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商户女,将军心尖爱》 第1章 重生(上) 思绪坠入回忆的深海,带来一场彻骨寒。 整个世界轰然倒塌,花团锦簇的盛景忽而变为一片废墟。 他鲜活的面庞逐渐模糊,无尽的黑暗······ 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好好活下去。” 她时睡时醒,似梦非梦,犹如躁郁却又无可奈何的困兽。 一时世界轰然倒塌,无边的黑暗和窒息。 一时妇人哭啼絮叨,满屋的迷茫和无助。 一时无尽桎梏,灵魂偏离身体,万物皆空。 ·································································· 猛吸一口气,她打了个寒战,惊觉身上的衣物、卧下的床榻俱已湿透,自觉寒气入骨,止不住瑟瑟发抖,竭力睁开眼,一个陌生的世界开始慢慢清晰起来。 一间陈设古朴典雅颇为宽敞的屋子,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一群稚嫩的小丫头,人人脸上都有疲乏惊惧之色。 “姑娘可算醒了!”老嬷嬷迈着大步子上前来,将她从榻上扶起来拥在怀里。 暖意徐来,伴随着时有时无的皂角香,令人莫名安心。 她心头一暖,牵起嘴角微笑。 立在一旁的小丫头见了,跪坐在床褥边,轻抚她的手臂。 女孩儿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稚嫩可爱,一张小圆脸嵌着两颗大葡萄似的的眼睛,眼泪一粒粒滚下来,落在她手背上,又烫又湿。 众人找来衣服,凑近来一同替她换衣物及床褥。 人虽多,却不慌不乱,分工明确,这团队管理,堪称完美。 她这样幽幽地想着,后知后觉自己竟赤身暴露在这许多陌生人面前,顿又觉窘困,周身寒凉入骨,脸颊却滚烫,霎时间烧红了眼圈。 尽管早已卧床三年有余,她仍无法坦然接受这般无法自理的自己。 须臾她再回到榻上的时候,周身香暖、褥子松软。 她环顾四周,视线落在床畔的茶壶上。 老嬷嬷瞧见了便喜出望外, 即刻让小丫头端了一盏热茶过来,送到她唇边。 她喝得慢,一点点吸,老嬷嬷极有耐心,一点点喂,还不时拿帕子替她擦拭嘴角,细心呵护如对待新生的小婴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接连吃下三盏热茶之后,她周身一身热汗,缓缓靠在老嬷嬷胸口,餍足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整个世界都暖了。 稍后老嬷嬷又端了一碗粥过来喂她,瞧着她竭力吞咽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别过脸开始轻轻抽噎。 这抽噎声是个引子,一时间,整个屋子里的女孩儿都跟着抹眼泪,更有呜呜咽咽,泣不成声的。 她虽眼含着热泪,竭尽全力吞下最后一口粥糜,仍旧没什么力气,只能软软地倚着老嬷嬷,老嬷嬷就这么坐在榻上抱着她,宠溺地轻拍她的背。 “咚——” 整个世界似就要翻转,众人不防,纷纷跌倒,老嬷嬷强撑着身体,死死环抱着她上身,她的腿却沿着床沿往下滑落,重重地砸在床头的雕花木头灯架上。 一阵钻心的疼。 “呀——”她忍不住惊呼出声,下意识反抱住了老嬷嬷。 屋子里瞬间乱做一团,惊呼声连成一片。 第2章 重生(下) 即便如此混乱,她却依旧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她靠近,已经感觉老嬷嬷浑身发抖,但面上仍旧表现得十分沉稳,拿有些颤抖的声音强撑着喊:“没什么大事,不要慌!不要慌!” 听了老嬷嬷的话, 一屋子女人似乎都有了主心骨,全都朝她这边靠过来,有个小丫头的头不知在何处磕破了,血流了满脸,却顾不得收拾伤口,仍旧拼了命护在她前面。 震撼之余,阿南后知后觉小腿的刺痛,她在众人的慌乱中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腿,再看向自己的手,竟然可以完全地、轻松地摊开。 这是······梦吗? 刺痛带来忽如其来的喜悦,她缓缓地举起双手,软软地躺在嬷嬷身上,掩面而泣。 没有人知道,早已毫无生机的她,竟如涅盘的凤凰一般重获新生,同时重新得到的,还有自由行动的能力。 晃动还在继续,恐慌有增无减。 “我们要死了吗?”一个圆脸蛋的小丫头死死抓住床沿,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老嬷嬷立刻横了她一眼:“主子姑娘还在这儿呢!你们混哭甚!” 众人的哭闹暂时得到了缓解。 外头此时响起一个厚重的男声:“姑娘可别慌,原不是什么大事。山路不平,先才小厮打了个盹儿,车辙子碾了个水坑,又惊了马,现下已稳住了。” 这话说完,屋里果然不再剧烈晃动了。 只是屋内的杯盏陈设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小丫头们便自顾自忙着收拾,倒也不见慌乱。 圆脸的小丫头年纪小些,似乎比众人都更加耿直,先才的混乱令她如今还心绪难平,她一面收拾地上的茶盏,一遍嘟囔道:“咱们这一道上不是遇着贼匪劫道就是洪水拦路,姑娘又病着,还有……苏嬷嬷,要不咱们带着姑娘跑了吧!” “闭嘴!”苏嬷嬷啐了一口,只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抖得更厉害了。 “二夫人房里的王妈妈说,我们姑爷面儿上风光,实是个纨绔无度、暴戾凶残的主儿,整个汴京城都知道!早先那勾栏里的行首只因不愿委身于他,便当即打死三个,打残无数,血染了整片地,还一把火烧了人家屋子!便是姑娘去了,也只有······” 小丫头爽快地一股脑把话说出来,可到这儿硬是刹住了车。 “只有什么?”她从自我沉浸中清醒过来,放下手,看着小丫头问。 也许是见了她满脸泪痕,小丫头忽而怯了,支支吾吾不敢答应。 苏嬷嬷长叹了一声,沉沉道:“去后头马车上把姑娘的褙子过来!” 她不紧不慢地擦拭脸颊上的泪痕,浅笑道:“不妨事,说吧。” 圆脸小丫头自知说错了话,扑通一声跪下了,额头紧贴着地,抖得像寒风中的落叶。 屋里忽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偷偷抹眼泪,包括苏嬷嬷。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嬷嬷哽咽道:“姑娘只管安心,凭他是多大的恶霸,便是打死了我们,也绝不容他伤你一分!” 苏嬷嬷说到这里,所有丫头全都跪下了。 她忍不住轻笑一声,声音清脆。 众人都惊了,哭声戛然而止。 第3章 富甲一方商户女 “去和外头的说一声,让他们再找人过来瞧瞧,姑娘吃了药是醒了,人却愈发糊涂了。”苏嬷嬷气急,顾不得抹眼泪,忙吩咐。 她使出浑身的力气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才慢条斯理地道:“嬷嬷放心,我没事了。” 苏嬷嬷思忖再三,当时没发作,晚来还是叫了大夫。 想来这户家人非富即贵,即便出门在外,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暂且不提,便是随行的大夫,也有十几个。 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又托赖着接下来她能吃能睡,一日好似一日。 半月之后,她已活动自如。 一路风尘仆仆,沿途风景却美不胜收,她也终于悟了,若乖顺些,非但不必吃药,更可免了大家终日愁眉苦脸。 苏嬷嬷是从小把她带大的乳母,耿直的圆脸小哭包叫冬青,沉默寡言的是白芍,擅梳发髻的是京墨,针线出挑的是江蓠。 而她,安家嫡出大小姐——安南。嫁人,添嫁妆的是两个舅舅;省亲,置办行装的还是两个舅舅。 吃喝玩乐应有尽有,自带整个下人体系,还有堪比御用的完备医疗体系。 一队训练有素的兵士护送,据说是赫赫有名洪家近卫军,也就是她的公公宁远伯洪世朗亲自派来保护她的。 苏嬷嬷说,安家虽说在朝为官,但官阶不高,俸禄实在微薄,这些年日子过得还算舒心,没少受母亲娘家两个舅舅贴补,安家非但不感念,还愈发贪婪无耻。 两个舅舅因怜惜长姊早早寡居,侄女年幼无依,不免寄人篱下,便多有隐忍。 原本两家相安无事也好度日,奈何二叔安远槐年前调入京中便急于结交攀附,无意中听得宁远伯府的嫡长子洪泽急于寻觅亲事,便鬼迷心窍,亲自在当今圣上面前参奏,长兄嫡女安南愿嫁洪泽为妻。 安南父亲安远柏虽英年早逝,却是年少便扬名四海的才子,母亲元氏也素有贤名,安家门第不显,却也是清流读书人,洪世朗自是喜出望外,当今圣上龙颜大悦,当即宣旨赐婚。 怎奈那洪泽在汴京城内是出了名的恶煞,两个舅舅虽家财万贯却也绝不敢冒犯天家威严,百般无奈但无计可施,母亲更是终日以泪洗面。 长辈们尚且如此,闺中的安南姑娘终日惴惴不安,一时想不开便跳了湖,幸而苏嬷嬷发现才捡回一条命,只是捞起来之后便浑浑噩噩,一直昏迷不醒。 母亲一气之下写了财产切结书,两个舅舅也直接断了对安家的接济 ,安远槐也没想到会闹成这般田地,无奈骑虎难下,也只得硬生生将昏迷不醒的侄女儿给塞上了洪家的花轿。 即便新郎洪泽不在家,新娘子也昏迷不醒,也丝毫不影响伯爵府风光操办婚事,之后,洪世朗便直接命人将她送往洪泽驻地,美其名曰“省亲”。 难怪自醒来之后,众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早先冬青还建议大家一起跑了,原来里头还有这样的曲折。 眼见众人实在悲伤,她却不大悲观。 第4章 薄待 不过只言片语,倒也把事儿说了个七七八八。 想来那洪泽想必是少不更事,被纵得不知轻重,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又有钱,便四处恣意闯祸,加之又没个猫儿埋粑粑的本事,故而闹了个声名狼藉。 纨绔无才,是故无法教以科举高中。 恶名在外,是故无法从容体面议亲。 伯爵爷爱子心切,不得不拿自己在军中的便利给他谋了个戍边的差事,又顺势将他的亲事和国事挂钩,辅以皇亲身份加持。 难怪,如愿钓了一尾满心荣华富贵却不知天高地厚的鱼。 对于伯爵爷来说,原本儿子如今得了封赏,又娶了个元家长房嫡出的姑娘,算是里子面子都有了,总归是满意的。 谁知道安家的姑娘奄奄一息,瞧着也没几天好活,不如直接送到儿子的驻地,倘或有个三长两短,也可推说是路途中出了个意外,免了自家落个刻薄的名声,儿子也无需再平白多担个克妻的罪过。 洪泽不在家,新娘子昏迷不醒,伯爵府风光操办后并未耽搁,直接命人将她送往洪泽驻地,美其名曰“省亲”。 难怪自醒来之后,众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早先冬青还建议大家一起跑了,里头还有这样的曲折。 因为苏嬷嬷坚持,所以省亲的队伍走走停停,原本只需半月的路程,竟拖了三月有余。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永宁卫,便由洪家随行的副将直接送到了洪泽的都督府。 许是怕再横生枝节,那位副将大人都没过来打声招呼,就直接带着他的人朝边境驻地去了。 任谁都没想到,这地方虽顶着都督府的名头,里面却简陋得令人心酸,所有屋舍都只有基本设施,仅刚刚满足生活所需,不至漏风漏雨罢了。 还有更加令人意想不到的。 都督府是个规规矩矩的三进院落,小的可怜。里面却住满了伤兵残将,家里就只有个管事,是个老实巴交的瘸腿老头,名唤达叔,除了刚开始称呼一句“夫人”之外,便再没听见他说一句话。 苏嬷嬷本就对他家主子的薄待心内愤懑,他又是这样的态度,更觉洪家傲慢无礼,故而便将十二分地看不惯他。 起先还能勉强沉默以对,可是在连着问了几次少夫人安置在何处也不见他应声之后,索性也没什么遮拦,直接板了张脸。苏嬷嬷本就长得有些凶,平日里一言不发,便足以恫吓一屋子的小丫头,这一黑脸儿,大家都不吱声了。 屋里静得怕人。 达叔搓了搓手,低头看着脚尖,眉头深锁。 阿南料想他没想过自己能熬到此处,必是连基本的屋子都不曾备下的,心下只觉好笑,便笑道:“达叔,先才咱们经过的那个小院就不错,如果不麻烦的话,我们就暂且先在那处叨扰了。” 达叔听了一愣,旋即涨红了脸,他不善言辞,自然也说不出什么体面话,于是便忙着将众人带了过去。 小院位于都督府最后头,想来是前任都督家中下人值夜下人用的,只三间耳房,空洞漏风,房内空无一物,甚至都没个门儿,风一吹,烟尘四起。 院内一株水杉虬枝峥嵘,十分高大茂盛,笼住了半个小院儿。树下有张十分朴的小石桌和两个石凳,孤苦伶仃地缩在那里。 苏嬷嬷憋了一路,终于在看到这个院落的时候彻底崩溃了,她冲着达叔怒道:“姑爷这是何意?” 达叔不敢说话,抬头看向安南,他虽上了年纪,眼神却十分清澈,甚至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青涩。 苏嬷嬷指着空荡荡的屋子,愈发烦闷,:“咱们姑娘虽比不得姑爷出身勋爵人家,却也是我家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自小如珠如宝,何曾受过这般委屈!如今拖着病躯千里迢迢赶来和姑爷相会,姑爷避而不见就罢了,竟真就如此随意安置?” 达叔听了这话,霎时连耳朵都红透了,仍旧不说话,只是求助似的望着安南。 第5章 都督府当家主母 安南示意苏嬷嬷噤声,对达叔笑道:“苏嬷嬷本就是个耿直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一时恼恨也是有的,并没有旁的意思,达叔别见怪。” 达叔听了,如释重负,连礼节也顾不得了,只大概点了点头,逃也似的溜了,原本瘸着的腿,这会儿瞧着,竟也十分好用了。 安南打趣道:“嬷嬷快看!你才是咱们这里最好的大夫了!达叔的腿都不知道瘸了多少年,这一下叫你给治好了!” 小丫头们全都笑了,苏嬷嬷红了脸,也跟着哭笑起来。 安南知她素来有给家里写信的习惯,只怕这事传了回去,再给疼爱她的母亲和两个舅舅多添烦扰,便解释给她听:“这是边城,自然不能和汴京相比,多安逸舒适也是不抵用的,要的不过一个平安,这宅子距离两个千户所都很近,家里又有府兵,实在是最好的安排了。” “况且,”阿南笑吟吟地指了指院儿内水杉,“嬷嬷在京里可曾见过这么大的水杉?” 苏嬷嬷活了大半辈子都在内宅里绕,自然知道她这是在宽慰自己,便抹着眼泪,狠狠地啐了一口,“二爷那个杀千刀的!合该叫人给千刀万剐了去,骨头血肉全都喂了狗!” 安南见她不再抱怨这边的安置,也放宽了心,懒懒地倚她身上,看着丫头们收拾屋子,嘴角露出一抹笑。 “姑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凭着这一桩院子,便是咱们几个不来,他一个人住尚且还活动不开呢!竟然在外院儿安置着那么多伤兵!真当这是军营了!可咱们的人呢?是不是就睡他们都督府门口呢!”等安置众人的时候,苏嬷嬷又愁得眼睛都直了。 “这倒也不难。”安南拉着她,莞尔道,“你让成子在城郊张罗个大些的庄子安置大家,都是农户出身,在庄子上讨个生活,是不难的。至于大夫们,就先安置在都督府里头吧,等庄子那头忙完了再安置。” 甭管什么世道,有钱就是王道。那沉甸甸的嫁妆,就是阿南小姐在夫家的硬腰板儿。 成子是苏嬷嬷的儿子,管家理事是把好手,一直在大舅舅手下办事,这次是随京城的五个庄子一同陪嫁过来的。 原本苏嬷嬷带他一同“省亲”,只是想让他多多打点沿途琐事,谁想竟歪打正着,令他在这边帮忙开疆拓土了,只是越想越不忿,苦笑道:“这算怎么个事儿呢?咱们不过是来省亲的,搞得跟要天长日久在这里过日子似的!” “不是说狡兔三窟么?”安南揽住她的肩膀,笑道,“咱们趁此机会置办些家业,若将来真碰到事儿了,好歹有个躲避的地方。也省了你一直以来的担心。” “呸呸呸!”苏嬷嬷自然一下就会意,板着脸训她,“姑爷面儿还没见着呢,混说什么呢!” “可不是么,姑爷面儿还没见着呢,也不知是谁哭了一道儿。”安南冲她莞尔一笑。 苏成办事果然爽利。 不过半月,他陆续购入了三个庄子,把从家里带来的人全都给安置妥当了。 一年后呈上账目,竟开始有些小钱挣了。 这一年的时间,被阿南安置在都督府的大夫们也没闲着,把府里的伤员们都调理诊治了一回。 两个舅舅做的本就是医馆生意,随身带着的大夫都是挑了最好的,自是比他们外头找来的大夫强了百倍,加上她来的时候带足了各类药材,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府中的伤员几乎都安置妥当了。 有伤愈重回战场的,有残了返乡的,更有无处可去安置到庄子上的,走的时候,阿南都命达叔送些体己钱。 苏嬷嬷每日里都念叨,难怪都督府如此寒酸,都督大人的俸禄,全都用来贴补伤员了。 达叔依旧不擅和苏嬷嬷打交道,每每听到这些话,都红着脸转头不看她,有一日他过来取账本,见只有冬青在旁,犹豫再三之后,才小声道:“夫人······” 第6章 娘家来人 这头里话还没说完,即刻便听到外头苏嬷嬷的声音远远传来,达叔立刻眉头深锁,往后退了两步,张了好几次嘴,依旧一句话说不出来,涨红了一张脸。 苏嬷嬷的声音越来越近,达叔的慌张肉眼可见,若不是真有话想说,只怕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达叔,大人是克己奉公,爱兵如子,我明白的。”安南了然,不忍见他再这般煎熬,便放下手中的笔,主动开口,冲他微微一笑。 达叔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是苏嬷嬷的脚步声似就在门口,便也顾不得说一声谢,一瘸一拐地仓惶而去。 “达叔也是的,苏嬷嬷也不会吃人,怎的怕成这样!”那仓皇而逃的模样冬青忍不住笑,对阿南絮叨道,“前儿个他人还在二门上,远远瞧见苏嬷嬷在花园里,他转身就逃,竟跑得掉了一只鞋!两个小厮瞧见了,一面捡鞋子,一面在后退追,那模样真真好笑。” 两人正说笑,苏嬷嬷推门进来,嘴里说个不停,眼圈儿却是红的。 自来了这都督府,虽说简陋些,但里头最能拿事儿的达叔见了她都噤若寒蝉,余下的自然更没什么人敢和她掰扯,苏嬷嬷已长久不见如此脆弱模样。 阿南定睛打量着她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 男子眉目清朗,身量颀长,虽年岁不长却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沉静稳重;女子娇俏可人,肤白胜雪,眉眼灵活,甚是活泼。 二人俱是容貌秀美、穿着华贵,立于她这陋室中,显得无比突兀。 入了门来,男子上下打量她,微微一怔,旋即含笑而立,似有无限欣慰;女子则清浅许多,只是欢快地奔过来,挽住了她的手,待看清了她身上的衫子,十分嫌弃地开口便道:“你怎得穿得如此······” 后头的字没来得及开口,便被男子开口打断:“二丫头,愈发没规矩了。” 安南想来,他们必是苏嬷嬷就一直念叨的大舅舅膝下的元益和元芙兄妹了,便起身行礼:“益哥哥,芙妹妹。” 元益冲她点头示意,又四下打量她的屋子,嘴角始终含笑,眸子中却溢出隐隐水光。 元芙粉嫩嫩的双手捏成拳头,咬牙切齿地冲着外头喊:“去把我的妆奁盒子拿过来!”说罢想了一想,又高喊,“把装衣裳的箱子也抬进来!” 似乎还觉着不够,索性扯着阿南往外走,嘴里道:“这哪里是什么劳什子都督府,分明就是个寒窑!跟我走!” 元益瞪了她一眼。 “阿南,你走的这一年里头,京城里出了好多好看的衣裳首饰呢!”元芙讪讪停住了脚步,只是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噘嘴道,“我都给你带来了,一会儿咱们好好看看!” 元益这才回过头来,面上仍有不悦之色,却见安南神色自若,这才神色稍缓,倒是也并未开口。 因元芙坚持,安南只得换上了她带来的鹅黄色春衫。衣裙轻薄,腰带一绑,勾勒出她丰纤合度的曼妙身姿,元芙只瞥了一眼,即刻去解自己腰间的珍珠禁步递给她,又急急命人开箱寻找自己的妆奁,只说里头有对珍珠耳环,必得拿出来的搭配。 白芍忙取出首饰盒,将一串小巧的青玉莲花配饰系在安南腰间,又给她快速梳了个发髻,别上同款簪子。 “好是真好看,就是太素净了些。”元芙仍有些不满,又想去翻箱子。 安南一面笑一面拖着她往外走:“明日我必和你一起好好打扮,今日我有事,赶着和益哥哥商量呢!” 元益正在院中吃茶,抬头见了她们沐着阳光,站在青葱的水杉下,牵起眉眼。 “哥,阿南说有十分要紧的事找你呢!”元芙挥手。 第7章 各走一边 都督府的下人都不大喜欢行礼,倒是安家自家人每每过来见她,都隆而重之,阿南苦劝几次无果,便无奈跟着他们一同,如今看来倒是派上了用场。 苏嬷嬷常说,王权富贵也好,市井小民也罢,以礼相待,总是没错的。 她向前盈盈施了一礼,对元益笑道:“先前同我一道来的几十个大夫,不知益哥哥打算如何安置?” 元益眉头轻皱,反问她:“阿南打算如何安置他们呢?” 这位表兄看来城府颇深,阿南猜不透他此行的目的,也看不到他的想法,但能真切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疼爱,倒也没什么防备,便硬着头皮试探道:“我想着,咱们是不是能让他们以义善堂的名义,在这永宁卫开个分号?” 元益显然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个,盯着她看了许久,那笑容从嘴角渐渐向上蔓延,轻轻沾染了眉眼,令他那本就俊朗的脸更是温暖和煦。 安南见他这般模样,这才窥见他心内几分豁达,也忍不住跟着嘴角上扬。 元益低头吃了一口茶,似是随口般又问:“可还有旁的事要同我说?” 阿南瞧见他这般态度,瞬间明白他此行的目的并非为了带回自家的大夫。一时间倒是有些懊恼自己行事莽撞了。 在永宁卫住了一年多,医治了那么多伤病,贴补了那么多,阿南自是明白的,留下大夫们,不为那位素未谋面的都督大人,只为那些可怜的伤兵。若非近半年无战事,只怕此处还是要挤满伤员的。 又转念一想,元家从不是小气的。若不舍这些人,当日便不会令他们陪嫁了。 思及此处,她茫然地望了望身旁笑容灿烂的元芙,只见元芙正摆弄手里的小玩意儿,抬头冲她挤眉弄眼,一脸不太聪明的模样。 元益见她这般茫然,放下了手里的茶碗,目光落在院中的水杉树上,只笑道:“阿南,家中的桂花也这般繁茂了呢。” 阿南瞧他话中有话,却也没有明说的意思,只笑着应了,邀他喝茶。 晚饭过后,元益命人告知安南,说他有些事要处理,需得离开些日子,义善堂的永宁分号半月内必然开始营业,一应事务俱有人操持,无需劳心,还特意叮嘱她看紧元芙,在他回来之前,务必安分些,切不可横生枝节。 然则这叮嘱似乎全然无用,这刚听完下人传话,元芙就拉着安南回房,神神秘秘地掏出一卷画轴,道:“阿南,你能保守秘密吗?” 安南自觉好笑,摇头:“我是大嘴巴。” 她“啧”了一声,又释然道:“反正哥哥也不在,便是你要说嘴也无用。” 话音未落,画卷已被她展开了。 画上是个翩翩俊美少年,一袭白衣立于红梅树下,颜色分明,煞是好看。那画作绘制十分用心,乌发丝丝分明,便是那少年右边眼角的一粒红色小痣也清晰可见。 “这是聂三公子,缙云。”元芙又羞又臊,未等安南开口问,便自顾自声如蚊蝇地低念着,瞧着那幅画如痴如醉,似他本人就在此处一般。 安南乐见她这般小女儿模样,只觉天真可爱,便在榻上坐下了,舒展着双腿,慵懒地眯着眼看她。 她看着画,安南就看着她静默了许久。 “我听闻他如今就在永宁呢!”她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闪着非同寻常的亮光却不自知,只顾盯着画卷自言自语。 安南心下一惊,只觉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元芙的视线牢牢锁在画卷上,再难抽离。 第8章 飞来横祸 一夜无风,阿南睡得安稳,至晌午才懒懒起身,只见满室衣香鬓影,珠光宝气,亮得晃眼。 白芍早早起身,备下数十套衣裙,俱是颜色鲜嫩的春衫,此刻在软榻上码成数堆小山,似乎还觉着不够,仍旧翻墙倒柜找着。 那头的京墨也没闲着,她把匣子里久不用的簪子全都翻出来擦了一遍,摊满整张书桌不算,便是连吃茶的矮桌也没放过,似乎有些疑惑,正拿着册子一一核对,满头汗。 江篱正给冬青梳头,扯得冬青龇牙咧嘴。 四个人都穿了同款嫩粉色的春衫,甚至还熏了香。 “你们这是约好一同去相看郎君么?”安南从首饰堆里掏出茶壶,喝了一口冷茶,这才调侃几人。 白芍低头整理衣裳的动作没有停,口中却不住抱怨:“咱们都知道,这表姑娘是个顶号的,自小就没什么坏心眼儿,可她说那话,跟咱们姑娘过得多差似的!” “是啊,是啊。”冬青啃着一块儿饴糖,咧着嘴仰头道,“咱们姑娘可是当朝三品的都督夫人呢!” 冬青这话说出来,屋内戛然沉默,众人都看向阿南。 安南不以为意,只将杯子里茶喝完,打了个哈欠悠闲地问:“昨儿个的云片糕还有么?” 横竖不要挤在一处伤春悲秋,让他们找些事做做也是好的。 “知道你爱吃,都给你留着呢!”京墨丢下手里的册子,赶着跑出去取。 刚出门,就只听到“嘭——”的一巨响。众人都吓坏了,全丢掉手上的东西跑出去看。 只见京墨被人撞了个人仰马翻,口中、手上、脸上全是血,刚换上的粉色衫裙也沾染了血污,十分骇人。 冬青平日里和京墨最投契,见了这样,也不顾自己只梳了半边头,手里的糖都吓掉了,扑过去抱住京墨,“哇——”一声哭了出来。 倒是京墨稳重些,反过来安抚她道:“你别急,瞧着吓人倒不妨事,只是和她撞在一处了,口鼻出了血,我不知道拿手去抹,这才周身都是。” 白芍忙去搀扶,帮着京墨处理伤口。 阿南这才抽出空来细看罪魁祸首,竟是昨日跟在元芙身边的侍女半夏。 京墨撞伤了鼻子,伤得却不重,只是给吓坏了有些呆,倒是冬青呜呜咽咽停不下来。 安南瞧见见半夏头上有个小小的包,虽没受伤,但周身上下衣裙脏污,裙摆还破了几块儿,一双眼睛到处看,支支吾吾不敢吭声,心头一紧。 安南让几个丫头都下去了,这才问半夏道:“你是来找我哭的么?” 半夏顿悟,“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连滚带爬往前来,两只手死死抓住了安南的裙摆,凄惨道:“表姑娘,救命,救命啊!” 阿南猜到了几分,霎时间白了脸。 半夏放开她的裙摆,转而死死抱住她的腿,哭道:“表姑娘,求你救救我家姑娘,她自小养在家里金尊玉贵,油皮都不曾破一点儿。” 说到这里,她似乎又响起什么,便又哀嚎道:“我早先都跪下劝她了,偏姑娘不听我的,这事儿若是被大爷知道了,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阿南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低声道:“你先不要着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清楚。” 第9章 昕云庄 安南也是这会儿才明白,元益说让元芙安生些,可不单单是客气地叮嘱。 他那个妹妹实在天赋异禀,不但行动迅捷,而且胆大包天。 她猜到小芙会出幺蛾子,但真没想到会这么快。昨日夜里方才对阿南说,自己只辗转打听得那位缙云公子在城郊小岛的昕云庄里头,这头天不亮就敢连夜闯人家的山门。 提起这昕云庄,安南倒是有些印象的。 这事还得从安置陪嫁人说起,苏成领命采买庄子,办事的确有些手段,短短半年,这永宁卫周边的庄子也买了不少。 昕云庄离城远,围山而建,占地百余亩,苏成相中庄内上好的良田宜种水稻,便甘愿以城内两个丰产的庄子交换,诚意十足,可那庄头是个硬骨头,怎么都不肯点头。 苏成心内盘算着还是得栽种粮食自足,便又许了许多钱财,不想钱财越多,对方就愈发执拗,最后竟直接将苏成一干人等打出门来。 这一年的时间苏成在永宁卫行走,几乎无人不知他是都督府的人,任谁都礼让三分,偏昕云庄的人非但直接对他动手,事后更是不屑一顾,懒得搭理。 阿南料想这当中必有因由,是故苏成原本闹着要报官,她便将事情压下了。 苏成起先虽有些想不通,但后来慢慢也就释怀了。 昨日她只想着,不论哪个庄子,苏成出马总没问题。这会儿听半夏说起,元芙去的是昕云庄,还是抹黑特地找了个空旷无人的地方翻墙头,结果人还在墙上骑着呢,就被人家当场捉住给捆了去。 她头疼欲裂。 这昕云庄,不简单。原本是各自背后有神仙的相安无事,现如今倒好,非得硬碰硬。 元芙虽说不是行家里手,倒也是个机灵的,身手灵活得很。 话又说回来,想那昕云庄那偌大的庄子,是夜亦无一二疏忽之处,小芙这落网的速度也实在令人开眼。 屋里只剩白芍一人,闻言吓得浑身哆嗦,陪着半夏哭鼻子,一味说完了,却也拿不出半点儿主意。 安南命人向二门上的两个号称“百事通”管事婆子打听昕云庄和缙云其人,可等了好半晌,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安南见日头暗了,心知不能再等,便换了件轻便衣裳,往城门口去,掏钱雇了辆小马车,直往昕云庄。 天高风急,小径陡峭难行。 小马车颠颠簸簸才到一半儿,忽而滴滴答答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马车不得已停了下来。 车夫身上的蓑衣挡不住暴雨,马儿也惊慌所措,他脸色惨白,带着颤音儿道:“姑娘,可不敢再往前去了!这天气,这路程,只怕老汉我半辈子的营生都折在这里不说,老命也该丢了呢!” 接着说什么也不肯再赶车往前,只是帮她指出昕云庄似乎已在面前的一角,还好心地给她留了把纸伞。 雨瓢泼一般,纸伞易破,安南勉强撑住只余了半边的油纸,踩着泥泞高一脚低一脚往那小路上赶。 是她低估了山路的脚程,那似乎就在眼前的庄子,愣是让她走了两个时辰,好容易熬到门口,已是夜幕初临。 庄子门户并不大,只两丈有余,门前没有石狮,也没牌匾,门岗前的聚集了一群小厮,正有条不紊地吃晚饭。 每人一碗热茶和一份麦饼子正在吃饭。 这饭食莫名熟悉。 她收了破伞,缩在屋檐下,在草地上蹭鞋子上的泥,蹲下来拿手去拧裙摆上的水。 第10章 救人(上) 想来她此刻必是狼狈又可怜的,故而一个眉眼温和的小厮竟主动跑过来,没问她什么,只递给她一碗热茶,又将自己的面饼子掰下一半来给她,见她有些呆滞,便憨厚一笑:“要过来一起烤火么?” 她瞥见一群男人虽个个身强力壮,非但没人对她一个孤身而来的女子流露出歹意,反而全都是悲悯和同情,所有人挨挨挤挤凑着一个小火盆,吃的是最简单的白面饼子,笑容也纯粹得像这碗清粼粼的茶。 阿南微笑着摇摇头,还站在原地,就着热茶吃饼子。心里暗自思忖,那傻丫头若是装个可怜,光明正大打这门里进去反而没事,她偏去爬墙。 饼子又干又硬,入口如石块一般,阿南实在嚼不动,又不好意思拂了人家的好意,便索性将饼子揣在怀里,随手捋了捋因为赶路散乱的发髻。 小厮又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才笑道:“姑娘,你来此处作甚?” 她忙低应道:“我来寻表妹芙儿,与她同行的姑娘说,她下午的时候冲撞了贵庄,被捆了去。” 气氛忽而有些凝滞,原本说笑的几人面面相觑,沉默半晌,小厮便又道:“你怎的只身一人来寻人,家里没有旁的人了么?” 她自知言多必失,便索性默然一叹,缓缓点了点头,才低声道,“不知小哥能否帮我通传一声。” 他竟未多问,眼神中露出一丝水光,便往后头扫了一眼,面露难色。 见他这表情,阿南忙打怀里掏出先前车夫退给她的车资,陪笑道:“表妹年幼不懂事,求小哥行个方便吧!” “也罢!你且在此处等等,我去替你通传一声,只是,”他颦眉看着她,眼中尽是悲悯之色,叹道,“只是如今家主不在,也不知王管家愿不愿见你。” “那是自然,深谢小哥。”她行了礼,立在原地等候,以他的身份,能帮到这一步,已算是尽力了。 他果真转身入去,不一会儿功夫便回来了,十分兴奋地冲她笑道:“姑娘!随我来。” 安南拉了拉湿漉漉的衣摆,跟在他身后,迈步进去了。 天色不明,四下无灯,过了照壁,小厮手里提了个昏黄的棉纸灯,轻车熟路地引她沿着一条种满泪斑竹的小径往里去。 庄内十分安静,只有几声虫鸣。 走了不多一会儿,入了一个小院,院内空无一人,只一个屋里亮着灯,小厮敲了门,只听里头闷闷地应了一声:“进来吧!” 阿南咬了咬牙,进去了。 屋里灯光昏暗,一个神色和蔼的中年男子端坐在桌前,脸颊通红,不时咳嗽几声,桌面书册堆得老高,显然瞧见她进来时神色紧张,便放下手中的册子,低声笑道:“姑娘别怕,且在庄子里头歇息一会儿,天亮便可带着妹子自去。” 看来元芙无事! 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低头应了,正欲跟着小厮出门去,只听得身后“噗通”一声,回头却见那位王管家愣愣地栽倒在地上,手头竟还握着书册。 小厮忙将灯笼扔了,迈步过去将人扶起来,又冲她喊:“快去叫大夫!” 安南稀里糊涂地应了,提起裙摆快步出了小院,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偏这地方一个人影都没有,她依稀瞧见远处有一抹亮光,便沿着青石板小路一直朝那个方向跑。 石板路滑,她的鞋子早先就湿透了,偏路绕了又绕,等跑到的时候,她已是疲惫至极。 小院门口点着大灯笼,烛火摇曳,四周的竹篱落下斑驳的倒影,竹门大敞,里头隐隐传来阵阵暖意和药香。 她来不及多做思虑,疾步跑了进去。 第11章 救人(下) 院中点了许多蜡烛,宽敞的天井内十几个一人多高的药架子全空着,滴滴答答落着水。 围着院子有个相同的走廊,将几间屋子全连在一起,廊下都打着竹帘,瞧不真切。 “大夫!大夫!”她站在雨里,大声喊。 竹帘被人挑起,一个颀长的身影背光站在光影里,恍如一方神明,令雨中正焦头烂额的阿南精神一震。 他声音朗朗,无比轻柔:“什么事?” 阿南拨了拨被雨水淋湿贴在脸颊上的湿发,忙应道:“王管家晕倒了。” “稍等。”他转身入了帘内,片刻再回来时,背上多了个药箱,手里撑了一把伞。 虽说是她赶着来帮王管家找大夫,回程却是跟着他走,比来程少了很长时间。 安南在廊下坐了,有些失神地盯着轻轻晃动的小纸伞。 虽说聂缙云已将伞大部分挡住了她,返程的时候他几乎淋湿了,她倒是没再淋雨,可她周身的衣裳早已湿透,加之之前一直在山间小径上奔波,此刻只觉困乏异常,面对全然陌生的人和环境,本有所防备,但她还是不知不觉合上了眼。 昏暗的世界里一片滚烫,耳边又响起那个熟悉的沙哑声音:“好好活下去。” 她心内无比焦灼,只想朝着声音探手过去,怎奈全然动弹不得,那声音却越飘越远,一时间又是焦急又是伤心,竭尽全力一挣,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元芙凑了个大头过来,愕然道,“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长舒一口气,撑着身子坐起来,瞥见床头挂了个粗布制的药囊,缕缕清幽的药香混入鼻息,沁人心脾。 “表姐。”罪魁祸首元芙此刻带着五分乖巧、五分讨好的笑拉住她的手,谄媚地撒着娇。 第一次见到元芙,她就是阿南,如今开口作这样毕恭毕敬地称呼,想必没什么好事,正要开口问她,却听见门口有脚步声。 阿南抬头望去,只见那晚替她挡雨的大夫缓步走了进来。一仰头,隐隐瞥见他眼角细小的红色小点,瞬间了然。 聂缙云其人,果真郎朗如日月之入怀,一举一动温文尔雅,一颦一笑温润如玉,竟比那画中那谪仙一般的人儿更胜了一筹。 再看元芙,早似被勾了心魂一般,全然没有了在家时的聒噪,躲在一旁往这边诚惶诚恐地偷瞄,一副乖顺可怜的模样。 阿南忍不住牵起嘴角朝笑了笑。 缙云回了她一个笑,在榻前的凳子上坐了,替她把完脉,似是很满意,顿了顿,又冲她十分柔软的道:“只需静养些就好了,但定然是要少些忧思顾虑的。遇事想开些,无论再艰难的处境,总会有办法的,对吧?” 他这话说得十分隐晦,却似乎意有所指,阿南瞥了一眼瑟缩在角落里的元芙,只见她偷偷冲着自己又是打躬作揖,又是谄媚赔笑,便也未细问,只点头称是,又礼貌道谢。 缙云又说了宽慰她的话,直到外头有小厮喊他,这才翩然而去。 他前脚刚走,元芙后脚就狂奔过来,双臂环住她的脖颈欢呼:“阿南,你是我亲生表姐!” 阿南推不开她,索性拿手指往她腋下一戳,她捂着胸口欢笑着滚了去,咯咯地笑。 甫进门的人听了,也跟着笑,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可算是醒了!” 安南见来人脸生,便看向元芙。 元芙忙收了笑,对她道:“这位是王管家的夫人。” 第12章 撒了个小谎 “请夫人安。”阿南忙点头示意。 那女子约莫三旬年纪,不甚年轻貌美,却慈爱有加,十分亲人。 她盯着阿南的脸看了良久,含笑叹气抚摸阿南的头顶,竟泪眼涟涟起来:“果真好模样儿,只是可怜了。” 小芙有一瞬间慌张,忙凑前来,腆着一张脸跟着笑道:“夫人,我姐姐刚醒,您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提起她的伤心事。” 王夫人点头称是,抹了眼泪,又寒暄了两句,这才转身出去了。 小芙送到门口,回头迎上阿南凌厉的目光,立刻谄媚一笑。 “你跟他们都说了些什么。”阿南最怕的就是躺在床榻上,尽管还浑身乏力,头也晕得厉害,她还是撑着身子,缓缓从床上下来。 屋子简陋,桌椅柜子想必用的时候久了,加之潮湿的气候的缘故,全都旧旧的,但纤尘不染,摆放整齐,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 阿南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户,阳光洒进来,照在她脸上。 小芙紧跟在她身后,已是十分心虚,低头尬笑。 “王管家同我说,可以带你离开。”阿南并没回头,只淡淡地道,“我既已醒了,你收拾一下,咱们晚点去谢过那位管家,这就走吧!” “表姐!表姐!”小芙慌了,忙上前抱着她,跟倒豆子似的一股脑道,“我跟他们说,咱俩因家中横遭变故,辗转流落到永宁投奔亲戚,谁知道亲戚不仁,想将你我卖入烟花之地,慌乱之中出逃走散,我因搏命奔逃才误闯了昕云庄,你四下打听之后才寻来此处。现而今,我们姐妹早已无家可归,若是离开庄子,只会流落烟花之地。” 阿南只觉一阵寒意从背上窜起 。 小芙咧嘴道:“表姐,我聪明吧!” “不但聪明,还很胆大妄为。”阿南不悦,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怒意,回头扫了她一眼。 小芙摸不着头脑,喏喏地唤她,央求:“表姐······” 阿南无奈:“若是平日里你在家里胡闹也就算了,你可知道这昕云庄是什么地方!这样的鬼话,能骗得了他们吗?” 训练有素的门房小厮,彻夜亮灯的大型药庐,不卑不亢的管家夫妇,哪一个不是在彰显主人家身份隐晦非凡? 永宁卫地处边境,倭患横行,他们竟能在短短半日内排除小芙的细作嫌疑,单凭这一点,就比永宁卫的两个千户所强了千百倍。 小芙愣了一愣,怔怔站在原地,声如蚊蝇道:“横竖是没多问。” 阿南轻叹了一声,只能庆幸昕云庄的人都是良善的,他们排除小芙与自己并非倭寇细作,便宽容接纳、热心救助,未深究两人的来历,否则的话······ 一个任性的决定,断送两个人的姓名,从小养尊处优的小芙,当然想不到这么可怕的结局。 阿南没有说话,定睛看着她,眼神全是坚定。 小芙噘着嘴,手指扣着她的袖口:“表姐,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缙云!” 阿南轻叹了一声。 小芙最会察言观色,心知阿南心软了,便忙挤出两滴泪挂在脸上,带着哭腔央求道:“我宁可死了,也不愿嫁给滕老二!” 第13章 安置 阿南忽而想到了昏迷中被塞进花轿的自己。 在这个流行盲婚哑嫁的年代,像小芙这样的女孩儿实属难得,生在宽和富裕之家,生来无惧,敢想也敢干,若真能与有情人成了眷属,快意人生,倒也是好的。 她耳边又响起那个沙哑虚弱的声音——“好好活下去。” 危险重重,但小芙还有机会,不像她······ 即便可以自由选择恋人的时代,有幸也有的人注定无法长相厮守,必须直面痛彻心扉的死别。 罢了,尚且不知道将来际遇如何,在还天真烂漫、充满希望的年纪,暂且让她任性一回吧。 此刻脑海里忽然浮现元益严肃的脸,她的太阳穴又突突跳了两下。 回过神来看着梨花带雨的小芙,她十分艰难地牵起嘴角,冲她微点了点头。 小芙原地蹦了三丈高,腰上的平安扣掉落,敲在青石地板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碎了一地,这丫头却不以为意,只甜甜地看着阿南,那神情,似乎得了全世界。 阿南瞥着地上的碎玉,有些莫名心慌。 两人这就这样在府中厚着脸皮住下了,缙云日日来替阿南诊治,倒是正中了小芙的下怀。 她寸步不离地跟着人家,那既前所未有的谦卑又略带讨好的模样,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得到精心照顾和治疗,阿南的风寒都好了,小芙就托辞说感念缙云医者仁心救自家表姐一条姓名,非得嚷嚷着跟人家学医。 缙云本就是温和的性子,小芙聒噪说了一箩筐的话也只是和煦地笑着,只盯着阿南看,末了问了一句:“你觉得呢?” 阿南便笑着点头,冲他行礼,主动开口托他照顾小芙。 阿南觉着,缙云在京中为盛名所累,多被女子纠缠,未必就会贸贸然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弟子,即便这又是小芙自作主张临时起意,她也乐得顺水推舟。 若是缙云一口回绝了,也好叫这丫头早日醒悟,免了再蹉跎光阴。 谁想他只略微思考了一会儿,便点了头。 她瞧着小芙就欢天喜地地跟着缙云去了他在隔壁的闻风堂,有些无奈地苦笑,这丫头倒是安置好了,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难不成日日托赖生病,躺在床上等人服侍? 正兀自发呆,那个叫冬林的小丫头子笑嘻嘻地端了个托盘过来,脆生生地道:“姑娘,王大娘吩咐给你送些烤兔肉过来,快来吃,刚烤好的,正香哩!” 说罢将托盘放在桌上,有些眼馋地舔了舔嘴,冲阿南笑。 她生病的这些时日,除了小芙,就是冬林一直在帮忙照顾,阿南对她笑道:“我方才起来,没什么胃口,你吃。” 冬林眼睛亮了,眼神在烤肉上拧不开,咽着口水推辞道:“大娘说了,姑娘这些日子一直吃得很清淡,如今大病初愈身子虚,是该好好补补的。” 小芙扯的谎,王夫人深信不疑。 细想这些日子,仅有一面之缘的王夫人不大得空过来,却对她起居饮食、寻医问药无微不至,今日康复如初,很应该好生感谢她的。 第14章 平风波(上) 阿南来到王觉夫妇的小院儿时,里面挤满了人,七嘴八舌说着话,闹哄哄的。 王觉风寒尚未痊愈,却又引发了陈年旧疾,竟病得卧床不起。 王夫人名唤漱玉,三旬年纪身边也没个体己人,惟有冬林、春月两个,俱是刚留头的小丫头子,不谙世事的年纪,一味贪吃贪玩,漱玉自来温良,多有照拂,想来也是帮不上什么忙。 再说漱玉因心疼丈夫,便将庄务一概揽了过来。 庄务着实冗杂,这些年跟在丈夫身边,她乐得清闲,平日里不过管些杂务和庄子里头丫头婆子们,其余的一概不知道,虽彻夜看账册,竭力处理,可这里头外头的事儿一并涌过来,哪里是她这样的门外汉能接得住的。 短短几日,她便彻底乱了阵脚,瞧着病榻上昏昏沉沉的丈夫,又看着面前堆得一人高的往来账目,再瞧门外头满院儿的人,她泪眼涟涟,哽咽难言。 这么些个人,这么些个事儿,全都乱作一团,她实在没个头绪。 阿南从墙边走进去,正巧瞧见几个管事儿的火烧火燎地冲到漱玉面前,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便一个箭步往前,挡在了漱玉前面。 这里头大多数人没见过她,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她。 阿南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里头正在抹眼泪的漱玉,对屋里众人笑道:“近日觉叔抱恙,众位都是与他共事多年的老人,万望体谅。” 众人闻言,都停住了脚步,其间有好事者,便道:“姑娘这话既对又不对。” 阿南闻言望去,说话的是个颇有厉色的长者。 他原本站在最后头,听了阿南的话,便踱着八字步,捋着山羊胡,一步步往阿南面前来,慢条斯理地道:“体谅阿觉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这庄子上百十来口人睁眼便要吃喝拉撒,体谅阿觉的话,饿上一顿两顿的也没什么,可若阿觉一直不能理事,咱们莫不是全都扎了脖子跟着饿死?” 话音落,人已迫近阿南,虽面上和缓,眼神却似尖刀一般逼来。 阿南向后退了退,脸上扬起一丝微笑,不动声色地接住他的眼神,与他对视。 此人的话似在油锅内撒了一把盐,让原本已经平静的众人又开始了抱怨。 对方露出一抹轻蔑地笑,似乎在嘲弄阿南初生牛犊不怕虎。 众人哄抬下,他更加有恃无恐,又往前一步,眼神更加尖锐,甚至带着一丝恶毒,语调仍旧是不紧不慢:“主君离家前当着咱们放了话,必全力办差,不让庄子上有一点儿差错,如今咱们倒是能体谅阿觉,酿成了祸谁来体谅?” “是啊,是啊,主君面孔铁一般的人物,哪里就有商量的余地了?” “对啊!对啊!虽说觉叔总揽庄务,但毕竟差事是咱们自己的!” “觉叔不见得会有事,咱们可承担不起啊,毕竟还指望着差事养妻活儿呢!” ······ 一时间,众说纷纭,群情激荡,众人也跟着那人往前压了一段儿。 阿南平视着众人,这次,她一步没退,反而往拉过王觉平日里坐的太师椅,悠哉悠哉地坐下了。 第15章 平风波(中) “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对方显然没想到阿南会这样,笑容僵住,怒斥了一声。 忽如其来一片安静。 阿南面不改色,低声问:“依着您的意思,大家伙儿如今该怎么办?重新推举新管事么?” 那人没想到阿南会如此直接,一时竟哽住了。 阿南没给他留余地,盯着他笑问:“咱们推举谁合适呢?” 此言一出,下面的嘈杂声戛然而止。 “阿觉与我们兄弟数十年,自来和睦,我不过是心急差事办不好耽误了大家的生计,多说了两句,姑娘如此这般,是笃定我趁人之危谋求管家之位?”被当众戳穿,他有些下不来台,涨红了一张脸,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众人都不敢再吭声。 阿南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坐姿,笑道:“既然大家都没这个意思,只是忧心差事,那这事儿就简单了。” 大家都看着她。 “如是寻常的事儿需要请示一二,各位就随惯常的法子酌情处理。”她这话一出,有几个管事儿的觉得不错,又不想趟这趟浑水,索性去了。 院内人少了些。 阿南又看了剩下的众人,低声笑道:“并不紧急的事儿,可耽搁一两日的,也请容后再来。” 听到这里,院儿内又少了几个人。 除了山羊胡之外,堂下当即还剩了三四个人,全都面色焦灼。 阿南笑道:“各位请讲。” 几人面面相觑,都将目光投向山羊胡。 山羊胡见人都走了七七八八,心内窝火,但见她面上总是带着笑,说话做事却十分利落干脆,又想到之前传闻王觉夫妇收留了一对京中沦落的姐妹花,倒也不意外,出身大户人家的姑娘,总归是有些见识的,又见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料想不过在闺中学过两年管家理事,有些唬人的表面威风罢了,若真碰到事儿,必然要让人看笑话的。 是以,他对众人道:“既然姑娘问你们话,不妨就直说吧!横竖咱们都是为了差事着想,就不必藏着掖着了,也免了咱们篡位谋权的嫌疑。” 几人也不是傻的,自然听得出他话中的拱火,原本都有些顾虑,但经这一撺掇,若是不硬着头皮说出来,便要落得个谋权篡位的名声了,更何况,自己手头的事儿也确实耽搁不起。 其中一个年轻些的管事把心一横,上前一步率先开口道:“姑娘,到今日庄子上的存粮量只够半月了,必须拿主意了。” 阿南低头思忖,有些奇怪,坐拥苏成看上的百亩良田,竟还要向外采购存粮?但此刻不是深究的时候,她低声问他:“平日里,庄户上采买粮食需要几日?” 管事的老实道:“庄子上人多,粮食需求也大,咱们永宁这这边虽说不缺粮,但各品质参差,良莠不齐,无论从散户收取还是打商户订购,既要控品又要榷价,便是最快,备齐了也需一两月,所以,眼下须得着手了。” 众人齐刷刷的盯着阿南,尤其山羊胡,略带得意,那模样,似乎是在看她有没有说话的胆量和底气。 第16章 平风波(下) 阿南回头看漱玉,漱玉脸上泪痕仍在,只是一个劲儿啜泣。 阿南回过头来对她道:“这事儿果真是不敢耽搁的,我这就盖了觉叔的私章给您写张条子,您这就去账房先生处把钱先支出来,具体数目按如今的粮价核算,等采买结束了,再核销,可妥?” 管事听了,连连点头道:“甚好,素日里觉叔也是这么办的。” 阿南见他认可,便也不犹豫,径自往前写了条子,漱玉反应过来,连忙拿出了丈夫的私章。 其余几人见了,便也都抛开顾虑,全都凑上前来,把各自的事儿说了一遍。 阿南见漱玉还是呆呆的,便自己做主都发了话,该写条子的写条子,该给对牌的给了对牌,等把众人都打发去了,漱玉才瘫软在门前的石坎儿上,红着眼圈儿对阿南道:“我日常总抱怨他不得空闲在我跟前,如今看来,他不是真的不想陪我,竟有这么多的事儿要做。还有这些人······” 阿南在她身旁坐了,拍了拍她的后背,笑道:“玉婶儿且放宽心,不要想那么多。这头里紧急的事儿都办完了,昨儿个聂先生也跟你说了,觉叔的病看着凶险,其实没有大碍,不过好生休养便是了。等觉叔醒了,多的是时间陪你。” 院里只剩下漱玉和阿南,山羊胡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溜走了。 她搂着漱玉正说话,只听得外头窸窸窣窣脚步声,阿南以为那些人去而复返,心下不悦,皱了皱眉头,抬头却见缙云急匆匆地往里头来,神色紧张,步履凌乱。 自认识他开始,他就是个和缓的性子,忽而间这般做派把漱玉吓了个够呛,只以为是丈夫王觉出了什么意外,刚刚才缓和下来的情绪,又一次提了起来,竟放声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后来竟险些昏厥过去。 阿南忙扶住她,缙云四小看了看周围,喘了口气缓和气息,这才道:“小施跟我说,庄子里头的管事全在这儿闹事。” 小施是缙云的贴身小厮,阿南对他全部的印象,白净消瘦,不停摆弄手里的药丸,鼻尖儿挂着一层细细密密的小汗珠,像极了露水下的嫩南瓜。 小芙平日里总喜欢向他打听缙云的事,但十有九不应,搞得小芙常抱怨他是个榆木疙瘩,想不到他竟如此机灵,非但能预判危险,还懂得搬最妥当的救兵。 就这些日子,缙云就是这庄子上的主子。 “没事了,多亏南姑娘。”漱玉反握住了阿南的手,十分感激地看着缙云。 缙云看着阿南,没再多问,只笑了笑,掏出一块儿浅青色的粗布帕子,默默擦掉了额头上的汗珠。 漱玉也看着她,越看越喜欢。 阿南被他二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清了清嗓子道:“连日来身子不适,承蒙玉婶儿照顾,今日大好了,特来感谢。” 漱玉听了,连连摇头,死死握住阿南的手,忽而转头看向缙云,笑道:“先生,我有个事儿,想同你商量商量。” 第17章 管家理事(一) 今日的燃眉一解,漱玉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直截了当对缙云开口,希望阿南能留在她院儿内。 缙云有些为难,十分尴尬的看着阿南。 漱玉见了,便忙又上前道:“先生,今日事解决了,可明日怎么办?后日呢?您也有正事儿要做,总不好日日叨扰您前来替我解围。那些个暂时离开的管事只说缓缓,总归还会再来呢!我家老头儿就算是醒了,只怕短时间内也没那个精力去应付他们,横竖阿南管家理事是把好手,不妨先在此处帮帮我,日后便是嫁了人,也是经验,对吧?” 最后那句,明显是说给阿南听的。 缙云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便看向阿南,笑问:“南姑娘觉得如何?” 阿南有心推辞,便对紧张的漱玉笑道:“我是个不知轻重的,今日情急也不及多思多想便冒然出头,侥幸把事情办好了,玉婶儿不怪罪便是最好。” “这是哪里话!”漱玉说着便红了眼眶,死死握住她的手,“今日若不是你,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缙云想了想,便冲阿南行礼道:“姑娘过谦了,这庄子里头的管事我最清楚不过,都是不省心的,哪能是侥幸能凭几句话就散了的,玉婶儿虽心急了些,但说得没错,觉叔的病实是操劳过度,还望南姑娘施以援手。” 昕云庄里藏着许多秘密。若足够聪明,就不该过多牵涉其中,可阿南看了看可怜兮兮的漱玉,礼遇有加的缙云,回头看了一眼桌案上小山一般高的庄务,拒绝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她浅笑道:“承蒙两位不嫌弃,玉婶儿只管去照顾觉叔便是,这里头的事,暂时交给我代管吧!若有拿不准的,我去请教觉叔便是。” 缙云如释重负,连连笑着点头。 “要不······”漱玉也有些心虚,弱弱地问,“让芙姑娘也过来帮你?” 说起小芙那丫头,自从得了学医的借口,便恨不能一天生出十三个时辰,时时刻刻黏着缙云,甚至一改平日里的好吃懒做。缙云忙得两头黑,她也忙个一天到晚,虽说一个屋里住着,阿南却也不大见得着她。 想到这里,阿南看向缙云,摇头笑道:“她来了反倒碍事。” 漱玉听见她这么说,心下虽有些不放心,但终究太过牵挂丈夫,便只客气了两句便带着满面欣喜往丈夫屋里去了。 此刻账房内就剩下缙云和阿南,相视而笑。 当日下午,缙云便命人告知家中各处管事,王觉康复之前,由阿南暂代管家之责,一应事务,俱由她做主。 外头的人是何反应,阿南来不及去听,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将堆积在桌案上的册子都整理完。 天亮时分,阳光洒进来,她起身活动已经僵硬了四肢。 昨日奉命前来帮阿南整理庄务的春月小丫头还在外头长椅上呼呼大睡,她轻手轻脚起身,打算去厨房弄些热水吃茶,抬眼瞧见缙云背了个药箱,迈着步子朝这边过来,微微有些诧异,对她笑道:“这么早?” 阿南冲他微微一笑:“先生早。”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她,忽而笑道:“如果有什么为难事,随时可以来找我。” 阿南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关切,便笑着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实在又累又渴,她顾不得与他寒暄,便撇下他匆匆往厨房去。 等她提了热水回来,缙云去而复返,就坐在账房里,药箱放在桌脚边,正轻手轻脚替她整理乱七八糟的册子。 春月那小丫头子,居然还在睡。 第18章 管家理事(二) 缙云眉眼带笑,目光落在她摊在桌前的册子上,上面有她拿朱砂圈出来的几个数字。 阿南将热水放在桌角边,拿了茶壶过来泡茶,先给他倒了一杯,自己捧着茶杯,对他打趣道:“先生是专程来提点我的呢。” 缙云接过茶碗,刚喝下一口,听她说完先是一愣,后来脸不禁微微潮红。 “南姑娘误会了!”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杯中的茶险些溢出来,语气有些急,继而意识到自己有些紧张得不合时宜,便忙放松下来,顺手从怀中掏出帕子来擦拭桌上的茶渍,自顾自笑着。 此刻的缙云,脸上的笑容与屋内的阳光相映成趣,令人如沐春风。 这是阿南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认真打量表妹的心上人,他长得朗月清风自不必说,更难得眼神竟十分清澈,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干净纯粹的笑容温暖如春,似是可以缓和世间所有尖锐与不平,平心而论,若是小芙真能与他喜结连理,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他擅长药理,元家医药世家,十分般配。 缙云并不知道阿南此刻心中的想法,只觉她盯着自己看,心下有些涟漪,慢慢随着她的欣悦而扩大,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冲她一个劲儿地笑。 阿南忽然有种感觉,虽说他算是这个宅子的半个家主,但对这个庄子上的事知之不多。 她几乎可以肯定,任何一个接触这个烂摊子的人,都无法笑得如此开怀。 他见她面色稍显凝重,便盯账册上的红字看了看,索性直接对阿南道:“钱的事儿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脸又红了,暗自懊恼一时嘴快说错了话。 偷偷打量阿南,心内只小心翼翼地想,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在炫耀出身?她家道中落才沦落,早已是家财散尽,此刻再和她提出身,便是戳人家的肺管子了。 “不是钱的事。”她并没留意思忖中的缙云,只沉沉地自言自语。 缙云将信将疑地看着阿南,正要再开口说些什么,漱玉捧着白瓷盘子进来,里头是两个热乎乎的白面饼子,另有一个小铫子,里头炖了萝卜,一见了他便十分热络地招呼他一同吃饭,他果真坐下了。 阿南在睡眼惺忪的春月耳边低语几句,小丫头便撒腿往外去了。 漱玉赶着去看王觉,放下东西就急匆匆走了,缙云在她对面坐了吃饼,两人都没说话。 阿南就着萝卜汤吃饼,还没吃两口,外头就来了七八个管事儿的。 缙云正要说话,阿南冲他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用搭理他们,你吃饭就好。” 她说罢放下饼子,往后头书桌上取了些东西,慢条斯理地走出去,捧了一本厚厚的册子,就在廊下站了,听他们一一奏报。 等他们都说完了,阿南只顾低头看手里的册子,却并不说话。 一阵沉默之后,有些耐不住性子的管事直接上前开口怒道:“南姑娘,如今既是你管事儿,就该拿出个管事的样子,若是只知一味拖延,便是聂先生给你做的保,咱们也是不能答应的!” 阿南微微一笑,只轻声道:“请各位稍等一等。 ” 第19章 管家理事(三) 不一会儿,山羊胡打外头进来,身后跟着十七八个人,各处的管事都到齐了,乌压压站了一院儿,春月有些害怕,往她身后躲了躲。 山羊胡昨日在这里吃了鳖,又听闻缙云替她撑腰,心知自己的如意算盘算是被她彻底砸了,又是恼羞又是愤恨,正和几个素日里交好的管事一同吃酒发牢骚,却不想春月跑进来,说是阿南命他将所有管事都叫了来,因不知阿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面面相觑,十分疑惑。 山羊胡更是觉她才接手庄务便开始作威作福,现下只恨不能将她当场生吞活剥。 阿南没有理会众人的面色,只朗声问:“谁是秦浚?” 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出来,恭敬拱手行礼:“姑娘,在下便是。” “这里有一张庄子的堪舆图,你且看看,四至风物标注可还真切?”阿南从书册内取出图递给他。 秦浚并双手接了,只扫了一眼便十分认真地回道:“无误。” “从今日起,庄子上的良田需得开垦的活儿,便都交在你手上了,你可愿意?”她笑了笑。 秦浚有些迟疑,并没有开口,低头似在沉思。 山羊胡此刻主动上前,皮笑肉不笑地道:“咱们庄子上的事儿,别说初来乍到的南姑娘,便是来了大半年的聂先生也也有所不知,秦管事是有正经营生要做,与咱们不同,种田的事有佃户呢!” 他一面说,一面冲着秦浚挤了挤眼睛。 阿南未理会山羊胡的阴阳怪气,只对着秦浚低笑道:“本不该劳动秦管事的,可庄子上的佃户实在少得可怜,便是将手都刨烂了,也决计养不活这一大庄子人。秦管事手下都是精兵强将,如今只需花些时间带人将田地开垦出来,后续栽种、管理事宜都交由佃户管理,两厢便宜。” 秦浚动了动身子,眉头深锁,依旧没说话。 “南姑娘!”山羊胡往前一步,嗤笑道,“你果真是胆大包天,连咱们昕云庄到底做什么都不知道,竟敢如此信口开河,你让秦管事带人垦地,若是传扬出去,有何脸面!” “永宁气候宜人,若是好生经营,不说每年两季粮,便是三季都不稀罕,都是庄户人家出来的,这些个事儿,诸位都比我清楚。咱们这一庄子人丁兴旺,又守着这么些个良田,竟日日只有白面饼子和萝卜汤果腹,若传了出去,谁有脸面?”她不疾不徐地说完,众人面面相觑,都沉默了。 山羊扯着嘴角冷笑,面上尽是讥讽之色。 阿南淡淡道:“且不提满朝文武大员、京城名门望族,都是私下里有庄子种地的,便是当朝天子也是佃户出身,听闻如今还在皇宫大院里种粮食,秦管事带人垦地怎的就不体面了呢?” “这倒也是个好主意。”秦浚轻叹一声,才又低声道,“只是,南姑娘,咱们这一屋子人再有脸面,也都是下人奴才,如今主君不在家,这么大的事儿谁也做不了主。” 话虽难听些,到底在理上。 阿南想来也有理,便陷入了沉默。 山羊胡洋洋得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压低声音道:“咱们都欣赏姑娘做事雷厉风行,也是个有想法的,但有些事儿,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第20章 管家理事(四) “韫玉那边我同他交待!”缙云从屋里头出来,挺直了身子站在阿南身后,一字一顿地说。 众人仍站在那里,山羊胡原本还想再说话,但看看缙云斩钉截铁,又看看秦浚正在犹豫,便打算再开口,便听闻得后头秦浚开了口。 秦浚把心一横, 允诺道:“请姑娘放心,在下必不使一寸良田浪费。” 众人见秦浚应了,不敢再反对,窃窃私语着离去。山羊胡恨恨,咬了咬牙,拂袖而去。 秦浚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办事又利落,手下也得力,答应了阿南的事,不过短短几日的时间,便将所有的良田开垦都妥了,还特地找了堪舆图来与阿南看,上头有几块儿空置的,也主动挖作山地。 又过了几日,田地都由家中有经验的佃户做主,种上了合适的粮食。佃户们都是些老实人,管理田地十分细心。 起先众人还有些疑惑,等田里庄稼都发芽的那天,整个庄子都沸腾了,原本还在观望的大家,心思都活络了起来。 所有人都开始为庄子出主意想办法,还小心翼翼地过来找阿南拿主意,后来便成了提建议。阿南每一个都听得很认真,若真有好的,便都一一落实。 群众的力量无穷大。 如今这昕云庄,便是鸡舍、牛棚、羊圈都不稀奇了,里头能种东西的地方,全种了蔬菜,外围的一圈儿甚至种上了果树。 众人见她这般尽心尽力又会尊重人,也十分欣慰,全力支持,外头争议的声音渐渐没了,取而代之的都是对她的尊敬。 王觉大病初愈,也不肯再躺着,非得回来理事,只漱玉跟他急也无用,只敢在旁边偷偷流眼泪。 阿南便将管家权又还了回去,日常帮他算算账,闲了便去缙云的药庐喝茶。 缙云吃饭不挑,喝茶却十分讲究。 每每去了,小芙便十分殷勤地伺候茶水。 她这个表妹,在家里的时候疏懒且清傲,如今倒是勤快端雅,尤其用茶刷泡抹茶,皓腕银葱,赏心悦目。 阿南戏谑地挑眉看她,她满脸涨得通红,只拿脚在桌下偷偷踩了踩阿南的裙角,端来茶盏,告饶似地对阿南娇嗔道:“吃茶,表姐。” 阿南接了她的茶盏,低头吃茶,只笑不语。 缙云回过头来,对阿南道:“你们院儿原本不是有几株牡丹么?虽不成器,却也有些野趣的,先才我打那边过来,却不见了。” “今儿个早上,玉婶屋里两个小丫头子过来拔掉了,说是要拿这片儿花圃种青菜!”作为一个富家女,小芙自然是看不惯这些俗人俗事的,语气颇有些鄙夷。 缙云笑起来,玩笑般看向阿南道:“那我可得仔细了!一会儿把我那满院儿的泪斑竹都给铲了种吃的!” 阿南也笑,眉眼弯弯,也戏谑道:“先生自管放心便是,竹子产笋,本就是能吃的。” 缙云望着她低头吃茶,一瞬失神,脸颊闪现一抹不易察觉的红霞。 “先生,主君回来啦!让你去主屋里一趟!”春月跑得满脸是汗,满脸是笑,卷着袖管儿,疾步往里头兴奋地喊。 第21章 主君(上) 缙云摇了摇头,对春月道:“你告诉他,现而今我这边还有一炉子药要烧,晚点我过去找他。” 漱玉和王觉都是十分有分寸的人,日日跟在他们身边的春月自然也有点儿耿直,以她的认知,主君的话就该无有不应,缙云的态度令她不知该如何回话,又不敢开口劝缙云,只能便傻愣愣地站在一边干着急。 阿南看出她的小心思,便安慰她,轻声笑道:“不妨事的,先生同主君交好,如实回禀便是了。” 这庄子里所有人皆是下人,但缙云是客,且是十分重要的客人。从来到这里开始,缙云便专心做药丸,这庄子里吃得简单,穿得淳朴,都不大讲究,唯独这药庐,是怎么都不委屈的。 春月听了阿南的话,忙应了,这才退走。 缙云瞧着杯子里的热茶,水汽氤氲,袅袅而起,似梦如幻,想到什么,兀自一笑。 小芙本心里眼里就只有一个缙云,不在乎什么家主,如今瞧见缙云嘴角一抹笑,更来了精神,拨弄着茶刷,非得在白色的茶沫上作画。 缙云笑盈盈地打袖袋,从里头掏出几块儿肉干,找了个就手的盘子放好,摆在桌子正中央,笑道,“新得的,你们都尝尝。 “都是我的了!”小芙将画好的茶端过去,轻轻放在缙云面前,大咧咧地笑着,直接将盘子端到她面前,拿起一块儿肉干就往嘴里送。 “南姑娘不吃一点儿吗?”缙云低头看了看面前的茶汤,笑着道谢,又看向在一旁抿嘴偷笑的阿南。 “她素来不爱吃这些!”小芙不等阿南回话,便笑答,“就爱个云片糕!” 正说话,又有个小丫头子急匆匆跑过来,这回来的是冬林,她压低声音对阿南道:“南姑娘,玉婶儿让你到后头账房里去一趟!” “是不是觉叔又不舒服了?”缙云放下杯子站起来,“我同你们一起去!” 冬林笑得十分不自然,连连摆手:“小事而已,先生自便,玉婶儿说就是让南姑娘去一趟便是。” “是啊,玉婶儿能有什么大事!坐下吧,我这杯茶打算画竹,你不是最喜欢竹吗?”小芙扯住缙云的袖子往下拉。 阿南和冬林一路,却被她带到厨房,玉婶儿见她来了,便随手把托盘往她手上一丢,自己空了双手,正色道:“端好东西跟我来。” 阿南跟着她出了小院,又往最里头地院落走。 瞧着漱玉兴高采烈的样子,她默默吐了一口气。 院门不大,没有题字,有两个目不斜视的侍卫站岗,都认识漱玉,连带着也没盘问她。 两人顺利入了大门,绕过一个题字的照壁,两侧长廊将一方院落围住,屋舍朴素,青石板坑洼,长廊年久失风蚀,却打扫得纤尘不染。 阿南随着漱玉沿左侧长廊往正屋去,目光却不自觉停留在院内的两排木架子上。 一排全是长枪,一排摆满刀剑,日落昏黄的光影下,隐隐透着丝丝森冷,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第22章 主君(下) “不要害怕。”漱玉听见了,便停下脚步,宽慰她道,“主君看着凶,但人很好的。” 阿南笑着点了点头,怪不得漱玉非得向这位庄主引荐自己,她不过代班两日,就将人家整个庄子翻了个底朝天。 “你觉叔说,事儿在主君面前是过了的,人也该请个安,后头才好给你找差事。”也许是看出阿南有些不情愿,她便又十分耐心地将丈夫的打算说给阿南听。 她和王觉都是知恩图报的人,总觉阿南在危难时候挺身而出,还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便应该为她们姊妹谋个好前程。 阿南宽慰她,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抬眼望着不远处主屋里传出来的烛光,释然一笑,竟走快两步,回头对漱玉道:“玉婶儿快走,菜凉了呢!”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最后几级台阶,阿南正打算掀开门帘子往屋里去,忽而肩头一凉,便猛的停下脚步来,环顾四周,似乎没有异常,静得令人害怕。 漱玉不明所以,往前两步催她:“愣着做什么?进去啊!” “玉婶儿,刚才是什么东西飞过去了吗?”她疑惑。 “你这丫头,是不是饿昏头了?”漱玉不以为意,只往前两步,一手去打门帘子,一手拉着阿南,跟像是她会跑了似的。 屋里一阵闷响,还没等两人回过神来看清楚,竟真有个东西从里头飞了出来,将一整片门帘子都扯破,然后重重地砸在院子里。 这回总算是看清了,刚刚从里屋飞出来,现在躺在院子里的,是一个年轻农妇。 那妇人身上穿了粗布衣裳,头发披散了半边,挡住脸,瞧不清五官长相,捂住胸口猛地抬头向阿南看过来,透过散乱的长发,阿南只瞥见她的眼白已被鲜血染红,杀意尽显,却因为伤势过重,最终倒了下去。 阿南慌乱地抓住了漱玉的衣袖,里头又传来几声闷响,接连四五个黑衣人从里头被人丢出来。 先才的女人撞坏了门帘子,这回好了,连窗户都坏了。 阿南下意往后头门框上靠,正好完美地避过了这些人。 有的伤得太重,出来便已气绝,如同破布一般坠落在地;有的还没来得及往前爬一下便口吐鲜血,也归了西。 周围没有一点儿声响,静得吓人。 此刻她唇舌冰冷,浑身瘫软,便是想跑也没了力气。 随着里屋脚步声一点点靠近,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走出来。 他走到廊下,站在了阿南前面,负手打量着院内横七竖八的刺客。 对方足足高出阿南一个头,挺拔魁梧,往那一站便将整个世界都给挡住了。 阿南只觉一股凉意从后脊出发,直奔头顶。这人身上散发的森冷,远远超过满院子的兵器。 有府内的侍卫不知道从何处跑出来,开始收拾院内烂摊子,不过眨眼工夫便妥当了。 阿南手里捧着托盘,就那么呆滞地看着他的背影。 先前一直让她不要害怕的漱玉,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厥了过去。 他缓缓转过身来。 落日余晖只剩下浓浓一层,她蓦地看清了他的脸。 是他! 怎么会是他! 第23章 故人(上) 阿南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开始颠倒转动,心内千军万马在奔腾,狂乱晕眩,她无法抽回自己的眼睛,近乎贪婪地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她忘记了所有的惊惧,便是鼻息中隐隐的血腥味也不复存在,无数个笑颜在她脑海中浮现,那个沙哑热切地声音一遍遍在她耳边响起“好好活下去”。 不知不觉中,她已是满脸热泪。 明知眼前的男人绝不是个善茬,强大到甚至可以独自反杀十个刺客,却完全顾不上害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上前好好看清楚他。 整整三年,便是做梦,也不曾这般真实美丽过。 她恍惚着一味往前,全然忘了自己还捧着托盘,探手出来的时候,托盘滑落。 托盘上头有个小铫子翻滚而下,他下意识伸手去接,接过便是一铫子热汤全洒在了他手上。 他似乎不觉刺痛,顺势接过托盘,颦眉看着眼前脸色煞白的少女。 最寻常不过的粗布衣裳,穿在她身上,竟有十二分超逸脱俗的味道,柔软又飘逸。此刻正拿她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明明哭得梨花带雨,却看起来并不十分害怕,更多的是试探,甚至是喜悦······ 他心头一紧,脸沉了下来,冷声吩咐神此刻站在一旁看着阿南发呆的必安吩咐道:“把玉婶儿送到缙云那儿去。” 必安开始觉得阿南长得是真真好看,后来便觉得她比容貌更出色的是胆量。 他家主子虎背熊腰,满脸虬髯,脾气还暴躁,时常拉了个脸,更何况今日里还当着她的面杀人,一副凶神恶煞的吃人模样。 她怎么敢这样毫无遮拦地与他对视? “没听见我的话吗?”主子声音不大,怒意却掩藏不住。 必安一阵心惊,从慌乱中回过神来,慌乱地应了一声“是”,弯腰将地上的玉婶儿抱起来,快走了两步,却见阿南还怔怔的望着主子,咳嗽了一声,硬着头皮问:“姑娘不跟我一道走么?” 阿南恍若未闻,又往前走了两步,几乎贴在他身上。 他下意识往后退,怒目圆睁,转而瞪了必安一眼。 必安目瞪口呆,却也不敢再多看,忙转身出去了。 阿南一直看着他,眼神越来越亮。 他选择视而不见,眼神越来越冷。 阿南忽然惊觉自己烫伤了他的手,一时心急,便迈步向前抓住了他的手,凑近细看,带着哭腔问:“疼不疼?” 没等他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只见她十分焦灼地进了他的屋子,张望之下将他刚刚用来洗脸的冷水盆端了出来,往廊凳上一搁。 她就这样自然地再一次牵起他的手放进冷水中,捉住他的手腕,轻轻按着。 她的手又小又白,细腻圆润,不见一丝瑕疵,丝藤一般缠在他又黑又大骨节分明的粗粝大手上,让木盆里的水看起来格外清澈。 他左手还托着盘子,低头望着眼前这个软软糯糯的少女,耐心被消耗殆尽。将手里的托盘塞往廊凳上一丢,直接将手从盆里抽了出来,轻而易举便挣脱了她的手,面色黑沉,怒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第24章 故人(下) 阿南抬头,脸色煞白。 黑白分明的眸子亮晶晶的,眼眶通红,像极了受惊的小鹿,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他转头过去,强忍愤怒,将自己已经红了一片的手背到背后,毋庸置疑地吩咐道:“没事了,下去吧!” 他以为,这样的震怒已经足够了,谁想在她身上却并不奏效,阿南压根儿没打算听话,而是胆大包天地再一次向他伸出手。 “我看看。”她语气轻柔,却也是毋庸置疑的。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她,怒目而视,想要把她吓走。 她却十分聪明地忽略了他的眼神,并未与他对视,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胳膊,直接把他藏在身后的右手拉了出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牵过自己的手,十分自然得撅起嘴来,在他手背上轻轻吹气,她的嘴唇凑得太近,险些亲上来。 暖气带来的阵阵酥麻从手背传来,瞬间令他浑身一颤,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的陌生少女。 他厌恶到了极点,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阿南略显单薄的身子抵挡不住那么大的力,一下就撞在廊柱上,发出一声闷响,旋即跌坐在地上。 他竟有一刻的心虚,正要低头去搀扶,却听到外头一声怒喝。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先才托词不愿过来的缙云。 他这个清风霁月、温文尔雅的发小,还在门口便爆了句粗口。 骂的是他。 那模样不像抛下所有特地从京城过来帮他的老友,却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忍不住再次去打量阿南。 对面站着的,分明是那个爱了她五年的男人,是世界坍塌也要用命护着她的男人,是叫她好好活下去的男人。 她就算忘记了全世界,都不可能忘记他。 可是,他认不出她了。 突如其来的失而复得,突如其来的得而复失,让阿南在大悲、大喜、大悲之间来回,无限撕扯。 在柱子上撞的那一下,也让她猛地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自己刚刚的确失态了。 眼看缙云便要过来兴师问罪,阿南扶着廊凳慢慢站起来,轻轻拍落身上的尘,对狂奔而来的缙云浅笑道:“没事的,是我自己没站稳。” 缙云不去看他一眼,伸手去拉阿南。 阿南往他身后缩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浅笑道:“谢先生挂怀。原是玉婶儿吩咐奴婢前来给主君送饭,不巧遇上刺客行刺,奴婢浅薄无用烫伤了主君,又想弥补过失,却不懂医理弄疼了主君,这才结下的误会。” 缙云没有说话,只沉沉地对她道:“玉婶儿醒了,正找你呢,你先回去吧!” 阿南深深地看了缙云一眼。 缙云这才勉强挤出一丝笑, 对阿南道:“我看过了,玉婶儿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你先回去。” 阿南见缙云匆匆而来,必是要追究这件事的,心知劝解无用,便点头应了,临走的时候,转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旁的,只是厌恶。 还有,更加厌恶。 她的心里像是被人塞了一团很厚很重的棉,连一丝风也透不进,有种缓慢的、压迫的窒息蚕食着,没有清晰尖锐的痛,只有绵长无尽的绝望。 前所未有。 第25章 试探(上) 阿南一夜无眠,心似狂潮。 小芙翻来覆去一整夜,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天亮时分方才合上眼便立刻睡熟了,外头刮了很大的风,吹得院儿里东西叮叮当当乱响,她也没反应。 这丫头一个晚上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些车轱辘话,归结起来就是昨天有个叫必安的家伙过来找缙云,缙云着急忙慌就去了,一盏茶的功夫回来了。 回来之后就发了很大的火,独自一个人坐在药庐里生气,谁也不理,一句话也不说。 大家都说,缙云是个好脾气的,跟着他那么长时间都没见过这阵仗,所以一个人也不敢说话,惟有他的小厮小施,没事儿人似的,只顾着搓药丸。 她腆着脸去问了,缙云不搭理就算了,连小施都不搭理。这位从小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便十分受伤。 阿南头疼欲裂,她起身来,替小芙掖好被角,轻手轻脚把门打开,原本只是想出来透口气,谁成想竟鬼使神差沿着小径直往主屋里去了。 明明只要一回想起他错愕和厌烦的表情就心如刀绞,但她无法克制地想,再看他一眼。 就看一眼,她这样告诉自己。 她给自己找了个很好的理由,毕竟,昨天他的手是被自己烫伤了,于情于理她都该去探望的。 可心里就只有去看人家的念头,走得难免着急了些,以至于忘了现在天才蒙蒙亮,以至于忘了她都没准备点儿烫伤药。 昕云庄很大,但小院不多,沿着一条小路分列两遍,有种整洁又清爽的美,她沿着路往前走,眨眼的功夫便到了主屋门口。 两扇旧了的木门大开,能清晰地瞧见里头的照壁,门口杵着的两个侍卫和假人无异,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她。 阿南站在原地愣了愣,正打算硬着头皮进去,便听到后头有人扯着嗓子喊她。 是必安。 他打外头回来,两只手里提着一大一小两把火铳,见了阿南,便刻意将火铳往身后挪了挪。 必安见她顶着晨露行色匆匆,笑问:“南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呢?” 她一时间有些慌,竟不知该如何答对,便随口应道:“我去找缙云,正好路过。” 必安听了,立刻笑道:“姑娘一会儿再去吧!聂先生这会儿正跟主君一块儿呢!” 阿南眉头一皱,脱口而出:“他们在一起吗?” 必安也没什么心眼,只耿直点头道:“嗯,就在后山打猎呢!这不,主君让我把东西先送回来。” 说罢,他冲阿南挥了挥手中的火铳。 阿南干咳了两声,难言失落。 必安瞧见了,想了一想,十分热心地道:“姑娘跟我一同上山吧!反正我来的时候听见了,聂先生正和家主提起你呢!” 阿南脸一红,憋了一口气,干笑着摇了摇头道:“他既是同主君在一处,想必有正事,我不过闲来无事找他吃茶罢了,晚点再去就是了。” 必安也没过多的拉扯,听她这么说便点头应了,提着手铳往里头去,走得飞快。 阿南被他的耿直逗笑,在门口愣了一会儿,心内所有焦灼的火焰开始缓缓熄灭,理智回归,她低头苦笑,拖着沉甸甸的步子折返回去。 刚一进门,就听见里头春月和冬林两个小丫头子正吵得不可开交。 第26章 试探(中) 漱玉昨日在主屋里瞧见刺客被杀,吓得不轻,现下虽已醒了,但还是浑身乏力,还下不来床。 主屋里的小厨房没有开火,吃的饭食和大家一样。漱玉安排,做好了再送到主屋里去。今日的午饭是素日里吃惯了的干饼子和萝卜汤,多加了个腊肉炒菜苗,还有一壶酒。 送饭的担子,自然落在两个小丫头头上。 这位主君本就恶名在外,再加上漱玉被吓病,她们自然都不愿领往主屋里送饭的差事。 “我去吧。”阿南接过话茬,示意她们不要再吵。 她这里正愁没机会坦然地接近他,这机会真真是瞌睡来了碰上了枕头。 两个小丫头见她主动帮忙解困,对她亦是千恩万谢。 彼此欢喜,相安无事。 一个时辰后,阿南从两个小丫头手里接过食盒子,心情竟莫名开朗,连带着,周遭的一切都五彩斑斓起来。 必安站在廊下,正磋磨手里的火铳,瞧见来的是她,脱口便道:“姑娘来得不巧,聂先生已经回去了。” 阿南被他一句话说得无比尴尬,忙指了指手里的食盒:“我是来给主君送饭的。” “我拿进去吧!”必安自然是好心,便慌忙放下手里的火铳,嘴里还叨叨,“哪敢劳动姑娘来送饭!若是让聂先生知道,这还了得!” 阿南心头一紧,下意识往屋里看了一眼,心知这当中必然有些误会,却又不好直接开口解释,但机会来之不易,不甘就这么回去了,只得红了一张脸,将食盒往身后藏,慌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我的差事,若办砸了,不好跟玉婶儿交待。” “我的姑奶奶······”必安有些着急了,一把抢过阿南手里的食盒。 阿南在心内一阵轻叹,但仔细想想,这送饭的差事是一天三顿,也不必计较这么一时半会儿的,便笑着道谢,转身要走。 忽而里头听得屋里发了话:“必安,去把我的剑拿来。” 他一个激灵,站起来就走,没一会儿似乎想起了手上的食盒,又跑回来,用力扯过身边一个文弱的少年道:“九岭,主君让我取剑去,你去送饭!听见没?” 少年也擦拭着火铳,并未抬头看他,只闷闷地点了点头。 必安这才满意地离开。 必安前脚刚出门,那少年便兀自拿起两支火铳起身道:“姑娘服侍主君用饭,我就先去用饭了!” 说罢,一溜烟走了。 阿南盯着桌上的食盒,轻轻笑了笑。 屋门换了新帘子,窗户也修好了,尚未上漆,瞧着像是打了两个补丁。 阿南屏住呼吸掀开帘子迈步进去。 她昨日进来找水盆的时候已经看过了,屋子里外三间,只用了最简单的镂空木质隔断,最里头是他的卧房,中间有个书房,外头是会客房,一览无遗。 客房正中央的大沙盘上,有几个小旗子似乎动过,书桌前也多了些文案,矮桌上的小炉子烧着火,热气腾腾。 先才分明听见他说话,入了屋来却不见他。 第28章 无赖(一) 就在他恍惚的瞬间,她的手已经覆盖上了他的面颊,轻轻划过他的脸颊上的虬髯,最后停留在他的唇瓣上。 他立刻抓住了她手,眉头深锁,脸色阴沉,恶狠狠地盯着她。 “你脸上有灰,我帮你擦掉了。不用谢。”她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嬉皮笑脸地伸出另一只手,缓缓握住了他钳住她的手。整个人顺势往前靠,俨然将他的两只手都抱在怀中了。 这女人居然可以完全忽略他的怒气!竟然、竟然还敢肆无忌惮地占他便宜! 他恨恨的、快速地从她怀中抽出自己的手,又羞又恼。 少女双手纤细香暖的触感似乎还在他手上,手背无意间从她胸口的柔软擦过,黑绿色的药渍就留在灰色的衫裙上,像是一朵盛开的梅花,他急急地瞥了一眼那若隐若现的线条,又急急转过身去,急于掩藏自己已经彻底涨红的脸,但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耳朵早红透了。 阿南一下子没站跪稳,前扑下去,就这么软软地倒在了他脚边。正从这个角度瞥见了他所有的动作,只觉他憋闷的样子着实可爱,便也不急着起来,拿手撑着头,静静地欣赏。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回过头来,却见她还躺在地上,痴痴地看着自己,登时语结,脸色沉得可以拧出水来。 “我摔疼了,自己起不来。”她理直气壮地冲他伸出手来。 他在暴怒的边缘徘徊,便是勾栏院里的女子,也不会是这样的,这样的…… 阿南见他真生气了,自然知道再耍赖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便十分识趣地探手抓住了他先才坐的矮凳,自己撑着身子爬了起来,冲他傻傻地咧嘴一笑。 他别过头去,长叹了一口气。 阿南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顺手提了放在地上的食盒,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他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刚刚出门的时候,她似乎还哼着小曲儿! 晚来阿南正兴高采烈地准备去主屋送晚饭,小芙打外头跑进来,劈头盖脸就问她:“瞧见缙云了吗?” 阿南哑然失笑,她日日痴缠,竟还能拿这事儿回来问自己。 “我都一整日没瞧见他了!”小芙长叹了一声,可怜兮兮地看向阿南,抓住她的袖子拼命摇晃。 “去问问小施,他定然知道缙云去了哪儿。”阿南被她晃得头晕眼花,便替她出主意。 “你也不是不知道小施的性格,除了搓药丸就是搓药丸,说什么都只是笑,一句话都没有,如果不是听见他吩咐下头的人送药,我都要怀疑他是个哑巴了!”小芙将下巴搭在阿南肩头,撒娇道,“好表姐,我听春月说,你去主君屋里送饭······” 阿南笑起来,点头道:“若是见了缙云,我邀他晚上一同喝茶!” “要不我哥一直都说,表姐是个玲珑剔透的!我这就去做几样点心!”小芙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跑到外头去了。 阿南提着食盒来到门口,守卫对她笑道:“南姑娘,先才主君约了聂先生到外头林子里抓兔子去了,这会儿光景,应当是在外头吃烤兔子了,就不必送饭了。” 第27章 试探(下) 阿南小心翼翼将食盒放在矮桌上,正犹豫着要不要将炉子上滚了的水替他沏茶,只见他从里屋走了出来,今日换了套衣裳,却仍旧是玄色的,周身利落得没有一丝装饰。 他面上毫无表情,只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盒,没有说话,在矮桌前坐了。 阿南心里很是慌乱,这模样······ 她有些担心自己像昨日一样失态,便朝他胡乱行了个礼,匆忙要走。 “不是服侍我吃饭么?要去哪儿?”他开口,声音里仍旧没有任何温度。 阿南僵在原地,回头看他。 他面色不善,指了指面前的食盒。 阿南回过神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而笑了笑。 她慢慢走过去,毕恭毕敬地跪坐在他身侧,将食盒打开,把里面的饭菜都拿出来。 或许先前还有些忐忑,但这会儿她却放开了。 得了这么个有利的位置,她便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看,咬住嘴唇让自己不流眼泪,却实在控制不住越来越张狂的心跳。 他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她,又看面前的酒盏。 阿南往前挪了挪,手持酒壶,替他斟酒。 他侧脸的线条如刀刻斧凿一般印在她心中,无数次出现在梦境中,总难以触碰。今天他就坐在那里,阿南握紧了手中的酒壶,几乎伸出手去戳碰他的下颌。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头瞥着身侧端坐的少女,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娇躯香软,的确是最上乘的姿色。 她还有最上乘的手段,堂而皇之入了他的门,大刀阔斧地整改他的庄子,轻而易举迷惑了他的兄弟,所有人都说,这是个急于寻找庇护的可怜女子。 目光落在她执壶的雪白皓腕上,迎上她火热的目光,他冷冷一笑。 见他酒杯空了,阿南便靠前,又替她斟了一杯酒。 他端起酒杯,开口问:“你不怕吗?” 阿南抬头看他,莞尔一笑:“奴婢没什么可怕的,倒是主君,您害怕吗?” 他饮下杯中酒,拿手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 阿南默默地替他倒酒,这会儿索性全豁开了,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 他埋头吃饭,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他吃饭有条不紊,全程没有一点儿声音,将酒杯拿远了。 阿南依旧托着酒壶,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他吃饭。 他吃完盘子里所有的东西,便随手提起桌上的食盒收拾碗盘,逐客的意思昭然若揭。阿南接了食盒,打怀里掏出一个白瓷小瓶子放在桌上,轻笑道:“这是烫伤膏,主君。” 这头刚走到门口,却听得他在后头说话。 “今天不帮我治伤了吗?”他问她。 阿南回头,冲他甜甜一笑,爽快地放下食盒走过来,又一次跪坐在他身侧,十分自然地拉起他的手,取了药膏,轻轻往他手背上抹。 一面抹,一面轻轻地吹,嘴角全是笑意。 他全然没想到她这样厚脸皮,明明是个精明人,此刻却像是全然听不懂他话中的嘲讽鄙夷。 生平第一次和女子这般亲近,手背传来的酥麻瞬间流遍全身,令他脸颊滚烫、口干舌燥起来。 不自觉看过去,她的脸在和煦的日光中似乎是透明的一般,吹气让她的脸颊鼓鼓,让人忍俊不禁。 他不自觉地看着她,她擦完药一抬头,两人的目光正好撞了个正着。 她丝毫不怯,反而笑得更开了。那笑容里,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欣喜,却是十分的温柔,他一时间恍惚起来。 第29章 无赖(二) 山高林密,柴火剁子哔哔剥剥燃着,两只野兔滋滋冒油,缙云来了兴致,非得抓着必安去后头挖野山药来烤,不一会儿功夫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兀自出神。 九岭不紧不慢地翻着兔子,忽而道:“主君,南姑娘的身份已查实。” 他回头扫了九岭一眼,有些不悦。 九岭挑了挑眉,一板一眼地道:“主君还有没有印象,那个刘二,夜行的时候滑落深涧跌断腿的那个!若不是咱们正巧碰到,他只怕早死了!今儿个我刚出门就碰上他了······” “说重点。”他打断了九岭平缓如水的陈述。 “南姑娘是当朝永宁卫都督洪泽大人的夫人。”必安脱口而出,似是看好戏一般地瞥着他。 他往火堆里添柴的动作滞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 九岭偷偷看了看缙云去的方向,小声道:“只是,她之所以会来昕云庄,全是机缘巧合,而这个机缘,似乎是缙云。” 他没听见一般,再没别的反应。 九岭心里虽偷偷嘀咕了千百句,面上却一句也不敢再说。 回程时格外沉默,他一如既往没什么话,缙云自顾自思忖,也不说话。 必安跟在后头,叽叽喳喳说些废话,九岭憋了一肚子的话,愣是没敢开口。 就这样到了大门口,必安牵了马去喂,只剩下两个人并肩而行,缙云才似乎回过神来,对他笑:“你要的丸药不几日便都妥了。” “这就要走?”他闷闷地问了一声。 “不是!我还得留些日子呢!”缙云看起来心情不错,冲他嘿嘿一笑,“不过给你交个底,叫你放心。” “嗯。”他应了一声,再没了别的话。 “对了。”缙云似乎想起了什么,正要开口却又打住了,只一味傻笑。 “有话直说。”他颦眉,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缙云吗? 缙云低头,似有些羞涩,沉默一会儿后才又道:“等我先捋一捋,都妥了以后再跟你说,放心,不过你一句话的事儿。” 九岭头皮发麻,偷偷瞥自家主君,却见他与以往无异,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寻了个借口自去,也不再听他们二人闲话家常。 缙云脸上的表情实不多见,他抬头望天,只见一轮弯弯的上弦月孤悬在穹顶,发着微微的光,周围黑云朵朵,几不可察。 此刻他再低头去看缙云那张白皙俊俏的面庞,丰神俊朗,似一株挺拔的秀竹,他好似今日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不知为什么,他蓦然想起必安说过的,女人们都喜欢缙云这样的玉面郎君,这话定然不假,在京中,缙云便是被女子到处追着跑的,有好些时候,甚至要躲在他家中避开,叫苦不迭。 全然不似此刻,微不可察的笑中满是情窦初开的委婉。 苦涩翻起的那一刻,连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缙云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瞧见他眼神中转瞬即逝的惊讶,这位少年郎正用他全部的精力冥想着什么,无暇顾及眼前的好兄弟。 他独自回去,在廊下的白墙上看见一个袅娜的身影。 第30章 无赖(三) 倒影下的少女慵懒地斜倚在廊椅上,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聚精会神地盯着手里的册子,偏头看看册子上的数字,不时颦眉,手里头拿了只朱砂笔,边看边圈。 一个食盒乖乖巧巧地躺在她身侧,充当了她的倚靠,她的手臂轻轻搭在上面,不时拿手指轻轻敲在上面。 他慢慢走过去,站在院墙下的暗影里打量着她。 只见她身上的粗布麻衣干净无尘,只拿一根桃木簪子别了乌发,简单挽了个发髻,未施粉黛,唇色粉嫩,两只黑白分明的眸子灵动如林间小鹿,被长长的睫毛藏得很好。 她实在太专注了,以至于他站在那儿看了很久也没发现。 莽撞人必安冲将进来,也没瞧个明白就大声嚷嚷道:“爷!他们猎了个白狐!活的!” 阿南抬头,循声望去,一眼便看见他,嘴角牵动眉眼,笑意布满脸庞,笑得人豁然开朗。 生平第一次,他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有人因为见到他而无比高兴,他避开了她过于炙热的目光,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阿南的声音软软地响起来,连声音里都盈满了笑意:“主君回来了?” 他没说话,埋头往里走,必安正要凑过去同阿南说起猎白狐的事,九岭提起了他的衣领,一路往外走,低声道:“走!咱们看看去!” 阿南提了食盒,快步跟上他,进屋去。 屋里烧着小炉子,阿南麻利地取出挡板,又打食盒里取出小铫子放在里头,不一会儿里头的东西沸腾起来,满屋子清香。 是野鸡汤炖蘑菇。 阿南盛了汤,又把馒头放在他面前,跪坐在一旁。 他皱了皱眉,低头看着那碗汤,刚刚才吃过晚饭,他没有习惯在三餐之外吃别的东西。 阿南见他手背的伤收拾过了,留着一抹小小的绿色,于是心情大好。 “你······”他余光瞥见她还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便颦眉问,“还有事?” 意思很明显,你可以走了。 阿南直截了当应了一声:“没有。” 然后就理所当然地往他身边靠了靠,听明白了是一回事,照不照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蹙眉,心有余悸地往后一缩。 她展颜,无所畏惧地往前一靠。 他干脆端起碗,忍着烫仰头一口气喝干,把碗递还给她,又看她,也许自己都未曾察觉,这次看向她的眼神,除了无奈,更多了几分恳求。 她接了碗,笑问:“还喝么?” 他摇头,眉头锁得更深了。 她也不勉强,开始动手收拾着带来的东西,欢乐溢于言表,不时抬头看他,眉眼弯弯。直接忽略了他所有的冷漠和疏离。 他始终避开她的视线,只看向身旁摇曳的烛火。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却不是鸡汤的味道,余韵悠长,似有若无地萦绕在他鼻尖,他揉了揉鼻子。 “刚刚我出来的时候,觉叔和玉婶儿正在吵架。”她一面收拾,一面和他闲聊,语气轻缓自然。 他牵了牵嘴角,起身坐到书桌前,翻开了面前的文案。 阿南把东西一件件慢慢放在食盒里,还十分贴心地擦了擦桌子,然后慢吞吞走到他身侧,凑近他小声道:“是因为我。” 她靠过来的时候,一股子暖流袭来,令他陡然一惊。 第31章 无赖(四) 他蓦地回头看她,目露凶光。如果没记错的话,上一次他就是用这个目光,解决了最棘手的问题。 可如今对着她,一点儿效果都没有。 她视若无睹地提起小水壶,给他倒了一盏茶,慢条斯理地放在他面前,缓缓道:“觉叔打算让我到你房里伺候,玉婶儿不同意,所以他俩就吵起来了。” 他一时语结,又好气又好笑,这种事,她能拿出来当着他的面说就算了,竟然还如此一本正经。 他似笑非笑望着她,盯着手头的文案,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想?” 问题既可以抛给他,自然也能抛还给她。 没有一点儿声音。 他抬头看她,只见她正低头沉思,见他向自己投来探究的目光,便挤出满脸笑,十分谄媚地道:“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幸得觉叔夫妇收留,才得了这么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早已将他们视作再生父母,无论他们说了什么,自然唯命是从。” 他瞥着她,嗤笑一声:“只要是收留你的人,你都愿意唯命是从?” 她冲他咧嘴一笑:“那是自然,结草衔环,粉身以报。” 他内心翻江倒海,目光轻轻扫过她的脸,望着桌上的茶盏,冷声道:“你可知道,到我屋里伺候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不正是在主君屋里伺候么?”不就是装傻充愣,她可以的。 他回头,目光落在她的前胸和纤细腰肢上,轻佻一笑。 阿南不怕也不恼,往他身边又挪了挪,凑近道:“好看吗?” 他的怒火再也遏制不住,怒斥道:“你平日里就是这样的做派吗?” 这声儿也忒大了些,似乎连墙头的瓦片都颤了颤,阿南听到门外一阵不易察觉的脚步声去远了。 他的轮廓愈发清晰,无限贴近梦中的景象,她近乎贪婪地看着,梦境照进现实,失而复得,大悲之后的大喜,思绪混乱之下,忽然有温热之气盈满眼眶,脸上的玩笑之色还未来得及收起来,热泪已不自觉滚落。 他神色一凛。 阿南胡乱而粗鲁地擦拭干净自己的眼泪,再不敢看他一眼,无比狼狈地从屋子里出去了。 他怔在原地,看着她略显仓惶的脚步,若有所思。 自再见他之后,日日不成眠的阿南便可以睡得很好,今夜不知道怎么的,她却又一次地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听着窗外的蟋蟀声,偶尔有小芙几句缠绵的喃喃呓语。 风一直吹,吹起了树的叶,吹乱了她的心。 月一直晒,晒透了夜的凉,晒干了她的泪。 她一时觉得自己如困兽,四处碰壁,找不到出口,一时又觉得自己可怜,自诩聪明能分辨一切,却总是陷入可怕的自我欺骗中难以自拔。 第二天一大早,春月过来唤她,都没等得她好生洗漱一番将她带了出来,一路直奔庄子门口。 大门口远远停了辆小马车,车把式是漱玉平日里用惯了的,不明所以的阿南正想问话,只见帘子掀开来,漱玉露出半边身子,冲她招手。 第32章 回娘家(一) 她快步往前,还没等说话,漱玉就直接用力将她拽了上了车。 这会儿顶着两个黑眼圈的阿南才看清楚,漱玉的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红得吓人,脸上写满了愤懑不满,曲起手指轻轻叩了叩侧壁。 马车动了起来,在并不平整的山间小径来回摇晃。 “玉婶儿,咱们这是要去哪儿?”阿南和漱玉挤在一处,这辆小小的马车里堆满了包袱,咋舌。 “我带你回娘家!”漱玉声音沙哑,刚说完就哭了起来。、 这一哭就无法收拾了,呜呜咽咽转为放声大哭。 阿南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她昨天听见他们夫妇二人争吵,只觉好笑。想着他们定然是床头打架床尾和。 如今看漱玉的架势,心知都是为了自己,很是后悔昨天没进去劝一劝,便往前挪了挪身子,伸出胳膊揽住了漱玉的肩膀,将她搂在怀中,轻声安慰道:“别哭了,仔细把眼睛哭坏了。不过是吵了两句,不妨事的。” “我从不知道他原是那样的人!”漱玉不知道是生气更多,还是伤心更多,浑身抖得厉害。 “觉叔惹你生气了?”阿南咧嘴,开口问的时候难免有点儿心虚。 “他竟想把你送到主君屋里去!”漱玉终于开始开了口,说完就捧住了她的脸,对待珍宝似的摸了又摸,泣不成声,“我可怜的孩子!你有什么错!不过就是长了个好模样,但却没有个好依靠!怎么就容他这般糟蹋!” 阿南哭笑不得,只得劝道:“觉叔也是真心为了我打算,毕竟我这样的出身,即便真去了哪里也没个正经名分,若是入得了主屋,也算是好归宿呢!” 她原本是想劝解漱玉,谁想彻底将漱玉激怒了,啐了一口,骂道:“难为你还这样为他开脱!他竟还想把你给卖了!这人的心肝难道是黑的不成!这么多年了,我竟不认识他了!” 好心办了坏事,阿南不敢再说话了,只尴尬地陪着笑,不时摸摸漱玉的胳膊,让她不要太过伤心。 漱玉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把王觉前前后后数落了一遍,和这件事有关的说了,和这件事无关的也说了,眼看着矛盾便要进一步升级到无法调和的地步,阿南赶紧打断她,赔笑道:“玉婶儿想多了,觉叔确实没有坏心思,不过是打心眼里觉着主君是个好的。” 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个,漱玉便咬牙切齿道:“主君确实待我们夫妇不薄,倘或是旁的人,我也就不说了,可今日说的是你!他难道忘了之前病倒,若不是多亏了你,我就让人给生吞活剥了,他的差事也让人抢了去!与其说是我们收留了你,倒不如说是你雪中送炭帮了我们!” 她抹着眼泪,恨恨地道:“他当时昏了头躺着,不知道内情,我是亲眼所见的,莫不是要落个忘恩负义的名声才好!” 她叹了一声,接着道:“我如今便是拼着得罪主君也要说上一句,主君虽是个好人,但生性凉薄,又无心男女之事,这么多年了,身边就是个正经的女使都没有,一年到头回来的次数一只手都不够,日常跟在身边不是那些个小厮就是聂先生,尚不知是否有龙阳之癖,那混账非得将你送到主屋去,这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么!” 阿南握住了她的手,心下十分感动。平日里他们夫妇的恩爱羡煞旁人,如今为了自己撕破脸,当即真的笑不出来。 漱玉虽字字句句都在指责自己的丈夫为了讨好主君,做些伤天害理的事。 跟在他们夫妇跟前也有些日子了,阿南看得出王觉不是那样的人,便耐着性子憋着坐在旁边,等漱玉骂完了,才小心翼翼地问:“觉叔为什么忽然想起要把我送到主君屋里去呢?” 第33章 回娘家(二) “鬼知道呢!”漱玉咬牙切齿地道,“他能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就是口口声声说,主君待你与别不同,但我是瞧着他就是黑了心肝!可主君什么也没说过啊,我都听春月和冬林说了,哪里有什么不同的,一样是对你凶巴巴的,是你性格好,不爱计较罢了······” 漱玉的絮叨还在继续,阿南只因为将那一句“与别不同”听得格外清楚,心下当时百味杂陈,掀开了帘子,怔怔地望着外头,路越走越宽了,行人也多了起来。 漱玉的家就在永宁卫城中的一个小门户,位置很偏,前头她兄嫂带着侄子卖包子片儿汤,后头住人。 家中父母已过世,家里只有一个大哥。 哥嫂见她回来,都吓了一跳,抓住她问长问短,漱玉则哭哭啼啼。 阿南迎上漱玉家人投来复杂的目光,只能赔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漱玉娘家姓李,哥哥名唤李忠全,今年三十出头,妻子刘氏与他年纪相仿,夫妇俩膝下只有一子,年方十六,名唤永儿。 换做旁人,自家妹妹全副身家都从夫家搬出来了,随身的两个小丫头没带,反而带了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惹祸精、拖油瓶,换了谁都得心塞,只怕要将阿南拿大棒子赶出去,偏李家一家子老实人,非但没说一句难听话,听说阿南没吃早饭就被漱玉拉出来了,还贴心地给她端了一碗面汤过来。 阿南捧了热面汤,吃着肉包子,听着漱玉又一遍哭诉王觉的“恶劣行径”,即便不说她也能看得出来,在这件事之前,漱玉和王觉夫妻相敬如宾,是从未红过脸的。 李忠全自然对妹妹这番作为不大认同,但还是将她和阿南安置在了后院里,这头又使唤了永儿到昕云庄上给王觉捎信儿。 前头摊子上的事儿,就都交给妻子刘氏,刘氏寡言,如今正是小摊最忙碌的时候,丈夫去了后头屋里开导漱玉,儿子又叫去了庄子上,就她一个人操持,忙得不可开交,也不见她怨怼一句,还抽空问阿南手里的汤面是否够吃,包子要不要蘸点醋。 阿南吃好了东西,就默默站在她身边,看了一会儿之后,替她将煮好的面汤送到客人桌上去。 刘氏先前有些拘谨,后来就冲她微笑,满脸的皱纹写满了善良。 摊档就摆在巷子口,都是熟客,每个人来了都热情地和刘氏打招呼,见了阿南,都问是谁。 刘氏开口说是内侄女,旁的一句闲话没有。 阿南也不认生,挽了袖管,在摊档上忙来忙去。 也不知道打哪儿跑出来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儿,不在桌前坐着,偏要手里地捧着热气腾腾的面汤碗追在她后头跑,阿南本就没做过这些活儿,手里捧了满满一碗面汤,在客人间穿梭,不防备脚下被小丫头绊了一下,一碗热汤脱手出去,眼看就要淋到女孩儿头上,她吓坏了,惊呼一声。 不知道打哪儿来了股力量,稳稳托住了她的腰,也稳稳接住了她手里的碗。 第34章 回娘家(三) 虚惊一场,回过神来,她已是浑身冷汗。 女孩儿的母亲惊魂未定,慌忙抱起女儿安慰,那小丫头只一味眨着大眼睛,嘴里仍旧对母亲说要看仙女姐姐。 她回过神来,只见他站在她身后,将滚烫的面汤轻轻放在灶台上。 “你怎么来了?”阿南既惊且喜,都忘了自己还躺在人家怀里。 他没说话,只轻轻推了她一下,这回倒是见她站稳了,才缓缓把手放开。 “主君来了。”刘氏恭敬上前行礼,像她这般忠厚的人,自然想不出什么像样的法子款待贵客,便将面汤和包子又给他来了一份。 阿南环顾四周,不见必安,便偷偷凑在他耳边笑问:“你这是在跟踪我吗?” 他俨然没听见一般,一点儿反应没有,只顾埋头吃东西。 阿南本想坐在他身旁看着他,但看刘氏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终究有点儿不好意思,便又起身去帮忙。 倒是刘氏心有余悸,许是盘算之下觉着,自己就算忙点儿也没什么,倘或真惹了祸,实在不上算,便不叫她再做什么。 阿南甩了甩手,索性在他跟前大咧咧坐下了。 他不疾不徐吃着东西,并没有和她闲聊的打算。 不过一会儿功夫,必安迈着大步子跑过来,低声道:“路上碰到了永儿,就一块儿给带回来了。” 永儿果然垂手跟在后头。 他回头扫了一眼停在巷口的马车,又低头吃东西。 必安大咧咧地笑,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低语道:“这老头倔脾气,想来是不可能低头的,我本想把车子直接赶到后院儿去的,但门儿太小了,只能停在这儿。” 他低声道:“那就等一等。” 必安看了看摊子上还剩下的几个客人,会心一笑。 永儿忙端了热面汤和包子过来招呼必安,必安接了往后头一桌,坐下了便吃。 阿南扭头看静静停在巷口的马车,若有所思,笑着看他。 面摊上的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终于得了个空档。必安瞅准时机,把马车帘子拉开了,将里头一人拉了出来,阿南仔细看,这被五花大绑捆着的人,正是王觉,登时又好气又好笑,这人,就算真要管人家的家务事,也不是这么个管法。 王觉也是个硬骨头,已落了这般田地,还站在李家大门口,却依然不服气地昂着头,见了必安,嘴里塞着帕子说不出话来,却用力冷哼了一声。 必安呵呵笑着,用力拍了一下王觉的肩膀,笑道:“觉叔,你可老实些吧!一会儿惹恼了主君,有你吃亏的!” 一面说着,一面把人连推带拉弄进了门,直接去了堂屋。 永儿早通知了漱玉,听闻家里主君亲自绑了丈夫过来,心下也顾不得生气了,匆忙出来看,却见丈夫仍旧气鼓鼓的不服气,心下又恼了,别别扭扭坐着,不去看丈夫。 王觉见了漱玉,回头看了他一眼,仍旧一声不吭,愣愣地看地板。 他坐在主位上,慢吞吞地道:“觉叔,道歉。” 第35章 回娘家(四) 王觉咬了咬牙,也不去看漱玉,打鼻孔里哼出一声,貌似是说的对不起,但却完全听不清。 漱玉心内虽怨恨丈夫攀附,但对主君却是无二话的,原本就有些不好意思,这会儿又瞧见人家非但不计较她的言语不当,还站在了她这边教训丈夫,一时心内百味杂陈,只红着一张脸,闷闷地看了一眼阿南。 阿南冲她咧嘴一笑,开口提醒道:“玉婶儿,觉叔可还没吃饭呢!他本来胃就不好,要再饿狠了,必是要疼的。” 必安把手一挥,故意道:“还说什么胃疼不疼的事儿,这老头实在是拎不清,要是玉婶儿真不要他了,别说胃疼,就是哪儿疼也没人管了!” 漱玉听了,眼睛动了动。 阿南忙道:“别瞎说,玉婶儿可没说过不要觉叔。觉叔那么好,玉婶儿怎么舍得?” 漱玉红了脸,轻咳了一声。 必安笑道:“是一直捆着,还是现在就放了,玉婶儿你一句话的事儿!” 这头里主君都出面了,漱玉心知若是再不依不饶,便就是不懂事了,忙央告:“小祖宗,快放了他吧!我错了还不行吗!” 必安闻言果真松开了王觉,王觉此刻才有些不好意思,连连给大舅哥作揖。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你们两口子难得回家一趟,就合家团聚一回吧!”必安大笑起来,又指了指阿南道,“至于这个罪魁祸首,就由我们带回去替觉叔代工了!” 漱玉忧心忡忡,回头看向阿南,眼神中写满了歉疚。 阿南想起刘氏先前对自己说的那句“漱玉命苦,生了几个孩儿都没留下,如今上了些年纪越发糊涂了,只怕把你当了自己的孩儿了”。 刘氏看着木讷,实则内心通透,还对她说“若她耽误了你的前程,也请看在这真心的份儿上原谅她吧!”当下心中感念,便冲漱玉轻轻点头,给她一个宽慰的眼神,轻笑道:“是。” 漱玉长叹了一声,回头却迎上丈夫的眼神,兀自伤神。 阿南跟在他身后,一道出了小院,沿着石板小径往前慢慢走,沿途商贩叫卖,游人如织,好不热闹。 自来了永宁卫之后,阿南还没这样自在地在街上闲逛过,瞧什么都新鲜,边走边东张西望,他则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走,至于必安,一直颇为警觉,不时四下打量。 三个人一路来到前头的马棚,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正在里头吃豆子,足足高出里头其他的马儿半个马身,这般体量加之似乎周身都散发着凶恶的煞神模样,其他的马儿都躲得远远的。 必安凑过去叫它:“玄珠,你又在这里欺负马吗?” 那马儿忽而仰头打了个响鼻,必安躲得及时,没被马头撞上,却碰了一旁的柱子,只“嗳哟”了一声,捂着头蹲了下去。 玄珠十分得意,欢快地打着响鼻,似在嘲笑他。 她看着这匹趾高气昂、傲视睥睨的高头大马,心里暗暗嘀咕,还真是类主。 “公子,小心!”必安高呼了一声,飞身扑过来,以身为盾,挡在他身前。 第36章 遇袭(上) 阿南只觉自己被他拉了一把,稳稳当当地站在了他身后。 他身躯挺拔,几乎将外界所有都挡住了。但仍有一股腥味袭来,就在她的鼻尖萦绕。 耳畔是簌簌的风声,无数木箭落雨一般朝着几人飞来。 自诩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阿南,此刻哪里有什么临危不乱的风范,只觉浑身瘫痪,连站稳的气力也没有,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袖子,双手却颤抖如筛糠。 他一手持剑,一手牵着她。她饶是对他有再多的心思,也禁不住对死亡的恐惧。她像个提线木偶跟着他的步伐,躲过无数可怕的穿喉利箭,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牵着她的手,粗粝却温暖;他展露的侧颜,坚定且锐利。恍惚间,阿南似乎又见到了那个最熟悉不过的人。她忽而想,前世他爽快撒手离她而去,只留一句“好好活下去”令她形如槁木拖延苟活,此刻性命危殆,但却能与他并肩而立。 思及此处,眼下的处境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她用力握紧他的手。 必安肩头不知何时插了一只箭,几滴血穿过已经湿透的袖口,沿着他的手指滴落在地上,阿南傻傻地想,若非穿了件墨色的衣裳,不知该有多骇人。 箭头穿过他的肩,森冷冷地冒在后头,还残留着几丝血迹,前头的白羽随着他的动作晃动。 必安挥舞手中的剑,挡掉九成暗箭,阿南看着满地的森冷,不由得对这个冒失鬼心生敬意,即便身受重伤、情况危殆,仍固执地挡在最面前,坚定又无畏。 又一阵箭雨逼来,密密麻麻,更甚之前,必安已气喘吁吁,又一次举起了撑在地上的剑,准备迎战。 阿南忽而意识到他们二人武艺高强,若要逃脱也非难事,他们这般苦苦支撑,全是为了保全自己,心内一时百味杂陈。 他忽然松开了她的手,将她往前头草垛后一推,阿南正发呆,被他这么一推,重重地跌坐在地上,愕然间抬头,两只箭落在她前面的草垛上。 她呼吸一滞,抬头见他一个健步跃起,越过正奋力抵挡的必安,往马厩柱子踢去,只一下,一人抱的粗壮木材竟瞬间折断。 马棚是临时搭建的,供给行人临时拴马,本就简陋,一根柱子折断,致使整个棚顶都塌了。 早已被箭雨惊了的马匹,迅速挣脱束缚,嘶鸣着四散慌乱奔逃,整个马驿都乱了,有人自屋顶跌落。 箭雨初停,死一般的沉寂。 然后,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箭雨。 必安一力抵挡,毫无退意。 他回头看了必安,又看她,紧接着一个箭步十分利落地跃上围墙,攀着墙头又一跃而上,攀上隔壁屋舍的栏杆,顺势翻入廊下,全程干脆利落。 比翻墙更利落的是他手里的剑,手起剑落一气呵成,没有瞧见对手,但他身侧的窗户纸被染红,他翻窗而入,里头传来叮叮当当的冰刃声。 必安往前头走了两步,挡在她前面。 阿南抬头,只见一个身影在周围屋舍内来去自如,似一阵飓风,所到之处,摧枯拉朽。 大批官兵闻讯赶到,迅速加入战斗,一会儿功夫便瞧见有无数人影开始四下奔逃。 官兵一刻也未曾停留,开始搜查漏网之鱼。 第37章 遇袭(下) 必安伤得不轻,躺在地上面色苍白,血流了一地,少时有人抬了担架来将他接走,临走的时候还忧心忡忡地问她:“南姑娘可曾受伤?” 必安先才倒下去那一刻,还挡在她身前,张开双臂护住她。 阿南惊魂未定,所有的恐惧此刻一股脑涌出来,她张惶失措地四处寻找他的身影。 她两眼发胀,又红又热,不知不觉将不大的院落内绕了好几圈,猛地撞上他的目光,只见他正和一个身着官服的人说话,眼神却是看向她的。 目光沉沉,实在看不出是何心绪。 阿南见他平安无事,这才虚脱一般靠着草垛坐了下去,劫后余生与这场浩劫一样,来得实在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又心力交瘁。 玄珠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悠闲自得地在她身边踱步,不时仰头打个响鼻,像是在嘲笑她的懦弱胆小。 阿南翻了玄珠一个白眼,扶着草垛慢吞吞地站起来。 他同人说完了话,径直朝她走过来,仍旧是利落的一个翻身,稳稳当当坐在了马背上,玄珠安稳地站在原地,他没跟她说话,却伸手过来顺势一捞,将她揽在胸前。 两人共乘一骑,玄珠踱步,十分精准地避开地上的杂物,施施然出了驿站。 先前在小巷中带着一双好奇的眼睛、踮着脚尖四处打量的少女,现如今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也只傻傻地坐在他身前,木头桩子一般杵着,虽已不再害怕到颤抖,却仍旧呆滞,惟有伸手整理混乱中散落的几缕迎风而动的青丝,才证明她还清醒。 尽管她竭力管理,发丝仍旧轻柔地扫在他脸颊上,痒痒的,略带酥麻。 她的身子很柔软,后背贴着他的胸口,凉意隔着薄薄的春衫传到他胸口,令他的心似乎也跟着凉了几分。 见她一直不吭声,他便问她:“怕了?” 开口的那个瞬间,他不自觉想起她可怜兮兮地拉着他衣袖的模样,甚至还想起了初见那天早上她煞白的脸色和写满惊惧的小鹿眼。 果然。 他明显感觉她的身子僵了一下,下意识勒马,玄珠不明所以,停住脚步,她全程没有察觉。 他千言万语无从开口,难掩心酸。 意料之中,生死存亡之际,七尺男儿尚且抱头鼠窜,如此柔弱娇小的女子,又怎么可能与他一样泰然处之?她此刻心中定然在懊恼,若不遇到这个男人,她此生也不必见识此般腥风血雨。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想杀你?”她憋了很久,才开口问他,声音很小,但却很清楚。 他愣了一瞬,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她竟没有抱怨和害怕,而是在嗔怒。 更没想到她竟然会问他这个。 如果说他刚刚是略带嘲讽的明知故问,那么她此刻便是略带怒意的刨根问底。 几乎就在他沉默的同时,怀中的少女将头靠在了他的胸口,身上淡淡的清香狡猾地混入他的鼻息中,仰起头来,两只瞪得滴溜溜圆的黑色眼睛里,清晰地照见他长满胡茬的下巴。 他尚且没从陌生的亲密中缓过神来,又被如此火辣辣地盯着看,便也只牵起嘴角冲她笑了笑,忍不住幽幽地想,他大概是疯了,竟希望自己就算不开口,她也知道答案。 只是,可能吗? 阿南见他面上表情瞬息万变,便也不再追问,又往他怀中靠紧了些。 玄珠走得很慢,在林间小路踱步一般,她轻轻地闭上双眼,整个人软软地倚在他的胸口,近距离感受他充满生命力的心跳和灼热的温度,一切如此真实,一切却又如此虚幻。 回程路长,两人都很安静,风声伴着马蹄声,在林间回响。 第38章 风流债(一) 听闻他们被刺的消息,王觉夫妇当晚便回来了。说来也神奇,他俩去的时候吵得不可开交,回来的时候似乎达成了协议,这件事就像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绝口不提。 只是之后的每一天,但凡阿南去送饭的时候,漱玉总会拿无比忧虑的眼神目送她。 必安伤得很重,暂时住在缙云那边养伤,由缙云和小施主仆俩亲自照料。 庄子里加强了守卫,较之平常,更显平静,对于是什么人行刺,所有人三缄其口,阿南也无从打听。 他日常身边只有必安,如今必安在养病,便只剩下纤弱消瘦的九岭。 九岭办事手脚麻利,心细如尘,只是阿南每次瞧见他那瘦弱的模样,总会担心他连院里稍微重一些的那杆长枪也提不起。 他却不以为意,待之寻常。 阿南日益忧虑忧虑,每每想找机会开口提醒,他却似乎能看穿她的心思一般,总能适时将话题岔开。 这一日王觉命人采购了些新鲜的蔬果,她挑了几个新鲜的桃子,端了个托盘去他那儿,九岭也不知道哪里去了,院儿里空落落的,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她想起出门来的时候冬林和春月两个小丫头正坐在廊下吃龙眼,说是很甜,便打算将托盘放在石桌上,这返回去再去取些龙眼来,却听见屋里有女人哭泣的声音。 阿南心头一紧,当下也没多想就往里头去。 刚迈步进去,就瞧见一个青衣女子背对着大门,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一手高高举着匕首,一手掩面啜泣,看得阿南胆战心惊。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女子手里的匕首便立刻朝他胸口刺去。 阿南登时一惊,手里的托盘掉在了地上,水灵灵的桃子滚得到处都是,托盘也重重地掉在地上。 他并没往这边看,一改往日的狠辣利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女子身量不高,十分孱弱消瘦,瞧着瞄准的是他的前胸,但刺入的却是肩膀。 空气中已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他身上玄色的衣裳和他的表情一般,完全瞧不出任何端倪。女子看来并没有什么功夫底子,但却十分毒辣,眼见这一刀不深,索性又将匕首抽出来,再刺。 他明明已经挨了两刀,却还是没动,莫不是被人下了药? 阿南心急如焚,来不及多想,四下看了看,顺手捡起地上的托盘,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举起托盘,冲着女子的后脑咬牙切齿地狠命砸下去。 “嘭——” 一声闷响。 等她再睁开眼时,却见血从他额尖冒出来,流了一脸。 他竟在那个关口将行凶的女子拉开,自己来挡! 阿南这一下,是生生砸在他的头顶,眼睁睁看着血沿着他的额头往下流,手里的托盘也吓掉了,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已维护至此,可那行凶的青衣女子却并未领他的情,又一次举起匕首,这一次目标十分明确,径直朝他刺来,这次直接对准了他的腹部。 他在这紧急关头,他竟缓缓闭上了眼睛,甘心赴死。 第40章 风流债(三) 漱玉和小芙的吃惊无关紧要,她此刻眼前只有他抱着女子飞速离开,把自己丢在屋里的场景,便咬牙冷笑道:“横竖是主君的风流债,是我自己没见识,只见了刀子就当人家是刺客,或许就是男女之间相好添情趣的小手段罢了,我竟不知道好歹过去帮忙,扰了主君的兴致,伤了主君的宝贝,好心办成了坏事,这回子主君不责怪我惊扰了贵人就万幸了,怎么还敢舔着脸去责问任何人?” 小芙的嘴巴慢慢长大了,转头看了看漱玉,漱玉皱起眉头来,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丫头,这头里地蠢人做蠢事的,不可怕。像你这般的聪明人做起蠢事来,才可怕哩。” 说罢,转身出去了。 小芙忽而大笑起来,又是拍手又是跺脚,拍着她的肩膀道:“好大一股子酸味!” 阿南本来就恼恨,被她这般聒噪闹得更加烦闷,扬手在她胳膊上用力拍了一下。 小芙捂着胳膊躲,又笑着逗她:“都是我的错,亲姐姐!你可千万收着点,若是不小心露出真功夫,把我的头也给打破了可怎么办呢!” 阿南恨不能立刻过去撕了小芙的嘴,无奈脚踝又沉又痛,只得龇牙咧嘴威胁她:“你若是再拿我开心,仔细我给表哥写信,把你的事儿全说了!” 小芙听了,连连告饶,嘴角却还是忍不住笑。 两人正说话,漱玉打外头进来,极不情愿地把一个东西放在桌上,言简意赅道:“跌打酒。” 阿南把头扭过去,气鼓鼓地不说话。 漱玉想了想,又补充道:“九岭送来的。” 阿南忍不住将头扭回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只小小的绿色瓶子,愣愣地出神。 漱玉瞧见她这般模样,长吁短叹了一阵,终是没说什么,悻悻地出去了。 小芙也叹了一声,忽然就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我就够难的了,阿南啊,你可又该怎么办呢?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晚来一丈雨,瓢泼一般,唰唰啦啦让人心烦。 空气中隐隐有些凉意,阿南坐不住,披散着头发,光脚站在窗前,手里捧了杯热茶,看暴雨中的被冲得东倒西歪的菜园。 漱玉手里抱了个新褥子推门进来,将她拉到一边,欲言又止。 她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漱玉。 漱玉却并没开口,只是随意挽住她,将她硬拉回床榻上安置了,才低声道:“天凉,加床褥子,可别再染了风寒。” 阿南躺下,冲她微微一笑,宽慰道:“放心吧,玉婶儿,我没事。” 漱玉吸了吸鼻子,拿手整理她漆黑如墨的长发,浅笑道:“外头人都不知道那女子的来历,你觉叔去打听了,只知主君很心焦,安置在客房最好的房间里,唤了聂先生前去诊治不说,还亲自照料,便是连主君最贴心的九岭,也在门口候着呢。” 阿南心里很不是滋味,只觉脚上的疼愈发重了,未免她再担心,便又道:“不必费心去打听了。” 第39章 风流债(二) 阿南又急又恼,这还是几日前手段利落的上位者吗?就是个鹌鹑! 眼见那女子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并未防备自己,来不及多说,趁那女子朝着他扑过去的间隙,阿南瞅准时机双手用力一推。 她没什么章法的蛮力将那女子直接推倒在地,对方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真的撞上了什么,直接昏了过去。 虚惊一场,她上下打量他。还好,不曾再受什么伤。 然而脱了险的他并无丝毫感激,反而回头颦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疾步向前,轻轻拍着女子的肩膀,对方满头满脸都已经湿透了,分不清是泪是汗。 这是阿南第一次在他那张寡淡无趣的脸上瞧见焦灼,全然不顾自己一头一脸血,飞一般地将那女子抱起来就往外狂奔。 阿南一直呆立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这才猛地想起那女子梳了个简单的妇人发髻,忽而明白了什么,缓过味儿来,顿觉心如刀绞,蹲坐在地上,自嘲一笑。 九岭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自顾自捡拾散落一地的桃子,放在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低声问:“南姑娘,你没事吧?” 她的脚不知道什么时候扭伤了。 阿南斜靠在床帐上,瞧着漱玉在前面忙碌,脸上写满了心疼,却总是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她,便是说话,也加倍小心,生怕说错了什么。 末了轻手轻脚地将药膏涂抹在她的脚上,明明是笑着的,却又流眼泪。 阿南知她是真心为自己着急,正打算宽慰她两句,只见小芙打外头愣头愣脑跑进来,看好戏似的盯着她红肿如猪蹄的脚,打趣坏笑道:“真有你的!听说你为和人争风吃醋,把咱们家主君的头给打破了,是不是真的?” 原本沉闷的气氛一下就活络了,漱玉破涕为笑,阿南正在气头上,懒懒地扫了她一眼,不想说话。 小芙也不生气,凑过来,靠在她肩膀上,顺势咬了一口她手里的桃子,咧嘴道:“啧啧,如今庄子上下,谁人不知道你是绝顶高手!远近闻名的鬼煞神都敢败在你手上了!” 果子在树上便已熟透了,果肉香甜,小芙尝到了甜头,索性从她手里夺过来啃了起来,还不忘揶揄她:“这会子,那些个之前得罪过你的人,都应该躲在家里瑟瑟发抖了吧!恕我有眼不识泰山了,平日里对你多有不敬。这厢便先给你赔个不是。” “到底是谁在外头乱嚼舌根子!”漱玉哪里听得了这样的话, 当下便急了。 漱玉又想到阿南之所以得罪那些人,都是因为帮助自己管家的缘故,心下反复煎熬,一时起身唤来春月,板着脸让她去唤屋内各处的管事婆子过来。 “玉婶儿!不过几句弯酸的穷笑话罢了,也不打紧的。怎么就值得你这么气恼。”阿南怕事情再闹大了更难看,连忙叫住她,“再说了,要真论起来,这事还是的过错!” 漱玉回头,一脸错愕,小芙啃得满嘴桃汁,也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第41章 风流债(四) 漱玉见她整个人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头来,便又劝解道:“今日下午,我同你觉叔说了会儿话,瞧着主君这些年在外头风餐露宿,长时间也不着家,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也不奇怪,毕竟,主君也是个男人,血气方刚的。” 说到这里,她露出一个你懂得的表情。 “昕云庄是主君一手操持建起来的,这庄子上也都是他用惯了的老人,是最最安心不过的,眼下那女子同主君有些纠缠,但定然不会长久,不过逢场作戏罢了。毕竟咱们谁也不认识她,她也从未到过咱们庄子上来,对不对?”漱玉盯着她的脸看,又笑道,“再说了,门房小厮见过她的模样,说是不如南姑娘一根头发丝儿好看呢!” 她打床头拿过一把梳子来,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阿南的长发,又笑道:“你这几日就好生将养,心思呢,也别太死了,横竖主君这样身份地位,总归不会只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的,你如今年纪小,不明白这些也不妨事,等再大些就好了。” 说到这里,她十分慎重地握住了阿南的手,道:“不过你也别多虑!外头有我和觉叔盯着呢!必不会让你吃了亏。日后若是好了,大家姊妹一处过活有照应,若不好,各住各的便是。” 这套说辞将所有事实都说清楚了,利弊也分析得相当精准,想来今日他们两口子为这事也是绞尽脑汁了。 阿南听得出个中的关爱和维护,也明白身处这样的时代,男子三妻四妾确是常事,男尊女卑写在历史教材上,不过寥寥数字,但真当身临其境,便就是各种难以言说的繁复滋味了。 她自然无法和漱玉去讨论这些,便挤出一抹笑,轻声打断她道:“放心吧,玉婶儿,我没事。” 或许是心情不佳实在笑得难看,更惹得漱玉心疼,将她搂在怀里,安慰道:“不管发生什么,我和觉叔都是你的家人!”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王觉打发人过来喊漱玉,说有重要事商议,漱玉有些纳罕,原本说好了她今日就住在阿南屋里劝她,便忍不住问了一句:“什么要紧事,都这么晚了还巴巴地过来找?” 冬林搓着手,低声道:“是里屋主君命人前来吩咐,要为客房里的贵客添置几套换洗衣裳。” 漱玉握住阿南的手半晌,劝解的话便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冬林见她没动,又催了一句:“玉婶儿快些吧,那边催得急,他们都在觉叔屋里候着呢!” 漱玉这才去了。 小芙还没回来,屋子里一片黑寂。 阿南站起来,走到在窗棂下,在凳子上坐了,打开窗户来,静静地听雨点敲击青石地板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怎么不点灯?”缙云的声音从身侧传过,一如既往地温柔和煦,仿佛让阴沉沉的雨夜也有了光。 阿南抬头,见他就站在窗外,便冲他笑了笑,问:“你怎么过来了?” 第42章 风流债(五) “喏。”他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给她。 阿南接了过来,只见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一丝水汽也没有,打开来,竟是一块儿雪白香糯的云片糕! 自来了缙云庄之后,她就再没吃过云片糕,很是惊喜,抬头看他笑道:“哪儿来的?” 缙云笑道,“今日去城里配几味药菜,掌柜的非得请我吃饭,两个人一大桌子菜,我瞧着桌上摆着盘云片糕没人动过,就打包回来了,小施最近牙疼吃不了,想着别浪费了,就送过来给你了!” 说到这里,他笑吟吟地望着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嫌弃吧?” 阿南取了一块儿放入口中,清甜软糯的味道令她心情大好,忍不住笑起来,一抬头,缙云正低头看着她笑。 他俊美无双的脸庞上沾染了水汽,米色袍子湿了很大一块,贴着他的胸口,隐隐可见肌肉线条,平日里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散乱了几缕下来,湿漉漉地贴着白皙的脖颈,阿南见这样,忽而就想到了“出水芙蓉”这个词来。 “擦擦。”阿南一蹦一跳地撑着桌子站起身来,取了一块帕子递给他。心内暗忖,男子美成这样,实在令人大开眼界,也怪不了某人色令智昏。 缙云倒是没客气,笑着接了帕子,不紧不慢地擦拭头上的雨水。 两人一人在窗内,一个在窗外,一个悠闲地吃着云片糕,一个悠闲地擦拭着头发,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怎么搞成这样了?” “从城里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忽然就下了那么大的雨,蓑衣也挡不住。” “早些回去换件衣裳吧,仔细着凉了。” “南姑娘好狠的心,我送来的云片糕还没吃呢,这就赶我走?好歹容我在窗户外头等雨停了吧!” “你不吃一点儿吗?” ······ 阿南就着热茶将那块云片糕吃掉了大半,剩下的原又包好,搁在柜子里。雨渐渐停了,缙云将手伸出廊外,转而笑问:“要不,我取些药酒来,替你揉揉脚踝?” 阿南笑道:“可别再折腾了!才刚玉婶儿过来,把酒烧了替我揉脚,险些把褥子烧着!” 缙云也跟着笑,抬头看天,乌云散去,月亮露出一个圆满的脸,他望得有些出神,口中兀自叮嘱道:“你伤了脚,这几日便不要四处走动了,好生修养,千万不要落下病根才是。” “是。”阿南应声,也看向月亮,声音闷闷的。 缙云收回涣散的思绪,回头看她正傻傻地盯着月亮看。 皎皎月光下,阿南明媚无双的容颜衬着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眼眸流转中似有无限灵动,美得不可方物,缙云顿觉心跳漏了一拍,一时忘乎所以,盯着她看得出神。 雨滴密集,院内院外只有一圈儿栅栏隔开,院内月色旖旎。 院外幽暗湿冷,坑洼不平的小径上,他站了许久,远远瞧着院内两人。 看着这两人轻松欢快地聊天,月下静默宛如一双天仙,他只觉口干舌燥,心烦意乱,默默转身,九岭不言语,收了伞,快步跟上。 第43章 陈娘子(上) 小芙破天荒起了个大早,神秘兮兮地出了门,临出门的时候,在屋里一阵搜刮,先是吃了一个桃子,又把昨日漱玉带来的一块儿干饼子也吃了。 阿南见她这般狼吞虎咽,便将昨日剩下的云片糕拿出来递给她。 她一脸嫌弃:“我不爱吃这个。” “缙云给的。”阿南忍不住逗她。 她听了,忙接了过去,一脸疑惑,正要开口,又想到什么,探究地盯着她道:“缙云近来日日不见人,今日又赶着要出门子,我听药庐里的小厮们说,他每每去城里,都往春风楼里去,一待便是大半日!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阿南抿嘴一笑,摇头道:“春风楼在永宁卫名气颇盛,却只是个酒楼,横竖不过用些酒饭,又不是风月之地,你何苦这般焦虑?” “你就是太单纯,如今的酒楼做营生,可不比风月之地花样少!”小芙一脸执拗,恨恨地咬了一口云片糕,咬牙切齿道,“旁的事我不知道,父亲因这个,被母亲撵出来过多少回,我又不是不知道!” 说罢,也没等阿南再劝她,径直便往外头去了。 “喂!”怕她这火爆性子去了难免惹祸,奈何伤了脚,一瘸一拐往外头去,怎么也追不上小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前头的小径上。 阿南长叹了一声,只觉脚疼,头更疼,正欲转身,瞧见大半月未见的必安急匆匆地往这边来,手里提着个食盒。 那家伙见了阿南,忙放下手里的食盒跑过来要扶她,阿南笑着摇摇头,反问他道:“你如今不在药庐那边好好躺着养伤,到处乱跑,仔细又把伤口给挣开。” 他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拍拍自己的胸口,朗声道:“我早好了,是聂先生太小心,非得让我好好修养,我说不,他还生气,这不,主屋那边离开我一天都不行!” “啊?”阿南心头一紧,忙问:“主君那边又有人行刺?” “没有没有。”他连连摆手,旋即又道,“是陈娘子!” “陈娘子?”阿南疑惑。 “南姑娘不知道吧,这陈娘子是明兴的媳妇。”必安故作深沉,双手往背后一背,一板一眼地道,“明兴跟了主君十多年了,今年初的时候出了点儿意外,人就没了。” 阿南的心猛地一揪,一时间忘了脚疼,一下子站起来问:“然后呢?” “然后呢,陈娘子不知事情来龙去脉,轻信别人挑唆,铁了心认为主君是故意舍弃明兴,就把明兴的死算在主君头上了,一个人赶着过来刺杀主君为明兴报仇·····”必安的嘴还在哔哔叭叭说个不停,阿南只觉整个世界都空了,只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食盒。 那不是他的风流债! “南姑娘!南姑娘!”必安连着唤了她两声听不到回应,便跑过来在她面前挥了挥手,疑惑道,“你傻笑什么呢?” 阿南回过神来,略略有些不好意思,便问:“既是如此,你能帮什么忙呢?” 第44章 陈娘子(中) “主君是个闷葫芦,九岭也是个闷葫芦,两个闷葫芦凑一块儿,这都多少日子了,陈娘子心里的误会愣是没解开,一口水都没喝过,你说说,再这么下去,可怎么是好······”必安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若不是今早九岭跑到我屋里去说了这事儿,我还不知道呢!” 阿南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你今日去看陈娘子了么?” “去了!”必安回头瞥了一眼食盒,“非但去看了,还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阿南冲他挑了挑眉,他这才无奈地道:“可她还是没有动,我想着或许是咱们这边的伙食不大对胃口,喔,对了!” 说了这么一大堆的废话,他总算想起自己到这边的目的了:“我想着,若是咱们能给陈娘子单做些好吃的,或许能管用。” 阿南蓦地想起那日女子决绝的泪眼,默默的低下头去。 少倾,漱玉打外头进来,面露喜色,拉住她的手,笑道:“觉叔去打听了,秦浚说,那是明兴的媳妇儿陈氏,不是主君的风流债!” 说到这里,漱玉有些伤感,低声道:“明兴媳妇儿没来过,咱们谁也没见过,明兴是常到咱们庄子上来的,饶是我,也见过几次,人又和善又开朗,和他那媳妇儿是真登对!真没想到,竟出了这种事!” 阿南眼眶发红,回想起前世的种种,万千惆怅末了只化作一声轻叹。 漱玉自然不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默默握住了她的手,怅然道:“都言男子三妻四妾是寻常,可平心而论,哪个女子真能甘愿?” “你是个好的,什么事都最通透不过,只有一桩,你可要记牢了,”说到这里,她再将阿南的手握紧,继续道,“你若真心爱主君,就咱们这样的出身,一颗玲珑心反倒没什么好处。” “有酒吗?”她抬头,笑着问漱玉。 陈氏安置在客房内,如枯槁一般躺在床上,悄无声息。 庄子里女眷很少,都是各处管事的婆子,春月和冬林伺候在屋里,正是不谙世事的年纪,只想得到顽皮,哪里能顾及床上心如死灰的女子,床头的餐食早已冷了,只顾在廊下逗虫子。 阿南将手里的绿豆糕和两个酒坛子小心翼翼放在她窗边的小柜上,在她床沿轻轻坐下。 她实在瘦得可怜,手臂上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肤,乍一看像枯枝。脸色惨白中透着铁青,两只眼睛瞪得很大,眼神却涣散,宛如黑洞,毫无生气。 连日来的绝食令她气若游丝,软弱无力,阿南瞧着她,明明只占了床榻的一个角落,可将死之人的绝望却笼罩着整个房间,连空气都快结成冰了。 站在一旁的阿南,也不由得心口一窒。 陈娘子许是认出了阿南,轻轻蠕了蠕干裂的嘴唇,立马渗出几粒细密的血珠,不知是没有开口力气,还是没有活下去欲望,终究还是闭上了眼睛,连扭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第45章 陈娘子(下) 阿南也不着急。她起身去拿酒瓶,扶着床沿在地上坐了,就紧紧地靠在陈娘子头畔,趴着身子看着她紧闭的双眸,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低声道:“娘子,你很想他吧。” 陈氏面上仍旧没有一点儿反应,但热泪不可抑制滚落下来,堪堪滴在陷落的软枕上,滚落在她手边。 阿南探手出来,颤抖着,轻轻地替她拭去一片潮湿,看着她笑。 烈酒的灼热划过喉咙,来到腹中,将阿南整个人都烧得晕晕乎乎的,她反过来身子来,背靠床沿,开始一口一口地喝酒,又道:“恨过天恨过地,恨过这个世界,恨过所有人,也恨过自己,还恨过他,但还是没有办法,不想他······” 阿南说完,身后隐隐传来啜泣声,阿南并没有回头,她亦是热泪盈眶,不敢去看陈氏,生怕眼中却全是自己,那段痛彻心扉的、无可奈何、无尽绝望的日子。 即便此刻失而复得,但只要想起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仍如万箭穿心,刺痛难忍。 阿南一口接着一口地喝酒,清冽的炙热快速地集聚在她腹中,催得她眼中的泪簌簌往下落,她倔强地擦拭,没止住泪,却将整张脸都擦红了。她仰头将整瓶酒全都喝下去,笑起来,又喃喃道:“很想死,对吧?” 没有人回答,哭声断断续续。 “可是怎么办呢?”阿南自言自语,兀自傻笑,“想要结束痛苦,死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选择,可是,娘子,你知道么?这个世界虽然没有了他,但还有他,你若真是死了,他就真没了,因为,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想着他的人,也没有了呢·····” 来之前,阿南其实有很多的话想说,但整整两罐的烈酒入腹,她早已分不清东西南北,似乎又一次脱离了整个世界,整个人都不受控制了,更不谈口舌,目前只剩下口干舌燥又浑身热辣辣······ 就在这近乎混沌的时刻,她忽而有些后怕,她若是就这么走了,再也见不到他该这么办?思及此处,她开始“自救”。 ······ 他才到门口就听到里头陈氏的恸哭,类似野兽哀鸣,骇人非常。他回头去找两个小丫头,因为阿南来了,她们早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玩了,便回头吩咐必安道:“去找缙云来!” 必安得令,不敢耽搁,快步去了。 他蓦地推门进去,屋里没有点灯,扑鼻而来的酒气。 藉着穿透窗格照进来的月光,他看见阿南慵懒地背靠着床沿,已然沉沉睡去,外袍被她扯了下来压在身下,身上只穿了一件软透的薄衫,还被扯得松松垮垮,胸前大片白皙亮得晃眼,隐隐可见杏色的肚兜一角,头发上的簪子随意扔在地上,一头乌发凌乱地披散着,光着一双玉足。 她似乎还不满足,正打算解开自己的薄衫。 眼前的一幕令他的心急跳了一下,没来得及细想,只快步往前,将门关上了。 九岭不动声色,默默转身,挡在了门口。 第46章 温香在侧(上) 他快步走过去,弯腰单手将她抱起来,又俯身下去,打算捡她掉在地上的外衫。 阿南睁开惺忪的醉眼,见是他,脸上全是欣喜,毫不迟疑地丢掉了手里的酒瓶,全无章法地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口中喃喃地念:“你来了······” 酒气混合着少女身上的清香混入他的鼻息,乖觉温驯地靠在他的胸口,用毛茸茸的头轻蹭他的下颌,热辣辣的气息在他脖颈间熨帖,粉嫩嫩的朱唇擦过他的喉结,如同一只困倦的猫咪,缱绻缠人。 衣冠不整之下,她的柔软如水藏不住,甜笑如蜜,令他周身迅速被激流席卷。 长年习武,他的听力优于常人,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打断了他心内的兵荒马乱。他快速捡起地上的外袍将她紧紧裹住,急急带出门去,径直往自己屋里去。 必安背了个很大的药箱跑在前面,气喘吁吁的缙云跟在后头,两人才进了院儿里,就瞧见他远去的背影,又听得屋里陈氏的嚎啕大哭,剩下一个九岭,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缙云吐了一口粗气,摇头道:“你家主君可真行,把我叫来,自己却跑了!” 九岭不动声色地迈步过来挡住他看向主屋方向的视线,躬身拱手行礼对他笑着赔礼道:“陈娘子就拜托先生了。” “臭小子!”缙云无奈地扫了他一眼,赶着进门去了。 不一会儿,王觉夫妇连同素日里同明兴交好的人也都闻讯而来,人满满当当站了一院。陈娘子的哭声令众人动容,有心软的,都开始跟着掉眼泪。 屋子风清,床榻冷硬,他有些迟疑,最终还是将怀中的人儿放在榻上,想要拉过自己又冷又硬的褥子替她盖上。即便已经躺下了,双手仍死死地抱住他的脖颈执拗地不愿松开,他都吃惊,这样娇小柔软的人,如何有这样大的力气? 若是扯了一下,她便不依不饶地哭闹,无奈之下,他只得侧身躺在她身侧,由她抱着,一只手伸过去将自己又冷又硬的被褥盖在她身上,一只手枕在她头下。 她得了个舒服的怀抱,餍足得很,也许是酒劲儿过去了,渐渐睡得沉了,渐渐地,死缠着着他脖颈的手放开了。他此刻已可以自由离开,但却一动没动,只静静地躺在她身侧,由着她蜷缩在自己怀中。长长的睫毛还带着亮晶晶的泪珠,雪白的脸颊上红了两大片,看起来楚楚可怜 夜如往常一般静谧,月光如往常一般明媚,他却不如往常一般自若。 书房里堆满了刚刚送来的文案,里头还有四弟的家书,似有急事。 心急如焚的王觉送来许多账册,很多事等他拿主意,耽搁不得。 还有连日来的风云变幻、客房里的陈氏、热锅上的秦浚······ 他本该片刻难安,此刻却舒服地躺在这儿,心甘情愿让她抱个满怀。他宽大的手掌轻抚过她的脸颊,划过她的嘴唇,采撷满手温香。 她睡了,仍旧是不安分的,居然在他掌心印下了一个吻。 那柔软湿润令他错愕,一阵陌生的悸动从掌心开始迅速蔓延,瞬间流遍全身,他涨红了一张脸,慌忙拿开自己的手,目光却落在她粉嫩嫩的唇上,久久难以挪开。 第47章 温香在侧(中) 他想起九岁离家入山拜师求学,山间度日清苦,晚睡早起,日夜不停习文练功,师傅个性疏冷,不常说些软话,便是头疼脑热,也不曾耽误一刻。 母亲离世早,身边除了四弟,便只有必安和九岭两个小厮,在家时惟母亲生前一个陪嫁嬷嬷照管,虽对他与四弟疼爱有加,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好,待他们入山后,便没有余力照管,因而他与四弟吃住与山中一众弟子无异。 五年前下山便来了永宁卫,府中连个院子都未曾置办。 缙云曾笑言他是苦行僧。 十年如一日,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少女此刻的纠缠缱绻,忽而让他体味到何谓温香在侧。 眼见她睡意渐浓,他一手抬起她的小脑袋瓜,轻手轻脚将自己的胳膊从她脑后抽出来,深吸了一口气,可还未等脸上的热潮褪去,她便又翻身下来,整个人都压在他的胸口上。 她双手搭在他胸前,头就搭在自己的手背上,睡梦中,露出一抹甜甜的笑。似乎感觉到他打算脱身,一面哼哼唧唧,一面又整个人凑过来,索性张开双臂,牢牢圈住他的腰。 他的嘴角也忍不住向上牵了牵,这丫头,喝没喝醉都是一般无赖。 他就这样任她圈着,躺了不知道多久,自己也昏昏欲睡,窗前的动静令他瞬间惊醒,他皱起眉头看过去,只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立在那处。 “主君,觉叔往这边来了。”九岭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过来。 他应了一声,轻轻扯开她,替她盖好褥子,见她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床上安稳睡去,这才安心打榻上站起来,简单整理衣冠,快步来了客房。 院内静悄悄的,几只禅不知疲倦地叫着,他拿起了放在案前的信封,兀自发呆。 王觉不是一个人来的,同行的还有漱玉和小芙,这三个人怕是在外头就商量好了要做什么,可来了之后便是另一番情境。 王觉素来老实,有些不好意思,郑重其事同他请了安之后便退后一边,一声儿也不吭。漱玉原本就心里打鼓,现如今见丈夫这样,自己也颦眉犹豫,许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偶尔仰头往里屋看。 小芙见这两人在外头说得热闹,如今到了正场面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便往前一步,淡然行礼,径直道:“主君夜安,奴婢来接阿南回去。” 王觉忙笑道:“主君,芙姑娘是南姑娘的表妹。” 漱玉也忙赔笑,连连点头称是。 他放下手中的信封,低声道:“她在里屋。” 小芙心里把阿南骂了个千百遍,只道自己就是个惹祸精了,谁承想阿南真疯起来才真真可怕,连这样的人都敢招惹! 这位昕云庄庄主她只见过一次,他去找缙云说话,屋里所有人都退出去了,小芙远远地瞧着,只觉他身高体壮,粗粝野蛮,俨然一头茹毛饮血的野兽,是以,她私下里都称呼他做“野人庄主”。 