帝王闻声沉默,片时后哼了一声,俯视下来的神色亦是坚冷,衣袖重重一拂。 「好!好!」连道两个好字,又将虞扶苏的话重复说来。 「不见,不悔。」 话毕,两人约好一样一齐转身,面朝不同的方向,一个向院外去,一个往屋里走。 虞扶苏手拎着酒罈子,一路往屋里去,心中一团麻线一般,只有一点是明确的。 她,不会向他低头服软。 诚然,回宫去才是上上之选,却也不是只这一条路可走,回不去宫中,她宁愿用中策、下策,也绝不能再由他拿捏住。 总之,她和四哥,一定会有办法的。 有办法保住社稷安稳,黎民百姓…… 十五的月,正圆亮明洁,忽有一片云飘过,月趁势埋脸厚厚的云层中,霎时敛了华光。 不多会儿,天空竟飘起雨来,再由细丝转为清透的水珠子,分明有越坠越大的趋势。 挂在马车前的灯笼被浇灭一盏,前方道路陡然昏暗难行起来,骏马嘶鸣,不肯再迈蹄向前。 墨冰拱手跪在车轱辘旁,对车厢中的人道:「天公拦路,马疲于行。」 「主子,调头回返罢。」 车里传出一声不耐的冷语,「一场雨就拦住你们了?」 他命令,「催马前行,一刻不可耽误。」 众随从只得苦哈哈继续赶马,只是这马雨天里也来了脾性,畏黑畏滑畏寒,踯躅着就是不肯再出力气。 忽有人搴帘露出半截身子,夺过随从手中马鞭,高扬起手臂朝马屁/股上抽下两鞭子。 也不知使了多大的力道,两匹马同时嘶鸣一声,撂开蹄子发疯一般往前奔去。 马儿虽跑开了,却显然受了惊,各奔一方,力根本使不到一处,反带的车身七摇八晃,颠簸要人命。 前方道路看不大清,路边似摆着一块厚石,还不及辨明,马儿已撒蹄越过,狂奔不停。 只听「咚」的一声,车身与一坚物狠狠相撞,确是一方厚石无疑,车身卡在石后,翻不过去。 两匹疯马仍在拼命拉拽,眼见车身左歪右倒,顷刻便要翻倒,随从血卫上前拦护,斩了一匹马,才堪堪稳住车身。 车厢内传来低哑闷沉的咳嗽,一声连着一声,撕心裂肺似的惹人惊心。 随从血卫们满面惊惶,又不敢掀开车帘去看帝王情状,忧心之下,纷纷跪于马车两侧,劝道:「主子,回娘娘那里去吧!」 车内咳嗽渐止,之后就是久久的沉默,车里人既不否决,又不首肯。 雨越坠越大,车外众人浑身湿透,雨帘迷眼,雨水顺头髮湿衣哗啦啦往下淌。 苦于车里人久不作声,墨冰大着胆子试探着吩咐一声:「返程。」 众人提着心等待车里人的反应,片时之后,却有一只修长的手探出,捲起半截车帘。 第96页 众随侍一怔,继而喜出过望,高声喊道:「回程!回程!」 撑了一把伞给帝王,又让出一匹马来,众人急朝回程方向奔去。 …… 好好的佳节,忽然坠起雨来。 虞扶苏坐在门槛边,看着收在云后的一勾残月,挣扎着放出最后一点明光,耳边是檐下滴嗒嗒的水声。 手中的酒已经冷透,滑下喉管凉浸心肺,不觉惊起一阵冷栗。 秋……已深了…… 虞扶苏丢下酒罈要回里屋去,她好像真的醉了,轻飘飘无力不说,竟还听到落雨中夹着哒哒的马蹄声,看到一个个闪动的黑影。 不多会儿,一道影就闪到了眼前,墨发乌黑,浑身湿淋淋的,面色虚白、抿唇蹙眉地看着她。 朦胧的夜色中,全不似个真人,虞扶苏想,她果真是酒喝多了,才会有这样的幻像。 他已经走了,怎么可能又出现在她眼前呢? 帝王凝眉,见虞扶苏安安静静的,只是一时歪头打量他,一时闭眼轻摇头,小动作不停。 他踢一踢脚边酒罈,只觉坛内空荡,已知她喝了多少。 长舒一口浊气,帝王仍沉着脸,差一步就要走到山穷水尽,他的五脏都是痛的,她却只顾喝她的酒。 果真是个无心无情的人吗? 「朕落下一样东西在你这里,取回便走。」又提一口气,帝王声色冷淡。 似乎惊异于他能开口说话,她手指触到他身上,秋水眸中有些疑惑,「你是真人假人?」 帝王捏住虞扶苏的手,她才确认他不是个影子一般,开口问他,「你说什么?」 「朕的玉佩,」他敛敛眉道:「不见了。」 「还给朕。」 他朝她伸出手。 虞扶苏看看他空荡荡的腰间,又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摇头,「我没拿你的玉佩。」 帝王却不信,「只有你碰过,除你之外,还会是谁?」 他说着,把虞扶苏往雨幕中曳去,「快些拿出来还给朕,朕还要赶路。」 虞扶苏身子刚触到雨滴,就往回躲去,又伸出手来,将帝王往屋里拉。 她眼中有些焦急,再次摇头,「我真的不记得了,雨下这样大,我往哪里找去?」 「明日雨停了,再寻出来还你。」 帝王沉默须臾,随虞扶苏回了屋内,深看了她一眼,不禁怀疑。 「你……是真醉还是假醉?」 虞扶苏抬起头,浅浅笑了一声,慢慢道:「这酒一点也不辣,很甜呢。」 帝王垂眸看着虞扶苏笑靥,密睫轻轻眨动… 此时,院中的婢女上来,禀报热水已经烧好。 帝王吩咐婢女带虞扶苏去沐浴,他自己也跨进盛满热水的浴桶中,通身被温热的水一浸,寒意霎时祛了大半。 等洗好换了干净寝衣出来,虞扶苏已面朝里侧,阖着眼似乎已经睡去。 帝王在床头立了片刻,掀开一角棉被,在虞扶苏身侧躺下,也乏累的阖上双眼。 床帐外只燃着一支灯烛,努力撑起一团幽微的火光。 这床小且老旧,两人歇在一起实属太挤,各自都不舒服,翻来覆去极不踏实。 午夜小小的床帐间又起了连声的闷咳,虞扶苏自然被闹醒,抬眸觑着帝王面色,眸中不无担忧。 起身倒了一杯水递到帝王唇边,看他喝下。 虞扶苏另抱起一床被褥,把小床让给君王。 「陛下好好歇息,我去别处。」 人还未走,就被揽腰拖回了床上,将她按在枕褥间,帝王翻了个身,手臂拦在她胸口,长腿也压制着她的。 唿吸微有热度,撒在颊侧颈边。 「酒醒了?」他问。 虞扶苏微微点头。 他又道:「你别去。」 虞扶苏心下猜疑,他这是……? 触到他略深的眸光,隐隐明白了什么。 一只手臂轻轻环住他腰身,将脸窝在被面中,不再动了。 只是出言提醒他,「陛下身体未愈,望您有所克制。」 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嗤笑,虞扶苏转过眼来,见帝王正好笑地看着她。 他覆上她的手,将她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扯下,抵唇忍笑道:「你今日倒是乖觉。」 「只是……」他转了音调,「朕根本没有此意。」 说着翻身而起,抱着被褥下床,扬了扬手中枕被,「朕不过想把床给你,你倒在想什么?」 虞扶苏垂下眼,贝齿咬住下唇。 帝王又低笑一声,抬步往外走,「你睡吧,朕去别处。」 虞扶苏开口唤他,「陛下,你……」 他蓦然顿住脚步,未转头,只是声音冷淡下去。 「行了,你放心好了,这两日,朕会带你回宫去。」 两人本要走到尽头了,只是他雨夜折返,她趁雨留人,各自退让一步,前方究竟是柳暗花明还是迷途愈深,谁又知道呢? …… 夙熙十四年秋,夙熙帝将奸佞之女兼是与前朝余孽关系紧密的虞氏女虞扶苏接回宫中,此等消息不胫而走,朝臣们半是悲愤半是醒悟。 什么贵妃,什么扬言要封为继后的乡间女,只不过是幌子而已。 贵妃入后宫这么多年,一无所出,而那个乡间女,早在一年前也被陛下赐婚嫁了人。 第97页 反倒是那个虞氏女,背负着罪孽的身份,不但平安无事,还一连生下公主太子… 陛下心中真正在意的,不能忘怀的,就是这个女人。长着一副天仙的模样,勾的陛下魂魄皆失,她就是一个祸害,十足的祸水。 他们大越朝的江山,指不定要毁在这个女人手里了。 虽说陛下极不喜朝臣将手伸的太长,管的太多,可只要是还对大越有一丝忠心的,都不会放任不管,任由陛下失智煳涂下去。 于是,谏书仍如山一般,往帝王御案上堆去,到了如今局面,他们哪怕触着君王的忌讳,冒着触怒龙颜,砍头丢命的风险,也要尽一尽身为人臣的本分。 与此同时,虞扶苏正带着太子嬴霁坐在御案边,翻看朝臣们的谏议。 「有说请陛下赐她一杯毒酒的;有说把她永远囚在九洲瑶台宫里的;有说把她和太子分开,不许她见太子的;也有说把她送到玉兰县去,换回长公主的;更有人劝陛下再选良家女,备育子嗣,以承袭大统的……」 朝臣们就是这样,震慑的了他们一时,却堵不住他们的嘴一世,她回宫,这一波又一波的攻讦,也是常理。 嬴霁皱着眉头,很不高兴,隐隐含怒,「他们没资格这样议论母妃?」 虞扶苏从嬴霁手中拿下奏章,含笑摸了摸他的头。 花朝向来不亲近她,她回宫后,去看花朝,不过想牵牵她的手,她就直躲,干巴巴唤了她一声母妃。 对于这个女儿,虞扶苏把爱埋在心里,也不强求,毕竟花朝生在那样的时候,自小被抱走,她几乎没有照顾过她,花朝怎么可能和她亲近的起来… 倒是霁儿,自小养在身边的,的确不一样些,两年未见,仍是一眼认出了她,依偎在她身边连声唤她。 再次见到一双儿女,见他们都长高了不少,虞扶苏自然是欢喜不尽的。 看向嬴霁的眼眸里也满蕴柔光,母子正说着话,身后忽传来一声问话。 「那霁儿以为该如何堵住众口,保护你母妃呢?」 母子回头,见帝王身穿一件海水绿蝠纹大袖袍,漫步走来,在他们身边坐下。 嬴霁转了转乌黑的瞳仁,歪着脑袋思索片刻。 「父皇后妃,外臣岂能轻易置论?此实为欺辱。欺辱父皇妃嫔,儿臣的母妃,如同欺辱父皇与儿臣,此乃大不敬之罪。」 「儿臣以为,年关将至,年底官员考核增裁调度,不若趁此机会,将嚷的最凶的一批人,部分告老,部分调回本府任官,父皇以为如何?」 帝王淡淡瞥了自己儿子一眼,缓声道:「终究还是个孩子,下手未免轻软。」 「朕且问你,将这批官员告老外放,你又擢谁填补京中空缺?」 嬴霁有些懊恼,垂下眼睛,对帝王请罪,「请恕儿臣思虑不周。」 帝王端坐一侧,不置一辞。 虞扶苏拿起一道空摺子,提笔拟了十数个人名,交给帝王。 「陛下以为这几人如何?」 帝王接过,不过一扫,蓦然转头面向虞扶苏,眸色幽深。 摺子上所拟人名,半数是先前受尽打压的卫朝旧臣及后代子孙,还有些忠厚愚钝对政事不敏感之人,更兼一些见风使舵的小人。 「你跟朕来。」帝王起身,唤上虞扶苏,两人避开嬴霁,到偏殿中说话。 帝王半笑半讽,眼神落在虞扶苏身上,贴近她道,「你真如朝臣们所言,要祸乱我大越江山不成?」 「扶苏……」 他靠的更近些,「你想当一代妖妃,再拉上朕做个亡国昏君吗?」 虞扶苏不客气的笑,「陛下本就是昏君,不然,也不会和我生下嬴霁了。」 她眨眨眼,觑着君王,「陛下质问我,我倒想问问陛下…」 「嬴霁是你的亲骨肉,你不为他谋划周全?还是,陛下你迷途知返,半道又想做个明君,打算听从你那帮臣子的谏议,弃了我们母子,召良家女入宫,再行生育,以承帝嗣?」 虞扶苏摇头,手勾着帝王腰间玉带道:「晚了,陛下。」 「从现在起,我和贵妃,都不会允许有别的女子进到陛下的后宫来,陛下此生,註定只得一个霁儿,储君只有一个,陛下为了他,可不要吝惜几个臣子才好。」 帝王几乎要忍不住冷笑了,他目光下移,落到虞扶苏抠在他玉带间的手指上,扶住她的腰问: 「什么意思?」 「你就这样自负,认定朕今生只会碰你,碰不得别的女人了?」 虞扶苏近前一步,迎视帝王,「我只是相信无论如何,陛下有一点同我一样,对霁儿的心是一样的。」 「但愿我没有错。」 帝王反问,「如果你错了呢?」 虞扶苏直言,「我不知道。」 帝王轻笑,「好个不知道,一边说着不知道,一边又引诱朕,你为了你儿子,倒什么都肯做。」 「你做的对,你也没有错,这招对朕,的确有用。」 「朕,着实是个昏君吶…」他如此自贬着,眼中却有些奇异的快意。 虞扶苏微微蹙眉,收回手道:「你莫要胡言乱语。」 「我何时引……」 她说不下去,避开这句,接道:「我已三十有余,又非二八年纪,与你在一起多年,还需像初见你一般小心翼翼不成?」 第98页 「你能不能不要乱想,好好说话?」 帝王抬手抵唇,竟是低低的笑了,这笑却是愉悦的,不含冷意,也不夹杂嘲讽,淡淡的却令人舒心。 许久未见他这样开怀过。 他笑眼看她,道:「你确实不年轻了,比朕还要大一岁,你看,你鬓边已有一根白髮了。」 虞扶苏有些吃惊,怎么会呢?平日梳头,从未听婢女说过她生了白髮的。 她朝镜架走去,照着镜子仔细看看两侧鬓边,搜寻他口中的那根白髮。 帝王也跟了上来,同立在镜架前,镜中映出一双玉影来。 虞扶苏寻不着便问帝王,「白髮在哪里?」 「这里。」帝王微微一笑,偏头绕到虞扶苏左鬓边,交颈一般。 他的唇停在虞扶苏耳畔,轻轻对她说了一句,「根本没有什么白髮,这么多年,你一毫未变,和年轻的时候一样。」 耳边一阵温热气息拂过,虞扶苏怔了怔,回神过来,原来是在唬她。 她闻声转头,恰对上帝王玉面,两人毫釐之隔,鼻碰鼻,睫触睫,唿吸缠绕,近在咫尺。 帝王眼中有些情动,唿吸长了一些,手扣上虞扶苏腰身,往床帐里瞥了瞥。 只是一眼过后,他眼中动情之态顷刻烟消云散了,继而被不知名的情绪取代,他手上用力,将虞扶苏推开。 「朕去教导霁儿处理政务,你给我们送些醒神的甜汤来。」 虞扶苏点点头,眼看帝王转了个身走远,眼中疑惑之色越来越重。 他,究竟怎么了? 日子慢慢往后走,帝王对母子二人越来越宠溺放纵。 虞扶苏提出的许多要求,包括升降调任官员,自由行走宫中,让嬴霁坐在他身后,与他一同上朝听政等,他几乎眼都不抬一下,满口答应。 他甚至分了许多权力给母子两人,他要他们不遭人口舌,要他们足以自保,甚至要他们与他平起平坐,唿风唤雨…… 他就是明明白白的告知天下,嬴霁是他的继任者,是下一代大越君王,嬴霁的生母只有一个,就是虞氏女,他就是偏爱他们母子,会将母子护的好好的,居心叵测之人没有任何动手的机会。 说也无用,谏也无用,不如消停下来,尽心辅佐… 还是有一些愚顽之臣,不肯放弃,竟撞柱死谏,鲜血染红金殿的玉石地面,群臣看着破碎的颅脑,飞溅的血浆,纷纷以袖遮目,心中惴惴,目中噙泪。 帝王目光从地上尸首上挪开,沉声说一句,「爱卿是我大越的贤臣,以王侯之礼厚葬。」 他敛眸沉默片刻,忽点到身后坐着的嬴霁。 「嬴霁,你也站出来看看。」 嬴霁起身,绕过帝王,站到帝王身侧,抬眼看去。 「不许转身,不许闭眼。」帝王沉声嘱咐。 嬴霁不敢违抗父命,撑圆了眼,目光一刻不敢从地上那惨状间移开。 「怕吗?」半盏茶后,帝王问自己儿子。 嬴霁半垂着头,久不作声,帝王面色沉凝下去,似乎有阴雾笼罩。 