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缘》 重来的机会,泼天的富贵 意外与明天,不知哪个先到。 毫无征兆的灾难最为致命。 客舱广播通知遭遇气流注意颠簸时,飞行已有一段时间。 失控的现实,残酷的结果。 悬空晃荡的氧气面罩,是傅宁玉断片前最后看到的影像……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苏醒又昏迷的怪异循环。 第一次,像被无形大手揪着领口,如拍面团那般直直砸在什么上面,过程的戛然而止快到都还没来得及感受疼痛…… 二度清醒,视野内皆是老式电视机的无信号雪花画面,耳中也同步响着标配的“沙沙”声,而那声音是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三度睁眼,先是人在半空中如失重般无规律连续翻滚,随即身体就被倒吸入一条隧道,与此同时,彻骨的寒意开始自脚踝向头顶螺旋蔓延…… 一遍又一遍地“醒来”,经历一个短暂且怪诞离奇的过程——如幻灯片一闪而过,再重新失去意识……无论多少遍,前次的记忆皆会在下一次苏醒时被覆盖抹除。 已不知是第几遍,这一回,就在睁眼那一瞬间,心念动,五感开。 傅宁玉明确感知到了“真实”,眼波流转,她无比清楚地看到自己正安稳坐着。 . 从左至右扫过一眼,中式堂屋,未有旁人。 所坐对门上首,此时屋门大敞,可见外间阳光洒照,满眼明媚,是个好天儿。 再低头看自己,原本丰满的成年身材此刻却是纤瘦扁平,所着运动装此刻亦成了汉服襦裙。 月白上装,霁色裙绣有金线蝴蝶,而穿在最外边的褙子以领口、袖沿黑金混线滚绣了不曾见过的纹样最令宁玉印象深刻,再一细看,同样的纹样还出现在脚上那双花鸟绣花鞋。 这一身衣料薄而不透,质地如丝绸般柔滑垂坠,摩挲着手感极佳,其间袖口一晃,又再露出戴于左腕的玉镯,翡色清透,再是不懂也看得出非一般地摊货可比。 乌发长直,前胸垂有及腰麻花小辫,脑后则双髻低挽,摸着松散的双髻,实以簪穿连固定,那簪子摸上去光滑透凉,应是玉的。 从环境到自身,经此一番观察摸索,宁玉脑中初有成像。 . 网络小说百花齐放,比之读者们在“穿越”“重生”题材中代入角色、随情节遐思万千,宁玉眼下的经历则分明已经悖离科学实际。 上一秒还在经历公认几无生还概率的劫难,机舱内的尖叫哭嚎犹在耳畔,下一秒却以“一眼古代”的妆造全须全尾地安坐于陌生地,余身体里几缕恐慌情绪若隐若现。 情境全变只在须臾间,如何让人不多想? 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面对“活着”,需要重塑的竟是自己的认知。 宁玉觉得很割裂。 莫非真就天降奇缘,缥缈幻想变现实? 那句台词怎么说来着? 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 遇死劫而复生,还有什么能比这再世为人的机缘更当得上“泼天富贵”四个字? 第1章 一无所知的穿越.1 神魂初定,新的疑惑上心头。 穿越起始几大件:冲突开场、获取记忆、承袭身份,接入剧情。 如今自己也是眼睛一闭一睁——怎么感觉跟看过的故事套路不太一样? 没有记忆点的屋子,水静河飞的半天不见人,没有所谓的“系统”对接暂且不提,核心“前情提要”不能半点不给吧? 都想打有准备的仗,可现在是只有前世记忆的老灵魂换进一无所知的新躯体,连最基本的现在这个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这算什么路数? 哪门子穿越?何种重生? 看着跨年份跨朝代,该不会最后就只是夺舍了影视基地某个古装剧角色? . 宁玉腹诽着,刚想从座位上起身,忽觉似乎哪里有声传来,再定心神,果然是人声,叫的是“姐姐”。 循声一找,座位左侧那架多扇折屏,一个看着年岁不大的女娃娃,正露出扎双辫的小脑袋往这边瞧。 未等这边开口,小娃娃一见自己被发现,竟瘪着嘴径直跑来跟前,二话不说手脚并用就往宁玉身上攀,坐住之后,不但紧紧搂着人,小脸更是直接往宁玉胸前一窝,接着便是嚎啕大哭起来。 . “小孩子”本就是宁玉的一大短板。 尤其那种半大不小的,正值好奇闹腾的年纪,不但心思天马行空,遇着什么都能叽喳不停,像这类被别人形容为“可爱到爆炸”的,她见了只想打包送走。 而现在这个甫一见面就“动手动脚”还啼哭不止,搁以前无论哪条都是精准踩雷,但偏生此刻宁玉对着她却愣是气不起来。 小人儿就在怀里,离得近看得清,纵然哭成这样,也掩不住小模样长得讨喜的事实。再者,就这连串的肢体语言也在传递一个明显的讯息:小娃儿跟这个“自己”关系匪浅。 . “怎么了?”宁玉一边轻抚小家伙后背一边问,“告诉姐姐。” 因着天生声线粗,宁玉自小就羡慕那种清亮的嗓音,忽然听着从嘴里出来的竟然就是曾经向往的少女音色,却也没了“渴求已久终于到手”的欣喜,不过稍一恍惚,便又重新被怀里小人儿吸引了注意力。 终究不是机器人,天塌般的哭法也在肉眼可见地消耗小人儿的体力,很快的,像电量见底,怀里人的声音分贝终于下滑。 小人儿却仍顽固地将额头抵在宁玉胸前不肯抬起,只是在抽抽搭搭中还是开始说起什么来,但口齿不清的,一时也无法听清。 宁玉看着,既心疼又好笑,却也还是耐心哄着,如此又过了一会儿,小人儿那自说自话般的絮叨终于连同抽泣声一道完全止住。 又是一阵静默过后,小家伙才抬起头,揉着眼睛扭过脸,冲傅宁玉说出一句完整清楚的话: “姐姐放心,婉儿不会让姐姐走的。” . 空白开局,第一个见到的人还是个脱序的小孩子,现在又多了这么一条莫名其妙的初始信息。 宁玉想翻白眼。 第2章 一无所知的穿越.2 “小小姐,让老奴好找。” 话音未落,已有一妇人自后堂转出,缓步走到宁玉跟前,行礼称呼了一声“宁玉小姐”。 . “同名穿书”的桥段这不就来了? 代入角色、逆天改命……一瞬间宁玉只觉脑中文案接二连三。 本以为果真如套路那般穿进了某本小说,可待细想却失望发现,看过且留有印象、作品中还存在同名人物的,除了那本知名的当代谍战小说,竟一无所获。 终究还是看少了,难道真就是喂到了嘴边的饭还被自己掀翻了碗。 . 再看这新登场的人物。 长裤短袄,看似一色深灰,近了便能瞧见布料上却还有藤蔓暗纹,且领襟、袖口和下摆皆镶滚如意绣花边,虽自称“老奴”,沾染岁月痕迹的面容却无半点拘谨之色,眉眼间多出的是管事人的利落从容。 . “小小姐只是一时哭闹,还请宁玉小姐莫要放在心上。” 妇人淡淡说着,一边朝宁玉怀里人伸出手来,不料指尖才刚碰到袖子,小人儿已触电般连连甩手高喊:“不要碰我!” “还请小姐快随老奴回去,免得夫人生气。” “娘亲分明答应了婉儿,怎又要姐姐另外家去!” 宁玉心头一动。 妇人闻言手上也不由得一滞,但随即就道:“却是错怪夫人了,本就是老爷的意思,这不,还特意将咱上官宅院里最好的那处给了宁玉小姐。” . 上官婉儿? 这名字确实勾起傅宁玉某个疯狂的念头。 史书有载,那位同名的奇女子出生不久,祖父便获罪下狱,作为罪臣亲眷,年幼的她早早地就随母没入掖庭。 可眼前这锦衣华服的小姑娘看着也得六七岁的模样,听这意思也还是父母双全。 不会是正史,绝无可能。 . 小家伙却是不依不饶,继续高声道:“我跟姐姐家去!” 眼看这人紧紧贴在宁玉身上,妇人也不好真的动手硬拽,只得继续劝着:“并非多远,小姐何时想去,让下人们陪着便是。” “既是不远,何必姐姐自去!我要找爹爹理论!” “小姐可又说的胡话,此事乃老爷做主,又是老爷亲自说与的宁玉小姐,您若不信,大可现在当面问问宁玉小姐。” 对于妇人言语细密的游说絮叨,上官婉儿起初还零星回上两句,但很快也不肯再开口,后面烦了,又再呜咽起来。 . 看似不动声色的傅宁玉,内心其实早就想骂人。 人家穿越她也穿越,怎的到了她这儿啥都不知啥也没有,听眼前这一老一小拉扯半天车轱辘话,愣是连个自己的身份都猜不全。 难不成穿越还分三六九等,就因为自己原是普通出身,纵然重生也不配“拿剧本开挂”? 这边正自想着,忽有新的人声传入宁玉耳中。 这回人走的大门,是个年轻娇小的女子,素色短打装束,臂弯还挂着个小竹篮,她就这样在宁玉探询的目光中叫着“小姐”径直走了过来。 第3章 当务之急,曲线自助.1 新来的女子先是向两位小姐行礼,又转向妇人叫了声“李妈妈”,这才走到宁玉身侧站定。 随着这名女子的出现,妇人李氏中断了对婉儿的游说,转向宁玉道:“赵将军已然安排人来,杂役明早便会过去,小姐只管差遣粗使。” 且不论都在这半天了才想起来讲,就话里意思,也能断定这位新人物“赵将军”眼下不可能立刻现身,宁玉索性便先应下: “知道了,我与婉儿再说说,妈妈先去。” 李氏虽有迟疑,也怕真把婉儿逼急了,便道告退。 这人刚从原路走,先还窝在宁玉怀里的上官婉儿却是动了,挪着屁股抻着脖子张望了一圈,确定李氏真的不在,才又将小脸贴回宁玉胸前,开口就问:“姐姐,当真是爹爹亲自说与您的?” . 依着套路,穿越多是身穿或魂穿。 即便还未看见现在的长相,但宁玉可是小时肉嘟嘟、长大丰满的主儿,单看这扁平没发育的身材,基本可以确定不会是身穿。 但不得不说,就体型、声线这两项,如今这个自己确实更符合传统认知里古代小姐应有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柔美。 可这无半点原主记忆、仅剩现代事历历在目的魂穿,也是困扰。 别说此时婉儿的问题宁玉答不上来,便是方才李氏提及的所有人和事,于她也都是第一回听到。 . 穿越首秀千百样,当务之急我是谁。 . 已登场的三人中,最是李氏不好相与,后来的姑娘,貌似跟班,可未有交流还不好定论,也就年纪最小看着与自己很亲的上官婉儿似乎还能尝试突破。 空白开局,还得从一个孩子身上“徐徐图之”,想到这,宁玉没忍住叹息出声。 不料这声叹息却引来婉儿一句话:“姐姐无需怕她。” 用“怕”字来形容对某个人的观感,势必得是发生过什么具有实质影响的事件,但眼下还找不到切入口的宁玉只得佯装轻松,伸手在婉儿鼻头一点,道:“谁这么厉害?” 婉儿“咯咯”一笑,道:“李妈妈管得严,哥哥姐姐们都怕她,独我不怕,”说着甚至还一挺小胸脯,“我来护着姐姐。” 宁玉闻言心思一动,忽地反应过来适才提及赵将军时,李氏曾看似随意地向新来的姑娘瞟去一眼。 是有什么暗义? 一想到这,宁玉下意识将头转向身侧,不料竟与人撞了视线——盯着她的,正是新来的那名女子。 自来便默不作声的她,许是太过专注,也没料到身旁人会突然回头,四目一对,当即慌得低下头去。 宁玉却是奇道:“你看我做什么?” 女子低着脑袋,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宁玉也不再说,只继续定定看着那颗耷拉着的脑袋。 彼此又沉默了一会儿,却是那女子先动了。 迟疑中微微仰起头的女子,未料再度目光对撞,只这一眼,竟比之前多了未曾见的寒意,当时便觉腿软,舌头都跟着打结: “小姐别误会,海棠不是、海棠没有……” “海棠啊——你这是跟我多久了?” 拖音、停顿,刻意加重语气中的不悦,果真唬得女子径直一跪,脑袋跟着一磕:“海棠自打被老夫人指来小姐身边使唤,从未有过二心。” 第4章 当务之急,曲线自助.2 日常见着欺压他人的行为,厌恶之余,傅宁玉也总会不自觉地怒弱者不争。 可当见到平日伺候自己的人真就跪在自己面前头都不敢抬时,她心虚了,甚至有了一丝负罪感,如此再待开口,语气已然缓和,一边说着“起来吧”一边想着与婉儿继续对话。 可当低头瞧时,却发现怀里人的小脑袋就点在自己胸口,竟是瞌睡了去。 也对,那般哭闹,早该累了。 于是开口:“先送婉儿回去吧。” 海棠站起后正自无措,听到小姐这么一说,赶忙应着“我去请李妈妈”就要转身往外。 傅宁玉忙开口将人叫住,一边换个姿势将小丫头横抱稳在身前,一边站起身来。不料下一秒竟就那样抱着婉儿不由自主往旁歪倒! 海棠一看魂儿都飞了!好在刚才只走前两步,猛冲之下险险将人抢到,此后便是牢牢将人扶住未敢再撒手,还前后上下打量着,脸色眼见就白了两个度。 傅宁玉却不在意,前头并不知晓已经坐在这里多久,婉儿来后腿上又多承载一份重量,如此难免一时气血不畅,于是连说“没事”。 只这一来倒把怀里人重新闹醒,小家伙揉揉眼睛叫了声“姐姐”。 傅宁玉把人往怀里又紧了紧,手仍持续在其后背轻拍,细声安抚道:“姐姐带婉儿回房去。” 粉雕玉琢的小小人儿迷迷糊糊地囔囔了两句,也听不清,只那小脑袋却是不停往傅宁玉脖颈那里拱去,转眼便又睡着,娇憨模样倒是看得宁玉竟一阵儿心疼。 . 傅宁玉能感觉到婉儿对自己有种血缘亲的信赖,但以李妈妈跟自己说话时的遣词及口吻,却无半点跟自家小姐说话时该有的尊重,如此可证:自己并非这家的孩子。 既非上官家人,那自己的身份是什么?为何能住进来?又为何要被赶出去? . “把小小姐给我吧。”海棠轻问。 傅宁玉摇摇头:“你前边领路,我亲自送去。” 明显未从刚才惊吓中缓过来的海棠,嘴唇一动,却是没有发出声音,虽是依照吩咐领路先出了屋子,这一路不仅走得奇慢,还频频回头,更是未有掩饰满眼担忧。 这些自然逃不过傅宁玉的眼睛。 这个海棠自称受老夫人指派,所谓老夫人,大概率就是婉儿的祖母吧? 原主究竟什么来头,一个丫鬟还得长辈指派?既然刚才抓到她在偷偷观察自己,是否也是受命于老夫人?若是纯粹盯梢,刚才自己差点摔倒时,这人的惊慌担忧也不像装的,而这一路上的忧心神情,竟是少了下人与主家,多了几分姐妹关怀。 有点儿意思。 . 领路走得慢,傅宁玉也正好趁此机会感受周围,这可比看剧来得直观。 感觉上就是在朝刚才屋子的右上方走去,先从正门出了屋,往右顺走廊到了屋子另一侧,下台阶,穿过拱门,进到一处开阔,居中是一花坛,绕过后再上台阶再走一段游廊,最终在一扇关着的红色双开门处,海棠停了下来。 第5章 不过是客 门朝里开,只开了一侧门扇。 那开门的姑娘看着个头比海棠还要娇小,留在门里的她低头让至一旁,随后走出来的,才是刚刚见过的李妈妈。 一见来人怀里抱着的是自家小姐,李妈妈即道:“竟是烦劳宁玉小姐亲自过来。”边说边吩咐门里人将上官婉儿接过去抱进屋,而她自己却仍站定在原地,一看就是没有打算请人进去的意思。 . 好歹在现代职场打滚过,不敢说绝对洞察人心,但人性的多样她傅宁玉也算见识过不少。 似眼前人这种嘴脸,充其量就是浅表的区别对待,连搞心态都算不上。 不过,换个方向想想,若连一个管事的日常都敢这么明显地摆谱,自己这个“宁玉”在这家的地位似乎得打一个问号。 . 既然人已送到,傅宁玉便打算告辞,谁知李妈妈却先发制人,冲着海棠抢先开了口: “海棠,你现在胆子不小哇,竟放肆到让宁玉小姐干活?咱们上官家是这么教的?” 这话口气明显不善,眼神更是不掩凌厉。 都不用回头,傅宁玉已能听出后边人的认错声在抖。 “却已不是头一回,真就越发没有样子,小姐宽厚容你,我若也继续放过,只怕都要有样学样,那还了得?来呀——”最后的长音,声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 门内应声出来另一个姑娘,将手上捧着的尺子模样的物件,径直递到李妈妈跟前。 . 傅宁玉有些恍惚。 家里有把铜尺,与现在这把极似,是早年间姥爷用铜管打的,还凿上了刻度,妈妈年轻时量布裁衣用的就是它,那尺子后来又给了她,成了书桌上独一无二的“镇纸”。 . 未待傅宁玉反应,海棠已主动上前,跪到李妈妈脚边,手心朝天做双手捧物状举过头顶。 李妈妈也不多言,握住铜尺扬起手,尺落声起。 铜尺的分量,傅宁玉当然清楚,真要用来打人,疼痛可不一般,更何况这拍在肉上发出的声音就骗不了人,一听就是真使劲儿,既然如此,她也不废话,迈步朝前一伸手! 现在这个身体虽说纤瘦,至少个子比李妈妈高出,宁玉这下可谓眼疾手快,再次下落的铜尺竟被她一把抄住! . 李妈妈原是老爷的奶娘,如今除了照顾夫人的生活起居,还统管丫鬟们的规矩行事,更是府上少爷小姐们的管教妈妈,确保他们在成年前守礼、规矩。 如此顺风顺水多年,自然不会想到,在这样一个寻常日子里,内院之中,竟会有个意想不到的人敢公然冲她挥动反抗大旗。 . 李妈妈完全没料到突然来这一下,握在自己手里的那一端也差点脱手,错愕中出声问道:“宁玉小姐?您这是……” “海棠在我身边伺候,且不说犯错惩罚得由我,单凭三两句便行责打,未免武断?再者,妈妈打的可是我的人,如今我就站在这里,俗话说打狗还需看主人,难不成,当真是我之于上官家,不过是客?!” 第6章 我的人设我做主 在最后一个字说出口的同时,傅宁玉将攥住的铜尺朝李妈妈身前一推。 在场所有人全都呆住了。 尤其是跪在地上的海棠。 . 自打宁玉小姐进府,老夫人便将其中一处小院给了她,跟着伺候的丫鬟里,有两个还是点名指派。 海棠就是其一,除贴身照料起居,日常与小姐相关的一切,也都交由她打理。 转眼已是六年过去。 小姐自幼体弱,初来乍到确也小病小灾不断,可这童心玩性,起初也照旧与同辈少爷小姐们玩耍,只不过一旦磕碰或不适,老夫人便会怪罪,久而久之,怕连累他人,小姐逐渐与人疏离。 如今生活更是简单到只有看书、写字、作画这几样,稍微热闹的活动,非必要几不参与。 谁曾想到了别个口中,小姐却被曲解成孤傲、无趣、凉薄、无情,即便这样,小姐也从不争辩。 实在是朝夕相处太过熟悉,方才在那边屋里,海棠一进门便隐隐觉着今天的小姐似有哪里不太一样,原还想着是自己恍神,不料真就“平地惊雷”—— 惯以遇事忍让、默不作声的小姐,顷刻间言辞犀利、咄咄逼人。 . 刚才那几句话,确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把自己说澎湃了的慷慨陈词,加之周围人的反应又尽数在眼,此刻的傅宁玉结结实实感受了一把“大主角光环笼罩”。 爽! 打狗看主人,话不好听道理直白。 所谓的规矩一字不提,动手却不含糊,这边叫人一声“小姐”,扭头就冲小姐的丫鬟挥舞大棒。 本小姐人还在这呢,当我的面打我的人,你能“狐假虎威”,那就别怪我也“仗势欺人”。 穿书标配不就是角色逆天改命吗? 那就也来立个反抗人设。 . 毕竟是老江湖,李妈妈快速收敛多余的表情,恢复一脸泰然道: “宁玉小姐言重,方才确是老奴未有说清。