即便不敢抬头,小芙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野人庄主”目光不悦,个中犀利,好似能将人凭空剥皮抽骨似的。胆怯是一回事,但她很清楚,绝不能让阿南就这么睡在一个男人的卧榻上而放任不管。 第48章 温香在侧(下) 想到这里,小芙来不及等他发话,硬着头皮往前一步,就直接往里屋里去了,漱玉见拦她不住,只得陪着笑道:“主君莫怪,芙姑娘虽失礼些,却也是忧心她的姐姐。” 王觉也在一旁赔笑。 小芙入了主屋,首先瞧见的这屋子空荡荡,冷冰冰,唯一的摆件便是一把寒铁剑,实在寒酸得可怜,加之平日里大家的吃食和穿着,顿觉“野人庄主”这不是穷心未尽,色心又起么!因而心下愈发不满。 再瞧阿南,只见她早已醉得不省人事,此刻正衣冠不整地躺在人家的床榻上呼呼大睡,是拍也不醒,喊也不应,顿觉又急又恼,当下费尽了全力将她打床上提起来,已是浑身大汗。 顾不得多想,她胡乱将阿南的外衫套好,弯腰将她背在上,踱着步子艰难地往外走。 她一阵操作足有半柱香功夫,王觉夫妇虽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也不敢说要入主君的卧房去帮忙,只得呆愣在原地暗自着急。 他却是不急的,打开了面前的文案,一一查看,一如往常般,并不多做留意。 直到小芙满头大汗地将阿南从里屋里背出来,他才稍稍放下手中的文案,瞥了一眼。小芙走到门口也不忘礼节,声音卡在喉咙里,倒也说得清楚:“叨扰了,主君。” 随后强撑着自己背着不省人事的阿南,逃也似的跑了。 他低头,牵了牵嘴角。 阿南从宿醉中醒来,头疼欲裂,但更让她头疼的是,床头一左一右站了漱玉和小芙两个煞神。 漱玉扯着她的耳朵,恨恨道:“这头里咱们也和你说过的,有我和你觉叔在,必不会叫你吃了亏的,谁知道你竟这般沉不住气!幸而这件事就只有咱们几个知道,倘或叫旁的人知道了,你今后还有什么后路!” “什么后路?”阿南一脸懵,抬头望着恨铁不成钢的漱玉。 “前几日知道你不开心,觉叔那头只放消息说想给你找个好人家,这就有七八个人求到他跟前来了,仔细瞧过的,有两三个还是妥当的,你说,这是不是后路?”漱玉又提了一下她的耳朵。 阿南咧嘴笑道:“可陈娘子是朋友妻,不是风流债,算不得什么。” “真不知道该如何说你!说你傻吧,偌大一个庄子,那么大的烂摊子,你愣是能整理得清清爽爽,说你聪明吧,这么简单的道理愣是想不明白!”漱玉放开她的耳朵,白了她一眼,“陈娘子的事先放一边,一辈子还长着哩!你敢保证日后没有个旁的什么娘子?” “主君何等人物!难不成真的会凭着你一个人过一辈子?才一个朋友妻你就那个死样子,若真是有个旁的小娘,你还不把自己给活活气死!”漱玉说罢不解恨,索性在她头上敲了一下,终究还是下不了手,只轻轻一下便愤愤而去。 小芙是气急了,性子倒是沉稳了不少,漱玉在的时候,她两只眼珠子就快要蹦出来了,却还是强忍着一句话不说,等漱玉走了,她这才重重地跌坐在阿南床上,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阿南讪讪,正好床头摆了漱玉刚刚端来的醒酒汤,她端起来便喝了一口,烫得当下就吐出来了,又迎上那丫头愤恨的眼神,别过眼不去看小芙。 小芙见屋外两个小丫头子走远了,漱玉也去了,当下只有她们两个人,便索性坐下来扯住她的胳膊压低声音道:“你这已经不是玩火,而是在玩儿命了!” 第49章 野人庄主(上) “嗯。”阿南不以为意,只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低头喝汤。漱玉手艺不错,这醒酒汤格外清爽,带着一股子淡淡的酸味,甚得她心。 “你是不是忘记了那都督大人是何等人物!何等手段!他在京中的恶名,谁没听过!便是你好好地安生在家里待着,只怕也难逃他的毒手!别说你红杏出墙,醉卧他人床榻了!”小芙难得如此认真,她死死地抓住阿南的手,咬牙道,“那位都督大人如今就在永宁卫!永宁卫才多大!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阿南见她这般忧心,便忍不住打趣道:“古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横竖我都是要被打死的,这不还占了个便宜才死,也不亏。” 小芙真的急了,死死地抓住她的胳膊,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那不该睡也睡了。”阿南翻了个白眼,继续慢条斯理地喝汤,嘴角轻轻扬起,笑道,“再说了,我是在陈娘子屋里喝醉了,旁的什么都不知道,便真是烈女,也要有意识才能拒绝,是吧。” 小芙听她说得也在理,无奈地坐在榻上,苦笑道:“那就只能求神拜佛,让那位都督大人永生不知道你和这个野人庄主的事!” “野人庄主?”阿南自觉好笑,放下了手里的汤,看向小芙。 小芙扬起下巴,言之凿凿道:“他鸢肩豺目,力壮如牛,面目狰狞,满脸胡茬貌似夜叉,才第一天就当着你的面手撕七八个刺客,横看竖看都是个茹毛饮血的蛮子,这庄子里里外外谁不是在他面前不是怕得要死?唯有你,几次三番瞧见他杀人非但不怕,还巴巴地往前凑?” “你昨天把我从他榻上背走,今天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说他坏话,他也没恶到你想的那种程度。”阿南顺着她的话解扣。 小芙一时无语,旋即又想起了什么,怒道:“你打算护着他我也没话,但有一点你不能否认吧!这个野人统共只有这么一个庄子,还有一大堆人跟着,咱们这段时间住在庄子上,吃的什么、穿的什么、用的什么你也都瞧见了,这都快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你就不怕有一天他把你给卖了!” 阿南吃地笑出声来,没说话,把碗里的汤喝完。 小芙哼了一声:“若你觉得我不靠谱,玉婶儿总该是个稳重的了吧!先才玉婶儿也说了,他生性凉薄,过去不喜情爱、不近女色,将来发达了,必然妻妾成群,若是他应了,只怕他家里人也不会应,你一句也没听进去么?是不是猪油蒙了心?” “若我迷恋的是缙云,你是不是就能理解了?”阿南抬头看她,软软地问,“小芙,你可曾想过,世人皆趋利避害是常态,极易忘了本心,若是人人如此,那这世界也太残忍了;世间男女万万千,有人钟意大家风范的谦谦君子,也有人仰慕射石饮羽的布衣良才,方是正道,若人人不尽相同,那这世界也太无趣了。” 小芙一愣,细细思忖之下,自觉狭隘了些,又想起缙云来,瞬间羞红了脸,抬手在她胳膊上狠狠拍了一下,终究无语,转而看向窗外,喃喃自语道:“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你可别忘了,你的野人庄主千好万好,是否能抵挡得了都督大人的泼天富贵?” 第50章 野人庄主(中) “你和缙云怎么样?”阿南瞧她似乎略带伤感,偏头看她,笑问。 短短时日,性情飞扬的小芙竟也学会了伤感失落,她并没有回答阿南的问题,只幽幽地道:“阿南,我们回去吧。” “好啊。”阿南伸了个懒腰,轻描淡写地回答。 小芙听了有些吃惊,忙又问她:“你舍得你那个野人庄主?” 阿南笑起来:“不是你刚刚才说的吗?别玩儿命,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说什么也该给都督大人一些面子的,害死了野人庄主事小,若累得自己丢了性名才不值当。” “我倒是白白替你担心了,你还真是个浪荡花丛的好料子!”小芙登时气笑了,狠狠地白了阿南一眼,回过神来似乎下了决心,这才缓缓地吐出一句话,“再等等吧,大哥回来之前咱们再走。” 阿南正打算问问她昨日跟踪缙云到底怎么回事,缙云来了。 缙云这一来,小芙脸上所有的阴霾都散了,立刻欢天喜地起身去迎,连阿南都惊讶于她的变脸速度。 缙云依旧是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微笑冲小芙颔首,然后朝阿南直奔过来,笑问:“怎么样?今天有没有好一点?” “好多了。”阿南笑着应他。 缙云低头笑了笑,小声道:“韫玉面儿上看着是凶了些,但其实是个好人,只是平日里不善表达。如若不然,我也不会和他做那么多年兄弟。” 小芙瞧着阿南眉眼含春,心下十分不悦,听到这里忍不住噘嘴冷道:“这可没瞧出来。” 缙云听了,轻叹一声又道:“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娘,爹爹又是个心冷的,本就待他和昊维不好,加之后头又娶了后妈和好几个小娘,他那个时候不过十岁,还要拖着只有四岁的昊维,偌大的宅子里深不见底,若非是沉默寡言的性格,只怕早就尸骨都不剩了吧!” 阿南听得有些失了神,忽而想起他对自己的百般推拒和种种嫌恶,释然一笑。 “那个陈娘子到底怎么回事?”小芙虽然听得不太认真,但却是抓关键的一把好手。 “啊?”缙云还想着该如何开解阿南,一时有些迷惑。 “庄主到底有没有出卖他呢?”小芙横了一眼阿南,问得直截了当。她认为,空穴来风,未必无影。 缙云忙否认道:“我敢以性命担保,韫玉绝对不是这种人!” “人心隔肚皮,即便亲眼所见也未必为真,更何况,你不过以己度人罢了。”小芙涨红了一张脸,她现在最怕的就是有人在阿南面前替野人庄主说好话。 “我认识他那么多年,自然知道他的为人。”缙云无奈,看向阿南。 “杀夫之仇啊,那个陈娘子糊涂了不成!若不是真恨急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就敢当面刺杀一个武艺高强的壮汉?这不是开玩笑么?”小芙不屑。 “陈娘子并不糊涂,相反,她还非常聪明。”阿南低声道,“她其实早知道明兴不是主君害死的。” 缙云和小芙都愣住了,看着她。 第51章 野人庄主(下) 阿南看向窗口,那里有一片窗格纸带着干巴巴的水印,比旁的都要皱巴,淡淡一笑道:“主君武艺高强且对待刺客从不心慈手软,人尽皆知,陈娘子常年与明兴一处岂会不知?比起杀人报仇,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的确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过来寻死的。只是她没想到,主君宁可被她刺死,也不伤害她分毫,甚至有人过来帮忙时还以身相护。” 缙云听了,点头赞同道:“外人只道韫玉铁面无情、冷血嗜杀,殊不知他实是最良善不过的人,只不过行事果敢常被人误解罢了······” “怎么会?陈娘子疯了不成!”小芙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眼睛看向阿南。 阿南苦笑着解释给她听:“陈娘子与明兴感情甚笃,明兴骤然离世,她自然是难以承受的,早有寻思之心。但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她又怕自己真寻了短见惹得亲人伤心,索性选了个最冷静果决的人,假借之名刺杀,然后等他杀了自己,既得了痛快,又不至让家人伤心。” 小芙连连摇头。 阿南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不能理解是正常的,但愿你这辈子都不用理解。” 缙云对阿南刮目相看,只当她善理事管家,却不想她一介女流竟有此番言论,一时间疑虑尽消,轻松叹道:“是我多虑了,原以为韫玉接二连三地对你出手,你必然是要生气的,不想咱们南姑娘如此聪慧,看事通透,看人也准,竟无需我担心。” 缙云又说了几句话,隔着窗户看了看日头,笑道:“我外头还有事儿先走了,晚上去我那儿煮了茶吃。” 等缙云出了门,小芙立刻就跳了起来,匆匆道:“我也走了!” 阿南叫住她:“有事晚上再说,你现在跟着他出去,不妥。” “没事的。”小芙头也不回地疾步往外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人便不见了。 阿南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盯着她离去的方向,心内一阵莫名地焦灼。 这丫头,怕是真将这永宁卫当做京城了,只身一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丝毫不考虑后果,只要出了这昕云庄的大门,谁来护她周全? 但转念一想,缙云到底是昕云庄的人,即便知道小芙跟踪他,遇到了危险,也决计不会袖手旁观的,思及此处,心里才算是好受了些。 即便她这边思虑万千,糟糕的事还是发生了。 入了夜小芙没回来,阿南掌灯等她,素日里她在药炉那边偶尔也会迟一些,可寅时过了,还是不见她的踪影,阿南着急了,她胡乱套了件衣裳,赶着去药庐。 药庐里早早熄了灯,阿南站在门口拍了半日的门,这才有个做粗活的婆子睡眼惺忪地来开门,一脸懵地道:“聂先生和小施早上出去了,还没回来呢,近日里药庐没点火,大家都回去当差里,里头只有我一个人看院儿哩。” 阿南登时上了火,急匆匆地往回走,返回到路口,左边是早已熄了灯的王觉夫妇住所,右边是尚有微弱灯光的主屋,她思索片刻,赶着去了主屋。 这才刚瞧见了前头两个侍卫,九岭就不知道打哪儿跳了下来,问:“姑娘这是要去找主君么?” 第52章 独处(一) 阿南瞧见他虽瘦弱,但自上一跃而下轻松自然,想必身手十分了得,回头瞧见屋子里虽亮着灯,却没有声音,便忙道:“找你也一样。” 九岭一噎,旋即十分自然地笑:“姑娘还是进去找主君吧!” 阿南皱了皱眉头,道:“你都不问问我到底什么事么?” 九岭便又道:“姑娘恕罪,如今我在这处当差,若无主君首肯,是万万不能走脱了的,再说了,在这永宁卫,哪里有咱们主君解决不了的问题?姑娘今日不论何事,自管去和主君说便是了。” 阿南看了看天色,又看屋里,略微有些犹豫。 九岭将身子往后一挪,朝阿南低声道:“主君还未歇下呢。” 九岭的话,也没什么不对的。他既是下人,自然就该遵循主君的吩咐,即便是真要帮忙,也需得那家伙发话。 来不及多想,阿南跟在九岭身后快步进去,他果然还在外头客房里看文案,瞧着心情不错的模样,虽说手头的文案没放下,还算礼貌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听说缙云这几日都出门,主君可知道他去了哪儿吗?”阿南想了想,低声问。 他眸色一沉,脸一下就黑了, 阿南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然后转头去看九岭。 九岭没去看他,只笑呵呵地对阿南说:“姑娘真是有心,这么晚了只身一人在庄子里奔走,原是为了聂先生夜不归宿而担心。” 阿南听着话头不大对,但如今也不是和他们打肚皮官司的时候,便颦眉道:“是,缙云夜不归宿,小芙也没回来。” “聂先生出门的时候我正好就在大门口,他身边只带了小施,并未见到芙姑娘。”九岭十分认真地回想。 “小芙听说缙云最近每天都要去春风楼,有些担心,所以偷偷跟着去了。”阿南说完,又补充道,“她昨日也跟着去了,晚饭后回来的,也没听说什么。” 听到春风楼三个字,他终于将手里的文案放下了,颦眉看向九岭。 九岭略微一点头,转身便出去了。 水壶里烧着水,咕咕嘟嘟冒着热气,不知是水汽氤氲,还是夜深未眠,她有点儿晕,整个屋子都有点儿模糊,连带着他的脸也看不清,一时间分不清是梦还是醒,她扶着椅子坐下了。 “怎么,昨天的酒还没醒么?”他看着手里的文案,手里执笔批注,却不耽误调侃她。 阿南冲他咧了咧嘴,十分认真地点头:“是,可惜昨夜愣头愣脑非要背我回去的人失踪了。” 他抬头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认识他那么短时间也知道,那是要发火的前兆。 小芙在外头生死未卜,还是得靠人家,她吐了吐舌头,起身赔笑道:“我给主君斟茶。” “好生坐着你的!”他又低头去看文案,冷然道,“我一个全乎人,就不劳驾瘸腿儿的伺候了。” 长夜从来漫漫,他习惯用来处理事务,夜阑人静最宜聚神。今日与她共处一室本已有些分了神,偏这丫头不知道收敛,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他放下了手头的文案,迎上她的目光。 第53章 独处(二) 阿南知道自己不善掩藏,心事满满都写在脸上,总是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目光中还总是流露出不自觉的贪婪,恨不能将人家原地生吞活剥了才好。 若是个男的,只怕早被当做色狼打上一顿了。 还好,他没被吓到,这种家伙,不善温言软语,但也是有见过风浪这个好处的。 九岭的轻咳打断了两人的对视,低声道:“聂先生因多饮了几杯酒,留宿在春风楼客房中,小施也在。” 说到这里,他看向阿南,一脸凝重地道:“春风楼上下都问了一遍,没有人见过芙姑娘。” 阿南一下就站起来了,脚疼得龇牙咧嘴,焦灼地往外走。 他动作很快,站在她前头,盯着她的脚颦眉道:“你给我在这儿好好等着!” 说罢没再多一句安慰,径直出去了,九岭紧随其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整个庄子都亮了起来,四处都是人走动。 阿南坐立难安,心内虽无比焦灼,又怕错过消息,不敢贸然出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从外头跑进来一个小厮,不大的年纪,略显粗糙的脸颊上还留着两团红,吸着鼻子,对阿南道:“南姑娘,主君让你跟我走。” 阿南见他脸生得很,心下有些疑惑,便问:“不是说让我在这里等着吗?” “小的不知道呢,主君就是这么吩咐的。”他拿袖子轻轻地擦了擦流出来的鼻涕,央求道,“姑娘快走吧!” 阿南瞧他稚嫩又老实,便起身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他带着阿南打后面南门出了庄子。 山高林密,小路被一人高的杂草掩盖,小厮在前头扒着草丛引路,阿南一瘸一拐跟在后头。她的心此刻已然悬到了嗓子眼,如果是在这样的地方找到小芙,那是不是······ “哞——” “哞——” 一声声闷响,此起彼伏,俨然一群正在咳嗽的老头。 阿南吓了一跳,十分警觉地四周围环视,小厮十分坦然,见怪不怪地回头冲她笑道:“姑娘不识水性么?” 阿南疑惑看他,他笑着解释:“姑娘定然不常在水边儿上,连牛蛙的声音也听不出。” 他指了指她身后一片亮光,对阿南笑道:“喏,咱们庄户里外有许多那样的水塘,有很多牛蛙哩,有时馋了,我们就会捉几只去打打牙祭。” 阿南缓过神来,仔细打量眼前的一切,愈发觉着不太对劲。 九岭似乎叫醒了庄里所有的人,离开的时候,只瞧见上下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若是真在外头找到了小芙,怎的不是第一时间通知大家不必再找,而是要将她带出去? 更何况,不是叫必安或者九岭过来领人,偏偏是这么个从未见过的小孩子? 这地方离庄子后门虽不远,但人迹罕至,杂草丛生,还到处罗布大大小小的水塘。 “姑娘快走吧,主君就在前头等你呢!”小厮停下脚步,不停催促她,两只眼睛亮闪闪的。 阿南只觉周身一阵凉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旋即冲他点头笑:“嗯,你走前头,我这就跟上来。” “姑娘说要往前走,怎么还往后退呢?”小厮笑得更深,那笑容中带着难以言说的狡诈。 第54章 独处(三) 阿南意识到上当了,心知也无法糊弄过去,便索性转头就往后头狂奔,一面跑一面高声呼救,心里只想着,他不过一个小孩子,即便真的动起手来,她也未必会输得彻底。 但她忽略了一点,那小孩终究比较灵活,跑起来像头猎豹,不费吹灰之力就跑到了她身后,与此同时,人家也没打算跟她搏斗,而是没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伸出双手往她肩膀上狠命一推。 阿南向前扑倒,瞬间坠入冷冰冰的水塘中,只觉周身如同的千万根钢针刺过来,连呼吸都停滞了。她不谙水性,更没试过坠入这么冰冷的水塘里。 月光照在水中,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睁不开眼睛,也无法呼吸,只能无比慌乱地挣扎着,毫无章法,手忙脚乱,但所有的挣扎似乎都是挣不脱的陷阱,她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一抹黑影穿破窒息,扯住她的胳膊,将她从绝望中拉了起来。 劫后余生的阿南大口喘着粗气,仰头正好瞧见他满是胡茬的下颌,这才安了心,软趴趴地趴在他胸口。 他将她打横抱起,一步步走出小水塘。 那小厮早跑得不见了踪影,只剩牵头微微晃动的枯草,九岭循声追了过去。 阿南嘴唇发紫,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尽管隔着衣服,他周身滚烫似个小火炉,是绝佳的取暖源,便毫不犹豫地伸出胳膊牢牢地巴住他的脖颈,将冰坨子一般的脸颊贴在他脸上,试图获得一些温暖。 瞧着她满脸被冰得通红,周身的衣裳都湿透了,他抱着她就近找了个地方安置,刚将火堆点着,她就又黏了过来,并且立刻去解自己身上的盘扣。 他愕然,眼疾手快,立刻拉住她的手,无奈问:“做什么!” 阿南指了指火堆,嘴皮哆嗦道:“把湿衣服烤干。” “你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怎么烤?”他禁不住被她气得翻白眼,这丫头难不成想都脱光了么? “我一直穿着湿衣服?”阿南气笑了,“会死人的!” 这人也真是的,那个所谓的男女有别,难不成比性命还重要吗? “九岭已经回去给你取衣服了,老实待着。”他往火堆里丢了一把枯枝,见她气鼓鼓的,便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直接丢到她头上。 阿南拿他宽大的外袍裹住自己,但仍是冷得入骨,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什么话也不说,只盯着火堆看,默默地往里头添柴。 火越烧越旺。 少顷,九岭果然带了一套水红色的衣裳过来,比起庄子上大家穿的粗布衣裳,这衣裳竟是难得一见的蚕丝面料,非但格外柔软,款式也十分新颖。 阿南不自觉横了他一眼。 九岭适时道:“这是玉婶儿给陈娘子备下的换洗衣裳,陈娘子还没穿过呢!姑娘快些换上吧。” “人拿住了吗?”他拍拍手上的尘,开口问。 九岭愣了一下,立马应道:“我这就去审问!” 话音未落,人已走远。 他起身,也不去看她,只自言自语地说:“我再去捡些柴火。” 说罢,便逃跑似的一溜烟跑得不见了踪影。 第55章 独处(四) 阿南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连忙将身上已经彻底湿透了的衣服全脱了下来,换上干爽的衣裳,仍觉着有些冷,便往火堆旁边再挪了挪。 他怀中捧着一大把枯枝返回的时候,远远瞥见一抹水红色的身影坐在大石上,春衫轻薄,微风清扬。 火光跳跃的光影下,少女曼妙的曲线隐约可见,光洁白皙的一双玉足露在外面,乌黑的长发披散着,正拿他的外袍擦拭头发,青丝半干,顽皮得不听她的,有的贴在他的外袍上,有的贴着她的面颊······ 她眉眼舒展,小巧精致的鼻尖下,雪白贝齿轻轻咬着粉嫩嫩的唇,似在想些什么,嘴角漾出一抹甜甜的笑。 他忽而一阵口干舌燥,为避免尴尬,索性干咳了一声。 阿南抬头见是他,便立刻放下手中的外袍,忙要起身:“找到小芙了没?” 他拿眼睛瞟了一眼地上,示意她坐下,将柴火丢在地上,自己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了,低声道:“家里有觉叔带人找,外头秦浚带人找,不过半日的时间,她不可能离开永宁卫,只要她还在永宁卫,无论什么情况,昕云庄就能护她周全,你不必太担心。” 说来也怪,明明只是一句话而已,阿南却觉着无比心安。她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半,见他盯着火堆失神,坏笑一声,不动声色地往他那边挪了挪。 他立刻回过神来来,皱起眉头盯着她的脚。 阿南撅了噘嘴,忽而想捉弄捉弄他。 “好看吗?”她将自己光着的小脚伸过去,轻轻向他抬了抬,还顺道勾了勾脚尖。 他没回来的时候,阿南还在抱怨九岭这家伙只给她拿了衣裳,却不知道再拿鞋袜,恐怕她只能光脚坐在这里,一会儿还要穿着湿哒哒的鞋子回去,如今倒是庆幸,没穿鞋子。 这种勾搭霸道总裁的桥段,肥皂偶像剧里经常用到,屡试不爽,她不妨也试试,横竖他绝对不可能看过那种东西。 原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嫌恶地转身,或者用冷冰冰的话反唇相讥,谁知他这一次并没有往后退,而是欺身上前,直接握住了她的脚。 阿南愣了一下,先对人家出手撩拨,这下却脸不由自主地红了,旋即心内一阵酸涩,一直以为他是个不解风情的老实人,谁承想竟是个中高手,虽没瞧过肥皂剧,只怕是真情实感地演练过多回了! 还没来得及进一步生气,她就发现原来自己想错了,这一回合的交锋,酸涩算什么,酸爽才是过瘾。 她早脑补了无数个他花天酒地,如鱼得水的画面,他却心无旁骛地握住她的脚,十分娴熟且认真地替她搓揉起脚踝来,且并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意思,疼得她龇牙咧嘴。 衬着她的白皙,他的黝黑格外明显,手掌很大,动作又十分干脆不留情,加之满脸虬髯,忽闪忽闪的火光下,更显骇人。 但阿南可以十分清晰地感受得到他的担忧,忍不住冲他甜甜一笑。 第56章 独处(五) 他手里的动作没停,或许是嫌弃她的脚实在太冰,触控腾出一只手来,解下腰间的一个小小的酒壶递给她:“喝一口,暖暖。” 阿南接了酒壶,认真打量。 白陶的制成的小壶,扁扁的,易于携带,正面是梅下美人图,背面是行草,行云流水,仔细看来,刻的是唐寅“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一句。 酒壶很旧了,但却十分干净,上面甚至没有一丝划痕,可见平日里是十分爱惜的,想来这样的私人物件都能借她,正满心欢喜觉着他和自己关系更进一步时,便听得他开口说话:“平日里瞧着不是挺精明的吗?” “啊?”阿南手里握着酒壶,愣了愣地看着他,不知这家伙到底什么意思。 “我说,你一碰到事就是个傻子。”他将她的脚放在一旁的的外袍上,才抬头盯着她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道,“日日在我屋里出入,我身边的人还认不全么?” 阿南哑然,打了个嗝儿。 他好像没瞧见她不高兴了,又道:“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也不假思索就跟人走了,像你这样,有几条命都不够!” 阿南又好气又好笑,自己不见了表妹急了半日,又坠入冰冷的水里险些丧命,心下正委屈,他非但没有半句温言软语,竟还如此直言不讳地一一数落她的“罪过”。 话不多,还句句正中要害。 阿南一面听他数落,一面喝酒,心里默念了一遍生气会变丑,然后转念一想,这家伙顶着那张脸,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只要他在这儿,只要他还愿意和她说话······ 他数落她,她看着他,两人都很忙,好像各忙各的,但又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串在了一起。 阿南原本只想就着他的酒壶喝几口暖暖身子,可看着他,就忘了把握尺度,无意识之下竟将一小壶酒全都喝光了。 酒壶不大,奈何酒太烈,她如今确实不冷了,反而有点儿热,有点儿闷,她吞了一口口水,轻轻扯了一下衣领,随手将酒壶丢开,懒懒地往他那边挪过去,然后,毫不客气地将头搭在他肩膀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睡了,嘴里还喃喃地说:“一定要帮我找到小芙,要是她丢了,我······” 他低头看着自动爬入怀中的少女,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低头见她已然睡熟,心内异样的激流瞬间席卷全身,他忍不住去看她的写满红晕的两颊。 天边月色正好,心内暗暗地想,明日该再和她说,酒量不好,实在不该贪杯,更不该在男人面前如此不设防······ 再一次低头去看她,如同一朵娇嫩的花儿,心内竟忽而冒出一万种不放心来,他不自觉将她搂得紧了些,似乎还觉着不够,又再紧一些,直到她无意识地吐出一口气,眉头也锁了起来,他才稍稍松开一些,却仍旧不愿放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南幽幽转醒,发现自己躺在他怀中,他已经睡着了,双手紧紧地拥着她,她身下枕的是他的胸膛,身上盖的是她的外袍,整个世界都是一股好闻的松香味。 第57章 独处(六) 天色如墨,月光渐弱,繁星满天。 柴火已经燃尽,火堆倒是还有些余温,到底难抵夜间天气寒凉,袍子都盖在她身上了,阿南担心他冷,想着起身将袍子也分给他一些,却被他紧紧抱着无法动弹,想起他是那么警觉的人,又怕把他惊醒,索性躺了回去。 这人平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便是夜间也有很多文案要看,今夜扰了他的事儿,反倒让他有个能安歇的空隙,也不算太坏。 阿南躺在他怀中,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触摸他的下颌,开始只觉他的胡茬很硬,扎得她的手心酥酥麻麻的,后来又觉得他的脸虽然黑了些,皮肤却很光滑,摸着摸着,她忽然生出个很有胆量的念头来。 她偷偷望了望四周,见四下无人,便小心翼翼往上挪了挪,然后探头过去,撅嘴凑近他。 他蓦地睁开了眼睛,彼时她撅起的嘴即将碰上他的唇,他两只眼睛闪着亮光,墨色深不见底,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把她吓了一个激灵,忙将头扭向一边,闭上眼睛。 与其当面锣对面鼓承认自己想偷偷亲他,不如这般没有诚意地装睡,反正,没有任何人能叫醒装睡的人,对吧? 阿南生怕他放手,往他胸前又缩了缩,却意外听见他心跳如擂鼓,所有尴尬瞬间消失,她十分开心地靠在他胸口,仍旧闭着眼睛,只是嘴角再也压不住地往上翘。 不知不觉中又睡着了,这一次没有了痛苦和绝望的梦境,睡得安稳又踏实,等再睁开眼睛时,天色微亮。 火堆又重新燃了起来,她裹着他的外袍,和衣躺在火堆旁,周身暖暖的。 阿南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四周围张望,只听得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走近。他脸上带着湿漉漉的水汽,约莫是去水塘边洗漱了,见阿南醒了,只闷闷地问了一句:“想喝水吗?” 阿南冲他笑着摇头:“昨晚喝得够多了,先缓缓。” “你······”他在她对面坐下了,似乎有话想说,但还是压住了。 阿南挑了挑眉,看他。 他盯着她,才又道:“以后不要喝那么多酒,你酒量不好,姑娘家家的,容易吃亏。” 又来了,阿南哭笑不得,只深深地看着他。 “我还以为你要说,容易占别人便宜呢!”阿南简单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冲他咧嘴。 他黝黑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绯红,横了她一眼。 阿南打了个哈欠,撑着身子站起来,拉了拉衣摆,踮起脚尖往昕云庄的方向看过去,只瞧见高高的院墙,周围静悄悄的。 “也不知道缙云回来了没有?”阿南喃喃自语。 他正摆弄着她的鞋子,昨晚她睡熟之后,他又燃了火堆,现下是都干了,听到她直呼缙云的名字,动作顿了一下,只将鞋子递给她。 阿南接了干干净净、还带着暖意的鞋袜,有些惊喜,抬眼笑弯了眼:“谢谢主君!” “我是主君,他是缙云。”他冷哼了一声,“南姑娘还真是懂得看人下菜碟。” 第58章 独处(七) 阿南一面穿鞋,一面自己偷笑,没看他冷了的脸,只应道:“我若与缙云一般唤你韫玉,主君就要给我个名分了。” 他冷笑道:“你也问缙云要名分了么?” “没有。”她十分爽快地否认,然后抬头,一双明眸看向他,目光灵动看他,“主君自己也说了,我会看人下菜碟,这般做派不奇怪。”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说的是小芙,还是对她的厚颜无语。 收起玩笑的心思,阿南看了看天色,望向面前的昕云庄,难掩忧虑,再回头看他,只见他正低头沉思,目光深邃。 春风起,地面上的灰烬被风扬起,混着无数的草屑,满天飞舞,初升的红日也被模糊了面孔,阿南水红色的衣袂与黑色的长发随风飘扬,他一身劲装巍然不动,宛如一株挺拔的云松。 临近的九岭打量着眼前这一幕,嘴角溢出一抹笑,必安冲过来,捂着嘴巴咋呼道:“怎么忽然间那么大的风!” 九岭瞬间被拉回现实,无奈地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并拿眼睛看了看各自沉思的两个人。 “啧啧啧······”必安张开嘴巴感叹,“主君真是好兴致,家就在后头,还在这里夜宿!这一年有三百日风餐露宿,他是还没够!竟还带着个美娇娘······” 说到这里,他定睛细看,惊呼道:“竟然是,南姑娘!” 九岭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拿看笨蛋的眼神扫了他一眼。必安不察,只自顾自低语道:“看不出来,这南姑娘打扮起来,竟比画舫里的小姐还好看!幸亏昨天晚上那个小子没得手,不然不的话,还真是暴殄天物!” 九岭抬手在他肩膀狠狠拍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行了,让你审的人,审出来了么?” “喔,我就是为这事儿过来找你的。”必安这才回过神来,附耳上前,低声道,“那小孩子,烦人死了,要不,我去找芙姑娘,你去审他好了。” 九岭愣了一下,冷笑道,“小爷,不是自夸打遍永宁卫无敌手的么?如今连个孩子都看不住!怕不是怂了?这要是传扬出去······” 必安这家伙头脑简单,但功夫却是十分了得的,又是个耿直不拐弯的性子,便是那孩子插了翅膀,也不可能打他手里逃脱的。 “这能怪我么?”必安一脸无辜地道,“你就是让我杀一百个倭寇也使得,干干脆脆,带个孩子使不得!一会儿要吃烧鸡,一会儿要喝酒酿,问他什么,只是瞧着我笑,打也打不去手,骂又无用,你这哪里是给我派差事,是拿钝刀子割我的肉吧!” “让你办事就办事,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九岭懒得同他废话,摇头往后走。 “你若不愿,我就找主君说理去,他瞧着比你还好些哩!”必安嘴里说着,人就径直往前冲,直奔两人而去。 九岭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后领,笑道:“小事而已,何必麻烦主君,我同你一起瞧瞧去!” 第59章 特别的杀手(上) 后院柴房中,那个男孩儿翘着二郎腿舔着手指,面前放了一大堆鸡骨头还有各类吃剩下的零食,两个日常里跟着必安的兵士又高又壮,分列他左右。 他一点儿不害怕,只视而不见。无论问他什么,统统摇头,连句“不知道”都懒得说,脸色煞白,毫无血色,很是瘦弱,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无辜极了,若然不是被九岭当场捉住,谁会相信他竟能对人痛下杀手? 见了九岭和必安一同往里头来,打了个饱嗝,眯着眼睛笑了笑,便开始优哉游哉地哼起了小调,曲调哀婉,加上他又细又软的声调,哼着哼着,似乎来了兴致,他缓缓起身,歌词娓娓道来 秦地罗敷女,采桑绿水边。 素手青条上,红妆白日鲜。 蚕饥妾欲去,五马莫留连。 一双兰花手,一对丹凤眼,眸光流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哼唱吟哦,绵绵不绝,听得众人毛骨悚然。 几人正盯着他看得出神,男孩儿忽而停住了声响,哈哈大笑起来,瘦弱的肩膀不停地抖动着。 然后,声音戛然而止,男孩儿倒地不起。 九岭心呼不好,连忙上前查看,只见那孩子脸色煞白,口吐鲜血,已然气绝身亡。 必安拿手指捻了捻他唇角溢出的血,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惊呼道:“天爷啊!竟然是钩吻!” 几个人自诩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却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年仅十三四岁的孩子,竟是个不折不扣的顶尖杀手!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尤其九岭,只觉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看向必安,低声道:“此事务必保守秘密,除咱们几个之外,万不可让旁人知晓。” 话音刚落,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狂奔而来,几人默契地将门关上了。 “必安,必安!”王觉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显得无比焦灼。 九岭示意他出去。 必安点了点头,走到门口将门轻轻拉开,立刻又关上了。 “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同你说一声。”王觉没察觉必安神情凝重,只顾喘粗气,压低声音道,“南姑娘刚到咱们这儿来的时候,因为帮我和漱玉,得罪了曹二,我今晨忽而想起,半月前,他曾有个远方侄儿前来投奔,要害南姑娘的人,会不会是他?” “曹二?”必安一脸懵,努力回想了一会儿,才疑惑地问,“外头掌管马房的那个山羊胡么?” “是。”王觉点头。 “我知道了,一会儿便去找他问问。”必安想了想,又忙拉住要离开的王觉,低声道,“觉叔,这事儿庄子上的人还不知道哩,你若想起了什么,只管到我这儿来说,可千万别同任何人提起,也不要随便打听,这会子还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若打了草惊了蛇,南姑娘岂不是更危险?” “我醒得的。”王觉连连点头,这才赶着出去了。 必安转身进去,冲九岭耸了耸肩:“你都听见了?” 九岭盯着地上的孩子,沉沉地道:“你看好他的尸首,我去找主君。” 第60章 特别的杀手(中) 九岭出了后院,心里为难,不知该如何将自家主君和阿南分开,好将此事单独告知主君,迎头瞧见小芙回来了,似乎并不知道庄子上的人找了她一个晚上,只气冲冲地朝自己屋里去了,登时有了主意。 在后山找到阿南,将小芙回来的事一说,她果然等不了,尽管腿还有点儿瘸,还是迫不及待地就往回赶。 他颦眉盯着,正欲往前,九岭不动声色拉住他,给他使了个眼色。 九岭执拗地等着,直到阿南往后门里进去了,才压低声音对他道:“主君,那个小孩,死了。” 他目光一紧,看向九岭。 九岭低头道:“的确是属下大意了,抓住他的时候很容易,加上看起来人畜无害,贪吃贪玩,原以为不过是个被人蛊惑了的小屁孩儿,什么都不懂,加上······” 说到这里,九岭低下了头,又道:“我心里断定这孩子是曹二一干人等找来的戏弄南姑娘的,毕竟,姑娘那日为了维护王觉夫妇,坏了他们的好事,另外我也探过,这小孩子没有任何功夫底子,所以将他交给必安看管,必不会逃脱。” “只是没想到,他口中藏了剧毒,等吃饱喝足,又唱了个小曲儿,便咬破了毒丸自尽。”九岭声音越来越小,“看过了,他的毒丸,是钩吻。” 听到钩吻,他停住了脚步,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前头带路。” 必安傻呆呆地坐在凳子上,看着杀手的尸体,只觉周身恶寒,抬头瞧见他带着九岭回来了,便忙狂奔过去,焦灼道:“主君,他们已经找到这里来了!” “你冷静些!”九岭怒道,“主君面前,这般仓皇失措,成什么样子!” “我知道的,我是沉不住气,可是主君,”必安勉强收起焦灼,却仍旧是哭丧着脸,“他们平日里要杀的人是你,怎么这回却要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南姑娘?” “这也是我最担心的地方。”九岭深深地看了一眼他,“咱们这个昕云庄,只怕早就不安全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想他。 他低头打量着眼前的男孩尸体,小小的身子瑟缩着,沾满鲜血的嘴角含笑,双手紧握。 “这个孩子,和平日里刺杀我的,不是同一批人。”他沉声道。 九岭陷入沉思,而必安则一脸茫然。 好半晌,九岭猜到了,便道:“虽然同样是死士,但无论是行刺手法,还是死士的培养,截然不同,幕后之人用钩吻这种臭名昭着的毒药,就是希望我们将这个刺客和之前那些人列为同类。”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必安听了,释然一笑,咧嘴道:“既然不是那些人,我就放心了!看样子,暂时没什么事了。” 他不忍直视,只轻轻扫了必安一眼,转身出门去了。 九岭吩咐两个兵士收敛尸身,这才转头过来,在必安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无奈道:“真不知道你这个猪脑子,是怎么留在主君身边的!蠢死你算了!” 第61章 特别的杀手(下) “怎的!”必安嚷嚷道,“这头里那些人没找到昕云庄来,还不许我高兴是怎么着!” “你这傻子!”九岭无奈叹道,“那些人的确没找到昕云庄,但昕云庄里有和那些人同等的死士,说明什么?” “就这小子?还平等的死士!”必安嗤之以鼻,摇头道,“你可别说笑了!” “不要以为只有那些难以招架,功夫一流的才是死士。”九岭见他实在不明白,便剖开来与他解释道,“平日里我们训练有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防备的就是那些身怀绝技的刺客,即便他们真在我们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出手,我们也有能力一搏。” 说到这里,九岭将手搭在必安肩头,语重心长地道:“试想一下,如果我们连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都要防备,那不成惊弓之鸟了么?进一步滥杀无辜,退一步死伤无数。” 必安狠狠地打了个冷战,这才觉着一阵后怕。 九岭见他明白了,才又道:“这话转头回来再说,无论这个死士针对的是南姑娘,还是主君,归根结底,都是咱们的人。” “对。”必安点头,好像明白了,但又好像不太明白。 “也就是说,咱们的敌人,又增加了一波。”九岭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啊?这么严重!”必安咋舌。 “而且,你也知道钩吻是个什么级别的毒药,寻常人不说见过,便是连听都不曾听说过,”他看了一眼盖着白布的尸首,有些沮丧地道,“这是皇城里那座毒药库里的宝贝!” “也就是说,那个派出今夜死士的幕后黑手,非富即贵。”他沉吟了片刻,才又低声道,“或者说,可以接触到那座臭名昭着的毒药库!” “这这这······”必安彻底慌了,他急得在原地狠狠转了一圈儿,才又凑过来看想九岭,“这可怎么办呢?要不咱们快去告诉主君吧!让他带着南姑娘躲一阵,等过了风头再说。” “主君自有打算。”九岭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道,“只是,兄弟,咱们都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远的将来,便有一场硬仗等着咱们了。” “你放心!”必安拍着自己的胸脯,挺直了腰板振振有词,“咱们都是跟着主君一道刀山火海里闯出来的,别说一个死士,便是对面来个千军万马咱们也不带害怕的!” “那就好。”九岭思忖半日,附耳过去,对他耳语了几句。 必安一脸茫然,愣了半日,点头去了。 九岭唤了秦浚来,对他道:“我托你暗中在庄子上查访,若见了异常的,甭管新人还是老人,年长的还是年幼的,一概先拿了拷问再作数,但切记,绝不可露出痕迹让人察觉。” 秦浚点头应了,旋即又回来,压低声音道:“昨日咱们查问到一个消息,要不要转告主君?” 九岭颦眉看他。 “有人见芙姑娘昨夜去了都督府。”他说。 九岭微微一笑,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第62章 空壳夫人(上) 阿南没想到,小芙竟自己回来了,并且安然无恙。瞧见她的时候,不自觉红了眼眶,想骂她几百句,但最终还是没说话,自己进门去,不搭理他。 心里藏不住事的人,都无需阿南多问一句,迫不及待关好门窗户,反复确认周边无人,小芙自己将理由和盘托出。 即便过了一整夜,她还是愤愤难平,牛饮一般灌下一碗热茶后,这才咬牙切齿地对阿南道:“表姐,你可千万别误会,我不是自己偷偷回去不带你,而是回都督府拿些体己银。” “即便你真要去拿钱,大可以白天去,何必半夜去?也不知道说一声,我以为你出事了,累得庄子里里外外找了你一个晚上!就差掘地三尺了!”阿南只觉头疼欲裂,这下好了,都不知道该如何跟他交待! 请人家找了一个晚上,这会子回来了,总该有个子丑寅卯的说法,否则,日后若真碰到难处,如何再跟人家开口? 可那家伙,又怎么是个好糊弄的······ 若小芙再多留些日子,她只怕是要留下偏头疼的病根儿了。 小芙愤懑难平,自然没有这种担心,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今天就把春风楼买下来!” 阿南大惊,回头看她。 她又给自己灌了一杯茶,压低声音道:“我若是再不动手,缙云就得叫那个狐狸精拐走了!” “哪个狐狸精?”阿南记得春风楼的“玉面芙蓉醉”与“棉絮拂杨堤”名满永宁卫,店内装饰古朴风雅,实非纸醉金迷的风月场所。 “我没见过!”小芙嘟着嘴,冷哼道,“是苏成帮我打听来的,说是这女子名唤端娘,是个年轻的寡妇,长得颇有几分颜色,最善察言观色,读过几年书,开口便能叫人解开心中结,是以很受文人雅士的追捧。” 阿南忽而想起九岭昨日回禀,说缙云昨夜醉宿春风楼,忍不住摇头笑道:“事情还没问清楚,你就这般以本伤人,不妥。” 小芙冷哼了一声,怒道:“管他妥不妥!我就是要那个什么端娘知道,这年头不是什么男人她都能随意留宿的!” “小芙,”阿南回头看她,十分认真地问,“若缙云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 小芙沉默了,阿南清楚地感觉到,她抱住自己的手抖了一下,她将下颌无力地放在了阿南的肩膀上,可怜兮兮地问:“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会帮我的,对吧,表姐?” 阿南顿时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回头颦眉看她:“又闯什么祸了?” “那个······”小芙咧嘴笑,“我让苏成去买春风楼,还给他下了死命令,不管花销,不论手段,今日内一定要给我拿下来!” 阿南头疼欲裂,欲哭无泪,只能看着她叹了一口气。 “表姐!”小芙忙坐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摆,双手合十,对她恳求道,“算我求你了!真的真的!” 说罢,小芙重重地躺了下去,瞧那个疲惫至极的样子,再听她这个下三滥的招数,想必昨天气了一整夜,也想了一整夜。 第63章 空壳夫人(下) 小芙心知自己这招先斩后奏其实早已让阿南没有了退路,却还是怕她真生气,搂住她不妨,撒娇道:“表姐,我也是没有办法了,要知道,在整个永宁卫,有谁比我那个亲亲的表姐夫官儿更大的呢!我娘说过,如若碰到了厉害的对手,就不能手软,一出手就该是杀招,对吧?” “舅母教你那些,真是那个意思么······”阿南扶额,苦笑道,“你让苏成出面,不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是都督夫人为难春风楼?” 阿南推开她,无奈道:“你有没有想过,面上看端娘一个寡妇,在永宁卫这么复杂的地界能将一家酒楼,竟还经营得有声有色,自然是有些手段的。但暗地里呢?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后头有大人物在给她撑腰,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难道你不懂?二是春风楼很有可能只是个幌子,暗地里还有旁的营生!” “退一万步说,即便你真能买下春风楼,也不见得能让端娘流落街头。但元家因此有可能得罪大人物,也有可能因为坏了人家的营生遭殃。”阿南盯着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小芙显然没想到那一层,这会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怕了,忙拉着她问:“就连永宁卫都督都镇不住吗?” “都督的确能镇得住,”阿南静静地看着小芙,笑道,“可小芙,都督夫人镇不住。” 小芙愣住了。 “都督夫人是被长辈硬塞过来的,娶她的时候,都督大人甚至都不在现场,自打夫人来了永宁卫,那位都督大人从未踏入过府门一步,夫妻不睦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阿南耐心地解释道,“整个永宁卫都知道的事,你说,生意场上风生水起的端娘会不知道么?” “那可怎么办!”小芙急了,站起来不停地原地打转,“真要是给家里惹了祸,我哥一定会把我掐死的!” “趁还来得及,现在赶着回去一趟,让苏成回来!这件事就这么过了,以后谁也别提!”阿南拉着她出门,“同玉婶儿说一声,咱们想置办些女儿家的贴身衣物,你去城里买。” “说什么贴身衣物!不如说你头疼的好,玉婶儿那么疼你。”小芙道。 “想吃药的话,就不必出门了。”阿南白了她一眼,同是元家血脉,怎的元益那么沉稳睿智,这丫头就又莽撞又糊涂。 说起吃药,又勾起了小芙的伤心事,她噘嘴看着阿南,咧嘴道:“可是,表姐,她昨夜留宿了缙云啊!我气不过!” “都火烧眉毛了,还敢提这个!”阿南拿手指戳了她额头一下,见她恨恨,只怕不将话说清楚,她憋着指不定还要闯什么祸,便软下语气来,慢慢解释给她听道,“缙云终究是住在这里的,不是还回来么,一会儿问清楚什么事就好了!也未必就是你想的那样!还不快去!” “好!”小芙这下回过神来,忙提起裙摆,一溜烟跑了。 第64章 心慌慌(上) 两人站在大门口,目送小芙坐在马车里离家,漱玉见阿南独自一人心事重重地往前面走,惊呼:“阿南,你的脚好了!” 阿南心头一暖,脸上泛起一阵红霞,低头笑,自言自语道:“躺了这么久,是该好了。” “女孩子家最娇弱不过,还是要再修养几日的,倘或落了病根,可不好······”漱玉正说话,抬头就见阿南接过了春月怀中的食盒,颦眉看她。 “昨日小芙的事儿求到他跟前,里里外外找了一夜,是该去谢恩的。”阿南冲她笑。 漱玉尽管还有些迟疑,末了,终是点了点头。 几月的改革得了些实惠,餐桌上蔬菜丰富了不少,多了不少的绿色的菜苗,鲜嫩清爽,令人食指大动。 今日配了两个馒头,一碗鱼脍。 阿南刚将食盒里的盘子摆上桌,缙云就来了,见了阿南,停下脚步,讪讪地笑着,挠了挠头。 阿南见他呼吸急促,脚步凌乱,素日里干净整洁的衣裳似乎也有些皱,料想有急事,便轻声笑道:“主君一会儿就回。” “啊,咳咳。”缙云点了点头,涨红了一张脸。 “可曾用过早饭?”阿南笑问。 缙云抬眼,看向她满脸的微笑,不禁有些失神,只摇了摇头。 “我去多取些饭菜过来,就在这里同主君边吃边聊吧!”阿南往外头去。 门口的小施忙上前道,“姑娘的脚伤了,不便来来回回,我去吧!” “嗯。”阿南含笑点头,转身入屋,瞧见他昨晚的外袍还挂在架子上,便径直走过去,抬手轻轻掸去上头的草屑,踮起脚尖将它从架子上取了下来。 “主君的衣裳脏了,我拿出去洗洗,你们慢慢聊。”阿南手臂上搭着衣裳,笑吟吟地往外走。 “阿南!”缙云忽然喊住她,“我······” 阿南停住脚步,回头看他:“有事么?” “昨日去帮春风楼调药酒,我······”他清了清嗓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不胜酒力,所以醉倒了,小施怕我吹风受凉,便在春风楼歇下了。” 阿南听了,忽而想起小芙因此而来的抓心挠肝,不由得笑弯了眼。 缙云的呼吸猛然一滞,声音沙哑地问:“你,相信我吗?” 阿南点头,爽朗道:“你人品贵重,自然不是乱来的人。” 缙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昨日的宿醉还未完全清醒,此刻仍有些目眩。 “不舒服吗?”阿南看他这样,靠过去轻声问他。 “嗯。”他点了点头。 “玉婶儿很会煮醒酒汤呢,我去帮你弄一碗过来。”阿南正要往外头去,小施疾步回来,又带来了些饭菜,瞧见阿南要走,便笑道,“还是我再去一趟吧!” “阿南,我想喝杯茶。”缙云说。 阿南听了,又将外袍放回架子上,提了小炉子烧水,轻轻慢慢地拨弄着茶叶。 缙云坐在饭桌前,目光牢牢锁在她身上,久久无法挪开。 门外,九岭低声道:“先生好。” 第65章 心慌慌(中)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 他不动声色坐在主位上坐了,外头九岭拉了必安也是吃饭去了。 “你吃过了吗?”他转头问正专心烹茶的阿南。 阿南头也不抬地道:“你们吃吧!” 烹茶这种事,还是小芙更擅长些,因为实在太烫了,阿南将手里的茶碗几乎是丢出去,她尴尬一笑,手还被滚烫的茶碗烫了一下,疼得直咧嘴。将还残余着碎叶的茶汤分在两个茶盏里端过去,尴尬一笑:“两位将就着吃一吃吧,若想吃好的,晚来小芙回来让她伺候两盏。” 缙云忙从怀中取出一个绿色的小瓶子递过去,愧疚地道:“是我馋嘴子,累得你受伤了。” 几乎同时,他也掏出了一个小瓷瓶。 阿南面前同时有两瓶烫伤药,一青一白,不知怎么的,她忽而觉得他周身都是戾气,似乎要将她撕碎才罢休似的。 缙云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忙去看他,他只盯着她的手看。 空气忽然停滞了一下,她不自觉打了个冷战,愣了一瞬,旋即咧嘴一笑,一手取一瓶,两只手都拿满了,却没有打开任何一个药瓶,只将被烫到的手送到自己唇边吹了吹,笑道:“没事,不疼。” “吃饭。”他面上冷,声音更冷,将一个馒头塞进她手里。 “我不爱吃鱼,也不爱吃馒头······”阿南嘟嘟囔囔,因他看起来已经在暴怒边缘而十分识趣地塞进嘴里啃了一口,慢吞吞地嚼着。 “你是小孩子么?还挑食!”他说。 “不喜欢吃鱼,喜欢这个吗?”缙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给她。 阿南一瞧便知道是云片糕,兴高采烈地接了过来,却在接触到他视线的那一刻停下了,将油纸包塞进自己的袖袋里,咧嘴一笑,十分艰难地将嚼了不知道多少口的馒头咽了下去。 缙云见她这样,便对他道:“韫玉,她若不想吃就不要勉强了。” 他只看了缙云一眼,不置可否。 阿南认命地又咬了一口,她素来不爱吃面食,来昕云庄这段日子,大概已经将她这辈子所有的面食份额都完成了。 其实今日已经够好了,至少还是个暄软的发面馒头,那种硬邦邦的干饼子才是噩梦,她始终认为,若不就着汤就能吃下一整个饼子的人,绝对是铁齿铜牙的存在。 缙云还想说话,外头必安急匆匆跑进来:“先生!看药庐的婆子过来说,炉子裂了二指宽的缝,不知该如何处置。” 缙云听了,也顾不得打招呼,立刻丢下手中的饭碗,起身往外走。 阿南心下一阵高兴,便也顺势站起来,口中说着要去帮忙,无奈缙云走得太快,听不见她说的话。 她正要跟去,却被他用力一扯,又跌坐了回去。 他将青菜苗递到她面前,顺手接过她手里的馒头,十分自然往嘴里塞。 阿南看在眼里,心跳似乎都停下了,呼吸也开始变得有些困难,视线难以控制地落在了他的唇上。 喝着鱼脍,他很快就解决了她咬过一口的剩馒头,抬头看她涨红了脸,缓缓开口:“把青菜吃光!” 第66章 心慌慌(下) “好。”阿南意识到自己刚刚想了些什么,连忙从他身上将视线收回来,拿了筷子,心不在焉地吃着盘子里的青菜,原本是她最喜欢的,现在连是个什么味道都不知道,只觉脸又热又烫。 他抓起她被烫伤的手,拿过她先前放在一旁的白色药瓶,轻轻替她抹药。 一阵清凉传来,瞬间缓解了被烫伤的火辣,但却让她的脸彻底烧着了,她抬头看他,心内似有千万匹骏马在狂奔,一片激荡。 他没有替她吹一下,直接就放下了,将瓶子放回桌上,低声道:“伤得不重,晚上记得还要再涂一遍。” 他动作麻利地收拾了桌上的盘子,放进食盒里,转到书桌旁看文案去了。 阿南竭力平整心内的激荡,让呼吸变得舒缓,这才苦笑着看他。 说他不是故意的,这手段还真是无敌,撩得人春风拂面。 说他是故意的,谁又能从他那大义凛然的脸上瞧得出半分戏谑暧昧? 阿南起身,正要去拿桌上的两瓶药,他头也不抬地道:“缙云的药更好些,留下给我用吧。” “好。”阿南鼓起腮帮子,向上翻了个白眼,本欲离开,却想了想,又走过去架子旁,踮起脚尖想要取下他昨夜的外袍。 他走过来,贴近她的后背,探手将衣服取了下来,递给她却又颦眉问:“这是要做什么?” 阿南整个人都要烧着了,他的胸口就贴着她的后背,他的手擦过她娇嫩的耳垂,呼吸就在她的头顶,颀长壮硕的身躯,将她整个人都圈在其中。 “弄脏了,我替你拿去洗。”青天白日的,这家伙!阿南咬了咬牙,不敢回头,生怕自己醉酒般沱红的脸被他瞧见,只接了衣裳,闷闷地回答。 “不用了。”他听了她的话,直接探手过来,又将衣裳打她怀中取走,挂回架子上去了,似乎还生怕她再够到,还将整件衣裳都推到最高的地方。 阿南一时无语,回头瞧他,又若无其事地回书桌前去了。 阿南眉头一跳,有些愠怒:“我不要你的!就是帮你洗洗。” “伤了手就好好歇着,还洗什么衣裳!”他头也不抬开口,语气中全是不容抗辩的命令。 “我弄脏的,自然该帮你洗干净。”阿南无奈,却还是残留着一丝希望。 “没有你之前,难不成我就只穿脏衣服?”他摆了摆手,没有想再说话的意思。 阿南心头闷得慌,恨不得上前踢他两脚,心内暗暗想,这家伙,还是睡着了可爱些。但转念一想,人人都说他不近女色,倒是真的。 说话做事老气横秋,成日里不解风情就算了,还凶神恶煞教训人,近得了女色才怪! 想到这里,她提了食盒出门去,微风吹散了闷热,只留下手间一片清凉,瞬间心情大好,她哼着曲子,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回去。 主屋门口。 必安揉了揉自己发红的耳朵,对一旁的九岭抱怨道:“你这人!惯会夸大其词,看都看不出来的小裂缝,说什么二指宽!先生险些跑得鞋子都掉了,累得我被小施狠狠骂了一顿!” 第67章 自取其辱(上) 小芙还是去得迟了些,阻止不及,对方下了狠手,将他从春风楼里直接打了出来。 苏成是个急性子,加之昨日夜里瞧见小芙也是火烧火燎的,心想必是阿南授意,也没问个青红皂白,一大早就赶着去了春风楼。 彼时春风楼尚未开门,只几个粗使婆子在门外候着,嗑着瓜子吃包子,混作一堆说些酸笑话,街市上倒是有许多行人,已然开始热闹了。 苏成带了十几个精干的家丁往春风楼门口一杵,还未及说话呢,就引来许多路人驻足围观,然后,一传十,十传百,不过片刻功夫,整条街都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事情脱离了苏成的掌控,他之所以带那么多人过来,原本只是想着,春风楼就算再春风得意,掌柜的也不过是个女子,吓唬吓唬事情就好办了,谁知道还没进春风楼的大门就搞得整条街议论纷纷,场面堪比庙会。 若无人认识也倒罢了,偏这一年来,苏成在永宁卫买田买地买庄子,日日出入都督府,也算是个有些名气的人物,此刻,就跟小鬼晒在日光下一般,无足遁形,好端端的一把开局,竟成了骑虎难下。 让人敲了一会儿,好在里头听得消息,出来个小厮,笑嘻嘻地开了门,将他们引进去,外头有好事者想跟进去看热闹,那小厮便道:“诸位,今日有事,歇业一日。” 元家也是有酒楼生意的,单单苏成手上就料理过大大小小几十家,他也算是轻车熟路。 作为一个酒楼生意,春风楼远离永宁卫中最繁华的街道,里外里三进,不过格局整齐些,并无错落设计,虽瞧着满楼古朴风雅,左不过都是些野趣儿,不值什么钱。 若非在永宁卫这般边疆偏远之所,这般状况,实在难逃附庸风雅之嫌,登不得大雅之堂。 小厮带着他往里一直走,后头一个大院儿,小厮停步对苏成笑道:“掌柜的托我给苏爷传句话,贵人此番过来若是过来谈生意的,往里头去,若是吃酒,入了此间便是。” 苏成稍作思忖,示意随行之人都留下吃茶,只带了个精干的心腹,跟着小厮往耳房里去。 入得门去,抬眼便瞧见个白面书生斜倚在太妃椅上闭目打盹儿,小厮轻唤了他一声“童哥儿,苏爷来了。” 他听见了,只懒懒地挑开眼皮扫了一眼,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坐起来,仍旧有些呆滞,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加上没有任何血色的白面,瞧着十分羸弱。 苏成一面打量着他,一面毕恭毕敬地拱手行礼:“先生幸会。” 他牵起嘴角,露出一抹讥笑,捧起茶碗吃了一口茶,随意道:“客气了,在下是春风楼的账房连童,不知苏爷此行有何指教?” 苏成笑了笑,低声道:“不敢不敢,原是咱们家夫人来此处吃过两回酒,心内实在喜欢的紧,着我过来问问,掌柜的是否愿意割爱。” 连童翻了一下眼皮,只顾低头吃茶,一句话也不说。 第68章 自取其辱(下) 苏成又道:“请先生转达,若掌柜的愿割爱,银子是不拘的,资管开价,苏某绝不还价。” “元家富贵逼人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连童说着话,表情却是愈发明显的不屑与嘲讽。 苏成见他这般,也不恼怒,只笑道:“先生见笑了,不过在下年纪轻,行事鲁莽惹事,累得元家声名受损,实在该死,外头愚拙之人口耳相传,难免失察,也有明白人懂得,主家宽仁,素来是谦和疏爽、童叟无欺的。” 连童嗤笑了一声,不疾不徐地吃完手里的茶,这才放下茶碗,道:“元家把你给自家姑娘陪,实在是用了心的。苏爷真真是个口才好,手段也好的。” 苏成瞧他这做派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便敛去笑容,怒目而视。 连童全然没将他放在眼里,又打了个哈欠直接下了逐客令:“苏爷回去罢,咱们各为其主,话不投机半句多。” 两人的耐性都没有了。 苏成没动,往里间瞥了一眼,冷笑道:“先生平日在屋里算算账,外头的风浪是不知的,听闻掌柜的巾帼不让须眉,最善审时度势,不若先生将掌柜的请出来,当面问一上一问。” 连童缓缓站起身来,拉了拉袖摆,盯着他腰带上一条细细的彩绳露出一个角,嗤笑一声:“苏爷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小芙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挡在了最外面,只听见大家议论,说里头叮叮当当动起手来,急得直跺脚,却又无计可施。 苏成一行人果然都被打了出来,个个鼻青脸肿,众目睽睽之下如当众受刑,心下千百个愤恨不甘,却又深知再纠缠下去唯有自取其辱,索性挡了脸,灰溜溜回家去。 小芙回了家来,细问之下才知道,他们今日竟连端娘的面都没见着! 一干人等直接被人打成了杂货铺,小芙心下越想越气,又听闻对方羞辱元家,恼羞成怒,即刻休书一封命人急转自己的哥哥元益,将今日的事加油添醋说了一遍,末了,还不忘挑拨,说对方羞辱阿南守活寡。 信寄出去了,小芙这才咬牙切齿地要走,被白芍拉住了:“芙姑娘,我们家姑娘可还好?怎的不同你一道回家?” 小芙生怕她哭闹拖着自己,便安抚她道:“她如今吃得好,睡得好,样样都好。” “真的吗?”白芍颦眉看着她,满脸疑惑。 小芙煞有介事地点头,想起阿南眉眼含春的模样,笃定道:“自然,都乐不思蜀了!” 说罢她搂着白芍,压低声音:“好姐姐,难得我哥哥和苏嬷嬷都不在家,你就容她在外头玩儿几天吧!横竖她将来都是要回都督府这个火坑里的,不如让她快活一日是一日,对吧?” 白芍半信半疑地看了小芙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将一个装满了糕点的食盒子递给小芙,带着哭腔、红着眼道:“我家姑娘性子软,胆儿也小,若是在外头受了欺负,只会哭,姑娘可要千万要多照管些!” “你家姑娘真是这样的人吗?”小芙暗自好笑,默默接过盒子,摇头道,“万别说让我照顾她的话,如今便是我都倚仗她呢!” 第69章 原来如此 “芙姑娘别同我说笑!”白芍是真恼了,她皱着眉头正色道,“我命人在昕云庄外的店头村买了几间农屋,咱们的人在那儿住着,你们若着急,可先去找他们,也好有个照应。可记好了,入了村第一家,院儿里种着两株玉兰树、一口大石缸子的那家就是。” 白芍掰着手指头,一个个说了,又怕小芙忘了,又唠叨了一遍。 小芙回程途中,靠在侧壁上睡着了,被老婆子叫醒的时候,天都黑了,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么一说,怒道:“都不知道是些个什么人!那么野蛮!” 阿南若有所思,恍然一笑,摇头只道:“原来如此。” “如什么此?”小芙听得一头雾水,凑进去问。 阿南没答她的话,只是瞧着生生摆了满满一桌的糕点果子,无奈摇了摇头,这白芍也不知道在外头都打听到了些什么!竟带了这么多吃的! 小芙欢天喜地取了一大盘子往药庐送,阿南料想她短时间之内是决计不会回来的,便取了个食盒过来,将糕点带上,往漱玉那边送了一些,转入客房。 只敲了两下,门就开了。 陈娘子已脱了外裳,穿着中衣,见是阿南,便牵着她的手让她入内。 灯火昏昏,燃着安神香,屋内安谧舒适,阿南接过陈娘子递过来的茶水,笑道:“夫人可好些了?” 陈娘子点了点头,已经很小的中衣在她身上晃晃荡荡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眉宇间还有些乌青,她实在太瘦了,以至于看起来头特别大,这么一点,阿南都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因为失去平衡而摔倒,下意识上前扶了她一把。 陈娘子反握住她的手,深深地看着她道:“承蒙姑娘开导,如醍醐灌顶,令我明白自己的糊涂,险些害了家中公婆与两个孩儿,拖累大爷,原想着去姑娘那儿坐坐的当面感谢的,奈何连日来都不得去,倒是姑娘记挂着我,先来了。” 陈娘子拉住了阿南,努力地笑了笑,或许是太长时间没笑过了,显得有点儿拧巴,未语倒是先红了脸:“我闺名蕙兰,虚长你几岁,你若不嫌弃,唤我一声兰姐可好?” “兰姐姐。”阿南笑,忙行礼。 “其实担你一声姐实在羞愧,你虽年纪不大,但见事却比我明白多了,若不是得你开解,只怕我就真要辜负明兴了。”她又说了一遍,说着看向阿南,眼神满是感激,几滴泪落下来。 阿南感同身受,摸着她枯骨一般的手指,心里又酸又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她,只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心里想起了他。 这么晚了,定然还在摆弄他那些个没完没了的文案。成日里搏命一般,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从蕙兰屋里出来,她来到主屋门口,正在值夜的必安瞧见她手中的食盒,还没等她说话便打开了,见是些精美的糕点,眼睛都亮了,直接从里面拿了一个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嚼着,笑道:“姑娘可别浪费气力了,主君从来不吃甜食,更何况是这个时候。” 也许是怕阿南无法理解,又补充道:“他这人,自来过午不食。” 他狼吞虎咽吃完口中的,索性接了阿南手里的食盒,傻笑道:“姑娘,赏了我吧!我顶爱吃这个!” 第70章 长夜漫漫 还没等阿南开口,九岭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往必安腿上狠狠踢了一脚,一把抢回食盒,对阿南道,“姑娘甭听这愣头青废话,哪里是主君不吃,分明就是他想吃独食!” 说着便追着必安道:“好你个臭小子!连主君的东西都敢贪!看我不打你!” 他俩一面闹笑,一面在院中追赶,阿南提了食盒往屋里去,掀开门帘子就瞧见他坐在书桌前翻看文案,只略微抬头看了一眼,便低声道:“这么晚了,你不好好歇着,还出来乱跑。” 短短几日,阿南已经习惯了他的这般凶巴巴表达关心方式,没有乖乖应声,只挑了几个不太甜腻的端过去,又顺手将他茶盏中续了热茶,就不再说话,只远远看着他。 “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休息,看着我做什么?”他终于放下了文案,抬头看她。 阿南轻轻一笑:“原来主君也知道太晚了该休息。” 他叹了一声,冷声道:“有人能休息偏不休息,有人想休息却不能休息。” “我也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不能休息。”早在过来之前,阿南就预料到他会下逐客令,做了些准备。 说着,她打开了自己带来的食盒,打最底下那层取出一本账册,煞有介事地翻看。 他丢下手里的文案,打算起身。 阿南生怕被他强制遣返,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兮兮地道:“也不知道上次是谁要杀我,我问了九岭,他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搞得我现在一到夜里就担惊受怕,特别是今晚。” 他皱了皱眉头,显然对她这生拉硬扯的说辞不大满意。 阿南忙挥了挥手里的账册,有些心虚地捂住了封面,才道:“觉叔夜里咳嗽了,可这些账目明天一大早就要用了呢!我必得替他算完的。” 他低叹了一声,不知道在想什么,只默默拿起了手中文案。 阿南心下窃喜,原来这人吃这套!她装模作样地看着账册,实则透过册子,一直盯着他。 他皱眉,她也跟着皱眉。 他点头,她也跟着点头。 他愠怒,她吐舌头。 ······ 阿南满心满眼都是他,自见了他之后,第一次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偷看,心下满是欢喜,也满是感慨,只想就这么看着他,但实在耐不住困倦来袭,她竭力挣扎了几次,眼皮还是非常不争气地合上了。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再没了那些可怕的场景,只有他和她,相亲相爱,耳鬓厮磨,腻腻歪歪。 他看完了最后一个文案,抬头看去,她趴在矮桌上睡着了,先前拿着装模作样的册子就丢在脚边,封面上赫然写着内府对牌登记册。 此刻的阿南格外乖巧,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 他坐在她身侧看了她很久,探手出来想推一推她,最终还是不忍叫醒她,找了斗篷过来轻轻盖在她身上,正打算起身离开,她顺势黏过来,毛茸茸的脑袋毫不客气地枕在他的腿上,还十分舒服地蹭了蹭。 他伸出手来,留力在她的脸颊上捏了一下。 第71章 似有隐疾 她疼得咧嘴,声音慵懒又沙哑,娇嗔道:“疼!” “醒了就起来,我送你回去。”他轻轻扶住她的肩膀,推她坐起来。 阿南打了个哈欠,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盯着他离得不远不近的、无比板正的背影,一脸坏笑,声音却很可怜:“我脚疼得实在不行了,走不了,要不,你抱抱我?” 他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她,一脸无奈。 阿南只当没瞧见他的表情,冲他张开双臂。 他迈着大步子走过来, 却在来到她跟前时蹲了下去,探手去摸她的脚踝,颦眉问:“是不是又扭了?” 阿南想起他替她揉脚时毫不留情地发力,忙干笑了一声,将腿适时缩回来,无比心虚地道:“没有。” “我看看。”他又伸手过来。 阿南想了想,连忙蹲下了,与他面对面,厚着脸皮一笑:“我的脚已经不疼了。就是想要你抱。” 他的手缩在半空,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夜色很好掩盖了他通红的一对耳朵,好久没说出话来。 阿南趁机往他面前凑了一下,原本是想抓住这个机会偷偷在他脸颊上亲上一下,谁知道竟然没有掌握好角度,直接撞上了他的胸口。 登时血溅当场,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反正离她想要的那种乱,还挺远的。 她捂着又红又肿的鼻子灰溜溜地回到房里,瞧见同样气鼓鼓的小芙,两人大眼瞪小眼,阿南犹豫了一下,凑近问小芙:“那个,我会说梦话么?” “啊?”小芙被她这么愣头愣脑一问,一时间忘了生气,只呆呆地看着她。 “我是说,咱俩平日里一个屋,你有没有听见我说梦话?”她有些尴尬,还是硬着头皮问。 小芙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似乎反应过来什么,默默地摇了摇头。 “那乱来呢?”阿南还有些不死心,又抓住她追问,“比如,动手动脚,说不定还,动嘴?” 小芙一脸坏笑地看着她:“说吧,干嘛有这种担心。” “我刚刚在主屋里睡着了。”她有些沮丧,回想起自己在他屋里春梦无边,便觉窘迫。 “你是在担心自己睡着了失礼,被野人庄主占便宜。”小芙咬了咬牙,原想骂她两句,但想起今日缙云的反应,心里便只剩下酸溜溜的醋味,但很快回过神来,不屑地对阿南道,“你竟还有这种担忧,之前不是还赖在人家床上不肯回来么?” “我是有些担忧。”阿南惆怅,捂住自己红得发胀的脸,苦笑道,“我都那么努力了,他竟然没有一点儿要占我便宜的意思!” “啊?”小芙哑然,半晌才冲她伸出一个大拇指,摇头叹气道,“大家都说,你是个乖宝宝,我是个坏丫头,现在才知道,真正的坏丫头,外表瞧着都是乖宝宝!” 阿南一把拉住她的手,满是疑惑地问:“如果,我都主动凑过去了,他还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是不是代表······” “代表什么?”小芙咬牙,看着她。 “代表他身体有点儿什么无法开口的隐疾?”是了,越想越契合,不说旁的,就是在她出现之前,他身边连个正经服侍的丫头都没有! 第72章 他心有所属 小芙向上翻了个白眼,抓住她的胳膊用力摇晃了几下:“你冷静一点!色令智昏的家伙!” 阿南吞了一口口水,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瞧瞧你那点儿出息!”小芙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开始分析,“你没照过镜子么?” 阿南往回看了一眼。 小芙用力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才道:“你这种娇嫩明媚、我见犹怜的长相,哪有男人会不喜欢?之前赖在人家床上不肯走,今日半夜又是送点心,又是陪夜,还主动去投怀送抱,多少男人能忍住?更别提那是个血气方刚的壮年男子了!” “所以······”阿南被她这么一通分析,更加糊涂了,只傻傻地看着小芙,望着她的薄唇。 “所以,他不喜欢你。”小芙铁口直断。 阿南倒抽了一口凉气,瞬间沉默。 “之前我看过很多戏本子,里头有很多讲的就是像他这种特别自律的男子,之所以一直洁身自好,对身边所有的莺莺燕燕都视而不见,是因为······”小芙卖了个关子,瞧着她又紧张又焦灼的样子,忍不住在她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 “嘶——”阿南捂住胳膊咧嘴,却不及反击,只拉住她,不死心地问,“因为什么?” “你确定想听?”小芙登时生出恨铁不成钢的心来,只想拿手狠狠拍她的头,将她打醒,却最终还是不忍心,只无力地问。 答案呼之欲出,阿南自然想听,她点头。 小芙把心一横,一字一顿地道:“他心有所属。” 这句话说出来,两个人都沉默了。这的确是阿南从未想过的理由,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和衣躺下,背对着小芙。 小芙有点儿担心,小心翼翼地问:“阿南,你没事吧?” “睡吧,我好累。”她喃喃地说着,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不知道辗转了多久,她沉沉睡去。 说来也奇怪,这一夜,没有谁入梦来。 等她醒来,已是下午,仍旧坐在床沿怔怔地发呆。 小芙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小心翼翼地问:“你莫不是睡傻了?” “小芙。”阿南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忽然问,“你觉着,我有没有可能横刀夺爱?” 小芙的笑容僵在脸上,苦笑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阿南立刻会意,当即心都凉了半截,为了掩饰沮丧,她忙转头打了个哈欠,喃喃地说:“再睡会儿,太累了。” “你这不是刚起来么!别睡了!”小芙扯住她,低声道,“今日药庐那边太忙了,我就抽空回来瞧你一眼!若没事的话,去院子里走走,别一个人在屋里躺着,怪吓人的!” 阿南默不吭声,小芙瞧她这样,不敢留她一个人,便拉了她一同去药庐。 药庐果真忙得热火朝天,院儿内的木架全收起来了,整齐放了七八只大木桶,大家围坐在木桶周围,将桶里黑黑黏黏的成药搓成牛眼大小的药丸。 搓完的药丸被整齐摆放在木盘子里,待盘子放满了,便有人将木盘子端走,搓好的药丸拿油纸包起来,等滴蜡封了口,收入瓮中封存,廊下摆满了半人高的药瓮子。 小芙端着盘子,凑在她耳边低声道:“都不知道这野人庄主到底是做什么的!竟然需要这么多凝血丹!” 说完,她故作神迷地冲阿南道:“我知道了!他一定是把凝血丹让人当药吃,然后再剥开人的肚子吃血肠!” 阿南忍不住笑起来。 第73章 美人图 小芙见她笑了,也松了一口气,调侃道:“这就对了!我们都快忙死了,大小姐你偏偏饱食以终日,无病呻吟,伤春悲秋,不如过来帮我们贴封条方才不浪费米饭!” 浓稠无比的米糊还冒着热气,只需要一点点,就能将棉纸牢牢贴在药瓮子的封口处,这活儿不错,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更无需思考些什么,只要简单机械地重复同一个动作就好。 入了夜,直到最后一瓮药丸被送过来,这里的差事才结束,漱玉命人做了宵夜送过来,大家便都凑在一处吃饭,阿南将剩下的棉纸收起来,简单列了个表册,正填数字,听到围墙外头几个人小声议论。 “瞧见了没?先才贴棉纸的就是南姑娘!” “长得是真好看!” “说什么呢!这就叫好看了!跟你们说,咱们主君屋里,有张美人画像,那画像上的姑娘,才叫一个好看咧!” “这牛吹的!就你这身份,入得了主君的屋子?” “骗你是小狗!我那日帮忙搬浴桶进去的时候瞧见的,就挂在卧房的架子上,半人多高!那画中的美人儿,那才是戏文里唱说的那种神仙姐姐!对了对了,画上还写了很多字儿呢!” “什么字,什么字!” “嘿嘿,我也想知道,可惜,我不识字!” “去你的!” ······ 阿南听着,默默将填写好的表册放在缙云的桌上,瞧见小芙还在药庐门口同小施说话,便自己一个人出了门,鬼使神差往主屋这边来。 她几乎日日都去他那儿,但却从没见过这样一幅画,如果真有的话,定然是被他收起来了,只是,他那个屋子,哪儿哪儿都是通风透亮的,哪里能藏东西! 努力回想之下,他的书房中似乎总是有两个很大的木箱子。 好奇心一旦被激发,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加上昨夜小芙煞有介事地分析,她急不可耐地想要亲眼看看他的心上人。 主屋里空无一人,必安和九岭也不见踪影,门口的守卫见她都十分客气,并没有阻拦,阿南在屋里绕了一圈,连床下都趴着看了一圈儿,还是不见什么画。 再三犹豫之下,她径直去了书房。 她过来送饭的第一日,漱玉就交待过,主君的书房是重地,万不可踏入半步。 书桌上仍旧摆满了文案,地下果然有两个大箱子,都未上锁。 阿南看了看四下无人,便将其中一个打开来,箱子却是空的,正要打开另外一个,忽然听到必安的声音在外头嚷嚷:“你说那人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和主君这么说话!如果不是你拦着,我真想进去拧断他的脖子!” 这两人脚步极快,不过才刚听见声儿,人就已经到门口了。 可恨他这简陋的书房啊!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阿南一时情急,索性往箱子里一躺,轻轻将盖子拉上了。 心里只想着等他们都走了,自己再出来。只可惜她太过低估了心细如尘的九岭,她盖上盖子的动作无比轻缓,不过一个微不可察的声响,也被九岭捕捉到了,他下意识往这边看过来。 一截小小的绿色裙摆露在外头,他下意识往外头看了一眼,低头笑了笑,走过来不动声色地将那点破绽塞回去,然后顺手就把锁扣给搭上了。 第74章 如影随形 必安取了东西过来,捧着剑匣子,递给他一把小火铳,道:“走吧!” “你们俩个进来一下。”他冲站在门外的两个守卫道,“把主君的箱子搬到马车上去!” “这就是去几日,怎么还带这些东西!”必安摇头道,“你就是见不得主君好过!” “看不看的再说吧,带着,总不会有错的。”九岭笑着走在后头,亲眼看着箱子放在马车上。 阿南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刚落地,她便偷偷去推盖子,心想趁马车上无人溜走,谁知刚刚还很轻易就关上了的箱盖,如今却怎么推也推不开,急得满头大汗。 正发愁,却听见外头蕙兰说话:“我今日去找了阿南两次都没见着,早饭的时候去,春月说她还没起,先才去,小芙说不知道她跑哪儿去了,我如今这一走,只怕是再见不到她了······” “娘子别伤心,待过几日庄子上闲了,我带着她去你那儿转转,自家姐妹定然是要常来常往的,哪能就再也见不到了呢!”是漱玉的声音。 蕙兰这才笑起来,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听着外头脚步声、马蹄声、车轴声窸窸窣窣,马车便开始晃动起来。 阿南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 蕙兰没有上来,这是一辆货车。 她无奈地窝在箱子里,憋屈地想着千万种可以逃脱的办法,最终,只能稍稍将箱子推开一条缝,透出一丝风来,不至于因为缺氧被活活闷死。 她昏昏沉沉地躺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有人过来搬箱子,将她惊醒,她下意识缩紧身体,不敢动弹。 箱子被放在他客房的地板上,静悄悄地摆着。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有人过来将箱子打开了。 阿南从睡梦中幽幽转醒过来,睁开眼,一张清秀白皙的脸映入眼帘。 “你是谁!”两人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阿南打量着来人,想死的心都有!难怪古话说好奇害死猫,真是一点儿不掺假! 眼前这个人她从未见过!更让人惶恐的是,她还没来得及从箱子里跑出来,又被来人生生塞回箱子,箱子又给扣上了,全程快到她无力反抗就算了,甚至没眨眼都看不清楚对方的动作。 喊声惊动了外间的人,脚步声响起,箱子再次被打开。 这一次,她终于见到他了!忙迈着大步子跑到他身后,偷偷打量屋里的两个陌生人。 与他同来的少年挺拔俊朗,眉宇间与他有七八分相似,与他一般利刃加身,却颇有些乌衣子弟的温润气度,表情也十分柔和,嘴角含笑。 另一个便是刚才打开箱子的人,一身侍卫打扮,皮肤白皙,透出自然的红晕,身材瘦削匀称,腰间配了一把短刃,足足高出她半个头。 他将她扯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圈儿,见她的确不曾受伤,这才怒吼道:“你怎么会在箱子里!” 阿南不敢吭声,只默默揉了揉发麻的双腿,与其东拉西扯说些不着边际的瞎话,不如索性什么都不说,横竖要被骂,受着便是了,他虽凶些,却也不至于对她下杀手。 “阿南!”蕙兰听到声响过来看,见了她忙过来拉住她的手,眼里全是泪。 阿南松了好大一口气,只恨不能当场抱着蕙兰亲一口,蕙兰一直都说自己救了她,现在看来,蕙兰才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怕再被骂,也来不敢多作停留,索性巴住蕙兰的手,想和她一起走,殊不知在箱子里待久了,两只腿像是灌了铅,又麻又痛,刚一挪脚就重重地跌了下去,蕙兰实在太瘦了,刚刚恢复没几日,双手也无力,哪里拉得住她,只听得“咚”的一声脆响,膝盖磕在木凳角上,疼得龇牙咧嘴。 “你给我好好坐着!”他扯过她的胳膊,将她拉到椅子上坐好,低头便要去掀开她的裙摆。 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阿南的脸瞬间通红,忙拉住他,低声道:“我饿了。” 他抬头看她,叹了一声,道:“我们正好要吃饭。” 第75章 这下好了 几碟清淡的小菜,一只烤好的羊腿,一壶酒,配上几个馒头,便是今天四个人的晚饭。 隔了老远就闻见那只羊腿香味四溢,她恨不能连盘子都吃掉,他倒是个讲究人,不知道打哪儿弄了个镶着宝玉的匕首,慢条斯理地割肉,一点点放进盘子里。 本来吧,有外人在,她多少该展现出作为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高雅与风度,偏她昨晚吃不下,今日一整天没吃东西,此刻早已饿得眼冒金星,吞了一口口水,默默拿起一个馒头塞进嘴里,就开始了饕餮进食,后来是几乎与他割肉的速度同步了,那个斯文的少年索性放下筷子,饶有兴味地看看她,又看他。 原本就生了一张笑脸,此刻瞧着多少有点儿看笑话的成分,倒是一旁的蕙兰着急了,连忙给她倒了一杯茶水,又拍她的后背,忍俊不禁道:“慢些吃,仔细噎着。” 阿南一连吃了三个馒头,羊腿半只,几乎半数的小菜,这才餍足地放下筷子,懒懒地坐在椅子上,这才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咧嘴笑了笑。 少年喝了一杯酒,盯着她看,目不转睛的。 阿南不悦,默默往他身旁挪动了一些。 他回头看了阿南一眼,默默放下了手中的匕首,拿了帕子净手,这才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少年并不介意,冲她笑:“我娘说,若是碰到胃口好的姑娘,就一定要娶回家。” “你娘有没有告诉你,想要姑娘胃口好,得多饿上几顿。”他埋头吃饭,似是不经意地答话,却是十分精准的吐槽。 阿南白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回头瞥见蕙兰捂着胸口,鼻尖上有一层细密密的汗珠,登时吓了一跳,忙问:“兰姐姐是不是不舒服?” 蕙兰窝了她的手,抿嘴笑道:“没事的,老毛病了,来前儿缙云给了我些药丸子,化水吃了便好了。” 说罢就掏出小瓶子来,阿南接过瓶子,找了干净的茶盏子过来,取了些热水替她把药化开,看着她吃了,这才将她送回房中。 见她躺下了,阿南这才放下心来,蕙兰拉住她的手,示意她坐在床沿:“阿南,你待我,真的很好。” “快睡吧。”阿南拍了拍她的背,笑。 “阿南······”蕙兰喃喃地絮叨,“你这么好,一定会碰到好人的······” 许是药力发作,蕙兰很快就睡着了,阿南回味着她说的话,心里暖暖的。 与蕙兰同屋的,是昕云庄一个经年的仆妇,日前处理庄务时也见过几次,是个机灵的,与漱玉平日里关系特别好,想必是漱玉不放心蕙兰,特地命她前来相伴一场,她见了阿南跟来,便主动收拾东西去外头将就,阿南忙拦住她,笑道:“烦请姐姐照顾兰姐姐了。” 仆妇见无需在廊下将就过夜,自然十分高兴,连连应声:“一会儿我给姑娘留门。” 阿南因白日里躺得太多,加之又吃得太多了些,实在撑得难受,便打算在院内溜达一圈儿,谁知道这客栈实在太小,且里里外外都是人,她便往绕到外头,沿着门口的一条小街溜达。 第76章 虬髯洪泽 青石板路,两边是小摊档,卖的都是些小玩意儿,阿南多数没见过,看什么都稀奇。 转头,瞧见白日里那个瘦瘦高高的侍卫十分有分寸地跟着,便笑问:“你也来逛街?” “姑娘,属下楚青,四爷让我跟着你。”他声音有些粗,哑哑的,却不粗鲁,反而很好听,有种挠人痒痒的似的舒适。 阿南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抿嘴笑了笑,点头,指了指前面的糖葫芦摊儿:“我要吃那个。” 他显然没想到阿南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有些不好意思,局促地摸了摸腰间,半晌才掏出两个铜板,急急忙忙跑过去买了糖葫芦回来,十分认真地递给她。 阿南十分开心地道谢,接了过来,轻轻地咬了一口,酸得整张脸都皱起来,马上就想扔掉,但瞧见他还站在那儿,便尴尬地笑了笑,就拿在手里,继续往前逛。 眼下连汴京都需要隔三差五宵禁,这么一个小小的镇子竟然有如此大规模的夜市,实属难得。 他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着,分寸拿捏十分到位。 比起那两位正在喝酒聊天的大男人,他清隽秀气,白净斯文,一身劲装打扮,干净利落。偶有人拿眼镜瞥阿南,他便会向前一步挡住,不过冷目一瞟,便足以恫吓对方。 阿南逛得十分安心,手里捏着糖葫芦,走走停停,她忽然停住脚步看着前面的皮影剧愣神。 这出皮影戏演的是永宁卫都督大人洪泽大战倭寇全胜而归。 洪泽的皮影做得十分精美,虬髯红目,身高九尺,壮硕如牛,宛如夜煞恶鬼,两条麒麟臂挥舞着手中的一对大锤,横扫千军时,看客们纷纷叫好,掌声雷动。 不知何时,他缓缓走到她身后,朝她的视线看了一眼,然后便瞧着她的手颦眉问:“怎么又把手弄伤了!” 阿南低头看自己的手,原是走得久了,糖葫芦上的糖衣化了,染得她手红红的,她看戏太过认真,没瞧见。回头看他掏出怀中的帕子,便笑着摇了摇头,倒是十分享受地将手伸了过去。 他很自然地替她擦拭手上的糖渍,眉间尽是难以觉察的柔软。 一个小贩见状跑过来,冲他笑道:“爷,上好的绢花,给姑娘买一个吧!” 他拍着胸脯打开了面前的匣子,取出一朵粉色的递过来,谄媚道:“可好看了,真真儿的!宫里的娘娘们都戴的是这个!” 他收起帕子,接了那朵粉色的绢花递给她,阿南接过来,顺手插在了发鬓上,偏过头来看着他笑。 这一笑,仿佛可以熨平所有阴霾,他看得有一瞬间的失神。 那小贩从他手中接了铜板,笑出一口灿烂的黄牙,忽而对他笑道:“爷真是好福气!女儿养得花朵一般,竟比我这绢花好看百倍千倍呢!将来定然能嫁个好人家!” 此话一出,后面发出一声爆笑。四爷就在他身后,笑得前仰后合,连带着,严肃的楚青也难掩嘴角的笑意,更别提躲在廊柱后头的九岭和必安了。 小贩经年在街头巷尾讨生活,最善察言观色,都不必他摆脸色,光是大家笑成那样,已料到自己说错了话,生怕惹祸,匆匆抱着他的绢花盒子跑得没了影。 末了,他也无奈地笑了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满脸胡茬。 第77章 牵手 阿南的目光又一次被不远处的皮影吸引。 戏还没散,洪泽不知道在那儿大战了第多少个回合,看客们乐此不疲,欢呼声此起彼伏。 “南姑娘,是喜欢看皮影呢,还是喜欢这个大英雄?”四爷笑意未消,上前两步,语气略带调侃,目光看向的,却是他。 阿南莞尔一笑,十分爽快地回道:“都喜欢。” 他盯着她的目光忽然黯淡了几分,回头扫了四爷一眼。 四爷立刻闭嘴,连忙转身对楚青道:“刚刚我瞧见那边有卖桂花酒的,去看看!” 一时间此处只剩下他和阿南。 阿南笑吟吟地伸手去拉他,他却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将手背在身后,一张脸铁青得十分吓人,愣是将路过的行人都吓成了两条人流,远远地避开他。 她朝他走过,他就迈着大步子往前走。 “啊!”她小声惊呼,原地蹲下了。 即便街头熙熙攘攘,他还是第一时间就听见了她的低呼,忙转身回来,蹲下来扶住她的肩膀,叹道:“走路的时候不要东张西望!” 阿南抬起头来,冲他咧嘴。 他将她从地上拉起来,问:“是不是又扭到了?” “嗯。”阿南点头,向他伸出手。 他愣了一下,拉住了她的手。 他手心滚烫,手掌宽大,将她的手满满包裹起来,安全感十足。 他一路往前走,阿南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小山一样的后背和红透了的耳朵,忍不住想逗他,便凑过去,贴在他耳边小声问:“要不要找个僻静的地方亲亲?” 他的脸瞬间红了,愕然地瞪了她一眼,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 阿南被他捏疼了,轻轻挣扎了一下,但手却没能从他手中抽回来,这已经是非常明确的警告了,但瞧见他这般又羞又恼的模样,更觉可爱,尽管此刻自己的流氓行径已十分过火,但还是忍不住,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的眼睛,踮起脚尖靠近他的胸口,小小声说:“我知道进度是快了些,但你别担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他似乎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口,开始不停地咳嗽起来,这一次,狠狠捏着她的手就算了,眼神似乎要杀人,感觉下一秒就要捏住她的脖子。 她脑袋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念头是,霸道总裁强制吻,又疯狂又带感,但很快清醒过来,这个煞神可不是什么善茬,要真把他惹急了,哪里有她的好果子吃,到时候强制吻没骗到,怕是要强制大卸八块,而且这里还是人来人往的街上,便立刻识相地闭上了嘴,就是感觉手都快被他捏碎了,心里默念了一百遍“罪有应得”,咬牙忍着。 “回去!”他终于将气喘匀了,将她带回了客栈。 客栈里,四爷早回来了, 一脸看好戏地表情等在客房廊下,名义上是在吃酒赏月,但桌上的小酒坛子连封条都没拆开,楚青则安静地立在一边。 “快来尝尝这个桂花酒!”四爷冲他们两人招手。 第78章 明家人(上) 听见能喝酒,阿南十分高兴,正要往前,却被他扯住,冷冷道:“都散了,传话下去,明日卯时初刻出发。” 前一刻还嬉皮笑脸的四爷,听了这话,立即起身去了,一直没有现身的九岭和必安也下去了,阿南自重生之后对时辰没有什么概念,拿起手指算了算,卯时初刻,凌晨五点? 他一声令下,没有人敢当做耳旁风。卯时初刻,所有人都在院中了。 阿南打着哈欠站在蕙兰身后,九岭指了指刚被搬上马车的箱子,调侃道:“南姑娘,你是跟陈娘子坐马车,还是原又躺箱子里?” 蕙兰睡了一夜,精神大好,听见九岭调侃,笑开了,但又好像真把九岭的话当真了,生怕她去坐货车,抓住阿南的手一刻不肯松开。 她实在太瘦了,以至骨节分明,阿南任由她拉着自己,心内默默地想,若是再胖一些,这双手该是多么漂亮,这双手的主人,该是如何的花容月貌,又想到今日回家之后,她便是要一个人操持家务,照顾年迈的公婆,抚养年幼的孩儿,心内百味杂陈,一时后悔自己只顾着和他置气,也该想办法弄些银钱给她补贴家用才是。 “想什么呢?”蕙兰见她呆呆的,便笑着问她。 阿南浅浅一笑,摇了摇头,越过蕙兰,她瞥见帘子一角露出的风景。 他骑在马上,眉头深锁,冷着一张脸,九岭面上也严肃,便是素来欢脱的必安也十分警觉,主仆三人的严肃令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冷了三分。 想起他接连被刺杀,便是连自己也差点儿被牵连其中,阿南便忍不住叹气道:“这人也真是的!倘或要护你周全,找几个寻常侍卫过来才更妥当,他老人家亲自跟来了,不是更危险!” 语气中带了几分自然而然的嗔怪,蕙兰何等细致敏感,早已察觉,捂着嘴笑了起来。 阿南见她这般心情好,便转头笑问:“兰姐姐可有什么心愿?” “大爷自幼便在男人堆里历练,摸爬滚打,一身泥一身血,从来也不曾在温柔乡中蹉跎半日,自然不懂得和姑娘家的相处之道,自然时常说些傻话,做些傻事,”蕙兰反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叮嘱阿南道,“但实实在在是个好人,阿南你是顶顶聪明的,这些日子我在旁边瞧着,他不会做是真,你会看也是真,我如今没有旁的愿望,只希望你们两个千万要好好儿的。” 阿南只以为,她会为日后的生计忧虑,谁想竟将满腔心意都倾注在自己和他身上了,心下更是感慨,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品味她话中深意,兀自甜甜一笑。 饶是卯时初刻就出发,一行人也马不停蹄走了一天一夜,直至第二日拂晓时分,方才入了明兴老家的那座小城。 明家在小城中家族颇大,老宅与诸多本家连在一处,占据了小城一角。远远望去,门上的黄色挽联还有九成新,看得人心下十分不忍。 第79章 明家人(下) 明兴父母仍在堂,蕙兰膝下一子一女,明老爷怀中抱着男孩儿只有两三岁,见了蕙兰便即刻伸出手来要抱抱,女儿还在襁褓之中,躺在老夫人怀中,睡得香甜,白白胖胖的惹人爱。 家中虽明兴之死仍有悲伤之色,但见他同四爷来了,都十分热情,一家人全动起来,便是本家几位长辈也全都来了,忙前忙后张罗吃住,在明家,他依旧是受人尊重的“大爷”,没有任何人怀疑他出卖了明兴。 四爷一步不离地跟着他,楚青寸步不离地跟着四爷,他们三个人被族长乡绅团团围住,吃茶吃酒,好不热闹,至于九岭和必安,向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上哪儿躲清闲去了。 阿南从没见过明兴,但只是看明家人也能猜到,那必定是个爽朗明媚之人。出门多日,蕙兰刚回家就被琐事绊住了脚,她身边没有多余的人过来服侍,阿南乐得清静,一个人窝在一旁的小厅内吃茶,透过开着的隔窗光明正大地看他。 他此刻被热情的人群团团围住,略带勉强的笑容,要多局促就有多局促,楚青显然也不适应这样的场面,憋红了脸,只会干巴巴地陪着笑。 倒是四爷表现得游刃有余,如鱼得水,言笑戏谑,十分恣意。 “姑娘,用些点心吧!”一个仆妇将一只精致的小碗递给她。 阿南一向爱吃甜食,低头瞧见碗里躺了一只软软糯糯的琥珀色的半透明小团子,香味清冽,甚是特别。安家吃食一向精细丰富,来了永宁卫之后,苏嬷嬷就想着边疆风沙苦,可怜她身子不好,更是用尽心思淘弄吃的,她还算些见识,可这点心从未见过,她便笑问那仆妇:“姐姐,这是什么?” 仆妇敦厚,见阿南喜笑颜开,便有些不好意思,搓着自己略显粗糙的手,也跟着笑道:“这是衙口芋圆,咱们泉州人最爱吃的糕点哩!姑娘若喜欢,多用些吧!” 阿南吃着芋圆,一路奔波的疲惫瞬间消散,心情大好。 那仆妇见她喜笑颜开,也来了兴致,便凑近笑道:“姑娘可知道这点心有什么寓意呢?” 阿南笑着摇了摇头。 那仆妇笑吟吟地看着她:“芋圆芋圆,寓意圆缘,姑娘若是吃了它,必定得一佳缘!” 明知不过是个为了讨得好彩头编出来的恭维话,阿南心里还是甜滋滋的,只觉得这碗芋圆的香甜已入由口入了心,抬头望去,他正好也在看她。 视线相接,她将这香甜化作一抹笑。他嘴角微微上扬,却被人唤去饮酒,只得扭头过去应酬。 明家人的热情令人难以招架,吃了一日的好茶饭,晚来非得腾出族长家中的上房安置,拉扯了半日,蕙兰深知他兄弟二人的性子,只深深地看了一眼阿南,对他笑道:“还请大爷多留上一日吧!先才下人来人说马车轮毂坏了,知你们走得急,现下正赶着修呢,只怕需得些时间。” “不妨事,我们骑马便是了。”他闷闷地应了一声。 蕙兰看向阿南,阿南冲她咧嘴笑了笑。 第80章 共乘 一刻也没等,外头卸了车驾,单把马牵上来,阿南勉勉强强爬上马背,惊出一身冷汗,却还是还是硬撑着面子和前来送行的明家众人告别。 天色已晚,空旷的林间虽有官道,却狭窄颠簸,天高风急,不见行人。 阿南痴痴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忍不住嘴角上扬。 四爷与楚青骑着一对高头大马,清风朗月之下,英姿飒爽,策马扬鞭,真是潇洒又恣意······ 反观自己,颤颤巍巍,心惊胆战,光是爬上马背就已经用尽了毕生所学,更别提夜间在崎岖的山路行马这么高难度的科目了,这哪里是在赶路,简直就是在玩儿命。 再说她旁边的高头大马是玄珠。 玄珠彪悍强壮,威风凌凌,几近一跃千里。她骑的却是家里拉车来的矮脚小马,矮了玄珠整整半个马身不说,还乖顺非常,又是慢慢悠悠的性子,马蹄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却似乎一直都在原地踏步。 优劣已是十分明显,良莠不齐之处不觉悲惨,倒是颇有些滑稽。 “你手里那根马鞭是摆设吗?”他似乎也意识到了,终于忍不住问她。 阿南无奈地扫了他一眼,冲他尴尬一笑:“我走得慢跟马其实关系不大,我就算打死它,它也不是玄珠的对手。” 前头的四爷似乎每一秒钟都在留意他们说话,便是她只是在口中小声嘟囔了这么一句也听得清清楚楚,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忍无可忍,探手过来,直接将她提起来直接放在了自己的马背上,堪堪坐在他胸前。 后头的必安顺势上前,把小马牵住了。 阿南又惊又喜,待回过神来之后全没和他客气,顺势瘫在他怀中,还有这好事!非但不用再冒着生命危险自行骑马,还能光明正大占他便宜。 原本只是想逗他,但他胸膛宽厚,隔着衣物传来温热和铿锵有力地心跳,令她也不自觉地心跳难以控制,瞬间急跳起来,清晰地与他的心跳呼和,一来一回,不分伯仲。 一时间,竟连她也面红耳赤起来。 就当她还在沉浸在这火花四射的紧密接触中时,他轻吹长哨,玄珠便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起来,一时间她只看见前面的山路一高一低地在面前极速起伏,所过之处,所有景色都是模糊的,只有山风呼啸而过。 哪里还有功夫占他便宜,只能双手死死抓住马鞍,一刻也不敢松开。这过程堪比灾难,体验带来的恐惧超越了所有人类的极限游乐设施,偏这些人习以为常,翻山越岭,爬坡涉河,全程没有一丝停顿。 直至她实在晕马,不得不停下来呕吐,他们才迫于无奈在林间找了块相对平坦的空地生火,稍作歇息。 阿南将所有吃过的东西都吐完,又捧了些河水洗脸漱口,才稍稍缓和过来,懒懒散散地走过来,靠着树坐下了。 四爷见她脸色煞白,便转头对楚青道:“到附近找一找,请个郎中过来给南姑娘瞧瞧。” 第81章 共食 “别······”阿南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口气,撑着双手做起来,对他咧嘴道,“我家主君全副身家今日都送了人,待会儿找了郎中来没钱付,卖马事小,仔细把我也抵了帐,我这又没功夫自保又没钱财傍身,还不认得路,连马都不会骑,便是想跑都跑不回去了。” 他又好气又好笑,瞪了她一眼。 四爷在一旁笑够了,才深深地看向自己的哥哥。 他走过来,打怀中掏出一颗蜡丸递给她:“把这个吃了。” 阿南双手接了,眉头却拧在 一起:“这么金贵的东西,我可不敢吃!” “早听闻大哥庄子上天仙一般的南姑娘,又会算账又会管事,聪明乖巧又懂事,不曾想竟也精通药理!”四爷惊叹。 她咧嘴摇头道:“你说的那些,惟有天仙一样是真真儿的,其余都是假的!” “既不通药理,那是如何知道这颗金贵的呢?”四爷更是好奇,又问。 “不过是常去缙云药庐里,瞧见过他做药丸罢了。秦浚每日都会安排人过来帮忙制药丸,但都是拿油纸包的,大瓮大瓮地搬出去。可像这样拿蜡丸包的,全是缙云自己亲手弄的,一整锅药材,只得了七八颗,自然是金贵的。”阿南长吁了一口气,如果他们想听的话,她甚至可以说出这些药丸单粒的造价。 说到这里,阿南迟疑了一会儿,撑起身子来,郑重其事地递给了楚青。 楚青吓坏了,双手捧着药丸,连连摆手又摇头:“姑娘,使不得!” “收着吧,你跟着四爷到处去,难免有用得着的时候。”阿南冲他笑了笑,“就当,是你给我买糖葫芦的回礼了。” 四爷瞧见大哥面色不善 ,又看了看楚青,难得严肃地开口:“南姑娘给你,你就拿着吧!” 楚青听了四爷的话,忙又对着阿南行礼,这才讪讪收了。 阿南刚刚缓过劲儿来,见他领了自己的好意,便拍拍手笑吟吟地看着他,眼中全是欣赏。 楚青被她看得别扭,红着一张脸,也不知该如何自处,只能往四爷身后躲。 他一把扯过她,颦眉问:“你好了?” 阿南咧了咧嘴,点头道:“没事了。” 他面色不善,将她拉回身边坐下,却见她一双大眼睛依然滴溜溜盯着弟弟身后的人儿,只觉一股无名火打胸口烧出来,便将她的手放开了。 阿南回头见他气鼓鼓的,只觉心里一阵窃喜。 九岭瞧出了端倪,便默默挪过来小声对她道:“南姑娘,你知道太瘦的男人多不顶事么?” 他正喝水,听了这话直接一口喷了出来,呛得连连咳嗽。 阿南却笑得十分开心,也是十分自然地轻轻替他拍背,顺手将揣着的一个芋圆掏出来,接连吃了几口,只觉还是不舒服,便直接递到他面前,他低头看了看,却没说话,只是也十分自然地接了,开始吃了起来。 这一幕必安和九岭早就见怪不怪,但却直接把四爷看呆了,楚青红着脸,偷偷打量手里的干饼子。 第82章 共情 同行一路,临近永宁卫,四爷带着楚青往另一路口疾驰而去,阿南远远眺望一双人在朝阳下渐渐远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身后的他将缰绳一紧,玄珠便开始踱步,必安在一旁傻乎乎地调侃道:“南姑娘,楚青那个小白脸,真是招人烦!你可别再看了,再看也走了。” 阿南往他胸口靠了靠,懒懒地道:“若我有一天能这样和你并辔而行就好了。” 她的声音很小,可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动作僵了一下,玄珠立刻停住了脚步。 必安牵着小马未及刹车,直接奔出去了,一旁的九岭见了,立刻打马快走,口中只念:“你小子,骑那么快干嘛!都跑到主君前头去了!” 但实际上却比必安还跑得更远了些,在路过呆滞的必安时,还不忘在必安的马上也抽了一鞭子,必安不防备,险些摔下马来,于是骂骂咧咧追上去,龇牙咧嘴要打人,于是,两个人三匹马,不一会儿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眼看着必安和九岭走远,密林中只剩下他和她,玄珠一点儿不着急,难得悠闲,恣意地在林间漫步。 坐在马上,阿南仰头看他,正碰上他低头,此刻窝在他怀中他对视,能够清晰地听着他心如擂鼓、看着他面红耳赤,更觉有意思,阿南玩心大起,便又将头靠在他肩头,软软地道:“放心吧,我只是羡慕,却不见得嫉妒,我虽不能与你并辔而行,却可以跟你呼吸相闻,交······” 她想说“交颈而卧”,却被他猜到了,即便这树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也还是不容她宣之于口,所以一只大手适时探出来,在第一个字结尾便捂住了她的嘴,将剩下的词儿都给堵住了。 对于他这样的钳制,她并不害怕,阿南心内暗忖:“这家伙也真是够够的,难不成玄珠还能听得懂什么叫做交颈而卧不成?” 想到这里,她十分不安分地探出舌头来,轻轻舔了一下他的粗粝的掌心。 明晃晃的日光下冷风阵阵,他面上镇定自若,但内心惊慌失措,忽然浑身燥热、口干舌燥起来,她贴他太近了,一切都无从掩饰,他有些无奈地放下了手,但她的唇在他手心留下的湿濡带着微凉,令他觉得手掌也烧了起来,久久无法散去。 此刻她的身子柔弱无骨,毛茸茸的头顶似有若无地蹭着他的下颌,催得他更加燥热难耐,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 他怀中的阿南心动情也动,将一切都抛诸脑后,笑得眉眼弯弯,充满闲情逸致地四处观望,还略带着几分得意,她不排斥和他进一步亲密接触,但······ 这山高林密的,还是算了吧!毕竟这家伙十分招黑,都不知道那片树叶后头又藏着刺客,到底不是好地方。 他不自觉地低头看她的脸,抬起手掌看了看,自己明明只是伸手轻轻捂了一下,尚且没怎么用力,偏她那脸又白又嫩,竟留下了十分明显的掌印,惹得他更加难忍的一阵躁动,本想抱怨她太过娇柔的话也说不出了,只是不由自主伸出手来,轻轻地将手指在她脸颊的红印上划过,慢慢摩挲着。 第83章 似是青梅来(上) 不知不觉就这么着走了一路,临近中午时分,两人来到了庄子大门口,他翻身下马,向阿南张开怀抱,阿南向他探手,他将阿南抱下来,轻轻放下,目光有一瞬间的交流,已是电光火石。 “韫玉。”有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柔柔地打后头传来。 “怀珠?”他循声望去,脸上立刻溢出笑意,那是阿南从未见过的和煦和温柔,像是心里忽然被扎了一根刺。 所有萦绕在周围的小幸福和甜蜜瞬间散去,阿南站在玄珠身侧,认真打量起这位名叫怀珠的少女来。 只见她身着一袭白衫,衣袍宽松,袅袅聘聘,一颦一笑娴雅端庄,眉目含情若水,似有无限温柔,恰到好处的娇羞欲语还休,惹人怜爱。 看着眼前的一幕,阿南皱了皱眉头,再去看他,他正回头看自己,眼神有些闪烁。 怀珠跟着他的目光转动,最后视线停留在阿南身上,堪堪而来,未语竟盈盈先施了一礼,仪态端方。 阿南从未见过她,对方以礼相待,自己便也还了一礼,只觉有些别扭,却又说不出什么理由,只默不作声往玄珠身后挪动了一下,恰好使自己与眼前的白衣女子面而不见。 那白衣女子言笑晏晏,与他谈笑风生,落落大方,阿南靠在玄珠身上偷偷打量二人,心内的醋坛子早已打翻了。 正打算再凑近听听两个人在说什么,玄珠不干了,它打着响鼻走开,眼神中似乎充满了嘲讽,阿南整个人都靠在它身上,一时不备失了平衡,扑倒在地。 他回头看了一眼,轻叹一声,踱步过来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还顺势轻轻地拍了拍她衣摆上的尘,她心里正烦闷,将他的手推开了。 白衣女子施施然走过来,笑道:“可受伤了?” 那关切,不见一丝的虚假,也没有做作之意,更略带调侃,仿佛阿南就是她的朋友,这般坦坦荡荡的态度令阿南瞬间自惭形秽,十分尴尬地摇了摇头。 “还是到缙云那边好好瞧瞧吧,玄珠也没个轻重,可别伤了本里。”白衣女子浅笑着,便伸手来扶她。 这熟稔的模样······ “我自己去吧,你们聊。”阿南躲开了她的手,深深地看了一眼他。 “这是怀珠,我的同门小师妹。”他笑着看她,全然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韫玉······ 怀珠······ 原来如此······ 阿南瞬间明白了什么,只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这几日沉浸的美梦骤然清醒,她干巴巴地笑着,竟不知道该说些个什么以冲淡此刻内心的震惊和懊恼。 怀珠似乎并没过多地在意她,只看着他,说些关切的话。 此时庄子内慢慢悠悠走来一位青衣老者,鹤发童颜,步态稳健,手中握了把青灰色的羽扇,悠然自得地轻轻摇晃,待他翩然而至,仙风道骨之风便迎面而来。 老者身后跟着一个长相俊秀的小童和一个身着白衫的婢女,皆神情清淡,待三人到了怀珠身边,姿态高洁恍如不染纤尘。 第84章 似是青梅来(中) 他忙上前两步,双手扶住老者,口中唤了一声“先生”,怀珠笑面如画,看着他们二人热络说笑,回头看了一眼呆楞在原地的阿南,对自己女婢吩咐道:“欢儿,南姑娘摔倒了,你送她去缙云那边瞧瞧。” 欢儿应了,对阿南道:“姑娘,请吧!” 阿南看着他们一行三人径直往主屋方向去了,便对欢儿笑了笑:“不过摔了一下,不用那么麻烦,姑娘且回去当差吧,我自己去就行了。” 欢儿嘴角横了一下,冷然道:“原是我们姑娘一番好意,不想姑娘竟不领情,也是,姑娘打京城都能找到这儿来,就在庄子里的药炉,又怎么会找不着呢?倒是我家姑娘多事了!” 这话横也难听,竖也难听,阿南眉头深锁,看着这个看起来清高孤傲全然不似婢女的欢儿,淡淡一笑,并未开口与她争辩。 必安建所有人都走了,轻手轻脚靠过来,压低声音对她道:“这位就是主君的授业恩师纪文和老先生,主君是他的关门弟子,在他老人家身边求学十余载,这位怀珠姑娘,是纪先生的女儿。” “纪先生是诗画双绝的天下名士,从来无意仕途,只闲云台开课授业,早些年弟子众多,上了年纪后愈发疏懒,仅有三个关门弟子,主君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最得纪先生喜欢的一个。”必安说着纪先生,眼睛却一直瞥着阿南的脸色。 阿南听出他话里略有深意,眉头一跳,低声问:“纪先生可是属意主君做他的乘龙快婿?” 必安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内大呼不好,他不过就是瞧着她脸色不大好,担心她胡思乱想,索性和她说些小事,谁想这南姑娘着实聪明,竟只是凭借这三言两语便猜了个大概,反倒不干说话了,只磕磕巴巴地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主君呢?他是怎么个意思?”阿南回头看他,比起那父女俩的打算,他的想法才最重要。 必安彻底被吓到了,哪里还敢胡咧咧,忙慌乱地摆摆手,告饶道:“那个,那个南姑娘还是问主君吧!我怎么会知道呢!” 说着还哼哼尬笑了两声,指了指后头:“玄珠不知道回了马厩没有,我这就瞧瞧去!” 一个人回到屋里,小芙简直气炸了,对着她絮絮叨叨骂了大半日。阿南心里满是怀珠的事,整个人没什么精神,懒懒地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看天花板。 小芙骂够了,喝了一大碗热茶,才对她道:“可是见过那个白衣女鬼了?” 阿南挑了挑眉,坐起身来,问:“你见过怀珠?” 小芙冷笑了一声,揶揄她道:“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阿南不说话,只看着她。 “你们刚走,他们父女俩就来了。”小芙将手搭在她肩膀上,苦笑道,“放弃吧,阿南,你赢不了的。” “我,也没那么差吧?”阿南低头看了看自己。 “她顶着青梅竹马小师妹的头衔,本就占尽便宜了,又有那么恩重如山的先生加持,你呢?认识他几天?是他的谁?”小芙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第85章 似是青梅来(下) 阿南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你既不服,咱们就把这些个东西先放一边,说点儿关键的。”小芙戳着她的头道。 阿南长叹了一声,低声问:“什么关键?” “这平日里精明得很,一旦涉及野人庄主,你那个脑袋就一点儿用都没了。”小芙又接着道:“姑父虽有功名,但早已过世多年,你呢,在这些清流文人眼中,不过是满身铜臭的下等商户女罢了!就算真能跟着野人庄主,顶多是个小妾,明白了吗?你不在庄子上的这两天,我瞧着女鬼的做派,端的是大娘子楷模。” “最后说说你们各自的动机。”小芙嗤笑了一声,“人家女鬼是对野人庄主是孺慕之思,是惺惺相惜的互相呼应,是入脑入心的深度交流陪伴,你呢?单纯垂涎人家的美色的好色之徒罢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问道:“既是人家的正配回来了,想必你后来也没什么机会了,这两天跟着一路,可曾得手?” “去你的!”阿南将她一把推开,起身。 “玉婶儿今天晚上可是把家底儿都掏空了招待人家父女两个,你可别去添乱!”小芙扯住她。 阿南想了想,径直去往药庐,天色不早了,缙云还守着炉子,满头黑灰,见了她进来,笑问:“陈娘子可安顿好了?” 她笑着点了点头:“主君把庄子上的闲钱全留下了,明家人纯良,想必不会难过,那头说是四爷离得近,隔三差五命楚青送些东西过来,也好有个照应。” “韫玉办事,素来妥当。”缙云拿了一块儿白色的帕子,轻轻擦拭脸上的黑灰,转头进去看火。 小施冷眼瞧着阿南盯着缙云,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压低声音道:“我四岁开始就在先生身边伺候了,南姑娘若有话想问,问我也成。” “那个,韫玉和怀珠······”阿南面红耳赤,后头的话也没说出来。 小施好像没瞧见她的不安,只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药丸,小声道:“大爷的娘没了,他爹不到半年便续弦,继母虐待四爷,偶被大爷给撞见了,就带着四爷一同去了闲云台,那一年,大爷只有六岁,四爷两岁。纪大姑娘与他们兄弟年纪相仿,个性也合得来,自小便一同长大,关系是比寻常师兄妹要好些。” 后面的话,小施没说,阿南也猜得七七八八了,年幼失势,若非先生庇佑,只怕早已没命了,哪里有今天品行端方、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想到这里,她轻叹了一声,是啊,即便他不喜欢怀珠,只要纪先生开口,以他动不动就倾囊回报的个性,怎么可能不答应。 更何况,怀珠与他青梅竹马,又温柔端庄,情深似海,她作为一个女人都喜欢,他怎么可能不喜欢? 思来想去,由始至终不过是她不甘心罢了。 “姑娘若是想给大爷做小娘,还是不错的。”小施口中说着,眼神却一刻也没离开手中的药材,“虽比不得正头娘子来得体面,但大爷并非花丛浪荡子,那纪大姑娘也是个端庄大方的,瞧着也不会为难姑娘,日后与他们二人一处,相敬如宾好度日。” 第86章 机灵鬼 小施有条不紊的地把干透了的整理成捆,放入铡刀,就那么一下一下地切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每一句话都另有玄机,阿南看着他,忽然想起那日自己和几个庄头硬刚,他请了缙云前去解围,会心一笑。 “姑娘,”小施见她不说话了,便抬头看过来,见她神情萧索,如遭雷击一般,便也没再说旁的,只起身去了缙云茶桌旁,取了个油纸包过来,递给她。 阿南伸手接了,抿嘴笑了笑,不必打开来,也知道里头装的是云片糕,缙云常给她送。 “ 我家哥儿近来也不知道是转了什么性,偏爱吃些甜的,为了这口吃食,竟还诸多麻烦······”正说话,见缙云出来了,他便又回去切药材,闭口不再言。 “我还想着等烧完这炉子药给你送过去呢!”缙云瞧见她手里的纸包,笑道,“要不要再吃杯茶?” 阿南心里沉甸甸的,哪里还有功夫留下来喝茶吃点心,便将油纸包塞进袖中,辞别两人往外头去。 缙云怔怔地瞧着阿南的背影出神,小施便低声道:“哥儿,姑娘莫不是生你的气了?” 缙云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看向小施,小施笑了笑:“前日里你夜宿春风楼来着,好像没和她说清原委,她莫不是以为你眠花宿柳去了?” 缙云挠了挠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得有理!” 说罢,又要转身回屋里去,小施喊住他:“哥儿,既是有误会,那就得赶快说开了,要不拖的时间久了,假的也被当成真的了,由得南姑娘这样以为,你甘心?” “可我的药还在炉子里烧着······”缙云回头看了一眼。 “这里有我呢,若有什么我使唤人去叫你!哥儿快去吧!”说罢,将他身上的罩衫脱下来,向外推了一把。 缙云回头看了一眼药炉,忙转身追出去。 阿南心事重重地走在小径上,抬头瞧见缙云站在她跟前,冲她笑。 她强打起精神,抿嘴笑了笑。 “那日我吃醉了夜宿春风楼······”缙云说到这里,脸有些红,似乎想到了什么,干咳一声,才声如蚊蝇一般道,“我找掌柜的托办些私事,她有心与我开玩笑,这才多灌了我几壶······”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着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更加尴尬,便又想解释,但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只能傻傻地看着阿南。 阿南轻叹了一声,对他笑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主君也容不得谁在那个地方乱来。” “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缙云大吃一惊,漱玉对他说,阿南不舍蕙兰闹着要亲自去送,蕙兰也坚持要多与阿南相处,韫玉念在她们姐妹情深的面上,便只得带上阿南一同走,可若是连这种事都坦然相告,他们二人的关系,就不会那么简单了。 “没有,是我自己猜出来的。”阿南偏过头去,瞄了一眼主屋,苦笑道,“那么重要的事,他怎么可能会跟我说?” 第87章 规矩 春月和冬林两个急急忙忙跑来找阿南,瘦弱矮小的两个人儿,提了四个大大的食盒,忙喊她一起去主屋送饭,缙云想起自己也要去吃饭,便主动帮忙提了两个大食盒,与阿南一同过去。 路上,缙云笑道:“这人,日常里吃糠咽菜的,倒是见了纪先生和怀珠,格外阔气。” 今日的主屋格外热闹,场院里那些森冷的兵器都收了起来,破天荒远远就听到阵阵笑声,里头烧了热茶,阵阵暖烟,连带着,平日里死气沉沉的小院儿也有了生气。 正午的阳光正好,晒在院落里的绿叶上,连空气中都是清新的淡香。到底是女主人回来了,连树都知道释放清香,阿南就这么胡乱地想着,用力踢了一脚树干,心里酸溜溜的,脚却疼得直钻心。 跟在缙云身后,阿南埋头进了屋子,打开食盒,开始布菜。 怀珠正忙着烹茶,见他们俩来了,忙起身去迎,命欢儿接了缙云手上的食盒,又对阿南笑道,轻言道:“日间暑热,难为妹妹在这大日头底下来回,辛苦了。” 阿南端菜的手顿了一下,去看他,他正与纪先生说话,全程含笑,似乎没有听到。怀珠仔细打量着阿南,抿了一口茶,嘴角全程憨笑,阿南咬了咬嘴唇,转头对怀珠行了一礼,浅笑道:“分内事,不敢当姑娘关心。” 欢儿的原本就僵硬的表情,瞬间更加难看,两条眉毛几乎锁在一起。倒是怀珠,仍旧和煦地笑着。 怀珠笑:“妹妹说得哪里话,这般客气,真真是拿我当外人了!早就听闻妹妹管家理事是一把好手,这庄子上上下下无不敬服,我正要向你讨教一二。” 此时,他终于转头过来,往这边看了一眼,与怀珠对视,两人默契一笑,却只拿余光瞥了阿南一眼。 阿南见他仍旧不开口,便只礼貌笑笑,不再说话,将食盒里所有的菜全都摆上桌,转身行礼欲走,怀珠起身,对她笑道:“今儿个也没有外人,妹妹不妨留下来一同用饭吧!” 缙云自然没听出这当中的种种,兴奋地冲阿南道:“就是,坐下吧!都不是外人!” 阿南见欢儿听了怀珠的话,便直接挡在面前,若执意要走,拉扯之下怕是更难看,便索性站在原地并未动弹,只深深一笑:“谢姑娘抬爱,只是主君吃酒,奴婢同桌是要坏规矩的,那奴婢就在一旁替贵客斟酒罢!都一样。” 她迈步走折返回去,轻轻拿起青绿色的执壶,为众人斟酒,待斟完酒便乖顺侍立在他身后,低头不语。 怀珠见状,似乎还想说话,倒是那位纪先生发了话,拉住他笑道:“韫玉,我经年不出门,今儿个来了你这山庄,瞧见处处种着粮食,着实喜欢得紧。” 他也笑,朗声回道:“先生若是喜欢,就多住几日。” “多住几日,多住几日!”纪云和哈哈笑着,捋了捋胸前的白髯,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怀珠,又问他,“这酒甚好,不知道是什么名堂?” ······ 纪先生开朗善言,与他和缙云开怀畅饮,相谈甚欢。他们从习文练武说到沿途风物,从坊间传闻说到古今论坛······ 第88章 欢儿 阿南从未见他那么开心过,在纪先生面前,甚至有了几分孩童之态,全程陪伴左右的怀珠从小耳濡目染,自然能与他们同声同气,同饮同聊,好不热闹,一顿饭,足足吃了两个时辰。 阿南埋头斟酒,并非瞧不见怀珠不时拿眼睛往她这边看,但只当个看不见。 纪先生到底上了年纪,即便再高兴,也不胜酒力,他起身舒展筋骨,对他道:“韫玉啊,老头儿我不胜酒力,得回去歇了。” 说罢便示意怀珠搀扶自己,怀珠虽有些迟疑,但还是上前扶住父亲,临走前,她回头对阿南笑道:“韫玉今日也多饮了几杯,我分身乏术,就有劳妹妹费心了。” 阿南没有答话,只略微向前,跟在他们父女俩身后出了主屋。 推说醉酒的人出了主屋,起先还有几分趔趄,后来便已走得稳当,那小童过来搀扶着,便健步如飞了。 怀珠刻意放慢了步子,待父亲走得远些,就低声对阿南道:“我甫入这庄子,四处不大熟悉,有劳妹妹带我四处转转可好?” 阿南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兀自软软一笑,并未去看她的眼睛,只道:“姑娘恕罪,奴婢还有差事未办完。” 说罢,也不去看怀珠,便要离开,欢儿一个箭步往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冷笑道:“南姑娘,主子姑娘不过好性儿与你说话客气了些,你便真当她好欺负不成?” 阿南低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还真是忘了,姑娘是只管服侍主君便能在这庄子上呼风唤雨, 哪里需要给主子姑娘好脸色?”欢儿又向前逼了一步,几乎贴着阿南。 “欢儿!我就是太纵容你了!跪下!”怀珠斥责婢女到声音,也温柔到骨子里,听起来不像是责备,更像是关心,“给南姑娘道歉!” 欢儿不悦,却还是噗通一声跪下了,恨恨地对阿南到:“奴婢该死,冒犯姑娘。” 阿南错了身,站在主仆俩身后,躬身对怀珠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怀珠一个人伫立在原地,双手背在身后,静静地看着空荡荡的场院,听着怀珠絮絮叨叨数落阿南对主君如何如何投怀送抱,又是如何如何将昕云庄搅弄得天翻地覆,淡淡一笑。 翌日一早,春月过来送早饭,他颦眉:“阿南呢?” 春月笑道:“姑娘昨日夜里同玉婶儿起坛子,贪杯多吃了些,这会儿还睡着呢!” 他想到她的酒品,以及那些令人血脉喷张的慵懒,顿时脸色一沉。 春月自然没注意他的脸色,似是想起昨夜的情形,忍俊不禁道:“看着南姑娘平日里只会算账,也不见爱个写诗念词什么的,这头吃醉了倒是喜好风雅之事,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懂旁的,念来念去就那么一句而已。” “哪一句?”他无奈,摇了摇头,问。 小丫头点头,笑道:“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盯着空无一人的长廊,若有所思。 第89章 好久不见 自那天之后,约莫有三四日的光景,阿南都没再踏足主屋,甚至没在他面前出现过一次,倒是纪先生与怀珠,日日都来与他一同吃早饭。 晌午时分,他将父女俩送回客院中休息,晃晃悠悠出了主屋,竟不自觉往王觉的小院儿去。 隔着半人高的栅栏,他远远地瞧见了多日不见的阿南。 她穿了件天青色的粗布衣裳站在阳光下,白皙的皮肤更似透明一般,埋头在菜园中浇水,鼻尖一层细密密汗珠,专注且认真。 待到他走入院儿中,顺势接过她手里沉甸甸的水桶,她一惊,手里的木瓢险些掉在地上。 “我提着,你浇吧。”他低声道。 阿南恍惚地看了他很久,思及连日来内心的煎熬,只觉眼睛里似乎进了些东西,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本想冲他笑一笑的,但实在笑不出,也觉没什么话好说,便挪步走在前头。 水瓢放平一些,手腕用些巧力,泼洒出去的水便自然是小小的一片,均匀又省力。这是她来了这里之后漱玉教给她的,短短数月,她已十分娴熟,他看着她雪白的皓腕轻巧灵动,恍如舞蹈,想起她偷偷抚摸自己的胡茬,一时有些失神。 她不疾不徐地往菜地里泼水,他提着桶亦步亦趋地跟着,不一会儿,一桶水便见了底。他知道外头有个小水塘,便提了空桶要去打水,阿南抢先一步,从他手中接过水桶,低声道:“这点小事,就不劳烦主君了,觉叔在里头算账呢。” 他心头哽了一下,缓缓松开了手中的水桶。 阿南提着水桶,没敢再多看他一眼,快步往后头厨房里去,只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小院儿里。 里屋坐了几个庄头,王觉一面看账本,一面同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他在门口看了一眼,兴致缺缺,转身出了小院,正好碰到缙云和怀珠兴冲冲地放过来,非得拉着他去永宁卫。 实在拗不过,他带两人入城去了。 阿南独自囫囵吃了晚饭,坐在一侧的矮桌上帮王觉理账,王觉见她瞧得十分专注,便笑道:“这也不是一日就能做好的事儿,歇口气再做不迟。” 阿南放下账册,正色道:“觉叔,我有件事想同您说。” 他揉了揉酸痛的眼睛,也将账册放下了,看向阿南。 阿南轻叹了一声,道:“这些日子,庄子上所有的账册已归类整理,虽说顺了不少,但终究繁杂,月结一次所费需时,我前日里碰到秦浚,他说手底下倒是有些读过书的,我想着不若让他寻几个可靠的,帮您日常整理旁支账目,也使您不必如此费神。” 王觉觉着好,连连点头,阿南抿嘴一笑:“既是这样,那觉叔就快些安排。” 正说话,漱玉打外头进来,穿了件儿外袍,见阿南还定定地坐着算账,便走过来拉她:“瞧瞧你这几日,也不知是不是魂儿掉了!跟你说的话,一点儿不放在心上!明儿个我让她们翻翻书,替你送个花神!” “玉婶儿要出门?”阿南被她扯得险些摔倒。 第90章 信物(上) “我的亲娘啊,年纪轻轻的,记性这么差!”漱玉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走吧!舅母早等着啦!” 外头入了夜,漱玉带着阿南径直去了娘家,蹭了一顿面儿汤做宵夜,还把刘氏也给带出来了。 漱玉对刘氏解释:“日前,咱们庄子上的一个佃户给孩子说亲,人家一听说咱们是昕云庄的佃户,只说是穷鬼别来沾边,那头里又急又气,就求到你哥跟前来了,你哥和大家伙儿一合计,不若在庄子上办个篝火晚会,将附近的农户家里的年轻孩儿都给请来,让大家伙自己个儿相看,哪怕能成一对儿也是好的,总好过如今这般费心劳神,遭人白眼。” “的确是件大好事。”阿南这回想起来了,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且那日农妇带着儿子过来哭的时候,她就在觉叔旁边算账,勉强听了一耳朵,漱玉是两天前就跟她说了,有些不好意思,好在漱玉忙着和刘氏聊天,偷偷吐了一口气。 永宁卫虽然不太平,但因往来商贸频繁,便是入了夜也十分热闹。 “咱们去趟街市逛逛首饰铺子。”漱玉一手挽着刘氏,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道,“主君昨儿个听了也说好,还特地从他的私账里拿钱出来让给咱们庄子上每个年轻人都发一根簪子,若是相中了,簪子便是信物了!” “若是相看中了的多了,还可以一道办酒,既热闹又省时省力,这不是大好事么!”漱玉高兴得四处张望,带着几分得意。 “妹妹是好福气,不知,永儿能不能去参加晚会呢?”刘氏心动,忙问。 漱玉想了想,有些为难地道:“去参加是可以的,但是······” 刘氏忙问:“妹妹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漱玉点点头,干脆道:“永儿是我的亲侄子,有好事我自然也该想着他的,只是,主君信任我们夫妇,所以将自己的钱都托付给我了,若是我办差不尽心尽力,那就真是没脸见他了!永儿能去,只是没法儿给他簪子!” “我当什么呢!”刘氏也爽快,笑道,“只要他能去,簪子我出钱替他买一支便是了!” 两个爽快人,说着笑着,几乎将永宁卫中的所有首饰铺子逛了个遍。 阿南嘴里跟着她们俩笑,心头却不知道怎么的冒出那一袭白衣来,心头闷闷的,漱玉以为她是逛累了,哄小孩儿似的安慰就算了,末了,还自掏腰包给她买了个糖饼。 城中的首饰铺子很多,大多不上台面,里头卖的也多是些粗制滥造之物,但胜在便宜颇得众人青睐,宾客盈门之下,对她们三个穿着粗布衣裳女子自然是不大热情的。 差强人意之下,漱玉大着胆子便将目光瞅准了对面的最大的店面。 永宁卫中最大的首饰铺子林茵阁,光是门面,就在最热闹的城中心占了半条街,刘氏笑道:“听闻此处对首饰以精巧和纯净着称,唯一的缺点便是——贵。” 第91章 信物(中) 漱玉自然是想买些好东西的,可想到阿南背囊中的银钱不多,又有些犹豫,至于刘氏,更是一辈子也没想过要去那样的地方,立时拉了漱玉和阿南便要走。 阿南站在最后头,一手一个,将两人直接拉入店内,笑道:“即便咱们不买,横竖别处都看了,没有理由不看这里,看看也不花钱。” 店铺里灯火通明,更显金碧辉煌,伙计很少,都在招待客人,三个人进去,没有人出来招呼,倒是自由,索性到处看看。 早有眼尖的伙计瞧见了阿南,不动声色往里头去,不过一会儿功夫,打里间快步流星走出一个年轻妇人,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头上戴了个抹额,输了个十分活泼的坠马髻,别着红宝石发簪,搭配暗红色的褙子长裙,恍若神仙妃子。 她往前来,正欲开口,站在两人身后的阿南冲她轻轻摇头,向漱玉和刘氏瞥了一眼,她立刻会意,忙上前两步,与正看着一台半人高血珊瑚发呆的漱玉和刘氏打招呼。 她的热情与和蔼令一直不安的漱玉和刘氏放松了不少,不一会儿功夫,便相中了几支别致的钗。 阿南含笑立在一旁,手里捧了碗热茶,看着她俩权衡,这逛了一个晚上,她腹中又饥又渴,喝光了茶,舔了舔嘴唇,看向一旁的点心。 掌柜的笑了,忙招手命人将盘子端过来,漱玉见了,忙从阿南手中抢过茶碗,往桌上轻轻一放,陪笑道:“可不敢劳烦您老人家,小孩子不懂事。” 掌柜的含笑看了一眼阿南,取了茶盏笑道:“不妨事的,咱们打开门来做生意,一杯茶而已,两位姐姐先看看,我去给姑娘倒茶。” 说罢,捧着茶碗走了。 漱玉见她进去了,便拉住阿南压低声音道:“你听话,少喝一点儿,她这儿的首饰顶好是真,但咱们买不起也是真!一会儿走了不好意思。” 阿南乖巧地点了点头,吞了一口口水。 刘氏扶着她的胳膊,也笑:“好姑娘,再忍忍,咱们办完了事儿,回去让舅舅下地摘甜瓜给你解渴!” 阿南笑起来,拼命点头。 不多时,有个小丫头过来,将三人带去了里屋。掌柜的不但摆了茶桌,还摆了一桌子点心,命人将先前漱玉和刘氏看过的所有簪子都拿盘子端进来了。 漱玉和刘氏哪里见过这场面,面对这贵客般的招待,不知所措,甚至有点儿害怕。 漱玉见店里的人都离得远,便压低声音对刘氏道:“我瞧着这几支都甚好,只是也不知道价钱公不公道?” 刘氏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苦笑道:“还这几支甚好,咱们口袋里的银钱,怕是连最小的那支都拿不下来呢!你还要十七支!” 漱玉发了愁,刘氏频频摇头,两人默契起身,只想着最好赶快离开,生怕被人当冤大头给宰了。 阿南笑了笑,低头打量着盘子里的钗,若有所思。 刚好掌柜的端了一盘新鲜的果子进来,阿南便对她道:“掌柜的,咱们如今须得买十七支钗,但只有这些钱,这生意,您能做么?” 说罢,她直接打背篓里取出了背了一路的银子,全部摊开来放在了桌上。 第92章 信物(下) 金丝楠木的光洁木桌上,几个银锭加上还有点儿散碎银子,越看越可怜。 漱玉和刘氏吓了一跳,谁都不敢言语。 掌柜低头十分认真地数了数桌上的银子,又抬头看阿南,忽而笑道:“倒也不难。” 漱玉一听来了精神,忙问:“真的吗?” 掌柜笑了笑,打里头柜子里取出一个大锦盒,里头全是清一色的玉簪子,钗头做了各式各样的动物造型,甚是可爱。 “不瞒您几位,这些钗用的料子全是打南边运来的,倒也不值什么钱,专门供给咱们店里的师傅练手用的,平日里也不拿出来卖,若您几位不嫌弃,倒是个好的。”掌柜从里头拿出一支雕了蝴蝶的,对她们笑道,“虽说玉质咱们这边不常用,但水灵清透,色儿也正,而且手艺是真没话说,最重要的是,款式特别,外头是决计没有的。” 她说罢先去看阿南,阿南笑着点头,瞥了一眼桌上的银子。他会意,才又低头对漱玉和刘氏道:“这些玉钗足数,还余几支呢!您全拿去,这些银子尽够了!” 瞧见阿南闻言满意地笑了,掌柜的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漱玉和刘氏两只眼睛里只有那些玉钗,千恩万谢,将锦盒小心翼翼包好。 三个人出了首饰铺,掌柜的亲自送到门口,又拿小盒子装了许多的点心,原本已经觉着很不好意思的漱玉哪里还敢再接人家的点心,非得逼着阿南将点心盒子还回去,阿南依言而行,只看着掌柜的笑了笑。 漱玉更加不敢再将装满簪子的盒子交给阿南,便自己抱着,刘氏一路跟着,忍不住夸:“怪道人家能在这么热闹地方有那么大的店铺,做生意是真的厉害!” 走了很远一段路,阿南才拍了一下脑门,笑道:“我的背篓还在店里呢!” “我脚程快些,我去拿罢!”刘氏自告奋勇。 阿南忍不住笑道:“瞧瞧玉婶儿那样,您还是留下来保护她和她的玉钗吧!横竖她的东西贵重,我左不过就是个不值钱的小丫头,便是有人拐也没人要,去去就回!” “咱们抱着这些个东西不方便,就在家里等你了!”漱玉自来妥帖,可今日也因为差事的关系都放下了,并未阻止阿南,搂紧了怀中的锦盒,想了想又道,“如今太晚了,若是一个人害怕不敢回来,就雇辆车,到了我给你出钱。” 阿南笑着应了,转身便往回跑。 掌柜的正在收拾,见她回来了,忙上前拱手行礼。 阿南大咧咧往桌上一坐,端起茶碗来一口气喝干,才道:“今日里的亏空,往府中找白芍,拿我的私账补齐。” 掌柜的笑着应了。 阿南顺手捡起地上的背篓,回头无意瞧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夫人手里拿着一支十分精致的玉簪,簪身节节凸起,俨然一支俊美的竹,簪头简单雕琢了几片秀丽的竹叶,通体无暇,盈润透亮,十分讨喜,便停住了脚步。 她远远驻足观看,掌柜的就站在她身后,两人都静静地看着。 那夫人赏玩后似乎有些不满,便颦眉放下,转而挑选了一支缀满了玛瑙与珊瑚的金步摇,欢喜地插在云鬓之上对着铜镜自赏。 第93章 傻瓜 阿南拿着那玉簪出门的时候,掌柜的赶上来,递给她一个十分精致的金丝楠木盒子,笑道:“姑娘,簪子贵重,若折损便暴殄天物了。” 阿南咧嘴笑了笑,摇头道:“一支簪子贴身带着方便,再拿个盒子十分累赘”。 掌柜无奈,又对阿南道:“我着人送姑娘回去吧!” “不妨事,此刻便是我拿出当众说这是你的镇店之宝,旁人也不会信的。”阿南随意将簪子往怀里一揣,将篓子甩回背上,迈步走了。 掌柜的站在原地想了想,兀自笑道:“倒也是这么个理。” 再说那头,他带着缙云和怀珠入了城,缙云只说了一声有事,便不见了踪影。 怀珠一直静静地跟在他身后,他竟有些不知所措,好似偌大的永宁卫,无处可去一般,忽然欢儿低声道:“南姑娘?” 他抬头望去,只见果然是她,背了个竹篓,手里拿着个比脸还大的糖饼,打林茵阁里出来,一路脚步轻快,径直向城边去。 欢儿笑道:“姑娘,咱们也去逛逛这个林茵阁吧!” 三人进了林茵阁,正碰上送阿南出去的掌柜,热情地招待他们。 那欢儿四下打量了一圈儿店铺,拉住掌柜的,偷偷往她手中塞了一个银锭,大声问:“刚刚出去那个姐姐,买了些什么?也给我瞧瞧!” 掌柜的接了银两,深深一笑,道:“背背篓的那个吗?” 怀珠回头,眉头轻轻皱了皱,向她使了个眼色,他停住脚步,也看向掌柜。 掌柜的笑道:“那姑娘是同两位夫人一同来的,一口气买了十七支玉簪子。” “可我们只瞧见那位姑娘,没瞧见夫人。”欢儿不悦,追问。 “姑娘回来取背篓。”掌柜的含笑看着欢儿。 “掌柜的,你再好好想想,出来采买的人,怎么会如此粗心大意,将东西都给忘了!”欢儿有点儿着急,咬了咬牙。 掌柜的想了想,才道:“姑娘的意思我明白,可你想过没有,她们买簪子才多少钱,不足我这处一个首饰的赚头,我卖给她们的时候就刚刚保本,我不做赔本买卖。” 掌柜的说完,欢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欢儿!你太无理了!”怀珠声音娇柔,低声责备。 欢儿还不死心,抓住掌柜的又问:“你好好想想,定然有什么的,对不对!” 一面说,一面盯着掌柜的刚刚放银子的袋子,眼神晦暗。 掌柜的仔细看了欢儿,又去看怀珠,咧嘴笑了笑:“要说不对,还真有哦。” 欢儿大喜,忙道:“什么不对?“ “那小丫头瞧着就是个下人,买了个价格不菲的竹叶玉簪子,想来怕是花销了大半年的月例银子,我听先前两位夫人闲聊,说是给府中每个未婚男女一个簪子让他们相看,想来那丫头有了心上人!那姑娘长得一副好模样,只是忒傻了些。” 说到这里,掌柜的拿眼睛打量一直没说话的他,深深笑道:“几位若是她的朋友,就帮忙看着她点儿,倘或被轻浮之人骗了去,失了半年例银事小,失了旁的才追回莫及!” 第94章 心意 悻悻从林茵阁出来,他一言不发,带着她们回了春风楼。 端娘早备好了酒饭,一天都不见人影的缙云早在里头狼吞虎咽了。 他带着怀珠坐下,也开始吃东西,不一会儿,端娘打外头进来,打趣缙云道:“咱们的贵公子素来眼睛长在头顶,屁股后头跟着一大群姑娘也没见你有个回头的时候,今儿个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怀珠觉着有趣,便看向缙云,缙云涨红了一张脸,摇头道:“别听端娘乱说,她成日里在这饭馆中和人说笑,也没个正经,如今把玩笑都开到我身上了!只是这般空口白牙,怕是你家主君将来都不敢信你的打听出来的消息了!” “哟哟哟,这还急眼了!”端娘坐下,给他们每人都上了一杯酒才不紧不慢地道,“若你要这么说话的话,就别怪我揭穿你了!我端娘是什么样人你不知道吗?若非拿住了你的把柄,怎敢轻易开口?” 缙云抬头,连连拱手,赔笑道:“好姐姐,我说错话了还不行么?可别说了!” 端娘这才笑着对他道:“是哪家的姑娘那么好福气,竟被你看中了,来我这儿死缠烂打帮忙买云片糕就算了,今日还动用我的私人关系,帮了你那么大的忙,姑娘可得带来给我好好瞧瞧!” 缙云的脸涨得通红,终了只是“啧”了一声,埋头吃菜,当没听到一般。 端娘开怀一笑,摇头道:“你也有今日。” 怀珠幽幽地对端娘道:“姐姐可饶了他吧!” “他往日里可没饶过我。”端娘冲缙云笑,缙云忙起身,又拱手又作揖,最终才作了罢。 闹笑一场,回家时已是半夜。 缙云似有急事,还在大门口就将自己的马随手交给必安,打马鞍上的小盒子里取出一只绒布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囫囵打了个招呼便快步走了,剩下怀珠与他两个人。 怀珠对他道:“今日有些积食,不若师兄陪我四处走走?” “案头还有些文卷要看,我让玉婶儿陪你转转如何?”他朝王觉的小院儿看了一眼。 怀珠怅然若失,淡淡地道:“既是如此,那便改日吧!此时玉婶儿怕是早已歇下了,就不去劳动她了,明日再去也是一样的。” 告别了怀珠,他一个人在小径上漫无目的地晃悠,月色正明,打眼瞧见缙云在前头正和阿南说话,也没来得及多想便转身藏在竹林中,默默往前挪了几步。 缙云虽练过两年功夫,却也不精,他这般靠近也无察,只一味看着阿南,笑意拳拳。 阿南找到漱玉,她始终抱着装簪子的大盒子不放,来时两人走路来的,回去的时候永儿赶了驴车,亲自将两个人送回庄子上。 回屋后,漱玉一直拉着王觉说买簪子…的事,阿南见无事可做,便出门来看院儿里种的菜,抬头就瞥见怀珠和他两个人在不远处的小径上,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走在前头,神情自若,漱玉则跟在后头,无比娇羞。 登时只觉心乱如麻,便往外头来,谁知刚出门就碰见缙云。 缙云见了她,笑着将那个绒布小盒子递了过去。 阿南接了,笑:”这是什么?” 第95章 图什么呢 “喜欢吗?”缙云两只眼睛盯着她,十分紧张地咧嘴一笑,“我听玉婶儿说,你这几日睡得不大好,特地给你配了个药囊。” 阿南将盒子打开来,只见那药囊是个金丝篓团成的小球,十分精美,放在鼻翼下轻轻嗅了嗅,笑问,“这药囊实在精致,世面上并不常见。” 他咧嘴一笑,点头道:“这是专为这药香定制的攒丝球,以极细的金丝缠绕起来,再一层层向外叠加,里头的药材便能随着那些细小的孔隙,自然而然由外释放香味。” 缕缕药香似有若无,香味特别,清新柔和,令人舒爽,阿南抿嘴一笑。 “你若喜欢,等回了京城,我再找人给你重新做一个!”缙云见她喜欢,便来了兴致,笑道,“永宁卫能做攒丝的工匠不多,手艺也不精,京城里可就厉害了。” “你要回京?”阿南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看着他,“什么时候?” “还有几个月呢!”缙云无奈地笑起来,“早了也没办法,韫玉不放人。” 阿南看着他,感慨:“他有你这样的朋友在身边,真好。” 她由衷地,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缙云。” 缙云有些慌。 ······ 他站在阴暗的树荫下,远远的,缙云背对着他,完全看不见表情,可手足无措是遮挡不住的,他心头一紧,再看阿南,她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欢愉,似乎在沉思。 两人就这么说了一会儿话,阿南想起了什么,快步回屋,没一会儿又出来了,也不知道递给缙云一个什么东西。 两人分开后,缙云心情大好,两脚生风,以至于前面经过都没留意他就站在那儿。 他生平第一次听兄弟的墙角,颇有些不自在,想起林茵阁掌柜说她买了个发簪,又看着缙云手里的小袋子,心头万千思绪涌起,全都混杂在一处,心内如同被滚油烹过,久久无法平复。 小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懒懒散散地斜靠在床上,大咧咧地喊:“阿南,我要喝水。” 阿南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坐在她床榻边,犹豫之后再犹豫。 小芙咕嘟嘟将水喝光,重重地跌回床上,推了一下她,呢喃道:“回去睡啦,都多晚了!” 阿南一动不动。 小芙转了个身,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阿南探手出来,摇了摇她的肩膀。 “别闹!”小芙拍了一下她的手,又往里头挪动了一下。 阿南再使劲儿摇她。 小芙被她从沉睡中惊醒,登时气急,一下子坐起来捶着床板嚷嚷道:“阿南!天大的事能不能等我睡醒再说!” “不能。”阿南探手出来,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附耳过去,小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小芙整个人像被霜打了一下,彻底僵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喘着粗气看阿南:“你认真的?” “嗯。”阿南十分笃定地点了点头,两只眼睛都在冒光。 “可,”小芙吞了一口口水,有些费解地盯着阿南,“你这是图什么呢?” 第96章 色胆包天(一) 阿南见她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好像在打量不认识的人,便笑着推了她一下,催促道:“一会儿天就亮了,你快去快回。” “不是,你怎么这么胆大,”小芙抓住她的胳膊,才惊觉自己两只手全是汗,“我还没答应你呢!” “对了,让他们带东西过来的时候,顺便把我屋里镶着贝壳的檀木小盒子拿过来。”说到这里,阿南又补充道,“让白芍好生瞧着,那檀木小盒子有两个,都是一模一样的,拿最里头的那个,靠近我床头的。” 小芙被她这么一吓,什么觉全醒了,只是还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是呆滞地盯着阿南,脑袋里一片空白,半晌才傻乎乎地问:“以我杏林元家十一代孙的名义告知你,元家子孙绝不以药物害人。” “我能害谁!”阿南憋红了一张脸,咬牙道,“我盘算着自己用!” 小芙一下来了精神,没来得及穿上鞋袜,一下子就跳到她面前:“你、你、你······” 阿南轻轻地点了点头。 “野人庄主!”小芙又惊呼。 阿南又一次轻轻地点了点头,咧嘴冲她一笑:“如果你不同意的话,我就把你追着缙云来昕云庄的事写信告诉益哥哥。