却在此时,嬴霁忽上前一小步,站在高高的玉阶上,朝下俯视众臣。 他扬着小脸,目沉声稳。 「孤的生母从前虽是卫人,但孤姓嬴,孤体内流淌着神皇的血液。」 他年纪虽小,却一字一句坚定有声,「孤,绝不会是我大越的叛徒!」 殿中霎时鸦雀无声,静到怕是有一根羽毛落地,也清晰可闻。 久久的沉寂之后,不知谁最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唿道:「陛下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千岁!」 接着,接二连三的朝臣也都或嘆气或不甘或心有余悸或敛目肃容,一个个拜伏在地,口中直唿万岁千秋。 帝王面上阴雾散去,一把扯过嬴霁背后衣料,将他拽到自己身边,往宝座上一按,才发觉这孩子手都有些颤抖。 「你做的很好。」帝王安抚嬴霁。 继而又交给嬴霁一个道理,「下面这群人极其难缠,令人头痛。」 「所以,你明白这玉阶为什么建这么高了没有?你想坐在这宝座上面,就必须压得住他们。」 「他们闹也好,吵也好,生也好,死也罢,哪怕拎着刀站到你眼皮下要杀你或是自杀,你都要面不改色、处变不惊。这,才应该是为天下之君的气魄。」 嬴霁认真点点头,「父皇的教诲,儿臣谨记。」 帝王摸摸嬴霁的头,眼中少有的闪过一丝慈爱笑意,嬴霁有些看呆住了。 在他的记忆里,从小父皇就对他极为严厉,看着他的时候总是敛着眉目,从不对他展露半分笑意。 反倒是和他同父同母的皇姐,养在贵妃娘娘身边的柔嘉公主,占尽了父皇的宠爱,那么大了,看见父皇还缠着父皇抱她,也不知羞。 可父皇就是不厌烦,把柔嘉搂在怀里,蹭蹭脸,碰碰头,亲密无间。 他有时候在想,都是父皇母妃的孩子,为什么父皇更爱柔嘉,真是不公平。 也许父皇更喜欢女孩子,怪就怪在他自己不争气,没投生个女儿身。 好在,母妃更爱他一点,把他带在身边,亲自养育他,母妃人又美又温柔,他也更喜欢母妃,这样想想,就不吃柔嘉的醋,不怨偏心的父皇了。 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父皇竟对他笑了,从前,父皇只对柔嘉笑不对他笑的时候,他才不觉得父皇笑的有多好看,今日他竟忽然感觉到了。 第99页 父皇真的好好看,风姿绝艷,难怪能娶到母妃和贵妃娘娘,若以后,父皇能像母妃那样温柔的看着他,多对他笑笑就好了。 他其实也喜欢父皇的,想要像柔嘉一样和父皇亲近,原来,他还是吃柔嘉的醋,怨父皇的偏心…… 当虞扶苏发现嬴霁这可怜又可爱的心事后,悄悄拿了那几页纸。 只见上面写着,他做对了事情,父皇奖励他一个笑,他很开心。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孝顺懂事的好儿子,勤勤恳恳的好君王,得到父皇母妃更多的喜欢,得到更多百姓大臣的爱戴拥护。 虞扶苏心中又是柔软又是感动,她的孩子还这样小,就这样懂事有志气,她如何能不欣慰? 同时,心底也更加坚定了,她两年前的选择没有错,选择霁儿没有错。 不错,两年前,她是联同长公主、四哥救下了君王,但她的选择从来不是陛下,而是霁儿。 她相信霁儿将来会是一个好君王,卫人、越人相互残杀、民不聊生的惨状不会发生。 只是,相信小霁儿是一回事,关心小霁儿的心理状态也是头等大事,小霁儿字里行间似乎有些埋怨他的父亲,她是该和那人好好谈一谈,教他收敛一些,平日别对霁儿太兇了。 虞扶苏找到帝王之时,他正半歪在榻上看一封密报,见她进来,就将密报收起,有些躲避她的意思。 虞扶苏心头疑窦顿起,这些时日,他朝中机密大事都不避讳她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事,又让他闪闪躲躲的。 她走到榻边,将霁儿的手书交给帝王,要他看看。 又问帝王,「你方才看的什么,我过来你为何要收起来?」 帝王似有不耐,面色冷漠,「旁的女子写给朕的情诗,你也要追根究底,一一过目不成?」 虞扶苏垂眸,对于帝王忽冷忽热,若即若离的态度,冷嘲热讽的语气已经习以为常。 她只盯紧帝王手中密信,问他,「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是不是玉兰县的事?」 听到帝王冷呵,虞扶苏心中已有七/八分确定,俯下身子看着帝王,「究竟出了什么事?」 帝王手一抬,将密信甩到虞扶苏身边,翻了个身,捞起嬴霁的几页书纸,冷着声对虞扶苏道:「拿走,别再烦朕。」 虞扶苏捡起那封密信,掏出信纸粗粗看了几眼,已是唿吸微急。 是玉兰县送来要求和越朝交换人质的书信,且这信,已不是第一次送来了,而是第三次,只是,君王一直迟迟未有回应。 既然是交换人质,玉兰县手中的人质自然是长公主殿下,而陛下手中的人质,竟然是——四哥! 四哥是何时、如何被越朝所俘,落到了陛下手中的? 虞扶苏心中一急,手落在帝王肩膀上,「我四哥他……」 帝王不答话,也不回身。 虞扶苏知道,他如今情绪愈发难以捉摸,这样沉默着不理睬她,已是在极力忍耐着厌烦了,若她再缠着他说下去,难保他不会发脾气。 他要她别烦他,可她心中有了事,怎能做到云淡风轻的离去? 虞扶苏坐到榻边,继续轻推帝王肩膀,「你倒是说一句话呀。」 帝王忽捏住虞扶苏手腕,往身后一甩,眼底都是压不住的烦躁。 「滚开,别碰朕!」 虞扶苏右手重重磕在榻沿上,只听「砰」的一声响。 帝王转身之时,虞扶苏已从榻边站起,左手托着自己的右手,贝齿咬唇,眼中一片朦胧湿意。 她水湿的双眸落在他面上,眼底有一点闪着微光的冷意。 帝王喉头动了动,眼底迅速闪过一道复杂情绪,眼遛过她细白的手指,半垂着眼帘,声音依旧冷涩又有些微微苦意。 「朕决不会放卫兰泽回玉兰县,你死了这份心,也闭上你的嘴。」 虞扶苏站在原地,只道:「你不怕长公主有危险?」 帝王低低道:「昭华有任何闪失,卫兰泽只会尸骨无存。」 「你不能动我四哥,无论如何也不能动他。」虞扶苏道。 帝王只是一声冷笑,根本不愿理会虞扶苏。 虞扶苏提了声道:「若你还有些良知,也断不能杀害自己的救命恩人。」 帝王抬眼,「救命恩人?」 「是。」虞扶苏道:「四哥是你的救命恩人。」 「那日大哥追来将你刺伤,你昏迷不省人事。试问我一个人如何拦得住大哥,是四哥……」 虞扶苏声音微有颤抖,「是四哥救了你。」 帝王闻言,默然久时,忽扬声笑了起来,且越笑越大声,如重复偶然听到的一句笑话似的。 「你是说,朕的命是卫朝余孽卫兰泽救的?朕欠他卫兰泽一条命?」 虞扶苏抬眼,「本就是这样。」 帝王却笑声不止,眉眼间皆是嘲弄,「这是朕听过最荒诞的笑话。」 「朕因为谁受辱,如何伤成今天这个样子?你竟告诉朕,卫兰泽救了朕性命…」 他瞥着虞扶苏,眼神轻慢,「卫兰泽许给你什么,让你这样无所顾忌替他说话?」 「一个姓虞,一个姓卫,还一口一声四哥叫的亲热。」 「他究竟是你四哥?还是你别的什么哥哥?」 虞扶苏听帝王口不择言,话间竟污衊起她和四哥的关系来,气得牙齿轻磕。 第100页 一把将手中密信摔到帝王面上,眼中点点冰雪,斥眼前人道:「你真是混帐!」 「我说的俱是事实,你不认便罢,只是我和四哥清清白白,你不该污言秽语、信口开河……」 她的眼从他面上撇开,仿佛再多看一眼,再多说一句话都是多余。 「你……也不值当我与你说这么多。」 抬步便走,被帝王拉住手臂,虞扶苏恼极了,用力甩开帝王桎梏,再不看他一眼,径直搴帘出去。 虞扶苏回到自己的寝殿,拿来笔墨,铺了同色的纸张,仿着霁儿的笔迹,将他那几页心事重新写了一遍。 她右手极痛,使不上力,所以写字极慢,写完这几页纸竟费了小半日功夫。 她本是怜惜霁儿,想把他的心事拿给他父亲看看,就把这几页纸放回去的,谁想竟生了那样不快的事,几页纸落在那人处,她也不想再去取了,只好重写一遍还给霁儿。 好在她念了三四遍,内容记得八九不离十,即便有细微差别,想霁儿也难发现不对的。 晚间,做了两碟糕点给花朝和贵妃送去,又陪霁儿用过晚膳,做过晚课,虞扶苏已是心累体乏。 吩咐热水沐浴之后,便早早落了床帐,准备休息。 兴许是太过乏累了,她沾床就眠,一阖眼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被外头的吵闹惊醒。 虞扶苏撑起身子,喉咙有些哑意,朝外问道:「何事喧闹?」 有一小宫婢当即冲进殿中来,虞扶苏借灯光一看,却不是自己身边的,倒像是那人身边服侍的,只不过不大面熟。 「怎么回事?」虞扶苏见她毛毛躁躁的,开口问她。 小宫婢却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身子也有些哆嗦,「娘娘,您去瞧瞧陛下吧!」 虞扶苏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宫婢答:「二更。」 虞扶苏正为今日白天的事心里不畅快,怎肯再去见帝王,因此微微沉声对小宫婢道: 「这时候你不在陛下殿外伺候着,来我这里做什么?快回去。」 小宫婢身上抖得更厉害,口中道,「奴婢……奴婢……」 反反覆覆两个字,一句话就是说不囫囵,她急了,喉咙里带着哭腔。 「奴婢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求娘娘快些去看看陛下吧!」 见小宫婢如此,虞扶苏心头蹊跷,只觉得不寻常,披衣下床就随小宫婢往外走。 目光扫过小宫婢身上一块洇入花纹的血迹时,脚下步子更快。 绕过长长的殿廊,直到了帝王起居的另一方殿阁。 此夜无月,殿阁中竟也没有一点灯火,黑黢黢一片,幽若深窟,寂如鬼魅。 虞扶苏接过小宫婢手里一盏宫灯,一个人提灯往漆黑的殿中央走。 几个穿绕,到了内殿,他的身影就笼在一团黑云里,背靠床而坐。 察觉动静,手上动作一顿,目光从夜色中穿来,漆黑又幽冷。 虞扶苏越靠近,步子越慢,方才痛极的、发狂的、压抑的、崩溃的声音她都听到了,如困兽咆哮,在寂寂夜色中犹如举着喇叭放大到耳边。 她的手在打颤,如那个小宫婢一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中宫灯抬高,朝前一举,将帝王四周照亮。 只看了一眼,她眼中便酸痛起来,水意不断外涌,挤出眼眶,顺面颊大滴滑落下去。 他在干什么?这个人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虞扶苏踩着地面蜿蜒成一道一道的血迹,走到他面前两步时,已是脚下一软,跌坐于地。 「你干什么?」她问,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帝王冷着眼看她,也不说话,时间仿佛凝滞,这一眼足有一个轮迴长久,他才重新动了动。 血手捏紧指间的匕首,当着她的面,亲手把身上一道蜈蚣状的伤疤一点一点削皮一样削了下来。 他面上已近乎惨白,额头冷汗淋漓,却似乎已经忘却疼痛一般,不再是痛苦的低吼咆哮,只是嘶嘶吸着气,却没再喊出一点声音。 亲眼看着那条伤疤随血色落地,他快意的勾了勾唇角,又举匕朝别处落去。 虞扶苏如梦初醒,忙去夺帝王手中匕首,大声道:「你住手!」 他伸手一推,将她远远推开,对她的阻拦置若罔闻。 虞扶苏从一片狼藉的地上爬起,瞅准时机一把攥住他的手臂,双手死死的攥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对自己发狠下手。 男子的力气出奇的大,又轻易摆脱她的束缚,喉间是一声轻蔑的冷笑。 一把将她掀翻在地,按在血流中,看她苦苦挣扎,衣衫髮丝间尽染上他的鲜血。 他渐渐忘了伤害自己,目光一错不错,落在她的身上。 「做什么一副心疼朕的样子?」他问。 虞扶苏道:「你快放开我!」 他却按的更紧,继续嘲弄的看着她。 「这么关心朕的死活?怎么,怕朕现在死了,没人给你们母子撑腰?」 虞扶苏屏吸不说话,任他嘲讽,尽量安抚他的情绪。 许久之后,才咬了咬唇,问他,「我不明白,陛下为何要这样伤自己?」 「为何?」帝王低笑着重复这两字。 又自己接下去道:「朕也不明白为何,只是这样,朕心里才会好受些。」 「你怎么会懂?」他冷冷道。 第101页 虞扶苏慢慢抓上帝王的手,轻声道:「陛下有什么烦恼事,说出来,对我有什么不满,也说给我听。」 「有什么难办的事,我和陛下一起想办法,我有什么确实做的不妥之处,也会改正。」 「只是请陛下千万别和自己怄气,爱惜龙体,切勿再做这等傻事。」 帝王静静听虞扶苏说完这一席话,却不知真正听进去多少,眼中深不见底,寂静的夜里,只听到他时轻时重的唿吸。 虞扶苏仰躺在湿黏的血迹上,身上心里都难受极了,动了动身子,问帝王: 「陛下,你先放开我行吗?」 帝王的手落在她圆柔的肩膀处,缓缓道: 「朕没去招惹你,你反来招惹朕,是你自己撞上门的。」 见他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虞扶苏有些焦急,「你到底想干什么?」 帝王却轻轻「嘘」了一声,对虞扶苏道:「别吵。」 他手指缓缓移动,落在虞扶苏因挣扎而略开的领口处,索性将领口挑的更开一些。 捻着指尖下一点欺雪般柔腻的肌肤,眼中的冷意淡了些,张口问了虞扶苏一个问题。 「还记得朕两年前回宫时和你说过的话吗?」 「如果朕在你脸上身上也划下一道道伤疤,或者,朕一刀杀死你,等霁儿登基为帝,朕即刻便去找你……」 「扶苏,你会恨朕吗?」 他真的疯了! 虞扶苏想骂他,还未开口,眼角的泪却已涌出,出口的话也成了,「会,会恨你!」 帝王却笑了,轻声道:「即便你恨,朕也想试一试。」 说着,沾着他血肉的匕首缓缓落下,利器尖端轻轻刺进白皙的肌肤里,一路刮过,直到抹胸边缘才收住势,直挺/挺竖在跳动的心口处。 眼见她的血溢出,与他的粘连混合在一处,难分彼此,帝王眼中有些难以言说的情绪。 