这家大业大的,单是在这上官本家伺候的下人少说都有一二百。小子们不归我管,那些个丫鬟我却是得时时盯着,日常都在各位主子边上走动伺候,但凡错个一点儿,便是我的过错。海棠竟敢让您抱着小姐一路受累,便是她的疏忽不周,依规惩处,也是老奴职责所在。” “李妈妈教导下人,我自不敢有意见。但即便要打,讲明白再打不迟。海棠的确说了她要接手,是我没答应。您方才见了,婉儿是睡着的,想着人已在我怀里,那便不要再吵醒,还由我抱着。何错之有?再者,我与婉儿亲厚,即便她醒着,由我抱了,又怎算受累?难不成我还不能与婉儿亲近?” . 海棠只觉越听越怕。 小姐是娘胎里不足,自打出生便几乎在药罐里煨着长大,为此老夫人也有过特别交待:一切以小姐身体为要,家里的规矩,非必要可以不用拘着。 而之于李妈妈,一向恭顺的宁玉小姐今日突然暴起,遣词用句字字如锤,看似就事论事,这般不留情面,也难保引人多想。 真就是:纵有特许在前,也怕后来风雨。 第7章 嫡长女 傅宁玉的反应实在出乎众人所料,眼看场面就要僵住,却在这时,忽听一格外清脆的女声叫着“李妈妈”由远而来。 声音来自身后,傅宁玉下意识便循声转身,几乎就在瞧见来人的一瞬,眼睛不由得一亮! 来的是位女子,体态丰腴,瞧着嘴上说话,却仍身正形稳,走动中就连发间步摇都未见有明显的晃动,穿的虽是淡彩衫裙无有一丝跳脱夸张,也不掩其由内而外散发的贵气。 待到来人离得近看得真,宁玉心中的赞叹之声更是此起彼伏:书说“明眸皓齿,肌肤吹弹可破”,今天可算见着真章,所谓“端庄大气”,该是这样。 那边李妈妈一见女子站定,即领着周围丫鬟朝其行礼:“大小姐。” 连带跪着的海棠也调转方向磕了头。 傅宁玉自然不认得她,却在听到众人称其身份后再度暗叹:传说中的嫡长女吗?那是不错,也该这般气派才配得起。 于是也朝来人欠了欠身,叫了声“姐姐”,可再一抬眼,却撞上对方正直视自己,目光中带着玩味,再听其言,也是笑意明显: “多时不见,果然与我妹妹生疏,竟是连小字都不肯叫了。” . 傅宁玉正在心里对着新登场的这位美人一通夸,没想到对方来了这么一句,当时脸上表情差点儿没绷住。 好好好,敢情自己的穿越首秀这会儿才算开锣? 嘴再快点儿都能跟着她们喊你“大小姐”了,还“小字”?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是刚刚才知道的你敢信? 我是谁?我自己还想打听呢,可你也看见了,能让我问的正被摁在地上跪。 要不就说因为打雷时站了树底下,“咵嚓”给我劈失忆了,啥也记不起来。 又或者干脆直说?自己是那不幸遇了空难的现代人,那边的我没了,现如今被“神秘力量”安排来替换了你的宁玉妹妹。 什么是现代?什么是空难?神秘力量是谁?…… . 真就是:心有猛兽,名曰“想象”,随机破笼,翻江倒海。 这边内心戏“叮铃咣啷”正热闹,那位大小姐的视线却已在宁玉和李妈妈两人脸上走了个来回,转而盯着跪在地上的海棠问出“这是怎么了”。 在听到李妈妈回话“下人不懂规矩”时,大小姐再度点头:“辛苦妈妈,有管束方能不失规矩方圆。” 到这,傅宁玉以为对方要畅谈管理心得,却不想话风一转,倒是赶起人:“妈妈且自去,我来领妹妹去说话。” . 瞧着门前只剩自己主仆和这位大小姐,傅宁玉便又盘算应对之法,却被对方先一步亲昵地掐住脸颊调侃:“我那正陪老祖宗说秋宴的事呢,却听你这起了争执,赶紧来瞧。” 好家伙,就那三两句都无缝传递,现在可还站在人家门外,何止隔墙有耳,确定要这么说起来? 傅宁玉没想到竟有心思相通,就看身边人先是捂嘴一笑,转而来牵她的手。 始终跪着的海棠也是到了这时,才在大小姐一句“还不起来跟着”之中麻溜爬起,急急跟上已经走到前边去的两位主子。 第8章 靠山 倒是没有走出太远,傅宁玉便被领着拐入另一处院子,门是半掩着的,推门进去,里头有个正洒扫的丫鬟立刻迎上前来朝两位小姐行礼。 “可有旁人?” “回大小姐话,这会儿只有我。” “我们姐妹说话,不用伺候,你且到外头去,没叫不许进来。” 见这人熟门熟路进屋落座自在非常,傅宁玉便猜这是她的住处。 “现在可以说了,因何冲突?” “算不得冲突,是我失礼在先。” . 古代多尊原配正房为“夫人”,瞧那李妈妈的做派,应是夫人身边的管事无疑,下人惧之倒也合理。只是上官婉儿刚才也提了,别个少爷小姐同样怕她。 这可说不过去。 封建阶级意识何其分明,轻易办不到也不允许以下犯上,似她这种,纵使真有祖上功德庇佑,再是年幼的主子,也不该到“惧怕”的程度。 . “呦,方才可还伶牙俐齿,怎的这会儿倒又乖巧,却是不会再被你诓去。”大小姐笑着伸手在傅宁玉脸颊轻轻一点,继续道,“你对李妈妈说的那些,老祖宗听了都直夸呢。” “夸我?”傅宁玉嘴上反问,心里却想:称得上老祖宗的,总得是大长辈,那是否就代表着自己这人物在这家的长辈缘还不错? “怎就不能夸了?祖母这么大一尊佛给你当着靠山呢,再是如何都不会说你错。” . 单从已见的环境不难判断,自己所处绝非市井百姓家,越是往后,无论耳听还是眼见,新人物只会越来越多,不知道剧情,每多一个角色,便是多一道考题。 不可能都是像海棠这样比自己地位低好对付,李妈妈这种暂且能拿小姐身份挡一挡,随着这位嫡长女的登场,想靠糊弄过关的成功率已经无限接近于零,更别说肯定会有更高位者出现。 比如,老祖宗。 ——以大小姐的说法,这位对原主的宠爱,如今却有可能成为傅宁玉的致命处。 . “老夫人对我自是极好。” 这话瞧着回得利索,实则却有一丝不踏实悄悄爬上傅宁玉心头——自己这个人物跟这家到底什么关系? 旁座人听完却是一叹,复又伸手来牵她,声音竟闷闷的: “姐姐也觉爹娘此番决定不妥,但若细想,这内里牵扯确非一两句便能说清。知你委屈、心里有气,好在宅子不远,并不影响日后走动。” 是了,刚才上官婉儿闹的不正是她要搬出去吗?怎把这事忘了。 似漆黑中一处光亮,傅宁玉顺嘴就答:“算不得委屈,也没有生气。” 模棱两可的回答,意外引发不满: “弟妹都些什么性子,我乃长姐岂会不知?往日跟我后头喊‘清音姐姐’的是谁?而今不咸不淡也罢,倒是这‘老夫人对我极好’,却要理论一番。着急摘开关系,连祖母都不肯叫了,还不委屈?没生气?” 内心光亮再变大,傅宁玉避重就轻装傻反怼道:“单叫‘姐姐’就不咸不淡?不叫姐姐叫什么,随海棠她们尊您一声‘大小姐’吗?” 许是鼓腮回嘴的撒娇样真起了效,上官清音先是一愣,旋即照着宁玉脸颊又是一掐,笑骂道:“好啊,不过半年,你这小嘴真真了不得。” 第9章 软柿子 上官清音正欲继续理论,忽地想到什么,便叫海棠,待其近前,遂问:“不是交待的今天过去打扫,怎的还在这里?” 海棠却未即答,反倒在瞧了眼自家小姐后垂眸不语,似有犹豫。 清音见状也朝宁玉投去一眼,见对方同样不解,当即转回,对着海棠严厉喝问:“怎不回话?难不成李妈妈并非错打?” 这种家庭里的大小姐,再是岁月静好,身份使然,真个起势,确实不是一个丫鬟可以抵挡。 海棠利索一跪,终是开了口: “回大小姐话,此番老爷让我领杂役去那边收拾,谁曾想——”才一停顿,便又撞上自家大小姐那明显冷下来的脸色,一咬牙继续道,“谁曾想夫人另有主意。” 座上二人,闻此言不约而同互换了眼神。 . “自打知道地方,海棠便已请示了小姐,小姐也交待下来,但凡能用的收拾干净便好,无需另外添置。 前儿我去南边替小姐采买别个,见着顺路,让马车带着去看,地方是不错,只多年没有住人,如今也是荒了,站在门前都能瞧见前院杂草,可想里边情形,再是有小厮帮忙,也不像一两天便能收拾得好。 今儿卯时我已准备停当,想着既有帮手,粗活用具便不用备,结果才刚出了院子便被夫人身边的玉兰挡下,说夫人指了老贺几个跟我过去。 我便问了,可是东边庄子那个老贺?说是。我又说了,前儿才刚听说那人摔了腿跟爷告了假,怎就好这么快。玉兰却说,好没好的都轮不到咱打听,左右派的是他,让我老实等着便是。 直到此时,我仍笑着问说玉兰姐姐是否讲的玩笑话,谁知她却拉着脸说跟我这个陪侍丫鬟有何交情开玩笑,说罢甩手自去。 起先我也等了,可左等右等,哪有老贺影子,便往马夫那边去,因里边有跟老贺交好的。待到找着人问,对方证实老贺这回伤得不轻,骨头断了,请了大夫押了板子,没个十天半月都别想下地。 老爷说有小厮,却未当场指派,夫人说的却来不了,如此来回耽搁,今日便也去不成了。 我一个丫鬟,如何直接去和夫人对质,怕小姐难过,本打算先摁着不说,可巧今天大小姐您亲自问起,海棠我冒死也要讲上一讲。 能遇着个心疼下人的主子,是海棠的福气,随侍这么些年,小姐什么样,我看得真切,大小姐您也该清楚。 海棠自知无足轻重,日常不说被欺负,有个什么不公,左右忍忍也就过去了,可今儿就算将我打死,也要替小姐鸣个不平。 小姐身子弱,从来只求平安无事,更未想过费神耍些这啊那的,总归听人安排,别说争抢了,多的是往外让。 府里上下,谁不知老夫人最是心疼我家小姐,这但凡她想,哪还会有这么些个糟心事?即知小姐是老夫人的心头肉,还这般明里暗里挑刺儿使绊子,当真把我家小姐当软柿子了?” 第10章 心理准备 海棠的话,让傅宁玉在获取人物部分处境信息的同时也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确存在某些古早的故事套路,例如“豪门”、“宅斗”、“逆天改命”。 在宁玉看来,得是有足够规模的利益驱使下用上的手段和心思才能称之为“计谋”,而她作为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无论工作抑或生活,所遇摩擦磕碰,压根儿到不了“勾心斗角”的层面。 毫无征兆地与现代彻底断开连接后“死而复生”,这事儿一开始的确让傅宁玉很激动,更让她没想到的,却是这眼睛一闭一睁,自己不仅得到再世为人的机会,甚至从“现代吃瓜群众”跃升阶级,摇身一变成了以往影视剧里才能看到的“古代豪门”的一份子。 这个她确实有点笑不出来了。 . 古代等级制度森严,贵贱都在明面上,可到了现代社会,只要稍加观察便不难发现,越是家史久远、关系越是盘根错节的家族,就越发主动淡化表面显现并有意隐于大众视野之外,流散出去的实质议论素材自然就越少。 再看荧幕上形形色色的“宗门世家”,瞧着也是各有气派挺像那么回事,这其中自然不乏创作者的道听途说加想象添缀,可内里符合真实的占比又有多少呢? 只能说,创作源于生活,也在有意无意间美化着生活。 毕竟“真相只会更残酷”这句话是公认的,舞台上展示的黑暗,到了现实已然深渊。喜怒哀乐皆是这般。 富贵虽好,有命享受才叫真的好。 看故事和成为亲历者,完全两码事。 戏台上的主角可以有光环,生活中却没有绝对的金身不死,且不说宁玉本身就没有过在类似圈层生活的经历,更何况还有一处最大的致命伤: 她对这个新世界一无所知。 . 若真如海棠所言,原主以前还是个包子性格,即便本身不是真窝囊,也是能忍则退不爱惹事。 现代人还能自我选择对谣言中伤嗤之以鼻,但当前这个社会形态下,“人言”能产生的阻碍及杀伤力,相比现代有过而无不及,其影响说“分分钟置人死地”并不夸张。 偏生她傅宁玉就不是在封建荼毒下成长起来的,一个已经知道自由什么样的人,她可以保持沉默,但绝不可能违心地继续像戏文里描写的旧社会女子那般逆来顺受地活着。 即便明白“一刀切”的转换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操之过急,但灵魂已经是新的,改变也是必然。 推动固有进行变化,免不了就会有冲突,事实上,刚才跟李妈妈的短暂交锋,何尝不是对原主形象的初次颠覆? . 正所谓来都来了能怎么办? 那就摸着石头过河,边走边看呗。 换个角度乐观点看,这个世界的宁玉,物质条件优渥,显然不需要为了日常生计费心劳力,除此还有另一个更为重要的有利条件,那就是明确拥有老夫人这位家族“上位者”的偏爱。 第11章 欺人太甚 此番京城传闻,无论族内坊间,上官清音的确多少听了一些。 且不说是否真的牵扯妹妹本家,便是爹娘恐“牵一发动全身”选择明哲保身,原也是无可厚非的。 只目前情势尚属暗中较劲,影影绰绰间说法不一,都在等着别人出错,是谓一点风吹草动即“瞩目”,任何台面动作则更易惹来“此地无银”之嫌。 于公,若当真事关朝堂,非但不能妄议,但凡牵扯,绝难善了。 于私,夫家与娘家人同朝为官,生死面前,姻亲与私心,怎做抉择? 道理如此浅显,向来智慧的爹娘今次为何格外蠢笨?其所为若被有心人利用,说是随时可被罗织罪名亦不为过。 然则,比之与世无争的妹妹陡成池鱼更令她震惊的,却是今日回娘家来,惊觉爹娘欲将妹妹外迁这事,竟是瞒着祖母的。 . 这个妹妹,虽是姨奶奶那边的孙女,那也是忠勇将门之后,本家至今仍为国戍边。 可惜虽生于行伍世家,却自小体弱,长至八岁,姨奶奶故去,自家祖母可怜她出生便没了娘,如今连亲祖母都不在,纵有家人悉心照料,边陲之境总不比富庶东都,于是将其接来身边养着。 祖母膝下儿孙满堂,想着胞妹血脉不似自己,便也格外上心,而今美人初成,彼时软糯糯的粉团子,今日也已玉立亭亭。 这个妹妹性情恬静安分,平日只阅卷读书研墨绘丹青,大门都未曾多出过半步,如此秉性,如何不让祖母更加疼惜?仅凭这份偏爱,她便有那恃宠而骄的条件。 但她没有,更多的却是掩在“不争不抢顺从”下的委曲求全——这一点从海棠方才所说的话中不难证得。 本就因着此番爹娘行径对妹妹有愧,再听闻母亲额外刁难,一时竟让上官清音生出理论心,差点便要代妹妹骂上一句:欺人太甚! . 海棠说完仍只跪着,座上二人各自陷入沉思,一时屋内悄无声息。 稍许,还是上官清音先回过神来,主动打破沉默:“妹妹,此事如何瞒得了祖母?” 傅宁玉闻言却是差点收不住表情:自己的“搬家”竟不是统一意志,居然是瞒着家族最高地位者做的决定?! 谁不想当那“剧本在手,天下我有”的开挂主人公,可现实却是,在平如流水的日常里韬光养晦似乎是接下来一段时间里自己这个人物的主基调。 如此一来,当前自是无从考究原主同意配合隐瞒的来龙去脉。 面对提问,傅宁玉只能尽量贴合原主性格编个“显得忍气吞声”的说辞:“等宅子收拾妥当,我会主动去讨赏自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狂啐加自嘲,这得多“傻白甜”才会相信能瞒住。 上官清音一听眼圈泛红,当即紧握傅宁玉的手,心疼溢于言表: “傻妹妹,你那亲祖母可是老祖宗唯一的亲妹妹,你我年岁有差,却是平辈,你大可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第12章 福至心灵 傅宁玉心跳如雷。 想过自己的身份可能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却未想过还能有这层关系,如此一来,这家老辈的偏爱倒也解释得通了。 又听上官清音继续道: “且不说当年祖母不远千里将你接来,纵是往后择婿,必也是要就近帮你择那好的,我上官女儿从无远嫁。” 闻听这句,忽有雷电在脑中闪过那般,傅宁玉只觉福至心灵,开口便接:“但我实非上官女儿。” 这话说得分明,上官清音一听即作反应,不仅朝宁玉手面恨恨一拍,脆响之后,更是蹙眉高声起来: “便是姓傅又当如何?你自扪心,这些年来我待你如何?可曾视你外客?可曾因着祖母而虚情假意?祖母更不必说,何其珍视于你,但凡好的,几时不是先紧着你?你这心尖儿,比之我这本姓上官的亲孙女,却是有过而无不及,呵!如今倒只换你一句实非上官女儿!” 话到这里,却是将手一甩,人也愤而站起,再又扔下一句“好个实非上官女儿!祖母这些年当真白疼你了!”便径直朝门走去。 . 果然同名同姓! . 宁玉灵光一闪出言试探,不料真就收获答案,未待欣喜却见对面这位大小姐翻了脸,忙也跟着起身,赶在门边将人拦住。 上官清音是真的生气,对着那扯她袖子的手仍是一甩,人往左拦她便转右,右边被挡则又回身向左,如此反复几次,倒成拉扯架势。 海棠一旁目睹这突发状况,起先也是不知如何是好,正自着急,忽又敏锐察觉异样,如此多看几眼,始知两位主子瞧着还在相互拉扯,实则各自偷偷憋笑,但又都不愿先低头认输,终是成了眼前这彼此低着头却又死死揪着对方袖子不松脱的古怪模样。 看得真切,海棠遂将心一横,大步站到两位小姐正前,扬声道: “大小姐,我家小姐受的委屈,实是只有跟您才能放心说上一二,您权当心疼她,别真个生气才好。” 上官清音听了却是凤眼一抬,持恼怒状道: “先一个实非上官女儿,再一个你家小姐,都这般不知好歹,好,实在是好,待我喊那小厮,绑了这两没良心的去关柴房,三天不给吃食。” 也不知是真被唬住,抑或为着效果,海棠又是麻利一跪: “大小姐,无论何种惩戒,海棠皆愿自领,但求您心疼我家小姐,她这风吹即倒的,若真饿个三天,只怕等不到中秋的十五笄礼。” . 这个傅宁玉居然还不到十五岁! . 海棠的“冒死”打岔,也算搭了梯子,后又有宁玉的卖萌讨饶,一来二去,方才重新将清音请回座上。 虽是如此,往回走的大小姐仍是狠掐了两下宁玉的小脸方表解气,待再落座,也还正色道: “适才那些个疯言胡话,在我这讲了便罢,万不可再到祖母面前胡诌,她是真真将你放在心尖的,莫要伤了老人家的心。” 宁玉自是点头称是,忙又一通虚心承认错误。 眼见屋内气氛才刚缓和,便听关着的院门被“咣咣”砸响,并还伴有女子喊声自外边传来: “大小姐,大小姐——” 第13章 事发 跟在海棠身后匆匆进屋的女子,慌得竟致忘了行礼,进门便直奔上官清音:“大小姐,您赶紧回老夫人那儿看看吧。” 方才过来,原只想着把人带去,便也没让丫鬟跟来,如今找来,言说事关祖母,上官清音自不多问,当即起身,正待迈步,忽又转头,目光再次与同样已经站起的宁玉交汇,竟也心领神会。 两对主仆一行四人,疾步出了此处小院。 . 宁玉现在自然只有闷头跟着的份,只这沿路的景致看在眼里,再没见识,也瞧得出这宅院的总体规模已经远超刚才送还婉儿时走在路上的猜测,当时的自己还能依靠前进方向记着房屋的大概座向,这会儿分明也在游廊跨院间穿梭前行,却愣是把她走迷糊了。 