元家子孙绝不以药物害人,但可以用药物帮帮你亲爱的表姐。” “啊······”小芙抓住自己的头发,在原地绕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连阿南都有些担心,她是不是神经了,但须臾之后,她震惊之余猛地停住脚步,冲她郑重其事地点头。 阿南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心里还有一股子不好意思。 “你等着!我去去就来!”小芙胡乱地套上衣裳,咬牙道,“以我杏林元家十一代孙的名义向你保证,定叫南姑娘满意!” 天刚蒙蒙亮,小芙就出了昕云庄,直奔永宁卫。 晚来,纪先生正和他在客房中对弈,九岭不动声色闪进了来,在他耳边低语两句。 他面上没有表情,只是轻轻将棋子放下,对纪先生笑道:“四郎命人传来密信。” “你去忙你的。”纪先生笑容中全是关爱,笑得令人无比温暖。 主仆二人刚出门,他回头深深地看向九岭。 九岭默默地点了点头,以确定此事,他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却又忍不住颦眉道:“可是,南姑娘为什么要在你的酒里下药?” “想知道为什么,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主屋,迈着大步子往前去。 他如往常一般在书桌前坐了,还没等手头的文案看上两本,阿南就提着食盒来了。 “主君用些宵夜吧。”她垂眉顺目走进来,将食盒打开,里头是几碟子糕饼。 “嗯。”他即刻放下文案,起身走到矮桌前坐了,看着她轻手轻脚将碟子放在桌上,还十分妥帖地拿出一壶酒,全程看似镇定自若,实则端盘子的手一直都在抖。 他拿起糕点吃了一口,在瞧见酒壶的时候却推了一下:“今夜还有事做,就不吃酒了。” 第97章 色胆包天(二) 阿南没想到上来就被他当头一棒,登时有点儿慌,只觉一身冷汗,她默默晃了晃酒壶,谄笑道:“左不过是些清淡的果酒,解渴消乏而已,必误不了主君的事儿。” “我竟不知南姑娘酒量如此好。”他戏谑地盯着她,“果酒也嫌清淡,用来解渴。” 阿南干咳了两声,见他只是说笑,却没有答应的意思,有些沮丧地将酒放下了,盯着他看。 “看着我做什么?”他将手中的糕点全部吃完,抬眼迎上她的目光。 她干巴巴地笑了笑:“你·······” “我怎么了?”他又拿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 “总是吃点心,你不噎得慌吗?”阿南连忙顺杆爬,取了个大杯子过来,满满倒了一杯酒放在他面前。 “不是你让我吃的吗?”他又咬了一口,不以为意。 “我还让你吃酒,你怎么不吃?”阿南颦眉将杯子又往他面前递了一下,吃得那么甜腻,连口酒都不喝? “这是茶盏。”他低头扫了一眼她手里的酒,挑眉。 “这个大一点儿,吃一杯就够了。”阿南直接将酒放在了他面前,乖巧地坐在他面前,笑得比那碟子糕饼还甜腻。 他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点心,然后,缓缓端起了酒杯。 阿南笑开了,轻轻舔了舔嘴,稍稍往他跟前挪了一下,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你今天怎么老是让我喝酒?”他忽然问,“不会有什么企图吧?” 阿南被他问得一阵心虚,干咳了两声道:“我能有什么企图!不是你近来每日都吃酒么?” 他牵起嘴角,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 阿南的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儿,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手中的酒,不自觉抿了抿嘴。 他又将酒端到面前,似乎犹豫了一下,旋即又放下了,淡淡道:“就是每日都陪纪先生吃酒,今日实在不想吃了,闻到酒味就不好受。” 阿南咬了咬牙,心下盘算着是不是应该懂得察言观色,立刻去外头泡壶茶过来,只是,这几日他总在纪先生那边吃饭,她来了几次都扑空了,每一次都带一壶酒,每次都下药,小芙拿回来的东西,今晚是最后一点了,为此,小芙那坏丫头还调侃她,那些药,喂马配种都够了,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是啊,她到底在做什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轻叹了一声,拿手绞着衣摆。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无计可施的时,她便是这样的小动作。 小芙不见了的那夜,她一直绞着他的衣摆,回来之后,他的衣摆上有了两个小洞。 这小动作自然瞒不过他的一双鹰眼,他挑眉笑了笑,将杯子直接递到她唇边:“忙了一晚上,累了吧,来,你喝一口解解乏!” 阿南陡然一惊,有些愠怒,脱口而出道:“这是给你喝的!” 他听了,嘴角慢慢溢出一抹笑,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就那么想我喝?”说着,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第98章 色胆包天(三) 阿南下意识想将自己的手给缩回来,奈何他的手跟铁钳子一样,自己完全没有办法动弹,若拼命挣扎又怕闹出太大的动静,招来外院的九岭和必安,最终坏了自己的事,只皱着眉头由他拉着。 他始终盯着她,将杯子缓缓放在她手中。 她瞬间心跳加速,好像浑身的血一下子全都流向了脑袋,令她周身都被电击了一般酥麻,有些不知所措。 他挑起眉,嘴角含着一抹笑,掌中握着她的手,看似轻握,实则拿捏,就着她的手,将酒杯凑到自己唇边,又顺势将她拉到自己怀中。 然后,就着她的手,仰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处心积虑地想要达成的目标,已经实现,阿南此刻的脑袋却是空的,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坐在他怀中。 他笑着,将她圈得更紧,随意地抚摸着她腰间的软肉,近距离欣赏她傻乎乎的样子。 “你······”生平第一次做这种坏事,而且得逞了。阿南紧张地看着他,口干舌燥,不自觉问,“有没有觉着哪里不舒服?” 他摇头,将头埋在她脖颈间,她身上有一阵淡淡的清香,雪白娇嫩,惹人垂涎,他将唇凑上去,对着她的脖颈又啃又咬。 阿南被他的胡茬弄得又酥又痒,实在控制不住,只能一边咯咯地笑着躲,又一边着了魔一般主动向他凑过去,忽而想起来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便强忍着心内的悸动,拿手抵住他的胸口:“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他拉开她的手,手掌自下而上,轻而易举便捏住她的脖颈,只一只手掌就能全部握住,他再难压抑内心的渴望,将她搂得更紧,埋头下去,狠狠地嘬着她雪白的脖颈,一路向下······ 阿南沉浸其中,对于这样的亲密接触十分满意,于是便双手挽住他,轻轻地闭上眼睛,这是,这怎么跟她想象的不一样? 他哪里是和人亲热,分明是想吃人! 顾不得那么多了,机会来之不易。她暗自思忖,下一步是不是该主动解开他的扣子呢? 没来得及多想,阿南探手过去,笨拙地摸索到他脖颈间找到盘扣,可不知道那东西是怎么扣上去的,跟个鲁班锁似的,怎么解也解不开。 原本还指望他啃够了自己的脖子,就会自己动手解他自己的扣子,可只听见一声闷响,却见他径直倒了下去,一动不动,还将她密密实实地压在了自己和矮桌之间。 阿南用尽了全力才推开像座大山一样的他,几近虚脱,她颤颤巍巍探手过去,幸而他呼吸均匀平缓,可却已经失去了意识,接连唤了他四五声,也没什么反应,阿南登时慌了神,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后头,低声喊:“小芙!” 小芙跌跌撞撞跑过来,她在外头“放风”,见阿南一脸慌张,心下猜到出事了,便跟着一起进去了。 这一把,祸闯得属实太大了。 两个人呆呆地看着地上躺着一动不动的他,面面相觑。 第99章 色胆包天(四) 阿南咬牙道:“杏林元家第十一代孙,请问你是不是连最基本的药品都分不清,或者是匆忙之间拿错了?我要的是合欢散,不是蒙汗药!” “怎么可能!你看不起谁呢!”小芙往前走了一步,拉起他的手认真把脉。 “怎么样?”比起自己的那些坏心思,她如今更担心他的安危,阿南坐过来,慌慌张张地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紧张地看着小芙那张十二分不专业的脸,问。 “没问题啊!”小芙本来就是半吊子,这会儿又急又怕,便是真把准了脉,也没底气,更何况阿南都快急死了,她自然连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儿发虚,“莫不是睡着了?” “你不是说,一杯下去,保管他神志不清,热情如火,欲求不满吗?”阿南哭笑不得,现如今倒好,热情如火有那么一点点,欲求不满还没开始,就只剩下神志不清了。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打死她也不敢盘算这个! “你说你,真是色胆包天!又想占人家便宜,又不想负责,什么馊主意都想得出!”小芙白了她一眼,“哪里有人像你一样,下药弄得跟下调料似的!是不是放多了!” ······ “都是我的错,快去找缙云!”阿南轻轻晃了晃他,仍旧不见清醒,是真的着急了。 小芙为难地看了地上的他一眼,对阿南道:“如果缙云来了,你给他吃合欢散的事就瞒不住了······” “去吧!”阿南把心一横,脸面哪有人命重要,再说了,她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如果可以选的话,她宁可从没打过这个主意,于是低头看她,带着十二分的央求,十二分的威胁。 “还是你去吧!”小芙苦笑道,“缙云如果知道我弄了这些,会怎么想我?” “那你过来看着他,我去。”阿南轻轻将他放好,起身,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幸而小芙扶了她一下。 “我怕······”小芙跟在她身后,可怜巴巴地道,“让他躺地上也没事,你若不在,如果一会儿他醒了,药力发作······我可不想被他当作解药!” 阿南一想也是,便回头看了他一眼,对小芙道:“那你回去吧,必安和九岭应该都在外头,我让他们去找缙云。” 一阵混乱。 小芙和阿南一前一后刚出门,九岭就从屋外撑着窗户翻进来,沉默了一刻,才压低声音道:“主君,要不我把南姑娘的那一壶酒拿回来你喝一口?” 他缓缓坐起来,听着门外她带着哭腔和外头的必安说话,淡淡一笑,冲九岭摆了摆手。 九岭抿嘴笑着,打窗户一跃而出,他站起身来,又在书桌前坐了,埋头看文案。 乍一听韫玉晕倒了,缙云吓坏了,加上咋咋唬唬的必安,都来不及背药箱,匆匆就往这边赶,阿南托付了必安,火烧火燎地又折返回来,猛地看见先才还躺在地上的人,此刻已经精神抖擞地看着文案了,忽而意识到那家伙早知道她在酒里下药的事,并且全程都在看她笑话。 她僵硬在原地,恼羞成怒,红着一张脸瞪他。 第100章 魔高一丈 彼时缙云赶到,见他好端端坐在书桌前看文案,便看了一眼阿南,只见她脸上泪痕还没干,心头有些紧张,默默走到她身旁,笑道:“放心吧,阿南,这小子壮得跟头牛似的,不会有事的!” 阿南脸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苦笑着对缙云道:“许是看错了······抱歉了,缙云,这么晚了还扰的你来一趟。” “他非但没晕倒,还在这儿又吃又喝的。”缙云扫了一眼矮桌上的东西,瞪了他一眼。 “既来了,不妨一同吃些酒。”他放下手中的文案,佯装起身。 没等缙云有什么反应,阿南便直接将碟子全都收回食盒里,将酒壶提溜在手里,干笑道:“放的时间长了,只怕有些坏了,若要吃,我再送些过来。” 他含笑看着她气鼓鼓地转身出去,招呼缙云坐下,两人闲聊起来。 阿南气不打一处来,回到屋里的时候,小芙早把两人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拉着她急匆匆地就要往外走:“快跑吧!一会儿等他醒了,不得把咱俩生吞活剥了!” “他没事。”阿南拉住了她,一屁股坐在桌上,今天晚上实在太刺激了,如今一双腿连力气都没有了。 “啊?”小芙愣住了,猛地瞧见她脖颈上青的青,红的红,忙问,“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药的问题,也不是下药的剂量问题,是我太傻了。”阿南长叹了一声,苦笑道,“我只知道想成事需要一点药,可忽略了一个成日里都被人刺杀成了习惯的家伙,又怎么会觉察不到有人在他的吃食里下了药?而且是我们这么业余的人,他敢当着我的面把酒喝了,又等我去找人求救的时候若无其事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说明酒早被掉包了。” 说到这里,她提起酒壶,对着壶嘴大大地喝了一口。 “可是,酒壶全程在你手里,他们什么时候掉包?”小芙愕然,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这些人实在太可怕了,阿南竟还敢打人家主意。 “我要是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掉包,这事儿不就成了。”阿南又灌了一口酒,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又是懊恼又是生气,还有点儿后怕。 她心里有只装着自己的想法,倒是把小芙这一环给忘了,倘或今天拿出来的药真是坏事的,可怎么办呢?想到这里,她在自己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 小芙松了一口气,也重重地躺在她身旁,扶着她的肩膀道:“你得这么想,没成事也是好的。横竖你就是个没做过坏事的人,心里有个这种疙瘩,指不定一辈子都睡不好。” 这是既能不打扰他和怀珠,又能和他亲密接触的唯一办法了,只可惜错过了。 错过了,就是这一生也再无缘分了,阿南幽幽地想,心内一阵痛似一阵。 这件事也让小芙有些感慨,除了觉着劫后余生外,心里还盘算了一下,或许该将自己的心意告知缙云,她并不希望缙云身后也又个“怀珠”。 阿南瞧她眉头都锁在一处,便将酒壶丢到一边,低声道:“明日篝火晚会,便是个好机会。” 小芙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半晌,将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天涯何处无芳草,没事的。” 阿南咧嘴,将壶里所有的酒一饮而尽,借着酒意沉沉睡了过去。 第101章 善意(上) 第二天,阿南起了个大早,见屋里无事可做,便出门来看院儿里种的菜,看着长得绿油油的菜,眼神涣散,这大白天的,总是莫名其妙就想起昨天晚上那些不合时宜的亲密来。 她抬头,猛然间瞥见怀珠和他。 两个人就在不远处的小径上,一前一后缓慢踱着步子,怀珠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笑得眉眼如画,无比娇羞的模样,他则走在前头,神情自若,甚是轻松,三尺之外,也不见那两个跟屁虫。 直到两人穿过小径,往缙云屋里去了,阿南才回过神来,莫名觉着自己的脖颈又痒又麻,心里却痛得不能呼吸。 她干巴巴地看着面前的竹林笑了笑,探手摸了摸自己怀中的竹节玉簪。 不知道过了多久,漱玉出来了,她因办好了一件差事十分兴奋,更令她兴奋的是,前前后后好几个庄子上的后生听了这事儿,都过来了,大中午的,门口就排起了长龙,秦浚命人在门口设了桌案一一登记,仔细核实。 所有工作有条不紊,阿南默默听着漱玉絮叨,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打了个哈欠,显然不打算去凑那个热闹。 “我给你留了一支小白兔的,喏!”她哪里看不出,只当没瞧见,笑嘻嘻地将两支簪子递给她,“雕得多好,活灵活现的。” 阿南笑着接了,转手便将那簪子递给了正往里头搬东西的永儿,她想起昨日刘氏希望永儿也能到庄子上相看一场,如此正好。 今年里得了不少南瓜,先前永儿送她们走的时候,刘氏一定要让带上几个尝尝。 永儿涨红了一张脸,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并不好意思接。 漱玉也急了,忙道:“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哪里用得着这个!你快收好!” “以我的姿色,应该还是能收到两支的。”阿南开玩笑。 漱玉想了想,笑道:“你既这样说了,倘或有人送你簪子,可不许不要!” 永儿犹豫着,阿南便硬塞进他手中,笑道:“这是我的份儿,只管拿着便是!” “阿南,我该如何感谢你!”漱玉看着她,又是心疼,又是感激,抹着眼泪拉她的手,示意永儿拿着。 永儿这才将簪子收下,十分欢喜,憨厚道:“我如今还小,相看就不必了,我娘辛苦了一辈子,还没戴过这么好看的簪子呢!就留给我娘吧!” 阿南闻言,十分欣慰,笑道:“我知你心疼玉婶儿,可也不必刻意避嫌,咱们庄子上有多少后生姑娘,都是登记好的,你拿着的,是我的份儿,任谁都说闲话,如今机会难得,资管留下便是。” 永儿听了,连连道谢。 漱玉搂住阿南,轻叹道:“我可该如何谢谢你才好!” 阿南挽住漱玉的胳膊,笑道:“玉婶儿若是真想谢我,便将你珍藏的果酒给我两坛子便是!” 阿南提了果酒往后山去,路上碰到了怀珠,她兴致大好,正在路边的小亭子里烹茶,见了阿南便起身相迎:“妹妹这是要去哪儿?” 第102章 善意(下) 看到怀珠主动叫住自己,阿南自然不想同她多说,便扯了个慌,陪着尴尬的笑,向她行了个礼便想走:“玉婶儿让我去后山给觉叔送酒。” 即便是她一直在向自己释放善意,阿南也没有办法和她心平气和地说话,每每瞧见她这个样子,阿南只会更觉自己丑陋又善妒。 怀珠拉住她,笑道:“不着急的,我刚做了抹茶,你来尝尝。” 阿南推脱不过,便随她一同过去坐了,也不知道怎么的,见到怀珠的温柔,她就不自觉为自己昨日的“劣迹”倍感羞愧,一时间不好说话,只接了茶坐着。 “韫玉也不喜欢抹茶。”怀珠见她捧着茶碗一动不动,便浅浅一笑。 阿南放下手中的 酒壶,双手捧了茶碗,抿了一口,低声道:“茶香醇厚,入口顺滑,好喝的。” “你喜欢就好,日后我的手艺总算是有人欣赏了。”怀珠欢喜,拿镊子往炉子里加了一点儿碳,不像是说笑。 怀珠越是宽和,阿南就越是坐立难安,她低头一口一口喝着手里的抹茶,心内百味杂陈。 “我第一次见韫玉的时候,他也跟你一样不喜欢说话,一坐一整天。”怀珠看着她笑,动作优雅娴熟地拿茶刷打茶粉。 难以遏制的犯罪感袭来,阿南只觉头皮发麻,一句话也说不了,只能抱着茶碗吃茶。 “好了,好了,我再给你倒一碗!”怀珠见她一直捧着茶碗猛喝,已见了碗底,便对她笑道。 阿南将茶碗放在桌上,慢吞吞地道:“多谢姑娘赐茶,本该多吃几碗的,只是我的差事还没办完,倘或耽误了晚会的事儿。” “南姑娘!”怀珠见她起身要走,便低声叫住她。 阿南只恨不得马上长了翅膀飞走,却又不得不停下来, 看着她。 “阿南,你长得真好看。”怀珠此刻的笑,是十分纯粹的欣赏,不带任何鄙夷,毫无遮掩的那种,甚至,还有几分羡慕。 阿南下意识将衣领再往上拉了拉,尽管今日出门前,她已经最大限度地加高了衣领,还是担心昨夜的“坏事”会在她面前露出端倪,她是真的不想让怀珠受到伤害。 她心里很明白,并非所有的女孩儿都如自己这般恣意撒泼,自私自利,一如怀珠,她在闲云台那样的地方被教养得很好,骨子里都是端方的教养,甚至懂得善待心上人身边的女孩儿。至少,有怀珠在他身边,可比她妥当多了。 阿南看着她,实在自惭形秽,便真诚地道:“姑娘清素若九秋之菊,旷世秀群,才是真真好看。” 怀珠轻轻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瞧见后头几个下人路过,便对她笑言:“既是为玉婶儿办事儿,就快去吧,咱们姐妹,日后有的是时间闲聊。” 说罢,怀珠便转身回到石桌前,又拿起来茶刷,同样是泡茶,同样是那些程序,小芙轻盈欢脱,似林间小鹿在跳跃,怀珠动作轻柔流畅,更如静水流深,自带岁月静好的欢愉,令人心旷神怡。 阿南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苦涩一笑,转头往后山去了。 第103章 刁奴 阿南往前走了一会儿,便被欢儿挡住了去路。 这人也不知道打哪儿蹿出来的,原本就长得不甚好看,今日似乎还刻意打扮了一番,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更显呆板刻意,此刻正那那双小黑豆似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阿南。 阿南已经领教过她,只有阴阳怪气和粗鲁无礼,一时无比厌恶,只扭头要从一边走开,不愿意与她说话,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我家姑娘性子软,见了你这样不要脸的女人没办法,但别着想着你能占到什么便宜!”她冷哼了一声,“只要有我在一日,你就休想欺负她一点儿!” 阿南笑了笑,低头看着脚底的草根,拿脚踩了一下,往前走。 欢儿没有让开的意思,反而又进了一步,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脖颈看,忽然间疯了一样朝阿南撞过来。 阿南生怕自己手里的酒壶摔了,忙一个转身,欢儿不防,来不及刹车,一下子就摔了下来,沿着楼梯滚了好几层才停下来,甚至都没等仔细查看自己有没有受伤,就又直接站起来张牙舞爪地朝阿南扑过来。 料到她敢来主动挑衅,自然不会轻易作罢,会有点儿烦人,可没想到,竟这么胆大包天,敢公然动手。 她身上的白衫上全是污渍,头发也散了半边,扑过来的时候整张脸都是扭曲的,使得原本就一言难尽的板正五官更显狰狞。 阿南吐了一口气,提着酒壶就往前跑。 讨厌这种人是一回事,要真和她扭打在一处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别跑!别跑!”欢儿尖声大叫起来,又是咬牙切齿,又是跺脚咒骂。 这个时候,粗布衣裳就派上用场了,阿南十分麻利地朝前跑,瞧着欢儿拖着自己仙气飘飘的白色裙摆在后面狂追,每隔上一会儿就会被自己的裙摆给绊倒,结结实实地摔上一跤。 阿南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酒壶,默不作声将它们随手放进路边的草丛中,瞅准欢儿又一次摔倒的间隙,蹦蹦跳跳折返回来。 欢儿气急,见她不跑了,反而折回来,只以为她要过来打自己,慌忙抱住了自己的脸。阿南趁机从她身上跳过去,一溜烟往回跑,还回头冲她做了个鬼脸。 欢儿彻底抓狂,挣扎着爬起来又往前头追,一面追一面骂。 阿南一面笑,一面跑,旁的地方也不去,径直往广场跑。 春月和冬林赶着去纪先生那边送墨汁,瞧见她在前头脚步轻快,跑得飞快,欢儿披头散发、浑身泥泞狂追不已,拍着手笑:“南姑娘,玩儿什么呢!” “捉人游戏!”阿南见欢儿跑不动了,索性停下脚步,很认真地回答两个小丫头。 欢儿疯狂喘息,撑着双手指着阿南,先前还骂骂咧咧,此刻已经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勉强将手抬起来,指她,眼神中尽是恨毒。 阿南兀自好笑,加快速度往前跑了两圈儿,直到不见了欢儿的影子,才慢吞吞折回去,原又拿了酒,往后山去。 第104章 满腹心事(上) 整个庄子都在为今晚的篝火晚会忙碌,王觉和漱玉忙着清点各处所需,筹备吃食酒水,秦浚一一排查过来参加的姑娘后生,便是佃户们,也都过来搭把手,往广场上搬柴火,架火堆。 为了方便出入,庄子上中门大开,只留几个人看守,许出不许进。 天刚黑,篝火便燃了起来,先前还有些拘束的年轻人聚在一处,喝酒吃肉,很快便熟络起来。 王觉命人在场上临时搭建了几个棚子供大家围坐一处,秦浚还拉了些人过来耍剑助兴,甚是热闹。 他四周围扫了一眼,很满意秦浚安排的岗哨,这才低声问身旁的必安:“怎么不见缙云?” “放心吧,主君!”必安笑嘻嘻地凑到他身边,低声道,“聂先生云在药房里,前日四爷来信儿,说明日一早务必要几箱药子丸子,这会儿正带着小施一边搓药丸,一边骂街呢!我去瞧过了,确定南姑娘不在他那边。” 他颦眉扫了必安一眼,必安吐了吐舌头,站到后头去了。 “你去接先生和怀珠,让他们也过来一起热闹热闹。”他吩咐必安。 “是。”必安应了便去,一刻也未耽搁。 一直没说话的九岭迟疑片刻,上前在他面前小声道:“纪姑娘推脱不愿来不如就作罢了吧,若是南姑娘瞧见她同你一处,只恐再生出旁的心思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沉沉一笑,吩咐道:“一会儿照顾好先生和怀珠。” 说罢,他迈步独自一人往后头山上去。 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这才慢慢放缓脚步,藏在虬枝峥嵘间废弃多年的岗哨,令山间小径豁然开朗。 阿南果然在这里。 她坐在高高的石台上,先前是用来遮挡哨岗的,现如今荒废了,唯有阿南这样的闲人才经常过来,此刻她慵懒地晃着一双腿,身边摆着几个圆滚滚的酒坛子,手里还捧着一个,正仰头喝酒,两只眼睛也没闲着,不停地往下面张望。 此处虽不居高临下,却位置极佳,能将整个昕云庄尽收眼底,下面便是空场,今日燃起篝火供大家欢聚,往日供秦浚带人操练,时常呼声震天响。 他慢慢走到她身后,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开口,在距离她不远的高台上坐下了。 阿南有些醉了,且无比专注地盯着下头的空地看了又看,完全没有留意身边有人坐下了。 “找什么呢?”他默默将手放在她身后,撑住了石壁,才出口问。 阿南吓了一跳,猛然转头,见是他,先是惊惶失措,险些向后栽倒过去,幸而他有先见之明,用自己的胳膊挡住了,才不至跌落高台。 她眼神涣散,待瞧清楚来人是他,便牵起嘴角甜甜一笑,顺手将一坛子没打开的酒递给他。 他颦眉接过,却没有打开,只低声道:“你以后不准一个人喝酒!” 阿南咧嘴冲他笑,经过昨日的尴尬,她以为自己会害怕见到他,现在看来,纯属瞎操心,只要见到他,她就莫名其妙地开心。 哪怕,他如今心里住着另一个女子,将来身边说不定还要睡不知道多少个女子! 第105章 满腹心事(中) 唉!她叹了一声,转头过去,看着他笑。明晃晃的火光照得整个空地都亮堂堂的,待到此处,却只剩下了几丝暗淡的昏黄,隐约投在她精美无比的脸上,更显那笑容柔美动人。 他一时间有些恍惚,自怀珠来了之后,她便再没这样对他笑过,再往下看,她的高领子有些豁开了,昨夜他留下的青青紫紫隐约可见,令他立刻心猿意马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有些高兴, 但瞧着又有些不高兴,开口问他的时候,声音又哑又软,像是一粒小石子丢进他原本就沸腾的心湖内,火辣辣地滚出一圈儿又一圈儿的涟漪,久久难平。 “那你呢?又是为什么在这里?”他斜眼瞥着她粉嫩嫩的嘴唇,向她挪动了一下,将她护在怀中。 阿南不喜欢他这样,她问的事不直接回答,总喜欢把问题抛回来,便仰头喝了一口酒,噘着嘴轻哼了一声:“我可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却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他目光灼灼,定定地看着她的眸子,她嘴角溢出几滴酒,暗暗的光线下闪着光,令他无法挪开视线。 她笑起来,很认真地回望他:“是吗?说说看。” 这庄子里全是他的人,连在酒里下药这种隐秘的事尚且瞒不住,她一个大活人,大摇大摆到处去,算得了什么秘密。 他却没有说话,伸出手指,轻轻地替她擦拭嘴角挂着的酒珠子,指尖沾染了软糯糯的香软,自己每日都在下面的场地上操练,每每来了这里,她必是在的,可她每天都在这里偷看自己这种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阿南自然知道他为何会忽然噤声,笑了着,只觉此刻难得,两只眼睛却近乎贪婪地望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庞,她有感慨、有不甘、有不舍,甚至有些怨恨。 她恨他陈腐守旧,拿感情做人情;更恨自己刻板固执,明明一个妥协就能解决的问题,偏偏就是无法妥协。 可是,即便她恨天恨地,仍旧无法改变造物弄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古人,在这个男人三妻四妾稀松平常的世界里,如何能让他明白一夫一妻的澄澈呢?若感情里应该讲究先来后到,她才是那个不应该出现的人。 怀珠如何温柔大度,纪先生如何舐犊情深,他如何情深义重,她瞧得真真切切,每个人都举步维艰,既不是铁石心肠,又无法把脸面彻底丢掉,便不能再纵容自己沉沦。 是时候该放手了。 面上仍旧带着含泪的微笑,可心里早已百转千回,末了,她饮下一大口酸涩的果酒,望着下面的人潮深笑,眼泪早已止不住往下掉。 她一直以为,这是失而复得。他永远都会是她的。但此刻忽然明白了,韫玉就是韫玉,不是她失而复得的爱人,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很多人要照顾,责任、亲情、理想,是他永远也无法规避的现实。 他不是傻子,心里很明白她为什么忽然疏远自己,远远地退守礼仪,更明白她为何铤而走险,想了笨法子来亲近自己。 第106章 满腹心事(下) 可他却压根儿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前的困局,更不明白她为何如此伤心,有些手足无措的手掌已伸出来,他想替她将眼泪拭去,却在犹豫间被她抢了先。 她十分爽快地拿袖子擦掉了眼中的泪,深深地看他,挤出一抹释然的笑。 他的心被狠狠的撞了一下,正思忖该如何开口和她解释怀珠的事,却见她将手伸进怀中摸了好一会儿,才傻傻地掏出那支竹子玉簪,装作十分随意地递给他。 起先以为她要在此处脱衣服,正打算说她,忽然见她递了东西过来,下意识接了,待看清楚手里的东西,莫大的欣喜袭来,心如擂鼓 。 这,是她买的簪子! 她没有送给缙云!是送给他的! “你没有簪子吧!玉婶儿瞧着机灵,实则是个死心眼儿,连我都想到了,偏把你给忘了。”她语气十分轻松,整个人也似乎彻底松了下来,慵懒地冲他挑了挑眉,用略带鼻音的声音缓缓道,“把这个簪子拿去,送给你喜欢的姑娘吧!” 大喜瞬间转了大悲,这落差让他有些绷不住,握紧手中的簪子,眉头深深锁了起来。 阿南已经醉意很浓,加之眼中氤氲着泪,早已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只喝着酒,自顾自地拿手指指着远处的棚内一条白色的身影,轻声道:“你看,怀珠到了呢!快去吧,别再磨蹭了, 女孩子等的时间长了,不好哄。” 说罢,她回头看他,流着眼泪却笑:“你本身又不会哄女孩儿。” 他伸出手去,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酒壶,怒目相对。 阿南感觉到他的愤怒,只猜想与自己昨日的愚蠢造次有关,便十分爽快地往旁边挪了挪,十分认真地看他:“我知道错了。” 她双手合十,近乎虔诚地对他发誓:“我保证,以后绝对绝对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他的怒火一刻大似一刻,心却软了。她全然没感觉,只眉头紧皱地对他保证:“放心吧,我虽酒量不好,但酒品是极佳的,还是个顶有分寸的人,决计不会在你的大喜日子拖你后腿的!” 她说罢,便转身到处找酒壶,是真的醉了,摸了一圈儿都没摸到,索性探身过来,想从他手中接过自己的酒壶。 他轻轻将手扬起,她酒壶没抢到,直接撞进了他怀中。 一阵激流瞬间跑遍全身,令她清醒了一些,有些慌乱地干咳两声,强撑着自己坐正了,不敢再去看他,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竭力压制躁动不安的心。 小芙没有说错,她真是个,好色之徒。 他的手缓缓放下,酒壶也缓缓放下,灼热地盯着她看,努力让愤怒平息,他将手中的发簪拿到她面前,冷笑道:“发簪给了我就是我的,你是我的谁,凭什么替我决定它的用途?” 阿南咧嘴傻傻一笑,身体不自觉晃了一下。 他扶住了她的腰,吐了一口气,压制住脾气道:“你喝醉了,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 第107章 遁走 “没事,没什么事了!明天不用说了,哪天也不用说了!”阿南冲他笑,拿手擦了擦满脸的泪,挣扎着爬起来,冲他笑道,“你说得对,我不是你的谁,没有资格替你决定什么,我回去睡觉了。” 他眉头深锁,本想数落她两句,却见她站不稳了,担心她摔倒,便弯腰直接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一阵忙乱的脚步伴着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忙一手扶住阿南的背,一双鹰隼般的眸子紧盯小径深处。 必安见了他,忙道:“主君,纪大姑娘心悸犯了,已经厥过去了,纪先生着急得不得了,让我来叫你过去帮忙!”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阿南,小芙也气喘吁吁地从必安身后蹿出来,胡乱地冲他行了个礼,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主君快去瞧瞧吧,阿南就交给我了!” 他略有迟疑,还是抱着阿南走到山脚下,才放在小芙背上,叮嘱道:“照顾好她,晚点儿我再过来。” “嗯,我定然好生照顾。”小芙点头应了,迈着两条小短腿,有些艰难地往前去。 “芙姑娘怎么背得动南姑娘,主君怎么不叫我去送?”必安瞧着她们的背影踉跄,近乎摔倒,有些想不通,低声喃喃地抱怨。 他和九岭同时回头,眼神俱是狠厉, 吓得他一个激灵,立刻识趣地闭了嘴。 阿南实在太醉了,好在还算老实,趴在小芙背上,一动不动。 小芙心里把阿南骂了千百回,却还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背着她出了大门,幸而今日没有宵禁,出门不过打了个招呼,她背着阿南,高一脚低一脚又沿着小路狂奔了一二里,这才瞧见家里的马车停在那儿,半夏和白芍都在里头,慌乱地掀帘子让狼狈不堪的两人上车。 还没等几人坐定,车子就迫不及待动了起来,小芙险些一个倒栽葱跌倒,及时扯住了半夏才幸免,阿南醉得不省人事,头险些磕在凳子上,幸而白芍眼疾手快,自己拿手挡住了,她是没事,白芍的手被撞得肿起老高。 小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掀开窗帘子,沉沉地看着窗外,昕云庄越来越远,低头看着满脸泪痕的阿南,长叹了一口气。 连夜奔袭之后,阿南和小芙终究是在元益和苏嬷嬷回家前进了门。 幸而里头白芍都安排好了,一切无不妥帖。 阿南酒醒了之后便听说了昨夜的事,无事可做,无话可说,整个人呆呆的。 眼下人已经回来了,但心内仍旧满是昕云庄的人事景物。一时懊恼仓促而走,无暇同漱玉告别,不知她该如何着急;一时牵挂房前屋后,不知那些小丫头子会不会想起给新鲜蔬菜浇水······ 明明一切都已经想清楚明白了,决定了放手,努力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结局,尽量想的也都是旁的人和旁的事,但满脑子都是他的脸,甚至懊悔早知连夜逃走,不如当晚就趁着醉意亲他一口。 阿南坐在桌前怅然失神,苏嬷嬷打外头进来。 第108章 秘密 多日不见,苏嬷嬷脸上写满了风霜,风尘仆仆,一见了她立刻红了眼圈儿。 阿南回过神来,笑问:“嬷嬷这表情,可是表哥此次的生意蚀本了?” 苏嬷嬷见她笑得灿烂,当即放心了不少,忙也笑:“三爷出马,怎么可能蚀本儿呢!就是这么久不见,有些想你了。” 任谁都看得出,苏嬷嬷竭力掩饰着什么,阿南知她刻意隐瞒,便索性装作没瞧出来,只说些笑话逗她开心。 待到夜里,元益也来了,他认真打量阿南,责备道:“定然是苏嬷嬷不在家,这些个丫头没一个拿得住你的,不好好吃饭,人都瘦了一圈儿!” 阿南笑道:“原是小芙这衣服选得好,显得我都瘦了。” 元益这才笑了笑,旋即又放下茶碗,低声道:“我已经命人收拾东西,你且好好休息,明日天一亮咱们便动身回京。” 阿南愣了一愣。 元益解释道:“这永宁卫到底不比京里方便,你不过是省亲,一年时间, 也足够了,我带你一同走!” 阿南笑,却也正色道:“我是来省亲的,这夫君都没瞧见就走,怕是回去之后不好交代。” 元益道:“你自管走便是了,什么交代不交代的,有我呢!” 说到这里,他便放下茶碗就走,似乎生怕自己多说一句,她便能窥见秘密一般。 家里乱作一团,众人都在收拾东西,有种令人不安的兵荒马乱,阿南早早睡下,心内满是疑惑,让白芍偷偷出去打听,都说外头个个嘴巴紧闭,没一个敢说闲话的,因而走了一圈儿,什么也没打听出来。 小芙趁夜摸进阿南的房间,像个泥鳅呲溜一下钻进阿南的被子,压低声音道:“阿南,我有事儿跟你说。” 阿南以为她是打算说缙云的事,便没吭声,只静静听着。 她却探手过来,紧紧地握住阿南的手,这才凑到阿南耳边,小小声问:“你知道这几个月我哥带着苏嬷嬷去做什么了么?” 阿南倒是没想到,元益和苏嬷嬷都闭口不提的秘密,到底还是让元芙给听见了。 元芙的手心里全是汗,似乎下了什么决心,过了很久才继续道:“你别怕,阿南。” “到底怎么了?”阿南问她。 小芙长吁短叹之后,才笃定地道:“我哥和苏嬷嬷寻访了几个月,终究找到了你的夫君洪泽,我哥打听到他的军费似乎有些短缺,更缺疗伤止血的药材,便以咱们家在永宁卫所有的产业作为交换,希望那位洪大人高抬贵手,写一封放妻书与你。” “我哥和苏嬷嬷原本以为,洪大人即便看不上咱们这几个农庄,至少他麾下的兵士也的确需要很多的药,一定会心动,再加上那位洪大人明明就在永宁卫却不曾回家见你一面,可见并不待见你,可谁曾想,洪大人竟一口就回绝了。” 阿南长吁了一口气,心内百味杂陈。 “苏嬷嬷说,洪大人是宁可打死你,也不会放你走的!” “苏嬷嬷还说,这桩婚事是在官家跟前落了定的,真想和离怕是不能够了。” ······ 第109章 三个心愿(上) 小芙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在屋外偷听到的秘密,叹完了气又摇头,摇完了头又叹气,最终在嘟嘟囔囔中睡去了,许是太累了,睡得极沉,梦中还不时念叨着 阿南,你可怎么办呢? 早知道洪泽那么混蛋,非得置你于死地,我就把你留给野人庄主了! ······ 阿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将小芙说的话想了一遍又一遍,心知不能再耽误,索性起身穿好衣裳,命白芍将达叔和苏成一同唤了来。 达叔正忙着安抚众人,苏成则忙着打点众人,两个人各怀心事,都不好受,听见阿南找他们,都不约而同放下手头的差事,躬身立在堂下。 时隔一年,再一次隔着屏风看这两个人,她心内感慨万千,思及来此处的第一日,便是瞧着他们安置,如今要走了,也是瞧着他们安置,瞧着也算是善始善终,怎么,她的心就是疼得无以复加? 强忍心痛,思忖再三,阿南方才对着苏成首先开了口:“成子哥,我名下的房产和银两是否都已清算完了?” “益哥儿三日前来命人送信来时,便命我将各类账务全部清算完毕,今日方回家,益哥儿便做了查检,并无不妥。”苏成答。 “那就烦请把全部房、地契和银票都拿出来,一并交给达叔吧!”阿南低低地说着,刻意不去看苏成诧异的目光。 苏迟疑了只一瞬,便闷闷地应了一声“是”,赶着就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了达叔,老人家站在堂下,手足无措,比起苏成,他更加担心的是阿南和他家洪大人的婚事,眼见元家人并非玩笑,他只有焦灼地低声问:“夫人,您再考虑考虑吧,大人性子虽执拗些,但日子久了,终究会想明白的。有您这么好的夫人,是大人的福分。” “达叔,我要吩咐你三件事,你一定要记得。”她并未回答达叔,只郑重其事地托付,“千万要亲自去办。” 达叔长叹了一声,自知人微言轻无法再劝,便只得默默点了点头:“夫人只管吩咐,莫说是三件,便是三十件,我老头儿也不含糊。” “好,”达叔的性格,阿南并不意外,眼见时间不早了,便开门见山道,“这第一桩事,请您把成子哥一会儿拿进来的契约文书、银票一干文书,亲自交到洪大人手中。” “我要如何同大人交待呢?”达叔问。 “不同交待什么,只管拿给他便是了,他知道的。”阿南笑,深吸了一口气,才又继续道,“这第二桩事,帮我送两件东西。咱们这儿有个地契和屋契都齐全的铺面,是城南最大的,你送给城南给卖片儿汤的李忠全;另外,我这里有一千两银票,你亲自送到泉州,交给明家大奶奶蕙兰。” 说罢,她低头喝了一口茶,沉默了半晌。 “那第三件事呢?”达叔忙问。 她清浅一笑,道:“稍等一下。” 一刻之后,元益果然推门进来,板着脸对达叔道:“烦请先出去等一等,我同表妹有些话要说。” 第110章 三个心愿(下) 达叔看阿南,有些为难, 嗫嗫嚅嚅地在口中嘟囔:“夫人,这些都是您的嫁妆,给我家大人,怕是不妥······” 阿南笑道:“去吧,一会儿你再进来。” 元益先才就听到苏成转述,初初进来便是想要一探真假,如今亲耳听见,白净的脸上即刻写上愠怒,低声道:“即便他洪泽是茹毛饮血的活阎王。我们元家也是不怕的,万事有我,你不必担心。” 说到气处,元益直接跨过帘子,逼视着她,“你可是有人威逼恐吓于你?同我说清楚!” 阿南并未回答他,只缓缓起身,笑道:“洪泽是什么人,益哥哥清楚吗?” 元益愣了一下,没有说话,两条清逸无比的眉毛拧在一起:“是他吗?” “他不是个好丈夫,却是个好官。”阿南抬头看了一眼眼前朴实无华的屋舍,笑道,“永宁卫的老百姓最爱看的皮影戏,就是洪泽斩倭寇。再看,他所有的俸禄都在这里了,用来治疗、遣散和安置伤病员。益哥哥在京城里时常同官场中人打交道,扪心自问,似这将帅,可曾见过?” 元益看着她,忽而消了怒火,笑了起来。 阿南知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才又笑道:“我同他没有做夫妻的缘分,倒是敬佩他善良耿直的真性情,这些东西并非因为害怕他怎么我才交给他,而是真心敬重他在永宁卫镇守一方的无私无畏,比起他做的,这些不过是绵薄之力罢了。” 元益重新审视起这个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这怯弱不胜的美丽之下,竟藏着如此聪慧坚韧的灵魂,见事竟比他这个自幼便经营家族生意的人更加明白,内心油然生出一阵欣慰,看来,即便不在元家的羽翼之下,她也能很好地活着。 “你知道他没签放妻书吗?”元益盯着她,此刻也无需顾虑了,不妨直接说给她听。 “如果威胁能让他屈服,利益能让他心动,他就不是洪泽了,朝廷更不会让他年纪轻轻就领兵驻守永宁卫。”阿南微微一笑,“这可是朝廷的北方重要关卡,稍有闪失,倭寇便会长驱直入,城破国亡。” 元益是何等精明之人,听完她的话,便试探着笑问:“你如此欣赏他,是否有别的心思?” 阿南笑着摇了摇头,笃定道:“他会签的。” 元益看不懂她的心思,沉吟片刻,便沉沉地道:“罢了,不过是些身外之物,送了就送了!咱们主动将这些东西送去,算是主动示好,若他是个明事理的,自然会懂得咱们的诚意。” 阿南笑着点了点头。 达叔一直在门口没有走远,里头的话听得七七八八,见元益出来了,也没等阿南叫他,便兀自推门进去,恳求道:“夫人,我知道大人对您亏欠得太多了!可是,您是懂得大人的!” 阿南看他忧心如焚,便也不好再与他多言,只笑道:“我与他的事自会妥当处理好的,达叔不要太过担心。” 元益出去之后,苏成果真立刻将阿南要的东西全部送到,一件不落。 第111章 回乡之路 依着阿南的吩咐,准备得十分妥当,只是上头还多了一张放妻书,是元益吩咐专程拿来的。 阿南打开来看了看,上头十分潇洒的行书写着因性格不合放妻,自此男婚女嫁各自安好云云,都是元益字字斟酌过的,绝无错漏,只等洪泽签字便可做实。 她让白芍找了个空白的信封,将放妻书塞进去,唤来达叔。 “第三件事,请您老人家将这封信亲手交给洪大人。”阿南迟疑了一会儿,才又道,“转告他,愚妇感激不尽,顿首盼复。” 阿南十分了解达叔,他虽上了年纪,办事自来一是一二是二,从不含糊,又极其讲规矩,他非但不会私自拆开主人的信封偷看,瞧着那郑重其事的模样,大概以为是她给洪泽写的信呢,只怕真见了他家主子,还会开口提醒他给自己回信。 将自己在永宁卫无法割舍的事全都托付给他,阿南甚是放心。 未等天明,元益就带着一行人出了城,直往汴京而去。 去时虽有大队人马护送,却悲苦凄凉,回程唯有两辆马车,加之小芙插科打诨,元益事事当先,悠闲慵懒不必赶行程,一路走走停停,竟似旅行一般自由轻松。 元益很宠溺自己的两个妹妹,但凡她们所欲,从无一句拒绝,也是由此,阿南得以弥补了去程的遗憾,若是瞧见了美景,招手便可停车赏玩,若遇上了热闹的街市和城池,元益还会带着她和小芙去逛逛,买东西更是从不眨眼,以至于越走马车越多,等到临近京城的时候,已经凑足了一个车队。 知道的,是元家接自家侄女儿回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外商马队呢! 晚来一行人投宿在小城中,元益包下了整间客栈,小芙神秘兮兮地跑进房里,见阿南躺在浴桶里,便凑过来对她道:“我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阿南忍不住好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含蓄了?” 小芙其实憋了一路, 听见她心情不错,这才摆手将白芍和冬青打发出去,压低声音道:“还记得在昕云庄的时候吗?” 阿南抬眼看着她。 她吞了一口口水,才又道:“有个小男孩儿要杀你的事。” “怎么了?”阿南问她。 “是不是该和我哥说一声!”小芙声音不自觉大了,但又害怕真被人听到,立刻自己捂住了嘴。 阿南笑着摇了摇头。 “可如果不告诉我哥,再遇到危险可怎么办 ?”小芙拍了拍胸口,“毕竟谁都不知道那小孩儿是谁,为什么非要你的命不可······” 其实,元益身边还是有几个高手的,大富之家的长子长孙,自然不会独自踽踽而行,再说······ 阿南对着她笑道:“不是说,那小孩儿没有任何的功夫底子么?难不成益哥哥身边的人还解决不了?” “可是······”元芙虽顽劣,但自小都十分依赖自己的哥哥,这头一次有秘密不和他说,已经很不舒服了,更何况,这与阿南的安危戚戚相关。 “咱们只要不多管闲事, 少去惜老怜贫不就结了?”阿南不以为意,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第112章 大富之家(上) 顺利到达,入京那天,下了好大的雪。 元益并未送她入城,而是去了元家在城外的山居小苑。 同样是庄子,昕云庄有多粗陋,山居小苑就有多奢雅。 元家虽是商户,但审美绝对一流。且不提山居小苑内无处不在的书画,便是随处可见的各类古董文玩摆件,也俱有来处。 元家的精妙之处就在于此,他们有钱,也舍得花钱,就算是再好的东西,也并非束之高阁,而用于日常赏玩。 这已臻于“处处都是钱,却一处不值钱”的境界,便是做了精算师那么多年,见过那么多豪门大户,元家这般做派的,还是头一户。 因早早收到了元益的书函,母亲和两个舅母已早早在此处等候,衣食住行俱已安排妥当,无一不精,便是该给下人添置的衣裳首饰也都到位了,到她们回家的这一日,两个舅舅也丢下生意,冒雪赶来团聚。 虽庆幸她安然无恙,不免也伤心一场,女人们抱着她哭成一片,惟有小芙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元益身后,忍不住不时向上翻白眼,所有长辈都以为阿南吃尽了苦头,殊不知她日日风流快活······ 阿南被众人簇拥着问长问短,寻常晚宴吃了足足三个时辰,等众人都歇下了,元氏才拉着女儿去往准备好的住所。 这是阿南来到此处之后第一次瞧见楼房。 三层阁楼倚着几株高大的云松建在山腰处,沿着扶梯往上,垓下满目的红梅开得正艳,落雪纷纷,梅红映白雪,清净不似人间,更绵延数里,自成一望无垠的花海,无尽处隐没在风雪中的层叠峰峦,无边无垠。 阿南被眼前恢宏辽阔的绝美景致所震撼,一时忘了严寒,只倚着扶梯怔怔地看着。 一件白色的狐裘轻轻裹住了她,她才回过神来。 转头瞧见元氏一脸慈爱,许是她眼中的欣喜令她开怀,宴席上一直泪眼婆娑的女子,如今终于笑开了。 “阿娘,谢谢你!”阿南转身抱住她,心内满满感激。 她真心感激此次重生,让她得到了太多。 譬如,生死永隔的情人。 譬如,福祸相依的家人。 譬如,从未感受过的母爱。 元氏又开始抹眼泪,用力搂紧了她。对于元氏而言,这个女儿何尝不是失而复得? 进入屋内之后,阿南再一次被元家人的聪明所震撼,这三楼的屋子竟然有非常完备的用水和取暖体系。 也许是瞧出了她的惊喜与慨叹,睡在外间的苏嬷嬷笑道:“夫人知道姑娘最喜梅花,便专程找人在这梅林里建了小楼,又找了神机营中的熟人从中帮忙,这才打天机阁请了人过来做了这些机括,先才见姑娘这样喜欢,悬了多日的心才放下呢!” 阿南笑,忽而想起什么,便问:“嬷嬷,我这一回家便来了自家别院,洪家那边只怕不好交待吧?” “没事儿!”苏嬷嬷冷哼了一声,顿了顿才又道,“仔细外头的事有两位舅爷和益哥儿哩,姑娘且暂时安心住在此处便是了。” “暂时?”阿南听到了这个。 第113章 大富之家(中) 进入屋内之后,阿南再一次被元家人的聪明所震撼,这三楼的屋子竟然有非常完备的用水和取暖体系。 也许是瞧出了她的惊喜与慨叹,睡在外间的苏嬷嬷笑道:“夫人知道姑娘最喜梅花,便专程找人在这梅林里建了小楼,又找了神机营中的熟人从中帮忙,这才打天机阁请了人过来做了这些机括,先才见姑娘这样喜欢,悬了多日的心才放下呢!” 阿南笑,忽而想起什么,便问:“嬷嬷,我这一回家便来了自家别院,洪家那边只怕不好交待吧?” “没事儿!”苏嬷嬷冷哼了一声,顿了顿才又道,“仔细外头的事有两位舅爷和益哥儿哩,姑娘且暂时安心住在此处便是了。” “暂时?”阿南听到了这个。 “等事情都办妥了,自然是要回家去的,别看这别院里精美别致,比咱们家里可差多了!”苏嬷嬷声音难掩疲累,先前两位舅母一直谢她照顾好了自家侄女儿,她吃了许多酒,如今话也多了些,又恹恹地道,“如今益哥儿去了洪家,只说你身子实在不好,只能在外头庄子上养病。” 听到此处,白芍忍不住道:“咱们姑娘到底也是他们洪家的媳妇儿,他们难道就这么同意了?” “洪家人但凡有这个心,咱们姑娘也不至带着病被送到永宁去!”苏嬷嬷冷笑了一声,“更可恼的是,他们怕姑娘是个什么传染病,连和益哥儿说话都隔着老远呢!” 众人一阵沉默。 阿南笑起来。 冬青半晌才怯怯地问:“姑娘莫不是气狠了,犯了糊涂?” “现下不好么?你们是希望洪家非逼着我回去伺候一家老小,还是来个蹩脚人同你们一起伺候我?”阿南分析给她们听。 这一句说出来,大家都释然,气氛瞬间轻松下来。 阿南窝在松软香暖的被褥中,闭上眼睛。 冬日的暖阳升起来,雪停了。阳光照在梅林,自然的冰肌玉骨展露无遗。无论看多少遍,都会被深深震撼,披散着头发,裹着狐裘,阿南捧了一盏热茶站在栏前看梅景,身后几个丫头没那么多的雅兴,正往炉子里添柴火,火苗哔哔啵啵响着,炉边烤着的红薯愈发胖了,滋滋冒热气。 小芙穿了件儿银红色的长袄一步一跳从梅林往她这儿跑,后头跟着小舅舅家的刚满六岁的弟弟元晶,元晶穿了件鹅黄色的袄子,毛茸茸的领口衬着白白胖胖的小脸,煞是可爱。 姐弟俩行走在梅林间,因色彩突兀十分扎眼,小芙身后是操碎了心的半夏,元晶身后是抱着大盒子的随身小厮。 元家人丁单薄,母亲这一辈尚有姐弟三人,到了阿南他们这一辈,就着实可怜了,母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大舅舅有一子一女,便是元益与小芙,小舅舅膝下一个幼子,名唤元晶。 小厮留在楼下了,元家姐弟带着半夏三人气喘吁吁地来到三楼,半夏将箱子往屋里随意一丢,就带着元晶蹲在炉子边跟大家分吃红薯,小芙将桌上的大缸子拿过来,直接就吃里头的茶,一面吃茶,一面仰着脖子吐渣。 苏嬷嬷皱眉道:“芙姑娘,这也太不体面了!” “要体面我就得渴着!”小芙不以为意,冲她做了个鬼脸,凑到阿南身边,笑道,“你这狐裘真不错!比我的还强些呢!” 第114章 大富之家(下) “难得我的东西你也看得上。”阿南打趣她,提起炉子上的茶铫子,给她的大缸子里倒满茶。 小芙仔细端了茶水,咧嘴点头,在她耳边小声道:“你能怪得了我?你穿得难看、首饰不挑,连看中个男人,都跟野人似的!这狐裘,定然是姑母选的!” 调笑间,阿南骤然听到他,心头一阵急跳,明明是略带香甜的茶汤,似乎一瞬间苦得不成样子,见小芙还想拿自己打趣,便打断她:“你又带了什么来显摆?” “别浑说!这是你两个舅母替你准备的首饰头面。还不是你啦,也不好好打扮,搞得你两个舅母都觉着你再洪家受了委屈,又听说你的嫁妆都送给那位洪大人了,是以更心疼了你。”小芙笑着拍了她一下,来了兴致,赶着将手里的茶缸子丢在桌上,拉着阿南就往里头跑,“快快快,打开看看!都是些什么好东西!” 阿南笑她险些被门槛绊倒,她两只眼睛里却只有那只箱子,忙打开来,一个个翻出来看。 元晶啃着热气腾腾的红薯跑进来,也凑过来看首饰,不时拿出两件插在自己头上,甩来甩去,咯咯地笑。 饶是自小见惯了各种好东西的小芙,也被箱子里首饰吸引,阿南看看箱子里金光灿灿的宝贝,又看看自己什么都不缺的的屋子,低声道:“过会儿我去拜谢两位舅母。” “你可别讲究这些虚礼了!将近年关,他们可都忙的咧!”小芙偷偷咬了一口元晶手里的红薯,朝他做了个鬼脸。 元晶也不生气,反而将红薯又递到阿南面前,奶声奶气地问:“阿南要吃么?” 阿南被他逗笑,揉了揉他的头发,问小芙:“忙什么呢?” “还不是年底清账的事儿!”小芙随意将手一摊,重重地跌坐在罗汉床上,打了个哈欠道,“你这儿太舒服了,我先睡一会儿,你可别吵我!” 元晶嚷着要出去玩,阿南便让白芍和冬青她们几个陪他在梅林里走走,自己简单穿戴好了,就带苏嬷嬷出门来,临到大门口时,天又开始下雪了。 苏嬷嬷问:“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去?” “舅母爱惜,必然是要亲自过去道谢的。”阿南笑着钻进马车。 苏嬷嬷本想阻止,但一想阿南如今长大了也懂事,待人接物自有风骨,便笑着应了,也钻上马车,陪她一同往元家老宅里去。 元家的祖宅在城中西大街,虽只有一个不大的门面,但整条街都是他们家的,下人认得苏嬷嬷,听闻是阿南过来,立马将马车让进去,又抬了软轿来接阿南。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软轿晃晃悠悠停下来。 两个舅母正窝在暖阁内挑成衣料子裁冬衣呢,听见她来了,急忙迎出门来,一句心肝儿一句肉儿的,心疼得就跟她自己走过来似的,让进屋里,还没等她说话,又是手炉子,又是皮袄子,生怕她受一丝寒。 大舅母柳氏略丰腴些,肤白胜雪,生得眉目清明,仪容不俗,观之可亲。 小舅母章氏长挑身材,削肩瘦腰,顾盼生辉,神采飞扬,活脱脱一个大号的元晶。 第115章 崭露头角(上) 阿南身上和心里都暖暖的,含笑捧着茶碗喝热茶,看她俩闲聊,瞥着满屋子琳琅。彼时有人送了各式袄子进来,柳氏笑道:“咱们都选得差不多了,南儿难得来一趟,同我俩说说话,你们明日带了去她的山居小苑走一趟,也该给她置办些冬装的。” “那敢情好!交待你家掌柜的,不论阿南瞧上什么,一概记在我的私账上。”章氏忙笑。 柳氏笑道:“她能做多少银子,还值得你出手!行了,我自会处理的,你这个小舅母若是疼南儿,就把你这些年淘弄的玩意儿送她一些罢!” “走走走,我那儿去,瞧上什么就拿走!”章氏来了兴致,拉着阿南就走。 几人正说笑,元益进屋来,瞧见阿南便道:“你来得正好!跟我来!” 两个舅舅都在书房里,七八个大火盆烧得热辣辣的,气氛也热辣辣的,他俩坐在里间各自一张书桌,埋头看账册。 书房外头是个十分宽敞的暖阁,整整齐齐摆放着九排桌椅,足有七八十人,各坐一桌,都忙着算账,只听得算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外,一声咳嗽不闻。元益身边的小厮岚知手持一册穿梭其中,监理各地的账房算账。 因阿南来了,临时在两个屋子中间摆了纱织屏风。 “原是孙广式替父亲整理旁支账目,我替二叔整理,不想孙广式今日里病了,就撂下了,我原想不到有谁能替他,可巧听说你来了,正好,孙广式的账,你来算。”元益说罢,指了指父亲身侧的条桌。 阿南并未推搪客气,径直往大舅舅元若风身侧的条桌上一坐,简单翻看,只觉品类众多、账目繁杂、数目庞大,再看身后,光是累积进来的总账册,已有半人高的七八摞,再看元益和小舅舅元若云那边,比这边只多不少。 元家不同于缙云庄,都是行家里手,光是账册整理,就已经十分清爽了,阿南埋头看着,命人取来算盘,也拨弄了起来。 家里的账算了一整天,夜里点了灯,众人继续。 阿南就坐在原地,也跟着看了一整天,此刻终于放下了,接连喝了三杯热茶才缓过来。 元若风手中的动作都停下了,宠溺一笑:“南儿,若是累了,便去你舅母屋里歇着吧!” “我算好了,大舅舅。”阿南将自己手头整理好的账册递了过来,一共三册。 这下,连元若云和元益都停下来了,赶着过来看热闹。 两位舅舅自然不相信她能将如此繁杂的账目算清,连带着元益,三个人齐刷刷放下了手下的活儿,凑在一处,端详她递过去的旁支账册。 她低头笑着,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算盘上拨珠子玩儿。 作为一名精算师,她十分善于和数字打交道,通过数据融合看清本质,通过数据变化分析利弊,通过数据走向制作计划,这和元益要求她做的事,完美重合 。 不过,整理账册的过程,让阿南对元家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117章 私产(上) 半月之后,听雨楼果然关了张,这事儿在汴京城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一时间,大家茶余饭后的议论中心,除了扼腕叹息名噪一时的听雨楼时代一去不复返,还有元家处理听雨楼干净利落、不留任何余地的铁腕。 听雨楼,已俨然是京城百姓茶余饭后最热闹的谈资。 此事在阿南意料之中,却让苏嬷嬷震惊不已。那日从元家老宅回来之后,阿南对这件事三缄其口,她还是打成子那儿听说了些消息,便忙着过来问她:“成子说,听雨楼是因为你和两位舅老爷说了几句话就关掉了,是不是?” 阿南笑,不置可否。 苏嬷嬷又惊又怕,愁眉苦脸道:“可那日我也在,没听你说什么呢!” 阿南看出她还是将自己看做不懂事的孩子,只怕自己胡说八道害了家里的生意,便看着她笑道:“放心吧,嬷嬷,即便我真的乱说话,舅舅们和益哥哥难道就是听之任之的人么?这里头的曲折咱们就不必细了,舅舅们其实早有这个打算,只不过是叫我这个耿直的人说出来罢了!” “可是姑娘,”白芍正在帕子上画蝴蝶绣样,听见阿南这么说,忙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她,十分疑惑地问,“这可是听雨楼啊!汴京城上至八十老翁,下至三岁小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说它富贵风流无人能及,乃是天下太平气象之大成,今朝繁华盛世之缩影,声名远播,无数文人墨客题词作画,其间更是一桌难求。” 冬青在一旁插嘴道:“这些个文绉绉的东西我不懂,我只知道即便它不挣钱,也是元家的金字招牌了!做什么要关了它?” 京墨摇头道:“瞎说!听雨楼的生意,怎么可能不挣钱!便是每日只摆上那么一桌,也是挣得盆满钵满! 江篱见她们说得热闹,也忍不住道:“我听他们说,每月听月楼挣的钱,抵得过几十家成药铺子哩。” 大家说到这里,全都看向阿南,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要关了它啊?” 阿南抿嘴笑了笑,不置可否,只忙着看窗外的雪景。 晚来风急,元若蓝命人连夜将自己名下的所有生意账册都送到了山居小苑,并吩咐此间事务一概由阿南全权处置,自此后自己再不过问。 作为元家长姊,她自小也接触过元家的生意,可却并无过人的才华,只懂得一些皮毛而已,虽有不少的嫁妆,托赖着家里陪嫁的经年老仆打理罢了,阿南自小体弱,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家里倒是请了几个女师,不过说些诗词歌赋罢了。 是以,当两个弟弟在她面前将自己的女儿夸得天下间绝无仅有的时候,她是怀疑他们难免说话过分了。是以,以此为借口,试探阿南是否真有能力。 阿南只觉自己辛苦数年才有此小成就,就不该埋没,既是母亲送来的,专心替她打理便是。 看到那几个大箱子的房契地契和账册子,阿南就猜到她很有钱,但在看完了之后彻底被吓得瞠目结舌,她那个说话轻声细语,和蔼可亲的母亲,竟是个如假包换的大富婆! 至于什么珠宝、字画、当铺之类的都不够看,京郊房产、地产可以连块成片,临街商铺数不胜数,最令她咋舌的,是当下最红火的酒肆一条街,竟全是她的私产。 第116章 崭露头角(下) 从账目上看,元家根基深厚,是享誉盛名的药材商,十分善于经营,拥有一个覆盖医药事业全方位的商业帝国。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正在以一个优质家族企业的形式迅速发展壮大。 放眼后世,这样的家族企业,也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与此同时,元家兄弟也大受震撼。 许是看错了? 早多年不摸算盘的元若风,当即便找了算盘过来,将阿南的所有数据一一核实,他手中算盘珠子响起的那一刻,屋子里静了一瞬。 好半晌,元若风算盘上的珠子停下,账册也放下了,大笑着慨叹:“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元若云感慨万千,竟差点儿老泪纵横:“咱们元家真是祖上积德,他们这一辈儿有益哥儿,如今又多一个南儿!可再保三世富贵!” 说罢连叫了三声好。 元益又惊又喜,又去翻看她面前乱七八糟的账册,连着翻了好几本,才忍不住笑道:“账算得倒是极好,只是这册子放得乱七八糟。” 阿南尴尬地笑了笑,这是实话,她做的工作,乱到只有她自己能找到想要的东西,有的时候,甚至连自己都找不着。 元益一面笑,一面帮她将册子理整齐,看着看着,忽而皱起了眉头。 见他这般反应,元家两个舅舅也都好奇,凑过来看。 阿南忙起身,冲他们傻笑。 元益拿了个账册问她:“这两摞都说得通,可这本为何要单独放在此处?” 阿南干咳了两声,指着面前的两摞账本笃定道:“这两摞账册分别是应该追加投资的项目、保守观察的项目,至于你手上的那一本,是建议结业清算的项目。”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即便是外头训练有素的账房先生,也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都是经年的老账房,隔着纱帘依旧可以一眼看出那本账册。 账册是听雨楼的,在元家也是独一份儿。 毕竟,那么薄却交易额令人咋舌的,只此一家。 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元家兄弟为人谦和,却也从未如此称赞过一个人,有好事之徒甚至起身想要一睹这位天纵奇才的安南姑娘。 阿南懒懒地伸了个懒腰,笑吟吟地看向元益,低声问:“益哥哥,我还有个不大成熟的建议。” 元益放下手中的册子,看她。 她低声道:“我瞧着咱们家如今产业繁复,支柱便是医药,可就去年的账目看来,对于医药的投资不多。” 外头便有人偷偷议论,这南姑娘怕是不知道元家的医药帝国有多么庞大,才贸贸然说出这种话来。 元益倒是没说话,只笑着看她。 对于外间的闲话不以为意,阿南只微笑道:“独占鳌头更当精益求精,一日领风骚不难,难的是永立潮头,若不时时进步,居安思危,难抵后来者。” 她此话一出,众人皆哗然。 此时的元家兄弟陷入了沉默,不一会儿之后便摒退了所有的外人。 阿南见他们神色凝重,便也跟着出了书房,苏嬷嬷正窝在外头耳房内打盹儿,见她入来忙起身给她倒茶,又问:“完事儿了?” “嗯。”阿南有些乏了,只捧着茶碗喝了一口,就冲苏嬷嬷撒娇道,“我乏了,嬷嬷咱们回吧!” 第118章 私产(中) 苏嬷嬷见怪不怪,笑道:“夫人是元家长女,当日里出嫁的时候,姥爷可是十里红妆相送!直到如今,知情人说起来,一时风光无两,哪一个不是竖起大拇指。” 苏嬷嬷便是元若蓝的陪嫁丫头,大婚当日就走在花轿旁边,亲身经历,思及当日盛况,还是忍不住笑弯了眼,只是又想到后来元若蓝命运悲惨,便偷偷抹了抹眼泪,幽幽地道:“夫人命苦,只以为能与老爷举案齐眉,谁想年纪轻轻便寡居至今,带着姑娘你,安家那群该死的豺狼虎豹,真就狠得下心欺负你们!” 阿南笑起来,安慰她道:“如今母亲想开了,也已经与安家切割开了,以后的日子都是好日了。” 苏嬷嬷这才破涕为笑,又开始在外头忙碌起来。 阿南点了油灯,仔细翻看了元氏送来的所有账簿,因听着苏嬷嬷说,有个姥爷当年连同嫁妆一同陪嫁过来的经年的老仆打理着这些生意,年年收益相当可观,本想只是随便看个大概,谁知道越看越睡不着,一看便是一整夜,连带着,几个小丫头和苏嬷嬷也跟着熬了一夜。 天亮之后,阿南让苏嬷嬷吩咐苏成去要近十五年的往来账目。 母亲身边除了给阿南陪嫁的苏嬷嬷,还有一位李嬷嬷,都是在闺中一同长大的贴身侍婢。 李嬷嬷不擅长计算管账,但管理册子倒是十分精细妥帖,苏成去了只一提,她即刻便将所有册子毫无遗漏地找了出来,苏成使了七八辆大马车,才将账册运回山居小苑,几个小丫头整理了三四日,摆满了三间大屋。 阿南整理了目录,命白芍按照目录送来,又按照目录送回,自己就在屋里埋头看账册,逐册去看,十分认真。众人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都不敢打扰,苏嬷嬷一早一晚送些吃的过来,忧心忡忡地看她,却也劝不动她。 不知天昏地暗地看了三日账册后,元若蓝来了。 外头下着雪,她只带了李嬷嬷,两个人径直上了楼入得屋来,脱下厚实的袄子,里头穿了一身白色的衫裙,天儿实在太冷了,平日里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添了两朵红霞,便如同那雪中红梅一般,煞是好看。 阿南忙放下手中的册子去迎,只觉她两手冰凉,便立刻替她搓了搓手,拉她坐下了,亲自烧了手炉给她,又去给她倒茶。 此时苏嬷嬷和李嬷嬷都站在元氏身后,静静地看着阿南,忧虑万分。 这两位嬷嬷与元若蓝同龄,却恍如两辈人,元若蓝如少女一般,肤白馥郁,真真是花容月貌。 阿南幽幽感慨如今看来依旧年轻貌美的元氏,想到她因早早寡居,多年来日常里素面朝天、衣裙寡淡,又回头去看账册,心头一阵刺痛,面上仍带着微笑。 “我听苏嬷嬷说,你不眠不休看了账册三日。”元氏颦眉,眼含泪光替她整理着有些凌乱的发丝,软软地道,“我原是听了你两个舅舅说,你能理事会看账,是个聪明能干的,就想着这些东西迟早也是要交到你手里的,不若现在就给你。” 阿南抿嘴笑着看她。 第119章 私产(下) 元若蓝见阿南不说话,便十分心疼地叹气道:“不过想你将来有个依仗,并非想累你做些。咱们也有人专门管着呢,你又何必······” 阿南却反握住她的手,笑道:“不妨事的,阿娘。我特别喜欢整理这些账册,不过闲来无事瞧着玩玩。” 元氏这才缓过来,笑了,暗自吐了一口气,回头看两个嬷嬷,之前苏嬷嬷来信说孩儿懂事了,她一直觉着那是为了安慰自己的托辞,如今看来,倒像是女儿在照顾自己。 越过母亲,阿南瞧见那两个嬷嬷瞧着也都松了一口气。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苏、李两位嬷嬷带着接丫头们在外头小屋里吃茶说笑,屋里元若蓝给她梳理发髻,忽而想起什么,忍不住抿嘴偷笑。 阿南在镜中瞧见了,便问:“阿娘这是笑什么?” “你小舅母前日里对我说, 南丫头越是长大越是疏懒了。小时候光是打扮便要半日,她带你出门子,总嫌你磨蹭,如今倒是好,半刻不消便走,竟比她还爽利些呢!”元若蓝兀自好笑,小嫂章氏历来是个急性子,说话做事,等不得半刻,如今倒抱怨起阿南来了。 “你大舅母以为你变卖了所有首饰头面度日,心疼得不得了,忙着又给你置办了一堆巴巴地送来,谁知道日前到你去她那儿吃酒来,还是只戴了一根银簪子,当即直呼上当了,前儿个在我屋里打牌,一个劲儿嚷着叫我赔她钱呢!”元氏笑着笑着,眼圈儿就红了。 阿南也跟着笑,见母亲隐有伤感,也猜到她为自己忧心,便道:“像是我这般的顶级美人儿天生丽质都是天生风流的,不必装饰。” 元氏又好气又好笑,探手出来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脸,瞧着桌上的香案发呆。 阿南拉了她一同出去廊下坐着看雪,捧了热茶给她,笑道:“母亲不必担心,我如今大了,自己的事心里有数。” 元氏回头看着她,簌簌雪花下,一张略带青稚的脸上有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向远处,似有数之不尽的微光,连带着,她自己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元氏和她一处待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早早赶着回去了,即便风雪再大也没犹豫一下,只说是要到城郊凉月寺礼佛。 阿南送走了元氏,又埋头看账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得外头白芍的声音缓缓地道:“姑娘,孙先生来了,苏嬷嬷着我进来问问,你是否想见见他。” “哪位孙先生?”阿南放下手中的账册,有些疑惑。 白芍听她应了声,这才推门进来,低声道:“夫人的总管事——孙诚。” “说为什么来了么?”阿南一面套上江篱找来的长袄,一面问。 “说是他孙儿成尧今早猎了头鹿,赶着把最送新鲜的鹿肉给姑娘烤着吃呢!”白芍说话的时候不大有表情,总被大家嫌弃乏味,阿南却喜欢,总觉得这温柔的气度中带着不偏不倚的陈述。 偌大的纱织屏风挡住了半个屋子,孙诚带着一个高大壮硕的少年安静地立在堂下。 第120章 异心(上) 孙诚个头不高,背略略有些弯,头发已花白,一双眸子深陷眼窝,见了阿南来了,便立刻满脸堆笑地靠近屏风来行礼,一口一个姑娘姑娘万安。 他身后的少年穿了一身合身的猎装,瞧着是颇花了些心思,显得身形很是壮硕挺拔。隔着屏风瞧不真切,他只隐约瞧见一个纤细娉婷的少女,不疾不徐地缓缓坐下,不赶着行礼,只埋头跟在孙诚身后,不时拿眼睛偷偷往屏风里看。 “这么冷的天儿,有了好的还牵挂着我,孙叔有心了。”阿南开口道谢,声音中全是笑意。 “小老儿我哪里敢当这谬赞,是我这孙儿心思细。”孙诚说着,将少年往前推了推,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道,“这孩子提醒我,说是姑娘刚打永宁卫回来,必是想家里的一口味道了。” 少年应了一声,轻轻扭了扭身子,依旧是一双眼睛直勾勾往里瞟。 “难得他年纪轻轻竟有这份儿心!”阿南笑对身后的白芍道:“把我屋里那金叶币拿两个来,给孩子拿回去玩儿罢!” 听到孩子两个字,孙诚脸色一变,旋即恢复了平静,只看着屏风里的稍显稚嫩的少女,笑得更深了。 晚来苏嬷嬷从凉月寺回来,偷偷摸摸将一个小红布包塞在阿南的枕头下,还带回许多糕点,做得十分精致,屋里所有人聚在一处,一面喝茶,一面吃糕点。 阿南随口问孙诚的来历,苏嬷嬷便认真道:“他爹头先是老太爷马夫,有一次老太爷去城外祭祖,恰好碰上流民,那老孙头拼了命护住了老太爷。自此便得了老太爷青眼,彼时孙诚在家中做粗活的孙诚也得了机会去账房做学徒,账房先生觉着他肯吃苦话不多,人也活络,便让他跟在身边做些杂事,到后来越做越好,家里头的大小事都能放心教给他,待到三十岁头上时已能独当一面,再后来夫人出嫁了,老太爷就将他一同陪嫁过来了。这么多年,都将夫人的嫁妆打理得妥妥当当,各处关系也能处理好,是夫人手下最最贴心得力之人了。” 阿南认真听着苏嬷嬷滔滔不绝地说起孙诚的事,将手里的点心吃完了,说是想出去走走,苏嬷嬷不疑有他,阿南便带了白芍一同出来,往梅园里去。 “近些日子,外头是否关于我的风言风语?而且还说得很难听。”阿南走得很慢,一步一个脚印,沿着蜿蜒的小径向前。 白芍愣了一下,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叫你出来就是让你说话的,没什么可怕的。”阿南回头看了小楼一眼,冬青见了她们,拼命在楼上挥手。 白芍咬了咬嘴唇,仍旧没有开口,脸上尽是难过。 阿南笑起来:“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大概。母亲冒着风雪去寺里,替我求的却不是平安符,而是姻缘签,便是那位孙诚过来,也是专程将那孙成尧带来叫我相看的。这桩桩件件的,即便是我不想知道,也要知道了。” 第121章 异心(中) “姑娘,我瞒了你好些日子了!就是怕你难过,谁想还是瞒不住。”白芍哭了起来,抹着眼泪,喃喃地道,“原本夫人就算是再心疼,也强忍着没把你带回老宅去,就是怕你嫁了人还住在家里惹闲话,可谁想几天前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流言,说你叫洪大人给糟蹋了玩腻了,便一脚踹开,灰溜溜回来只敢躲在外头庄子上藏着,不敢出去见人。” “前日里两位舅太太出去吃席,席间听见人家议论,小舅太太冲上去撕人家的嘴,大舅太太也气得狠了,两个人饭也没吃就回来了,夫人听见了,哭了一夜呢!”白芍拢了拢她的领子,哭道,“姑娘,你可千万别伤心!” 主子姑娘之前病得人事不知,她只觉历历在目,一阵后怕。 “难听的话不止这些吧?”阿南抿嘴笑了笑,抬头看花。 “甭管有多少难听的话,外头有两位舅姥爷和益少爷呢!姑娘只管待着便是。”白芍心里担心,默默地搂住了她的肩膀,又道:“都是些惯常爱拨弄是非的乌合之众罢了,姑娘千万别往心里去!” 阿南冷冷一笑,道:“这些闲话传得那么合时宜,有分寸,我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啊?”白芍急了,忙问,“姑娘你是要去和他们理论吗?” “白芍,甭管一根藤上结了几个瓜,抓住根往上拔,就不会有漏网的。”阿南不再说旁的话,又回了屋子里,开始看账本。 风雪交加,一夜未停。天明时分,积雪封了路,山居小苑成了一座孤宅,可把苏嬷嬷急坏了,把所有人都集中在一处,到处清理积雪,因小苑实在太大,天都黑了还没扫到大门口,元家来人早拿了食盐过来化雪,将所有的路一概打通了。 阿南简单收拾了一下,拉着白芍和冬青,直奔城中,食肆一条街。 华灯初上,人潮如织,四处小摊贩沿街叫卖,好不热闹。 三人甫来到松云楼,就瞧见门口挤满了人。 冬青笑道:“姑娘,松云楼不愧是头牌,瞧瞧这生意!” 白芍正欲往前,阿南一把拉住了她,三人一同不动声色地往路口一个小摊档前坐下了,点了几碗糖水,一碟儿果干。 微风卷着碎雪,洋洋洒洒飘下来,这样寒冷的天气,托赖着食肆一条街的名气,只是街口的小摊子,也挤满了食客。 不过,松云楼热闹归热闹,却并非因为食客,一群牛高马大的护院,气势汹汹地围成一圈,将一对穿着有些单薄的年轻夫妇围在其中。 说来也稀奇,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地方,那么多人欺负一对外地夫妇,愣是没个看热闹的。 那年轻女子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话,惹恼了那群人,全都一拥而上,乱成一团。阿南只瞧见人群中一个坏了的竹筐被人给踢了出来,满地都是被踩坏了的柿子,和着地上脏兮兮的雪和黑漆漆的泥,女子似乎没有看见一般,探手出来在雪地上摸索,似乎是想将还没摔坏的柿子捡回来。 那一群牛高马大的护院哪里肯放过他们,出言孟浪粗鄙,踩坏了人家的柿子不说,更不时拿脚去踢人。 丈夫十分瘦弱,执意护住妻子,硬是拿身体挡住了大部分的拳脚,背上全是脏兮兮的脚印。 第122章 异心(下) “这群畜生真是没人性!这么欺负人!姑娘!”冬青年纪小,沉不住性子,瞧见对方是松云楼的护院,便抱住了阿南的手,央求。 “住手!”有个穿着青衣的年轻人从松云楼里走出来,大喝一声。 护院们见了他,都有些害怕,像是散入河道的鱼儿,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人蹲下身子,将夫妇俩扶起来,从怀中掏出些钱递给了他们,又说了些安抚的话。那夫妇二人也都是老实人,非但没借此机会闹起来,反而还对来人千恩万谢,擦着眼泪,一瘸一拐地相互搀扶着离开了。 他捡了地上的烂筐子,又把几个没有踩烂的柿子捡了回来,跑着过来还给那对夫妇。 糖水摊子的老板是个热心肠,两只手揣在胸前,嘴里呵着热气,将那夫妇俩喊过来,还专程抬了凳子过来给他们坐下,给他们打了热水,开导道:“你们是打外头来的,不知道这松云楼的厉害!这条街都是他们家的!听我一句劝,若是想在这里卖东西,必得给份子钱的,今儿个若不是鸣岐今日刚好在里头,你们只怕被打死了都没人敢吭声。” 丈夫怒道:“松云楼的掌柜到底是何方神圣,竟如此专横霸道?” 旁边的几个老板都冲他嘘声,又道:“连孙城你都不知道,还敢过来卖东西!这一条街都是他管的!” 丈夫红了脸,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说起了这个,周围的小摊主们来了精神,有事儿的没事儿的都凑在一处,与那对夫妇讲解起来——— “这孙城之所以那么嚣张,还不是因为后头有人给他撑腰!” “那是当然的,松云楼他不过就是个掌柜,真正的老板,是元家!” “元家富可敌国,听雨楼那种酒楼,说关就关,跟玩儿似的!” “别忘了,元家身后可还有权倾朝野的宁远伯府!元家大小姐的女儿,正是宁远伯家嫡长子的媳妇儿呢!” “说起宁远伯,就更厉害了,手握重兵,德高望重,别说咱们这小老百姓,就是朝中重臣,有几个敢得罪他的!” ······ 阿南没有反应,只低头喝糖水,白芍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便压低声音对阿南道问:“姑娘不管管么?” 阿南将碗里最后一口甜汤吃完,餍足地放下勺子,笑道:“走吧!” 身后,夫妇相互搀扶离开,摊主们各自忙碌,松云楼依旧门庭若市,门口的一片脏污很快便被积雪覆盖,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雪越下越大,整个世界一片白茫茫,山居小苑隐隐可见。 刚刚清理过得路面又铺满了积雪,地上湿滑,马车有些晃,阿南默默放下车帘,清浅一笑。 回家的阿南好像是什么都没瞧见一样,除了看账册还是看账册,白芍心里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帮忙,终日唉声叹气。冬青好几次想去找元若蓝,都被白芍给拦下了。 阿南将手上十五年的账册一口气看完,归拢成了厚厚的一册,便让白芍亲自出去一趟,把鸣岐唤来。 第123章 岐哥儿(上) 鸣岐正在学舍里打理藏书阁,听说是阿南找他,一头雾水,来得匆忙,连披风都没穿戴,到了小苑,已经冻得嘴皮子发紫了,吃了一盏热茶,又靠近火盆子烤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来。 今日之前,他与这位南姑娘仅有一面之缘,时至今日,他也不知道阿南为何找他。隔着纱屏,他毕恭毕敬地行礼:“姑娘日安。” “近日里京城内关于我闲话甚嚣尘上,母亲听闻忧心忡忡,日日以泪洗面,今日贸然请了岐哥儿过来 ,是想请你帮个忙 。”阿南并未与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开了口 ,说话的时候瞧他的神情严肃,说话便到此为止。 “我已有耳闻 。”他也没遮掩,坦然相告。 阿南了然一笑,低声道:“可知是何人在背后散布谣言?” 鸣岐愣了一瞬,已然听闻这位南姑娘聪慧过人,在商业经营管理上有极高的天赋 ,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他笑道:“不过是些粗鄙之言,不必入耳 ,更不必入心,京城人多事儿也多,时日久了又有旁的事出来 ,这些闲话便自然无人再提起,况且,有表少爷在,这些流言蜚语伤不了姑娘的。” “我知道歧哥儿事忙,却也不必拿这些话敷衍我。”阿南正色道。 鸣岐立在原地,有些无奈,更多的是厌烦。 没错,阿南在他脸上瞧见了厌烦,真真切切。 “那姑娘打算如何?”他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语气已是十分冷淡,心下十分不解,这种事,怎么会找上他? “岐哥儿今日乏了,就先回去吧!改明儿得空了再过来。”阿南也不多说一句,撂了这句话便回后头去了。 鸣岐只觉得她一时一个主意,心下更觉烦闷,一个人站在原地,眉头深锁,目送少女离开。 白芍送他到门口,亲见他上了马车,便对他笑道:“岐哥儿,姑娘有几句话托我转告你,车上有几本账簿子,是她这半月来整理出来的,里头是夫人这十五年来私产的细枝,你若空了,不妨翻看翻看。” 他回头过去,果然瞧见几本厚厚的册子,闷声应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原又坐着马车走了。 白芍见他一句旁的话没有,心下有些恼,待回到屋里见着阿南,却又怕她担心,只笑着说无事。 “姑娘,这个鸣岐真讨厌。 ”冬青只觉得他十分不高兴。 “有意思。”阿南伸了个懒腰,笑道。“这位大哥颇有些清高孤傲,眼下我瞧着,是元家最不像下人的下人了。” “可不是么!竟敢在姑娘面前摆脸子!”江蓠也道,“当年若不是夫人将他从街上捡回来,他如今还不知道埋在哪座山头呢!” “他是我娘捡回来的?”阿南有些吃惊,这风骨气度,瞧着全然不似流落街头的孤儿。 “我知道了,他今日这般嘴脸,想必还记恨当年咱们欺负他的事!”京墨拍了一下额头,咬牙切齿地怒道,“这人也是的,都多少年了,心眼儿真小!” 第124章 岐哥儿(中) “姑娘忘了么?”白芍摸了摸她的额头,“当日夫人带你去凉月寺,出来的时候外头一堆要饭的,他也在其中,后头人挤,他就将你撞翻了,你又哭又闹嫌他臭,我们几个不懂事的,就跑上前去对他拳打脚踢,他那时又瘦又小,加上又饿得久了,又挨了打,当下就晕过去了,夫人将他带回家医治,又见他无处可去实在可怜,就留下了。” 说到这里,几个丫头都愣住了,冬青小心翼翼地问:“姑娘,他真的会帮咱们么?” 阿南忍不住笑,笃定道:“他会的,而且不出三日。” 三日之后,他果然登门。 白芍纳罕:“姑娘是会卜卦么?竟算得这么准。” “我虽不会卜卦,但看人却准。”她玩笑着入了耳房内,在沙屏后坐了,早有小丫头摆了桌子放饭。 他很沉得住气,阿南也稳当,两个人一个坐在里头,一个坐在外头,隔着纱屏各自专心用饭,一句话也不说。 “谢姑娘赐饭。”他待阿南里头的桌子都收拾干净,漱完口吃茶,才低声道。 “有没有人说过,你不适合这些言不由衷的虚礼。”阿南笑,这人,即便说着最谦卑的客套话,骨子里那股子傲气还真是藏不住。 他似乎没想道阿南会这样说,看来倒也不在乎,所以根本没多余的停顿,开口便道:“我以为,他不过行事久了有些小毛病,如今看来,是留不得了。” “你既已打定主意,却还能百忙中抽空来知会我一声,想来这当中还有我的事儿吧。”阿南莞尔一笑。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语重心长地道:“动他不难,可······” “岐哥儿只管放手去做便是了,母亲那头我自会安抚,想来你跟在母亲身边久了,必然知道她只是善良些,却并不是软弱。”阿南见他实在不好开口,便索性直接跳过他开口的环节,直接答应了去。 鸣岐沉默了好久,才压低声音道:“既如此,就全托付给姑娘了!” 阿南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挑了挑眉。 等鸣岐出了门,白芍才呆愣愣地问:“姑娘,你们说的是谁?” 阿南低头吃了一口茶,冷冷一笑:“孙诚。” “姑娘!孙诚那厮是个老狐狸,你就让鸣岐一个人去对付他?”白芍急了。 阿南笑道:“别说对付一个孙诚,便是将那一家子猢狲都收拾了也不是事儿,你太小看鸣岐了。” “那会不会是你太高看他了呢?”白芍忧心忡忡。 “这么跟你说吧,我翻看了母亲私产这些年的账目,自十一二年前开始,若没有鸣岐监管,如今母亲的产业,只怕早被孙诚全变着法子吞掉了。”阿南放下手中的茶碗,“孙诚那些个手段算不得高明,鸣岐不过懒得与他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可是,姑娘你也没和他说些什么呀?”冬青疑惑道,“前儿个他来的时候还一脸不情不愿的,才短短三天的时间,就改主意了。” 第125章 岐哥儿(下) “外头传我的闲话的人,是孙诚。”阿南笑言,云淡风轻。 白芍惊了一瞬,这才忙道:“姑娘是如何知道的?” “本来不知道,他带着孙成尧过来送鹿肉那日,我猜到的。”阿南抿嘴笑。 京墨在一旁惊道:“面儿上费力讨好,后头编排闲话,这人实在太可怕了!”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他想着只要糟蹋了姑娘的名声,就能让自己的孙子把姑娘娶回家,夫人可就咱们家姑娘一个孩儿,这份儿家业不就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吗?这趁火打劫的居心,才真真可怕!”京墨打了个冷颤。 “幸而姑娘察觉了,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白芍颓然坐下,拍了拍胸。 “可是姑娘,”一直没说话的江蓠小声问,“若鸣岐早知道这事儿是孙诚做的,他怎么不阻止呢?” 阿南笑道:“那是他觉着没那个必要,孙诚虽歹毒,却也是个天真的,所以孙诚看不清,鸣岐心里倒是清楚。即便真有个什么事儿,我两个舅舅和表哥怎么可能由得我被人坑害?像鸣岐这样的聪明人,是不会浪费时间做无用之事的。” “我知道了!”冬青跳起来,拍手道,“姑娘也是聪明人,也不做无用之事!所以那天瞧见鸣岐的态度,连话都没多和他说上一句,直接把整理好的账册给他。” 阿南盯着后头屋内满满登登的账册,点头道:“对啊,人心叵测,但数据从不说谎。” 事实证明,阿南的确没看错人,鸣岐下手又快又准又狠,且不露任何痕迹。 这一日阿南在母亲屋里吃点心,家中管家来报,说孙诚求见。 元若蓝出门去,不一会儿回来时,眼圈儿都红了,有些伤感。 阿南便问她:”母亲,发生何事?” “孙诚来说,他如今上了年纪,日前又得了头风症,总觉老眼昏花,求我放他回老家安度晚年去。”元若蓝幽幽地叹了一声。 “既如此,母亲就放他回去吧!他辛苦了一辈子,不就图个安享晚年吗?”阿南看母亲脸色不是太好,便挽着她撒娇。 “话虽如此,但他是你姥爷留给我的,替我管家也是十多年了,是个忠心的,他若在,我还能时常想起父亲。”说到此处,母亲默默地擦了擦眼泪,“我虽尽力挽留,无奈他去意已决,也罢,天下间本就没有不散的宴席。” “我还以为,母亲是担心他走了之后,你偌大的家业无人打理呢!”阿南拍了拍她的背。 元若蓝笑:“鸣岐不是在么,我只是舍不得他老人家罢了。” 阿南咧嘴笑了笑,不动声色地问:“母亲觉着鸣岐怎么样?” 元若蓝在她脸颊上捏了一下,笑道:“鸣岐在我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自然是个模样好,性格好,本事也好的!” 阿南还想说话,元若蓝忽而想起什么,便忙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儿把正事儿给忘了!你大舅母才刚让人过来唤你,说是得了块儿上好的丝料,让你过去量量身子,也好裁几件贴身的袄儿穿。” 阿南手里拿了一块儿点心,问元若蓝:“母亲不一同去么?” 第126章 荒唐(上) “你这孩子!”元若蓝忍不住笑,“你大舅母的料子是何等好东西,能挤出来给你做一身衣裳便是顶好的了,我若再去,岂不是亲自讨料子去了?” 阿南想想也是,便咧嘴笑着要出门,元若蓝又将一个珊瑚珠的手串递给她,道:“你这是打算空手套白狼么?” 阿南揣了手串,踩着积雪,吃着点心,往柳氏屋里去,正巧碰见鸣岐进来,瞧那样子像是精心打扮了一下,穿了身儿白净的素色长衫,两次见面都隔着纱屏,今日虽远些,到底也将他瞧了个清楚,细碎的雪花底下,倒是挺芝兰玉树的。 鸣岐见了她,停下脚步来,默默作了一揖。 阿南站在廊下,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又啃着点心继续走。 大舅母屋里烧得暖,才进门阿南就脱掉外袍,懒懒地走进去,正想歪在柳氏的贵妃榻上歇一下,猛地瞧见屋里还坐着一个姑娘,登时半只鞋子还套在脚上就刹住了,站直了身子尴尬一笑。 柳氏拉着那女孩儿的手,笑道:“这个莽莽撞撞的丫头,就是你南儿妹妹。” 女孩儿比阿南略微年长些,早在她进门的时候就目不转睛地打量阿南了,听见柳氏这么说,忙起身行行礼,笑道:“南儿妹妹。” “舅母,这位是······” 见柳氏没说话,阿南便咧嘴笑着凑过去。 “这是锦萱。”柳氏说到这里,起身对阿南道,“你陪锦萱坐坐,我上后头给你取料子去。” 说罢也没等阿南回话,直接丢下两人便走了。 阿南自问也不是个内向的人,但这才见了一面,只能对坐着干瞪眼。 “南儿妹妹,听说你最爱云片糕,今日我带了些,要不尝尝?”锦萱倒是个和气的,也不怕生,直接就将一盘子云片糕底递了过来。 那云片糕切得十分精美,细细品来还有一股子清清淡淡的桂花香,甜度香味都无比契合她的口味,阿南欣喜道:“姐姐,这是哪家铺子买的?” “妹妹若是喜欢,以后我日日给妹妹做!”锦萱舒展了眉眼,笑得开怀。 阿南忍不住打打趣道:“我倒是想日日都吃到姐姐做的云片糕,只是姐姐得嫁到我们家才行!” 原本只是开个玩笑,谁成想锦萱竟当真红了脸,软软地笑着,试探着问她:“我若真嫁给益哥哥,南儿妹妹可愿意同我一起伺候益哥哥?” 这人瞧着眉清目秀,温婉可人,莫不是个缺心眼儿!不过一句玩笑话而已,她竟如此认真。 阿南只恨不的在自己嘴巴上扇两下,听着话头不大对,便干笑道:“这个,姐姐,我说了不算,还得是益哥哥点头。” “我与他自小便有婚约。”锦萱见阿南脸色都变了,一时有些慌张,忙握住阿南道的手道,“若是妹妹觉着做平妻委屈了,我与他做妾便是!只求妹妹千万首肯!” 阿南正刚喝下一口茶,听见她这话,一下子全喷出来了,呛得不住咳嗽。 锦萱急了,忙拉住她的手,不住地拍她的背,急得都快哭了。 第127章 荒唐(下) 阿南把气喘匀了,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问:“你刚刚说什么?” 她这急赤白脸的模样,彻底把锦萱吓坏了,锦萱抹着眼泪,咬牙道:“若妹妹实在不愿,就收我当个粗使丫头也成,只求千万不要······” 说着便哭了起来。 阿南扶住她的肩膀,咬牙道:“姐姐莫哭,这件事,益哥哥是个什么意思?” “我同意。”元益掀开帘子进来,看着泣不成声的锦萱,眼神中是藏不住的心疼,却也满眼怜惜地看着阿南,不忍开口责备。 “益哥哥,你这是和我开玩笑吗?”阿南跳起来,站在他跟前,挑眉看着他。 “这件事已经落了定,父亲母亲和姑母都点了头,苏家也不是不通情理的。”元益看向在一旁抹泪的锦萱,看着阿南。 外头的流言蜚语虽做不得数,但对于姑娘家来说,却是莫大的羞辱,经过这一次,元家三姐弟商量之后,一致认为让她和元益成亲,便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益哥哥,你可真是糊涂啊!”阿南无奈地翻了一个白眼,对他道,“我是你表妹!” “亲上加亲,没什么不好的······”锦萱怯怯地看向阿南,家中长辈都说,元益的这个表妹是个天才,可保元家三代富贵,她自然是信的,原以为这样的人总会恃才而骄,可瞧着阿南非但和气,还十分好相处,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我不同意!”阿南冷哼了一声,咬牙道,“你和表嫂就差拜堂了,这会儿我插进去算个什么事儿!” 元益瞪了她一眼,板着脸道:“你这丫头,混说什么!” 一旁的锦萱因阿南的一句表嫂,羞红了脸,看着阿南,看着看着,眼圈儿就红了,正要开口,却被阿南打断:“表嫂,这事儿和你没关系,都是益哥哥的错!” 元益叹了一声,无奈地看着她。 几个长辈听到阿南坚决不愿意嫁给元益,都愁坏了,闷在屋子里商量了一整夜,小芙啃着手里的鸡腿对她挑眉:“要不我帮你去说一声,就说你不喜欢小白脸,就喜欢野人。” “好啊,去吧。”阿南头也不抬地往嘴里扒拉饭粒,坏笑道,“最好能告诉他们,到底是哪一个野人,住在哪里,以及,我们为什么会到那里去!” 小芙险些被噎住,哼了一声,才道:“你惯会在我面前逞能,看着吧,他们几个盘算着要尽快把你嫁出去,有你好受的!” 这话不假,晚来阿南带着几个小丫头和苏嬷嬷刚回到山居小苑,就瞧见门口停了辆马车。 车上的人瞧见她们的马车过来,便掀开车帘子下来,定睛一看,竟是鸣岐。 “嬷嬷,我有几句话想同姑娘讲。”鸣岐拱手站立,雪中长身玉立,挺拔如松。 苏嬷嬷连忙点头,又和几个小丫头使眼色,示意她们都远远避到大门口,自己也赶着走,还干笑道:“岐哥儿来,想必有正事儿。” 阿南眼皮直跳,扯了扯嘴角。 第128章 倾城山(上) 等几个苏嬷嬷和几个小丫头都走开了,鸣岐便掀了马车帘子,正想上车,阿南自己跳了下来,冲他微微一笑。 他愣了一下,也回了她一个微笑。 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站着,两人顶着风雪,四目相对。 鸣岐打量着静静伫立在雪中的少女,看着晶莹的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发丝上,半晌才笑道:“你还真是长大了。” “今天夫人找过我。”他看着她,“说你不愿意嫁给表少爷?” 他倒是直白。 阿南笑着点了点头,问他:“岐哥儿这么晚了过来,就为了问我这个?” 鸣岐沉沉一笑,十分认真地看着她:“我能问问,这是为什么吗?” 阿南直截了当地回答他:“事实上不单是我表哥,其他的一些哥儿也是不行的。” 鸣岐的脸涨红了,干咳一声,有些紧张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阿南见他憋了半日仍旧没说话,便笑道:“岐哥儿回去替我转告母亲,孩儿长大了,自有打算,不用担心的。” “姑娘,”鸣岐十分认真地道,“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是我思虑不周,累得你如今陷入这种境地。” “怀璧其罪而已,与你何干?岐哥儿实在无需大包大揽。”阿南打了个哈欠,往前两步便走。 “姑娘!”鸣岐往前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低声道,“安家昨日找上门来,托词说你孤苦无依如今无婆家看顾,要接你回去。” 这安家还真是见缝插针的高手,之前被母亲及时切割,和元家断了联系,如今想要安家女儿是假,想讨些好处才是真,只可惜元家众人恨毒了他们,如今彻底撕破脸,是绝对不会将自己交出去的,更加不愿再同他们家有任何瓜葛,难怪这么着急要给她重新寻一门亲事! 阿南抿嘴一笑:“他们难不成还想再卖我一次?” “话虽这么说,但你到底姓安。元家就算富可敌国又能如何?到底不过是最下等的商户,真掰扯起来,如何能与官员抗衡?”鸣岐的忧虑实实在在。 “岐哥儿,你有话不妨直说。”阿南看着他苦口婆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以这人的城府,决计不可能半夜过来给她添堵。 鸣岐听她这么说话,释然一笑:“知道倾城山吗?” “不知道。”阿南摇头。 鸣岐并没计较她的态度,说得简明扼要,“倾城山是最具盛名的杏林门派,弟子不论男女、不问出身、不得入仕,专心研习医术,撰写医书,时常扶贫济困,赠医施药,虽无荫封,却深得百姓爱戴,便是官府也要给上几分薄面。夫人待字闺中时,曾在那儿学艺,她时常挂念山中荏苒时光,每每命我山上看望,送些俗物。” 说到此处,他看了一眼阿南,只见她神情专注,并未再继续打哈欠,便又道:“如今师傅已过身,掌管倾城山的是夫人的大师兄玄知先生。若姑娘能拜入玄知先生门下,则眼下之困便算不得什么了。” 说罢,他看着阿南笑道:“想来姑娘既不知道倾城山,算盘里怕是没打到那儿去。” 第129章 倾城山(下) 阿南回到屋里,早早睡下了,约莫两三个时辰之后,外头只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苏嬷嬷悄悄起身,拉门出去,外头传来李嬷嬷的声音,压得很低,声音极小:“怎么样,岐哥儿可以吗?” “我瞧着有点儿意思,两个人在雪地里说了好一会儿话呢!”苏嬷嬷也压低了声音,但难掩喜悦。 “他俩能成就真是太好了!夫人今晚总算能睡个好觉了!”李嬷嬷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才又道,“夫人之前也觉着委屈了益哥儿媳妇,心里头好生过意不去,还好你说见鸣岐来过两次,和咱们姑娘也算能说得上话,夫人把他叫了去,这一说他就应了,想来看上姑娘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 “咱们姑娘是天仙一般的好模样,谁看了不喜欢?”苏嬷嬷叹了一声,“这会儿就等着永宁卫那边把和离书送过来就妥了。” “益哥儿明日一早便出发,亲自去一趟永宁卫大都督府,说什么也要把和离书拿到手。”李嬷嬷声音又压低了几分。 …… 阿南懒懒地翻了个身,看来这倾城山,不去也是不成了。 那头小舅母将自己家所有子侄都叫来了,挤了一院子,便是连锦萱的娘家苏家也全家总动员,把十四岁以上的男丁都找来了,元益甚至把小芙搬出来做说客,想让她再好好想想,甭管怎么着,这一家人一处过日子,总是比外头好的。 家里乱作一团。 要说这鸣岐也的确厉害,做事总能把握关键,一招见血封喉。 当阿南煞有介事地在大家面前提起倾城山的时候,如同釜底抽薪,元家这个大油锅终于冷静了下来。 这的确是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 元家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将阿南再送回去的,安家瞅准了机会趁火打劫,伯爵府无人过问,但始终没有给出和离书,明显是在隔岸观火。 这一场婚事,牵扯了几个家族,无数人的利益,人人都拿眼睛盯着,即便真的找到了合适的人选让阿南再嫁,始终还是说不过去,毕竟只要一天拿不到和离书,她南姑娘就还是洪泽明媒正娶的夫人。 阿南去倾城山拜师学艺,既能堵住安家的嘴,也能为元益赢得时间拿到和离书,阿南便可以日后慢慢挑选心仪的对象。 长辈们都觉着这主意妙极,派了元益亲自护送,当日便将阿南送到了倾城山。 倾城山道路陡峭,山峰高耸入云,脚下是陡峭的高坡,高坡下就是湍急的倾城河,四周苍翠欲滴,树木掩映下青烟弥漫,不时有小兽路过,一群长着漂亮羽毛的小鸟儿热闹地叽叽喳喳。 刚入山门,便能闻到清新的药草香,弟子们穿着统一的青色长衫,来往忙碌,生机勃勃。 玄知先生已是耄耋老者,却鹤发童颜,一派仙风道骨,许是提前便收了信儿,亲自带着人到山门口迎接他们,将安南安置在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小院儿里。 第130章 宠溺(上) 元益站在小院儿里瞧了又瞧,院子不大,倒也清新雅致,这才又回头看着她,低声嘱咐道:“如今玄知先生上了年纪,日日下棋逗鸟不理闲事,想必没什么功夫管你。” 他掀开前襟坐下,敲了敲身边的椅子。 阿南乖巧地坐了过去,看着他。 “事务均已交给了他的两个弟子,站在他左边十分严肃的方片脸是大师兄金章,如今司职采集药材、开炉炼药,右边那个文绉绉书生样的是何为,管的是撰书开方,只这两个紧要的,旁的也不打紧,等时间久了,你自然就认得了。” “倘或短了什么,只管打发人回家取。” 说到这里,他似乎还有些不放心:“此处虽好,但不比家里,切不可再莽莽撞撞,也需懂得察言观色,倘若有任何不对的,一点儿别忍,我即刻过来接你!” 说罢,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气,抬起手来,轻轻在她头上拍了拍,低声道:“可怜你小小年纪便经历风雨。” “益哥哥,说错了。”阿南抬头看着他笑,“不是经历风雨,是栉风沐雨。” 元益会心一笑,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 换了青色的长衫,阿南的拜师仪式热闹且盛大,倾城山所有弟子都到场,站满了整个山头,乌压压全是人。 阿南收起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一脸乖顺地跪坐在软软的铺垫上给满脸宠溺的玄知先生奉茶,接下来给两个正襟危坐的师兄行礼,分别得到一粒很大的药丸和一个纸张都发黄的药方。 她捧着礼物,转身冲元益得意地笑,却不见他脸上的忧虑少一分,因要赶着去找洪泽拿和离书,他无暇再在此处蹉跎,临走还是不放心,将先才说过的话又啰嗦了一遍,直到阿南催他,这才赶着下山去了。 阿南看着元益略显沉重的背影,心下十分安稳。 两个月后,倾城山门外来了访客。 缙云郑重其事地递上拜帖,少时便被引入了何为的书房,何为见了他十分高兴,起身相迎,深知他来意,不好直接开口,便借了其他的事儿来解释:“日前太医院王院士过来,说是要帮着改改药方,因我师傅早前便说过,咱们倾城山不如朝堂、不涉党争,时而也是推辞了的。” 缙云的话哽在喉咙里,欠身将带来的锦盒放在桌上,笑了笑:“这是前几日山里得的,虽比不上倾城山的,倒也占个新鲜,望为叔不要嫌弃。” 两人坐在一处说话,多是寒暄,关于正事,只字不提。 喝了一盏茶,外头脚步窸窸窣窣,众人慌乱无措,何为起身去查看,只见对面山头的冒起滚滚浓烟,便忙唤来弟子询问,那小子道:“小师叔在那里头炼药。” 何为登时大惊失色,问:“你师傅呢?” “师傅去了后山采药。”小子都快哭了。 “你师傅不是说过了吗,不让那丫头去靠近药炉。”何为一面飞快往山上跑,一面责备小子。 那小子跟上来,哭道:“师祖带她进去的!” 第131章 宠溺(下) “什么!师傅也在里头!”年近五旬的何为飞一样地往山顶去,不明就里的缙云想着能去搭把手也是好的,便也带着小施跟了上去。 一行人气喘吁吁来到山顶,浓烟渐渐消散,一老一小两个人满脸黑灰从里头走出来,何为一个健步往前,扶住玄知先生,又回头去看不住咳嗽的阿南,见两人都只是呛了一下,并无大碍,这才整个人瘫软下来,幸而身边的小子扶住了。 玄知先生见何为倒下去,上前看了一眼,何为忙起身道:“我上山的时候有些着急,如今有些心悸,不妨事的,师傅不急。” 玄知先生点头,打自己脏兮兮的袖子里头掏出一个小包,冲阿南摆手,笑道:“今日炼药没教成就算了,过来,我教你扎针治疗心悸。” 说罢便拉起何为的手,往胳膊上戳了一下,对阿南道:“来,扎这里!” 何为无奈,只能任由师傅抓着自己的胳膊,一手扶住胸口,竭力平稳呼吸,认命地闭上眼睛。 阿南无比尴尬,抬头便瞧见缙云,如释重负,忙跳过去,对玄知道:“师傅,我的朋友来了!要不,咱们改日再学?” 玄知上下打量了一下缙云,笑着点头,似乎是同意了阿南的话,又似乎是在表达对缙云的满意,轻声问:“后生仔,你是谁家的?” “师傅,这是聂冲家的二小子,叫缙云。”何为忙上前介绍。 “他聂冲一个五大三粗的半吊子,竟能生出这么俊俏机灵的儿子?别是抱错了吧!”玄知冷笑了一声。 这话弄得缙云面红耳赤,他父亲聂冲虽说官居三品,可即便在何为面前也不敢称是,是故他要修改药方,也只能亲自修书过来相请,末了还吃了闭门羹,如今杏林泰斗玄知开口调侃,他无法反驳。 阿南走过去对他笑道:“师傅,晚上我给你送糕点过去!” 玄知离开,阿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带着,何为也松了一口气。 缙云只呆呆地看着阿南,半晌没有反应,最终还是小施上前来,轻轻推了一下他:“哥儿, 你不是有话要问姑娘么?” 缙云这才回过神来,两步并作一步,上前问:“你这几个月上哪儿去了?” 何为见两人似乎有话说,便笑着道:“我屋里还有事儿,回去一趟。” 阿南带着缙云去自己的小院,让白芍在院儿里烹茶招待,缙云四下打量了一圈儿,未开口,脸先红了:“我一入京便听父亲提起,说玄知先生收了一名关门弟子,宠爱得紧,不想竟是你。” “何必替我遮掩呢?”阿南不以为意,笑道,“定然是说,玄知先生收了一名毫无天赋的关门弟子,将山顶药庐里所有的炉子都烧坏了,门内弟子个个怕被扎针,能有多远就跑多远。” 一面说着,一面将茶碗端过去,对他道:“白芍的手艺是顶好的,尝尝!” 缙云被她逗笑,尝了一口茶,才道:“没你说得那么夸张,无非是说,玄知先生的这位关门弟子,皎若明月,灿若星辰,一颦一笑皆令人如沐春风。” “若他们这么说的话,倒是十分中肯。”阿南笑起来,自己也喝了一口茶。惹得白芍在桌下默默扯了扯她的裙摆,面露惭愧之色。 缙云见她这般笑,连月来的阴霾也一扫而光,将茶碗中的茶水慢慢饮了一口,才问:“你怎的不告而别。” 第132章 算得精(上) 阿南憋了一下,没好意思开口回答,便笑问:“达叔玉婶儿可还好?” “他们一直在找你,整个永宁卫都快反过来了,我入京前,玉婶儿还特地叮嘱我,若是有了你的消息,定要第一时间写信给她。”说到这里,缙云深深地看着她,笑。 小施在一旁吃馃子,听见自家哥儿就说了这么一句,便低声笑道:“姑娘是不知道,你不见了的这些日子,我家公子急得满嘴燎泡,竟无一夜能安寝,鞋子都跑坏了七八双,他说旁人把永宁卫都被翻过来了,那个恨不能掘地三尺、上天七寸的人是他才对!可恨那个秦浚,非得咬死了说没有主家的命令不敢擅自行动,愣是不动,惟有我家公子四处奔波,不信您瞧瞧,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 阿南仔细看他,确实瘦了,也黑了些,心下十分惭愧,便起身端正地行礼:“劳公子费心了。” 两人正说话,冬青跑进来,愣头愣脑地看着缙云,又小心翼翼地对阿南道:“姑娘,鸣岐来了!” 冬青这活灵活现的心虚令缙云有些不安,闻言立刻起身,阿南懒懒地扫了一眼门口,对他笑道:“不妨事的,只管坐着便是了。” 不一会儿功夫,鸣岐果然进来了,外头一群人也不知道搬了些什么,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伴着叮叮当当的器物声乱响,他将身上的披风取下来,随手递给京墨,颦眉看了一眼缙云。 缙云因不知对方身份,虽对方眼神不善,却还是起身拱手行礼。 阿南懒得起来,扫了他一眼。 鸣岐便对随行的婆子道:“传话下去,让他们尽快在院中立个亭子,中间砌个暖炉子,这么冷的天,别让姑娘在风地里冒着雪招待客人。” 缙云见他这样,又看他瞪着自己,心下瞬间冷了,脸色煞白地起身,望着阿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南抿嘴一笑,对他道:“你先才说,来这里是为找我二师兄修改药方,对吗?” 他失神地点了点头,木然地笑了笑,嚅了嚅嘴唇,十分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十分耐心地向阿南解释:“嗯,之前咱们炼制的丸药在止血方面确有奇效,可无法消除邪风,是以常有人服用了丸药后高热久久不退,我研究了许久,仍旧没有办法,只得上山求助何大师,奈何大师不愿出手相帮。” “药方呢?我瞧瞧!”阿南伸手。 缙云毫不犹豫地打怀中掏出一张药方,径直递给了她。 一直冷眼旁观的鸣岐见了,立刻出言阻止:“这可不是烧几个炉子,扎几个弟子的小事!会闹出人命的!你还想帮忙 修改不成?” 阿南冲他咧嘴一笑,转手便将手中的药方递给他:“对啊,人命关天。岐哥儿来得正赶巧,帮忙请二师兄改改呗!” 鸣岐愣了一下,旋即接了药方,有些无奈地笑:“你还真是算得精、拿得准!” “拜托岐哥儿了,我等在此处静候佳音。”阿南说完又坐下了,命白芍继续烹茶。 鸣岐口中虽这么说着,转身便出了门,他素来办事利落爽快。 第133章 算得精(下) 缙云想起自己几日前便递了拜帖,今日还是吃了闭门羹,鸣岐却不过眨眼功夫就拿到了,又见他与阿南关系非同一般,皱了皱眉头,看着阿南,低声问:“这位是?” “他是······”阿南还真不知该如何介绍他,沉吟片刻,才笑道,“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他出马,你的事儿准成!” 缙云心里一直提不起劲儿来,如火烧一般焦灼,仔细打量阿南,见她仍旧是一身少女装扮,并未将发髻盘起,且言笑戏谑与往日一般无二,不似被人胁迫扣留,加之,这才稍稍缓和下来。 两人一处吃茶,说些闲话,只一盏茶的功夫,鸣岐回来,将那药方递给了缙云。 缙云接了,认真看上头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半晌才敬服道:“大师不愧是大师,这真是太妙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聂公子。”鸣岐冷声道,“如今你的事儿办完了,就随我一道下山吧!” 缙云愣了一下,去看阿南。 阿南颦眉扫了一眼鸣岐,待要说话,鸣岐便道:“姑娘若是不服,不若与我一同回去,咱们在夫人面前说说?” “岐哥儿说我算得精、拿得准,你何尝不是?”阿南歇了一口气,这家伙分明是在拐着弯儿提醒她,不要让母亲忧心。 缙云见二人目光如剑,你来我往,心下暗想,往日里不知道她在何处,心下总是慌乱的,如今知她在此处安好,也不急于一时,便忙笑道:“我这药方还得尽快送出去,改日再来!” 鸣岐默默跟在他后头,两人一路出了山门,缙云再向他道谢时,他便连笑容也没有了,只冷冷地道:“举手之劳而已,公子若真心感激,不妨以后与阿南保持距离,便当是给我的谢礼了。” 缙云抬眼看他,有些愠怒:“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无需向你交待,公子只要记住一件事,不该惦记的人不要惦记。”鸣岐说罢,丢下缙云跳上马车,扬长而去。 小施气得脸都白了,怒道:“从没见过那么没礼貌的人!他以为他是谁!” “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南是谁?”之前他就怀疑过阿南的身份,深闺少女怎么能有这样的胆识和魄力!如今再遇,看她身上的绮罗绸缎,身边丫鬟环伺,吃穿用度无一不精,便是身边人也这般不卑不亢,无一不表明,她并非普通闺阁千金。 缙云回头看了看倾城山的山门,气恼全消,释然一笑,低声道:“旁的都先放一边吧!如今知道她安好,便是最好的了,你回去之后休书一封,命人加急送往永宁卫。” “这又是何苦?大爷并不在乎南姑娘。”小施挑了挑眉,要知道阿南离开了之后,韫玉就找了一个晚上,第二日之后非但自己不找,还反过来劝自家公子放弃,因而对缙云的想法表示十分的不解。 “即便韫玉不想知道,也该让觉叔和玉婶儿放心。”他轻叹了一声,带着小施下山。 第134章 人怕出名猪怕壮(上) 接下来的几日,缙云的拜帖被倾城山拒了三封,缙云料想这当中必然有鸣岐的主意,却无奈不能直接去找阿南,只知道日前玄知先生收了爱徒,疼爱得紧。至于那个爱徒的来历,一问三不知。 缙云换了个想法,托人四下打听鸣岐,不日便知他如今是食肆一条街掌舵人,刚准备出门金六就来了,拉着他说是要去给韫玉接风。 缙云这才想起,连日来忙碌奔走,竟把韫玉回城的日子都给忘了。 也好,他可以拉着韫玉和金六,一起会会那个鸣岐。 再说,阿南在倾城山辈分奇高、天份奇低,偏玄知先生是个老小孩儿,自阿南来了之后,一老一小,四处闯祸,纵得她做实了德不配位之嫌。 金章和何为满心满眼都只盼着师傅能安享晚年,好几次鸣岐上山送药庐的时候,都无奈地劝说他们,该管管阿南,不能再任由玄知先生这般骄纵。 金章头发焦黑了一簇,只笑言:“论医术,便是我那几个弟子都早已登峰造极,不必指望她一个半路出家的小师妹提振门风。” 何为手上还有阿南扎针留下的淤青,却也笑道:“师傅如今日日眉开眼笑,小师妹也开心,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横竖无伤大雅,就不必扫了他们师徒的兴了。” 鸣岐便知无法劝解,只得由着他们。倒是元若蓝在听了这些之后,担心阿南惹出乱子,加之安家那边也消停了不少,便让鸣岐以回家过年为由,将阿南接回来住上一段时日,也好放过倾城山的药炉子。 阿南回家第一件事,便被小芙拉到松云楼。后头小院儿楼高,十分清净,屋子是专程为元若蓝备下的,屋内陈设齐备素雅,一应齐全。 她眉头深锁,有些木然地看着一屋子的册子。 小芙跑过来挽住她的胳膊,笑嘻嘻地道:“你如今可是咱们元家的大宝贝!” 阿南随意拿起一个册子,忍不住笑:“这是布庄的生意?” “对啊,大嫂嫂锦萱家的产业,你知道的。”小芙靠着她的胳膊,好些日子没见阿南,该说不说,还挺想她的。 “怎么还有镖局?”阿南忍不住苦笑。 “这是二叔母娘家的产业。”小芙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咧嘴笑着,死死抱住了她。 “这些盐矿的记账本呢?又是哪儿来的?”阿南扫了一眼,咋舌。 “我外公送来的。”小芙扯了扯她的裙摆,不得不承认,自从锦萱亲自打理阿南的穿着之后,衣裳首饰实在好了很多,甚至连习惯都能与阿南平日里一样,既简单慵懒又仙气飘飘。 阿南扶额苦笑道:“看来我这个年,得在松云楼里过了。” 小芙咧嘴道:“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还不知道吧?日前大姑娘你在年底盘点的时候做那些事,说那些话,外头都传疯了,说是你天赋异禀,有经世之才,如今这京城里头的商户,不论是靠得上的还是靠不上的都想请你指点一二。” 指点一二?阿南忍不住抿嘴笑起来,这满屋子的账册子全送过来了,哪里是指点一二的做法,已经是要全副托管的架势了。 第135章 人怕出名猪怕壮(下) 看账本,提建议,本就是她拿手的事,更何况这些人都是极亲近的,自然不能推脱。想到这里,她命白芍、江篱她们几个小丫头将账册按封面全都分开。 小芙无奈地叹了一声,无聊地对她道:“你若是要看账,谁陪我去逛街呢?” 阿南只顾看账册,笑而不语。 小芙便兀自出了后院小楼,找到新人管事罗悭,令他将这店里所有好吃的都端到顶层雅座里去。 阿南将紧闭的窗户打开投契,这一面并不临街,后头设了个小院落,栽种着各类珍稀植物,布局巧妙,十分清雅,先才罗悭言道,此处的小院落是专门供给入得雅座的客人赏玩的。 静谧优雅中,一个身着藕粉色的棉袄的稚童蹦蹦跳跳在其间穿梭,不时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阿南看着看着,也不禁脸上挂了笑。 那小子手中原本抓着一只凤凰饴糖,跑得急了,一下掉在雪泥地里,雪里混杂着泥沙,不甚干净,小童丝毫不以为意,立刻蹲下身子捡起来,只往袄子上蹭了一蹭,也不瞧瞧就直接往嘴里送。 阿南忍不住轻叹了一声道:“糖上粘了泥也还是糖······我只顾着糖上黏了泥,却忘了自己其实是很想很想吃糖的,想来我竟不如稚子。” “你怕是在山上住得都傻了,不过是一块儿饴糖,什么如不如的!也值得你这样长吁短叹的!记住了,只要有你表妹在,别说一块儿小小的凤凰饴糖,便是天上的真凤凰,我也给你弄来!”小芙就站在她身侧,也瞧见了她满脸艳羡,旋即披好狐裘出门去,风风火火的样子,把元晶也给带走了。 后头的白芍听她话里满是遗憾和难过,便沉声问她道:“姑娘可是想到些什么?” 阿南只笑不语,埋头吃茶。 白芍又打算说话,阿南抬头冲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两人默默静候,也不说话,彼时对面的雅间内有几个手脚麻利的小丫头子鱼贯而入,送了些十分精美的干果蜜饯盏子并鲜果过来,满满登登摆了一桌子。 白芍便摇头叹道:“自你去了倾城山之后,也不知道芙姑娘是犯了什么错儿,被罚在祠堂跪了三日,后来便又被禁足,日前你回来才解了的,她口口声声说姑娘在山里住傻了,殊不知她自己才是被关傻了,那么些个东西,咱们几个怎么可能吃得完!” 阿南见了,笑着命白芍将窗户原又关好,再不多说一句话,只顾着看账册去了。 白芍她们几个跟着阿南时间长了,自然知道她看账册的时候不喜有人打扰,便索性都在外间候着,留阿南一个人在屋里。 这头里小芙和元晶捧了一大捧各式饴糖回来,一仰头,便瞧见松云楼门口一个熟悉的背影,登时血涌上头,顾不及细想,欢脱之下连奔带跑往前去。 到了跟前仔细一瞅,确定是缙云,她又惊又喜,只恨双手捧满了饴糖无法搂住他,便朗声笑道:“缙云!你怎么来了!” 缙云回头见是小芙,也很是惊讶,回头冲她笑。 第136章 三朵花(上) 距离上次见面,已过去了三月有余。 小芙一时忘乎所以,灼热地打量着自己久未见面的的心上人,只见他身上穿了件天青色的狐裘大衣,腰间的玉带雕刻着兰花纹样,下面坠着圆环玉佩,发髻梳得十分整齐,笑容温柔和煦,依旧是名冠京城那个面如冠玉、芝兰玉树的谦谦公子。 思及连日来的种种,一时间生出无限感慨,竟忍不住红了眼。 “怎的不见阿南?”缙云面上写满惊喜,也忘了寒暄,开口便问。 这话令小芙心头蓦地一刺,整个人如坠冰渊,片刻之后,她绽开一个三月阳光般灿烂的笑,朗声道:“后头小院儿里看账呢!嘴馋说是要吃饴糖,喏!我就去帮她买了一些。” 她说着,便将怀里的饴糖捧给缙云看。 缙云笑着,眼神不住地往里瞟。 后头的小元晶并不懂得欣赏什么谦谦公子,他更感兴趣的是跟在缙云身后一人,他腰身穿一套玄色劲装,全无装饰,腰间佩剑是森冷的寒铁所铸,没有任何珠宝点缀,剑身甚至连一丝花纹都没有,剑鞘顶端与剑刃吞口处处雕刻有一只睚眦,怒目圆睁,摄人心魄,气势非凡。 元晶母亲章氏出身草莽,家中人人尚武,常年经营镖局,是以他虽生在极富有之家,却自小喜爱刀枪剑戟,家中宠溺,他也是见过诸多珍品的,只一眼,他便认出眼前这把外表朴素无华的剑并非凡品,便索性往前两步,伸手去摸。 饴糖本就黏人,他手汗又大,上头仅有一层薄薄的糯米纸早化了,糖块儿成了糖稀。这一摸不打紧,手上黏着的糖稀黏了一大块儿在宝剑上不说,那人玄色的衣袍上也粘了很大一块儿。 小元晶一抬头,猛地撞见一双同这把宝剑一般无二的森冷眸子,吓了一激灵,不自觉“哇——”一声哭了出来。 小芙听了弟弟在哭,这才从缙云身上将视线收回,忙上前查看。 缙云是名动京城俊美无双的乌衣子弟,此人立于他身后竟气度全然不输,他丰神俊朗,目光如炬,棱角分明的面庞有种说不出冷冽,竟将身上十分日常的玄色劲装穿出了几分英武铠甲之意,小芙瞧见他的第一眼,脑海中竟有了鲜衣怒马的少年将校的画面。 她只觉着似乎是在哪儿见过这人,便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可惜怎么也想不起来,一时犯了迷糊,只怔怔地盯着人家看。 而此时的他也因为无端将元晶吓哭显得有些无措。 小芙正恍惚,只听得旁边一个戏谑的声音传来:“本来就没位子了,偏你们又将少东家吓哭了,想来这松云楼咱们今日怕是真进不去了!” 此时说话的白衣公子不远不近地站在两人身后,好端端一个儿郎,竟长了张祸国殃民的美人脸,比起缙云亦是不遑多让,更平添几分阴柔魅惑,原该俗气的长相,却因自带十分贵气而生出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第137章 三朵花(下) 花开三朵,各表一枝,松云楼门口三位少年容貌出众,气质迥异,却又说不出的和谐,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白衣男子懒懒地盯着小元晶和面前的玄衣男子,露出几分玩世不恭的戏谑。 小芙听了这话,便是生出缙云要走的念头来,只觉心头瞬间一凉,便拉住元晶,哄了两声,忙笑道:“进得去,进得去!顶楼的雅阁内早备有酒菜,尽够了,咱们就一同吃饭吧!” “那既是如此,就叨扰姑娘了!”白衣公子也不客气,听了这一句旋即欣然往里走,似乎早料到了。 他这一马当先,轻车熟路地往里走,一路走来,不时向身后介绍此处的陈设,倒像极了主人家。 小芙心情大好,跟在缙云后头,两只眼睛就没离开过他的背,反而成了没嘴巴的鱼。 元晶则呜咽着吸着鼻涕,目光紧盯着佩剑,寸步不离的跟在玄衣男子身后,因为看得太过投入,以至于整个人踉踉跄跄,时不时还需要人家扶一下。 一行人来到雅间,小芙推门进去,屋内空无一人,食物倒是摆了满满一桌,半夏见元晶身上脏兮兮的,便忙上前来牵着他到一旁清洗,小芙问她:“表姐呢?” “还在小楼上看账册了。”半夏应了。 小芙轻叹了一声,对她道:“你知会她一声,说缙云来了!让她过来一同用饭!” 半夏忙着一溜小跑去了后头小院,本想将元晶带出来,偏那家伙过去就挨着玄衣男子坐下了,怎么也不肯起身,只得放弃。 阿南听说缙云来了, 放下手中的账册,将窗户轻轻推开,没瞧见缙云,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心下登时又是激动,又是伤感,又是喜悦,百味杂陈混在一处。 末了,只剩一声长叹。 她背对着人,半夏没瞧见她的表情,只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和聂公子同行的还一黑衣公子,咱们家晶少爷满手都是糖稀,将人家的宝剑和衣袍都弄脏了!我想着把他带出来,谁想他就粘着人家不放!” “既是晶晶弄脏的,我们赔他一套便是了。”阿南盯着那一抹玄色身影看了半晌,才幽幽回过神来,对白芍道,“日前我请锦萱嫂嫂帮忙裁了几套男子冬衣,你现下找人去问问,若是好了,便取一套过来,让半夏给那位公子送去。” 白芍应了一声,点头去了。 阿南便又回头看她,低声问半夏:“他们一行几人?可有个穿白衣的年轻姑娘?” 半夏忙笑道:“一行三人,没有白衣姑娘,倒是有个很贵气的白衣公子。” 阿南听了,沉沉一笑。 半夏得了阿南的回话,入了屋内,便对小芙抿嘴笑道:“表姑娘让我转告姑娘,旧友来了自然要好生招待的,只是手头上的事一时丢不开,让姑娘先陪着用饭,用过早饭后可去集市逛一逛,晚上她在听雨楼设宴款待诸位,届时再向几位公子赔罪。” 里头白衣公子听了,笑嘻嘻地对缙云道:“缙云你好大的面子!入了松云楼雅阁还不算,竟还入得那听雨楼!” 第138章 如她所料 小芙轻叹了一声,在桌前坐下了,吩咐丫头们布菜,对缙云道:“阿南这呆子,终日里只会看账本,你别见怪。” 缙云忙摇头,释然一笑,道:“不妨事,不是说晚上一同吃饭么?” 连日来都吃了闭门羹,今日若是能见阿南一面,他也没什么好挑理的。 小芙仔细看着他脸上每一个表情,心头一阵紧缩,不自觉扫过对面的玄衣男子,只瞧见元晶十分现眼,这小子一直缠着人家看那把宝剑,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只觉一阵丢脸。 缙云瞧见了她一直盯着对方看,便忍不住笑道:“你总是这么看着他,却不和他说话,是不认识他了么?” 小芙愣了一瞬,有些尴尬,她确实觉得人家面熟,只是实在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她面色慢慢爬上潮红,无奈地摇了摇头。 “韫玉啊韫玉,你说你这胡子刮得太不合时宜了,连美人儿都不认得你了!”白衣公子将手搭在他肩上,打趣他。 一听到韫玉两个字,小芙的眼睛瞬间瞪得铜铃一般,她怔怔地望着那一身黑衣,结结巴巴的问:“他,他,是那个——野人庄主!” 这原本是她在阿南面前给他取的诨号,因为过于吃惊便没想旁的,当着人家本人的面脱口而出,小芙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只求助似的看向缙云。 韫玉倒也不生气,只隐隐一笑,缙云也笑起来,白衣公子更是笑得肆无忌惮,小芙见大家都只当这是个笑话,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又忍不住再去看韫玉。 这家伙就是剃了胡须,竟变了个人似的!她由不得钦佩起阿南的眼光来,她竟能穿过那么可怕的表象,瞧见韫玉俊朗丰神的这一面。 缙云又指着白衣公子对她介绍道:“这位是我与韫玉在汴京的好友,金六。” 小芙囫囵地打了个招呼,眼皮跳个不停,心内十分懊恼。 她不是不知道阿南与韫玉的过往,之前在永宁卫是山高皇帝远,她尚且因为回家偷了药粉给阿南“做坏事”被关在祠堂跪了整整三日,如今就在京城,又是情势危殆,为了阿南,家里所有人都焦头烂额,若此时和再因为自己让阿南和韫玉再有个什么牵扯,爹爹和二叔该将她打死才作数。 ······ 她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倒是金六如数家珍,将送上来的菜肴一一介绍给大家,无一不精,兴致颇高。 饭后三人同去集市,小芙原想去找找阿南,偏元晶那小子看中了韫玉的剑,哭闹着要跟了去,无奈之下的小芙只好偷偷叫来随行的小厮,让他去告诉阿南,扯了个慌,说父亲和二叔让阿南去回话,她先带那三个人去听雨楼,待阿南那头完了再过来。 然后,她又找人去向元益带话,说阿南反悔了,非得嫁给他,还不许锦萱入门。 这是她能想到切断阿南和韫玉联系最好的办法,只要阿南回家去,横竖都是要牵扯一会儿的,她这头只要加快些速度,等阿南折返过来的时候,他们早走了。 一切如她所料,十分顺利。 第139章 听雨楼 晚来,她带着一行人到了听雨楼,雪花十分应景,簌簌而下。 本就精妙的楼台屋舍似穿了一层软绵绵的雪衣,一眼望不到边的荷塘结了冰,辽阔似是无垠,沿途点了灯盏,灯火星布,装点着轻纱一般的薄雾,恍如仙境,说不尽的轻柔缱绻。 两个俊美的小厮提了灯笼在前头引路,沿着宽敞的石板路,直往暖阁中去。 彼时长廊曲洞,方厦圆亭一一映入眼帘,那金六沿途边走边看,便笑道:“都说京中三大雅事,听雨楼品茶,万江源品画······” 小芙听着新鲜,见他不说了,便忙问:“那第三桩呢?” 金六嘿嘿一笑,顿时玩心大起,本欲开口,却被韫玉横了一眼,便讪讪笑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小芙瞧着前头引路的两个小厮偷偷抿嘴,便知不是什么好东西,加之缙云看起来对此兴趣不大,便缄口不言,只踩着缙云的脚印,一步步往里去。 一行人刚到暖阁外头,便听得阵阵乐音,金六把手一拍,笑道:“妙啊!此间竟有如此天籁!” 小芙不通音律,只陪着笑,心里头倒是暗自赞叹下人好妥帖。 入了暖阁,亲见乐队吹吹打打,甚是热闹。又有几个小厮过来,分别带了他们去屋舍内休息,韫玉到了屋内,只见后室烟气袅袅,小厮笑道:“我家小公子污了大爷的衣衫,现下咱们赶着备好了,还请大爷沐浴更衣。” 那个小家伙一逮到空闲,便过来偷偷摸他的剑,如今这身上也确实脏得不成样子。他并未入浴,只遣走小厮换衣裳,里头是灰色内衫,外头是玄色的外袍,俱是最好的软缎,缝了薄薄一层丝绵,贴身柔软舒适又暖和,外头还有一件黑色的狐裘。 所有衣物竟如同比着他本人做的一般,无一处不合适,十分妥帖。 他心头一暖,深深一笑。 穿戴好了出来,小厮早候在外头廊下,引他回暖阁。 缙云和金六早在那处吃茶,小芙也在,元晶也换了一身白色的袄子,正啃肉骨头,见了他就直奔过来,两只手油腻腻,一旁的半夏早听说了他之前的无状,忙一把抱了回来。 小家伙仍旧贼心不死地盯着他腰间的佩剑,嘿嘿傻笑。 金六拿眼睛瞟了一眼他身上的新衣,更显他气质卓然,身子挺拔,当下便笑得十分鸡贼,却没说话。 小芙见差不多了,便笑道:“开席吧!” 下人听了,即刻将饭菜送上桌来,小芙坐在上首右侧,几位客人分列客席两边。 眼见座位全都坐满了,小芙咧嘴一笑,对自己的调虎离山很是满意,不由自主看向韫玉,他却似无察,正埋头听金六说话,缙云远远看向门口,似乎有些心焦的,倒也没开口。 小芙长叹了一声,自忖,缙云既来了,阿南便是有再多的事要办也必定会来的,现如今只盼她同自己一般,认不出恍若改头换面的昔日梦中情人。 第140章 失踪(上) 阿南本就没打算过去,既早已接了小厮传信,信以为真,便驱车先行去往元家老宅。 老宅不似平日,显得异常安静,母亲和两个舅母都在祥祺园,早有小厮往里头通报,软轿刚到门口,就瞧见李嬷嬷冒着风雪立在门口等她。 “姑娘,两位老爷两日前午后出门,至今未归。”李嬷嬷上前来,只见哭红了眼,压低声道,“查问之下,只有人瞧见他们二人同乘一辆马车离开去往城中心方向,但那马车不是咱们家的,之前也未曾见过,之后便再无一人见过他们,亦不知究竟去了何处。” 李嬷嬷抓住阿南的手,哭出了声:“幸而岐哥儿和罗大管事的一力承担,这两日商铺往来账目一切如常,仍用了他们的私章,是故外头的人尚不知道这件事。可家里都乱了,夫人已到,正同两位舅夫人商量。怕你们着急上火,小的一个都没告诉,恰好你来了······” 阿南入得门去,两位舅母和母亲已哭成泪人。 鸣岐就站在母亲身后,神色凝重却不见慌乱,只定定地望着桌角,似乎是在发呆。罗鸣阿南是见过几次的,他是元家如今的大管事,很得两个舅舅信任。 见了她来,两位舅母更加伤心,连带着母亲也又哭了一场。 阿南默不作声,来到母亲身旁坐了,看着她们。 “那日早起还同我说了,要回来吃酸汤锅子呢,这一扭脸就走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柳氏呜咽道,“你两个舅舅虽时常有些生意上的应酬,却素来都是极有分寸的,从不曾这样,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不见了人影。” 章氏哭得更伤心,只道:“眼下我家兄长和几个大侄儿将城里四下都找遍了,今儿个悄悄出城去找,到这会儿也没找见人,这么冷的天儿,又下着雪,你小舅舅素来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在家里一点儿委屈不能受,便是身上的衣裳稍微有个不好都不能忍,怕不是碰着绑票的了,也不知有没有个片瓦遮头!” 阿南握住她俩的手,又看母亲,抿嘴笑道:“实话跟你们说了吧!两位舅舅是为着给小舅母筹备生辰宴才离开的,原是嘱咐我不能漏嘴了,偏这头你们哭得这样,我这会子心疼你们把实话说了,回头舅舅们怪罪下来,你们可要心疼我喔!” 几人闻言,全都止住了哭泣,又惊又喜,只是章氏仍有迟疑,弱弱道:“生辰宴年年都办,何至于此?” “正是年年都办,才要别出心裁呢!”阿南笑起来,“原是小舅舅说了,小舅母家祖籍是岭南的,必得寻些岭南特色方能够显示出诚意。舅母快别伤心了,倘或哭坏了眼睛,回头来小舅舅可是要心疼了。” “既是去岭南寻宝,他一人足矣,何必带上大朗呢!这下好了,如今益哥儿又不在,家里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了。”柳氏好容易止住了哭泣,抽噎着抱怨。 阿南笑:“不必担心的,横竖有罗叔和鸣岐在就是了。” 元若蓝轻叹了一声,回头看鸣岐,低声道:“辛苦了。” 鸣岐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仍旧深思。 第141章 失踪(中) 阿南见他们都信了,便才又道:“大舅舅听了小舅舅的好主意,觉着将岭南的美食运到这边来充实咱们的生意,也不失为一桩生意,又加上日日在生意场上混,又忙又烦,有了真好的机会,自然想去玩一玩,若不是他们嫌弃我麻烦,不肯带上我,我也要一同跟着去的。” 这话说得勉强算是合情合理,元家的混乱终于在这个深夜平静了下来。 阿南安抚了三人,等母亲睡下,这才独自走在廊下,面色凝重,白芍和苏嬷嬷带着软轿都远远跟在后头,不敢近身,鸣岐跟上来,站在她身后。 阿南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愠怒之意。她本只是想独行片刻,被鸣岐扰了思绪,难免有些愤懑。 鸣岐脸上显出几分迟疑和无奈,默默摇了摇头,才又道:“只怕事情不简单,和盛已是最顶尖的镖局,黑白两道都有很深的关系,这京城里的事,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可如今他们已打听两日了,竟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实在不寻常。” 阿南之前的说辞,便是骗得了母亲和两个舅母,却骗不过鸣岐。 阿南思索片刻,轻轻皱了皱眉头。 鸣岐问她:“姑娘可是知道些什么?” “略有猜测。”阿南沉吟道,“对了,今日松云楼来了位贵客,一袭白衣,我瞧着对松云楼很是熟悉,下人都称他金六,你可知道他?” 鸣岐闻言便回道:“那位是当今六皇子。” 阿南点了点头,只道:“照顾好我母亲和两个舅母,看顾好元家,舅舅们的事,我来想办法。” 鸣岐错愕之余又一次重新审视眼前的阿南,见她目光灼灼,便知不是玩笑,忙道:“姑娘,金六其人表面闲散无争,言笑戏谑, 实则心思深沉,难以接近,便是平日里两位舅老爷都在的时候,也从未与他有交情,更何况如今咱们有事相求,便是表少爷回来了,也未必能在他面前说话,更何况······” 余下的话有些伤人,鸣岐终究没有说出来。 阿南回头问他:“他与我们元家没有交情,与洪家呢?” 鸣岐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阿南的打算,半晌才闷闷地道:“表少爷如今在永宁卫奔走,为的就是替姑娘谋一条出路,如今若是你用了洪家儿媳的身份去办事,只怕,今后就再难逃出生天了。依我看,眼下虽凶险,却也还没到那个地步。” 向来直白的鸣岐难得把这话说得委婉,阿南淡淡一笑,看来,洪大人在京城里那些个名声,的确一地狼藉。 “有件事我得提醒岐哥儿,在两个舅舅平安回来之前,我不希望今日的对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阿南挑了挑眉,看他,“包括我母亲。” 鸣岐不说话,低头似在沉思。 “多余的话我就懒得说了,孰轻孰重岐哥儿懂得,对吧?”阿南说罢,再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招手唤来软轿,坐了上去。 雪越来越大,风声也开始呼啸。 第142章 失踪(下) 阿南穿上锦萱新晋送来的衣裳,打扮停妥,一袭银红色的贴身衣裙,露出领口一条小小的水红色里间边角作为装饰,配合腰间水红色的腰封,颇有心思,装饰虽极简单却也极出彩,珍珠禁步搭配珍珠发簪 ,清婉绰约,仪态素雅,点缀得恰到好处,令人难以挪开视线。 再看薄施脂粉,恍如胭脂点唇,少女端丽曼妙一览无遗。 阿南看着偌大铜镜中的自己,沉闷了一日的心情在此刻到达了极点,她沉沉叹了一口气,对身后瞧着自己的呆若木鸡的白芍轻声道:“去把我那件带着白狐皮的披风拿过来。” 白芍极少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地打扮,联想到今日的种种,虽入不得主屋无从知晓详情,又见她深夜要冒雪出门,当下心头十分慌张,便忙上前拉住她,问:“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或许是因为瞧见了阿南面色难看,这个比旁的丫头都要成熟几分的女孩儿瞬间哭得梨花带雨,她心内焦灼万分,却束手无策。 阿南见她哭成这样,便拍了拍她的后背,笑。 白芍不明所以,哽咽着擦泪,一双泪眼望着她:“姑娘如今主意大了,连生死都不放在眼里么?可曾想过夫人,若你真有个三长两短,可叫她怎么活?咱们几个呢?谁来照拂?” “放心吧,外头那些话,全是假的,一句也当不得真,他不会伤害我的。我只是·····”阿南替她擦眼,接过她手中的披风,轻移莲步往外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再说听雨楼,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阿南并未现身,但对三人的招待可谓用心至极,只是火树琪花,金窗玉槛之下虽乐曲欢畅,场面却难免冷清。 元晶早已睡着,被人抱回屋内去了,临走前还抱着他的佩剑。 缙云独自坐在一头,不时看向门口,每每瞧见空有落雪,便难掩失落。 他眼中有失落,小芙就更失落。 韫玉素来不大爱说话,今晚更加沉默。 金六有些醉意,松松垮垮地斜倚在坐榻上,闭目赏月,偶尔抬手邀两人吃酒,恍如在自己家中般的闲适慵懒。 已过亥时,缙云乏了,提议散席,下人们全都乖觉立在一旁,早有小厮过来引了他们去屋内歇息,金六执意不肯在此处歇息, 三人便一同骑马往回走。 缙云怅然若失,难掩面色苍白,他推说在外头玩了一日,挂念药炉中的丹药,便也没和他们二人闲扯便赶着回去了。 金六一改素日的玩世不恭,心事重重地看向前方,对他道:“去你那边歇一晚。” 他嗤笑一声:“六爷,今日不怕陋室有辱斯文?” 金六冲他白了一眼,打马向前,雪中疾驰。 他今日刚到京城就被他们两人拉到这边了,屋里屋外都是九岭带人收拾的,金六疾步走进来,啧啧摇头道:“果然是陋室!如今我来了连个多余的茶盏子都没有。” 九岭默默地拿出了他惯常使的那套粗陶茶具,金六叹了一声,摇头道:“既没好茶具,自然也没有好茶,还是吃酒吧!” 说罢,也没等他发话,十分自然地打开他书房的柜子,打里头取出一坛子酒来丢给他。 第143章 前程难料 他接了酒坛子,顺手去取酒碗。 “何必那么麻烦!”金六又取了一坛子酒出来,打开来封口,仰头就着坛子喝了一大口,大笑道,“爽快!” 坛中美酒洋洋洒洒自他脸颊滚落,滑过他身上的白衫,留下一条湿漉漉的酒痕,斑驳有影,似有无限感慨。 他抬头,颦眉看着金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金六便冲他嗤笑道:“何必这般恼我!你若是夜间有佳人相伴,红鸾账暖,我便是脸皮再厚也不好打扰的,可你如今照样是风清水冷,何苦孤枕难眠,别说度春宵的美娇娘了,便是洒扫的丫头都没一个,与我痛饮一夜,夜话家国,岂不痛快?” 他默默打开酒坛,也喝了一口,低声道:“夜话家国大事,还是夜话烦心事?” 金六沉默半晌,笑起来,直言道:“几日前,大哥约我一同吃酒,对我说,父皇欲让我接管锦衣卫,行百官监管之责,赋生杀大权,务必将巨蠹乱臣拿下。” 他低沉一笑:“只怕诸王分藩离京的时候独留下你,殿下便已是这般打算了。” 金六苦笑,他心里十分清楚,古往今来,替皇帝做这种事的人,从无一个得以善终。 “既无法推脱,凡事尽心尽力便是。”他邀金六喝酒,“殿下胸怀大计,励精图治,自有成算,眼下命你接管锦衣卫,也不过当下权宜,待此风过去,你还是要回封地去的。” 金六回头看他。 “我前日便回京了。”他冲金六笑。 金六摇头叹气,苦笑道:“你才适合接管锦衣卫!” “如今贪墨蔚然成风,人人有恃无恐,幕后之人心狠手辣,手段隐秘,殿下已接连损耗了三员大将,想要把这事儿一查到底,将幕后之人连根拔起,必须皇子出面,我今日已接管神机营,保靖安王爷全须全尾。”他冲金六笑。 金六喝了一口酒,直起身子来:“大哥果然深谋远虑!连这个都想到了。” 说到这里,他目光森冷,嗤了一声:“我爹这才吃了几年素,大哥理政又主张宽仁,那些人就当咱们的家都是小绵羊了吗?” 他笑:“这就是殿下选择你的原因,天家威严必然是要找回来的。” 金六认命大笑:“好好好,自此之后,他们都是富贵王爷,只有我是狠毒小人。” 他也笑:“洪爷忠臣良将,我便是狗腿子。” “来吧,狗腿子,陪小爷喝一个!”金六举起酒坛子,露出九分痞气。 两人刚喝下一口酒,外头必安冲进来,也没和金六行个礼,无比兴奋地咧嘴笑喊:“主君,南姑娘回来了!” 他心头一颤,不自觉站了起来,手中的酒洒了一桌。 “论打架,你天下无敌。”金六按住他,玩味道,“论和女子打交道,你还嫩点儿。” 他不解,疑惑地看着金六。 金六冲他咧嘴:“不是说她不知道你就是洪泽么?” 他皱了皱眉头,金六便笑:“如今她来得正好,咱们试一试,看她对你到底有几分真情意?” 第144章 重遇(上) 阿南站在廊下,等白芍掸去身上的积雪,脱掉斗篷。搓了搓冰凉却满是汗的手,跟在九岭身后往里屋去,心头莫名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 原以为,这辈子即便再见,也该是相视而笑,心照不宣地假装不认识。 可如今却不得不盛装打扮,有事相求······ 蓦然抬头,见一人端坐在矮桌旁,桌上一个酒坛子,烛火昏暗,如梦似幻。 躲在里屋的他隔着雕花的屏风见她打外头进来,小脸冻得通红,水红色的衣裳衬得她的肌肤更加白皙娇嫩,额间散落的乱发丝毫不见狼狈,却平添了几分娇媚,心头立刻涌出一阵异样的热潮,手轻轻颤了一下。 九岭板着脸命白芍跟着自己一同出去,还顺手将门带上了。 阿南在那处站了很久,心内百转千回终拿定了主意,这才缓缓移步走近,来到矮桌前,跪坐下来。 一直到此刻,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话。抬头映入眸中的,却是一张极不正经的陌生笑颜。 金六本就男生女相,这一笑更有种迷惑众生的妖娆,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阿南身上,笑得既浅薄无礼又不怀好意。 阿南打了个冷战,漆黑如墨的眸子在屋内扫视一圈,里屋大门紧锁,此间除了金六便再无旁人,顿觉外头的风雪也入了屋,洒在心里,凉得人木然。 “你就是安南?”金六懒懒地拿一只手撑着自己,懒懒地问。 阿南脸色不善,并未说话,只盯着他看。 “我原以为老头儿给我聘媳妇儿出自暴发新荣之家,纵有几分颜色,也不过滥使银钱,一味附庸风雅罢了,不曾今日一见,姑娘竟有冰玉之资,顾盼生辉,观之正如寒梅绽雪!”金六的手有些苍白,青葱一般纤细白皙,毫无瑕疵,便是阿南也自愧不如。 此刻他曲起食指在桌面上一下接一下地叩着,嘴角溢出一抹坏笑:“妙哉,妙哉!今日既来了,便留下伺候枕席吧!” 阿南冲他冷然一笑:“听闻六爷素来言笑戏谑却其身端正,殊不知竟是登徒子。” 金六错愕,愣愣地问:“你认识我?” “暴发新荣之家在皇城里讨生活,总归要处处小心,方不至得罪了贵人断了生路。”阿南语气愈发森冷,“不过是生意人惯常的仰人鼻息罢了,不值一提。” 金六原本只想逗趣,却未曾过阿南思绪如此清晰,落落大方,过来之前早已探明了他的身份,也不见丝毫胆怯局促,更反唇相讥,当即反应过来,她可能早知道韫玉的真实身份!不过那傻瓜一直蒙在鼓里罢了,还兀自苦恼纠结。 想到下一秒事态可能会完全失控,金六一时有些后悔,默默往后头里间瞟了一眼。 这小小的一个动作当即被阿南捕捉,她深深地往后头看了一眼,心内所有的激荡和热浪彻底凉透,声音便也没有了温度:“小女深知自己德才不备、身份不显、更无旧情可依,洪大人不愿现身相见也无话可说。” 这话一出,金六顿觉口干舌燥,只能尴尬地陪着笑:“姑娘真是误会了,洪泽不是······” 第145章 重遇(下) 阿南打断了他的话,苦笑道:“烦请六爷转告洪大人,若非家中突遭变故,求救无门,也不会厚着脸皮上门打扰,大人今日避而不见还如此戏耍,小女亦有自知之明,自今日后再不会叨扰,今夜贸然求见扰了大人雅兴,实在万死,望大人原谅。” “那个,那个······”金六想拦住她往外走,却又不敢上手,眼见阿南已经走到门口,情急之下他忙道,“皇太孙染病,宫中太医束手无策,可巧有人向陛下举荐元家,称元家虽为商贾,然爱国之心赤诚,为戍边将士赠医师药,从不求回报,实为杏林楷模,是以派人将你两个舅舅接入宫中为太孙殿下看诊。” 阿南蓦地停住脚步,望向金六。 金六吐了口气,忙又补充道:“所有事儿都赶巧了,陛下心疼长孙,姑娘不必忧心,想来也无大碍,他们不日便归。” “那就请六爷替我再转告洪大人一句,愚妇叩谢大人提携。”阿南拉开门,吐出一口温热的气,细细软软的一阵白烟。 金六噎了一下,低声笑言:“不是他······” 门外的雪愈发大了,夹杂着狂风,卷起似有若无的狂流,呼啸而过。 一直候在门外的白芍撇开九岭,忙疾步上前来,将斗篷替阿南披上。 阿南戴上兜帽,沿着长廊快步离开。 他从后面疾步赶来,因她外头斗篷宽大瞧不真切,情急之下索性将她连着大大的斗篷整个人抱住了。 白芍不过一眨眼,就瞧见了这一幕,回过神来之后又急又气, 忙上前拉扯,怒道:“哪里来的登徒子,竟如此胆大妄为!” 他自巍然不动,白芍到底是个女子,倾尽全力也不过隔靴搔痒而已,阿南被他越抱越紧,便出言低声喝止:“白芍!” 白芍忽然意识到什么,忙往后退了两步,躬身行礼道歉,急匆匆往后头走了一段,背转身子满脸通红地调整自己凌乱的思绪。 风雪依旧,他灼热的体温隔着厚厚的斗篷传来, 只有隐约一点,焦灼的呼吸扫过她的头顶,比起漫天风雪更加急躁。 意外之外还有意外,巧合之处连着巧合,桩桩件件加在一处,被他寄予厚望的金六直接帮了个倒忙,真真不能怨她不懂他。 他此刻早已乱了分寸,除了用蛮力抱住她,阻止她离开,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语言在此刻全无力量,只徒增累赘罢了。 尽管阿南并未挣扎,奈何他抱得实在太紧,令她浑身的骨头似乎都要碎了,连呼吸都难以为继,只能喘着粗气低声道:“你放开我。” 他听到了她说的话,却并不懂得她的意思,只以为她还要走,抱得更紧了。 再执拗的想法,也禁不住蛮力的禁锢,阿南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多日来的煎熬与怒气竟一瞬全消,反忽而生出一个想牢牢回抱他的念头。 两人正纠缠,后头忽然有个软糯糯的熟悉声音响起:“大爷,姑娘心悸犯了,疼得浑身是汗,外头守卫说入了夜需得您的牌子才能出门儿。” 第146章 恼人 欢儿见他一直纠结,便又焦灼地道:“许是路上赶急了,昨日便有些不舒服,姑娘拦着不让告诉大爷,只说大爷回了京里便有要事,可先才痛得紧,浑身都是汗,这会儿只怕要过去了!” 他闻言缓缓放松了些,却始终没有放开她,上一次放开,她索性跑得无影无踪,现在想来,仍心有余悸。 阿南即便未回头,却也知道那是欢儿,那种略带夸张的娇嗲,被她运用得十分自然,每次听到都令人后背发寒。 “怀珠还生着病呢,你快去吧,给找个大夫来瞧瞧,放心,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阿南轻轻的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口头似在宽慰,声音轻缓柔和,听不出一丝不悦,但面色却瞬间冷了,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九岭只觉一阵头皮发麻。 他信以为真,自然十分惊喜,手上依依不舍地松开她,见阿南虽未回头瞧自己一眼,却也果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便才拿沙哑的声道:“我去去就来。” 说罢,迈开大步子跟着欢儿往里头小院里去。 欢儿紧跟在他身后往里头去,一溜小跑也没跟上,途中猛然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阿南,嘴巴动了一下,似在咒骂,恨毒之心昭然若揭。 白芍瞧见了,怒道:“这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做派!” “我们走吧。”阿南转身,亲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狂风席卷雪花,纷纷扬扬,冲着他离开的方向微微一笑,阿南转身迈步往二门上去。 “不是说要在这里等么?”白芍傻傻地看着她,脚步仓促地跟上了。 “这么大的雪,你确定我应该傻乎乎地站在廊下等着他去看另一个人女人之后再来找我吗?”阿南苦笑一声,口中没停,脚步更快了。 九岭忙不迭追上来,小声央告道:“姑娘可别走了!主君就是去请个大夫,一会儿就回来的。” 阿南见九岭衣着单薄,轻轻皱了皱眉头,低声问:“此处不比永宁卫,年前后正是最冷的日子,你们身上这些单薄的冬衣如何能抵挡,怎的不置办些厚实的冬衣?” 九岭原本焦灼,待听清了阿南的话后,停住脚步,微微一笑,略带几分委屈地道:“我家主君自来了京城之后,日日奔忙,哪里有空更管这些事,身边也没个贴心人,姑娘也瞧见了,便是他自己也穿着单衣,哪里想得起咱们几个。” 这个狡猾的家伙,阿南微微一笑,并未回答,只默默出了门,上了马车。 白芍努力回想先前瞧见的事,有些呆滞。 阿南将手探出车窗,接了一手雪花,便低声道:“明日你亲自跑一趟,去锦萱嫂嫂那里将我定制的冬衣都送过来,另外让她单找几个师傅过来,替大家裁些冬衣,不拘价格材质,要暖和些。” 白芍嗫嚅了半日,方才问:“姑娘,我带东西过来交给谁?” “交给九岭便是了。”