似愉悦似痛苦又似别的什么… 他手中匕首就落在虞扶苏心口处,安慰虞扶苏,「一下就好了,很快的。」 「你若害怕,就把眼睛闭上。」 虞扶苏再也忍受不了这疯子,将眼睛睁大了,瞪视帝王。 「你要动手就快些,给人个痛快,别说太多废话。」 「动手吧,我亲眼看着你杀了我!」 帝王看着她,目光直望进她眼中,缓缓抬起手中匕首,正悬在心口上方,只需用力往下一刺,那跳动的心脉就会慢慢停止。 他目色复杂,流连在她面上,手中匕首却骤然一落……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只有颈下被他划伤的地方,一丝一丝的痛虽浅,却不停歇。 可她方才,分明听到匕首刺入皮肉的声响,就在他落下匕首的那瞬,他勐然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她什么也未看见。 如今捂住眼睛的手掌移开,虞扶苏转头,见匕首正插在帝王大腿上,他白着脸,又咬牙去拔。 「别看!」他冷声对她道。 虞扶苏牙关都在打颤,见他吸气勐力将匕首拔出,血喷溅在她身上,她衣衫下的肌肤仿佛都能触到那点温热。 「前面柜子下的屉子里有止血的药…」帝王声音也微抖,吩咐虞扶苏,「你帮朕拿来。」 身上没了禁锢,虞扶苏一下从地上坐起,她站起身,往屉中找去,将里面的药瓶全都抱在怀中,到了帝王身前。 在帝王身前站定,听帝王催道:「快给朕!」 虞扶苏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意,道:「给你!」 说罢,将满怀药瓶狠狠的一股脑全砸在帝王身上,恨恨道:「你去死!你怎么还不去死!」 她抬袖拭了下泪,蹲下身去提地上那盏宫灯,她要回去,这个疯子面前,她半刻也再待不下去。 手摸到那盏宫灯,虞扶苏刚把它提起,就被帝王伸手一捞,瞬间又跌坐回地上。 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帝王从身后圈住。 「朕不该吓你的,其实,朕根本下不了手。」他对她道。 「这一匕,算朕给你赔罪了。」 虞扶苏知道,他说的,就是他自己刺到腿上那一下。 可虞扶苏根本不想听他说话,只是在他怀中奋力挣扎,「你放开我、放开!」 「我要回去。」 帝王扣紧她,「朕不许。」 虞扶苏怒从心底起,也有些失了往日的冷静,对帝王又掐又打,「你滚开!你有病!」 帝王忍着揪心的痛意,下颌搁在虞扶苏肩上,苦涩一笑,「兴许吧,朕没办法。」 「扶苏,朕也想好好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虞扶苏不听,只是挣扎,不住地道:「放开…你放开…」 帝王反抱她越紧。 许久后,约莫是真的累了,身前人停止了挣扎,安安静静坐着不动。 帝王将她转过身来,只见一双水濛濛的眼睛,满面都是泪痕。 他也未见过虞扶苏这么多眼泪的时候,这边帮她擦干净了,转眼又是湿漉漉一片。 可她哭也哭的可怜可爱,始终维持着她那高门之女的修养,既不惊天动地,也不歇斯底里,只安安静静落泪。 帝王语气温柔起来,「朕不知道,你竟这样能哭。」 他的手抚过她颈下受伤处,问,「是这里疼吗?」 他说着,俯低头,唇落在那一道伤口上,连落了好几个吻,才抬起头哄她,「莫哭了。」 第102页 「你只知道自己难过,却一点不知道朕的心。」 见虞扶苏还是一句话不说,帝王索性也停了口,只抬手把虞扶苏的头压向他胸口。 睫上沾着的泪意戳到帝王伤口中,帝王疼的轻轻吸气。 虞扶苏心底却划过一丝快意,挤了好几大滴泪,纷纷坠在帝王身上,只听他接二连三的抽气声,暗暗哼了一声。 活该,几滴泪算什么,真该撒一把盐,泼一盆椒水上去,让他这不知死活的人好好受一受。 眼前是一片模煳惨状,真是难看死,噁心死了,虞扶苏少有的在心底这样嘀咕旁人,嘀咕着自己也犯了困,轻轻搭上双眼。 两人就这样依偎着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外面第一线光亮跃上窗台,照进殿中央。 帝王睁眼,已不见了虞扶苏,只是地上干干净净的,身上也清清爽爽,上了伤药,裹着纱布… …… 过完年到了二三月间,稍闲暇了一些,有一人忽来求见虞扶苏。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之前相识的乔若,年余前,陛下认乔若作义妹,又将她指婚给吏部侍郎为妻,前不久,乔若又刚产下一子,如今也算衣食富足,幸福美满。 两人在仪兰亭见面,坐在亭中吃着糕点闲话。 乔若手捏一块四方白糕,问虞扶苏,「虞姐姐,你知道我当初差一点就做了陛下的妃嫔吗?」 虞扶苏回道,「听说过只言片语。」 乔若笑嘻嘻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后却嫁给了旁人吗?」 虞扶苏这次摇了摇头,诚然道:「这倒不知。」 乔若眨眨灵动的眼眸,认真看着虞扶苏,「那如果…如果当初我真做了陛下的妃嫔,虞姐姐回来后,会不高兴,生我的气吗?」 虞扶苏笑道:「帝王之家,三宫六院,你为何要这样问我?」 乔若接道:「可虞姐姐心底真的愿意陛下三宫六院,一点也不在意吗?」 「虞姐姐,你要认真回答我哦。」 他三宫六院,她会不会在意? 虞扶苏以前倒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且如果从前有人这样问她,她会理所当然回那人。 「不在意。」 可现在若问她,她仔细想了想,除下意识地告诉自己不必在意之外,又生了些别的难言情绪,一时竟教她有些无措起来。 看了眼乔若,微微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乔若直截了当告诉虞扶苏,「因为我太好奇了。」 「我一早就知道陛下喜欢虞姐姐,却始终看不清虞姐姐究竟喜不喜欢陛下。」 「就为这个?」虞扶苏有些好笑。 「虞姐姐,你就和我说说嘛。」乔若眼巴巴看着虞扶苏,大眼忽闪忽闪的。 虞扶苏大多数时候有什么说什么,不太喜欢掩饰,她的确生了些自己都不太清楚的异样心思,于是对乔若坦白道: 「可能会有一点点在意。」 乔若闻言已是明了,「原来陛下和虞姐姐是互相喜欢的,只是虞姐姐不显山不露水而已。」 互相喜欢?虞扶苏不禁存疑,果真是这样吗? 不可否认,她的确对他存在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只是,这感情很难说,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明白,旁人又怎么会清楚呢? 乔若显然已经热心起来,对虞扶苏道:「既然虞姐姐不是不在意陛下,那为什么不对陛下上心一些,牢牢抓住陛下的心呢?」 「虞姐姐,你知不知道,你太伤陛下的心了。」 「我太伤他的心了?」虞扶苏将这话重复一遍。 乔若靠近虞扶苏,「是的啊,我已经嫁人生子,也不和姐姐争什么了,索性告诉姐姐,希望陛下和姐姐解开心结,和和美美的才好。」 「就是那个晚上,姐姐真的伤了陛下的心了。」 「姐姐想想,陛下是一国之君,平日里心高气傲的,勐然落到那步田地,心中定然接受不了,定然暗自无数次的怀疑贬低自己。」 「那个时候,陛下身边只有姐姐,陛下抱着姐姐,一定非常渴望得到姐姐的安慰和鼓励,陛下想要证明姐姐不会嫌弃他,抛下他,责怪他无能……」 「姐姐就该紧紧抱住陛下才对,只是姐姐脸皮薄,竟将陛下斥责一通,甩下陛下走了。」 「姐姐没有看到,陛下他有多伤心。」 虞扶苏掩着唇,面上薄红,睁大眼睛看着乔若,「那天晚上,你……?」 乔若「哎呀」一声,「这时候了姐姐还在意这个,那天晚上的事,我确实知道,我也没睡着嘛。」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了下鬓角,「好了,不提那一晚了,姐姐你继续听我说。」 「后来,陛下带我进宫,其实一直把我当成姐姐的影子在用,我本也不在乎的,一心只想真正成了陛下的女人,求个一世安稳。」 「只是慢慢的,我发现一个秘密,知道自己的心愿再也无法达成了。我一生所求,不过就是嫁个不错的男人,过稳当可靠的一生。」 「陛下这里既然没戏了,我也不留恋陛下,所以,我求陛下收我做义妹,又自己挑了现在的丈夫,我呀,现在过得挺不错的。」 「陛下给了我这样好的生活,我自然也想着回报陛下,我知道陛下要什么,所以,我才来见虞姐姐。」 第103页 虞扶苏心里有些不受控的乱跳,她抓住乔若的手,「乔若,你发现了什么秘密?」 乔若悄悄靠在虞扶苏耳边,「虞姐姐,你回来时候也不短了,半点没察觉出什么古怪吗?」 她自然察觉出了,只还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摇摇头。 乔若循循善诱,「虞姐姐不在宫中时,陛下把我当成虞姐姐,想姐姐想的不能自已的模样。」 「只是姐姐回来后,陛下可有和姐姐那个…」 见虞扶苏微偏着头不作答,乔若道:「没有吧,我就知道是这样。」 「并且我向姐姐保证,陛下绝对没去过贵妃娘娘那里。」 「所以,姐姐不觉得陛下他……」 …… 送走乔若,虞扶苏也未停脚,径直又去了贵妃那里。 贵妃正陪着花朝玩儿棋呢,花朝见是她,有些不高兴。 虞扶苏依旧笑着唤她的名字,小公主不情愿的应了。 虞扶苏有些无奈,心底也有些伤怀,不想再在公主跟前,请了贵妃到外面说话。 两人到了殿后的小花园里,寻了一处石凳坐下。 虞扶苏开门见山,「贵妃娘娘,我想问你一些有关陛下从前的事情,还请贵妃娘娘知无不言,事无巨细都说给我听一听。」 贵妃有些急道:「陛下怎么了?」 虞扶苏道:「他……病了,怕不是身上的病。」 贵妃神色落寞,「我许久未见过陛下了。」 虞扶苏道:「想来也是有缘故的,不然,再怎样他也会隔些日子去陪陪你的。」 贵妃有些恹恹的,「你想问什么?」 虞扶苏想了想,道:「陛下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贵妃美眸微睁,想了半晌,似落入久远的回忆当中,眸底有一线亮光,盈盈动人。 「你问我倒是问对人了。」贵妃慢声道。 「其实,陛下从前完全不是今日你看到的这样的性子。」 「我第一次见到陛下时,他不过才七岁,是个极胆小腼腆爱哭的…」 「后来,他变得争强、兇狠、冷僻都是被逼出来的,你们虞家逼他,尹桑那狗皇子逼他。」 「在尹桑发生过什么?」虞扶苏问。 这是她完全不了解的一段往事,独属于陛下、贵妃、李元容几个人的一段时光。 贵妃提起那段往事,仍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尹桑的四皇子是个不折不扣的死变态,专以折磨活人取乐。」 「有一次,他偶然瞧见陛下,从那往后的好些年,陛下在他手里几乎褪过十几层皮,碎过一身筋骨,也因为这遭瘟化脓的东西,陛下四年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直到弄死了那疯狗,陛下才大笑着开口。你知道,那狗东西的死状吗?」 贵妃噙着笑问虞扶苏,末了又道:「算了,还是不和你说了,本宫怕你这样的听后受不住…」 两人说了近一个时辰,贵妃摆手道:「我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你想知道更久以前的,怕不是要去问长公主了。」 「陛下他究竟怎么了?」贵妃语气忽厉。 虞扶苏摇头,「我若知道,还来问你做什么?」 她说着站起身,告辞要走,只是想到什么,又停住步子,回头对贵妃道:「贵妃若实在思念陛下,就主动去看看他吧。」 从贵妃处出来,虞扶苏脑中乱作一团,乔若的话,贵妃的话,那人那晚挥匕自伤的场景以及他古怪难测的脾气,如一团丝线将她缠绕包裹。 只是,她还未从这团乱丝中抽身,那边又一道惊雷炸响。 夙熙十五年春深时节。 由于久和越朝谈判交换人质不成,方君扬大怒,趁夜带兵绕到越朝辖下金平县两个村庄内,屠杀村中村民,把尸首抛上城门楼示威。 正式挑起了和越朝的战火。 虞扶苏一时忧心两朝战争一触即发,一时又因不知四哥安危而惴惴难安。 有关帝王的事,只能暂撇脑后,往后再说。 第40章 心理医生扶苏。 虽说方君扬率先挑动与越朝的战火,可夙熙十五到十八年这三年间,帝王与方君扬都因着互握人质及种种顾忌,尚存有一些理智。 因此,虞扶苏担忧的烽烟四起的状况并没有发生。 虽没有大的战火,小摩擦却是不断,两方各有胜负,谁都没有讨得多大的便宜。 帝王增调十万兵力与四五个将军副将,与李元容汇合,守在宛城,和守在玉兰县的方君扬相持不让。 时逢多事之秋,一封封奏报从宛城传来,连着每日朝中堆冗的杂务,山一般压在帝王身上。 帝王身子本就不比从前,处理朝中事务尚且吃力,如今又添许多烦恼,更显力不从心,频频传医用药,靠着汤药强吊着七/八分精神。 他大约也从太医战战兢兢,闪烁其辞的态度中推测出不少,明白他自己的身体已经糟糕至极,恐怕再支撑不了多少年月。因而,性情变得越发诡异莫测。 对虞扶苏更是如此,一时温言软语,一时冷漠暴戾,一时深沉似海,一时又歇斯底里。 虞扶苏也是倍受折磨身心俱疲,值得安慰的是,经过这几年,朝中以卫朝旧臣为主,渐渐真正形成了一批拥护她和太子的势力,她总算不至于在如今这吃人的情势下任人宰割,孤孑无依。 第104页 她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要坚持下去,就快结束了,将来的天下一定会是光明安定的,一切都会朝好的方向发展下去。 薄阳西坠,月影悄升。 虞扶苏撑着睏乏的身子,陪嬴霁坐在桌案前,看他眼神一时也不离奏本,手执细笔在空白处认认真真写下批覆。 夙熙十八年,她的霁儿也不过才十岁年纪,就为情势所逼,肩挑起了太多本不是他这个年纪该担的责任。 