眼看又过一处跨院,与其说是“院”,倒不如说像小一些的花园,各式奇石间摆其中,高的大的状似假山,小的则如半路歇脚的坐凳,绿植以翠竹居多,种得不算太密,人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穿行其间,只这小道,也是容得三人并行。 过了这处跨院,眼前忽地开阔,除了游廊中段接出去两个角亭,还真就是一片空地。不过,一瞧那粉墙红门外头都站满了人,宁玉便猜这是到地方了。 果然,那些人远远一看便都纷纷朝这边低下头去。 再近些,人群中有一明显上了岁数的老者单独迎来。 上官清音只向对方点头示意,脚下却未停。 不料那老者竟紧赶两步,在近门处越前将两位小姐拦下,甚至示意止步。 趁着自家大小姐身形一滞,老者更是朝门前众人直接挥手喊退,后才再次弯腰,低声说道:“大小姐,老爷夫人此刻正在里边。” . 才说如何瞒得祖母,如今听闻父母就在院中,上官清音瞬间明白个中关联,便向老者发问:“除了父亲母亲,可有旁的?” “老夫人只说老爷夫人留下,其余的——” 这话等于没说,这站了一地的人,一看就是里边的下人都被赶了出来。 上官清音也不想继续为难,牵起宁玉回身走进不远的角亭歇坐下来。 报信的丫鬟这时才跟进亭子来,站定后轻声禀报起来: “大小姐,适才您刚离开,沈妈妈便自外边带了个兵士模样的人来,我当时离屋近些,隐约听见提了赵将军,那人走后,老爷和夫人就来了,人到不久,便听屋里像砸了杯盏,之后——” 说到这,那丫鬟看向仍守在门外的老者,继续道: “之后沈妈妈便从老夫人屋里出来,跟林伯耳语一番后便开始往外赶人,我又是走在最后,隐隐听着屋里似在喝骂,这便赶紧去找您。” . 傅宁玉一旁听了,又再明白多几分。 果不其然。 所提赵将军,想来与李妈妈跟自己所说调遣兵士的该是同一人,想来应是代传赵将军消息给李妈妈的人被老夫人请去,因而原主之事就此见光,这才有了现在这一段。 这边上官清音再次将两人的丫鬟挥退至亭外,才又问:“赵将军那边可曾说予妹妹什么?如今祖母已知,可有想好如何应对?” 傅宁玉遂将李妈妈说与自己的一系列说出。 上官清音听完却又再次陷入沉默。 第14章 一墙之隔,别有洞天 上官清音等在此处不走的心思,并不难猜。 既知事发,索性主动,错不在自己,没必要躲避,锅自然不用再背,但被嫌弃两句是肯定的,平日里那般疼爱的小辈,明摆着吃亏还不知道找撑腰,就冲这傻乎劲儿,便是傅宁玉自己都觉着说个两句算轻了。 相较老太太,傅宁玉更在意的却是此时就在老夫人屋里的那两位——论辈分,那是原主的表舅、表舅母。 此番迁宅,起因为何?都交流了些什么内容?两方又是如何达成向上隐瞒的共识?是否应承过彼此什么条件? 上述种种问题,没有原主记忆的傅宁玉一概不知,假若出现对质的情况,过程是无法预设的。 所谓临场发挥,脑子里画饼都挺香,真到那时,说不定一个不小心自己就提前杀青了。 . 两人倒也没有在亭子里坐太久。 紧闭的院门很快便被从里边打开,自里边走出来一位妇人,就见她先与林伯言语,林伯给她指了傅宁玉她们所在的亭子,而后转身往另外方向离去,那位妇人这才径直向这边走来。 见这人是从院里出来,傅宁玉心想那必是刚才提到的沈妈妈,又见上官清音已提前站起,她也赶忙跟着起身。 转眼妇人已到跟前,傅宁玉终于看清对方模样,头发花白明显,妥帖梳理挽成了脑后低髻,着装与李妈妈相类,看上去也比李妈妈年长,许是体态较为圆润的关系,整个人看上去比精瘦的李妈妈更显和善。 听上官清音主动先叫了“沈妈妈”,傅宁玉也扬声跟了一句。 就见那沈妈妈笑盈盈开口道:“请两位小姐随老奴去见老夫人吧。” . 这回两人的丫鬟同样被留在外边,只两位小姐跟着进了院子。 就这一迈腿,一抬眼,园子里的景象,劈头盖脸地打了傅宁玉一个措手不及,完全意料之外的另一番气派,差点儿让她以为自己是一脚踩进了另外的时空。 . 门内视野开阔,正前方便可望见主屋建筑——望,因为还有点儿直线距离,可从左右两侧行进前往主屋——只能这么走,因为视野正中是个池塘。 不像现代别墅里设计感明显的造景池,眼前这个,正儿八经因势取形的池塘,既非规则长方,也不止一样线形,更未构筑一般意义上的围栏,只以各类大小奇石沿水边走势松散堆叠,以此为挡。 且这也不是常见的荷花池,水面上正零散盛开着的,是睡莲。此时除了能数到五六朵玫红色睡莲,池边更有不少叫不出名字的水生植物,单那绿色便各有深浅。 看来主家不仅保留了池塘的天然原貌,只怕院里这些个建筑,也都是围绕这方池塘来设计建造的。 红莲绿叶,碧塘奇石,于水边望屋宇连廊,跃入眼中的分明就是一卷绝妙的天然泼彩画。 . 正所谓一墙之隔,别有洞天。 谁能想到,观之寻常的一扇朱门,后边竟能是这般光景! 第15章 初近松鹤 从刚才恢复意识开始,经几处转场,傅宁玉早已就着所见在心中勾画这处宅院,初步想见的规模在她看来已属夸张。 直到进门这一眼,个人认知里的奢华上限便被尽数突破,当脑洞被具象化且远超预想,对“被贫穷限制了想象”这句话便有了最切身的体会。 原主的日常环境,却是傅宁玉作为现代人时未能触及的生活水准,为了能继续探索这随时突破想象能力范围的世界,此时的她,一边是激动与无措的情绪在心头缠绕交织,另一边则在咬牙攥拳,拼命维持着表面的端庄。 . 绕经池塘来到主屋前方的大片开阔地,依旧未见高大林木,反倒种满矮株花木,明显专人种植照管的园地,绿叶新芽繁花缤纷,就连脚底甬路都并非单纯的石板或沙地。 虽然亦是选用灰白配色,但甬路上却以字图相间的规律铺设了纹饰作为装点,字是“寿”字,图则选用站立的仙鹤。 却也契合此间居住者的身份。 . 主屋大门已是敞着,沈妈妈领路到了门前却是站开至一旁,先将身后两位小姐让进屋。 傅宁玉跟着上官清音迈过门槛,一眼便看到前方高悬的中堂画,所画是典型的松鹤延年,画的两侧所挂小篆字联,分别写着:“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 从小接触书法研习过字帖,在认字这方面,她还是有底气的。 . 上官清音貌似也没想到中堂竟空无一人,于是嘴上喊着“祖母”便熟练地转进右侧屏风朝里寻去,可当她从屏风后面绕出,却惊愕地发现,祖母已然端坐里间上首,而老人家面前,此时正跪着两个人。 跪的是谁,显而易见。 没有料到会是这般情形的上官清音,就此站定在屏风边上,不敢上前也不敢再声张。 反倒是老夫人见来的自己孙女,原本阴沉的脸色有了些许缓和,也不理会跪的,直接朝孙女发问:“玉儿在哪里?可有同来?” 此时屋内并无其他声响,等在中堂的傅宁玉自是清楚听见里边问话,短暂犹豫之下,还是抬腿步进,只是与上官清音的反应一致,她也是在发现里屋跪了人之后,非礼勿视那般垂眸止步于屏风边上。 . 像杨家将佘太君那种飒爽果敢的巾帼人物,最是符合傅宁玉对于女性大家长的想象,方才在外边亭子稍坐时,也已试过在心底浅浅勾勒老夫人的相貌,刚才虽只一望,上座的模样已然入眼。 银丝挽髻,绿翡作簪,金饰为缀,线条柔和的五官,慈祥富态,看上去就是不曾操心的享福模样。 要说稍有违和的,便是当前的表情,明显冷脸不善。 . 赶走下人,给跪的人留面子,现在来了小辈却没让起身,其意不言而喻。 有些事情果然绕不过去。 未等傅宁玉开始祈望自己超水准“临场发挥”,已听上座老夫人开口唤道:“玉儿,到祖母这来。” 第16章 照面.1 相距只有几步路,傅宁玉却愣是拔不动腿。人老精鬼老灵,何况还是日常对自己偏爱有加的长辈。如此一想,便连叫出的那声“祖母”,声音听着都在发虚。 那边老夫人分明听到应声却未见人动,便又招呼了一声。 这回是上官清音自行向前站至爹娘身后,主动开口:“祖母,您这不是折煞妹妹?” 老夫人怎会听不懂孙女所指,却是盯向眼前两人,冷哼道: “现如今我拼了这把老骨头,尚能帮你妹妹抵挡个几年,此后必要为她寻个好去处,以免等我死了,再是碍着谁的眼,便真没人能替这可怜的孩子做主了。” . 饶是不知前情的傅宁玉,忽听有人如此为自己撑腰说话,不免动容,可未待反应,身体却忽地现了异状。 老夫人的声音刚一传进耳中,已有委屈之感在傅宁玉心头升腾,似积压数年的冤屈终为人所知悉那般,原只如细丝的情绪,顷刻已成冬日的刺骨狂风,先是在四肢百骸横冲直撞,每至一处,凝血固髓,最后更是呼啸着在胸口的位置生生撕开一个碗口大洞,疼痛使得泪水不停翻出眼眶,沿脸颊无声流淌。 痛感是真的,眼泪更是真的,但这一切,都不为傅宁玉所控制。 几时想过有一天身体反应会凌驾在个人意志之上、独立于大脑控制之外? 而当前的现实便是如此,大脑是她的,身体却似别人的。 . 这突兀的变奏曲打了傅宁玉一个措手不及,此时她唯一能想到不引起他人注意的做法,便只有低下头去,借由重复睁眼闭眼,加速泪水的排出。 至此方知,止不住的泪水,是真的可以做到“以泪洗面”。 忽地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双掌心软软的手所包握,转眼更是被揽入一怀中,那怀抱有着淡淡茉莉香,而那双软软的手,也已开始在她的后背轻拍起来。随之在耳边响起的,便是老夫人的声音: “傻孩子,你这是要疼死祖母啊。” 同样手忙脚乱的,是上官清音。 先是祖母突然离开座位,又甩开她的搀扶急急去握妹妹的手,离得近了,才注意到妹妹竟是在哭,瞧着那害怕别人发现只敢低着头默默流泪的模样,再想到适才刚刚聊过的种种,忍不住跟着抹泪。 一边是哭成一团的祖孙三人,而依旧跪着的两个,夫人低着头,看不见脸,老爷则面无表情,思绪不明。 气氛一时压抑到了极点。 末了还是上官清音先开了口:“祖母,仔细身体要紧,妹妹也莫再伤心。” 老夫人摩挲着傅宁玉的后背往外头喊:“阿荷呢?阿荷——” 应声“阿荷在这”的是沈妈妈,就见她端了一盆清水进来放到一旁案几上,又将搭在臂弯处的干净布巾平整叠放在盆的另一侧,开始伺候傅宁玉擦脸洗手。 温水过脸,哭疼的眼睛和心头余悸都在证实方才的怪异是真实发生了的,只不过来得突然,结束也是莫名其妙。 “是过够了安逸日子还是想着相夫教子显不出本事?倘若觉着在我上官家施展不开,有那适配合意的,不妨直说,老身乐得成全。” 从座位上走下来便一直背对儿子儿媳的老夫人,并未挪动站位,仍是挡在傅宁玉身前,所说未有指名道姓,却都知道所说是谁。 而听闻老夫人这几句后,傅宁玉惊愕之余也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原主跟这位夫人的关系,只怕够呛。隔阂过节的成因犹未可知,而今老夫人如此直白的批判及嫌恶,犹如双刃剑,确实可以震慑不友好,但也可以火上浇油,若再结合类似李妈妈之流对自己的态度,往后将要面对的“新生活”,不安定因素陡增。 . 太阳底下没新鲜事。 不管宅斗抑或宫斗,说到底争的不外乎都是一个“地位”。 财富的地位、权势的地位、重视的地位。此三者可以为一,三者又彼此制衡。这在古往今来,佐证的实例太多太多。 . 这边傅宁玉收拾妥当,屋里也多了一个新的声音,是那位依旧跪着的老爷,开口叫了声“母亲大人”。 不料老夫人全无半点想听的意思,直接语气严厉打断道:“我还没死,既知此事,断然没有袖手的道理,那些个龌龊心思,趁早收了!” 说着更是直接下逐客令:“趁着我还肯跟你说个一二,把人领走从我这出去,往后没有我叫,不要再来碍眼!” 第17章 照面.2 眼见母亲不让说话又下逐客令,上官杰不得不遵命起身,未有理会身边同跪的妻子赵氏,只兀自走到母亲身旁,弯腰作个长揖,低声道: “此番惹母亲不快,儿子回去定当自省,还望母亲勿要气坏身体为要。” 正从旁打量上官杰的傅宁玉,也已看清这位老爷的模样——人到中年青春不再,虽难复年少翩翩,但仍能在沉稳儒雅间隐隐窥见当年的意气风发,上官清音的眉眼还真有几分相类神色。 暗自赞叹遗传之力的傅宁玉,未有及时收回视线,竟是与说完话直起身来的上官杰打了照面。 见平日低眉顺眼的小辈此刻竟毫无顾忌地注视着自己,上官杰先是目光一滞,旋即敛去眼底锋芒,只平静说句“好生陪着吧”便背着手自顾转出屏风离去。 . 这边老爷头也不回,傅宁玉才反应过来,怎的这就走了?媳妇儿不管了? 为此再度探头将目光投向两人刚才位置的她,却又再一次与人照面,这回对上的,正是在自己和上官清音进门后,便安静得如同没有在场的那位夫人。 . 终是低估了绝对美貌之于定力的影响。 假如刚才跟老爷的照面属于被抓包,那第二回就是纯粹因为美貌而不舍得挪开视线。 老爷的自行离开,未对夫人造成什么影响,在傅宁玉注视下正面走来的她镇定自若,肌肤在宝蓝主色调的衣裙映衬下越发白皙,即便抵近了瞧,无论气色还是皮肤状态,都是相当的好,对外宣称是上官清音的姐妹也不违和。 母女俩各有其美,非要挑说,便是夫人的五官线条更为凌厉,属于明艳之美,以夺目程度相论,女儿的确落于下风。 . 夫人到了近前,依旧未有开口,眼看婆母只留了个后背给她,仍是行了大礼方才离开,只是在经过傅宁玉身边时,朝她投来极深的一眼。 明艳的长相,总或多或少让人觉得带有攻击性,但从刚才这短暂的对视中,傅宁玉还是从对方看似平静的神色里读到了强烈的抵触情绪。 作为寄住在家中的小辈,既非本家儿女,再是有谁偏爱,细论之下终是外戚。 而这里明显是个讲究阶级、教条森严的社会,受规制约束,作为小辈的她,莫说寻常观察了,就是多看两眼长辈都免不得要被呵斥无礼,何况是傅宁玉这样毫不掩饰的注视,而且盯的还是一家主母。 而此时双方正好因为某事对立,且长辈一方又恰好处于下风,那便怪不得这注视会被理解为挑衅和嘲讽。 . 待儿子儿媳离开,老夫人才转回里间重新落座,傅宁玉的手被她牢牢牵着,丝毫没有半点儿松开的意思,而对于同样跟在身后的上官清音,老夫人却说: “你的错,稍后再行计较,这会儿我有话要同你妹妹单说,你且先去。” . 赵氏是上官杰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上官清音则是他二人的第一个孩子,自幼便知祖母对外掌管生意,对内操持一家大小事务,旁人只道老夫人宽厚容忍,却不知平日和煦不假,疼惜儿孙亦真,可一旦涉及是非真假,便是不以亲疏论对错的铁面无私。 爹娘于理有错,祖母发难无可指摘,相较祖母,上官清音也确是更早获知爹娘决定,却是直到今早才知祖母被蒙在鼓里,未等坦白,便被打发去给妹妹解围,一来二去倒是错失机会,再瞧祖母此刻态度言辞,终是“里外不是人”。 傅宁玉倒是想替上官清音开脱,但她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穿越新替,这个世界于她全然白纸,生活信息匮乏之余,单是这次迁宅,就不知因何发展至此,说多错多的话只会越帮越忙,无奈也只得安静目送上官清音黯然离去。 . 沈妈妈更是未曾多言,陪着上官清音退出屋外的她,还不忘将门带上,转眼屋里便只剩两人。 傅宁玉的手仍旧被紧紧包握着,老夫人那软乎乎暖乎乎的手心肉,一点点传递着来自大长辈的温暖。 最终还是老人家先开了口:“孩子,你自刚才便再未说话,可是在怪祖母?” 傅宁玉闻言错愕,一时没控制好表情,两眼直直地便回看过去。 “这性子竟是与我那妹妹一般,不爱言声,看似木讷少语实则心里明镜似的,比谁都通透明白,只世道如此,秀招妒,善被欺,小小年纪便要学着适应这些,也是难为你了。” 第18章 年轻的身体,疲惫的灵魂 原本也想通过以往观察积累的经验,用以帮助自己解析周遭人事物,可惜半天不到,现实就给傅宁玉上了一课:朝代不明,风格不明,仅仅一个“古今有别”就足够傅宁玉消化了。 人类天然具备的一体多面,又在不同时代背景、不同思维模式及不可测因素的多重作用下,在现代可行的揣摩心得,到了这里形同废纸。 天道考官发的这张卷子,单只“适应新生活”这第一道题,目前来看,解题思维就仍需摸索。 当务之急,得先融入这个“社会”。 这个世界,似乎还不是哪个真实存在过的古早朝代,想要在这样疑似架空的环境里生活,单单套用搬运过往看过的、能记得起来的各类古籍资讯显然不行,还时时考验着随机应变的能力。 万幸当前世界的说话方式并非什么虚拟自创,这倒减轻了傅宁玉一部分压力,注意不要张嘴就是现代汉语大白话便还能对付一二。 一番思量下来,真就有那脑细胞枯竭之感,精神耗损从未如此具象,就像发电机组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化。 . 天下就没有白给的午餐,以为拿到免费的游乐园畅游券,结果只是白纸,好不容易进了门,又发现所有设施都上了锁,启动钥匙还得自己去找。 自己这趟穿越到底还有多少关卡难度? . 老夫人的话,说的是原主秉性,却那么恰巧地契合到傅宁玉自己的现世状态,那种被陌生人一眼看穿的感觉,一时竟真的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稻草。 方才那不可控的身魂分离引致的失控大哭,已然消耗了这具身体的大半能量,这会儿人一坐定,疲累感便翻倍上涌,不仅手脚冰凉,脚底更似肿胀虚浮踩在棉花上面那般。 相比之下,老夫人的手便格外温暖,让人只想紧紧靠在她身上汲取能量。 . 迁宅之事,傅宁玉虽还不知来龙去脉,但原主在处理这件事情上表现出来的包子性格及锯嘴葫芦样,却让傅宁玉极其不满,她是饿了要说、困了得睡的,当即便直言:“祖母,玉儿累了。” 身旁小儿从刚才便倚着自己垂眸呆坐的模样,老夫人自是看在眼里,至到此刻听见喊累,便也扬声朝外边喊道:“阿荷——” 沈妈妈应声而来。 “去把前个瑾儿捎来的都给玉儿备上。” 稍许,便见沈妈妈领了丫鬟回来,那丫鬟手上的托盘里,并排放着两只长形木匣。 老夫人一见便问:“怎才两只?” 沈妈妈笑道:“老夫人,您昨儿不才吩咐厨房用去一只,说今儿炖好给玉儿小姐送去。这不小姐正好来了,汤也刚好炖得,如今这新鲜的让小姐带回,那汤便趁热喝了。” 老夫人一听点头称是,还自嘲一声“糊涂”,便又催促沈妈妈速速将汤送来。 沈妈妈正待回转,老夫人忽又追问:“海棠那丫头呢?怎没见在边上伺候?是去哪里野了?自家小姐都不管了?” 沈妈妈淡定回说:“老夫人,没您允许,哪个敢随便进来这里?自刚才便一直老实在外头待着呢。” 老夫人听了方才作罢,招手让去,还说道:“让那丫头进来。” 又是片刻,海棠便跟在沈妈妈身后出现在了内室,手中还多个托盘,盘中放着个巴掌大的天青瓷盅。 