阿南掀开车帘,冲她指了指还立在雪中目送她们离开的九岭,微笑。 白芍看着自家姑娘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试探:“姑娘之前与洪大人认识?” “嗯。”阿南没再多说,她轻轻地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心内是难以化解的煎熬。 第147章 凶险 不是早想清楚了吗?怎的还是心痛不止,她承认,她嫉妒怀珠,嫉妒得要命。 洪泽还未开府,目前暂住在一个距离城中心很远的小院儿,与她的山居小苑一南一北。 穿过了大半个汴京城之后,待要出城回家,城门已关。 阿南绕道去找母亲安置。 元若蓝离开安家后,暂居元若风这处,若风舅舅独辟出一处院落安置,陈设摆件一应俱全。院内处处灯火通明,因今日诸多烦心事,鸣岐并未回去,就在外院的耳房内歇下了。 阿南进入屋内,元若蓝枯坐在灯下,手中握了一卷古籍,却只盯着灯火愁眉不展。 精明如她,便是所有的事都被阿南编排得天衣无缝,但又如何会盲信不知真假? 阿南脱下斗篷,接过李嬷嬷递过来的暖炉,低声说了实话:“母亲宽心些吧!两位舅舅确定进宫替皇太孙殿下瞧病去了。” 元若蓝闻言大惊,轻轻放下手中古籍,起身拉住她:“消息可确切?” 阿南吃了一口热茶,默默点了点头:“那位六皇子殿下亲口对我说的。” “难怪咱们家多方打听也没个结果,毕竟天子家事,怎容得市井小民肆意传扬······”元若蓝眉头深锁,神色凝重,想了一想,她又问,“可知那位皇太孙殿下身患何疾?” 太医院虽不及倾城山,但寻常病症也是难不倒他们的,若此行是为了疑难杂症入宫,只怕——凶多吉少。 阿南猜到母亲心中的思量,便笑着对她道:“别担心,母亲,这连着几日都没消息,六皇子还在外头吃酒,想来那位小殿下的病情虽凶险,却也不会太严重。” 好容易将母亲安置下,阿南安静地躺在宽大的床上,久久无法入睡。 外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的白芍,今日的事使得这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颇为震撼,她想了很久也不明白这里头的前因后果,心内只想着自家姑娘这些日子确实不太对劲,暗自盘算是否需要向夫人报告。 那头。 韫玉赶着去看过怀珠再回来时,自然早已人去楼空,他伫立在原地,呆愣愣地看着空荡荡的长廊,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金六有点儿不好意思,只默默清了清嗓子,小声对他道:“我再给你出个主意吧!” 事已至此,便是道歉也没什么用,最重要还是挽回,金六如是想。 “不必了。”他淡淡地应了一声,脸上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转身回去了。 金九看着他落寞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声,对身边的长信道:“这个一根筋的家伙,日常里也不见有个什么花花心思,能搞得清女子心内那些小心思就怪了,偏那安南还有八百个心眼子,等着瞧吧,等我老得都走不动了,他也没法抱得美人归。” 第二日晌午,大雪肆虐,狂风大作。 元若蓝因一夜未眠困倦难当,便歪在罗汉床上打盹儿,李嬷嬷匆匆跑进来附耳与她说话。 元若蓝愣了一愣神,起身整理了衣裙,低声问:“果真是他?” 第148章 求见 “我留了他在前厅吃茶,命人让鸣岐来瞧了,洪大人还在御林军内做参军的时候,鸣岐见过他两次,说就是他。”李嬷嬷素来行事妥当,是故元若蓝听言便道,“请他进来吧。” 他一路跟在小丫头后头穿过二门往里头去,心中满是忐忑,贸然前来拜会素未谋面的岳母,自然显得十分突兀,更何况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想来他们家也不会高兴的。 可昨天在家中翻来覆去想了一夜,还是下定了决心,他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唯一一个可以光明正大见到阿南的机会。 元若蓝见小丫头打了帘子,便起身去迎,却见一个身量颀长壮硕,眉目俊朗的少年走进来,未来得及细看,便瞧见他身上、头上都落了雪,便往李嬷嬷那边看了一眼。 李嬷嬷会意,忙取了掸子去,轻轻替他拂去身上的积雪。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躬身去将就个头不高的李嬷嬷,全程沉默谦逊,不见一丝傲慢,这倒是令元若蓝心头一暖,嘴角便牵了起来,低声道:“进来坐吧!” “谢······夫人赐座。”他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用夫人的称谓打了个招呼。 元若蓝倒也不在意,只认真地打量着他。 关于这个女婿五大三粗、粗鄙不堪、冷血嗜杀的传闻,京中车载斗量,并不新鲜。 关于下人发来的信函中提及他如何慢待女儿,她也听过太多,一直以为他是粗鄙无礼、冷情薄性之人,不想竟是这般俊逸挺拔,礼数周全不输名仕公子,然则比起那些文弱的名仕公子却更多了几分杀伐果决之气,颇为稳重出挑,抛开之前的种种嫌隙,倒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当下满腔的愤懑倒是有了几分缓解。 他被元若蓝看得有些局促,心下的不安愈发强烈,正不知该如何开口,鸣岐打外头挑帘子进来,躬身同元若蓝行礼,却没和他说话,只微笑颔首。 他心里明白,是自己怠慢阿南在先,如今也没个脸面去计较这些,于是忙打怀中掏出信笺递了过来,低声道:“请夫人验看。” 再没有了旁的话。 元若蓝瞥见那信封上落着熟悉的“长姊若蓝亲启”几个字,便忙接了打开来。 果然是大弟若风亲笔信函,虽没个前因后果,也说不清后头打算,唯有寥寥数字报平安,对于煎熬了好几日的元家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元若蓝反复将信函看了两遍,这才小心翼翼地将信笺放回,递给鸣岐,命他即刻送给两位舅夫人。 鸣岐去了,屋内又是一时无言。 元若蓝含笑,郑重其事起身对他行礼:“谢大人。” 他慌忙起身还礼:“夫人言重了。” 元若蓝示意他坐下,轻笑着看他。 他憋红了一张脸,正欲开口,却听得元若蓝淡然道:“大人此番大义相助,元家感激不尽。” “夫人,我······”他听得出元若蓝语气中的疏远,安静地等她说完,才沉沉地应了一声。 第149章 南烧 他这般吞吞吐吐的模样,元若蓝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观他神色有些微慌,陡然想起阿南临走时,曾将带去的嫁妆悉数相赠却仍旧求不到一封和离书的时候,心下登时一沉,一时竟生出些许的失望。 她转头向李嬷嬷使了个眼色,李嬷嬷便立刻会意,打柜子里取出一沓银票,元若蓝接了银票,轻轻放在桌上, 缓缓推到他面前,轻声道:“妾身再谢大人襄助!聊表心意,但愿大人不嫌弃,日后舍弟在宫内事宜,还需大人打理,感激不尽。” 元若蓝近年来虽极少出面打理生意,但终究是个精明之人,趁火打劫的官中人,她之前也是见过不少的,自然更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位素来不喜自己的女儿,也不曾对安家假以颜色的少年将军会平白生出如此好心。 至于他此刻的犹豫,看在元若蓝眼中,不过首次敛财的青涩罢了。 “夫人,我和阿南之间有些误会。”元若蓝脸上的表情他瞧得清楚,他素来不善寒暄客套,心下只想着该如何解释自己对阿南的避而不见,眼见元若蓝误会了自己来意,只怕越描越黑,便索性把心一横,直接起身拱手道,“求夫人准我见她一面。” 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元若蓝,仿佛她眼中的错愕并不重要一般。 元若蓝亦是被他的耿直震惊,半晌才回过味来, 定睛看他,忽而笑了起来。 他想了想,诚恳道:“我知自己声名狼藉,夫人以为不堪为良婿,若夫人对我还有疑虑,恳请夫人允我与您一同前往,我只希望······见她一面,有些误会,我想当着她的面和她解释清楚。” 元若蓝沉吟了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冬天日头越来越短,偌大的梅园可赏玩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偏小芙又缠着她吃酒,带来的酒壶还没喝空,天就黑了下来,她缠着阿南说话,绕来绕去都是缙云。 缙云父亲日前升了官儿,对他的管教也严了许多,他出入不便,今后怕是相见一面就更难了······ 缙云忙着修改药方,几乎没有空闲时间······ 缙云回到京城之后,无数官家小姐趋之若鹜······ 纵有美人儿垂青,缙云却从不开口,外头人都议论他怕是有龙阳之癖····· 阿南只想起昨夜那个甜腻腻的娇嗲之声,心头就愈发沉闷,她陪着小芙喝酒,甚觉无味。 小芙有些醉了,拿手不停地拍阿南的后背,又开始流眼泪。 苏嬷嬷打外头进来,颦眉看着姊妹俩,忙命人将小芙送到客房休息,这才过来替她轻轻地梳理披散在肩头的长发,笑道:“要说这事儿也真是怪了,芙姑娘小时没心没肺,如今却长成了个多愁善感的;姑娘你自小心思重,如今长大了,却是最大方豁达不过。” “嬷嬷,给我倒一壶南烧吧!她这花露甜腻,实在没趣儿。”阿南将酒杯往桌上一放,看着自己光着的脚发呆。 苏嬷嬷还要说话,白芍起身赶着去了,不过眨眼功夫便取了回来。 第150章 相见不似 苏嬷嬷骂道:“你这丫头,不知规劝反而撺掇主子,不是助纣为虐么!姑娘若是伤了身子,你怎么同夫人交待?看不扒了你的皮!” 白芍看着有些神游的阿南,轻叹了一声,只由得苏嬷嬷唠叨,将酒壶直接放在了阿南手中,一句也不反驳。 阿南直接拿起那只天青色的执瓜壶,心下务必温暖,猛地灌进一大口,烈酒如同刀子划过喉咙流入腹中,整个人都被放烧得晕乎乎的,回头笑着对苏嬷嬷道:“不送酒被我骂,送了酒又被苏嬷嬷骂,白芍真是可怜,横竖是个挨骂的命! ” 苏嬷嬷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一时无语。 阿南只顾仰头喝酒。 白芍声如蚊蝇,自言自语道:“让她喝吧!嬷嬷。” 尽管不清楚事情到底如何,但她昨夜也看得清楚,姑爷之所以对姑娘这样,想必是家中早藏了美娇娘,体面人家是决计不会这样宠妾灭妻的,更何况,那女子入不得洪家伯爵府大门,想来连个妾室都不是,她自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家姑娘,总归一醉解千愁罢了。 冬青推门进来,兴奋地笑道:“夫人带了裁缝过来,要给咱们缝冬衣哩!命我来唤你们!” 白芍和苏嬷嬷同时皱眉,看向已经将半壶烈酒都灌下肚的阿南。苏嬷嬷便看白芍道:“去吧!待量好了再来换我便是,姑娘跟前总是要人伺候的。” “夫人说了,让咱们都去,她和李嬷嬷就在门口哩,有话要同姑娘讲。”冬青十分欢喜地扯住两人,几乎是又拖又拉将人给带走了。 苏嬷嬷原本还有些担心,但瞧见元若蓝带着李嬷嬷果真就在门外,便才放了心,一同去了。 阿南喝下壶里最后一滴酒,顺手将酒壶丢在桌上,长舒一口气,心下舒坦了不少,恍惚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立在屋内。 超脱的酒意令她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她揉了揉惺忪的醉眼,心头激起一阵暖流。 他走过来,轻轻的牵起她的手,声音低沉而沙哑地唤她:“阿南······” 阿南反握住了他手,自然而然地与他十指交缠,凑过来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熟悉的呼吸相闻、近在咫尺,他吞了一口口水,将她稍稍拉开了一些,低声道:“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他在桌前坐下了,试图将她安置在自己身旁的椅子上。 她却黏糊糊地缠过来,大喇喇地往他腿上一坐,两条玉璧十分自然地圈住了他的脖颈,笑嘻嘻地看着他,嘴里嘟嘟囔囔地道:“洪大人,有何吩咐?” 一直在外头隔间里的元若蓝和李嬷嬷将这一幕收入眼中,登时一个头两个大,面面相觑,涨红了脸。 “怀珠的事······”他刚开口提到个名字,嘴却被她的一双小手捂了个严严实实。 他原本怕外间的元若蓝不喜,她便是坐在他腿上也没好动手揽住她的腰身,只由她巴着自己。可如今她将两只手都用来捂了他的嘴,险些从他腿上滑下去,他下意识伸手将她给抱住了。 第151章 热吻 阿南缓缓放下手,目光灼热地看着他闪亮的眸子,柔声道:“别说扫兴的人,说些我想听的。” 他的心瞬间就融化了,一时间也忘了外头的元若蓝,只低头定定地看她问:“你想听什么?” “说你想我。”她说罢,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说你爱我。”她又在他唇上再啄了一下,更是大胆地探出舌头在他唇上舔了一圈儿,他气息冷冽,带着熟悉的淡淡松木香,令她沉溺。 唇舌温热,他只觉浑身的血液上涌,却又动弹不得,思及元若蓝仅一窗之隔观望,又羞又窘,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她停下了动作,双手仍旧回去,穿过他的胳膊,圈住了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胸口,笑得像只奸计得逞的小狐狸。心内只想,若是喝了南烧之后便都是这样令人得偿所愿的无边春梦,那今后只喝南烧。 他原本气得七窍生烟,可只是瞧见这一抹笑的那个瞬间,所有愤怒消散殆尽,他牵起嘴角也笑了笑,轻轻拉起她瀑布似的黑发,随意挽了个发髻,由衷地、幸福地打怀中掏出那支晶莹剔透的玉簪,郑重其事地插了上去。 她秀发丝滑,他双手笨拙,发髻虽不成,簪子却在她黑发间格外耀眼,他于是十分满意,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无限宠溺地笑着看她。 她此刻只看得到他的笑,忍不住凑过去,吻住那抹笑,低声在他唇边低喃:“你是我的。” 话音刚落,她再一次加深了这个吻,意图侵入他口中,仍旧低声喃喃:“是我一个人的。” 这一下,他浑身都快烧起来了,思及现在的处境,恨不能当场掐死她。 生怕她干出更加出格的事,他忙将她和自己隔开,又花费了很一些时间,才妥当地将她安置在床上,她倒是好,沾床就睡着了,他还得厚着脸皮出门去面对自己的丈母娘。 待到他合上门出来,瞧见元若蓝和李嬷嬷虽在阁楼上,却躲得远远的,登时红了脸。 三人全都佯装镇定,慌张却都写在脸上,谁也不好说什么。他苦笑了一声,硬着头皮对元若蓝道:“夫人,她既已醉了,就让她睡了吧!” “是啊,来日方长,有话······”元若蓝尴尬一顿,旋即又释然一笑,“改日再说。” 听见“改日”二字,他喜上眉梢,今日之行的目的,达到了! 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屋门紧闭,他轻笑,忙拱手同元若蓝道别。 送走了他,元若蓝站在廊下,久久未说话。 身后的李嬷嬷笑道:“如今夫人可放心了!” 元若蓝回头看她,低声问:“你怎么看?” 李嬷嬷忍不住地咧嘴笑:“瞧这样子,姑爷同外头那些传言竟全不相同!对咱们姑娘当真疼爱得紧呢!” “如今南儿青春正茂,天真烂漫,他又血气方刚,自然是多有宠爱,可是将来······”元若蓝地看向天空,风雪袭来,将整个小苑包裹其中,一如每个母亲的绵长的忧虑,漫无边际。 第152章 算账 李嬷嬷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宽慰道:“听闻当今皇后与陛下少年夫妻,数度浮沉也不离不弃,到如今数十年宠爱经久不衰,可见独宠也还是有的。” 元若蓝沉沉一笑,轻叹道:“话虽这么说,可你瞧见的,也只这么一桩罢了。远的不提,便是我两个弟弟,不过商贾人家却也是有两三房妾室的,这位洪大人贵为伯爵府嫡长子,年纪轻轻便已是当朝三品大员,怎么可能为了南儿后院空虚,独宠一人呢?” “夫人顾虑太多了,姑爷有征战沙场定乾坤的大才,咱们姑娘也是个聪慧过人的,这门婚事又有着天家庇护,必然能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李嬷嬷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她不要在雪地里多逗留。 “这正是我担心的另一件事,征战沙场便是以命相博,我命苦没能和远柏白头偕老,一个人独守空闺至今,两个弟弟和弟媳宽厚,每每对安家照拂,但安家丝毫不念及远柏,更无视元家的善意,仍旧将我的女儿送出去做人情,我竟无一点儿自保之力。” “若是将来洪泽有个三长两短,洪家那个虎狼窝,阿南该如何自居?若是南儿再走了我老路,可怎么办?”她说到伤心处,免不了落泪,又怅然道,“若真是这样,他们之间的深情反倒是妨碍了。” 若非对安远柏情根深种,她大可选了人家再嫁,万不必如此。如今轻舟已过万重山,个中艰辛回想起来,仍旧是心惊胆寒。 “这般多思多虑,对于咱们家的姑娘来说,未见得是好事······”李嬷嬷宽慰她。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伴着幽光走在落雪的长廊。 第二日,屋里的丫头们早早起了身,在外头忙着洒扫,偶有两声脚步,也是极轻巧的,生怕扰了她的清梦,阿南睡眼惺忪地坐在榻上,只见苏嬷嬷端了碗醒酒汤就来,口中抱怨道:“姑娘以后可不能再这么由着性子了!” 阿南想起昨夜的“春梦”,心情大好,笑嘻嘻地接过醒酒汤,将酸酸辣辣的汤一口喝干,把碗往桌上随意一丢,餍足地躺了回去。 “我的好姑娘,快起来吧!”苏嬷嬷笑着摇头,用力将她打榻上拉了起来,“夫人说要同你和芙姑娘说话,现下芙姑娘都去了,你还想赖床不成!” “母亲昨晚没回去么?”阿南坐起来,打了个哈欠,还没睡醒也能感到一丝不对劲。元若蓝极少在外留宿,便是这山居小苑,她也只来过一次。 简单梳洗,阿南下楼去后头的耳房找母亲和小芙,风月骤停,严寒愈发,她不自觉往披风内缩了缩手,快走两步。 屋里烧得热乎乎的,阿南刚掀开帘子进去,就瞧见小芙跪在地上,愣了一下。 小芙抬头见是她,连连给她使眼色。 阿南顺势在她面前跪下了,却有些不明所以,只呆滞地看着正悠闲吃茶的元若蓝。 “说说吧,你们如何认识洪泽的?”元若蓝头也不抬,青葱玉指捧着茶碗,语气温和,却是不容抗辩的冷静询问。 第153章 早知情 小芙当即摇头,十分笃定地道:“姑母!我和阿南不认识洪泽!阿南去了永宁卫那么长时间,他从没回来过一次!别说认识了,就是见都没见过!” “是啊,洪泽从没回过都督府。”元若蓝看向自己的女儿,低声重复了一遍。 阿南咧了咧嘴,并没有正面回答母亲,带着十二分的心虚问:“母亲怎么会突然问起他来?” “如今两个姑娘大了,都有了狡猾心思,便是在夫人面前也不大说实话了。”李嬷嬷嘴里像是调侃,实则是在提醒。 阿南愣了一下,蹙眉思考。 小芙噎了一下,才道:“中途我们贪玩出去,在一个叫昕云庄的地方待了些日子,可是,姑母,那就是个寻常的庄子,庄主是个满脸胡茬的野人······”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阿南,没敢再继续。 阿南喉头有些发干,忙抬头去看李嬷嬷,李嬷嬷冲她笑,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她舔了舔嘴唇,往前跪了两步,扶住元若蓝的腿,露出一抹谄媚的笑:“母亲,那个野人庄主就是洪泽。” “什么!”小芙惊呼一声,张大嘴巴看着阿南,“大家不是都叫他韫玉吗?怎么会变成洪泽!” 阿南回头看了她一眼,挑了一下眉,意思很明显,如果她还要再咋咋呼呼的,指不定还要牵扯多少事情出来。小芙领悟,瞬间闭了嘴。 “芙儿是今日才知道的,那南儿,你呢?”元若蓝放下茶碗,握住了女儿的胳膊,昔日眼中小小的稚女,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容貌不俗,气度不凡,令她一时间有些感叹。 阿南看着母亲,鼓起腮帮子沉默一会儿,低声道:“从我替他们看账本的第一日,我就知道了。” 没等元若蓝做出反应,小芙再次惊呼出声:“啊?” 元若蓝觉着有趣,便又问她:“你如何知道?” “一个小小的庄子,账目繁复,支出庞杂,进益却屈指可数,本就与都督府有异曲同工之处。”阿南说到这里,又看着母亲道,“还有三个地方,都清清楚楚地表明,昕云庄就是洪泽的产业。” “喔?”元若蓝笑。 阿南掰着手指头算给元若蓝听:“其一,庄子上守卫森严,张弛有度,管理堪比军队,加之他们有一支人数不少的队伍,终日里不事生产,不涉生意,日日操练,吃穿用度朴素无华,却处处克己复礼,昕云庄距离永宁卫并不远,胆敢这样屯兵操练的,若不是想造反,便是他们自己人了。” “其二,昕云庄一直在炼制止血、疗伤的药剂,但账目上却只见支出不见进益,若非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战场,何处会需要如此数量庞大的止血药?” “其三,之前成子哥想收购昕云庄,却被里头的人给打了出来,他之前在永宁卫行走,打的都是都督府的旗号,放眼整个永宁卫,敢直接动手打他的,必然是都督大人洪泽的人。” 小芙倒抽了一口凉气,忍不住往前一步,用力在她胳膊上捶了一下,怒道:“你这丫头!原来早就知道这个,还跟我藏着掖着,害得我白担心一场!” 第154章 好姑爷 元若蓝示意李嬷嬷将两人从地上扶起来,轻叹了一声,低声道:“南儿,我问你一句,你不要有任何的顾虑,可要将实话同我说。” 李嬷嬷替阿南扯了扯有些褶皱的裙摆,又去帮小芙整理额前散落的碎发,听见元若蓝这样话,轻轻一笑。 “母亲请讲。”阿南挺直了身子,看着元若蓝。 元若蓝斟酌了一番,试探性地开口问:“你可是有些心爱洪泽?” “你是没瞧见,姑母!这丫头哪里是有些心爱,分明就是十分心爱!每一次只要瞧见那个洪泽,两只眼睛就放光,有事没事往人家屋里跑!恨不能见了人家就流口水!”说到兴奋处,小芙彻底放开了,连顾虑都忘了,手舞足蹈地道,“她为了占人家便宜,还威胁我给她······” 阿南听她越说越不像话,登时急了,忙跳过去,拿手捂住了她的嘴。 小芙呜呜渣渣,仍要说话,拼命拿手去掰阿南的手,两个人又是笑又是撕扯,闹成一团。连带着,元若蓝也跟着牵起嘴角笑。 等阿南彻底制服了小芙,两个人这才气喘吁吁地坐到元若蓝身边,一个在左一个右,险些又为了抢夺面前的茶壶打起来,李嬷嬷取了茶壶来,一人给了一大碗,两个人这才灌下一大口茶,难得安静了一会儿。 元若蓝看着自家女儿,比往日里更加活泼开朗,甚是欣慰,思忖之后,才道:“母亲也曾是情窦初开的闺阁女子,明白南儿的心意,即使如此的话,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阿南放下茶碗,有些苦涩地笑了笑,低声道:“没什么打算,上山去有师傅和两位师兄,下山有母亲和舅舅舅母疼爱,日日舒坦,衣食无忧,如今这日子挺好的。” 元若蓝愣了一下,倒是李嬷嬷反应快,抓住她问:“你这丫头,浑说什么!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你既心爱姑爷,便是要做长远打算的呀!” 阿南忍不住好笑:“李嬷嬷,你见过他么?叫他姑爷?” 这话一出,她自己倒是没什么,把元若蓝和李嬷嬷给整害羞了,两人都想起昨夜小夫妻的黏糊劲儿,忍不住干咳缓解尴尬。 元若蓝又好气又好笑,问她:“昨晚的事你果真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吗?” 阿南回头瞪了小芙一眼:“说了日后别找我吃酒了!搞得我母亲来了都不知道!” 小芙冲她做了个鬼脸,继续吃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元若蓝轻叹了一声,忧心忡忡地看着阿南,半晌才道:“我的女儿,你将来可怎么办呢?” “母亲,不用担心。”阿南握住她的手,收起笑容,郑重其事地对她道,“如今益哥哥一直在外头斡旋,想来终有一日必是能拿到和离书的。” “你既心爱他,为何还要同他和离?”元若蓝之前担心了很多,唯独没想过女儿会这样选。 “嗯。”阿南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说实话,这件事本就有些丢人,若再当着母亲的面哭出来,更让人尴尬,于是她一面点头,一面冲母亲笑。 第155章 离经叛道(上)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元若蓝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看在元若蓝眼中,便早已不是尴尬这么简单了,而是她悲惨的遭遇和不高的出身令女儿连追求幸福的勇气都没有,当下越想越悲伤,竟先抹起了眼泪。 她这一哭,李嬷嬷也跟着啜泣,把阿南和小芙都搞得不知所措,阿南忙又跪下,伸手拉了袖摆去帮母亲擦拭脸颊上的眼泪,小芙也急了,跪下来扶住元若蓝的胳膊,轻轻地摇晃:“姑母,这好好儿的怎么还哭了?” “我可怜的女儿,都是我连累了你!我若是个争气的,你便不必身如柳絮,无处安放,便是遇上了心爱之人,也得瞻前顾后······”她看着楚楚可怜的女儿,又想起若是自己早早离世的丈夫如今还在,女儿便不必受尽委屈,悲从中来,脸色愈发苍白,泪流不止。 便是阿南从永宁卫回来那日,元若蓝也不曾这般伤心,阿南彻底吓坏了,忙搂住了她,带着哭腔问:“母亲,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也不是这么回事!” 李嬷嬷也跪在阿南身畔,低声道:“夫人宽心些,事情未必如你想得那么糟糕,他们小夫妻的事,兴许真是有什么误会,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便是了!婚事是他们洪家订的,官家面前落了定,难不成他们还有什么说道的不成?再说了,昨夜你我亲眼所见,姑爷对咱们姑娘的宠爱难道是虚的不成?姑娘虽瞧着老成,到底也还是个年纪小,待说开了便好。” 昨夜? 阿南和小芙面面相觑, 小芙咋舌,阿南更是口干舌燥,当即便想起了那个“春梦”······· 该死!她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真是喝酒误事!这下好了,对着人家又抱又亲,说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话,撩拨直击,还敢说要和人家保持距离,还让元益去要和离书······ “南儿,伯爵府豪门大户,庭院深深是众所周知的事,可我瞧着那洪泽倒是个真性情的,并非势力之人,想来也会在意咱们家是商户无法匹配他三品大员的身份,你大可不必自惭。”元若蓝收了伤心,才正色道。 原来母亲是哭这个!阿南咧了咧嘴,尴尬一笑:“不是的,母亲,我要同他和离,并非他嫌弃我的出身,而是因为他身边早有了一个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姑娘。” 她说完,整个人心里都舒服了,可再看身边的三个人,全都拿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一时有些懊悔,实在不该将实话说出来的。 果然。 李嬷嬷哑然失笑,摇头道:“我当你闹什么呢!原是为了这个!我的好姑娘啊,醋劲儿怎么这么大!使使小性子就算了,怎的就要闹得要和离了!” 元若蓝又擦眼泪又忍不住笑,场面有点儿莫名好笑。 阿南憋红了脸,没有说话。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有官家赐婚,你如今已是他的正妻,至于那姑娘,便是真能进得了洪家门,也只能做个妾室,你又何必这般同他闹呢?伤了感情多不好。”李嬷嬷兀自好笑,拍着她。 小芙啧啧地叹了一声,才道:“先不说这洪泽是伯爵府将来铁定要承袭爵位的嫡出长子,便是咱们这样的商户人家,哪个男人身边没有两三个妾室?便是没有怀珠,也有别的珠,你这回闹着不愿意,难道次次都要闹着不愿意?” 第156章 离经叛道(下) 阿南知道没有办法同她们辩论,便只低头不语,承认了善妒自私她们多少能理解一些,总好过让她们去明白一夫一妻忠贞不渝的“惊世骇俗”。 因为压根儿没把女儿的坚持当一回事,也正赶着去安慰两个弟妹,元若蓝赶着回去了,临走时只留下一句话:“好生想想。” 短短四个字,好大的信息量。阿南默默地想,想来昨日里他来必然拉了不少好感,偏身边的人全都出去裁衣裳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一问三不知。 小芙瞪圆了双眼看着阿南,她实在想不明白,便嗤笑道:“有的人,明明那么喜欢人家,非得自己跟自己较劲,真矫情!” 阿南轻叹了一声,轻轻推开窗户,屋里烧得太热了,让人有点儿难以呼吸。 当时代风尚如此,当所有人都觉得那是错的,她这坚持就算再对,也显得苍白可笑。 是啊,她也扪心自问,稚子尚且明白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怎么她就是没有办法委屈求全呢? “想什么呢!”小芙扯了扯她的衣袖,心事重重地看着她。 “不要劝我。”阿南回头看了她一眼,打了个哈欠,冲她笑,“也不要担心。” “不是,那个,阿南······”小芙吞吞吐吐之间还没言明,却早已脸颊通红。 “怎么了?”阿南拉她坐下,看着她。 “你能不能帮帮我。”小芙的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转瞬便红了,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只傻呆呆地看着阿南出身,口中轻声道,“我竟不知你如此能言善辩,且有那么大的勇气,便是在人姑母前面也能收放自如。” “我竟不知芙姑娘如此欣赏我。”阿南见她眉头一阵阵紧锁,拧到化不开,便同她笑闹。 小芙勉强一笑,握住了她的手:“你能不能帮我和母亲说说,解除我和滕老二的婚约!” 小芙在她口中听过两次滕老二,一次说打死也不嫁,这次张口便提解除婚约。 或许是看到阿南眼神中的困惑和犹豫,生怕她反了悔,小芙不等她开口便又道:“你知道的 ,我不会喜欢他的!” 阿南亲眼看到她对缙云情根深种,便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方才道:“这件事按理来说也不难办。” “真的吗?”小芙如同抓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浮木,死死地扣着阿南的手不放开,两只眼睛亮闪闪的。 “只是,还要等一等。”阿南吃痛,拍了她一下。 “不能再等了!”小芙叫起来,在屋里转来转去,俨然热锅上的蚂蚁,“滕家今年要入京过年,想来就是来提婚事的!” 阿南笑起来:“那不是很好,等过完了年,就能提这个事了。” “我不明白,平日里我爹都不会同意,更何况还是大过年的!”小芙噘嘴道,“阿南,你莫不是瞧着我傻在忽悠我?” “无论你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长辈们大抵会觉着你闹小性子,可舅舅舅母到底疼爱你,若亲眼见你与那滕家二爷志不同道不合的,是决计不会委屈你的,再说,便是他们同意了,益哥哥也不会放任不管的。”阿南戳了一下她的额头。 “我懂了!”小芙冷笑一声。 明明看着的确都明白了,但看在阿南眼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157章 好胜心 两人闷闷地回到屋里,苏嬷嬷端了碗醒酒汤就来,口中抱怨道:“姑娘以后可真不能再这么由着性子干了!” 阿南笑嘻嘻地接过醒酒汤,将酸酸辣辣的汤一口喝干,把碗往桌上随意一丢,餍足地躺了回去。 小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跟着躺了下去。 “我的好姑娘们,快起来吧!”苏嬷嬷笑着摇头,探手出来,一左一右将她俩打榻上拉了起来,“你们请了人今日过来小聚赏雪,一会儿客人都来了,难不成你们还在这儿躺着么!” 阿南与小芙异口同声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这芙姑娘昨儿个夜里问你,你一口便应了。芙姑娘是个急性子,立刻便名白芍写了拜帖连夜送出去,如今倒好,给忘了个干净!”苏嬷嬷瞪了她一眼,无奈地露出一个“喝酒真耽误事”的眼神。 小芙有点儿慌,拼命喊半夏过来,又命人回去取衣裳首饰。 即便真想不起来,阿南也猜到小芙邀了谁。见她慌成这样,便笑道:“你若是瞧不上我的东西,锦萱姐姐的眼光总没得话说了吧!送了不少衣裳首饰过来,难道还挑不到一个满意的吗?” “那些衣裳全是给你挑的,我穿上吧不好看!”她说罢便又催了一次,半夏狂奔着去了。 她懒得打了个哈欠,任由丫头们给自己梳妆打扮,因为昨天量了新衣,大家的兴奋仍旧在,叽叽喳喳聊个不停,一会儿说款式好看,一会儿说质料上乘,只苏嬷嬷在一旁唠叨白芍:“早不让你送酒过来非不听,这不,咱们不过走开一下子,姑娘就醉得不省人事了,这屋里就剩了她一个人,若是真出了什么事,谁担待得起?” 白芍不敢说话。 阿南勉强撑起眼皮,拉着苏嬷嬷的手笑:“好嬷嬷,烦你去瞧瞧外头,虽是酒醉之后写的,但到底是咱们的脸面,小芙一时脑热哪里管得了后头的事儿,席面上头的事还得你多操持呢!” 苏嬷嬷听了,这才应声出去了。 见她一走,所有人绷着的神经都放松了,阿南握住白芍的手,咧嘴笑道:“姐姐受委屈了。” “姑娘······”白芍泪眼迷蒙,满心满眼都是她家姑娘被人鸠占鹊巢,想说些什么却止住了,只深深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阿南哑然失笑,拍了拍她的手背。 因为小芙爱嘚瑟,京墨和江篱都卯足了劲儿打扮她,磨磨蹭蹭搞了不知道多久,阿南吃了三四盏茶都没结束,便小心翼翼地催了一下,可那两个家伙就是生怕落了下风被小芙嘲笑,最后出门的时候,还是让阿南无语。 一副好端端的红宝石头面,每一根金簪步摇都能独当一面,她俩倒好,全插她头上了。阿南只觉得,自己和外头的冰糖葫芦把子一模一样。 出门儿的时候,趁着她们不留意,偷偷摘下几个,带着白芍偷偷溜出去,还没走到楼下,就被京墨发现了,那小丫头也是气急了,举着金簪一路追过来,一面追一面数落。 阿南提着裙摆,一面笑一面跑。 这令人忍俊不禁的一幕,令入了高台暖阁的众人都不自觉驻足观看。 第158章 少女心事 小芙瞥见缙云似乎只瞧见一抹暖暖的鹅黄色穿过盛开的红色梅林,欢快地朝这边奔来,如沐春风,忽而心头一紧,深吸一口气,彻骨的寒冷立刻随着鼻息钻入她的胸口,似乎五脏肺腑都被冻住了。 金六靠在韫玉身侧,捕捉他唇角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又回头扫了一眼紧随其后的怀珠脸色煞白,默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阿南跑到暖阁下头,提着裙摆往上爬,白芍捧着她的斗篷紧随其后,手里还攥着一支先才在梅林间奔跑时打她发间落下的金簪。后头一直追着跑的京墨瞥见高台上早有了客人,只得悻悻作罢,折返回去。 气喘吁吁地推开门,阿南首先瞧见的,居然是躲在人群最后的怀珠,登时好心情打天上直坠到地下,笑容也僵了一下。 今日的怀珠身上依旧一袭不俗的白衣,腰间的玉环格外醒目,一如既往的沉静文雅。此刻正站在韫玉身后,仔细打量着眼前活泼开朗的明媚少女,每看一眼,眉头便更深锁一分。 阿南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穿了昨天自己送过去的衣裳,质料上乘,剪裁得体,更衬得宽腰窄肩,卓然不群,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金六干咳了两声,打后头推了一下韫玉,有些幸灾乐祸地调侃道:“兄弟真是好福气!” 他却似乎并不在意,也没说话,默默往旁边挪了两步,刻意与嬉皮笑脸的金六保持距离。 缙云往前去,欣喜溢于言表。 阿南微笑着招呼众人坐下,半夏早命人准备好了茶水和果子,忙着端上来,屋里窸窸窣窣只听得脚步声,气氛略微尴尬。 小芙十分嫌恶地扫了一眼怀珠,只见她毫不客气直接坐在了韫玉下首,便嗤笑一声,转头对阿南道:“我命人在后头的河上凿了几个洞,吃些热茶就带大家去钓鱼,午间就在湖心亭烧火烤鱼,可好?” 阿南微笑着点头说好,并不去看韫玉,只看向缙云,与他闲聊。 韫玉只低头喝茶,完全没有觉察不对一般,金六越瞧越觉着情况不对,便拿手去捅韫玉,韫玉却毫无反应,把他气得用力去蹬他的椅子,不想那椅子竟纹丝不动。 “六爷,可是糕点不好么?”小芙见他龇牙咧嘴的,便问他。 他忙摇头,尴尬一笑,随意拿起一块甜糕塞进嘴里:“不是,好吃。” 一行人出了暖阁,直往湖边去。 小芙跟着缙云,手里提着渔具,说说笑笑,一路往前。 金六和韫玉并排而行,四下赏景,怀珠往后缩了小半截,欢儿就跟在怀珠身后,不时冲阿南这边翻白眼。 阿南拿兜帽遮着脸,气鼓鼓地带了白芍在最后头晃晃悠悠。 白芍拉住她的衣角,十分忧虑的看向似乎早已做好了打算的怀珠,此刻正不错步地跟着韫玉。 阿南回头看她,轻轻摇了摇头。 “他明明是小芙常常说起的韫玉,怎么又成了洪泽洪大人?”白芍压低声音道。 第159章 贪心不足 “洪大人自幼在纪文和先生身边求学,先生爱重,赐字韫玉,是故他闲云台的同窗友都唤他韫玉。”阿南浅浅一笑,有鸣岐在,京城几乎是没有秘密的。 “那他既然是永宁卫的都督,为什么不住在都督府,却要委顿一个小农庄?”白芍虽未亲眼见过他,却也从小芙口中听过无数次“野人庄主”。 “他有他的想法。”阿南嘴里和白芍聊着天,心里头将他骂了千百遍,见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甚至也没回头看自己一眼,怒而转身往后头小径上走,不愿再多言。 白芍心里虽然忧虑,却也没有再继续追问,只埋头跟在阿南身后。 小芙难得尽心妥帖了一次,命人在湖心亭设了暖帐,早早烧暖了,入门便是一阵暖暖的药香。 阿南还有些宿醉未醒,心有又有气,斜倚在隔壁的圈椅上懒得动弹,缙云本想过来说话,却被小芙硬拉着出去钓鱼了。 韫玉端坐在案前喝茶,怀珠接过侍女手中的热水壶,坐在他身侧专心泡茶,纤指轻柔,行云流水。 金六将阿南所有的小情绪都看在眼里,因恼恨他不愿让自己的出主意,便憋着没说话,只坐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盯着韫玉,却见他似乎并不以为意,便也不好开口,埋头喝着茶,心头却暗自替他焦灼。 “南姑娘也来一杯吧!”怀珠语气清浅,态度恣意,倒真有些反客为主的意思,甚至命欢儿将茶碗递到她面前。 白芍心里简直气炸了,却碍于此刻宾主尽欢的场面,只接了,却没递给阿南,自顾自捧着。 外头有小丫头子跑过来,朝白芍招手。白芍颦眉,扫了她一眼,那小丫头便退了出去,白芍将茶碗往后头的条桌上随意一放,便跟了出去。 一会儿之后返来,附耳阿南道:“鸣岐来了,说有事禀告。” 阿南起身,对他们笑道:“我去去便来。” 金六实在忍不了了,眼看美人愈发气恼,这老哥还稳坐钓鱼台,愣了一愣,便偷偷踩了韫玉一脚,眼见他仍旧毫无反应,便长叹了一声,索性不再说话,实在气不过,便随意挑了根鱼竿朝长信一丢,往湖心的小帐去了。 阿南沿着小径往外头一路走去,小丫头将她引到一处假山旁,鸣岐果真候在那处。 阿南见他未戴帽笠,头上、身上满是雪,似是等了一段时间,便示意白芍去取蓑衣。 鸣岐眼见白芍去了,压低声音道:“如今我来讨姑娘一个主意。” 阿南看着面前树上似是被冰封了一般的红梅,笑:“这可不像你。” 鸣岐道:“主仆有别,重要的事,还是需得姑娘拿主意的。” 阿南笑起来,一扫先前的气恼。 鸣岐自觉竟不知她在笑什么,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和害怕。 “孙诚去找你麻烦了?”阿南问。 他迅速平稳心神,看向阿南,少女雪白娇嫩的脸上,精致美艳的五官灵动无比,那双剪水秋眸熠熠生辉,竟与冰封住的红梅相映成趣,似能看穿一切,超脱得似不染人间俗尘,一时有些出神。 “他问你要多少银子?”阿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第160章 聪明人 “姑娘怎知他不是要田地铺子?”鸣岐心下十分疑惑,他盯着阿南,思及这件事就说过一回,直到后来事情办完了他也没再提,她更没问,是真真奇怪这种成竹在胸,无所不知的能力,到底打哪里来的? “他把吉维都给得罪了,不卷着铺盖逃走,难不成还敢真在京城里收租子、住大宅、做大爷?”阿南看出他眼中的探究,心下有些无奈,她其实并非天赋异禀,聪明盖世,不过是见得多罢了。 世间事纵有千百万的模样,但归根结底无非是钱、权、情三样罢了。 “你竟知道吉维?”鸣岐难以置信,因不甚光彩,故而他特地嘱咐底下办事的人,万不可在夫人和阿南面前提及一星半点,仔细玷辱了她们的耳朵,可是,她究竟是如何得知? 那吉维也没个正经事儿干,凭借着祖产操办得宜,跻身京圈儿富户,有趣就有趣在他捐了个乡绅的名头,不显才名偏又爱个附庸风雅,专爱干些豪掷千金收名篇名画的事儿,后来渐渐疯魔,竟开始收集美娇娘,家中十三房个个艳丽非凡,最小一房半月前才过得门,方才及笄。 他倒是不敝帚自珍,日常最爱的便是办堂会,邀与他同好之人共赏他的那些个引以为傲的“私人珍藏”。 个中奢靡淫逸、荒诞无度,非一般人能想。这些事做得隐秘,常人不知,更不该是她一个闺阁女儿该明白的。 思及此处,他眉头深深锁了起来,再看向阿南时,眼神中略带责备:“事既已交给我去办,姑娘别瞎打听!” 说来也巧,苏嬷嬷最喜欢在二门门岗上吃茶,丫头婆子们聚在一处,消息很容易传进来,苏嬷嬷听说孙诚因亲孙儿成尧被吉维打了半死,冲过去拼命,结果被吉家的打手给揍了,半月都没下得床,同是老太爷陪嫁过来的,苏嬷嬷急着过来问她需不需要禀告夫人,被她拦住了。 那时阿南猜到几分,这是鸣岐的手段,她自然不知道吉维后头有那么多腌臜事,眼见鸣岐这般怨念,便打趣道:“古往今来,只有主子教下人做人,不想还有下人教主子做人的,看来,岐哥儿倒是没把自己当下人。” 这话放在她嘴里说出来,只觉揶揄,不见羞辱,莫名的,鸣岐的脸红透了,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猜到了些什么? 他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干咳了两声,将话题转过来,低声道:“孙成尧平日里欺男霸女、打架斗殴的事没少做,孙诚那厮打着元家和伯爵府的牌头,四处使银子打点招呼,竟也都应付过去了,那小子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竟跑到吉维的后院儿里鬼混去了。” 话该点到即止,他便又道:“我命人不动声色将消息透露给吉夫人,吉夫人倒是个沉得住气的,生等着孙成尧摸进去成了事儿,这才发作起来,藉着这个由头接连打发了两三房小妾,倒是吉维气坏了,嚷嚷着要把他打死作数。” 第161章 关心则乱 孙诚已经够横的了,偏偏碰上了吉维,是个更豪横的鬼见愁。后面的事就是求助无门的孙诚求到鸣岐跟前来,鸣岐以此要挟他辞掉管事的差事,这样一来,孙诚便是再有千万个不甘,也只得低头,这才人亲自去了元若蓝跟前请辞。 在这件事上,鸣岐的确办得漂亮。他的忠诚和能力毋庸置疑,宁可自己背了篡位夺权的恶名,也不曾往阿南母女两人身上扯半分。 成也萧何败萧何,也正是这个, 他的忠诚成功扳倒了孙诚,也同时成了孙诚拿捏他的手段,想来那孙成尧虽留了一条命,但那吉维岂能咽下这口气,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众多,孙家自然没有一天安生,接连吃了几次瘪,便打了主意远走他乡避祸,却又不甘心就此丢掉元家这么一块儿大肥肉。 是故孙诚以将事情原委告诉元若蓝为要挟,打算离开前狠敲一笔。 阿南听他说完,抿嘴笑了笑:“岐哥儿,你向来坐得稳,行得端,大主意拿得定,如今就为了这么一点点小事跑到这儿来讨我的主意,莫不是故意为难我?” 鸣岐的脸瞬间便红了,支支吾吾道:“我,我就是怕他真去找夫人!没有细想!” 阿南又笑:“我不想做冤大头才将那些账簿子给你瞧的,如今你告诉我,咱们还非得做这个冤大头不可了?岐哥儿,咱们托赖着祖荫过得宽裕些,银子却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鸣岐愣了一下,低头道:“这些年我也有些积蓄······” 阿南心里头暗自好笑,这家伙平日里那股子精明劲儿都哪儿去了,话这才说了一半儿,竟就直接想到这边去了。 鸣岐见她一笑,更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想到之前孙诚贪赃之事也是经由她查出来,便抬头坦然道:“姑娘自管放心,我的银子,绝对干净。” 阿南彻底笑开了:“岐哥儿这么说,岂不是要给我冠上一个刻薄下人的罪名?坦白说,你既能将他从管事的位置上拉下来,就能不动声色将他赶出京去,之前对他留着手,没让他将那些年贪墨的银子都吐出来,不过托赖着他在我娘面前的几分体面赏了他几分薄面未与他计较罢了,眼下他既如此厚颜无耻,不知感恩,岐哥儿就不必给他留什么脸面了。” 鸣岐的脸红了又白,将她的话反复想了一遍,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阿南看着他,深深一笑。这个人,能力非凡,只要想通了,其余的便不必担心了。 见他请辞,便轻轻拍了拍手, 目送他离开,转头就猛地瞧见他。 难得甩脱了所有的尾巴,孑然一身,他静静伫立在不远处的梅树下,她亲手选的黑色的劲装穿在他身上,好看得有些过分,顶着整个世界的白,格外醒目,更显眉目朗逸,霸气外露,眼神几分热辣,几分不悦,远远的也冷冷的打量着她。 阿南的心急跳了一下,竟莫名其妙地心虚起来,但转念一想,晚上要帮人家看病,如今到她家里来了,竟也带着怀珠,一时怒意攻心,便不再去看他,转而往相反方向的小径去。 小径路远,蜿蜒向上,顺山而行。 第162章 口是心非 即便没有回头,也知道他跟了来,她走他也走,她停他也停,不远不近,也不说话。脚下积雪被踩出一连串的脚印,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伴随着偶尔两声鸟鸣,令她心内的烦闷渐渐少了。 阿南到底体力不佳,加上穿得厚实又顶着风雪,不过走了小半盏茶的功夫便气喘吁吁,步子也再难迈开了,仰头去看,曲径通幽处,蜿蜒盘山而上似无尽头,再回头看看身后的人,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显得十分轻松,顿时泄了气,她此刻不得不承认,以自己的能力,确实不可能甩掉他。 “好吧。”她停住脚步,转身盯着站在她身后几级台阶上的韫玉,问:“下了帖子请大人来,是钓鱼的。大人不带着你的猪去钓鱼,跟着我作甚?” 他站在那儿,兀自笑起来。 他的眉眼全部舒展开来,仿似一轮暖阳在满世界的雪白中绽放开来,暖得沁人心魄,先才梅树下那些复杂交织在一处的眼神,此刻只剩下了毫不掩饰的愉悦,看得阿南呆滞了一瞬。 熟悉的人,熟悉的暖,却因为扎入了一根刺,令人愈发不适。 阿南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心下暗想,你这个蠢货!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千万不能再对他假以颜色了!难不成,真的要委顿在他院儿里,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 想到此处,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再抬头去看他,他向前了两步,和她更近了一些,笑得也更开心了。 阿南发现自己竟不可自抑地看着他牵起的薄唇,脑海中不自觉就浮现出昨晚的“春梦”来。想来他追上来,无非就是要说这个,她把心一横,便是打死她也不能承认! 再看他欲开口,她心头浮起一阵异样的酥痒,下意识舔了舔嘴,开始怨恨自己。 元益宽和包容、缙云俊朗温柔、鸣岐知性深沉,便是那个金六爷也皓齿明眸,哪一个不是出挑至极的男子,她又不是没见过直溜黄瓜的人,怎的眼皮子就那么浅! 只要一看见他,立刻就想贴着人家占便宜。一如此刻,她的目光一直流连在他略带棱角的薄唇上,已经在想着亲上去之后软糯糯、暖烘烘的触感。 她承认,自己有些失控了。 像个,色狼。 算了,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可她看了看来时路,同样的不见头,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许是看出了她的踌躇,迈着步子往前来,大手拉住她的胳膊,低声道:“前头有个暖阁,我们可以去那儿歇个脚。” 阿南长舒一口气,但很快意识到不对,瞥着他走在前面的背影道:“这是我家。” “嗯。”他只轻哼了一声表示赞同,拉着她往前走的步子却并未停下来。 “我都不知道前面有个暖阁,你怎么会知道?”阿南扯了一下他,心下却是有些不愿放开他的,不说单凭她实在走不动了,就说自他手心中传来的温暖和激流,也令她不舍。 第163章 到底谁醉了 心里虽说是这么想的,但动作却还是要做出来的,毕竟,她若真再这般放纵一时,就要忍气吞声一辈子了!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这地方所有的引水渠都是天机阁设计的。” “所以呢?”这个阿南听苏嬷嬷说过,听说当时为了请动天机阁,两位舅舅还动用了神机营内供职的朋友。 他见她一脸茫然,便浅笑道:“我已由永宁卫调任神机营,想要看两张天机阁设计图纸,不是什么难事。” 阿南扫了他一眼,又挣扎了一下,他的手却拉得更紧了。 “洪泽。”她有点儿着急,大声喊他,第一连名带姓叫他的大名。 他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她,听她没唤自己韫玉,小心思都写在一张脸上,忍不住探手出来捏了一下她的脸颊。 “是我之前没有说清楚。”阿南推开她的手,稍作思忖,才正色道,“我早知你的身份,所以在你面前的确放肆了些。” 他握着她冰冷的小手,轻轻搓了搓,又拉到自己唇边呵了一口气,这才低声道:“不着急,到前面暖阁里再说吧。” 这是建议,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无异于命令。阿南有些不情愿,却也挣扎不开,只能无奈地被他牵着一起往前走。 走了不多一会儿,果然有个小小的暖阁藏在山林间,屋顶积了厚厚一层雪,颇为精巧可爱。屋内虽无人,倒也烧得暖和,想必是巡林的下人做歇脚之用。 阿南解下斗篷,见他已经坐在桌前,朝自己招手,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昕云庄。 她踱着步子走过去,找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正打算坐下,他忽而站起身来,将她拉过去。 还没等反应过来,她已经坐在他腿上了。 阿南用力挣扎了两下想要离开他的怀抱,却被他牢牢箍住。 挣扎无果,她恼红了脸,盯着他道:“你若是再这样,就别怪我占你便宜了!” 他笑得开了,甚至连坐在他腿上的阿南都跟着轻轻颤抖。 阿南怒道:“洪大人,你没有收到我给你的信吗?” 他充耳不闻,只定定地看她,眸色渐深,手也搂得更紧了。 最亲密的时候,她曾穿着轻薄的春衫在他怀中睡了一整夜,这么点尺度按理说就是个小意思,可此刻阿南心里另有盘算,兼着恼恨他带了怀珠过来,故而瞪大了双眼看他,却因为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春梦”的热吻,登时忘记了该如何反应。 她竭力控制自己的心跳,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的手掌缓缓划过她白皙柔嫩的脸颊,然后将手指放在她的唇上不自觉摩挲,不由自主想起昨晚,嘴角上扬。 外头长辈在,他心头慌乱一片,都忘了去真正感受她的甜美。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热情主动地和她亲热,倒把阿南搞蒙了,她一时忘了恼火,只愣愣地看着他问:“你喝醉了吗?” 他笑,眉眼如画,目光瞥着她的唇,声音低哑地调侃道:“是你没喝醉!” 这话意有所指,阿南的脸瞬间就红了,不过一会儿功夫,烫得不得了。细节虽记得不甚清楚,但她那些火辣辣的情话和大胆的撩拨,只要想起来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也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更何况,她······ 第164章 一报还一报 阿南回过神来,清楚地看到他面上的揶揄,便冷哼了一声,想将头扭向一边,不去看他的脸 ,挣脱了他手指的摩挲,清了清嗓子道:“咱们不是一早上都在吃茶吗?” 他的手掌又宽又大,十分轻松便捏住了她的脸颊,又十分轻松将她的脸扭了过来,与自己面对面。 “来吧。”他两只眼睛如星河坠入,倒映着她的模样,声音愈发沙哑,说。 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还想再阴阳他两句的阿南整个人彻底懵了,只看着他,傻傻地问:“来什么?” “你不是要占我便宜吗?”他将她的脸拉到自己面前,鼻尖贴着她的,轻轻擦了擦。 这忽如其来的亲密举动令阿南满脸通红,拼命挣扎了一下却始终无法挣脱,无奈只得用手掌推着他的胸膛,刻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她挣扎不开却又被他抱得越来越紧,惟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难掩狂乱的心跳,竭力做出一副冷漠的样子,正色道:“你已经有怀珠了,为什么还要招惹我?” 可以通过保持距离来隐藏心跳,但挣扎导致的呼吸加剧却是无法掩饰的,这样似是娇嗔哀怨的询问,配上喘息,气氛暧昧到了极致。这不,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 洪泽盯着她一双乌黑如墨的大眼睛,嘴角上扬起一个很好看的角度,腾出一只手来捂住了她嘴,声音较之先前更加低沉嘶哑,语气也软了下来,在她耳畔呵气:“不要提怀珠,说些我想听的。” 阿南自然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只觉耳尖发烫,接着满脸通红,但脑海中不断浮现他与怀珠在林间说笑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便张大嘴狠狠地冲着他的手掌咬了下去,待觉察他身子一紧,似乎是自己下口重了些,不自觉松了口,只是仍不甘心地狠狠瞪着他。 他缓缓将手放下了,令她如释重负,不自觉瞥了一眼,他掌心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牙印,虽心疼却也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来地对他冷笑道:“不说怀珠,那你想听什么?” 她还想说“除了怀珠,我已和你无话可说”,但仔细一想,又觉不对,便索性不说话,两个腮帮子鼓了起来。 他忽而凑过去,蓦地含住她的唇。他细细品尝记忆中的甜美,带着微凉和阵阵馨香,远比他记忆中的更为柔软香甜。 阿南的震惊已无处安放,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这男人是既不抛开青梅竹马,又要她也陪在左右,这是打定了主意要享尽齐人之福。 原来如此! 他想得美! 情急之下,她索性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去,这一次,她下了狠心,不过一下,便尝到了血腥味。 他显然吃痛,却并未地没有放开她,反而带着血腥味的唇贴着她的,吻得更深,似有惩罚之意地在她口中横冲直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从她口中撤出,却仍旧依依不舍地在她唇边徘徊,忽而带着喘息喃喃地说:“我想你。” 第165章 别样告白 阿南讶然,不自觉地张口,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趁机卷土重来,更加蛮横地在她口中贪婪地肆虐,反复掠过她轻软的舌尖,邀她共舞,抵在在她唇舌间喃喃:“我爱你。” 唇舌交缠间,阿南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整个人都瘫软了,内心似乎有千百条激流汇集在一处,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每一次都想着自己要占的便宜,也不过就是蜻蜓点水一般,今天算是见识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占便宜! 充分感受到了她的意乱神迷,他恣意加深着两人之间的吻,又在她唇间低声道:“我是你的。” 他的手指在她脸颊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吻得愈发深入,恨不能将她直接吞入腹中,另一只手箍着她纤细柔软的腰肢,恨不能将她揉入自己的身体之中。 一直以来都知道,他这个人看似无欲无求,实则狡猾至极。此刻才知道,之前他那些心思不过袒露十之一二罢了。 瞧瞧此刻,他想法何其贪婪,手段何其高明,有那么一个瞬间被他亲得意乱情迷,作为一个现代人,她甚至都十分认真地开始思考,只要那怀珠不作妖,不挑衅,她也不会随意去找谁的麻烦。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响起一声轻轻地鸟鸣。 他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不舍地从她唇上挪开,却仍旧眸色沉沉地盯着她,将额头抵上她的额轻轻喘息,余温尚在,香软在怀,他欲望渐张,抚摸着她脸颊的手转而滑至她的后颈,将她拉到自己眼前,她被自己磋磨得又红又肿的香唇说不出的诱惑,小鱼一般的一张一合地紧促呼吸和他粗重的呼吸交缠在一处。 又是一声鸟鸣,他长舒了一口气。将她轻轻地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转身出门。 阿南恍惚间,全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正兀自发呆,只见已经走到门口的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吼吼地转过身来,满面笑容地跑过来凑到她面前,毫不客气地将拇指的指腹放在她唇上反复碾压。 轻微的灼热和刺痛令一阵激流自此而起,迅速流遍她的全身,她盯着他抿成一条线的薄唇,呼吸又一次开始紊乱,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只等着他的唇落下来,可他却只是哑声道:“我是你一个人的。” 阿南再睁开眼时,屋里只剩下了她自己一个人,摸着自己又红又肿的两片唇瓣,后知后觉地一抹红霞爬上白皙的脸颊。 又坐了一会儿,稳定心神,正打算折返,听得外头白芍带了人抬软轿过来接她。 回程的途中,她将今日的事前前后后仔细捋了好几遍,心下十分不安,许是真碰上什么急事,金六和缙云也赶着走了,便是怀珠也一道回去了,小芙一个人目光呆滞地盯着炉子上滋滋冒油的烤鱼。 正欲开口问小芙,却见她整个人似是三魂不见了七魄,便暂时放下心内的疑虑,小声问她:“你怎么了?” 小芙充耳不闻,仍旧呆滞地坐着。 阿南见她反常,有些担心,便轻轻地拍了她两下。 第166章 娶了她表妹 小芙冷不丁被人碰了一下,生生被吓了一跳,瞧见阿南的时候,又吸了一口凉气。 “有事么?”她语气中有些不悦,面上表情也不大好看,与以往全然不同,甚至带着几分怨恨。 阿南见她这样,只觉疑惑,便又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芙好几次张口,却并未出声,只看着她,眼神幽暗,似有无限深意,慢慢地,脸颊涨得通红。 阿南轻轻抚上她的额头,有些烫手,正打算让白芍去唤人过来,小芙忙拉下她的手,脸上又恢复了没心没肺地笑,神秘兮兮地冲她眨眼睛:“你看起来有点儿呆,是不是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阿南想起和洪泽的亲密接触,瞬间语结,脸上慢慢爬起红霞,清了清嗓子,随手拍了她的手背一下。 小芙顺势倒在她腿上,笑嘻嘻地道:“最合你心意的只有野人庄主,对吧?” 这勾起了阿南心内无限的感慨,她转头看了看窗外簌簌而落的雪花,长叹了一声。 “快告诉我啊!”小芙笑着笑着,看起来就有了几分认真,更甚至是,恼恨。 阿南回头看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叹了一声。 小芙坐直了身子,双手扶着她的一双胳膊,盯着她看了又看,又道:“和滕老二退婚的事,你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 这丫头还不知道两个舅舅如今身处险境,想来家里人都担心她,并未告诉她,想到这里,阿南探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点头。 “那么,那么······”小芙并未因为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就放开她,反而将她抓得更紧了,缓缓开口,“缙云呢?我和缙云的事,你也会帮我么?” 不知该说她不谙世事,还是刁蛮霸道,退婚是两个家族的事,如果她坚持不愿意,元家也不是什么需要联姻换取发展的人家,自然不会勉强,可是,阿南苦笑道:“这你得去问缙云才是,我就算想帮也没办法。” “不,只要你开口,缙云不会拒绝的。”小芙十分笃定地喃喃道,“缙云和洪泽是那么好的兄弟,你已经嫁给野人庄主了,他会愿意娶了你表妹的······” 阿南瞥见桌上有个酒罐子,料想这丫头又吃了酒胡言乱语,无奈地叹了一声,笑着摇头,让白芍请了苏嬷嬷进来替小芙安置,自己也沉沉地躺在床上,静默中听风起雪落,心内卷起无数狂潮,彻夜难眠。 是夜,同样难以入眠的还有元若蓝,自晚饭过后,她就一直心神不宁,半刻也不得安生,请大夫过来把了脉,吃过一碗安神茶也不见好,就恍惚躺着,半睡半醒间,李嬷嬷进来叫醒她。 鸣岐早早等在门口,未等她开口便匆忙迎了上来,屋内摒退了所有下人,只李嬷嬷一人跟着,鸣岐皱了皱眉头,看向李嬷嬷。 这些年来,李嬷嬷是她身边最亲近之人,无论任何事都不曾回避,可鸣岐眼神中的焦灼,令她一阵莫名的心惊肉跳,便回头示意李嬷嬷先出去。 第167章 死路一条 李嬷嬷刚将门关好,鸣岐便声音焦灼地低语道:“刚刚收到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皇太孙病重入危殆,恐有性命之忧!” 短短一句话,后头的事儿却是难以言表的。鸣岐想必也清楚,眼神中尽是担忧。 元若蓝只觉瞬间五雷轰顶,喉头一阵腥甜,竟当即呕出一口血来,脚也站不稳,直接往下便栽倒过去,若非鸣岐及时拿身子挡住,便要撞上桌角,外头李嬷嬷听了声响,顾不得避嫌,忙推门进来,疾步上前来搀扶住元若蓝,抬头瞪着鸣岐。 鸣岐因为来得着急,脚底黏了雪和泥,扶住了元若蓝,自己却结结实实地跌了一跤,此刻只看着元若蓝,直到亲眼见着她无事才惊觉自己的腿刺痛,连站起来也难了。 李嬷嬷命小丫头进来,将鸣岐给扶了起来。 元若蓝怔怔地看着远处发呆,无论如何盘算,如今也只是个死了! 天家威严,雷霆震怒,便是入仕为官的太医也难承受,更何况自己的两个弟弟不过一介布衣商贾,再有体面也当不得什么。 短暂的慌乱之后,她捋了捋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吩咐套车。 李嬷嬷手里捧着染血的帕子,心内煎熬却也不敢多问,见元若蓝只带着伤了腿的鸣岐,一时心急如焚在门口来回走,车夫的得令,径直驾车去往宫门口。 车上,元若略带颤抖问对面的鸣岐:“消息可确切?” “当是不假。”自从知道元家两位家主入了宫去为皇太孙看病之后,鸣岐便四处奔走,找人打听宫里的消息,看到元若蓝仍旧有些迟疑,他便道,“当日同我一起在凉月寺要饭的同伴,早年入了宫,在御膳房当差,之前出宫采买又碰到了,日前我辗转找了他,给了他一座宅子几个铺面的房地契便宜他出宫后养老,托他在宫内对两位舅爷关照一二。” 见元若蓝沉默,他才又忧心道:“夫人,你千万保重。” 元若蓝看向他,低声道:“不妨事,把你知道的都说了吧。” 马车一路走,外头的车夫也不敢问到底能不能去那种地方,事实上他这辈子也没去过那地方。却因想到家主待自己不薄,故赶着车子一路往前,因夜间宵禁,汴京城素来街道静寂,可今日竟有好些马车穿街过巷,统往一个地方去。 “他在宫内没有什么体面,故而入不得前殿,只是听闻宫中招了御医之后便将太孙居住的炜烨殿全都封了起来,寻常人不得出入。”鸣岐眉头深锁看着她面上虽平静,明白她内心早已慌乱一片,心下想到自己地位低微,默默抓紧了车帘子。 “若是不想太孙病情外泄,此举也无可厚非。”她自言自语。 鸣岐沉声道:“听闻太孙随太子殿下出宫体察民情,刚回宫便有些不适,起先只召了一个太医过去看诊,后来便将整个太医院都召了过去,再后来便是将汴京城里有些名望的大夫全都带进去了,两位舅老爷坐拥远近闻名的义善堂,自然首当其冲。” 第168章 献医 鸣岐又道:“他说,三日前开始,便有御林军拿艾草燃了浓烟在炜烨殿四周走动,后来更是几乎处处都有人这般燃着浓烟走动,整个皇宫大院都烟雾缭绕的。” 元若蓝心下一沉,默默打后头的柜子里取出一个旧旧的袋子。 这袋子是她少年时在倾城山研习医术的时候师傅所赠,俱是纯银打造的,各种尺寸齐全。 这才是鸣岐最担心的事,在门口等元若蓝的时候,在说与不说之间,他反复横跳了无数次,甚至一度为自己难当如此大难而羞愧懊恼,末了,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他还是说了。 若真不告诉她,他怕她恨自己。 深谙元若蓝个性的鸣岐明知劝不住他,还是沉沉地道:“他今日连夜找人过来给我带话,是冒着风险的,虽没说出来,但大抵意思是让咱们快走,怕到时候雷霆震怒,株连九族。” 元若蓝纤细的手指缓缓滑过手中的装着银针的布袋,低声道:“钱财乃身外物,眼下,保住性命才是顶重要的。” 元若蓝的思绪随着旧物摇摆不定,惟有要入宫救驾是决心不动不摇。 “夫人,你已许多年未曾施针了,不若我回去召些医术精湛的大夫一同入去,想来必有人有办法。”鸣岐看着她,早料到她会如此,却难忍心如刀绞。 她脸色愈发苍白,抬头微微一笑,低声道:“此去凶险,不便再将旁的人卷入其中,平白丢了性命。” 鸣岐只觉得心被瞬间撕成了碎片,疼得无法呼吸,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 再长的路也终有走完的时候,马车缓缓停在了宫门口,夜还深沉,门口却早已停满了马车。 元若蓝打定主意,便将盒子捧在手中,对鸣岐道:“你即刻将所有家仆遣散,所有人带走,除非有了确切消息,否则绝不可贸然出头。” 鸣岐喉头干涩,两只眼睛猩红如血,默默点了点头。 元若蓝十分满意,便又道:“我若回不来,告诉阿南,定然要照顾好两位舅母和小芙,给苏、李两位嬷嬷养老,万不可苛待外祖父留下的老人。” 鸣岐红了眼圈,再顾不得那么许多,直接伸出手拉住了她,她纤细的胳膊在他的大手中只有那么一点,可怜得紧,更让鸣岐心如刀绞,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带着哭腔苦苦央求:“夫人,不要去,求你,我求你·······” 元若蓝也跟着流眼泪,她却没有丝毫的犹豫,轻轻拍了拍鸣岐的头,低声道,“鸣岐,一切都托付给你了。” 说罢,她推开他,将车门打开,踩着车夫拿出来的踏凳跳了下来,疾步往宫门口,此时门口的人排起了长队,门口守卫正一一详查,众人交头接耳,面色慌乱凝重,现场乱哄哄的,并无人注意她。 九岭和必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挡住了她的路。 元若蓝从未见过他们二人,只当他是宫中暗卫,便索性跪了下去,拿双手捧起针灸盒子,高高举过头顶,口中道:“民妇元氏,自幼习得针灸之术,颇有心得,尤擅医治瘟疫,如今自请入宫献医,若医术不精,愿以死谢罪!” 第169章 一力承担 必安和九岭见元若蓝跪地,都吓坏了,忙不迭也跪了下去,三个人面对面跪着,场面莫名好笑。 一直躲在宫墙外阴暗处的金六将手搭在他肩膀,摇头又叹气。 终是九岭可靠些,意识到那处并非说话的地方,便忙将元若蓝拉到后头,一直在旁看着的鸣岐见了,只以为他们要对元若蓝下毒手,来不及细想,拖着伤了的腿追着过来了。 必安将他制住,偷偷带到角落里,见他一直挣扎,便冷声道:“你且在这里等一等,我家主君同夫人有话说!你若安分些,大家都好,若惊动了御林军,大家一起死!” 鸣岐的脸贴着冰冷的青石板,宫门口的石板虽比别处更光滑些,却也很轻易就划破他的脸,忍着痛偏头过去,隐隐瞧见一条黑影正同元若蓝行礼,这才缓和下来,他忽然意识到来人可能是洪泽。 巷子里, 元若蓝看见洪泽朝自己行礼,便忙道:“大人,请代为引荐,允我入宫替太孙诊治。” 洪泽四下看了一眼,才低声道:“夫人,太孙已薨逝。如今一直在内殿中看顾小殿下的皇后娘娘也命悬一线,便是华佗在世也只怕无力回天了!” 想到自己的两个弟弟如今只怕是再无生存的希望,元若蓝只觉得眼前一黑,仓惶间周身瘫软无力,软软地靠着墙壁,却早已拿不住什么了,手里的针盒掉在地上,银针散落,一片白花花的细闪。 “夫人,万不可再入宫!”他目光灼灼,一字一顿地道,“我以性命担保,定然将两位舅爷平安送回。” 元若蓝心头猛然一震,若是寻常事,他一个伯爵府世子,又是御前行走的三品大员,自然无往而不利,可如今是皇太孙殒命,别说他,便是他那个封侯的宁远伯爹爹也抵挡不住。 想着眼前阳刚威武、青松般挺拔的男子与自己的女儿两情相悦,非但平日里耳鬓厮磨恩爱羡煞旁人,更能在这样的时候挺身而出,元若蓝只觉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她拉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个好的,阿南性子倔,今后还请你多担待。如今有了你,我便是死了也放心了。” 便是连家中的大夫也不忍连累的元若蓝,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决计不会连累女儿的心上人。 此处本就不是能好好说话的地方,又见元若蓝也如此执拗, 他抬头瞥见已有几个警觉的御林军朝这边张望,便扬起手来,轻轻在元若蓝的脖颈后拍了一下。 元若蓝瞬间失去意识,扶住元若蓝的同时,他示意必安放开鸣岐。 鸣岐连滚带爬奔过来,接过来元若蓝的同时,抬头望向他和金六。 洪泽低声道:“看好夫人和元家,千万别再出任何的茬子,里头的事我会处理好的,必不会使两位舅爷出事。” 金六也道:“是,放心吧,还有我呢!” 鸣岐犹豫了一下,自小深谙生存之道的人,完全没有办法将命运交托在别人手里,可是,眼下的情况,除了相信他们,他没有任何选择。 第170章 神秘女子 眼看着鸣岐带着元若蓝离开了宫门,他回头道:“我的家事,便不劳六爷操心了。” 金六骂骂咧咧,却被必安和九岭抓住,便是想上前来帮忙的长信也被人给拿了。主仆两个被圈得牢牢的,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他只身一人入得宫门去。 金六又急又气,心知耿直的必安是难以说动的,便直接转头九岭道:“你们家主子真是个傻子,放着一个现成的皇子不用,却要拿自己小小的三品头衔去救人,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九岭沉声道:“六爷稍安,我家主君命我转告您,当今陛下圣明,未必就会迁怒无辜之人,正是因为这件事牵涉皇家血脉,您才万不可牵涉其中。六爷与他自小一同长大,是个讲义气有血性的,主君早早吩咐了我们,丧钟敲响之前,是不能放开六爷的。” “糊涂玩意儿!”金六骂道,“你家主子是傻的,整天脑袋里也不知道装了什么!我爹什么脾气你们不知道么?还不快放开我!” 九岭迟疑了一瞬,手却不敢松,口更不敢松,只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金六。 金六见说不明白肯定不行,便咬牙道:“放心吧!要是说在这皇城里有谁和我关系最好,那便是大哥了!我去求大哥,他必定不会看着众人连坐!” “ 六爷,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从后面的暗巷里传出来,惹得众人侧目。但那女子只是藏身在暗影中,并未现身,低声道,“你若今日真的去找了太子殿下,就真枉费了洪大人的一番苦心了。” “你是谁!”金六怒,横着脖子朝里头看, 被两个家伙扯住本就丢脸 ,如今还来了个好为人师的多事之徒,更令他不爽。 里头的人不回答,只又道:“如今长孙殿下新丧,皇后娘娘生死未卜,雷霆震怒之下,洪大人去求情,那是顾念妻子母家,大人之前镇守永宁卫,曾奏报元家在当地施医赠药、支援前线,他那个大娘子更是自己贴补,妥善安置伤病员,当日官家瞧了奏报,心头大喜,还说要嘉奖元家,如今洪大人冒死求情,官家大抵会看在元家忠君爱国,洪泽战功赫赫的份儿上放过元家兄弟。” 听到此处,金六沉默了。 里头的人显然也瞧见了牛脾气下去了,语气也跟着放缓了些,又道:“太子殿下众望所归,太孙殿下一枝独秀,而今陨落乃是瘟疫之过,可若六爷贸然前去替太医求情,事情就不简单了······便是洪大人,也难脱结交皇子图谋不轨的罪过,事情再大而化之,元妃娘娘和十四爷也要牵连其中,这皇城中行走,危机四伏,需得处处小心,想来六爷比谁都更清楚吧!万不可一时意气,害了兄弟,连累母亲。” 来人没将所有话说出来,可金六心里明白,他那个老爹如今脾气虽好了些,但心里是顶在乎长子长孙的,史书记载后宫夺嫡血流成河,可在他们家不存在,因为从一开始,大哥就是独一个的太子,他彻底不说话了,低头沉思。 里头的人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似乎满意了现下的状况,只听得脚步声轻柔,走远了。 第171章 九卿会审 洪泽前往炜烨殿,一路都有臣子和女眷,也没个坐站之处, 乱作一团。 他径直来到殿门口,宫女太监早跪了一地,哭声一片。霎时间只觉从头凉到脚,也没个通传的人,便疾步往里来到殿内正屋,太医院和外头请来的大夫跪了一地,人人自危,有哭得岔气的,有胆小的甚至于晕倒了。 他四下望了望,只见元家兄弟就在前方不远处,两人都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正殿大门口只有四个人。 常伴圣驾左右的大太监成矩,他搀扶着背对着众人的皇帝,皇帝脚边跪着满脸是泪的太子,太子怀中是早已人事不知的太子妃,场面哀戚惨烈,难以言表。 尤记得入京面圣复命,皇帝谈笑风生,太子意气风发,短短几日,官家如骤染风霜,原本只是花白的鬓发竟全白了,太子目光晦暗,如行尸走肉,观之骇人。 见了成矩示意,一个矮矮瘦瘦的小太监颤颤巍巍站上正殿高台,扯着如利刃般尖锐的嗓子高喊:“下跪诸公,庸碌无为,学艺不精,存世误人,罪不容诛,加恩赐令自尽!” 话音刚落,早有无数宫人上前,手持白绫,人人惊惧,哭声喊声连成一片。 洪泽往前两步,跪在皇帝脚边,朗声道:“求陛下收回成命!” 他这一声,敢逆天下之大不违,将在场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成矩素来喜爱这个骁勇善战的英武少年,眼见皇帝气得浑身发抖,也不敢开口提醒,只连连使眼色,示意他请罪。 “陛下容禀,这些人虽罪大恶极,却杀不得。”他挺直了身子,抬眼看向身体有些微微佝偻的皇帝,毫无惧色地朗声道,“如今瘟疫横行,宫内尚且汹涌至此,宫外更是民不聊生,若是此刻斩杀太医院众人及民间医者,将致我等束手无策,瘟疫围城,若边关来犯,内外交困,首尾不能相顾,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这话说得清晰,便是一直没有反应的太子也回过神来,他怔怔地望着殿内的混乱,长舒一口气,哀求地看向皇帝:“父皇,洪泽所言有理。” 皇帝回头看向自己的长子,痛心疾首,廊下人虽多,却谁也不敢动弹,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 末了,皇帝勉强支撑着身体往前两步,低声道:“诸位之罪,百死难赎,今令尔等全力扑灭宫内外疫情,令西厂亲自监管,若有惰怠者,斩立决!” 当下所有人全都松了一口气。 还没等众人全回过神来, 只见皇帝转身,抬脚踢向洪泽。皇帝马上得江山,也曾是挽强弓降烈马的骁勇,今日悲伤过度,又接连几日未进水米,这一脚用尽了全力却也没什么杀伤力,只在他胸口踢出一声闷响。 偏洪泽耿直不知曲线讨饶,竟巍然不动,木头桩子一般跪在原地。皇帝却险些跌倒,幸而成矩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一时更是恨得牙痒痒,咬牙道:“洪泽得沐圣恩,不思回报,是非不辨、妄议圣裁,命羁押天牢,交由九卿会审!” 第172章 脱险 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场浩劫,终是以这样的方式得以平息。 殿外诸人捡回一条命,全都齐呼万岁跪地谢恩,却谁也不敢对被羁押的洪泽道一声谢。 元家兄弟先是托赖他送家书报平安,心里已十分感激,如今又得他这般搏命相助,思及曾嫌恶他那恶贯满盈的名声,日日找他与阿南和离,两人皆是又羞又恼,心内千万感慨,撇了众人,默默往前,抹着眼泪看他。 洪泽神情淡然,目不斜视,当走到二人身旁时却停住了脚步,反过来笑着安慰他们二人道:“两位舅爷离家数日,快回家报个平安吧!” 他刚言毕,一个矮小瘦肉的身影往前一步,对洪泽拱手行礼,毕恭毕敬地道:“大人放心,奴婢必将两位爷亲自送回家。” 洪泽认出他便是先才宣旨的小太监,微微皱了皱眉头。 押解的是御林军的校尉孟聪,他亦是纪先生的弟子,也算得洪泽的师兄,料想他不信任对方,便偷偷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不妨事,这位是成矩身边最得力的和朗,日常在太子身边行走。” 洪泽听了,这才对着和朗行礼,诚恳道:“谢过公公。” 和朗喜笑颜开,客客气气引路,将元家兄弟带了出去,送至宫门口,又吩咐了两个御林军亲自护送,见元家兄弟仍旧忧心忡忡,便对他们笑道:“二位爷,不必忧心,且回家去好生等着罢。” 旁的话,他什么也没说,虽能揣测圣心,也有结交洪泽和元家之心,但他终究是一步步爬到如今这个位子的,万事总是能琢磨再琢磨,小心之后再小心,说到这里,其实早已暗示得够明显了,偏偏元家兄弟虽日常里多与人交往,却从未有体面接触官场中人,自然不懂得言外之意,仍旧满脸愁容,好在有些眼力劲儿,强忍着并未与他多言。 亲自送走了两兄弟,他匆匆赶往太子寝宫,仰头看漫天飞雪,年关将至,森寒入骨。 一路哭声一片,如今皇后也撒手人寰,天家受此重创,这个年,注定过不好了。 和朗自幼家贫,被父母卖做阉人,虽是不得已入宫讨生活,却凭着灵活的脑袋,能屈能伸的韧性,一步步超越众人,加上几次豁出命去护主,终得成矩赏识,拜作义子,方才有了跟随太子的机会。 太子统揽大局,杀伐果断,是毫无争议的储君,放眼众皇子,均无人能出其右,唯膝下独有一子,聪慧睿智,刻骨用功,深得当今圣上喜爱,早早便封了皇长孙。 于和朗而言,讨好了成矩,皇帝那边便也得了脸面,如今皇帝年纪大了,渐有退位之心,太子监国已有三年,勤政爱民,深得人心,一切平稳。 和朗现下服侍太子,太子之后再服侍长孙,便是绵延不绝的荣华富贵,可如今长孙暴毙,太子膝下虚空,他忍不住为前程担忧起来。 若风若云兄弟时常行走人前,眼见这位皇帝跟前行走的公公也这般亲切随和,虽不甚明白后头的深意,却也感知得到其好意,忙顺了他的话应了声,将他谢了又谢,又承了他的情,坐了宫中的马车一路回家去。 第173章 伯爵府 若风若云两兄弟劫后余生,又得了护佑,平安无事回到家中,元若蓝也幽幽转醒,眼见洪泽果真兑现承诺,将两个弟弟送回,又听得为此洪泽自己却被羁押在宫内,还需得九卿会审,登时气火攻心,又呕出两口血来,登时就昏了过去。 这一来,又是请大夫,又是商量对策,阖府上下闹腾了大半夜,正赶上接到信儿的元益匆匆回来,将事情听了个大概,一家人坐在一处,守着元若蓝,各有计算。 若风是长兄,率先开口道:“这事儿,的确是咱们对不起洪大人。他如今被羁押在宫里,说是九卿会审,但大抵不过陛下一句话的事儿。” 若云点头道:“话虽着这样没错,但咱们哪里有这样通天的本事呢?把族谱拿来,咱们元家世代经商,就没个做官的!别说上御前去了,便是连大红宫门也一个都进不去!” “咱们家虽没有做官的,却还是不能坐以待毙,不妨多使些银子,最好是能将那会审的九卿都找齐了,总还是有办法的。”若风又道。 “不是坐以待毙,而是要精准发力,咱们虽不差钱,但也需得瞧清楚什么人能结交,会真心帮忙,否则的话好心办了坏事,咱们非但救不了洪大人,还可能要给他拖后腿……” 元益见两人说来说去都没个好办法,沉吟片刻,才低声道:“与其眼面前四处去结交权贵,倒不如去找安远伯。” 一语惊醒梦中人,元家两兄弟都来了精神,真是急糊涂了!光顾着盘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倒是真把洪泽的祖荫给忘了。 元若蓝戴了个抹额,原本在美人椅上躺着的,听了元益的话心里头有些激动,挣扎着要坐起来,一旁的李嬷嬷忙去扶,却被元益叫住了,跪坐在她身边,安慰道:“姑母就躺着吧,好生将养,我这就去备一份儿厚礼,天一亮就亲去拜候,洪大人是安远伯的嫡长子,安远伯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 众人一合计,都觉着元益若是去那样显赫的勋爵人家,必然要带些体面的礼物。 柳氏拿出人头大小的夜明珠和一副双面苏绣,还想着要把金箔丝线制成的冠冕拿出来。 章氏则将她珍藏的古董灵宝弓送了过来,却还嫌不够体面,打算回娘家去取那口灵蛇引。 元益思忖再三,她们拿出来的东西都没要,只命常随建秋取了唐寅的《秋风纨扇图》真迹取了来,鸣岐点头便道:“安远伯素来喜爱古画,这倒是投契。” 元益带了鸣岐,天一亮便出发,安远伯爵府位于闹市,朱红大门,硕大石狮子分立两旁,正门口立着一块儿一人多高的青石雕,上头御笔亲题“架海金梁”四个大字,门口左右两边共有两列九排兵士把守,威严逼人,令人不敢靠近。 元益将拜帖递了进去,多了个心眼,便使了一个银锭子给通传小哥,那人见他出手阔绰,态度又甚是谦卑,心下十分受用,便将他和鸣岐让进门房里吃茶,自己进去传话。 第174章 避而不见 两人在门房内吃茶,迟迟不见小哥回来,心下惴惴不安,却因在旁人的地方不便交谈,故而只能面面相觑。 时间在静默中飞速流淌,悄无声息。 又过了不知多久,那小哥终于回来了,头上堆满了雪花,笑道:“两位随我来吧!” 由小厮引路,元益和鸣岐一路往里头去。 雕梁画栋的长廊走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两人才来到一间耳房。 门口是一方奇石,形态舒展宛如一只翱翔的鹰,略微带着玉质般的清透,石下筑了一个鱼池,池水结了冰,奇石也跟着冒出阵阵寒烟,威势咄咄,那人竟未带他们入屋去,只让他们冒着雪在石下候着,自己弯腰曲背,轻叩门扉。 少顷,打里头出来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踱着步子走过来,负手看着二人,傲慢不屑。 元益从未见过安远伯洪世朗,但细细打量对方的穿着气度,并不似洪世朗,便强压着怒意,面上堆笑,还未及说话,那人却主动开口,指着他身后的画匣子问:“那是?” “先生,这是唐寅的《秋风纨扇图》。”元益将画匣子双手奉上,打量对方的表情。 “小爷竟有这样珍藏!”对方脸上挤出了褶子,伸手便接了画,一句话没再和他们说,反身入了后头的耳房内。 小哥呵呵笑着,看着怀中银锭子的份儿上,他好心地向元益道:“这位是咱们伯爵府的管事邱荣先生。” 饶是元益和鸣岐都耐得住性子,还是愈发不安起来,他们赶着过来传话讨主意,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谁知安远伯拒人千里之外,此刻竟连屋都入不得。 这次倒是没等多久,邱荣笑嘻嘻出来了,将一个信封递了过来,更是连多余的话都不愿再说了,只冲着门房小哥摆摆手,示意他将二人送出去。 作罢,连多余的视线都没从这边转过来,两人也不好多问,只能随着小哥又冒着雪走了出来。 两人出了门,上了马车,元益才将那信封打怀中摸了出来,一张薄薄的纸滑了出来,元益当下心头一喜,莫不是洪世朗为了避嫌不愿面见他们,却私底下写了舒心吩咐二人该如何出力。 谁成想,那页纸上赫然写着“和离书”三个大字。 元益和鸣岐都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时间搞不清状况,两人各自坐在一边,都陷入了沉思。 马车一路往回走,宫里的消息还没传出来,路边随处可见染了瘟疫之人,元益的心往下沉了沉,转头对鸣岐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鸣岐回过神来,默默地摇了摇头:“只怕是,情况远不如咱们想的那么简单。” 元益有些失神,低声道:“我这回也觉着不对,我去过洪泽在永宁卫的都督府,家徒四壁、粗茶淡饭而已,洪泽的俸禄全数用在了安置伤病员、炼制随军药上,当时只道他们伯爵府都是这般作派,但你瞧着伯爵府,只怕比咱们都听雨楼还气派些!” 第175章 和离书 鸣岐淡淡补充道:“据我所知,洪泽回京之后并未回伯爵府,如今安置在城郊的官驿中。” 元益顿感事情不妙,本想赶着回家去和父亲二叔商量,却不想那头老罗来了,说是医馆中出了乱子,有人闹事,他这才匆匆去了义善堂,鸣岐则四处托人打听。 晚来两人在元家老宅汇合,元若风听儿子说,白日里竟有人抢医馆,眉头都拧成了一股绳,元家世代行医,自太祖那辈起就没听过这种事,更何况,这还是在天子脚下,汴京城中。 元益早已命人快马传书,通令各地商号暂且歇业几日,看好门户,义善堂各分号加派人手,取消所有大夫休憩,尽数回来坐诊,倘有一二付不出诊金的客人,万不能与之争议,可报官作处。 眼见父亲仍不放心,他便安慰他道:“咱们家的事不过少挣些银子,还能缓缓,洪大人那边人命关天,咱们还得另想办法。” “今日去见安远伯不顺利么?”元若蓝问。 元益深知无法隐瞒,便将怀中打伯爵府中拿到的文书递给她。 元家兄妹三人聚在一处,将那封和离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直到瞧见最后的安远侯私印仍旧有些难以置信,不约而同看向元益。 元益一愣,忙解释道:“不是我要的!” 鸣岐生怕生出误会,再惹得元若蓝气急,便忙道:“他们收了画,就拿出了这个。” “安远伯怎么说?会不会是之前咱们家四处奔走要和离书,他们生气了?”元若云也摸不着头脑。 “我和鸣岐连安远伯的面都没见着,在书房外头的池子旁候着,他们把画拿走,很快就把这封和离书送出来了。”元益长叹了一声。 说到此处,屋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鸣岐低声道:“洪泽七岁上生母亡故,他便带着三岁的胞弟洪渊离家入闲云台拜师学艺,此后的十数年间,他们兄弟从未踏入过伯爵府,听闻,伯爵府中甚至没有他的院子,也没人敢提起他们兄弟。” 元若蓝想起洪泽同自己说时的紧张不安,忽然很心疼这个孩子,轻叹道:“想来这孩子命苦,父母缘薄,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比起长姊的多愁善感,元若风理智了许多,长叹道:“大宅院里头争宠夺利的事儿多了去了,他一个小孩子能自保,还能把弟弟也带大,已经很难得了,至于这些个陈年密辛,想来也不是那么容易打听出来的,便放一放吧,他们伯爵府不管,咱们管!” 元若云听了,连连点头道:“是,不但要管,还要一管到底!” 还未等柳氏开口,章氏便握紧了拳头站起来道:“他是南儿的夫君,还豁出命去救咱们,如今他被压在内狱生死未卜,当缩头乌龟这种事,安远伯做得出来,咱们可做不出!” 柳氏点头:“弟妹说的是!” 元若蓝瞧着一家子都拧成了一股绳,忍不住热泪盈眶,鸣岐见大主意已经拿定了,便小声提醒道:“夫人,这个事儿要不要和姑娘商量一下?” 屋内又是一阵沉默。 第176章 离了谁不是活 这几日京城内不太平,阿南隐约可窥见一二,她素日里不爱上街,现下等着过年,就想着把众人托付的账目都给整理清楚,本来日日都去松云楼走一趟,但鸣岐不知道哪根筋不对,非得让人把账簿子都给送到山居小苑去,搞得已经整理好一半儿的册子全都乱了,又得从头再来。 看着满屋子乱七八糟的箱子,还有几十车吃的,阿南问来人,对方只说,夫人命她在山居小苑中安心算账,因大雪封山怕没得吃食,这才想着多送些过来。 说话慌慌张张就算了,还前言不搭后语,她便又问起家里的情况,对方回答她,说是不但两个舅舅回来了,益哥儿也回来了。 阿南心下只以为两个舅舅出事了,便假意答应下来,等天黑下来便带着苏嬷嬷和几个丫头回城。紧赶慢赶,终是在关城门之前入了城。 这还距离城门一二里,情况便不大对了,平日里这个时辰的官道空如旷野,今日沿途都有百姓,坐马车的、骑马的、走路的,俨然街市一般,都是往城外走,唯有她们一辆车逆行。 苏嬷嬷到底有些见识,不许几个小丫头探头出去,又命人将马车赶得快一些,总算是入了城,城内也乱作一团,街市上乱哄哄的,也不见衙役过来更管,他们的车子连着绕了好几条街,才来到元家老宅。 老宅大门紧锁,门房处添了好些人,阿南坐着软轿往里头去,处处可闻见艾草燃起的烟味,家中不见下人四处走动,宛若空宅。 阿南没想到,两个舅舅和元益是真回来了,就在母亲院中,她难掩喜悦,可他们几个却瞧着不大高兴,都盯着她看。 大家也没想到,还没商量出个结果,阿南就自己来了。 觉察出气氛不的阿南看向元益。 元益不敢迎她的目光,便求助地看向元若蓝,央求道:“姑母······” 元若蓝走过去,轻轻抚摸女儿的头,拿出那封和离书递给了她。 烛火飘曳,屋内不知是因为炭火太足,还是气氛微妙,愈发闷热,元益的额头都冒出了一阵冷汗,所有人直勾勾地盯着阿南。 一目十行,最后,阿南的视线固定在安远伯洪世朗的签章上,又看了看围在身边的亲人,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他呢?”阿南抬头看向众人。 “南儿,如果没有洪大人,这会儿你已经在帮我们挖坟了。”元若风率先开口。 元若云也忙补充道:“不单单是我们,还有太医院所有人,京城中所有的名医。” 阿南安静地坐下了,目光有些呆滞,盯着前面的条凳发呆,局外人一般等大家七嘴八舌将所有的事都说完了,才默默站起身来,将那封和离书丢进了炭炉中。 火苗一下子就蹿了起来,又一下子就消失,那封和离书化成灰烬。 阿南的目光穿过屋内的众人,看向瘫软在椅子上的元若蓝,笑道:“母亲不要心焦,我有法子救他的。洪世朗不愿意出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说他七岁开始就没再依靠伯爵府了么?不也一样高高壮壮,健健康康地长大了,这就证明离开了伯爵府,他一样能活,而且能活得更好!” 第177章 无头苍蝇 元若蓝反握住了她的手,欲言又止,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直往下掉,阿南伸手出来轻轻替她拭去泪水,怅然一笑道:“我现在只是后悔之前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同他闹别扭,浪费了在一起的好时间。” 她话音刚落,章氏“哇——”一声就哭了出来,一下扑进元若云怀中,这个平日里能轻易拉开强弓的女子,平日里最爱就是银字儿,光是听人说说唱唱,她也能跟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眼下听见阿南和洪泽这一出强权下的爱离别,哪里还能忍得住。 她这一哭不要紧,硬生生把柳氏和元若蓝都给带着痛哭起来,连男人们的眼圈儿都红红的。 阿南没有流眼泪,她站起来,整理一下妆发,笑道:“我出去一趟。” “这是要去哪儿?”元若蓝急了,挣扎了好几下都没站起来,李嬷嬷一时没扶住,险些摔倒。 阿南忙上前扶她,笑道:“母亲,别着急,我出去找找朋友。” “我同你一起!”元益快步走到她身旁。 “不,益哥哥,眼下城中瘟疫正盛,义善堂绝不能出事。”阿南此刻的冷静懂事,看在家人眼中,全是心疼。 “南儿,咱们大家一起想办法,便是要去劫狱,也该带上我才是!你一个人去,能做什么呢!”章氏第一个不同意。 元若蓝撑着身子坐起来,软软地瘫在李嬷嬷怀中,幽幽地问:“你表哥和鸣岐尚且没有办法,你能找谁去?” “我找缙云和金六。”她可以笃定,这两个家伙绝不会袖手旁观。 阿南沉吟片刻,笑了笑,低声道:“我去找金六,他一个皇子,总归比咱们有办法。” 所有人听到皇子二字,都有些激动。 惟有鸣岐忧心忡忡:“话虽这么说,你与他不过一面之缘罢了。他亲爹尚且避之唯恐不及,更何况身份尴尬的皇子,毕竟现在死了的,是太子殿下的独子皇上的长孙啊!” 鸣岐的担心不无道理。 阿南笑了笑,道:“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 她看得出来,金六、缙云与他,交情匪浅。 在元若蓝的坚持下,鸣岐跟了来,阿南怕再拒绝,长辈们动怒,便随了他们的心。 路上,鸣岐见她眉头深锁,便告诉他,眼下这皇城中,金六是除太子外唯一的成年皇子。其他皇子要么未成年,要么都在半年前一同离京入了封地。 唯独金六,早早划了封地,却一直未封王,只留在京中,也没个正经事儿干,终日里斗鸡走狗,吃喝玩乐,外界都说,是因他母亲金贵妃宠爱正浓,具体原因却不得而知。 金六而今住在宫城外一座小院里。 穿过大半个汴京城,阿南和鸣岐来到金六的小院儿,门口有人守卫,鸣岐递了拜帖上去,那门房毕恭毕敬接了帖子,仔细看过上头写着韫玉之妻安四娘前来拜谒,便对他道:“我家爷昨日后便不曾归家,也未曾向我等交待去向,夫人若有急事,不如到聂大人府上碰碰运气,我家六爷同聂家二公子交好,常在一处。” “小哥说的聂大人,可是吏部是尚书郎聂冲?”鸣岐忙问。 对方连连称是。 鸣岐谢过那热心的小哥,这才又带着阿南径直前往聂家。 第178章 无法求援 聂家门前冷清,大门紧锁,连着敲了一盏茶的功夫,门才轻轻拉开一条缝,门房人也不敢出来,只远远地瓮声骂:“哪里来的泼皮无赖!也不瞧瞧这是哪里,也敢混敲?” 鸣岐上前一步,默默将左手塞了进去,挡住门缝,右手打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了过来,陪笑道:“外头马车上是洪泽大人的妻子安四娘,有事请见贵府二公子。” 对方迟疑了一下,很快收了银子,却道:“先生,不是我不帮忙,有银子不挣,我又不是傻,只是有的钱能拿,有的钱不能,二公子如今被老爷关在柴房里,下了三个不许的死命,谁来也不许开门,谁来也不许探望,谁看管也不许走脱,若有违逆,便打死咱们!” 鸣岐还想说话,那人见他始终将手放在门缝边,也来了气,直接将门打开,一把推在鸣岐的胸口,然后将门用力带上了。 鸣岐急了,起身再敲,里头也再不回应,没了声音。 阿南坐在马车上,将一切看得清楚,心知聂冲必是怕缙云搅和这件事给触怒圣上,这般行事也无可厚非。 将鸣岐叫回,阿南沉思半晌,低声道:“去驿馆。” 驿馆中,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在,九岭见了她,忙上前道:“南姑娘万勿忧心,我已命人骑了快马给四爷传信,想来他不日便会回来了。” 必安气吼吼地上前来,道:“谁都不讲道理!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鸣岐略微一想,看向九岭道:“阁下口中的四爷,可是现任永宁卫指挥同知洪渊?” 九岭应道:“正是,日前主君奉旨入京,现下鳌城中诸事皆由四爷主持。” “立刻命人追上那封信函。”阿南挺直了身子,低声道。 “可是······”九岭颦眉,看向阿南。 鸣岐比他更着急,只道:“四爷是洪大人的胞弟,现任正五品同知,又有军功护身,他若来了,咱们就不必跟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至少有人能说上话!” “你们可曾想过,他若来了,群龙无首,永宁卫怎么办?那些日日看洪泽斩倭寇的百姓怎么办?”阿南伸手接住从天而降的雪,悠悠道,“眼下虽凶险,但到底还有活路,可永宁卫真出了什么事,不单单是他,便是四爷也没有活路了······”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九岭率先反应过来,忙唤了人来,骑了自己和九岭的马儿去追。 “可,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难不成就困在这处死等么!”必安用力在树干上捶了一下。 阿南对他道:“不,我们要先找到缙云。” 对于寻常人而言,吏部尚书的后院柴房是不可能的任务,对于日常便能飞檐走壁的他们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必安接了命令,立刻就赶了过去,行事还真是迅捷,只一盏茶的功夫,就将人给带回来了,这家伙想必被关了好一阵儿了,平日里素净整洁的衣裳上全是灰,头发也乱七八糟的,便是俊美的脸上,也脏兮兮的,他不大会骑马,是必安骑马驼回来的,风雪摧残,骑马颠簸之下,更显憔悴。 第179章 头绪 缙云急得要命,见了阿南第一句话便问:“金六还没找着么?” 阿南默默摇了摇头,九岭低声道:“主君羁押天牢,九卿会审。” 第一次听说九卿会审这个名字,阿南有些疑惑。 “管不了这么多了!咱们一边找金六,一边办事!”缙云看在眼里, 耐心解释道,“三司会审,审的是手段残忍的杀人凶犯;九卿会审,审的却是妄议朝政、抗旨不遵的逆臣。” 阿南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难怪洪世朗和聂冲都对他避如蛇蝎。 “咱们之前一直在想,该如何说服皇上改变主意,却又因为身份地位不够,无法上达天听,这才慌乱无措。”缙云定定地看着阿南,“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这件事的根儿,还是在这场瘟疫上。”缙云想了想,有条不紊地道,“皇长孙随太子殿下体察民情,在民间染病,回宫后发作,因此等凶险病症前所未见,宫内太医束手无策,是以宫外遍寻名医,皇后心疼长孙,亲自在榻前照料不幸染病,太孙离世后,皇后悲痛过度,同时病发离世,陛下大恸是以下令斩杀所有医士,惟韫玉耿直立谏,瘟疫困城,不当斩杀医者,是以,陛下饶过众人,却将他羁押天牢。” “想来,陛下为救百姓留下医者,为找回面子扣住韫玉。”缙云又道,“如果这场瘟疫能够得到控制,韫玉触怒陛下这件事,也就没那么大了。” 这话一出,众人皆眼前一亮。 他皱着眉头道:“我原本想着,以金六的身份号令太医院,全力扑灭瘟疫,可如今这混球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偏我又是个闲人,虽认得几个公子哥儿,都不济事!” “由我义善堂出面,联络从宫中脱险的诸位名医如何?”阿南看向他,“太医院规矩严条款多,且药物多为珍贵稀罕之物,未必就能解了百姓之危,行事多有不便,咱们的医馆没有这个限制,药物储备充裕齐全,且日常面对的便是贫民百姓,有更好的基础,若你已经有了控制瘟疫的想法,义善堂上下,全听你吩咐!” 看账理事,她尚且有些心得,行医救人,这就非得是专业人士不可了。 缙云闻言心头一震,他深深地看向阿南,又回头去看鸣岐。 鸣岐点头:“元家上下必全力以赴,任凭公子差遣!” 缙云是个行动派,说动就动,元家也没有二话,他说什么便做什么,短短几日,这场重要的抗疫之战已经初具雏形。 洪泽现下任神机营主将,按照缙云的安排,九岭和必安带着他的名符去了神机营,将弓箭、火铳和马队全员全都调出来,在城中编队巡查,维护治安,防止生乱。 往日里同行如敌国的元家的义善堂、连家云熙堂、陈家良品堂竟破天荒达成了一致,由元益统一调配,三大名医馆齐齐动员,集中接诊瘟疫病患,出资租赁医馆附近空旷之地三十余处,用以收留安置重病患者。 半月后,消息好坏参半。好消息是,缙云连日来在各个安置点奔走,终于开出了一个药方,坏消息是病患已无法安置,几大医馆均药品告急,便有素来与他们三家交好的各家小医馆来帮忙,勉强支撑三日后,逐渐弹尽粮绝。 元益号令义善堂各地分号筹集药品,章氏的娘家和盛镖局主动请缨,负责将各地的药品安全送入京中。 只是还未等和盛将药送到,已有不少的大夫感染瘟疫,一时间京城内缺药更缺医,便是连多年未曾把脉开方的元家兄弟也入馆坐诊,阿南被苏嬷嬷看管,不许到处乱跑,她心里虽焦灼,但也明白若是自己再染了瘟疫,只会给大家增加麻烦。 第180章 倾城山弟子 焦灼中度日如年,晚来白芍慌慌张张进来,对她道:“外头说,有个小厮在外头跪一天了,只说要见你。” 自瘟疫开始后,按着缙云的要求,府门便关了,寻常不许出入。 阿南问:“可有拜帖?” “他说他不会写字,问他是哪家的,他也不说,只咬着说要找洪大人的妻子安四娘子,”白芍有些为难,“益少爷走的时候交待得很清楚,说千万不能让外头的人进来,可门房见他着实可怜,也着实着急,这才过来通报,姑娘,怎么办?要不让人把他打发走吧!” 阿南思忖再三,便道:“你让府上的大夫过来替他诊脉,若没有什么问题,就将人请进来吧!” 白芍得了令,赶着去了,苏嬷嬷觉着不妥,便道:“益少爷上次说了,这是月前涝灾后引起的瘟疫,来得凶险,嘱咐你绝不可轻举妄动。” 阿南叹了一声,笑道:“不妨事的,嬷嬷,现下这样的情况,人人都很难。”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那小厮被人引了进来,隔着纱屏,阿南一眼便认出了他。这是金六府上那日给她和鸣岐指路的门房,便也不待他开口回禀,忙问:“是不是金六有消息了?” 那小厮心知阿南认出了自己,便一下子就哭了起来, 哽咽道:“娘子,我家六爷至今还没消息。” “不要着急,九岭和必安带人巡城,日日都在寻他,若有了消息,便第一时间告知你。”阿南见他得伤心,心内也触动,想到他至今还关在天牢中,一点儿消息打听不到,眼圈儿也红了。 “娘子,我家娘娘和十四哥儿叫她们从宫里给赶出来了!”他呜呜咽咽道。 “这是什么意思?”阿南心下一惊,心内已在盘算是不是宫内生了变故,只听得那小厮又道,“十四哥儿病了,日日高烧不退,偏有人瞧见他和皇长孙殿下一同在御花园掏鸟窝,太医说要将他送到冷宫与圈禁的人一处,我家娘娘不肯,便叫从宫里赶了出来!在宫内尚且还有御医,出了宫之后根本找不着大夫,元大爷在天牢里关着,聂二爷找不着,六爷又不在,哥儿病着,整夜整夜说胡话,娘娘衣不解带守着,眼泪都哭干了······” 他一边哭一边磕头:“娘子,娘子!求您看在大爷和六爷交情的面儿上,救救我家哥儿和娘娘吧!” 阿南起身踱步,命人将小厮拉起来,又命白芍去屋里取了个匣子出来, 才道:“走!看看去!” 话音刚落,便有人在后堂问:“你要去哪儿?” 在后头说话的是元若蓝,苏嬷嬷料想阿南会做傻事,放心不下,便早早报了她,她来得巧,将那小厮的话都听了。 阿南跪了下去,央求道:“母亲,我虽学艺不精,但到底是倾城山弟子,万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内堂只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元若蓝没有说话。 阿南又道:“母亲,我如今救的,不是皇子,只是洪泽兄弟的母亲和弟弟。” 元若蓝披了一件白色的斗篷出来,手里捧着一件水红色的,默默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替她披好斗篷,又将兜帽戴在她头上,摸了摸她的脸,笑道:“我同你一起去。” 阿南还在发呆,元若蓝笑道:“我也是倾城山弟子。” 第181章 金贵妃 阿南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才愣愣地想起,师傅玄知曾说过,她的母亲是这天底下学医最有天赋之人,银针技法已臻化境,炼丹制药更是不在话下,也正是如此,他才会固执地相信,自己也能轻而易举地学会银针和炼药,龇牙咧嘴的阿南捧了匣子追上去,母女二人上了马车,直往金六的小院而去。 “你那个大师兄是真舍得。”元若蓝瞥了一眼她匣子里的药,笑了。 这是她拜师那日,金章送给她的。阿南猜到这药十分珍贵,没想到连母亲都称赞,便腆着脸凑到元若蓝跟前问:“母亲,这药很珍贵吗?” 元若蓝没说话,李嬷嬷道:“听闻这世上仅有两颗。” 阿南龇牙。 “舍不得么?”元若蓝笑着看阿南,女儿活灵活现的表情,时常令她乏味无趣的人生增添色彩。 “无论再珍贵稀有,也抵不过人命。”阿南轻轻抚摸着盒子,极认真地看着元若蓝,“因为每个人,都是世上的独一无二。” “看来,这一趟倾城山拜师,一点儿硬技术没学会,硬骨头倒是入心入脑了。”元若蓝想起鸣岐回来对女儿学医的描述是朽木不可雕也,忍俊不禁。 说话间,母女二人已入小院儿。 院内众人都焦灼地等在门口,略显狼藉。 元若蓝接了药匣子,独自进入了屋内,阿南牵着她的衣角不放开,眼里蓄满了泪水。 “留你在外头是有重要事要交待。”元若蓝极少这般严肃,她看着女儿道,“这些日子医馆里的存货已见底了,外头的药也还没到,一会儿我写了药方出来,你命人送到家中把药送过来,亲自盯着煎好了送过来!” 阿南只觉心被撕裂了一把,她恨,恨自己一点儿用也没有,眼泪止不住滴下来,手却还是放下了。 元若蓝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转身进入屋内。 屋内门窗紧锁,燃着淡淡的熏香,屋内一个身量纤细的女子坐在榻前的木凳上,两只手握住床榻上孩子的手,目光呆滞,一个女婢将湿漉漉的帕子放在孩子头上,然后躲到女子看不见的角落里,不住抹眼泪。 元若蓝默默走过去,福了一福:“民妇给娘娘请安。” 即便当年丈夫在的时候,她也不曾与宫中的人打过交道,并不知道该如何向这位尊贵的贵妃行礼,便只能这般。 金贵妃回头,美眸中全是泪,苍白的脸上全是泪痕,这弱风扶柳的绵软之姿,这梨花带雨的自然风韵,这一见忘俗的倾世容貌,一时间,看得元若蓝也有些失神。 她看清了元若蓝的模样,淡淡道:“离了皇宫,哪里来的娘娘?夫人如今舍生忘死襄助,该受我一礼才是。” 元若蓝见她正要起身,忙上前扶住她,低声道:“娘娘,我先替小殿下诊治吧!” 金贵妃这才起身,将凳子让给了元若蓝,自己则立在一旁,虚弱了些,还得一旁的女婢及时扶住,这才站稳了。其实此番小十四病得凶险,与那皇太孙殿下并无二异,日前已露出下世的光景了,她心内明白,便是众星拱月的皇太孙和德高望重的皇后,举全太医院之力都没治好,更何况小十四如今连一个太医也见不着。 第182章 耿直 冷宫中众人命如草芥,早早便被重兵看守,宫内但有染病的,一概丢进去,隔三差五丢一桶药进去,生死由命。她的小十四,是她拿命换来的,是最贴心懂事的孩子,她绝不会任由他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消失掉,便是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元若蓝疑惑地放下孩子的一只手,又拉起另外一只,皱着眉头把脉,良久,她抬起头来看向金贵妃,目光中全是为难。 金贵妃只觉天旋地转,脸色煞白,两行热泪又一次滚落,默默地闭上眼睛,道:“无妨,夫人有话直说便是。” “娘娘,殿下这不是染了瘟疫。”元若蓝笃定地看着她,“而是中毒了。” 金贵妃蓦然睁开眼睛,脸上泪痕未干,却有种如梦初醒的愤怒,然后死死地抓住了元若蓝的手,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女婢瞪圆了双目,似在回想什么, 急得直跳脚,断断续续地道:“可是,可是,娘娘,殿下的衣食起居都是奴婢亲手操持的,与往常并无二异,这怎么,怎么可能?” 金贵妃想到自己如今出了宫门,便是真要细细盘查,也没那个机会了,一时间急怒攻心,重重跌坐下去。 元若蓝和女婢一同将她扶起来,微笑道:“娘娘不着急,我这里有解毒的丹药,只要让殿下服下,再细心调理便好。” 说罢,元若蓝将盒子里的药丸拿了出来,拿过一只茶盏,掺入温水,慢慢化开,递给金贵妃。 金贵妃心内早已千回百转,从她拿出药丸的那一刻,就一直盯着元若蓝,元若蓝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只专注地处理药丸,便是此刻,她也不知道对方到底在想什么,只是略带轻松地将药递了过去。 金贵妃深吸了一口气, 连带着,她身旁的女婢也打了个冷战。常年累月宫内的生活,主仆俩已经习惯了处处小心,步步为营,可如今这样一个看似心无旁骛的女大夫,这样一碗看似平平无奇的药放在面前,吃,还是不吃,对她来说,是最为艰难的考验。 她看着那碗药,迟迟没有接,又回头去看床上盖了三床褥子的儿子。 元若蓝丝毫没看出金贵妃的顾虑,只以为她们不知道该如何给孩子喂药,便也没等她发话,便直接抱了孩子的头,轻轻撬开他的嘴,将药水往里头一倒,再轻抬孩子的下巴,那药水便咕嘟一声都吞下去了。 动作快到金贵妃和女婢都来不及眨眼,金贵妃扑过来的时候涨红了脸,双手颤抖地抚摸着自己的儿子,半晌没说出话来。 女婢犹豫着看她,只见元若蓝将杯子递到她手里,一本正经地道:“把水壶递给我。” 女婢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便顺手将水壶递了过去,元若蓝又倒了一些水,将碗底的余药轻轻晃了晃,正要上前喂给孩子,金贵妃尴尬地转身,喘着粗气道:“谢谢夫人,一会儿我自己来。” 女婢会意,忙道:“夫人随我来,在客房稍歇。” 第183章 大恩不言谢 这一夜,金六的小院儿格外安静。 元若蓝担心孩子夜来病情反复,便和安南留宿在客房内。 小十四的热症在服药后半个时辰便缓缓褪去,随着两个时辰的热汗不止,孩子清醒过来,一醒来便吵着说饿,吃掉两大碗清粥后,甚至开始在床上翻来滚去摆弄玩具,活泼好动,与往常一样。 小十四脱离了生命危险,金贵妃却始终无法合眼,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黎明时,接到消息的缙云匆匆赶来,他连日来一直在各处医馆帮忙,不眠不休,若不是小施今日前往元家取些药材,听闻金六家的小厮曾在此处跪了一天求医,这才赶着过来。 他替小十四把完脉,笑吟吟地递给他一颗糖,笑道:“娘娘放心,已无大碍。” “对了,缙云。”金贵妃将先前元若蓝喂给儿子的茶碗中剩余的水递过来,放在他面前,颦眉问,“请你帮忙看看,这里头的是什么药?” 缙云接了茶碗,只见碗中还剩着些残余的药渣,凑近来细细嗅了嗅,默默地摇了摇头。他也算是对各类丸药有些研究, 但这药丸,着实没见过,只隐隐觉着味道有些特殊,很浓重的瑞龙脑、麝香和牛黄的味道,还有很多药材,但无法一一说出,他愣了一愣神,忙问:“娘娘,谁中毒了?” 金贵妃眸光一紧,颦眉看他。 缙云解释道:“这药丸是解毒用的,成分和一元丹很像。” “一元丹?”金贵妃只觉哭笑不得,去年刚听过一场堂会,说的便是前朝太祖皇帝遭人暗算中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却得高人以一元丹相赠的故事。 缙云见她这般表情,便笑道:“娘娘,这一元丹虽被外界传说神化了,但古书中确有记载, 只是因那丹药太过罕有,其中几味药或早已失传,而且记录也不全,已然是无法复刻了。” 送走了缙云,金贵妃皱了一夜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娘娘!殿下病愈了,奴婢这就叫人进宫去给皇上报喜!”女婢见十四活蹦乱跳,也高兴了。 金贵妃眼神中溢出一抹森冷的寒意,嗤笑一声,道:“不,让人紧闭房门,琦儿醒来的消息,不可走漏一丝风声。” 客房内,元若蓝早早起身整理衣裙,简单洗漱,正欲带着阿南去主屋中替十四看诊,打开门来,只见金贵妃带着女婢站在院内,彼时天气严寒,雪花肆虐,她挺立风雪,眸光深沉。 只一眼,阿南就明白了金六那近乎逆天的美貌与浑然天成的贵气从何而来。此刻她只带着一个女婢端立雪中,依旧威势迫人,明丽皎洁之处,宛如皓月当空。 元若蓝和阿南看得有些呆了,金贵妃堪堪走来,搭手行了大礼,那女婢直接跪倒,额头伏地叩首。 元若蓝愣了一下,慌忙将金贵妃扶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娘娘行此大礼,民妇如何敢当。” 阿南上前顺势将女婢从地上搀起来,轻轻替她掸去裙摆上的碎雪。 金贵妃回头看着阿南,笑道:“你就是泽儿新娶的娘子?” 第184章 难忍相思 阿南连忙对金贵妃行礼:“给娘娘请安。” 金贵妃看着这母女俩如出一辙的行礼,忍不住轻轻一笑,昨夜听闻元家为救回洪泽举全家之力,便是来替十四看诊,也是看在洪泽的面子上,又看阿南长得清秀可人,聪明伶俐,叹道:“钰儿若能得这样的妻子,我便安心了。” 阿南见她眉间略有愁,语气也颇为感慨,便笑道:“六爷玉叶金柯,头角峥嵘,必是自有一番天地的。” 金贵妃莞尔,拉住元若蓝的手,轻笑道:“夫人重恩,原该重谢,可如今情势危急,只待日后报答,万望夫人海涵。” 元若蓝将这话听得清楚,想来那孩子已无大碍,当下明白了金贵妃的意思,便笑道:“娘娘不必挂怀,如今瘟疫横行,元家人手紧缺,民妇欲往帮衬一二,在此请辞。” 金贵妃低头,沉沉叹了一声,笑道:“大恩不言谢,等这事儿过去,必挟子登门拜谢夫人救命之恩。” “娘娘言重了。”元若蓝一面说话,一面回头去看阿南。 阿南颦眉深思,本想问问金六的下落,但看如今他母亲的样子,便知此处不宜久留,便拜别金贵妃,跟在母亲身后出来,金贵妃独自留在院中,她的贴身女婢将母女二人送出来,临到门口,忽而跪倒在地,对元若蓝道:“十四哥儿的事,夫人万不可对外人泄露半分,切记切记!” 元若蓝了然,点了点头,示意阿南将她搀扶起来。 阿南在她耳畔低声道:“姑姑只管放心,我们母女一直在家中躲避瘟疫,从未见过外人,从未来过此处。” 那女婢这才微微一笑,行礼道谢。 形势愈发严峻,从外地调拨的药材迟迟无法运达京城,好在有了和朗亲自过来送圣上恩赏,无论官府还是其它医馆,都极力配合,元家从单打独斗,成了众星拱月,事情好办了许多。 鸣岐去了倾城山,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倾城山弟子只留了几人看守山门,炼制丹药,其余弟子全部下山归入义善堂旗下,何为更是亲自下场替缙云修改药方,金章也送出了倾城山储存的全部药材,此时,危机已去大半。 又过了半月,宫中情况稳定,派出御医前往义善堂坐诊,加之义善堂各地分号支援的药材抵达京城,众医馆开始有余力向百姓免费发放预防药材,至此,人们谈论起瘟疫,不再噤若寒蝉。 闭门多日的食肆一条街首先开张,迎来了一大波客潮,京城开始慢慢恢复往日繁华。 阿南立在门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灼地转来转去,今日元家兄弟带着三大医馆的主家入宫谢恩,天亮时分便进宫,午后仍未归家。 柳氏、章氏和元若蓝在花园中设了个桌案,一面吃茶,一面赏雪。元若蓝瞧着女儿今日这模样,又想起那日瞧见她与洪泽搂搂抱抱,心下暗自好笑,便调侃女儿道:“这丫头,急成这样!若让姑爷瞧见了,别把人家吓坏了!” 第185章 挨打 小芙咧嘴笑,啃着点心道:“姑母别担心,我那姐夫也是见过世面的,阿南什么样子他没见过,想来心下十分受用呢!” “这孩子,净瞎说!仔细南儿听见了,过来撕了你的嘴!”柳氏忍俊不禁。 “这有什么!”章氏是个爽快性子,开口便道,“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坦坦荡荡最好,何必在意旁人的目光而遮遮掩掩。”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柳氏又道:“虽说不必遮遮掩掩,但姑娘家总归要矜持些才好。这样喜形于色,让人笑话。” 章氏倒了一杯茶,递到柳氏面前:“大嫂,先吃一杯茶压压惊。” 柳氏接了茶盏,却疑惑道:“因何事压惊?” 章氏抿嘴,挑眉看向阿南,悄声道:“阿南的性子,这会子小猫挠心似的走来走去你尚且看不惯,等姑爷真回来了,只怕要吓坏嫂嫂。”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一旁的锦萱默默缩在那儿吃茶,却早已羞红了脸。元益跟着入宫谢恩去了,她心下也是着急的,却不好像阿南一样起身踱步,又听见众人调侃阿南,幸而无人瞧见。 不一会儿功夫,外头放了鞭炮,下人进来通传,喜笑颜开:“大爷二爷回来了!” 众人起身去迎,却在门口半日不见人进来,又找了小厮来打听,方知道皇帝赐下诸般珍品,此刻几人正将御赐之物送入祠堂供奉。阿南提了裙摆就往那边跑,众人又被她逗笑,都跟了过去。 祠堂外,阿南只瞧见元家父子兄弟三人,便四下里张望,不见洪泽的身影,登时心内一惊。 彼时白芍急匆匆跑过来,在她耳边低语道:“九岭叫人进来传话,说他家主君今早被打了三十板子,现下人事不知,烧得跟个火炉子一般,请姑娘务必寻了良医过去。” 阿南打了个冷战,只转头过去对长辈道:“我出去一趟。” 也不等众人问话,急匆匆便往外头去,走到一半,又抓住白芍道:“你将这事说与益哥哥,让他带几个大夫过来驿馆,再找鸣岐,让他到倾城山去请我两位师兄前来!” “姑娘,你好歹披件儿斗篷!这么冷的天······”白芍话音未落,阿南已跑远,她长叹了一声,忙又转回去。 长辈们见阿南这般,自然都跟着着急,抓住她问长问短,白芍见隐瞒不住,便将事情和盘托出,于是,找药的找药、找大夫的找大夫、套车的套车······· 元家乱作一团。 九岭早早套了车候在门口,阿南也没多问,撑着车架自己就爬了上去。 车子一路疾驰颠簸,直往城里驿馆去。阿南坐在车上,连日来的惦念和焦灼终于在那一刻到达了顶峰,实在忍耐不住,捂着脸流起眼泪来。 过了不多久,车子慢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找不到停车的地方,车子来来回回就是不停下来。 阿南实在等不及,便索性趁着车子行进缓慢将车门推开了。外头赶车的车把式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前后都是车子,一下勒马,将车子停住了,忙不迭看向一旁骑马的九岭。 九岭也吓坏了,忙翻身下马,以身去挡。 第186章 重逢 阿南趁着车子停下,撑着车架子从车上跳了下来,裙摆太长,一不小心扭了脚,顾不得疼,她一瘸一拐地往前跑。 驿馆里不知为何,今日投宿的人格外多,那日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挤满了人,阿南艰难地穿过众人,找到洪泽安置的小院门口时,已是满头大汗。 她并不知道自己此刻有多狼狈,一大早的精心打扮全打了水漂。 今天起了个大早,梳好了再拆,拆完了再梳的好端端的坠马髻散了半缕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她的簪子上的流苏缠在一处,捣鼓了小半个时辰的眼睛全花了,黑漆漆的两片,裙摆沾满了泥,既惊慌无措又可怜兮兮,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推门进去,一股子血腥味混合着金疮药的味道扑鼻而来,阿南只觉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屋内的人被推门声惊动, 从里屋走了出来。 又是两个月未见,他的满脸虬髯又长了回来,手中的文案还握着没放下,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骤然抬眼见她,神色缓和了不少,迎了上来,轻轻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低头打量着她,伸手替她擦去未干的泪痕,又伸手去擦拭她嘴角已经花了的唇脂,满心满眼的心疼。 阿南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将他翻来翻去看了好几遍,眼见他似乎并未受伤,这才虚脱一般地往旁边的矮凳上坐了下去,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脚疼得钻心, 咬着牙看他。 九岭自知这回闯了大祸,偷偷将门给拉了起来。 “还在气怀珠的事么?”他欣喜地看着她,跪坐在她身旁,用自己笨拙的手想要替她解开缠住簪子的缕缕青丝,却因为不得要领,扯得她直咧嘴。 阿南憋红了脸,只是盯着他看,一句话也不说。 “我可以解释的。”他小心翼翼地将簪子取了出来,放在自己胸口擦了擦,原又插回去。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发簪,他插回去之后就是不好看,他尴尬地笑着,又伸手去帮她推了推。 阿南拉住他的手,仔细看,白芍不知道听谁说了,皇宫的天牢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地方,凡是入了天牢的人,必然要被人用钢针插入手指,严刑拷打,罗织罪行。 原本她是一点儿也不信的,他毕竟有军功护身,即便真的触怒了圣颜,却也一心为民,没说一句假话,可直到瞧见金贵妃的谨慎防备,心下倒是信了几分,常在夜里惊醒,梦见他被打得浑身是血。 毕竟,皇太孙的死在皇宫内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暴,那些人连金六的幼弟都不放过,独留京中的金六就更加是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想要针对一个皇子,最可怕的罪名就是拉拢军中势力图谋不轨,洪泽和金六的交情深厚便成了把柄,他那些显赫的军功就成了原罪。 他双手粗糙黝黑,指甲剪得整齐干净,微微透着粉色的健康光泽。 阿南所有的情绪涌上心头,一把抱住他,双手紧紧地圈住他的脖颈,放声大哭。 第187章 另有其人 洪泽只觉有人在他胸口剜肉一般,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手忙脚乱,一会儿扶住她的头,一会儿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会儿搂住她的腰,却愣是一句话也说话不出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阿南整个人都在颤抖,他用力将她抱住,越抱越紧。 阿南挣扎了一下,探手拍了拍他的背,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将她搂得太紧了,只是仍旧舍不得放开,便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松松地圈在自己怀中,仔细看她的眉,她的眼,比梦中更好看,也更温暖,一时又看得失了神。 又一滴眼泪滑落,他轻轻吻了上去,口中喃喃道:“别哭了,我和怀珠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这话他老早就该说清楚的,偏偏阴差阳错总是误会,他捋着她略显凌乱的发丝,手指拂过她唇,笑。她那么聪明,就算他不善言辞,她也会想明白的。 阿南吸了吸鼻子,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撅起嘴结结实实在他唇上狠狠吻了一下,一面哭一面说:“不管你有多少个猪,我都不在意了!” 她话音刚落,只听得外头“咣当——”一声。 两人循声望去,大门被生生挤坏了,门板应声倒下,柳氏、章氏摔进来,直接倒在了地上垫底,两人身上压着元若蓝和李嬷嬷,三个人都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李嬷嬷的头都要插到地缝里去了,元若风和元若云两兄弟还保持着扒门的动作,元若风扣着面前的孤零零的门框,好像打算在里头找虫子,元若云则面带尴尬的微笑,看向外头的院落,煞有介事地数着树叶。 元益直挺挺地站在已经没了门板的门口正中央,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好在双手捧着一个超级大的箱子,将自己的上半身给结结实实挡住了,身后还露出了一青一红两条裙摆,红裙摆还竭力往里头拉了一下。 想到自己和洪泽的对话被众人听了个全,阿南又羞又恼,慌忙从他腿上站起来,却因为先前着急进来脚扭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法疼得直咧嘴。 他将她光明正大地抱在怀中,看着眼前慌忙找地洞似的众人,心内却是从所未有的温暖。 里头传来一声闷哼。 原本还笑嘻嘻的阿南立刻挑了挑眉,回头凶巴巴地瞪他。 这让他猛然间想起她走了之后必安感慨的一句话来—— “南姑娘长得好、心里好、待人也好,什么都都好,就是醋劲儿太大了些。” 他却是满心满眼都是掩藏不住的欣喜,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牵着她的手往里间去,笑道:“跟我进去看看。” 屋里的床榻上,斜倚着金六,只见他原本就白皙的脸上几乎一点儿血色也没有,挂着大滴大滴的汗珠,歪着嘴气喘吁吁的。 榻前一片狼藉,偌大的木盆中似乎全是血,染了血的棉布散落了一地,瞧着颇有些吓人。 他屋里的这股子血腥味就是从这里来的。 阿南吃惊地看着金六,笑起来:“居然有人敢打他?” 他也笑,点了点头,调侃道:“饼子再大,能大得过烙饼的锅去?” 阿南听这话头,忧心忡忡地抬头问他:“是因为你的事吗?” 他摇了摇头,看着金六忍俊不禁道:“跟我可没一点儿关系,是他老泰山打的。” 第188章 女诸葛 金六顺手拿了床上的枕头朝他狠狠冲过来,大声嚷嚷道,“谁说他是我岳父?我宁死也不会娶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女诸葛!有种再打我一百军棍!” 许是过于激动,又许是扯了伤口,金六此刻骂骂咧咧的,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龇牙咧嘴的样子。 “气死小爷了!”他说到这里,气哄哄地瞥了一眼洪泽,恨恨道,“知道什么叫女诸葛么?女人或秀色可餐或婀娜多姿,最不济也能占个楚楚动人,她可倒好,女诸葛!不就明摆着告诉你,这女人除了聪明、聪明,还是只有聪明吗?一个又丑又聪明的女人,多吓人······” 说到这里,他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 阿南看着他一张俊脸都变了形,忍不住好笑道:“六爷素来不落俗套,如今怎么也学着那些世家公子肤浅起来,竟还以貌取人么?” 金六啧了一声,斜眼瞥着洪泽,那意思很明显,如果你的阿南也长得丑,你还会像现在这般甘之如饴么? 洪泽没搭理他,只握紧了阿南的手,嘴角再也压不住了。 正说着,外间里的人似乎跪了一地,洪泽神速,立刻拉了阿南也跪倒在地上。 金六瞧见来人,愣了一下,索性将身子扭过去,趴在床上,只当没瞧见他们。 皇帝在太子的搀扶下缓缓走到床榻前,掀开被子,缓缓拉开了他的衣裳。 尽管洪泽早已替他做了处理,可那些伤口还在出血,黏糊糊地粘在衣裳上,这一掀不要紧,扯开了衣裳,疼得金六直咧嘴。 皇帝上了年纪,眼神有些不好,便慢慢靠过去,又细细看了看,金六皮肤本就白皙娇嫩,他那个翘臀上横七竖八的血痕显得格外醒目,加之那双含泪的桃花眼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登时令皇帝勃然大怒,起身便将袖子给撩了起来,露出两条胳膊,怒道:“余老二这个混球,他敢打老子的儿子!把老子的长枪拿过来,这就亲去取了他的项上人头!” 金六一听来了精神,十分委屈地冲着父亲点头:“爹!正是他下令打的我呢!我可是顾着天家体面,一声都没吭呢!” 外头随行的龙卫忙应声便赶着要回宫去取,却听得太子一声呵斥,慌忙躬身立在一旁。 只见太子起身,慢慢走到皇帝跟前,正色道:“父皇若是要去找余二叔的话,就先杀了我。” 皇帝愣了一瞬,板着脸转身过去,却到底也没动。 太子轻轻摆了摆衣袖,龙卫退了出去,他这才又对皇帝道:“父皇,余二叔与您布衣相交,曾数次舍身相护,为了您的江山鞠躬尽瘁,之前您让他交出兵权,他没有二话,如今又让他披甲上阵,他也不皱一下眉头,这样的忠臣良将,您不爱惜,反倒因为他打了您犯错的儿子就大动干戈,天下就没有这样的道理。” 皇帝没说话,金六错愕难当,怔怔地看着太子,委屈巴巴地喊:“大哥······余庆仗着自己是开国功臣,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便是我入了军中寻找证据,也被他拿了直接一顿暴打,换了别人还了得?” 太子和皇帝同时白了他一眼。 第189章 父与子 太子接他的话头,只看向皇帝,朗声道:“父皇,六弟上门拒婚羞辱余家大姑娘在先,隐瞒身份入军营捣乱在后,余二叔是您亲封的北征大将军,怎么就打不得他一个刁蛮无礼,仗势欺人的猢狲了?” 皇帝沉默,整个世界都沉默了。 良久,皇帝长叹了一声,转头看向金六,强忍住心疼,只咬牙问:“余二自幼与我一同上山下海,是个什么人我不清楚么?他家那个余大姑娘自幼饱读诗书、才学过人,你小子顽劣成性、不求进取,是朕求着余二好说歹说,还舍了两坛子好酒,他才应下了这门亲事,朕问你,娶是不娶?” 金六见大哥没站在自己这边,正在气头上,又听见父亲也倒戈相向,倔脾气发作,便将头一横,咬牙道:“不娶!谁爱娶谁娶,横竖我就是不娶!” “你······”皇帝气急,忽然脱下了自己的棉鞋,冲着金六的翘臀便狠狠地打了下去,一面打一面问:“娶不娶?” 金六本就有伤,皇帝气头上也没留力,被打得在榻上翻来覆去,到底是愣,愣是皇帝问一句,他答一句。 皇帝拿着自己的棉鞋,光着脚踩在地上,将自己的儿子按在榻上一顿好打,末了也没能将犟牛拉回来,气得大口喘气,太子在一旁忙拉着父亲,又要忙着给金六使眼色,金六越想越气,只当看不见,一面冷哼着擦眼泪,一面咬牙切齿地回话。 “不娶!” 洪泽和阿南全程跪在一旁,想笑却又没那个胆量,不好起来也不好走,只有憋红了脸跪着。阿南从未见过皇帝,原本以为他会是杀伐果断、高高在上的人,却不想是个脾气有点儿坏,心里满是爱的好爸爸,便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只见他五十岁出头的年纪,身形魁伟,面容清朗,霸气之余带着几分痞气,竟不觉害怕,反而可亲。 皇帝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将鞋子往地上一丢,冷哼了一声,迈着大步子走了出去。 太子弯腰捡起了父亲的鞋子,跟在后头,走过洪泽和阿南面前的时候,停住了脚步,盯着阿南看了一会儿,低声对洪泽笑叹道:“你如今大了,也娶了媳妇儿。” 洪泽点头:“是。” “也是孤大意了,搞得你现下回家了却还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这样吧,这回赏赐单子上再加一座宅子,明日我让内务府陪着你,带着你媳妇儿,自己挑去吧!” 洪泽谢恩,阿南趁机抬头去看太子,只见他约莫三十岁左右,他没有金六生得好看,甚至不如他的父亲皇帝那般俊朗,还比皇帝矮了小半个头,可见行事公允,说话办事心细如尘,成熟大度,三观比五官更加板正,着实令人敬服。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太子殿下走路的时候略有些高低起伏,阿南并不清楚情况,生怕被人觉着自己在嘲笑太子,便是脚疼也强忍着相送,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 洪泽一直走在她身侧,见她这般一直盯着太子看,索性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跟在太子身后。 太子回头看见这一幕,又好气又好笑,便道:“得了,你快回去吧!如今皇上正愁着他的宝贝儿子不愿娶妻,你这头再让他瞧见夫妻恩爱,不是讨打么?” 洪泽承了他的情,也没有过多的客套,抱着阿南便折返了回去。 第190章 太子殿下 阿南搭着他的肩膀,一手抱着他的胳膊,却回头远远地看着太子一瘸一拐地跟上皇帝,略带焦灼地把鞋子让他的父亲穿上。这与她想象中的皇帝与太子相去甚远,倒更像是一对略有些滑稽的平凡父子,不禁轻声赞叹。 嘴角扬起一抹弧线,便被他一眼看到。他顺手将她放在廊凳上,伸出手掐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扭了过。 阿南回过神来,这才留意他脸色不好看,忍不住看着他抿嘴笑。他仍旧黑着一张脸,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外头风大雪也大,他并未褪去她的鞋袜,只隔着袜子摸了摸,似乎放心下来,这才有抱着她回屋。 屋里,元家兄弟带着元益在里间替金六处理伤口,女眷们得见圣颜,仍在兴奋中。见了他们二人回来,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长问短,洪泽起先有些无措,后来便面带微笑,再难控制自己的嘴角。 连带着,远远站在外头观望的九岭和必安也笑逐颜开。 九岭感慨道:“有这么一大家子亲戚,想来今年过年可要热闹了!” 必安则一脸兴奋道:“南姑娘叫人给咱们都裁了新衣,我今年过年能穿新衣服了!” “是这样的,洪大人。”元若风洗净了手,迟疑了一会儿,这才走到洪泽面前,却也没法把话说出来,笑。 “您请讲。”洪泽猜不到他如此犹豫想说什么,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回头看了一眼阿南。 阿南也不知道大舅舅如此郑重其事,到底想说些什么,便深深吸了一口气, 沉沉地看着愿若风,但愿若风面上却是没有任何反应的,只一味严肃。 阿南又求助地看向母亲,却瞧见元若蓝也一脸茫然,便是小舅舅也云里雾里,只能也跟他一样,紧张兮兮地望着舅舅。 “那个,洪大人。”元若风沉默半晌才磕磕巴巴地道,“我日前听闻你七岁上便离家学艺去了,学成之后便一直在永宁卫镇守,京城里便是回来了,也是在驿馆里落脚······” 说到这里,他比洪泽本人更加紧张地看着洪泽,干咳了两声,见洪泽神情未变,这才又继续道:“如今你在京城里封了官儿,总不好还带着南儿再日日住在驿馆里。” 他刚说到这儿,洪泽心下一紧,他忙站起身来,有些焦灼地道:“您不要担心,阿南的那些个嫁妆,全都还在呢,一样没动!” 这话说得元若风的脸一下就红了,他本不是这个意思,于是也慌了站起来,这一着急,更是结结巴巴说不清:“我,我······” “大侄儿,你舅舅不是那个意思!”柳氏见丈夫这般没出息,便一个健步上前,主动拉住了洪泽的手,又去看阿南,笑道,“他是想着,你们小两口在京城里总归要有个住处,半月前就开始命人将听雨楼收拾出来了,可他一来怕你嫌弃那曾经是个营生,二来怕你心气儿高不肯要!” 她这一解释,所有人瞬间都明白了。 第191章 回家 洪泽释然一笑,回头看了阿南一眼,才对众人道:“舅舅爱惜赐了宅子给我,原是不该推辞的,只是我与阿南成亲,两位舅舅已劳心操持,我虽俸禄不高且多已花销出去了,每每立功陛下总有赏赐,加上亡母过身前,曾将她的私产悉数托付,我还是有些积蓄的,这些日子已十分叨扰 ,便不好再领受舅舅的好意了。” 元若风还想说话,他又笑道:“请长辈们放心,日后我定会好好爱护阿南,不教她受半分委屈的。” “孩子,你怎么那么倔!”章氏是个爽快人,见兄嫂说来说去也没能将东西送出去,便上前对洪泽道,“咱们知道你有能力照顾好阿南,那听雨楼也不是叫你住一辈子的,就是个过渡,这会儿匆匆忙忙的,你上哪儿找屋子安置,对吧?” 元若云也跟着点头:“是啊!大哥素来是个挑的,他让人收拾过了,必是最好的了,先放心住下便是了,你和阿南日后的住处,也可以不着急慢慢挑选。” “是啊,”元益也上前来说话,“阿南最爱里头的荷花,日后等你们闲了,就过去在荷花池畔小住几日,也是个落脚的地方。” “请母亲大人,舅舅、舅母们放心,我有地方落脚。”他笑看众人,回头看她,“走吧,我们回家。” 听见回家这两个字,阿南心内百味杂陈。不论是简陋的都督府还是清苦的昕云庄,她从没抱怨过环境,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其他的什么都没关系,可这一大家子人跟在后头,阿南总有些担心,挑了帘子向外张望。 只瞧见玄珠黑黝黝的马肚子挡住了视线,她有些沮丧,正打算撤回来。 “你要出来与我一同骑马吗?”他弯腰下来,看着她。 阿南算过他的账,无论是都督府还是昕云庄,加上他所有的俸禄都在了,平日里过得苦行僧一般,哪里还有什么结余,心下有些着急,正愁没机会和他说话,这会儿见他主动开口邀请自己,便兀自打开了车门,颤颤巍巍向他伸出手。 他骑着马靠过来,揽了她的腰,她顺势圈住他的胳膊,洪泽将她抱上马,护在自己胸前,两人共乘一骑,绝尘而去。 小芙早见怪不怪,只嘿嘿笑了笑,倒是锦萱没见过,整张脸都红透了,便是连脖颈都是红的,又想起之前阿南和他抱抱亲亲无比自然,心下便生出无限的愁思来,只怔愣着发呆。 小芙见她似乎有心事,便问:“怎么了?” 锦萱回过神来,脸更红了,甚至发紫,看了小芙一眼,便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小芙想了想,便笑道:“嫂嫂和哥哥不曾这般亲近吗?” 锦萱只知道这个妹妹顽皮开朗,却不想如此聪慧心细,原本确实不该开口的,但仔细想了想,默默点了点头,她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虽是年少时定的亲,彼此都相识,但元益一向彬彬有礼,今日里同小芙一起躲在元益身后,已是自己同他最亲密的接触了。 第192章 撩拨 玄珠高昂着头,驮着阿南和洪泽,慢吞吞地走在御街前。 他们身后是同样骑着高头大马的九岭和必安,四辆马车之后,便是日常随行的三十多人。 一行人临时组成了庞大的队伍本就惹眼,加之九岭和必安早先带着神机营兵士巡查,说一不二的雷霆手段早已在城中混了脸熟,如今却小心翼翼地跟在洪泽身后,路人纷纷驻足围观,虽不敢指指点点,却也免不了窃窃私语。 阿南从马车里出来,却不想就这般晾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一同招摇过市,原本想说的话,也一时开不了口,又不好说现在还要回去,只能偷偷将头低了下去。 “把头抬起来。”他的手随意放在她腰间,凑近她耳畔低语。 阿南猛然间意识到他是故意这么做的,想到过往的种种,会心一笑,默默将手覆上了他的,他反过来,与她是十指交缠。 车队摇摇晃晃一路来到城东的一座老宅,阿南远远就瞧见达叔带着人恭敬地立在门口,十分惊喜,抬头看他。 他笑:“接了你的信后不几日,达叔就入京打点了。” “你看过我的信了?”阿南看他。 “嗯。”他点头,似乎压根儿就不知道那里头到底装着什么,只笑得更开了,“达叔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人,平日里连伯爵府的面子都不假辞色,可自从你去了都督府之后,好像就只能听见你的话。” 阿南想起他在苏嬷嬷面前像鹌鹑一样,忍不住怀疑他这话的真实性。 他并没有反驳她,只是又道:“你临走的时候不是跟他说,你盼着我回信,达叔他老人家几乎日日都要催我一遍。” “原来是嫌达叔烦,所以才把他打发回京来的,跟我没多少干系。”阿南轻哼了一声,用力捏了一下他插在她指缝间的手指。 他面上宠溺的笑意再难掩饰,任由她捏着,只担心她捏疼了自己的手指,凑在她耳边道:“本该八抬大轿娶你回来,还你一次体面的婚礼,可如今皇后和皇长孙新丧,一年内都无法操办,今日与我共乘一骑穿城而过,长辈们也都在,便当是我赔你的婚礼了,可好?” 阿南见他略带紧张又十分认真的样子,忍不住想逗他,便故意板起脸来,摇头道:“不好!你若拿真心待我,必舍不得就这样打发了我。” 他果然紧张起来,搂住她腰的手收紧了,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贴在他胸口了,狂乱的心跳和热辣从后背传来,瞬间让开玩笑的人也笑不出来了。 他何其敏锐,她那比他还狂乱的心跳令他瞬间读懂了她的调侃,更拿捏了她的软肋,在她耳畔轻轻吹气,他将她搂得更紧,低头在她耳畔喃喃低语:“可我等不了一年,连一天都等不了······” 说到此处,他牵起嘴角露出一抹坏笑,张开口在她耳骨上轻轻咬了一口。 阿南又羞又恼,挣扎了一下,却被他圈在怀中抱得更紧,那灼热的气息伴着冰凉的冷风,一点点熨烫她的耳朵,最后湿热包裹住了她的耳垂。 “洪泽!”阿南急了,连名带姓地叫他,这大庭广众的,他这······ 第193章 豪宅 他笑得胸口发颤,终于放开了她的耳垂,翻身下马,顺势将她抱了下来,一脸谦恭地立在原地,等待大家下车。 阿南一个人站在原地,迎着冷风,难掩心内狂乱,耳垂冰冰的却要烧起来一般,达叔疾步跑过来,万分欣喜地向她跪地行礼:“夫人。” 她迅速收回混乱的思绪,忙上前将达叔搀扶起来。 达叔看着她,又是欣慰又是感慨,看着看着,就偷偷抹起眼泪来。都督府的人都跟着来了,所有人见到阿南都很激动,跪了一地。阿南手忙脚乱地让他们起来,他则站在元若蓝身后,嘴角含笑,并不出言阻止。 这独属于女主人的殊荣,在此刻完完整整地落在了阿南身上。元若蓝看着女儿,又回头看看女婿,所有的担忧都得到了缓解,与李嬷嬷相视一笑。 此处青砖灰瓦,高墙大院,门口并无花饰,门面不大,看来十分寻常。 待入得院内,江南园林的婉约与精致便再也藏不住了,偌大的庭院中,既有树木高耸入云,也有亭台阁楼点缀其间,偌大的湖如明珠点缀其中,倒映着气势非凡的厚重大门,厚重坚固之外便再无华物装饰。 大门后的前堂和天井方正宽敞,引出后头威武庄重的正堂,穿过正堂, 便是方方正正的后天井,再后面,便是后堂了。后堂内伫立着一座阁楼,古朴风雅,俱是紫檀木打造,便是日常里见惯了好东西的元家人,也咋舌不已。 这才是大富之家的真风雅,通家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没有金银装饰,不摆放古董文玩,细细雕琢的不是高粱墙栋,却是品质,乍一看没有任何值钱的地方,实则处处用心,这就是骨子里自带的贵气,旁人是学不来的。 其余小阁、回廊、亭台、水池、假山等等更是不必细说。 达叔红着脸对元若蓝道:“亲家夫人,主君这院子东起羊思巷,南临元宝街,西至小井口,北临望江楼,三开三进的,那边还有两个侧门庭院,一个高阁,建造屋舍除了紫檀木,便多是酸枝和楠木,至今已有二十年光阴,依旧坚固耐用,围墙拿糯米熬汤糊砌成,防火也防水。” 这话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哪有人介绍自家的屋子,只提坚固耐用,防火防水的。 这些话,老实巴交的达叔不知道背了多久,众人这一笑,他慌得手足无措,第一时间却没看向自家主君,而是用眼神向阿南求助。这样子,让大家笑得更开了。 阿南冲他笑道:“你说得很好,达叔。” 元益忍不住对元若蓝笑道:“姑母这下真的可以放心了!这小丫头片子不但拿得住男人的心,便是连下人,都被她哄得服服帖帖。” 小芙在一旁笑:“达叔还不算什么,姑母你是没瞧见,昕云庄上下那才叫一个言听计从,管事的觉叔和玉婶儿简直把她当自己女儿了!” 元若蓝一面走,一面听,眼圈儿红了又红,心中叹了又叹。 第194章 还能走吗 达叔早命人在外头正堂上设下了家宴,分席而坐,又瞧见每人面前都摆了云片糕,洪泽还将烤好的羊腿一点点儿切成小块,却是全都放在阿南的盘子里,低头喝下一口酒,自言自语道:“阿柏,瞧见了吗,阿南找到了好归宿。” 酒过三巡,原本还有些拘束的众人慢慢放松了下来。 两个舅舅和姐姐说着宫内的见闻,两个舅母讨论着面前的单人小矮桌竟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桌上的杯盏俱是上好的官窑,啧啧称奇。 小芙跨过来坐在阿南身边,一个劲儿地搂着脖颈耳语,一会儿喝酒,一会儿傻笑,阿南全程宠溺地看着她笑,只要小芙举杯,便大方陪喝。 元益坐在最后头,他身侧坐着未婚妻锦萱,两人红着脸,全程没有对视,扳直了身子规规矩矩地坐着,略显僵硬,尤其锦萱,连裙摆都拉得整整齐齐,似乎生怕沾染了一点儿。 家宴能如此尽欢,这是洪泽没想到的,没有客套寒暄的虚伪、没有步步为营的试探、没有矫揉造作的粉饰,有的只是清心直说,相互调侃,三两句闲话家常,其乐融融。即便一句话没有,他置身其中,也身心愉悦,偷偷伸手过去,握住了阿南的手,在她手心中一下下地轻轻划过。 她回头看他,带着脸颊的晕红,眸光闪亮,鼻头微微皱起,像极了缱绻撒娇的猫咪。 他也笑,兀自喝了一杯酒。 “大侄儿!”章氏从不在意虚礼,今日有些醉意更显豪爽,她索性走到洪泽桌前,曲起一只手指瞧着桌子对他道,“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 小芙忍不住笑道:“二叔母,先把辈份搞搞清楚才好呀,他到底是大侄儿,还是兄弟?” “无所谓!”章氏有些不耐烦,随意摆了摆袖子,干脆又用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朗声道,“我瞧着你这院子实在是好!本来想着把听雨楼送给你,如今看来,是咱们家肤浅了!” 说罢,她有些摇晃,索性扶着洪泽的肩膀在他身侧坐下了,满脸堆笑道:“宅子什么的你有了,那小舅母就送你些好东西!” 话是撂下了,但具体要送什么也没说,只神秘兮兮地冲着阿南挤了挤眼睛。 这样温柔的灯火下,她那么明目张胆的明示,令阿南都有些吃不消,忙笑着对她道:“这里很好的,什么都不缺,舅母就不用操心了!” “你放心,舅母拿出来的,必然是最好的私人珍藏!”她说着,又看着洪泽笑。 元若云见妻子喝醉了,忙上前将她拉走,对元若风笑道:“大哥,咱们走吧,这已经喝多一个了,要是再喝醉一个,只怕马车顶棚都要给她们掀翻了。” 元若风扫了一眼已经明显目光虚焦的小芙,起身对洪泽笑道:“洪大人,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他忙起身,躬身立在元家兄弟身边。 因出门着急,那头里没带女婢,只有李嬷嬷随元若蓝了,这会儿见了小芙已经吃醉,他们府内也没有个女婢,便忙上前来将小芙拉起来搂入怀中,又低头看阿南也有些醉意,便皱了皱眉头,下意识问:“姑娘,你是不是也吃醉了?还能走吗?” 第195章 正屋 李嬷嬷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静了一瞬,便是李嬷嬷自己也觉着造次,再回头去看元若蓝,只见她脸颊驼红,无比尴尬,却是没有说话,只试探性地抬头看着洪泽。 洪泽显得有些无措,求助地看向元若蓝,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开口。 “我已经到家了,还要走到哪里去呢?”阿南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一手将酒杯的酒一饮而尽,托腮看向众人,悠闲地将一双腿伸直,懒懒地晃了晃。 她这话,惹得众人扶额,倒是也恰如其分地解开了尴尬。洪泽忙拱手对元若蓝道:“母亲,明日我带阿南去接您,咱们一同去选宅子。” “咳,咳······”元若蓝点头,回过头去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 阿南抬手轻轻挥了挥,一本正经地道:“娘,实在不行你们就在我家留宿吧!” 