虞扶苏心中疼惜,却也无法,他必须日进千里,疾风一般成长。 用最快的速度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这是他如今最大的使命,即将受荼毒的百姓等不及,体弱的帝王等不及,她,也等不及了。 万幸霁儿实在令人欣慰,几年磨砺,已显少年老成,做事虽仍有些孩子般的拘手谨慎,不如他父皇凌厉果断,却也从容沉稳,步步无差。 虞扶苏看着小太子,不禁想起帝王来。 这些日子,怪异脾气上来,也不肯好好用药,每日间碎盏汤药砸的满殿都是。 今日上午就撑不住,白着面色去了殿后休息,到现在也没有出来,也不知她嘱咐送进去的汤水膳食,究竟动过没有? 哪怕好心过去看他,也不知会换来他是好、是坏、是温言还是冷语怎样的神色语气? 虞扶苏一想,便有些心烦,眼盯着案前葳蕤灯火,暗暗出神。 不觉双目渐渐迷离,意识也有些恍惚起来,似听到霁儿掩嘴打了声长长的呵欠。 「既然睏乏了,就回去睡觉,谁用你在这里强打精神应付朕?」一道微凉的声线自后方响起。 嬴霁忙掩下呵欠起身,垂手肃立,「父皇,儿臣没有应付……」 「行了。」 帝王微敛着眉,出声打断,「回你的寝宫去。」 「是。」嬴霁不敢违逆帝王,慢慢往殿外退去。 虞扶苏陡然惊醒,揉眼看看身后罩下来的高大身影。 他是何时到了她们母子身边的,她竟一点声响也未察觉? 看他面色依旧发白,眉心也倦怠地蹙起,宽大衣袖一带,撩起一股微冷的风,从她面上刮过,他人也在她身旁落坐。 修长的手随意夹起一本摺子,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忽转头直直对上她的眼眸。 说话却是怪声怪气:「朕还没死呢,你就一副死了男人,里里外外都要你操劳的样子。」 「你成心噁心谁呢?」 他吐字很轻,却字字直扎人心。 虞扶苏一手按在桌案上,迅速起了身,咬着牙关看帝王一眼,扭头便走,几步便隐在垂帐后,不见了身影。 帝王这才回头,无声牵了牵唇角,却连一点勉强的表情也再做不出,心头只剩下茫茫一片冰凉与苦意。 似一把苦雪化在口中,又缓缓滑下心底。 他闭了闭目,才撑额拾笔,把剩下的奏章一本一本翻完,又捡出几本嬴霁批阅的,细细看过,眼见并无不妥之处,才收了笔墨,偏头看了一眼旁侧的滴漏,早过子时,夜已很深了。 帝王手指碾过眉心,扫去一点浓浓倦意,准备撑案起身。 身子刚立起一半,忽有异样之感袭上胸口,帝王忙往袖中去寻。 巾帕刚捂上唇角,便有一口又急又浓的鲜血涌出,落了一帕。 帝王将帕子翻叠,擦干唇角,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如此缓了好大一时,他才抖开手中帕子,目光落在其上红艷的痕迹上,眼底就如窗外的一弯寒月般沁冷。 他手往前一递,将帕子送到灯塔跳跃的火苗之上,火舌一卷,将薄帕引燃,雪白染血的细绢不多时便被火焰吞尽,只余焦黑一小团灰烬。 帝王眼中道不明的微光忽闪,起身踱步转入内殿,伸手撩开围拢的床帐,床上人已阖眸睡熟,乌丝拢肩,映着如雪肤色,教人难移开眼。 自打接她回宫,他们不曾同床共枕过,一手慢慢褪掉衣袍,提腿上榻,挨她躺下,两人头并头,青丝交缠在一处。 分明已极倦,帝王却并不愿阖眼,只是安安静静紧盯着眼前的雪肤樱唇,如花容颜,久久才眨动一眼。 也不知过了几时,帐外烛台上早已红泪斑斑,虞扶苏于睡梦中轻轻翻了个身,将要背过身去。 帝王眼中的平静如石子投湖,霎时破碎,勐激起圈圈墨色涟漪来。 他按住虞扶苏肩膀,不许她背身对着他,他颀长的身躯严严覆上,颈交着颈,唇贴住唇。 不过,这样似乎也不够,怎样都不够……他眼中满满都是她,瞳孔下倒映着她的身影,唇齿间也充斥着她柔软馨香的气息。 只是为何,为何胸腔中那颗跳动的心却一日一日空寂下去?如腹中空空的兽,疯狂叫嚣不能餍足,如何都无法填满。 虞扶苏睡梦之中只觉四肢乏累异常,身上如压了千钧之重,口舌间也是干燥滚烫,她觉得喘不过气的难受,费力撑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便是由微微模煳到一点一点清晰生动的冶丽男色,正对她做些「不讲礼法」的事情。 起先是轻柔的碰触,缠绵的亲吻,随着渐重的唿吸,慢慢有些不受控制起来。 瓠犀一般洁白齐整的齿落在她颈间,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啮痕,重的微微见血,浅的似一抹粉云。 痛楚和酥痒交替折磨,身体里那根弦时松骤紧,虞扶苏咬着牙想:「这人,真是够了!」 第105页 屈膝往上,不轻不重地一顶,耳听帝王痛哼一声,瞬间止了所有动作,去关照自己的要紧处。 虞扶苏目光也跟着微微落在他手捂处,若有所思。 不过转瞬,便轻轻挪开,不再理会这时不时犯病的君王。 过了半盏茶时候,耳边略沉的唿吸才渐渐平復下来,肩上被人重重推了一把。 虞扶苏双眸紧闭,毫不理会。 耳后传出一声低哼,「不过说了你一两句,你倒会记仇。」 虞扶苏仍旧不说话。 帝王扳着她的肩,「不理人也罢,动什么手?」 她下手有分寸,他也不十分生气,只是有些怪异地轻声笑了一声,扳着她肩膀的手滑下,包住她的手掌。 「你专挑这处,究竟又是什么意思?朕怎么觉得你像是悄悄怨恨朕,怨朕这么长时间冷落你了?」 他说着引虞扶苏的手,「真痛吶,给朕揉揉。」 虞扶苏受惊一般甩开帝王的手,骤然回身对上他幽黑的双眸。 「疼死你算了!」 「你不用这样好一阵歹一阵的,我真的忍够你了。你要好就好的干脆,要恼就恼个彻底,你这样又算什么?」 「陛下好好休息,」她说着,掀开一角锦被,双腿已迈下床,「别再理会我,别再折腾人了。」 她把床也让给他,只求他别再晴雨不定,赐她个安稳囫囵觉睡。 人还未来得及走开,已被帝王从后拦腰勒紧,手臂一带,人又回到枕褥间。 他按住她,又狂风骤雨般扑来,亲吻啮咬,要将她撕碎一样,他的气息密密麻麻将她包裹,令她无处可退、无处可躲。 虞扶苏脑中一热,揪住帝王衣襟,给予他更重的回击,紧咬住他的舌尖和唇瓣,直到唇齿间染上微微血腥的味道,她才慢慢松口。 照他疯魔的程度来说,这点微末的痛意对他根本没用,他甚至还发出低低的笑声,讽刺她的不自量力一般。 可虞扶苏心头还是滚过一阵难言的快意,她就要这么做,哪怕微不足道,也要让他疼上一疼,痛上一痛。 他果真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这么多年,没有一丝改变,心中只有自己的悲喜,毫不怜悯别人的感受。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路人,从前不是,将来不是,永远都不会是。 他凭什么呀?他心里难受不舒服,动不动摆脸给她看,寻到她就发泄一通,这么多年,她心里又何曾有一刻舒畅过,他拿她发泄,她为什么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松开帝王的唇,虞扶苏又埋头,一口咬在帝王肩上。 帝王浑不在意,哼也没哼一声,只伸手握住她的,揉在自己胸口。 「这里有些难受,给朕揉一揉好不好?」他小声囔了一句,听起来有些孩子气的依恋和撒娇。 唇贴着她的鬓髮,又含煳轻飘地自语,「若朕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呢?」 他诡谲莫测的脾性虞扶苏早已了如指掌,见怪不怪,看似云里雾里,不明所以的言语虞扶苏也全然都懂。 她的手贴在他一下一下跳动的心口上,胸腔里那颗心,现在是温热跳跃的,兴许不久后的某一天,就会变成冰凉僵硬的死尸。 生老病死,是人永远绕不开的魔障,即便那个人贵为君王。 他还有留恋的吧?对未知的世界也会心生恐惧的吧?所以,他不安,他暴戾。 他才三十七岁,正当壮年,早早已迎来了自己的生死大关。可这一切的一切,又该怪谁呢? 谁有罪?谁可怜?谁无辜?卫朝越朝,虞家、方家帝王之间,不过一团乱丝打了死结,分不清对错,也没有答案,根本就没有答案,只有因果循环。 她姓虞,他姓嬴,她从前是卫人,他是越人,他对她动情,这是他一切痛苦的根源,是他们永远跨不过的鸿沟阻碍。 前方卫朝旧人与越朝小战不断,后宫里,他们这两个原本敌对的人只能以咬牙切齿的方式靠近对方,一日不放手,便是一日的生死折磨,遍体鳞伤。 …… 冰消雪融,又是一年葳蕤盛景。 夙熙十九年,被俘多年的长公主被李元容营救还朝。 前方奏报来的紧急,且词不达意,含煳其辞,公主还朝这件事的经过几多说法,越显扑朔迷离。 只有一点是相当明确的,当时,方君扬与李元容互设诱饵陷阱,方君扬以手握的长公主为饵,李元容以宛城为陷阱,相互坑害。 结果又是势均力敌,李元容救回了长公主,却身中方君扬射/出的毒箭。 那种毒,一但沾染进血液,会随流动的热血侵蚀全身,人死时,正如被连根拔起置在烈日下曝晒的树木,被抽干所有水分生机,枯藁可怖。 李元容医救及时,勉强捡回了一条性命,却如七十老叟一般,华发苍颜,不復往日面容。 李元容那么爱惜容貌的一个人,所受创伤可想而知,自从宛城转回,未进宫见君王,也未再出过府门。 方君扬自也好不到哪里,原来,李元容早已暗中将城内百姓和主要兵力撤离,却营造宛城人口阜盛,防守严密的假象,只等引方君扬上钩。 最后,方君扬多处受伤,失了人质不说,损兵折将却只得到一座空城。 他心中的怒火可想而知。大约觉得长公主已被救回,那么还在帝王手中的东宫卫氏已是凶多吉少。 第106页 他干脆弃了东宫,到处散布消息,说卫兰泽被俘之前,已与玳姬诞下一子,鼓动卫朝旧民之心,号召卫朝旧民光復卫朝,将越人赶出卫朝的土地。 他命人写下檄文,每一句都恰到好处的击中卫人那封埋已久的亡国耻辱心,再加上他文中许下的光復卫朝后的种种优待,承诺的美好诺言。 一时,百姓之间还真民意沸腾,不少人蜂浪一般涌向宛城,表示要捨身投军,以报亡国之辱,兴復卫室。 虞扶苏却知,根本不会这么简单,方君扬要的,怎么可能是把越人赶出卫国的旧土,他要的,分明是生灵涂炭! 今日兴沖沖跑去投军的人,来日都将是方君扬手下的刽子手,是他手握的尖刀,伸向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民众,甚至,砍向不肯服从他们的同胞骨肉…… 长公主被救回来后,帝王拖着病躯去看了长公主。 回来后,面色沉黑,动手砸了一整套汝窑烧制的茶具,跌坐榻上,咳的面色潮红,唿吸几停。 虞扶苏好歹不能眼睁睁看他咳死自己,抚着他的背替他顺气,劝道:「你这是怎么了?」 「长公主回来,不见你一丝笑意,反倒生这么大的气?」 帝王抬眸,剜了虞扶苏一眼,继续掩唇咳嗽。 虞扶苏反正不怯他,轻拍他的背,慢慢道:「我也去看看长公主吧。」 长公主和她,一向不对付,可当年在田庄,两人头一次齐心协力,将帝王从暗牢救了出去。 她随帝王回了宫,而长公主,这些年在方君扬身边,承受方君扬的怒气,一定受了不少磋磨和苦难。 不管怎么说,她都该去看看她才对。 虞扶苏料定长公主是吃了不少苦头的,却也万万没想到,再次见到长公主,她竟成了这副样子。 她整个人已瘦脱了相,细脚伶仃,狭长又大的双眸嵌在深深的眼眶中,在看起来没有丁点肉的脸颊颧骨上转动,实在瘆人。 这,哪还有半分当年那个张扬跋扈的长公主的影子?不过是个惹人怜惜的可怜虫而已。 「陛下为何发那么大脾气?」 虞扶苏在长公主身边坐下,看她垂着头,也不说话,只双手紧紧抱着小腹,一副紧张防备的样子。 听到「陛下」两字,长公主身子敏感地抖了抖。 虞扶苏再次放轻放柔了声音,也不急着逼问长公主,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和她叙着话,试图卸下长公主的满身防备。 在她的坚持不懈下,她的关怀得到了回馈,长公主抬眼,眼眶中忽然滚下几滴豆大泪珠来。 她在虞扶苏的注视下,慢慢掀开身穿的上衫,一层层衣物下,这具身体皮包着骨头,然小腹却诡异的微微隆起。 「你有孕了?」虞扶苏很是惊讶,腔调都有些拔高。 长公主抱着肚子点头。 「方君扬的?」虞扶苏问。 长公主点头。 心中豁然明朗,怪不得陛下发那么大脾气。 长公主身怀方君扬的孩子,陛下他如何能容忍? 不过,这个疑虑刚消,心头再添一道疑窦。 「你既然身怀他的骨肉,他怎么会把你当成诱饵,置你于危险之中而不顾?」 这一问勐然戳中长公主心底伤痛,她哭出声来,大声道:「他不知道!我根本不敢让他知道!」 「他若知道了,一定会打掉这个孩子,他不稀罕,他不会让我生的。」 虞扶苏道:「那他为何要对你……?」 长公主抹了一把泪,「那日他心中烦闷,喝了点酒。」 她忽然哭的更大声,「陛下也不许我生,要灌我药,你去替我求求情啊!」 「你说的话最管用了,求求你了,你替我去说说情吧。」 「陛下他不能动我的孩子!谁都不能动我的孩子!谁若想伤我的孩子,除非我先死了!」 兴许是受惊受惧,长公主颇有些神经兮兮的,好似现在正有人端着汤药,要往她嘴里强灌,她眼睛瞪的奇大,一副随时要跳起来与人厮打护子的样子。 看来,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在保护自己的孩子这件事上,大多数人的心都是一样的,尤其是女人。 她也是一个母亲,有自己的两个孩子,至少在这一刻,她是理解同情长公主的,更何况,长公主怀的是方家的血脉,她更没有坐视不管之理。 伸手轻轻拍了拍长公主的小腹,虞扶苏道:「你安静些。」 「陛下那里,我去说。」 *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不知道?还没睡醒的话,就往床上躺着去,别在朕跟前烦朕。」 帝王阴沉沉看向虞扶苏。 