第19章 老夫人 老夫人一见海棠,便将脸一扳,冷哼道:“先伺候你家小姐把汤喝了,仔细再来说那板子的事。” 说来也怪,老夫人这边说话,正作闭目养神状的傅宁玉却不知为何独独捕捉到“板子”二字,还开口接话道:“什么板子?” “玉儿莫管。” 人怕耳朵尖,更怕嘴比脑子快,此时傅宁玉也不知为何,两样都占了,眼也不抬再次张口就来:“莫管什么?” 正欲继续训斥的老夫人,连着听到两句没头没尾的,侧脸来瞧,见人仍旧耷拉着脑袋,想着恐是累懵了,愈发心疼,转向海棠更为严厉: “还愣着做甚?!还不赶紧伺候你家小姐把汤喝了!整日里只想着偷奸耍滑,久不打,当真忘了板子的滋味!” 海棠本就不知自家小姐实情,进屋后见那静静歪靠老夫人的模样,像极昏去那般,内心也急,便一边认错一边端汤靠近,小心翼翼说着: “小姐?小姐趁热把汤喝了吧,暖暖身子醒醒神。” . 傅宁玉的思绪是被香味勾回来的,睁眼定睛,便瞧见那近得几乎要碰着她鼻子的瓷盅,盖子虽未揭,鲜甜的味道却已窜进鼻子。 “好香啊。” 傅宁玉很自然地夸这一句,听在老夫人耳中却更为心疼: “我可怜的儿,这不金贵的东西竟也这般稀罕,她这身边真就没个可心的,怕是连园子里的都敢欺负她了!阿荷,去,交待下去,把玉儿园里那些个贱蹄子都给我发卖了去!” 这几句话傅宁玉可是听得真切,刚拿起小勺的手直接僵住:“祖母,您要发卖谁?” “你这身边没个可心的怎么行,瞧瞧这才几日,便又消瘦这许多,想来我这每日交待过去的餐食,怕是没有多少能到你手上,都让那些个贱——” “祖母!”傅宁玉想也不想便截了老夫人的话,声音更是忍不住上扬,“我园子里的人,求祖母准我自行安排。” . 对于傅宁玉跟李妈妈的言语交锋,相较当面见识的海棠,老夫人却只是听的传话。 别人转述和亲耳听到、听人讲故事和自己亲历,产生的效果自然大不相同。 听得小辈这般应对,老夫人瞬间确也有些惊讶,毕竟打断长辈说话无礼在前,再向长辈提要求便属莽撞了。 可老夫人毕竟不是一般人,稍一愣神便开怀笑道:“方才我还担心这孩子与我那妹妹一样,这倒好。” 说着接过沈妈妈递来的茶盅,抿了茶,放下茶盅后笑呵呵继续道:“都依你,都依你,左右那园子是给了你的,随便安排,只一条,有那不听话的,尽管教训,祖母在,莫怕。” 一时屋里气氛便活泛开来,又零散扯了几句注意吃穿的闲话,末了还是沈妈妈在边上提醒,老夫人这才放她回去休息 . 从老夫人院子里出来时,海棠已是又拎又挂连捧带端的两手都拿满了东西,沈妈妈临时派来的叫彩云的丫鬟,手上也是大盒小包,而傅宁玉作为主子,却只能空手看着。 “千金小姐”这个新身份,一上来就给她整别扭了。 她想上前帮忙,却几次都被劝退,最后海棠更是直接说:“小姐,您只当心疼我,再有那么一回,我是真的要被打死了。” 想到刚刚海棠挨打的缘由,傅宁玉只得暂时作罢,转而分了心思去留意四周。 朱门粉墙、叠瓦飞檐,就是最寻常的游廊也是处处可见栩栩如生的精工木雕,看得越细越感慨——现代人追求“财富自由”的直观体现,此刻竟就在自己眼前。 回程路上,心情确实轻松不少,如此便也跟着前边两人走回一处院落。 . 这一处的门前,比方才那几处都要清简,通向院门的走道是由灰白双色石子儿细密混铺,绣鞋踩在上面并不硌脚。 走道两旁的土刚松过不久,撒下去的草籽也刚发芽,一撮撮嫩绿正冒出地面。 离门廊六七步的位置、走道右侧的地面,是用齐腰高的竹篱,将一棵树围在中间,那棵叫不出名字的树早已高过院墙,枝繁叶茂。 三人中走在最前头的海棠,东西多,腾不出手,到了门前竟是抬脚就朝关着的园门连踢,听那响动,竟是真使了劲儿。 同来的丫鬟彩云忍不住侧目。 傅宁玉看了,却是嘴角一翘,心里对这姑娘又多了几分好感。 “咚咚”声落,里头已有应门:“来了来了,是小姐回来了吗?” 海棠亮开嗓门大喊“快开”,状似粗犷。 似乎离开某种氛围后,没了畏畏缩缩的海棠完全是另外的模样,鲜活、明朗,是傅宁玉喜欢且希望遇见的那种人。 第20章 大少爷的猫 那边海棠先领着彩云去放东西,傅宁玉则放慢脚步,边走边看起了自己住的这个地方。 范围大小及规模自是不及老夫人那边,搭配这简单的色彩基调却也恰到好处。 进了园门,便是小前院,地上以石子儿铺出树状甬道,中间主干明显较宽,直达前方中门,向左右延伸的行走方向便是枝干,没有采用笔直线条,使得地上图形更显灵动。 “枝干”小道间的地块,每处只种了一棵树,树底下的细密青草,明显有人照管修剪,放眼看去,齐整如草坪,院内的树龄明显都比门口那棵要大上许多,离中门最近的那棵,树干瞧着都能挡脸了。 前院地方不算大,树间相距不远,彼此的枝叶甚至能在头顶交叉,穿过叶片间隙投射下来的阳光,像洒落在林间小径的金叶子,这一片,那一片,画面静谧平和。 窃喜于原主的审美竟是与自己契合,傅宁玉不禁想说:有这环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没什么。 . 桌上一下就放满了东西,有几样还只能堆在桌旁,任务完成,彩云转身要走,海棠却已极快地压了什么进她的手心,又小声说道:“今儿辛苦彩云姐姐,这是我家小姐一点儿心意。” 彩云特别瘦,还足足高出海棠一个头,闻言微微张了下手掌,又重新握紧,面无表情道了声谢便出门去了。 这边将老夫人给的都置放妥当,海棠便转出来找自家小姐,寻了几处都未见,不免有些慌张,终于在前院房后角落找着了,远远地却见人像是摔在地上,当即飞奔冲去。 到了近前才发现,小姐不过是背对着人蹲在地上,再看,竟是不知哪里拔了根小草拿在手里逗猫玩,一时气得海棠没忍住就叉腰直呼:“小姐今日吓我两回了!” 注意力正在猫上的傅宁玉,自顾道:“这只三花养得好。” 海棠吸了口气,也跟着蹲下,嘟囔着回说:“也不看最初是谁在照顾,但凡给您的,大少爷比谁都上心,可不就格外仔细。” 某个词甫一入耳,傅宁玉莫名地就是一激灵,像身旁有那端坐抚琴之人,正自抬手拨弦,瞬间便有一段悠远绵长的颤音顺耳入心。 傅宁玉打哈哈道:“说什么呢?” 海棠却似打抱不平那般继续道:“也是难为大少爷,隔三差五给您寻摸好玩的,纵然人在外头都还不忘搜刮那新奇有趣的回来与您赏玩,您可倒好,如今要么回避不理会,要么直接忽略无视,就说这猫,来咱园子也有月余,并不曾见您欢欣,怎地今儿倒想起它来?” 海棠说话之时,小猫正乖巧地仰倒在地,袒露着肚皮,傅宁玉瞧着越发可爱,忍不住便伸手要去抱。 不料海棠见状二话不说直接动手,一把揪住傅宁玉的袖口,一个使劲儿将手拽开,情急之下连拦阻的话语都说得有些磕巴:“小姐,您看着就行,可不能抱。” “怎么?这也逗着好一会儿了,难得散养的小猫粘人。” 海棠的表情却是眼见着变得古怪:“小姐,您可是忘了这猫本就是偷偷养在咱园子里的。” 傅宁玉闻言心里“咯噔”一跳,努嘴掩饰道:“方才是它主动跑来我脚边,不知打哪儿来的。” 海棠只继续道:“这事大少爷可担着风险呢,声张出去不得了。” 听到这傅宁玉更是疑惑,猫和风险如何挂钩?难不成还是顺了皇帝老儿的猫? 却听海棠又说:“大少爷别处厉害厉害,唯独对您……咱园子里的都看得出,他对您真是极好的。” . 截止目前,所见人物牵扯的都只亲情,直到“大少爷”这个人物被提及。 那么多穿越重生的故事,男女主的感情线多是情节必备项,以此作为后续剧情发展主轴的也比比皆是。单凭海棠提及这人物时的语气,傅宁玉就表示自己不想秒懂其中的隐藏信息! . “既是大少爷,对兄弟姐妹好岂不正常?” 海棠一皱眉:“小姐您又装傻!” “他是大哥,休要胡说。” “海棠没有胡说,小姐您如今这般疏远大少爷,总阴着脸往外赶人,属实狠心了些。我可听说,他是一直想把那边婚事推了的,可这婚约也不是说推便能推的,您也——” 本来傅宁玉还在疑惑为啥原主不给人家好脸色,如今“婚约”二字一出现,还用说啥?十四岁的原主尚且知晓廉耻道德,他个有婚约的大老爷们还天天往人未婚女儿住的地方跑,不撵他撵谁? 第21章 有人生在罗马,有人一生牛马 傅宁玉仰起脸往上望了下天,问:“什么时辰了?” “巳时刚过。”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先于海棠答道。 . 傅宁玉是声控不假,但作为配音圈小有名气的她,什么声音没听过?高阶的配音员何止一人多音,便是一段文字中不同类型的音色同样可以无痕切换。 可当身后这个中音偏低的男声响起,傅宁玉第一个念头还是“哇!好声音!”,紧接着才是“哇靠!该不会说曹操曹操到”。 . 海棠那肉眼可见的开心已经给出了答案,一边小心翼翼扶着自家小姐站起的她,还不忘如红娘那般欢快说道:“大少爷,小姐正说起您呢。” 傅宁玉闻言没忍住便甩去一记白眼,这才转过身去,发现自己平视都瞧不到对方锁骨,只得仰头抬眼,只一眼,便有句话在她脑中闪过:有人生在罗马,有人一生牛马,世间没有绝对的公平。 面对如此优秀的外在,她甚至都还来不及脸红,因为甫一对视,男人的眼睛便如缓缓内旋的深潭,不仅牢牢吸住她的视线,很快地,周围也陷入无声,甚至连呼吸也凭空消失,而后便开始觉着有什么正在离开身体往他那边贴靠过去。 心灵之窗会吸人原来是真的。 . “妹妹方才说我什么?” 拜这位大少爷所赐陷入无法抽离的真空状态,却也是因着他的开口得以状态解除。 傅宁玉如释重负,濒临窒息的感受竟是如此真实,回过神来心口一阵发闷,不觉低头大口大口喘着气。 男人略显焦急的声音紧接着便在头顶处传来,正对着海棠不满道:“快些扶玉儿回屋歇息!” 傅宁玉也不说话,只果断转身就走。 . 对于感情,傅宁玉当然向往刻骨铭心。 她在现世时就常因道德准绳底线过高而被叫过“封建老古板”,其中便是以“感情”为最苛刻项。 灵魂来到这个世界,身体还只有十四岁,这的确是件梦幻的事,但身为自带记忆的老灵魂,“思维习惯与身体年龄不符”,不仅使得这双年轻眼睛再难以纯粹地去看待事物,日常遇事时也多了“主动发现问题的复杂性”和“下意识把问题复杂化”这两把双刃剑。 面对原主的感情线,乍听海棠提及大少爷,她确也短暂生出希冀之心,但一切美好想象依旧在听闻对方已有婚约那一刻戛然而止。 蛰伏许久的“老古板”再度出山,扼杀大旗迎风猎猎作响,凡碰触红线者,再是美好也得“如梦幻泡影”。 . 力求快速背离身后炙热视线的傅宁玉,此刻只希望原主和这位大少爷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即便如此,每离那人远一步,内心仍旧无来由地多上一分不安,觉着不妙,空白的记忆下却还无从寻找缘由。 这竟才第一天。 . 上官云泽挪不动脚步,他就在原地站着,久到那抹纤瘦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前方视野中,远去的背影发出的那声喟叹,如雷贯耳,久久萦绕,直到脚边传来异样的触感,低头一看,是那只猫,正围着自己打转,还不时蹭两下“喵”两声。 . 两个月前,马队回程途经西岭,得知山中猎户家中母猫不久前刚刚产崽,一窝六只,独它花色最多,想着家里那个妹妹曾经描过狸奴,也听闻贵门小姐时兴逗弄,于是花钱买下。 彼时距离到家尚有时日,一路上也是仔细照看,堂堂儿郎像守着宝贝那般看顾一只猫崽,若非自家马队,这事传出去免不得为人闲谈。 到家即刻上门送猫,却遇府医拦路,祖母更是在见他怀猫时便将其赶出并狠狠数落一番。 至此方知,妹妹前两日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说是那日苏姨娘在外头新得了一猫,抱回时巧遇走动的妹妹,妹妹见猫生喜,那猫也安分,便抱到怀里逗弄了一番,不料晚间便生变故,高热红痒,更是一度呼吸不畅,偏生那几日府医不在,眼见便是无望。 也是贵人自有天助,是夜恰逢宫中御医有事过府,神医妙手,又有药石齐备,得以抢回。 每每回想当日祖母讲述妹妹病危情状,上官云泽总觉心头一窒。 . 有道是“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事关这个妹妹,他便格外在意,格外计较。 唯“不舍”二字可以概括,不舍她累,不舍她伤,他甚至生出过不舍让她示于人前的念头。似这般疯魔心思,存续已久,却不知始于何时因着何故,如今他只越发清楚一件事:自己那克制的心力,日渐衰微。 第22章 不合理的安静 一觉自然醒,睁眼的瞬间,满血复活的感觉充盈在傅宁玉的心头。 掀开薄被坐起来,瞧着屋里静悄悄,但窗外仍旧天光大亮,不由得感慨:难怪现代总说即便仅有十几二十分钟,只要是深度睡眠,效果就好,科学研究诚不我欺。 刚才也不知为何,分明是由海棠陪着自己回屋,可却越走精神越差,以致于如何抬的腿进的屋,这会儿都想不起来完全,就知自己直打呵欠,要不是海棠一直在耳边念叨“小姐回屋躺着再睡”,她都能倚着海棠直接就睡过去。 她也不知彻底没了电量的自己是什么样,只依稀记得躺下时有个声音在说:“我把桃花糕蒸来,小姐吃一口再睡。” . 戏里常见的少爷小姐们的起居流程,便是睡醒喊人,再被伺候着盥洗、穿衣、穿鞋、梳妆,打扮。而主子在休息时,仆从一般也不会离得太远,基本叫个一声便要出来答应。 然而——眼瞧着已经冲外边连叫三声“海棠”,非但没有人来,似乎连这屋子的外边都没有声响。自己本是说走就走的飒爽社会主义青年,如今却要入乡随俗地自降速率、适应弱柳扶风的古代小姐作派,一时也觉得有点好笑。 . 自己睡的架子床,虽然分辨不出是何种木头所制,但样式却是最传统的长方款,顶带挂檐、四角立柱、三面矮围,镂空雕如意云纹。 床边的花鸟螺钿纹木制脚踏,边上放的正是自己穿的那双绣鞋。 睡床五步开外,是从墙边向外横展的多扇折屏,一人多高,显然为的是隔挡外来视线,只这会儿折屏并未完全平展开去,一眼便能从屏风后头的空间、望出这会儿也正敞着的槅扇门,一直看到外边客厅处,看来只有最外头的屋门是关上的。 挪坐到床沿,晃晃脚丫,再舒舒服服伸个懒腰,到了这会儿傅宁玉才忽然反应过来,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丝质,轻薄但比早先穿的襦裙透些,一看就不是能穿到外边去的,倒是有点儿现代睡裙的意思。 就眯这么一会儿都得专门给换身衣裳,富贵人家的讲究就是多。 既是闺房,那不就有镜子? . 古今中外名扬天下的美人何其多。近现代的能有实照及动态影像为证,古代的基本就靠口口相传,能由文人墨客描画存证的相较如今是少之又少。 现代的傅宁玉,大众脸,身高虽有一米七,身材却有些过于丰满,夏天衣着薄,勉强能蹭个“曲线玲珑”,可一到冬天,毛衣羽绒服一穿,整个人顿时就成了“大壮”,声线又是天生略低,和娇弱就更沾不上边。 如今这个世界的宁玉,小骨架、纤瘦,十四岁的身材连一点儿凹凸有致的影子都没有,身高也不知是多少,除了还未公布答案的脸,目前唯一可以称道的也就只有那确实温柔的声音了。 许多穿越小说的主角多是以一等一美貌身穿异世,可在傅宁玉看来,一则自己本貌普通,既已替了别的人生,不如脸也一并换了,普通的现代人,穿越重生还换张美丽的脸,妥妥臭美的机会啊。 . 略一环视,原主这间闺房,无论布局抑或陈设,都比想象中清简,也不用出屏风,窗下条案处、妆奁旁,那面大大的铜镜进入了视野。 傅宁玉刚想抬腿朝那边走,忽地身后有了动静。 先是远处房门被从外头推开,紧跟着便是一阵接连的东西落地,其中尤以瓷器碎裂的声音最易分辨。 傅宁玉自是闻声回头,望出客厅的视野里并未见到有人,当即从里间也跟到了客厅处,槅扇门前的地上,摔了个木托盘,周围还有四散的瓷片,而屋门是开着。 刚才确实是有人端着什么进来过,只不过那人似乎是见着什么吓人的,摔了东西都来不及收拾,居然第一件事是转身就往外跑,嘴上还高呼着什么。 傅宁玉跟过来及时,人虽未见着脸,但那叫喊的内容她却听得清楚:“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这人明显不是海棠。 . 早间回到园子后,除了前院和自己房间,傅宁玉其实还未到过别处,刚才这突然的小插曲让她有点懵圈。 照理说,海棠或许是临时走开,但这都有人叫喊着从小姐屋里跑出去了,却连个别的丫鬟下人都没出现,这样的安静明显不合理。 就这么扒着门框朝外头又喊几声“海棠”,见依旧无果,傅宁玉索性跟着便出了房间,张望着四处走动起来,顺便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 连廊数间,出了闺房往右走出十几步,是间落锁的房间,又继续朝前几步,便是三向岔口,往左是前院,往右走向屋后,继续直走便得下一级石阶。 傅宁玉选择下台阶直走,几步后右手边出现个两人宽的门洞,往里张望,里边是块小空地,约莫两三米见方,没有任何物件,地上石板缝间有青草冒出,最里边有两级往上的台阶,上边又是个门洞。 正当傅宁玉准备从外门洞进去,就听身后传来一声“玉儿且慢”。 第23章 失了分寸的大少爷 果然是刚刚才见过的大少爷。 明显是跟自己从同个方向过来的他,此时就站在距离自己不到三米的地方,同样已经换了穿着的他,此刻这一身金线滚边玄色长袍加腰间宽幅锦带,越发凸显其身形挺拔颀长。 两人又还都站在廊下,一时间傅宁玉只觉体型差产生的压迫感尤甚之前,如此情状不由得让她腹诽: 这到底是什么朝代?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亲兄妹都要保持距离注意分寸的古代,原主还是个外戚,他一个男的在未婚女子住处这般来去自如当真无碍? 这边尚在嘀咕,却听对方又开口说道:“你乱跑什么?” 低沉的声音,再佐以那毫无顾忌的逼视目光,让傅宁玉不由得将双手背于身后,视线回避地盯向地面,像作业没写完就跑出去玩然后被长辈抓住罚站的孩子,甚至还生出想逃的念头,且身体的反应比思想还快一步——有一只脚真的已经往后撤了半步。 . 傅宁玉原还想着以沉默相持,却不料所谓“对峙”根本维持不到两秒,反应过来自己被对方抱住,下意识第一个举动便是挣扎反抗。 怕伤着怀里人,上官云泽其实并未使劲,但也已经轻松将人控制在自己胸前范围,面对此时小人儿的激烈反应,他自是连连安抚:“玉儿,先听我说。” 