众人无奈一阵哄笑,元若蓝回头看向洪泽,低声道:“洪大人,阿南是个倔强的性子,她若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可以跟我说,我来骂她教她······” 元若蓝说到此处,沉默了半晌,已经躺在李嬷嬷怀中的小芙忽然干笑着挥舞着手臂,大声道:“千万不要打她!” 一整个晚上的欢愉,被这丫头的一句话彻底打碎,全家人都愣住了,李嬷嬷更是害怕,直接将拿手将小芙的嘴给捂上了。 洪泽自然知道元若蓝为何会有这样的担忧,他无从解释,也无法解释,只点了点头,对元若蓝道:“我记下了,母亲。” 元家众人见状,这才放下心来,为了缓解尴尬,又说了些旁的闲话。洪泽坚持要将众人送到大门口,就这么尬聊了一路,临上车前,洪泽立在众人面前,谦恭道:“各位长辈日后唤我韫玉便是了。” 眼看着元家的马车缓缓驶过街角不见了踪影,马蹄声渐远,他这才转身,达叔在他身后低声道:“既然亲家太太心里有疑问,主君为何不当面解释清楚呢?” 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只笑了笑:“时间长了,他们总会明白的。” “可是,由得元家这样误会你,总归是不好的,难不成要夫人跟着你一同受委屈么?”达叔心里头憋屈,又朗声说道。 他轻轻一笑:“京城里的那些闲话,想来他们也是不信的,不然的话,怎么会愿意将阿南单独留下?” 达叔恍然大悟,笑了起来。 阿南还坐在桌前,一面喝酒,一面数花生,九岭和必安远远地在门外头站着,见了他回来,这才离开。 三步并作两步,他走进屋内,弯腰将她从矮凳上抱了起来,阿南很自然的蜷缩在他怀中,打了个酒嗝。 他忍不住笑,抱着她一路往后宅里去。 正屋十分宽敞,青石做成的地板磨得光滑平整,屋内设了一张宽敞的架子床,同样是没有任何的花纹雕饰,床架堪比他之前在昕云庄的整个卧房,地上全是木板托底,架上贴心地悬了红色猩猩布帐子,里头也是红色的被褥枕头,在硕大龙凤烛的昏黄烛光下,说不出的喜庆与温暖。 一侧是罗汉床,一侧是大条桌,中间是长大圆桌并几个圆凳,两侧则有两对太师椅。 第196章 为谁准备的 饶是见惯了元家家宅的处处用心,也未有如此震撼奢华的体验。这些家居陈设年代久远,却保存完好,想来是每一片木头都是用榫卯连接的,先不论这通屋的紫檀木多么难得多么名贵,便是这工艺也需得花费不菲,更别提时间成本了。 记忆中她有个客户十分喜爱木制品,找了工匠在家中磋磨,一做便是三年,工程量尚且不足此处的九牛一毛,可想而知······ 由着他将自己放在罗汉床上,她颦眉看向他。 此刻的洪泽眉眼温柔,正小心翼翼去脱她的鞋子,她赶着过来的时候扭伤了脚,其实不算太伤,疼过了那一头便无大碍了,偏今日又来参观他的宅子,这会儿瞧着有些肿。 他顺手将酒壶中的酒倒了些出来,贴着她的轻轻搓揉,口中抱怨道:“也不知道改改这个毛毛躁躁的性子,倘或我真的被打伤了,你这样着急地跑过来,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还把自己给弄伤了,你说,到时候是照顾我,还是照顾你······” 阿南翻了个白眼,瞧这四周围的摆设,必然是达叔想补了他们两人的洞房花烛,可想了又想实在忍不住,她便噘着嘴,不高兴地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将他带到自己面前。 “怎么又不高兴了?”他有点儿懵,这先才好好的, 一会儿功夫就变了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便主动凑上前,在她撅着的嘴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她将他推远了些,正色道:“别动不动就搞色诱那一套,我······” 事实上还挺喜欢的,只是,这个时候决不能放水,从踏入这宅子的第一刻,她心里便有了一个疑问,越往后看,这种疑问越深。 如今家人都庆幸她盲婚哑嫁也能觅得如意郎君,加之他在御前对两个舅舅舍命相救,自然不会有人想到这个,可她既看见了,便要说出来。 她气鼓鼓地捋了捋他的胡茬,扎手的触感令她欲罢不能,比起之前在昕云庄的时候,短了很多,不得不承认,尽管在旁人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可他的这造型对她有难以言说的诱惑,满眼都是荷尔蒙,就像屋子里的似有若无的凌冽松香一般难以逃脱。 不过,她此刻该有话问话的,不能不务正业,便咬了牙将手撤回来,盯着他问:“这宅子只怕不是朝夕之功,你我成亲不到一年,别告诉你是专程为我打造的!”说罢还鼓起了腮帮子,怒目圆瞪,“竟还想得这么周到!连侧院儿都建好了······” “傻瓜。”洪泽没想到阿南想到的竟然是这个,哑然失笑,便十分坦然地道,“这座宅子是我母亲在世的时候置办下的,不瞒你说,这条街对面还有一座一模一样的宅子,也是我母亲置办的,那座宅子是留给老四的,老四你见过的,还记得吗?” 他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白皙的脚踝,抬头看了看门外,有些失神,有些失落,垂头道:“我自己也没想到,会真住进来。” 第197章 胡思乱想 阿南知道他之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解他从不在意身外之物,如果不是为了妥善安置自己,让元家放心,他的确是不会住进这样的房子里来的,想到这里,她心内百味杂陈,凑上前去,张开双臂从后面抱住了他的后背。 他转过头来,轻轻替她揉着脚踝,又低声道:“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成婚。” 她的心头一颤,颦眉,抱着他的手更紧了几分。 “毕竟,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对吧。”他转头看她,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手中的动作却并没停下来。 他说这话时候的平静自然,令她难以言说地心疼,便试图抽回自己的脚,不悦地看着他。 “很多时候我都想,一个这样刀口舔血求生的人,是不该耽误你的。可我······”他没继续说,只是充满深情地看着她。 “正是因为这样,我常常觉得对不住你。”他又倒了些酒,小心翼翼地揉搓着她的脚踝,又嘱咐道,“日后可再别这样冒失了,总是崴了脚,若留下根儿成了旧患就不好了。” 这话说得稀松平常,但内里却包含了无数的歉疚,毕竟这一次,他甚至险些拖累了整个元家。 这男人连说情话都带着责备,阿南早已经习惯了,可听着听着,还是忍不住将他抱得紧一些,更紧一些,当炙热爱情来临的时候,她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任由自己的心牵引,痛快地沦陷,酣畅淋漓地爱一场。 她真切地渴望和他完完整整地爱一场,哪怕这种莫名其妙的勇气是飞蛾扑向火,是王宝钏挖野菜守寒窑,是最终的妻妾成群勾心斗角,她都认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放下了她的脚,起身去净手,然后出门去了。 阿南此刻才有些紧张,看着那张篮球场似的双人床,陷入沉思,今日出门的时候没想到这一出,外头穿得光鲜亮丽,里头贴身的小衣只穿了件儿最舒服的,这会儿指不定已经皱巴巴的了,一会儿不如将烛火吹灭,不然的话,叫他瞧了可不大好。 可是,这屋里点的是龙凤红烛,不都是新婚夜才点的么?这能吹么? 还有,作为一个学霸,她能掌握那么多的知识和技能,基本上都是拿休息时间换的,后来就算有了个男朋友,也是远隔山海的柏拉图之恋,就算在他面前横冲直撞的,也不过撩拨之后便住了手,后续该怎么办,还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一时间有些懊恼自己的鲁莽,只一味想跟着他,都没考虑留个人在身边······· 也不知道是因为胡思乱想,还是先才酒吃得多了些,她只觉口干舌燥,起身喝了两大碗茶,这才稍稍好转一些,抬头正好瞧见他迈着步子走进来,烛光下,她隐隐瞧见他额头上竟有一层细密密的汗珠,也不及多想,便忙着上前扯了自己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想问他做什么去了,却被他抢了先。 他顺势搂住了她的腰,拿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磨了两下,才低声道:“我给你打了热水,你今天太累了,洗一洗睡得舒服些。” 第198章 没什么可怕的 阿南将头深深地埋在他胸口,大大地吸了一口气,酒气混合着清冽的松香扑鼻而来, 反倒是她自己,浑身臭汗,忍不住咧了咧嘴。 他低头,在她唇上又亲了一口,慢慢松开她,笑着催促道:“快去洗澡吧,一会儿水该凉了。” “你不一起吗?”阿南挑眉看他。 他笑起来,捏着她的脸颊又狠狠地亲了她一口,宠溺 笑道:“我也想啊,可要去上朝了。” 这宅子什么都好,就是离皇宫远了些,这会儿赶过去,只怕也没有富余的时间。 见他换朝服,阿南原本想上前去帮忙的,可无奈这些东西她甚至都没见过,愣是插不上手,倒是他,全程嘴角含笑,不时回头看她。 阿南将他送到门口。 “洗完澡睡一会儿,晚点我回来同你一起吃午饭,接你去选宅子。”他将她抱在怀中,紧紧地搂住,恨不能将她揉入骨肉中一般,迟迟不舍放开,直到瞧见了必安出现在,这才缓缓松开她。 这说好了同她一起吃午饭的人,到了午后还没回来,倒是等来了和朗。 和朗带着内务府的一干人等候在外头,说是奉太子之命,请洪夫人前去挑选宅院。 那时元若蓝带着元益,亲自送来了她日常起居的东西和几个大丫头,阿南想起挑选宅子的事,有些担心,便道:“如今洪泽入宫还未回来,这内务府的人就先来了,我没和这些人打过交道,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选?” 元若蓝也正色道:“选得太好,只怕拖累了姑爷的好名声,选得差了,又怕太子殿下面子上过不去, 这一来二去的,的确不知该如何抉择。” 元益笑道:“依我看,你倒是不必这么纠结。横竖这会儿洪泽不在,若是选得好了便皆大欢喜,若是选得不好也可以托赖你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得那么多,到时候自有洪泽出来托底,进可攻退可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再则,这宫里的人也是人,尔虞吾诈、阴阳怪气的人见多了,你若防备,十个也不是对手,不如索性毫无防备,清心直说的,反倒不让人厌烦。”元益说完,看向门外通传的九岭,“难不成你还要让宫里来人在此处等着不成?” 阿南听了元益的话,深以为意,简单梳洗后便跟着他们一起出去了。 这些宅子多是旧臣辞官或是查抄罚没而来,倒也体面,阿南其实早有成算,奈何和朗太过热情,大有将整个内务府现有的宅子都带她跑一遍的架势,不好推脱,便随着他安排的线路绕了一圈儿,只是一路上只保持客气,始终没说话。 那和朗最善察言观色,见阿南不说话,便主动开口道:“夫人,可是这些宅子都不满意么?” “天使待我们夫妇极好,挑的都是极好的,愚妇感激不尽,只是想斗胆向殿下讨个靠近宫城的宅子。”她想了想,又笑着解释道,“如今我们暂住城东 ,每日里主君为赶早朝,须得星夜兼程,愚妇便想着,若得了宫城边的宅子便是极好的,只是不知是否妥当,还请天使参详。” 第199章 妻奴 “早先安远伯求陛下赐婚,殿下远在山西巡查,总觉对不住都督大人,”和朗闻言似有感慨,旋即笑道,“如此甚好,他若知夫人与洪大人鹣鲽情深,应是十分欣慰。” 这话说得还真是有水平,既亲热又外道,却把想透露的事儿都给说了。 阿南听这话头,才后知后觉这位和朗应该是太子身边的得力之人,暗自庆幸元益真是个机灵鬼,又庆幸自己还算循规蹈矩,默默吐了一口气。 和朗即刻命内务府的人过来,那人翻查了半日,才有些懊恼地抬头看向和朗道:“公公,宫城边的宅子倒是有两个,可是一个拨给了吏部暂用,另一个则是······” “殿下之前在宫外小住的茗香居。”没等那人犹豫完,和朗便率先开了口。 这座宅子是他陪着太子住了小半年,再熟悉不过了,他回头打量眼前的阿南,低头会心一笑。 阿南暗地里咋舌,她是真没想到自己这把竟然把主意打到太子头上去了,便尴尬一笑,再不好说话了。 “殿下监国,日理万机,寻常不得出宫,若得了空闲,便是要四处巡查费心,茗香居也空了好些年了。”和朗看了看日头, 笑道,“这当口想必殿下正事都忙完了,夫人稍歇,容老奴请示殿下。” 和朗说罢便骑马而去,阿南与那太子殿下只有一面之缘,瞧着是沉稳大气、豁达开朗,对金六疼爱有加,对洪泽也十分关心,到底不熟,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和朗做得妥当,便是真入皇城去请太子示下,也让人将阿南带到一处干净的屋舍内,吃了两盏茶,和朗回来了,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洪泽。 “大人回来了,老奴便先走了。”和朗笑吟吟地告别。 阿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挽住他的胳膊靠过去,有些尴尬地笑道:“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太子殿下知道你选了茗香居,虽然有些意外,但很高兴。”洪泽牵着她的手,和朗早有结交元家之心,又看中洪泽如今担当要职,阿南只管挑选了宅子,但他却是加油添醋一番吹嘘,说如今洪泽得贤妻挂碍,又说外头的宅子选了七八座,夫人愣是瞧不上,直到见了茗香居便动了心,一则看中离皇城近,足以缓解洪泽早起之苦,二则想来是茗香居得太子殿下居住,福泽深厚,便是置于各豪宅间也是首选。 这几句话说下来,逗得几日都未曾展颜的太子眉开眼笑。 便是与太子关系甚笃的洪泽都不得不承认,和朗这个人是有绝对本事的,也难怪他能陪伴在太子左右。 阿南听他这么说,悬念了一天的心才算是放下了,只是依旧抱着他不肯撒手,嗔怪道:“明明说好了要同我一起来的,非得让我一个人去,下次再这样,我可要恼了!” 因皇帝心情不佳,近日的奏折全都收敛来了不少,素来喜欢在堂上吵吵的谏院儿也格外乖巧安静,今日下朝后,洪泽心中挂念娇妻,本是赶着出宫,奈何在出宫途中被太子拦了去说话,还留了午饭,太子眼见他始终心不在焉的,这才想起昨日许下的挑选宅子,太子便命了和朗亲自出来。 洪泽宠溺地笑着,也不辩解,只点头应了。 一旁的必安瞧见这一幕,眉头都拧到了一起,拉着九岭悄声道:“瞧瞧咱们家主君,往日里铁骨铮铮的,如今娶了妻倒好,成妻奴了!” 九岭横了他一眼,低声道:“是不是皮子又痒了?” 阿南从昕云庄出走后,必安叨叨了两句,被罚加练,那种酸痛爽快,他至今想起来还是一阵打寒战,便立刻识相地闭了嘴。 第200章 家的温暖 元家有个小厮一路跟着,眼见自家姑爷回来了,事情也办妥了,便兴高采烈地去了元家回话,元益赶着过来,将两人接回元家。 元家也摆了酒席,与洪泽府内不同,大家是围坐在一处的,男子一桌,女眷一桌,没那么多的讲究,中间隔了个纱屏而已,众人围坐在一处,却不似昨日一般轻松。 这一次,同桌的就不止是元家人,还有大舅母的娘家柳家两个舅舅,小舅母的娘家章家老爷子和四个舅舅,锦萱的父亲和两个哥哥,还有些子侄辈的,全都坐在外头花厅里了,加之元家兄弟觉着,洪泽的身边人也都是自己人,不好自家吃饭让人家瞧着的,便也摆了两桌,拉必安和九岭一行人都坐下了。 元家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元若风将桌上的人一一介绍给洪泽认识。 洪泽生性喜静,又不大爱说话,就跟在大舅舅身后,跟所有人打招呼,一圈儿下来,便是各家子侄过来打招呼,酒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纱屏只有薄薄的一层,阿南将这一幕看得清楚,拉着元若蓝撒娇道:“母亲,你瞧我两个舅舅,这是非得把他灌醉了才罢休么?” 元若蓝还未及回应,两个舅母都笑了,小芙凑过来搂住她的肩膀,咧嘴道:“你都不知道我爹和二叔,日日对人吹嘘,说咱们家这姑爷是文武双全、真性情又能扛事,脾气比前途更好,这不,牛吹得大了,就被大家伙儿缠着给引荐, 我还真怕我这表姐夫不耐烦!” 说罢,小芙还做了个手撕的动作,配合着奶凶的表情,调侃阿南。 这笑话只有阿南明白是什么意思,她扯过小芙,压低声音威胁道:“你若敢在长辈面前胡说,就别怪我还以颜色咯!” 小芙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儿栗子糕,呵呵冷笑道:“啧啧,你真是个重色轻妹的狂徒!” 两人说笑间,两个舅母也凑了过来。 “好孩子,办喜事的时候咱们家也没那么高兴过,舅母知道你们小夫妻新婚情热,蜜里调油,后头好日子还长着哩,你俩慢慢腻歪也没事,横竖忍耐一二,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扫了你两个舅舅的面子。”柳氏拉着阿南便是一阵调侃。 章氏也来凑热闹,笑道:“姑爷这酒量就没什么可担心的,倒是你两个舅舅和表哥,我瞧着都快站不住了!把心放在肚子里,舅母替你瞧着呢,若是一会儿他们闹得凶了,我必然出面阻止,放心!舅母是过来人,偷偷告诉你,酒虽乱性,却也是助兴的!” 阿南只觉两颊通红,又无法接她们的话,便索性往元若蓝怀中一钻,娇嗔道:“母亲!你瞧瞧,两个舅母真是没大没小的,这玩笑都开到我头上来了!” 元若蓝一面笑一面摇头,像是抱着婴儿一般搂紧了自己的女儿,又同两个弟媳说笑了一番。 阿南早早地命九岭回去取他的官服,又让白芍煮了醒酒汤过来,端到屋后的小池子里,元家引了温泉水过来,每个院里的小池子日日都有温泉水,很舒服,他连日来奔波,阿南想让他也泡一泡。 第201章 多情公子 谁知大家都太高兴了,宴席丑时一刻才散,洪泽寅时便要上朝,别说泡汤池了,便是醒酒汤也等不及冷,只就着热水匆匆忙忙简单洗漱,换上朝服便要走,阿南将醒酒汤吹冷了,这才递到他嘴边。 他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张开双臂抱她,紧了又紧之后才十分不甘愿地放开。 阿南手里捧着汤碗,心疼地瞧着他的一脸倦容,冲他皱了皱鼻头,笑道:“他们是有些烦人,可也全是真心,你多担待。” “不是我要担待他们,而是你要请他们多担待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极认真地道,“他们当我是一家人,可我······” 阿南的心骤然一凉,眼神也僵住了。 “我很笨拙,并不知道该如何跟家人相处,毕竟在遇到你之前,我的家人只有洪渊。”他将她搂在怀中,声音干涩又沙哑,“给我点时间,阿南,我能学会的。” “你已经是最好的了。”阿南想起之前他被羁押在天牢中,安远伯府非但袖手旁观,还将他的婚姻当作人情,一幅画就给卖了,又想起之前听到他少时离家,带大弟弟,便觉得心都被撕裂了,双手也紧紧地圈住他的腰。 两人就这样紧紧地抱在一起,把必安急得直跳脚,小声在九岭耳边嘟囔:“你说说,你说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上朝都快迟到了!还黏在一处呢!主君好端端一个硬汉,怎的一到了南姑娘面前,就成了多情公子了。” 九岭没搭话,瞪了他一眼。 他丝毫不以为意,又唠叨了起来:“你说他俩日日在一处,怎么还抱不够?这南姑娘,还真是厉害!” “那是咱们的当家主母,你一口一个南姑娘,莫不是想找死?”九岭冷冷地提醒他。 他噎了一下,厚颜无耻地凑过来,在九岭耳边笑:“若主君知道了,必然是你在后头嚼舌头,我只以为你同我一般,也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子,谁想竟是个长舌妇?” 九岭顺手往地上抄起扫把,一点儿章法也不讲就往他身上扫,必安一面笑着躲开,一面去夺扫把,两人闹成一团。 那头里洪泽终于放开自己的妻子,赶着往这边来,九岭和必安立刻停止了打闹,整齐地立在他身后,三人疾步出门,赶着在东门口骑马。 元家的两个小厮一早便候着,焦灼地在一旁看着,见了洪泽便忙拱手作揖道:“姑爷,小的实在是没有办法,姑娘吩咐下来,说是姑爷时间紧,赶着出门,让小的把马儿牵到东门口去······” 说着便都哭了起来。 玄珠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别说是元家的下人从未照料过,便是他们自家人,也不是好接近的。 洪泽走过去将两人扶起来,低声道:“不妨事,这马儿的确有些桀骜,不是你们的错。” 说罢便自己牵了玄珠往外头去,出了后门这才翻身上马。 后头的必安骑在马上翻了个大白眼,还是忍不住吐槽:“瞧瞧咱们爷,这脾气好了不知道多少!” 一直骑在马上的洪泽回头,对着他嘴巴动了动。 正忙着叨叨的必安没听清,忙问一旁的九岭:“主君说什么?” 九岭抿嘴乐道:“主君说,多情公子命你今日抄写论语三遍。” 第204章 金贵妃赐药 阿南起身,正欲谢恩,怀珠便虚虚地挡了一下,笑道:“都是自家姊妹,你这般动辄跪来跪去的,岂不是羞煞我了么!” 话虽这么说,阿南还是福了一礼,也笑:“多谢娘娘。” 怀珠亲手调了两盏茶羹,和阿南一人一盏,清清淡淡说些闲话,她一直不发话,阿南便也只能硬着头皮相陪,外头忽而来了女婢,行礼毕便笑吟吟地道:“贵妃娘娘听闻安娘子入宫,可巧小厨房今日做了芙蓉酥,特命奴婢叩请娘娘和娘子赏脸,一同去坐坐,用些点心。” “皇贵妃娘娘抬爱了,烦请姑姑替我谢过娘娘,只我这会子身子沉,乏累得很,就由南儿妹妹代我去吧!”怀珠不动声色地拒绝了。 女婢阿南是见过的,便是陪着金贵妃和十四出宫的那个,便忙起身与怀珠道歉,跟在女婢身后,慢步出了东宫。 一路无言,东宫的两位女官将她们送至宫门口,便打道回府了。 阿南眉头深锁,埋头跟在女婢身后,顶着烈日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来到万安宫。 穿过前殿,很快便来到后殿的花园,金贵妃穿了一身艾绿的金丝绣衣裙,长身而立,一件白狐大氅,衬得她唇红齿白,富贵已极。 阿南跪下行礼,她兀自笑了:“短短几日未见,这礼行得倒是有模有样了。” 阿南想起那日自己胡乱在她跟前行礼,便也笑了。 金贵妃缓缓走过来,将她扶起来,拉了她的手,一同入了屋去。 不知是之前在金六小院儿里的相处,还是因为洪泽和金六关系甚笃,任由金贵妃牵着,阿南忽然就放松了下来,表情也有些呆滞,全然不似先前那般僵硬。 金贵妃将她安置在桌前,并没有把点心拿出来,倒是取了个盒子过来。阿南打开来看,只见里头躺着两粒丹药,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阿南接了盒子,心知该跪下谢恩,瞧见金贵妃一脸温和,便先咧开嘴笑了笑。 “我实在找不着一元丹,便将这白降红升二丹赠与你吧!”金贵妃瞧着她一脸懵的样子,忍不住好笑,密报不是说,这丫头是玄知先生的关门弟子,拜师当日获赠的一元丹么?怎么瞧着连眼下最金贵的外科丹药都不认识。 阿南放下盒子,又去谢恩,金贵妃笑了笑,摆手道:“在我这儿,就别端着那些虚礼了。” 阿南想了想,四周围看了一眼,有些犹豫,终究还是没开口。 “想问什么就问吧。”金贵妃浅浅一笑。 “怀珠,怎么会忽然就变成太子侧妃了呢?”阿南终于问出了自己憋了一天的话,自己明明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她对洪泽有感情,可瞧着怀珠身形消瘦,若是那样显怀,至少那孩子也得三四月了。 金贵妃笑起来,耳畔的蝴蝶金钗也跟着轻轻摇晃,似活了一般。 阿南看得有些呆了,又低头看自己,为保不出错她今日穿了件算得上是十分稳重的大氅,实在太沉了,十分不舒服,钗环首饰也中规中矩,瞧着比金贵妃还略老气些。 “不是说你聪明睿智么?怎么看起来总是傻傻的?”金贵妃笑够了,便仔细打量她。 第202章 和朗示好 和朗十分上心,上午便将茗香居的各类房地契和一应物品亲自送了过来,阿南给她递了个很大红包,他笑着接了,又说了些话,这才赶着走了。 临到门口的时候,他转身看向阿南,低声笑道:“如今殿下对洪大人看重得紧,寄予了厚望,连茗香居都给了,夫人是个爽直的性子,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夫人若是得了空,便递了拜帖入宫一趟吧!一则与各位贵人联络联络感情,二则也向太子殿下谢恩。” 阿南一一点头应了,毕恭毕敬送走了和朗,元若风笑道:“好了,太子殿下十岁便入主东宫,十四岁监国,人都说他为人宽厚仁善、行事老到低调,便是皇帝陛下龙裔繁茂,可这些年来没有哪一个皇子能超越他,是绝无异议的下一任天子,如今姑爷得他信任,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元若云也笑:“这位和公公日常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也是个好的,凡事亲力亲为不说,还不忘提点你,日后也当好生相处,总归是有好处的。” 等元家兄弟兴高采烈地走了,一同出门送客的元益才将阿南拉到一边,忧心忡忡地低声道:“不管愿不愿意,如今你再也不是商户女了,朝堂波诡云谲,政事千头万绪,人情错综复杂,稍不小心便是灭顶之灾,洪泽如今虽受太子信任,但在朝中却没有根基,惟有一个金六交好,可说来说去,金六到底也是个皇子,即便太子对他另眼相看,可其他人呢?所以,你务必事事小心。” 阿南点了点头,心头却是有些迷茫的,她只想好好爱一场,并不想竟一条腿涉入了朝堂,心下沉了几分,竟开始莫名怀念起昕云庄的生活来。 那个时候没有这样的权利富贵、丰厚赏赐,确实恣意又坦荡的。她不傻,和朗如今已稳坐宫中内务官第二把交椅,却频频向洪泽示好,看重的自然也是太子对洪泽的青眼相加。 茗香居就在皇城西门口,隔着一条御街,站在院儿里就能瞧见高高的皇宫城墙,她当时没想那么多,就希望洪泽能够多睡一会儿,可如今看来,这大概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阿南写好了拜帖,坐了软轿来到宫门口,白芍将拜帖递了进去,没等多久便来了一个小太监,笑盈盈地带着阿南往里头去,等到了东宫门口,白芍和江篱也不得入内了,只两个女官陪着,一路往前去。 年长些的那个女官很是和蔼,对她笑道:“殿下一早便出去了,临走的时候交待了,若你来了,便命我家娘娘与你说说话。” “是。”阿南应了声,入宫前,元益找了过了年纪个从宫里放出去的宫娥过来教她些礼仪,说来也巧,这宫娥出宫之后,正好嫁给了义善堂一个分堂的伙计,倒是个热心肠的人,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越说越糊涂,连阿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记没记住。 东宫别有一番风趣,但阿南却无暇欣赏,只埋头跟在两个女官身后往里头走,恍惚间似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打侧边的花园内传来,隐隐约约,似乎正在训斥什么人,她皱了皱眉头,可能么? 第203章 太子侧妃闲谈 那宫娥对阿南说过,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震惊,更不要观望,只顾忙自己的事便是了。这一点阿南记得很清楚,所以她只当是没听到,全程没有任何反应。 前头引路的两个女官比她淡然多了,脚步一丝不乱,连头都没抬一下,那样子比她又高了一个段位,不是装作没听到,是压根儿就没听到。 走了不多一会儿,便到了一个花厅跟前,两个女婢将珠帘打开,阿南埋头进去,女官通报道:“娘娘,洪夫人到了。” 茶香四溢,热气腾腾。阿南瞥见一双白色的绣鞋及白色的裙摆,只觉有些眼熟,却也没将头抬起来,只按照那宫娥教过的行礼,口中道:“妾身给娘娘请安。” “这才几日未见,妹妹就同我这般客气了?”对方语气中是淡淡调侃,更是无形的暗示。 这声音······ 怀珠! 饶是她能控制自己的肢体,瞳孔却无法遏制地地震。 如果眼前的这个人是怀珠的话,那么先才在花园里训斥人的便确定是欢儿没错了。 阿南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保持平静,她缓缓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一幕更让她无法自制,怀珠还是一袭脱俗的白衣,腰间的精致的双鱼玉佩被隆起的小腹顶了起来。 阿南心内暗暗长舒了一口气,面带微笑。 怀珠一如往常,也不见外,拉了她的手往茶桌那边去,柔声道:“我姐姐连日来身子都不好,好几日都没下床了,今日听说你要来,心里头高兴,本也是想来的,奈何身子不爽利,听说你就爱个甜食,这不,特命人做了糕饼,来!尝尝!” 说着,便将桌子上的碟子都往阿南这边推了一遍。 阿南谢了礼,默默坐下了。 上一次这样的吃茶,还是在昕云庄,彼时她对这个端庄文雅的白衣女子妒忌得简直发了狂,但此时,阿南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只微笑着拿了一块儿点心,就着茶水慢慢往下咽。 怀珠坐在对面,释放出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她脑袋飞转,却一时无语。 这已经显怀的孕肚,这堂而皇之地替太子招待客人,这直呼太子妃姐姐······ “娘娘······”阿南吞下最后一口馃子,喝完最后一口茶,起身行了大礼叩拜,“臣妇不才蒙殿下厚赐,特来谢恩。” “这吃得好好的,怎么又行起礼来了!”怀珠用眼神示意一旁的女官,女官忙过来扶起阿南,口中笑道,“妹妹何必如此客套呢?倒让我不好意思了呢!” 只见她温婉一笑,手指轻柔,捻着手中的建盏,兀自露出一抹淡淡的笑,这女子天生就带有一种自然的超脱,这皇宫大院也能如履平地,怀珠、韫玉的诗文好似从存于世一般。 阿南不知道为何会忽然变成这样,但瞧见怀珠一如既往素淡地笑着,忽然就觉着有些胆寒,末了,惟有讪讪一笑。 “如今你们夫妇在京中也稳定下来了,日后你可要常常入宫来与我多聊聊。”怀珠口中叮嘱着,又去看后头年长些的女官,笑道,“于宫令,我这妹妹最喜云片糕,我先才吩咐御膳房做了些,一会儿走的时候记得拿过来,也好叫她记着这宫中的味道,常想着入宫来寻我。” 于宫令笑吟吟地点头道:“是,娘娘。” 第205章 搬家 她耸了耸肩膀,这事儿还真没办法否认,她的确是能看账能理事,旁的事上,的确是傻了些,若不是这样,又怎么会这会儿才回过味来,洪泽一直说自己和怀珠没有私情,说的都是真的。 “文坛泰山北斗纪云和老先生,创办闲云台,初初为办学授业传道,弟子遍天下,单单去年头里,闲云台为官的弟子便有数十人,便是你的丈夫洪泽和如今镇守永宁卫的洪渊,也都是闲云台弟子。” “数十年经营之下,闲云台又成为皇子、京中世家大族子弟求学的首选,怀珠作为纪云和唯一的孙女,早已注定除了太子,无人敢娶。”金贵妃冷然一笑。 她并没有把话说得十分明白,但阿南勉强可以窥见冰山一角,对于掌权者来说,闲云台弟子众多,在朝中自成一系,已成心头大患,纪云和就算没有谋反的心,也难逃怀璧其罪了。 金贵妃的话,瞬间点醒了阿南,她后背发凉,如此温暖的屋内,她竟平白生出一身冷汗来。 好容易熬到出宫,阿南虚脱一般躺在马车上,傻呆呆地看着一个角落发呆,把白芍和江篱吓了够呛,只问她是不是在宫里受了委屈? 谁还敢给她委屈受呢? 金贵妃经过那一番磋磨,回宫后便晋了位份,至皇贵妃,皇后病逝,她如今掌管后宫,权势滔天。连她都亲自召见阿南,赏赐疗伤圣药,便是摆明了态度,即便只是个三品官员的夫人,在宫内也是极有脸面的。 加之如今洪泽正受太子重用,便是连和朗那样的大太监都频频示好,更别提路过的寻常宫人,见了她也带着三分笑。 元益说,洪泽在朝中毫无根基,可如今看来,竟是根基太深,已然远远超过他的父亲安远伯了吧! 闲云台的硬气人脉,金六的位高权重,太子的青眼相加,这一切的一切加在一处,令阿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高处不胜寒吧! 无论是身怀太子骨肉的侧妃亲自接见,还是位高权重的皇贵妃赐药,想来都不会只是简单无聊的礼尚往来,当是另有深意,只是,这背后又藏着什么呢? 洪泽向来不爱与她说公事,便是在昕云庄的时候,他日日处理往来的各种文案,却一句也没在她面前提起,她当时心里眼里又都只有他一个人,现在想来,金贵妃没说错,她就是个傻子。 在宫里憋屈了一下午,回到家里的时候洪泽还没回来,阿南整个人都蔫蔫的,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不想动弹,苏嬷嬷打外头进来,笑道:“姑娘,咱们这就过去吧?” “去哪儿?”阿南惊了一下,忙坐起来。 “你入宫前不是交待了,让我们把东西都搬过去,从今日起,你和姑爷要搬到茗香居去住。”苏嬷嬷摸了摸她的额头,自言自语道,“怎么瞧着脸红红的?” 阿南长叹了一声,强撑着站起来,想起今日种种,便低声对苏嬷嬷道:“洪泽回来了么?” 第206章 隐秘的嫁妆 听到她记挂洪泽有没有回家,苏嬷嬷哑然失笑,戳了戳她的头,低声道:“收敛些,我的好姑娘!便是再想姑爷,用眼神表达就可以了。” 阿南冲他咧了咧嘴,又躺了一会儿,见外头将东西都准备好了,这才懒懒地起身,踱着步子往外头去。 苏嬷嬷喊住她,交待道:“今日你入宫的时候我去了趟茗香居,屋舍是好的,东西也还齐全,说是宫里来人专程收拾过一道了,只是屋子有点儿笑,通共两进院儿,九岭和必安他们是必须跟着的,虽说在这京城里头,到底还是得带上些人手,可里头就只有一个屋子······” 说到这里,苏嬷嬷红了脸,叹了一声道:“我今日说不行就改一改,后院里拆掉两个花台,再添几间耳房,可表少爷听了,说太子都住得,凭什么咱们姑爷住不得?叫外人瞧着像什么话!” 阿南抿嘴傻乐,这点倒是合了她的心意,横竖就两个人,想怎么亲近就怎么亲近,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你别乐!”苏嬷嬷一脸严肃地道,“若是真过去了,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洗个脸尚且能自己打些热水,难不成沐浴也要自己打水不成?” 阿南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道:“洪泽会帮我弄的。” “姑爷他也愿意?”苏嬷嬷语调高了几分,带着几分诧异,还有几分不赞同。 阿南瞧见她的样子,生怕她一个火气大了,直接站在这里把自己骂一顿,于是也不敢说,那天晚上洪泽替她提完了洗澡水,这才赶着去上朝,只讪讪地笑道:“行,那我今晚好好问问他。” “千万别!”苏嬷嬷果然来了气,拉住她道,“让人家外头听见了,还当你是母老虎呢!” 阿南做了个鬼脸,笑道:“嬷嬷,我不洗了还不成么?” “净说些傻话!”苏嬷嬷摇头道,“表少爷已经命人去天机阁请师傅了,等机括都弄好了,便能将热水引入,这些日子你就先委屈一下。” 说罢有些不放心,还又叮嘱道:“记住,可千万别劳累姑爷!” “是是是。”阿南嘴里应着,手里捧了金贵妃赏赐的匣子便要出门,又被苏嬷嬷给拉住了,偷偷递给她一个小盒子,颦眉道,“姑娘,如今正是国丧期间,你和姑爷千万还得忍耐一二。” 阿南正要问忍耐什么,却瞧见她将盒子打开,压低声音道:“这是夫人亲自开出来的方子,事后将这小丸子服下便好了。只是你和姑爷还未曾有过子嗣,吃这药的时候虽没什么坏处,可还是得克制些。” 这一下倒是把阿南给整不会了,她拿着那小盒子,呵呵地笑了两下,脸都红透了。 她的确挺喜欢占他便宜,可要是真上手,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眼见她羞赧又迟疑,苏嬷嬷了然,便压低声音对她道:“还记得你的嫁妆里头有两只小盒子么?” 阿南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道啊,白芍说了,那里头的药是最好的,紧急之时舌下含服能保命呢!” “其中一只是活血丸,另一只里装的是两个玩偶,还有一册书卷。”苏嬷嬷也没想到自家姑娘那么木讷,瞧见日头不早了,也不好再明说,便挽住她的手咧嘴道,“我一直好生帮你收着呢!先才让人放马车上了,你回屋去,自己一个人看就是了!” 第207章 茗香居 阿南来到茗香居的时候,洪泽还没回来,早有人挑了蜡烛进来,在屋里掌了灯,正如苏嬷嬷说的,屋舍的确不大,后院就只有一个屋子。 格局竟和昕云庄的主屋不径相同,都是一个客房,一个书房,一个卧房,卧房后头有个盥洗室,只是更大了些。想来是宫里来人布置过,家俱都换了新的,陈设也精心设计过,里头的床褥,俱是最好的湖绸软缎。 卧房的两只大柜子都装满了,一侧放的是四时床褥,一侧是衣物,最上头是皮草大氅,中间是衣裙袄子,最下头是贴身穿的小衣和各类帕子。衣柜旁边新添了几只檀木箱子,贴心地做成了抽屉的模样,里头装的都是洪泽的衣帽鞋袜,外头有个现置的檀木架子,上头挂着洪泽的官服,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还熏了香。 这一看便是苏嬷嬷的手笔。 阿南将苏嬷嬷放在马车上的盒子放在桌上,近乎虔诚地打开来。 里头赫然躺着两只小小的青花瓷瓶,她将瓶子打开,里头全是细细小小的药丸子,不见藏着玩偶,更没瞧见什么书册。 阿南将今日得的三个盒子全都收好,便起身去看外头的小园子,敞开的游廊被搭得极宽,设了矮桌和茶炉子,往矮凳上一坐,发现地板竟是暖的,她将茶炉子烧着,铜壶里的水烧开了,腾腾冒着热气。 外头雪花洋洋洒洒飘下来,宫城的卷翘着的牛角鸱隐约可见。院内一池秋水结了冰,一座木桥堆了雪,几只荷灯燃着蜡,如梦似幻,倒有几分旖旎。 阿南枕着自己的胳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懒懒地想着今日在宫中的见闻,颇有些感触。这桌上摆满了茶具,可她不善烹茶,也不喜吃茶,只略微扫了一眼便在心内暗想,明日里不妨将茶具撤去,换上酒具,这样的环境,这样的风月,邀他同饮,应是乐事。 只可惜,苏嬷嬷连洪泽的袜子和亵裤都想到了,独独没想到带些酒来,看来今日是不成了。 要说这苏嬷嬷也是,瞧着精明实则是个实心眼儿,连两个舅母都说,酒能乱性,却也是能助兴的! 她就着桌上的茶碗吃了一口热水,呵出一口热气,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的院儿门。 明明已经成了他的正妻登堂入室,连心头大患欢儿如今也成了太子妃,怎么想见他一面就那么难!反倒不如窝在昕云庄的日子了。 轻叹了一声,她又吃了一口热水。 她坐在廊下的矮桌上,一面看雪赏景色,一面等着洪泽回家,昏昏沉沉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有人将她抱了起来,她有些冷,很自然地往他怀中缩了缩,即便没睁眼,她也知道是谁。 “怎么在院儿里睡着了,这么冷的天,染了风寒怎么办?”他说话的时候,一股子酒气扑鼻而来,混合这一股子茶香,想来是为了掩盖酒气,特地吃了一盏,实则再怎么掩盖,也还是老样子。 喜欢念叨人。 第208章 情趣 阿南懒懒地圈着他的脖颈,依旧没有睁开眼,只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他的耳垂,打了个哈欠。 他牵起一抹笑,柔声道:“今日有事,在太子宫中多逗留了一会儿,多喝了两杯。” 将阿南放在床榻上,替她脱掉了脚上的绣鞋,又将被褥拉过来盖在他身上,顺手还摸了摸她的脸颊,俯身又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他起身要走。 阿南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睁开惺忪的睡眼,不悦地问:“这是又要去哪儿?” 他见她气鼓鼓的,便又坐了回来,抚摸着她的发梢,笑道:“今日操练了一场,浑身都是汗,我去冲一冲,马上就回来。” “这屋里也没个热水,这么冷的天,别洗了!”阿南娇憨地凑过来,靠在他的胳膊上,露出一抹傻笑,“再说了,香的臭的都是你,横竖我不嫌弃就是了。再说了,你一天天都不在家,也没时间陪我,这都多早晚了,一会儿又得出门去上朝了!” “我去去就来,很快的。”他嘴角的笑再也压不住了,安抚自己的娇妻。 “不行!”阿南开始耍赖,伸手便要去解他的腰带,奈何对于男子的腰带构造实在不熟悉,弄来弄去也没办法解开。 他兀自好笑,便斜倚着床头在她身侧坐下了,由她在自己腰间拨弄,伸出另一只手来轻轻去拍她的背,只想等她睡着了再去。 阿南本来困意十足,但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坐了起来,连带着他也吓了一跳,忍不住颦眉道:“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我问你一件事。”阿南凑过来,盯着他,表情十分严肃。 他被逗笑,点了点头,抚着她的脸颊,又靠了回去,漫不经心地瞧着她凑过来,声音低哑地道:“夫人问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从昕云庄出来的那天,把一个木盒子留在你屋里,你可曾看到?”阿南两只眼睛瞪得溜溜圆,双手在他面前比划了一下大小给他看,之前收拾药匣子的时候都不曾想起来,这会子他回来了,让她猛然间想起,另一只盒子的去处。 一股不详的预感袭来,令她瞬间睡意全无。 “嗯,是有这么个盒子。”他点头认可,又补充道,“是酸枝木的,做了红色的水漆,上头还用贝壳拼了一只小鸟。” 阿南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登时涨红了脸,想到柜子里那个一模一样的水漆盒子里安静地躺着两瓶救命良药,又想到苏嬷嬷今日里的各种的暗示,她现如今只想打个底洞钻进去。 “那个盒子现在在哪儿?”阿南还抱着一丝丝的侥幸心理,万一他,没打开呢?跪坐在他面前,带着十二分的虔诚看过去。 白芍是个笨蛋,糊里糊涂地就拿来了,她也是个猪,糊里糊涂就拿去送人,甚至没想到要打开确定一下里头的东西!都怪当时走得着急,只想着他日日身处危险中,留个药丸子给他防身也是好的。 ······ 他忍不住笑意,伸出手将她整个人往自己面前拉近,近到呼吸可闻。 第209章 我都会 她又羞又恼,只想着自己很有可能将春宫和玩偶都留在他屋子里了,完全忽略了此刻他正在盯着她的香唇看了又看。 长长地叹了一声,她看向他,索性厚着脸皮对他探手道:“还给我!” “夫人既送给我,便是我的东西了,天下间岂有送出去的东西还要回来的道理?”他凑过来,含住她的下唇,舔她的唇角,带着无限诱惑地看她,在她唇边喃喃道,“我以为夫人送我这东西,是忧心我没个经验,要我好生钻研好服侍夫人呢!” 阿南推了他一下,捂住自己的嘴,嘟囔道:“那是我嫁妆里最重要的东西,你还我!” “还就休想。”他挑眉看她,“但如果你求我的话,我可以考虑可以拿出来,跟你一起看看!” 阿南只觉得自己蠢到家了!瞧瞧这个表情和这语气,他怎么可能没看里头的东西!知道他在逗自己,扬手在他胸口拍了一下,瞥着他。 他正色道:“夫人如此生气,难道是怪我只与你一同看吗?” 阿南怕他再说出旁的来,便索性伸出手来捂住他的嘴,摇头道:“不是要沐浴冲水吗?快去吧!” 他哈哈地笑着,拉开她的手,一脸认真地道:“夫人且宽心,不必太过忧虑,我素来对各类招式很有天赋,以前练功,只要先生给了书册,我便能无师自通。更何况盒子里的玩偶做得极逼真,各处骨节都是能活动的,该有的地方也都有,只要对照着册子,即便只有一个人,也是能看明白的······” 早领教过他戏弄人的本事,这回没装晕,改装无辜了,阿南只能看着他苦笑,近乎放弃了抵抗,只无奈道:“你好歹也让我看看啊!” “夫人没看过,我看过也是一样的!”他搂着她,嘴唇在她唇边摩挲,坏笑道,“画册上有的我会,画册上没有的,我也会······” 阿南举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他捂住头,抿嘴笑,却仍不忘在她唇上又亲了一下,非常及时地抓住了她的双手,吸了吸鼻子,认真地道:“什么味道这么大?你有没有闻到?” 阿南颦眉,也跟着闻了一下,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笑起来,凑过来用自己的鼻尖蹭了一下她的:“好大的醋味!” 阿南又羞又恼,凑过去想挣开他的手,却被他一股子蛮力抓住,实在无法挣脱,便索性探头过去,打算用嘴咬,他早预判了她的想法,每一次都精准地躲开了,又拿脚去踢,也被他适时按住了。 阿南哪里愿意就此放弃,索性手脚嘴并用,毫无章法地冲着他扑过去。 她自然不可能是洪大人的对手,两人就这样在床上滚来滚去,打打闹闹,说说笑笑。 屋外,树上的九岭打了个哈欠,拿脚踢了一下正趴在前方听墙角的必安,冷声道:“看来是上次罚的还不够!” 必安捂着嘴笑,对于九岭的调侃,他丝毫不以为意,凑过来对九岭道:“你说,要是南姑娘早些年就嫁过来,咱们的日子是不是过得更好?” “跟你有什么关系!”九岭白了他一眼,主君娶媳妇儿,又不是他!上赶着往自己脸上贴金。 第210章 谁说得过他 “啧。”必安摇头道,“有了南姑娘,咱们主君便是笑容也多了,每日里只要事儿一忙完就赶着回家陪人,哪里还有时间收拾咱们几个,有人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咱们自然就能少受罪了!” 九岭哑然失笑,摇头道:“一天天的,尽想些没用的!也不知道你顶着这个猪脑子,到底是怎么混到主君身边来的!” “如今咱们主君和南姑娘,不,夫人蜜里调油似的,有什么可担心的?”必安咧嘴笑,“要我说,你就是爱杞人忧天。” “如今家里的事儿是好了,可外头的差事呢?”九岭问他,“六爷带着那些个锦衣卫,跟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到处得罪人,虽说主君只护他周全,可外头的人早已将他和主君看做一路人了!怕就怕到时候他是皇子置身之外,倒是主君替他承担所有。” “对了,你说起这个,我先才在东宫门口等你们的时候听宫人说,六爷似乎是有意整顿锦衣卫。”必安道,“说是所有的人都要严查祖上三代,还须得过他本人那关方才留用,这不,才几日的时间,走了一半儿的呢!你说六爷也真是奇怪,正是要用人的时候,还搞这种事,他人手够用么?这不是自断手足么?” 九岭皱了皱眉头,点头道:“这就是六爷聪明的地方,太子殿下留下他,自然是有用意的。” 必安打怀里掏出一把花生递给九岭,颦眉问:“你说,六爷到底在做什么大事儿?非得他一个皇子出面,还得将咱们家主君打永宁卫调回来,亲自保护他······” “你我就不必揣测这些了,只要尽本分就行。”九岭没搭理他,径直入了外院的屋子,若是换做之前,他们是彻夜守在门外的,可如今主君有了夫人,再这么着,恐怕不是太妥当。 该回避的时候,还是要回避的。 必安一面吃着花生,一面追着他进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阿南喘着粗气被他按在身下,用力挣扎了两下却动弹不得,嘴也被他亲肿了,仍旧有些不服气,冷哼了一声。 今晚他的笑就没停过,略粗鲁地捏着她的脸,堵着她的嘴亲了又亲,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的唇,却还是不愿从她身上下来,拨弄着她的头发,小声在她耳边道:“夫人别难过,今日实在不是好日子,地方也不是好地方,时间也不够,想来你也不愿我们第一次如此草率。” 阿南哭笑不得,这话说得······ 打闹归打闹,眼看入宫上朝的时辰快到了,阿南见他自己起身去打热水洗漱,便将他的官服都拿出来,小心地整理平整,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身后的腰带上,轻轻拉了一下,腰带便松开了。 “学会了?”瞧着她羞得满脸通红,他咧嘴坏笑。 阿南见他的衣袍散开来,便冲他笑:“这头里腰带都解开了,大人还是要小心,仔细裤子掉下来。” “自家夫人,没什么可小心的。”他一面伸手去解自己领口的盘扣,一面凑过来小声问,“还是说,夫人想它掉下来?” 第211章 吃药了吗 洪泽出门后,阿南原又回到屋里,正打算抱着棉被会周公,却听得外头一个仆妇道:“夫人,太子妃娘娘打发人来传话,说今日在御花园内办了赏梅宴,邀你一同入园赏梅呢!” 这仆妇声量不大,语调也轻缓,阿南正要入睡, 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烦请妈妈打发人到城东老宅里屋唤了我的女使们过来。” 后头的事她就不清楚了,正睡得熟,忽而被褥被人掀开了,屁股上还结结实实挨了两下,她挣扎着睁开眼睛,却见苏嬷嬷黑着一张脸立在床头。 此刻她只觉得自己不睡便得困死,早将赏梅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便嘟囔着撒娇,去苏嬷嬷手里夺被褥:“好嬷嬷,容我再睡会儿。” 苏嬷嬷将被褥拉开,耐着性子哄道:“我的好姑娘!好姑娘!快起来吧,这回宫里的轿子都要到门口儿了,你还赖在床上。” 阿南咧嘴一笑,索性也不要被褥了,直挺挺躺了回去。 苏嬷嬷又好气又好笑,摇头叹道:“瞧姑爷都把你纵的,成个什么样子!哪有新妇睡到日上三竿的?” “嬷嬷别生气,横竖姑爷疼姑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白芍笑道,“如今他们单住,也无需给婆母长辈早起请安,若没宫里来人通传,她要睡便让她睡好了。” 江蓠也在一旁帮腔,笑道:“对啊,横竖时间还早,咱们几个也都刚过来,就让她再睡会儿吧,等咱们几个把东西都摆开了,再叫她起来不迟。” 余下的两个家伙也赶忙附和,苏嬷嬷又将被褥给她盖了回去,恼道:“瞧你们几个也把她给惯坏了!” 屋里一阵欢声笑语,苏嬷嬷瞧着几个丫头收拾屋子的、摆弄首饰的、整理衣裙鞋袜的、张罗早饭的全都挤在一处,错身都难,又回头看睡得香甜的阿南,低声道:“这宅子,还是太小了。” 等大家把东西都归置齐全了,苏嬷嬷见她还没有丝毫想起床的意思,忍无可忍将她直接打床上拉了起来,阿南还睡着,眼睛也没睁开,只懒懒地往她身上靠。 苏嬷嬷蓦然瞥见豁开的领口内,藏着好几片红痕,瞬间了然,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转了笑脸,问:“昨日我给你的药呢?放哪儿了?” 阿南胡乱指了一下柜子,打了个哈欠,蜷缩在苏嬷嬷怀中。 白芍把药匣子取了来,苏嬷嬷瞧见里头的药丸子一粒没动,登时急了,让白芍取了碗儿来将药丸化开。 京墨见了,忙上前问:“嬷嬷,姑娘这是哪里不舒服?” 自打从永宁卫回来之后,她家姑娘早已很久不吃药了。 京墨这大嗓门一喊,几个小丫头都急匆匆凑过来,将阿南团团围住了,一个摸她的脸,一个去拉她的手。 都是些没开脸的小丫头,自然不懂得闺中情趣,苏嬷嬷不好多做解释,只道:“不过有些小风寒,吃过药便好了!都忙你们的去!别在这儿围着了!” 阿南稀里糊涂被喂了一大口药,吞咽不及,好些都洒了出来,苏嬷嬷便对白芍道:“再化一粒过来!” 苦涩在口中推开,很强的薄荷脑味道直冲天灵盖,阿南瞬间清醒,忙不迭将口中的药汁吐出来,咧嘴看着苏嬷嬷,涨红了一张脸,摇头道:“我没有······不用吃药······” 第212章 贺礼 苏嬷嬷听了这话,又扭头去看她衣领子没遮住的一点点红痕,原本皱起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堪堪陷入沉思。 她一面吃着早饭,一面等着大家替她打扮,今日与她们同来的,还有上次教她宫中礼仪的那位丽娘,笑吟吟地看着她,道:“夫人长得真好看,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阿南略沉默了一会儿,便拉着她问:“姐姐,太子统共有几房侧妃,几房侍妾?” 丽娘一顿,倒是显得比她更吃惊,道:“宫里人人皆知,殿下与太子妃娘娘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成亲十数年如一日的恩爱,别说侧妃侍妾,便是连个通房丫头也不曾有过的,听闻陛下因觉着殿下膝下只有一子,几次想为殿下充斥后院,但都被殿下给推了,好在太孙殿下沉稳懂事,深得陛下心意,故而也只是说说而已。” 阿南想起金贵妃的那句,“除了太子,无人敢娶”的话,又想到怀珠与世无争的模样,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王侯将相,富贵已极,是心不由己,身也不由己,终日活在这虚妄的王权富贵中,画地为牢。 “夫人,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丽娘见她怅然失神,忙问。 丽娘其实也想不明白,在她看来,阿南如今丈夫手握重兵,娘家富可敌国,连新妇最煎熬的婆媳关系也不必处理,实在没什么可烦恼的。 “没有。”阿南收回涣散的思绪,带了白芍和江蓠,入宫去。 临出门前,鸣岐赶着过来了,送来三个匣子。 一个里头装了一粒足有头大的夜明珠。 一个里头装了一张古方。 一个里头装了上好的云锦缎。 阿南颦眉道:“这是······” “太子妃娘娘夜间难眠,夜明珠正好能供晚间赏玩。” “皇贵妃娘娘最爱养颜美容的偏方,那是打何为那儿淘弄来的,比他们太医院的要强。” “侧妃娘娘如今身怀龙嗣,这云锦缎正好给小黄孙做衣裳。” 瞧着鸣岐满头大汗,阿南笑道:“谢谢你了,鸣岐。只是,以后这些东西就不用费心了。” 鸣岐有些诧异,还未等得及开口,苏嬷嬷便道:“难不成姑娘入宫去觐见各位娘娘,是要空手去么?” “是。”阿南笑着点了点头,十分笃定。 “你这孩子,岐哥儿为了帮你寻摸这些东西,腿都快跑断了,你倒好,一句话就给推了!”苏嬷嬷急了,忙上前来唠叨。 阿南知道鸣岐出面,必然是母亲的意思,便笑着对他解释道:“这京城中的闲人,大抵都是这些豪门贵妇,闲人多了,自然闲话也就多,她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鸣岐倒是没什么气,只也笑道:“姑娘不在乎闲话那是最好的,只是听闻这赏梅宴是太子妃最爱,年年都要办一次,为了给她准备礼物,有些人家甚至半年前就开始谋划了,姑爷如今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办事,姑娘就不怕因为这个,让姑爷难做吗?” 阿南笑起来:“这宫里的娘娘们,哪一个不是金尊玉贵,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也说了,有些人家半年前就已经开始筹备了,咱们虽有些闲钱,但到底是商户人家,便是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哪比得过那些善于钻营此道的人家?既是不能拔了头筹,这种事不做也罢!” “更何况,我傻乎乎的,指着咱们家大人的名头,还得些疼爱,可一个刚入门三日的女眷,竟能将几位要紧位置的主子娘娘们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且懂得投其所好,这才叫人防备呢!”阿南打了个哈欠,没再多说,也没等踏凳拿过来,便自己撑着车架跳了上去,险些把裙子踩脱,惹得众人一阵惊呼。 鸣岐将阿南的话想了又想,觉得有些道理,便也没勉强,将东西原又给带回去了。 第213章 赏梅宴 今日入宫格外快,但等她来到东宫的时候,还是迟了些,主人家虽未到,但受邀的京中贵妇们早已到得七七八八了,全都聚在一处说笑,瞧见她从外头走进来,全都噤声,不错眼地打量着她。 目光繁杂,多数不善,便是连身后的白芍也有些紧张,往她身边凑了凑。 这些人,阿南一个也不认识,权当没有瞧见,只随着女官指引,来到自己的座位。 想来对面的水榭上应是有堂会,这头里的桌子全都摆好了。 那高台上有七八张条桌,正主位想必是留给金贵妃娘娘的,如今皇后薨逝,她虽未封后,但晋位皇贵妃,放眼整个后宫已是第一人,其余的应是留给各宫娘娘的,后头稍稍侧一些的两张条桌一左一右,想来便是太子妃和侧妃的坐处了。 阿南的位置在左侧最靠后的地方,却也正好窝在一个角落里,免了风吹,她端起桌上热腾腾的茶盏,吃了一口茶,目光呆滞地看着廊柱上的花纹。 官眷们仍旧三五成群,没有一个人愿意过来和她一处说话,白芍皱了皱眉头,跪坐在她身侧,提起桌侧的酒壶,替她斟了一杯酒,在她耳畔低声道:“夫人,这是在排挤你吗?” 阿南咧嘴笑了笑,示意她回后头去,不要说话。目光却是落在了对面与自己同处的一个姑娘身上。 隔着一整个水榭,不大看得清那姑娘的容貌,只觉丰纤合度,落落大方,身上的天青色衣裙十分华贵,举止端雅,便是打座旁女官手中接过茶盏的礼节,也是丽娘口中恰好的角度和高度。 如果说她一个人独坐是因为初来乍到,无法融入那些个小圈子,那位姑娘的气度礼节看起来可不是新人,也一个人独坐,怪有意思的。 她举起茶盏,向她微微扬了扬,邀她同饮。 对方显然也在打量她,便也举了杯子,饮下一口热茶。 不多时,外头过来通传,说是娘娘们来了,三五成群的小圈子立时散开,人人皆回座,一时院中安静,规整不少。 早有小太监引路,金贵妃打头,娘娘们鱼贯而入,跟在众位娘娘身后的是太子妃,由和郎搀扶着,最后才是怀珠,白衣换作粉色衫裙,小腹微微隆起,由两个女官搀扶,欢儿则手躬身跟在最后。 等娘娘们都落了座,女眷们便起身跪迎请安,这才纷纷落了座。 今日唱的是《琵琶记》瞷询衷情一段,说的是糟糠之妻五娘与御赐婚约的牛小姐相遇,二人相惜,各诉衷肠的事儿,曲儿唱得是不错,只是这五娘与牛小姐,不知是否太子妃有意挑选。 阿南取了一块儿蜜饯,只觉甜得齁人,不如锦萱做的好吃,便又偷偷放下了,坐在她身侧的是个白白胖胖的妇人,约莫三十岁左右,穿了身儿绛紫色的长袄,因天儿冷做得厚实了些,更显她如整张条桌那般宽,她头上戴了几只颇为精致的金簪,上头嵌满了宝石,不时回头扫她发丝上仅有的一支竹玉簪,满脸鄙夷。 好容易等戏唱完了,便有人过来引路,说是要入园赏梅去。这御花园中处处精心雕琢,早失了自然,在阿南看来,倒不如山居小苑烂漫自然。 当然,这等不知好歹的话是决不能宣之于口的。 第214章 反击 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那妇人忽而开口问:“洪夫人,听闻你娘家虽是商户,可阔绰非常,日前闹瘟疫的时候,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稳住京中疫情,便是连陛下都赞不绝口,更是赏赐无数,你怎的竟如此寒酸?莫不是娘家亏空太多,难以为继?” 听了这话,又一位夫人加入战局,奚落的是阿南,却并没有同阿南说话,只是盯着紫衣夫人,冷笑道:“莫不是洪夫人觉着入宫和入道是同一回事?” 后头一阵哄笑。 白芍和江蓠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心内暗自懊恼早晨打扮的时候听了自家姑娘的话。之前被小芙调侃,不过是姐妹间的玩笑罢了,即便过了,也多是心疼,可如今这些人的调侃,分明是夹枪带棒,恨不能把人踩死。 阿南一双杏花眼微微含泪,平视众人,温文有礼地低声道:“我们夫妇久居永宁卫,难免粗陋,让夫人们见笑了。只是这簪子是夫君赠与的定情之物,日常妾身尚且舍不得拿出来戴,今日第一次入宫赏梅,便想着把簪子戴上,便如同夫君在身边是一样的了。” 此言一出,众人哑然。 她们能贬谪商户女寒酸又不识礼,却绝对不能讥讽战功赫赫的将军,更不能嘲笑清廉戍边的伉俪。 前者是身份地位无伤大雅,后者却是国家大事生死攸关。能入了这东宫赏梅宴的人,最低也是三品官员的女眷,又有谁会不懂个种玄机? 先开口的两个人,已然冷汗涔涔了,不想自己精心挑选的满头珠翠、遍身罗绮成了最大的笑话也就算了,甚至还惹了无端的祸事,若无人深究,便不过是两句闲话罢了,若有心之人寻衅,便是活脱脱的把柄了。 这是不带脏字,甚至不过口就把她们都给讽刺了,甚至还险些带沟里去。 于是,众人讪笑两声,就此揭过,都跟着女官往御花园里去。 阿南笑吟吟地往桌上拿了一块儿甜糕,跟在众人身后,一面走,一面吃,一面看。 起先都不拿正眼看她的女眷们,先才小试牛刀之后都对她避而远之,很快,便拉开了些距离。 怀珠缓缓走到她身后,竟递给了她一盏热茶,身后的两个女官捧着烧茶的小炉子和暖手的汤婆子。 阿南忙接了茶,连声道谢,就着热气吃了一口。 怀珠自己也吃茶,眼神逐渐迷离。 她心中的痛,阿南自然看得很清楚,但她却不能开口安慰她一句,这宫中人多口杂,便是连一句错话也不能说的 ,便是不了解情况,明眼人也瞧得出来,怀珠如今的处境可比不了那戏台子上夺人所爱的牛小姐,毕竟,太子妃绝不是无依无靠的五娘。 末了,只化作一声轻叹,阿南吃完了茶,将茶碗放回女官手中的托盘上,对怀珠笑道:“娘娘的茶,总是那么好吃。” 怀珠手中还捧着茶盏,另一只手轻抚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并未说话,只回头深深地看了她发间的簪子一眼,轻笑着调侃道:“原来木头也会开窍······” 两人并排站着,盯着眼前唯一一朵红梅,谁都没有再说话。 一个小太监跑过来,笑吟吟地对阿南行礼:“夫人,皇贵妃娘娘有请!” 第215章 大媒 阿南一行人跟在他身后,很快便到了一间暖房,外头天寒地冻,里头暖洋洋的,金贵妃歪在长椅上,正与一位姑娘说话,那姑娘全程端坐,表情严肃。 这回总算是看清楚了,那身穿天青色衣裙的姑娘倒是长了个好模样,只不过,在金贵妃这等明艳美人面前,也显不出好来,明显黯淡了几分。 阿南见她二人正说话,心下便担心是下人嘴快,传话让她早来了,自然不好打扰,只有抱着手呆立在一旁,还刻意往门口退了两步。 “洪泽家的,上前来说话!”金贵妃早拿余光瞥见她,朝她招手。 阿南忙上前请安。 金贵妃指了指面前的姑娘道:“这是征北大将军余达兴的大姑娘,冉儿。” 阿南愣愣地想了一会儿,才猛然间想起皇帝口中的“余老二”。 那么眼前这位姑娘,便是金六口中的“女诸葛”了!其实,她并没有金六嚷嚷的那么丑,只是,在他们这对母子面前不出挑而已。 可是转念一想,这天下间,又有几个人能在他们母子的容貌面前出挑? 思及那日亲眼所见的一场精彩父子打戏,心下登时便生出了些许的不安,看向金贵妃。 “洪泽家的,今日本宫给你介绍了新朋友,你就请她去你家中小酌几杯吧!”金贵妃说罢,转头看向身后的女婢,道,“本宫有些乏了,想回去歇了。” 再没有多余的话,金贵妃便走了。 暖阁里只剩下了阿南和她那个刚刚认识的——朋友。 她想了想,对余冉笑道:“咱们走吧!” 托了余冉的福,阿南不必再顶着风雪去御花园看贵妇们交头接耳,金贵妃的安排,目的昭然若揭。 两人挤在一辆马车上,却谁也没说话,阿南之前没见过余冉,倒是听过她女诸葛的外号,只看过一眼,心里便对她有种说不出的亲近和好感。 她往前凑了凑,对余冉笑问:“他们排挤我,是因为看不起我商户女的身份,可是你呢?是征北大将军卫国公的嫡长女,为何也被人排挤?” 余冉一直在低头沉思,听了她的话,抬头看她,笑得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轻声道:“因为六爷。” 阿南不是很明白,皱了皱眉头,金六和她的亲事,是皇帝和卫国公亲自定下的,按理说,谁都不敢再横插一脚才对,怎么会? “是因为六爷最近带着他的锦衣卫,将整个朝堂几乎都翻了个底朝天,大小官员叫他拿的拿,杀的杀,一点儿情面都不留,是以,如今整个朝廷的人,还愿意跟我做朋友的,”余冉看着阿南,露出一抹自嘲的笑,“也只有你了。” 阿南听她说完,犹豫了一下,才道:“娘娘命我带你回家吃酒,想来是别有深意吧?” “夫人蕙质兰心,只怕早猜到了吧!”余冉笑。 看着她坚定的笑,阿南想起金六的“宁死不娶”和太子口述的上门羞辱、入军中捣乱,心下有点儿尴尬,便笑道:“可是,你愿意吗?” 第216章 坏事的自己人 她们出宫门的时候,阿南便命白芍亲自去神机营里给洪泽传话,让他今晚务必早些回家,务必带上金六。 也不知道话带到了没有,阿南带着余大姑娘回到茗香居,两人都有些尴尬,一同坐在廊下,阿南用不太熟练的手法慢吞吞地泡茶,好几次险些烫了手,余大姑娘憋了半日,才道:“夫人,要不还是我来吧?” “不好意思,献丑了。”阿南很不好意思,但还是立马就起身,将位子让给余大姑娘。 余冉在茶桌前坐下了,手法娴熟地开始泡茶,很快便行云流水地将一个热茶碗放到阿南面前。 阿南还是接过茶碗,茶汤清澈,香气四溢,只是这种味道,让她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一抹恬雅的白,眉头皱得更深了。 “可是我哪里没做好?”余冉探头看她,轻声问。 阿南皱了皱眉头,将茶碗放下,笑着摇头:“姑娘真折煞我了。” 瞧着她微微皱了皱眉头,余冉便笑道:“那是夫人不喜欢喝茶?” “只是比起喝茶,我更喜欢喝酒。”阿南点了点头,将茶碗放在桌上。 余冉也喝茶,似是随口问她:“既然不喜欢喝茶,家中怎的还置办这么多的茶具?莫不是大人喜欢,夫人想投其所好?” 阿南倒也没什么顾虑,笑道:“他没那么讲究,一壶热水、几片粗茶就能熬一个晚上。” 说到这里,她回想起自己和他在昕云庄的相处,忍不住咧起嘴角,随意往余冉身旁挪了挪,才又感慨道:“只是这些东西是随茗香居一同赏赐下来的,既是太子殿下的好意,便不好随意弄走的。” 余冉的眉头也皱了一下,抬头看天,天色已晚,心下已了然,她思忖再三,便开口道:“想来洪大人必是被公事绊住了脚,我便先回去吧,改日再来叨扰夫人。” 阿南本想找人过来问问,可一想到可能会扫了余冉的面子,便顺着她的话笑道:“我娘家嫂嫂最善搭配衣裳首饰,可巧儿我明日约了她过来我这里吃一杯酒,带些好看的料子过来,余大姑娘也一同过来瞧瞧吧,添置些衣裳。” 余冉起身道谢,阿南撑着油纸伞,淋着雪送她到大门口。 靠近皇城,空间逼仄,四处都是高高的围墙,只有一条窄窄的缝隙能窥见天空,余冉出门的时候仰头望了望天,似有愁肠万千。 两人正话别,元家的马车疾驰而来,没等车子停稳,小芙便急吼吼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一把便抓住了阿南的胳膊,咬牙切齿地道:“我哥和鸣岐把你相公带到听雪楼去了!” 阿南愣了一下。 小芙见她傻愣愣的,便往她头上敲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地道:“不但拼命灌他喝酒,还找了醉红尘的好几个头牌去陪酒!你不知道么?” 阿南摇了摇头,比起小芙这样的愤怒,她更加疑惑,按理说,这两个人都是她娘家人,怎么会搞这种事? “哎呀,你这反应!一锥子下去,得半年才会跳起来喊疼吧!还不快走!”小芙扯住她上车,又回头看余冉。 她不认识余冉,但瞧见她和阿南说话,便自然而然地当她是朋友,遂也扯了余冉,甭管情不情愿,所有人都上了马车,直奔听雪楼。 第217章 靡靡之音 余冉的贴身侍女名唤湘湘,眼见自家姑娘被拉走,也不敢上前阻拦,只慌忙上了自家马车,一路跟着。 车上,余冉盯着阿南看,阿南则傻呆呆地坐着,唯有小芙骂骂咧咧,骂完了鸣岐,又骂自家哥哥,最后索性抱怨起洪泽来。 良久,阿南扶着她的手道:“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我什么耳力你不清楚么?”小芙不屑,这种低级的错误,怎么可能是她犯得出来的! 阿南沉默不语,只觉头疼,更觉伤心。 余冉默默地握住了阿南的手,对小芙道:“姑娘,兴许是有什么误会呢?” “你们这些人!”小芙哼了一声,“我不跟你们废话,误不误会的,亲眼见见就好!” 听雨楼本就位于城中,说话间便到了,小芙早早打了招呼,门房只瞧见马车便立刻开了中门,几个人索性直接坐着马车往前头去。 远远地就听得琴瑟齐鸣、荷池旖旎,小芙指了指前头池边灯火通红的暖阁,打后头的摸出几只鸡毛掸子,往阿南手中塞了一只,又往余冉手中塞了一只,最后一只拿在自己手里,煞有介事地分配道:“我负责收拾鸣岐和我哥!你就专心收拾你的好相公!” 说到这里,她郑重其事地握了握余冉的手:“就负责收拾其余的人!” “怎么还有其余的人?”阿南问小芙。 小芙摇头道:“门口管事的给我带话,说跟着你相公一起过来的,还有三个人!” 车子停下,小芙一马当先,拿着鸡毛掸子就冲进去了。余冉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强装镇定地握紧了手中的鸡毛掸子,阿南无奈,将手中的鸡毛掸子塞进半夏怀中,顺手将余冉的也拿走了,对半夏吩咐道:“将余大姑娘带到客房休息。” 余冉想到之前关于洪泽的种种传闻,便拉住了她,颦眉道:“夫人!万事须得从长计议,不可如此冲动!” 阿南知道她在顾虑什么,见她主动为自己着想,心头一暖,笑道:“不妨事的,我先进去看看,里头都是外男,姑娘避一避,回头咱们再说。” 说罢,她向半夏使了个眼色,又看后头匆匆赶来的白芍,示意她们尽快将余冉带走,自己提了裙摆,往里头去。 屋内酒气香气熏人,元益醉得不省人事,昏睡在条桌上一动不动;鸣岐则由两个小厮伺候着,扶着廊柱不停地吐;缙云和金六凑在一处说话,面上都带着不合时宜的红晕,似乎在讨论什么,正在焦灼的状态,便是连小芙和阿南闯进来也没注意到。 阿南扫视了一圈儿,独独不见洪泽的影子,她往前走了两步,只见后头隔着屏风设了内堂,里头隐有动静。 隔着屏风,和着琴音糜糜,她瞧见内堂设了一个拢着轻薄红纱的圆塌,床榻轻摇,轻纱晃动,灯影映照下,一双人影恣意交缠,偶有娇吟传出,令人心痒难耐。 她越过屏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直在摇晃的红帐,一步步往前去。 第218章 完美皇家媳 阿南此刻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被冻在了冰窖里,浑身的血都结了冰,似乎有千万根钢针齐齐刺向她的心,痛得难以自抑。她怎么也想不到,元益和鸣岐为什么要这么做! 令她更想不明白的是,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便掉入这样的桃色陷阱,除非,是自愿的。 该死! 她哆哆嗦嗦走到帐子面前,隐约可以瞧见里头男子肌肉纠结,她只觉手抖得厉害,本该转头就走的,可偏想去掀开那纱帐,将一切都看个清楚。 她必须亲眼看个清楚! 就在她的手快要触到纱帘的那一刻,忽然有人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与此同时,另一只手顺势捂住了她的眼睛。 她看不清来人,但他手心中的粗粝是她熟悉的,鼻尖也闻到了熟悉的松木香,登时吃了一惊,他不是在帐子里吗? 再说余冉跟着两个丫头走了一段路,将京中关于洪泽所有的传闻都想了一遍,咬了咬牙,转身便往暖阁折返了回去。 即便他洪泽三头六臂能手撕活人又如何,将门虎女,岂能因避祸目睹他人惨死拳脚之下? 湘湘见状也不多言,立马掉头跟上,等前头的白芍和半夏反应过来,余冉已到了暖阁门口。 她瞧见原本还凶神恶煞要打人的小芙,此刻早化作了绕指柔,略微尴尬地拿着她那只鸡毛掸子四处扫尘,脸色通红。 洪泽抱着阿南打内堂出来,脚步飞快。 再去看,便是她等了一晚的六皇子殿下。 酒意衬得他明艳的五官更加妖孽,嘴角意味深长的嗤笑带着对万事万物的不屑,举手投足间尽是慵懒和随意。 湘湘大喜,忙低声唤她:“姑娘!” 余冉目光沉沉,在交杂混乱的丝竹声中颦眉打量金六,目光复杂。 洪泽将阿南直接抱了出来,眼见他身量高大,满面虬髯,浑身酒气,再见他怀中的阿南纤细柔软,棉柳之姿,只觉心下一惊,余冉稳住心神,喝了一声:“洪大人!” 洪泽本没有留意她,听见她叫了自己,便停住脚步,回头看过来。 只一眼,湘湘险些吓得瘫倒在地,扶住门板才勉强站住了。 “洪大人,自来君子爱妻,敬之重之。”余冉脸上毫无惧意,低声道,“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大人私德不修声名尽毁在先,聚众享乐荒淫无耻在后,今日难不成还要亲手灭妻不成?以一时功勋抵万千罪恶,你绝非忠臣良将!即便今日你杀尽这听雨楼众人,也难掩悠悠众口!” 洪泽满脸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努力回想,之前的家宴只忙着应付众位长辈,似乎并未曾见过眼前的女子。 倒是阿南早已反应过来,忙拉下他的捂住自己眼睛的手,又挣扎着打算从他怀中挣脱,他却怀中的阿南搂得更紧了一些。 阿南无奈,转过头去,附过去在他耳边低声介绍余冉。 他这才将阿南放下,低声道:“我进去处理一下。” 第219章 误会大了 “误会了。”阿南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她手心冰冷,浑身微颤,想到洪泽到底有多吓人,她竟为护自己敢当面呵斥,心里满满都是感激。 余冉并未将她的话当真,只觉她迫于洪泽的淫威不敢声张,便道:“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夫人不必害怕,我在此处保证,今日便是闹到御前,也绝无人敢伤你分毫!” 阿南开始有点儿明白,为什么皇帝如此看重这余大姑娘了。 她不但聪明,而且正直善良,更重要的是,具备常人没有的强大勇气。 阿南看着她,笑。 还没等她开口解释,小芙就被赶了出来。 紧接着,元益被人抬了出来,鸣岐则叫两个小厮搀扶着,紧随其后的是金六和缙云,最后才是他,重重地将门给锁了。 廊下还清醒的一干人等,都面面相觑。 缙云最先看见阿南,面色一紧,将头低了下去。 金六吊儿郎当地走过来,冲着阿南身边的余冉道:“这位姑娘瞧着面生,不知是小嫂嫂家里的什么人?” 阿南忍不住笑,往后退了一步,牵起洪泽便走。 小芙也扯着缙云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道:“缙云,廊下太冷了,咱们也进屋去吧!” 这一眨眼的功夫,廊下就剩了金六和余冉,湘湘犹豫了一下,往后退了些,只远远看着。 “六爷觉着我面生?”余冉自嘲一笑,冷冷道,“是小女生得普通的罪过了,才令得六爷前几日方才见过,今日便觉着我面生。” 金六已有些微醺,她这些话听得不甚清楚,只凑近仔细打量了余冉一番,才调侃道:“姑娘虽无十分颜色,倒也算清秀,你既知道我,便也该晓得我不过花丛浪子罢了,何苦这般妄自菲薄?” “六爷倒是懂得怜香惜玉。”余冉打量着眼前这个放浪形骸的男人,心下默默地叹了一声。 金六瞧着甚是满意,脸上露出一抹狐狸般魅惑的笑,招手轻呼:“长信!” 长信忙不跌打拐角转出来,躬身来到他面前,扶住了他:“公子。” “将我袋中的金锭子,赏给这位姑娘。”他似乎心情不错,大笑着吩咐,对于女子,他素来是舍得的。 “是。”长信垂目,果真打怀中取出一只金丝绣成的钱袋子,探手进去掏了两锭金元宝出来,递到余冉面前。 后头的湘湘又气又恨,跺着脚往前来,却被余冉一个眼神制止了,她冷笑着接过金锭子,转身便走。 “姑娘,咱们就这么走了吗?”湘湘只觉愤愤难平,“不是应该同王爷说清楚么?你这么一来,将来误会就更大了呀!” “此时不走,殿下只怕还以为我要留下自荐枕席呢!”余冉冷笑,将那两个金锭子递给了湘湘,低声道,“好生收着,这金锭子,六爷怎么赏的我,我还得还怎么给六爷!” 来时的马车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两人沿着莲池走了一会儿,远远瞧见洪泽和阿南在小亭子里说话。 余冉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金六常与洪泽一处厮混,两人都没什么好名声,她想到阿南,难免替她感到忧心忡忡。 第220章 如此好心 出门有点儿着急,她没穿披风,身上的袄子也轻薄,急匆匆将现场掩盖掉,洪泽也没顾得穿外套,见她冷得鼻头都红了,索性将她抱在怀中。 阿南蜷缩在他怀里,想起自己今日在屋内的见闻,还有愠怒,虽没在那帐子里抓住他,但这种荒唐事都干得出来,人品堪忧! 但她打心里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远离京城在永宁卫的时候,山高皇帝远,他一个人说了算,尚且活得清汤寡水,怎么来到这应该时时处处谨小慎微,连错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地方,反倒荒唐起来,这不科学。 想到这里 她便吸溜着鼻子问他:“你们怎么玩得那么花里胡哨?” 一想到那个摇摇晃晃的圆形床榻,她仍心有余悸,忍不住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 他呵呵地笑了两声,才揉了揉她的头,才问:“你是不是跟娘说了些什么?” “我这几日不是入宫就是在家里,连娘的面都没瞧见,你少冤枉我!”阿南不悦,冲他皱眉头。 洪泽忍不住笑,忽而又轻叹了一声,良久才道:“岳母大人大概是怜惜我母亲早逝,和父亲关系也不好,身边既没有丫头服侍,也没有教引嬷嬷,担心我不会做那事,所以派了表哥和鸣岐过来,专程打青楼里找了人过来,演示给我看。” 阿南只觉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忽然想到早起苏嬷嬷要给她吃药被拒绝的事,想来便是苏嬷嬷传的话没跑了。 她想要打他怀中挣脱,却怎么也挣不脱,便张口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终究还是不忍心,只轻轻咬了一下便放开了,又想到今日里的这个笑话,也不知金六未过门的媳妇儿瞧见了没,只能顶着一张红透了的脸,无力地问:“既是这样私密的教学活动,怎的金六和缙云也在?” 说实话,今天这一场,在场众人其实都挺尴尬的,他无奈一笑:“这俩家伙就跟牛皮糖似的,甩都甩不掉,非得跟着我,来找我传话的小厮也没说明白到底什么事,就说元益在听雨楼设宴,邀我前来,金六听了那还得了,就非得拉着缙云一起过来!” 她只觉头一阵阵地疼,原本金六就拧巴,愣是不同意这门亲事,想来那卫国公也对这女婿不十分满意,唯有余冉可能贪图金六的美色,一直在坚持,这下好了,若是惹恼了余冉,搅黄了金六的婚事,无论是皇帝、太子还是金贵妃那边,都无法交待了。 她仰头,有些委屈地看着洪泽。 洪泽低头看着她,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又亲一下,然后便是小鸡啄米一般,亲个不停,却仍旧不满足。 阿南捂住了自己的嘴,对她道:“今日出宫的时候,贵妃娘娘亲自吩咐我带余冉回家,让他们见一面,现下好了,余大姑娘若是瞧见了内屋里的腌臜事,全算在金六身上可怎么办?” 以她对金六的了解,这人虽外表瞧着放浪形骸,实则是个死心眼儿的耿直人。 “你喜欢余大姑娘?”洪泽在她手心上吻了一下,漫不经心地问。 “我喜欢顶什么用,重要的是金六喜欢!那家伙到底怎么了!眼盲心瞎的。”阿南真心觉着余大姑娘好。 “放心吧,他们的婚事,年后就会办了。”洪泽再没了耐心,一把拉下她的手,覆上她的唇,辗转几次,强势侵入她口中,逗弄她的舌尖。 第221章 皇子的无奈 阿南被他亲得有些慌乱,迷迷糊糊地问:“金六同意了吗?” 这倒是有些奇怪了,被他的未来的岳丈大人和皇帝老爹双打都没低头的人,竟会就这样答应了? “专心一点。”他不悦,打横将她抱起,沿着长廊往后院去。 一直躲在树荫里的余冉和湘湘面面相觑,两人都涨红了脸,直到他们夫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瘫软下来,湘湘忍不住道:“想不到洪大人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对夫人也能这样轻声细语。” 余冉则回想着洪泽说的那句“他们的婚事,年后就会办了”的话,又回看她与金六说话的长廊处早已空无一人,长舒了一口气,垂头道:“走吧!” 屋舍里有个软塌,洪泽将阿南放在上头,同她耳鬓厮磨了一会儿,才搂着她在她身侧躺下,手指在她腰间滑来滑去,仿佛巡视领土一般,嘴角带着几分戏谑的笑。 阿南白了他一眼,只觉自己的嘴唇似乎肿起来了,又疼又痒,便来了兴致,起身命外头的下人端了热水过来,要亲自给他净面。 他见阿南笨手笨脚地拿起刀子朝他走过来,满脸写满了惊恐,连连摇头,道:“我可以自己弄的······” “你不懂,这是情趣。”阿南手里拿着刀子,十分硬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腿,冲他咧嘴一笑,“你躺在我腿上,我来替你净面。” 他哑然失笑,揶揄道:“娘子就这般等不及么?” 阿南想起放今夜的荒唐事全由这句话而起,登时又羞又恼,但瞧着他脸上那欠揍的表情,便顺着他的话道:“当然,我是给你做媳妇儿的,又不是当室友。” 他哈哈笑起来,缓步走过来,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阿南实在嫌弃他满脸胡茬像是钢刷一样反复揉搓自己的脸,也对今晚眼见的场面不屑,害怕他真的被激一下就动手,到头来亏待的还是自己,便忙捂住嘴问:“是什么让金六改变主意了?” 他怎么会猜不到她的心思,倒是没放开她,将她抱在怀中,往软榻上一躺,低声道:“时局。” “六爷瞧着可是个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天之骄子,怎么也会被时局所迫?”阿南倒是有些吃惊,但转念一想,皇权从来都是双刃剑,外人看着风光无限,实则有苦难言。 “如今朝廷内政杂乱,贪墨成风,南海、北疆均有敌患,别说他只是皇子,便是皇上和太子,也多被掣肘。”他皱了皱眉头,拉起她的手,与她十指交缠,轻嗅她发间的清香,酒意渐浓,令他有些保持不住,偷偷将手探入了她的衣摆。 她的娇躯柔软纤细,藏在软腻腻的贴身衣裳里,诱人采撷。 他低头瞧着她似乎陷入了沉思,并不以为意,便又偷偷潜入她的里衣,在她腰间的软肉上轻轻揉捏,这触感,他想过无数次,但却从未想过如此令他愉悦。 阿南想得入了神,尚未发觉,手指无意地把玩着他腰间的玉佩,仰头问他:“纵然如此,关金六什么事呢?为了稳固势力,太子不是已经娶了怀珠么?” 第222章 异曲同工 他乐得偷香,便顺着她的问题回答道:“当今天子马上得江山,国公爷功不可没,三年前削减兵权,卫国公二话不说便将兵权上交。彼时太子妃的哥哥刘永生接管兵权,北上抗敌,三年内攘敌千里,捷报频传。” 阿南听得认真,抓紧了他的玉佩,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他笑道:“半年前,刘永生忽然被刺,虽保住了一条命,却因昏迷数月险些令北征军全军覆灭,幸而他的副将一力抵挡才幸免于难,消息传来,皇帝震怒,命人严审刺客,谁想那刺客竟是鞑靼昌国公主。” 阿南愣了一下,颦眉道:“一国公主作为刺客,便是行刺失败,又怎么会承认自己的身份呢?” “刘永生追击战败的密尔纪部时竟抓获了鞑靼的第四斡儿朵,那女子出自密尔纪部,是昌国公主生母,刘永生坏就坏在好色上,抓获那位斡儿朵时,未曾上报,竟私下囚辱,那女子不堪受辱自尽之后,他又抛尸荒野意图掩盖事实真相,谁料想一个奴役冒死逃脱,昌国公主大怒,便将计就计以色示人,引诱刘永生自投罗网。”他在她滑腻腻的腰上流连,却见她听得实在认真仍未察觉,只觉好笑。 “所以,这件事因为主帅伤重已经无法掩盖,那刘永生便是好了,也不能再继续执掌北征军。”听他这么一说,阿南瞬间明白了,这刘永生的恶劣行径将会连累整个北征军,乃至太子的名声。 他笑,低头用鼻子在她脸颊上蹭了蹭,忍不住吸了一口她的脸颊。 阿南又道:“所以,皇帝便将主意打到了开国功臣卫国公的头上去了,这也就是太子说的,让他放兵权他就放下,让他执掌北征军他就执掌,皇帝就是因为不放心兵权落在外人手上,所以才削减了卫国公的兵权,如今又让他重掌兵权 ,必然还是不放心,所以,就只能将余家也变成皇亲国戚了。” “对。”他抬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将她搂得更紧了。 “可是,为什么不是太子而是六皇子呢?”这些日子看来,太子风头无两,将来继承皇位是毫无悬念的,若是想安抚余家,太子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因为金六是唯一一个没有娶正妃的成年皇子。”他笑得更开了,“卫国公早年丧妻,对这位余大姑娘实在是疼爱得紧,自然不想委屈女儿,更何况,余大姑娘聪慧过人,更不愿入宫。” 阿南半晌没说出话来,陷入了沉默。 “不止这些。”洪泽又道,“这些日子为了查贪墨的事,金六几乎将京城中的官员全都收拾了一遍,如今酷吏之名早不胫而走,日日都有弹劾他的奏折呈报上来,若是没有卫国公府支撑,贪墨的事只怕难以为继。” “金六可以潇洒不羁,但江山社稷的大事,他还是拎得清的。这余大姑娘,横竖他是娶定了。”洪泽说到这里,已经悄悄挪了挪身子,将她压在身下,埋头在她脖颈间轻吻。 他爱她雪白娇嫩的脖颈,啃起来有种会令人兽性大发的香软。 这么看来,金六娶余冉,太子娶怀珠,都是异曲同工。 第223章 爱你 阿南轻叹了一声,却听得他在她唇边笑道:“也别想得太坏,金六这家伙冲动鲁莽,行事多不周全,倒是那余大姑娘是个能多思多虑的性格,两人互补,也未必是坏事。” “也是,这鬼世道,你不也无奈娶了个自己不想要的媳妇儿么?”阿南推了他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恣意游走,登时羞臊起来,双手推在他胸口,眉头紧皱。 明知道他那个时候心无旁骛,现在回过来仔细想想,他真是待她不好。 洪泽咧嘴笑着,深深地吻上她的唇,在她口中呢喃道:“我要。” 这声音似带着钩子一般,瞬间将她所有的愤懑都击碎,暧昧至极的一语双关,令她竟一时慌乱起来。 阿南挣扎了一下,却被他压得更实了,便瞅准了他喉结咬了一口,他的呼吸一窒,撑着手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稍稍拉开。 阿南见他眸色都变深了不止一个度,浑身还喷着酒气,忍不住拍了他一下,嗔怪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的手就放在她的腰间的软肉上,摩挲得她生疼,听她这么一问,他索性又往上挪了几分,指尖沿着她向外突出的肋骨边缘轻轻划过,嘴角扬起一阵坏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阿南呆滞地看着他嘴角那一抹笑,心内忽然就生出一股无法压制的勇气来,原本抵在他胸口的双手缓缓滑到后背, 拉住了他腰间的锁扣,只轻轻一扯,便轻易解开了。他身上的衣裳款式本是她挑的,穿上英挺俊朗,可如今她却嫌弃得很。 这衣裳是件续了丝绵的长衫,即便解开了腰带,从上到下不知道还有多少粒盘扣,可恨的是锦萱对盘扣的要求格外高, 想要解开一个,弄得跟开鲁班锁似的,阿南当机立断,果断放弃了去解盘扣,双手捧了他的脸颊,将双唇凑上去,含住他紧抿着的薄唇,学着他的样子探出舌尖描绘他的唇形。 解扣子她不在行,可他在行,那头里和自己说话,解扣子的动作轻巧得连她都未察觉。她如今只管放火便是,燎原的事儿,自有人乐意接手。 他疯了一样吻她,喘着粗气,双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径直往上探,直至覆盖在她柔软的胸口。 “阿南······”他呢喃地喊着她的名字,恨不能将她整个人吞入腹中。 这是她与他最亲密的一次,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背紧绷着,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一层汗珠,贴着她鼻尖的热气越来越粗,动作也越来越粗鲁,所过之处,火辣辣地刺痛。 有一股令人心怀激动的暗火烧遍了全身,她带着隐隐的渴望,抱紧他,他太过强势和焦灼,以至于她只能任由他予取予求,唯一力所能及的回应,便是双手紧紧地搂在他脖颈上。 他忘情地吻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将唇挪开,粗重的呼吸渐渐恢复平静,人也渐渐安静下来,惟有大手掌,仍旧在她衣裳内缱绻游走,温柔似水。 第224章 暗藏危机 “我们······”阿南满脸红晕,只想邀他继续,却羞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愣愣地揪着他的衣领不放。 他沙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酒气,含住她的耳垂,在她身边低声道:“傻瓜······” “我们······”她挣脱他的钳制,转而躺在他胸口,将一双红唇凑到他唇边。 他低头用自己的唇摩挲了一下她的,在她鼻尖上轻咬了一口,将她拉到怀中,闭上了眼睛,笑道:“好好睡一觉,明天还有事要办。” 他逐渐放松,呼吸也均匀起来,只是搂着她的手更紧了,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一样。 这不是因噎废食么? 阿南愤愤,这男人惯会用公事当借口,偏自己是个懂事乖巧的媳妇儿,怎么也没办法因为他外头的事和他闹。 就这么东拉西扯想了好半日,她迷迷糊糊在他怀中睡着了。 眼见怀中的人儿睡着,他这才将她轻轻放开,默默走进后头的盥洗室,冲了自己一头一脸的冷水。 外头,九岭的声音响起来:“主君,和盛那边的人说,夫人十日前便已经将年货发往永宁卫了,说是拉拉杂杂有七八十箱!” 他愣了一瞬,回头看屋里, 连日来奔波累了,她此刻睡得正熟。 他擦了擦身上的水,直至彻底冷静下来,才缓缓地道:“云舒那边来信了么?” “主君且安心,四爷的例行文书前日刚到,这几日也不见加急文书,想必不会有什么事。”九岭思忖再三,才又压低声音道,“只是,咱们先前追查的那个男孩儿杀手的事,查到城郊一座道馆早已人去楼空,现下线索彻底断了。 ” “明日起,你不必跟着我了,在家里吧!”他低声吩咐完,又嘱咐道,“藏好了自己的行踪,万不可让夫人发现。” “是。”九岭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他返回屋内,坐在榻前,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牵起嘴角,露出一抹甜甜的笑。 留宿听雨楼最好的地方,便是没有苏嬷嬷唠叨,早间洪泽走的时候轻手轻脚的,她甚至都没被吵醒,直到日上三竿,小芙来了她屋里,将她拖起来,皱着眉头道:“还记得你说过的话么?” 阿南睡眼惺忪地看着她,打了个哈欠问:“哪一句?” “你说过你会帮我的!”小芙不悦,推了她一下,黑着一张脸。 这态度,这话头,明白了,缙云的事,阿南想了想,挣扎着从床榻上起来,才道:“你不说我都不觉着,好像已经很久没见过缙云了。” “你还不知道吧,缙云如今掌管整个太医院,是有史以来破格提拔的最年轻的院士,正五品。”小芙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直接将头垂到地上。 阿南猜到她有什么样的顾虑,便柔声安慰她道:“这件事需得同缙云好好商量,他若是个追名逐利之人,也不会和洪泽这般相处。” “我还听说,因他这一次封了官,京中年纪相仿的官家小姐,全都往他家里去了,为了应付上门提亲的人,聂家几乎日日都是流水席面。”小芙几乎要哭了。 阿南也叹了一口气,低声问:“那缙云呢?他可有钟意的姑娘?” 小芙抬头看她,咬了咬牙,最终摇头:“我不知道!” 第225章 嚣张 阿南没太在意她的态度,想了想,又问:“那他父母是什么想法?” “听说聂尚书本就瞧不起行医看病,总觉得入不了正途,如今瞧他入主太医院,虽日日在皇宫中行走,但不过也就是个大夫,顶天了也就是个五品官儿,因而十分不满,日日与缙云训话,倒也没听闻相中了哪家姑娘。”小芙垂头丧气的。 阿南笑了笑,宽慰她道:“这事儿暂且先放一放,这会儿聂家因为缙云入朝为官的事且有得闹,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什么决断,我瞧着那聂尚书是个食古不化的,你与那滕儿的婚事还摆着呢!倘或这个时候贸贸然开口,便是缙云愿意,只怕聂家也不会同意。 ” “就怕夜长梦多。”小芙长叹了一声,这京城中多得是名门闺秀,也都是好手段,缙云便是铜墙铁壁,只怕也有沦陷的一天。 “晚来我和洪泽说说,让他先帮你探探口风。”阿南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外头风呼呼地吹,雪越下越大,阿南和小芙在荷塘边吃完了热锅,正舒服地躺着聊天,白芍急匆匆地进来,对她道:“姑娘,伯爵府来人了!” 阿南坐起来,颦眉看着她,问:“来的是什么人?” “统共一个嬷嬷,一个小厮,说是安远伯及夫人召你前去家中问话。”白芍跑的急,发髻都歪了,裙摆上全是雪。 “好大的口气啊!召你前去问话?”小芙跳起来,冷笑道,“他们当阿南是什么?罪犯么?” “说什么事了吗?”阿南笑,转头问白芍。 白芍摇了摇头, 只道:“那两人瞧着便不是好相与的,说完这句话,便大喇喇在堂下候着,昂头挺胸的,还不时催促快些。” “怎么办?”小芙道,“要我去帮你骂他们吗?” “不是想和缙云在一起么?你可收敛些吧!这事儿我能处理。”阿南抿嘴一笑,转头对白芍道,“让苏嬷嬷去回话,说我自宫内赏梅宴上回来后便身上不好,卧床不起,实是出门走动不得。” 白芍有些迟疑,忙道:“姑娘,这恐怕不妥。要是传了出去,只怕他们要说你忤逆尊长,不孝父母。” “便是我去了,他们也要传我忤逆尊长,不孝父母。”阿南咧嘴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家夫君是京城有名的鬼煞神,冷血嗜杀,人见人怕,别说是两个嚣张的小喽啰,便是那安远伯亲自来了,也没什么可怕的!照原话回禀便是了,万事有我。” “要说,你是真牛!”小芙咋舌道,“虽说这安远伯不是什么好人,可终究也是姐夫的亲爹啊,你们的婚事还是他上御前求来的呢!要是真撕破了脸皮,你叫姐夫怎么办?” “安远伯不在乎洪泽的生死,更不在乎我的生死,万事上头来,只管将大门一关,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今忽然出来作妖,想必有事,竟还敢这般颐指气使,我若是垂眉顺目去了,才是让你姐夫没脸!”阿南懒懒地靠了下去,对小芙道,“收拾一下,我们回去。” “回哪儿去?”小芙问。 “茗香居。”阿南打了个哈欠,起身。 第226章 谁怕谁 小芙还想再说什么, 阿南在路口便命人将她送回元家去了,自己一个人带了两个小丫头去了茗香居,刚进屋子,便听到一堆人哭成一团,她疾步往里头去,只见几个大丫头抱在一处,个个哭得梨花带雨。 苏嬷嬷也颓丧地坐在一边淌眼泪。 阿南笑问:“这是怎么了?” 白芍想了想,起身对阿南道:“姑娘,这伯爵府也太欺负人了!” 她早料到那些人不好打发,只是没想到,竟能将这一屋子的丫头都给说哭了,当即冷了脸,便问:“他们说什么了?” 冬青最藏不住话,起身便一面呜咽,一面嚷道:“他们说姑娘本就是个病死鬼,家世单薄又无才无德,托赖着伯爵爷的福才捡了个大便宜,嫁给咱们大人,如今非但不思报答,竟还敢蹬鼻子上脸,到底是个寡······” 话说到这里,白芍便冲上来,捂住了她的嘴,怒道:“叫你别在姑娘跟前浑说!倘或把姑娘气出个好歹来,我亲手掐死你!” 冬青怕了,喏喏地闭上了嘴,只是眼泪流得更凶了。 阿南冷笑了一声,问:“他们提我娘了?” 众人都沉默了。 阿南点了点头,道:“你们都回老宅去吧!” “姑娘,咱们那么多人尚且都敌不过他们两个刁奴,若是那头真来人了,你一个人可怎么办?”白芍急得直跺脚,恨不能立刻长了本事,拿刀拿剑将人砍了才叫痛快。 苏嬷嬷也上前来,道:“要不,我着人去把姑爷请回来,但凡姑爷在家,这些人也不敢那么肆意妄为。” “他有他的事儿要办,放心吧, 嬷嬷,这点小事我会处理好的。”阿南笑了笑,拉住她的手吩咐道,“嬷嬷,今日的事,万不可让母亲知道,正是年关,那头事情也多,就不要拿这些小事去烦她。” 苏嬷嬷点了点头。 阿南又笑道:“放心吧,你们只管在老宅里待着,有达叔在,伯爵府的人绝不敢造次。” “既然是这样的话,姑娘为何不跟我们一同去老宅里?”江篱忙拉住阿南。 阿南抬头看了看窗外,笑道:“任何人都能躲,独我不能。” 众人看她,目光皆一怔。 苏嬷嬷带着所有大丫头都走了,阿南只留下了两个刚入府的末等小丫头在身边,兀自入了屋,命小丫头替她卸下钗环,擦去妆容,宽去外袍,随意披了件大氅,又再头上扎了个抹额,往床上一歪。 那小丫头颤巍巍上前,递给她一个手炉。 阿南笑着摇了摇头,随手拿起桌上昨日刚送来的胭脂,在茶壶里胡乱调了一会儿,只道:“一会儿听见我咳嗽, 就把这水倒进茶碗里端过来给我喝,可记住了?” 小丫头一脸茫然,点了点头。 阿南就这么歪在床上看书,没多一会儿,外头来人通传,说是伯爵府大娘子来了。 来得竟这么快! 阿南命人将他们带入前院儿的暖阁内,伺候茶水点心,自己又歪到床上,自顾自看起书来。 第227章 伯爵府众女眷 外头的仆妇过来传了三次话,阿南这才不紧不慢地打床上起来,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又随手将桌上的水粉拿起来,细细地在脸颊上抹了抹,觉着还不够,便在唇上也抹了抹,满意地瞧着铜镜中的自己脸色煞白,毫无血色,这才满意地倒在小丫头怀中,慢慢悠悠往外走。 那小丫头身量还小,有些艰难地扶着阿南,听见外头暖房中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都有些发怵,脸色比她的还要苍白。 另一个小丫头端着她调配好的茶壶,一步步跟在后头,只听得不停地吸气。 三个人在后院儿的长廊上磨蹭了半日,出了二门,又再前院儿长廊上磨蹭了半日,方才到了暖阁门口。 家中的仆妇见了她,忙打了帘子让她进去,也扶了一扶。 里头能砸的东西都给砸了,地上全是碎瓷片。阿南抬头望去,屋内坐了七八个妇人,年长的三位早已毫不客气地坐上了主位,其余的年轻一些的也都自己找地方坐了,前一刻还气势汹汹要吃人,瞧见阿南这模样的第一眼,全都愣住了。 阿南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仆妇身上,上前便要跪下请安,就跟没瞧见满地的碎瓷片似的,那仆妇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阿南,低声道:“夫人身上不好,便不必讲究这些虚礼了!” 说罢,冷冷哼了一声。 众人都知晓这宅子先前是太子殿下的居所,瞧着这仆妇目光如炬,神态自然,想来便可能是太子故人,一时间都有些忌惮,所以,谁也不敢吱声。 坐在正堂前头一个身着绛紫色袄裙的女子淡然道:“老大媳妇儿昨儿个在宫里赏梅宴上见到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便病得这么重了?” 她这一开口,所有人便又都活泛了起来,其中一个体胖一些的妇人应和道:“这老大媳妇儿瞧着病得可不轻,要不,嫂嫂,给请个府医来给瞧瞧去!” “是啊,是啊。”另一个妇人也嗤笑道,“我这就命人去唤府医,要不然传了出去,还说咱们伯爵府苛待媳妇儿呢!” 阿南脸色苍白,在那仆妇搀扶下,往最后一个角落坐下了,她也不说话,就闷闷地那么坐着,眼神有些呆滞,似乎这些人说的话,全和自己无关一般。 其余的小妇人们见长辈发难她不回,又是这般病弱呆滞的模样,便都来了精神,一拥而上,七嘴八舌抱怨起她来。 阿南有些艰难地慢慢撑起身子,一脸茫然地眨着一双大眼睛,很认真地歪着耳朵,似乎想听清楚她们说的每一句话。 “这嫡长子的正房大娘子,一点儿规矩都不懂!这来了京城多长时间了,别说给长辈行礼磕头站规矩,便是连个面儿都没露过,算是什么呢!” “就是就是,瞧那一脸病丧样子,真是晦气!就这模样,三两重的骨头,哪里有一点儿大娘子的派头!” “长得丑就算了,还有一点儿礼数都没有,召她去不去,长辈迁就过来看她,她还敢拖沓甩脸子,真是活腻了!合该休了她,先前公爹就是被蒙蔽了才会求皇上赐婚,倘若皇上来瞧瞧这样的人,只怕早赐死了! “是啊,她怎么能配得上咱们伯爵府的门楣!” “她娘就是个寡妇,早早地克死了丈夫,如今她这面相,想来也是个克夫的命!可叫大哥哥怎么办啊!” ······ 第228章 接招 这些女人们的话越来越多,越说越难听,便是连两个小丫头都看不过眼了,上前来两步,其中一个大胆些的,直接挡在了阿南面前张开双臂,道:“诸位娘子,我家夫人还病着,求你们发发善心,不要这样说她!” 一阵沉默,接着便是一阵哄笑。 小丫头到底是小丫头,既没一次性见过那么多泼妇,更没领教过这些人的恶毒,便是开口说句话都轻声细语,怯生生的。 那上座的紫衣妇人冷笑道:“瞧瞧他们的规矩!竟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贱丫头到堂前来说话!给我掌嘴!” 话音刚落,便上来两个五大三粗的老嬷嬷,扬手便毫不犹豫地连着扇了小丫头好几个耳光。 小丫头红了眼圈,只捂着脸却也不敢哭,却还是倔强地挡在阿南面前,似乎是怕那老嬷嬷冲过来连着阿南一起打,阿南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却又狠狠地跌坐在了椅子上。 “老大媳妇儿,别怪婆母我在你的地方动手教训你的人!实在是你的人一点儿规矩都没有!”那紫衣妇人得意地摇了摇头,眯着眼睛看小丫头,“实在是这些下人瞧着你年轻,胆子大了,什么地方都敢乱说话!不敲打敲打也是不行了!” 这话明着是骂替阿南出头的小丫头,暗里背刺的却是对昨日阿南在赏梅宴上反驳那几个妇人的事儿。 阿南只装着听不懂,拿帕子捂住了眼睛,她之前实在担心自己哭不出来,所以在帕子上涂了些苏嬷嬷留下的薄荷脑,这会儿擦在眼睛上,泪水便止不住地往下落,敲上去楚楚可怜。 她哭着对面前的小丫头道:“你且到后头去吧,伯爵夫人教训你,也是你的福气,以后可千万记住了。” 小丫头抹着眼泪嗯了一声,走到阿南身后去了。 阿南又拿帕子擦了一会儿眼睛,嘴里呜呜咽咽,那群人瞧她实在不成样子,都不禁得意起来。 没一会儿功夫,伯爵府的医馆果然来了。 那医女有些年纪,生得唇红齿白,一双眸子滴溜溜转,见了阿南便上前跪下请安,口中呼“大奶奶”。 阿南忙叫小丫头取了金叶子来赏给她,又大大方方将手伸了出来。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目光全集中在那女医身上。 女医把了又把,摸了又摸,眉头就皱了起来。 阿南拿帕子捂着嘴,一脸期待地瞧着她。 她请完脉,首先转头看向伯爵夫人,轻轻地摇了摇头。 “都是一家子,没什么可隐瞒的,直说便是了!”伯爵夫人斜眼瞥了她一下,若无其事地吩咐。 “大奶奶脉象平稳,身体······自是康健。”那女医说罢,便去看阿南。 众人面色各异,都看向她。 “真的吗?实在是太好了!”阿南立刻笑起来,挣扎着打椅子上爬起来,就要去抓女医的手,那女医有点儿害怕,便往后躲了躲,阿南扑空,整个人险些跌倒,幸而身旁的仆妇眼快,将她给拉住了。 第229章 吓不死你 阿南难掩高兴,便对那女医道:“不瞒姐姐说,我自小便有不足之症,一让冷风吹了便是这般虚弱难当,多则半年,少则三月,我家中便是开医馆的,自小到大瞧了不知多少大夫,吃了不知多少药,都说治不好了,年前为了让我身子好些,母亲甚至想办法让我去了倾城山,吃了几炉子丹药也数不清了,还是一点儿好转没有,想不到竟被姐姐给看好了!” 这话一出,那医女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她原本就是个半吊子,不过在府中开些滋阴养颜的保养药方,偶然照着书本照搬几个治风寒的方子混口饭吃,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医术傍身,听到阿南先提起义善堂,又提起倾城山,自知若是真有点儿什么差池,坏名声传了出去,丢掉伯爵府的饭碗不说,日后也休息再以这个为生。 想到这里,她满头虚汗,便原又跪下了,恭敬道:“大奶奶,小的再给您请一脉。” 又一次把完了脉,她噗通一下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略带哭腔地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大奶奶的不足之症已入五脏六腑,只是那涩脉太过隐晦,才刚我有些紧张,不曾摸出来。” “你说的是真的吗······”阿南如遭雷击,猛地咳嗽起来。 身后那个小丫头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还是真入了戏,竟忘了之前的暗号,没将茶递过来,反倒拼命过来给她拍背,哭得更伤心了。 阿南无奈,只得拉住她的手道:“给我倒杯茶。” 那小丫头这才恍然大悟,忙抖着手到了茶递过来。 阿南捧了茶碗,一面慢吞吞地吹气,一面问:“姐姐的诊断与之前大夫们说得一般无二,只是我觉着近来发病,却比之前更严重了些,晚间时常昏厥,日间又时常喘不过气来,不知是为何?” 那女医涨红了一张脸,顺着她的话头道:“夫人别太过操劳了,凡事想开些,这病自然会缓解的。” 伯爵夫人瞧自己找来的女医这般说,便也再找不到什么由头,只低头沉思。 其余人见伯爵夫人不说话,也都沉默了。 “姐姐真是医者仁心。”阿南又朝茶碗里吹了一口气,这才慢慢喝了一大口,紧接着便是一阵急咳,呛了一下,拿帕子去捂嘴,白色的帕子上,赫然出现了一大滩血渍。 女医一下子就跳开了。 “姐姐,救我······”阿南眼睛半睁半闭,身体缓缓向下滑动,双手死死地抓住女医的衣摆,气若游丝。 女医彻底愣住了,她手忙脚乱地扯开了阿南的手,对伯爵夫人颤声道:“夫人,小的听闻先头中了瘟疫的人,便是这样吐血而亡!” “瘟疫!” 女人们全都惊叫起来,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横冲直撞便往外跑。便是连那伯爵夫人,也在老嬷嬷的搀扶下,跌跌撞撞跑出去了。 等众人都跑干净了,阿南睁开眼,拍了拍手,两个小丫头惊魂未定,眼见阿南站起来,也不管是真是假,全都跑上来抱住她。 那仆妇始终站在后头,冷眼瞧着,直到这一幕,才长叹了一声,兀自笑了笑。 第230章 秋后算账 阿南唤她,堪堪行了一礼:“陈大嫂,你今日护着我,想来是个心里好的,是以,我有些事要拜托你。” 那仆妇皱了皱眉头,上前恭敬道:“夫人有事,只管吩咐奴婢去办便是,不需这么客气。” “今日发生在茗香居的所有事,我希望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阿南冲她微微一笑。 那仆妇愣了一瞬,秒懂阿南的意思,点头笑道:“夫人只管放心,奴婢这就去办。” 阿南很满意,打从袖袋中取出几张银票递了过去,客气道:“既是这样,便劳嫂嫂费心了!” 那仆妇接了银票,翻开来看了看,全是一百两面额,足足三百两,又惊又喜,忙又道:“夫人只管放心,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陈大嫂欢天喜地走了,阿南回头去看小丫头,只见面上还留着两个红红的手掌印,便命人找了药膏来给她,笑问:“今日是谁打的你,为什么打的你,可记住了?” “回夫人,是老嬷嬷打的我,为的不守规矩打的。”小丫头低声回答。 “你这话,有一半是对的,有一半没对。”阿南看她,笑道,“打你的确是因为你没守规矩,但打你的人不是那个老嬷嬷,而是伯爵夫人,你可记住了?” “是,奴婢记下了。”小丫头认真地点头。 “你可一定要记牢了。”阿南拍了拍她的头,咧嘴笑。 临近年关,京城中家家户户都在采买年货,消息比以往传得更快,有了三百两银子的加持,这话传得有鼻子有眼不说,更是滴水不漏。 不过吃早饭的功夫,几乎整个京城里无人不知—— 伯爵府一众女眷到茗香将太子赏赐的物件儿一通乱砸。 非但将洪泽夫人身边的丫头全都给打了,还硬逼生着病的洪夫人跪在满地瓷片之上。 伯爵府女眷羞辱洪夫人,连红夫人的娘亲也不放过,气得洪夫人当场吐了血。 ······ 等到晚饭时分,闲话开始变了样—— 这伯爵夫人是个继室,瞧着人模狗样,实则就是个豺狼,早些年入府做妾,气死了伯爵府大娘子,虐待嫡次子,硬将七岁的洪泽逼得带弟弟上山求学。 安远伯如今的一众儿女没一个成器的,都盼着洪泽出事,好将让他不能承袭爵位,如今再欺负不了洪泽,便拿他可怜的小媳妇儿出气。 ······ 阿南坐在书桌前写下请罪函,听着丫头们打听回来的闲话,心下只觉得这三百两银子花得真是值得。 等了白芍过来,便命她在宫门口托人将这封请罪函送到太子妃娘娘手中去。 那请罪函是打从门口送进去的,辗转多处,很多关卡验看,等同于在满城风言风语的油锅里又洒下了一把盐,这会子,连宫里都传开了。 洪泽夫人守护不力,致太子殿下赏赐的诸般珍品损毁,愧对主上关爱,愿自请罚跪赎罪,望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首肯。 请罪函一个字也没提伯爵女眷,却比提及她们更可怕,非但等同于坐实了伯爵府众人大闹茗香居,肆意毁坏物品的闲话,更显得洪泽夫人打心眼里惧怕对方,不敢说出真相。 第231章 吓人 洪泽此刻正匆匆赶回家,两眼通红,双拳紧握。 他今日本该出城办差,却在一同出城的同僚口中听闻安远伯夫人带着一众洪家女眷,上门欺辱自己的娘子,那人惯会见风使舵,早知他与安远伯不睦,又见他鲜少如此关切一件事,便索性添油加醋说得更加过分。 洪泽当下立刻将差事交待给自己的副手,转身回了城。回到茗香居大门口,正好碰上了闻讯赶过来的缙云和金六。 年少时的记忆与今日的传闻重合在一处,他只觉怒火中烧,急怒攻心,恨不能立刻冲入伯爵府,将人杀之而后快。 一同赶来的,还有缙云和金六。 三人来到家中,一切如常。 阿南正低头研究账目,全神贯注。观之面色红润,眼神灵动,看着心情不错,还不时咧嘴笑,全然不似传闻中那样病得太急,只有几口残喘的微弱气息。 再顾不得那么多,他快步上前,将她一把从椅子上拉起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看了个清楚,眼见她不曾受什么伤,心内的焦灼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仍心有余悸,问她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嗯,有!”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回答他,“手帕上薄荷脑擦多了,眼睛这会儿还有点儿疼呢!” 他的心本来被她一下子就吊了起来,听见后头的一句,忍不住在她头上敲了一下。 “还有呢!”阿南又噘着嘴看他。 他立刻再度紧张起来,忙问:“哪里?” “这着急忙慌的,连个山楂糖浆都找不着,所以我拿胭脂活水,虽都吐出来了,但还是喝了一大口,现下打个嗝儿都是那股子花香味,难受极了。”阿南笑着,钻入他怀中,双手死死地缠住了他的腰。 洪泽将她紧紧地搂入怀中,长舒了一口气,心内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伸手去捏他的脸。 “得!白担心了!”金六瞧着两人腻腻歪歪的样子,瘪着嘴摇头,“要说这安四娘子还真是个厉害角色,放在屋里跟个小羔羊似的,撒娇耍横,连洪泽这样经年的榆木疙瘩都扛不住,这要是放出去,便是狡猾至极的小狐狸,没有谁能占得了她的便宜!” 缙云默默放下了肩上的药箱,看着眼前两人相拥的一幕,心内苦涩难当,颓然坐在廊凳上。 虽然她只想和洪泽待在一起,但朋友来了,终归还是要尽一下地主之谊的,阿南亲自收拾了茶桌,摆上席面,招待两位大爷一同在家吃酒聊天。 “怎么打发人去唤我?”洪泽问她,眉头拧成了一条线,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伯爵府那些个女人,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连身边得力的丫头都叫我给支走了,故意留下两个年纪轻,胆子小的丫头服侍,你来了岂不坏事?”阿南给他们斟酒,冲他笑。 “听闻今日她们还找了伯爵府的府医过来给你诊治?说你身染重病,药石无医?”缙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消息,初初听见的时候,他连笔都拿不稳。 第232章 形势所迫 “她一个在混吃混喝的半吊子,是我吐出的血是假的看不出,瘟疫症状也分不清,我只抬出义善堂和倾城山,就把她给吓蒙了,那还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阿南又笑道,“说我病重难医这样的话,谁来说都没有她亲自说出来有分量。她自己找来的府医,还能自己推翻不成?” 金六乐不可支,推了身旁的洪泽一下,笑道:“你就不怕她们真动手?那伯爵夫人可是出身武将世家,身上有功夫!” “她们不过想吓唬吓唬我,不会真动手打我的。”阿南吸了吸鼻子,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可是,她们为什么要吓唬你呢?”缙云有些吃惊,转头看向洪泽,只见他似乎在沉思,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自然是想让我害怕,听她们的话咯!”阿南冲他微微一笑。 “让你听什么话!难不成她们还想通过害韫玉不成!”缙云用力敲了一下桌子,怒火中烧。 倒是金六耷拉着肩膀,松松垮垮地坐在那处,斜眼瞟着阿南,似已有了答案,面上尽是戏谑。 “至于她们为什么要让我听话,就得问问咱们的六皇子殿下了。”阿南拿起桌上的云片糕,塞进嘴里。 缙云一头雾水,金六便不紧不慢地解释给他听:“日前,我让人把洪世朗的两个弟弟都给抓起来了。” 缙云恍然大悟,忍不住笑起来,转头看向金六,低声道:“安远伯素来谨小慎微,一点儿破绽不露,他那两个弟弟也不是什么上得来台面的人,便是真要谋事,以安远伯的个性,也不会将他们推出来办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安远伯自己谨小慎微,可抵不过有人愚不可及,不过为了一点点甜头,人家挖了个坑,就上赶着往里跳。”金六冷笑了一声,回头看一直沉默的洪泽,拍了拍他的肩膀。 即便太子没有明说,朝中早人尽皆知,将镇守永宁卫的都督大人调防回京,接任神机营,为的就是全力保障金六能成事,金贵妃出身不高,外戚没一个能拿出来看的,是以,有心人便将目标瞄准了洪家。 洪老太爷战功显赫,圣上亲封伯爵之位,自洪世朗承袭爵位后,子孙一代除洪泽外,便无人出彩,是以,虽洪泽虽年少离家,与洪世朗父子情薄,但洪泽战功赫赫,又是嫡长子,人人都说,他绝对是下一任的安远伯。 那些人早算准了,洪家出事,爵位便有事,即便洪泽再不屑于洪家众人,也会看在爵位的份儿上,无法袖手旁观。 加之,洪泽与金六自小一处长大,胜似兄弟,又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洪家出事,金六也无法视而不见。 金六沉默半晌,才沉吟道:“这些人,算得够狠。不过咱们也的确该想一想,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洪家人都是难缠的,她们这次吃了亏,一定会想着找补回来。” 洪泽点了点头,看向阿南,脸上写满心疼和怜惜。 她正心无旁骛地吃着桌上的甜点,面上毫无惧色,似乎他们讨论的事,全与她无关。 “安远伯的两个兄弟,绝不能放。”她吃完了口中的点心,又喝了热茶,这才慢慢吞吞地说。 第233章 旋涡 太子妃很快便收到了阿南的请罪函吗,她原本就置身事外,自然不会去罚跪阿南,更不会因此召有诰命傍身的伯爵夫人兴师问罪,故而只当了个笑话看看,命人从宫中给茗香居送了些玩意儿出来,传话令阿南安心住在茗香居,无需太过谨小慎微,不拘什么,倘或碎了坏了,只管往她那儿去要。 伯爵府从来不是吃素的,当伯爵夫人上门欺辱儿媳的传言甚嚣尘上之际,他们开始了反击。是日午间便传出某位侍郎家的千金与侍卫有染,而那侍卫,竟然是某参将的私生子!爱凑热闹的人从不拘泥于一事一物。是以,伯爵府婆媳之间那点儿小别扭,被淹没得无影无踪。 洪家人以为消息被掩盖了,事情就会很快结束,可惜的是,他们从没和商户人家深入接触过,自然也不明白,商户人家也自有手段,元家无官无职,但做生意却绝对是个中翘楚,加之两个舅母和锦萱家,几乎囊括了京城中的吃穿住行。伯爵府即便富贵滔天,日常却一样也离不了他们最看不上的商户人家。 义善堂为首的四大医馆拒接伯爵府外诊。 锦绣坊推掉了伯爵府所有的成衣订单。 和善镖局剔除了伯爵府的年货订单。 除此之外,伯爵府之前在各大酒肆的签账一概需得在年前追回,伯爵府中无一人可预定席面。 事儿不大,但极丢面子,连日来时时处处碰壁,人人抓头,都跑到伯爵夫人面前来赶集似的说这说那,全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葛氏气得头昏脑涨,刚刚打发了账房去各大酒楼里结账,又赶紧着命人往京郊的小医馆寻医替染了风寒的小儿子看诊,甚至调动了府兵送取年货,加之日常的往来人情,忙得不可开交。 偏嫁入侍郎府的小女儿洪菱赶着回家来哭诉,说是自己私产购置了许多绢帛,早早运到边城,之前说好的人忽然变了卦,迟迟换不到盐引,如今又说是涉嫌通敌,所有绢帛都被押下了,她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儿也给拿了。 “母亲!婆母因管家权的事对我十分不满,一直盼着我出错好将我一棒子打死!一院儿的小妾虎视眈眈,都巴不得我早死!还有那两个弟媳妇儿也都不是省油的灯,若是这件事传闹开来,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洪菱说到此处,越想越委屈,哭得稀里哗啦。 葛氏只觉头疼欲裂,摇头道:“没事别终日跟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妇人厮混,多去你姐姐那边看看学学,右相府何等尊贵,何时有这些污糟事?侍郎府门户不大,事儿倒是不小!” 被葛氏戳中了痛处,无话反驳,只跪坐在那处,抱住葛氏的大腿,哭哭啼啼。 葛氏烦闷,骂道:“不过一些绢帛,扣下就扣下了,就当银子丢水坑里去了!一个下人罢了,推说你全不知情!这种事还用我教你么!” “我······”洪菱呜咽一声,捂着脸又哭了起来,好半晌才道,“她们同我说,这一单赚头极好,我······我······” 第234章 星星之火 葛氏登时头昏眼花,骂道:“你个傻子!不会将所有的嫁妆都填进去了吧?” 洪菱不敢说话,只怯怯地点了点头。 葛氏跌坐在凳子上,高高扬起手,最终还是没能打下去。生这个女儿的时候难产,连着疼了三日才生下,又因女儿身弱,自小便比旁的儿女更疼爱了些,在身边养尊处优养到十六岁,方才舍得寻了门亲事嫁出去。 原以为那侍郎府门第不高,得了伯爵府的嫡女为妻,必定会百般娇养呵护,谁想那礼部侍郎家中烦心事无穷,早早便将管家权交给洪菱,丈夫严献之又是个不成器的,在翰林院捐了个编修,日常也不做什么正事儿,只一味好风月之事,前前后后纳了五房小妾,还在外头养了两个外室,洪菱也闹过几回,后来便不了了之。 夫妻不睦,洪菱便常常外出耍乐,结交了不少的官中妇人,日日一处吃酒耍乐,肥马轻裘,自诩富埒陶白,处处风头劲。葛氏也觉嫌恶,但每每想到自家女儿在侍郎府上受尽委屈,又不免心软,时日长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一个小玩意儿。 便是洪菱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的十万两嫁妆若安稳度日已足够,但要想在一众妇人中拔得头筹,尚且不足人家一副古画的银钱,偏自诩出身名门,身份贵重,便不甘示弱,总想压人一头。 恰好她夫家二弟妹因拿私产倒卖盐引赚得不少体己钱,一时眼红便也做起了这勾当,接连几次尝到甜头,这次便豁出去将所有的嫁妆都压上了,谁知竟碰到了这种事! 一想到日后钱袋空空万事难,洪菱越哭越伤心。 葛氏陷入了沉默,良久才道:“你先回去吧,这件事切不可对外泄露半点,晚间你爹爹回来,我同他商议一二,讨个主意,明日打发人叫你回来再做定夺。” 洪菱这才去了,临走时方才想起来,又问:“京中官眷们都在传,说你带人去了大哥哥屋里闹,将太子殿下赏赐的物件儿都给打碎了,还将他娘子气到吐血,可是真的?” 葛氏脸色一白,怒道:“这件事你甭管,只装不知道便是。” “不是我······”洪菱被葛氏这么一怒闹得有些尴尬,便讪讪道,“你也知道我那个婆母的,无理闹三分,这么好的机会又怎会凭空放过,只说我心思歹毒、缺乏教养定然是随了你,无端让我站了半天的规矩呢······” 晚来,葛氏就着热汤吃了一口饭,越想越气,便在长椅上歪着,外头打过更,刚至亥初,洪世朗的长随小厮来禀,说爵爷在杨姨娘屋里歇下了。 葛氏气上加气,便打发人将管事邱容喊了来,带着几个嬷嬷,浩浩荡荡往杨姨娘屋里去。 彼时洪世朗都躺下了,听见葛氏带人来了,心头也憋了一把火,只穿了中衣,随意套了双靴子就往外头来,瞧见葛氏气势汹汹的模样,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那头里杨氏听见这动静,心里头暗自欢喜,却也不好出头,只低着头站在洪世朗身后。 “官人!我早先就打发人和你说了,有急事同你商量,偏你一回来就往这边来!”葛氏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杨氏,瞧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第235章 明灯 洪世朗隐忍不发,但脖子已经涨红了。 杨姨娘站在他身后,瞧得一清二楚,也怕真闹起来,明日等洪世朗一走,葛氏铁定要拿自己出气,便忙上前陪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妾身并不知道姐姐与老爷有事要商量,只是想着老爷进来身上有些酸痛,便找了药酒来。” “给我滚一边儿去!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葛氏扬手便给了她一个耳光。 这一耳光不留余力,打得杨姨娘险些栽倒,洪世朗及时扶住了,冷哼了一声。 杨姨娘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忙站直了身子,忙对洪世朗道:“奴家是个蠢笨的,老爷快去同大娘子上屋里商议吧!” 一面说,一面疾步往屋里去,将他的外氅拿了出来,踮起脚尖披在他身上,才又道:“这路上冷,老爷可别着凉了。” 洪世朗气冲冲走在前头,葛氏气哄哄走在后头,谁也不搭理谁,等进了屋,小丫头们忙端来热炭火,洪世朗也不脱下身上的大氅,只将鞋子扔掉,在毯子上蹭了蹭,带着十二分的不悦冷声道:“什么事?” 葛氏本还想和辩上两句,但转念一想,争一时之气也是无用,不如尽快将事情处理完才好,便将今日洪菱回家说的事全都说了一遍,正想问丈夫讨一个主意,只听得洪世朗吃笑道:“今日你遇到的麻烦,只怕不菱儿的绢帛被扣这么一件吧?” 洪世朗这么一说,葛氏回头细细一想,确实如此!只是更加疑惑,素来不管闲事的丈夫,怎么会知道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 “蠢妇!”洪世朗冷笑道,“到现在还连怎么回事都捋不清!” 年关事多,这不是正常的么?她呆愣愣地看着丈夫, 心内无比疑惑。 “若不是我使了些银子,翻出李丙尚女儿和人私通的事儿来,这会儿你这个恶毒婆婆的名声早就做实了!”洪世朗盯着她,不冷不热地问,“你没事闲着做什么不好,非得出去惹祸?” 葛氏骤然僵住,她既不明白今日府中这些事都与洪泽娘子有什么关系,也不明白为什么堂堂伯爵爷,提起这个儿媳的时候,似乎也有所忌惮。 “早就跟你说过,二房、三房不管闹什么,都由着他们闹便是了,你非得掺和进去!想着洪泽娘子一介商户女没什么见识,定然会被你们三言两语就唬住了?”洪世朗道,“殊不知,真正没见识的,是你们几个!” 葛氏不服,怒道:“她?在我面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不过是个没两天活头的病秧子罢了,能有什么见识?” “她那是不敢,还是不想?”洪世朗见葛氏如此不开窍,便道,“我问你,你们几个去找洪泽娘子,为的是什么?真的就只是去逞威风,欺负人么?” 葛氏愣了一下,如实道:“二叔、三叔叫晋王殿下给扣了去,说是贪墨官中银两。二婶、三婶找到我商议,大家都觉着洪泽不好说话,便想着去找他那个娘子,吓唬吓唬再开口,谁承想那是个病秧子,不过说了几句,就吐血了。” “你这么热心,你的相公和两个儿子是否牵涉其中?”洪世朗问。 葛氏摇了摇头,似乎想明白了什么,愕然。 第236章 威逼 “既是没咱们大房什么事,你去做什么?”洪世朗嗤笑一声,“便是二房、三房都死绝了都没相干!咱们过咱们的日子,只要爵位还在手里,就是绵延不绝的富贵,没有行差踏错,谁敢说什么?可是如今官中贪墨这事儿,皇上授意、太子坐镇、皇子操刀、洪泽护航,朝中人人自危,躲不开的都要绕着走,你倒好,一头撞上去!” 葛氏听到这里,如梦初醒,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抬眼看向洪世朗,忙问:“事到如今,我该怎么办?” 不能去也去了,难不成要她一个婆母,上门去给儿媳妇儿道歉? “行了!洪泽那边的事我会处理的,毕竟,他和咱们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更何况,他如今的媳妇儿,还是我给娶的!你只要记住一点,不管二房、三房来说什么,你都不要出面便是了!”洪世朗说完,原又将鞋子穿上,起身便走,甚至没多停下来看她一眼。 葛氏自知惹了祸 ,也不敢阻拦,心里七上八下的,忽而想到洪菱的事儿,忙不迭追出来,问:“官人,如今菱儿全副身家都压在那些绢帛上头了,说是扣货的人都是军里的,你也知道她,不过贪图几个银子而已,哪里就能想到通敌上头去,不若你和那头的人打个招呼,就给放了吧!” “说你蠢你是真蠢!”洪世朗拢了拢大氅,似乎也不大耐烦,懒得多说,只嫌恶地扫了一眼葛氏,摇头道,“让她趁此机会把管家权交还给她那个婆母吧!他们侍郎府的家,我家的丫头当不了!” “官人!我说的是绢帛,你怎么跟我扯到管家权上头去了?”葛氏愣了一瞬,道。 “绢帛的事再等等,等京城这阵儿风过了,自然有结果。”洪世朗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教了她些什么!现在你给我听好了,明日起你也好,洪菱也好,若再敢轻举妄动,别怪我不给你们留情面!” 葛氏看着丈夫拂袖而去,一阵后怕。 第二日,她正打发人去侍郎府给女儿带话儿,命她在家中好生待着,二房马氏和三房黄氏带着几个媳妇儿一同来了,乌泱泱坐了一院子。 黄氏性子直,是个炮筒子,上来便拉着她哭道:“大嫂嫂,你可得救救你两个弟弟的命啊!” 她喊这一嗓子,所有女眷都抽泣起来。 葛氏因昨日被洪世朗警告,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自然不敢再去趟浑水,却又不好直接下逐客令,便呵呵笑着,拉起黄氏的手,假意关切地问:“三弟妹这是怎么了?” 黄氏便道:“我家老爷和二哥在牢里,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们自小是伯爵府长大的,锦衣玉食,哪里受过这样的呢?大嫂嫂也知道,我家老爷素来身子骨弱,若是大嫂嫂再不救他,只怕是要葬送在锦衣卫大牢内了!” 说话间,人便跪了下去,口中只一句,求葛氏救人。 第237章 对峙 黄氏这一跪,一屋子的女眷都跪下去了。 相处了一辈子,她哪里会不知道这两个妯娌最是难缠,没一个好打发的。 葛氏犯了难,她沉吟了良久,起身扶起黄氏和马氏,低声道:“两位弟妹别这样······” 说到这里,便捂着头,直愣愣地栽倒了下去。众人七手八脚将她抬回屋里,又召了府医过来看诊。 府医说,日夜操劳,血不归经,伤了本里,须得好生静养才是。葛氏身边的嬷嬷得听了,便立刻站出来赶人,黄氏同她们撕扯,吵着闹着要见洪世朗,院子里乱作一团。 倒是马氏默不作声,偷偷带着两个儿媳从后头走了。 大儿媳问她:“母亲,咱们就这么走了么?公爹可怎么办?” 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谁说不是呢?大房承袭了爵位,儿子做官、女儿高嫁,余下他们这两房,是文不成武不就,现如今唯一能支撑家的人已经被抓起来了,本来还指望着大房伸出援手,可谁成想昨日还带着他们上门找洪泽娘子麻烦的葛氏,不过睡了一觉就变卦,为了躲她们,连装病这样的傻招都用上了。 想来这都是洪世朗的意思了。 想到这里,她屏住了呼吸,冷笑道:“他们既不仁,可就别怪我不义了!” 洪泽今夜一直在忙,夜来还没回家,阿南做好了宵夜,一直等他回家。 没等到他回家,却等来了马氏。 马氏一个人来的,身边只带了一个老嬷嬷,黑衣夜行,见到阿南便十分关切地问:“侄媳妇儿,你可好些了?” 本想再上前两步,却被白芍挡住了,冷冷地问:“三夫人,我家夫人身子不好,您深夜前来,是否还要找她的麻烦?” 阿南示意白芍退下,对马氏笑道:“夫人别见怪,我这丫头说话直了些,不过是想护着我,没有旁的意思。” 马氏忙点头附和道:“是,早就听闻侄媳妇儿秀外慧中,是最好不过的人了,身边的人自然也都是好的。” 阿南笑了笑,与她一同坐下了。那日洪家人过来找麻烦的时候,阿南看得很清楚,这位二房大娘子一直站在最后头,虽也帮了几句腔,但一没动手,二没动口,打砸骂人的事儿,多是那位三房大娘子做的。 不过,她帮的那几句腔都挺有意思,每每三房大娘子黄氏怒火稍歇的时候,她便适时说两句,登时又将黄氏的火激出来。 阿南没有先开口,只是含笑看着马氏,她迟疑了片刻,抬头尴尬一笑,才往后头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泽哥儿可在?” “主君事忙,现下还未归家。”阿南答她,瞧她言辞闪烁,目光戚戚,便笑道,“夫人找他有事?” “咳咳······”马氏干笑,将阿南看了又看,好半晌才道,“不知他可要回来了?” “他没打发人回来说话呢!”阿南吃了一口热茶,倒也不着急。 马氏心事重重,也跟着吃茶。 这马氏很有耐心,连着吃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夜深了也还没要走的意思,只不停地往外张望,阿南比她更有耐心,全程只吃茶,由着她坐,也不问她一句。 第238章 过招(上) 眼看着过了丑时,外头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马氏终于按捺不住,抬头打量起阿南来,心内忍不住将昨日发生的所有事细细地捋了一遍。 此刻阿南正在油灯下看着手中的书册,这才惊觉,自己因这丫头容貌极其出挑便将她误做花瓶,贸然登门闹事,是愚蠢的轻敌,实在是错得离谱! 瞧瞧这谦恭有礼、气定神闲的姿态,看来人畜无害,毫无攻击性,实则心思缜密,城府极深,能将所有的锋芒尽数掩藏,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阿南并没有抬头,只低声吩咐白芍:“去给夫人拿个汤婆子过来。” 白芍应了,出门去。 马氏往外头又看了看,想到洪泽那张脸,便索性硬着头皮低头道:“侄媳妇儿,我有事相求!” 阿南放下手中的书册,怔怔地看着她,忙道:“夫人是长辈,这话言重了,咱们虽不常来往,但归根结底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只管说便是了,不必如此客气。” 马氏恍惚了一瞬,欣喜若狂,甭管这个侄媳妇儿是真傻还是假傻,外头都说,洪泽对她宠得要命,为了救她娘家两个舅舅,甚至不惜以死相护,如今这事儿只要她肯在洪泽面前开口求情,洪泽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这也是连日来第一次瞧见希望的曙光,她便再也顾不得脸面,忙道:“你二叔被锦衣卫给扣下了,说是他贪墨!你二叔我是最清楚的,素来是个胆儿小的,这种掉脑袋的事,他怎么会做呢?定然是后头有人攀咬,拉他下水,使他受屈蒙冤!替人受过!” 说到这里,她抽出帕子抹着眼泪道:“先才下人去探监偶然听得,说是他在锦衣卫大牢内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可怜他自小便身子弱,也不知道能不能抗得过酷刑?” 说着便抽泣起来。 阿南含笑看着她,并未插话,也不出言安慰,只是笑。 她擦了擦眼泪,又道:“如今泽哥儿是太子近臣,与掌管锦衣卫的六殿下素来要好,我想着,能不能请泽哥儿给说说好话,让六殿下放了他!” 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作势要跪下,阿南放下手中的书册,虚拦了一下,一脸担忧地道:“夫人,您可真是糊涂啊!” “啊?”马氏疑惑,站直了身子,抬头看向阿南。 “夫人是真找错人了!您也知道我出身商贾之家,三代经商,且年纪轻不懂事,您说的什么近臣殿下的也不甚清楚,只是得主君信任,掌管家中事务,您若是要同我说些家务事,不论庄子、铺子、宅子、银钱、首饰什么的,我尚且能做主说两句话,可这外头的事,都是主君在料理,我怎么敢随意插嘴呢?便是我真敢说,主君也不会听的!”阿南说得真切,焦急也真切,“夫人还是再去找旁的人想想办法吧!不值当在我这儿浪费时间。” “泽哥儿就从不对你说这些?”马氏听见她的说辞显然比葛氏更加冷漠,心瞬间冷了,笑容也收了起来,“你们夫妻恩爱,京城里人尽皆知!” 第239章 过招(下) “夫人您也瞧见了,他公务繁忙,时常这个时候都不回家,既是恩爱,他若是得空回来了,也是与我多说些情话,怎么还有兴致说旁的事呢?”阿南也看着外头,轻叹了一声,吹弹可破的白皙脸颊上泛起一抹红晕。 “怕不是在躲我?”马氏不阴不阳地冷笑道 阿南轻轻一笑,道:“瞧夫人这话说得,您今日在家中找不到他,明日大可到神机营去寻,他有家有室有差事,能躲到哪里去?” 马氏见她说话滴水不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觉后脊背一阵发凉,原以为这是个软柿子,能占到便宜,谁成想竟是块儿铁板。 思来想去,她打定了主意,冲阿南冷笑一声,道:“若我说,我知道泽哥儿的娘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会帮忙吗?” 阿南看着她,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马氏道:“她不是病死的,是被人害死的!” 阿南低头沉思,并没有说话,但神情显然比刚才凝重了起来。 马氏已看到可乘之机,便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只要你肯说服泽哥儿出手帮帮二叔,我就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夫人。”阿南看着她,舒展眉头,轻笑道,“我婆母过世已经十八年了,那时我家主君七岁,云舒不过两岁,正是懵懂的年纪又匆匆离家,什么都不知道,有些话,是不是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有证据!”马氏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阿南的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陷入沉思。 马氏上前一步道,带着几分威胁,几分嘲讽道:“若是明日我家夫君出来了,我就把证据交给你,若是出不来,这份证据就永不见天日!” “你可怜的好婆母,她死去的真相将永远不会被人发现,她的两个儿子再成器又有什么用!她永远都是可怜的冤魂!不得安息!” “你如今与泽哥儿如胶似漆,可如果他知道你为了自保,宁可放弃追查他母亲死亡的真相,还会那么疼爱你么?” “若是没了泽哥儿宠爱,你一介下贱门户商女,没有了泽哥儿的庇护,还能这样风风光光地过活吗?” “元家还能在京城里立足吗?” 马氏每说一句,就向前一步,说完最后一句,已经走到了阿南面前。 白芍被吓坏了,向后一步,碰倒了阿南的茶盏,发出一声脆响,瓷片碎了一地。 阿南一动未动,直视马氏的眼睛,眸光渐渐开始变冷,眸色深沉。 光是这个眼神,就看得马氏浑身一颤,她向前走了一步,靠近了阿南,强压住内心的不安,又道:“你娘一个寡妇把你养大不容易,元家处心积虑笼络泽哥儿也不容易,难道真要因为你的谨小慎微毁于一旦吗?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该懂得权衡利弊,知道该如何取舍!” 阿南点了点头,浅笑道:“小女不才,不敢当夫人夸奖,聪明真说不上,但权衡利弊、如何取舍倒是有点儿心得,夫人快人快语,把话都摊开说了,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第240章 甜头 “夜深了,白芍,送客。”阿南起身,没看马氏一眼,转身欲进内院去。 马氏眼看便要丢失最后的机会,立刻起身追上来,急急道:“你婆母去世之后,伯爵府便急急打发了她院儿内所有的人,这当中一定有猫腻!” 阿南停住了脚步,转头过来看着她,认真地听着她说。 “若不是要掩藏什么事,何必如此?”马氏早领教了阿南的精明,甚至若是不将实话说出来,她必不会为此留手,便忙又道,“你细想,泽哥儿那时只有七岁,渊哥儿才两岁,那院儿里可全是看着他们哥儿俩长大的人,母亲撒手人寰正是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为何要急着将所有人都打发出去?” “大宅院里这种事多了去了,可大抵若是嫌弃旧人用着不顺心,有所顾虑,也决计不会将孩子交给全然陌生的人!更何况,渊哥儿还需要奶娘照顾!”马氏上前去,急切地看着阿南的脸,想从她眼中看出些顾虑。 末了,阿南抬头看她,恢复了一如既往温婉和煦的笑,低声道:“夫人,谢谢您将这些事告诉我,您回去收拾收拾,明日晚些去牢里看看洪二爷吧!” “这······”马氏一时间搞不清阿南的意思,有些迟疑地看着她。 阿南只道:“夫人,您先去瞧瞧二爷,说不定还能再想起些什么呢?” 说罢,她转身入了内屋子,空留马氏一人站在屋内,心神凌乱。 “大娘子,这可怎么办?”嬷嬷急了,扶住她。 “按着她说的做。”马氏苦笑一声,如今,她早已没有了选择。 回到卧房,阿南脱掉身上的披风,接过江篱递过来的热茶吃了一口,才幽幽地对白芍道:“去把九岭叫过来。” “姑娘莫不是气糊涂了?”白芍道,“姑爷这会儿还没回来呢,你让我上哪儿找九岭去?” “他就挂在外头树上。”这波操作她再熟悉不过了。 白芍愣了一下,忙出门去,不过眨眼功夫,九岭果然进来了,满脸不可置信,细声细气地问:“夫人怎会知道我在屋里。” “这不重要。”阿南抬头看他,沉声吩咐了几句。 九岭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再说那头的马氏自知这事儿若是泄露半句,也会招来祸端,便也没敢和三房通气,直接收拾了些东西,带着两个儿子,直奔锦衣卫大牢。 自丈夫被抓后,这锦衣卫大牢他们来过许多次,却一次也不得进去。 这一次倒是挺顺利,只是在门口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对方便十分爽快的让了路,将几人让了进去。 虽说二房两个儿子也早早托赖洪世朗找了差事,但都不是什么要紧的,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只是瞧见牢狱中的各种刑房和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便已经双腿发软了。 母子三人相互搀扶着,在几个狱卒的带领下来到了一间宽敞的牢房,多日不见的洪世贤趴在一张干净的木床上,身上穿了件儿十分干净的白色里衣,床头高高的位置上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阳光照进来,整个屋子都是亮堂堂的。 第241章 挡箭牌 屋里陈设虽简单,倒也没什么异味,马氏见这一处无人看守,他背上的伤都已经处理过了,似乎也吃饱了,又看这里头还算妥帖,这才顿悟阿南为何要让她来这一遭。 一家人抱头痛哭了一场,临走洪世贤偷偷抓住她道:“如今我悔不当初,只是如今后悔已来不及了,这几日我瞧着这事儿只怕实在大了,你还是要早做些打算,免得将来被我连累。” 马氏安慰他道:“现如今瞧着你这里也是好的,就姑且先安心待着吧!外头自有人帮忙打点,别怕。” “想来也是,若不是大哥从中斡旋,我也是不可能打那发霉的牢房里出来的。”洪世贤说到这里,又对马氏道,“说来也奇怪了, 大哥为何只救我?” 他昨夜被人带出来的时候,一度以为要被处决,躲在角落里的三弟洪世航只捂着头,全程一句话都不敢说,直到被带到这里,便有狱卒送来热茶汤、胡饼给他充饥,又送了干净衣裳过来,替他处理伤口。 他全程不敢问一句,锦衣卫的狠辣人尽皆知,能交待的他早已交待,如此厚待让他恐惧到了极点,直至瞧见自己的妻儿进来的那一刻,方才稍稍松懈了一些。 “你大哥哪有那么好心!他怕是恨不得我们二房、三房的人都死绝了,好将爵位永远地握在他们大房人手里!”马氏想起葛氏的嘴脸和洪世朗避而不见的冷漠便怒火中烧,只道,“你且安心住着,不会有事的。” 两人还想说话 ,被进来的狱卒催促打断,于是母子三人这才慢慢吞吞出了锦衣卫大牢。 夜已深沉,马氏在车上沉默了半日,才对身旁的长子洪冕道:“你趁夜去一趟三房,找你三婶儿过来同我说话。” 洪冕忙应了声要去,马氏又抓住他道:“一定要谨慎行事,切记,千万不要让大房的人瞧见了!” 洪冕虽心有疑惑,却也深知事关重大,便不再多问, 赶着去了。 很快,黄氏火烧火燎地赶着来了,她今日又在大房那边闹了一日,嗓子都是哑的,这会儿刚躺下,听见洪冕来找,只怕是出了大事,连发髻都忙不急挽起来就赶着来了。 马氏心知阿南在意的是什么,但奈何自己当年生怕惹火上身,也不过远远隔着院子看些热闹,并不曾真的近距离了解过,所知不多。 倒是黄氏,一向的炮筒子,又是个胆大包天之人,无论谁点火都会爆炸,这么多年来惯常被人当枪使,记忆中当时她曾好几次闹到大房跟前去,想来必然是知道的更多。 黄氏全然不知马氏的心思,她只握手捶拳道:“甭管大嫂嫂真病还是假病,横竖我明日还是要到他那边去闹的,大哥沉得住气,可是也该为咱们想想不是!他堂堂丹书铁券的安远伯,难不成在大牢里捞两个人还没办法么?” “咱们如今这个大嫂嫂一直是这样的性子,没事就出来逞威风,一旦有事就躲起来,跟个缩头乌龟似的!”马氏故意在她面前叹气道,“想来还不如先前的孟三娘!” 第242章 毒计 “啧!瞧你这话说的!”黄氏咂了咂嘴,摇头道,“若是他的亲生母亲还在,哪用得着咱们喊破嗓子跑断腿?就算洪泽袖手旁观,洪渊也必然会出头!这两兄弟瞧着,都比他们老子有情义些!只可惜······” “话说,你觉不觉着,三娘的死有些蹊跷?”马氏瞥了一眼黄氏,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黄氏摇了摇头,道:“二嫂!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竟还有心思想这些!与其说些陈年旧事磨牙,不如好好商量明日该如何堵住大哥!” “如今洪泽、洪渊两兄弟都长大了,有出息了,若是真让他们知道了些什么关于三娘当年的事,你猜,大嫂嫂会不会害怕呢?与其哭闹逼迫,不如找些法子将大嫂嫂的小辫子抓在手里,你说呢?三弟妹?”马氏瞅准了黄氏一定会上当。 果然,黄氏用力拍了一下大腿,扬声道:“还得是二嫂嫂你!想到这么好的法子!” 这是马氏想出来的一条毒计,一箭三雕。 旁敲侧击,从黄氏口中探得更多的消息,以便与阿南交换自己丈夫安全脱险。 因势利导,以黄氏之口拿孟三娘之死威胁葛氏和洪世朗,逼洪世朗出面营救自己的丈夫。 一力撺掇,让大房父子相残,两败俱伤。 若事成,大房废了,自己的丈夫洪世贤为伯爵府次子,理所当然承袭爵位;若事败,也有三房夫妇充当替死鬼。 单纯如黄氏,又怎么能想得到马氏的恶毒心思,还对二嫂嫂报着感恩的心。 瞧着黄氏已经完全掉入了自己的陷阱,马氏便十分放心地与她一同回想所有关于孟三娘的事。 结果令她大失所望,黄氏去大房吵闹过两次,一次是因为管事的分发布匹的时候比去年短了,另外一次则是因为庄子上的佃户跑到大房那边去了,那时大房当家的还是孟三娘,每每都是拿自己的体己钱出来息事宁人。 所以,黄氏对她也没什么意见。 至于孟三娘的死,虽然已经绞尽脑汁了,可明显看得出来,她知道的比马氏还少。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一计不成,马氏又生一计。附身过去,在黄氏身旁耳语片刻。 黄氏大喜,嘴角含笑,连连拍手点头。 这个一根筋的妇人,第二天一大早便去了葛氏院儿里,结果不出所料,与昨日一样,下人将她拦下了,只推说葛氏身上不好,心里头闷得慌,大夫说,需得静养。 她赏了下人几个嘴巴,便愣生生闯了进去, 下人们虽愤恨,却也不敢造次还手,于是她便得以长驱直入,没敢阻拦。 进屋之后,正巧瞧见葛氏打扮齐整,好端端地坐着喝甜汤。黄氏登时火冒三丈,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葛氏面前的汤碗打翻,又脚踢手扒,将葛氏屋里弄了个乱七八糟。 葛氏本就理亏,见来的是从来不会拐弯的炮筒子,心下更是厌烦,便冷着一张脸怒道:“你怎的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规矩?这就是你的规矩!我倒是要叫洪家族老都来瞧瞧,这就是你们的规矩!自家的亲兄弟尚且关在牢里,长兄如父,你们就是这么照拂亲兄弟的!”黄氏嚷嚷着,不依不饶。 第243章 闹上门 黄氏的大嗓门令葛氏头疼欲裂,幸而为了装病像一些,主动免了几房姨娘的早请,如若不然,只怕要让所有人瞧她的笑话。 她慌忙起身,安抚黄氏道:“弟妹这说的哪里话,我是今日才稍好一些,这不,正打算找你去呢!” “我知道你打量我傻,想拿话堵我,大可不必!”黄氏大喇喇往躺椅上一坐,气哄哄地道,“到底救还是不救,你今日必须给我一句爽快话!” “救!救!”葛氏又不是傻子,只想着怎么才能尽快将这个聒噪的弟媳妇儿赶快打发走,这种顺口的话,怎么不会说?说归说,做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一面应着,一面忙又继续安抚:“咱们都是一家人,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我们怎么会袖手旁观呢?” 黄氏冷笑了一声,推开她的手,冷笑道:“既如此,那就请大嫂嫂打发人去说一声,叫他们把我相公送回家来吧!” 葛氏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眉头都牢牢锁在一处了,无奈地看着黄氏。 黄氏索性直接躺了下去,嗤笑道:“咱们一家子都指望三爷吃饭,如今三爷被抓了,连口残羹冷饭都没有了,就只有在此处叨扰嫂嫂了。” 葛氏气不打一处来,她本也不是个好脾气的,如今黄氏这死皮赖脸的做派已经彻底将她激怒,只恨不能当场将这妇人打个半死,只是思及昨日洪世朗的训斥,又有小女儿洪菱绢帛被扣的事,这才强压着怒火,隐忍道:“三弟妹,如今三弟被抓是他自己做了错事,你跑到我这屋里来大吵大闹,难不成,要逼着我家爵爷罔顾国法家规?” “就你?还敢同我说国法家规?”黄氏哪里听得了这样的话,便拿手指着葛氏的鼻子冷笑道,“你们才是罔顾国法家规的罪人!” “三弟妹,我知你气我家爵爷秉公,不讲兄弟情面,可这话也是不能乱说的,罔顾国法家规,罪人,这又是从何说起呢?”葛氏冷眼看她。 “别以为你做的那些破事儿没有人知道,大嫂嫂!”黄氏嗤笑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葛氏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便怒道:“若是三弟妹心里不痛快,骂两句,砸两下都无事,怎么能说这种话!