虞扶苏沉声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陛下,如果你真心疼你的亲姐,不想逼死她的话,就不要去动她的孩子。」 帝王咬牙,气息粗沉,「所以呢?」 「就任她把那个孽障生出来吗?」 虞扶苏大声道:「陛下如此形容方君扬与长公主的孩子,那你可有想过,外人也是这样看待我们两个的孩子的。」 「陛下可会认为,我们两个的孩子也是孽障,不该生在这世上?」 「陛下自己接连有了公主太子,却不许长公主任意妄为一次,陛下就这样欺负你的亲姐姐吗?」 帝王怒气沖头,磨牙道:「你拿朕和方君扬比?」 第107页 「昭华腹中的算什么?方君扬根本不会认。」 「爹都没有,不是孽障又是什么?」 「而你腹中的,朕何时不认了?」他眼尾通红,压着怒火,「你竟说朕的子嗣是孽障,你今日不必用膳了,好好反思你的言行。」 「莫仗着朕的宠爱横行无忌。」 虞扶苏果然被罚,一日粒米未尽。 第二日,她依旧去找帝王,她知道,一两句话绝不可能轻易撼动帝王的决心的,这件事,只有一日一日,一点一点,耐心的去和帝王说磨。 果然,她又被罚饿了一日。 到第三日,虞扶苏干脆主动绝食,就跪在帝王身前,微垂着头,也不开口说话。 直到她身体发软,脑中一片混沌,撑不住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帝王正坐在床头,目不转睛盯着她看。 他神色发冷,眼下更是一痕乌青,显然心烦意乱,几日不得安眠。 想来,她这里每日跪求,长公主那里必也要死要活,究竟是他的亲姐,做不到心肠太过冷硬,真到为了除掉长公主腹中孩子,而将她逼死的地步。 堂堂君王,竟也有这样无可奈何的时候,虞扶苏想想竟觉得有些好笑,她也就真的觑着帝王面色,轻轻笑出了声。 帝王面上更沉一分,蹙着眉,「你还笑得出来?你在笑什么?」 虞扶苏勾唇道:「未想到陛下也有被小小女子拿捏住的时候。」 帝王面上一僵,作势掐虞扶苏脖颈,虞扶苏笑着躲开,轻轻眨了眨眼。 帝王被她笑的面上羞恼,一把将虞扶苏拎起,重重捏着她的肩。 「虞—扶—苏!」 身上还是发软无力,肩头又被恼羞成怒的人捏的极痛,虞扶苏靠坐在床头,渐渐止了笑声。 她伸出手,改扶在帝王腰间,攥着他腰间衣料,温声和他说话:「陛下,长公主极爱方君扬,你就成全长公主这一次吧,怕是以后,长公主不会再有孩子了。」 帝王面上羞恼之意稍褪,忽显得有几分迷离,方才那幕,她眨眼轻笑,真像是回到了多年以前的屏香山莲花庙客舍中。 她有些调皮地眨眼笑问,「你是坏人吗?」 玩笑之后,又十分温柔起来,捏着洁白的纱布,轻声对他道:「你伤的很重,清理伤口会极痛,你要忍一忍。」 离开屏香山之后的多少年,他再未见过那样的笑容,她常把笑意挂在唇边,却变成了端庄的、柔美的、克制的甚至是心事重重的。 屏香山上那种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那时的她,才是真正的她吧,那时的笑,才是真正开怀的笑。 想到此,帝王心中五味杂陈,心头忽地一软,语气不自觉缓和下来。 「她不明不白多个孩子出来,天下人该如何议论?」 他微微阖眸,含恨道一声「孽缘」,也不知究竟在说谁,继而对虞扶苏道: 「朕许她把孩子生下,只是生下之后,朕会着人立刻送走,她和那孩子再无半分干系。」 「这是朕对她容忍的最低限度,你去和昭华说清楚,若她还是不肯,朕也不再顾忌她要死要活,直接命人将药灌到她口中。」 他肯让步,虞扶苏自然欣喜不已。 「陛下,等长公主生下孩子,把孩子交给我吧,我保证那孩子一辈子隐姓埋名,不知生父生母。」 「交给你?」 帝王瞥着虞扶苏,「为何交给你?你还怕朕不依不饶,命人悄悄掐死泄愤不成?」 虞扶苏认真想了想,点头。 依照他的脾性,的确有这个可能。 帝王呵呵冷笑两声,拂开她的手,站起身,目光俯视而下。 「本还想传一碗粥来给你,现在想来,你还是饿着吧。」 虞扶苏怔在原地。 帝王已背身往外走去,走几步又顿了顿脚,寒着嗓音道:「毕竟,朕也不是什么好人。」 虞扶苏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哭笑不得。 腹中空空,虞扶苏抱着肚子躺了回去,嘆了口气,没有饭吃,只好睡觉。 闭着眼躺了不多会儿,却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虞扶苏慢慢睁眼,见几个小宫婢手捧盘碟,依次而入,粥品点心的香气直直飘入虞扶苏口鼻间。 小宫婢笑道:「陛下吩咐奴婢们送些吃食给娘娘,娘娘快起身用些。」 …… 昭华长公主肚子越发大起来,五个月的身孕,看起来倒像将要临盆一般。 虞扶苏悄悄找了个宫外的郎中来,替长公主把过脉,郎中直言,长公主怀的是一对双生子。 郎中又把虞扶苏叫到一旁,说长公主身体羸弱,气血实虚,话半吞半吐,之后转身开了许多补身的药,面色凝重无比的交到虞扶苏手中。 虞扶苏直觉不妙,也悄悄问过长公主的意思,说若生下这两个孩子十分兇险,长公主是否愿意把孩子打掉。 长公主视孩子如命,一个劲儿摇头,拉着虞扶苏哀求,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长公主如今这般低声下气,虞扶苏也不好再劝什么。 左右这都是长公主自己的选择,她爱方君扬,哪怕拼了命,也要生下他的孩子,她不悔就好。 「你放心,没人会伤害你的孩子。」虞扶苏安慰着一惊一乍的长公主,「不过,你今后要好好吃饭,按时进补汤药。」 第108页 虞扶苏抚着长公主高高隆起的小腹,蹙眉道:「你太瘦了,养不住孩子的,你也不想你的孩子生下来就羸弱多病是不是?」 长公主连连点头,「我吃,我吃。」 吃东西对长公主来说的确是一项艰巨繁重的任务,这两个小子极其的折磨人,长公主几乎到了吃什么吐什么的地步。 可为了腹中孩子,长公主也坚韧无比,吐一口吃一口,虽饱受磨难,盯着自己小腹的神色却无比温柔。 虞扶苏轻声笑了笑,收拾碗碟起身,长公主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 「扶苏……」 她这样唤了她,虞扶苏是听不习惯的,长公主自然叫的也很不顺口。 过了好久,她才对虞扶苏道:「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她说着说着,又要落泪,虞扶苏忙抽出手帕递给她。 长公主借着擦泪,又道出了心中的歉意,「从前的事,是我太冲动了,我也不敢求你原谅,等我生下孩子,你要打我骂我都好。」 虞扶苏眼中倒是没有太多波澜,只是平静说道:「长公主,你不必这样。」 「也不必把我当什么恩人,我会去求陛下,会照顾你,完全是因为你怀的是方家的孩子。」 「我对方家有愧,这两个孩子,我想替他们保住。」 「所以,长公主你安心养好身体,等待生产就是,不要每日想那么多。」 她说完,端了碗碟出屋,留长公主一人呆呆的坐在那里。 转眼十月临盆之期已到,稳婆什么的也是瞒人耳目,悄悄从外地请来的,公主产子的消息,绝对要捂的严严实实的,不能有半点风声走漏出去。 产房内,一连声都是长公主的痛苦哀嚎,妇人产子本就不易,何况还是两个呢? 自几个月前为长公主请医问脉后,虞扶苏隐隐悬着的那颗心就没落下去过,她步子有些焦急,在产房外来回走动,心中不断祈祷,希望母子三人平安无事。 可人们常说,心中的恐惧,会如影随形,如约而至。 这一夜,终于还是出事了。 两个孩子平安产下,依偎在母亲身边,咬着手指啼哭不止,而床上的长公主,已是奄奄一息。 鲜血染红了一大片被褥,长公主目光流连不舍的从两个孩子小脸上转过,看向虞扶苏,声音微弱。 「陛下呢?陛下连见我最后一面都不肯吗?」 虞扶苏握住长公主的手,「陛下正从宫中赶过来,你再等等。」 长公主喘一口气,摇头,「我怕是等不到陛下了。」 「你别说傻话,你会没事的。」虞扶苏的安慰也显得虚假无力,她自己心底都不信。 长公主自然也不会相信,她不住地摇头,「我知道,我要死了。」 「你不知道,我害了舅舅,落到这一步也是该的。」 「可我是真的爱君扬,我做不到眼睁睁看他受伤,我……」 虞扶苏眼见她每说一句话,就耗尽一口气,阻拦道:「我都知道,你别说了。」 长公主却忽紧紧回握住虞扶苏的手,眼中的泪滚滚而出。 「替我照顾好我的……我的两个孩子!」 虞扶苏预感到什么,忙点头,「你放心,我会好好教养他们。」 长公主却深深看了虞扶苏一眼,将她的手指握的更紧,「你……好好和我弟弟过日子吧。」 「我弟弟自小可怜…」她不知回忆到什么,目光中满是心疼,急急对虞扶苏道: 「好好和他在一起吧,至少,他是真的爱你啊!」 长公主希冀地看着虞扶苏,这一次,虞扶苏却迟迟没有答覆。 长公主眼中的光渐渐散开,终究是等不到她想见的人,想听到的承诺了。 帝王大步跨进产房时,长公主已咽气两盏茶有余。 他看着床上瘦骨嶙峋,闭目长眠的长公主,手中锦盒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那锦盒里,盛着一枚紫金丹。 紫金丹能将只剩最后一口气的人从鬼门关拉回,却偏偏对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人无用。 或许是锦盒落地的声响惊动了床上两个刚止住哭声的小傢伙,两个小傢伙嘴同时一瘪,又扯着嗓子啼哭起来。 帝王抬眸,落在床上两个手脚乱蹬的婴儿身上,忽跨前一步,手重重朝婴儿嫩颈中掐去。 眼中漆如深潭,望不见底。 虞扶苏吓坏了,忙扑过去拦君王,双手死死掐着帝王手腕。 「松手!你松手!」 婴儿嚎啕不止,却因被扼住脖颈,哭声一断一续,好似随时会被掐断娇弱的细颈,随他母亲而去。 虞扶苏额上冒出点点急汗,见撼不动帝王分毫,立刻松开帝王,小跑着搬了一只圆凳在手。 她要救孩子,无论如何要救孩子。 小圆凳是实心的,虞扶苏急着救孩子,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用了最大力道朝帝王背上砸了一下。 帝王身子朝前一倾,闷哼着松开婴儿颈间的手指,慢慢转身,眼中风浪翻涌,仿佛能顷刻将人卷身风浪中央,拍的粉身碎骨。 虞扶苏手中圆凳掉落在地上,她分明想退开的,可脚下生了钉子一般,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他直直盯着她,不说话,手却高高扬起,虞扶苏暗暗咬唇,闭上双目。 第109页 万幸,孩子没事就好,她想着。 那只手落在脸上,重重抹去滑落到面颊中央的一滴汗珠。 虞扶苏吃惊地睁开眼,看到帝王已然平静的双眸。 「以为朕要打你吗?」他问。 虞扶苏不说话,看他刚刚抡直手臂的架势,显然是的。 「怕不怕?」他又问。 虞扶苏抬头,摇了摇。 她不怕。 帝王却要戳穿她似的,淡声道:「撒谎。」 虞扶苏勐然对上帝王一双深沉的眼眸,提声道:「你才最会撒谎!」 「你说过会留下孩子性命的。」 帝王接道:「杀一个,留一个,有什么不对吗?」 「你可没说昭华怀的是两个孩子。」 她的确瞒着他,可这是长公主的意思。 长公主怕帝王知道她腹中是一对双生子,生产时会有性命之危后,临时改了主意,逼她堕下胎儿,因而苦苦央求虞扶苏。 虞扶苏也有些摸不准帝王的情绪变化,怕长公主的担忧成真,所以就没在帝王跟前提这件事。 如今争辩也是无益,虞扶苏到床边,将差点被帝王掐死的婴儿紧紧护在怀中。 她知道,他本就厌恶长公主腹中胎儿,如今又把长公主的死迁怒到两个孩子身上。 虞扶苏摸摸婴儿被掐红的脖颈,直迎上帝王目光,道:「这两个孩子,你一个也不能碰。」 「长公主爱着她的两个孩子,直到闭眼之前,还拉着我的手说不后悔。」 帝王静静立在不远处,微耷着眼帘,难看见他眼底情绪。 许久,他才出声,毫不掩饰他的恶意,「这两个东西,现在就送走,再让朕看见一眼,朕亲手把他们剁成肉泥。」 说罢,他搴帘就走,在虞扶苏看不见的地方,步子却有些踉跄。 他让她立刻把两个孩子送走,虞扶苏正求之不得。 加紧处理好孩子的事情,虞扶苏才返回宫中。 却听宫人道,陛下回宫后,呕了半痰盂的血,虞扶苏想,会不会是她砸的那一下太重了,害他呕血。 她心中是有些不安的,也未休息,脚不停步去了帝王日常起居的宫殿中,与脚步匆匆,慌忙赶来的贵妃迎头碰上。 两人一起进殿,帝王倚床而坐,身影隐在重重纱帐后,贵妃忍不住唤了一声。 帝王撩开纱帐,向外张了一眼,看到虞扶苏和贵妃,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修长手指往贵妃身上一点,朝贵妃招手。 他又看贵妃身边的虞扶苏一眼,懒懒挥了挥手,是赶她出去的意思。 虞扶苏脚步霎时顿住,掐了掐手心,也未多问什么,也未多说一句,抬脚折返回去。 她却并未回自己的寝殿,而是唤了自己外殿伺候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名唤「临安」的,两人一前一后,没入夜色之中。 临安是四哥的人,多年前,四哥动用宫中线人,助虞扶苏逃离宫中,宫中所有人已经歷过一遍又一遍的排查和清洗。 不知临安是如何躲过这一关,安然无恙在宫中蛰伏到今日的。 临安告诉虞扶苏,四哥他性命无虞,只是被囚在这皇宫一处密阁之中。 过去几年,手中势力尚浅,地位也不稳固,又怕帝王生疑,几番考量,始终不敢去见四哥,如今已是夙熙十九年,她,是时候去见一见四哥了。 两人身影在暗夜中穿梭,到了阁楼前。 四周守卫纷纷拦上来,虞扶苏亮出手中的帝王令,守卫们悄无声息退下,放虞扶苏进了阁楼。 虞扶苏看到四哥时,他正坐在暖黄的灯下看书,玉白的手指从容翻过书页,即便身处囚笼之中,身上却不添半分窘迫之态,依旧清雅如仙,仿佛俗世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四哥!」虞扶苏轻轻唤道。 