突然被男子抱住,于古时闺中小姐而言,受限于社会观念,单论即时反应,多是惊惧羞愧、不敢动弹,不说破口大骂,但凡能做出挣扎举动的都算有胆识了。 偏生她这个傅宁玉不是古代魂。 换作以往,被这么个男人拥抱,心里肯定很美,只可惜,时间地点不对,傅宁玉大声质问的同时还继续扭着身体挣扎,二字国粹都差点脱口而出。 奈何力量对比悬殊,本以为非常使劲了对方却仍是纹丝不动,反倒是自己,脸已通红,气力眼见着也快见底,只得一股脑吼叫: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你快松开我!” . 许多畸形腐朽的观念早已消亡在历史长河之中,现代人可以表达个人意见看法的“自由”,是众多远去的朝代里所都没有过的。 彼时在封建思想钢印“加持”下,礼数对人的约束可不仅仅是以性别作为区分标准,密密麻麻的教条枷锁,钳制的又何止人身自由这一项? 傅宁玉当然明白身处这样的社会,要过上希望的生活,首要任务绝不是一上来就挑战现有规则,而是得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适应周遭,而眼前这个情形,最需要她遵守的规矩,显然就是“男女有别”。 自己是穿越,不是成神,纵有“欲以一己之力如何如何”的雄心壮志,也得先保命,人若没了性命,一切皆为空谈。 . 眼见小人儿红着脸挣扎,两鬓还有发丝散下,上官云泽忙又卸去一些力道,急切喊话:“你方才醒转,切勿这般激动,可先仔细自己的身体!” 能明显感觉对方松劲儿的傅宁玉,再度尝试下却仍旧被圈在其胸前无法挣脱,烦躁中更觉他这话说得别扭,越发拔高声量: “什么醒转,白日天光你说的什么鬼话,耍无赖还要装好心!可知男女授受不亲?!当真还要这般抱我?!是要毁我不成?!” 最后这句立竿见影。 原本扣紧在自己后背的手掌,闻言果真一松,傅宁玉也没犹豫,旋即双掌前冲毫不犹豫朝对方胸膛便是狠命一推,顺势便脱离了禁锢,只是—— 对方真的松手,她这一推也是下了死力,奈何体格差距明显,没真的将对方推开,自己这小身板倒因着寸劲儿眼见便有了要被弹飞的架势。 要说这上官云泽的反应也真是快,一声“玉儿”出口的同时,大手一伸长腿一迈,转瞬声到人到。 再次落入男人怀里的傅宁玉,这次是半歪着躺进对方的一侧臂弯里——一个现代最常见最没新意多用于婚纱照的固定造型——女方通常以羞赧示人,男的则多是深情直视。 同样的姿势,错误的时间地点,傅宁玉单单一想就觉得倒胃口。 未等傅宁玉抓狂,上官云泽已调整姿势,重新将人紧紧裹在怀里。他都不敢想,若妹妹真个受伤,他会如何,失而复得的想法一来,竟是直接将人整张脸都捂进自己胸膛。 这下是真的再无克制地狠狠将人抱紧在怀,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我该怎么办?” 第24章 暴怒的祖母 傅宁玉只想说,这趟穿越一言难尽。 这才第一天,准确地说,还只是半天,除了刚才好好眯的一小会儿,自己都收获了啥?零碎的信息和拼不起像样关系图的人物。 而最让她受不了的,是见的人除了在跪,就是在跪的路上,眼下甚至“进阶”了,因为被老夫人强制紧紧挨着她坐下,跪老夫人的人,等于也在跪她。 . 方才还是沈妈妈眼尖,陪着老夫人进了园子,还没等进小姐屋里,远远地先扫见了似是大少爷的身影,当即转身,命一众随行丫鬟悉数退到园子外头。 老夫人见状心中了然,顺着方向自己先过去,至到近前,瞧真了是自己孙儿正死死抱着宁玉,又急又气,怒火化为破空一吼。 这声千钧一发的暴喝,震醒失了方寸的,救了差点窒息的。 . 为免人多口杂,几人都没有再出园子,而是直接进了傅宁玉的房厅中。 老夫人方才震怒之下已经亲自送出一顿掌掴,这会儿喝令上官云泽跪下后,仍继续骂着:“孽障!今儿我若不来,抑或来的不是我,你这妹妹横竖便是毁于你手!” 伴着手中龙头拐的跺地声响,老夫人越骂越气,竟是突然扬起拐棍,直直朝跪地人便砸了下去! 动作变化过于突然,紧挨着坐的傅宁玉纯粹是下意识反应——人有时就会这样,嘴比脑快,手也比脑快,当她回过神时,自己已经站起身空手去接那下落的拐棍。 此时的她,全然忘了如今这个身体才十四岁,也忘了这不是刚才那把铜尺。 单手能很帅地抄住铜尺,现在即便两只手同时伸出,最终还是以右手先硬扛一下为代价,卸去大部分拐棍下落的速度和力度,成功使其偏开、砸空,否则,以最初的运动轨迹来看,跪着的大少爷,头破血流都算轻的。 . 屋中一时大乱。 上官云泽第一时间起身想要近前来看,却在祖母的严厉喝阻下不得不再次退至一旁揪心。 挨棍的刹那,说不疼肯定是假的,但一切发生得太快,都不知确切的被砸位置,傅宁玉此时人还清醒,只是整个右臂没了知觉。 揽着被自己误伤的宁玉,老夫人更是懊恼自责。 在场几人,却是沈妈妈首先反应过来:“老夫人,快请府医吧!” 上官云泽扔下一声“我去”,抢先消失在门外。 . “祖母,我没事。” 一开口,傅宁玉才发觉自己一张嘴牙齿就打颤,声音已然抖得不成样子。 老夫人闻言越发惊怕,想看伤情,又怕碰了更严重,只不停自责:“我的儿啊,这让祖母如何是好!” 沈妈妈则已经端盆清水进来,用帕子不时给傅宁玉擦拭汗珠,又频频走到屋门处张望等人。 这般独自忙前忙后的沈妈妈,看在傅宁玉眼中,只觉心头疑云越来越大。 . 刚才睡醒,屋里屋外都没人,终于来了一个,却连脸都来不及露便着急出去报信,而那人喊话报信的内容,似乎也在随后大少爷对她说的话中得到印证。 可是,她不就是打个盹儿眯一会儿吗?这样的“睡醒”何至于大惊小怪? 再者,方才在老夫人园中,老人家可是一副对底下人偷奸耍滑深恶痛绝的模样,如今自己屋里闹出这么大动静,却始终未见一个丫鬟出现,如此明显违反规矩的事实老夫人都能视而不见,这就更不合理了。 思来想去,还是得先弄清这个问题。 . 就听傅宁玉用依旧发抖的声音自嘲:“从刚才睡醒就没见着海棠,园子里这么些人也都不知去了哪里,想走就走的都没想着要告诉我一声。”说罢吃力地直起身子,看向老夫人继续道,“祖母,我果然是个假小姐。” 刚才挨一棍没哭,说完这句却秒掉泪,这不得给自己点个赞夸一句“影后”?! 依着常理,老夫人听到这里就是再不生气,也该附和讨伐表示安慰才对,结果却是眼神一滞,罕见地未有言声。 不合理的反应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既是如此,傅宁玉决定不拐弯抹角,干脆连珠炮追问: “祖母,您知道海棠去哪儿了对吗?” “海棠呢?园里其他人呢?” …… 与此同时,她的心中也是警铃大作,甚至闪过一个念头:海棠即便没死,也是挨了打,不知在哪里关着。 她不知道为啥会一下子联想这么极端的结果,暂时也想不通能是出于什么理由才发生这种情况,只不过,古往今来,深宅大院弄死下人这种事,的确不止发生在戏台上。 第25章 海棠 眼看老夫人打算三缄其口,傅宁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演得更激烈些,大有挣离老夫人臂弯自己出门去找的架势。 没想到还真闹得老夫人先退一步,眼看着沈妈妈在其示意下离开屋子,傅宁玉却仍不依不饶: “祖母,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丫头,等府医来看过你的伤,我再细说。”这句说完,任由傅宁玉再如何念叨,她也只是将人轻轻揽着,手还在后背不时轻轻拍打,如哄小儿。 . 却是未料,海棠竟比府医还早一步出现。 . 跟在沈妈妈后头进屋来的海棠,衣着整齐,毫发无损,进门后的她依旧先向老夫人行过礼后,才叫了声“小姐”朝傅宁玉走近。 方才被告知小姐醒来,还在高兴,走近瞧真了人却发现完全不是想象的那般——平时就不甚红润的脸色此时几乎不见血色,嘴唇发白,两侧发鬓则早已汗渍渍的。 她不明白,这看上去好胳膊好腿的人儿怎么成了这个模样?莫非这醒过来了却还未好?下一秒人已凑到跟前,一边拿着帕子给擦着额头的汗,一边颤着声问:“小姐?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 于傅宁玉而言,此刻没有任何声音能比海棠这声“小姐”更为优美动听了。 见这人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高悬的心稍稍放下,可戏还得先演完,便还是冷着脸,作势把人推开,嘴上也不饶人: “你还来管我做什么,左不过就是个假小姐,真如祖母所说,我这身边竟没个可心的,睁着眼睛半天没见个人影,一个两个想待就待说走便走的,何曾想着要向我这个小姐交待一句,今天没人,明儿我便得自己穿衣穿鞋,再过两日,这打扫收拾也得自己来了。” “小姐,海棠知错了。” “祖母说了,这园子里的皆由我定夺,以后断不会再宽,真要放任你们这般没有规矩下去,怕是要被这家的下人们都轻看了去。” 海棠听完毫不犹豫“扑通”一跪: “小姐,这次皆是海棠过错,明知您不能和猫亲近,我还私自将那劳什子留在园中,险些又酿大祸,小姐要打要罚,海棠绝无二话。” 闻听此言,傅宁玉倒是暗自错愕,怎的就提起了猫?什么大祸?和猫何干?我不过就打个盹儿,是错过什么剧情了吗? 打盹儿…… 也不知为何,一想到这,傅宁玉却是下意识便将脸偏向屋门方向,眼瞧着外头的亮堂,身体却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兀自怔愣那么一下,旋即将脸回正,盯着海棠的眼睛一字一顿问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小姐话,将要巳时。” . 遇到大少爷时,他说的“巳时刚过”,接着自己便回屋睡了这一觉,醒来后紧接着便是刚才这一连串的事情,如此折腾,到了这个时候便绝无可能还是“将要巳时”。 唯一解释得通的答案只能是:自己以为的短暂小憩,实则已是第二天! 这样的话,刚才那莫名其妙的喊话报信,以及之后大少爷的言辞也就合理了。 只是,为什么能睡这么久? 穿过来后一时精神损耗过快确是事实,但也没有道理累成这样啊,前一秒不还能好好走道吗? . 这边傅宁玉还在寻思,却听方才一直没再说话的老夫人这时却开口指派海棠:“该罚该打,如今且都搁开,府医马上就到了,快些给你家小姐准备一下。” 应声出去的海棠眨眼就已经拿了样东西转回,瞧着老夫人所谓的“准备”及海棠接下去的操作,却是将傅宁玉雷了个外焦里嫩,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刚刚还想着这个世界似乎没有传统意义上那么封建,结果—— . 知道古时对女子的要求普遍严苛,看过隔帘诊脉、不得擅见外男这类讲究,但这会儿她可是在自己屋里,更何况还有大长辈在场,这丝帕掩面是认真的吗? 原主这身体底子是真不咋地,从刚受伤时那短暂的感知麻痹,极快地演变成倾泻式痛感冲击,期间好几次岔气,一呼吸就钻心疼,一疼就是一头汗,好不容易呼吸稍见平稳,却要在喘气的地方“啪嗒”捂上来一块丝帕? 没给疼死,却要被捂死? . 碍于当前情形不好发作的傅宁玉却也没有犹豫,抬手就把脸上的丝帕扯下丢开:“祖母,我喘不上来气。” 见小人儿的确有气无力,老夫人也不再强求,安抚着:“依你依你。” 第26章 府医 受光线角度及此刻身体状态的影响,傅宁玉一时也无法看清来人相貌细部,只知跟在大少爷身后进屋的人,竟比前边人还冒高半个脑袋,观之极瘦,那身阔袖长袍,看着大了不止一个尺码,一眼便能想见走在外头衣服迎风飞鼓的模样。 . 祖母在屋,上官云泽自是领着府医径直过来,正被老夫人揽在臂弯中的傅宁玉,此时也才得以看清,自认为仙风道骨的精瘦老者,却是正当年的岁数。 五官单独看去并无特别出色,但观之整体,面上倒有别样的清冷神色,也多亏了年轻,如此瘦削的体型非但不显枯瘪,反倒使得自身平添了几分傲然。 府医朝老夫人作揖行礼,直起身时目光很自然地带到了傅宁玉脸上,便也淡淡称了声“小姐”。 低且慵懒的声音甫一入耳便不由得让傅宁玉心中一动,只面上还是礼貌地轻勾了一下嘴角,点头跟着沈妈妈也回了一声“孙大夫”。 . 随府医同来的还有一人,头顶尚不及府医胸高,年纪瞧着更小,可那不苟言笑的神情,恍惚间竟与府医有种父兄之感。 少年行礼后也不用等吩咐,自行熟练地去到一旁,先是从斜挎的布包里取出一块白色方巾,展开铺到案上,随后才将包内其余物件悉数摆放上去。 大小两个卷包,小的卷得紧,像是针包,大的明显缠得松散,中段还鼓出一点,却看不出包着什么,另外是五个瓷罐,大小不一,除了最小那个罐体纯白,其余皆有彩绘,而最小那个,即便是傅宁玉去拿,也能单手便将其整个包握进手心。 . 衣袖未见渗血,府医便先问感受。 傅宁玉如实说出此刻有皮下鼓包跳跃之感,并比划了大致范围,正是小臂靠近手肘的地方。 府医随即要求在傅宁玉座位右侧加放一方矮几,言说尽量将右臂平伸出去,方便诊视,至此方才正式看伤。 海棠也很紧张,不过要她将袖子掀起,却因其一点点揭,屋内众人也跟着屏住了呼吸,待至伤处完全露出,那刺眼的大块鼓凸红肿,当即引得老夫人惊呼后连声自责: “我的儿啊,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正当傅宁玉的注意力被同在小臂上的几处不规则疤痕吸引时,耳边已听府医在交办相关: “热水,无需至沸、手可探触便可,只需一盆。清水可多备,以冰兑入更好。布巾只取薄的。另点一烛。” 海棠当即表示“这便去备”,却被接了老夫人眼神的沈妈妈拦下:“你留下来伺候。”说罢调转视线,看向上官云泽道:“云泽少爷,烦劳您与老奴同去。” . 上官云泽火急火燎带了府医过来,却见心尖小人儿已是歪靠在祖母身上,不哭不闹,竟无甚生机,复又想起方才替自己挨打的瞬间,只觉万蚁噬心。 想上前将人揽在怀中,却无奈祖母怒气未散眼神狠厉,分明警告着不得近前,只得暂退一旁。 待至伤处示人,一瞬竟是血涌上喉险丧了清明,正自焦急,忽听点将,当即二话不说跟着便出了屋子。 先是见沈妈妈开了小门放进来三个丫鬟,待那几人领命走远,却见沈妈妈转身瞪视自己,罕见地面带愠色道: “云泽少爷,方才这事,老夫人必不会轻饶,您可想好如何了结?身为兄长,与弟妹亲厚本也无妨,然则如今婚约在身,怎还如此轻浮鲁莽?今日所为,非只辱没身份,若方才别个先来,您可曾想过玉儿小姐日后如何自处?又或此事传至相府,岂非又让小姐多担了一份罪责?” . 沈、李两位妈妈,且不论各自伺候的主子地位高低,沈妈妈原就是家里老人,昔日老太爷的妾,见了她也得尊称‘姐姐’,单这一点便足令如今在明面上掌控内院管教的李妈妈难望项背。 只不过,所谓人心换人心,相较严苛且不掩势利的李妈妈,素来和善待人的沈妈妈,上至主子下到一般杂役,无不对其交口称赞,其威望说是偶尔凌于夫人之上都未尝不可。 . 闻听沈妈妈严词斥责,尤以末尾那句最教上官云泽犹遭晴天霹雳般惊诧。 他怎就忘了,前些日子,穷奴犯境,傅家领兵血战,历时半月,虽退贼得胜,折损将兵之数也远超预期。 不久京城便有闲言碎语谈论此仗,虽未指名道姓,但明显是有人在营造“众口铄金”,意图在无形中归罪于边境守军。 妹妹便是傅家小女,养在上官府亦是朝野尽知的事实,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古来连坐一向不分男女,头顶姓氏,便可为罪。 . 伤处被覆上干净方巾,府医净手之后便伸手探诊,五指虽未使力,但真待摁中位置,还是疼得傅宁玉一时没忍住“嘶”出声来,表情几近狰狞。 老夫人一直坐于另一侧让傅宁玉倚靠着,对于后者当下的任何一点反应,其感受都是最快最真切的,虽也揪心,但为着不妨碍诊治,愣是没有开口,只她另外攥住身旁沈妈妈的手却是下意识越握越紧。 . 府医手法轻快,换了几个点位后停手示意海棠将方巾撤去,随即转身走向放置器具的案几。 老夫人至此方才开口询问“情况如何”。 府医却未回答,自顾净手后打开一个瓷罐。 . 真到看见伤处,傅宁玉内心未有想象中那么害怕和惊讶,以前她腿上也曾意外受伤,伤势相较现在不知严重多少倍,虽然后续治好无碍,每当回想,还是不自觉心悸。 当年出事的时候,她已经独自在异乡生活工作,为免家里担心,那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始终未曾与远方父母提起,兴许这便是定数,最终还是没有逃过夺命的劫难,这一次,她再无能力对父母隐瞒。 恍惚间前世记忆再现,手伤的疼痛加上回忆的冲击,竟觉周身寒气,人也跟着发抖起来。 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以深呼吸遏制身体的颤抖。 可这会儿的屋里太安静,以致于傅宁玉那绵长的呼气声,愈发显得突兀,只她不知的是,屋里最先对此给出反应的,是那位从刚才就一直很高冷的府医。 此时的府医完全背对傅宁玉站着,听闻呼气声,正用小银勺在最小那个瓷罐里调匀药泥的手微微一滞,眼睛跟着一眨,却还是极快地恢复如常。 老夫人则是转过脸问:“儿啊,可是疼极了?” 傅宁玉轻轻摇头。 眼看老夫人又要难受,沈妈妈赶紧接话:“我瞧孙大夫这意思,小姐的伤并不碍事。”说着又转向府医问:“孙大夫,可是这般?” 府医此时已转过身来,左手拿着小罐,人也慢慢朝傅宁玉这边走近,嘴上还在说着:“骨头无碍,敷养些时日,不耽误八月中秋。” . 很多人都有过那种“似曾相识”的体验——分明只是生活中初次经历的场景,却有那种早已在什么时候见过、梦过的感觉。 傅宁玉此刻就是。 海棠将伤口上的方巾撤去后,傅宁玉便再次往左歪靠向老夫人,视线自然也就有些偏向左上方,府医缓步而来的影像,看在眼里就觉着以前在家半倚沙发刷剧时见过同样的场面。 瘦高的男子缓步而来,声音也是低绵轻缓煞是好听,可男子前边说的什么,傅宁玉根本没入耳,唯独最后“八月中秋”四个字,犹如破空箭矢“嗖”地一声直扎耳蜗,紧接着傅宁玉便觉右耳开始剧烈耳鸣,整个人瞬间陷入金属利器划玻璃的声响包围中。 而异样竟还不止于此。 