我自嫁入洪家以来,一直安分守己,恪尽职守,操持家务,相夫教子,便是你们我也是以礼相待,怎么到头来还成了你口中的罪人?” “我问你,孟三娘面前,你可是罪人?”黄氏张口便来,一股脑往外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嫉妒她长得比你好,家世比你好,心里恨不得她早死!可惜啊,可惜,大嫂嫂,即便是孟三娘死了,她也比你好!你瞧瞧她生的两个儿子,再瞧瞧你的!” 已许多年不曾有人提起过孟三娘的名字了,葛氏只觉霎时间如五雷轰顶,她瞪大了双眼盯着眼前的黄氏,一时语塞,藏在袖中的手,默默握紧了拳头。 黄氏见她不说话,心里头无比得意,便嗤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 第244章 巧舌如簧 “孟三娘刚死,你们就急急忙忙把她屋里的人都给打发了,连孟家陪嫁经年的老管家和渊哥儿的乳母都不放过,你说,这是为什么?”黄氏直接将话说了出来。 葛氏一直盯着她看,手心里竟慢慢地冒出汗来,湿透了一双手,她偷偷在袖中擦拭了手心的汗。 “怕了吧!”黄氏得意道,“以前是他们兄弟年幼,奈何不了你,可如今泽哥儿深得天家信任,手底下掌管着神机营,渊哥儿又是永宁卫大都督,我若是将这件事告诉他们,你会怎么样?” 葛氏低头不语,认真地听着黄氏说出来的每一个字。 黄氏只当她害怕了,便又道:“你那个伯爵爷,只要沾染上半分麻烦就立刻躲起来,独善其身,亲兄弟尚且不能幸免,若是泽哥儿、渊哥儿兄弟俩闹起来,你一个后家不硬又年老色衰的伯爵夫人确定能得他庇护?” 葛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见黄氏说来说去都只是威胁,再没了别的,便挤出一抹笑,扶住黄氏的肩膀,笑道:“三弟妹这是气糊涂了!净说些胡话!” “大姐姐得的是鼠疫,还记得么?她人没了,可鼠疫是要祸害整个伯爵府呢!这可不就得将她院儿里的那些个人全都下放到庄子上去!若不是爵爷心疼两个亲骨肉冒着风险瞒下来,两个哥儿也叫送到庄子上去了呢!” “爵爷这不是不放心旁的人照顾,将姐姐留下的两个哥儿都交给我亲自照料呢!泽哥儿性子冷,原本就不喜欢我,瞧见渊哥儿被烫伤了,便一口咬定是我虐待,带着渊哥儿就上山去,这么些年了,也不回家,也不同他父亲亲近,我一颗真心被当了驴肝肺,到底是自家的孩子,我也只能说后母难当!” “旁人不知道说了闲话也就罢了,我只是想不到,弟妹你竟然也这般编排我!这些年来,我待你可是不薄!你如今为了三弟的事儿,把这样害我的话都翻出来说,真是令人伤心!” 一面说着,一面拿出帕子,抽抽搭搭哭了起来,还呜咽道:“我早知自己年老色衰,一屋子的狐狸精,一个比一个更能勾爵爷的心,我惟有窝在这屋里一隅偏安,仰仗着孩子们方不至于心死,日常也只与你们一处吃茶聊天好度日,你倒好,竟往我心口上捅刀子!” 黄氏本就是个直肠子,那些话也全是打二嫂嫂马氏那儿听说的,见葛氏这般伤心欲绝的模样,说得又合情合理,再想到葛氏这个大嫂嫂平日里礼数全都做足,也没给自己吃过什么瘪,心一下就虚了。 黄氏又想到洪泽、洪渊两兄弟与自己素来没有任何交情,之前小的时候不过逢年过节的时候见上一面,后来上山之后更是想不起有那样两个人,自然谈不上什么关怀。 又听马氏提起,说洪泽娘子是个精明的,只怕这些捕风捉影的话是无法糊弄过去的,是以,丈夫的事最终还是得托赖这个承袭了安远伯爵位的大哥哥,简单分析了利弊,便忙过去往自己的脸上假意扇了两下,赔笑道:“大嫂嫂,大嫂嫂!” 第245章 藏不住 “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是个直肠子!怎么想就怎么说了,一点儿心眼儿没有!”她挽着黄氏的胳膊,摇晃了两下,低声道,“我这不是急上火了么,嫂嫂你可千万不要同我认真!” 黄氏这头总算是稳住了,葛氏便收起了帕子,哄着眼圈儿道:“咱们一家子妯娌,处了一辈子,哪里就能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二叔的事,你可就别太过担心了!昨日夜里你大哥还说,已经去走动了,都说那锦衣卫是如今的六皇子殿下亲自挑选的人 ,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的,但给点儿时间,总归是有办法的!” 黄氏听了,连连道谢。 葛氏拉了她,笑着出了耳房,命身边的人将屋内一团乱麻全都收拾干净,又对黄氏笑道:“我今日新做了上好的官燕,让她们也给你来一盅,咱们一边吃一边聊!” 两人去了正厅,这才坐下,就瞧见一个小丫头跑过来,讪讪地道:“夫人,奴婢上来的时候,后头的厨娘不小心把您要的官燕给打翻了。” 葛氏震怒,一下就从椅子上站起来,怒斥道:“没眼力的奴才!合该拉出去打死!” “嫂嫂,你且放宽心些!”黄氏虽耿直,却也明白这会子若再等在这里,就跟要让人家再给自己炖上一碗官燕似的,便忙笑道,“横竖这会儿大哥上朝去了,我这先里去屋里交待交待,晚点儿再过来便是。” 见黄氏要走,葛氏便起身拦住她,笑道:“我今日身上不大好,三弟妹不妨就在此处陪陪我,用过早饭再走也不迟,若家里有什么事,打发人过来报你便是了,何必急着走呢?” 先才连这屋里都入不得,这会儿似乎打开了葛氏的心扉,都拉着不让走,黄氏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身后的小丫头,便笑道:“嫂嫂先歇歇,我晚点过来便是!” 葛氏见实在留她不住,便眉头深锁地盯着她,直到她走出了屋子,这才起身冷冷道:“去吩咐厨房再炖燕窝!” “母亲。”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只瞧见洪蔟在两个小丫头的搀扶下慢慢吞吞走了进来,身上的衫裙显出偌大的孕肚。 “哎呀,这么冷的天儿,你怎么就来了!”葛氏忙上前将她扶住,口中叮嘱道,“如今你这身子金贵着呢!应当少走动!” “我若是不来,母亲今日便要犯下大错!”洪蔟眼神凌厉,示意所有的下人全都出去,这才拉住葛氏的手,冷冷道,“母亲有没有想过,我这个三婶婶向来是个愚笨的,三叔被关在锦衣卫大牢里,之前她除了到你这里来一日闹三回,有没有搞出这么大的事儿来?” 葛氏愣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低声道:“你觉得,这是有高人在后头给她支招?” “什么高人不高人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三婶儿这些年不是一直被二婶儿当枪使么?想得出要拿这些陈年旧事威胁你的,也就是二婶儿了。”洪蔟摇了摇头,握住葛氏的手,低声道,“若非我特地让小丫头过来说打翻了燕窝,母亲便犯下大错了!” 第246章 马氏之死 如果说马氏深夜前来茗香居说的那些话都是捕风捉影的话,那么忽然传来的马氏死讯,便将这件事彻底坐实了。 阿南不可置信地看着跪在纱帘外头泣不成声的洪冕,陷入沉思。她承认,是自己低估了对方的残忍和狡诈,不过投石问路罢了,竟惹出这样的一桩命案来。 洪冕还不算太傻,就到这里来接了母亲一趟,他便能很敏锐地察觉马氏的死有问题,还能找到问题的关键所在,跑到茗香居来求助。 “表嫂!表嫂!求你,为我母亲主持公道!”洪冕不住地用自己的脑门磕着地板,发出咚咚地响声,哭声悲戚。 她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此刻,阿南心内充满了歉疚,忙命人将洪冕搀扶起来,颦眉问:“你既怀疑二夫人的死并非意外,可曾报官?” “没有。”洪冕心头一凉,哭道,“表嫂有所不知,家中仅有我一个独子,后头还有一个庶出的妹妹,可去年已经出嫁,如今家中遭逢变故,父亲身陷囹圄,母亲意外身亡,家中唯我一人支撑,我不是不想给母亲伸冤,只是,只是······” 他愈发着急,连说话也有些磕巴起来,断断续续地道:“前日里我来表嫂这儿接母亲,回家之后母亲便找了三婶儿过来说话,还把屋里所有人都打发出来了,我瞧着不对,就在廊下偷听,才得知她们在说,大伯母的死,有问题。” 他虽怕得厉害,却也十分明白,若是将话都说开了,自己母亲的名声便也臭了,便隐去了她想在洪世朗和洪泽父子间来回横跳博取最大利益的事,只道:“因那时大伯母深居简出,不常与妯娌几个来往,所以我母亲即便是怀疑,也不曾掌握些什么,便找了三婶儿过来,将这事同她说了,谁想三婶儿沉不住气,今日早上便往大伯母屋里去了。” 说到这里,他又哭了起来:“我正在户所当差,家里下人找过来,说我母亲失足跌下小坡,等我回到家,人都已经断气了!我母亲的性子我了解,最是懒散的一个人,她怎么会无事跑到后山去观雪?大抵还要窝在家里骂下雪最是麻烦呢!” 说到这里,他又跪了下去,哀求道:“我知道父亲母亲从没有照拂过泽表哥,可今日这事只有表哥能救我们二房了!求你,表嫂,替我们说几句好话。” 阿南沉沉地叹了一声,想了一想,低声道:“你先回去,切不可露出半点痕迹,无论大房那边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你都不要反对,遇到任何难题,无论大小,都去找大伯父夫妇商量。不管是谁,为避悠悠众口,短时间之内都不会再对二房动手,可暂时放心。” 洪晃听了,也觉有理,便忙应了。 阿南心情复杂,又对他道:“日后若是有事,千万不要再冒险过来了,只需到松云楼找鸣岐便是。” 洪晃又应了,这才匆匆而去。 自那日之后,洪泽已好些日子没有回家,送走了洪晃,阿南将九岭找来,问:“这些日子,你家主君做什么呢?” 第247章 脱不了干系 “回夫人,主君日日随扈六皇子左右。”九岭语气中也有几分无奈,但更多的是担心,毕竟,洪泽多久没回家,他心里清楚。 阿南沉吟半晌,才道:“怎么会忙到这种程度?” 九岭低头道:“听闻,事情进展不大顺利。” 眼见阿南陷入沉思,他便道:“要不,我去一趟?” “不用了。”阿南颦眉,旋即问九岭,“你可曾见过我的婆母?” 九岭点头,道:“我六岁时跟在主君身边,太太待我们极好,虽然我们只是族中被挑选陪伴公子的随侍,但吃穿用度和主君都是一样的,她常说,孩子太小便离开家,可怜,还常常亲手给我们做糕点吃。” 阿南轻叹了一声。 “夫人,马氏的话不可尽信。”心思聪颖如九岭,只是一声轻叹便猜到她在想什么,便提醒她。 “但也不可不信。”阿南回头看他,“我之前托你暗中查访的事,有眉目了吗?” “我问过达叔,说是太太院儿里一共三十六人,贴身照顾的有六个丫头,两个嬷嬷,其余都是做杂活的,太太去了之后,所有人都发卖了,达叔当时按照夫人的意思,将留给主君和四爷的宅子藏好,并收拾夫人的私产,等听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只买下了其中两个粗使丫头,后来放在庄子上配了人户。”九岭沉声道,“两个都已经过世了。” 阿南倒吸了一口冷气,蹙眉。 “我问过她们的家人,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九岭又道。 阿南听罢,便道:“这件事不简单。” 九岭沉默,半晌才道:“我还是去找主君一趟吧!” “暂时不要告诉他。”阿南低笑道,“瞧瞧,只不过是一个捕风捉影的马氏,说了两句诛心的怀疑就横死家中,这样的雷霆手段,又怎么会留下后患呢?”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些人只怕早已被人灭了口。 “那我再去探查。”九岭又道。 阿南摇头:“整个京城都知道你是洪泽的人,行事不方便,倘或打草惊蛇,反倒坏事,这件事,我请鸣岐去办便是了。” 九岭点头。 阿南冲他微微一笑:“你找人盯紧伯爵府,隐秘些,一旦有任何的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鸣岐人面广更精明,办这件事最合适不过,不过短短几日,便将那余下三十四人的去向查得一清二楚。 阿南看着册子上的人在离开伯爵府后的半年内悉数死去,近身的八人甚至都没熬出府便撒手人寰,登时后背一阵发凉。 鸣岐深深地看着她,道:“伯爵府的水,太深了。” 阿南冷笑道:“能有多深呢?不过就是那位安远伯怎么也脱不了干系罢了!” 洪家先祖虽先皇征战,立下赫赫战功,方才博得架海金梁的赞誉,得了安远伯的尊荣,只可惜到了洪世朗这一辈,没一个出色的将军,不过托赖着祖辈荫封维持门面,风光早已不在。 若非洪泽和洪渊两兄弟搏命挣得军功,只怕到如今伯爵府就是一个空壳子了。 “慎言。”鸣岐眉头深锁。 “偌大的伯爵府,张牙舞爪、行事鲁莽的大娘子,怎么可能行事如此缜密,便是瞒得过旁人,又怎么能瞒得过安远伯?”阿南咬了咬牙。 第248章 凶手 马氏死去的第三日,伯爵府中门大开办丧事,安远伯亲自奏请皇帝,愿以安远伯爵位担保,求六皇子释放二弟洪世贤回家为发妻治丧。 一时之间,朝堂上人人称颂,都说这位安远伯深明大义又至情至性,反倒是洪泽成了焦点。他与金六如影随形,却从不曾为两个叔叔求情,以至于害得二叔家破人亡。 朝堂之外,京城女眷们也开始流传,说马氏因为忧心丈夫,在茗香居大闹,却被阿南恶语相向, 驱赶而出,堂堂官眷受此大辱羞愤难当,一时想不开才会从高处跌落。 言语间虽未明说,却没有一句不是控诉阿南和洪泽夫妇是杀人凶手。 鸣岐来了茗香居,见她还在鱼缸面前悠闲喂鱼,便叹道:“安远伯虽不擅行军打仗,但杀人诛心却是高手,你就这般坐以待毙?” “让她们说,让她们传。”横竖她是不打算混那帮贵妇的圈子,眼不见心不烦。 鸣岐无奈,笑道:“你是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想过姑爷了吗?他在朝中为官,本就因为六皇子查官中贪墨的事被众人所恼,若再这样下去,定然有人借题发挥。他们不敢针对皇子,自然就要拿他开刀了!” “他们父子不睦早就人尽皆知,众人已对姑爷颇有微词,说他不敬长辈,不孝生父,忤逆狠毒,如今再被冠上间接害死二婶的罪名,只怕······”鸣岐顿了顿。 阿南淡然一笑,道:“怕也无用,终究还是要面对的。从我婆母去世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父子就注定要成仇了。” “我找人将闲话压下来。”鸣岐看着她,不清楚她有什么打算。 阿南笑道:“不必,我反倒希望这个谣言越大越好,最好,真的有人到圣驾前头去参他一本。” “是不是想回永宁卫去?”鸣岐无奈,有些好笑。 “我的确怀念在永宁卫的日子,但不会用这种方法回去。”阿南将手中的鱼食放进缸内,看着鱼儿争先恐后地将嘴巴张大,露出水面,笑道,“放心吧,岐哥儿,替我安抚好母亲,我心里有数。” 马氏的丧事办了三日,伯爵府门庭若市,日日都有人过来吊唁,真有敢怒敢言的正直之士在朝堂上谏言,说洪泽私德不修,不宜掌管京中要职;又有人说,洪泽秉公执法,一视同仁,是官中楷模。 皇帝听后,一言不发。 朝堂上争论不休,不欢而散。 下朝后,皇帝下了一道抚旨,准允洪世贤回家治丧。 早饭后,苏嬷嬷说,母亲忧心如焚,召她回家住些日子,阿南却命白芍找了身儿素净的衣裳过来换上,笑道:“嬷嬷回去一趟,将我案头的几支簪子给母亲和舅母们送去,告诉她们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 眼见阿南披上斗篷,戴了兜帽便要出门,苏嬷嬷不敢拦,只唉声叹气道:“要是姑爷回来就好了······” 阿南只带了白芍和江蓠,坐了马车,直往伯爵府去。 灵堂就设在马氏日常所居的内堂,女眷们在里头一处闲话,见了阿南入内,全都指指点点。 阿南视而不见,穿过众人,在棺木前磕头行礼。 跪坐在棺椁旁的是洪冕的妻子杨氏和早已出嫁的庶女洪蓓,两人脸上都还挂着泪,有些麻木地回礼,连续三日的丧仪,她们早已疲惫不堪了。 白芍送完帛金,回到阿南身后,迈着步子往外头去。 “你这杀人凶手,竟还敢来!”不知是哪个妇人喊了一声,一只点心砸了过来,刚好掉落在阿南的裙摆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便开始有人向这边砸东西,除了点心和水果,更甚者还有盛水果的铜盘子,吃茶的水碗。 阿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第249章 莽撞人 院儿中的三人狼狈不堪,白芍和江篱拼了命,也没能挡住全部丢过来的杂物。白芍的额头上,更是被一个铜杯砸中,血流了一脸。 阿南再一次挺直了身子,不躲不避。 “各位请住手!”洪冕的妻子杨氏迈着大步子往前来,以自己的身体挡在了阿南身前,冲众人喊道,“夫人乃是我家贵客,万不可如此无礼!” 众人停下了动作,仍窃窃私语。 此时洪菱打后头直接走了出来,冷笑道:“贵客?嫂嫂莫不是急上火,人都糊涂了?如今狼前虎后,你可要擦亮眼睛,若错把心肠恶毒的歹人误认成了贵客,只怕要吃大亏啊!” 杨氏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她本就不善言辞,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往阿南又靠了靠,压低声音道:“夫人别怕,我定护你周全!” “我知你素日里被二婶儿压得气都喘不过来,早巴不得二婶儿早点去,只怕如今对这洪泽媳妇儿早已感激涕零了吧!难怪不论青红皂白,不讲场合都要替她说话!”洪菱阴阳怪气地冷笑。 阿南见她气得浑身发抖,还是无法开口辩解,想起那日她虽跟着葛氏一群人过去,但从始至终垂眉顺目不发一言,瞧得出是个老实人,便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抬头看向站在高阶上的洪菱。 一袭华丽的浅绿色裙袄,头簪硕大珠钗,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瞥着她,满是怨毒和鄙夷。 阿南笑道:“簇姑娘此番言论,想来早已将我视作凶手了?” “你,的确是凶手!”洪菱怒指阿南,喝道,“你这毒妇,胆敢对我母亲和两个婶婶恶语相向,大打出手!” “姑娘这话说得过了,”阿南冷笑道,“那日你并不在场,我家下人及邻居皆可作证,在我茗香居大打出手的,是伯爵府的女眷。” 洪菱噎了一下,又道:“若不是两个叔叔锒铛入狱你却袖手旁观,不闻不问,二婶儿何至于半夜出门散步,遭遇意外?” “若袖手旁观的便是凶手,只怕伯爵大人首当其冲才对。”阿南嗤笑道,“我夫君不过一个三品武夫,怎及伯爵大人身份显赫十之一二?” “大胆!你蒙我父亲大恩,一介商户女得以攀附伯爵府,不思回报也就罢了,竟还恩将仇报!你自回京后一日未曾到伯爵府给我母亲请安,是我母亲宽仁,日常并不与你计较,你这毒妇,如今竟还敢攀扯到我父亲头上去了!”洪菱大怒,提起裙摆便往下来,径直走到阿南面前,“我今日就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一条不顺父母将你撵出去!看你还有什么脸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在座的全都是亲属女眷,听了洪菱的话,全都频频点头表示赞同,更有那好事之徒,叫嚷着立刻休了阿南。洪菱更加得意,举起拳头就冲过来。 鸣岐说得一点儿错都没有,这洪菱果然市侩粗鲁,只要说不赢便立刻要动手。 白芍和江篱忙上前阻拦,偏洪菱野蛮,她的丫头也厉害,不过眨眼功夫,便将白芍和江篱都给按住了。 第250章 洪家祸事 洪菱鸣鸣得意,将袖子往上一撸,冷笑道:“我看今日还有谁敢来救你!”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瘦削高挑的女子作男子打扮,身后跟着两个与她穿着打扮俱是一样的女子,三人慢慢吞吞踱步进来,腰间的御林军刀格外醒目。 都愣了一愣。 佩戴御林军刀的女子,天下间惟有太子妃近侍而已。 听闻太子妃嫁入东宫之时,曾往娘家带了数十人的女子暗卫队入宫,本不合规矩,奈何太子疼爱妻子,不忍遣退,故而将这些暗卫编入御林军中,赏赐了官职,在东宫当差,归太子妃调度。 “敢问几位大人前来,有何指教?”洪菱有点儿虚,停住了动作,怔怔地看着几人。 “提人。”对方言简意赅,环视四周,目光却是落在了阿南身上,微微颔首。 “你们是来捉杀人凶手的,对吧!”洪菱瞬间得意起来,冲着阿南挤眉弄眼地道,“莫道阴阳无报应、举头三尺有神明!四娘,你这就随她们去吧!” 阿南今日来,本就打算借吊唁之名行试探之实,捉摸伯爵府深浅,这忽如其来的提人,倒是令她看不透,便沉沉地看向对方。 却见那人之看了一眼洪菱,便问:“夫人可是詹事府左司谏严献之的妻子洪菱?” 刚刚还在幸灾乐祸的洪菱慌了一瞬,下意识往后头人群里去看,却一无所获,便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妾身正是,不知大人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请随我们去一趟!”那女子往前一步,并未打算解释,语气冷淡,态度强硬。 一时间众人都慌了,首当其冲便是葛氏,她疾步向前,对那女官问道:“大人可是找错人了?” 此时的洪菱已经呆若木鸡,只敢怯怯地躲在母亲身后,哭了起来:“娘,救我!救我!我不要跟她们走!” 葛氏上前一步,挡在女儿面前,陪着笑脸道:“几位大人,莫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洪家三代忠君爱国,绝无不轨心!” “伯爵夫人,误会不误会的,请严夫人前去说清楚便是。”对方显得有些不耐烦,只向身后两个女官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女官上前来。 “容我禀告我家爵爷,若有事,不妨前厅里说话!”葛氏浑身冒汗,深知这些并非普通闺阁女子,胡搅蛮缠绝对行不通,唯有将自己的丈夫搬出来。 原本想着,堂堂安远伯,也能镇上一镇,谁知道那女官面上愈发冷肃,并不见半点犹豫,只淡然道:“夫人,我等接到的命令是将严夫人提到宫中,并没有旁的,你若不服,只管找了伯爵爷入宫与太子殿下。得罪之处,请恕罪。” 话音刚落,那两个女官上前,一左一右抓了洪菱, 疾步往外头去,葛氏不敢阻拦,只能一步一跟,说些软话,希望对方能够网开一面。 但直到二门上也不见那女官再说话,她只得无奈将脚步停下了,这才回过神来对身边的嬷嬷道:“快!快将此事禀告爵爷!二姑娘被太子妃娘娘的女官带走了!” 这一幕也震惊了在场的所有女眷,众人久久无法平静下来,杨氏早命人取了药物过来替白芍包扎伤口,阿南看着深一脚浅一笑的葛氏消失在视线中,转头回去,接上了一抹的目光。 第251章 久别重逢 这女子藏在人群中,并不出众,也不显眼,只一双眸子格外森冷狠厉,令人不自觉便想起毒蛇吐信来。 凸出的孕肚,朴素的穿着,与葛氏九成像的面容,想来这必是伯爵府长女洪蔟了。 有了这个插曲,场面很快便冷了下来,阿南带着白芍和江篱出了洪家,低头沉思。 江篱忙着替她清理裙摆上的食物残渣,怒道:“这些人简直不可理喻!姑娘,现下大家都说是你间接害死了夫家二婶,这该如何是好?” 白芍也忧心忡忡地问:“姑娘,江篱虽莽撞,但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示弱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占得先机,但若是一直示弱的话,这些人根本就不会收敛,反而会欺上门来。” 白芍受伤是她没想到的,阿南抬头见她俊秀的脸颊也肿了几分,拉过她的手安慰道:“好生养伤,不用替我担心。” 三人回到家中,迎面就撞上了多日不见的洪泽,他刚刚才进门,见她不在家,又听几个小丫头说去了洪家吊唁,赶着便要出门去寻她,只瞧见她身上的衣裳全脏了,白芍也受了伤,当下又急又气,一头便要出去。 阿南抓住他,笑着摇头道:“别急。” 洪泽心内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当年年幼无力,险些令亲弟弟丢掉性命,如今已长大,难道还护不住自己的妻子么? 他眼中怒火愈盛,身体也绷直了。 阿南看出了他的心思,见他风尘仆仆,想必是连夜打凤阳赶回来的,心下暖暖的,便缠他的胳膊,将头埋在他胸口,双手环住他的腰,笑道:“主君,咱们今日回老宅去吧!” 他愣了一愣,反抱住她,眼神柔和了一些,语气却是凌厉:“你先回去等我,我去去就来!” “你算算日子,都多久没回家了?”阿南扭了扭身子,嗔怪道,“我不依,你今日若是再抛下我出去,我可要跑到你们神机营大门口哭闹去了!” 洪泽低头揉了揉她的头,轻叹了一声,有些无奈地道:“我就出去一下下,马上回来的,我保证。” “不行。”阿南摇头,踮起脚尖来,直接含住了他的唇。 他搂住她,紧紧地贴在自己唇上,良久才放开她,低声道:“好吧,我陪你回去。” 阿南笑嘻嘻地表示满意,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走。 马上风急,洪泽将自己的披风裹住了她,只留下一个脸露在外头。 阿南懒懒地窝在他怀里,昏昏欲睡。 待到了老宅,达叔早在门口候着了,见了洪泽牵着阿南回家来,霎时间红了眼圈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傻傻地跟着。 倒是苏嬷嬷妥帖,早命人准备停妥。 屋内烧得暖暖的,燃着浅浅的青木香,后堂里的温泉池蓄满了水,热气氤氲。 “这都几日没沐浴了,身上都一股子馊味。”阿南笑着将他推进去。 躺入温热的泉水中,隔着轻纱,透过旖旎,他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娇滴滴的小妻子顾不得换掉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衣裳,反而忙着替他张罗换洗衣裳,踮着脚尖去取那最顶层柜子里的衣物。 第252章 端庄妇人的标准 连日来的疲劳,在这一刻消散殆尽,有种前所未有的舒适自在,他难以言说,如果这就是温柔乡的话,他忽然理解了男人们为何会沉迷于此。 他再想到妻子今日在伯爵府中受的委屈,默默握紧了拳头。 阿南手里捧了热茶和果盘子,探头往里头偷看,脸色绯红。 他忍俊不禁,尽管自己也红了脸颊耳畔,但热气很好地掩藏了这一切,他强装镇定稳住心神,冲她招了招手。 阿南兴冲冲便要往里去,苏嬷嬷干咳了一声,令她瞬间停住了脚步,尴尬地转头。 苏嬷嬷指了指日头,眼神中暗含责备。 没有明说,意思倒是十分明显了,白日宣淫,并非端庄妇人所为。 阿南可不想做什么 端庄的妇人,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只想和他腻在一起,更何况,他的身材实在太好了!这样的美人出浴,若不把握住这次机会,下一次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瞧得到了! 虽然躺在偌大的温泉池内遮住了大半,但就露出来的那一半来说,肌肉线条流畅却并不纠结,搭配上古铜色的皮肤,让她忍不住想摸一摸,便是有些疤痕,也不见丑陋,只有无可挑剔的男性魅力。 阿南不得不将手中的托盘交给了九岭, 撑着头坐下了,敢怒却不敢言。 “姑娘,瞧你那一身儿,都脏成什么样了!快随我去把衣裳换了!”苏嬷嬷拉着她往外头就走,是以京墨捧了她的衣裳跟上。 里头的洪泽原本听说她要换衣裳,有些心猿意马,谁想她竟被带走了,心下难掩失落,倒了一杯酒饮下,皱着眉头对九岭道:“出去吧!” 阿南十分搞不懂苏嬷嬷,这头催促着她赶紧和洪泽生孩子,那头又总是坏人好事,呆愣愣地看着满屋子的衣裳和首饰,哭笑不得地看着乱作一团的丫头们。 “快挑一挑!”苏嬷嬷将她拉过来,笑道,“这些衣裳都是前儿个刚送过来的,也不知道姑爷会喜欢哪一套?” 阿南咧嘴坏笑,凑在她耳边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不穿他会更喜欢呢!” “哎呀!”苏嬷嬷急了,一张脸霎时间全红了,连忙伸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祷告道,“我的小祖宗!这是在浑说什么!你怎么,怎么······” 这还是阿南第一次发现,苏嬷嬷竟然如此认真且保守,忍不住哈哈笑。 等她打扮好了,已过了半个时辰,阿南沮丧地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暗自懊恼,说说,她能赶上什么好看的! 大家正围在一起夸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一个小丫头跑进来,笑道:“嬷嬷,太太听说姑爷回来了,说是有些东西要给姑娘带来,命你亲自过去一趟呢!” “这头里我还得服侍姑娘姑爷呢,怎么走得开?”苏嬷嬷有些疑惑,又问,“夫人说了, 非得让我亲自去吗?” “嗯。”小丫头十分笃定,拼命地点头。 苏嬷嬷无奈道:“晚点行不行?” “夫人说了,很着急,嬷嬷非但要立刻出发,还要快一些呢!”小丫头说完,又补充道,“很重要的,真的。” 第253章 吃人不吐骨头 苏嬷嬷半信半疑,最终还是赶着出门去了,那小丫头立在院中,直到苏嬷嬷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凑过来,朝阿南挤了挤眼睛。 阿南会意,提着裙摆就往外跑, 京墨手里还拿着准备好的簪子,这一转身,人就不见了,暗自犯嘀咕,问一旁正在啃点心的冬青:“姑娘呢?” “是夫人,不是姑娘,京墨!若是让苏嬷嬷听见了,又该说咱们没规矩,让夫家笑话了。”京墨嘟嘟囔囔地说着话。 京墨迟疑半晌,将簪子放回盒子里,这才忍俊不禁道:“这话就是有人说,也没人信!这宅子里头最大的便是达叔,达叔对苏嬷嬷才是怕得紧,谁敢笑话咱们呢?” 冬青将最后一口点心放进嘴里,咧嘴道:“什么时候吃晚饭?” 阿南一路小跑回到主屋,扶着门框不停地喘着粗气,他已经沐浴更衣完毕,连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笑吟吟地走过来,拍着她的背。 阿南没等把气喘匀,便一下扑进他怀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依旧是好闻的松木香。 他没有说话,只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背,忽而道:“以后,洪家的事你就别管了,万事有我。” 阿南抬头看他,只见他神色凝重,眉头深锁,便踮起脚尖捻了捻他的眉头,笑。 看来,九岭已经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他了。 她故意挑了挑眉,十分轻松地道:“郎君们素来只管外头的事,娘子们管内宅,若是咱们家内宅里的事儿外头要你办,里头也要你来管,我这个大娘子面子该往哪儿搁呢?” 他哑然失笑,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阿南见他沮丧纠结的模样,忽而意识到,连自己只接触过几次洪家人都能猜得到他的母亲若是被人害死,那凶手大抵就是他的父亲,更何况他对家里人的性格了如指掌。 那葛氏,充其量不过一个帮凶而已。 痛苦纠结在所难免,逃避也无可厚非,但他最终也还是要面对的。 “害怕么?”他将下颌放在她头顶,幽幽地问。 阿南摇了摇头。 他便自顾自笑道:“怎么会不害怕呢?大宅院儿里争权夺利,争宠夺产的事多了去,唯独堂堂伯爵府,外表朱门高户,军功显赫,内里却手段狠辣,吃人不吐骨头,零零总总,骇人听闻。” 阿南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道:“这当中或许还有隐情。” “既已隐去,又何谈情义?”他冷哼了一声。 阿南将头埋在他胸口,听着他想心跳愈发快, 只心疼他母亲横死家中,仇恨却对准了亲生父亲。 想起安远伯,她忽然抬头道:“对了,今天我去伯爵府吊唁,有太子妃近侍过来,将葛氏的二女儿洪菱当场便带走了。” 他似乎早知情,只冷冷一笑:“在那位安远伯心里,重要的永远只有爵位而已。儿子不算什么,女儿自然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这女儿已经嫁给了严家,即便真的出了什么事,拖累的也不过严家罢了。” 第254章 损友 九岭煞费苦心替他们夫妻争取的独处时间,可人算不如天算,支走了苏嬷嬷,又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晚饭才摆上,金六和缙云两个就大摇大摆进来了,毫不客气就在桌前坐了。 多日不见,这俩家伙瞧着也是满脸疲惫之色,还没等碗筷拿过来,金六索性拿起桌上的执瓜壶打开了盖子,直接将酒倒入口中,一口气便是一壶下去,这才放下酒壶,爽朗一笑:“爽快!爽快!” 洪泽看了门外一眼,对必安道:“去取酒坛子过来!” 金六看向阿南,笑问:“这酒有意思,入口轻柔,入腹却火热,香气馥郁,酒感却凌冽。” “好喝吗?”阿南笑着问他。 “不错!”金六点头,对于一个自小便习惯了珍馐佳肴的皇子来说,这已经是个非常高的评价了。他接过必安递过来的小坛子,直接开了封盖便仰头喝酒。 “余大姑娘送来的。”阿南不紧不慢地说完,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金六正大口喝酒,听见这一句,登时呛得自己面红耳赤,咳嗽不已。 一旁的缙云来不及笑,忙递了帕子过来给他拍背,洪泽兀自笑了起来。 “难怪人家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自己说话刁钻就算了,娶个媳妇儿也刁钻!”金六一张骏脸通红,不知是因为吃了酒,还是被呛了。 “你俩也娶个媳妇儿吧!”阿南冲他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十分隐晦的催促。 金六扫了洪泽一眼,见他只是低头笑,便对阿南咧嘴:“好嫂嫂,我们三个好些日子没一处吃酒了,你就饶一个晚上给我们吧!” 说罢又故意长吁短叹道:“这三个男人,只一个娶了媳妇儿就少了一处吃酒耍乐的时间,若再娶俩过来,岂不是一点儿共处的时间都没有了?” 说罢,他转头看向阿南,笑道:“为了咱们哥儿几个共处的时间,还是我吃点儿亏,日后他们两个若是想吃酒了,就都到我那儿去吧!” 说到这里,他再一次抬起坛子吃酒。 阿南白了他一眼。 他将酒坛子放下,挑眉道:“好了,姑奶奶,不用明着暗着赶我们走了。今日开始休年假,年后才需去上朝!” 阿南眼前一亮,看向洪泽,洪泽点了点头,看着她对自己的心思毫无遮拦,忍不住心情大好。 得到肯定的答案,阿南心情大好,伸了个懒腰,十分大方地决定给他们一些独处的时间,刚起身要走,想了一想,又道:“六爷,有两件事我想还是该跟你说一下。” 金六探手过来拉住了洪泽:“别说两件,二十件都可以,但要把你相公给我留下,他今晚必须陪我!” 阿南轻轻一笑,对他道:“前几日太子妃的赏梅宴,有两个人不被众人搭理,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余大姑娘。你是皇家子弟,这事儿背后的原因,想必不必我细说。” 金六还在反应,洪泽已经扯过了他的手,问:“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阿南冲他皱了皱鼻子,浅浅一笑:“没事。” “还有一件呢?”金六破天荒换了个严肃的表情,主动开口问。 第255章 另一个方向 “自卫国公北征之后,便有公孙王侯以春节例礼为由,向国公府赠送各种大礼。”阿南看到金六脸上的表情有些冷了,便又道,“余大姑娘说,她与你定过亲了,这些贺礼既是各位叔伯兄弟送过来的,便是你和她的私产,必然不能放在娘家,早早面见圣上禀明情况,如今这些礼物全都造册登记之后入了国库。” 缙云忍不住叹道:“好个女诸葛!果然名不虚传!” 金六的脸色僵了又僵,一双桃花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久久不说话,只喝了一口酒。 “你同余大姑娘一处,就替这家伙说两句好话吧!这些日子这家伙就是外头的事一点儿进展没有,又是着急又是上火的,太忙了所以忽略了人家,但并非存心怠慢。”洪泽牵起了她的手,轻轻摩挲她的手心。 “对了,六爷。”阿南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笑道,“你既是这么想的,那不如把三千两银子给我结一下?” 金六一脸懵,哭笑不得:“安四娘子还真是会做生意!不过占用你相公一晚上,竟要收那么贵么?如今韫玉这身价,赶上春颂里的头牌了!” 洪泽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韫玉可以免费借给你,但镂金珠翠、海白攒珠两套头面可是花了我三千两买的。”阿南摊开手,伸到金六面前。 “什么头面?”金六傻乎乎地问。 “镂金珠翠头面是你送到宫里给贵妃娘娘的年礼,海白攒珠头面是你送给余大姑娘的玩意儿。”阿南冲他咧嘴。 金六愕然,半晌才回过神来,忽然站起身来,冲阿南拱手行礼,毕恭毕敬地道:“谢过嫂嫂!” 这做派,倒是连洪泽和缙云都看呆了。 阿南忙起身还礼,口中只笑道:“六爷与我家相公情同兄弟,不必如此客气。” 说罢,她又偏头看向金六,道:“客气归客气,还是记得要多抽空去陪陪你未来的娘子,再聪明的姑娘,说到底也还是个姑娘!” “喔,对了。”阿南说到这里,忙又道,“我听韫玉说,你们如今查官中贪墨的事,一点儿进展也没有,对吧?” 金六点了点头,低声叹道:“的确没有发现什么大的问题,目前来看,大哥命人看了又看,国库的账目是没有一点儿问题的,各地入库的税收足成,也不拖不欠,如今抓住的,也不过几个小角色而已。” 阿南陷入沉思,颦眉问他:“你的意思是说,官中得到各地税收和支出都是毫无破绽的?” 金六点头。 “那国库呢?国库中的银两呢?”阿南不死心,又追问。 “往来账目与国库存银,精准无误。”金六沉沉地叹气,喝了一口酒。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一个方向呢?”阿南仰起头来,眉头深深地锁在了一处。 洪泽和金六都疑惑不解,缙云问:“什么另一个方向?” “如今的国策是,地方官员按照朝廷的规制收了税,然后再带到京城来交入国库。”阿南见他们不解,便耐心地解释道,“你们查来查去,都是预先觉着这些人定然是在入库的税收上做了手脚,如今陷入僵局,也是因为入库的税收毫无问题。” 三人齐刷刷看向阿南。 第256章 洪流 阿南问:“贪墨的核心问题无非是制造数额差,既然交到国库的税收分文不少,他们又不敢少交,那么另外一种可能是多收。这些人如此狡猾,懂得权衡利弊,毕竟天家威严不能冒犯,动辄便是掉脑袋的大事,诛九族的大罪,但欺压手无寸铁,毫无还手之力的百姓就要简单多了,是不是?” 所有人陷入沉思。 阿南又道:“以一户为例,足额的税收可能只是十石,他们收税的时候直接收到十五、乃至二十石,朝廷的税收可以足额缴纳,那么余下的便都是自己的了。” 缙云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向金六,颦眉道:“若这样的假设成立的话,是否一时一地,各地大小官员要牵涉多少人?自开朝后,朝中收纳税款便都是右相亲自监管的,他又是否知情呢?若他知情······” 后面的话实在太可怕,缙云没敢继续,但全都写在了脸上。 金六的震惊难以掩饰,他定定地看了阿南好半晌,才笑着看向洪泽道:“我要娶女诸葛,你想来是娶了个女账房!” 缙云也问:“阿南,这些事你究竟是如何想出来的?” 阿南忍不住笑,低声道:“数字从不说谎,但不管什么样的数字,后头都是人性,并不难猜。” 阿南离开那间暖阁的时候,看得出三个家伙都十分严肃,这么大的突破口,想来这一夜三人必然是要促膝长谈的,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洋洋洒洒的雪花簌簌而下,冷得人打寒战,想到要一个人躺着,一时间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过了年再把这些话说出来。 元家不愧为风雅商户,整个浴池装潢得古朴风雅,与这屋子风格一致,俨然一体。 阿南舒服地在池子中躺下了,让冬青取了酒过来,冬青跪坐在池边,伸手在池子里拨拉水,一面笑:“夫人,这池子可真舒服!” “ 你要下来一起泡吗?”这池子足有篮球场那么大,别说一个冬青,就是二十个也能放得进来。 “我也想······”冬青拼命摇头,道,“苏嬷嬷若是知道我跑到你浴池里去,得把我骂死!” 说到这里,她又往外头看了一眼,低声道:“姑娘今晚没吃些什么,你等一等, 我去给你送些吃的过来!” 横竖这池子里的水是长流的,也不必添热水,阿南见京墨也困了,便笑道:“不必了,你们都回去睡吧,我一个人泡会儿就去睡。” 冬青正要出言反驳,却被一旁的京墨拉住了,笑道:“白芍姐姐受了伤,现下江篱在照顾,咱们都在夫人跟前服侍,还不得去瞧瞧呢,正好儿,我带冬青瞧瞧去!” 说着,便捂着冬青的嘴将人拉了出来。 出了屋子,冬青跺着脚对京墨道:“难不成要咱们姑娘身边 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么!” “苏嬷嬷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了么?”京墨揪着她的耳朵,小声道,“还记得么,姑爷若是回来,晚间咱们就尽量别往夫人跟前凑!” “啊!”冬青忙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两人都红着脸,加快脚步往前狂奔,逃也似的走了。 第257章 娇妻 原以为他们会很忙到很晚 ,但一会儿功夫,便瞧见洪泽打外头进来,阿南躺在池中,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他笑呵呵的,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负手朝她走过来。 “你们不是要出去么?”阿南一时间忘了自己身上没穿什么,只疑惑地看着她。 “想来他是有很多事需要想明白。”洪泽低头看着她,在池边坐下了,探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淡淡应了一声,几不可察地,他的声音沙哑了几分。 “也是,那么大的事······”如果坐实了,只怕整个朝廷都要被掀翻,别说是金六只是一个皇子,便是皇帝和太子,也未必敢那么爽快。 他的手慢慢滑落在她的脖颈上,这还是他如此近距离地打量这样毫无遮掩的妻子,她的皮肤雪白娇嫩,摇曳的烛光下,恍如透明一般,不知是水汽氤氲还是热浪闷燥,他此刻内心一直藏着的“野兽”被瞬间唤醒,完全无法自制。 在她脖颈上咬一口,将她的双唇吞入口中,想将自己彻彻底底揉入她的骨血之中,想看她对自己求饶······ 他一直都以为,外头对他那些评价全是屁话,可如今这一刻,他打了个冷战。 阿南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异常,只是沉沉地道:“其实余大姑娘真的很好,即便只是政治联姻,必须的事,可金六没这个心思,对她实在不公平。” 说了什么一点儿也不重要,他只瞧见她樱唇微启,似在邀他采撷,只觉口干舌燥,便就着她的酒杯吃了一口酒,低头看着她,目光最后停留在水面。 水面上铺满了花瓣,随着她微微地晃动露出一点点的端倪,比他所能想象的更加诱人。 他一直想给她完美的回忆,想过无数次和她缠绵欢好的场面,独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所有的忍耐都炸了,可此刻他只觉自己快要爆炸,像个,好色之徒。 阿南很享受他轻柔的触摸,无意识像只餍足的小猫蹭着他温热的手掌,口中却兀自嘀咕:“那日我去宫内谢恩,外头排满了送礼物入宫的王爷,宫内每一个妃嫔都由,独独金贵妃没有,想到金六日日与你一处厮混,心内只有抓人办案,想来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小事。” 他朝她凑近了些,轻轻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花香,手指摩挲过她的脖颈后,回到了她的唇上。 她转回头看他,有些为难地低声道:“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觉着余大姑娘为了金六实在是受尽了委屈,便擅自做主也给余大姑娘送了一套头面,着王府下人送过去的,现下想想,也不知会不会好心办了坏事······” 她的话还未说完,只觉自己的唇被堵住了,紧接着,便是狂风骤雨般的索取,近乎疯狂,阿南被吻得喘不过气来,她往后退了退,打算给自己一丝喘息的空间。 他却没给她丝毫的机会,追过来又一次缠上她的唇,反复描摹。 只听得“咚——”一声,他落入池中。 第258章 主母 偌大的水花散去,他从水中钻出来,朝她慢慢靠过去,阿南起先还下意识将胳膊挡在胸口,后来便慢慢放下,几分戏谑,又有几分认真地道:“你穿着衣服洗澡的?” 盯着她看了许久,只见她脸色涨红,却毫无退缩之意,甚至带着几分期待,他便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衣裳,露出精壮的胸膛,以为她会害怕,谁成想她竟主动靠了过来,一条柔软的藤蔓,主动缠上了他,笑得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双手更是毫无客气地在他胸口摩挲。 她那柔弱无骨的小手在他身上四处作乱,佯装经验丰富,实则毫无章法,没轻没重,可在他这里,却成了纵火犯。 他的轻叹逐渐转为了粗喘,将她圈入怀中,欠了她那么久的洞房花烛,今日该还给她了。 水波旖旎中,在这个安静的雪夜,南姑娘如愿以偿地完成了女子最重要的蜕变。 第二日醒来,已临近中午,浑身如同散了架一般,呆愣愣地转过身去,却见身旁空空如也,一时间她也有些恍惚,昨天晚上那些火辣辣的亲密接触,是一场春梦么? 还想再睡一会儿,床帘子被拉开了,苏嬷嬷走进来,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老脸一红。 阿南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道:“嬷嬷,我不饿,只想再睡会儿。” “好姑娘,快起来吧!姑爷出去都半个时辰了!一会儿回来瞧见你还在睡,成什么样子?”苏嬷嬷一面哄着,一面将她从床上拉起来,给她套上衣裳。 阿南只觉自己刚刚睡着,这会儿无奈被拖起来,任由她们摆弄自己,还在睡。 过了好一会儿,苏嬷嬷见她穿戴整齐了还睡得香,忍不住叫她:“姑娘!” 阿南愣了一瞬,方才缓缓地回过神来,吃过了早饭仍旧双眼无神,坐在书桌前发呆,苏嬷嬷见她似乎已经醒了,这才道:“明儿个就年三十儿了!夫人昨儿个找我过去,问你这边打算怎么办?” “之前各府院的年礼该送的都已经送到了,收到的也都一并收入库房了,封赏的红包都已经准备好了,达叔也找了得力的人过来给院儿里装点一番,白芍和江蓠操持厨房里那头,命人收拾好了我瞧着都挺好了。”阿南只觉浑身酸痛,想起昨天晚上的放浪,不禁脸红起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苏嬷嬷叹了一声,又道:“夫人的意思是,这头四爷远在边关无法回来团聚,出了这档子事儿,安远伯府也是不会去的,不如就同姑爷商量商量,一同去舅舅家过年,大家一处热热闹闹的,多好!” 阿南抬头看她,笑道:“我一会儿回去一趟,正好给母亲和舅舅们带些茶叶过去,老四赶着让人送回回来的。” 苏嬷嬷捋了捋她的头发,轻声道:“姑娘,你自打出娘胎以来,年关的时候便没离开过夫人。” 阿南抬头看她,笑起来:“偌大的府邸,除了我们夫妇和咱们院儿里的人,还有那么多下人呢!我和洪泽若是走了,可叫他们怎么办呢?再说了,他手底下有几个千户老家很远,年关下又当值回不去,我已经必安带了人去邀请,让他们带着家眷一同过来,这屋里憋闷了那么几十年,也是时候热闹热闹了。” 第259章 长嘴巴 阿南本想和洪泽一同回家去拜见母亲,却迟迟不见洪泽回家,便给达叔留了话,自己带着礼物和一众丫头,回去见母亲。 两个舅母正好在母亲房里,见她回来了,全都抓着她问长问短,唯有元若蓝心事重重,好几次都想要说话,却又忍住了。 阿南将洪渊送来的茶叶和糕点送给大家,两个舅母很高兴。 小舅母章氏拉着她笑道:“我新近得了一把宝剑,本想着你们初一过来拜年的时候送给你夫君,可你小舅舅说了,大过年的,给个红包就算了,不能拿这些铁器出来,我还想今日怎么着也要过去一趟,可巧你来了,我这就去取了来!” 章氏是个急性子,这头里刚说完,人就起来赶着去了,把柳氏和元若蓝都给看得愣愣的。 柳氏忍俊不禁,摇头笑道:“你这小舅母,数十年如一日,就是这么个性子!” 元若蓝也跟着笑,只是笑容里始终有几分忧虑。 阿南想了想,挽住柳氏的胳膊撒娇道:“舅母,您的栗子软糕还有么?我在外头那么久,最想的就是那一口了!舅母是天下最好的舅母,您做的栗子糕也是天下间最好吃的东西!” 柳氏听了,乐得嘴都合不拢了,笑着笑着,又抹了抹眼泪,起身道:“这丫头!我这就去给你做!多做一些给你带回去,叫姑爷也尝尝!” “嗯。”阿南起身,将她送到门口,目送她离开,拼命挥手。 转身入了屋内,却见元若蓝并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向桌上紫砂盆中的一株矮脚梅,怔怔地有些发呆。 阿南走过去,搂住她问:“娘,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元若蓝转头看了一眼她,然后似乎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咳嗽了起来,等终于将气喘匀了,再抬头时,脸忽然红了起来,她咬了咬牙,一把握住阿南的手,轻轻扯开她的衣领。 阿南愣了一下,下意识伸手去挡,却被元若蓝给拉开了。 昨晚一场狂欢的罪证,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袒露在母亲和两个嬷嬷面前,还有一屋子的丫头瞧着。 阿南的脸又涨又红,也不是没照镜子,她脖颈上、锁骨上全都是大大小小,青青紫紫的吻痕。 元若蓝抹了抹眼泪,低声道:“我知姑爷是真心疼爱你,可他是武将出身,本就力大无穷,战场上拼杀也是游刃有余,如今这样,只怕是你难以抵挡······” 阿南倒吸了一口凉气,真是的!她就这么一点点的闺房秘密,还让苏嬷嬷这个长嘴巴迫不及待告诉元若蓝了。 “我可怜的姑娘!”李嬷嬷激动了,也跟着擦眼泪。 阿南慌忙将自己脖颈上的吻痕全都挡了起来,心里憋了一口气,回头瞪了苏嬷嬷一眼,半晌才尴尬地搂住元若蓝苦笑道:“娘,他没打我。” 元若蓝抬头看她,好半晌才道:“可我听闻,他昨日磋磨了你一整夜!” 阿南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刚刚只是脸红,如今倒好,只怕浑身都是红的了,便是身后的几个丫头,也全都涨红了脸,昨夜屋里的动静,她们也是听见了的。 第260章 好奇怪的想法 阿南此刻已经笑不出来了,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哭了起来,也不知昨夜苏嬷嬷听见了多少,跟元若蓝说话的时候,又带了几分夸张,导致如今这屋里所有的人都觉得,她在洪泽这样的“折磨”之下,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似的。 她抓了抓头,手足无措地站在元若蓝身边,替她擦眼泪。 李嬷嬷敲了敲屋子外头,安慰元若蓝道:“夫人,您也不必太过担心了,先才我已经让人去把鸣岐叫来了。” “这关鸣岐什么事?”阿南想死的心都有了,这样一来,她那点儿事,是不是要传得人尽皆知? “不要着急,听李嬷嬷说完。”这件事的罪魁祸首苏嬷嬷凑过来,替她整理好脖颈间有些凌乱的衣领,笑着宽慰她。 “苏嬷嬷,真是谢谢你啊!”阿南无奈,撅着嘴冲她娇嗔。 苏嬷嬷摇了摇头,只看向李嬷嬷,道:“没事儿,姑娘是个通透的,她分得清楚的好歹的,说罢。” “我让鸣岐去外头找两个姑娘,若是顺利的话,今晚你便带回去吧!”李嬷嬷低声道,“放在姑爷屋里,先做个通房,若不好打发了便是,若好了,抬个妾便是了。横竖将姑爷精力分散些,总不至于全盯着你一个人不放!” 阿南蹲坐下去,又好气又好笑,她忽然有点儿想念小芙,在谈恋爱这件事上,那丫头天赋异禀,并且具有很强的女权意识,只是最近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小半个月没露过面了。 虽然鸣岐也是个聪明人,可架不住母亲要求,横竖她是看明白了,只要是母亲提的,鸣岐便无有不依,哪怕他自己也觉着蠢透了,也还是甘之如饴,所以,鸣岐也靠不住! 阿南又急又气,想起上次元益和鸣岐带洪泽去听雨楼看“欢爱场面”的事,后背一阵发凉,她知道,元若蓝虽是闺阁女子,却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娘!”她跺了跺脚,起身挽住她的手,道,“不需要,真不需要!” “你这孩子,真不知道轻重!这是为你好!我知你心爱姑爷,可姑爷这样的精力,你吃不消的!”元若蓝也急了,她死死地拉住阿南的手,好像一放开,她就会凭空消失似的。 啧。 阿南实在没有办法说服母亲,便笑道:“娘!现下我只有在自家院儿里还刚好清净些,我婆家的事,想来也你们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些,你是不是嫌我还不够烦,还要往我屋里塞人?” 这话说出来,元若蓝真的沉默了。 阿南釜底抽薪成功,便立刻乘胜追击,又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挽着元若蓝的胳膊道:“娘,便是鸣岐找了老实人,便是出身清白,可谁能保证这些人永远都是好的,您可别忘了,人心隔肚皮啊!到时候我又要抵挡婆家的凶悍妇人,还要收拾院儿里的事,可真是连活路都没有了呢!” 元若蓝这一回总算是听进去了,只是仍旧忧心忡忡地看着阿南,却并不说话。 第261章 反复提起的一整夜 本想吃过早饭就回家的,应是被留着吃过了那晚饭,好容易从家里出来,阿南手里捧着剑,腰间别着玉佩,手里还捧着一大堆盒子,笑嘻嘻地和众人告别,好容易爬到马车上,却发现车里全都塞满了。 她打了个哈欠,在里头找了个空位把自己塞进去假意打盹,并不去看苏嬷嬷黑着的一张脸,到底因为有几个丫头在,她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一路走回家,已经入了夜。 阿南没等踏凳搬过来,便自己撑了车架子麻利地跳下来,对苏嬷嬷咧嘴道:“嬷嬷,明日便是除夕了,我去瞧瞧厨房那边的事都备好了么?” “那些事有白芍呢!用不着你,跟我来!”苏嬷嬷拉着她,一路往主屋那边去。 阿南只得认命地跟着走,心里无比想念洪泽,只要有他在,苏嬷嬷是十分收敛的,而且几乎不出现在她面前,这会儿了,这家伙还没回来,想来在苏嬷嬷这里落个埋怨是躲不了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叹一声,前头苏嬷嬷也叹一声,好容易走到屋内,阿南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带着几分谄媚地冲着苏嬷嬷笑:“嬷嬷,吃栗子糕么?是大舅母亲自做的,可好吃了!” “姑娘。”苏嬷嬷的眼圈红了,眼泪说话就掉了下来,她很快放开了阿南的手,掩面而泣,“你小时候就是我带大的,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如今长成了大姑娘,花朵一般娇艳,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可自从嫁了姑爷之后,病中千里奔袭,独守空闺一年多,如今虽好了,却又是一整夜的磋磨,你可知道,我心里真的不好受!” 阿南的脸霎时间红了,忙上前捂住她的嘴,赔笑道:“嬷嬷,能不能别再提这个一整夜的事儿?” “姑娘,你找的那些都是借口,骗得了夫人,骗不了我!你今日实在不该拒绝夫人!”苏嬷嬷不愧是这宅院里的食物链顶流,阿南只觉头皮发麻,轻叹了一声。 “阿南拒绝了岳母什么要求?”洪泽打外头进来,也没等阿南过去,自己就接了身上的披风,脱下大氅随手往架子上一挂,走到桌前,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喝下去,这才看着阿南。 自从洪泽在宫里救过两个舅舅之后,苏嬷嬷对洪泽心怀敬畏,见他回来了,忙将那话题结束了,才又转头对阿南使眼色。 阿南实在好笑,便假装看不懂她要自己去给洪泽倒茶,便索性大喇喇往他腿上一坐,双手顺势抱住了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肩头,嗔怪道:“你今日上哪儿去了?我一直在等你呢!” “不管岳母说了什么,你也不能拒绝。”洪泽十分自然地搂着她,眼内是满满的宠溺。 阿南冲他挤了挤鼻子,冷哼一声道:“你想得美!” 苏嬷嬷面红耳赤,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阿南吐了一口气,打算从他腿上下来,却被他一把按住,鼻尖擦着她的,问:“你还没告诉我呢,到底是什么?” 阿南抬头看他,却猛地发现他脸颊上有一个巴掌印,她颦眉,看向他:“这是怎么回事?” 第262章 宠妻入骨 他只笑了笑,拉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摇头道:“没什么,用过晚饭了吗?” 若是信了这话,她就是个傻子,待要再细细询问,却被他制住,在她唇边舔了一下,笑道:“娘子,我饿了。” 明知他故意岔开话题,阿南却也无法忽略他的要求,叹了一声,起身出门去了小厨房。 苏嬷嬷等在外头耳房里,见她出来了,脸色铁青,便忙跟上,小声问:“这是怎么了?同姑爷吵架了么?” “没有,嬷嬷。”阿南回过神来,轻笑道,“他还没吃晚饭,你让厨房快些做了席面送过来。” “哎呀,怎么这个时候还没用晚饭!”苏嬷嬷一听便急了,赶着就往外跑。 阿南兀自好笑,明明刚刚还对洪泽颇有怨言,生怕自家的好姑娘会死在他手里,这会儿倒好,心疼得什么似的。 阿南站在廊下,对身后的白芍道:“去把九岭叫过来。” 不一会儿,九岭来了,想必早知道她要问什么,一脸防备且认真。 “你家主君脸上的掌印怎么回事?”阿南并没打算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开口问他。 他愣了一下,尴尬一笑,也直截了当回答阿南:“夫人,主君不让说。” “你身上的冬衣是谁给你裁的?你每月三十两银子的月钱是谁给你添的?你家里的宅子是谁拿钱出来修好的?你妹妹的婚事是谁帮忙定的?”白芍瞧着阿南气鼓鼓的,只以为是洪泽在外头添了外室,九岭却不愿说,登时来了气,开口便质问,“你是主君的随侍,可也是咱们夫人的随侍!不过几句话的事儿,你偏这样!” 九岭尴尬一笑,看了看阿南,低声问:“夫人,你确定要听?” 阿南点了点头,她倒不觉着是外室的事儿,这家伙若是真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也不至于那么多年了活得跟苦行僧似的。 “安远伯打的。”九岭开口便道。 阿南的心揪了一下,忙问:“安远伯找他,是不是因为洪菱的事?” 他们父子不睦,便是在朝堂上碰见,也各走一边,朝中人尽皆知,若不是因为这件事,怎么可能这样?胆敢在洪家人的丧礼上闹得鸡飞狗跳,还调动了太子妃娘娘的亲卫,这件事是谁的手笔,不用猜也知道。 “不是。”九岭断然否认,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道,“是主君主动去找的安远伯。” 阿南傻了眼,疑惑地看着九岭。 九岭咬了咬牙,把心一横,索性张口道:“主君去找了安远伯,告诉他管好自己的后院儿,不要惹到他屋里来,安远伯一时气急,便直接打了主君。” 阿南心里霎时间百味杂陈,来这儿的路上,她做了诸多猜测,但却从未想到会是这样的缘由,一时间沉默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九岭有点儿害怕,往前走了两步,低声问:“夫人,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阿南抬头看他,点了点头。 白芍也惊了,半晌才开口,语气中尽是感慨:“姑娘,姑爷是真的很疼你。” 想到自家姑娘这一路走来经历了那么许多的坎坷,最终是熬出了头,她便两只眼睛泪汪汪的。 阿南想了想,回头对她道:“我有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要你去办。” 第263章 小心思 白芍立马站直了身子,拍着胸脯道:“姑娘只管开口,就算是豁出命去,我也会做到。” 阿南冲她咧嘴一笑,搂住她的肩膀,低声道:“倒也不必豁出命去,你这样······” 耳语两句,白芍立马挣脱了,一脸为难,苦笑道:“姑娘,我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阿南又搂了她回来,压低声音道,“这件事关系我的幸福,白芍姐姐,求你一定要帮忙啊!” “哎呀,姑娘,你不要这样!”白芍急得脸色煞白,口中只道,“事后苏嬷嬷要打死我的!” “那就把她们几个全叫上,你一个人她打你,你们所有人她能全打了?”阿南十分笃定地抱着胳膊,认真道,“她绝对不会任由我身边无人服侍的!相信我。” 白芍见了自家姑娘的表情,又想了想先前九岭说的话,心霎时间软了一半,小声嘀咕道:“不过姑娘一句话的事儿,干嘛非得将我们几个放在火上烤呢?苏嬷嬷迟早是要知道的!” “主要,我不是也害怕么?”阿南心虚,又是拱手又是作揖。 白芍把心一横,点头道:“放心吧!姑娘,我定然办好。” 阿南抱着她,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笑嘻嘻地道:“你真是我的好姐姐!” “得了,姑娘!”白芍无奈道,“若是苏嬷嬷要打算我们,你好歹忍住害怕,替我们几个求求情。” 阿南咧嘴。 外头的雪下得越来越大,风卷着雪花,猛往小院中灌,阿南裹紧了身上的衣裳,埋头往里走,苏嬷嬷早带了人过来,摆了一桌子酒菜。 因着明日要宴请洪泽的袍泽,也是着府里头一遭宴请客人,所以四个厨司都卯足了劲儿,饭菜都还是现成的。 阿南生怕她真在洪泽面前开口谏言,便忙道:“嬷嬷,你先下去吧,我有些话要同主君讲。” 苏嬷嬷这次倒是听话,没多说什么便出去了。 洪泽换下了黑色的玄装,穿了一身月牙白的袍子,瞧着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眉眼含笑,冲她招手:“过来,陪我吃饭。” 阿南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了, 也没等他说话,便先往他碗里夹了个鸡腿,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他笑而不语,低头吃饭。 上一次这样看他吃饭,还是在昕云庄的时候,他吃饭一如既往地安静无声,阿南静静地坐在一旁,不时替他夹菜。 阿南清楚他的个性,几乎不会剩下东西,但今日饭菜端上来实在太多了,他吃饱后放下了筷子,见她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便笑着将她拉入怀中,笑道:“看着我做什么?” 阿南将酒杯送到他唇边,笑道:“怎么不喝酒?” 他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抱着她的手仍旧没有放开,在她后背上轻轻地摩挲着。 阿南将酒倒入自己口中,轻轻皱了皱眉头。 他含笑看着她,低声问:“不好喝么?” “嗯,真不知道苏嬷嬷是打哪儿拿来的酒······”阿南皱了皱眉头,又倒了一杯,递到他唇边,“你尝尝。” 他信以为真,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很快便意识到她在说谎,忍不住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他早该想到的,这就是她打的小算盘,达叔已经和他说过很多次,苏嬷嬷过分讲究这些吃穿用度上的事儿,自己十分不适应。送到他面前的酒,又怎么可能会差? 第264章 年关难过 “我弄疼你了?”他接过她手中的酒杯放回桌上,轻轻地扯开了她的衣领,清晰瞧见了自己昨夜的罪证,心疼地摩挲着上头的淤青,轻叹了一声。 阿南拍了一下脑门,无奈地问:“是不是苏嬷嬷跟你说了什么?” 他只是笑,不置可否,却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央求道:“好娘子,我日后一定会克制自己的,求你,不要让我纳妾好不好?” 阿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冲他咧了咧嘴,冷哼一声:“你倒是想!” “我想就可以么?”他逗她。 “想得美!”阿南探头过去,张口咬住了他的唇,怒道,“你这一辈子也就只有和我一处厮混的命!通房妾室什么的,就别想了!” 他笑得胸膛震动,按住她的后脖颈,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唇,反复在她唇上摩挲,声音沙哑地道:“我今日带你翻墙出去,好不好?” 阿南喘着粗气,将自己和他分开了一点点的距离,狡黠一笑:“没关系的,我已经让白芍她们几个把苏嬷嬷给拉走了,她们几个陪着在廊下吃酒,她没空过来管咱们的事。” 两人正腻在一起卿卿我我,外头忽然有人过来传话,说是太子殿下召见。 阿南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咬了一下,小声道:“我等你······” 他回头过去,又在她唇上狠狠地亲了一下,这才转身出去了。 夜凉如水,雪越下越大,风也愈发大了,阿南沐浴更衣,躺在偌大的木床上,想着昨日的耳鬓厮磨和他的爱怜,心内满满的暖意。 无数个午夜梦回时,她总能看到他这张脸,初初见时,梦境和现实总是重合在一起的,可是如今,她心里十分清楚,他便是他,不是任何人,甚至不是她梦中的那一抹影子。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满心满眼都是他。 这一晚,苏嬷嬷没得空过来,白芍她们几个不负所托,联手将苏嬷嬷给灌醉了。但无奈的是,洪泽出去了之后,直到天亮才回来,满脸的疲惫之色。 阿南将他的换洗衣物送到浴池中去,见他坐在池子里靠着池壁便睡着了,只默默地关上门出来,九岭跑过来,小声道:“夫人,昨夜洪菱在内狱自尽了。” 阿南愣了一下,又道:“到底怎么回事?” “六殿下查到,之前有一笔官中贪墨的银两被用作了购买绢帛到边境去换盐引,再将盐引高价卖给有需要的商户,这些贪墨而来的银两,便大摇大摆回到京城,翻了身价,光明正大地放入涉事官员的口袋。”九岭只怕说不清楚,便又解释道,“这条线十分隐秘,外人不得而知,奈何这伯爵府的二姑娘头脑发热,瞧见人家挣了银子眼红,也没把事情弄清楚,就上赶着跟着往里头投钱。” “她投了多少?”阿南皱了皱眉头,这洪家人个个如狼似虎,怎么还有个这么蠢的混迹其中? “十三万两。”九岭压低声音道,“若不是她的银子是里头最多的,六殿下也不会动她。” 这是实话,若真想动她,金六不会求到太子妃跟前去,只怕早派了锦衣卫出动,这里头多多少少,看的还是洪泽的面子。 第265章 除夕夜 洪泽坐在床上,看着阿南替他梳理黑色的发丝,把玩着她衣摆上的穗儿,嘴角全是笑。 这人惯会隐藏心事,最喜报喜不报忧,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只字不提,阿南也不开口问他,只找来了年前锦萱帮忙裁制的新衫。 换上了崭新的黑色劲装,他的身材线条勾勒得更为英姿挺拔、不怒自威,日常节制骄夫莽汉,却也不见任何的粗陋。 阿南咧嘴笑着,转身过去,打床头的柜子里摸出一枚青玉佩挂在了他腰间。 他只乖巧地立在原地,等着她替他穿衣停妥,这才搂住了她的腰,在她唇上亲了又亲,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笑得合不拢嘴。 神机营中的同僚纷至沓来,一时间,院内热闹非凡。 阿南在内堂招待女眷,这些千户、百户的女眷,大都是小门户出身,便是有一二官家小姐,也都是外放的官员,早早便收到了阿南打点来的礼物,因而每个人都十分客气,说说笑笑,倒也愉快。 外头男宾们凑成一桌, 席间多说些公务,一时高兴,还不忘调侃洪泽。 因为苏嬷嬷操持得宜,这场年夜饭十分丰盛。 应季的冬笋和火腿一处,烧得又香又甜,十分得夫人们喜欢; 鸽子蛋珍贵,便是这些没有什么油水的低阶京官儿不敢常吃,今日在洪泽的府邸里却是不限量的,拿上好的卤汁炒制,配着滚油烹炸锅过的鸽子蛋,在孩子中间很讨喜,一个六岁的孩儿连续吃了十八九个,把苏嬷嬷吓得够呛; 银鱼熬了粥,一同前来的老人们赞不绝口。 更有各式精美的点心果子,佐餐的香甜荔枝酿,男宾畅饮的竹叶青······ 饶是这样,苏嬷嬷还抱怨阿南不该要求厨司只以这些日常的吃食作料,平白糟蹋了好艺,说该做些海货和山珍,叫大家都尝尝鲜。 阿南只笑,对她道:“瞧时辰该放炮了,你不是早早就命人串好了龙吊子给孩子们压岁,快给你家姑爷送去吧!一会儿孩子们都走了,可不是浪费了一番心意,给谁去?” 苏嬷嬷来不及抱怨,忙赶着去了,她这人本就实在,加之在元若蓝身边那么多年,不在乎钱财多少,关键就是要让主家有面子,这不,为了这些龙吊子,她老人家三个月前就找定制了双鱼图案的金币,为了让人家方便烙下她特地找人画的“厌胜符”,比寻常钱币还大了一圈儿。 回家之后,她带着人拿金丝捻成的绣线将钱都给串成了龙串串,每串五枚钱币,硬生生比人家的长出一大截。 洪泽将钱串分发给孩子,皆大欢喜。 达叔早早候在院儿里,特地腾出地方来给孩子们放炮,还专程找了人过来舞火龙、打铁花。这座沉寂了整整二十年的宅子,终于在这样的分程的热闹中,呈现出它原本的气派与恢宏。 夜慢慢深了,宾客逐渐散去,一夜宾主尽欢。 洪泽趁着大家都在收拾,真的偷偷带着阿南翻墙出门去了。 第266章 简单的幸福 除夕夜,京城内处处张灯结彩,烟花灿九天,街上人头攒动,小摊挡随处可见。 洪泽牵着阿南的手,在人群中走了一会儿,远远地便瞧见了一个老叟举着草靶子,上头插满了红艳艳的冰糖葫芦,便指给她看,笑着问:“还吃糖葫芦么?” 说罢,也没等她回话,便拉着她往前,打怀中掏出几个铜板,对那老叟笑道:“老人家,请给我娘子拿一串。” 这家伙还真够记仇的,上一次在永宁卫小镇上,卖糖葫芦的老头说他像她爹的话,竟还记到现在,可终究还是不够自信,这头还没等人家主动吆喝,便自己主动先说了。 老叟虽上了年纪,却是个眼神不错的,接了铜板,笑吟吟地让取下一串递了过来,对阿南道:“夫人真是好福气,找了这么一位优秀的相公,对您也是疼爱得紧,想来定然是有红鸾星照着!” 她接了,忍不住打趣他:“今日刮了胡子,所以想让大家伙儿都瞧瞧,你确实很年轻么?” 他只笑,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又推到她面前。 阿南将他剩下的半粒糖葫芦含入口中,却忍不住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满意地笑,再一次牵着她的手,穿过人群一路往前,连日来的愤懑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舒缓,他忽然觉着,原来幸福就是牵着她的手,这么漫无目的地闲逛。 没有目的地,没有标的物,想走便走,想停便停,好似这个世界的纷扰,都与他无关了。 阿南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不去出言开解,只任由他牵着,跟着他走。 两人随着人群走了一段,忽而被挤入了一条小巷。 巷子尽头是礼部尚书严林的府邸,今日里披麻缟素,门口下人愁颜哀鬓,两只硕大的白色灯笼上大大的“奠”字十分醒目。 即便洪泽没有开口,阿南也可以猜到,这里便是洪菱夫家,大年下的大丧,格外悲戚,萧索中更带着几分诡异,令人心寒。是以,人群虽热闹,却都嫌晦气,没人往那边去。 早先便听苏嬷嬷提起,说伯爵府虽下午便撤去了应景的装饰,大门紧闭,谢绝宾客到访。 想来,洪菱的死,给洪家和严家都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洪泽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道:“洪菱的死,有问题。” 阿南轻轻地皱了皱眉,踮起脚尖来,轻抚他眉间皱起来的一个“川”字,浅笑道:“今日咱们过年,不说这个。” 他低头看她,手掌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忽而道:“我常想,你若是嫁了旁人,便无需面对着伯爵府这些腌臜事,也不用日日等我到深夜,是我对不住你······” “既如此想让我过上安逸快活的日子,大人不妨写了和离书来,也好让我脱去伯爵府的干系,安心去嫁旁人旁人。”阿南偏头,冲他皱了皱鼻子。 他脸色瞬间黑了,但很快便意识到她在逗自己,便笑着捏起了她的脸颊,道:“你敢!” 第267章 小芙的心上人 阿南被他捏得生疼,伸手将他的手推开,搓这火辣辣的脸颊,冲他做了个鬼脸:“外头人都说洪大人耿直,从不喜虚与委蛇,如今看来外头的传言不可尽信,洪大人内里其实是个垂钓高手!放出饵来,只为招惹人上钩。” 他笑得合不拢嘴,偷偷凑过来,小声在她耳边低声道:“要不,咱俩去客栈开个房间,如何?” 说罢,顺势在她耳尖咬了一口,又低声道:“总比有些人提议去树林里妥当些!” 这人!实在是小心眼儿! 阿南冲他咧咧嘴,挽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笑道:“还是回家吧!苏嬷嬷今晚起告假,要到庄子上同成子哥住几日。” “哪里来的成子哥?”他有些不悦,作势要再去捏她的脸。 阿南笑着躲开了,解释给他听:“成子哥,是苏嬷嬷的儿子,随苏嬷嬷一同陪嫁过来的,日常替我打理私产,任劳任怨,人也老实。” “改日叫到府上我见见。”他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只怕不想见到大人。”阿南头摇得像拨浪鼓,坏笑道,“他才去了永宁卫一年,就叫你的人打了两回,只怕,心再大的人也受不了。” 洪泽其实并不知道这件事,愣了一下。 阿南耐心地掰着手指头算给他听:“一次他想买下你的昕云庄,叫达叔打出来了;一次他被小芙命令去强收春风楼,结果又叫连童当街给打了出来。” 洪泽忍不住笑起来,问:“小芙为何要命他去收春风楼?” “因为缙云那段日子常往春风楼去,后头更是在里头留宿,又听闻有个风情万种的老板娘在,她那种性子,怎么忍得了?”阿南叹了一口气。 洪泽心中暗忖,这丫头旁的事心细如尘,感情的事却总是大大咧咧,他此生都不会告诉她,缙云去春风楼,就是为了给她买永宁卫最好吃的云片糕。 想到这里,他又问:“小芙喜欢缙云么?” “你才知道啊!”阿南不以为意,津津有味地啃着手里的糖葫芦。 “她不是早有婚约了吗?”他隐约记得之前听元若风提过一回。 “滕家二少爷今年随滕家长辈入京,就在舅舅家里过年,明日我们去拜年就能瞧见了。”阿南想起小芙已经很久不见,料想她已经有所行动,暗中为她捏了一把汗,小声道,“小芙一定会趁此机会和他退婚的。” “干嘛这么着急?”他无法理解,尚且还没安排好后路,怎么就能毫无顾忌地往前冲? “小芙听人说,缙云如今在太医院任职,官家小姐纠缠也就算了,公主、郡主也吵着找他看病,所以想先下手为强。”阿南也觉得小芙这么做有些鲁莽,但为了心上人搏一次,也未尝不可。 “让她放心吧,别大过年地就扫了客人的面子,让舅舅和表哥也下不来台。”洪泽对她道,“无论是官家小姐,还是皇亲国戚,缙云都不喜欢。他的性子我了解,不喜欢的人,他从不放心上。” “缙云已经有心上人了吗?”阿南有些吃惊,跟缙云认识也很长时间了,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听过。 “难不成,真是春风楼的老板娘?”得知这件事,让阿南整个人都有些发麻。 第268章 小偷 他们随着人流往前走,忽而一个小孩儿打他们面前一闪而过,警觉如他,立刻察觉到腰间的玉佩不见了,那孩子虽然瘦小灵活,却因为人流太大,也是无法轻易遁走的,眨眼的功夫,便被洪泽给抓住了。 除夕夜还要出来偷东西的孩子,浑身脏污恶臭,这么冷的天,还穿着褴褛的衣裳和破洞的鞋子,头发凌乱,手中死死地捏着玉佩,不知是太冷还是害怕,他浑身颤抖得厉害,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通红地瞪着洪泽。 阿南瞧见他死死握住玉佩不放,皱了皱眉头,向前两步,蹲在地上与他平视,浅笑着指了指他紧握着的拳头,道:“那个玉佩我等了半年才拿到的,是我送给相公的信物,可以还给我吗?” 那孩子倒也不算太傻,他怯生生地摊开手,将玉佩递到了阿南面前。 阿南从他手中接过玉佩,瞧见他一张脸粗糙得像树皮一样,手上全是冻疮,又红又肿,只觉心里一阵阵刺痛,想了一想,下意识往头上去摸,她自己倒是忘了,今日为了不想让袍泽的女眷们觉着她太过讲究,所以她今日发髻上只有那支和洪泽定情的玉竹簪。 那孩子害怕极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洪泽,一瞬不瞬。 阿南忽然想起来,苏嬷嬷说,指不定还有孩子会摸到女眷一边来,便让她也带上些串好龙钱。 她起先嫌弃麻烦,不愿意拿,后来实在拧不过,还是装了一串,这些好了,正好派上用场! 想到这里,她打怀中摸出那串金色的龙钱,递给了他,抿嘴笑道:“这个压岁钱,给你,听话的小孩,会平安顺遂的。” 那孩子惊呆了,手就抬在半空中,不敢去接,看着金晃晃的钱串子,默默吞了一口口水,又去看洪泽。 洪泽对他道:“夫人给你的,你就拿着吧!以后一定要好好做人,不能再出来偷东西了!” 孩子向前走了两步,双手从阿南手中接过钱串子,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哭道:“谢大爷和夫人赏赐!” 洪泽前后看了看,走过去将他拉了起来,问他:“吃饭了没有?” 孩子轻轻地摇了摇头,眼泪就冒了出来。 “走吧,我们带你去吃些东西。”洪泽说着,拉了阿南往前,示意他跟上。 他默默将龙钱串子塞进怀中,将信将疑跟了过去。 “过来!”阿南冲他招手,摊档上是香喷喷的烤鸡,阿南让老板随手扯了两下,直接递给他,“都这个时候了,饿坏了吧,快吃些。” 他接了烤鸡,摸摸就着油纸将烤鸡又包好,自己馋了,只是舔了舔沾了佐料的手,连连胆道谢。 “你怎么不吃呢?”阿南疑惑。 洪泽似乎早看透了他的想法,长叹了一声,浅笑着对他道:“吃吧,家里若是还有人,一会儿我再给你买。” 阿南有些吃惊,回头看着洪泽 ,满脸疑惑。 洪泽揉了揉她的头,低声道:“或是遭了天灾,或是遇了人祸,这样的人家很多,不奇怪。” 那孩子满脸都是泪,有些迟疑地打开了油纸包,拿起一块鸡肉塞进嘴里,真是饿坏了,紧接着便是令人害怕的一阵狼吞虎咽。 阿南打一旁的摊档给他买了一杯甜汤,看着他吃完了整只鸡,还不餍足地看着炭火上滋滋冒油的鸡。 第269章 玉柳缠竹枝 阿南见他还想吃,抬头看了看身旁的洪泽,洪泽走过去,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你饿得过了,不要一次性吃得太多,在我已经让他们去附近酒楼里给你弄些吃食,等他们回来了,送你回去。” 阿南又在小摊档上给他淘弄了身儿青色的棉衣,又买了双靴子,零零总总一大堆东西,加上必安带回来的一大个食盒,阿南叹了一声,道:“还真是需要有人送他回去。” 临走的时候,洪泽在他面前蹲下来,沉声道:“记住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 ,都不要偷、不要抢,堂堂正正地做人。” 孩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龙钱串子一定要贴身收好,若有需要,可以直接到京城里的金铺里兑换银钱,但记住,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拿出来。”洪泽又道。 那孩子一一点了头,又在阿南面前磕了个头,这才跟着必安走了。 阿南心里酸酸的,她当时掏出金钱串子的时候,只想着给孩子一些银子,倒是真没想那么多,幸而洪泽在,做了这么多妥善的安排,若是这孩子真因为自己一时的善念而丢了性命的话,她便是好心办了坏事。 阿南和洪泽一路走回家去,待了一炷香的功夫,必安急匆匆地回来,摇头又叹气,道:“夫人你是没瞧见,实在太可怜了,那么多人在一间荒废的破庙里容身,身上一件全乎的袄子都没有,大年夜的,连口吃的都没有!” “破庙?”洪泽放下手中的茶盏,抬头看他。 “南郊的破庙,我去的时候,还有瓦片落下来呢!若不是我反应快,现下只怕那孩子头都破了!”必安抬头看了一眼洪泽,小声道,“主君,要不咱们再送些吃的过去吧!天儿这么冷,三四十个逃难的人,只怕撑不到明日便全都成饿殍了······” 洪泽起身,低声道:“你去吩咐厨房做些简单的饭菜,库房里的冬衣搜罗一些,我去一趟天机阁,带人过去看看,先过了今夜才是。” 阿南见他们这般轻车熟路倒也不意外,如果不是总喜欢这样管闲事,他也不至于穷成这个样子。他们正忙着收拾东西,阿南将玉佩取了出来,仔仔细细擦干净了,又系在他腰间。 他这才意识到,这是从未见过的玉佩,便拿在手中,轻轻摩挲着似水晶般透明的玉石上头精巧繁复的雕花,笑道:“这是?” “玉柳缠竹枝。”阿南指了指自己头上的玉簪,又指了指他腰间的玉佩,笑道,“一对的。” 他笑起来,将她一把搂入怀中,紧紧地抱住。 “以后必然得好生保管!千万不可以再丢了。”阿南想起今日的小插曲,心里还有些无奈。 “放心吧,人在玉在,玉碎人亡。”他十分认真地开口。 阿南皱起眉头来,在他后背上用力拍了一下,怒道:“大过年的,说什么呢!” 他呵呵地傻笑着,将怀中的人儿搂得更紧了一些,除夕夜年年有,今年格外美满,看来,这便是家的温暖了,等洪渊从永宁卫调回来,一家人就真的都团聚了。 第270章 同去 洪泽刚到门口,就碰上了身着皇子冠冕的金六,这家伙刚从宫宴中回来,那样的场合没敢多喝几杯,于是出了宫门便直接往他宅子里来了,见他还赶着要出门的样子,一脸疑惑,瞥着她:“便是真不愿同我吃酒,难不成舍得你那个娇滴滴小媳妇儿?” “你既来了,一同去吧!”洪泽一把拉了他便走,停住脚步皱了皱眉头,又对身旁的必安道,“去给六爷取套衣裳来。” 金六摆手:“我谢谢你了,你那些衣裳乌漆麻黑,不好看,马车上有!” 等到了城郊后山的破庙,果然如变所说,破庙中全是饥肠辘辘的难民,大雪封了山,庙里头能烧的柴火都烧了,有几个年轻些的在附近找了些湿漉漉的柴火,烧得满屋子都是烟,却一点儿也不暖和。 金六皱了皱眉头,对洪泽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巧合。”他刚走进去,之前送回来的孩子便忙跑过来,笑嘻嘻地喊他“大爷”。 金六长叹了一声,表情有些凝重,却也只是低头看着,不说话。 洪泽最是了解他,虽养得金尊玉贵,但到底还是个敏感的人,宫宴华贵无极、珍馐百馔,这里却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想来对他的震撼不小,便不和他说话,只忙着将带来的食物和衣裳分发给大家,又命九岭他们拿了木柴过来生火。 金六背负双手,站在破庙门口的雪地里,仰头看着漫天大雪,眉头深深地锁在了一起。 长信往里头转了一圈,回过来对他道:“爷,我问过了,他们是打凤阳逃难过来的。” “据我所知,凤阳并未受到这场瘟疫的影响。”金六的脸又白了几分,十分疑惑,转身看向屋内,头顶覆上了一层白雪。 “奴婢问过了,只说是赋税繁重,在家中实在活不起了,只有逃难出来往京城跑,看能不能卖身为奴找条活路,谁想城里突发瘟疫,便也不敢入去,这才耽搁了······”长信说完,小心翼翼地看向金六。 金六又叹了一声,转头看向屋内,洪泽正带着人四处忙碌,安抚众人。 “大爷实在是个好人。”长信微微一笑,对金六道,“与那洪世朗真真不是一类。” 金六牵了牵嘴角,低声道:“我记得,母妃名下的月牙庄就在附近,对不对?” 长信点了点头,小声道:“可是爷,这月牙庄是陛下赏赐的皇庄,贸贸然进去那么多人,只怕······” “无妨,你找人过来,将这些灾民都带到庄子上去吧!母妃那边,我明日入宫去交待。”金六吩咐完,便站在廊下安静地等着洪泽。 不多时,所有人都吃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火也生了起来,破庙内暖和了不少,洪泽这才从里头出来,见金六只是枯站着,笑道:“走吧!” “上哪儿去?”他愣愣地问。 “我家喝酒!”洪泽搭着他的肩膀往外走。 金六舒了一口气,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点头道:“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洪泽知道他心情不好,也笑道。 “但前提是,你得先安抚好你的娘子!”金六打趣他。 两人骑在马上有说有笑,走出了一两里路,洪泽忽然勒马不前,冲他笑道:“稍歇。” 第271章 万人血书 金六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他便一跃而下,往一旁的树丛中蹿了进去,紧接着,九岭和必安也跟着跳了进去。 长信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急匆匆抽出了随身的短剑,站在他的马前,警惕地四下张望。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洪泽打树林里揪出两个满脸脏污的瘦弱饥民来,直接扔在了地上,他们身上穿的,还是洪泽打家里拿来的棉袄。 金六一愣,只见二人的靴子已经破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了他便瞬时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高呼:“草民参见六皇子殿下!” 此刻的金六有些震惊,便是洪泽也沉了脸,必安和九岭已经将剑放在了两人的脖颈上。 风声鹤唳,漫天狂雪。 他有些害怕,却还是抬起头看向金六,双手抱拳,朗声道:“殿下!草民苏辰,父亲是怀远县令苏长青,年前您与洪大人去往凤阳府的时候,曾在家中与父亲面谈,那时我立在桌后伺候酒饭。” 金六和洪泽面面相觑,记忆中苏长青父子都是乌衣子弟的典范,儒雅俊秀,再看眼下这个狼狈不堪的灾民,登时只觉心头一烫,立刻翻身下马,将这人扶了起来,再一细细打量,对方果然是苏辰,登时大惊,问:“你怎么会和灾民在一起?” 苏长青本就是个热血儿郎,对于凤阳知府面上对朝廷毕恭毕敬,暗地里肆意追加赋税,致百姓民不聊生的做法早就看不顺眼,奈何人微言轻,动弹不得,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护住怀远县赋税稍少些,得知了金六和洪泽的来意,苏长青连夜沉思,只想将凤阳府加重赋税的事儿告知金六,想着能救民于水火,又怕空口无凭,便命苏辰暗中联络各地正义的村绅和村民,联名起草血书,只等金六过来便上交。 可谁曾想,他辗转凤阳府多日多地拿到四个县的联名之后回到家中,却听闻父亲半月前已因瞒报灾情被知府免职,当夜一家三十六口人竟被满门屠尽,为了救下他的妹妹,奶母甚至让自己的女儿换上了她的衣裳,又偷偷将她藏在泔水桶中,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我带着妹妹被人一路追杀,混入灾民中才得以平安来到京城。”他说罢,擦干净眼泪,解开了身上的棉袄,又解开自己的衣裳,露出里头一块儿棉布,这一路走来,他将这万人血书裹在了身上。 拿着这份儿血书,金六咬碎了牙齿,回头看向洪泽,低声问:“你怎么看?” 洪泽回到家的时候,阿南已经睡着了,她只觉得有人默默地躺在了她身边,呼吸却有些急促。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见他睡得离自己老远,心下不悦,便翻身过去主动抱住他,喃喃地抱怨:“怎么那么生疏?” “我刚打外头回来,身上凉。”他将她拉开了一些,用棉被裹住她,这才将她整个人又揽入怀中。 阿南被他裹得动弹不得,像只蚕宝宝一样蛄蛹了一下,不悦地看着他:“你胸口是暖的!” “你乖一点,”他语气里有些疲惫,却也是满满的心疼,“大风浪要来了,我很长一段时间都顾不到你,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能生病······” 第272章 梦中人 阿南将头探出来,瞪大了眼睛问:“什么大风浪?” 他有些无奈,默默地在褥子上搓了搓自己的手,将头埋在她脖颈间,嗅得淡淡的香味。 “难不成你们真的找到证据了?”阿南险些坐起来。 洪泽笑着在她鼻尖蹭了蹭,低声道:“明日本该随你去向岳母和两个舅舅拜年的,但事发突然,你从库房里挑几件好的送过去,替我赔个不是。” 阿南有些艰难地从被褥中挪动出自己的手,圈住他的脖颈,轻声道:“的确是出大事了,他们也是能理解的,毕竟这些日子金六做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明日若岳母再想办法往我们屋里塞人,娘子可得扛住了。”他忍不住笑,“若是再扛不住,应了便是。我没什么意见的,只要是娘子看上的,我都喜欢。” 阿南咬牙切齿地戳着他的胸口,嗤笑道:“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你这辈子,跟我一处厮混就成了!” “我是一片好心。”他偷偷将手探进她的被褥里,一阵暖意袭来,他双手掌心有些发烫,便放心地偷偷探入她上衣的下摆,揉捏着她腰间的软肉,嘴唇贴上她的,戏谑道,“毕竟今晚我们又折腾一整晚,你没找人灌醉苏嬷嬷吧?” 坏了,她刚才只顾着担心,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瞧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他笑出了声,这丫头平日里看着精明,在这种事上却傻乎乎的。 傻乎乎的,也别有一番情趣,俨然他是诱人上当的登徒子一般,法只是可惜了他学了那么多年的礼数,此刻都只能抛诸脑后了。 登徒子也罢,色狼也好,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和她亲密无间。 她很怕痒,只要一摩挲她腰间的软肉,她必然要笑着躲开,他趁机擒住她的唇,攻城略地,无尽索取。 她在他的攻势下节节败退,自己一个人躺在这儿的时候,有无数种想法,此刻全都化作了一片空白,连自己都觉着可怜,完全就是个待宰的羔羊,毫无还手之力。 她心里懊恼自己没有风情万种的娇媚,殊不知在他眼中,她眼神迷离狂热地看着他,便是最好的引诱,自年幼起,他见过无数貌合神离的夫妻,一如自己的父母,无数次看着她像只小兽一般蜷缩在自己怀中取暖,他都觉得无比幸运,他可以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妻子爱他。 他再也无法遏制自己的欲望,覆身上去,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诱她向自己索取,自己则恨不能将她直接吞入腹中。 一夜的缠绵,阿南恍恍惚惚间睡着了。 梦中出现了好久不曾见过的身影,他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衬衫,嘴角带着暖暖的微笑,双手背在身后,俯身看着她,似乎有话要说。 他们真的长得一模一样,但却可以一眼就分辨出来。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身上不着寸缕,忙探手过去,扯起地上玄色的袍子裹着,也微笑着看他,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第273章 黏人 “你最怕羞。”他低头仔细地看着她身上的袍子,像是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笑道,“现在这样躺在他床上,不羞么?” 她摇了摇头,却是满脸通红:“我很幸福。” “那就好。”他忽然很认真地看着她,说,“我希望你一直幸福下去,” 一阵亮光闪过,他的身影开始渐渐模糊,阿南盯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喃喃地道:“谢谢······” 猛地惊醒过来,天刚蒙蒙亮,阿南猛地坐起来,四下望了望,这才完全回过神来,但转身去看,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她的心忽然抽了一下,疼得厉害。 她随意裹了件外袍,连鞋子也没穿,就赶着往屋外去。 白芍就等在门外的暖阁里打盹,见她急吼吼地跑出来,吓了一跳,忙上前问:“怎么了,姑娘?” “洪泽呢?”阿南有些慌了,她可以乖巧听话地等他回来,但不喜欢他不辞而别。 “姑爷在书房呢!”白芍愣了一下,抬头就瞥见她脖颈上又多了些青紫,忍不住红了脸,别过身子小声回答。 阿南听了,迈着步子就往书房跑。 她跑得很快,但也跑了很久,等她喘着粗气推门进去的时候,果然瞧见他果然坐在书桌前,正聚精会神地看文案,这才放下心来,红了眼圈儿看着他。 见她来了,洪泽忙放下手中的文案,问:“你怎么来了?” 阿南心里满是委屈,冲他跑过去,直接坐在了他腿上,搂着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肩膀上,小声在他耳边道:“我以为你走了······” 坐在他腿上之后,她的双腿悬空了,身上唯一的外袍挡不住里头的风光,一双雪白的腿露在外头,两只小脚晃晃悠悠的,他覆手上去,腿上脚上全是一片冰凉。 他皱着眉头,起身往后头取过自己的大氅,将她整个人裹住,数落她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这么冷的天,竟然光着脚到处跑,若是染了风寒可怎么办!” “真要好好改改你这性子了,我若是不在家,你就回母亲那儿去吧,不然的话,谁来照顾你?” “苏嬷嬷不是在外面吗?她怎么也不骂你?” ······ 阿南蜷缩在他怀里,看着他一面数落自己,一面伸手进大氅内替她暖脚,便伸手去捧住他的脸,在他唇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娇声笑道:“可是我想你了。” 他脸上永远是健康的小麦色,瞧不出什么端倪,但阿南却发现,此刻他的耳朵已经红透了,这才惊觉,他也会害羞,摩挲着她脚丫的大手力度瞬间大了十成,甚至一度忘记了数落她。 阿南笑嘻嘻地凑过去,吻住了他的唇,学着他的样子,以舌尖描绘他的唇形,他接过这个吻的主动权,含住她的舌,吮吸亲吻。 白芍和苏嬷嬷一道赶过来的时候,正巧碰上夫妇二人正忘情地热吻。 苏嬷嬷只觉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忙将书房门给拉上了。 她老人家本来因为昨天晚上屋内动静太大而决心要去向元若蓝告状的,可如今是主君在书房里办正事,自家姑娘还起床就要跑过来赖着人家,怎么看都不像是委屈受苦的,反倒是姑爷好好一个勤勉的官员,却硬生生被自家姑娘蛊惑了一般,连昨夜加急送来的家书都能先放一边了。 她长叹了一声,对几个面红耳赤的丫头摆手道:“都回去吧!这边不用咱们伺候了。” 第274章 娘家 圣旨是一炷香以后到的,跟着圣旨一起来的还有金六,这家伙恨不能长了翅膀,立刻就飞到风阳去,凤阳是皇家祖籍,这些年来一直颇受关注,但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也能出现如此恶劣的压榨行为,可见此事也确实刻不容缓。 阿南替洪泽收拾了些衣物和随身的药囊,送他出门的时候,金六正以他招牌动作斜靠在门框上,忍不住调侃道:“知道的是这家伙是与我一到出门公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官家小姐出门子呢!” 洪泽没有搭理她,只低声叮嘱阿南:“若是无事,就回家去住几日。” 阿南冲着他点了点头。 “啧啧,走了!”金六龇牙,表示不满,拉着洪泽便往外头走了。 洪泽微笑,回头向她挥手。 偌大的宅子,又只剩下她了。 阿南长叹了一声,打了个哈欠,低声道:“我再睡会儿。” “我的好姑娘,咱们这会儿得回家去了!”苏嬷嬷无奈道,“那边都来人催了你好几次了,这些日子你总有事忙,连回家的时候都没有了。说是两个舅母想得紧,还不快走!” 阿南自知不能和苏嬷嬷理论,便忙着点头咧嘴,陪笑道:“嬷嬷,那个,有件事能不能跟你商量一下?” 苏嬷嬷皱了皱眉头,看她。 “能不能别总把我的事儿事无巨细地告诉母亲?”阿南咧嘴。 苏嬷嬷哑然失笑,摇头叹道:“这傻孩子······” 连日来事忙,她的确很久没回家了。上次回来被母亲数落了一番,又听她想着要给洪泽纳妾,吓得更是好久不敢回家,这头里硬着头皮回去,家里开了正门设香案迎接她,虽年纪不大,却是府中第一个成婚的孩子,众人都宝贝得紧。 年头上,宫中赏赐下不少宝贝,阿南想着将来还是要给洪渊攒些老婆本,毕竟婆母虽是留下了偌大的屋舍,却也再没旁的东西,虽说这些年洪泽也有很多御赐之物,但就怕将来委屈了人家姑娘,便只是从中挑了几样稀罕的带来。 毕竟,两个舅舅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拿了寻常的东西过来,也没什么意思。 两个舅母拉着阿南问长问短,母亲就坐在一旁,含笑打量着她,吃了上次的亏,这回她穿了件儿白色狐裘滚边儿的高领衫裙,扣子也拉得严严实实的,不时心虚地看向一旁的母亲,陪着傻笑。 阿南看了又看,横竖不见那个最活泼的影子,便问大舅母:“小芙呢?” “她跟颂和哥哥在后头花园里聊天儿呢!”元晶虎头虎脑地凑头过来,冲她摊开手,道,“表姐夫过年了也不得空回来,是不是把我的压岁钱都给忘了?” 阿南让人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金葫芦,递给他,笑道:“这是你表姐夫给你的!” “哇!好大的葫芦!”元晶两眼放光,却是再看向安南,笑道,“表姐,不如这金葫芦你带回去,将来给你的孩儿玩儿,我要表姐夫那把剑就成!” 阿南还没来得及开口,章氏就一把将他拉过去,怒道:“那是将军百战的利器,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要来做什么?” “表姐夫给了我,将来我便替他上战场,让他安安心心留下来陪阿南,不然的话,日日难分难舍的,不好么?”元晶说到这里,便立刻被章氏捂住了嘴。 章氏尴尬一笑,对阿南道:“别听他瞎说。” “晶儿说的都是实话。”元益打趣道,“这黏糊劲儿,我瞧着都眼热。” 大家伙一阵哄笑,阿南涨红了一张脸,无奈道:“我去找小芙。” 第275章 小芙的苦恼 雪下了一整夜,花园里本没什么好看的,白茫茫的一片,小芙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余光瞥向身后的滕颂和,心里千百个不耐烦,最终还是没好意思表达什么。 毕竟,滕家长辈对她极好,除了给她带来的好吃的、好玩的之外,关心更是无微不至。 最可恨的便是这个滕老二,这些日子她几乎将所有能让他讨厌的事都做完了,偏偏这家伙跟脑袋里缺根筋一样,全然看不出来,还终日乐呵呵地跟着她。 一如此刻,小芙所有的烦闷都写在脸上,他却始终不愿意跟着自己的长辈去走亲戚,非得留下来看她的脸色。 阿南老远就瞧见小芙拉长了一张脸,身后站着一个稍显木讷却十分俊俏的年轻人,忍不住笑了笑,上前对她道:“这才几日不见,小芙连脸型都变了。” “你回来了?”小芙虽然惊喜,却也只是傻傻地应了一声,有气无力的。 “昨天晚上没有出去玩儿么?”阿南拉着她的胳膊,抬眼看向她身后的滕颂和。 颂和抬手行礼,十分谦逊礼貌地对阿南道:“想必这位便是姑母家的大表姐了。” 阿南见他都称呼自己为大表姐了,忍不住笑着点了点头,问了他些闲话,来这儿可习惯,是否想吃什么,这家伙是个板板正正的人,一一都认真做了回答,在他回答的时候,小芙不时向上翻白眼,可他却视而不见,很是认真。 阿南忽然觉得这是个老实人,忍不住看向小芙。 小芙挽住她的胳膊,拿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胸口,佯装生气道:“你说说你,今日里本来咱们说好了要去凉月寺烧头香,你倒好,沉迷在你的温柔乡里,半晌都不见来,偏我爹说了,一家人还是要整整齐齐的,非得等你不可,这回可好了,说是我外祖父和舅母的娘家都要过来拜年,他们是走不了了,去凉月寺上香的活儿就落到我头上了,我才不管你什么三品官眷,横竖回来家就是自家姑娘,你今日就陪我一起去!” 阿南忍不住笑着点头。 颂和抬头看了小芙一眼,有些跃跃欲试,偏小芙不给他任何机会,直接开口道:“我们女子一道去,你就不必了,在家里帮着招呼客人吧!” “这时候香火鼎盛,正是最拥挤的时候,你们两个人去不大好,还是我去也一道去吧。”颂和脸上全是担忧。 小芙笑了笑,对他道:“不用那么担心,知道我表姐夫做什么的吗?” 颂和点了点头:“如今是京城神机营都指挥使。” “他之前是永宁卫的都指挥使,家中的府兵全是沙场百战的精锐,你就不用担心了。”小芙撂下一句话,拉了阿南便往外头狂奔,知道的是赶着上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逃跑呢! 阿南和小芙坐上马车,小芙大咧咧地躺在凳子上,苦笑道:“救命啊,我该怎么办?这人就是我天生的克星!你跟他稍微婉转一点,他就看不懂,你要是说得直白些,他索性不搭理你。” 第276章 试探 如同小芙这样横冲直撞的莽夫,显然就是个碰到了软绵绵,难怪她会那么抓狂。 “为什么不坦诚地和他说清楚?”阿南觉着,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他这个人挺好的,其实也没做错什么,只是我······”小芙轻叹了一声,“更何况,如今滕家的长辈都在,一家子都是好人,再等等吧,他总会想明白的。” “如果说他从小就被家里人灌输,你是他的妻子,那么像他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阿南叹了一声,道,“他家里人用了十多年的时间让他接受,如果你打算用多长的时间让他接受呢?” 小芙愣了一下,埋头不语。 阿南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其实我觉着你该自己先想清楚的,不要考虑得太多,毕竟这就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最后总归还是要解决的。” 小芙陷入了沉思,掀开了车帘子,盯着车外一言不发。 凉月寺果然人满为患,阿南和小芙好容易挤进去,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满头大汗,狼狈不堪了。 两人在马车上坐着,整理凌乱的头发,小芙终于笑了。 “对了,这段时间,你和缙云怎么样了?”阿南问她。 小芙的笑容僵在了原地,沉沉地道:“他倒是和我哥越来越熟,我哥最近当选药草联盟商会会长,他们太医院还有许多药材需要从我哥这边淘弄。” “那你呢?”阿南听她话头不对,便又问。 她讪讪一笑:“越来越生疏,有的时候见了面,也不过随随便便打个招呼,和普通朋友差不多。” “没有去找他么?”阿南有些怀疑,这倒是不像小芙的行事风格。 “我现如今能去哪里找他呢?”太医院是万万不可能进去的,聂家更不可能,唯有偶尔他过来找元益的时候,还能见上一面,不过,也就真的只是一面而已,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了。 “这几日正好朝廷年假休沐,说不定他在家呢?去找找他吧。”阿南看着小芙,忍不住劝她,毕竟一味这样伤春悲秋也不是办法。 幸而眼下她还有一些时间,先才出来的时候,阿南听见几个长辈正在讨论锦萱和元益的婚事,想来年后便要开始操办了,按照他们的想法,这是元家第一次娶亲,自然是要风风光光的,等操办完了元益的婚事,小芙的婚事,才会提上日程。 小芙如今家里头有个自小定亲的未婚夫,心里头却牵挂着从未言明情意的心上人,真够乱的。 阿南默默地叹了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别着急,一样一样地来,不管多麻烦的事儿,总是能解决的。” 小芙想了想,便问阿南:“你近来可见过缙云。” 阿南颦眉想了想,低声道:“见过一次,他跟着金六一起来的,跟洪泽喝酒。也没说什么,他们三个在一起,多数时候都是闲聊,不会说些重要的事。” “他······”小芙十分认真地盯着阿南看了半日,才又道,“有没有跟你提起什么?” 第277章 偶遇 “没有。”阿南兀自好笑,道,“他和我能说什么呢?我不过就是个半吊子的大夫,还跟着我师傅随随便便玩儿了两天,他那么些高深的理论和棘手的问题,即便真要讨论,也该找我两个师兄去。” 小芙盯着阿南看了看,苦笑 阿南摇了摇头,掀开帘子瞧见外头的小摊儿上有热乎乎的甜糕,便下令停车,也没等白芍过来搀扶,就自己撑着车架子跳了下去,径直朝着甜糕奔过去。 “阿南!”缙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笑吟吟地看着甜糕摊前一脸馋嘴样的阿南,忍不住笑,“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南见了缙云,十分惊喜,一面让白芍掏钱买甜糕,一面冲缙云笑:“我和小芙刚去凉月寺上香回来,碰见甜糕了,下来买些,你要吃么?” “这个给你。”缙云看起来比她更惊喜,随手便从怀中掏出一块儿用帕子包得整整齐齐的东西递给她。 是云片糕!手里的甜糕瞬间不香了,阿南将甜糕递给白芍,直接就着帕子啃起云片糕来。 缙云看着她,笑得无比开怀。 小芙呆呆地看着站在街上的两人,阿南只顾着吃手里的云片糕,缙云只顾着看吃得很香的阿南,幽幽地蹙眉,淡然道:“还真是,傻人有傻福。” 阿南好些日子没吃云片糕了,接连着啃了一大半才想起来,指了指马车道:“小芙也在呢!” 缙云回头看了一眼,眉眼弯弯,笑道:“我再去买一块儿。” “不用了,那丫头不喜欢吃甜的。”阿南又啃了一口,笑道,“相请不如偶遇,咱们一块儿去茶肆小坐一会儿如何?” “求之不得。”缙云笑。 “对了,你今日不用当值么?”阿南见他应了,暗自为小芙高兴,也觉着小芙之前所有的忧虑看起来傻乎乎地,说什么跟普通朋友似的,这不还是一样么? “今日正好轮休。”他笑,探手在自己的唇边抹了抹,笑道,“你脸上沾了糖粉。” 阿南听了,忙将手背反过来擦了一下,白芍递过来的帕子还在半空中,又无奈撤了回去,小声嘀咕道:“夫人,你这样子,让旁人笑话。” “缙云不算旁人。”阿南冲她咧嘴,缙云也在一边笑。 三个人一同来到茶肆,找了个临街的二楼雅间坐下了,缙云和小芙都没说话,只是对坐着,连阿南都觉着气氛似乎在这一刻结成了冰,有些无奈,便笑着对缙云道:“贵妃娘娘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了。”缙云笑了笑,对她道,“娘娘昨日还念起你,说你乖巧懂事,最贴心不过,送的头面也好看。” 阿南险些被口中的云片糕噎住,瞪大了双眼问:“娘娘知道那头面是我送的?” 当时她入宫送年礼,瞧见各宫娘娘都有成年皇子打各地送来的礼物,金贵妃位高权重, 却门庭空空,那金六事忙,家里又没个女主人打点,想来想去,便连夜置办了两副头面,生怕贵妃和余大姑娘知道了伤心,送头面的都是金六府中的下人。 “金六是她生的,那么多年了,是个什么性子难道娘娘不知道么?”缙云看着阿南,嘴角牵起一抹笑。 阿南扶额,干巴巴地笑道:“幸而没好心办坏事。” 小芙见两人聊得开心,干咳了一声,抬头看向缙云,低声道:“缙云,听说最近你家里挺热闹的。” 缙云愣了一下,回头看身边的小施。 小施笑了笑,道:“确实有些热闹呢,常有媒婆上门,说是要给公子你保媒呢!” 第278章 坦白 话虽是小施说的,但缙云并未出言阻止,也没有进纠正,只淡然一笑。 小芙沉默了一瞬,端起手中的茶碗,挤出一抹十分勉强的笑。 阿南见状,便看向小芙,口中却道:“那缙云可有看上的?” 缙云沉默了一瞬,端起手中的茶碗,兀自一笑。 阿南见这阵仗,便起身笑道:“你俩稍坐一下,我先才瞧见外头有卖饴糖的,晶儿最喜欢了,我去买一些。” 说罢,也不等两人做出反应,便径直推开门出来了,白芍紧随其后,直到下了楼来,才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姑娘,咱们就这么走了,留下他们孤男寡女的,怕是不好吧?” “这或许是小芙最后的机会了。”不管成不成,总归是要试试的,否则的话,小芙便是嫁给谁,也不会心安。 阿南带着白芍在路边摊档上闲逛,一面吃一面买,一颦一笑看在楼上的缙云眼中,如冬日骄阳,既美且暖。 他忍不住也牵起了嘴角。 小芙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用力捏紧了手里的茶碗,直到指节泛白,这才缓缓松开,末了,她也朝着他看去的方向,笑道:“阿南表面看着精明,实际傻得很,有些事,她怎么都不可能想到,更不可能想得明白。” 他回过神来,十分平静地看着小芙,眉头微蹙。 “她满心满眼都只有洪泽。”小芙低头笑道,“要怪,也只能怪造化弄人了。毕竟,你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洪泽的妻子了。” 缙云盯着小芙那张略显稚气的脸,轻笑道:“不求她知道,只求她安好。” 这一回,轮到小芙的眉头皱了起来,她自己都为发觉,唇边多了一抹冷笑。 “洪泽亦是我自小一同长大的好兄弟,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猥琐狭隘。”缙云给她倒了一杯茶,笑,“此刻所说,句句肺腑,并无虚言。” 小芙听到此处,早已明白了他的心意,索性把心一横,低声道:“既然如此,你是否愿意娶了她的表妹,这样,你便能时常名正言顺地见到她了。” 半夏一直站在旁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险些没站稳,扶住了自家姑娘的椅背,这才勉强撑住。 缙云他一次很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她们是亲表姊妹,容貌上有五六分相似,性子却是南辕北辙。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决绝中带着倔强,令他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很快,他恢复了笑容,十分认真地道:“这对你不公平,小芙。” “我不在乎。”小芙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脱口而出,“只求在你身边,不求在你心中。” 缙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笑道:“可是我在乎。” 小芙陡然瞪大了双眼,心跳开始变得不受控制,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明知道他的心意,此刻却仍旧忍不住想要期待些什么,她直勾勾地盯着他,有些艰难地开口:“在乎什么?” 缙云笑,“你就该是你自己,永远也不必是任何人的替身。” “我说了,我不在乎!”想到自己将要面对的事情已经毫无转圜的余地,小芙显得有些暴躁,她蓦地站起身来,双手在桌上拍了一下,“你没有听到吗?” 缙云摇了摇头,低声道:“对不起,小芙,我不能娶你,在我看来,你也是我的妹妹。” 第279章 做你自己 小芙的脸已经红成了紫色,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她用力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捂着脸出去了。 半夏见状,只慌忙福了福身子,赶着追出去。 阿南和白芍正一人啃一个茯苓饼,瞧见小芙哭着打里头跑出来,忙上前去,小芙黑着一张脸,没有搭理她们,径直上了马车,将阿南主仆二人丢在了大街上,扬长而去。 阿南上楼的时候,店家早将小芙洒在地上的杯盏残羹全都收走了,但缙云衣摆湿了一片,角落里还躺着几片茶碗碎片,阿南深深地看了缙云一眼,却见他面上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笑着招呼她坐下。 阿南坐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抱歉,缙云,我不知道会搞成这样。” 缙云笑着摇了摇头:“和我还说这种话,那么见外?” 阿南这才笑起来,将刚刚买的零食都放在桌上,十分诚恳地对缙云道:“我听闻你爹很看重门第,如果你实在为难的话,不若请我表哥入职太医院,这样一来,元家便可以脱离商户贱籍,你们之间会不会容易一些?” “不是这个原因。”缙云低头喝了一口茶,沉沉一笑。 “你不喜欢她。”阿南心下十分无奈,虽然早答应了小芙会帮忙,缙云人也真的很好,但强人所难这种事,她实在没办法开口。 “对。”缙云十分肯定地回答。 阿南抬头看了他一眼,冲他笑了笑,又道:“说清楚了便好,那丫头也是个明白人,自会好好打算的。” “这几日你就让她静一静吧!”缙云先才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便主动开口。 “她想必清静不了。”阿南解释给他听,“之前舅舅给她定下的娃娃亲未婚夫来了,就住在她隔壁院儿,等家里操办了表哥的婚事,便轮到她了。” 缙云笑着点了点头,却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问她:“韫玉呢?怎么没和你们一起?” “他和金六一早便出京了。”阿南笑,“你不知道么?” “我们各忙各的,已经是许久未见了。”缙云瞧着楼下人来人往的场景,不禁有些感慨,笑道,“先前所有人都说,韫玉那家伙总是诓我去帮他做苦力,如今想想,竟还是那段给他做苦力的日子来得自由自在。” “我记得那个时候你不是在烧药庐就是在搓药丸,成日里忙得不可开交,自由不真,自在也未必吧?”阿南打趣他。 “虽忙碌些,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但到底没有这么多的俗务缠身,仅炼药而已。”缙云眼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慢慢溢出来,满脸都是幸福。 阿南笑:“我不过入宫去过几次,便觉着憋闷得慌,你日日都和她们打交道,想来确如夹缝求生,不甚轻松。” 缙云喝下一口茶,笑问:“你觉着入宫憋闷么?” 阿南挑了挑眉,叹道:“想说的不敢说,想做的不敢做,不知道什么该说,更不知道什么该做。” 缙云笑出声来,良久才平静,他盯着阿南看了一会儿,才道:“不要想这么多,就像你在昕云庄一样,敢想敢做,这才是你。” 第280章 原谅你了 小芙是真气狠了,坐上马车之后说走就走,幸而离家也不过几个路口,阿南拒绝了缙云相送的好意,带着白芍走过去。 一路上,逛逛吃吃,倒也惬意。 生怕被发现的缙云远远地跟着,直至瞧见两人一同入了元家的大门,这才转身离开。 一直沉默不语的小施忽然道:“公子,看来你的婚事是拖不得了。” 缙云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对小芙不公平,对其它的女孩儿就公平了么?” “可是,这对你公平吗?”小施来了气,仰头对他道,“从一开始就对你不公平。” “可这是我的选择。”缙云很平静,他看了看元家的大门,低声道,“韫玉这些年过得并不容易,阿南就是他生活里唯一的甜了,这样,很好。” 小施愣了一下,摇头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蹉跎下去吗?只怕老爷不会同意的。” “何必杞人忧天呢?”缙云满不在乎地道,“横竖如今我自己也有了官职,虽说不是他所希望的,但至少别府另居是没什么问题的。” 小施还想再说什么,缙云对他道:“咱们快回家吧,只怕晚了赶不上饭,这才是你今日该担心的。” 主仆俩一前一后离开后,小芙才从后面巷子里的马车上跳下来,两只手死死地握成拳,两只眼睛通红。 “姑娘,可别气坏了身子。”半夏从头到尾跟着小芙,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心里头愈发紧张,她实在没有办法理解,缙云怎么会暗恋表姑娘呢? 她更担心自己姑娘在家里爆炸,这会子一大家子人,除了几个亲家之外,甚至还有滕家的人,若是真闹起来了,只怕表姑娘也不得安宁,想到这里,她一个头两个大,只暗暗下定决心,若是小芙真闹起来,她便是拼了一条命,也不能让她乱来。 两人回到家中,阿南正和元晶分食打街上买回来的零食,见了她回来,便笑着朝她招手。 半夏心里害怕极了,四下看了看,柳氏、章氏和元若蓝坐在前厅吃茶,锦萱也和阿南她们在一起,她只觉冷汗涔涔。 “都说了让你少吃些零食,仔心一会儿吃不下饭!”小芙忽然转了一张笑脸,走过去打阿南手中夺过饴糖,咧嘴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今日家里人多,晚饭的饭菜可是最好的!” 阿南拍了拍手,饶有兴味地看着小芙,小芙则冲她做了个鬼脸,将桌上的零食全都扒拉到自己面前,耍赖道:“不管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你买的,横竖现在都是我的了!” 阿南知道她心情不好,也没逗她,只默默地点了点头,笑道:“都是你的。” 小芙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倒是元晶不乐意了,他鼓着腮帮子嚷道:“我不依,我不依,先才回来的时候,阿南说这些都是给我买的,现在怎么成你的了!” “好吧,都给你。”小芙一股脑将零食推回元晶面前,抬手指了指阿南头上戴的绒花簪,冷哼道,“我要这个!” 白芍正要说话,阿南便瞬时从头上将簪子取下来,递给她。 第281章 一家子老实人 小芙拿了绒花,直接往自己的头发上一戴,问阿南:“好看么?” 阿南点头。 “这花当然好看!”锦萱不知情,在一旁笑道,“这可是先皇后最喜爱的绒花,皇贵妃娘娘亲自命宫人赶制,听闻除了有品阶的后妃,便只有你表姐得了一朵,能不好看么?” 小芙哼了一声:“便是天下间只有一朵,我也不会还给她的!” 阿南笑,拍了拍她的手。 “好吧。”小芙反拉住她的手,挑眉世人认真地道,“我是个明白人,既已收了你如此贵重的礼物,便原谅你了!” 这话听得白芍直翻白眼,阿南也有些疑惑,不过想到这丫头今日刚被缙云拒绝,自己原本答应要帮忙,如今却也是束手无策,想来她说的是这个,便笑道:“是是是,谢谢我们宽宏大量的元家姑娘!” 几个人正说话,外头有人进来,元若蓝打发人过来招呼她们几个出去打招呼,出了外间,只见一对母女坐在屋内,母亲肤色白皙,体态温润,十分和蔼,姑娘怯生生的,眉眼和阿南上午见过的颂和有七八分相似,元若蓝拉了阿南介绍:“滕家姐姐,这便是我的女儿,阿南。” “难怪觅得那么一桩好姻缘咧!姑娘可真真是个好模样,满脸福相,我瞧着都爱!”滕夫人忙起身要行礼。 阿南忙拉住她道:“姨母万不可如此,折煞侄女儿了!” 滕夫人听了阿南的话,更高兴了,拉住阿南的手看了又看,才转身对身后的女孩儿道:“颂芝!快来见见表姐!” 颂芝刚及笄,上前行了个礼,也不知道来之前滕家人在她面前都说了些什么,阿南总觉得她看自己的目光中,尽是不明所以的敬畏和羡慕。 舅舅的眼光的确很毒辣,这是一家子老实人。想来小芙真的嫁过去了,也必定不会受委屈,只可惜······ 阿南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小芙,她脸色铁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看着眼前的母女,却未曾主动上前打招呼。 柳氏是个懂礼数的,怎么会容忍得了女儿这般,便推了她一下,拿眼睛别她一眼。 小芙上前,乖顺行礼道:“伯母好,颂芝妹妹好。” “好好好,都好!”滕夫人是真高兴,她看着小芙的眼神里,全是热切的光。 阿南心头一紧,往后退了一步。 滕夫人似想起什么似的,忙命身旁的小丫头赶着回屋去,不多时那小丫头回来了,跑得满头大汗,将一只锦盒递给阿南,笑道:“表姑娘,这是我瞧上的石料子,刚好够打两对镯子,一对昨日送给了芙儿,这对是给你留的。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缺,横竖是个玩意儿,留着玩儿吧!” 说着,便将锦盒递了过来。 阿南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元若蓝微笑颔首,阿南忙躬身上前,双手接了,对滕夫人行礼:“谢姨母疼爱。” “这孩子,真是个好的!”滕夫人拿手帕捂了胸口,眼眶发红,对于她来说,元家如今富贵已极,又有个官拜三品,天子近臣的姑爷,是早已不似当年,对于元家兄弟的为人,她是信得过的,唯一担心的变数,便是这位高嫁的表姑娘。 若她出言反对,那这门亲事是无论如何也成不了的。今日见过阿南,只觉全无架子,对自己又尊敬有加,悬着的心也落下了。 第282章 失职了 元若蓝很满意女儿的表现,落落大方又谦逊有礼,等众人都挪步到前头花厅吃饭的时候,偷偷将阿南拉到一边提醒道:“滕夫人出手大方,昨日给所有人都送了礼物,价值不菲,你回头让她们悄悄,也送给回礼。” 说到这里,她瞧着阿南傻乎乎的,便又道:“算了,我一会儿叮嘱苏嬷嬷便是了,横竖家里有些什么东西,只怕你也不晓得。” 阿南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服气地道:“母亲,这话真是的,怎么会呢?” “那好,我问你个最简单的事儿,如今的你的老宅里一共有多少个下人?”元若蓝笑着看他。 阿南一时语塞。 “这一日的花销是多少?”元若蓝又问,“这么些年来,你婆母当初置办的这两座宅子,是靠什么维护?” 阿南脸红了一瞬,便抱着母亲的手不撒开,撒娇道:“不要再说了,娘,我晚点回去看看还不行么?” 元若蓝忍不住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叹道:“姑爷待你极好,只是外头事忙,家里的事儿你就多操心操心,也算是给他帮忙了,让他安心在外头办事,你说你,日日吃吃睡睡,回头来还缠着人家不让办正事!” 阿南回头瞥了一眼苏嬷嬷,元若蓝将她头掰过来,笑道:“别看苏嬷嬷,是我问她的!我的女儿,整个京城商圈儿里出了名的好才华,必是管家理事样样出挑的,可如今竟成了娇娇小娘子,日日困觉,家里的事儿还得等着姑爷回家处理,像话么?” 阿南吐了吐舌头,若说元若蓝抱怨她们夫妻恩爱,她还觉得自己可以反驳一袭爱的话,那如今这话便是令她面红耳赤了,她的确从没想过老宅是如何处理的,加之今日缙云也说,洪泽在外头搏命给她撑起一片天,心里头也是懊恼又惭愧,只尴尬地笑了笑。 “上回姑爷被扣在宫里,咱们也瞧明白了,那安远伯就从未将他们兄弟当做自己的孩子,你如今已是长嫂,便也该多为他兄弟盘算盘算。”元若蓝又提醒她。 “这个您放心,娘!”这事儿她总算是做过了,阿南忙拍了拍胸脯,忙笑道,“宫里赏赐下来的东西,除了洪泽吩咐我拿过来的几样,我全都给他留着呢!放心吧!” 元若蓝还想说她,却到了花厅,大家伙儿都坐下了,便也忙收了声,拉着阿南上前坐下。 舅舅家没那么多讲究,虽男女不同席,却只是一道矮矮的半墙隔了开来,两头都热闹。阿南瞧见滕老爷坐在两个舅父正中央,与一大家子亲戚说说笑笑。 小芙目光呆滞地盯着盘子里的鱼,拿筷子戳了两下,扒拉着里头的肉瓣儿发呆,颂芝瞧见她这个样子,便主动伸出筷子来,将鱼腹处最鲜嫩的一片夹到了小芙碗中,讪讪地小声道:“芙姐姐,给你。” 小芙愣了一下,回头看了颂芝一眼,挤出一抹笑。 两个舅母忙着将自己的娘家人介绍给滕夫人,长辈们都忙着聊天寒暄,颂芝很胆小,从不参与任何话题,也不敢抬头看谁,全程埋着头,这一桌子的人,她似乎只认定了小芙,只和她说话,也只给她夹菜。 小芙心情不佳,却也心疼这个丫头,所以对她格外耐心。 第283章 勉强不来 阿南坐在母亲身边,听着大家闲话家常,看了看小芙,她沉思一会儿,便偷偷凑近母亲的耳朵道:“娘,你少喝两杯,一会儿吃过饭,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家宴很久才散,男人们去了前头耳房内吃茶,女眷们则一处去了柳氏院儿里小坐,商量着明日一早便去阿南的山居小苑赏梅,因阿南早早和她说了,元若蓝便推说自己不胜酒力,拉着阿南一同回了自家小院。 阿南见外头无人,便低声道:“小芙早心有所属。” 元若蓝命人给女儿端碗薏仁茶来,笑道:“那人又不喜欢她,有什么办法?” “娘,你怎么知道?”阿南有点儿吃惊。 “猜的。”元若蓝莞尔,轻轻拨弄着手炉里的灰,头也不抬地道,“小芙这丫头素来敢想敢干,若不是人家不喜欢她,只怕她早将咱们家的屋顶给掀翻了!” 这倒是实话,依着小芙的性子,若是缙云也喜欢她,只怕抛下一切私奔的事儿她也干得出来。 “她既不喜欢颂和,又何必勉强呢?”阿南凑近元若蓝,靠在她肩膀上,轻叹道,“咱们家的生意,只怕也不需要拿小芙的姻缘来维系吧?要是舅舅和舅妈真喜欢滕家,认个干儿子也不错的。” “你问过小芙的想法吗?”元若蓝回头,用手指戳了一下阿南的额头。 阿南摇头,却又有些疑惑:“娘,小芙真的会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么?” 元若蓝看着她,笑道:“你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想告诉我,她想嫁的人不喜欢她,她又不喜欢想娶她的人。” “嗯。”阿南觉着母亲的总结很到位。 “你想让我去说服舅舅,解除她和颂和的婚约?”元若蓝又问。 “嗯。”的确是这么个意思,毕竟小芙如今不就是不敢自己开口么? “然后呢?”元若蓝又问她。 阿南愣了一下。 “难道你还要动用姑爷的关系,逼小芙的心上人娶她不成?”元若蓝语气十分轻松,甚至有几分戏谑,但神情却是十二分的严肃。 她真没这么想过。 “我知道你疼爱小芙,你们姐妹素来情深,可是阿南,你要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元若蓝怅然地看向远处,沉沉地道,“你知道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最可悲的事是什么么?” 阿南应道:“嫁给自己不爱的人。” “是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元若蓝看着她,轻轻捋了捋她额前的绒绒的乱发,笑道,“你还太年轻,等将来或许会明白。” 阿南陷入了沉默。 元若蓝见她似有愁肠万千的模样,忍不住又道:“你去问问小芙,若她当真不愿嫁给颂和,我便替她出面去找你舅舅和舅妈,必然替她推了这门亲事。你舅舅和舅妈虽盼着她能早日成婚,却也更希望她日后能过得好,不至于非得勉强她。” “她若是真愿意,就不会闹出那么多事来了。”想到自己连夜到昕云庄去找人的那个晚上,她心里还是有几分后怕的。 元若蓝只笑不语。 第284章 被刺 阿南盯着小芙看了一会儿,见她兴致颇高,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也没往没空往这边看,便耸了耸肩膀,低声对元益道:“益哥哥,你们玩儿吧,我就先回去了。” “急什么!都回家了,非得赶着走,歇一夜又能怎么着?”元益皱了皱眉头,“横竖洪泽也不在家。” “如今他不在家,我也走了,余下一大家子人怎么办?”阿南自回去之后就没怎么管事,被母亲一说,心里头也闷闷的。 “哟,懂事了。”元益调侃她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姑爷半夜偷偷回来看你呢!” 阿南白了他一眼,正色道:“明日让小芙去我那儿一趟。” 打家里出来,阿南还在马车上就困得难受,便靠在白芍身上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马车走到半道上,忽然停住了,若不是白芍及时抓住她的胳膊,她早摔地上了,登时吓得瞌睡都醒了。外头响起乒乒乓乓的兵器声,阿南只觉一阵头皮发麻,心内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实在是这些日子过得舒坦,她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从见到他的第一天起,就有无数人想置他于死地,只是,这一次竟是想杀她? 可那是地处边疆的永宁卫,这儿却是一朝都城永宁卫,天子脚下,他们也该这样当街杀人么? ······ 正胡思乱想,外头的声音戛然而止。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白芍摊开双臂,直接挡在了她前面,两个人都害怕,阿南默默拿起了手边厚厚的书本。 “夫人,刺客已伏诛,抓住两个活口,我带到锦衣卫大牢处理,让他们先送你回去。”是九岭的声音。 阿南向前一步,推开车门,果然瞧见九岭站在门口,便颦眉道:“你怎么在这儿?” 九岭低头笑道:“主君命我留下保护夫人。” 把九岭这样机灵的留下保护在京城里享福的自己,身边却只带着个横冲直撞的必安!亏他想得出来! 阿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也不是不知道这回要去办什么差事,竟这样草率行事。 九岭瞧她脸色不对,也不敢多说什么,拉着抓住的人走了,留下的府兵正忙着收拾满地横七竖八的刺客尸首。 阿南看着眼前的一切,默默将车门关上了。 “姑娘,姑爷对你可真是没话说!”死里逃生的白芍脸色煞白,嘴里由衷地感慨,“可是,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刺杀你呢?” 阿南冷冷一笑,低声道:“也未必就是要刺杀,又或者只是想捉住我用来威胁他。” 白芍脸色又白了几分,忙问:“这又是为何?” “金六孤家寡人一个,惟有洪泽拖家带口,看来,他们这回是真的摸到洞门了。”阿南闭上眼睛,不再多言。以往不过是传些闲话,如今把狗给逼急了,不跳墙才怪呢! 阿南第二日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听闻九岭还未回家,便命人唤来了达叔,问他府中账目的事,又命人去请了鸣岐和苏成过来。 达叔就在家里,先到了。 第285章 风雨欲来 阿南去了花园,小芙和元晶正在雪地里放烟花,颂和手里拿着火折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俩让点哪儿就点哪儿,颂芝则远远地缩在一旁,手里拿着两个胳膊粗的烟花,满脸艳羡。 元益站在廊下抱手瞧着,见她过来了,便笑道:“姑母可好些了?” 他毕恭毕敬地将几个账本放在阿南面前,笑道:“夫人,咱们这两个庄子是夫人生前置办下的,早早便交给了我,这些年光是维护的费用也不菲,您也知道,主君的俸禄全数花在永宁卫了,幸而夫人还留下了七个铺面和两个庄子,收了租金,勉强能够维持。” 要说置办宅子和铺面这等类的事儿,还是得苏成。阿南账本还没看完,苏成已经等在外头了。 天家赏赐,除了各式珠宝和锦缎之外,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有十七八万两银子,阿南命苏成拿着这些银子,去城郊置办几个庄子。 苏成领了银子,赶着去了。 鸣岐刚到,瞧见她坐在堂前看账本,笑道:“这年还没过完哩,怎么就如此勤勉?” 阿南抬头见他,便压低声音道:“昨日夜里我回来的时候,被人行刺。” 鸣岐猛地抬起头来,眉头紧紧锁在一处,问:“有没有受伤?” “洪泽将九岭留下了,更何况家中府兵尽是百战精锐,之前在永宁卫跟着洪泽的时候早见惯了这些背地里阴毒算计人的手段,区区几个刺客,还伤不到我。”阿南淡然一笑,鸣岐尚且如此紧张,若是找来元益,这事儿可就大了。 “姑娘有事,尽管吩咐。”鸣岐了然,笑了笑。 “去二舅母家的镖局找些行家里手过来,护好家中众人的安全,请两个舅舅和表哥出门的时候加些小心,但切忌不要让母亲知道昨夜的事。”阿南一股脑将自己的要求说了出来,笑嘻嘻地看着他。 鸣岐默默地点了点头,笑道:“放心吧,元家这些年也有些看家护院的家底儿,自保没有问题,倒是你,若真的碰到了问题,不妨回家去。” “不用了。”阿南冲他十分端正地行礼,笑道,“家里的事就拜托给鸣岐了!” 鸣岐想了想,停下出门的脚步,又转头对她道:“虽然六皇子殿下是皇子,但这件事只怕浪太大了,只怕当今陛下也未必能回护,毕竟,天子一家,诸子百家。” 鸣岐从未入仕,但却带着天生的敏锐,他并非危言耸听。 阿南深吸了一口气,叹道:“人如草芥,旦夕祸福,当风浪袭来的时候,没有谁能真置身事外,但我们可以防患于未然。” 鸣岐似是十分欣慰,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即便将来再大的风浪,夫人也可放心了。” 接下来的日子,各项事务有条不紊地推进,苏成拿御赐的银子一口气买下了大大小小七座庄子,经营上他更是一把好手,交给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九岭把刺客带走了之后,老宅中的巡查岗哨全都加强了,九岭想得周到,甚至还调拨了一些人到元家去,至于那个刺客的事儿,他绝口不提,想来是早已写了信函给洪泽。 阿南专心整理家中事务,这一日,余冉上门拜访。 第286章 坦白讲 才几日未见,余冉整个人瘦了一圈儿。 一见到阿南,也顾不得寒暄,张口便道:“夫人,我弟弟听闻,众官员已经开始拟写弹劾锦衣卫的折子了。” 阿南立刻明白了她的来意,命人给她倒了茶,笑道:“别着急,我稍后便发那写了家书给他们传信。” 余冉的脸有些红,她讪讪笑道:“夫人,我冒昧前来打扰,实在是不好意思。” “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既来了,便与我一同用饭吧!”阿南拉着她的手,一同往花厅去。 花厅里早早备下了饭,吃得简单些,清清淡淡的乌鸡汤,搭配几样适口的小菜,阿南招呼余冉坐下,埋头吃饭。 余冉想了想,轻声笑道:“夫人,冉儿本该亲自过来,谢过夫人的维护,奈何年前府内事多,实在抽不出身来。” “咱们本就不是外人,不说这些外道话。”阿南冲她微微一笑,“头面虽是我选的,但银子是六殿下给的。” “年前他去过一次贵妃娘娘寝宫,专程说了和我的婚事。”余冉面上有些愁容,旋即十分坦然地告诉了阿南,“原本同意了,不知道为何,又不同意了。” 金六这人虽然瞧着懒懒散散,油嘴滑舌,但实则是个十分有原则的人,这种反口覆舌之事,不是他的风格,这倒是令阿南有些疑惑,便问:“前几日夫君同我说起你们的婚事,都说婚期已定,想来年后便要操办的。” 余冉凄然一笑:“终究是冉儿没有这个福气罢了。” 阿南皱了皱眉头,替她盛了一碗汤,低声问:“是否与他日前正在做的事有关?” 余冉接碗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望向阿南,阿南于是将昨日自己遇袭的事说了一遍。 余冉沉默半晌,才道:“我父亲与两个弟弟虽在军中征战,但国公府武将出身,也不是人人都能拿捏的软柿子!” 阿南见她生气了,便笑着宽慰他道:“不着急,万事等他回来吧!毕竟,好事多磨,对吧?” 余冉这才释然一笑,看着阿南,忽而问:“夫人,洪大人与你,是如何······” 她找不到形容词,却又实在好奇,便索性开诚布公地请教道:“我听闻,夫人在嫁给洪大人之前曾因害怕京中谣传做了傻事,直至出嫁那日尚且昏迷,可如今,夫人与洪大人如胶似漆,羡煞旁人。” 阿南咧嘴一笑,她总不能告诉余冉,自己重生而来,重遇爱人,便如获至宝,完全没有怀疑传言真假的必要,但又看着余冉一脸真诚,便冲她微微一笑:“因为我垂涎他的美色。” 余冉被呛了一下,险些背过气去,回头看阿南仍旧一脸的坦然,忍不住笑起来。 “我表妹曾说过,我不喜小白脸,最爱的便是野人,我家主君完全长在我的审美上。”阿南逗她道,“六殿下容颜倾城,更该是姑娘的春闺梦中之人,姑娘你素有女诸葛的贤名,便是先贤诗文、朝堂诸事都未能难得住你,莫不是这都没有办法?” 第287章 心碎的决定 余冉忍不住笑起来,末了,她幽幽地看向阿南,才又道:“若真的困难呢?” “软的不行,你来硬的便是。”阿南用她的话逗她,“国公府武将出身,还打不过一个身娇肉贵的皇子?” 这下别说余冉,便是她身边的小丫头也跟着笑了。 阿南挑了挑眉:“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你又有贵妃娘娘撑腰,还怕他跑了不成?” 虽说是笑话,但余冉连日来的担忧,在这一刻才真正得到了舒缓,她感激地看向阿南,低声道:“夫人,日后还有很多事要请教!” 阿南忙摆手:“我不过插科打诨罢了,真要智计无双,还得是姑娘你!是我该向你请教才是!” 余大姑娘对时局的敏锐,不亚于任何一个世家大儒,这也是她女诸葛之名的来处。两人愉快地聊完天,已是下午,阿南去了洪泽的书房,写了家书送出去,盯着墙上的弓箭发呆,他这才走了几日,她竟有些想他了。 白芍见她呆呆的,便道:“姑娘,咱们今日还回夫人那儿去吗?” 阿南摇了摇头。 “那要不然我陪你出去街上逛逛!”白芍又道,“外头可热闹了,听说满大街都是跳驱魔舞的!” 阿南又摇了摇头。 白芍在她额头上摸了摸,有些担心道:“难不成是生病了?还是被昨日的事情吓坏了?” 阿南将她的手拉下来,笑道:“你先才也听到了,那些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都打算要联合那么多人上奏章弹劾皇子了!九岭已经很不容易了,又要管我,又要照管元家,若我还不安分要到处去走,就是个活靶子,自己送命不说,还累的大家跟着遭殃。” 白芍瞬间明白了,她叹了一声,道:“我可怜的姑娘。” “不妨事,家里那么好,有吃有喝还有那么大的花园,怎的就可怜了。”阿南笑着伸了个懒腰,懒懒地道,“你带着她们几个出去逛逛,我想去池子里泡一会儿。” 白芍摇头。 “去吧,没事!”阿南往后推了她一下。 阿南收拾好东西,还没等下水,小芙就来了,有些费劲地提了一个超级大的食盒,皮笑肉不笑地看她:“怎么,谁惹夫人你了,连家都不回了!” “你怎么来了?”阿南脱下身上的外袍,冲她招手。 小芙二话不说也脱掉了身上的衣裳,先她一步下水,舒服地伸了伸脖子,点头道:“ 舒服!” 阿南将食盒里的点心拿出来,竟有十七八样,最下面一层还放了几坛子甜酒。 小芙接过她手里的酒坛子,冲她皱了皱眉头:“你如今真是无趣,家里连酒都没有么?” 阿南脱了衣裳,在她身旁坐下了,邀她一起吃酒。 小芙咕嘟嘟将一罐子甜酒全都喝了下去,阿南皱眉,低声道:“慢点儿!” “知足吧你,等我嫁到山西去了之后,就你这人缘,陪你吃酒的人都没有了!”小芙冲她龇牙咧嘴。 阿南愣了一下,颦眉道:“你已经决定了?” 小芙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窗外树枝上的积雪,默默地又打开了一坛子酒。 阿南心里闷闷的,不知道该如何劝解她,只默默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第288章 天生犟种 “干嘛这副表情?我是去嫁人!”小芙嗤笑了一声,十分看不惯地推了她一下,道,“我提醒你啊,若是忘记了给我添嫁妆,我可要跑到你这大宅院里头哭闹喔!” 阿南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本想劝她两句,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陪她吃起酒来。 小芙接连吃了两三坛子酒,就丢了酒坛子,抱着阿南哭起来:“你知道吗?阿南,你是这个世上最幸运的人了!” 阿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理着她的碎发,低声道:“你若是真不愿意,我娘已经答应了,会替你出面跟舅舅说,舅舅和舅妈都是通情达理的,绝不会在这件事上为难你。” “阿南,阿南!你不懂,一点儿都不懂!”小芙醉醺醺地拉着阿南的胳膊摇晃,嗤笑道,“这个世上有那么多的男子,但只有一个缙云,如果不是缙云,那么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南愕然,她真不知道小芙的感情怎么会那么深!可是缙云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了,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她这是在自暴自弃,阿南还想劝她,却被她死死地勒住,从喉咙里冒出一句话:“阿南,我难受······” 小芙醉了,醉得很厉害,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尽说些天马行空的话,半夏找了马车过来,说要将她带回家去,阿南想到滕家还在,还有长辈,便命人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让她安置。 那丫头不肯睡过去,死死地抓着阿南不放开。 半夏急得直跺脚,阿南轻轻地拍着小芙,笑道:“不妨事,我醉得更难看的时候她也见过了。” 就这么躺了一个时辰,小芙幽幽地转醒过来, 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便是:“白芍,去给我拿两瓶酒过来!” 白芍打眼去看阿南,阿南皱眉。 小芙便赔笑道:“难得在你这儿混日子,就容我开心几日好不好?” “几日?”阿南哭笑不得,“你是打算醉死在我这儿么?” 小芙赶着下床,穿了鞋子,往外推白芍:“快去快去!瞧你家姑娘小气那样!” 阿南无奈,朝白芍摆了摆手,才抓住小芙往屋里拉,正色道:“这世上的确只有一个缙云,但别忘了,也只有一个颂和,并非人人都能如愿两情相悦,但不代表你失去了缙云,就不会再遇到令你心动的人。” 小芙听完,沉默了半日,抬头看向阿南,可怜兮兮地问:“能容我吃完一坛子果酒再说教吗?” 阿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接过白芍拿来的酒,递到她面前:“果酒没有,南烧要么?” 小芙接过酒,打开来,一股子扑鼻的浓香,她默默地摇了摇头,将酒又放下了,尴尬地摇头:“喝不了。” “会不会是你已经习惯了果酒,觉着自己不能喝,但实际上,试试就会知道,比起甜腻腻的果酒,南烧才是真正的酒。”阿南取了小杯子来,倒满一杯递给她。 小芙白了阿南一眼,苦笑一声,虽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接了过来,默默地喝了下去,酒太辣,以至于她整个五官都拧在了一起,她半晌才道:“看吧,的确是这样,除了果酒,其他酒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第289章 整顿之心 两人相互对望,末了,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只是喝酒。 小芙的固执显而易见,但凡她决定了事,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晚来风急,雪也大了,小芙打算赖在阿南屋里睡一晚,不想颂和竟找上门来,他的鼻头和耳朵都冻得通红,只说是奉了舅母柳氏之命来接小芙回去的。 小芙喝的醉醺醺的,虽很不情愿,板了一张臭脸,却还是跟着一同回去了。 颂和面上柔和,极尽温柔,全程护在小芙身后,摊开了双臂,生怕她摔倒,白芍叹了一声,才道:“这芙姑娘也是的,生在福中不知福!” 阿南笑着看两人出去,低头陷入沉思。 “姑娘!”白芍颦眉道,“夫人不是说过,这世上的事又不都是你的问题,便是表姑娘自己这样选的,何苦这样自找烦恼呢?” 阿南咧嘴一笑,点头道:“是是是,姐姐教训的是。” 因为有鸣岐在,阿南的事儿轻松许多,接下来的几日,她只顾着自己眼下的一亩三分地,不出门闲逛,也不访亲走友,终日除了看账本,还是看账本。 达叔带人将库房了里所有的东西都点算完毕之后,送来一个厚厚的账簿子,阿南留住他问:“达叔,家里头各处的管事是如何分派的?” 达叔听了,忙道:“老夫人留下的几个仆妇,日前夫人嫁过来的时候,苏嬷嬷接管了,重新给她们分派的差事,如今一切都好。” “既是婆母留下的,明日让她们都到厅前来,对了,小叔那边宅子里管事的婆子,也都一块儿叫过来,我见一见。”阿南对达叔道。 达叔点了点头,躬着身子,又道:“夫人,可要再见见厨房和供需采买的婆子?” “暂时不必。”阿南起身将他扶起来,先前在永宁卫的时候,达叔的腿已经很不方便了,回京之后,天气不大好,他老人家的腿更是时时犯病,苏嬷嬷想起之前阿南去往倾城山学医,便忙唤了人去找大夫过来,但始终不见根治。 阿南笑问他:“腿可好些了?” 达叔一脸受宠若惊,挤出一抹笑,轻声道:“好多了。” 达叔还是老样子,尽管心里感激无比,却也没有多余的话,闷声出去了。 “姑娘,这是要做什么?”白芍放下手里的账簿子,看向阿南。 阿南沉声道:“这家里的人和事,也该好好清理清理了。” “你的意思是?”白芍大惊,“咱们家里有吃里扒外的?” 阿南点了点头:“那是自然,有些事,若非自家人透露,哪里来的刺客出现得那么恰好?” “咱们明日便将这些人抓出来!”白芍摩拳擦掌。 “不。”阿南笑了笑,“明日里,就是以新妇的身份,感谢一下多年来帮着夫君照顾宅子的老人,照拂婆母留下的旧人,仅此而已。” 白芍更加吃惊:“姑娘,咱们如今明知家中有贼,怎么还装作不知道呢?” “这些人既能将我家里的消息传出去,便也能将我想要传出去的消息,传出去。”阿南冲她微微一笑,又叮嘱道,“明日见面的时候,切不可露出任何查问怀疑的痕迹。” 第290章 洪渊重伤 家里下人并不多,两处偌大的宅子加起来,不过十数人,洪泽母亲留下的人大多上了年纪,生了孩子,孩子又生了孙儿,多数是一家三辈人都生活在此处。 阿南问了些闲话,给每人赏了两吊钱,又对一旁的达叔笑道:“上外头请了先生回来办个家学,让孩子们都放下手头的差事,去读书吧!钱就由我私账上出吧!” 大家听了,连连磕头谢恩。 待阿南走了,由白芍和江篱一一发放在大家手中,过了很久才回来,有些失望地对阿南摇了摇头。 “不妨事,慢慢来。”阿南早有心理准备,若是一眼便能被看出来的探子,又怎么可能在达叔的眼皮子底下成事? 白芍轻叹了一声,道:“原本以为姑娘碰上了姑爷,将来的日子便是一切安好了,谁知道竟这么凶险!连家里······” 九岭在外头请安,他极少这样没规矩。 阿南眉头一紧,便起身出去,只见他满脸泪痕,哽咽道:“夫人,永宁卫遭突袭围城,敌军数倍于我军,四爷身受重伤仍坚持守城,硬是扛到援军,一度重伤昏迷,幸得楚青以命相护才捡回一条命。” 阿南只觉一头凉水从头浇了下来,起身道:“去套车!” 九岭见她急了,忙又道:“圣上听闻四爷重伤,命人接替了都督之职,将他接回京城养伤,快马送来,又义善堂在永宁卫的大夫护送,想来不会有事的。只是要讨夫人一句话,该将四爷安置在何处?” 阿南沉思片刻,便道:“将香芷苑收拾出来安置,命人拿了我的名帖和书信去倾城山,请我两位师兄前来。” 九岭领命去了,阿南辗转,又对白芍道:“你去跟益哥哥打个招呼,让他找两个可靠的医女过来,在香芷苑先住下。” “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白芍有些疑惑。 “只管照办便是了。”阿南摆了摆手。 载着洪渊的马车是第二日深夜来到的,他伤得很重,始终昏昏沉沉,周身烫得像火炉,光是掀开车帘子,里头便是一股子浓浓的血腥味。 