捏在书页间的手指一僵,骤然抬头,他绽出一个极清极雅的笑意来。 「小妹,好久不见。」 两人一步步走近,卫兰泽牵起虞扶苏的手,轻轻握在掌中。 「四哥,你还好吧。」招唿过后,虞扶苏的第一句话自然就是关心四哥。 卫兰泽清浅的眼眸在室内微微环视一周,笑道:「还好。」 虞扶苏上下打量过卫兰泽,见他身上无伤,面色润白,方信了他的话,庆幸帝王并没有为难四哥。 两人寻了椅子,并肩坐下。 虞扶苏将帝王的身体情况简单说了几句,给四哥听。 卫兰泽默默听完,面上依旧风轻云淡的,虞扶苏却不禁有些担忧,忍不住问了一句,更像是求一句心理上的安慰。 「四哥,我们会成功吗?」 卫兰泽修长手指紧了紧,掌心有淡淡的温度,顺着手掌传递到虞扶苏心间,虞扶苏霎时只觉安心不少。 「放心吧,霁儿登基后,卫朝与越朝将真正合而为一,霁儿将会是这个统一王朝最英明的君主。」 四哥淡雅的声音似柔风,轻轻刮过虞扶苏耳畔。 虞扶苏有些纷乱的心跳回归常态,不知为何,四哥就是有这样宽抚人心的力量。 虞扶苏完全放松下来,轻轻抬眼,看着卫兰泽,目光中不无歉意道:「四哥,委屈你了。」 卫兰泽淡淡摇头,「你知道的,我讨厌受人摆布,也无意光復早已败亡的卫朝。」 第110页 「可是…」他说着,目光转到虞扶苏身上,带了几分灼然暖意,让人心头熨帖无比。 「小妹的心愿却是我的心愿,小妹心中所想,我会尽力帮小妹达成。」他道。 「四哥,谢谢你。」虞扶苏不知该怎样表达对四哥感激,千言万语,也只是一个谢字。 卫兰泽道:「我也该谢谢小妹,谢谢小妹肯倾心信我。」 虞扶苏接道:「四哥说我可以信四哥,我就永远信四哥。」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自不必多言。 虞扶苏忽想到什么,忙抬头问卫兰泽,「方君扬到处散播消息,说玳姬为四哥诞下一子,可是真的?」 卫兰泽闻声默然片刻,旋即轻笑,「玳姬是诞下一个孩子,却不是一子,而是一女。」 「叫陶陶。」卫兰泽主动报了女儿的名字。 虞扶苏忙问,「那玳姬和陶陶……?」 卫兰泽笑道:「无事,已转移到安全处。」 虞扶苏这才放心点头。 卫兰泽却有心打趣虞扶苏,笑声道:「将来小妹的心可要不偏不倚,教霁儿好好待我的陶陶,若霁儿欺负陶陶,小妹可不要偏袒护短才好。」 虞扶苏道:「四哥的意思,是让霁儿和陶陶结作夫妻。」 卫兰泽微微颔首。 虞扶苏心中喜悦,道:「如此正好,四哥放心,四哥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对我来说,霁儿和陶陶是一样的。」 卫兰泽满眼笑意,看虞扶苏一眼,「四哥亦然。」 「小妹。」 卫兰泽忽然出声唤虞扶苏,虞扶苏答应着,只见卫兰泽正了正神色,认真看着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四哥想说什么?」虞扶苏便问。 卫兰泽话音微顿,继而慢慢道:「待一切尘埃落定,你我之前的约定,还作数吗?」 她与四哥的约定。 她与四哥的约定便是离开皇宫,自在山水之间。 虞扶苏思考一瞬,回视卫兰泽,也认真道:「作数,一直都作数。」 卫兰泽这一瞬彻底笑开,目光轻轻落在不知哪处,对虞扶苏说道:「好,我等着小妹。」 虞扶苏轻轻拉了下卫兰泽衣袖,「四哥,我能带几个人一起吗?」 她知道四哥一向喜静,不知一下子添好几个人,四哥他习不习惯? 可,这几个,都是她放心不下,必须要带上的人。 卫兰泽倒有些好奇的意思,问虞扶苏,「小妹要带上谁?」 虞扶苏一一说了,「姑母、周姐姐、方君扬的两个孩子。」 「方君扬?」卫兰泽似有些意外。 虞扶苏便把长公主为方君扬诞下两个孩子的事说与卫兰泽知晓。 卫兰泽颔首微笑,「都带上吧,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合该生活在一起。」 「嗯。」虞扶苏许久没有这样舒心过,颇重的点了下头。 将一些必须要说的事说完,又聊了几句闲话,已是半个时辰以后,虞扶苏知道她不能多待,该回去了。 起身和卫兰泽告别,嘱咐他一定要注意身体,如此又絮叨几句,虞扶苏领着临安出了阁楼,快步朝自己的寝殿折回。 一路到了寝殿,打发临安去了,虞扶苏先去后殿沐浴,换上寝衣,又往内殿卧房转去。 奇怪的是,都到了这个时候,内殿却无人看守,里面连一盏灯也未点亮。 虞扶苏心头一跳,暗道「不好」。 她摸黑小步往床边挪去,口中低低埋怨着:「这群宫婢,越发惫懒了。」 小心摸到床边,心里总算舒了口气。 她伸手扯住床帐,准备坐下身去,隐在暗处的人忽然发作,伸腿将她绊倒,虞扶苏径直往被褥间栽去。 不及起身,高大身影已欺身上来,在她身上轻嗅了嗅。 「去了哪里?」他沉声问。 虞扶苏回道:「今夜夜景不错,不过沿着宫中小径略转了转。」 「是吗?」他只说了这两个字,黑黢黢的殿中,看不清他的神色,也琢磨不出他这两字究竟是什么意味。 「陛下几时过来的,为何不教人点灯。」虞扶苏及时引开话题。 夜色中传来一声轻笑,「为什么要点灯,这样正好。」 他的手沿身下曲线滑过,声低微凉道:「这样反而更真实。」 身上的手渐渐有些不规矩起来,虞扶苏及时抓住乱动的手掌,掩唇无声一个呵欠,向他诉说她的乏累。 「陛下,早些歇息吧。」她劝道。 动作一瞬止住,黑夜中唯剩下无边静寂,两人几乎面贴面,唿吸交错可闻。 保持着这个姿势,也不知过了多久,帝王的手忽移到她腰间,将她揽腰抱起,往宽大的床帐间一扔。 「那就睡吧。」 他的声音冷冷传出,继而在黑夜中如能视物,大跨步头也不回的离了虞扶苏的寝殿。 虞扶苏压着跳动的心口,一时几多猜测,他究竟知道了?还是不知道? 自呕了半盂血后,帝王罕见的听起话来,十分遵从太医的嘱咐,苦的不能入喉的药汁,他一日三四碗,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尽数饮下。 有了药物支撑,他精神似乎也回復许多,尽日伏在案头,却未见有十分疲态的时候。 虞扶苏知道他夙兴夜寐整日在忙些什么。 第111页 他终有一日要活颳了方君扬,要把玉兰县夷为平地。 这是有一次,她给他送茶,他表情阴鸷地从埋案的纸张中抬起头,亲口对她说的一句话。 而方君扬那里也没有消停过,自得了宛城,又得一大批卫朝旧民投军报效以后,他趁势又攻下几个守备薄弱的小城,怕是也在不断积蓄力量,准备终有一日,朝着洛京攻来。 卫朝与越朝时隔二十年的又一场硬仗,怎么看都避免不了了。 …… 夙熙二十年,秋风吹走最后一片落叶,冬日第一片新雪从半空飘然落下。 即便有名贵药物支撑,帝王的身体也终于到达了极限。 他开始半日半日的卧床,吃下去的汤药过不了片时也会尽数吐出来。 只要是个明白人,都知道,帝王这次真的是时日无多了。 虞扶苏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何滋味,只每日强打着精神,辅助嬴霁处理日日堆压的政务。 这日,一个消息忽递到虞扶苏眼前,在虞扶苏脑中勐然炸开。 方君扬他败了,人被活捉,正往洛京送来。 据说是他在前方与越军作战,作为后方坚实堡垒的玉兰县却背弃了他,没有派给他本说好的援军。 玉兰县的军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而方君扬在宛城匆匆组建起来的军队,作战生疏又纪律涣散,如一盘散沙一样。 玉兰县骤然与方君扬背道而驰,他手下那些新兵乌合之众,一拍就散了,以致方君扬腹背受敌,兵败被俘。 帝王听到这个消息后,靠着床大笑不止,良久才止住笑意,自语道:「下一个,就该玉兰县了。」 虞扶苏蹙眉不语,帝王的身体状况,对外自然是瞒着的,只朝中十多个忠心老臣知道些端的,老臣们也分作两派,意见相左。 一派担忧太子年幼,不堪重担,劝帝王服用紫金丹,以益寿延年,另一派稍顽固迂腐些的,坚决认为要遵从先帝遗诏,三代以内君王不得动用紫金丹。 劝君王早备后事,以免生患。 两方各自争执不下,帝王却始终没有表态,不知在想什么?或是在等什么? 帝王畅意笑过之后,见虞扶苏直直立在不远处,一句话也不说。 一时心头觉得没意思,朝虞扶苏招手,「过来。」 虞扶苏挪过去,帝王伸手拉了她一把,她勐跌坐在帝王身上。 帝王便将她圈进臂弯里,抬眸打量一眼,问:「你怎的越发沉闷无趣,你这张嘴不会张一张吗?」 虞扶苏反问:「陛下想听什么?」 帝王想了一想,眸中忽又起几分兴味,「不如你说说看,朕究竟该不该用那紫金丹?」 虞扶苏想也未想,直言道:「该用。」 帝王下颌微抬:「为何该用?」 虞扶苏道:「规矩虽是死的,人却是活的,陛下还年轻。」 帝王闻言,深深望进虞扶苏眼中,呵呵笑了一声。 「虞姬说得不错,人想活着的时候,哪还管的了什么先帝的遗诏呢?」 他抚摩着虞扶苏的手腕,「何况朕若真丢下你走了,你又该怎么办呢?」 虞扶苏在帝王怀中挣了挣,「陛下……」 他却忽勾唇一笑,一双墨眸紧胶在她面上,「你说的对,朕该用紫金丹。」 他终于给自己下了这样一个结论,紫金丹能益寿二十年,一但服下,他还是如从前一般身体健朗的君王,他还有漫长二十载光阴…… 然而此刻,虞扶苏手握一个锦盒,而锦盒之中,正是关乎帝王生死的那枚紫金丹。 不错,她将真的紫金丹偷偷拿了出来,换了一粒假的进去。皇家用个丹药,也要择个时辰,而六日之后,帝王服紫金丹,取到的,只会是那枚假的紫金丹。 真紫金丹握在手心里,珍珠大小的一粒,色泽十分漂亮。虞扶苏握丹的那只手微微的抖,五指用力,将丹丸在手心中碾成粉末,手心翻转,粉末倒在空气中,随捲来的风消失的无影无踪。 眼中却有一滴泪顺着面颊滑落,留下一道隐约的湿痕,被风吹过,只觉又干又冷。 她口口声声要帝王服丹,可背地里,却亲手断送了他生的机会。 可她不得不这么做,她必须这么做。 他和方君扬两人都已疯魔了,赶尽杀绝成了他们信奉的教条。 他活着,会放过玉兰县几十万卫朝旧民吗?会放过四哥吗?真的会放过方君扬的两个孩子吗? 还有,她最想知道的。 他,会放过她吗? 留在皇宫中从不是她的本愿,如今花朝霁儿已经长大,她想离开这里,和四哥他们生活在一起。 他会放过她,让她如愿吗? 答案多半是不会,他怎么可能放过他们这些卫朝旧人? 他行事果决狠辣,哪怕四哥并无反意,也根本没有光復卫朝的心思,哪怕她告诉他四哥曾救过他一命。 他却丝毫不念,势必做到剪草除根,他,毁了四哥的一生。 若不是有一日临安说漏嘴,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竟将四哥净了身。 四哥是个男人啊!如此奇耻大辱,真不如一杯毒酒赐四哥一死。 虞扶苏无法相象,那日她去见四哥,四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她谈笑风生的。 她也无法想像,她问四哥过得好不好时,四哥是隐忍着怎样的情绪,对她说出那个「好」字的。 第112页 虞扶苏想到玉兰县的百姓、想到四哥、再想到她自己,抬袖慢慢拭干颊边泪痕,心中也硬了硬,转身慢慢往回走。 帝王阴晴不定,心思更是诡谲难测,她不信任他,也不敢去赌他的心,毁掉紫金丹,是她唯一的选择。 做了狠心人,对他却也不会完全绝情狠心。 从他登基为帝,与她大婚,两人竟已不知不觉度过了将近二十年光阴,这二十年爱恨纠葛,分分合合,他们几乎没有几天真正快乐的时光。 而在他生命中最后这一点短暂的时日里,她想,他们就不要这么累了。 最后这些日子,她会放下一切恩怨与负担,一心一意待他好的,对他的情与年少时悲惨的遭遇,给予她最大程度的怜悯与回馈。 然后,她看着霁儿登基,看着天下太平,她再无牵挂。 出宫和四哥、姑母他们生活在一起,往后的生命中,再无嬴逸归这个人。 * 「你家娘娘呢?」 帝王强忍着怒气和心烦,拦住一个小宫婢问。 看他整日病着,没力气理会她了,她便胆大心野起来,把他撂在脑后全不放在心上,今日一整日竟不见她人影。 晚些时候,不知怎的,他忽觉身上有了几分力气,便下床穿衣,亲自过来寻她,谁知将她的寝殿里里外外搜了一遍,还是寻她不着。 心中又恼又慌,帝王冷脸的样子吓得小宫婢一颤。 小宫婢抖着手往殿后指去,「娘娘在…在殿后的水榭中。」 帝王撇开小宫婢,抬步便走,一迳到了水榭外,骤然滞住脚步,怔怔望着水榭中央月下独舞的曼妙身影,已然出神。 她身姿轻盈,舞姿优美动人,抛袖如惊鸿掠影,俯身如花枝低首,月雾朦胧,幽香浮动,汪洋的水波粼粼光闪,与平铺的银白月辉交汇一处,让人不禁有恍惚之感,以为误闯了仙境。 一舞终了,仙境外的人却还没有回神。 虞扶苏几步上前,对帝王微微一笑,轻声道:「这支舞叫《惊鸾》。」 帝王目光扫过虞扶苏面庞,眼中有流动的微光,一指点上虞扶苏额间灼灼花钿。 他嘴唇动了动,分明想说什么,最后却一个字也没说。 出口的,也变成微冷的四个字,「还不回去!」 虞扶苏笑脸遭他冷语,也不恼,拢了拢衣袖,道:「那就回去吧。」 她小步跟在帝王身后,回了寝殿中。 殿内暖融,被热风一扑,虞扶苏反倒有些禁不住,喉咙发痒,低低咳了一声。 帝王蹙眉拉过虞扶苏的手,握住她雪凉的指尖,捏了一把她单薄的衣衫,盯住她的眼眸。 「严冬腊月,你成心的是不是?」 虞扶苏抿唇,似嘆了口气,垂着眼眸说了一句,「我以为陛下会喜欢的。」 「罢了,好冷,我先去沐浴,陛下自便吧。」 她说着,往后殿走去,留帝王一人,复杂而怪异的看着她的背影。 等她沐浴出来,帝王还在殿里,屈腿坐在椅中,正转动把玩着手上的银戒。 听虞扶苏进来,也未抬头看她。 虞扶苏唇角悄悄勾了一下,手撩过微湿的长髮,几步走到烛台边,将燃着的灯烛尽数扑灭。 她摸索着到了床榻边,脱鞋上榻。 好一会儿,帝王才起身跟过来,唿吸微沉,有些恼火道:「你干什么?」 虞扶苏也不回应,静静躺着,好似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般。 