傅宁玉皱眉闭目抵抗耳鸣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竟还能够视物,不仅依旧能够见到府医向她走来,且在府医身后,还凭空多了一层电影幕布那般,有其他画面,此刻就映在那层幕布上边,像一段默语短剧: 大白天,百花齐放的漂亮园子,相对而立的一男一女,女的正手指着男人,嘴巴快速张合,典型叫骂的模样,看不清两人长相,读不出口型又没有声音,也不知她冲男人叫喊的是什么,男人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拿着什么放在胸前,拿的什么同样无法看清,男人就那么站着,女人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脸上。 而接下去的镜头画面,直看得傅宁玉平白起一身鸡皮疙瘩。 一男一女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画面左上角那个圆形拱门处出现了另外一人,是名女子,正朝他俩这个方向走来——傅宁玉之所以震惊,是因为后来的那名女子,身上的衣裳,正是自己穿进来第一天身上的那一套! 为什么画面里三个人的五官都如同涂了马赛克特效那般无法看清,独独最后出现的远角那女子的衣裳,却是那般清晰,傅宁玉正是因着那滚边绣纹才认出来的衣裳! 黑金双色混线所绣的云纹,漂亮且独特,傅宁玉一个现代不擅女红的都觉着特别,那天特意多摸了摸,故而此刻便几乎是一眼认出! 第27章 夫人 晚间才回到自己园子的夫人赵氏,屏退其他丫鬟,只留了李妈妈在屋,命掩了门,这才细问起家中近几日情形。 . 距离傅宁玉上次不省人事也才不过月余,如今又再寻医备药,府里自是很快便都知晓了这个消息。 “我可听说那日是云泽去找的府医?” “回夫人话,的确是大少爷。” “这次又是为何?” “据说这次也是因猫。” 赵氏闻言倒是有点好奇,前次猫祸她自然知情,当时老夫人着急动怒,为此苏姨娘被老爷狠狠训斥并禁足在家达半月之久,猫当然是扔了出去,家中更是从此多了道不许养猫的规训。 “哪来的猫?” “说是大少爷不知去哪专门为宁玉小姐寻的,偷养在园中,本是圈着,那日不知怎的就跑了出来,宁玉小姐一时不察,结果又是这般。” 赵氏听完即道不满:“百样好难抵一样过,云泽何时才能牢记自己身份,任性胡为,传出去成何体统?谁还不是个人精,稍一不甚,再是稳当持重亦是白费。” 李妈妈劝慰:“夫人放心,咱家没那嚼舌根的把事往外头传。” . 要说玉丫头也是可怜的,生在那黄沙漫天的地儿,亲娘难产没挺住,她自己一落地便成了药罐子,祖母亲力亲为没照顾几年也过世,若非自己这位婆母不远千里把她接来,就那一家粗俗武夫没个正经女主人的,这娃娃想着也就早早托生去了。 京城富贵地,这傅家女儿也算命星闪耀,自打进了上官家,即便是那眼盲的,听都能听出来她就是那老太太的眼珠子,好的稀罕的,日常总先紧着她,也不怪连大爷二爷那边的都会私下调侃,称其一个外戚比亲生的都要矜贵。 如今为着她,自己在婆母那儿落了口实,不仅老太太对自己生厌,老爷亦是不冷不热,自己转去庙里斋沐几日,悄无声息要的就是一个“无为”的效果。越是这种时候,不仅关联玉丫头的她要摘干净,其他的决定也不能是她做。 . 赵氏清楚李妈妈这般说不过就是场面话,她心底不屑,面上却不显,只不过思虑之间,不觉想到那日与傅宁玉的照面,一时倒有了别个想法,便也开口向李妈妈说道: “这玉丫头——我怎觉着与往日不太一样?” 李妈妈虽是低头垂眸,闻言眼珠子却极快地一转,回道: “回夫人话,老奴那日亦有同感,可想着许是这人觉着左右都要离府,横个一回,旁人也不好与之计较。” “横?且不论其平素性情举止,便是当日她对你所讲的那些话,便绝非泼皮无赖,那般有理有据,分明有十足底气才能说得。何况你是见过那粗野乡妇的,理应知道哪种才是横。” . 赵氏并非无端说的这话。 她出身江南富贵,自小的吃穿用度,即便相比京城贵胄也不遑多让,当初嫁入上官家,一直是自家奶娘随侍在旁,后来奶娘病故,府上才给换的这位李姓妈妈。 初相处时,这妈妈举手投足间总难掩乡民小家之气,偶尔显出的得势小人嘴脸,更是让她不满。 普通人家尚且有那几样计较,何况是他们这种门第,日子久了,赵氏年岁增加,昔日只需安心享福的富贵小姐,如今也有了需要操持的事务,处置的事情多了,倒也让她更多地理解了这位妈妈。 想当初不过一个无权无势的奶娘,若非费心逢迎精明打算,如何能挣到今日位份,再看这人办事还算仔细周到,也分得清主次厉害,尚属好用,如此也便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是杀人越货的翻天罪,一概随她去了。 但日常的敲打,总是需要的。 . 赵氏的话,听在李妈妈耳中,却如利刃入肉,一时让她觉得其痛直达四肢百骸。 李氏确是出身乡土,年轻时是一方美人,也曾肖想麻雀变凤凰,奈何出身寒微,早早便被安排嫁为人妇,后得机缘,进了这富贵人家当了小少爷的奶娘,至此也算圆了一半的富贵梦。 别看如今呼喝左右风光无限,连幼年的少爷小姐们都要受她教管,从老爷的奶娘到今日的李妈妈,苦熬的无数日夜,其中滋味,难为人说。 这么些年,期间多少慕名找来的故里乡民,或为生计或为名利,好人歹人她也是悉数当了个遍。 而今韶华不在,故土远离,早已和前尘断了个干净的她,已然记不起自家当年那两间小土房的模样。 第28章 消息 挥退李妈妈,赵氏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便听门外传来丫鬟玉兰的声音:“夫人,老爷传话,今夜不过来了。” “你进来。” 玉兰应声推门进去,便见自家夫人坐在上座,瞧着脸色如常。 “夫人有何吩咐?” 赵氏一边起身往内室走一边交待:“备些补品,明日送到玉丫头那边去。”才走两步,没听见答话的她止步回头,不满道,“哑巴了?” 却见玉兰脸色古怪,竟是迎着自己的注视,凑近前来,压着声音道:“夫人,玉兰探得一事。” “说。” “宁玉小姐今早醒了。” 赵氏起初并未回过味儿来,再一咀嚼,眼神不觉一紧:“哪来的消息?” “方才我将夫人交待的汤品送到老爷书房,出来的时候遇着小竹。” “哪个小竹?” “她家老娘现如今在老夫人园里私灶看火掌勺,老夫人另外关照给各房的餐食炖补,现在多数由她在送。” “所以?”赵氏站在原地不动,右手手指却已轻轻捻住左边袖缘。 “今早添补给各房的餐食,苏姨娘那份就是小竹去送,说送完回来的路上,撞见个疯丫头正往老夫人那边跑。” 赵氏听到这里眉头一拧,直视玉兰,语气严厉:“好好说话,胡咧咧什么疯丫头?” 玉兰赶紧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继续道:“夫人恕罪。不是真的疯,就是小竹见那丫鬟跑得极快,嘴上又在叫嚷。” 赵氏挥手阻道:“拣要紧的说。” “小竹不认得那丫鬟,只记得她边跑边喊,喊的是‘小姐醒了’。”玉兰说着又是一顿,后才继续,“宁玉小姐昏睡,这几日老夫人便没安排给她那边外加餐食,可今夜先是小竹的老娘被老夫人叫去,适才又让小竹往宁玉小姐那边送了份热食。” “见着人了?” “这又是一怪,说只送到园外,是海棠出来接的。” . 赵氏听着,只觉怪异。 玉丫头醒转,本是好事,下令隐瞒的人显而易见,却是为何? 再者,玉兰都能从别个丫鬟那里得到消息,本该更快知晓此事的李妈妈,适才模样,却也不像隐而不报的。 如此一想,赵氏竟是越发觉着膈应,捏着袖边的手指更是下意识加力成拳,转眼袖口就被揪作一团。 . “夫人?”见自家夫人未有声响,玉兰轻唤一声。 “那个小竹——” “夫人放心,我已震慑了她一番,她也知晓其中厉害。”玉兰说着竟露出一丝得意。 赵氏见状,更觉刺眼,想也不想抬手便是一巴掌! 房内只她二人,又是夜间,这一声格外清脆响亮。 玉兰完全没有料到这般,捂住被打的那侧脸庞,错愕不已。 “你家老娘跟着我一路从江南来到京城,过眼的富贵比你更甚,但她一生勤勉安分,从未逾矩,怎倒生养了你这么个大胆妄为的东西,假以时日,是否我这夫人也要让位于你?” 玉兰一听反应过来,“咚”一声跪下,惊慌流泪:“玉兰知错,求夫人恕罪。” . 亲生老娘便是夫人的奶娘,若不是这层关系,只怕如今的玉兰还在乡下跟着那些个挖泥抛沙的小崽子们胡混,哪能有今日这般光景。 当年老娘还在的时候,最常叮嘱她的是一句话:繁花迷人眼,做好分内保平安。 但她却是觉着老娘过于老实,挣个月例散银便开心到不行,即已跟着夫人,不敢往上肖想,但可以利用夫人这层关系,为自己挣点什么。 嘴巴厉害,但日常倒也偶尔分些好处给人,小恩小惠次数多了,也有那拿她手短的,确实多少也会帮衬着点儿,久而久之,算是有了自己的消息网。 方才没跟夫人细说,小竹就是这类拿她手短的,因而遇着了,才会主动告诉她这么个消息。 . 赵氏出身富贵,但娘家并未一味骄纵令其成为不讲理的娇小姐,遇着饥荒天灾,江南赵氏出钱出力,赈灾救人,她的爹娘甚至还带着她一同去施粥送衣。 正因见过民间惨状,赵氏对于穷苦人一直都份恻隐之心,相比那些“聪明绝顶”,她更钦佩穷而不卑、有自知之明的安分人。 要不说聪明反被聪明误。 且不论出身和见识,就这堂堂夫人便不是纸糊的,玉兰的小算盘,赵氏从来都知道,甚至比玉兰以为知道的时间还要更早。 这也是她最初对李妈妈不甚满意的由来,比之她自己的奶娘,那份踏实,才是她想要的真正的身边人。 第29章 名声 李妈妈得了些消息过来禀报,未等踏上屋前台阶,却已听见里边传出呜咽哭声,一时犹豫脚步也跟着慢下,凑近些辨听,听得是在教训玉兰,难免有些诧异,她自是知晓夫人严厉,今夜却是头一回真个见其亲自责打下人。 未待再听仔细,里边门动,李妈妈不及闪身,索性直接迎了上去。 而从屋里出来的玉兰,未料开门便见着人来,慌忙间也只得稍稍偏过头去掩饰哭相。 李妈妈也不声张,只道看不见,站在门外朝屋内响声问道:“夫人,可曾睡下?” 赵氏原是困乏,经此一番,睡意已消,又听门外询问,便也开口道:“妈妈可备些夜食来,我有话说与你。” 本也未敢走远的玉兰,听得夫人话语,赶紧凑前朝李妈妈低声央道:“妈妈,容我去备。”一见李妈妈点头应允,当即转身快步而去。 . 老夫人卸去掌家大任后,便在自己园里设了处小灶,除了调理自己的饮食,她那小灶每日还会往各房送去外加的餐食,似那种应季的炖补,抑或荤素加餐,不一而足,也算她对小辈的一种关爱。 除了老夫人这处小灶,其他人的饮食统于一处,大宅的掌勺师傅,早年间因着饥荒逃难,途中遇着老太爷,一饭之恩,随侍至今。 对于仆从丫鬟,上官家历来分工明确,而各处掌位管事的,多数也似厨房掌勺师傅那般受过老太爷老夫人恩惠,心怀感念之下,日常管理手下人亦就更为上心,因而这么多年来,上官家宅确比其他大户安宁不少。 . 玉兰远远地便见有人提着灯从厨堂里边出来,赶忙一边扬声一边快步走近,再一细看,那人是掌勺大厨的徒弟,于是问道: “大师傅可曾睡下?” “师傅晚间喝了酒,已经歇去。”徒弟答完却是反问,“玉兰姐姐可是来取夜餐?” “夫人想要尝口热乎的,可这……” 那徒弟闻言却是一笑:“那却是正好。” 玉兰疑问此话何意。 徒弟答:“师傅今日用北地货制菜,多备了盅热炖,方才酒前便说与我,有来取了便给拿去,这在炉上也煨了快一个时辰,我还想着呢,可巧姐姐您就来了,岂不是巧了?” 玉兰闻言自然欣喜,心中不由得赞叹,这大师傅果真仔细人,往日也有这般,老爷夫人偶有想起,来问刚好便有,今日果然又是如此。 两方欢喜,玉兰也不多言,端着瓷盅急急回转而去。 . 这边李妈妈已将傅宁玉醒转的消息说与赵氏。 赵氏听罢,也只淡淡回句“知道了”。 “不过,说是孙府医今早又去了趟那边园子。” 这个赵氏倒还不知,于是看向李妈妈,示意继续。 “说是今日依然还是云泽少爷去请的府医。” 赵氏眼神一紧,心想自己不过离开几日,这意料之外的消息怎倒接踵而来?刚刚平复的思绪又被搅动起来,口气也有些不耐烦: “怎又是他?三番五次,次次是他?真就巧合?未免过于巧合?这回又是因何?” 瞧见夫人表情明显不善,李妈妈一时竟不知如何将自己得着的消息说出。 或是看出李妈妈迟疑,赵氏道:“直说无妨。” “回夫人话,孙大夫今日卯时被东边请去,辰末刚从人家那边出来,便被少爷打发出去找的人直接领回,说少爷已经急得都不由人家大夫分说便当街将人拽走,似有塌天大事那般。” “荒唐!这玉丫头不过外戚女客,纵然此时同住一户,他也当知晓轻重,前边那些个巧合理由,我只是不计较,若要较真,哪次站得住脚?他这当真不管自己身份?当真不将婚约放在心上?为个表亲屡屡失态,这要真是传到相爷耳朵里,当如何看我上官家?他自己的名声不要,玉丫头的也能不要,莫非连我上官家的名声也要一并扔了?!” “夫人,夫人慎言。” 赵氏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缓了缓,方才再问:“老太太可有动静?” 李妈妈回道:“说是老夫人今早也在园中。” “何时去的?” “具体时间不清楚,只说府医到后,沈妈妈让人准备东西,其中还特别叮嘱只要薄的纱布巾。只是……” 赵氏心中莫名焦躁,语气再度不耐烦:“怎的你也这般支支吾吾?爽快地一并说了,难不成还要等我问一答一?” “回夫人话,说是沈妈妈交待完下人,便将身旁的云泽少爷训诫了一番。” 第30章 闺房 再度睁眼,傅宁玉发现自己正好好躺着。 稳了稳心神,确定这次的记忆,停留在府医朝自己走近的那个时候,当时突然的耳鸣使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却又还看见无法解释的影像,再等恢复意识,便到了现在。 . 避开受伤的右臂,以侧撑起身,盘腿坐好后首先撩开袖子,原先凸起的大片红肿已然消退,敷在伤处的药泥,有明显的薄荷清凉,用做包扎的薄纱,布眼比现代纱布更为细密,整体却更轻滑。 打量四周,是自己的房间,帐幔垂放的架子床此时犹如透光的隔离空间,人在里边,有种被护住的安全感。 原先作为隔挡的折屏,此时收在墙边,里屋的槅扇门也是敞着的,前方没了遮挡,傅宁玉的视线一眼直达外间会客的区域。 窗外是暗的,屋里却很亮堂。 眼前最亮的光源来自那座一人高的树状烛台,像衣帽架那样,从下至上,每层四个烛台,一共四层十六根蜡烛,单此一件提供的光亮便已足够照亮槅扇门内的每个角落了。 透过床帐朝外边看,无意间还发现了这床帐并非只是单纯的薄纱,而是以同色丝线绣着藤蔓暗纹,藤上还有花儿朵朵,精致生动,竟是整幅绣满。 . 早在前次醒来时,傅宁玉就已经留意到自己这间闺房的格局,是有着三个不同功能区的长形房。 房门往里开,一进门就是居中会客的地方,但这毕竟是闺中小姐的房间,不会真的人来人往,所以她这里更像一个玄关的作用; 进门后左边空间相对开放,以放着书籍卷册的博古架充当隔挡,里头除了摆在窗下的桌椅,还有一张贵妃榻倚墙放着,应该就是所谓的书房了; 进门往右设了一道槅扇门,走进后最先看见的是便是海棠睡的地方,一张贴墙放着的小床,再往里,就是一幅一人高的四折木雕屏,日常平展开来,只留两人并肩的通路,屏风后边的空间才是傅宁玉真正休息睡觉的地方,架子床靠最里边的墙放着,衣橱在另外的墙角,而那树状烛台的位置便是在衣橱和床之间,窗下有张长桌,上边便是铜镜、妆奁这些女子的私人物件。 这间屋子,延续了初进园子时傅宁玉觉着简洁舒适的印象,没有多余的奢华,很对她的胃口。 . 这边就听最外头的房门一响,是有人推门进来。 傅宁玉响声问道:“是谁?” 海棠出现在槅扇门处,应着“小姐是我”的她,转眼便来到床前,抬手撩起一侧床帐,笑着瞧向正坐在床上的傅宁玉,整张脸都透着欢喜:“小姐您可醒了。” 傅宁玉点头应声“醒了”便挪动屁股要下床。 海棠见状赶紧伸手把人扶住,道:“小姐您别忙着起,先这坐着。” “哦。”傅宁玉乖巧地又应了一声,把脚放在脚踏上,人还在床沿坐着。 海棠说着话已经麻利地忙活起来,先把两侧床帐完全撩开系好,又来把傅宁玉的头发从背后拢到胸前,然后去衣橱里取了件氅衣,一边给她披上一边说: “孙大夫果然厉害,说您这个时辰准能醒。” 傅宁玉安静地接受着伺候,心底欣喜还是那个鲜活的姑娘,一时扫见窗外,有了前车之鉴,这回她直接发问:“我这是睡了多久?” 海棠一听这个,却是把腮帮子一鼓,做抱怨状道:“小姐,您饱饱地睡了两日,我可是活熬了两日呢。”抱怨归抱怨,也不等傅宁玉给出反应,她又再次转身出了屋子。 傅宁玉却是被惊到了,以前再怎么睡到自然醒都没有试过睡两天的,何况醒来还没有饥饿感,这个世界的医学手段应该还没有发展到拥有挂水挂营养液之说吧? 海棠再回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个小盆,等她把盆放在矮几上,又将矮几搬到床边,傅宁玉才看见盆里是清水和一条白布巾。 “我当真睡了两天?” 海棠一边给傅宁玉擦手一边回:“是,足足的,老夫人每隔两个时辰不到就要人来问。” 海棠手上的活当真没停,这边刚把盆撤开,她又去打开衣橱,在里头翻找着。 瞧着这忙碌的背影,傅宁玉一时感触,开口叫道:“海棠你过来。” 就听那边只是答应了一声。 “你先过来。” 海棠又答应了一次,这次倒是转身走过来了,只是手上多了个小盒,单手攥着就过来了,问:“小姐怎么了?” “你过来坐下。”傅宁玉拍了拍自己床侧。 海棠却在离着傅宁玉两三步的地方站住,眨眨眼:“小姐,怎么了?” “还知道我是小姐呢?这会儿功夫我喊多少遍了,你却不来,哼,我生气了。” 傅宁玉说着将头偏开,心里笑场,面上却想端住架势,只不过一个“哼”字前功尽弃。 海棠果然没被吓到,笑着将手里盒子打开,从里边取出两根簪子,这才靠近过来,嘴里说着: “别个吓唬生气我就跪了,小姐您可就算了吧。” 傅宁玉又是一哼,挥着手不让海棠来挽自己头发:“我真生气了,我要去喊祖母。” 海棠依旧不以为意:“倒是不用您喊,方才我接水时,已经让人去给老夫人报信了,老太太一准儿就到。” 第31章 恩 · 情 海棠刚帮傅宁玉挽好双髻,就听屋外高高低低传来几声“老夫人”之后,房门再次被推开。 小姐的闺房,自然不是随便谁都能往里进的,跟着老夫人一道来的丫鬟们,便被全数留在了外头小院里,而搀扶着老夫人进屋的沈妈妈,她的声音则先一步传进里间来: “玉儿小姐,老夫人看您来了。” . 