想来是回京路上颠簸,马车又开得很快,楚青全程窝在狭窄的马车内,生怕他再受伤,便全程将他的头护在怀中,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这样一路坚持到京城,等缙云和小施合力将洪渊从马车上抬下来放上担架的时候,楚青已经不会动弹了。 阿南命白芍上去搀扶他,白芍迟疑了一下,忙上了马车,楚青咬牙起身,声音沙哑地道:“楚某一介莽夫,就不劳动姑娘了。” 他几乎是挣扎着从马车上滚下来,扶着车架子揉了好一会儿胳膊,才十分勉强地跟上了阿南,这倒是令白芍有些焦心,生怕他摔倒了,也一溜小跑跟着。 香芷苑门庭宽敞,便是游廊也比其他的更宽敞些,大家很容易就将洪渊抬入屋内,金章和何为两人早早等在屋内,他们是接了阿南的信函,今日一大早赶到的。 第291章 一夜凶险 阿南还想往里进,却被金章挡住了,他义正词严地道:“小师妹,若是平时在咱们门内,我也就随你胡闹了,可今日人命关天,他这是外伤加内伤,稍有不慎便要留下病根儿的,你就在外头的等着吧!” 打死她也想不到自己能医治人,只是本能地想进去看看,听见金章这么说,她忙挤出一抹笑,连连作揖道:“知道了,大师兄,请您务必救他。” “乖啦。”金章很满意,微微笑着。 门被关上了,阿南深吸了一直强撑着的楚青忽然呕出一口血,重重地跌倒在地上,白芍下意识去扶人,触摸到楚青的后背,只觉又湿又热,只以为是汗水,并未过多在意,可抽出来之后才瞧见沾了满手的血,吓得登时晕厥了过去。 阿南忙跑过去,楚青穿了一件玄色的衣裳,的确瞧不出哪里受了伤,可如今躺下了,地板上全是血。江篱抱着已经晕过去的白芍,带着哭腔问阿南:“姑娘,怎么办?” 京墨跳出来,龇牙咧嘴道:“自然是姑娘给他治了!再怎么说,姑娘也是倾城山弟子。” 阿南龇牙,苦笑道:“可别瞎说了!就我这半吊子的功夫,若真在关键时候拿出来用,还不得害得倾城山名誉扫地,”说到在这里,她有些为难地叹了一声,道:“如今大家都在里头救治四爷,人命关天,咱们也没有时间单另去给他请大夫了,惟有将府中的两个医女找来了。” 众人听了都说好。 于是,楚青被众人七手八脚抬到不远处的耳房内,两个医女背着药箱匆匆赶来,见屋内躺着的是个大男人, 都有些迟疑,阿南便笑道:“医者父母心,此刻生死攸关,哪里还有男女之别?” 那两个医女听了,也倒是没有过多推搪,便开始替楚青诊治,处理伤口。 阿南命人将门关好了,自己则站在廊下,静静地等着。 长夜漫漫,两个屋子里的灯火通明,皆是不停地有大盆大盆的血水端出来,阿南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心内无比焦灼。 白芍昏死过去,江篱本要留下来照顾,但阿南怕她一味着急,比自己还焦灼,忙支了她去照顾白芍,只留下了京墨和冬青。 京墨和冬青到底年纪小一些,才过了半夜便熬不住了,裹了披风在耳房内打盹,阿南取了件儿大氅来,替她们盖在身上,转身便瞧见一个医女有些慌张地走过来,正要开口,阿南对她道:“伤势很重是不是?是否需要我去请母亲过来?” 医女是个聪慧的,听见阿南这样说,瞬间了然,便道:“他伤得的确很重,奴婢们尽心尽力,倒也能撑过去,暂不需劳烦老夫人。” 阿南满意地点了点头,低声道:“不管要用什么药,你只管吩咐前头便是,不拘价格,不问贵贱,切记,一定要治好他!待他好了,我必有重谢。” 医女连连点头,正要转身,阿南又对她浅笑道:“他若醒了,你们也不必说什么,任他自处便是了。” 医女心里安定了,这才笑着回屋里去了。 香芷苑内一夜凶险。 第292章 可见过楚青 午夜时分,楚青屋子里的两个医女先出来了,开了方子吩咐小徒去抓药。 又过了半晌,临近天明,缙云和两位师兄都出来了,小施亲自煎药,看样子已无大碍。 阿南这才松了一口气,连连道谢,金章笑道:“谢就不必了,若是日后师傅再教你扎针炼药,你尽量别动手就成!” 阿南挠了挠头,尴尬一笑:“大师兄,我如今都嫁人了,不会再回去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劝你还是别两只眼睛里只有你相公,该回去看师傅还是得回去,仔细再过几日,师傅过来给你添麻烦!”何为也忍不住笑。 “我已经命人收拾好了客房,两位师兄都去歇歇。”阿南咧嘴笑,这话不假,年前她回去的时候,师傅就嚷着要跟她一起来看看。 金章和何为都是丢下手里头一大堆事儿赶过来的,这会儿都心中挂碍,自是不愿意多耽搁时日,全然不将阿南的挽留放在心上,赶着就走。 阿南又去看缙云,缙云只笑:“来时陛下亲自召见,叮嘱务必要救回渊哥儿,如今事情办成了,还是得去回话,免了圣人担心。” 阿南十分诚恳地道:“谢谢。” “跟我还说这些。”缙云笑道,“你也一夜未合眼了,这里有小施看着,不会有事的,你去歇歇。” 阿南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小施从不离你身边,这······” “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他坚持,也没有更多的话,很快便走了。 屋内的血腥味散去了大半,地板上还留着昨夜抢救时的凌乱, 满地的血迹和残破的衣裳,她看着安静躺在床榻上那张与洪泽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庞,心内涌起阵阵涟漪。 他周身裹满了绷带,看不出哪里受了伤,但听小施说,他胸口中箭,伤口很深,如若再偏一寸,便是直接穿透心脏,神仙难救,胸口还有好几处刀伤,其中最深的一处从胸口直至腰间,几乎见骨,若非及时吃下了最上乘的凝血丹,只怕撑不到回京城便早已失血而亡。 小施跟着缙云时间长了,也曾亲自去过军营,说这话的时候,既平静又淡然,但阿南听得胆战心惊。 下人们匆匆进来,手脚麻利地收拾满地狼藉,阿南眼眸通红,坐在远处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她不敢想象,在遇到自己之前,洪泽是如何挺过来的,脱去衣裳,他那满身的疤痕触目惊心,每一处,都是这样的惊险吧? 难怪,他要倾家荡产自己炼制凝血丹。 洪渊缓缓睁开眼睛时,屋内的一切凌乱都已经收拾妥当了,点了舒缓的檀香,他抬眼瞧见阿南正坐在不远处的桌前打盹,面前是个烧着火的小铫子,里头炖着汤,满屋子的香味。 “嫂嫂。”洪渊有些艰难地想要撑起身子,轻声唤她。 京墨忙推了推阿南:“姑娘,四爷醒了!” 阿南忙上前查看,生怕他的伤口又挣开,见他精神爽利,人也清醒了,这才舒展眉头,轻笑道:“快躺下!” “叫嫂嫂担心了。”洪渊有些不好意思,讪讪躺下了。 彼时小施进来了,给他喂药,很是小心。 洪渊乖乖地吃完了药,本想起身,却被小施按住了,也不得已仰头问阿南:“嫂嫂,你有没有见过楚青?” 第293章 女儿身 “嗯,他送你来的。”阿南笑了笑,低声道,“说是永宁卫那边的事还脱不开手,就连夜又赶着回去了。” 洪渊显然有些失望,却也幽幽地道:“他做得对,差事更重要······” 京墨沉不住气,那人明明就躺在隔壁,呆愣愣地看着阿南。 阿南没答他这句话,只打铫子里盛了汤,让小施喂给洪渊,在一旁笑着安慰他道:“你好好吃药,多吃一点儿,很快就能好起来,回去和他们一道并肩作战!” 洪渊听出她语气带着宠溺,似乎是在哄小孩儿,便牵起嘴角笑了笑。 阿南见他没有起疑,这才出了门。 京墨还没等走出两步,便要开口,阿南转身捂住她的嘴,挑眉。 冬青在一旁推了京墨一下,冷声道:“昨儿个夜里折腾一宿才救回的四爷,若是再有点儿什么闪失,你让咱们姑娘怎么跟姑爷交待?” 京墨连连点头,表明自己已经知道了,阿南这才将她放开。 几人正说话,缙云打外头进来,瞧见她们主仆三人拧成一团,笑道:“这是做什么?” 他刚从宫内出来,赶着来看洪渊,整整两天的连轴转并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更显他芝兰玉树,俊逸挺拔。 阿南犹豫了一下,才道:“渊哥儿醒了。” 缙云听了大喜,迈着大步子往里头去。 缙云在洪渊屋内待了大半个时辰才走了出来,瞧见阿南一直等在廊下,有些急了,上前道:“你也是的,这么冷的天儿,在这儿等着做什么!进屋里去就是了。” 阿南伸手指了指隔壁的耳房,低声道:“我原以为,咱们义善堂的医女可以救得了他,可如今看来,还是得麻烦你。” “谁?”缙云疑惑地看过去。 “楚青,他把身上唯一的凝血丹给了渊哥儿,又背着渊哥儿走了很长一段儿,但自己受伤却没跟任何人说,这会儿失血过多,已经两天都没醒过来,医女先才跟我说,只怕人不行了。”阿南说着,便带了他往那耳房里去。 “他是傻的不成!”缙云有些生气,“明明守住了城就可以找人帮忙处理伤口,他怎么就非得硬撑着?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到底在做什么?” “或许,等你替他把完了脉,就自然清楚答案了。”阿南指了指躺在床榻上,面色铁青的楚青。 缙云走过去,十分随意地拉过楚青的手,将手搭在上面。 只一瞬,缙云便立刻丢开了楚青的手腕,似乎被烫伤了一样,结结巴巴好半晌才看向阿南:“他,他竟是个女子······” 阿南点了点头,苦笑,这群家伙,怎么一个个的都那么眼拙,自己才第一眼瞧见她就知道,这分明就是个女孩儿! 缙云沉思了半晌,打怀中掏出一块儿青色的帕子搭在了楚青手腕上,才又开始重新诊脉,过了很久,叹了一口气,对阿南道:“去拿笔墨来吧!” 缙云开的新方子很有效,楚青喝完,脸色一日好似一日,但人还是没醒,两个医女衣不解带地照顾,缙云也时不时过来帮忙诊治,重新换了方子再吃药。 倒是洪渊,小施照顾得好,他本人体质更好,不过短短数日的时间,已经能够不必下人搀扶自由行走了。阿南每日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叫人裁制的新衣也送来了,洪渊这个弟弟,一日更胜一日的健硕英挺,虽不似他哥哥一般气势逼人,却更有一番儒雅之风。 第294章 关爱 皇帝召见洪渊,论功行赏。 一大早,阿南便命人替他备好了官服,又将他送到内院门口,叮嘱道:“甭管自身还是坐下,行动都得小心些,仔细又将伤口给挣开了。” “是,嫂嫂。”洪渊心情大好,笑得像个孩子。 阿南目送他离开,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屋,正打算再睡一觉,外头人来报,楚青醒了。 昏迷近乎半月,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儿,之前备好的衣裳都宽了,扎上腰带,纤腰盈可一握,绵柔孱弱如拂柳一般,走两步便要晕倒的架势,却仍然固执地挺直了身子立在堂下。 阿南见她进来的时候,仍旧一身男装打扮,牵起嘴角笑了笑:“昏迷了这些日子,可等大好了再过来。” “回夫人,小的已大好了。”她拱手作揖,口中朗声回答,“特来敬谢夫人救命之恩。” 阿南笑了笑,招呼她坐下,轻声道:“你说这话,便是让我们洪家羞愧了,听闻此次我家渊哥儿也是幸得你以命相护,才捡回一条命来,真要说感谢,应该是我谢过你才是。” 楚青听了,脸色煞白,立刻跪下了,口中急道:“夫人!若无洪大人,小的早已饿死在街头了,又怎会活得到今日!” 阿南起身走过去,将她扶了起来,柔声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了,你的伤才刚好,须得好生养着,可别因为这无聊的客套再加重了病情才是。” “夫人······”楚青眉头深锁,她深深地看向阿南,欲言又止。 “若是有话想同我说,一时又想不起来该如何开口,那不如稍稍等等,横竖日子还长呢,你慢慢想,不着急。”阿南看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写满了憔悴,皮肤也十分粗糙,头发还乱糟糟的,便对一旁的医女道,“今日起,由你来调理她的身体。” 那医女笑,连连点头,道:“请夫人放心,白芍姐姐今日里刚送来血燕和鸡汤,回头我就服侍姑娘吃些。” “先回去歇着吧!”阿南瞧见楚青还呆愣在原地,似乎在犹豫什么,便冲她摆了摆手。 楚青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出去了,临走之前,她回头看阿南,终究还是没开口。 “姑娘,你怎么不好好问问她?”白芍疑惑不解,“明明是个大姑娘,偏要跑到男人堆里去混!” “行了,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开口的。”阿南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对她道,“你出去,照着我屋里的胭脂水粉头油什么的,都给她送些过去。” 白芍应了,刚要往外走,阿南又叫住她,笑:“可千万别在她面前多嘴!” 这头楚青回到屋里,忧心忡忡。那医女笑吟吟地将血燕送到她面前,笑道:“趁热吃,这东西金贵着呢,听说要好几百两银钱,夫人待姑娘,是真好。” 楚青愣了一瞬,已经有很多年不曾有人唤过她一声“姑娘”了,她怔怔地看着碗中的血燕,殷红如血的糖水,便是离家之前,她也是没吃过的。 第295章 楚青的家世 正发呆,医女又道:“前几日姑娘昏昏沉沉的,想必不知道,夫人每日都要来上几回,问姑娘的情况,吩咐咱们,甭管多贵的药材,只要需要便直接向白芍姑娘拿便是了。” 楚青面色煞白,思忖再三,她咬了咬牙,放下手中的勺子,强撑着身子,转身便出了香芷院,直往阿南的主屋里去。 阿南刚躺下,就听见外头说楚青求见,她于是又忙着起身,穿好了衣裳,随意挽了个发髻出来,却见楚青已经跪在廊下了。 “你这丫头,怎么动不动就跪下?”阿南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她起来,颦眉道,“女孩儿家的身子娇贵,你该好好保养才是,似你这般不懂得珍惜,将来老了若是落下病根,可怎么办?” 楚青又跪下了,她思思咬着自己的嘴唇,好半晌才道:“夫人,我犯的错大······” “若不是走投无路,你又怎么会甘愿混迹男人堆里?”阿南伸手去拉她,奈何这丫头实在力气大,愣是拉不动,她便道,“有话咱们起来说!若是你还这样跪着伤了身子,我怎么同渊哥儿交待?你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听到阿南提起洪渊,楚青的身子轻轻地动了一下,想了半日,才道:“夫人,我······” “起来!”阿南提高了声调。 果然,楚青缓缓地站了起来,惶惶不安地看着阿南。 阿南牵着她进了屋,白芍立刻拿来手炉子给她,她接了,却是坐立不安。 阿南抬眼便瞧见她手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忍不住轻叹了一声,看来,楚青是个苦命的孩子。 楚青在她面前一直沉默,一双薄唇干裂得起了小血珠,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她才大着胆子对阿南道:“夫人,我母亲早早亡故,父亲独自将我带大,他本是一名镖师,辗转各处走镖挣些辛苦钱,五年前他负责从北方边境押送盐引入京,谁料那些盐引中途遭人劫走,父亲锒铛入狱,还被判罚三千两,我因遭人上门逼债,险被卖入青楼,倚仗自小打父亲那处学会的一些粗苯拳脚功夫脱身······” 说到这里,她的泪已经止不住了,但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却始终无法出声。 阿南将一块儿干净的帕子递给她。 她一面擦拭眼泪,一面哽咽,好半晌才又接着道:“我凭借着一点儿小聪明,偷偷混入大牢,想借机将父亲救回来,却意外看见我父亲被人勒死,我既要躲避债主,又想找到杀害父亲的凶手报仇,于是成了丧家之犬,四处逃亡,直至跑到永宁卫遇到了大人,这才算是有了栖身之所。” “五年来,我栖身在军营,躲在大人身侧苟活,日日都担惊受怕、焦灼不安。”她看来像是忽然松了一口气,看向阿南道,“我自知身份不显,又是被通缉之人,实不该拖累大人,加之还有大仇未报,也是时候离开了。” “你要走?”阿南问她。 她下了很大的决心,尽管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尽管此刻心如刀绞,她还是点头:“正是,这便是来与夫人道别的。” 事到如今,离开便是最好的办法。 洪渊于她而言,终究与别不同,她不能忍受任何人伤害他,尤其是她自己。 第296章 安置楚青 看她这模样,阿南想起初见那日她摸出腰间所有的铜板替自己买糖葫芦,想来多年的军中生涯,她也并没有什么积蓄,如今一脸痛苦凝重却带着坚持,忍不住笑起来:“那你打算去哪儿?” “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所。”楚青垂头,想到再也不能见到洪渊,她的心瞬间被撕裂,害怕被阿南看出端倪,全程垂头。 阿南笑道:“我这里如今倒是正在找人手,你若是不嫌弃这内宅平淡无趣,不妨就留下来帮我吧!” 楚青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望着阿南。 “我刚好缺个账房总管。”阿南看她,笑意拳拳。 “夫人·······”楚青辨不清她眼神中的笑意,心下却有些动摇。 这些年早惯了风餐露宿,便是真出去流浪,也不至于活不下去,楚青并非留恋安逸舒适的内宅生活,只是想到成为了夫人的家奴,她便能是不是见到洪渊,这样,或许不错。 “先别忙着回绝。”阿南笑道,“再仔细想想,想好了再找我······” “可是,夫人,”她迟疑了一刻,终于硬着头皮道,“我有些拳脚功夫,若是您不嫌弃,我能给你做个护院。” “我缺的是账房。”阿南很平静地看着她。 “那,我没办法·······”楚青此刻心如刀绞,这机会虽然极好,但她却实在把握不住,一个几乎没怎么念过书的人,连大字都不多认识几个,哪敢动辄就去帮人家管账。 “我不会看错人。”阿南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笑道,“那么复杂的武术招数你都能记住,横竖不过九个数字,你又怎么可能闹不清?” 楚青犹豫,阿南便顺势拉着她,低声道:“你也瞧见了,眼下我相公不在家,这宅子那么大,单凭我一个人又实在没办法顾全,所以,你就留下来帮帮我吧!除了你,旁的人我也不信任啊。” 楚青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扶住了阿南的手,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讪讪地道:“夫人,我先做着试试,暂时渡过难关,还请夫人尽快找到更好的人。” “嗯,这实在是太好了!”阿南牵着她的手,咧嘴笑。 在自己的蘅芜院旁找了一个小小的院落安置楚青,苏嬷嬷就找了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听说,你给自己找了个不会算账的账房先生?” 阿南抿嘴一笑,点头道:“嗯。” 苏嬷嬷瞥着她,怒容渐起。 白芍忙笑道:“嬷嬷,姑娘这么做有她的想法······” “说了多少次,叫夫人!没得让夫家笑话!”苏嬷嬷还没等白芍把话说完,就出言怒斥。 阿南眉开眼笑,点头道:“嬷嬷,从今日起,那个青青姑娘,就由您来管教吧!” 苏嬷嬷愣了一瞬:“不说是账房么?你要当她是丫头么?” “不!”阿南冲苏嬷嬷莞尔,“嬷嬷当日如何教我,今日便如何教她便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务必让她学会理事管家看账。” “难不成,这是你给姑爷相中的小娘?”苏嬷嬷彻底愣住了。 第297章 横生枝节 阿南被她吓了一跳,忙摆手道:“嬷嬷别误会!这楚青姑娘是咱们家渊哥儿的救命恩人,我这么做,不过是想教她些后宅生存的技巧,将来便是嫁了人,也不会吃亏。” “她这样的出身,用不着那么繁杂的。”苏嬷嬷这才了然,深深一笑。 寻常人家,一日三餐,衣食住行,仅此而已。 “您只管教她便是了,旁的就算是我也帮不了忙,就看她自己了。”阿南冲她甜甜一笑,又补充道,“苏嬷嬷,可一定要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来教她,万不可懈怠。” 苏嬷嬷横了她一眼,笑道:“管你的时候呢?是否也需要十二万分的精神?” “管教我的话,可以稍微松懈一些。”阿南厚着脸皮靠在她肩膀上撒娇,“毕竟她没人疼,我却有最疼我的嬷嬷在身边。” 苏嬷嬷面上没说话,嘴角的笑容已经藏不住了,轻轻探手拍了一下阿南的背。 第二日,楚青来到账房,里面堆满了各式账本 ,足足有半间屋子。她时间只觉头晕眼花,扶着墙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些账簿,偷偷地瞥了一眼苏嬷嬷。 苏嬷嬷叹了一声,轻拍着她的胳膊道:“姑娘,别怕,咱们院儿里的事儿简单,不过就是采买、消耗、人工、各处管事罢了,没有旁的,只要将每一样都理顺了,再仔细学个半年,基本就能上手了。” 楚青很认真地看着那堆账簿,满脸都是焦灼。 苏嬷嬷倒也耐心,将这些账簿从怎么记账到怎么查账都一一讲给她听, 又教她该如何分类,一连七八日,楚青都待在那个屋子里,从未踏出过半步,甚至于吃饭睡觉都是在那屋里解决。 阿南去看她,见她半夜仍点着灯,有些不好意思,便忍不住笑道:“慢慢来就好,做什么这么着急?” 楚青满头大汗,十分认真地道:“我本就从未接触过这些,若不再努力些,只怕真要耽误夫人的事儿了。” 阿南回头看了一眼白芍,忙将白芍手里的甜汤拿过来,放在桌上,招呼楚青来喝汤。 楚青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胡乱喝了两口,又开始收拾那些账簿,阿南见实在没办法和她聊天,便带着白芍走了出来,白芍忍不住对她道:“夫人,这些账目都是很简单的,如果换做你,只要不到半日便好了,这都多长时间了,连个大概都不对,楚姑娘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阿南皱了皱眉头,低声问:“难不成我做错了?” 白芍挠了挠头,点头道:“或许吧。” “对了,这段时间渊哥儿在做什么?”阿南回头问白芍。 “自从上次陛下赏赐了他好些个东西之后,除了在家里修养,便是四处去赴宴,也不知怎么的,四爷格外受欢迎,总是能收到各处的帖子,他只怕挑挑拣拣地去了回给姑爷添麻烦,便索性来者不拒。”白芍咋舌,有的时候甚至是早上才回来,换套衣裳,晚了又要再去。 “糟糕了。”阿南拍了一下脑门,疾步往前,指往香芷苑里去。 洪渊正收拾好自己,赶着出门,瞧见阿南急匆匆赶过来,便忙上前打招呼:“嫂嫂,可是找我有事?” “你好了么?”阿南瞧他欢蹦乱跳的模样,皱了皱眉头。 “已大好了。”洪渊忙拱手。 “这是要去哪儿?”阿南问他。 他轻声道:“我去陈国公府内吃请。” 阿南笑着点了点头,低声叮嘱他道:“去吧,路上慢些,席间少吃酒。” 第298章 没事找事 这头洪渊刚出门,安远伯夫人葛氏就命人传话,让阿南过府一叙。 苏嬷嬷听了有些着急:“这人惯会作威作福,想来找了姑娘去没什么好事。” 上次伯爵府女眷在屋里乱砸乱骂的事,白芍她们几个还心有余悸,便都出言反对,不让阿南去。 阿南只笑道:“即便再如何反目,伯爵府到底是洪泽的家,不管这葛氏有什么事召见,我不去便是我的不对,即便我去了,也不妨事。” 苏嬷嬷知道劝不住她,便忙吩咐下头人去找九岭,阿南想了想,笑道:“里头到底是女眷的地方,便是九岭去了也不便入内,嬷嬷去叫楚青,顺便给她换件儿衣裳,跟我一同去。” “对啊,”白芍拍手称赞,“青青姑娘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几个妇人便是真有蛮力,也奈何不了她!” 便是连一向小心谨慎的苏嬷嬷,此刻也十分满意,点头道:“青青姑娘的确可靠,有她跟着咱们姑娘,我也放心了。” 楚青并不知道这是要到哪里去,她满脑子都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数字,满心慌乱。 阿南见她时刻处于紧张状态,便递给她一块儿云片糕,抿嘴笑:“不着急,这些事儿多看看、多做做便好了,并没有你跟着渊哥儿四处奔走难。” 楚青接过点心,勉强挤出一抹笑,吃得也十分小心,欲言又止。 阿南挑帘子看外头,头也不回地对她道:“若是想说些客套或是感谢的话就不必了,我既留下你来做这个账房,便是信得过你的能力。” 楚青郑重其事地点头,埋头吃东西。 马车入了伯爵府,早有软轿等在里头,几个粗壮的仆妇将阿南径直送到了葛氏的后院儿。 阿南一路都在观察这个地方,发现与婆母留下的宅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心下了然了几分,冷冷笑了一声。楚青和白芍、京墨她们一起跟在软轿后头,伯爵府没有给她们准备软轿,众人便只能踏雪而行。 葛氏的屋里俱是金银之物,瞧着甚是热闹,葛氏歪倒在炕上,她身侧则坐着大姑娘洪蔟,才几日不见,那肚子是愈发大了,她有些艰难地撑着腰,面带微笑看着阿南,许是这屋子里暖和,连带着,那位蛮横无理的葛夫人,此刻也瞧着慈爱了不少。 上一次,她们可没这么客气。 “听说大哥出门公干去了,母亲最近总是念叨你,说你一个人在家里操持,也不知道可曾短了什么,可会思念大哥,我和母亲原想着去瞧瞧你,偏母亲头风症犯了,疼得厉害,我又身子上重了,出个门不方便,是以便找了你过来,都是一家人,嫂嫂不会介意吧?”洪蔟的脸上堆满了笑,语气也格外亲人。 不知道是头真疼了,还是为了配合洪蔟的话,葛夫人适时哼哼了两声,瞧着果然虚弱,全然不似那日在茗香居内威武。 阿南清浅一笑,福了福身子,柔声道:“大姑娘这是哪里话。” 礼毕,便再没了更多的话,也不主动坐下,就立在躺下,面带微笑地看着这对母女。 第299章 口蜜腹剑 “一家人之间不常走动,所以都生疏了。”还是这个洪蔟,她挺着腰,在一个女婢的搀扶下走过来,主动拉住了阿南的手,轻声叹道,“累了吧?嫂嫂瞧着比我还小两岁呢!大哥那一摊子事儿也够你操持的。” “可不是么?”葛夫人扶着额头,满脸写着怜惜,忙朝洪蔟道,“外头那么冷,她打城南赶着过来,许是都冻坏了!快到炕上来!泽哥儿媳妇儿白白净净,跟个糯米团子似的招人稀罕呢!别说是泽哥儿了,我瞧着都喜欢!” 阿南解下身上的斗篷,反手递给了白芍,任由洪蔟牵着,往前头去,但并未在葛夫人的炕上坐下,而是坐在了一旁的矮凳上,瞧着比她们母女挨了一截儿。 早有女婢递了手炉子过来,阿南接了,微笑着看她们,也不说话。 气氛冷了一瞬,洪蔟便笑道:“早先本该年节的时候走动走动,可你也知道的,咱们那会儿正办事儿呢!” 说罢,便掏出帕子来擦眼泪。 葛夫人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阿南瞧着她们母女伤心,便只叹了一声,道:“二姑娘也是个心窄的,也不知道到底多大的事儿,年纪轻轻就想不开!夫人和大姑娘保重身体。” 洪蔟的拳头在袖子下握紧了一瞬,旋即松开来,拿帕子擦拭葛夫人的眼泪,又住转头对阿南道:“劳嫂嫂费心了。” 阿南不说话了,只是温文有礼地点了点头。 气氛又僵了一瞬。 洪蔟眉头紧蹙,转头对外头吩咐:“嫂嫂入了屋这么长时间,快去叫人过来伺候些茶水。” 阿南起身,福身致谢,仍旧不多说话,又坐了回去,低眉顺眼,面上似乎一点儿表情也瞧不见。 “对了,嫂嫂,听说你爱吃些个糕饼馃子,我叫她们备了些,你也尝尝,虽比不上你们府中的四厨司,倒也有些精致,勉强可以入口。”洪蔟刚说完,外头就跟掐着时间过来一般,陆陆续续进来七八个丫头,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碟子十分精致的糕饼。 最后进屋来一个身着水红色的长袄的女子,身姿娇娆,眉目如画,梳了个松松垮垮的坠马髻,衬得一张白皙柔嫩的小脸更加妩媚,颇有几分姿色。 刚一入屋,便过来向葛夫人和洪蔟请安,然后转向阿南,毕恭毕敬地打招呼:“大嫂嫂好。” “这位天仙一般的姑娘是?”阿南忙起身,虚拦了一下。 “这是我夫家的七妹妹,闺名可柔。”洪蔟见阿南十分客气,脸上的笑容也堆了起来。 阿南看着魏可柔,笑着同她打招呼道:“原是右相府的千金。” 魏可柔娇羞,连连对阿南行礼。 阿南笑着回了座位,只瞧见这位魏府七姑娘装模作样地摆弄面前的一堆瓶瓶罐罐,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给她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汤。 阿南道谢之后接了,却只顾低着头吃热茶,旁的话一句不说。 葛夫人见状,又给洪蔟使了个眼色。 洪蔟咬了咬嘴唇,露出一抹笑,对阿南道:“对了,嫂嫂,你瞧我这七妹妹如何?” “七姑娘不愧是右相府千金,端丽大方,温柔可人!”阿南将茶碗往上抬了抬,冲魏可柔笑,“尤其泡得一手好茶。” “你瞧,我就说了,我大嫂嫂是宽和仁善的!”洪蔟看向魏可柔,笑得十分高深。 阿南只装作看不懂,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对了,怎么不见四弟?”洪蔟没话找话,终于说到这儿了。 第300章 被人惦记 阿南抬头看她,笑着应道:“近来有些忙,早晚都不得空,我也好几日没见着他的面儿了。” “莫不是陛下给他派了差事?”洪蔟有些夸张地表现了吃惊和心疼。 阿南笑着摇头:“眼下都在休年假呢,更何况他身上还带着伤,陛下的旨意是,叫他好生修养,又怎么会给他派差事,不过是他在京中人缘比他哥哥好,日日赶着吃请呢!” 洪蔟叹了一声,笑道:“如今他立了大功,又蒙圣上赏赐,将来必定是前途无量,这满京城的达官贵人,谁不想与他结交呢?有些忙碌也正常。” “渊哥儿的性子我是最了解的。”一直没说话的葛夫人忽然插了一句。 “是。”阿南面带微笑,将茶碗放下,看向她们母女。 葛氏自觉有些失言,便干咳了两声,又笑道:“渊哥儿生性最是良善,年幼的时候跟着泽哥儿在闲云台求学,后来又去了军中,几乎没有什么机会接触京城中的这些富户,哪里能想得到那些人肚子里的算计?” “喔?竟有人要算计渊哥儿?这怎么可能?”阿南故作吃惊,有些紧张地问,“莫不是夫人听到些什么闲话?” “你日日闭门不出,想来是不知道的。”洪蔟一脸诚恳地道,“外头都传疯了,说是如今渊哥儿可是最年轻的三品官了,常年在军中历练,气质冷硬,长得还钟灵毓秀,眼下,京城中待字闺中的姑娘们,可都是在打他的主意呢!” “我当什么呢!”阿南松了一口气,复又将茶碗端了起来,略带兴奋地对那对母女笑道,“若是有姑娘相中,这可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了!夫人和大姑娘也知道,我娘家就是个商户,虽家里有些个小钱,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贱民,如今若是有这么多官家小姐看中我们渊哥儿,正好能带着咱们家往好处去,若是攀附上了有实权的人家,指不定能给我益哥哥谋个差事,也好让我们一家脱了商籍,也好给子孙们谋个更好的出路!” 洪蔟面上虽笑着,却是带着十二分的轻蔑,道:“想不到大嫂嫂竟有如此成算!大哥有福了。” “哎!”阿南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浅笑道,“不瞒大姑娘,如今家中不缺钱,缺的就是人,若是渊哥儿看得上,那些个官家小姐愿意,每人三百抬聘礼,有几个咱们就给渊哥儿娶几个!” 洪蔟的脸青一阵红一阵,那魏家七姑娘脸色煞白,连忙起身,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泽哥儿媳妇!”葛夫人皱眉头道,“我知道你出身商贾,但如今好歹是三品官眷,说话办事儿怎么这么鲁莽?” “夫人,我说错了什么么?”阿南吓得忙站起身来,怯生生地看着她。 葛夫人冷声道:“好了,我也不管你明不明白,索性实话跟你说了吧!你这就回去告诉渊哥儿,明日便去右相府上向七姑娘提亲!” “七姑娘这样尊贵的女子也愿意嫁给我们嫁渊哥儿么?”阿南来了兴致,忙上前一步。 第301章 装傻充楞 葛夫人摆手,不耐烦地道:“别让我再说第二遍,让渊哥儿只能娶七姑娘一个!” “喔,原来夫人是这么个意思。”阿南恍然大悟。 “现在明白了?”洪蔟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阿南傻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就快回去吧!”葛夫人冷笑着摆了摆手,眯着眼睛道,“你自己先前说的三百抬聘礼,一台也别少!” “那不行。”阿南十分耿直地摇头。 葛夫人怒,瞪大了双眼,用力拍了一下炕桌,坐起来叱道:“你说什么?” “怎么?”洪蔟嗤笑道,“若是嫂嫂牛吹得大了,聘礼也不必足数,少个一两抬也是没问题的。” “不是嫁妆的事。”阿南颦眉道,“是没办法只娶七姑娘一个!” “你是傻子么?”葛夫人将手边的一个茶缸子直接砸到了阿南脚边,嗤笑道,“就你们这样的下贱门户,鼠目寸光,还想着通过联姻笼络关系,也不想想,右相贵为百官之首,做了他的乘龙快婿,他所有的人脉不就可以为你们所用了么?到时候别说是一个元益想做官,便是你全家要鸡犬升天也是手到擒来!” “夫人高瞻远瞩!”阿南一本正经地佩服道,“奴虽愚钝,却也听过右相的威名,只是,我家相公离家前曾与我提起,说我家渊哥儿经他同意已与人定了亲,甭管外头娶了几房,那姑娘必须是正房。话先说在前头,若是我明日去提亲,可是要我家渊哥儿聘这七姑娘为平妻?” “放肆!”洪蔟两眼通红,怒斥一声。 阿南想了想,又道:“难不成七姑娘要给我家渊哥儿做妾?” 说罢也没等这母女二人来得及做任何反应,便自己摇头道:“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葛夫人气得直摇头,正要开口,倒是那洪蔟先恢复了理智,扬手制止了自己的母亲,转头对阿南低声道:“你不是想你娘家脱离商籍么?你只要能让大哥退了四弟的亲事,转而上右相府提亲,这事儿我应了。” “大姑娘,不是我不愿意,我是不敢啊!”阿南仰头看着天花板,无奈道,“你们也知道我家相公的脾性,我便是不惹他都要每日挨打,若是敢忤逆他,岂不是要被当场打死?富贵虽好,也要有命享才行,这件事儿,我不敢。” “泽哥儿舍得打你?”葛夫人愣了一瞬,这话可跟她听见的消息截然不同。 “难不成这种丢脸的事我还要骗你们么!”阿南急了,忙着便要去解自己的衣裳,口中只道,“他打的都是些不便让外人瞧的地方!若是夫人和大姑娘不信,我这就解开衣裳让你们好好瞧瞧!” 这话后头藏着无数的意思,弄得洪蔟满面通红,便是葛夫人也险些没坐住,她拍着炕沿怒道:“你给我好好站着!” 阿南这才缓缓放下了手,笑着看她们,一脸无辜又极其认真地道:“我可不敢惹他!” 洪蔟犹豫了半日,才缓缓吐出几个字:“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葛夫人气得浑身疼,埋头躺了下去,气鼓鼓地不愿说话,背对着阿南,连话也没一句。 第302章 自乱阵脚 出了安远伯府,上了马车,白芍四下看了看无人跟随,这才拉住阿南的胳膊,焦灼地道:“怎么办?姑娘!要不要赶快给姑爷去一封信,这四爷都快叫京城里这些人拆吃了!” 阿南瞥了一眼缩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的楚青,浅笑道:“没事儿的,渊哥儿虽不比我相公足智多谋,武艺高强,却也是个上过战场的纯爷们儿,就这么些个小手段,他看得清楚的。” 楚青怅然若失,听见阿南这么说,偷偷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咬着嘴唇不说话。 白芍想了想,又道:“就算是那些人的手段渊哥儿清楚,若是安远伯出面,又去陛下面前求赐婚,难保这魏家七姑娘不会很快就嫁入洪家。” 她深深地看了阿南一眼,小声道:“姑娘,你可别忘了,姑爷和你的这门亲事,不正是安远伯到御前求来的么?” “葛夫人和洪簇如今自乱阵脚,上赶着找我过来商议这件事,等于明摆着告诉我一件事。”阿南呵呵一笑,喝了一口茶。 “什么事?”白芍疑惑,便是连一直没有说话的楚青也看过来。 “安远伯不愿意出面。”阿南不以为意,只笑了笑。 这并不奇怪,安远伯其人,素来处事圆滑,若是单单京城一二家富户出面,他大可从中挑选一二,也算是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可如今洪渊像是捅了整个京城富贵圈子的姑娘窝,大家都在争抢,他断然不会为了一株大树得罪整个森林。 即便那株大树是如右相这般足以擎天的。 阿南咧嘴笑了笑,不再说话,只深深地看着楚青。 楚青的嘴唇已经快要出血了,却始终没有开口,她在意的不是今日的事,而是阿南之前提起,说洪渊已经定过亲了,她很想很想问问,是谁家的姑娘,为人如何? 可是,她如今不过是得了阿南可怜,跻身在洪家的账房而已,又有什么资格问这种话? 僭越本分,是当奴才最不该有的想法。 她忍了一路,回到家中,便逃跑似的不敢去看阿南,只偷偷溜回了账房内。 阿南早看见她逃走了,只当瞧不见,自顾自往屋里去,白芍轻叹了一声,才道:“姑娘,虽说你看人准,但有一点你可别忘了,同样是儿子,安远伯能给姑爷求亲,就自然也能给四爷求亲!你还是小心些,毕竟,这可是四爷一辈子的幸福啊!大意不得。” “你去和青青说一声,明日卯时除刻我在花厅理事,让她提前过来。”阿南头也不回地回屋去了。 白芍愣了一下,正要说话,一直沉默寡言的京墨无奈道:“姐姐,你可是越来越像苏嬷嬷了!” 第二日,阿南刚到花厅,就瞧见楚青已经等在那儿了,没有多余的装扮,只是简单地挽了个发髻,脸上未施脂粉,衣裳干净清爽,阿南打了个哈欠,瞧着她脸上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儿,笑:“怎么,昨夜未睡好?” 楚青怎么敢开口说自己昨夜未眠,只深深一笑,点头道:“有些冷。” 跟着洪渊风餐露宿,战场上席地而眠更是常事,这么点儿的寒冷,又怎么可能让这丫头觉着冷呢? 第303章 理事 阿南微微一笑,并没有揭穿她的谎话,只示意她站在自己身后,接过白芍递来的茶,默默地坐着。 最后一个婆子赶到,正好卯时初刻的更敲过。 阿南没有说话,看了一眼白芍。 白芍向前一步,朗声道:“昨儿个晚饭前,夫人一共收到三件要紧的奏报,现示下:厨房采买单子,可,请孙妈妈上前领对牌。” 一个仆妇忙上前,双手打京墨手中接过对牌,躬身又下去了。 “洒扫编排可,请刘嬷嬷上前领对牌。”白芍又吩咐。 另一个仆妇上前,同样的恭敬地接过对牌。 “后院儿内花木管养,不可!”白芍话音刚落,一个仆妇便上前道,“夫人,后院儿的花木如今死的死,残的残,必是要补上的,虽说费些花销,总不能任由花木自生自灭,整个后院儿光秃秃的吧?” 京墨上前一步,笑道:“嬷嬷的性儿也太急了些,您老人家的一片好心,夫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呢?稍安勿躁,夫人自有安排。” 阿南瞧见她躬身下去,这才放下茶碗,笑道:“这些年来,宅子托了各位嬷嬷的福,管得极好,只是我瞧着这院儿里的花木,每年都须得花费不少银两更换苗木,实在不上算。” 各婆子面色各异,却也没人敢多说,只是先才那个婆子上前一步道:“夫人有所不知,到底是个活物,花木总归是有损耗的,咱们已经是捡着便宜的买了。” 阿南笑道:“自今日起,这管养花木的规矩改一改。” 那婆子愣了愣,忙问:“如何改呢?夫人。” 阿南瞥了一眼京墨。 只见京墨拿出一张府内的堪虞,命两个小丫头展开来,对众婆子道:“各位嬷嬷上前来瞧一瞧,如今府内的花木,夫人已经分成了十六份儿,每份儿都集中一处,且有能卖银子的好东西!” 话说到这里,大家都来了兴致,纷纷凑上前来,盯着那堪虞图打量起来。 京墨指了指其中一块儿,笑道:“这清月苑内的月季花是最好不过的了,哪位嬷嬷若是管了这一片儿,那里头的花儿就归这位嬷嬷所有,摘了甭管卖下多少银钱,一概是她的,但相反,若是此间的花儿死了一株,也由这位嬷嬷负责填补,府内再不拨银两填补。” 众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一个婆子大着胆子往前,小声道:“夫人,老奴愿替夫人打理这清月苑!” 众人全将视线投向了阿南。 阿南站起来,笑着看她:“嬷嬷若管了这处院子,手头上的活儿不能少,这处差事也是不给钱的!若是里头的月季花死了,嬷嬷可还得自己掏钱出来补上!” 那仆妇倒也老实,听见阿南这么说,便忙笑道:“当今陛下崇尚节俭,宫内便兴起了佩鲜花与绒花替代金银的风气,传扬到民间,惹得众人纷纷效仿,清月苑内的这些个月季花开了,颜色多,样儿也好看,只一茬少说也能卖个十一二两,若是管护好了,间隙着卖,能一直卖到花期结束呢!” 第304章 耿直的女子 若是卖到青楼里,那里的姑娘们舍得花钱,能挣更多,只是这种话,在当家主母面前,自是不能提的。 阿南听了,很是满意,便笑道:“先才京墨姑娘把话都说明白了,嬷嬷既愿管便是最好,您老人家的花儿卖到何处去,卖了多少银子,都是您的。” 此话一出,如同在翻滚的油锅中撒下了一把盐。 大家瞬间炸了锅,这是十六处的花木,竟被大家哄抢一空,有些着急的,甚至还抢了起来。 阿南懒懒地起身,留下京墨和白芍处理这一摊子事儿,楚青看得目瞪口呆,直到那两个小丫头推她,这才反应过来,忙跟上了阿南的脚步,出了花厅,阿南问她:“青青觉着,后头的事儿该怎么办?” 楚青愣了一下,忙道:“夫人这样处理已经非常妥当了,既不必再花钱补种苗木,又可以使这些婆子们干活儿勤快些,连管护人工都省下了!” “记住一点,法子是好,但要想管理好这个院儿,单单是这样,可远远不够!”阿南又打了个哈欠,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是不习惯早起,身上懒懒的,又道,“咱们的地块儿是都包出去了,人也活络了,但规矩必须得立,不但得立,还得立得巧,立得硬。” 楚青彻底愣住了。 阿南笑着给她解释:“以这清月苑的月季为例,那嬷嬷包下了,数量几何,尺寸多大,颜色品种,价值高低,都得一一登记造册,册子一式三份,一份儿给那管护的嬷嬷,一份儿留在账房内存档。” “那另外一份儿呢?”楚青咋舌,她以为,只有行军打仗才会有这么繁复的规矩,谁成想,大户人家也有这样的规矩,在家中执掌中馈,一点儿不比在外头行军简单。 “另外一份便给专司查检的丫头——京墨。”阿南见她一脸呆滞,便又笑道,“是以,这三个册子上,须得有三个人的签名,管事的嬷嬷、账房先生、京墨。” 楚青心服口服,她不自觉拱起双手行礼。 “这是从元家跟我嫁过来的水安和甘露,从今日起,她们就跟着你了。”阿南笑着看那两个小丫头。 楚青涨红了一张脸,忙摇头道:“夫人,这可使不得!” “青青可是嫌弃她们年纪小?”阿南故意板起脸来。 “不不不!”楚青连忙摆手,“我不过贱命一条,哪里担得起两位姑娘服侍?再说了,两位姑娘是夫人的身边人,这······” 她本就不善言辞,如今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南轻叹了一声,看向甘露,笑道:“她们跟着我,是受了委屈的,甘露甚至被安远伯夫人打了一个耳光,我常想,若是她们跟着你,便不会受欺负了。” 楚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甘露跪下了,两只眼睛通红。 阿南将甘露扶起来,笑道:“别这样,青青是个好人,你们尽心伺候她,将来也要做她的左膀右臂,担起家里的大事小物来,若有什么难的,只管找我便是。” 楚青无法拒绝阿南的好意,心内十分不安,等她带着甘露和水安回到账房小院儿时,江蓠赶着将甘露和水安的身契文书给她送来了。 楚青想了想,便直接将身契递给了两个小丫头。 水安和甘露盯着她看了半晌,也不敢去接。 第305章 你不急 楚青红了眼圈儿,道:“夫人既将你们给了我,我自是不能亏待你们的,跟着我,不会再有什么大房子住了,吃的不会太好,穿的就更不用说了,这点事,是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 两人跪下,颤颤巍巍接了身契,都哭了。 楚青也哭,她这一辈子,还没有谁对她这么好过。 阿南正在屋里吃早饭,洪渊兴冲冲地打外头进来,也不客套,拿了块儿饼子便吃,一面吃,一面鼓着腮帮子问:“嫂嫂昨日同安远伯夫人顶嘴了吗?” 阿南抬头看了他一眼,挑眉:“你如何知道?” “这你就别管了。”洪渊咕嘟嘟喝了一口汤,咂嘴道,“若是我哥知道你为了我跑到伯爵府去受委屈,不得直接把我大卸八块了!” 阿南瞧着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心头一闷,冷眼看着他:“四爷这般胸有成竹,想来是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了?嫂嫂问问你,你打算如何处理?” “不过是让我娶一个女人么!我娶了便是!”洪渊大手一摆,叹道,“反正小爷爷烦了这些人,日日吃酒聚会!” “你就甘心?”阿南似笑非笑地看他。 “别拿那种眼神看我,嫂嫂!我又不是个傻瓜!”洪渊反过来安慰她道,“我横竖是要回永宁卫去的,那魏七姑娘自小骄纵,可不如嫂嫂有魄力,必不会追到永宁卫去,到时候她过她的,我过我的,娶了跟没娶,都一样!” 说到这里,他忽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很是认真地对阿南轻声道:“大哥这些年过得并不容易,有了嫂嫂以后,瞧着都有了生气,眼下谁都看得出来,你就是他的命根子,我托赖着他才活到今日,又多蒙嫂嫂照顾,便是不为着嫂嫂的照拂,就是为了大哥,我就算拼了一条命,也不会让那些人伤害嫂嫂分毫的!” 阿南又好气又好笑,喝了一口燕窝,低声道:“你和魏七姑娘的婚事,我不同意。” 洪渊有些吃惊,呆愣愣地看着阿南。 阿南给他盛了一碗汤,笑道:“态度还很坚决。” “嫂嫂,你是不知道这些女人的手段!”洪渊有些急了,汤没喝,饼子也丢一边去了。 “你也说了,女人的手段。”阿南笑,压低声音对他道,“难不成你一个大男人还要亲自上场?打赢了不光彩,打输了更丢人!” 洪渊眉头深深地锁在了一起,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你的婚事先不着急,咱们后头再说。毕竟,长嫂如母,我自会替你操持的。”阿南把他放在桌上的饼子拿起来,又塞到他手中,笑。 他呆了一瞬,小声道:“我的婚事的确不急,只是楚青,嫂嫂还记得他吗?上次咱们一道送陈娘子回去,你还给过他一粒凝血丹呢?” 阿南笑吟吟地看着他:“楚青怎么了?” “他也老大不小的了,家里人都死绝了,嫂嫂若是真想帮我,不若先帮她操办一场婚事,如何?”洪渊满脸期待。 “你都不急,他急的什么劲儿!”阿南哑然失笑,对洪渊道,“我先把外头的烦心事解决了再说。” 第306章 撕破脸 伯爵夫人自然没那么容易死心,主要是洪簇。可能真被夫家逼得紧了,整个人都狠厉了,目露凶光。 阿南看着亲自找上门来的母女俩,挤出一抹笑。 “昨日我同你说的事,你为何还没办好?”葛夫人显然并未打算与她兜圈子,上来便直接开口质问。 阿南咧嘴一笑,靠在椅子上笑道:“夫人昨日同我说了什么事?” “我没空在这儿看你装傻!”洪簇冷眼看过来,嗤笑道,“你现在就跟我一道出门!” “出门?”阿南摇了摇头,“我正想回屋补觉呢,并无这个打算。” “你今日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葛夫人来了气,直接摆手招来十多个粗壮的婆子,上来便将她身旁的白芍、江蓠几个人都给按住了,又来了两个,一左一右拖着阿南便要往外走。 “大姑娘,世人都说,你是人人羡慕的风光高嫁,如今看来,只怕也不如传闻中那么风光吧?还真是可怜!”阿南任由两个婆子拉着,这两个婆子有些手段,既没有弄疼阿南,却箍得她动弹不得,她拿眼睛瞥了一眼外头,声音慵懒地道。 洪簇听完,大怒,命人停住脚步,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身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阿南面前,颦眉道:“我父亲是功勋世家的安远伯,我夫君是右相府嫡长子,你倒是说说看,到底哪里可怜?” 阿南冲她咧嘴一笑:“堂堂右相府嫡长子夫人,竟为了夫家妹妹的婚事劳神费心,想来大姑娘在这京都出生长大,有没有听说过,哪个体面人家会让一个大着肚子的妇人来回奔波?” 洪簇深吸一口气,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若是说嫁入右相府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她那个成日里作威作福的婆母了。 她冷笑一声:“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竟是个狡猾的,想来之前的柔弱都是装做出来的!这种时候了,想着挑唆我和婆家的关系,就能全身而退?” “自然没想过。”阿南冲她咧了咧嘴,看向葛夫人,轻声道,“先前夫人带人砸了皇家御赐的茗香居,如今又想带人来这儿撒野么?” 葛夫人狂笑道:“你这样的下贱门户女儿,便是今日死在这里又怎么样?” “要玩儿这么大?”阿南一脸害怕。 “你不想把事情闹大,就跟我们走!别怪我没提醒你,到了右相府,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不要说!”洪簇狠狠地看着阿南。 “你们母女可真好玩儿。”阿南笑,“冒昧地问一句,伯爵大人可知道你们如此打算?” “不要再耍花样了!”洪簇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带走!” “一会儿你们拉好了你家大姑娘。”阿南回头看着拉着自己的两个婆子,小声道。 那婆子愣了一瞬,有些震惊地回头去看洪簇,还没等她们反应过来,打外头冲进来一大堆婆子,屋子里瞬间乱作一团,葛夫人傻呆呆地看着自己带来的人三下五除二就被按在地上打,便拍着桌子站起来,怒道:“大胆!你们竟敢······” 阿南扑上去,双手抱住她,咧嘴一笑。 第307章 大获全胜 好几个婆子见阿南死死抱住了葛夫人,便全都冲上去,将两人团团围住。 葛夫人原本也是个爆脾气,等闲下人若是近了身,怎么也得大发雷霆,谁成想阿南竟死死抱住她不松手,上来的婆子也分不清是自己人还是阿南的人,打的打,掐的掐,扯的扯,毫无还手之力。 屋里妇人们打成一团,毫无章法的大乱斗,此刻便是连洪簇也看不懂,到底是谁占了上风。洪簇害怕被人撞了肚子,只能招呼随行的人赶上去帮忙,自己急得直跺脚。 直到众人都打累了,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洪簇才瞧见已经狼狈不堪的母亲葛夫人,她头发全散了,衣裳也给扯坏了,脸颊上甚至还有一个巴掌印,像条死鱼一般张口闭口喘着粗气,阿南虽被压着,还是死死地勒住她不放,口中只顾喊:“伯爵夫人,我来保护你!” 洪簇慌乱中回过神来,忙小心翼翼走过去将葛夫人拉起来,她们带来的婆子也勉强连滚带爬去到两人身后,至此,屋里的人算是彻底分清了。 洪簇此时才一阵后怕,对方的人竟比她们多了那么多!再回头时,只见自家带来的婆子没有一个不挂彩的,登时怒道:“安南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们动手!” 阿南打地上爬起来,耸了耸肩膀,笑而不语。 “公然殴打长辈,京都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将你淹死!”洪簇涨红了一张脸,扶住一旁的葛夫人。 葛夫人此刻早已没有了力气,只顾喘粗气,只觉浑身都疼,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疼。 “大姑娘说笑了。”阿南吸了吸鼻子,一脸老实地道,“这京都人人都知道,伯爵府容不下我这个下贱门户的丫头,追着到茗香居去打砸御赐之物,马夫人的葬礼上众人也都瞧见了,恨不能将我当场打死,我可是一直都乖巧文静,对伯爵夫人随传随到,无有不依的,您这话,就是有人说,也没人信。” 阿南说到这里,狡黠一笑:“更何况,伯爵夫人和大姑娘到底是为什么大过年的要跑到我家里来找事儿?咱们虽挂着些亲,说到底也是十几年未曾走动了,只怕万千借口也难掩悠悠众口啊。” “你!”洪簇气得满脸通红。 “对了,上一次夫人打砸茗香居,欺我辱我是伯爵大人亲自出面买了消息掩盖,这一次不知道伯爵大人还能不能买到更加劲爆的消息替你们二人遮掩?”阿南笑得格外开心,比起狼狈不堪的伯爵夫人,她却是毫发无伤。 “你当咱们这一行人都是假的吗?”洪簇大怒。 “嗯,大姑娘倒是提醒我了。”阿南轻叹了一声,道,“先才伯爵夫人也教了我,这样下贱的人死了又能如何?这样吧,为免麻烦,不如一起打死了作数。” 那些婆子本就被打得七窍生烟,口鼻流血,个个惨巴巴的,听见阿南这样说,登时吓得又哭又喊,狂奔着便跑了个没影儿。 原本想着这件事不光彩,所以连最亲近的丫头也没带,这回好了,婆子跑光了,就剩下她们两个。 第308章 你回来了 “你今日同我们撕破脸皮,就不怕个来日方长!”洪簇冷笑一声,她护住了自己的肚子,毕竟,眼下是在阿南的地盘上。 阿南往前走了两步,对她们二人笑道:“说得对,来日方长。” 若只是在她面前作威作福也就算了,她婆婆的死绝对与葛夫人脱不了干系,就这一点,她就不会放过。 “我算是小瞧你了!”洪簇咬牙切齿的。 “慢走不送。”阿南朝外头摆了摆手。 洪簇转身,扶着葛夫人往外头去,阿南坐在凳子上,连着吃了两碗茶,这才缓过来,笑嘻嘻地看着身旁目光有些呆滞的甘露,小声问:“爽快吗?” 甘露大气都不敢出,这一早正等着楚青打拳,就瞧见冬青偷偷摸进去,说要带她亲自手刃仇人,直到真打起来那一刻,姑娘在她耳边小声说:“有仇报仇。” 直到这一刻,她都没回过神来,手心里火辣辣地疼,恍惚地看着阿南,怯生生地道:“夫人,您这样闹,只怕她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横竖都是要撕破脸的。”阿南不以为意,冷笑道,“若是她们不那么过分,平日里吵吵闹闹我也勉强能忍一忍,可如今竟闹到我婆母置办的宅子里来了,我若是再忍她们,都不好意思再住在这个宅子里了!” 闹了这么一场,楚青全不知情,直到甘露憋不住,才听说便急了,抄起拐角放了多日的剑便往阿南屋里来,阿南身正坐在屋里吃糕点,见她急匆匆地冲过来,险些被呛到。 “夫人,从今往后,我便在你廊下住下了。”楚青整个眼圈儿都是红的,她恨自己为什么就非得打那么一套拳,不好生看着夫人,竟让人家打上门来。这内宅里全是娇滴滴的柔弱女子,怎么能抵抗敌人呢? 阿南被她吓了一跳,会意过来之后,起身笑道:“青青不必如此紧张,事情已经解决了!” 楚青看着满地狼藉,重重地跌坐在地上,嬷嬷地留着眼泪,哭道:“夫人,若非之前四爷收留,我早已饿死街头,若非你收留,我如今尚且不知道在何处漂泊,我日日在府中吃得好、穿得暖、住得舒服,却账没本事算,管家理事一窍不通,现如今连打架也赶不上趟了!” 阿南暗自好笑,便蹲坐在她身旁,小声安慰她道:“你救了我们家渊哥儿的命,就是救了我们全家,别说是我,便是我的夫君洪泽,也是感激你的,你若是再说这样的话,就真拿我当外人了!” 楚青呜呜咽咽止住哭泣,一抬头,蓦地瞧见洪泽和洪渊两兄弟站在门口。 阿南一瞧见洪泽,高兴得什么都顾不得了,欢蹦乱跳地跑过去,一下扑进他怀里,嘿嘿傻笑。 洪泽板着一张脸,打量着屋子里的混乱,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南习惯了他这样板着脸训自己,却把楚青给吓坏了,她很怕洪泽,之前跟在洪渊身边的时候,能尽量不去和洪泽接触,就尽量不要出现在他面前,可如今,她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洪泽会打人。 再一想,那伯爵夫人母女虽然看起来不善,但却实实在在是夫人的婆婆和小姑,这要是真闹起来,夫人岂不是要挨打? 第309章 吓人的关怀 思及此处,她再也顾不得害怕,鼓足了勇气站起来,皱着眉头对洪泽道:“大人,先才伯爵府夫人和大姑娘过来找麻烦,险些将夫人都给带走了,夫人不过自保而已,您不能这样责怪她,难不成要让她乖乖挨打么?” “她们又过来找你麻烦了?”洪泽脸上的怒气更深,连日来没有刮胡子,瞧着更是吓人。 楚青向后退了一下。 阿南无奈,牵着他的手笑道:“回房,我慢慢说给你听。” 楚青心里一惊,忙向前一步,大声道:“夫人!不可!” 洪泽这回是真留意到这个十分眼熟,却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小丫头了,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一直都处于呆滞状态的洪渊此刻意识到大哥的愤怒,忙一个箭步向前,挡住了他的视线,对着阿南陪笑道:“嫂嫂,大哥刚回来,你们快回屋吧!” 这个弟弟,果然没白疼,说出来的话,甚是合她的心意。 阿南朝里头看了一眼,笑吟吟地拉着自家相公,往主屋方向跑,洪泽怕她摔倒,在后头跟了一路,后来索性将她打横抱起来,皱着眉头一路回到屋里。 眼见阿南被抱走,楚青只觉得满头大汗,她来不及多想,疾步便追了出去,顺手还捡起了地上的剑,却在去到门口的时候,被洪渊拦腰抱住。 她挣扎了两下,全然没想到自己如今穿的是女装,只咬牙切齿地对洪渊道:“放开我!夫人有危险!她会被打死的!” 洪渊的手很自然地触碰到了她胸前的柔软,只觉得瞬间失神,她趁乱挣脱,又往前跑了几步。 洪渊赶着往前头去,将她又一次抱住,她却使出浑身解数来挣扎,导致最后洪渊不得已出手,将她给打晕,直接扛回了香芷苑去。 洪泽将她放在外屋的罗汉床上,拉着她的胳膊和腿,隔着衣服全都细细地摸了一遍,眼见她实在不曾受伤,这才放下心来,跪坐在床边,将一把紧紧地她搂入怀中。 阿南险些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只得轻轻地拍他的背,他这才反应过来,缓缓松开了她,整个人坐上床来,将她拉过来坐在自己腿上,轻叹了一声,牢牢地盯着她的眸子,看了又看,眼中尽是心疼。 “我这回可是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阿南冲他笑,瞧他这一身风尘仆仆,想来是才入了京,都忙不及去宫内复命,人就回来了。 “你不要搭理她们!她们是一群糟心烂肺的毒妇!”洪泽心有余悸,他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始终还是不放心。 “不要担心我。”阿南软绵绵地靠在他肩膀上,搂着他的腰,将整个人都埋在他怀中,“不过都是些内宅妇人们不入流的手段罢了,也上不得台面,渊哥儿我尚且不让他插手,难不成还要把你给拖进来?” 洪泽眉头深锁,只是盯着她看,满眼的忧虑愈浓。 阿南探头过去,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狠狠地亲了一下,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问:“相公既是这么不放心,要不我脱了衣服,让你好好检查一下,到底有没有受伤?” 第310章 枕边风 洪泽被她逗得笑起来,用力在她脸上狠狠捏了一下,正要说话,却被她送上来的唇给含住了。 “相公,我好想你。”她在他唇边喃喃低语,“你走了这么多天,有没有想我?” 她缠人的功夫见长,自觉十分满意,使得这个不善言辞的家伙疯了一样地磋磨了她大半夜,等她在怀中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地放下她,甚至都不忘替她掖好被角,刚刚打开柜子,取出里头放好的常服,正打算换上,却被她从后头抱住了。 “怎么又光着脚站在地上!”他低头瞥见她一双玉足凑着他的靴子,有些恼,回过头去,她裹了他的袍子,披散着头发,偏着头懒懒的、俏皮地看他。 他轻叹了一声,将她抱起来,又送回床上去。 “你要去哪儿?”她声音里是浓浓的鼻音,显然刚刚被他吵醒了,开口便问。 “你先睡,我还有些事,要出去一趟。”洪泽安慰她,将被子拉过来,裹住她,手指轻轻地拂过她脖颈间自己留下的青紫,便是他独有的印记,既香艳诱人又令人满足。 阿南拉过他的手枕在自己头下,闭上眼睛,嘴角是掩藏不住的笑:“不要走。” “好,我等你睡了再走。”他满口答应,看来是不太着急。 阿南勉强地睁开眼睛,强撑着要散架似的身子赖在他身上,舒服地找了个姿势躺下。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就这么坐着,任由她躺在他怀中。 “不要去找安远伯。”阿南声音很小,似乎是从喉咙中呢喃出来的,让他听了,只觉身子一阵发紧。 “你说什么?”他听不清,清了清嗓子,小声问。 “我说,不要为了我的事,再去找安远伯。”阿南打了个哈欠,似乎在梦呓,说得却有几分认真,“我不想你去!” 他沉默,将她紧紧搂入怀中,怎么会被她猜到呢?他的确打算去找安远伯,要把话说明白,这么多年来的不管不顾,他可以不计较,母亲的死也好,葛氏接二连三地上门找麻烦也好,都该给句痛快话! 大不了,鱼死网破,他没什么可怕的。 区区一个伯爵之位,他从来没有放在过眼内,若真把他逼急了,索性废了这爵位!看谁好过! “躺下吧,洪大人。”阿南将手探入他的衣服内,十分不安分地在他胸前摩挲,嘴巴不自觉咧了又咧。 洪泽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声音沙哑地道:“总归该让她们不敢再伤害你。” “你瞧不起我。”阿南撅起嘴来,抬头看他。 “没有。”他笑着摇了摇头,只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力道轻柔。 阿南打了个哈欠,又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在他胸前喃喃地问:“若是渊哥儿娶一个家世普通的平民女子为妻,你会同意么?” 他皱起眉头,将下颌放在她的头顶,柔声道:“他如今已经是永宁卫大都督,婚事该由自己做主。” “那就是不反对咯。”阿南来了精神,瞪大了双眼,坐起来看他。 他盯着她看,笑言:“你说楚青吗?” 第311章 兄弟 香芷苑内,洪渊难以置信地看着躺在自己榻上的楚青,此刻内心的震撼,只能用天翻地覆来形容。 整整五年时间的朝夕相处,危急时刻的搏命相救,他怎么就从来没想过,她是个女子!如果不是刚才抱住她的时候,触碰到了她的胸口,即便她此刻穿着青绿色的女装,他也可能相信对方是女扮男装。 此时再回想,一切早已有迹可循。 譬如,她从不与众人一起在河里沐浴;譬如,她从不喜欢与人勾肩搭背;再譬如,她能吃得下一大碗饭,却仍旧是他身边最矮小瘦弱的亲兵,力气也比旁人小得多。 他实在是太蠢了。 正看得出神,她幽幽地转醒,挣扎着想要从床榻上坐起来。 “身上还有伤!仔细一会儿又崩开了。”他清楚得记得,自己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她挡在自己身前,后背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刀,才让他得以微隙可乘,一刀了解对手。 于是提醒她,可向来总是手比嘴巴更快,话音还未落,已经扶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硬生生地按回榻上。 “四爷,我得快去救夫人!”楚青又一次挣扎着坐起来,甚至急出了两行热泪,“她待我那么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大爷打!” 洪渊又好气又好笑,拉住她问:“你从哪儿听说的,我哥会打嫂嫂?” “日前夫人亲口说的!”楚青愤愤。 “嫂嫂亲口告诉你,大哥打她?”洪渊心里泛起了嘀咕,以他对自己大哥的了解,嫂嫂是放在心眼儿里爱的,可若是嫂嫂亲口说的 ,难道是真的? “夫人自然不会将这些话同我说。”楚青吸了吸鼻子,十分笃定地道,“她说给伯爵夫人和大姑娘听的!” 这话说出来,甘露和水安都笑了。 楚青回头,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两个丫头,奇怪道:“当日你们也在外头的,难不成没听见?” 甘露实在不忍瞧着楚青这样,便笑着解释给她听:“夫人有意而为之,示弱于人前。之前为了瞧着更可怜些,伯爵夫人和几个女眷过来的时候,她甚至将所有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下我和水安。” “是啊。”水安似懂非懂地点头,拍着胸脯道,“那天真的吓死我了!” 楚青恍然大悟,面露尴尬之色,再迎上洪渊探究的眼神,似乎整个人都涨红了,憋了好半晌才鼓起勇气喃喃道:“对不起······” 洪渊笑了笑,轻声安慰她道:“嫂嫂瞧着可不像是个会吃亏的,即便她真的被人欺负,你也不要担心,还有我和大哥呢!” 楚青听了,默默地低下了头,她心里有些闷闷的,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忽然间有些怀念起做男人的日子,至少和他在一处,坦然又自在,全然不似此刻。 洪渊心里乱糟糟的,埋头要出去,还是甘露眼疾手快,忙笑道:“四爷,这是您的院子!” “你们在这里安置吧,我去大哥那边挤挤。”洪渊起身,以前睡破庙的时候,躺一张床,如今不行了,感觉在一个屋子里都有些憋得慌。 “咱们有自个儿的小院儿。”甘露的话也提醒了楚青,她慌慌张张地从洪渊的床榻上爬下来,头也不敢抬,只道,“是啊,是啊,我就住在后头。” 洪渊想了想,问她:“大嫂什么时候知道你的身份?” 第312章 求情 “我送你来的那日······”楚青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忽然彻底打住了,难不成,她要告诉他,自己强忍着伤痛不敢找人处理,又担心他在路上磕碰了脑袋,全程抱着他? 洪渊低头陷入沉思,没有说话。 楚青心内有一瞬的失落,她慢吞吞地直起身来,柔声道:“四爷,我先回去了。” “啊。”洪渊淡淡地应了一声,将她们一行人送到门口,目送她们远去,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 末了,他径直出了香芷苑,往主屋里去。 夜色愈发浓重,他此刻满是心事,全无睡意。径直入了主屋,在门口轻轻地叩。 里头早吹了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犹豫了一下,加大了力度又叩了几下。 还是静悄悄的。 甭管发生了什么,总有大哥拿主意,如今他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却找不到大哥,他愈发着急,正打算再叩,却见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洪泽轻手轻脚地从里头出来,身上胡乱套了一件中衣,外头披着件大氅,头发随意挽起来。 直到瞧见大哥这个慵懒舒适的样子,他才意识到自己实在鲁莽,有点儿不好意思,却又忍不住要开口。 洪泽瞥了他一眼,示意他一起到前面的暖房里说话。 洪泽的脚步很轻,便是踩在积雪上,也小心翼翼的,等入了暖房,他才看向自己的弟弟,问:“发生什么事了?” “大哥!”洪渊跺了跺脚,咬牙道,“楚青,是个女子!” 军中绝不容留女子,便是狎妓都须得挨二十军棍,这是洪家多年来的不二铁则。 作为副将的他,却带了一个女子在身边整整五年,几乎朝夕相伴,形影不离,若非打算给楚青找条活路,他是绝不敢在大哥面前提起的。 军法严苛,冷漠肃杀,从来都是洪泽不二的标签。 话音刚落,他便噗通一声跪下了,低头道:“大哥,我知道这件事是我的错,要打要罚我都认,只求你,给楚青留条活路。” 洪泽也没想到,洪渊会被吓成这个样子,说老实话,在阿南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自己也一头雾水,那个楚青虽然长得瘦弱些,但却一点儿女儿姿态都没有,别说洪渊,便是自己也看走了眼。 “起来说话。”洪泽扯了他一把。 洪渊没有动,只低头道:“大哥,我求你。” 兴许是他表情看起来太过严肃,便是至亲的弟弟也觉着他在暴怒。 他心里万般无奈,实在不喜欢拉拉扯扯、多费口舌,便索性任由他跪着,笑问:“你希望我不要追究?” “是!”洪渊听见他笑了,焦虑和恐惧没有一丝缓解便罢了,竟还生出更多几分的恐惧,“我知道这要求有些过分,但是大哥,我求你了,她虽为女子,胆量却好,义气更重,非但救过我的命!还是与我并肩作战的战友!” 洪泽静静地看着洪渊,有些心疼。这么多年了,这个弟弟对自己的惧怕似乎从来都不曾有所减少,近些年来年岁渐长,虽可以一处吃饭喝酒开玩笑,但如今看来,恐惧反而更甚了。 他带着洪渊去闲云台的时候,只有七岁,他并不知道该如何教育一个孩子,生怕他有个行差踏错,日后无法面对九泉之下的母亲,所以管理弟弟,拿的都是军法那一套。 第313章 宠妻无度 “楚青也算是个奇女子。”洪泽听他说完,才沉沉地道,“姑且看在她这么多年从不曾做下秽乱之事,却是英勇善战、安分守纪的份儿,隐瞒身份入军一事便不追究了。只是······” 洪渊听到前面说不追究了,心下高兴,忙抬头,又听见“只是”二字,登时慌了神,跪着挪过来,伏下身子道:“大哥!” 洪泽心里也郁闷,他明明是在好好说话,怎的就将弟弟吓成这个样子······ 于是他决定长话短说,既不让他担惊受怕,也省了自己多费唇舌:“只是,她不能再入军中。” 洪渊如释重负,几乎想抱着大哥的腿哭出来,抬头看见他一脸严肃,忙不迭应道:“这个自然。” “开朝以来,便没有女子领兵打仗受奖获封的先例,她毕竟是个女子,虽有胆识够义气,却也不能总是混迹军营中,没有前途。”洪泽开诚布公地拍着他的肩膀,轻声笑。 洪渊听到此处,愕然看着洪泽,俨然不认识他一样。记忆中的大哥,历来没有什么情面可讲,更何况,事关军纪。 洪泽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门被推开了,阿南偷偷摸摸将头探进来,瞧见是他们兄弟二人在说话,忙又关门出去了,活像一只避祸的兔子。 洪泽眉头深锁,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起身便出门去。 洪渊起身,跟在后头。 “不好好睡觉,跑出来做什么!”洪泽一面拢着她裹着的斗篷,拉起兜帽遮住她的头,一面板着脸斥她。 洪渊觉着,大哥如此跟大嫂说话,实在有够吓人的。他往前走了两步,原想替大嫂说句话,让她不要太害怕,却不料阿南面上毫无惧色,反倒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整个人靠在他怀中,低声道:“我怕你还是要去。” 洪泽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似是十分不满地盯着阿南,阿南视若无睹,十分舒服地靠在他怀中,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洪渊揉了揉眼睛,耳根都红了,结结巴巴地道:“那个,大哥,你们忙,我就先回去了······” 一面说着,一面便往外头去。 “对了,渊哥儿。”阿南打了个哈欠叫他。 他停住脚步,回头却不敢看他们二人,只埋头道:“嫂嫂。” 阿南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让她在府中安置下来了,日常学些女孩儿家的营生,若是将来嫁人,也用得着。先前不知道便也就罢了,可如今咱们是知道了,难不成还要她一个姑娘家,日日与你一道在外头风餐露宿,刀口舔血?” 洪渊应了一声,埋头出去,想起嫂嫂已经给她安排了院子,甚至还给了两个婢女,心里头难言感激,再转头过去。 却见洪泽俄拉开自己的大氅,将阿南裹在怀中,阿南则踮起脚尖,捧着他一张冷冰冰的脸,连着亲了五六七八下。 末了,洪泽嘴角也抑制不住地高高扬起。 他怔愣了一瞬,深吸一口气,看来,大哥这院子,天黑以后还是不要来的好! 得了洪泽的谅解,洪渊心头所有的重担都放下了。 第314章 返程 连日来他在京中四处赴宴,深感朝中波诡云谲,人人心思深沉,便是后院儿的妇人们,也各个不是省油的灯。他开始想念永宁卫的明月清风,山高林深,便是再多的危险,也不过爽快地拔刀相向,比起大哥心思深沉,他更钟爱直抒胸臆。 前日递了奏报,说是伤势已好了大半,求回永宁卫驻守,只是连日来年假,还未朱笔御批,心想着早日能见到楚青他们,如今嘛······ 他心情复杂地在院儿里转了一圈儿,默默地回到了香芷苑。 一夜辗转反侧,好容易睡着了,却听见外头随身的侍卫来报:“四爷,大爷让你去趟前厅,说有要事相商!” 他紧赶着来到前厅,还未进门,就听见里头金六的声音,似乎正在骂人,偶尔听见两个词,说什么陛下,御前,法不责众,不甚清楚。 他因身上的伤,被额外照顾不必上朝,闲赋在家。如果没记错的话,今日是年假后的点卯,向来不过清点人数罢了,怎会将好端端的一个皇子,气成这个样子。 他推门进去,金六见了他,立刻收起了愤怒,只笑着与他寒暄了两句,便闷声不说话。 洪泽对他道:“我已经向陛下请旨,你可以回永宁卫去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小声问:“何时?” “今日便启程!”洪泽说话从来没有过多的赘述,因简明扼要,更显得难以捉摸。 洪渊点头,但忧心忡忡地看着洪泽,问:“大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洪泽并没打算和他多说,只道,“我已经让人告诉你嫂子,给你带几个随行的大夫。” “是。”洪渊应了,便从前厅出来,直往主屋去。 主屋里果然热闹,阿南命人收拾了很多东西,带着大夫就算了,药材、衣物、干粮······ 所有东西加起来,足以装满一整个小型车队,他哑然失笑,道:“嫂嫂,我一个大男人出门,哪里用得着这么些个东西!” 阿南似是无心地道:“哪里只有你一个大男人!还有楚青和两个小丫头也同你一起去。” 洪渊又惊又喜,却很快冷静下来,忙道:“大哥知道么?” “外头的事儿,你大哥说了算,这家里的事儿,还是我说了算。”阿南打了个哈欠,笑道,“如今青青是我的账房,你是不是忘了,我的嫁妆还在永宁卫呢!横竖需要打点,若是你不回去,这几日里我也预备让她替我回去一趟,这头里正好,你赶着回去,就和你一路了!” 洪渊虽心动,却还是有顾虑。 阿南便刻意装作一副为难的样子,道:“既你不方便,我便只能让九岭专程跑一趟了!可是京城里危机重重,年前我还遇到了一波儿此客,九岭便是那个时候你大哥专程留下来保护我的,如今离开我,怕是还得将必安留下来。” 洪渊忙不迭道:“嫂嫂,我······” “你既应了,便要负责到底。”阿南只装瞧不见他的犹豫和迟疑,笑道,“替我把嫁妆都给安置好了!” 第315章 暴雪 直至洪渊一行人出了城门,白芍才低声道:“姑娘的嫁妆不是咱们离开永宁卫的时候就已安置好了么?” 还没等她说话,一旁的京墨便笑道:“便是真没安置好,只怕青青姑娘眼下的能力,也帮不上什么忙。” 阿南瞥了她们一眼,盯着渐行渐远的车队,深深一笑,仰头看天,早先还晴空万里,此刻却阴沉得骇人。她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回去吧,快下雪了。” 他们还没回到老宅他,雪花就洋洋洒洒落下了,阿南掀开帘子,探手出去,接住了飘落的一片鹅毛大雪。 前世今生,今日的雪似乎格外大,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茫茫的白中。 “瑞雪兆丰年!”冬青笑嘻嘻地喊。 街道行人寥寥,车子缓缓驶过,留下深深的车辙印。 晚来风更急,阿南在茗香居等他,晚饭热了又热,始终不见洪泽回家。 皇宫中灯火通明,隐隐可听得见嘈杂之声。 洪泽将身上还有伤的洪渊匆匆送走就已经够反常的了,因为要早朝的关系,阿南陪着他在这茗香居也住了一段时日,似这般情况,更加反常。 她忧心忡忡,命人唤来九岭。 九岭口中虽安慰她,眼神却是藏不住的慌张,因而不敢去看阿南的眼睛,只低头轻声道:“不会有事的,夫人,必安他们几个都跟着主君呢!” 阿南无法安坐,索性命人换了衣裳,披了大氅,只带了白芍一个人,径直往宫里去。 宫门口仍旧是满满当当的车队,以往,只有上朝的时候,才见宫门口如此热闹。 阿南的眉头紧紧锁在一处,候在原地,白芍送了拜帖,不多时,便有小太监过来引路,直往后宫内去。 入了宫门,嘈杂声更甚,空气中甚至有些,血腥味······ 阿南心下一惊,愕然站在原地,去往后宫的路上绵绵厚雪,瞧不见任何端倪,隔着高高的宫墙,声音和血腥味,都是打墙外传来。 “洪夫人,快走吧,娘娘在等您呢!”小太监有些着急地催促。 阿南忙低头赶着走,走了没多一会儿,便到了贵妃娘娘寝宫外,抖落大氅上的雪,简单整理仪容,她入得殿内。 金贵妃斜倚在榻上,额头上缠着抹额,双手拄着腮,见她进来,便在宫娥的搀扶下起身,低声笑:“担心你相公?” 阿南默默地点了点头,小声道:“今夜似乎不太寻常。” “的确不寻常。”金贵妃嘴角漾起一抹冷笑,绝代倾城不过如此。 阿南眉头深锁,半日方才小声问:“是否······” 还未及开口说出来,金贵妃抬手拦她,又给身边的婢子使了个眼色,所有的宫娥太监全下去,门也关好了,她方才笑道:“宫墙内耳目众多,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便是在我这宫内,说话也自当小心些。” 阿南方才一阵后怕,吓得连后面的话也不敢说了。 金贵妃笑道:“你猜得没错,外头百官缠着陛下在殿前吵了一日。” “查贪肃纪,这是最正常不过的差事,有什么可吵的?”阿南有些疑惑。 第316章 舍命相陪 “若是罪有应得的人当即认罪,寻常的人一身正气,那自然是没什么可吵的。”金贵妃长叹了一声,嗤笑道,“只可惜这世间的人,多是鲜廉寡耻之辈,更何况一旦定罪便是诛九族的大罪,谁不趁着这机会搏命呢?” 阿南隐约记得洪泽和金六大年三十那晚在宫外找到了两个证人和罪证,这才赶着去了凤阳府,这回来还不到一日,竟就闹成这样! “证据确凿之下,他们便是搏命,也无法抵赖!”阿南心下有些迟疑,这么简单的是非曲直,有什么分辨不清的? “可惜,这里是紫禁城。”金贵妃深吸了一口气,面上的笑容更深了一度,“有些事,便是天子,也有自己的无奈。” 阿南有些疑惑,便静静地坐在金贵妃身边。 金贵妃兀自发了一会儿呆,才对她道:“我已让人去瞧了,他们几个都没事,这会儿正窝在金銮殿后头的长廊下头吃饭呢!” 阿南忙起身道谢,正要告辞,金贵妃拦住她,笑道:“既是来了,便陪我吃一杯酒吧。我听六子说,你很喜欢吃酒。” 阿南有些尴尬,默默地点了点头,爱吃酒不假,也是真丢脸。 金贵妃笑得云淡风轻,轻唤了一声,外头便有人推门进来,搀扶着金贵妃,一同往外头暖阁里头去。 暖阁里炭火足,烧得暖暖的,桌上摆了几样清淡的小菜,一碟子糕点,还有两大坛酒,没打开盖子呢,就闻得扑鼻的清香,到阿南暗自龇牙,金六这个混球,到底在他娘面前都说了些什么!那么大的两大坛烈酒秋露白若能喝完,她只怕下半辈子都别想再喝酒了。 “年前湖上莲花开的时候,我命人早起取了莲花晨露来酿造,竟比寻常的秋露白更多了几分清香,你定然喜欢。”金贵妃眉间舒爽,露出一抹甜笑。 早有宫女开了坛,用木勺子将酒盛出来,果然芬香满室。 阿南笑道:“这酒果然好!” “只可惜,晨露难采,劳心费力,本就不多,虽日日都取了来,小心存在树下的坛子内,可真等酿酒的时候取出来,只剩下了不到六成,通共也只得了这么多。”金贵妃将杯子端起来,轻轻地嗅了嗅,邀她一同吃酒。 这酒香气馥郁无比,却也比寻常的更烈,不过几杯酒下肚,阿南整个人都烧了起来,她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册,轻轻地扇了扇,本想说这屋里的炭火实在太足,可再去看金贵妃,依旧是面不改色,毫无醉意,登时瞪大了双眼。 金贵妃瞧着她,笑道:“慢些喝!今日这酒我既是拿了出来,便不打算再拿回去的!” 阿南连连摆手:“娘娘抬爱了,我······” 金贵妃见她欲言又止,也不生气,只是瞧着她笑,自顾自吃酒,还给她夹菜。 金六帮她把牛吹出去了,现如今要是说不胜酒力,实在是瞧着不像话,但若是真喝,只怕自己酒后失态,于是端着杯子想了半日,方才将酒又一饮而尽,打定了主意,既是贵妃娘娘邀约,那边舍命陪君子吧! 第317章 他只对我温柔 起先她还能勉强跟上节奏,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是酒意上头,东歪西倒了,再去看金贵妃,仍旧是不紧不慢,一杯接着一杯地直饮。 金贵妃到底是这紫禁城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子,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风情,便是同为女子的阿南,也看得有些呆滞,半晌之后,她皱了皱眉头,顾不得礼数,按住了金贵妃的手,大着舌头道:“娘娘,美酒虽好,但过量无益。” 金贵妃反握住她的手,转身对身旁的女婢笑道:“这丫头,到底还是心疼我的。” 女婢也笑,上前来扶住阿南,笑道:“夫人,不必担心,娘娘是喝不醉的。” 阿南吓得酒都醒了一半儿,有些呆滞地看着金贵妃。 金贵妃对她挤了挤眼睛,忽然怅然道:“京城之中,宫墙之内,富贵已极,纵使本宫贵为贵妃,宠冠六宫,仍有诸多时间空闲,年轻的时候想不通,若是空闲了,便吃几杯酒解解闷,只想借此排解内心的忧伤,可这一来二去,年岁日久,真没排遣掉什么,反倒是酒量,越来越好。” 阿南眼神复杂,她着实是醉了,只觉得浑身都是麻麻的,完全抑制不住自己,开口便道:“我也不喜欢住在京城里。” “为什么?”金贵妃瞧着她小脸红扑扑的,忍不住想逗她。 阿南长叹了一声,也怅然道:“先前在永宁卫的时候,虽然他也很忙,但只要他在家,便是隔着两个院儿呢,我也日日都能见到他,每天给他送饭,可是如今,我几乎见不到他。” 金贵妃咯咯地笑,连女婢也跟着笑。 阿南拢了拢自己的袖子,又吃了一杯酒,满脸通红地道:“还是永宁卫好!” “是!”金贵妃忍不住附和她,又来了兴致,趁着她的醉意,问她,“你到底看上韫玉什么地方?” “我······都喜欢。”阿南傻傻的笑,掰着手指头数给金贵妃听,“他长得好看,身材好,个子高,又温柔又善良······” 金贵妃笑得合不拢嘴,只盯着她,待她数完了自己的两只手,默默地将自己的玉手伸过来,笑问:“需要我借给你么?” “娘娘,便是借来这宫里所有人的双手,都数不完他的好!”阿南点头。 “夫人,”那女婢也笑,小声问,“您先前说,他长得好看,身材好,个子高,善良什么的都还说得过去,这温柔,你是打哪儿看出来的?” 洪泽在京城众多女眷眼中,几乎可以同阎罗画等号。 “你们自然是瞧不出的,因为他只对我一个人温柔。”阿南呵呵地笑着,先才还觉得不甚好喝的酒,如今倒是有了几分甜味,她索性直接拿起桌上的壶,直接对着壶嘴满满地喝了一大口。 金贵妃笑容渐渐收了下去,似乎是在回味阿南的话,良久,她探出手来,轻轻地、爱怜地摸了摸阿南毛茸茸的脑袋。 “娘娘,瞧着是真醉了,能陪您那么长时间,也算她厉害了。”女婢伸手扶着阿南,以防她跌倒,对金贵妃笑道,“我命人送她回去吧!” 金贵妃笑了笑,低声道:“你命人去前头,唤韫玉来接她。” 第318章 弹劾 风大雪大,阿南舒服地窝在洪泽怀中,两人一同乘了马车出宫门。 宫门口,仍旧有许多的车马候着。 洪泽拢了拢她身上的大氅,任她枕着自己的腿,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继而摩挲着她的唇,心内思忖着千头万绪。 “主君,去茗香居么?”必安随车跟着,此刻埋头问他。 “回家去吧!”他低声应着,看她又巴着自己爬了上来,整个人都躺在他怀里还不够,还十分任性地圈住了他的脖颈。 他轻叹了一声, 探手过去,将她搂得更紧了。 阿南醉意渐浓,轻轻嗅着他身上的味道,皱起来眉头,喃喃道:“一股子腥味!”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又见她似乎没有深究的意思,醉得眉眼垂顺,这才深深一笑,在她脖颈间也学着她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笑道:“一股子香味。” 阿南痴痴地笑,探手出去,轻轻摸着他的下颌,上头有一条凹线,日常总是藏在他的虬髯之下,要剃光了胡须才能瞧见,于阿南而言,这便是他特有的印记,满满的男性魅力。 她抚摸着他下颌,很快便睡着了。 洪泽并没有放开她,一路将她抱回主屋里,替她宽了外袍,又小心掖好被角,坐在床边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才起身沐浴,换掉了身上的衣物,命人喊来白芍,低声吩咐道:“今日不要让夫人出门。” 白芍心内虽疑惑,但终究不敢在洪泽面前开口提问,便连忙点头,应了声。 洪泽疾步出门去,身后紧紧跟着一大队随侍,便是日常习惯了嬉皮笑脸的必安,瞧着也神色凝重,十分严肃。 白芍眼皮跳了一下,回头看了自家姑娘还睡得十分香甜,忍不住轻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说好的女强人呢?如今倒好,成了娇养的狐媚子了!这种形势下,你也能安心吃醉······” 洪泽带人趁夜而行,径直去了卫国公府。 卫国公在外领兵北征,家里惟有二子余洋、余敏,虽都尚未入仕,却家学渊源颇有些头脑,早早便听闻了朝中局势突变,又与六皇子有关,府中灯火通明,连着长姊余冉,都在父亲的书房中商议对策。 洪泽的到来无异于雪中送炭,没有多余的时间寒暄,他对余冉道:“如今百官联名,弹劾锦衣卫。” “弹劾锦衣卫?”余冉愣了一下,颦眉道,“不是弹劾殿下么?” 洪泽摇了摇头,嗤笑道:“锦衣卫查贪,是陛下的意思,便是执行中也有任何的偏差,也找不到由头百官联名弹劾,倒是日前一件事,让他们抓到了由头。” 余冉目光一紧,忙问:“何事?” “昨日夜间,勉王杖杀了金六安插在他府中监视的两个锦衣卫,还命人将尸体丢到大门口羞辱。”洪泽沉声道,“金六刚回来便听说了此事,未及入宫面圣,便即刻带了锦衣卫,将勉王府团团围住,双方剑拔弩张之时,宫内来了旨意,召见金六和勉王。” “难怪!勉王为陛下的堂兄,于殿下而言,已经是皇叔级别的人物首当其冲,贪墨舞弊案件如今已是绷紧之弦,人人如惊弓之鸟,却谁也不敢先出头。”余冉长叹了一声,“勉王最终还是做了这个出头鸟。” 第319章 帝王心术 “大姐!”余洋下意识去摸了一下自己腰间的佩剑,他到底年纪轻一些,这种风浪下自然是无法稳稳当当。对于金六这个姐夫,他心里是有些不满意的,毕竟殿前抗婚在前,登门拒亲在后,处处都透着愚蠢和傲慢,但事实却是无法改变的。 最重要的是,大姐似乎对这个姐夫,十分满意。 他可以不再朝堂上站队,但无论任何时候,他都要站在姐姐身后。 余敏起身,按住了余洋,对洪泽笑道:“不知大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洪泽牵起嘴角笑了笑,看向余冉:“余大姑娘可曾备下嫁衣?” 余冉沉思良久,抬头看他:“是娘娘的意思,还是殿下的意思?” “是陛下的意思。”洪泽冲她微微一笑。 “可笑!”余敏冷笑了一声,怒道,“他们当老余家是什么!” 洪泽并不回答,只看向余冉,见她仍在沉默,便开口道:“百官联名弹劾,陛下收了他们的奏章,他们却不愿离去,便就在紫禁城外跪成一片,高呼陛下立即圣裁,金六在气头上,锦衣卫众人亦因为同袍被杖杀一事分外恼恨,便按着宫里的规矩,将声音最大的几个抓起来当场杖责,当场血肉横飞,更是打死了两个体弱的,一时群情激奋,联名官员一个也不肯走,便在宫门口闹了一天一夜,锦衣卫全程在场,两相对峙不下,冲突愈演愈烈。” 余敏长叹了一声,嗤笑道:“瞧瞧吧,都说君威难测,如今看来,若是下头官员拧成了一股绳,咱们这位陛下的帝王心术也未必派得上用场!” 他这公然议论皇帝的话把余洋吓得够呛,忙赔着笑凑上前去看洪泽,又压低声音对他道:“大哥,慎言!” 若说起帝王心术,最大的受害者莫过于卫国公府。 大权在握时忌惮功高盖主,二话不说便削除军权,后又需卫国公领兵收拾烂摊子再度启用,却仍旧不放心军权旁落,下旨赐婚便罢了,放着循规蹈矩的皇子不寻,却硬是要找了个愣头青娶他的长姊。 他老爹卫国公也是个神人,一直都看不惯六皇子吊儿郎当,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样,抓住他潜入军中查贪腐之后更是直接打了个军棍,谁知道回来之后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鬼使神差答应了这场婚事,还直言未来卫国公府的嫡长女,非六皇子殿下不嫁。 姐姐糊涂短视,只瞧得见那金六一张脸,怎的父亲也这般糊涂!当日金六找上门来退婚的时候,他恨不能跳起来直接打破他的头。 如今遇到了这么大的风浪,整个朝廷都在暴乱,为了保住这个六皇子,竟又打算将他和卫国公府的婚约拿出来说事,将本可以置身事外的卫国公府推到风口浪尖,为那个纨绔皇子挡刀剑! 真有他的! 他心里头烦闷,回头去看余冉,却见她面色染了红晕,似乎正在考量的不是该不该推拒这场荒唐的婚事,已保卫国公府平安,而是该身穿嫁衣出门的时候,该迈哪一只脚。 想到此处,他冷哼了一声。 第320章 皇权 洪泽自然瞧得出他满腔愤懑,只低头笑了笑,看向余冉道:“若姑娘没有旁的,我便回宫复命去了。” 余敏涨红了一张脸,盯着余冉。 洪泽将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若余冉不同意,此时出言反对,还有机会。 余冉并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沉思。 余敏往前一步,拉住了她的胳膊,焦灼道:“大姐!” 余冉拍了拍他,浅笑道:“稍安。” 继而,她转身看向洪泽,蹙起眉头,柔声问:“殿下现在情况怎么样?” “无事。”洪泽没有过多的陈述,只笑道,“姑娘不必考虑他,虽贵为皇子,却也是陛下的臣子,断然没有抗旨不遵的道理。” 余冉还没说什么,余敏便怒道:“洪大人,您这话什么意思!” 洪泽笑了笑,看向余冉。 余冉表情沉稳,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便只剩下了坚决,她恭敬地对着洪泽行礼,正色道:“余冉遵旨。” “那就先恭喜王妃了。”洪泽毕恭毕敬回了一个礼。 从余府出来,必安忧心忡忡地靠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件事儿你怎么和殿下交待?” 洪泽抬头看了看天色,快马加鞭。 内侍司全员出动,在外头燃起了熊熊大火,饶是这样,依然没能驱散多少寒冷。地上的血迹早已被厚厚的积雪遮住了,惟有整齐排列的长凳还立在那处,看得人心惊。 金六手持绣春刀,只身一人站在宫门口,和弹劾锦衣卫的百官官对峙了一夜,寸步未让。 洪泽带着神机营的火铳队,从一旁的长廊越过百官齐聚之处,再越过锦衣卫队伍,疾步从侧门进了内殿。 刚到门口,成矩忙拦了一下,低声道:“陛下整夜没合眼,刚困了,若是不着急,饶陛下休息一会儿。” 洪泽停住脚步,没有迈步进去,却也没走,就伫立在廊下。 天色渐明,外头又闹了起来。 成矩示意身边的小太监将宫门闭紧,放下棉帘。只听得里头传来皇帝的声音:“洪泽回来了么?让他进来!” 洪泽听了,转身跟在成矩身后,入了殿内。 皇帝拢了拢龙袍的宽袖,站起身。熬了一夜,年近五旬的皇帝仍旧身子挺拔,精神抖擞,他头也不抬地看向桌上的折子,冷声道:“传朕旨意,勉王镇之拥兵自重,对抗审查,藐视皇权,草菅人命,命西厂即刻缉拿,若有反抗,斩立决!” 成矩闻言,忙应了一声,正欲出门,又被皇帝叫住:“等等!” “六皇子允达暴戾恣睢,蛮横专权,冷血嗜杀,着贬为庶人,押入内狱,待审结后再判!”皇帝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 洪泽往前挪了两步,正要说话,皇帝转过头来,盯着他道:“锦衣卫原地解散,所有人员归禁军统领节制。” 没有宣之于口的意思,皇帝的眼神说得一清二楚,他与金六素来关系好,若是锦衣卫归到他麾下,必然不能服众。 晨钟敲响,困扰了紫禁城一夜的纷扰,终于因为皇帝各打了五十大板而偃旗息鼓,消息传来,举国皆惊。 第321章 有血性的皇子 还未等散朝,早早候在宫门口等候消息的家丁已将消息传回。 饶是向来沉稳大方的余冉,也有些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开始在屋内踱步。 余敏大怒,欲写了拜帖入宫,亲自找皇帝说个分明,余洋吓坏了,只忙死死地抱住他,一面央求道:“大哥,你不要这样,闹到陛下面前去,咱们也没什么脸面,不如我写了家书,派了快骑给爹爹送信,一切都等爹爹回来定夺,如何?” 余敏恢复了些冷静,亦是觉着余敏的主意不错,便催促他道:“还抱着我做什么!快些写信去!” 两兄弟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忙着要出门,却被余冉叫住了。 “大姐!他们都欺负咱们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忍耐下去么?”余敏首先炸了。 此刻的余冉总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在主位上坐下来,开始喝茶。 因为忧心朝中的局势,她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了,现下彻底冷静下来,只觉口渴得紧,接连吃了三杯茶,她才抬头对两个弟弟笑道:“不管他是皇子,还是庶人,咱们余家都认他是姑爷便够了。” “可是!”余敏咬牙。 “你可真是糊涂!”余冉轻笑道,“你有没有想过,陛下在贬他为庶民之前,为什么要专程命洪泽亲自过来传话?” 余敏愣了一下,半晌才幽幽地问:“难道?” “退一万步讲,若陛下真的有意贬损卫国公府,又怎么可能让洪大人过来说那样的话?”她抬头看向漫天飞扬的大雪,心思狂潮,“咱们这位陛下,真真是心思深沉。” 洪泽送来的,分明是一粒定心丸,一剂催化剂,奈何他在的时候,自己心内慌乱,并未第一时间发现,直到金六被罢黜之后,她才在仔细思忖之下明白过来。 “大哥,我觉得姐姐说得对,你看,如今咱们爹爹还在北疆作战抗敌,陛下便是真的想对咱们余家动手,也决计不会选在这种时候!对吧?”余洋率先反应过来,忙分析。 “这一点是真的,可他将一个纨绔嗜血的皇子指婚给姐姐,也是真的!”余敏嗤笑一声,由始至终,他最看不上的,就是六皇子。 “他若真是纨绔嗜血,又怎么能引得百官弹劾?”余冉双手背在身后,软软一笑,“这些事,观人本来应该是咱们最擅长的,却偏偏都在六殿下这儿看走了眼。” “父亲的确看走了眼!”余敏总算听见余冉说了句正常的话,松了一口气道,“姐姐别急,自然还是有办法的!定然不叫你误了终身!” “你们可知道为什么爹爹打了他擅入军中,却同意了这门婚事?”余冉看向自己的两个弟弟。 两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金六是当今皇子中唯一一个有血性之人,听闻爹爹打他的时候,只要他求饶,便会立刻停下,偏他咬死不愿求饶,连爹爹带我骂了个狗血淋头!”余冉讲到这里,想起那日来人回话咬牙切齿的表情,忍不住笑。 “他是个皇子,要血性做什么?”余敏更疑惑了,“难不成要他跟着咱们出去打仗么?” 第322章 长远打算 “敏儿,你还真说对了,他若娶了我,便是真要上场打仗的。”余冉深深地笑了笑,低声道,“有了血性,在军中才能立足,待立了军功,才有能力去节制军中的各式骄汉莽夫。” “爹爹真打算拿一个皇子当马前卒使?”余洋咋舌,“只怕咱们陛下不会同意吧?” “他是皇子的时候,自然是不会同意的。”余冉笑了笑,低声道,“可如今他不是什么皇子,只是一介庶民。” 余敏默默地吞了一口口水,弱弱地问道:“难不成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这个不是,这是爹爹的打算。”余冉看着窗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苦笑道,“爹爹如今已是卫国公,兵权在握,咱们家就必须成为皇亲国戚,如今陛下给我选了皇子,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余敏不敢再说话,只看着姐姐,心内百味杂陈,余洋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些事,他真没这么想过。 “可是,六殿下他愿意么?”余洋过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 余冉笑:“他会愿意的。” 余敏皱起了眉头,嗤笑一声:“只怕未必吧?” “一个没有兵权的皇子,与一个没有的爪牙的野兽有何区别?”余冉又叹了一声,“陛下选了我们,我们也选了他,他自小生在皇家,这些事,比咱们瞧得清楚,又是个聪明人,定然明白的。” “可是,虽不是一母同胞,但他是当今太子殿下最疼爱的弟弟!所有的成年亲王全都已经分番封地,唯有他还留在京中,委以重用,难道这些都不是说明,他是除太子之外,当今最受宠爱的皇子么?”余敏不解,“咱们是不是想得太多了?难不成将来太子殿下登基之后,还会苛待于他?” “世事无常,今日如此,难保将来。”余冉笑了笑,“史书上写的,皇子无论有没有祸心的,得以安享一生的可不多。” 如今看来,这婚事早已不单单是皇帝一时兴起的玩笑,而是余家已经彻彻底底地同六皇子绑定在了一起。余家两兄弟都不知所措地看向余冉。 余冉转身对身后的婢女吩咐道:“替我梳洗。” “阿姊这是要出门么?”余敏忙问。 “嗯。”余冉轻笑了两声,道,“入宫。” “这个时候吗?”余洋惊呼。 “贪官还有百官维护,难不成皇子无人求情?这是什么情况?”余冉冷冷一笑。 “洪大人日常在宫中行走,又深得当今陛下和太子喜爱,和六殿下自小一处长大,情同手足,他也袖手旁观么?”余敏吃惊。 “洪大人也好,缙云也罢,他们去求情都是结党营私,好端端的说理,反倒成了没理,哪及我去?”余冉起身往外走,口中只轻飘飘留下一句,“毕竟,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也是卫国公的嫡长女。我不是去说理,只是去求情,为我未来的夫婿,求情。” 余冉打扮停妥,匆匆赶往紫禁城。 天色渐明,一路上车马不断,在宫中磋磨了一天一夜的百官得偿所愿,全都出来了。 余家的马车粗朴,却在车架最显眼处烙印着一个十分醒目的家徽,惹得人人回眸。 第323章 有心人 余冉穿过后花园,堪堪来到金贵妃的居所。 风雪愈大,她并未命人去传话,只在院内跪下,朗声道:“臣女余冉,求见贵妃娘娘!” 金贵妃的院子很大,因下着雪,下人们都躲在暖阁内,一同进入宫内的女官全都吓坏了,忙不迭跑进去通报。 没一会儿功夫,金贵妃打里头出来的时候,余冉俨然成了雪人一般,却毕恭毕敬地跪着,额头埋在双手背上,口中一直在喊:“臣女余冉,求见贵妃娘娘!” 金贵妃愣了一瞬,来不及换靴子,提了裙摆就朝她这边跑,一面跑一面示意余冉身旁的女婢将她扶起来。 余冉的脸冻得通红,脸颊上沾着雪,两只眼睛通红,见了蹲在自己身边忙来搀扶的金贵妃,两行热泪就滚落了下来,她握住金贵妃的手,哭道:“娘娘!娘娘!我听闻他被关起来了,求您!求您!” 这话听起来断断续续且没说清,但金贵妃了然,一面用力将她搀扶起来,一面安抚道:“快进屋去,仔细一会儿冻伤了!” 两人相互搀扶着入了内殿,余冉打了个哆嗦,她穿得极少,满脸憔悴,在外头雪地里跪了一会儿,忽然间入了内阁来,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金贵妃殿内一阵慌乱,找御医的找御医,扶人的扶人,金贵妃强撑着身子,安置好余冉之后,幽幽地问身旁女官:“陛下现在何处?” “回娘娘的话,陛下这会儿在御书房。”女官忙应声。 “去请陛下过来。”金贵妃翻了翻手,在床榻前坐下了,摸着余冉额头上不住冒出来的汗珠,哭道,“我可怜的孩子,难得你还这么牵挂着这个混不吝!” 外头一阵嘈杂,伴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个女婢进来通报,说是太子侧妃来了。 金贵妃皱了皱眉头,命人照顾余冉,自己从内室出来,果然瞧见一袭白衣的怀珠立在那里,才几日不见,肚子愈发大了,行动也不便,她忙上前,拦住她朝自己行礼,摇头叹道:“这样糟糕的天气,你身子又不方便,真不该出门!” 早有眼尖的小女婢取了手炉过来,递到怀珠手中。 怀珠轻笑道:“本不该来打扰娘娘的,可如今六殿下本就是为太子殿下做事儿,如今这祸事来得急,东宫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金贵妃感激一笑,握住了她的手:“你这样善解人意,实在是咱们太子的福气。” “娘娘您快别夸我了!这事儿本该是姐姐来的,奈何这两日她染了风寒,头疼欲裂,出不得门,便只有我硬着头皮来了。”怀珠表情淡然,冲金贵妃微微一笑,很是谦逊。 金贵妃连连点头,又道:“你姐姐那个身子,自太孙去了之后就一直不见好,也是可怜见的。” 怀珠怅然道:“谁说不是呢?太子殿下格外担心她,时常与她作伴,多说些史书兵法,瞧着也好了些呢!我帮不上什么忙,便日常做些小点心,哄哄她开心。” 金贵妃笑,拉住怀珠的手,轻叹道:“好孩子,太子妃端庄贤淑温柔善良,你乖巧懂事善解人意,咱们太子殿下,是最最有福的。” 第324章 完婚 皇帝踏雪而来,身旁只带了成矩,早有下人将今日在贵妃殿中发生的诸事详细禀报,他面上毫无表情,疾步而来。 刚入殿内,宫婢们便跪满了一地。怀珠挺着大肚子,笨拙地起身,十分虔诚地跪扶在地上,口中道:“给父皇请安。” 得了皇帝的授意,成矩亲自去扶,口中笑道:“侧妃娘娘,小心肚子。” 怀珠连声道谢,十分乖巧地站在了金贵妃身后。 皇帝看向金贵妃,金贵妃朝他使了个眼色,看向内堂。 “冉儿来了?”皇帝没听见里头有动静,便坐下了,接过女婢递来的热茶,吃了两口。 金贵妃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 怀珠便又跪了下去,待成矩要去扶她时,她十分伤心地道:“父皇开恩!这事儿原是太子的主意,六殿下如今身陷囹圄,为千夫所指,亦是太子的过错,太子的过错便是儿媳的过错,父皇开恩,饶过六殿下吧!” 金贵妃深深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怀珠,看向皇帝。 皇帝眸中深邃,瞧不出喜恶,她便默默往前走了一步,将怀珠扶起来,笑道:“你这肚子里,可是咱们皇家的血胤,可千万小心些。” 怀珠拿帕子擦了擦眼泪,伏在金贵妃肩头,默默流眼泪。 忽然听得里头珠帘发出细碎的声响,面色苍白,双眼无神的余冉被人从里头搀扶出来,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上,身体伏在地上,哭道:“陛下,陛下!求您!求您!” 皇帝面色一动,成矩忙上前搀扶,她却不肯起来,只又哭道:“陛下,臣女知道您近日里为国事操劳,已是十分劳心,可这是臣女一辈子的事儿啊,臣女知道他犯的错大,您打他也使得,骂他也使得,贬谪了他也使得,只是,您不要这样扣着他在宫里啊!您放了他!求您!” “这孩子······”皇帝起身,走到她面前,成矩忙将人连拉带扯扶了起来。 余冉泣不成声,浑身都在颤抖,看起来楚楚可怜。 皇帝走到她跟前,沉声道:“冉儿,是朕这糊涂的儿子委屈了你!你若是不愿,此刻可下旨退婚。” 余冉的眼泪一直往下流,她哭道:“陛下,臣女心仪允达已久,无论他是皇子还是庶民,都只愿与他共度此生,求陛下成全!” 皇帝轻叹了一声,仰头望了望天,低声对成矩道:“传朕旨意,庶人允达三日内与卫国公之女余冉完婚!” 余冉连连叩谢,十分诚恳。 金贵妃擦了擦眼泪,拉着余冉道:“委屈你了,孩子。” 怀珠在欢儿的搀扶下往东宫去,欢儿小声道:“娘娘,这余大姑娘是不是脑袋被门给挤了?” “怎么说?”怀珠面色沉稳,踱着小步,静静地走着,似是无聊一问。 “想当初六皇子风光的时候,总是嚷嚷着要退婚,不见她这般着急,可如今六皇子没落了,还被贬为庶人,她竟不趁机摆脱这门亲事,到头来还要上着赶子的求赐婚?” “咱们这位女诸葛,的确是聪明人。”怀珠轻笑道,“如今她出面求赐婚,六皇子的命便保住了。” 第325章 男色 “听闻那六皇子十分狂妄自大且看不上她,不仅在御前拒亲,还跑到她家里去,当面退婚,安防那她难道不是应该恨不得这六皇子死无葬身之地么?怎么会?”欢儿吃惊。 “这便是余大姑娘的聪明之处了。”怀珠低声道,“皇上先才已经下令赐死勉王及其家眷,但却只是羁押了六皇子,言明还要再审再判,显然没有赐死之心,不过碍于悠悠众口,下不来台罢了,这会儿好了,卫国公家小女儿的心意,挽救的不单单是皇子的命,更是皇室的尊严。” 欢儿咋舌:“她瞧着年岁不大,竟有这般见识和胆识!” 怀珠懒懒地道:“自然,否则怎会有女诸葛之名?” 欢儿转了转眼珠,谄媚笑道:“任由她什么女诸葛,什么聪明过人,在奴婢眼里,都赶不上娘娘一根手指头呢!” 怀珠回头扫了她一眼,没说话,只往前走。 欢儿吐了吐舌头,忙不迭跟上去。 外头听见传了圣旨,一直候在太医院的洪泽和缙云都松了一口气,金六并未入狱,而是在太子书房一侧的偏殿里关着,门口站的是全副武装的禁军。 洪泽掏了随身的腰牌出来,说是六皇子不舒服,要带太医进去诊治,倒是十分轻松便混了进去。 金六懒懒地瘫在凳子上吃酒,有了几分醉意,白皙的脸颊上染了两朵红晕,更衬得肤白胜雪,容貌傲人。 缙云啧啧道:“阁下便是凭着这副好颜色保住一条命。” 金六早听说了余冉的事,仰头喝下一杯酒,忽而凑过身子来,看向洪泽,十分认真地开口问:“你能告诉我,娶一个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感觉吗?” “殿下,臣娶妻的时候还在永宁卫的军中,没什么感觉。”洪泽夺过他手中的酒壶,蹙眉看着她。 “那我换个问题。”金六并不死心,又道,“娶了一个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感觉?” 洪泽没有说话,看着他。 “好问题。”缙云也来凑热闹,夺过他手中的酒壶,就着壶口吃了一口酒,似笑非笑地问,“什么感觉?” 洪泽拍了拍金六的肩膀,沉声道:“你如今没得选。” 金六点头,满脸苦涩的笑:“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想发发牢骚罢了,你能不能不要提醒我。” “其实也还好。”缙云又喝了一口酒,冲金六浅浅一笑,“你们皇子的婚事,自来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就拿太子殿下来说吧,身份地位已经是众皇子之首了,还不是被逼得娶了怀珠?” 洪泽用手肘推了他一下,缙云抿嘴一笑:“不妨事的,外头都是你的人。” 洪泽轻叹了一声,看着一滩烂泥似的金六,觉着有些心塞。 金六自来这般坐站没个正形,但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戏谑,却从来没有这样低沉过。 “连个差事都办不好的人,还得一个女人豁出命去搭救!”金六怅然,面上全是冷笑,“你们见过这样窝囊的皇子么?” 第326章 一身反骨 三日的期限,对于寻常人家来说是绝不可能的,但新娘是余冉,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她早在接到圣旨的那日便开始亲手绣制她的嫁衣,至于嫁妆就更不用愁了,先不提卫国公府准备的,便是之前前各个王公贵族送来的贺礼也令人瞠目结舌,她倒是不客气,命了家人直接写了条子,将那些东西一样不落地收拾打包。 金六早早被贬为庶人,封地也收了回去,宫内也无人操持,唯有金贵妃命身边的两个女官过来打点屋舍,眼下唯有宫外那个小小的院落安置,婚服是锦萱带人过来赶制的,做得十分精致,小院儿内的装扮,是阿南带着小芙一起完成的。 洪泽忙着给他组队迎亲,奈何他之前得罪人太多,多数之前与他们相处不错的王孙公子,都不愿意在此刻出面,倒也未必是想落井下石,多是怕被连累。 缙云替他收拾妥当了聘礼,有些发愁地看着他:“如今你已经卸下锦衣卫的差事,日后有什么打算?” 金六一直在喝酒,像个人偶一般由得裁缝弄来弄去,此刻有些微醺,只沉沉地笑,苍白的脸上尽是讥诮,唇红齿白,比女子更为妩媚。 缙云叹了一声,端起酒杯,陪他喝酒。 洪泽迈着大步子往外头进来,见两人对酌,面色都十分凝重,便挑了挑眉。 “怎么样?”缙云放下杯子,问他。 洪泽在他们身侧坐下,接过缙云递来的酒,笑:“放心吧,一切都准备停妥了,阿南方家中原本要操持元益的婚事,都是现成的,现下咱们拿过来用,还算顺手。” “元益也要娶亲了?”缙云轻声,又似叹气,埋头喝酒。 金六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盯着窗外,目光有些呆滞,牵起嘴角,冷冷一笑。 缙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明天便是好日子,你是有大福气的!娶了这么一个通情达理,端庄娴雅的妻子。”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金六白了他一眼。 洪泽皱了皱眉头,低声道:“你要适可而止。” “得了吧你小子!谁都有资格说我,你有资格么?”金六今日整个人都像是刺猬,谁说话就扎谁,全然没有一点儿保留,他对着洪泽嗤笑道,“你若是懂得适可而止,又怎么会新婚之夜抗旨不回,又怎么会你夫人去了永宁卫一年都没见着你的人影?” 洪泽瞥见阿南和小芙正在外头指挥下人办事,离得不算太远,便给了他一个眼神。 “怎么?”金六又不是瞧不见,冷哼了一声,继续挑衅道,“你做得出来,还怕别人说么?你自己摸着良心好好想想,我说的,哪一句是假话!” 洪泽眉头紧紧锁在一起,摇头,没有说话。 “你也是的,”缙云推了一下金六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若是让阿南听见了,她心里该有多难过!若是韫玉对不住他,那便是韫玉的错儿,可今日她是好心来帮你的,你却恩将仇报,非得在她心里扎刺,这又是哪门子的道理?” 金六不说话了,埋头喝酒。 第327章 不甘心 阿南早在外头听见了一些,便示意小芙在外头瞧着,自己走进来,在洪泽身侧坐了,盯着金六,笑道:“六爷,心里装着大志向,却落得今日这下场,心里不舒服,是吧?” 金六丢下手中的酒杯,笑得满是玩世不恭:“富贵闲散惯了的人,如今丢了富贵,心里不忿,难不成嫂夫人也要讥讽于我?” “你若是真舍不得富贵,一开始就不会留在京城里替太子分忧,替皇上办事。”阿南盯着他那张俊美无邪的脸,笑道,“比起冒着生命危险去查贪腐,动旁人的财路,去封地做个不问世事的富贵闲人,岂不更好?” 金六似笑非笑地看着洪泽:“你跟她说的?” 洪泽忍俊不禁,开口笑道:“瞧六爷年纪不大,倒是迂腐得很,难不成,你真觉着女子无才便是德?” “啧啧。”金六十分同情地扫了他一眼,“有你受的!” “彼此彼此。”洪泽笑得很开心,在桌下偷偷握住了阿南的手。 “对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缙云陪他真起来掀桌子,一面按着桌面,一面忍不住劝解他。 金六笑了笑,嘴角却掩藏不住凄凉。 不对,应该是凄美。 阿南忍不住轻叹了一声,转头问洪泽:“他如今这一副将要受辱于人前的表情,怎么瞧着那么奇怪?他是有心上人么?” “他心上没有人。”洪泽兀自好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打趣道,“心上是天下苍生。” “我说一晚上长吁短叹的,原来是在这儿忧国忧民呢!”缙云立刻补上。 “马蜂窝都叫你给捅了,还不死心么?”阿南咋舌。 “咱们六爷素来谋略过人,岂是坐以待毙之人?”缙云跟着起哄。 金六的无奈地摇头,看着他们,这些沉重的心事被他们用这种方式说了出来,他却不觉羞辱,心情反倒是轻松了许多。 “你别总是嫌弃余大姑娘太过聪明了,你也不好好想想,你要走的路,无论成败,注定要在朝堂上掀起腥风血雨。”阿南感慨道,“与你同行之人,若是无能之辈,非但无法为你提供助力,反而还会成为你的绊脚石。与你一同走,余大姑娘是不二之选!” “的确,陛下的眼光从没错过。”洪泽口中说着,眼神却是看向阿南的。 任谁都听得出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话中的讨饶意味极浓,绝对是在回应先前金六的胡说八道,更是在为自己解释。 阿南抬眼去看他,两人相视一笑。 “行了,你俩回去腻歪吧!”金六心里本就烦闷,再瞧见这两个家伙卿卿我我,更是来气,便起身赶客,连最无辜的缙云也一道撵了出来。 缙云手里还拿着酒杯,有些尴尬地看着洪泽和阿南,抿嘴笑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就在他这里歇了!” 小芙还在清点方府中下人的用度,外头颂和已经等了她大半个时辰了,阿南接过她手中的册子,笑道:“先回去吧,这么冷的天儿,别让他等着了!” “不让他好好等着,他将来又如何会珍惜我呢?”小芙扫了阿南一眼,坏笑道,“毕竟,不是每个特别主动的女子都有表姐这么好的运气!” 第328章 老实人 缙云站在长廊下,瞧见小芙和他们夫妇说话,低头笑了笑,也没上前打招呼,便沿着后头去往客房。 小芙余光瞥见了缙云离开,怅然一笑,挽着阿南的胳膊一道往外去。 颂和送小芙过来的,见她们出来了,忙从马车上下来,毕恭毕敬地冲洪泽行礼:“草民见过大人。” “这里没有大人,这是你表姐夫。”小芙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朝阿南笑。 洪泽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拘礼。” 颂和瞧着洪泽全然没有架子,还十分平易近人,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他吸了吸红彤彤的鼻头,傻笑着看向小芙。 “这么冷的天儿,难不成你就在这儿等着?”小芙倒是没想到,他竟这么老实,她在里头打点各项事务,前前后后差不多两个多时辰。 “也没全在这儿等着,去街上逛了一趟,给你买了些点心和小玩意儿。”颂和说着,便忙掀开帘子要进去,口中还道,“我忘了表姐也在······” “你们吃吧!”阿南抿嘴一笑,瞧着颂和如此细心待小芙,心里满是安慰。 必安签了玄珠过来,洪泽翻身上马,将阿南护在胸口,拱手道别,没等颂和行完礼,连人带马都跑得不见了踪影,身后一众是侍从也打马而去。 颂和一脸艳羡,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迟迟不肯挪动。 小芙好奇,便凑过去问他:“你是看上我表姐了?” 这话一出,颂和的脸瞬间就红了,急得都结巴了,他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怎么会!” “那就是看上我表姐夫了。”小芙觉着这家伙如此怕羞,逗他是在好玩。 颂和急得直跺脚,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好了!”小芙实在不忍再逗他,便顺手将搭在他胳膊上,笑问,“既然都不是,那为什么拿那种眼光看他们夫妇?” “我自小最爱便是将军的话本,日日都想驰骋沙场,建功立业,所以一直辛苦练功,从不曾荒废,”他说到这里,有些害羞,盯着小芙看了看,并未觉着她有瞧不起自己的意思,这才放心地道,“原本大哥主持家中的生意,奶奶和母亲虽舍不得,却也同意我参军入伍,报效国家,可惜······” “可惜什么?”小芙心里有点儿酸,这个傻子倒是一直没有提起过他大哥,难不成是,他大哥遭遇了什么,才导致他必须留在家中执掌生意? “可惜没考上。”他长叹了一声,无奈道,“也是那一天在校场被人打得满地找牙,我才发现自己这些年辛苦练习的,不过是些花拳绣腿罢了。” 小芙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笑得颂和十分紧张,他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小芙,怯生生地问:“你是不是觉着我特别没用?” 小芙摇了摇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妨事的,谁还没有个求而不得的梦······” 她往金六的宅子里扫了一眼,拍了拍手,洒脱地道:“走吧!明儿个还赶早过来帮忙呢!” 第329章 你恨过我吗 “我常想,如果我可以做个驰骋沙场的将军,便能给你做个将军夫人。”上了马车的颂和,整张脸全是红的,他两眼放光,似有无限憧憬。 小芙懒洋洋地靠在马车壁上,昏昏欲睡,今日起得太早,又忙碌了很长时间,现下十分疲累,眼皮都快黏在一处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很捧场地喃喃道:“感谢你的梦里有我。” 颂和低头看着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只笑道:“一直都有。” 阿南与洪泽同乘一骑回家,已经习惯了,他却心疼得紧,愣是将她裹在自己的披风里,一丝风都不透才算满意,等回到家的时候,阿南险些被他闷死。 她慵懒地牵着他的手,晃晃悠悠往屋里去,洪泽忽然扯住她。 阿南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他十分认真地看着她,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你恨过我吗?” “什么时候?”难得见他这般心虚的模样,阿南抿嘴笑。 他没有开口,只直勾勾地盯着她。 “其实······”阿南故弄玄虚地朝他走过去,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腰,感受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剩下的话却不提了。 他轻轻推了推她,有些着急地催促:“嗯?” 这声音很好听,既低沉又沙哑,充满磁性,听得阿南心里痒痒的,她笑嘻嘻地抬头,吐出两个字:“没有。” 阿南就在他怀中,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明显松了一些,不过片刻的功夫,却又紧绷了起来,他死死地搂住她,将她圈在怀中。 一股热气在她头顶喷洒下来,阿南挣扎了一下,却惹来他的不满:“别动,让我抱抱你。” 阿南心里犯了嘀咕,都回到家了,这么冷的天,回屋里去抱不好么?非得冒着风雪在走廊上搂搂抱抱?感觉跟偷情似的。 他越搂越紧,口中只道:“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许有。” 阿南心里本来还甜滋滋的,可他这话,越听越觉着不对味儿,她勉强挣扎出一点儿空间,抬头仰视他:“你说这话,意思是想纳妾?” 他呵呵一笑,揉了揉她的头,戏谑地笑着看她道:“这是岳母的主意,我若是不尊长辈,你也不高兴的,对吧?” 他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实在可恨,阿南打翻了醋坛子,心里又妒又恨,动手打他两下,却被他拉得死死的动弹不得,便索性抬起脚来,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他笑得合不拢嘴,将她两只手腕握在一只手掌中,腾出一只手来,捏住她的脸颊:“你这小脑袋,一天天到底在想什么?” 阿南甩头,却甩不开他捏住自己的手,撅着嘴道:“我昨日还在人家金贵妃面前夸了海口,说你只对自己一个人温柔,结果一天的时间还没到·····” 她说到此处,就被他堵住了嘴,他吻得深,似要将她直接生吞了去。 她知道自己此刻难免有些气急败坏了,显得没有气度要惹他笑话的,但在他面前,她从来不需要掩饰隐藏什么,全然是最真实的反应。 第330章 洞房花烛(上) 金六的婚事并不似皇子之礼,有些简单得过分。这个贬为庶人,是真的贬庶人了,又因他在朝中得罪不少权臣,虽有几个要好的过来见礼,但人着实少得可怜。 小芙啃着点心远远地站在廊下,盯着一对新人迈步进来,面上神情萧索。 “芙儿最喜欢热闹,我知道的。”颂和站在她身后,笑嘻嘻的。 “其实没什么。”小芙轻叹了一声,“不管什么王权富贵,只要和自己的拜堂的人是真心喜欢的,就没有问题。婚礼,不过一个形式罢了,没什么打紧的。” “那芙儿觉着,余大姑娘可真心喜欢六殿下?”颂和问这话,有些傻乎乎的。 小芙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不但喜欢,还非常多呢!若是少一点儿,她一个国公爷家里的嫡长女,千娇万宠,怎么会甘愿嫁给一个庶民?” 后头的颂和听到这里,不说话了。 小芙回头,却见他怔怔地盯着自己,似有话要说,便笑着问他:“有话就说,干嘛吞吞吐吐的。” “马上拜堂了,先观礼吧!”颂和冲她微微一笑,拉着她往前头站了站。 喜娘搀扶着余冉站在堂中,简单行礼,皇帝没来,皇贵妃也没来,所以拜天地就真的只是拜了天地,余洋和渔敏两个人站在门口,眼睛都红了。 余冉被送入了洞房,金六在外间招呼仅有的两桌宾朋,许是往日的风光太甚,今日更显悲凉,大家只浅浅喝了几杯,便都四散了。 金六有些微醺,拉着洪泽和缙云,主动嚷嚷着让他俩去闹洞房。可这两个人,一个是冷冰冰的木头,另一个是不善言辞的弱书生,都只摇头。 金六不屑地摆了摆手,指着缙云道:“给过你机会了,你今日不闹我,改日我却不会放过你!” 缙云笑着朝他作揖:“快进去吧!” 金六将帽子摘下来,抱在怀中,任由长信扶着自己,踉踉跄跄往新房里去。 余冉的盖头上,绣着好看的鸳鸯,透过星星点点的光,她瞥见金六歪歪倒倒地进来,却并未走到她身边,斜着身子往长椅上一躺,一脸坏笑地打量着她。 她坐定在榻上,一动不动。 “余大姑娘,你很有耐心。”金六扯着嘴角笑,索性将两只鞋都脱了,直接甩到地上,往桌上拿了酒壶,直接往嘴里灌。 这原本是留给他们夫妻的交杯酒。 余冉还是没动,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 “听闻你们余家有一直暗探,素来行事妥帖,最擅打探消息,怎么?我被贬为庶人的消息,还没传到府上么?”金六讥讽地看着她。 余冉没有反应,如同已石化,呆坐原地。 金六本还想再嘲讽她两句,却瞧见她似乎根本不打算与自己哭闹或者抱怨,也无趣,便光着脚踉跄走过来,在她身侧直接躺下了,张开双臂,一张俊美无双的面庞尽是不耐烦,见余冉仍旧没有反应,他探头进去,从下面打量着她的脸。 第331章 洞房花烛(下) 这女人今日浓妆艳抹,并没有他想象中的丑,却也没有比平日里漂亮多少。 他将酒壶往地上一扔,嗤笑道:“余冉,你就不打算侍奉夫君枕席么?” “夫君要先挑盖头。”余冉终于说话了,不紧不慢。 金六直接用手将盖头扯了下来,吊儿郎当地看着她。 她头上戴了个金冠,镶嵌着各式宝石,亮得晃眼,稍稍一动,叮叮当当地响。 金六的烦躁在此刻到达了顶端,他一把扯过她,拉到自己面前,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 余冉平静地看着他,对于此刻的状况,她其实早有心理准备。 “我这个庶人,还能给余家带来什么好处?不过是个累赘罢了。”金六笑起来,满不在乎地对她道,“余大姑娘,出嫁之前你是卫国公嫡长女,倘或另嫁,至少也能是个官眷,你非得跟着我,这下好了,我是庶人,你就是······” “庶人妻。”余冉接了他的话,让他愣了一瞬。 短暂的沉默之后,金六凑近她,低声问:“甘心么?” “这话不该问我,该问夫君才是。”余冉挪了挪身子,与他对视,牵起嘴角笑了笑。 金六皱起了眉头,很快便道:“你若是觉着我还有翻身之日,那么就是白瞎了。我如今还是得了你的恩惠,这才保住一条小命,看来,日后我还要靠娘子了!” “的确是要靠我。”余冉站起身来,将繁复的婚服除去了外套,只穿着里头的红色襦裙,拿手去拆掉头冠上的钗环,全程动作麻利,脸头也没回。 金六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便饶有兴味地斜靠在床上看着。 余冉不慌不忙地拆掉所有钗环首饰,又在盆中净了面,全程坦然又自在,好似金六不存在似的。 金六也不说话,只看着,也不说帮忙。 余冉回头,正好瞧见他在整理着自己的喜服下摆,他皮肤本就十分白皙,被红色的喜服衬得更加明媚,五官精美,饶是此刻并不愉快,依旧赏心悦目。 难怪人人都说,美丽的花儿都是带刺的,余冉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来。 短暂的失神之后,她很快便回过神来,打开了床榻一侧的大柜子,打里头取出一套被褥来。 金六挑了挑眉。 余冉也不去看他,只是十分熟练地将被褥都铺到了地上,浅浅一笑:“相公,请就寝。” “同我这么客气?”金六嗤笑了一声,刚要躺下,只听见余冉冷冷地道,“夫君,你睡地上!” “你!”金六怒不可遏,拍了一下床榻。 “如今我虽嫁给了你,但还是卫国公府的嫡长女,算是官眷,而你,不过一介庶民,尊卑有别,你难道不知道么?”她偏着头看他。 金六气鼓鼓地扫了她一眼,冷笑道:“你死活都要嫁给我,现在却连床都不让我上?图什么呢?” “相公不是说了么?你知道我打的什么算盘。”余冉也不急,只是看着他笑。 “若是我不愿意呢?”金六怒火中烧,扯了扯自己的领口。 第332章 拿捏 “相公节制锦衣卫自是有些手段的,我一弱质女流又岂是对手?若是夫君要对我用强,我也没有办法。”她走了过去,坐在床榻上,脱掉了鞋子,将被褥从他身下拉了过来,背对着他便躺下了,口中似是无意地道,“当日我爹爹敢打六皇子的军棍,现如今就敢打折庶人的腿。” 金六倒是把这茬给忘了,忽然被她这样提起,脸上臊得慌。 要说这公中贪墨的事,最早怀疑的便是卫国公,他才会乔装打扮混入军中查探,只是没想到,他这才进入大军营帐,就瞧见卫国公率领一众兵将将他团团围住,向他行礼。 等他反应过来,忙解释自己并非以皇子身份进入军中。 这原本只是一句客套话,谁知却被卫国公当了借口,直接命人在大帐前头打了他四十军棍,最过分的是,每打十下就问他要不要求饶。 他什么脾性,哪里会怕这些,所以,卫国公将他屁股都打开花了。 当然,他也没闲着,将卫国公全家上下,祖宗八辈儿问候了个遍。 这种事,既丢脸又丢脸,他自然是不会提的,但对于卫国公来说,打皇子多大的罪,皇帝没有追究已经是大幸了,他竟还敢到处说! 金六气得牙痒痒,却又觉着屁股果然还是火辣辣地疼,要知道那四十军棍可是结结实实的,没有一棍做了假,他养了半月才勉强下得了床。 激愤之下,他还是选择了妥协,他又不傻!卫国公是什么性子,他比谁都清楚,他曾亲眼见过他同父皇理论,争得脸红脖子粗,俩老头加起来一百多岁了,还差点儿动手。 他想到此处,便往前头走了两步,和衣躺在了地上的床褥内,藉着酒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榻上,余冉看着他被气得俊脸通红,忍不住牵起嘴角笑了笑。 第二日一大早,余敏余洋就赶着过来接回门儿,在外头厅上候着。 金六想来是太累了,洞房花烛夜睡得死沉死沉的,连余冉起床梳妆都不曾发现,直到已经打扮停妥的余冉拿手指去戳了戳他的脸颊,他这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回门。”余冉话不多。 “不去!”金六脾气来了,冷哼了一声,埋头又睡,这地板又冷又硬,他此刻腰酸背痛,加之昨夜在余冉那儿吃了瘪,更是浑身不舒服。 “既然夫君不愿意去,那我就自己去了,只是夫君可想好了?我若是将门打开来,下人们进来伺候,瞧见您新婚之夜躺地上了,会不会有些不妥?”余冉说着,作势便要去开门。 金六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三下五除二将地上的被褥一股脑往榻上丢,疾步跑过去拉开衣柜,衣柜里不知道什么东西打上头掉了下来,金六躲闪不及,被砸中了鼻头,瞬间鼻血直流。 低头看去,只见一个瓷枕滚落在地,金六登时只觉眼冒金星,火冒三丈,狠狠地瞪着余冉。 “夫君面如冠玉,神采奕奕,便是不必精心打扮,也是颠倒众生的。”余冉笑得格外开心,随手打怀中掏出一块儿白绢,递给他擦拭鼻子上的血迹。 金六擦了一会儿,将那白绢随手往地上一丢,余冉走过去捡了起来,简单整理,平平整整地放在了床上。 第333章 逛青楼 余冉刚打开门一会儿功夫,金贵妃身边两个用惯了的女婢便急匆匆走了进来,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便瞧见榻上的白绢,兴高采烈地拿着回去复命了。 金六整个人都呆住了,这女人!竟敢接二连三地算计他!且都成功了! 他一时气结,却见她一脸无所谓,冲他得意一笑:“不服气么,夫君?” 金六冷哼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忽然觉着脖子上多了点儿什么,是不是今日的新衫不合身?他拉了拉领口。 “咱们日子还长着呢!”余冉耸了耸肩膀,刻意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若是不服,只管来便是了。” 余家将礼数做得很足,不但亲戚全到了,便是连卫国公的几个门生也全都到了,金六兴趣缺缺地看着余冉应酬众人,自己则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大家都知道他被贬谪的事儿,谁也不敢主动上前触霉头,都聚在一处说笑,偶尔和他客套两句。 结束了冗长的回门宴,他带着余冉回小院儿去。他在前头骑马,她在后头坐车,两个人隔了十万八千里,车夫一个不留心,他的马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小姐,姑爷不见了!”一旁的侍女着急了,连连喊她。 余冉打了个哈欠,轻笑道:“随他去吧。” 金六想了个馊主意,想要在余冉这里扳回一城。 若是新婚第二日,新郎便出现在勾栏瓦舍,对于新娘来说,必是难言的羞辱。 他先去的聂家,缙云还在宫中当值,没抽得出空来回家。他便将目光投向了刚打皇宫里出来的洪泽。 彼时洪泽正准备回家,却被他硬生生给拉住了。 “我如今正是难受的时候,你陪我一晚怎么了?”金六甚至有些耍赖,他直接转头对必安说,“回去告诉你家夫人,韫玉今晚与我在一处,不回家了。” 必安忙不迭地去了,洪泽扫了他一眼,轻叹了一声。 金六如愿,便立刻快马加鞭往城里去。 洪泽起先还跟着他,后来便瞧着愈发不对,他去的这个方向颇有些熟悉,忍不住回头看兴致勃勃的金六,笑问:“你确定要我陪你一起进去?” “怎么?怕你娘子?”金六递给他一个挑衅的眼神。 “六爷这么好的兴致,那我自当奉陪。”洪泽冷冷地应了一声,轻轻吹了一声口哨,玄珠立刻狂奔起来。玄珠动作轻快,只听得马蹄嘀嗒,却全程未影响路人。 金六愣在原地,他身下这匹马已经是最好的军马了,却仍旧不敢在京城热闹的街道这样狂奔,他傻呆呆地看着洪泽跑得没了踪影,回头对身后的长信嗤笑道:“瞧见了么?他惧内这事儿还是有待商榷的,这一听说要去逛青楼,火烧火燎的,比我还猴急!” 长信轻叹了一声,压低声音对他道:“爷,咱们能不这么恩将仇报么?先不说洪夫人帮您送头面给娘娘撑面子,单说您成亲的这事儿,她忙里忙外的!谁不知道她是个醋坛子,你偏偏要带洪大人来逛青楼,这不是挑拨人家夫妻关系吗?” “你没瞧见他那样儿么?”金六心里虽有些过意不去,忙着撇清关系,但嘴上却一点儿没松,只嘴硬道,“那是他自己愿意去的,我就随口这么一说!” 第334章 误交损友 话说洪泽走得快,金六自然也不甘示弱,他将马儿骑得飞快,带着长信一路往前,很快便进入了勾栏瓦舍一条街。但终究还是顿了顿,回头看身后,不知道再看什么。 长信瞧见他那神秘兮兮的样子,不自觉打了个冷战,有些呆滞地看着长街,又去看他,蹙眉问:“爷,咱们真要去么?” 金六回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他很识时务地闭上了嘴,心里却又觉着自家主子有些过分,只瘪着嘴跟在后头。 琴韵坊,整条街规模最大、装饰最华丽的勾栏,里头的姑娘们多少都有些才艺,尤以头牌苏苏的琴技名冠京中,为众名士追捧,金六挽了袖子,对身后有的长信道:“我今日便点了那位苏苏姑娘的牌!” 他转头去看长信,话音刚落,只见长信错愕地瞪大了眼睛,拿手指了指前头。 金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洪泽带人站在屋子正中央,一众男客全都蹲在左边的墙角,右边则全是惊慌失措的欢场女子,有的批头散发,有的满脸是泪,人人狼狈不堪,他面无表情,老鸨子在他身侧跪着回话。 金六气不打一处来,踱着大步子走过去,用力拍了一下洪泽的肩膀,怒道:“你······” “六爷怕不是忘了,我曾在这勾栏院内连杀六个细作。”洪泽似笑非笑地看着跪在脚边的老鸨,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别怕,我今日就是来随便逛逛的。” 他越是正经,老鸨子就越是害怕,有一个已经晕了过去,周围的人也没敢扶,全都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口中一味求饶,喊着饶命。 至于那些姑娘,没有一个敢抬头看过来的。 “都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她们怎么还记着那件事呢?”洪泽似是无奈地感慨,调侃道,“瞧瞧,多耽误事儿!” “不止一件呢,主君。”九岭适时开口,“您当日还烧了人家的屋子,将所有与细作有关人等抓起来了。” 洪泽挑了挑眉,笑吟吟地看向金六。 “大不了换一家!”金六嗤笑了一声,他难不成是被吓大的! “六爷就死了这条心吧!”九岭忙补充道,“我家主君当日封了这勾栏院儿整肃三个月,只怕今后,这一条街上都没人敢做你的生意了!谁让你今日同我家主君一同进来呢?” 金六打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狠狠地瞪了洪泽一眼,怒道:“我找个地方吃酒,总成了吧!” 洪泽点头,笑道:“一起。” “在酒肆里也杀过人么?”金六嗤笑了一声,问他。 “这倒是没有。”洪泽很认真地点头。 九岭便忙道:“但是收拾过几个不老实的龙头掌柜。” 长信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金六脸都气白了,冲他冷笑道:“泛舟湖上总行了吧!” “近日这么冷,河里都结冰了,船划不了。”洪泽冲他摇头。 “那你说,我们去哪儿玩?”金六有些恼恨,冷眼看着他。 第335章 放肆 “去你家。”洪泽搭住金六的肩膀,二话不说便往外头去,推他上马。 “去我家你舍得你的小娘子么?”金六冷哼。 “她近日就在你家呢!”洪泽冲他笑,打马向前。 金六扶额,摇头道:“误交损友。” 家里院子虽小,却烧得暖暖的,阿南果然和余冉在一处,见了他俩打外头进来,便笑吟吟地过来替洪泽取下身上的斗篷,金六见了,便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们夫妇:“别忘了当日你俩险些闹翻!仔细炫耀过头了!” 洪泽扫了他一眼:“不是要喝酒么?” “谁怕你不成!”金六甩开身上的斗篷,踱步进屋,在小丫头的服侍下净了手,便往桌前坐了,取了杯子倒酒,递给洪泽。 桌上摆着几道清淡的菜肴,几碟子下酒的炸物,酒香四溢,余冉笑着给大家布菜,金六不去看她,眼里满是厌烦。 阿南正欲开口说话,洪泽却偷偷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捏了两下,眼神看过来,意思很明显,示意她别说话。 阿南皱了皱眉头,最终决定听他的话,毕竟,金六是他的兄弟挚友,洪泽总比自己要了解他。 金六素来话多且嘴贱,今日倒是一反常态,洪泽本来就不爱说话,两人就只埋头吃酒,气氛有些冷。 余冉不以为意,一直在招待阿南。 也不知道喝了多久,金六直接倒在桌上睡了。 洪泽冲外头招了招手,长信跑进来,连着叫了七八声,金六还是没应声。 “将六爷送回屋里去。”洪泽吩咐完长信,便抬眼看余冉,挤出一抹笑。 说罢,也不等余冉回话,拉着阿南便往外头走,头也不回地对余冉道:“都怪我们贪杯,也没个分寸,劳烦你照顾他了。” 话音落,两人已快到二门上了。 阿南忍不住好笑,啧啧笑道:“都醉成那个样子了,只怕也成不了什么事。” 洪泽回头戳了一下她的额头,摇头笑道:“你不知道,金六这厮,喝醉了忒烦。他不是觉着我没给他闹洞房对不起他么?今晚,就当闹他的洞房了!” 阿南笑得更开了,挽住他的胳膊:“想不到,你竟也有这一面。” 这两人一脸坏笑地回家去了,那头余冉刚进屋,就被满脸通红的金六拦住了。 “这位姑娘。”他喃喃地问,“我的长随小厮长信在何处?” 余冉见他玉面通红,步伐凌乱,便知他是醉了,便索性扶住他:“才刚还在这里,这会儿不知道跑到哪里躲懒去了!我扶你过去躺下吧。” “放肆!”金六一下就将她的手甩开,怒道,“我也是你能碰的?” 余冉眉头深锁,瞪着他,便要再伸手,却被那家伙给直接挡开了,他踉跄着步子,嚷道:“记住了!爷是风流,不是下流!什么阿猫阿狗的女人,也想对爷上手!” 长信其实一直在外头,并未走远,担心的也正是这个,听见金六叫嚣,他忙不迭跑进来,躬身对余冉道:“王妃,实在是对不住了,我家王爷吃醉了便是这个样子,他是把你当成外头的女子了,您别生气。” 余冉轻轻一笑,问:“都说你家主子最爱流连烟花之地,便是这么个流连法么?” 第336章 如意郎君 “嗯,他这人眼高于顶,寻常女子,哪里入得了他的眼。”长信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想了想便又点头道,“王妃,您不要见怪,他一会儿还得说国策、谈兵法什么的,不闹个大半夜是不会罢休的,您若是烦了,我这就带他到外头客房里去窝一宿。” “不用。”余冉对他微微一笑,“这是洪大人的一番好意,我怎么能辜负呢?” 长信也低头笑了笑,挺起身子,将金六扛起来,直接放在榻上,这才回头对余冉道:“王妃,我就在门口候着,您若是有需要,唤我一声便是。” 余冉谢过他,便打了盆热水过来,替他擦拭脸上的热汗。 金六实在太醉了,全然认不清眼前的人,他拉住她的手,有些嫌恶地将帕子一丢,摇头道:“男子汉大丈夫,娘们兮兮的!” 余冉只得将那帕子洗净了,正要再擦,他摇头道:“如今这京城里头的繁华都只是面子,凤阳府里的断壁残垣才是咱们的里子呢!倭寇还在南方作乱,北方又有突厥各部蠢蠢欲动,连年灾祸,民不聊生,朝廷每况愈下······” 说到伤心处,这家伙竟冒出几滴眼泪来,如同晶莹剔透的水晶,堪堪而下,看得余冉有一瞬间的失神,她自问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可金六就是长在她心尖上的那种人,一颦一笑都能牵动她的心,饶是如今的一滴泪,仿佛烫在她心上,令她灼热又滚烫。 金六还在絮叨:“幸而大哥和爹爹一力支撑,才勉强得以支撑,长信啊,我也想做个封疆列土的闲散王爷,每年领着朝廷的俸禄,人见人爱,抽着属地的税务,衣食无忧,可偌大的江山,两个人,怎么撑得住?” “你不委屈么?”余冉问他。 “我当然委屈,可比我更委屈的是大哥和爹爹!”金六哭了起来,“堂堂皇帝陛下,明明没有错,却不得不向臣子低头!身居高位的太子殿下,竟不能如我这般快意恩仇,只能在我睡着了才去看我!坐在我床榻边流眼泪。” “整个朝廷的官员都在看着他们,不能将我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如今你被贬为庶民,正是他们的得意之作,你若还是这般,岂不如了他们的意?”余冉轻轻地捋了捋他额前凌乱的发丝。 金六似是有一阵的清醒,他抬头看向余冉,好半晌没有说话,旋即目光又开始有些发虚,舌头也更大了,他喃喃地说:“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这些个猪狗不如的家伙,肆意妄为,欺瞒朝廷,中饱私囊,草菅人命,桩桩件件,都是死罪!” “允礼。”余冉小声唤他,“我们走吧。” “走?”金六两眼无神,嗤笑了一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便是能走到天涯海角,贪官不除,何处得安?” “可如今你已经被贬为庶民,区区一介草民,你还要和他们斗么?”余冉都开始有些佩服他的勇气了。 “斗到底,不死不休!”金六嗤笑了一声,“我怕过谁?” 余冉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父亲在打了他之后,回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此子虽面如冠玉,男生女相,却是顶天立地、胸怀博大之人。 第337章 失控了 “我支持你。”余冉鬼使神差地开口,她素来是个立场坚定的客观者,无论是眼前的时局,还是今后的发展,她看得定、算得准,从来没有此刻这般感受。 金六更像是一只飞蛾,注定要扑火的那一种,从一开始的不理解到如今的感同身受,热血沸腾,甚至想要比他更加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 失控了。 余冉有些慌乱地整理着他的衣摆,不敢抬头去看他。 金六忽然探手过来,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嘴角牵起来:“等着看吧!我定然让这帮天杀的畜生死无葬身之地!” 明知道这话没什么可操作性,但她还真信了。 金六赌咒发誓完,又说了一些平定边疆之乱的想法,说到一半,猝不及防睡着了。 余冉只觉不可思议,却也拿他没办法,便替他脱掉了身上的外袍,盖好被子。 推门出来,长信还等在外头的暖阁里打盹儿,他睡得很轻,听见余冉的脚步声,一下子挣醒过来,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傻呆呆地看着余冉,笑道:“佩服佩服,王妃。” “怎么说?”余冉有些奇怪。 “以往他吃醉了,还没等他说完我便睡着了,若是同洪大人和聂大人在一处,没等他开口呢,他们便跑了,今日我隐约听得一两句,您非但很有耐心地听他说话,还能同他聊上一聊,真是难得!”长信说完,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歇下吧。”余冉下意识看了看客房的方向,转头一想,他今日醉得这样,倘或留他一个人在屋子里令人不安,索性又回了屋子,抱了昨夜金六睡的床褥,自己在沙发上窝了一宿。 第二天一大早,她幽幽地睁开眼睛,金六那张俊俏的脸便出现在面前,不过没有留下一丝昨夜的愉悦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说不出的狠厉。 他一下子捏住了她的脖颈,压低声音怒道:“昨夜你都听到了什么!” 余冉险些被他掐死,一时无语,挣扎间碰翻了茶几上的花瓶,长信跑进来,瞧见这一幕,也顾不得主仆有别,忙狂奔上前来,一把将金六抱住,口中惊慌失措地问:“这是怎么了!昨夜不都还好好的么?这一大早的就要杀人!” 金六微微松开了一些,余冉得以再次呼吸,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你先出去,我同她有话要说。”金六冷冷地对长信吩咐。 长信虽有些着急,却也不敢违背主子的意思,只是忧心忡忡地看了余冉一眼,转身出去了。 “说吧,昨夜听见什么了?”金六并不客气,扒拉了一个凳子过来,坐在她面前,逼视着她。 余冉将气彻底喘匀了,这才轻呼呼一笑,对他道:“不瞒你说,昨夜倒是真没听见什么,但今天早上你的态度让我瞧见了。” 金六陡然一惊,眸光中竟闪出一抹杀意。 余冉又好气又好笑,偏着头看他:“你是不是觉着,凡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得死?” 他咂咂嘴,低头摆弄着腰间的玉佩。 “那么洪泽呢?”余冉忽然问,“你也要杀他吗?” “他和我是一伙儿的。”金六坦然。 “他明知道你喝醉了把不住门,还非得将你灌醉,让我进屋照顾,你猜,他想做什么?”余冉再问。 第338章 将门虎女 金六是个聪明人,即便不必余冉提起,他又怎会不明白洪泽的用意。 此刻的自己只有依托余家,出京才显得名正言顺。他本不愿牵连余家,但从她同意与自己成婚的那一日,余家便是注定要趟这趟浑水了。 他冷眼看着她,与此同时,余冉也在打量着他。 两人相识时日不久,却好似都能看懂大家的底线,沉默良久。 “我自幼丧母,母亲后头还有一个舅舅和外祖母健在,素来对我最是怜惜,舅舅昨日书信寄来,说是外祖母听闻我成亲,却碍于年岁渐长不得前来观礼,在家中闹别扭,舅舅叮嘱我返乡,以慰藉外祖母终日记挂,六郎可愿一同前往?”余冉看着他,两只眸子亮闪闪的,看金六的眼神,显得格外柔软。 余冉的舅舅,正是凤阳府颖州备兵使楚怀亮。 眼前的余冉,若然如传言中一般聪明睿智,不过简简单单几句话,只怕早已洞悉了他的下一步,甚至有可能是全盘计划。否则的话,又怎么会想得出这套说辞,将他的下一步计划配合得天衣无缝。 没有过多的言语,两人出了京城便直奔凤阳府,金六陡然发现,这位国公府的大小姐全然不在乎身外之物,竟能同他一个男子般说走就走,甚至金银细软都没带一点儿,两人一路不停歇,入夜时分,途经一处荒野,忽得冒出大批黑衣人,也不不多言,上前来便拔刀相向。 他们此次出门轻车简从,身边也并未带多少人,很快便被这些人团团围住。 长信肩膀上有个很大的一个血口子,鲜血浸湿了整个青衫,夜色下,十分骇人。金六也受了伤,却不见伤了哪儿,只是脸上煞白,他一手持剑,另一手将余冉牢牢护住,低声道:“别怕。” 他着实后悔,实在不该将她拉入其中,回头去看她,月光下,他的笑容绝美,这也是余冉第一次在他脸上瞧见这样的笑。 他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凑过来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他们针对的是我,却未必敢拿你怎么样,一会儿我们在前方撕开一个口子,护你离开,你一路往凤阳府去,千万别回头。” “六郎太小看我了!”余冉丝毫不慌,只反握住了他的手,目光灼灼,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指向那些黑衣人,看着他道,“无论哪一个战场,余家人从不背弃战友。” 金六忽然牵起嘴角笑了笑。 余冉颦眉看着他:“六郎不信?” “我总觉得,会娶一个如母亲那般绝色姿容的女子,却从未想过,娶个将门虎女!”他笑得心无芥蒂,将她拉得更紧了。 长信跺了跺脚,转头对他们夫妇小声道:“我的爷,能不能等脱险了再聊!” 黑衣人越聚越多,悄无声息地蜂拥而至,天上是明晃晃的月亮,地下是明晃晃的剑光,整个世界都亮着,令人无处遁形。 如雨般的黑羽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十分精准地落在黑衣人方阵,他们乱成一团,忙着抵挡。 第339章 转机 几乎是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寂静,随着马儿一声长嘶,更有无数火铳响起,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黑衣人被打得七零八落,紧接着便瞧见身着铠甲的兵士似是从天而降,手持利刃,转入密林追击。 “神机营来了!”余冉率先松了一口气,默默地将匕首塞回刀鞘。 金六挑了挑眉,笑问:“你如何知道他们是神机营?” “马队、火铳、轻兵。”余冉掰着手指头算给他看,“三样都是洪大人走马上任后重新编队整肃的神机营,军中都在传,神机营如今战力非同凡响,今日有幸一见,果然强悍。” 刀剑声渐渐平息,玄珠迈着轻快的步子,驮着洪泽从密林中走出来,他身穿一袭黑色的铠甲,坐在马上,腰间的玄铁剑还未出鞘,他一双冷峻的眸子盯着狼狈的金六,挑眉一笑,身后是压迫感十足的战马队伍。 余冉忍不住对金六感叹道:“难怪父亲曾经说过,年少一辈的将军们,他唯看好洪泽,纵横谋划是一把好手,不愧为战功赫赫的南方战神!” 长信龇牙咧嘴地道:“可惜这位战神如今变成小白脸了!夫人还没见过他虬髯上阵,那才叫一个吓人呢!” 余冉忍不住笑了笑。 