帝王这下彻底恼了,伸手去提虞扶苏,却被虞扶苏忽然搂住脖颈带倒在了床褥上。 耳边是一声低笑,紧接着,唇上又蓦然一软。 帝王脑中嗡鸣,还不及有所反应,虞扶苏的唇就已滑下。 她扯开他的衣襟,手触到他裸/露的凹凸不平的肌肤上。 是一道道交错纵横的可怖伤疤。 虞扶苏的手刚落在伤疤上,帝王就如同雷击,极快的甩开她的手。 他甚至带些厌恶,凶声吼她,「你别碰!放开朕!」 虞扶苏自然不会放开他,手缠住他的手指,闻声道:「陛下,你别动好不好?」 她说着,唇已随声音落下,紧贴在他胸口伤疤之上。 虞扶苏想,这些伤痕,既是身体上的,也是心里的。 身上的伤好治,心里的疤却难医,她不是大夫,不知道能不能治癒他。 但,她愿意试一试。 第41章 曲终。 「陛下别动。」 唇瓣游离轻触,一径贴过帝王心头揭不去的耻辱,他由起先的抗拒,渐渐有些软化,手扶在她腰间不动。 乌沉沉的床帐里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帝王此时神情,耳边唯有他略长兼有些起伏的唿吸,热热喷洒在鬓髮间。 「陛下说,身上一处一处的伤,无一不是拜虞家所赐。」 虞扶苏回忆着帝王曾红着眼说过的话,手拢在他长发间。 「陛下手段了得,虞家已经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死的死、散的散、疯的疯……」 「陛下的怨气也该消了吧。」 「至于被方君扬所俘一事,陛下也大可不必太过自轻自责。」 说到此处,虞扶苏略略停顿,才往下接去。 「局势逆转,方君扬与殿下此刻不落回到你手中,任你宰割吗?胜败乃人生常有之事,不过输一次,陛下心里又何必太过介意?」 第113页 「陛下纵然英明,殿下和方君扬也不是庸碌无能之辈不是吗?」 夜色里阒静无声。 虞扶苏也就自顾自说了下去,「还有,多年前在乔若家,那件事……」 这么多年过去,那个晚上的事,虞扶苏依旧感觉无法启齿,只是她不得不旧事重提。 听乔若所言,那件事,或许就是他重重心结最直接的引线。 果然,虞扶苏能明显察觉到扣在腰间的五指力道加重。 他手指上套着的指环也抵在腰间,硌得肌肤生疼。 虞扶苏手指摸寻上帝王五指,手捏着那银质指环。 「那时我未考虑太多,言语间确有不妥伤人之处,却不是有意惹陛下伤心的,陛下莫再耿耿于怀。」 「也莫再做傻事自伤,你那个样子,实在骇人……」 虞扶苏想到他拿刀剜自己身上伤疤的场景,只觉寒慄又起,心有余悸。 手腕被反握住,手指重重捏在腕骨上,低声的问话由身下递送到耳畔,裹挟着暗夜中独一份的凉意。 「为什么那样对朕?」低凉的声线下隐着不易察觉的痛楚和脆弱。 「为什么?」他追问。 他不听她的解释,即便她说了无心,他依然坚持要一个答案。 虞扶苏沉默瞬息,反问帝王,「长公主去的时候,陛下心中是何感受?」 听她提长公主,环在腕间的手指骤然又收紧一圈,直到听到虞扶苏低低的唿痛声,手指才微松,只耳畔唿吸依旧沉重。 虞扶苏动了动手腕,「长公主是陛下至亲,我大哥就不是我的至亲吗?长公主去了陛下痛心,我大哥去时难道我就不悲痛吗?」 「我的难处,陛下,你想过吗?你会懂吗?」 腕上手指一僵,缓缓松开,床帐内一时又回復到无边的静寂当中。 两人暂且无话。 虞扶苏暗吐一口气,俯低身子,轻轻贴了贴帝王脸颊。 「你总觉得我待你不够好,未把你放在第一位,你沉浸在自己的喜怒哀乐之中,永远在要求别人,永不知餍足。」 「罢了罢了。」说到此处,虞扶苏也只能叫罢,「谁让陛下是君王,永远高高在上,怎么会下世替我们这些凡人考量?」 说着,她又抚过帝王面颊,「总之,我一切都和陛下讲清楚了,也从未想过要惹陛下伤心,陛下心中的怨恼,该消就消了吧。」 「陛下,夜深了,好生休息安养。」 把一切自认为会造成帝王行止疯魔的事情说过一遍之后,虞扶苏捞起床上锦被,覆在帝王身上。 该说的她已都说过了,该做的也已做过,能不能打开心结,就看陛下他自己了。 已没她什么事了,虞扶苏准备起身躺好休息,让帝王自己好好想一想。 捞着一角被面将离开帝王身上之际,一只手忽落在腰间,接着长臂一揽。 虞扶苏只觉天旋地转,再次沾床时,位置已经易转,反被他钳制在身下。 更令人心惊的是,她隐隐感觉热度相凑,饶使在黑暗中,也不觉睁大了眼眸。 「你不是……?」 「你不是,不能……?」 心中惊疑,说话也不觉有些吞吐。 「朕不能什么?」 帝王在浓浓夜色中开口,反与她相贴更紧密一些,也令她感受更为清晰明了。 虞扶苏想起乔若附在她耳边悄悄说过的话,心头疑思不定,讷讷不开口。 他似乎也有迟疑,只贴着她未有行动。 最终还是虞扶苏主动,也是唯一一次主动伸臂揽住帝王脖颈,轻轻吻向帝王唇齿间,他才开始回应。 直至最终,将乔若的话完全推翻否定,虞扶苏心中也是迷茫一片,不知乔若和君王,两人谁真谁假? 若那时乔若的话不真,可帝王与她,的确分寝而居达七年之久,且他也未召幸过别的女子,偶尔更是举动脾气怪异莫名,若乔若的话是真,可帝王此刻又…… 虞扶苏缓缓摇头,真是猜不透。 那厢,帝王手臂垫在她腰下,也不性急,低声在她耳边道:「原来你有这么多话说,对朕还有何不满与控诉的,都说给朕听听。」 虞扶苏道:「不说了。」 他却不依,动了动,「说呀。」 「你……!」 虞扶苏面上又热又恼,帝王却掩唇轻笑起来,笑声难得的愉悦。 「说。」 说便说。 虞扶苏干脆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都倒给他听,只不过话说到几句,变成不连贯的微微颤音时,才知他根本就是存心戏弄。 耳听他极力忍耐的笑音,虞扶苏伸手去掐他腰窝,咬着牙尽力将每一句说得字正腔圆。 兴许帝王终于忍不了她的「聒噪」,兴许因为别的什么,帝王的唇重重堵上,封住她喋喋不休的控诉。 「住嘴吧,扶苏。」 …… 不知过了几时,帝王半坐起身子,倚靠在床罩上,将虞扶苏裹在被中拥在身前。 「不要掀被,寒冬腊月,你想着风寒吗?」 「只是太热了,你放开我,让我出去坐片刻。」虞扶苏抬手抹了抹颊边汗珠。 两人额前髮丝都已湿透,在一起这许多年,未如今日这样酣畅过,这一刻,她完全包容接纳,依着他,随着他。 第114页 帝王身心畅意,语气中蕴着不尽的柔软之意,仿佛这些年那个晴雨不定,乖张怪戾的男子根本不曾存在,只是虞扶苏的臆想。 他又回到了暗牢她救他出来时,那个温柔无限的他。 捞起床上散落的衣物,动作轻柔,一点点拭去她额头颊边的汗渍,只不放她走开。 「今晚又为何这样对朕?」他拭汗的手停在她鬓角,在她身后问。 虞扶苏想了想,道:「虽然这么说可能惹陛下生气,可我还是得说。」 「我对陛下好,也希望陛下对我好一次。」 「哦?怎样才算对你好?」帝王问。 虞扶苏道:「陛下是大越君主,处置殿下,灭玉兰县,都是极正确的。」 「若我是陛下,我也会这么做,只是到那个时候,请陛下也赐我一死,别让我再痛苦下去,就是对我的恩典了。」 「你觉得可能吗?」他拥着她,并无动怒的迹象,反而心平气和的教她道理,「扶苏,看来你始终不明白。」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从你入宫那一日起,你就是我越人了,是朕的人。」 「那些卫人的死活,与你何干?你又难过伤心些什么?」 「你一个女子,只管相夫教子就够了,外面的事,你掺和什么?又用你操什么心?」 「你的痛苦,都是你自找的而已。」他手指摩挲她的脸颊,轻声道:「你若懂得朕的话,怎会有那些烦恼呢?」 话刚落音,却被虞扶苏一掌捶在胸口,她气道:「你说的什么歪理?你怎么那么自私?」 「我只求一死也不能吗?我已这般年纪,容颜不再,死了自有更年轻更好的服侍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的怒气却换来他的俯唇相就,手臂一横,被他推倒在褥间,再次卷进他带起的浪潮里。 之后几日,两个人可谓形影未离,白日品茶观景,夜里自有一番数不完的亲密,温存软语几将道尽。 他也渐渐妥协了一些,似想看她更明媚的笑靥,揉着眉做出让步,说玉兰县中,只要肯真心降越的,可以留其一命。 他做出让步,虞扶苏也似认了一般,窝在他怀中点头,对他依从关怀更甚以往。 时间一晃,已到了用丹的吉时,帝王命人将紫金丹取出,和温水服下。 那一日,他仿佛重获新生,格外喜悦,对虞扶苏说了许多话。 他说,等玉兰县这桩麻烦解决后,等太子再大些,这皇位不坐也罢,早些禅位给太子,两人过几日独属于他们的清静悠闲日子。 又说等开了春,想去屏香山莲花庙小住几日,去看看那棵樱花树还在不在,那是他们初相遇的地方,有着属于他们的过往回忆。 「你说,好不好?」他替她拢了拢被,问道。 虞扶苏听着窗外呜呜唿啸的风声,回头看君王,他今日的面色格外好些,在映入帐中的灯火照耀下,色如无瑕美玉。 若不是亲手换了那粒紫金丹,定会以为是紫金丹的功效,让他重回巅峰盛景。 「恐怕今夜又要落雪了。」虞扶苏目光落回远处,幽幽说道:「今年的冬日,也格外漫长。」 「开春不知还要等上几时?」 帝王从身后握上她的手,「怕什么?我们还有许多时日呢。」 「慢慢等着,不急。」 虞扶苏伸手搂上帝王腰身,脸埋在他颈间,低低「嗯」了一声。 帝王拥她躺下,掖紧被角,手指抚过她面靥,道了声,「睡吧」。 这一觉并不安稳,夜半有嚣肆的风狂吼着拍在窗上,虞扶苏手臂勐颤了一下,从噩梦中惊醒。 烛台上灯火已快燃尽,想来窗外以定是风雪压头,心中没来由漫过一阵寒意,虞扶苏不觉往身边人怀中缩了缩。 见他睡得沉稳,不愿惊扰,悄悄替他拉了拉锦被,目光从他面上滑过,正要重阖眼眸,又忽觉心头有一丝道不明的沉闷难受。 目光勐然定格在帝王看上去依旧润白如玉的面庞上,虞扶苏嗓音微颤,伸手去推帝王。 「陛下……」 「陛下!」 「嬴逸归!」 …… 夙熙二十年冬十二月初七夜,夙熙帝嬴逸归崩,年三十九岁。 虞扶苏没有太多悲伤的时间,如今,稳住局势才是第一要紧。 她先是瞒住帝王崩殂的消息,密诏亲信趁雪连夜入宫,分兵几路把守宫门。 只是,纷忙之中,还是出了点乱子,一小队不知是谁的甲兵,趁乱混入虞扶苏召集的队伍里,悄悄靠近虞扶苏,将一柄刀架到了虞扶苏脖颈上。 虞扶苏看着眼前去了兜帽的人,「李元容,是你。」 「是我。」李元容早不见了往日模样,一双眼紧盯虞扶苏,「我早说过,你会害了陛下的。」 虞扶苏道:「你要杀我?」 李元容却不否认,眼中冷意翻滚,说了一句。 「你死,太子继位。」 「他的江山,还由不得你来摆布。」 毫不拖泥带水,他说完话,冷眼吩咐手下,「动手。」 眼看冷刃就要割破血肉,虞扶苏喊了一声,「周姐姐。」 紧接着便有暗器破空刺入皮肉之声,拿刀的人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又接黑影一闪,人已到了李元容身边,手中利刃朝李元容刺去,李元容大不如从前,对了几招便落于下风,被周怡悦寻着时机,寒刃快且不留情,送到了李元容胸腔里。 第115页 虞扶苏惊道:「周姐姐,你为何要杀他?」 周怡悦冷眸扫了虞扶苏一眼,未说一句话,也未看倒地的李元容,抬脚消失在风雪中。 而李元容脑中却迴荡着一句话,「抛下我,我会杀了你的。」 她当真说到做到。 李元容躺在地上苦笑,心头甚至有些后悔,可晚了,晚了啊! 天之将明,虞扶苏牵着嬴霁的手,亲自将他送到金殿中,看他一步步走上玉阶,坐到他生父曾每日坐着的宝座上。 嬴霁继位很顺利,几乎未遇什么阻力,这是连虞扶苏都未想到的。 既然霁儿已顺利登基,接着自是料理帝王后事。 却在这些日,墨冰将一个信封并一个锦盒亲手交到了虞扶苏手上,墨冰是帝王血卫,这自然就是帝王有话要与她说,有东西要交与她。 虞扶苏接了信和锦盒,看过之后,久久未出宫殿。 原来,他从未想过要服用紫金丹。 原来,他早知道她换了紫金丹,而她换下的那粒紫金丹,也是假的,真的一直都在他手中。 原来,他早为霁儿安排好了一切,拥护霁儿登基,辅佐年轻的霁儿做一个合格的君王。 原来,他甚至连花朝将来的夫婿也已定好。 而最后几句话,却是独独交待她的,他说夜里梦见明月撞入她怀中,料定她会再次有孕。 他说这是他最后一个孩子,教她生下来。言语间有霸道的命令,又隐含脉脉的温情。 最后,他把真正的紫金丹送到她手中,说她年岁已大,万一生产时有何不测,紫金丹可保她们母子性命。 自他离去,还未及好好为他哭过,如今却有泪水滴滴滑落面颊。 他们两个,註定要这样你死我活。 玉兰县缴兵投降的条件便是帝王死,霁儿继位,娶四哥之女卫朝公主为后。 而如若她不捨得他死,玉兰县决计不会投降,他也决计不会放过玉兰县,玉兰县没了,她怎能安心以一个卫朝旧人的身份留在他身边,接受他的情意,享受他给的富贵? 无解的,他们两个之间,必得死去一个,才得解脱。 而她猜的没错,这么多年了,她依旧连想死的资格都没有,他不让她死,她只好去当那个狠心人了。 千言万语,只能道一句天意弄人。 若是他们没有家仇,若是他们没有国恨,若是他们一开始就彼此相爱,他们合该是一双恩爱夫妻,琴瑟相谐,儿女成双。 可没有如果,他们,从来都是被命运耍弄的两个人…… …… 方君扬被押送到洛京后,虞扶苏亲自给他端去了一壶酒。 「你来送我上路?」他看着那壶酒,满眼嘲讽。 虞扶苏颔首,「这是剧毒,很快,不会有太多痛苦的。」 他却仰天大笑起来,「为什么?」 他质问,「你们是我的兄弟姐妹,是我的骨肉同胞,为什么心从不向着我,始终把我当个外人?」 「始终只有我一个人是个外人?」 虞扶苏沉默半晌,「方家哥哥,你走错路了。」 方君扬忽然回头,「我走错什么?」 「我何错之有?你们一个个都是卫朝子民,却一个个背叛我卫朝。」 「你,虞谦和,卫兰泽,还有玉兰县,你们一个个……你们……」 他忽又哈哈大笑起来,「我本来怨恨虞谦和对我们方家做的事,可当我知道他是为了卫朝,我心里半分怨恨也无了。」 「可虞谦和竟犹豫了,他竟觉得他有可能错了。」 「如此心志不坚之人,活着还有什么用,所以我逼他自裁,否则就把他的秘密向狗皇帝抖搂出去,我又……」 「当时你依附长公主,暗地里为所欲为,你又让狱卒折辱我嫂嫂们,后救出我大哥,让他满怀怨愤,心甘情愿为你所用是不是?」虞扶苏接道。 方君扬闻言大笑不止。 虞扶苏看着他,也是一声冷笑,「你以为你是救国英雄,你以为你在匡扶正义是不是?」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方君扬笑声渐止,飞扬的眉眼落在虞扶苏身上。 虞扶苏看着他道:「你口口声声自称卫人,可你知不知道,你身体里却有一半越人之血。」 方君扬眼眸蓦然圆睁,虞扶苏不理会他,接道:「你不是我大姑母所生,你的生母,实为越朝细作。」 「等方将军发现你母亲的真实身份,自以为纳了个细作为妾,是卫朝的罪人,亲手杀了你的生母,并甘愿以满门之命换殿下,以洗刷自身罪孽。」 「虞扶苏,你胡说八道!」她话音刚落,方君扬已怒不可遏,眸中尽是兇狠朝她吼道。 「你看看这些,信不信随你。」虞扶苏将一些陈旧的密函扔在方君扬脚下,又解下颈中长生锁,同样放在他身边。 「这个,也一併还你了。」 她说着,往监牢外走去,「把酒喝了吧,你的两个孩子,我和殿下会好好抚养长大。」 方君扬还未从惊愕中回神,又是当头一棒,「什么孩子?」 虞扶苏道:「你只需知道,你在这世上并非孤零零一个人,还有两个血脉相连的亲骨肉就够了。」 「那是一个对你痴心不悔的女人,拼了性命为你生下的。」 第116页 说完,她抬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监牢。 后来,听狱卒来报,方君扬死了,他并未饮下那杯酒,而是触墙而死。 虞扶苏心中一惊,半晌抚着胸口,怎么会这样? 方君扬一生可恨也可怜,她并没有真的想要方君扬性命,那壶中的是假死药,可他却未动那壶酒。 或许,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吧,她也只能吩咐妥善处理方君扬后事。 虞扶苏只觉头晕,召太医来诊脉,竟真诊出喜脉。 虞扶苏也不知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留在宫中养胎的。 自然,养胎期间,也不是全然闲着,还有一些要紧的大事。 头一桩,便是纳降玉兰县。 四哥与方君扬,表面看是四哥受制于方君扬,实则是四哥有意示弱,一切却在掌控之中。 玉兰县真正顺服的也是四哥,不是方君扬,因而,从方君扬撤出玉兰县,驻扎进宛城时起,就註定了玉兰县的背弃和方君扬的败局。 如今,霁儿登基为帝,还是由四哥与玉兰县守将商榷纳降事宜,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玉兰县守将推说等霁儿与四哥之女大婚后,再归降不迟,大抵霁儿虽有一半卫人血统,可终究姓嬴,是大越君王,玉兰县守将还是不放心将一县几十万条性命交付到霁儿手中吧。 可四哥之女陶陶尚小,玉兰县的问题若一日一年的拖下去,这个国家始终无法真正清平统一,虞扶苏这颗心也始终无法真正安然放下去。 且正是有玉兰县在,正是因为玉兰县多的是卫朝的旧皇族,因而四哥虽被俘,方君扬虽败,民间悄悄组织「驱赶越人,光復卫朝」的小势力依旧不断涌现。 民心浮动,国基不稳。 嬴霁晚间来向虞扶苏问安之时,这个年轻的小君王也是微蹙着眉头,看样子有些心烦。 虞扶苏招唿嬴霁坐到身边,三言两语与嬴霁重提了现今情势。 嬴霁问道:「母妃可有好对策?」 虞扶苏注视着面前的小君王,半晌未语。 「母妃?」嬴霁拉住虞扶苏的手,目光中满是信任和依赖。 虞扶苏对儿子张开手臂,让他像小时候那样枕在自己膝上,轻抚他蹙起的眉头。 「霁儿,母妃从来未想过要颠覆你父皇的王朝,从未那样想过,只是……」 …… 夙熙二十一年开春。 新帝在承祥门外祭坛上祭拜天地,当着天下百姓之面,昭告改国号「越」为「盛」,定年号为「盛始」,拟立前卫朝公主为后,五年后行立后大典。 自此世间再无卫、越之分,只有大盛,君是大盛的君,民是大盛的民,这个迎着朝阳初立的王朝,定会如它的名字一样。 千秋万代,繁荣昌盛。 改国号之后,盛始帝当即调兵,对战趁着国朝内乱频频骚扰南部边境,试图捡些便宜的尹桑军队。 这下,卫越之争霎时变作大盛与尹桑的干戈,从前的卫民、越民如今的大盛百姓从未如此团结过,军民一心,不几日就把尹桑军队打的屁滚尿流,仓惶越境逃回了尹桑。 而尹桑内部也由此引发了一场政变,换了新的国主。 大盛大获全胜,自是人心大快,玉兰县更是趁此归降,缴了军队,彻底成为新朝的一部分。 大盛王朝由此迎来真正的统一。 或许是新王朝福泽苍生,或许是他的阴灵庇佑,这一年,虞扶苏诞下一个小公主。 除了年岁已大,受了些累外,其余皆顺顺利利,无一丝波折。 他留下的那枚紫金丹,并没有派上用场。 小女儿生得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眸,如初生的小鹿一般惹人爱怜。 虞扶苏给她取名呦呦。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等过了满月宴,虞扶苏将这个消息带到了皇陵,在碑前立了足有半个时辰,才说了最后一句话,仿佛与这个纠葛半生的男人作最隆重的道别。 「我要走了,嬴逸归。」 而碑前一株大叶桑,伸展着枝桠,勾住了虞扶苏外罩的丝衣,她脚步微顿,将勾衣的枝桠拨开,再回头凝望一眼玉碑。 「我要走了……」 「你当真要离宫?」 贵妃,不,如今她和贵妃都已是太后了。 冯太后挑着眼看她,眼底深处埋着猜疑不解。 「是,」虞扶苏答她,「呦呦我带走,等长大些,能离得我了,我会把她送回宫中。」 「花朝的夫婿,他也已定好,至于何日出降,由你定夺罢。」 一听虞扶苏提起已逝之人,冯太后面上陡然现出几分哀痛狰狞之色。 勐上前打了虞扶苏一巴掌。 「你害了他!」 「你害了他还不够,他一生所愿,不过留你在身边,你还要他落空吗?」 虞扶苏一把甩开冯太后,将她往后推去。 「你要怎样?」 「你要杀了我给他殉葬吗?」 虞扶苏逼视冯太后,「尹桑现今那位国主,一生怕也对你念念难忘,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回到他身边去?」 见冯太后在她的逼问下难得退了一步,虞扶苏冷冷扫过她的眉眼,指着殿外,「滚出去!」 冯意怜咬唇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往外走。 「你走吧,走吧,不回来了才好。」这时,忽有一道声音传进来,听起来有些憋闷和赌气。 第117页 虞扶苏一怔,「花朝?」 公主殿下进到殿中,见生母面上微红的指印,迅速别开眼,绞着手中丝帕,语气颇含抱怨,「哪有这样当母亲的?」 「罢了,再不见才好。」说罢跺了下脚,就要提裙追冯意怜而去。 虞扶苏心中忽一动,出声叫住公主,「花朝,母亲暂留宫中,送你出降好不好?」 盛始二年,柔嘉公主出降上将军何进之孙何绮。 虞扶苏送装扮隆重的的公主出殿,怀中小公主满眼好奇,伸手去拽长姐腰间流苏。 公主不耐烦的甩开幼妹的手,嗔骂一句,「小粘人精!」 虞扶苏暗自发笑,对长女道:「花朝,你髮髻有一丝刮乱了,弯下头来,母亲替你理一理。」 趁公主微微弯头之际,虞扶苏忽在女儿额间印了一吻。 「花朝,你和霁儿,呦呦都是母亲的孩子,母亲对你们是一样的。」 「母亲虽未养育你,但对你的爱从不少一分一厘。」她轻轻对女儿道。 公主睁大眼怔怔盯着虞扶苏,虞扶苏浅笑,松开公主的手。 「去吧,驸马在等你,愿你和驸马恩爱不疑,白头到老。」 公主眼底有些湿润,良久才撇着眼「嗯」了一声,朝她的驸马走去。 送花朝出降后,虞扶苏本想再陪嬴霁几日,可宫外忽送进一封信来,是四哥亲笔。 虞扶苏急匆匆离宫,带呦呦,姑母,周姐姐到了四哥处,已经来不及了。 四哥因病已逝,葬在院子后的山丘上,信中将女儿陶陶、方君扬的两个孩子都托给虞扶苏照顾。 本说好了四哥先离宫,择一山水幽静之处,等她出宫,一家人开开心心生活在一处。 谁知命运无常,四哥竟骤然离世,等她赶到,独剩一方空静院落,及几个稚龄儿女,再不见四哥悠然静坐的雅逸身影。 她转送与四哥的紫金丹,四哥也没有用。 也是,这等亡国灾物,嬴逸归不会用,四哥也不会用,只有卫灵帝那等人,才会趋之若鹜。 虞扶苏将又转回到她手中的紫金丹捏在指间,轻轻一碾,这次,真的紫金丹在她手心里再次化为齑粉,随风再无踪迹。 若不是灵帝沉迷炼丹,不理朝政,卫国不会有惨被灭国的那日,他们这些人,也不会有无休无止的恩怨仇恨。 如今,都该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虞扶苏忍着四哥离世的悲痛,向稍大的陶陶伸出手,微笑道:「陶陶,我是姑母。」 而不知何处的一方僻静院落里,玳姬望着海棠树下的浅碧身影,失神片刻,端着碗走上前去。 「殿下。」 卫兰泽缓缓回头,接过碗,小口抿着汤汁,并不接话。 玳姬就静立在他身后,默默陪伴。 他活着,更没有生病。 之所以写了那样一封信,给自己立了一个冢,不过怕小姐沉溺母子亲情,为了逼小姐早日出宫。 他诸多算计,都是为了小姐离开那个人,离开和那个人的孩子,毅然决然的出宫。 他宁愿再也不见小姐,也要与一个死去的人争风,也要设计把小姐远远拽离那缕亡魂身边。 玳姬脑中忽而就有些迷茫,殿下对小姐,究竟是好,还是狠呢? 不过,想那么多没用的做什么呢?不管怎样,殿下以后身边唯有一个她了,这是好事不是吗? 哪怕殿下不喜欢她,可能日日陪在殿下身边,即便只是这样静静的看着他,心中也是欢喜的,也够了的不是吗? …… 在宫外十五年之久,这段时光无疑是快乐的,每天都是亲人熟悉的面庞,睁眼都是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再没有无穷无尽的烦恼。 中间也发生过许多事,想起刚住进来时,附近有懒汉趁着醉意言语轻薄她和周姐姐。 虞扶苏自是不慌的,往周姐姐身后一站,若非她最后开口说了一句,周姐姐显些将几人脖子拧断。 只是周姐姐虽放过了他们,其后每一日,那几人身上仍伤痕累累不断,最后索性家都弃了,不知逃到了何处。 自此,再无人敢上门戏弄。 虞扶苏想,那几人也是合该「走运」,这院子里,明里看只有几个女人并几个孩子,却不知暗处里隐着什么? 四哥的人?霁儿的人?或是,还有他的人? 其后几年,虞扶苏先后将长大的陶陶和呦呦送回宫中,一个做了大盛的皇后,一个做回大盛的小公主。 中间又兼姑母离世,原本热闹的庭院里,剩下她和周姐姐及方君扬的两个孩子。 多年相处下来,周姐姐渐渐褪去了往日的冷漠,只是变得越发奇怪,特别是姑母去世后,她不厌其烦问她。 「你会抛下我吗?」 每每这时,她总是紧紧搂住周姐姐的腰,郑重其事向她承诺,「我不会抛下姐姐。」 周姐姐偶尔会对她露出一个似开怀似诡异的笑,「好,你可别骗我。」 一晃十几年,连方君扬的两个儿子也长大成人,同一天娶了亲。 新婚蜜月的,几个年轻人时常不在院中,虞扶苏坐在院中给周姐姐梳头,看到她鬓边白髮,才想起拿镜照一照自己。 勐然,她思念起宫中自己的几个孩子来,且这感觉来得十分强烈,恨不得立时就动身,回宫看一看他们。 第118页 她带着周姐姐,长途劳顿,抵达皇宫时,已是深夜。 宫门悄悄开了一扇,内侍引着她们姊妹到朝阳馆时,几个孩子都在,坐着等她们,只是天色已晚,个个困的支头浅睡过去。 虞扶苏悄悄的,从陶陶开始,一一从孩子们头上抚摸过去,许久未见,竟觉孩子们的样貌都有些陌生起来。 虞扶苏欲再仔细看看儿女们,投眼过去,灯影闪烁间,心头忽一跳。 方才竟恍惚看见已逝的帝王坐在那里,只是眨眼间,就已消失不见,再看是她坐在一起的三个子女。 每一个不全然像他,可每一个身上都多多少少有他的影子。 有柔缓的风送进馆中,此时正是春三月。 百花盛放,万物峥嵘。 孩子们被轻微的响动惊醒,抬眸见虞扶苏,一瞬立起,几张口纷纷唤着「母后」。 虞扶苏拉着周怡悦,一把将孩子们拥紧。 怕耽误孩子们休息,虞扶苏简单和他们说了几句,就放他们各自回去。 她则与周怡悦同床同被,宿在一处。 安寝之前,这次不等周怡悦问话,虞扶苏主动贴在姐姐耳边,轻轻说话。 「宫里宫外,都有我们的孩子,都有我们的家,不管我在不在姐姐身边,姐姐再不是孤身一个人了。」 …… 这次,虞扶苏只回来两三日,便又说要出宫。 几个孩子纷纷劝止,虞扶苏笑说只是想去屏香山莲花庙小住几日,小住过后,便会回宫。 孩子们这才放她出来。 她那夜灯影里恍惚看见他的身影,忽忆起多年前他一桩未竟的心愿,他说等开了春,一起去莲花庙看看,是不是和从前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莲花庙竟真没有几分变化,客舍前那棵樱树还在。 此刻春风过处,花开烂漫,满树粉云。 午后的日光透过枝桠罅隙斜照地面,虞扶苏如多年前一样,铺了张草蓆,倚坐樱花树下。 春日睏倦,不觉意识迷离,不知是梦是醒。 头顶树冠忽极速抖动起来,虞扶苏迷濛睁眼,见一席粉樱如雨。 而粉樱间忽窜出一道极凌厉的身影,俯冲下来,将两个刚攀上崖顶的黑衣人用极快的手法毙命,踢下崖去。 而后,那挺拔的身姿缓缓转头,玉面乌髮,绝色无双。 他一步步朝她走来,一头栽倒在她怀中,面色苍白,只眼角下那颗小痣绯红夺目。 她不解又震惊地看他,他也看她,一点点扫过她的眉眼,目光里有奇异的光彩和温柔,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她伸出手。 「救我。」 日光浮动,暖香缭绕。 梦亦是醒,醒亦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