长信又道:“还不是他家娘子不喜欢他的虬髯,所以入京之后,他几乎就没留过胡子了,不然的话,战场恫吓对手,气势可不输卫国公!” “咳咳。”金六满脸不悦,横了长信一眼。 长信没再说话,乖乖地等着军医来包扎。 “我还以为,咱们能不声不响地偷偷摸到凤阳府去呢!”余冉一面看着军医小心翼翼地包扎金六身上的伤口,一面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如今你已经被贬为庶民,他们竟还防备至此!” “比起有人刺杀,我更好奇,你怎么来了?”金六盯着坐在自己身边的洪泽。 “自然是得了上命。”洪泽冲他笑了笑,从怀中掏出凝血丸,递给他。 他接了丸药,眉头深锁,忙又问:“调动了那么多的京城守备,难保不会打草惊蛇!大哥这也太大意了!” 洪泽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余冉,才对他笑道:“得了,你的凤阳府也不用去了,太子殿下命我前来接你回京,重掌锦衣卫,查封一概涉案官员府邸。” “大哥已经整理出头绪了?”金六来了兴致,都顾不得身上的伤口,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嗯。”洪泽将他按回去,示意军医快些处理他的伤口,又笑道,“若不是这样,我怎么敢光明正大地带着神机营过来救你,怎么着不得穿上夜行衣?” 金六的心彻底被一股子热血点燃,简单收拾好了伤口,他便催促洪泽迫不及待地返回京城。 马车上,余冉心事重重。 金六此刻雀跃不已,恨不能长了翅膀飞回去,他以身入局,以己为饵,等的便是今日,可看着她如此紧张,便开口问:“你怎么了?可是刚才吓坏了?” 余冉回过神来,轻叹了一声,才低声问:“六郎,此番回去,定然是涉案的官员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涉案官员的家眷该收监的收监,该送教坊司的送教坊司。” “这是自然。”金六点头,“国法就该有子丑寅卯的说法。” 第340章 酷吏难当 “能纵然你为百姓请命,抓尽天下贪官,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牵涉实在太广,远的不说,光是瞧瞧锦衣卫之前被弹劾的时候,有多少官员便可窥见一二,若这些人都抓了,都杀了,他们的家眷都处置了,这便是少说几千条甚至几万条人命!”余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他,“都说杀鸡儆猴,可如今你便是要杀尽了天下的鸡,顺带砍了猴,可如何是好?御史们的史书该如何写你?” 金六从兴奋的情绪中抽了出来,过了好半晌才道:“是啊,若是一时间朝中缺了那么多官员,朝廷可该如何维持呢?” 余冉深深地看向金六,本还想再说两句,但瞧见他那美艳无双的面庞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沉重,便将余下的话都咽了回去,只默默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抬眼看她,反握住她的手:“总要先解了眼前的燃眉,日后的事,日后再说,至于史书,无非是个残暴的酷吏之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到这里,他拿手指了指外头骑在马上的洪泽,忍不住笑道:“喏,他就是个御史们口中的酷吏,先前在京城里到处狂奔着捉细作,日日被人刺杀,日日都在杀刺客,恶名把京城都传遍了,我们还当他这辈子都要孤独终老了,可还不是得了个不怕死的小娘子,娇滴滴地缠着他,活得幸福滋润?” 一句话把余冉逗笑了。 金六掀开帘子,对着马车旁的洪泽喊:“对了,洪大人,此番你救了本皇子,回京后要封赏的时候,我便替你娘子求个诰命如何?” “殿下,这些话就别说了。”洪泽冷淡地道,“你的锦衣卫我早命人整肃好,在城门口等你了,人尽够了,我这神机营由始至终都只是奉命保障你的安全,至于你的差事,我可不能掺和。” “啧,你这人。”金六横了他一眼,冷然道,“我又没有这个意思,做什么防人跟防贼似的,我都还没开口呢,你就先等着我了。” “既是这样,殿下就别开口了。免得下官为难。”洪泽说罢,打马往前,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一旁的必安咋呼呼地对金六笑道:“咱们来的时候,主君同我家夫人说好了,等这差事完了,便好生陪她些日子······” 话还没说完,就被九岭拍了一下身下的马,连人带马蹿出去了,必安一个不防备,险些落下马来,九岭只拱了拱手,往前头跑。 “嘿!这臭小子!我竟不知道他韫玉是此等重色轻友之辈!”金六气得脸都红了。 余冉被逗笑,扶住他道:“殿下回京还有重要事要办,此刻还是好生歇着吧!仔细伤口挣开了。” 金六人虽被余冉拉回来了,心里头却还是愤愤,张口便对余冉道:“等着,这事儿完了之后,我就向大哥进言,让这家伙还回他的永宁卫去,横竖守着边城,省得日日窝在温柔乡里!” 长信在外头骑马,听见这个,忍不住笑道:“我的殿下啊,若他真走了,你怕是比他娘子还不舍得?” “依我说,这件事洪大人不插手,是最聪明且正确的选择。”余冉忽然开口。 第341章 纪云和出山 “你一个皇子节制锦衣卫,监察百官,查贪肃纪,已经是破了前例,若是再和京城守备的神机营关系也拉入自己的阵营,岂不是要背上许多莫须有的罪名?”余冉说出了一直以来她的担忧。 一直以为金六是个玩世不恭的人,但自与他成婚之后,才发觉,他其实为人耿直,胸怀赤子之心,满心满眼都是希望能将事情做好,能改变现状。 他甚至没有多少皇子该有的紧张和觉悟,似乎对于他大哥和父亲始终保持着开朗的性格,但他忽略了一点非常重要的事,天子便是天子,太子更是太子。 他虽贵为皇子,但与天子既是父子又是君臣,这当中的尺度拿捏,足以令人琢磨一生,偏他,似乎从未琢磨过一般。 皇帝对余家,素来宽厚,她的父亲卫国公,与当今皇帝是过命的交情,饶是这样,依旧因为兵权的事被忌惮,总有一天,金六也会这样,只是······ 余冉看着金六踌躇满志,奋力向前冲的模样,实在无法开口说这些。 或许,对于他来说,热血就够了,身后的诸多琐碎和纷扰,还是由她来挡吧。 金六深深地看了余冉一眼,笑道:“女诸葛之名,实至名归。” 余冉愕然,猛然间意识到她实在是将金六看低了,这些事,他并不是不懂,而是不在乎! 深深地震撼于他的这股子冲劲,余冉牢牢地握着他的手,眸中眼波流转,这一次,金六没有再回避,反握住她她的手,露出一抹浅浅的笑。 入京后,金六直接带了锦衣卫开始行动,洪泽则回宫复命后便沉默不语。 锦衣卫雷霆手段,京城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上至各部侍郎、员外郎,下至各州府衙门,所有涉案官员,全部缉拿归案,这当中,有好些个人甚至没有收到消息,直接被从家中扯出来。 出乎意料之外,这一次,金六甚至带人抓了好几个亲王。 倒是洪家和小女儿的夫家因祸得福,死了个拿嫁妆炒卖盐引的洪菱,查实不过受人蒙蔽,便在这场浩劫中安然无恙。 京中所有的牢狱都人满为患,满大街处处可见成群下狱的人,飞鱼服所到之处,人人惊惧,一时间,京城除了虬髯洪泽之外,再添一令人闻风丧胆的玉面修罗。 余冉的担心终于在最后的时间里浮出水面,吏部呈上的折子,涉及虚报税款欺压百姓的,举国上下竟有三千余,加之他们的家眷,涉案的通共便是三万余人。 折子一呈上来,好端端的肃贪成了烫手山芋,皇帝一连几日夜不能寐,太子初初核算过后,全国各地乃至京城六部的官员折损已超大半,一时间竟无人可用! 这一回,金六只顾着抓人收监,旁的事一概不知,等他喘过气来才发现,太子已为这事病倒了。 赶着入东宫去看望大哥,却在半路碰到了纪云和老先生,怀珠正搀扶着他在花园中漫步。 金六少时曾在闲云台受教,纪云和老先生也算是他的恩师,他便十分恭敬地上前行礼。 纪云和似乎有些发昏,瞧了半日还认不出他来,还得怀珠提醒,才笑道:“咱们的允之都长大了!若是在别处瞧见,老朽都认不得了!” 第342章 参与政事 太子缠绵病榻已有数日,许多奏折仍放在他的床榻前,他一面咳嗽,一面收拾面前的奏折,金六站在门口看了好久,忽然有些心酸,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远处一摞奏折递了过来。 太子抬头见是他,笑吟吟地道:“今日父皇已颁下旨意,恢复你皇子的身份,另赐璟王之名,属地仍旧。” “大哥,我听闻这些日子你已是十分疲累,为何不歇上一歇?”金六眉头深锁,担忧地看着面前已经凉透了的药汁。 “我多做一些,父皇便能少做一些,他连日来为了各衙门缺员的事儿焦头烂额,差不多七八日没有睡过囫囵觉了。”太子一面说话,一面咳嗽。 金六起身,将那碗凉透了的药汁倒入药罐中,又撤下茶炉上的小铫子,将药罐子放回去,一股药香弥漫整个屋子。 “对了,这件事完了之后,你找一日带着余冉入宫来一趟,你们成亲这件事,是咱们让她受委屈了。”太子咳嗽得整张脸都红了。 “大哥,不用操心这些,还是做正事要紧。她是个明白人。”金六想了想,笑。 “有她,是你的福气。”太子见他语气不似之前那般冷硬,欣然一笑。 “对了,先才我在外头院子里碰到纪老先生了,他此番入宫,可是为了朝廷缺员之事而来?” “正是。”太子并未隐瞒,如实对他道,“这几日我很忧虑,怀珠便那边找了纪老先生过来,如今朝中剩下的官员,亦有八成是他的门生,他老人家一出面,吏部的调令便顺畅多了。” “啊?”金六愕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自从贪墨案大肆抓捕官员之后,吏部发出的调令能够执行的,只有十之一二。”太子瞥了他一眼,低声道,“这些个老狐狸,人人嘴上说得冠冕堂皇,暗地里不过就是贪生怕死。” 之前金六倒是也听过一些关于酷吏掌权,学子死不入仕的传言,他也只是当做笑话听听罢了,想不到竟是真的!一时间有些无语,这里头的酷吏,说得便是自己了。 “瞎想什么呢!”太子看穿了他的心思,抬脚踢了他一下,笑道,“得了,这件事,你办得很漂亮,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和你的两个兄弟好好潇洒一番,后头的事儿有大哥呢,你就不必操心了!” 金六伺候太子将药吃完了,瞧着他批了一会儿奏折,禁不住他一直催促,便径直出门去,可刚到东宫门口,就被和朗拦下了,他笑道:“殿下,陛下召您去御书房回话呢!” 御书房内,皇帝正在批阅奏折,他面前的奏折更是堆积如山,比太子那边的多了三四倍。 金六愣了一下,皇帝头也不抬地道:“瞧见那张矮桌了么?” 他回头看过去,的确瞧见一张矮桌,上头堆满了奏折。 “将那些奏折按内容分开,将内容相近的放在一处,写了批条一道夹在里头。”他没有多余的话,说话的时候,甚至还在看手里的奏折。 金六愣了一下,忙道:“父皇,儿臣不过是个皇子,按例无权参与······” 第343章 卫国公失踪 话音未落,皇帝将手边的一本奏折直接丢过来,砸在他身上,不悦道:“这会儿你跟我规矩了,也没见你是个守规矩的人!如今你老子我都忙死了,你就帮个忙会怎么的?” 金六历来不爱饶舌,听了父亲的这话,便真坐了下来,开始认真地看奏折。 一夜过去了,皇帝起身,伸了个懒腰,瞥见矮桌上的儿子仍旧睡得十分香甜,手里还捏着朱砂笔,牵起嘴角笑了笑,对一旁的成矩吩咐道:“今儿个上朝就甭叫他了,等他睡醒了,让他到皇贵妃宫里去请个安再回去。” “是。”成矩应了,朝一直候在殿外的和朗道,“今日便由你在此处服侍殿下了。” 还没等金六睡醒,长信便疾步往里头来,他肩膀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走快了便龇牙咧嘴的,和朗见他似乎十分着急,便笑道:“殿下昨夜在御书房陪伴陛下,方才睡下了,陛下恩旨,令殿下好生休息,你若无要事,便在外头吃上一盏茶,待殿下醒了,自会召你入内。” 长信犹豫了一下,点头。 金六这一觉,足足睡了三个时辰,等他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时分,他只觉腹中饥肠辘辘,便唤来殿前的小太监,打算淘弄些吃的过来,一直候在外头的长信扯着嗓子喊他:“璟王殿下!” 他往前两步,瞧着他满头大汗,便问:“这么火烧火燎的,找我做什么?” “先前是急的,现在倒不那么着急了。”长信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今早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封书信,王妃瞧了书信之后就脸色煞白,赶着入宫找你,听闻你同陛下在御书房,惟有直接去了娘娘的寝宫,告诉我等陛下去上朝之后,便让你过去找她,可这都去了三个时辰了,真是急死个人!” “我看看去!”金六疾步往后宫母亲的寝宫去,入宫之后,一眼便瞧见昏倒在长凳上的余冉,仍旧是满脸泪痕,又瞧见金贵妃坐在她身侧抹眼泪,心内一紧,忙上前问,“母妃,这是怎么了?” “冉儿刚刚接到前线战报,卫国公亲率先锋营深入敌营探查,已失踪多日了。”金贵妃抬眼,两只眼睛通红。 “昨夜我还瞧见卫国公的奏折,说如今突厥首领染了恶疾,边关战事恐遭变数,奏请朝廷派兵增援呢!”金六大吃一惊。 金贵妃皱了皱眉头, 听见他这样说,略想了一想,才又点头道:“那便是对了,想必便是卫国公得知突厥首领突然恶疾,这才想着深入敌营打探消息,只是,这件事不知该不该往上报?要报到什么程度?” 金六沉吟片刻,便道:“自然是要报,且要如实上报。” 金贵妃沉了一口气,看向金六:“卫国公乃一军主帅,擅自离营却不报备,这要是你父皇和大哥追究起来,只怕也是难逃一死······” “不妨。”金六回头看了一眼满脸泪痕的余冉,笑了笑,道,“爹爹是马上得的江山,而且爹爹同卫国公是过命的交情,用人勿疑,疑人勿用!既是我爹爹托的卫国公,便自然不会怀疑他。” 第344章 好办法 “话虽这么说,可是······”金贵妃有些为难地道,“君王心,海底深,你真能确定陛下和太子想法会一致么?万一有人从中挑唆,这事儿岂不是要卷起滔天巨浪?” “大哥虽因腿疾不善骑射,却熟读兵书,自然明白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道理,他素来宽和,也不会在这种事上计较。”金六想了想,又回头去看余冉,低声道,“我这就去找父皇。” “求情还早了些吧!”金贵妃急了。 “不是求情,是解决问题。”金六认真地对她道,“而今最可怕的事,我二十万大军群龙无首,必然要找到人在卫国公回来之前,掌管军营中诸事!” “你有何想法?”金贵妃深谙儿子的个性,忍不住问他,“是不是打算举荐洪泽?” “正是。”金六点头,“一来他素来用兵如神,镇守永宁卫,朝廷南边就平安无事了那么多年,明摆摆的战功摆着,不怕他们不服!二来他与我关系甚笃,如今是我岳父有难,他定然不会袖手旁观拒绝我。” “你真是太糊涂了!”金贵妃拉住他,摇头道,“洪泽的确有这个本事,可他如今已入京中当差,不在陛下面前尽忠,难不成是给你做临时抱佛脚用的么?他若真去了,节制二十万大军自是没有问题,可卫国公回来之后呢?你如何安置他?” 金六不说话了。 “堂堂神机营节制使,掌管京城中最为精锐的军队,御前尚可带刀,动辄便是整个皇城的安危,若是单凭你的三言两语,就能丢下一切去边关应急,你可曾想过,这样的举动在陛下和太子眼中,与谋反何异?”金贵妃扯了他一下,轻叹道,“无论是洪泽,还是你,早已不再是垂髫小儿了,如今俱是朝廷中流砥柱,也该思虑长远些。” 金六彻底沉默了,好半日没说出话来。 “不若殿下亲自带领我两个弟弟一同前往节制兵马,一面派人寻回我父。”不知何时转醒的余冉幽幽地道。 金贵妃眉间轻动,点了点头:“这是如今最好的办法了。” “殿下本就是王爷,不能擅自插手军务,卫国公虽是重臣,却也是他的岳丈,如今岳丈出事,他不过以皇子身份暂代军务,待寻回我父亲之后,自然要双手将军权奉上。若我父亲遭遇不测······”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滑落,终究还是咬着牙,继续道,“有我两个弟弟在,余敏即刻便可承袭爵位,接管军印,军中便不会有人敢作乱。便是真作乱,以殿下的手段,也不怕他们闹。” 金六深深地看着余冉,忽而走过去,轻轻地扶住她的肩膀,低声道:“别担心,岳父一生戎马,所向披靡,对北疆和突厥各部了若指掌,绝对不会有事,我一定会找到岳父,保护好两个弟弟的!” “谢殿下。”余冉泪眼婆娑,轻轻地伏在他肩头,喃喃地道,“可是殿下身上的伤······” “不碍事。”金六扶正了她的身子,低声道,“命人往家中知会余洋和余敏准备行装,你安心在母妃这处休息,我去请了旨意便来与你会和,如果顺利的话,今日夜里便可动身。” 金贵妃站在一旁,远远看着自己的儿子轻声漫语地同余冉讲话,眉开眼笑,那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哪里还有半分当日打死不愿娶亲的模样。 便是一旁的女婢,也笑得合不拢嘴。 第345章 城门相送 皇帝瞧了那封五百里加急,瞧着却并不怎么着急,他慢悠悠地道:“余老二素来是这么个我行我素的性格,他赶着出去,想必是有了大发现,不过你想得也对,朕准了,你须得记住一条,若余老二回来,一切都听余老二的,若他没回来,你也不要擅作主张,万事要多同几个副将商量。” 儿行千里父担忧,金六虽说有些个见识,却也是头一遭入军中上战场,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金六谢了恩,从御书房出来,接了余冉,辞别金贵妃,待回到璟王府的时候,余家两兄弟早收了信等在府中了。 三人直往北城门出城,来到城门口时,余洋眼尖,一下就瞧见了站在路边悠闲溜达的玄珠,便勒马对金六道:“姐夫,是洪大人!” 不但洪泽在,同行的还有多日不见的缙云。 两人就坐在城门口的小面摊上,悠闲地吃面聊天。 金六火烧火燎地坐下了,盯着他们两个看,半开玩笑地道:“不过略微出城一下子,两位也用不着这般相送,难不成还要搞个诗会?” “诗会就不必了。”洪泽将一个软皮的袋子递给他,“瞧见你赶着去节制军队,想着送你个宝贝,不至于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丢了性命。” 金六打开来,里头躺着一只十分精致小巧的手铳,余下皆是满满的钢珠,会心一笑,抬头看向洪泽,却见他并没有什么表情,只默默将一碗面递给他。 他接了面,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缙云也不着急,等他吃完了,才打身后拿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子,递给他:“我倒是没有那么多稀罕物件儿,不过赶着时间给你弄了些药丸子,不嫌弃的话就带着吧!” “聂先生的药,自来都是最好的。”金六放下空碗,一手抱着木匣子,一手提着布袋,瞧着这两个人,心里暖暖的。 以往都是他俩离开京城,自己过来相送,如今倒过来了。 他想了想,对洪泽道:“让你娘子得空的时候多去陪陪余冉,如今卫国公生死未卜,杳无音信,两个弟弟也跟着我去了边疆,她素来是个心细的,只怕会时常想不通。” “不要。”洪泽摇头,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你说什么?”老友相送的好氛围在此刻戛然而止,金六瞪他。 他十分坦然地道:“近来皇上给了我半月的假期,她还得在家陪我。” 这话一出,一旁的缙云脸都红了,无奈地拿手肘推了一下洪泽,哭笑不得道:“他这就走了,难不成你连骗骗他都不成么?” 洪泽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对他道:“快去吧!比起想着找什么人陪她,不如快些帮她把她爹找到。” “真有你的!”金六翻身上马,匆匆而去,紧随其后的,是卫国公的两个儿子,夕阳下,光影如画。 缙云轻叹了一声:“但愿卫国公一切安好。” “那老狐狸没事。”洪泽摆了摆手,冲缙云咧嘴一笑。 他轻轻吹了一声口哨,玄珠慢吞吞地小跑过来,在他身旁站住了。 第346章 长远之计 年过古稀的纪云和云淡风轻了一辈子,而今走马上任户部尚书,兼任国子监监理,他的门生遍布天下,俱是有学识、声名大噪之人,不过短短数月,朝廷所缺的人手便已补足了七八成。 纪云和老先生又向皇帝谏言,广开科举之门,为朝廷吸收新鲜血液,无论是否闲云台门生,一律可通过科考为自己挣得功名,一时间,纪云和老先生名满天下。 学子们都说,他是继孔圣人之后又一万世师表,倾尽全力救朝廷于水火,还能知道进退,懂得分寸,从不居功自傲,还能为天下读书人鸣不平。 皇帝和太子敬重,又加封太子太傅,位列三保。 一时间,朝野上下无不敬服。 洪蔟的公公魏永如今官拜监国右相,虽未在贪墨案中受牵连,可还在朝的门生所剩无几,风头亦被纪云和碾压,在朝堂之上多有隐忍。 连带着洪世朗行事愈发低调,偶有应酬,也不过三两好友相聚,除此外便再没了动静,显赫一时的宁远侯府,如今已是门可罗雀的凄凉。 这一日,洪蔟带着刚满三个月的儿子回家探望,同葛氏正在屋内说话,外头丫头送进来一封请帖,璟王妃请宴赏荷。 葛氏仔细瞧了瞧请柬,又去看窗外的日头,一脸为难。 洪蔟纳罕,凑上前去,将那请柬看了一遍,才低声道:“璟王爷如今在边关立下大功,只身潜入,兵不血刃劝降突厥三万徙民,皇帝嘉奖,风头无俩,如今这璟王府的大门,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她既邀请了母亲便是好事,母亲何故如此?” “话虽这么说,可你父亲一再交待,近来咱们务必要守旧些,万不可轻易出头。”葛氏长叹了一声,“你也知道菱儿的事,往大了说便是与贪墨案同罪,好在她如今人去了,璟王在处理这个事的时候,也并未将她连作在内,是而保住了严家和咱们。” “我明白父亲的担忧。”不要说安远伯府,便是右相府也是同样的做法,高压之下存活下来的几个人,不得不窝在角落里苟延残喘,可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洪蔟想了想,便吩咐身旁的小丫头:“命人出去打听一下,璟王府的请柬,都送给了哪些人?” 一盏茶的功夫,小丫头子过来回话:“夫人,璟王妃此次赏荷宴,除了宫里的各位娘娘,各王侯公府、京城中三品以上官员的家眷都请了。” 洪蔟笑了,拉住葛氏的手笑道:“母亲不必忧虑,想来这璟王妃是因之前各官员集体弹劾的锦衣卫的事,怕日后多有隔阂,便搞了这么一个赏荷宴。” 葛氏皱了眉头:“如今你爹爹跟着太子殿下去巡河,要不,我给他写封家书问一问?” “母亲!”洪蔟摇头道,“当了这么多年的当家主母,您怎么一点儿长进都没!这种小事怎的还要劳烦爹爹!你细想想吧!璟王妃这是在替璟王铺路!哪里是咱们能够拒绝的呢?父亲只说,让你不要冒进,这终日里躲在府中可不是安全,人人都去,你要是不去,这才真正的冒进!” 第347章 一碗水端平 葛氏听了,恍然大悟,对啊,若是璟王妃有意缓和璟王和众官员间的关系,偏她安远伯府不到,这不明摆着不想跟人家好好相处么? “还是我的簇儿聪慧,母亲险些因糊涂做错事。”葛氏说罢,忙命人收拾准备里屋,又赶着收拾衣裳。 洪蔟想了想,又对葛氏道:“母亲,除了大嫂,你还必须再带一个人去。” 葛氏闻言眉头轻皱。 洪蔟便解释道:“你若是只身带了大嫂两个前去,一则外头人瞧着你偏心,二则若有不严实的地方,连个托赖处都没有!” “那,”葛氏有些犹豫,便问,“你同我一起去?” “我也要去,但不是以伯爵府大姑娘的身份,而是以右相府媳妇的身份去,你带上蒋思灵去!” “那个小门小户的女子,也配入了这样的场面吗?”葛氏有些犹豫,若不是洪蔟提起,她险些都忘了府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说起这蒋思灵, 大小也是苑马寺牡监之女,想当日她那个继母非得将她送入府中给你大哥做妾,我横竖是瞧不上的,奈何人都送来了,哭哭啼啼也没个正形,索性就给了洪晃,那洪晃倒好,自己是个贱婢生的,竟同情起这下贱门户的女子,非但给了正妻的名分,听闻还十分宠爱。我本就不愿意看见洪晃在我跟前晃,连带着她我也讨厌,索性免了她的请安。”葛氏挑了挑眉,事实上,她如今连那蒋思灵长什么样子都有些吃不准了。 “你听我说,让她去自然有让她去的道理。”洪蔟冷冷一笑,“虽说这次的宴席请的都是明面儿上的王侯公爵,但咱们还是不能没有防备,都知道那位璟王爷同洪泽最是要好,当日里他被贬为庶民,成婚都是洪泽两口子忙前忙后去收拾料理。” “嗯,这话不假。”葛氏连连点头。 “你带了蒋思灵去,一来让外头那些人也都瞧瞧,您素来是一碗水端平的,无论是前妻生的,还是妾室生的,您都一样对待,也好叫他们闭上嘴。二来若她们有意为难于你,你便直接将蒋思灵推出来做挡箭牌。 ”洪蔟嗤笑一声,“我还就不信了,她如今朝廷三品大员的官眷,难不成还好意思同一个小官家的弟妹计较不成?” “若她真做得出来,这京城中的贵眷,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她!凭她有多少人撑腰!”洪蔟眸光闪动,恨恨地看着桌上的杯碟。 葛氏听了,深觉有理,无不赞服。 洪蔟又吩咐下人给蒋思灵送些好看的衣裳首饰去,又专程找了各式身边的老嬷嬷专程盯着她梳洗打扮。 蒋思灵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瞧见这架势,多少有些害怕,却又不敢反抗,彼时她相公洪晃并不在家,年前洪世朗说他终日闲赋在家,只知招猫逗狗,便在国子监给他找了个誊录的活儿,俸禄虽不多,却一刻也不得走开。 蒋思灵梳洗打扮,默默地跟在老嬷嬷身后,颤颤巍巍出了门。 赏荷宴办在听雨楼。 冬日的听雨楼遗世而独立,夏日则成了落入凡间的精灵,百亩荷池绽放,新绿伴娇花,空气中都弥漫着甜甜的花香。 第348章 势利 洪蔟一面走一面看,跟在右相魏夫人身后,正欲往前走两步,去找葛氏,却听得婆母在前面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道:“话说回来,这听雨楼现已经是你大哥的私产。” 后头有不明就里的人,多嘴艳羡地看着洪蔟:“这听雨楼可真真是个好宝贝!咱们一辈子许是就能来这么一回,夫人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还真是有福气!” 洪蔟的脸一下就白了,低头不语。 魏夫人呵呵一笑,又与那人攀谈笑道:“岂止呢!除了这听雨楼,她大哥还有一座山居小苑在城郊,种了万亩红梅,下雪的时候最是亮眼,红得分明,白得剔透,是观梅的最佳之选。” 众人又是一阵艳羡,说了好些个吹捧的话。净是捡着好听的话说了个遍,又上上下下将阿南夸了好些个,这才悻悻散了。 洪蔟的脸色愈发难看,央求地看着自家的婆母,她并不知道为什么魏夫人平日里对她倒也客气,今日却总是要拿这个开玩笑,好容易熬到众人散开,她才凑过去,陪着笑脸道:“母亲,您也不是不知道我们的家事,做什么要同这些无知妇孺一般见识呢。” 语气中虽有些嗔怪,但到底没有底气在魏夫人面前发火,只有些愠怒。 “是啊,无知妇孺尚且知道该如何权衡利弊,在听雨楼内对你这等人物吹捧一二,倒是有些人自诩高门嫡女,私下里却是毫无见识,一味想着后宅里阴私的算计,挂碍过去的是非,丢了面前的山水。”魏夫人说话,全程面带微笑,嘴角的弧度微微虚高,她的声音极低,便是靠得最近的妇人也听不清,惟有洪蔟听得一清二楚。 这话实在说得直白,看来,右相坐不住了。 魏夫人走了很久,洪蔟还停留在原地,心内百味杂陈。先前七姑娘的想嫁洪渊的事儿就那么不了了之,她那个小姑子家里人都知道,骨子里就是个挑事儿的,平白无故还得闹出点儿幺蛾子来,更何况那日吃了个大亏,自然在婆母面前不会说什么好话。 婆母第二日就十分不悦了,累得她挺了个大肚子冒雨在廊下站了半半日的规矩,还是丈夫魏可嘉出面寻了公爹,公爹素来不大爱管内宅的事,见她大了肚子不方便,这才主动开口替她免了站规矩,如今她若还是忤逆婆母,只怕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她何尝不知道魏夫人打得什么如意算盘,可······ 她转头回去,只瞧见母亲葛氏果然听了她的话,带了唐采苓和蒋思灵姗姗来迟,唐采苓抱怨葛氏出门竟带了蒋思灵,心内十分不悦,连个好脸色也没有。 头一遭来这种大场面的蒋思灵呆若木鸡,怯怯缩缩,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回头瞧见旁人的目光,洪蔟只觉憋闷,待又瞧见蒋思灵身上的衣裳尚且不如听雨楼内有些体面的大丫头,一时间眉头深锁。 葛氏早见了洪蔟,疾步上前来,压低声音道:“怎的不见泽哥儿娘子?” 第349章 惹眼 古早的听雨楼极少接待正常饮宴,虽为京中富贵官眷,来过的人屈指可数。 当众人都在惊叹此处奢华雅致的时候,敏锐的洪蔟注意到此处的管理堪称一绝。 客似云来,接待却丝毫不乱,何处品茗,何处燕坐,何处赏荷,何处游船,何处听曲儿,安排得妥妥帖帖,下人待客大方有礼,不卑不亢。 洪蔟有些恼,对身后的丫头吩咐道:“将我放在马车上的衣裙取了一套来,给晃哥儿娘子换上。” 那小丫头都跑了半日,蒋思灵这才反应过来,晃哥儿媳妇说的是自己,连忙抬头,摆手道:“不用了,大姑娘!” “有什么话回去说,在这儿我说什么便是什么!”洪蔟皱眉看了她一眼,怒道:“给我大大方方的!别这么憋着,跟谁不待见你似的!该吃什么就吃什么,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几人说完话,便有听雨楼的小丫头跑过来笑道:“几位夫人快走两步,宴席开始了呢!” 几人疾步往前,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这才到了今日的宴席主场。 沿河而上,蜿蜒的长廊下,摆了无数长桌,每台桌上,都是以荷花、荷叶为原材料的精美佳肴。远远望去,竟看不到边际。 小丫头十分精准地将他们带入座中,撤去了摆在上头的荷花。 洪蔟往前跟了两步,坐在婆母身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瞧见了没有?那位,才是你真正的嫡亲大嫂!” 金贵妃连同后宫娘娘身居正位,一旁便是余冉,余冉身侧坐着的,便是阿南。 阿南本就生得眉目如画,娇俏动人,今日身上一袭浅青色衫裙轻薄飘逸,并没有大片的刺绣和褶皱堆积,而是简单舒展的款式,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除了头上一根碧绿通透的玉竹簪,再没了旁的饰物,坐在端丽富贵的余冉身侧,竟无一丝逊色,反倒显出俏皮随性和活泼恣意来,格外惹眼。 洪蔟看过去,只见金贵妃正同她说什么,笑得眉眼弯弯。 魏夫人冷哼了一声,啧啧道:“若非放不下那不值钱的二两面子,如今那一桌,也该有你的一席之地!” 洪蔟已经受够了魏夫人的冷嘲热讽,便收敛了神色,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恨意丛生。 魏夫人见她这般,便只冷冷一笑,转头与一旁的女眷闲聊起来。 此刻的蒋思灵目光全被桌上的荷花糕所吸引,这是洪晃的最爱。因主母葛氏不甚喜爱这个味道,是而府中从不会做,她偶尔遣了人出去买,全然不似此处的精美可口。 她默默啃着手中的糕点,心内只幽幽地想,若是洪晃也在便好了。他也未曾见过这种热闹盛大的场面,不曾吃过这么好的菜肴糕点······ 葛氏恨毒了,坐在位子上恶狠狠地盯着阿南,恨不能用眼神将她当场碎尸万段,心内只暗忖,这女人不简单!每一次同她的交锋,自己几乎都占不到便宜,而且还会被她吃得死死的,便是说话,都讨不到好。 这么多的豪门女眷,单凭着和余大姑娘的关系,便能跻身皇亲国戚之流,之前,还真是自己小看了他。 第350章 酒席 葛氏和洪簇都以为,阿南会趁着璟王妃的宴席闹一出,可谁成想,席面刚到一半,她就醉倒了,还是后头的丫头扶着,歇着去了。 洪簇多了个心眼,命自己贴身的女使跟着去瞧个究竟,不多时,女使回来了,压低声音对她道:“洪夫人出了宴会厅便上了软轿,软轿径直抬到门口,门口是大爷的马车,随侍的是九岭,奴婢站在那儿多看了一会儿,马车等她躺下便走了,瞧那方向,应是回老宅去了。” 洪簇眉头深锁,瞧见身旁的魏夫人不耐烦地拿眼睛瞟自己,便压低声音问她:“中途可曾碰到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那女使连连摇头。 洪簇愣了一下,埋头吃酒。 自那以后,京中开始风靡宴请,几乎是三天一大宴,两天一小宴,阿南从不推脱,只要接了帖子,都欣然赴宴,且备礼的时候总是出手大方,与众人相处也没有什么天子近臣的架子,慢慢的,她在官眷圈子里开始变得十分受欢迎。 她越是受欢迎,魏夫人就越是坐不住。 几乎每一次宴席,她都会或多或少提点洪簇两句,可洪簇始终不愠不火,不远不近地看着,瞧着并没有向阿南靠拢的打算。 于是,魏夫人烦了,索性亲自下场,办了一场流水宴宴请几个王侯公爵夫人。 这是阿南第一次到访右相府,身旁的余冉冲她笑:“我还以为你不愿来呢!” 阿南莞尔一笑:“本是不愿来的,偏日间谁的席面我都去吃了,若独独不吃这右相府的,只怕给我家相公惹麻烦。” “得了吧!你那副可怜兮兮的嘴脸,还是留着一会儿用吧!我可不会上那个当!”余冉毫不留情地拆了她的台,“你家那位几时是个怕麻烦的,只怕是你去紫禁城里放火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阿南咧了咧嘴,摇头道:“王妃娘娘,您可饶了我吧!” “是你做不出,还是他做不出?”余冉兀自好笑,只瞥着她。 阿南双手合十,不停地告饶,加之已经到了门口,余冉这才一笑而过。 魏夫人早已亲自站在大门口候着,一见了她们两个人,便立刻带着扑面而来的热情围上来,七嘴八舌寒暄。 待入了右相府,余冉拿手肘拐了一下阿南,笑道:“瞧见她们家那几个妯娌了么?一个比一个还精明,小嘴跟抹了蜜似的,瞧着比谁跟你都亲,说来也好笑,却独独不见你那个才貌双全的嫡妹。” 阿南牵起嘴角笑了笑,跟在余冉身后,慢慢往里头踱步。 右相府院落工整大方,多喜爱些石头,阿南此次给魏夫人带了一个红珊瑚摆件,白芍怕下人不妥当给捧了,亲自守着他们搬抬,那魏夫人听闻,便立刻命人将一人高的箱子直接抬到宴会厅上去。 因而,这箱子在库房里刚放下,就又得抬出来,彼时他们几个正在院子里搬箱子,恰巧被余冉贴身的大丫头瞧见了,她拉着两个看院子的小丫头子打听了半日,方才知道今日是魏夫人宴请,便急急忙忙赶回去,将这事儿告诉洪簇。 第351章 借机试探 洪簇连日来都躲着魏夫人,只怕她再让自己去亲近阿南,谁知道魏夫人办事竟如此不给脸面,索性跳过了她,宴请众人,除了她之外,其余妯娌悉数到场。 这是要打谁的脸!知道的是那婆母将她给故意抛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装大拿乔,不给阿南面子!她虽不愿与他们夫妇过分亲近,却也绝对不愿与他们为敌。 洪簇脸都气歪了,将手中的茶盏蓦地砸向地上,惊得刚刚睡着的孩子哇哇大哭了起来。 “姑娘别生气,既然她不想让咱们知道,那索性你就将门关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行了!”老嬷嬷抱了孩子在怀中轻轻哄着,又对洪簇道,“待晚上姑爷回来了,你将这事儿前前后后说与他听,只要他明白你,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洪簇苦笑一声,摇头道:“算了吧!如今我爹爹尚且还是御赐袭爵的安远伯。这件事若是无公爹的默许,她一个内宅女子,怎么可能做到这种地步。” 那红珊瑚色如鲜血,光彩耀目,妇人们纷纷上前围观,余冉推了推她,调笑道:“这位葛夫人这是在测试你的态度呢!” 阿南抿嘴一笑,喝下一杯酒,冲她咧嘴一笑:“王妃觉着,我该如何?” “你是那种没有成算就出门的人么?”余冉不屑,轻叹道,“我家中的事尚且忙不过来,你家里的,我就不多嘴了。” “好没意思。”阿南推了她一下,“王妃娘娘这是要在这里置身之外看戏了。” 余冉低头笑,扶了扶她鬓间有些歪了的发簪,摇头道:“那你可要好好表演。” 阿南抿嘴一笑。 那株珊瑚带来的震撼久久难平,魏夫人再回头去看阿南的时候,眼神中的关爱更多了几分,仿佛自己真是她的长辈一般,嘘寒问暖,问长问短,拉着她的手不愿放开。 两人走到座位前,后头跟着右相府一众女眷,阿南忽然停住脚步,四下打量了一圈儿,含笑问:“婶婶,不知我家簇儿妹妹去了哪里?怎的不见她?” 一阵沉默。 魏夫人拍着她的手笑道:“日前,孩儿有些发热,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也染了风寒,说是你和王妃过来了,不愿过来招惹,我老婆子也是个眼皮子浅的,瞧见那株珊瑚就挪不开眼了,倒是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既是这么着,就让簇儿好生歇着吧!这日头毒,倘或来回走动,只怕要加重了病症。”她嘴角含笑,转头吩咐身边的白芍,“你现在便取了我的对牌过来,去宫里请缙云来一趟,给大姑娘好好瞧瞧。” “哎呀,这哪里还劳嫂嫂操心!”二媳妇忙上前扶着阿南,谄媚道,“大嫂嫂素来是最矜贵的,咱们今天一大早就请过太医了!不必劳动聂院士了!” 洪泽将阿南护在胸前,打马而去,丫头们下了车,跟在车队后头,由必安带着慢慢吞吞地回去。 “原是这样······”阿南一脸惭愧,忙赔笑道,“对不住了婶婶,您也知道,我家相公自幼离家,对于几个妹妹照顾不到,年前小妹妹又没了,他心里好生难受,如今他朝中事忙,我年纪轻,贪吃贪玩又大咧咧的,家里的事有时照顾不全,想不到,日后还请婶婶和几位妹妹多提点,毕竟咱们都是一家人,对吧?” 第352章 主动出击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让那魏夫人十分受用,席间全程拉着阿南,说起来没完没了。 回家的时候,阿南已经有些醉意了,斜倚在马车壁上,余冉递给她一杯热茶,摇头笑道:“这么明目张胆地跟魏夫人拉关系,你如今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阿南轻轻地叹了一声,懒懒地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轻声道:“魏夫人不是想试探我么?今日也正好让她瞧瞧,无论是我还是相公,都对洪簇那个妹妹十分看重呢!” “洪泽是因为洪渊被虐待才赌气出走的,一走便是十年,这件事虽然没有盖棺定论,但在整个京城中都是公开的秘密,你这么贸贸然对伯爵府女眷示好,只怕她们也未必相信。” “本来不会,可现在就是她们不会,也有人要逼着她们会!”阿南嗤笑道,“洪菱的事是个好借口,骗得过魏夫人,却未必骗得了葛氏,但有一点没有问题,就是自左相被贪墨案牵连入狱之后,右相在朝中的势力已大不如前,他早在年前就想着要拉拢洪泽,只要我愿意,自然有人逼着她们过来和我打交道。” “你这又是何苦?”余冉轻叹了一声,“那葛氏也不是个好相与的,现如今你和洪泽的小日子逍遥自在,洪泽日常除了当差就陪你,一点儿闲事没有,做什么就非得去和她们扯上关系?这不是明摆着给自己找麻烦么?” “我有必须和她们扯上关系的原因。”阿南愈发醉了,往凳子上一躺,沉沉地睡着了。 余冉取了披风过来给她盖上,轻轻地摇头。 马车忽然停下了。 洪泽在外头问:“王妃,阿南可是在马车上。” 余冉笑道:“喝醉了,我送她回去吧!” “不劳烦王妃了,我来接她。”洪泽说着话,白芍便伸手去推阿南。 阿南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这才听见洪泽在外头叫她,整个人就跟立刻活了过来似的,欢蹦乱跳地赶着出去,一直到掀开帘子,才想起回头和余冉告别,微笑着摆了摆手。 洪泽没等她踩着踏凳下车,便一把将她抱起来,转头放在马上,自己也上了马,搂住她的腰,低声抱怨道:“你这些日子玩得开心,应酬比我还多!” 阿南窝在他怀中,舒服地打了个哈欠,撅着嘴喃喃地道:“我们的宴席上可没有既长得好看又会跳舞的俊俏小郎君······” “都为这个恼了多久了,且不嫌烦!”洪泽忍不住好笑,伸手捏住她的脸颊,满脸宠溺地道:“这个坎儿横竖过不去了,是吧?” “是,我要一直去吃席,吃到夫人们请我看俊俏小郎君跳舞为止······”阿南推了他的手,傻呵呵地笑着,回头却埋在他怀中,呼呼地睡。 他们夫妇之间的腻歪,余冉早有耳闻,如此近距离地瞧着,还是头一遭,她的脸憋得通红,活了这么些年,她都没见过这样恩爱的夫妻,大抵相敬如宾便已经够好了,谁想到会有这样的温存,一时间心里百味杂陈,久久说不出话来。 第353章 蓄谋已久 倒是一旁自小照顾她的嬷嬷拍了拍她的头,笑道:“姑娘,这洪大人疼爱娘子是远近闻名的,回头你和夫人好好讨教讨教,殿下和洪大人素来交好,想必个性喜好都一样,日后和殿下也好相处。” 余冉兀自看着马车外头的街道发呆,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老嬷嬷又笑道:“殿下如今同老爷和两个少爷在一处,听闻最近王军捷报频传,殿下屡立奇功,想来离回家的日子也不长了。” 余冉浅浅一笑,点头应道:“父亲没有看错人,殿下的确是有风骨气度的皇子。” “王妃也没看错人!”一旁的丫头抿嘴笑,“咱们殿下长得俊俏又有霸气,是最好不过的郎君。” 车上众人都笑了,余冉却深深地道:“阿南性格活泼,明艳动人,别说是洪泽那样的男子,便是我这样的女子也爱极了。” 她深知自己过于端正,说话做事都没有那股子娇憨柔媚的劲儿,长相也远不如阿南。 第二日,洪泽早早上朝去了,阿南赖在床上窝着,被苏嬷嬷进来骂了两次,才极不情愿地起来,瞧着外头花园里的花发呆,人虽醒了,但脑袋还没完全清醒。 “姑娘莫不是这些日子吃酒吃傻了? ”冬青忧心忡忡地拍了阿南的肩膀,“姑娘,要吃些糕点么?” 阿南懒懒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要。” “姑娘,你一直等的东西,来了!”白芍急匆匆打外头进来,手里是一封请柬。 伯爵府宴请。 阿南将请柬看了又看,冷冷一笑,转头笑:“替我好生打扮。” “姑娘这是要做什么!”苏嬷嬷急了,她上前道,“姑爷知道这件事么?” 阿南笑着摇了摇头。 “他和那一家子早已经翻脸了,你为什么就非得去掺和!”苏嬷嬷恨她不争气,好容易姑爷满心满眼都是她家姑娘,若真因为这种事就把姑爷给得罪了,坏了两口子之间的感情,那是真不值当! “他近日事情多,这些小事,我处理便好了,不必这般着急。”阿南打了个哈欠,对苏嬷嬷微微一笑,“一个在京城里住着,难不成真要和他们老死不相往来么?” 苏嬷嬷斜着眼瞥了阿南一眼,低声道:“姑奶奶,你可素来不是个这么落落大方的人!说吧,打什么主意?” “一滩死水,风平浪静,什么都瞧不见。”阿南咧嘴,“若要瞧见深藏在池底的东西,就得彻底将这一池水给搅乱!” “我是个蠢的,只是你这话听着不大对,怎么像是你要跑到人家伯爵府去惹事?”苏嬷嬷冷了一张脸,她最怕的就是这个,姑娘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恩宠有加,可千万不能到处惹事生非! “嗯。”阿南点头,“我的确是去他们家要搞事。” “姑爷那边怎么办!”苏嬷嬷是真的急了。 阿南扶住她的肩膀,抬头看了一眼辽远的蓝天,冷冷一笑:“我婆母绝对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白芍也上前道:“苏嬷嬷您是不知道,往日里姑爷常在姑娘睡了之后一整夜坐在房里,他派了很多人去打听当年的事,可偏对方行事狠辣不留余地,当日太太房里的人,一个活口都没有了。” 苏嬷嬷沉默了,良久抬起头来,十分坚定地问:“既是这样,我能为姑娘做些什么呢?” “别告诉我娘。”阿南傻乎乎一笑,挽住了她的胳膊。 第354章 好孝心 阿南来到伯爵府门口,一眼就瞥见了人群中一袭红色衫裙的洪簇,欣欣然站在葛氏身侧,同她俩一处的,还有洪昊的娘子唐彩苓。 后院妇人们的名利场,素来不比前堂郎君们要逊色,伯爵府大门中开,迎的客非富即贵,阿南掀了车帘子,静静地打量着眼前正寒暄的众人。 冬青忽而道:“姑娘,您瞧这一家子,这位一脸假笑的大姑娘也也好,先前那个嚣张跋扈的二姑娘也罢,长得都那个样子!这会儿挑个儿媳妇,也不遑多让,跟葛氏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幸而咱们姑爷不像她们,否则的话,真真让人寒心。” 苏嬷嬷听了,笑道:“小小年纪,怎的这般以貌取人?再说了,她们本就与姑爷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怎么可能长得一样!” “你这话在咱们几个面前说说也就罢了,一会儿下了车,可别张口就胡咧咧!”白芍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冬青做了个鬼脸,一脸老实相,往阿南身后缩了缩。 依着礼貌入了府,阿南带来一只小小的木盒子,亲自送到葛氏手中。 葛氏有些局促,只微微一笑,谢过了阿南,便命人将她往里带。偏这个时候魏夫人来了,老远就狂奔着跑过来,拉住阿南,说了好半晌的话,葛氏与洪簇无法推脱,便也就站在一旁跟着。 那魏夫人素来是个好事的,她早瞧见阿南递给葛氏的小盒子,便笑道:“昨儿个你送了我一株一人高的血珊瑚摆件儿,通家都说好看来着,只是不知今日夫人给亲家娘子送了什么来呢?” 虽没在现场,但那传闻听得一清二楚,礼物一大一小,一轻一重,如今高下立分,惹得旁边几位刚刚来赴宴的夫人都停住了脚步,嚷嚷着要看礼物。 她们这些人的心思其实很简单,素日里葛氏就是个暴脾气,又仗着自己伯爵娘子的身份时常瞧不起众人,动辄羞辱打趣,冷嘲热讽那更是家常便饭,这头里便有她的笑话可看,众人都巴不得瞧好。 葛氏眼皮抽了抽,洪簇脸色也十分难看,唐彩苓虽没有一同去茗香居闹事,但个中曲折也听得清清楚楚,料想阿南不会假以颜色,便忙上千解围道:“各位婶婶,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不如一会儿到了酒席上再看罢!” “瞧你说的,都把咱们当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了不是?”魏夫人皮笑肉不笑。 更有好事之徒抢过了小丫头手中的盒子,一下便打开了。 里头赫然躺着一枚拳头大小的浑圆珠子,颜色灰暗,毫不起眼。 若是旁人,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这些夫人都是富贵人家出身,便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其中一人惊叹道:“天下间竟然有如此硕大的夜明珠,器型还如此圆润,不见任何雕琢痕迹,真是难得难得!” 一旁的几位夫人也连连称奇,凑过来七嘴八舌夸赞阿南好孝心来。 葛氏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她抬头看向这个有点儿傻气的儿媳,又上上小小将她好生端详了一番,先前洪簇说,这女子心机深沉,可打过几次交道,她不是可怜兮兮的,就是如今这般傻乎乎的模样,哪里捕捉得到一点儿精明之处? 第355章 金六返京 葛氏一直盯着阿南看,只觉这女子一股子狐媚,全然没有大家妇人之风,心下有些好笑,想来只是洪簇那婆婆素来刁难女儿惯了,才会将这样的女子当做人来看,还非得逼着女儿和人亲近。 转念想想,这女子明明出身下贱门户,却偏偏阴差阳错得了门好亲事,想来必定是怕洪泽不要她,这才费尽心机讨好所有洪家人,横竖她母亲娘家富甲一方,这点小东西,也不过就是个玩意儿罢了。 思及此处,她回头对洪簇笑道:“我还得在门口迎接客人,簇儿陪你泽大嫂嫂先入屋去吃茶。” 洪簇低头应了,脸上带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走到阿南身边,笑道:“嫂嫂快随我来!” 阿南点头,又毕恭毕敬地同葛氏打了招呼,这才转身跟上,众人见无热闹可看,也都散了。 “姑娘,我在席间走了两三遍,确实不见你那位三婶儿黄夫人,也不见二房的人。”白芍偷偷附耳过来,对安南道。 阿南抿嘴一笑,看来探子回报不假,自从马氏事发之后,二房、三房便和大房再没了来往。 她吃了一口茶,瞥着远处亭台上载歌载舞的歌姬,牵起嘴角淡淡一笑。 “嫂嫂,可是这茶点不合你的胃口?”洪簇从容开口,瞅准了她脸上的表情。 阿南抿嘴笑了笑:“这些点心做得极好,许是我昨日贪杯,在你家多饮了些酒,这会儿仍有些不舒服。” 洪簇便吩咐身旁的丫头道:“去端些冰镇的酸梅汤过来给大奶奶。” 那小丫头忙不迭去了,阿南冲洪簇笑:“实是给大姑娘添麻烦了。” “本就是一家人,嫂嫂说的哪里话。”洪簇的脸笑起来有些刻板,嘴角围着一圈儿褶皱,活像一条成了精的鲶鱼。 阿南也不再寒暄,只埋头吃酒看戏,一场宴席下来,阿南没有多余的话,临要走的时候,洪簇当着众人的面命人提来一个很大的食盒,递给阿南,笑道:“嫂嫂,我知道大哥哥近来公务繁忙,不得闲回家,这是他小时候在家最爱吃的梅菜肉和咸水鸡,母亲怕下人不上心,看不好火候,早起亲自盯着人做的,不值当什么,嫂嫂带回去给大哥哥尝尝。” “有心了。”阿南亲自接了食盒,提在手里,上了马车。 马车滴滴答答走过街巷,却被余冉的人拦了下来:“夫人,我家王妃邀您前往王府一聚。” 阿南皱了皱眉头,先才就发现余冉没去赴宴,还想着晚些再过去,心下有些着急,便隔着帘子问:“可是府中有事?” “是。”那下人倒也不含糊,张口便应了,急急忙忙在前头引路。 阿南刚下马车,就瞧见洪泽和小施一同骑马过来,便停住脚步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洪泽牵着她的手,小施跟在后头,三人一行往王府内宅里去。 金六回来了,背着手在书房里踱步,心神不宁的模样,余冉眉头深锁,只坐在他身侧,一言不发。 金六见了洪泽,一个箭步往前,拉住他的胳膊问:“如何?” 洪泽轻叹了一声,看向小施。 第356章 太子病重 小施看看洪泽,又去金六,这才沉吟道:“我家哥儿命我转告殿下,太子病重。” “什么!”金六急了,赶着就要往外头去,却被洪泽一把拉住了。 金六摇头道:“你没听见吗?我大哥病了!我这就进宫瞧瞧去!” 洪泽没有松手,反而将他拉得更紧了。 金六挣扎道:“放开我!三百里加急公函,一天一封催我从北疆赶回来,我这头里一面往回赶,一面还骂街呢!若早知道是大哥生病了,我必不会耽搁那么长时间!” “殿下!”余冉轻唤了一声。 金六愣了一下,看向余冉。 余冉没先同他说话,反倒是转头看小施,低声问:“太子病情如何?” 小施压低声音道:“风症,身子已全然僵硬无法动弹,偶尔可睁眼,头脑还算清醒。但回天乏术,神仙难医。” “怎么会这样?”金六一时间无法接受这样的噩耗,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两只眼通红。 小施又道:“听东宫众人说,先前早有预兆,偏太子殿下日夜忙于政务,无暇诊治,直至晕厥在地,太医院众人无力回天,陛下震怒,太医院险些被当场全员赐死,幸而金贵妃娘娘冒死求情,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家哥儿首当其冲,被打了二十大板,现下还下不了床。” 金六腾地一下站起来,赶着便要往外去,余冉阻拦不及,被裙摆绊倒了,阿南连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洪泽眉头深锁,死死地拉住金六,冷声道:“你就没想过,为何太子殿下病重,还会有一天一份的三百里加急公函催你回京?难不成真想让你回京探病不成?” 金六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向洪泽:“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并非愚拙之人,只是太过重情义,忘了一点,你与陛下,既是父子,更是君臣!”洪泽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宫内瞒得紧,便是我们也未听得一点儿风声,缙云得知你回京,生怕你触怒圣颜,特地命小施偷偷过来送信。” “命我回京,未必是父皇的意思。”金六沉默了半晌,才沉声道。 “如今追究到底是谁让你回来,已毫无意义,毕竟你已经回来了,此刻就在京都。”洪泽咬了咬牙,看了一眼余冉,才道,“你中计了。” 金六脸色煞白,坐下低头不语,倒是余冉颦眉问:“洪大人,我家王爷虽顽劣不逊些,却也素来是个老实人,对陛下和太子殿下忠心耿耿,无论何事,便是粉身碎骨也从不曾有一丝不甘,甘为垫脚石,难不成有人还怀疑我家王爷有心谋反不成?” “你别忘了,他是唯一一个赫赫军功在身,有能力节制二十万大军,又深得陛下喜爱的成年皇子。”洪泽沉声道,“而且,宫中传闻,殿下曾在御书房,替陛下批阅奏折!” 金六哑口无言,只能苦笑着看向洪泽。 洪泽又道:“若是太子殿下平安无事,你自然也无事,可如今太子殿下回天乏术,你便是九五之尊之位最有利的竞争者。” 金六一直沉默,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阿南心里七上八下的,偷偷拉住了洪泽的衣袖。 洪泽回头冲她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又看向金六,继续道:“你丢下大军只身返京是不争的事实,人人都会说,你是想趁虚而入,谋求太子之位。” 第357章 暂时无忧 “你先别急。”洪泽声音很沉稳,表情也严肃起来,看着金六的眼神,似有千言万语一般。 余冉到底聪明,听到这里立刻明白了,踉跄了两下,哽咽着实话实说道:“我父亲只是觉着,陛下上了些年纪 ,殿下一个没有兵权的皇子,将来新皇登基,便是被人拿捏钳制、朝不保夕的可怜人,他不过为我们夫妇未来打算得长远了些罢了,可如今看来,这桩桩件件的打算,竟成了殿下的催命符了!” “不说这些。”金六拂了拂袖子,低头思忖。 洪泽见金六彻底恢复了冷静,便拉着阿南回家去了。 仍有不知大事临头的妇人送了请柬过来,满满登登堆了一桌子。阿南全程脸色煞白,她虽不懂朝中事,却也知道个中凶险,忧心忡忡地看着洪泽。 洪泽牵着她的手,冲她微微一笑:“不用担心,万事有我呢!” 阿南低头摆弄着他的手指,两颗毛茸茸的眼睛闪着光,看得他心中生出万千怜惜心疼,便将她拉过来抱在怀中,抚着她的脸颊道:“放心吧,只要不贸然入宫惹圣怒,金六和余家就绝对不会有事。” “真的吗?”阿南震惊。 洪泽点头:“毕竟,外头还有卫国公掌握二十万王军,陛下即便真要下杀手,也该考虑考虑后果。更何况,召金六回京,本就不是陛下的意思,日间我随侍左右,从未听过陛下颁旨,小施来找我的时候,我问过成矩,说陛下晚间都在批阅奏折,也不曾下达过任何旨意。” “那到底是谁呢?”阿南忽然想起,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刻意,此刻京中除了金六,当是还有三个藩王在,如果说要争夺太子之位,那些人更有发言权。 这些人将金六召回来,无非就是想将他推到风口浪尖,谁让他过分优秀出众,怀璧其罪呢? 洪泽脸色一紧,旋即放松下来,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若不喜欢去吃席,就不去了罢。” 阿南挑眉,不悦道:“你派人监视我?” 洪泽又好气又好笑:“你现在才知道么?” “还是真的!”阿南愕然。 “九岭日日都在······”他笑她傻乎乎的样子,贴过来用自己的鼻子在她鼻尖上摩挲,轻嗅她身上浅浅花香混着淡淡酒香,他清苦二十余年,从不曾被欲念左右,可自与她一处之后,每每像个登徒子,总想着能早些回家与她缠绵缱绻。 近日宫中事忙,他已是小半月早出晚归,不曾与她好好亲热了。 “我······”阿南正要开口辩驳,却被他含住了唇,有些贪婪地吸吮不知几何,直至她面色沱红一片,喘息不止,才不舍地放开。 她身上的衣衫轻薄,难掩玲珑的曲线,更难掩滚烫,他的手极不安分,直接探入衣摆,在她光洁的后背上轻轻摩挲。这家伙果然够可恶,精准知晓她身上的痒痒肉在何处。 惹得阿南咯咯地笑,左右蠕动着身子躲避,却惹得他眸光渐深,将她抱起来,疾步往床榻那边去。 阿南顺势搂住他的脖颈,咧嘴笑道:“相公,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他挑了挑眉。 她张口便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然后在床上滚了一圈儿,躲得远远的。 他不过往前一探,轻而易举抓住了她的腿,轻轻松松一拉,她便直接滑了回来,他覆身而上,在她肩膀上也咬了一口。 她有些吃痛,撅着嘴看他。 他靠近要亲她,阿南拿手挡了,故意逗他道:“如今外头既有苏嬷嬷,又有九岭,相公这喜爱被人听,被人瞧的习惯可不好!” 第358章 最好不过的姑爷 洪泽每日早起上朝,必然是轻手轻脚偷偷离开,以至于阿南全然没有觉察,她本打定了主意要做个贤妻,在他出门前,替他整理衣冠,端茶递水,可奈何自己睡得实在太死,等她醒来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 懊恼不已的她捶床捣枕,大着胆子抱怨苏嬷嬷为何不按照一早说好的,入屋来叫醒自己,苏嬷嬷冷眼看她,道:“还好意思开这个口,你不是让姑爷的侍从将我限制在屋外了么?” 阿南老脸一红,龇牙咧嘴地缠着苏嬷嬷撒娇。 苏嬷嬷自然知道他们夫妻二人恩爱非常,只敲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你呀,生来是个好福气的!这么显赫的姑爷,虽恶名在外,瞧着凶巴巴,但骨子里却是个会疼人的!别说让你早起侍奉了,便是进进出出都是抱着的!” 嘴里虽这么说着,脸上的笑容却是怎么也藏不住了,又见阿南不好意思抬头,便叹道:“得了,我老婆子也不惹你们烦,我瞧着那两个小子白日里跟着姑爷到处跑,晚上还看贼似的盯得我,怪可怜见的,日后只要姑爷在家,我就不入你俩这内宅伺候了,也让那两个小子合合眼。” “真的吗?”阿南一时没忍住,抬头看苏嬷嬷。 苏嬷嬷笑着敲了一下她的头,颦眉道:“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个害臊,含蓄点!” 阿南抿嘴笑着,忙着收拾桌上的请柬,眉头微微皱了皱。 “怎么了?姑娘?”白芍忙过来问她。 她轻叹了一声,看向窗外,夏日的天儿,刚刚还晴空万里,这会儿说下雨就下雨,电闪雷鸣,有点儿唬人。 “姑爷骑马上朝,只怕没办法回来了,快去外头吩咐小厮套了车子去接!”苏嬷嬷上前吩咐,紧张兮兮的样子,直接把阿南逗笑了,“他什么刀光剑影没见过,不过一点儿风雨而已,这就回不来了?做出来白替他招笑。” 苏嬷嬷提了提她的耳朵,摇头道:“这丫头,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傻瓜!姑爷疼你,你也该好好疼他才是。” 阿南忍不住笑起来:“别操心得太多了,若是这般爱恋照顾分不清,他很快会烦的。” 苏嬷嬷摇头又叹气,嘴里说着她满口歪理,到底还是没出去吩咐小厮,只猛然间想起了什么,赶着往屋里去了,说是不知道什么东西晒在外头。 阿南捧了一杯热茶站在廊下看雨,想到昨日葛氏和洪簇那虚伪做作的笑,心头一阵发紧,白芍将一件披风披在她身上,柔声道:“姑娘,往里头些吧,仔细一会儿打湿了衣裳着凉。” “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阿南回头看她一头雾水,便又解释道,“昨夜他同我说,让我不喜欢宴席既不要去了。” 白芍摇了摇头:“我瞧着,姑爷是不是不知道姑娘想做什么?我日前听见必安在后头笑话姑爷,说他日日抱怨姑娘的应酬太多,都没有时间陪他呢!”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这话说出来,怕是连白芍自己都不信,阿南摇了摇头。 第359章 周到 “那就是他不想姑娘以身涉险。”白芍想了一想,又才道,“姑娘你想,姑爷的亲娘是多聪明又能干的人啊,凭这样还被那葛氏给糟蹋了,更何况姑娘你平日里只会算账,哪里会算计人!而且,旁人一眼瞧着,你就是个傻乎乎的主儿······” 阿南回头瞪了她一眼,这种话,实在算不得安慰。 白芍把嘴闭上了,却怎么人忍不住笑。 阿南又叹了一声,旋即道:“便是我也是个商户女又怎么样?当日里我那婆母靠不住丈夫,也无后家可依,便是只能凭着她们算计,我如今可不是好欺负的!” 白芍笑起来,点头道:“是,姑娘不是好欺负的!只是姑娘也不是个会欺负人的。” 阿南皱了皱眉头,觉着白芍说得有道理,她从谋划这件事开始,就是奔着要逼葛氏自己将当年的事说出来,但至于要惩罚葛氏到什么地步,她是真没想过。 此刻认真想一想,血债血偿,那葛氏必然是要杀人偿命的。 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冷战,盯着廊檐下断线一般的雨珠子发起呆来,忽然之间明白了他的不让自己插手这件事的原因。 “姑爷总是能想得很周到,也很长远,姑娘就别烦了。”白芍将她拉回屋里,拿了帕子过来替她擦拭头发上的水汽,盯着镜子里的阿南,忍不住笑道,“姑娘这些日子瞧着愈发水灵了!” 阿南回过神来,懒懒地靠在躺椅上,想了一想,便让人出门去打听一下璟王府的事。 临近下午,外头的小厮来回话,说是璟王府大门紧闭,不见人进出,好似有事,还问需不需要去瞧瞧。 阿南想起昨儿晚上洪泽对金六的叮嘱,心里头沉沉的。她亲眼见过太子和皇帝是如何对待金六的,全然不是君臣之别,而是如假包换的一家人,只是,为何会搞成如今的样子,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洪泽找了人捎话回来,说是宫中有事要忙,便不能回家用膳,小厮笑:“主君说,夫人晚饭可少用一些,晚点他回家会带了宫里的点心回来。” 阿南应了,这几日她胃口不大好,正好也懒得吃饭,便随意吃了几口就丢在一旁,有了这个借口,苏嬷嬷也不说话了。 晚来他回来,果然带了许多点心。精美的食盒装着,有她吃过的,也有没吃过的。 阿南啃了两口,便又丢朝一边,洪泽脱下湿漉漉的袍子,从后头揽住她,皱眉问:“不是最爱吃这些个东西的么?怎么了?” “昨日瞧见她们在院子里头架了火烤鹿肉吃,本来是身体不舒服不能吃的,可实在馋了,便吃了,既吃了,又没忍住吃得多了些,从今日早起便觉着不舒服,是积了食,不妨事的。”阿南顺势坐在他腿上,拿手指拨弄他的眉毛,微笑。 他将她死死搂住,将头埋在她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才轻声笑道:“等忙过了这头,我就带你去山上猎鹿,现打的烤出来才更好吃。” 第360章 没羞没臊 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这个娇滴滴的娘子,独自一个人吃掉了整整半只鹿腿,忍不住咧嘴笑了笑,上手在她背上轻轻摸了一把,才又道:“当日我就想着,必然要好好养你,如今看来,真养得很好了!” 阿南听了他的话,猛地反应过来,忙问他:“是我长胖了吗?” 他笑,捏了捏她的脸。 阿南沮丧地想要从他腿上起来,却被他生拉住了,忍不住打趣道:“胖些更好看。” “以后再也不要给我淘弄甜食过来了!”阿南很认真地盯着他,拿手指戳他的胸口。 “嗯,日后定然不弄了。”他顺手往盒子里取了一块儿桂花糕,轻轻放在她唇边,笑道,“既是日后都不吃了,那今天吃个够吧!” 阿南拿他没有办法,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便坚决不肯再吃了。 洪泽又好气又好笑,只揉着她的头对她道:“傻瓜。” 阿南想了想,颦眉问:“对了,太子殿下的病怎么样了?” “暂时稳住了。”洪泽一手搂着她,一手把玩着她的发梢。 阿南瞧着自己的发丝在他指尖轻轻绕着圈,便凑过去问他:“昨日不是说,已经回天乏术了吗?” “缙云说,找了几个古方,都对治疗风症有奇效,冒险试试,今日听成矩说,陛下过去看的时候,太子殿下已能睁眼了,手指也能动了。”他耸了耸肩膀,忍不住笑,“我还当缙云只会配些药丸呢!没想到还真是个神医。” 阿南点头道:“如果太子殿下能治好那就太好了,至少金六就不必背上莫须有的罪名。” “是。”洪泽浅浅一笑,探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有些失神地道,“听闻这几日太子妃一直衣不解带地守在殿下身边,醒了哭,哭了晕。” “那么怀珠呢?她还好吧?”阿南有些担心,弱弱地问,却拿两只眼睛去瞟洪泽的反应。 毕竟自己莫名其妙吃了那么多的飞醋,一点儿都不礼貌,偏怀珠是个温和的性子,从不曾与她计较,到底有些不好意思。 洪泽瞧见她眨眼间便有无数个表情,笑起来,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才道:“她虽是小师妹,但如今毕竟贵为太子侧妃,我又是个外臣,总归不便,平日里还能问问缙云,偏这几日缙云都宿在东宫,陛下又发了话,不许旁人去打扰太子殿下,我其实并不清楚她的情况。” 阿南轻叹了一声:“但愿她好好的,这可还怀着孩子呢!” “怀珠看似柔弱,却是最刚强之人,她会好好的。”洪泽说罢,便将阿南抱到床榻上,动手去解她的衣裳。 阿南凑上前去,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一脸坏笑。 洪泽索性将自己的一双手枕在脑后,笑吟吟地看着她,故作害羞地道:“娘子,想对我做什么?” 阿南咧嘴,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伸出手指抬起他的下巴,挑眉道:“别怕,让我好好疼你。” “你这样子,像极了不负责任的浪荡子在调戏小娘子。”洪泽嘴里调侃着,眼神却很受用。 两人纠缠在一处,没羞没臊地度过欢快的夜晚。 第361章 太子薨逝 第二天一大早,洪泽如往常一般偷偷起身,动作无比轻巧,生怕惊醒了她。 阿南翻了个身,懒懒地爬起来,哈欠连天,却还是强撑着精神,走过来替他取下放在衣架上的衣裳。 每日苏嬷嬷都会命人将洪泽第二日要穿的官服放在同一个位置,甚是妥帖。 他乖巧地抬着手,瞧着她眼皮都睁不开,却固执地要帮她穿衣裳。 好容易穿好了,阿南又十分认真地替他绑好腰带,这才满意地点头,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啃了一下,十分满意的地笑:“我相公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 他笑起来,将她抱回床上,缠着她又亲了一会儿,才翻身起来,柔声道:“我先走了,你再睡会儿。” 阿南困极了,连连点头,翻身又睡下了。 洪泽快步自屋子里出来,早已候在外头的必安和九岭见他一面走一面解自己的衣裳,都瞪大了眼睛。 他颦眉:“衣裳穿倒了,有什么好看的!” 必安和九岭跟了他那么多年,这种场面从没见过,自然也猜得出是什么情况,九岭全程忍住不敢笑,倒是必安傻愣愣地道:“我的爷,咱们一会儿在骑马上加快点儿速度便是了,你这般一边走一边忙,瞧着跟西门庆似的!” 洪泽动作麻利,人还没走到大门口,衣裳已经完全重新穿好了,他回头冷冷地扫了必安一眼,眼神如刀。 必安忙跪下磕了个头,诚惶诚恐地道:“错了,主君。” 九岭在一旁拱火:“是主君错了,还是你错了?” 必安脸都白了,连忙道:“我错了,我错了,主君!” 他冷冷一笑:“再磨叽一会儿,你家的西门大官人上朝要迟到了。” 必安不敢再说话,连忙爬起来,不及拍拍膝盖上的泥,便跟在两人身后骑马狂奔。 三人才到宫门口,正赶上宫门口最拥挤的时候,忽然就听见丧钟敲响。 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众人从未得到过消息,不知发生什么,洪泽却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太子,只觉头皮发麻,全身发紧,也顾不得那么许多,直接骑马往东宫而去,路上碰上了脸色煞白的和朗,顶着两只很大的黑眼圈,急匆匆往外头走。 见了洪泽,和朗一下就哭了出来。 “何事如此惊慌?”洪泽问他,这和朗是成矩的干儿子,跟了太子已经很多年,是个处事有分寸的,从不曾这般惊慌失措。 和朗呜呜地哭:“回大人,侧妃娘娘连日来奔忙忧虑,昨夜小产,生了一整夜,刚刚诞下小太孙,奴才想着这么好的消息,定然是要第一时间告知殿下的,谁想刚到门口······” “就听见太子殿下薨了!”和朗越哭越伤心,“昨儿个还好好的,可天亮时分忽然就发病了,大口大口地吐血,瞧着骇人,还没等太医院赶过来,便······” 洪泽全身僵硬了一瞬,赶着往里头去,皇帝就坐在太子屋里,整个人霎时间苍老了不止十岁。 白发人送黑发人,放在任何地方,都是最可怕的事。 第362章 对弈 太子新丧,举国哀悼,有朝臣瑟瑟发抖,也有朝臣哭晕在金銮殿上,这位接连送走了长孙与长子皇帝却并未辍朝,他端坐在龙椅之上,好似跳出这长浩劫的局外人,平静得令人害怕,只是偶尔垂下的眼眸中几丝疲惫,泄露了他的哀愁。 洪世朗站在殿上,冷汗涔涔。 作为太子外出巡河一直伴驾左右的官员,自太子急返京都求医至今,皇帝没有召见过他,更没有问起一句太子在外的情形,一句定生死,却又让人捉摸不透,这便是帝王之怒最可怕的地方。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看向皇帝身侧一脸肃杀的洪泽。 在洪泽坚持要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去闲云台求学的时候,他并未多作阻拦,外头人都说狼心似铁,有了后娘便苛待前妻留下的嫡亲子。 惟有他心里明白,葛氏瞧着精明,实则太过招摇愚拙,若是被洪泽洞悉,后果远比旁人议论两句更可怕。 他这个儿子无论是个性还是长相,都与他的生母极为肖像。自小便心思沉稳,睿智聪颖,还能沉稳低调,便是那心软的坏毛病,也是一般无二。自己盘算着给他娶了个病恹恹的商女,他却当成宝贝似的宠着、护着,甚至不惜豁出性命去救那商女的娘家人。 这一切既疯狂又合理。 或许也正是这样赤诚的性格, 太子也好,皇帝也罢,都对他信赖有加。饶是在皇帝遭受灭顶之灾的今日,也能稳稳站在皇帝身侧。 从洪泽离家入闲云台的那一日,他便对洪泽没有什么寄望,故而一次也没去看过他。 谁让这个儿子身边就只有那一个吊儿郎当的皇子和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洪世朗便觉着即便真从闲云台入得了官场,顶天了不过是个小吏罢了,但此刻他不得不承认。洪泽,早已不知不觉间羽翼丰满。丰满到连他都忍不住想要在此刻向他求助。 但很快,洪世朗便冷静了下来,他默默地垂下头,选择同身旁的几位公侯一般。皇帝即便真的雷霆震怒,要事后追究责任,洪家的丹书铁券也不是纸糊的。 就这么稀里糊涂上完了早朝,皇帝龙辇去远了,众人才都敢大声喘气,却仍旧不敢聚集在一处说话,四散而去。 洪泽却主动找到了洪世朗,彼时他正忙着要出宫门。 “有空么?”洪泽对他没有任何称呼,眼里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声音低沉且严肃,一身戎装加上身侧的寒铁宝剑,美得让洪世朗都为之一震。 “有事么?”洪世朗心内愤愤,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嗯。”洪泽也没有过多的解释与寒暄,只闷闷地回了,说罢便看也不看他,径直往宫门外走。 洪世朗虽从未上过战场,却也混迹官场多年,深谙其中之道,即便此刻的不是自己亲生嫡子,只是一位过来搭讪的官员,也不能拒人千里之外,毕竟,若做不成朋友,也绝不能做敌人。 一处偏殿,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之下,洪泽立于殿前,负手看向远处。日光正盛,沿着他挺拔俊朗的轮廓描摹出一道金色的光圈,虽同为朝廷下发的官服,但人不尽相同,极少有人能将官服穿得如此出挑。 第363章 鸡肋之妻 洪泽身上的紫色官袍整齐清洁,没有一丝褶皱,上豹补格外鲜艳清秀,黑色官靴纤尘不染,一枚翠绿通透的玉佩自腰间垂下,富贵逼人,炫目到令寻常人不敢直视,真真有了天子近臣该有的威仪和气度。 洪世朗缩在廊柱的阴影里,目光晦涩不明地看着眼前这个器宇轩昂的儿子,这也是头一遭在紫禁城里,他主动约见自己,且来意不明。 “近来,葛氏不安分。”洪泽没有回头去看他,只轻描淡写地一句话。 洪世朗眉头深锁,心下虽不十分舒服,却也没直接开口反驳,似在思考他的言外之意。 “朝廷动荡,她却总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洪泽的声音依旧很轻。 洪世朗的心咯噔地动了一下,一双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洪泽,葛氏那点儿欺软怕硬的本事,他心知肚明,但他没那么幼稚,自然不会问出谁不该招惹这种话,如今皇帝上了年纪,太子新丧,皇孙年幼,多个皇子在京中,实力庞杂且混乱,现下正是如履薄冰的时候,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个中凶险,不言而喻。 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洪泽,他却似乎不打算说别的话,回头瞟了洪世朗一眼,点头示意之后便径直离开了,只留下洪世朗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廊下。 洪泽自小便睿智沉稳,纪云和老先生只在宫宴中见过他一次,便十分喜爱,赞他有洪家太祖遗风,收在门下悉心教导,亲自辅他入仕,更在当今圣上面前夸奖他“文能提笔定乾坤,武能上马安天下”,他却依旧能不骄不躁,沉下心思,戍边数年,深得皇家倚重。 比起什么都说明白,洪泽这种只言片语便即刻打住的做派,更令洪世朗惶恐。 洪泽从不涉内宅争斗,便是早先发现老四被葛氏虐待,也只带着弟弟便潇洒离家而去,从不曾在家中蹉跎半日。 后来葛氏跑到他宅子里去闹, 还打了他娘子,可不过那两日脸色难看些,他终究也没说什么,为什么单单是这样的时候,还是这样的局势下,他开口提了葛氏? 这既是来自天子近臣的威胁,也是来自儿子的警告,明明白白告诉他,葛氏,留不得了。 一直以来,洪泽的早慧都是伯爵府的骄傲,可今日看来,只怕更是祸根,这令洪世朗十分不安,心中也忍不住惊诧疑惑起来,他是不是知道到了些什么? 对此,葛氏毫不知情,她正看着满屋子的东西发愁,见自家相公从外头回来,便忙笑着倒了茶,又替他宽去外袍,打来水净了手,才笑道:“簇儿的孩儿这几日便要生了,我寻思着等她满月了,便接回来将养些日子,想来魏家也不会不同意,是吧,夫君?” 洪世朗默默地点了点头,低头吃了一口茶,原又将杯子放回桌上,这才抬头看着正在忙碌的葛氏。 比起他的容貌过人、出身名门的嫡妻,年轻时的葛氏姿色平庸,出身也一般,是个外放九品小官家的庶女,入伯爵府的时候不过是个良妾,待到婉茹撒手人寰,他也无意续弦,便抬了这葛氏做主母,十数年来掌管伯爵府内宅,既无嫡妻婉茹那样开疆拓土的魄力,亦无侍妾杨氏那样的愚拙贪婪,恰恰是无功亦无过。 第364章 如此偏爱 此刻的葛氏,身材臃肿,表情僵硬,面上的堆着厚厚实实的一层脂粉,对着他笑的时候,甚至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讨好。 时日太久了,他早已记不清为何将她纳入府中为妾,甚至也记不起当日是否曾对她有过几分心动。 葛氏又同他拉拉杂杂说了好些闲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闷闷地道:“旻儿近来很有长进,我今日碰到了吏部侍郎李大人,他说正好有个外放云州的差事要人,正五品,我提了旻儿,他一口便应了。” “外放?”葛氏乍一听见正五品有些心动,又因着要外放生出不舍,她膝下一子两女,洪菱年前刚没了,洪蔟嫁了人,日常也不得常回家,惟有长子旻儿在跟前,自是不舍的。 “如今这局势,能外放也是个福气。”这个家里,自来是他说了算,今日倒是破天荒有了耐性,给葛氏解释了一下。 葛氏听了,果然高兴起来,点头道:“凭洪泽、洪渊两兄弟如何能耐,我们旻儿自然也不是弱的!回头挣了好功名回来,咱们家还能多个诰命呢!” 洪世朗看着葛氏趾高气昂的样子,心内生出一丝怜悯,面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只点头道:“你吩咐旻儿两口子收拾收拾,明日一早便出发吧!” “明日一早?”葛氏震惊,忍不住嘀咕道,“他妹妹这头里马上便要生了,能不能等一等?” “无知妇孺!”洪世朗没了耐心,冷哼道,“官场上的事,能赶得上便是捡了宝,哪里容得你等来等去,若是再耽搁,夜长梦多,机会便给人捷足先登了!” 葛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顷刻没了话,连奔带跑去了洪旻院儿中。 洪世朗斜倚在软榻上,目光掠过满屋子的杂物,目光浅浅地看着房梁,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婉茹来,初见之时,她身着一袭水红色的衫裙,纵马越过小溪,马蹄霍霍,溪水扬起,溅了他一身。 溪水寒凉,他却心如烈火。 他从未见过这样恣意奔放、明亮热烈少女,如骄阳一般耀眼夺目,他目光追随,直至那一抹水红色悉数潜入深林。 衢州府尹膝下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出色的不止容貌,将养得很好,更有不畏强权,不喜俗物的清雅。初初并不将他这个伯爵府世子放在眼里,甚至嫌弃他过于板正而显得无趣,常想些蹩脚的法子捉弄他。 一抹笑从他嘴角漾起,洪世朗仰头看向远处的伫立的高楼在窗口露出顶角,一滴浊泪自眼角悄然滑落,很快便隐去了,未留下一丝痕迹。 第二日一大早,他上朝返家,洪旻携娇妻幼子候在书房门口给他磕头道别,他拉起儿子,同他交待了几句,便由得他们去了,葛氏的这个儿子在下人眼中,算得上是伯爵府的嫡长子,可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容貌气度,与洪泽有着云泥之别。 曾经人人都说,洪旻乖巧懂事,便是自己的亲事,也不曾违逆父母,理应他是伯爵府世子,他却从未松过这个口,虽说洪泽对自己心中一直有很,但他还是希望自己的伯爵之位,能够传给洪泽。 第365章 暗卫 世事无常,如今的洪泽这般得圣心,日后必然有自己的一番天地,封侯拜相也不过须臾,况且,这儿子同他母亲一般,恣意任性,功名利禄如唾手可得的玩物一般,怡情而已,从不放在心上。 思及此处,他默默地低下了头,腰间系着的玉佩已经年,上头的花纹已有些模糊,唯有玉质柔润,瞧得出来,主人时常把玩。 他想起了洪泽腰间的那枚玉佩,默默摩挲着自己的,自言自语道:“婉茹,你瞧见了么?他如今得沐圣恩、琴瑟和鸣,过得很好呢······” 屋外风声呼啸,原本还万里无云的晴朗,转眼便是暴风骤雨,狂风卷着漫天的雨雾,整个世界一片白茫茫。 下了一天的暴雨,晚来才渐渐转小了,阿南懒懒地斜倚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几个小丫头正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裙上绣花的样式,苏嬷嬷瞧着她怠惰的样子,忍不住提醒她:“夫人已有好些日子不曾查检隔壁院儿的账目了,也该去瞧瞧的。” “嗯。”阿南口中应着,身子上却是软软的,懒得动弹,只转了个身。 苏嬷嬷瞧了瞧桌上,她最爱的云片糕和好几样时兴的糕点一口也没动过,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在她椅子旁跪下,摸着她的额头自言自语道:“莫不是生病了?” 阿南被她这么一弄,忙强撑着精神坐起来,笑道:“不妨事,想是夜间没睡好,精神不济。”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苏嬷嬷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阿南生怕她再将这些事儿告诉母亲,生出给洪泽纳妾的心思,忙拉着苏嬷嬷陪笑道:“嬷嬷,这回可真不是洪泽缠人,是我听了您老人家的话,想做个贤妻良母来着,早起服侍他穿衣上朝,只是平日里懒惯了,这头一遭起来,便不习惯了······” 苏嬷嬷还想说话,一旁的小丫头们个个捂嘴笑着,阿南满脸通红,瞪了她们一眼,板起脸道:“若是再这般,我便寻了人将你们都给嫁出去!” 几个丫头笑着收拾东西,都出去了,阿南生怕再听见苏嬷嬷唠叨,忙撒娇道:“嬷嬷,我想要几件夏日里的衣裳穿,你去锦萱嫂嫂那边帮我看看吧!” 苏嬷嬷何尝不知道这是阿南在支开她,瞧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往外头去了。 洪泽回家的时候,面上瞧不出什么,身上却有微微的酒气,还有略微的香味。 阿南替他更衣,笑问:“今日去了勾栏院喝花酒么?” 他慢吞吞地凑过去,从后头搂着她,笑道:“娘子只管放心便是了,我在这京城里头的名声实在太差了,没有哪个勾栏院愿意接待我的。” 阿南回头瞥了他一眼,他笑道:“ 连童和端娘入京了。” 说起连童和端娘,阿南愣了一愣,忙问:“是不是老四在永宁卫出事了?” 他笑,拍着她的头安慰道:“端娘家里人有些事,他们过来省亲的。” “安排他们住到家里来吧。”阿南将他的外衫搭在衣架上,轻轻地拍了拍。 “他们本就是来省亲的,再说,暗卫不便如此。”洪泽圈住她,点了一下她的鼻尖,抿嘴笑道,“主母的好意,他们明白的。” 两人正腻歪,外头传来九岭轻咳的声音。 洪泽蹙眉,低声问:“何事?” 第366章 葛氏死讯 消息来得猝不及防。 安远伯夫人送爱子出京赴云州上任,回程途中遭遇暴雨,马车翻入路旁汹涌的河中,伯爵府众人冒雨寻了半日,只找到了马车残骸,确定无人生还,现下已报了官府,正在核实。 阿南只觉一阵心惊肉跳,抬头看向洪泽,只见他若有所思,眸光深沉,便蹙眉问:“你早知道这件事?” 他只是抱紧了她,却没说话,只伸手轻轻捋了捋她的头发,脸上表情晦暗不明。 九岭走了,必安又来,咋咋呼呼地道:“主君,伯爵府下人前来报丧!” 他嘴角溢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点了点头。 阿南隐隐觉着事情不大对劲,之前他才说过,让她若是不喜欢与人饮宴,便不要去。 阿南忽然间有点儿生气,因为猜度到一些令她胆寒的事,更因为看不透他。 “我看看去,你先睡。”他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眼中全是缱绻温柔,俯首,以唇在她唇上摩挲亲吻。 他将她抱到床榻上放好,正准备离开,却发现她扯住了自己的袖子,两只小鹿一般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 “没事的,放心。”他探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又坐在床榻边看她。 外头是必安急促的脚步声,阿南下意识放开了他的袖子,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将他的袖口揉得皱巴巴的,他走到门口,回头看她软软一笑,是作安慰。 洪泽刚出门,外头便是一阵电闪雷鸣。 阿南只觉愈发不安,她从床榻上坐起来,怔怔地看着门口。 白芍捧了热茶过来,见她这般,忙问:“可是被打雷惊着了?还是梦魇了?” 阿南幽幽地摇了摇头,就着白芍的手吃了一口茶,懒懒地问:“马上下雨了,也不知他骑马会不会被雨淋湿。” “先才必安赶了马车过来,姑爷不会被雨淋的,放心吧,姑娘。”白芍轻轻挑了挑她额前的乱发,轻声道,“近些日子姑娘真是要少进些香甜的糕点了。” “啊?”阿南回过神来,看向白芍。 “半月前才裁制的衣裳,今日拿出来便有些小了。”白芍忍不住抿嘴笑,“我的好姑娘,日子舒坦是好,也不能忘了自己个儿的身子,还是清减些的好。” 阿南脸一红,蓦地想起那日洪泽也这样说她来着,有些愠怒。 此时江篱也在外间调侃:“姑娘,明日不妨上些手段!” 冬青笑,敲她的头:“上什么手段!忘了咱们本家是做什么的吗?姑娘身上也敢浑说,去堂里找个靠谱的大夫过来,开几副药调理才是真。” 几人说说笑笑,阿南心中的疑虑倒也被冲淡了。 洪泽坐在车内,必安和九岭分坐两侧,他低头沉思,并不说话,必安正要开口,九岭踢了他一脚,冲他摇了摇头。 又是一阵暴雨,伯爵府内乱作一团。 洪世朗站在书房外的长廊下,盯着面无表情的洪泽从外头进来,背后是撕破长空的闪电和骇人的惊雷。 父子俩一左一右并肩站在廊下,一时无话。 洪世朗身边的管事邱容上前道:“爵爷,吴大人来人了。” 第367章 洪蔟难产 “请进来吧。”洪世朗摆了摆手,暴雨砸在院中的巨石上,发出阵阵闷响,漾起无数的水花,令得整个院子都一片雾白。 京兆府尹亲自送来了葛氏死讯与文契,见到洪泽也在,似乎有些吃惊,却也没再明面上说什么 ,起身告辞了,洪世朗送了一程,原又折返回来,手里还握着两张湿漉漉的文契,定定地看着洪泽。 两人都面无表情,良久的沉默之后,洪泽迈步走了。 洪世朗不拦,也不送,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来时风驰电掣,走时暴雨倾盆。 “爵爷。”邱容沉沉地道,“这下,少爷满意了么?” “这已经是最好的交待了。”洪世朗冷冷一笑,“他若还是不满,还打算如何?弑父吗!” 洪世朗的声音很大,“弑父”二字刚毕,便是一阵闷雷呼啸而过。 邱容吓了一跳,低下头去,再不敢言语,心内也稍稍平静了些,想来一个不过七岁的孩子,便是再如何早慧,只怕也猜不到这个中曲折。 “让杨姨娘出来操持内院的事,你从旁协助。”伯爵府主母没了,接下来便是大丧,这些年他身边也不过杨氏一个侍妾,自然知道那是个好吃懒做没什么能耐的主儿,可如今两个弟媳一个没了,一个疏离, 自然是没人协助的。 待又想了想,他便道:“去严家让大姑娘回来一趟,替她母亲主持丧仪。” 邱容点头应了,洪世朗将手里的两张文契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回屋,邱容似是才想起什么来,忙道:“夫人的噩耗传来,大姑娘哀恸不已,想是动了胎气,现下正生孩子呢!严家来人说,生了半日还不见好,情况不大妙,恐是难产了。” 洪世朗沉吟片刻,低声道:“拿了我的名牌,入宫去请太医诊治······”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片刻,才又抬头道:“让杨姨娘往库房里挑些个名贵的药材送去,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是。”邱容躬身去了,剩下洪世朗一个人直往书房里去。 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女子凄厉的哀嚎一声声穿透宅院,进进出出的下人们慌乱不已,进去的时候端的是清净的温水,出来全都是血,杨姨娘赶来的时候,衣裳淋湿了一半儿,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登时吓得双腿发软,幸而严夫人主持大局,十分利落,严献之也一直候在外头。 夜渐渐深了, 雨停了,整个院内都是血腥味,终于听见了一声婴儿弱弱的啼哭。 孩子生下来了, 是个儿子。 得了长房长子长孙,严家自然欢喜,严献之赶着便命人往四处报喜去,杨姨娘双腿颤抖着,在丫头的搀扶下往屋里去,往里探头。 洪蔟脸色煞白,已然昏厥了过去,身旁只有几个小丫头。 杨姨娘被这满屋子的血腥味熏到了,强忍着作呕的冲动,向前了两步。葛氏母女素来野蛮无礼,对她也好,对她庶出的儿子洪晃也罢,动辄打骂羞辱,从没有一次好脸色,她本该对这母女二人恨之入骨,可如今瞧见洪蔟这般凄惨模样,又想到葛氏便是再如何惹人厌烦,也已经去了,便生出了几分怜悯之心。 第368章 杨姨娘避祸 本想着这就该走了,偏洪蔟不知如何愣是没醒过来,无奈之下,她只得命身边服侍的婆子指挥几个小丫头替洪蔟收拾床榻,整理仪容,又瞧着严家人送来进补的汤水,这才在外间的软塌上靠着了。 杨姨娘在严家,家中内宅的诸般事宜,便全压在了她儿媳蒋思灵的头上,她本就是个小门户出身,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之间慌乱,照顾前来奔丧的客人也是多有不周,急得在背地里哭了好几次,幸而丈夫洪晃是个好性子,在官中告了假,与她一同操持。 外头人也知道府中主母身亡,是妾室打理,倒也没什么闲话,一时相安无事。 严家那头,接了洪世朗的名牌,相熟的太医匆匆赶来,请了脉,说因为难产伤了本里,洪蔟只怕就此陷入昏迷,未必能醒过来。 严家人来过两次,听见太医这般说辞,起先还有些着急,后来也就自散了,她知大姑娘嫁过来的时候,是带了三四个心腹大丫头的,可如今病成这样,身边竟一个可用之人也没有,杨姨娘无奈,只得将自己随身的婆子暂且留下看顾一二,自己回去找洪世朗讨主意。 原以为洪世朗会着急上火,谁知他听罢一句话也没说,只淡淡对她道:“既留了人在那边看顾便是了,好生将家中的事物操持好。” 蒋思灵跟在自家婆母身后,这几日操办家中事务接连闯祸,是而在公公面前,她是头也不敢抬的,洪世朗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并未多说便往外头招呼客人去了。 瞧着杨姨娘有些呆滞,蒋思灵小声问:“婆母,您在想什么?” 葛氏没了,瞧着如今这架势,公公也是没有续弦的想法,婆母应该是要熬出头了,故而她这一次没有称呼姨娘,而是直呼了婆母。 杨姨娘猛地回过神来,拉住她道:“轻声些!万不可让人听见!” 蒋思灵本来就是个直肠子,一句为什么都已经到了嘴边,却瞧见杨姨娘如临大敌,便也就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沉沉地跟着。 混乱也好,失礼也罢,总归是把伯爵夫人的丧礼办完了。 杨姨娘闲了几日,忽然想起洪蔟来,犹豫了再三,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蒋思灵这些日子也听说了许多关于洪蔟的事,便忙问她道:“婆母既是想去看看,去便是了,难不成还有顾虑么?” 杨姨娘没有回答,只沉沉地点了点头,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对身边的仆妇道:“去帮我请个大夫。” 晚来便传出消息,说杨姨娘染了风寒,家里的事需得人打点,这件事便自然而然地落在蒋思灵身上,她心乱如麻,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躺在床上的杨姨娘,可怜兮兮地问:“婆母,我,我没办法······” “你不用逞强,咱们也没这个本事,只要面上过得去就成了。”杨姨娘打了个冷战,咬牙道,“横竖咱们这个伯爵府,是需要有当家主母的。” “可是······”蒋思灵沉默了半晌才怯怯地问,“公公不是个门第观念很重的人,否则的话,以葛氏的身份,也无法扶正不是?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了,婆母难道不想做正牌的伯爵娘子么?” 第369章 金六就藩 “这件事不要再提。”杨姨娘拢了拢她的头发,哭丧着一张脸道,“人有多大的福,在娘胎里便带着了,咱们生来便不是顶得住这样富贵的人,我娘以前常跟我说,人若是架不住富贵,是要惹来大祸的。儿啊,别想旁的,听我一句劝,咱们安安分分便好了。” 蒋思灵见杨姨娘似乎早已拿定了主意,便也不再多言,只赶着出门去了。 阿南站在院儿里看满堂夏花,白芍、江篱几个丫头在她身后跟着,说些日前在坊间听见的传闻,心内愈发不安起来。 这件事看似水到渠成,但实则太过于巧合,他真的什么都没做么?如果做了,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 正兀自胡思乱想,九岭跑过来,对她笑道:“夫人,主君说他这会儿便要去璟王府,您也过去吧!” 阿南看了看日头,忍不住笑道:“中午便去吗?” 九岭点头,又道:“主君只说请夫人快去,旁的没说。” 好久没见金六和余冉,想来他们两口子都忙,这大中午的摆宴席,倒是新鲜。阿南命人装了些南方运来的新鲜瓜果,又给余冉带了几瓶果酒,乘着马车出门去。 酷暑难耐,马儿走得很慢,车子穿过街道,满目皆是繁华。 阿南放下车帘,用帕子擦了脸上的汗,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浓郁的香甜,令她十分不适。 “姑娘这是怎么了?”白芍有些担心,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忧心忡忡地道,“近来总是瞧着不大舒服。” “我去给姑娘买些冰镇的酸梅汤来!”京墨敲了敲车门,笑道,“想来是天气太热了,胃口不好。” 几人喝了酸梅汤,阿南这才觉得稍好了些,只是仍旧懒懒的,提不起精神头来。 璟王府里众人都在忙碌,见了阿南,长信亲自将她们一行人送到二门口,过了垂花门,只瞧见金六和洪泽正站在紫藤花架下说话,神色凝重。 阿南由小丫头引着,往里头屋子里去,余冉正淘弄手里的一只小盒子,见她进来了,忙笑吟吟地起身来迎,忍不住抿嘴道:“这都多少日子不见了,你忙什么呢!”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余冉才将那小盒子放在阿南手里,轻笑道:“晚上我和殿下便要走了,这一走,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若你闲了,就到我那头去看看。” “这么急?”阿南有些吃惊,之前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忽然之间便要金六去就藩。 “没什么。”余冉笑了笑,“迟早有那么一日的,不过仓促些,这些年殿下也没什么积蓄,说走便能走,这璟王府,日后还须得你得空过来帮我照看。” “这人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阿南皱了皱眉头,有些嗔怪地看向门外。 “你别怪他,殿下和他都是今早刚得到的消息。”余冉握住了阿南的手。 阿南收起那小盒子,想了想,招手唤来白芍,在她耳畔吩咐了两句,白芍应了,赶着去了。 四人坐在桌前,几碟小菜,一壶清酒,金六的恣意谈笑冲淡了不少离愁别绪,酒过三巡,他忽然对洪泽道:“你如今官职虽不高,但却是个要害,如今我父皇虽信你,但他属意太孙, 便是太子妃的那个将军哥哥也站在太孙那边了,你日后办事,还是得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切不可莽撞。” 第370章 告别 “是。”洪泽笑了笑,点头。 金六想了想,又对他道:“别什么事儿都顺着你娘子,男子汉大丈夫, 也该学会说不。” 阿南又好气又好笑。 “是。”洪泽回头看阿南,握住了她的手,口中也应了。 金六长叹了一声:“得了,吃罢了这顿饭,日后咱们再聚也难了。” “对了,缙云怎么不过来?”余冉笑问。 “那小子如今是娘娘们身边的大红人!”金六苦笑道,“他大概也想不到,自己迷恋的医术,到头来却是日日同女子在闺中排忧解难。” “我还在门口就听见有人揶揄我!”缙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缙云整个人消瘦了一圈,见到众人,嘴角的笑便再也掩藏不住了,虚虚往凳子上一坐,摇头叹道:“三人行,必有一人受排挤。” “听说你被娘娘们召去了,想来是没法儿过来吃饭才没等你。”金六走过去,搭住他的肩膀,看着他。 缙云轻叹了一声,却没说什么,只是将金六看了又看,才道:“我听陛下的意思,似乎是想编撰医书传世,若是这差事下来了,我便能随国子监一同去看你。” 三人又坐了回去聊天,余冉偷偷将阿南拉到一边,柔声道:“咱们这一走,娘娘那边,就拜托你了。” 阿南点头,笑道:“这是自然,王妃只管放心便是,娘娘待我们夫妇都是极好的。” 余冉想了想,才又蹙眉道:“陛下年事已高,太孙还在襁褓之中,朝中危机四伏,想来日后必然会有一番风波,可千万小心。” 阿南见她似有千万忧虑,便柔声宽慰她道:“我听闻如今太子妃也感念怀珠撮合她和太子,与怀珠关系甚笃,太子妃的娘家也对怀珠母子无不赞服,之前因为贪墨案而有很多官员缺编,也都是闲云台的人补了缺,还有纪老先生亲自坐镇吏部,想来应该也不会有事。” “若真是这样的话,何必着急将所有的藩王全都赶走?”余冉苦笑了一声,回头看了看正和洪泽、缙云说话的丈夫,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殿下这几日都不甚安宁,夜里睡不好,日间吃不下,除了大哥去世对他打击很大,这忽然之间被逼着去就藩的事,也难保他不多想。” “你心细,金六有福。”阿南握住她的手,浅笑道,“人死不能复生,六爷总会想不明白的,再说了,他原本就是藩王,如今离京就藩,也是人之常情,总归能想清楚的。” “就怕他太闲,更容易胡思乱想。”余冉点了点头,也忍不住调侃道,“昨夜还同我说起,若是自己没有身为皇子,索性跟洪泽一般,才恣意。” 阿南倒是听洪泽说过一些官中的事,说是藩王只管一方水土,却决不能过问藩地政事,军队更是决不能染指。皇家子弟,终究还是养尊处优,却更怕心怀不轨。 六是个有抱负有能力之人,怎能甘于赋闲在家?余冉的担心不无道理,不过,也没什么了。 阿南再宽慰她:“自你们成亲之后,事赶着事,一日悠闲没享过,如今去了藩地,倒还有些闲暇时光,多生几个小子丫头才是正经。” 第371章 你介意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娘娘亲自同你说了这些呢!”余冉兀自好笑,又拉着阿南说了些闲话。 彼时白芍打家里返来,将一只小小的金丝楠木盒子递给阿南。 余冉接过来,随意打开来,只见里头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大堆银票,俱是万两的额头,登时吓坏了,忙将盒子合上,原又递了回来,颦眉道:“这是做很什么?” 阿南也没打开,直接便递了过去,低声道:“前几日我偶然听洪泽说,陛下有意削减百官俸禄,以贴补百姓赋税,皇亲国戚首当其冲,这样的势头地下,你们去了藩地,赋税收入锐减,年俸也锐减,难免有用得着钱的地方,难不成真要同我家相公在永宁卫的时候一般,吃糠咽菜么?” 余冉红了眼圈,盒子拿在手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拿着吧!”阿南瞧出她的不安,便对她道,“皇家对六爷多有赏赐,只是那些赏赐多是珠宝玉器,字画文卷,摆着瞧瞧还成,真急用起来,难不成还要拿出去变卖不成?” “这太多了······”余冉嗫嗫嚅嚅。 “你知道我很有钱的,这么一点儿,算不了什么。”阿南拍了拍她的手。 两人相视一笑。 洪泽和缙云骑马,阿南坐车,一路将夫妇二人送至京城门口,直到马队不见了踪影,缙云才转身看了一眼洪泽道:“近来我父亲有些咳嗽,须得些上好的川贝,可家中已没了,你让阿南去元家取一些,明日早朝后我去你家里取。” 洪泽见他神情自若,便点了点头。 送走了缙云,洪泽将玄珠交给必安,自己则钻进马车里去,吓得白芍、江蓠几个丫头全都跑下车去了,他靠在阿南肩膀上,一脸疲惫的样子,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阿南拿手拖着他的下巴,笑道:“舍不得金六?” 他牵起嘴角笑了笑,圈住她的腰,将头埋得更紧了,一路静谧,空气中都是香甜的。 快到家时,洪泽忽然开口问她:“娘子,若我不再是安远伯府的世子,你介意么?” 阿南一直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只小心翼翼地护着,生怕他滑落摔倒,听到他这样说,便道:“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昕云庄庄主,现在你是神机营指挥使,素来和伯爵府不搭边,世子不世子的,从来不在我的考量里。” 他没有睁开眼睛,却是嘴角彻底咧开了,将她搂得更紧,似有些撒娇对她道:“那若是连都指挥使也做不了,什么功名都没了, 你介意么?” 阿南想起余冉对她说过的话,又听他这些絮絮叨叨有些反常,便不吭声,只任由他搂着。 “你介意么?”他果然沉不住气了,缓缓睁开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阿南很认真地看着他。 他笑,摇了摇头:“没有。” 阿南皱起眉头。 他呵呵一笑,又将她搂如入怀中,将她的头埋在自己怀中,声音沙哑地道:“我就是想知道,你会不会介意,真没事。” 第372章 大动干戈 “你是你就够了,之前咱们在永宁卫就生活在昕云庄也这样,你不知道吗?”阿南兀自好笑,反圈住他。 他胸膛起伏,笑意拳拳,低头在她头顶亲了一下,喃喃道:“我爱你,阿南。” 阿南只觉周身的骨头都软了,轻轻闭上眼睛,牵起嘴角笑。 忽如其来的刹车打断了两人的浓情蜜意,洪泽警觉,及时护住了阿南,掀开帘子往外看,只见一大群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狂奔而过。 阿南也瞥见了,有些奇怪,便忙问:“这些人不是归金六辖制的吗?如今金六走了,又是谁在管他们?” “陛下。”洪泽的眸色深了一分,转头唤来九岭,给他使了个眼色。 九岭拱手行礼去了,洪泽缓缓放下帘子。 马车又开始动了起来,吱吱呀呀往前,洪泽怀里抱着阿南,心跳沉稳有力。 阿南见他始终愁眉不展,便探手去,替他抹了抹额头。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没事的。” 这个口中说没事的男人,在一个时辰后便带着从外头回来的九岭急匆匆走了,晚间只命小厮带来两句话,说是差事没办完,须得在宫中行走,连带着,说要过来取药材的缙云也没露面,阿南便选了些上好的,命人直接送到聂家去。 让阿南没想到的事,洪泽这一出去,便是整整小半个月,好在日日都让小厮回来带话,不是当值就是有事要办。 锦萱带了些料子过来给她选,见她兴趣缺缺,又听白芍说,自家姑娘不高兴是因为姑爷半月没回家了。 锦萱便压低了声音对她道:“这你可别怪姑爷,近来不太平,街上每天都杀人,说是牢里和教坊司都装满了!” 阿南陡然一惊,忙问:“怎么会这样?” 锦萱一脸茫然,道:“我听你表哥说那些人全都是当官的!充入教坊司的那些也全是他们家眷,所以,这些日子,京城里的官员人人自危。” “发生什么事了吗?”阿南彻底懵了。 刚刚才过去的盐引贪墨案已经抓了很多人,朝廷元气尚未补齐,太子薨逝黄太孙初立,朝廷本就岌岌可危,如今连金六他们几个皇子都走了,杀人抄家还不够,举家获罪可还行? 可到底什么事会让皇帝大动干戈? 锦萱自然不会知道,她只担心自家表妹懒洋洋的,连最爱的漂亮衣裳也不去看了。 恰巧送锦萱出门,外头小厮刚过来传话,说是洪泽今日还在宫中。阿南这些日子都没多想,今日听见了这些,便想了想,命白芍套车,在锦萱那边选了几块儿上好的蜀锦带着,径直往宫里去。 白芍偷偷将车帘子掀开,果然瞧见路边一排排女子被押解往城外去,啜泣声连成一片,着实萧索可怜。 京墨心直口快,张口便对阿南道:“姑娘,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么大的热闹,这些小贩竟没有一个来瞧的?该卖东西的卖东西,该吆喝的吆喝······” 她不说还好,她这一说,所有人都带愣住了。 阿南只觉得心头一阵冰凉刺骨,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对洪泽的忧虑更深了一层,忙命白芍将帘子掀开,直至确定押解这些人的兵士穿的并非神机营的制服,这才缓缓将心放下来。 第373章 金贵妃受伤 宫门口,宫人接了阿南的拜帖,赶着去了,不多时回来,对她笑道:“皇贵妃娘娘说,谢姑娘挂碍,东西交给杂家送过去便是,她这几日有些头疼,身上不大爽利,就不让夫人去招惹病气了。” 白芍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将手头的蜀锦交给了宫人,讪讪回到马车旁,才低声道:“姑娘,咱们的拜帖被拒了!” 金贵妃素来将元若蓝当做自己的救命恩人,加之洪泽这层关系,素来与阿南很投契,拒绝拜帖,这还是第一次。 阿南皱了皱眉头,掀开帘子,正要上前去找那宫人问话,只听得后头有人向她请安。 转头过去,只见和朗站在那处,身后跟着一群人。 阿南冲他微微福身。 和朗似乎在那边已经站了一会儿,什么都瞧见了,便不动声色对她笑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些个小浪蹄子坏得很,想必眼热夫人的蜀锦,也没去回皇贵妃娘娘便私自拒了您的拜帖。” 阿南始终觉着这人心思太深,便笑了笑,道:“多谢公公解惑,知道不是娘娘厌弃我便好了,我这就回去了,该守的规矩还是得守的。” 和朗笑得十分爽朗,对她道:“自六殿下就藩会后,皇贵妃娘娘已有半月没有出来了,夫人来了正好,也好陪娘娘说说话解个闷。” 阿南不知里头到底如何,心下也担心,便应了和朗,入了宫门来。 和朗似乎还有事,只找了两个得力的随侍,亲自将阿南送到金贵妃门口。 阿南入了门去,却不见院内有人,便是服侍的小丫头也只远远站着,阿南瞧着势头实在不对,便径直往贵妃屋里去。 金贵妃想是不防阿南会来,此刻她只穿了一件里衣,露出光洁的后背,由贴身女官正上药。 阿南刚一进门,就瞧见她白皙柔嫩的后背上一大片的青紫,登时惊了,也顾不得什么宫廷礼仪,忙疾步过去,跪坐在榻前,颦眉问:“娘娘,这是怎么了?您怎么伤得这样重?” 两人惊觉过来,金贵妃忙拉起里衣,挡住大片青紫,偏袖子有些宽大,手肘露出来,白藕一般的玉璧上,也有一块一块的青紫。 阿南彻底愣住了,她呼吸开始有些急促,怒斥女婢道:“你们怎么服侍的!真真该死!” 女婢不敢说话,当即跪下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金贵妃莞尔,拉住她道:“你这孩子,怎的这样凶巴巴的!我不过是日前摔倒了,不妨事的,你也瞧见了,都上好药了。” 阿南心里似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难受至极,看向金贵妃,又看向暗自垂泪的女婢,终于垂头叹气,顺手摘下了自己手腕上的镯子递给了那女婢,轻声道:“姐姐,是我太着急,错怪了你,你可千万别放在心里,这镯子便登时我对你的赔罪吧!” 那女婢不敢说话,只看向金贵妃。 金贵妃笑:“既是阿南一番心意,你拿着便是了。” 女婢接了桌头,磕头谢恩。 阿南轻声道:“姐姐,还烦请你同外头的姐姐们都说说,我那里这些小玩意儿多了,日后时常进宫来,都给妞们带些,还请你们服侍的时候多尽心些。” 女婢拼命点头,擦着眼泪出去了。 “傻孩子。”金贵妃笑,更显脸色煞白。 第374章 讨要神兵 金六这才刚刚带着余冉离开京城,洪泽又日日不着家,金贵妃此刻陡然伤成这样,着实令人不安,但更让阿南感到不安的是,金贵妃身边的女婢在这宫中行走,也是极体面的,不说嚣张跋扈、颐指气使,可如今却是连正路都不敢走,说话做事都处处陪着小心,本就十分不对劲。 再看那边,笑容狂放,肤浅高傲,怎么看都是得意忘形。 阿南没有说话,只微微侧过身子藏在廊柱下,她隐隐觉着,金贵妃受伤,与这位新晋宠妃怕是脱不了干系。 女婢见她还不肯走,忙拉着她道:“夫人,咱们快走吧, 一会儿娘娘该等着急了!” 阿南本想再多看一会儿,但想到此处是宫中,耳目众多,口舌庞杂,只怕自己真多看两眼再给金贵妃添麻烦,便跟着那女婢走了。 金贵妃如往常一般温柔和煦,元若蓝听闻金贵妃身子上不大爽利,便命人配了些药丸过来给她调养,金贵妃不疑有他,兀自收了药丸,接待阿南吃些糕点。 阿南胃口不大好,加之之前瞧见那红衣少女的模样,心头也是十分煎熬,便不大吃得下,金贵妃扫了她一眼,笑问:“今日是不是不舒服?” 阿南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了,毕竟朱云台那边如此热闹,却没有金贵妃的一席之地,想来这件事最煎熬的还是金贵妃,便只笑着摇了摇头,道:“就是日日吃些甜腻的糕点,有些糊了心。” 这话惹得金贵妃吃吃地笑,转身吩咐身边的女官,:“今日出宫门的时候,就别给她糕点了,去吩咐御膳房,给她带些昨日刚刚进贡来的鲜果。” 阿南谢了金贵妃,两人正说话,却听见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十四往外头跑进来,满头大汗,进门不过看了金贵妃一眼,却是直奔阿南而去,挽住她的胳膊撒娇道:“好嫂嫂,我知道韫玉哥哥有好些个匕首都是传世之宝,你给我带一把吧!” 这小子小小年纪,却早已有了金六那般出色的容貌,便是粉雕玉琢一般毫无瑕疵,阿南见他粉嘟嘟的小脸满是汗,便掏出帕子来替他擦拭额头。 “这会儿你不是应该在国子监上学么?”金贵妃板了脸,训斥十四。 十四只是厚着脸皮笑,仍旧拉着阿南撒娇。 洪泽的那些个兵器都是森冷骇人的,偏这些小孩儿爱不释手,前儿个元晶还躺在地上又哭又闹,生生骗走了一把。 倒不是洪泽小气,他说那些东西多数是见过血的,到底比不得孩子的玩具。 如今见十四也这般不饶,阿南便将目光投向了金贵妃。 十四却直接跪过来了些,直接捧着阿南的脸,撒泼耍赖道:“我的好嫂嫂!求你,求你·······” 说罢便像是只小狗般凑过来,将头埋在她胳膊上蹭来蹭去,金贵妃都被他逗笑,忍不住叹气道:“你如今已这般不择手段了么?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非得惦记你韫玉哥哥的东西!” 第375章 淡淡离愁 “母妃不知,韫玉哥哥的兵器全都是一等一的,便是咱们武库里的那些全部加起来,也比不得韫玉哥哥的万中之一!”十四说者无意,后头跟着的小太监脸都吓白了, 慌忙拿手来捂住他的嘴。 金贵妃只笑了笑,示意他退下,十四也知自己失言,却仍旧一脸恳求地瞧着阿南。他本就生得明眸皓齿,这样乖巧可爱地撒娇,软糯可爱,令人不忍拒绝。 阿南忍不住往他脸颊上轻轻地捏了一下,笑道:“若是娘娘应允了,我便开了你韫玉哥哥的武库,替你寻上好的神兵过来!” 金贵妃摇头,板着脸发话:“国子监课间就那么几分钟,你来回这样奔波!快去吧,仔细一会儿大师傅找你父皇告状,打你的手板,罚你抄书!” 十四脸上明媚的表情瞬间消散了,却仍旧十分不情愿地起身,全程撅着嘴,三步一驻足,两步一回头地瞧着阿南,因为金贵妃没有松口,阿南自然也就不好答应他,只能瞧着他可怜兮兮地走了。 金贵妃自然不会再提这个事儿,等阿南到宫门口的时候,正好碰上洪泽打外头回来,风尘仆仆的模样,似乎正打算赶往御书房。 夫妻俩已经好久未见,目光交汇,嘴角便再也压不住了,洪泽下了马,站在马车旁同她说话。 阿南原本想同他说那红衣少女的事,看了看这是大庭广众之下,便想了想,笑问:“你今晚回来吗?” 他伸手替她捋了捋头发,摇摇头,笑道:“还有差事没办完,这不要赶着走。” 阿南皱了皱眉,又问他:“那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笑,只道:“快了。” 没有具体的日子,不是快了,而是慢了。 这些日子总听他让人回来传话,她已经了然于心了,冲他撇了撇嘴。 他笑得更开,伸手摸了摸她的唇,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阿南倚在门框上,目送他往宫门里去了,才猛地想起来小十四要的匕首,忍不住轻叹了一声,心想,算了,横竖不过是个小孩子一时心血来潮。 刚坐好,白芍便悄声问她:“是不是十四殿下专程在下课时间跑回来找你讨要姑爷的匕首?” 入宫之后,白芍她们几个都在外头候着,阿南很是好奇,她们怎么知道这个? 白芍抿嘴笑道:“咱们几个在屋里吃茶,听见外头的小太监说的,十四殿下昨日在学里被其他小皇子嘲讽,说六殿下是酷吏,迫害人的。小殿下心里头不悦,便与他们争论,谁知那些小皇子全都手持利刃上前,笑他娇柔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十四殿下什么都没有,十四殿下便哭着说,要去讨要绝世神兵来。” 说到这里,白芍忍不住笑道:“他们说瞧见小殿下往金贵妃屋里去了,想来便是找你问姑爷要那绝世神兵去了!” “这恐怕不能答应吧!”江篱在一头叹气,“都是皇子,倘或惹出什么祸事来,将来都不知道该如何交待!” 阿南想了想,便问外头的小厮道:“今日可曾见过和朗?” 第376章 风声鹤唳 那小厮道:“先才夫人在里头吃茶的时候见了一面,和公公带人出去了,夫人可是找他有事?” 阿南回到家中,往洪泽的库房里去,找了达叔一道,达叔瞧见她要挑兵器,笑道:“夫人这是要做什么?” “给十四殿下挑个防身的物什,不需太过锋利,但要足够吓人,最好还有些来头。”阿南求助地看向达叔。 达叔上前两步,往一个小盒子里的取出一把短箭递了过来,笑道:“这把怎么样?” 洪泽日常使的长剑全无装饰,惟有森冷的寒光,这把短箭上头镶嵌着很多彩色的宝石,把手很是特别,上头雕刻着一只雄鹰, 看上去十分精美,抽出来再看,久不使用,蒙了一层浅浅的雾,瞧着不甚锋利,但达叔探手过去,门口侍卫的佩剑竟被一下就砍成了两段。 阿南震惊,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得不说,这柄短剑还真是符合她所有的要求,阿南接过来看了又看,才笑问:“这宝剑如此珍贵,想必大有来头,洪泽会不会舍不得?” 达叔呵呵一笑,抿嘴笑道:“夫人只管拿去彼时,他不敢的。” 阿南颦眉看向达叔,达叔坦白道:“这是我家主君在永宁卫征战的时候,一个部族族长之女对他一见倾心,回家之后便命人送来这把短剑,我见主君还在争取他们的部族,便也不好推搪,便收下了,事后被主君好一顿训斥。” 事实上不单是训斥,还挨了二十个板子,不过他倒是没好意思说。 阿南忍不住笑,接了短剑。 第二日派了小厮早早入宫去,先往金贵妃寝宫去送帖子,说明了情况,又拜候了和朗,将这把短剑送到和朗手中, 说明是十四殿下讨要。 阿南心中自然明白,这东西大概率就到不了十四手中,只是他既对自己开了一回口,必然是要回应的,东西送了进去,便由和朗审查,金贵妃做主,倘或有什么不妥当的,自然会被拦住,旁的也无需在意。 谁成想,短剑当日就送到了十四手中,十四有样学样,让嬷嬷连夜做了个剑鞘戴着将短剑别再腰间,待到书院之后,其余小皇子有看不惯他身负利刃的,也有嫉妒那短剑好看的,全都凑过来挑衅。 十四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独自持剑相峙众人,冲突之下,他的短剑竟十分轻松地接连斩断了好几个小皇子的宝剑匕首,面面相觑之下,好几个小皇子被当场吓哭,幸而御林军侍卫及时赶到,才制止了冲突。 皇帝听闻此事,不怒反笑,竟还称赞十四不愧为老朱家的子孙,更亲自将十四带在身边,时时教导。 十四皇子的威名很快便在紫禁城传开了,一时间由人人欺负成了无人敢惹。 阿南又是半个月没有见到洪泽,他出京去公干,甚至都没说明去往何方。 京城中的官员似乎日日都在被捕下狱,动辄问斩,阿南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便不大敢出门去,甚至连茗香居都很少过去,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守着,只要住在哪里,就凭空觉着空气中似乎都是血腥的味道。 第377章 嫔妃之苦 风声鹤唳之下,元家正在筹办元益和锦萱的婚礼,忙得不亦乐乎,原本打算风光大办,但因为连日来京城内的杀戮,慌忙改了简单操办,便是元家的聘礼和锦萱的嫁妆也不敢声张,只偷偷进行, 好端端的一场婚礼,搞得跟做贼似的,到场的客人寥寥可数。 好在锦萱嫁得如意郎君,元益也豁达,两家长辈看他们二人都不甚在意,也都释怀了。喝过两人的喜酒,阿南挑选了些精巧的喜饼,又让元晶寻摸了些小玩意儿,去宫中看望金贵妃母子。 这小半个月的时间,阿南都没入宫,这刚进入御花园,便听得丝竹乱耳,伴着人声无比嘈杂,还是那日的女婢轻车熟路地带着阿南穿过层层假山,朝近道往金贵妃宫里去,比起之前,更显憋屈屈辱。 金贵妃问她元若蓝最近如何,又问她元家的生意是否顺利,说了好些话,独独不提她受伤的事,阿南一一应了,眉头却始终深锁。 出门的时候,金贵妃让女官给她带了很多点心过来,满满地提了一大盒子,亲自将她送到门口,才握住她的手笑道:“孩子,我不过意外跌倒了,打扫的宫婢打过了,随侍的女官也罚过了,这头里他们两口子才刚离京,路上奔波,我这里不过小事一桩而已,就别扰了他们的清净。” 阿南点头,她心里还是懂得权衡轻重的,若非情不得已,金六不会仓促离京就藩,此时若是贸然返京,知道的是他挂碍母亲,若有心人攀扯,只怕要平白就被冠上谋反的污名! 宫中庞杂,这些话金贵妃即便是在自家的寝宫中也不能多言,阿南便握住她的手,笑着点头:“娘娘只管放心,我醒得。” 自那日后,阿南便隔三差五入宫去看望金贵妃,有时带些糕点,有时又带些首饰,金贵妃娘娘也再没拒过她的拜帖,总是大大方方打开门来迎她,两人相处甚欢,也不见意外,阿南便也才放下心来。 这一日阿南又入宫来陪金贵妃,日常走的那条路说是正在修葺地砖,女婢便领着阿南往御花园内绕行,临近朱云台的时候,只听得欢乐四起,衣香鬓影,好不热闹。 那女婢率先见了,忙一把拉着往那头张望的阿南,离了宽敞的走廊,往外头枝叶繁茂的小径处走,刚刚下过雨,雨水打湿了一旁的绿植,闹得两人裙摆下全是泥水,那女婢似乎也不以为意,只悄声催促阿南加快些脚步。 两人一路似做贼一般,直至朱云台只瞥见一个淡淡影子,她才蓦地松了一口气,将阿南又带回长廊下,略微尴尬地冲阿南干笑道:“让夫人见笑了。” 两人正说话,阿南瞥见两人刚走过之处站着一个红衣少女,姿容明媚,顾盼生姿,妖娆可人,身旁跟着一群乐姬,此刻那红衣少女正驻足观赏院中的花木,似乎正同一旁的侍卫说话,笑得花枝乱颤。 阿南眉头紧紧锁在一处,她参加那么多次宫宴,从未见过这个女子。 许是见她看得疑惑,那女婢四周围看了看,见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夫人,咱们走吧,切不可在此处多事。” 阿南心下猜到几分,想来是皇帝有了新宠便忘了金贵妃娘娘,只是有些疑惑,娘娘到底是皇贵妃,在这宫中执掌中馈,早见惯了众星拱月般的争宠,便是有些手段的也司空见惯,又怎的会为一个甫入宫的女子伤神,一日憔悴更盛一日。 第378章 性情大变 阿南还记得之前瞧见红女少女在御花园中放肆妄为,心下虽不悦,但想到这必是金贵妃的意思,便也没多言,只埋头跟在后头,这衣裳是为了参加表哥婚礼新做的,今日头一天上身,她也怕从打这花丛石林中经过给勾破了。 走到一半,阿南忽然听得前头一阵嘈杂,紧接着便是男子声嘶力竭的叫骂声和女子尖锐的讨饶哭泣声。 阿南和女婢都惊呆了,立在原地,扒着前头的假山偷偷望过去。 男子岣嵝着腰,埋下身子,双手正撕扯着什么,那架势如饥饿中的猛虎正在扑咬食物,周遭跪满了人,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讨饶的是个女子,虽瞧不清面容,却可从游廊的扶手处瞧见满目的红。 男人如入无人之境,只是宣泄着自己的狂怒,这女子身着红衣,满脸是血,呜呜咽咽之下说着什么,却丝毫换不回男人的理智。 就在阿南觉得心跳都要停止的时候,那女人被从地上扯起来,又狠狠地砸在地上, 登时哀嚎尖锐,这似乎更惹得男人不快,竟直接将她的胳膊生生折断了。 随着一声惨叫,另一只胳膊也被折断了。 阿南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觉头皮发麻,全身的血都凝固了。 隔得太远了,但阿南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人,正是当今的皇帝陛下。 她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除了难以言表的震惊还有无法化开的恐惧,一时之间竟忘了做出反应,只呆呆地站在原地,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女子已没了声音,宛如破布一般瘫在地上,男人却全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似乎想要将对方碾成肉泥。 空气中传来阵阵血腥味,阿南呕了一下。 幸而那女婢机警,立刻将阿南拉回了假山后,找了个低矮的地方藏好,冲她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亲眼目睹这一切的阿南头脑中一片红白,她只见过这位皇帝陛下一次,那时的他是金六的严厉慈爱的父亲,是开明大度的君主,对两个儿子一片慈爱纯然肺腑,甚至对洪泽也关爱有加,她实在想不明白,那样一个可亲可敬的老者,怎么会在短短的时日内,变成另外一个人? 此是不是说话的时候,此地更不容置喙。阿南深深吸了一口气,瘫软着靠在石壁上,女婢就挡在她身前,脸色煞白,周身抖得厉害。 女子的尸身被很快清理干净,便是地上的血迹也消失不见,年迈的君王健步如飞,狂笑着,将擦拭手上的血迹的白色帕子扔到地上,餍足地离去,笑声爽朗,绕梁而来。 阿南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再去看身前的女婢,额前的碎发早已被汗水湿透。 两人也不知道在石头后面跺了多久,直到忙碌的人全都散去了,女婢才大着胆子站起来张望。 阿南在她的搀扶下站起来,游廊上空无一人,一切似乎都没发生过,刚刚骇人听闻的一幕,俨然荒诞无羁的噩梦一般。 女婢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夫人,咱们快走吧!” 阿南失魂落魄地跟在女婢身后,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加快了脚步。 第379章 深渊 入了金贵妃寝宫,那女婢忽而拉住了她的手,小声道:“娘娘近来身子不适,夜间常不能寐,是以夫人千万不要提起六殿下和王妃,以免惹了娘娘的思绪。” 阿南见她的手仍旧还在颤抖,便知她说的并非金六和余冉,而是今日之事,又想到此刻两人已站在金贵妃的寝宫中,却仍旧不敢直言,登时只觉得周身一阵冷汗直流。 莫名的,她的手也有些微微颤抖。 这女婢此刻的一言一行,都让人生寒,阿南沉沉地应了一声。 屋内,金贵妃眉眼依旧如画,脸上涂着厚实的脂粉,将煞白的脸色粉饰得极好,同样擅长伪装的还有她姿容举止,毫无破绽。 阿南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端坐前头的金贵妃,细思极恐。她自知此刻的表情十分难看,但她不是金贵妃,不单单是因为没见过这种暴戾的场面,更是因为她开始猜到了更可怕的事,心内的慌乱无从掩饰。 如果说,那位新晋宠妃都能在眨眼之间便因为对着身旁的侍卫笑了一下而被就地残忍打死,那么金贵妃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也不难猜出是何人所为。 这也正好解释了为什么寝宫内所有人都噤若寒蝉,闭口不提,而金贵妃自己也讳莫如深,一言不发。 阿南忽然就坐立不安起来。 皇帝治国数十年,素有贤名,想不到在这深宫大院之内,却是个视人命如草芥,残忍暴虐之人,再想到瘟疫之下,金贵妃和十四被连夜赶出宫闱去,而她,竟然觉得皇帝观之可亲? 思及此处,更觉后怕无穷。皇家秘辛,素来辣眼辣手,她果然还是太过浅薄幼稚了······ 金贵妃见她脸色煞白,目光呆滞,便连着唤了她三声。 阿南回过神来,十分艰难地挤出一抹笑。 “尝尝这个点心,听说你今日要来,十四专程让他的小厨房给你做的!”金贵妃笑了,这一下是布满了整张脸,灿若辰星,只有在提起她两个儿子的时候,她才会这样笑。 阿南的心疼了一下,拿起一块,那糕点也不知是拿什么做的,是红艳艳的颜色,阿南只觉鼻尖却全是血腥味,一时没忍住,竟直接吐了起来,身旁的女婢慌忙将痰盂端过来,跪坐在她身边陪着。 阿南这一吐就完全停不下来,把金贵妃吓坏了,连忙召了太医。 不多时,缙云一溜小跑过来了,也没顾得上什么礼貌,直接拉起阿南的手便诊脉。金贵妃坐在她身侧,拿手轻轻地替她拍着后背。 良久,缙云放开阿南的手,并没有急着说话,只怔怔地盯着阿南,脸上竟浮起了一层红晕。 “你这孩子,怎么傻愣愣的。”金贵妃急了,忙问,“她怎么了?” “阿南她,有喜了。”缙云牵了牵嘴角,缓缓将阿南的手放下,低头看着桌角。 阿南心头又是惊又是喜,只觉心头所有的愤懑恐惧都烟消云散了,两只眼睛亮闪闪的。 缙云见了她神情愉悦,便也轻松下来,对她笑道:“不妨事,我一会儿给你开个方子调理一下,很快就会好的。” 第380章 传来好消息 金贵妃显得比谁都高兴,她站起身来,笑得十分开怀,甚至有些紧张地看着阿南,连连吩咐身边的女官找来软垫子,又命人去取上好的人参过来泡茶。 因着这个好消息,金贵妃的寝宫热闹了起来,便是连一直正面无表情的女婢们,也显出难得的笑意,忙前忙后,阿南心内的焦灼不安也被这消息冲淡了几分,却也不敢完全放松,吃过饭后便匆匆忙忙出了宫去。 白芍早早将消息命人通报了元家和外出公干的洪泽。 元家来人,非得将阿南接回家里去将养,急得达叔原地转圈,憋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洪泽许是去得太远了些,一时间竟没有任何消息。 阿南只想待在家里等他回来,因而没听苏嬷嬷的话回家去,这可把元若蓝给急坏了,她带着人匆匆忙忙从家里赶过来,同行的还有两个舅母和元益新婚的锦萱,将她团团围住,随行而来的大夫把了好几次脉,元若蓝最终还是自己上手,亲自把脉,这才勉强算是满意。 阿南执拗地不愿同她们一起回家,元若蓝拿她没有办法,又实在不放心,索性便在洪宅内住下了,饮食起居全由她亲自操办。 在执拗这一块儿上,元若蓝与阿南不相上下,阿南不忍见母亲操劳,却又无法推拒,便由了她去。 小半月过去了,洪泽仍旧杳无音信,阿南开始有些担忧,换做平日,便是无事他也会吩咐必安或者九岭过来报一声平安,可如今怀孕这样的好消息传出去,他却依旧杳无音信。 阿南心内的忧虑越来越盛,命人去过很多次神机营,得到的消息都是他自那日出京之后便未曾回来过,也没有收到过任何消息,他去找了缙云,缙云也一头雾水,说洪泽出门不过是公干,临走那日都未和他打过招呼,但也觉着不对,便利用自己在宫中行走的便利,四处帮忙打听。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将消息传给了怀珠,几日后,怀珠便命人来唤了阿南入宫去。 自怀孕之后,金贵妃便极少允阿南入宫,不过时常弄些精致的小点心命身边的女官亲自送过来,阿南接到怀珠的令,心下有些抗拒,她首先想到的便是那日在宫中所见血腥的一幕,但思及怀珠可能是有了洪泽的消息,她便放下所有的顾虑,匆匆入得宫去。 阿南入了宫门,便被那传令女官带着径直往怀珠的寝宫去。 皇太孙年幼,但仍居东宫,宫婢成群,金尊玉贵地养着,怀珠因生产前丧夫,因而更得当今陛下垂怜,不吝珍品,是而今日一见,倒是面如润玉,竟比在闲云台做姑娘时还更丰腴了几分,一见了阿南,她便主动上前来,笑吟吟地握住了她的手,目光停留在她微微隆起的的小腹上,笑道:“我连日来身上不大好,身边的人也没得眼力劲儿,韫玉的事儿也不同我说!我是今日才偶然听闻,便召了你入宫来说话。” 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阿南落了座,接过女官递来的茶,竟先放在了阿南手边,忧心忡忡地问:“我听说你找了他好些日子了,怎么样?有消息么?” 第381章 娃娃亲 阿南满心以为怀珠得了消息,这才匆匆赶了来,谁想竟朝自己打听起来,一时难掩失落,想起无数和洪泽在一处的温暖时光,如今他却是生死未卜,竟忍不住红了眼眶。 怀珠见了,忙不迭道:“是我的不是了!惹得你伤心一场,这要是影响了肚子里的娃儿,韫玉不得跟我急眼啊,我的好妹妹,可千万别着急。” 阿南抬眼,勉强对她挤出一抹笑容。老实说,除却她那个嚣张跋扈的贴身侍婢,怀珠一直是个温柔和煦的人,想起自己先前对她颇有些忌惮,忍不住心下有些愧疚。 只听得怀珠语气中也十分感怀,她道:“韫玉与我自幼一处长大,今日他出了事,我自不会袖手旁观的,这也是我今日召你入宫来的目的。” 说到此处,她朝身边的女官使了个眼色,那女官应了一声,便出去了,半盏茶的功夫,将和朗带了回来。 阿南听闻,如今皇帝陛下身边只有成矩服侍,成矩上了年纪,渐渐不再管事,只专心服侍皇帝,属意自己这位得意弟子和朗顶替,成矩心软,总会为事情留些余地,但和朗行事雷厉风行,铁面无私,短短一个月的时间,然偌大后宫都被他规整得明明白白。 如今整个宫墙内,都知晓这位和朗公公的身份和手段,便是远居宫墙外的自己,也略有耳闻。 和朗见了阿南,还和之前一般,毕恭毕敬行礼。 怀珠便对他道:“指挥使的事,你听说了吗?” 和朗点头,面上是十二分得体的笑,却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虑,缓声道:“奴婢略有耳闻。” “和公公,我知成公公如今日夜伴驾,这宫中琐事皆落在你一人身上,你亦是分身乏术,眼下局势不明,皇宫之内的安危皆系于你一身,我本本不该拿这些事出来给你添麻烦,可洪指挥使与我情同兄妹,如今洪夫人又有了身孕,他却杳无音信,惟有你能帮忙。”怀珠说着,便立刻起身,冲着和朗堪堪行了一礼。 和朗面色凝重,当即跪下,惊道:“娘娘可折煞奴才了!” 两人又说了些客气话,和朗应了怀珠,又宽慰了阿南几句,这才告辞离去。 怀珠拿手摸了摸阿南尚且平坦的小腹,轻叹道:“你且宽心,你舅母家的镖局分店遍天下,如今和朗掌管西厂,对百官行监察之责,他们联手,韫玉不日便会有消息了。” 阿南自是对她感激,便道:“娘娘大恩,臣妇感激不尽。” 这话刚一出口,怀珠便笑着摇头,狡黠一笑:“既是你谢我,便不能嘴上随便说说。” 阿南并未与她似这般亲近,也未料想她会忽然和自己开玩笑,略有些尴尬笑了笑。、还未等她开口,怀珠便瞥了她一眼,眨了眨眼:“我问你要一个人!” 阿南听她这么一句,心里霎时咯噔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瞪大了两只眼睛看着怀珠。 怀珠看着她的样子好半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搂着阿南的肩膀,咧嘴一笑:“我要你肚子里的丫头给我的儿子做媳妇!” 第382章 哀鸿遍野 这位和朗公公早已不是当初在皇宫谨小慎微,众人面前曲意逢迎的小太监了,因皇帝病情每况愈下,成公公日夜陪伴在侧,便由他接替掌管了皇宫内院大小事务。 由于能力出众,成公公便将西厂也一并移交他管理,自金九备受争议离京就藩之后,锦衣卫被拆编,人员七零八落,西厂早已顺势接管了锦衣卫的生杀大权。 如今的西厂和公公,对内掌管内功,对外监察百官,一跃成为紫禁城内最有实权的人物。 起先,他还有所忌惮,事事都请教成公公,可皇帝病情反复,成公公实在分身乏术,又恐外头的人知道内情,便免了他的请教,只吩咐他尽心办差。 是以,短短数月,人人皆知这位西厂代厂公面上温和,私下里却是个狠戾无常的主,一旦被他盯上,丢官弃爵都是轻的,项上人头不保也是常事,更有那瞧不清形势被满门屠灭的可怜人,外间甚至连罪名都不知几何。 也有耿直胆大的言官上谏弹劾,但皇帝病重不理朝政,太子薨逝加之太孙年幼,和朗轻易得知,竟胆大包天将那些言官一一除去。 一时间,朝廷上下风声鹤唳,京城内人人谈之色变。 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臭名昭着、只手遮天的和朗却对洪泽失踪的事颇为上心,非但命西厂众人四处打探洪泽的下落,还日日命人前来回报打探到的消息。 阿南的肚子一日大似一日,眼看着还有半月便要临产,洪泽已然杳无音信,所有人的心都纠在一处,不敢在她面前提起一句,达叔更是拦了西厂回报的人,不再将话递到她跟前。 元若蓝见阿南每日里吃吃喝喝,和众人说说笑笑,没事儿人一般,心里更是焦虑,每每独自一人落泪,长吁短叹,李嬷嬷便安慰她道:“咱们姑娘是沉得住性子,宠辱不惊的,姑爷又是个有计较的,想来是有些事儿不方便透露,会没事儿的!” 李嬷嬷见元若蓝似乎听进去了,便又笑道:“您做长辈的,瞧着姑娘这般必然是心疼的,但姑娘忍耐再三,想来也是不愿让您难受,您若是日日忧虑,非但帮不了姑娘,只会让她又要担心姑爷,又担心您。” 这番话倒是勉强让元若蓝安稳了不少,再去看阿南时,已学会隐藏情绪,还特地叮嘱家中众人不要当着阿南的面问起洪泽的事。 阿南都看在眼里,既感动又心酸,一时间心内百感交集。 于她而言,洪泽本就是失而复得,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恩赐,如同她晦暗人生破茧而出的光,忽然这般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便如同再次令她堕入黑暗混沌之中,一时焦灼无主,一时痛不欲生,一时心如刀绞,每每午夜梦回时分,摸着身旁冰冷的床榻,她总是满脸泪痕。 得而复失的悲楚凄凉无处可诉,惟有腹中孩儿顽皮得紧,总是在她难捱时动来动去,打断悲伤,给她在夜间撑下去的力量。 转眼已近临盆,这一日和朗的随侍没有来,怀珠亲自来了,同行的还有和朗。 第383章 虚惊一场 已贵为太子嫡母的怀珠轻车简从,一袭素衣,身边惟带了欢儿,恍如在昕云庄初见时的那般和煦,眉眼中全是温柔的笑意。 白芍早早命人备好了茶盏送进来,自然地立在阿南身后,怀珠捧了茶碗,轻嗅茶香,点头赞道:“你这屋里的丫头是个伶俐的,这茶盏做得这般精巧,我已许久不曾见过了。” 闻言,立在她身后的欢儿向上翻了个白眼,这女子本就生得不甚好看,不知是如今在宫内得了体面更显跋扈骄横,,还是去了些年岁脸上添了些沟壑,瞧着愈发难入眼。 怀珠淡淡地吃着茶,并未再多言。 阿南与她客套了两句,有些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临盆在即,她腹大如笸箩,只这样坐上一会儿,便腰膝酸软,有些不适。 怀珠瞧见了,这才放下茶盏,缓缓起身走了过来,伸出手来,轻轻抚过她的孕肚,似是感慨,又似是悲伤,沉默良久,才笑问:“瞧你这肚子,只怕日子近了吧?” 阿南点了点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躲开了。 怀珠也不生气,定定地看着阿南,眼圈儿忽而红了,有些哽咽地道:“你也知道,我是个没福的,夫君却说走就走,留下我挺着个大肚子,在鬼门关转悠了几回,险些送掉半条命,这才给殿下留下一点血脉。” 说着,怀珠两行清泪便簌簌而下。 阿南悲从中来,忙要起身,怀珠眼尖,快了一步将她按回了椅子上,这才探手轻轻擦拭自己眼角的泪,煞白的脸上又恢复了本来的笑,轻笑道:“是我的错,没得搅弄你也伤心了,快坐下吧!韫玉若是知道你这般,不知要心疼成什么样子!” 阿南心中苦涩难掩,沉沉一笑,口中清道:“谢娘娘。” “好了,我也是个嘴馋话多的,先是贪你这一盏子茶汤吃,后又说些自顾自的傻话,让你胡思乱想,险些好心办了坏事。”说罢,她朝和朗使了个眼色。 和朗自入屋之后见了礼,便再没一句话,只静静地立在怀珠身后,此刻见怀珠朝自己使眼色,便快步向前,打怀中取出一封信函,递到阿南面前,恭敬道:“请夫人过目。” 只一眼,阿南便认出这是军中密函,她有些迟疑,并没有第一时间伸手去接,只看向怀珠。 怀珠点头笑道:“无妨,看吧!” 阿南接过信函,小心翼翼取了里面的信纸出来,上头只有一行字—— “南疆异动,内有邦汋,沆瀣一气,妄图颠覆皇权。” 阿南的手抖了抖,如果说这些日子和朗四处杀戮是为了清除朝廷与外邦勾结的“邦汋”的话,那么洪泽的去向便不言而喻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原样将信纸塞回信封,递还和朗,看向怀珠,躬身行礼:“谢娘娘体恤。” “瞧你!同我这样客套做什么呢!”怀珠忙将她扶起来,面带愧疚道,“如今太子尚在襁褓之中,陛下病重,贼寇内外勾结妄图谋逆弑君,如今幸得和朗在内荡平奸邪,韫玉在外抵挡强敌,我孤儿寡母方得一隅偏安,百姓方得安居乐业。” 说到此处,怀珠死死地握住了阿南的手。 第384章 密函 看这密函的时候,怀珠并未让阿南摒退左右,是而等她带着和朗离开之后,白芍看着陷入沉思阿南,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阿南收回混乱的思绪,转头看向她:“有话直说便是了。” 白芍便道:“姑娘,我瞧着这事儿透着古怪,姑爷向来最疼你的,若有事儿,怎么会一点儿消息都不透给你?” 阿南笑了笑,扶着肚子坐了下来,这小家伙闹腾得厉害,隔着衣衫,已然可以瞧见肚皮在上下起伏,她一手轻抚着肚子,一手轻扣着茶几。 白芍只当自己没说清楚,便又道:“我之前也听简芙姑娘提过一嘴,说这位娘娘头先和咱们家姑爷一处长大,对姑爷总是另眼相看,今日这做派,瞧着像是关怀备至,亲自照拂姑娘,可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阿南抬头看着窗外,暴雨将至,狂风肆虐,空中飞舞着的全是枯黄的树叶。 “我说不上来,但就是觉着不对。姑娘,你说那封信会不会是假的?”白芍很是坚持,她十分忧虑地看着阿南,苦于自己不够聪明,无法分说清楚,只能这般凭心而论。 “这的确是韫玉的字迹。”阿南沉声道。 “姑娘,姑爷自小与她在一处长大,娘娘又素有才名,倘或她要模仿姑爷的笔迹,只怕不是难事。”白芍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阿南没有说话,只默默端起茶盏。 “姑娘······”白芍心知自家姑娘此刻表面平静,但内心早已起了轩然大波,便是连端着茶盏的手,也抖得厉害。 “比起这封信的真伪,我更想知道,为什么怀珠会在这个时候把它拿出来?”雨下来了,倾盆一般,卷着狂风,似乎要将一切都摧毁一般,窗外的廊檐下湿了一半,几个小丫头正赶着关窗户。 白芍听阿南这么说,鼓足了勇气建议道:“姑娘,安远伯那边压根儿指望不上,他自来薄待姑爷,姑爷失踪那么长时间,他连问也不问一句,要不咱们家去,找两位舅老爷和夫人商议,如何?” “这件事暂时不要惊动他们。”阿南扶着身子站起来,叮嘱道,“等雨停了,你去把鸣岐找过来。” 鸣岐接到传话赶到的时候,暴雨刚停,还有淅淅沥沥的小雨,他的外袍和头发都湿漉漉的,脚底也沾满了泥,达叔只当是元家有事,便忙上前伺候,特地命人取了干净的衣裳来与他梳洗。 鸣岐并未动,只忧心忡忡地看着阿南。 阿南朝他笑道:“你先去吧,不着急。” 鸣岐接了达叔手中的帕子轻轻擦拭头发上的水珠,阿南扫了白芍一眼,白芍会意,立刻想了办法拉走了达叔,阿南将今日之事同鸣岐细细说了一遍,鸣岐听完,眉头深锁,目光沉沉,半晌才道:“你且不必如心焦,此事真假尚不能定,容我四处打听打听。” 阿南原本就是这个意思,见鸣岐这般善解人意,又想起他这些日子以来忙里忙外,心下暖暖的,便笑问:“母亲近来可好?” 鸣岐擦拭头发的手顿了一下,抬眼去看阿南,只见她并无试探之意,只怡然吃茶,便也笑了笑,点头:“只为姑爷的事劳心些,晚来睡得不大好,无碍,姑娘安心。” 两人正说话,白芍匆匆往外头近来,脸色煞白:“姑娘,太子妃娘娘的近侍来了。” 第385章 红衣女鬼 此次来的是前呼后拥的欢儿。 风雨刚过,她身上的白衣纤尘不染,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瞧那样子,似乎是怀珠特地交代过,虽还是难掩跋扈之色,但面上并无多余的表情,只例行公事地交代了两句,便留下了好些个人,有几个医女,有几个宫婢,甚至还有两个稳婆,说是这些人都是当日伺候太子妃娘娘产子的人手,特地送过来。 “这位太子妃娘娘可真有意思。”鸣岐一直站在后头,直到欢儿昂首阔步地离开了,才从后头出来,嗤笑一声,“且不说元家世代行医,咱们夫人又是个精通医道的,便是倾城山的名头,他们太医院都难以匹敌,咱们自家人生孩子,何须劳动这些个人?” 阿南命白芍给这些人每人封赏些银子,又命在后头开辟了一处院落安置,这才对鸣岐道:“我也想好好瞧瞧,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鸣岐想了一想,便道:“说起这位娘娘,倒是有件稀奇事,近来坊间有传闻,说宫中闹鬼。” “闹鬼?”阿南一愣。 “传得沸沸扬扬,说是一红衣女鬼,四处游荡索命,似乎已有多人丧命。”鸣岐听到的也不多,毕竟如今和朗淫威之下,胆敢议宫闱秘辛的人也收敛许多。 不知道怎么的,听见红衣女鬼这四个字,阿南第一时间便想起了那位惨死的年轻红衣嫔妃,后背泛起阵阵的凉意,忍不住趔趄了两下。 白芍眼疾手快将她扶住,鸣岐忙问:“有什么不对?” “还有旁的吗?”阿南忙问。 鸣岐摇了摇头,阿南对他道:“这件事你也仔细打听一下。” 鸣岐自是应了,阿南想了想,又道:“和朗其人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又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如今宫闱前朝全在他一人掌控之下,如果没有他的授意,只怕这些消息也不可能传出来,所以,你务必要多加小心。” 鸣岐惊愕:“你的意思是,这些消息是和朗故意放出来的?” “有这个可能。”阿南只要一想起那红衣妃嫔惨死的模样,便觉鼻尖似乎还有血腥味萦绕不去,隐隐不适。 鸣岐思忖了一会儿,才道:“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件事和姑爷失踪有没有关系?” 阿南摇了摇头,眼前迷雾重重,一时间千头万绪,竟毫无章法,只有一些隐约的直觉在浮动,搅乱心绪。 鸣岐心情沉重,原本来的时候就是猜到有事,因元若蓝日日忧心,他这些日子也暗地里将所有的可能都猜了个遍,独独没往宫里去想,思及此处,他再看向阿南,目光中更多了几分心疼。 阿南读懂了他的意思,虽脸色煞白,却也冲他笑了笑:“放心吧,我没事,不要告诉母亲。” 送走了鸣岐,阿南回到主屋,斜倚在床榻上,白芍不敢再说话,只小心伺候,其余几个丫头早瞧见了阿南神色不虞,白芍也表情凝重,便都只小心当差,不敢多问。 屋内死一般沉寂,良久,阿南命人取了笔墨纸砚来,白芍有些担心,便道:“姑娘这是要写什么?” 入宫拜帖。 所有的古怪皆是从宫里传来的,便是所有的答案都该在宫里,那宫里她唯一相熟的,便是金六的生母金贵妃。 第386章 缙云来了 金贵妃素来对阿南爱重,可这一次,却十分果断地拒了阿南三封拜帖,理由倒是寻常,说她如今生产在即,不可来回奔波,安心待产,诞下麟儿后再行入宫,随之而来的,还有不少的封赏。 看着满院子的赏赐,阿南心头那股子被强压下去的不安再一次涌起,只是这一次,翻江倒海,再难遏制,她趔趄了一下,只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待再一次睁开眼时,视线仍旧模糊,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床沿,正低头看她。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慌乱抓住了对方的手,哽咽道:“韫玉,你回来了······” 他的手温暖又宽厚,反握住她的手腕,几根手指压在她的脉门上,屋内仍旧是令人惊恐的沉寂。 “无碍,忧思过度,多休息便是了。” 是缙云的声音。 阿南用力眨了眨眼睛,强打起精神打算坐起来,却被缙云及时按住了,他只道:“你好生躺着,切不可再逞强了,外头的事我会帮你打听的,韫玉自来便是刀口舔血的人,总能逢凶化吉的,如今最重要的,是肚子里的孩子和你自己的身子,你若是急出个好歹来,韫玉回来了可怎么好?” 白芍听罢早已泪流满面,忙跪坐在她榻前,以免替她擦拭眼泪,以免跟着缙云劝道:“聂大人说的是,姑娘可一定要保重身子啊,若然不是,姑爷回来了,奴婢们如何交待?” 阿南此刻已然清醒,环顾四周,只见缙云一个人在屋内,便问:“你怎么来了?” 缙云叹道:“我听闻太子妃调动了几个医女送到你这里来了,怕是有事,便赶过来看看,幸而是我来了······” 后面的话没说,只目光沉沉地盯着她,满眼担忧。 阿南回过神来 ,忙问:“近来宫内可有异动?” 缙云皱了皱眉头,却并未第一时间开口,只道:“陛下的病来得急,情势危急,饶是我查遍了医书也难得其法,本想着托赖着你们元家的关系去倾城山打听一番,殊不知你两位师兄也束手无策。” “那我师傅呢?他老人家怎么说?”阿南勉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躺着同人谈话,她实在不舒服。 白芍替她垫了两个靠枕,取了炕桌来,缙云见她精神好了不少,便也没坚持,原又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才笑道:“你师傅他老人家素来不牵扯这些,加之这些年也都交给你两个师兄了,就不必惊动了。” 阿南想了想,又问:“对了,缙云。先前鸣岐来的时候,说是坊间有传言,说宫里近来闹鬼,还是个红衣女鬼,有这回事吗?” 缙云听罢,哑然失笑,摇头道:“这是哪里来的传闻?着实荒谬可笑!且不说这龙蟠之地威仪万方,便是那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是作假么?别说一个红衣女鬼闹事,便是千百个也难有立锥之地!你也是入宫去过的,我有一句虚言么?” 阿南也笑,只低头道:“听闻还有很多宫人命丧她手。” 缙云愣了一愣,心内忽然咯噔了一下。 阿南见他这般,忙看过去。 第387章 再拜 他旋即又恢复了玩笑,柔声道:“放宽心,宫内那么多人,既是人,便免得不生老病死,宫内规矩大,必不会乱了规矩的,想来是外头人无意撞见了,捕风捉影加油添醋罢了。” 阿南看得出来,缙云此刻的言语,毫无掩藏的痕迹,全是了然的豁达,他那一愣,说明近些日子宫内确有此事,而此刻的豁达,也确实觉着毫无意外之处。 看着十分笃定的缙云,她忽而想起金六曾说过,缙云自小长在幸福安稳的家庭,是个不谙世事的,活着比他和韫玉都要爽快。 思及此处,阿南没有再多言,只叮嘱他道:“如今形势复杂多变,皇帝病重,你又在宫内替皇家看诊,万事须得加些小心 ,多些防备。” “我本担心你,如今看来你非但自己挺得住,还倒过来更担心我。”缙云忍不住笑,又将视线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又对一旁的白芍吩咐道,“不过有些神虚,好生修养几日便要起身多走动走动,万不可贪食大补,若有什么不舒服的,不拘什么时候,只管打发人去叫我。” “是,奴婢记住了。”白芍感激,行了个礼。 “我这边你就不必记挂了,我娘家本就是杏林人家,又有倾城山做靠山,不会有事的,你只管办好你的差事,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才是!”阿南是真有些替他着急,这样耿直善良的性子,即便做了太医院院正,也如同养入户狼窝。 倘或之前还有韫玉和金六护着,这如今她的夫君杳无音信,金六又远在番地,如果皇帝真有个什么,他和他父亲那点儿祖荫,怕是庇护不了这滔天大祸。 “知道了。”缙云满脸是笑,又同白芍交待了一回,这才起身离开。 白芍送了人回来,忙着收拾屋里的茶盏,阿南忙问:“这件事可曾告知母亲?” 白芍手中动作未停,只口中絮叨道:“姑娘的性子,我怎会不知,只是你忽然晕倒了,可吓坏我们了,我正要命人去家里请了大夫过来,幸而聂大人正好过来,替你把了脉说是没有大碍,不必去叨扰夫人,这才稳住了。” 阿南知道没有惊动元若蓝,也放下心来,兀自躺了回去,又想起什么, 便问:“宫里来的那些个医女和宫婢如何?” “依着姑娘的吩咐,俱以安排妥当,找了个离主院儿最远的院子安置了,好茶好饭伺候着,还有几个会说话的婆子陪着吃酒聊天儿,”白芍早知阿南会过问,便笑,“达叔还找了几个好手在外头盯着,说是自来了之后便不见有什么举动,也算安分。” 阿南抿嘴一笑,又命人将笔墨取了来。 白芍心内虽疑惑,手头上倒也没耽搁,只是见她摊开红笺又写拜帖,便小声道劝:“姑娘,贵妃娘娘方才拒了你的拜帖,又赏了那么许多的好东西来,只怕这拜帖,你写了也是白写。” “我不去找贵妃娘娘。”阿南深深一笑。 “啊?”白芍疑惑。 “太子妃娘娘真心实意为我着想,连自家的御用班底都赏了我,我自是该入宫谢恩才是。”阿南蘸满墨汁,在猩红的信笺上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