海棠和傅宁玉几乎同时站起。 傅宁玉叫了声“祖母”,海棠则蹲膝行礼后就想让开位置,却被已经走到跟前的老夫人抬手阻止:“先把你家小姐这头发弄仔细了。” 海棠赶忙答应,扶着傅宁玉重新坐下,利索地以簪子固定好发髻,又插上一只小巧的步摇,这才退开到一旁。 海棠一退开,老夫人便从坐着的椅子上起身,傅宁玉见状便也想要起身,却被先一步走近的老夫人摁住,转而她老人家竟也陪着坐到了床沿。 “祖母,这可使不得。” 傅宁玉一看赶紧让海棠还把刚才那把椅子搬过来。 老夫人却说不必,只握住傅宁玉的手,轻拍手面亲昵道:“我儿可觉好些?” “让祖母担心,已见大好。” 老夫人听了点头,又问海棠:“这药还得敷上几日?” 海棠赶紧应声:“回老夫人话,孙大夫交待每日午前换药,一日一换,莫沾水,忌辛辣忌发物,说再要两日,待他看过再行分说。” 老夫人听完再次点头,转向沈妈妈道:“回头从我屋里挑个物件给送去,烦劳他费心了。” “是,老夫人。” 如此又陪着说了会儿话,不外乎是叮嘱仔细身体的,老夫人又让随行的丫鬟把带来的东西都交予海棠,并再三嘱咐海棠务必细心伺候,末了,就见老夫人朝沈妈妈使了个眼色。 沈妈妈自然会意,领着海棠退出房去,独留下老夫人和傅宁玉。 直至听着外间房门关上,老夫人也才开口:“儿啊,祖母今日有话问你。” “祖母请讲。” “你云泽表哥的心思,我也是知道的,今日祖母问你一句,须得实诚回我。” “祖母您请说。” “此番赵氏刁难,是否为的云泽?” . 傅宁玉闻言只觉脑子“嗡”地一响。 这不就来了。 先前就担心过对质,现在问题直接糊到了脸上,但总不能因为另一方不在场自己便胡编乱造吧,印证真假就是个时间问题。 可这人有急智,闪念间傅宁玉想到问话里提及上官云泽,便觉还能对付一二。 . “云泽表哥,向来对我们弟妹极好。”话虽如此,终究讲着有些发虚。 不料老夫人对此却是直截了当:“他对你不同。难为你还想着帮他遮掩,我可还耳聪目明,你之于他,远比别个弟妹要紧许多,这些年在你园里走动也没啥顾忌的,只怕是连你这些个丫鬟都看得出来。” 确实,那天海棠不就说了同样的话吗? “他是大哥,玉儿从未肖想其他。” “傻孩子,”老夫人再次轻拍傅宁玉手面,“哪里是你要不要肖想,一早便是那痴儿肖想的你啊。” “祖母,这表亲姻缘虽不稀奇,只是……” “如何?” 迎着老夫人的目光,傅宁玉直视道:“玉儿只当他是自家大哥,绝无其他想法。” 老夫人在听见这个回答的瞬间,眼睛里明显有什么东西黯淡了下去,却在垂眸片刻后,再抬眼时,已是重新目光炯炯,语气也额外坚决: “儿啊,祖母今日承你这份恩情。” 在这种社会下,长辈表示承晚辈恩情,这明显忤逆伦常,傅宁玉意外之余也赶紧回应: “祖母何出此言?玉儿如何承受得起?” 却见老夫人松开了自己的手,正视傅宁玉道: “云泽对你的心思,已非一朝一夕,确曾多次与家里抗争那相府婚约。此事不止你舅舅舅母,便是我也曾劝过,奈何他便是那死心眼的痴儿一个。 论私心,若你二人能成,我自是乐见,可他既担了长子名头,往后也只会有越来越多的身不由己。今日我来问你,只你有意,明日我必亲登相府,舍了上官家的脸面也要将那婚事退了。 祖母也知方才所言非你实话,如今只心疼你这玲珑心思,竟比多少高门闺秀来得明白,今日何止祖母承了你的恩情,便是——” “祖母!”傅宁玉果断阻止老夫人将话讲完。 有些话已经没必要明说,这段剧情的后半段,连反推都不需要,因为答案已经在老夫人刚才的话里了。 隐约间,傅宁玉觉着自己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和原主产生了呼应。 不死心的那个还没意识到,自己所谓的“坚持”,已经变成随时可能杀伤心上人的利刃。 选择退出的,或许正如老夫人夸奖那般是聪慧,但从傅宁玉的角度来看,她更愿相信就是纯粹的自尊骄傲加上寄人篱下的自卑在作祟。 郎有情妾有意,年幼时还有朦胧的窗户纸,长大后却直接被灌上水泥封上窗。 第32章 躲不了的感情线,挣不开的亲情关 傅宁玉的生活相对简单,吃喝拉撒睡,唯一称得上“变数”的,就是她的感情问题。 爹妈都是普通人,自然也有为人父母的烦恼和操心。 读书时担心女儿早恋耽误学习,一到适婚年龄便想方设法安排相亲,相处了打听进展,分手了打听原因,然后继续安排相亲,单着的时候问她为啥不找,找着了又问对方家里干嘛的。 眼见周围亲戚朋友一个个升级成了爷爷奶奶,自己的女儿却还风轻云淡,因为这件事屡屡引发家庭争执,吵的次数多了,身为父母的偶尔也会想想,自己的女儿身体健康、工作能力也不差,既能养活自己又能照顾父母,即便为了所谓的传宗接代,也不能就这么随便找个人嫁了。 就在争执、谅解、再争执、再自行理解的重复循环中,傅宁玉拥有了自己的房子车子,揣着不错的收入独立生活,稳步朝俗称的“大龄青年”进发。 现在想想,当时的傅宁玉,在周围人眼中就是那种“有条件挑”所以“太挑”然后就“挑成老姑娘”的人。 喜静但不避世,喜欢旅行,已经有多年背包客的经验,几乎不自拍,却大量摄录各地风土人情,每到一处,博物馆更是必到的,喜欢在人声鼎沸的集市中驻足,喜欢在不起眼的苍蝇馆子里感受烟火气,也喜欢自己下厨做饭,会在经过了一天的嘈杂后,回到自己家,关上门,独自面对那一室无声。 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也不刻意回避宗教场所,不忌讳谈论生死,很早就设想过自己的老年生活,甚至想过当老到走不动的那天,若依旧单身,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无论如何,她对当前的生活,甘之如饴。 同时她也很清楚,正是自己创造的经济条件支撑了自己的这份“任性”,也是父母不再激烈干涉她个人问题的一个很现实的原因。 普通人家的孩子,能经济独立地养活自己,是一份多么了不起的底气。 当然,她也艳羡过那些传说中的富豪,尤其最开始工作频繁遭遇磕碰的时候,更是不时会想,自己怎么就生在普通家庭,怎么就没有手眼通天的家长、随便一出手儿女就不用操心今后的人生。 空难发生得太快,以致于根本没有留下任何清晰的恐惧记忆,确定自己真是穿越重生时,惊喜的同时也感恩“天道”待她不薄,更何况展示在面前的优渥生活条件是如此的具象,当时内心的那份激动,假若要找比较贴切的感受,大概就是彩票中了上亿奖金吧。 然而,再怎么雀跃,也要面对一个事实:重启了的人生,开局只有一张白纸。 既然不给原始剧本,是否可以换个角度理解为,只要顺利过渡,完全可以推翻原有,以自己的方式活着。 . 一直觉着世间的绝对美好只会出现在想象里,最多就是以纸片人来投射显像,血肉之躯的大活人不可能有完美的,因而傅宁玉不相信日常生活里有“一见钟情”。 那天,她是先听见声音再看到长相的,如果一百分里声音长相各占一半,只那第一眼,上官云泽在她心目中的分数便稳居九十,只多不少。 怎么形容这个人呢? 许是受限于个人水平,她就是觉得对方符合原先投射在完美纸片人上的所有情感想象。 可以用来描述的词汇不少,甚至那些小说里乍看之下非常中二的词句,她当时也真的想一股脑都用在这个人身上。 . 刚才与老夫人对话的每一个字,老夫人的每一个眼神、表情,此时正在傅宁玉的脑海中反复回放。 自己说出去的话,都是真心的吗?并不。 完全不后悔吗?并不。尤其是表示对上官云泽没有亲情外的想法。 怎么可能没有?这样一个外部条件几乎挑不出毛病的人,还对自己怀揣一份炙热的情感,但凡不是傻的,谁不选择双向奔赴? 可她就是无来由地相信,即便是原主自己来说,也会和她做同样的选择。 老夫人说:论私心,若你二人能成,我自是乐见。 高门长子和严格算起来只是寄住家中的外戚女儿,感情再真实,关系更现实。当身份定位到一定层面,许多事情内里的含义也就不一样了。 即便上官云泽没有那一纸婚约,即便高位如老夫人说了乐见其成,只怕他俩也不太可能一帆风顺走到一块儿去。 第33章 拆谜.1 海棠也不知老夫人跟自家小姐都说了些什么,只道老夫人离开后,自家小姐便一声不吭在里间坐好半天了。 但只要小姐不说话,海棠也不敢贸然开口,便也在外间安静等着,偶不时偷偷往里瞄上一眼。 一向忍气吞声的小姐,谁曾想这回不仅当众挡下李妈妈的戒尺,犀利反驳的模样俨然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此后更是替大少爷挡下老夫人的拐棍,如此种种,若再细究小姐如今的言语口气神情举止,海棠想说: 这样的小姐,真真有别于前,但也是她乐见的。 . 八岁进府的宁玉小姐,瞧着孱弱,骨子里却是个极骄傲的,不争不抢之余,碰上生是非捉弄她的,也从不对外求援,到后来甚至还不许她们这些知情的丫鬟声张出去。 平辈之中,以前还有大小姐照拂,后来大小姐出嫁,无法再时时照管,而向来亲近小姐的大少爷如今也有了婚约,依着小姐的性子,往后也只会越发主动疏离开去,近来连小小姐婉儿也受了夫人的约束,没有过来玩耍,如此下去,海棠也确实担心小姐心生郁结。 . 忽听里边小姐声响,在唤自己名字。 海棠应声转进:“小姐,我在。” “海棠,备水,我洗洗身子。” “小姐,您新伤未愈,府医交待了不能沾水。” “找些布巾,把这伤处包裹起来,不碍事的。” 海棠的眼睛一下瞪圆:“小姐,那可不行。” . 昏迷带休息的转眼又过去了几日,衣裳的确换了好几套,但洗澡这事却可以确定没有。 记载称,古代多是“三天洗头,五天洗澡”。对此做法,傅宁玉无法理解,再是没有洁癖的她,感情上也接受不了。 . “小姐,这几日凉爽,您且忍忍,等伤好了再洗个痛快。” 傅宁玉故意做出夸张的嗅探动作,嘴上继续抱怨道:“我说可以便可以,你只管找了布来,难道还眼睁睁看着我馊了不成?” 瞧着自家小姐这般模样,海棠也不敢笑出声来,只得继续说:“小姐放心,这两回海棠都在您睡着时帮您擦过身子。” “两回?”傅宁玉眉头一拧,想到什么赶紧追问,“我这不是才睡了两日?” “是啊。” “那前一次是碰见猫之后?我原以为那一次不过就是睡到隔天早上,莫非还不止?” 海棠似乎有点被绕了进去,一时愣神看着傅宁玉,未见回答。 傅宁玉便说得更详细些:“那日从祖母园子回来,见过大哥后你便陪着我回了屋,之后我便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可是这般?” 谁知海棠听着这个,却是“咚”地朝自己一跪。 . 谁能想到呢,新的信息竟然是这样话赶话的情形下说出来的,之前存疑的一些点,也是这样得以解开谜团。 . 上官家不许养猫,起因是原主对猫毛过敏,不久前便差点为这送了命。 园子里那只三花,是大少爷远行归来时专门给原主带的,此前他也不知原主有过敏的毛病,这回知道后,本想把猫带走,不知为何最终还是被原主留下,并且决定偷养在园中,但为了安全,除了专门将猫圈养在一处,大少爷更是与原主约法三章,说好只能隔着竹篱逗弄。 如此相安无事月余。 直至那日,不知怎地猫从竹围跑出来,到处溜达时就碰上了刚穿过来的新的这个宁玉。 . “但我当日并未真的碰到那猫。” 这个傅宁玉记得很清楚,她一直有在投喂小区里的流浪猫,对于不熟悉的猫,她从来不会贸然上手,于猫于人都不好,所以那天看见了小猫,便随手拔了根草,临时当逗猫棒用,等到后面想抱,又被海棠动手拦下。 海棠十分诧异:“您后来昏睡,我便以为是在之前就已经抱过猫。” “那猫起初就只在我脚边徘徊,实则连裙边都未曾蹭到半分。你说我昏睡又是何意?” . 辞了上官云泽,傅宁玉在走回闺房的路上精神就已经明显萎靡,进屋后几乎是沾床秒睡。 待到海棠蒸好糕点端来,人已睡熟。 到了晚间,想着小姐多少该进些食物,海棠又去喊,这才发现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浑身滚烫,整张脸已然通红。 . 傅宁玉本身没有过敏的问题,却也清楚严重的过敏可以致命,但自己确实没有碰到那只猫,当时也不是身处密闭空间,难不成是什么呼吸传导? 那就玄幻了吧? 第34章 拆谜.2 “小姐此番虽未有前次凶险,体温也着实高得吓人,孙大夫都亲自陪着盯了半宿。” 傅宁玉愕然:“我竟全然不知。” “您都烧糊涂了,脸通红通红的,还不停说着胡话,真叫人心惊肉跳。”海棠说着不放心又问一次,“小姐当真没碰过那猫?” “当真。”没法用现代的角度解释为何不碰不熟悉的猫,但这次碰没碰她自己是非常肯定的。 海棠不觉嘟囔:“那却是为何?” “你方才说,我前次的症状更为凶险?” “可说呢,前次措手不及,偏生孙大夫当时不在,差点便是回天乏术,万幸后来是太医恰巧过府来,这才将您救回。” “我却是记不清了,如今你再说与我听听。” 海棠闻言表情有些古怪,道:“小姐,您是真不记得还是在怪海棠?” 傅宁玉本想找个由头,多知道点自己的事,一看海棠这个反应,反问:“我让你讲前次细节,你却觉着我在怪你,是何道理?” “这次得知您又病倒,老夫人大发雷霆,找了人牙子,便要将我们发卖。” 傅宁玉未有当真,只道海棠胡说,便嫌弃道:“真个发卖,你怎还在?” 海棠却是一副快哭的模样,急道: “是真的。您突然发病,孙大夫说瞧着不像前次,然一时也找不着合理缘由。起先您还只是体热,到了后半夜竟开始出汗,衣服一时便就汗透,怕您脱水又怕您着凉,孙大夫便交待我不停擦拭、喂水,衣服汗湿便换,如此到了第二日午后,体热散去,瞧着人也平稳许多,李妈妈便来把园子里的丫鬟都赶至一处,到了晚间,有人在那外头说话,有听清的,说是来挑人的。” “什么挑人?” “就是人牙子到了,等着一一看过再挑走。” 傅宁玉眼眉一跳:“挑中去哪?” “这发卖的去向,哪是我们能够决定,一时屋里哭成一团,我也是百口莫辩,想着这辈子就见不到小姐了。” 傅宁玉越听越觉心中五味杂陈,身在其中,感受与看戏听台词完全不是一回事,便伸手去牵海棠:“沈妈妈找你那天,距离我回屋昏睡已是第几天?” 海棠停顿了一下,答道:“应是第三天了。” 这一下傅宁玉更是哭笑不得,昏睡三天,醒来挨一棍后又莫名其妙睡了两天,自己这日子可“浪费”得真快,如此自嘲一笑后继续对海棠劝道: “如今你未被发卖,我也好好的,祖母不过是担心生气,哪里就这么轻易把你们卖了去。” 海棠却低下头去,片刻后低低说出一句:“把我们关起那天的夜里,已经有几个妹妹被带走了。” 说出来的字还是能够分辨得了的,傅宁玉只觉心跳如擂,不觉高声:“带走了谁?” 海棠竟反过来开解:“当下人的,主家如何处置,都是我们的命。” 傅宁玉可不这么看,责骂和发卖,根本不同结局,故而继续高声道: “谁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若能事先知晓有这毛病,自然不会有前次的祸事,更不可能闹第二回动静,事情与你何干,与园子里其他人又有何干,好好的人,凭什么说卖就卖。” 海棠不说话了,只拿眼睛直勾勾盯着傅宁玉,不一会儿,竟是红了眼眶再次跪下。 傅宁玉翻个白眼,拉下脸不满道:“不要动不动就跪,我不喜欢。” “小姐……” “罢了罢了,若没有其他要说,你便自寻去处吧,我是不敢留你了。” 观着不像玩笑话,海棠赶紧站起,狠狠擦去眼泪表示“还有”。 “前次发病过于突然,起初忙着寻医找人便没注意到您身子发痒,以致让您抓伤了自己手臂,后来孙大夫说那抓伤不妨事,只需坚持涂抹一段时间他调制的药泥,便不至留痕。” 手臂疤痕来由得解,傅宁玉不禁暗自庆幸,还好不在脸上。 “府医平日住的哪个院子?” 海棠答:“咱们府上倒是留有小院给他,只他是个古怪脾气,从未住过。” “府医那日替我治伤,我竟不知自己是几时睡着的。” 傅宁玉只记得府医朝她走来,之后脑中便莫名其妙出现了那段无声影像,只可惜影像里出现的三个人,如今无论怎么回忆,那五官都像被加了马赛克特效,怎么都记不起来,偏偏自己又无法向海棠转述明白,即便说了,估计也只会是多一个同样莫名其妙的人。 第35章 闹浴 海棠终是没有拗过自家小姐,嘟嘟囔囔中利索地备好泡澡水,又找来布巾和布条,竟把傅宁玉的小臂硬生生裹得犹如莲藕方才罢休。 目睹“杰作”出炉,傅宁玉不禁放声大笑,当欢畅的笑声顺着窗棱门缝从屋内溜出去的时候,似乎有那看不见的什么,也一同飘向很远很远。 自家小姐笑得花枝乱颤,海棠却乐不起来,只撅着嘴,扶着小姐边往浴间走边说个不休: “赶紧洗了回转,一会儿要是让人报予老夫人,小姐可得替我挡了那发卖的人牙子。” . 所谓浴间,其实就是这个园子里另外一间屋子。 浴间与闺房,连廊相邻,一墙之隔。 朝里开的双扇门,门后进深五步的位置,立的是一幅横向一人多高的花鸟屏风,宽约两个臂展,木质彩漆雕花,完全隔断进门后向内的视线。 屋内相对简单,未见华丽的装潢,分别摆在屏风两端的那对花几,花几上的绿植盆栽,一看便是仔细照管、修剪得当,进门往左走进去些,是个贴墙放置的半圆博古架,除了各类小件陶瓷摆件,最中间那格里,摆的是件宣德炉,此时已经点上熏香,屋内有隐隐花香。 原以为就进门那幅大屏,朝后头转进时傅宁玉才发现,后面竟还有另外一幅多折屏,高不过前面的横屏,单屏宽度约莫半米,一共六折,展开后恰好将泡澡木桶半包在中间。 泡澡木桶也是超大,两个现在的傅宁玉站到里边转圈都不怕互相碰到。 此时桶中水仍有热气,几块方巾就搭在桶边。 . 傅宁玉不喜欢泡澡,当年装修房子,装修队想鼓动装浴缸,她没答应。 旅行时在酒店见过这类木桶,用过,没有留下特别的印象,眼下只有这一个选项,没法嫌弃。 . “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海棠一听难得正色道:“不可!小姐说要洗身子,我听了,说把伤处包起,我也听了,但如今您这模样,还想着自己洗,我可不能答应,这万一跌跤,真是您都救不了我了。” “呸呸呸,能不能想我点好。” . 不得不说,自己的穿越,真真独一份。 就这极与极的运气,说差她空难能重生,说差她穿成富贵花,可这说好…… 别人穿越那节奏“唰唰唰”的跑,到她这,开局无剧本,捡拾信息的时间还没有昏睡的时间长,莫名其妙睡过去,醒过来又受伤,然后又睡过去。 这都不是节奏慢,根本是流水账来了看见都要掉头走的程度。 说好的穿越拯救世界改变命运呢,帅哥美女恋爱满满呢,啥也不是。 . “那你帮我洗?” 海棠眼睛一瞪:“怎的小姐还想让旁的给您洗不成?” 瞧那眼珠一转,傅宁玉就知道小脑袋瓜子多半想的少儿不宜,当即开口:“胆敢乱讲,不等祖母说,我先把你发卖了去。” 海棠却是笑眼弯弯,一边开始给傅宁玉脱去衣裳,一边继续说着:“小姐,这两天您还没醒的时候,有人可是一天来好几趟呢。” 小样儿,就知道。 傅宁玉左手扶了一下,帮着海棠把自己的外衣彻底褪掉,终于第一次看见自己里边穿的是件像肚兜一样的小衣,倒是有趣,但这个宁玉的身材,也是真的纤瘦扁平,几乎就未发育那般。 海棠扶着自家小姐踏了脚蹬走进桶里,一边说: “小姐,您以后可顾着点自己吧,爷们皮糙,打了也没什么,您这细皮嫩肉精贵的,怎么敢去挨这一下,我单单一想魂儿都没了。” “你倒是见过?” 撤了脚蹬,海棠开始缓慢往小姐身上淋水,一边继续道:“什么见过?” “不是说爷们皮糙?若不是见过,怎说得出来?” “大少爷还用说?从小就也没少挨老爷打,哪回不是第二天又是活蹦乱跳。再说了,他可是正经拜了师父练功夫的,他那身子骨,就是巡防营的兵士,轻易也近不了他身,更别提自幼跟着家里的马队走南闯北,摔打得可结实了。” 傅宁玉用左手沾了点水,朝海棠脸上一弹。 海棠慌忙一躲,撅起嘴,轻哼道:“小姐您做什么呢?” “哼,三句不离爷们,瞧着这是想男人了,要不明儿等我回了祖母,给你寻个夫婿?” 海棠表情一滞,眼见着耳朵就红了,一时也不管不顾,抬手也从桶里捞水泼向自家小姐,嘴上也不停: “小姐才想男人,小姐才要寻夫婿……” 第36章 忆初见 上官云泽至掌灯才回,刚到门前,未待下马,已有小厮上前报信,得知宁玉醒转,疾步转进,未等接近园子,远远已见祖母的仆从等在外边,无奈只得先往回走,却在半路被父亲差人拦下,便又转到书房。 . 父亲言简意赅:“那日之事,你有何话说?” 上官云泽知晓理亏,却不觉有错。 自己对这妹妹的感情,已经不止一次对父母明确表达过。 婚约非他自愿,拒绝机会的错失更是如宿命那般阴差阳错,如今横亘在眼前的阻碍日益坚固,抱持在心中的坚决也正被时光一点点消耗,再是不愿承认,他也明白有些东西终将失去,在那之前,他仍想抓着,即便只剩一缕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残念。 见儿子未有言声,父亲上官杰再度开口:“既不争辩,日后再有此类事情,落在身上的可就不止拐棍了。” 上官云泽怎会不懂父亲的话。 今次妹妹替自己挡的是祖母的拐棍,日后真再有落下来的,非但不止拐棍,打的更不止他一个。 . 人称“上官家长公子”的上官云泽,只因嫡长子幼时夭亡,庶出的他被印在正妻赵氏名下,承袭嫡长子名头。 虽是侧室所生,生母周氏却是当朝工部尚书的女儿,比之赵氏的商贾出身,门第不知高出多少。 上官云泽说是随赵氏起居生活,最初却只肯称呼赵氏“夫人”,而仍叫周氏母亲,纵然因此屡屡被父亲杖责教训,仍旧长时不改,为了磨他性子,当爹的最终狠下心来,早早将其扔去马队吃住,同吃同住没有优待,与一般伙计无异,如此霜打雨淋熬下来,根骨奇正的小子,倒还真就历练出来了。 归来儿郎十五岁,身姿挺拔,剑眉星目,又得家世加持,甫一露面便引桃花纷至,而无意间当的一回英雄,更是直接得了名门闺秀垂青。 彼时的儿女情长如何比得上策马游历的自由,凡游说亲事的一律拒之,纵是父母来劝,亦是冷脸。 . 那次冬夜,饮宴归来酒力上涌的他,一时兴起竟翻上墙头,于家中各园各屋间腾跃游走,以吓唬守夜的丫鬟小厮为乐。 正觉畅快欢愉,突见几枚石子儿不知从何处接连甩来,自是伤不着他,但一瞬的分神,倒是脚下一空,因而摔入一处园中。 定睛细看,瞧见距离自己摔坐的地方几步开外,有一披着红色斗篷的小丫头,站着还不及旁边的园灯高。 一时玩心更盛,也不忙站起,依旧坐在地上,只笑盈盈地直视那娃娃。 娃娃虽不近前,却是从斜背的小兜里往外掏着石子儿,再继续丢来,距离缩短目标固定,却也百分百命中。 见他起身,娃娃不喊不跑,仍旧坚持。 他被彻底逗笑,抬腿迈步径直站到娃娃面前,低下头,借着园灯火亮,终于瞧仔细了,小脸红红,黛眉弯弯,毫不躲闪与自己对视的那双清澈美目,星芒闪闪。 居高临下的他正待开口,不料小人儿朝他脚面一跺,转头便跑。 彼时他还不知,毫无力度可言的一脚,实则千斤重,至此将他钉在了那个冬夜。 目送小小人儿跑上游廊拐个弯没了踪影,而墙外则隐隐有人声渐近,竟是“打贼”声此起彼伏,猜度这里是哪房女眷所在,自身确是不妥,当即闪身跃出,快速退离。 是夜家中纷扰半宿,到处寻闯宅贼人,已然回到自己园中的上官云泽,也是睁着眼睛到天明,想到那个大胆的粉团子,不觉轻笑出声。 如此又过三天,正与祖母说话的他,见一丫鬟来报,称“宁玉小姐又不好了”。 自小,祖母在他心目中,是比肩英豪沉稳坚韧的人物,几时见过如今日这般紧张,甚至都顾不上答他“宁玉是谁”便领着沈妈妈匆匆出门。 他好奇,心中也无来由地隐隐猜测,为着证实猜想,便默默跟在后面。 那晚醉酒,开头确是胡玩乱跳,摔入那园中时,酒已醒去八分,末了跃墙离去,已是完全清醒。 他清晰记得,那园子的屋宇格局与别处无甚大异,唯独院墙之外,院门侧前方,有处明显清空的泥地,一株明显新种不久的树苗就圈在竹篱当中,目测高不了他多少。 随着远处光景越来越近,上官云泽感觉胸中跳跃的声响竟是越来越响。 祖母她们已经随着院门打开快速走了进去,他却静静站在门外,看着那棵被圈在竹篱中间的树苗,不觉勾起了嘴角。 当真高不了他多少。 第37章 重新认识 这边浴间倒是笑声不断。 笑闹之中,海棠还是麻利地给傅宁玉清洁了身子,眼看小姐衣裳更换妥当,便急急地要把人往回赶。 “小姐,如今身子也洗了,快些回房吧。” 傅宁玉还想着趁夜色看看这晚上的古代庭院呢,便说:“怎就这般着急?” 海棠将换下的小衣拢入一个小盆,又将外边的衣裳拨入另一盆中,听见自家小姐这么说,抬脸道: “小姐,如今老夫人新拨了些人到咱园子里来,可是时时盯着我呢,这要是被发现您不在房中,那可是立刻就要去禀报的。” 一听这个傅宁玉又有话说了:“这次从咱园子里带走的,你可还记得都有谁?” 海棠却没有应答,看着似乎手上活儿挺多顾不上,但傅宁玉却看得出来她明显就是在回避这个问题。 “海棠?我在问你话呢。”傅宁玉又叫了一声。 海棠依然没有回应,她手边分明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收拾,却仍四处张望怕落下什么。 傅宁玉见状翻个白眼,也不再多说,转出屏风便走到门边,左手扳住门扇“哗啦”一声便将那侧门开了,随即就这么站在门里冲着外边亮开嗓子大声起来: “今天索性闹上一闹,倒是要让这园子里的人知道知道,我是不是个假小姐。” 海棠纵然有十个胆子,这一嗓子直接都给喊破了。 就听屏风后面“咚咙”木盆落地,紧接着便是白着一张脸的海棠冲出来,到了傅宁玉身边,眼见着就要哭出来:“我的祖宗菩萨,您这是做什么?” . 刚穿过来就又昏迷又受伤,躺躺睡睡日子就浪费了,这具身体底子还是弱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又会整个美人躺,再这么文火炖消息,估计一年后即便人还活着,也还是在纠结门口有几块砖。 既然刚说来了新人,那不如借了这个契机。 . 傅宁玉这么想着,看向海棠的眼神也瞬间换成了冷厉,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无情起来: “去,把人都给我叫到院子里来。” “小、小姐,您、您这是……小姐您别生气啊,我跟您说还不行吗?” “去!把人都给我叫到院子里来,我们重新认识认识!” 第二遍说出去的话,没换的字,加重了语气,加了的句子,还特意增效了“咬牙切齿”。 . 回廊点着的夜灯笼,因为挂得高,又掩在廊下,照进庭院的范围不算多,房前这块空地,只有远角立着两盏院灯,所以站在门前看出去,院里实际还是挺黑的。 但不影响傅宁玉清楚看见此时站了多少个丫鬟。 人数上她还是蛮吃惊的,这么个园子里就有十二个伺候的,像老夫人那种,难怪那天外头站了一地。 . 伤口掩在袖下,两手平握在前,倒也不显,傅宁玉就这么站着,问了一句:“我的园子里来了新人,我却还未曾认识,都有谁啊?” 只见低着头的丫鬟们,明显有几个的脑袋动了动,最后是右手后排先出来一个声音:“小姐,我是。” 接着便陆续又有另外五六个声音,回了同一句话。 “别光回话,倒是出来一见啊。” 自家小姐这陌生的语气,站在边上的海棠,听着竟莫名觉得脊背“嗖嗖”地冒冷汗。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后,单独站出来一排离傅宁玉更近的。 七个人。 傅宁玉心中一凉:一波换走一大半。 “都抬起头来。后头那些个老人的,也都把头抬起来。” 不得不说,园子里这些丫鬟,模样都不错,十几个人,没有哪个是特别亮眼跳脱的,但一眼过去,观感就是很舒坦,给人的感觉都挺安分。 “海棠,去,备上笔墨。” 海棠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傅宁玉却不再说话,只甩了一个眼神过去。 海棠明显一愣,旋即又一咬牙,走近前来,几乎抵在傅宁玉耳边小声道:“小姐,我们的契书都在夫人那。” 因着实在过于小声,傅宁玉愣是反应了几秒才弄清楚说的什么。 “让你备笔墨,怎那么多话?” 海棠咬着唇转身快速去准备,一路上把自己恨个半死,想着刚才干脆点先跟小姐说,也便没这祸事了。 . 搬抬来桌椅,放上纸笔,傅宁玉走过去坐下,继续说道: “我这园子里本就没有什么规矩,日常也亏了各位姐姐们多方照拂,如今来了新的姐姐,索性一并重新认识认识。” “小姐,您这——” 自家小姐惯用了右手,此番又偏生伤的右手,如今见还要用右手提笔,海棠没忍住上前便要劝阻,却再次被眼神打退。 可没等她真的退开,却听自家小姐在说: “海棠,你先来。” 第38章 世间苦难 对于小姐突然的夜间召集询问,在场的丫鬟皆不明所以。 新来的不熟悉新主子自是紧张,园里老人也感觉小姐的气场有别于常更是多了几分谨慎,一时院里倒也没有多余声响,只一个个等着被点到,而后上前,答话,再退开。 傅宁玉的询问也不生硬,闲谈那般了解各人的名字、岁数及大致来历,在上官家多久了,新来的几个再多问一句先前是在哪个院子里的。 虽说着装服饰差别不大,但认人这事对傅宁玉来说没什么难度,在她眼中,从这些人身上各摘一点进行记忆便可。 如此这般,不消半天,算是把园子里这些个丫鬟都记清了。 . 今晚这事,说是灵机一动也罢,临时起意也罢,无论是每个人的自述,抑或问答对谈,随着时间推移,傅宁玉欣喜地发现,收获远比她设想的要大得多。 除了认人,她甚至意外地得到了这个世界的一些概况以及自己在上官家的一些生活相关。 开局就该提供给她的信息啊,居然是以这样的形式“自行获取”的。 . 自己所在的,是齐国的京城,今年是永和十五年。 这个齐国,从已见的服饰及景观风格来看,似乎杂糅了不少历史朝代的影子在里边,说是个架空的世界应该没有问题了。 傅宁玉是八岁那年冬天到的京城,打从一开始就住的这个园子。 刚到的时候老夫人便从身边调了人过来,一个海棠,另一个叫桃红——就是自己刚穿过来那天,从老夫人院子回来、海棠踢门时出来应声的那个。 海棠是贴身随侍,桃红负责得比较杂,不仅花草她管,盆坏了要换椅子腿要修她也得知道,所以平时不常出现在主子面前。因为她俩原本就是老夫人那边的,又是直接指派,在园子里这些丫鬟当中,她俩的地位就像两个小管理,海棠主职,桃红副。 . 海棠是这园子里岁数最大的,今年十七,桃红还小两岁,新替换来的里边有个叫小莲的,甚至才刚刚十二。 这个岁数,让傅宁玉手里的笔莫名重了几分。 十二岁的现代人还只能说是个孩子吧,而眼前的这个却已经一身利落短打,袖子甚至还是半挽着的,似乎是干活中听见召集匆匆过来的。 “你是哪里人?” “回小姐话,我是梁国人。” 其他国家的?也不知道这齐国和梁国的分布位置是怎样的,但国与国,这个离乡背井得有点远啊。 “很想念家乡吧?” 小莲没说话,却是低下头,默默把半卷的袖子慢慢地褪下来,傅宁玉并不催她,肯定想家了。 稍许,听她终于开口道:“小莲没有家了。” . 家乡大旱,许多人离乡求生,小莲跟着父母弟弟一路乞讨,有时好几天才能讨到一点吃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记得沿路不停看见倒卧路边野地无人收埋的尸体。 那日,突然不知哪里来的一帮人,专门抢夺流民带着的孩童,拼命阻拦的爹爹死在了暴徒刀下,娘亲拼着最后的力气将她和弟弟推进了一处破屋,弟弟不肯,母亲严令她死死捂着弟弟,说入夜才能出来,随后自己冲出去引开了贼人,深夜她和弟弟摸索着出来,哪里还有母亲的踪影。 姐弟俩继续藏着躲着走着,也不知道又过去多少时日,只知那日姐弟俩彻底饿昏过去,再醒来时,躺身一处屋内,是一民宅,住的一对中年夫妇,看那境况,也不是很好。 姐弟俩昏过去的地方,离他们家不远,得知夫妇俩膝下无子,小莲便背着弟弟求夫妇俩将她卖了,得了银钱,替她照顾弟弟。 . 傅宁玉已经顾不得自己现在这个身份,流泪有失体面,她就是听不得这种事。 “小姐……”见小姐突然流泪,海棠在旁边却是慌张得不行,一时有点埋怨小莲。 小莲原本还很平静地就如同说的是别家的事,见面前的小姐突然这般毫无遮掩地掉泪,她也有点不知所措,说话都磕巴起来: “小姐,小莲能进到上官家,已是大造化了,您、您不需介怀的。” 傅宁玉放下手里的笔,她知道像小莲这样的故事,她还会听见不止一次不止一人,但此时却有许许多多的话,突然间便涌到了喉咙口: “世间艰辛千百种,人生不易,天灾人祸机缘巧合,过往种种不可追不可忘的,放在心里便是。 如今你们都在我这里,我也不是那不讲理的刻薄之人,我这园子,本就没有什么规矩,也不需要什么规矩,你们称我‘小姐’,我也会当你们自家姐妹,如今我只说一条,不要随随便便就对我下跪,回个话就下跪的,我最是不喜。 此一条,希望各位谨记。” 第39章 突变 走出书房,已是二更时分,上官云泽不觉又朝傅宁玉那边踱步而去,可没等走出多远,便听身后有人唤着: “爷,您等等小的。” 亦无旁人,上官云泽便也立定回头,见有一人匆匆近前来,明暗之间,却是人到了眼前才看清模样,并不认得此人,但那身装束,却像是厨堂那边的仆役。 “爷。”来人朝上官云泽一揖。 上官云泽背手而立,问:“你是何人?” “爷,小的是东厨的袁三。” “何事?” “北地那批货,怕是有问题。” . 上官家的马队,始于老太爷青年时,最初不过一马一车,用以城城之间采买易物所用,偶有受托带物,后逐渐扩展,至老太爷三十五岁,马队初具规模,已可往返各国通商运货,到上官云泽十三岁被父亲扔去历练时,这支马队,早已拓展了与外域他邦通商的门路。 几代人下来,仅马队此一项,便使得上官家在对外营商这件事上,比之别家拥有更多更易的人脉及通路,多年来,他家商号虽未有任何虚名赏赐,却早已是周知的“皇家关系户”,日常出入宫廷内院,甚至比那些朝官还要来得容易些。 . 此番北地之行,往返三月有余,为了赶在中秋前回来,上官云泽甚至提前派人取道捷径,将几处简单的先行处理,其中便有两处归于北地。 听来人这一说,心中已有指向。 “什么问题?” “回爷的话,小的方才得一消息,说有娘娘和几位皇子,今日晚间不约而同都闹了病。” 上官云泽眼一眯:“哪里得的消息?” 袁三稍稍抬脸,却仍微弯着腰,继续道:“小的有个赵姓好友,早年净身进了宫,如今在承安宫伺候,闹病的人里便有勤妃娘娘和四皇子,赵公公方才差人悄悄给小的递消息,说皇上已责令太医院限时查出病因,只是……” “想说什么?不用吞吞吐吐。” “爷,四皇子身弱,日常去给诊脉开方的是胡太医,这些年赵公公与之交好,故而胡太医方才偷偷漏了句话出来,说今日主子们这腹泻来得突然,恐是食用了不洁之物,依着账册所记,今日承安宫膳食所用食材,是咱家送去的。” 上官云泽背在身后的手掌瞬间紧握成拳,但仍尽量压住了声量,语速却不觉变快:“宫中日常并非只我一家在送,他承安宫如何确定?莫非是哪样特别的珍馐?” 袁三不说话了。 上官云泽将此次货单在脑中快速捋过,不觉眉头一皱眼一闭,正待说话,已听身后有另外一个声音唤他: “爷!可找着您了!” . 老夫人早已睡下,得知这个消息的沈妈妈只听到说“老爷那边也已知晓”便不敢耽搁,进屋将人唤起。 而此时上官云泽已随人马进宫去了。 “阿荷!到底怎么回事!”老夫人尚未慌张,但语气却已生硬。 “老夫人,适才得报,说宫中突然来人将云泽少爷带走了。” “可是皇上指令?可有说明缘由?” “没有,老夫人,报信的说,是内院守夜的来找云泽少爷,说是前院领进来的一人,说明来意后自在门口候着,云泽少爷便出去看,来人未说什么,也未见有宣召,少爷也未多言,就这么跟着去了。” “夜半深更提人——去!把那报信的叫来!”老夫人说着示意身侧丫鬟给她加衣整装。 . 袁三跪在地上,哪敢抬头,老夫人平日和煦,当真有事时,堪比阎罗。 “叫什么名字?” “回老夫人,小的是东厨的袁三。” “你因何遇见今晚之事?” 还得是老夫人,直中眉心。 袁三也不敢隐瞒,将方才与大少爷的对话一一交待清楚。 “北地?送入宫中的名册,可还有备存?” “有有有。”袁三连连应声,下意识就想起身,刚刚站起忽然反应过来,抬头撞上老夫人那目光,脚下一软“咚”地再次跪下。 “还跪着作甚?快去取来!” “是是是。”袁三哪敢耽搁,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见那袁三跌跌撞撞跑走,老夫人沉声道:“阿荷,你也去,将此次马队的路线、人员名册、货单,一切相关全数找来。” “是,老夫人。”沈妈妈也不多言,转身往外走。 到了院门处,却见自家老爷匆匆往这边来,彼此见到,沈妈妈行了礼,正欲离开,却被老爷拦下: “妈妈可是要找此次马队相关?” 第40章 自查 中堂灯火通明,上座的老夫人正闭目养神,她的左侧站着老爷,右侧是沈妈妈,底下跪了一地。 老爷接过丫鬟呈上来的茶盅,自己往母亲面前送,谁知母亲却不为所动,甚至连应声都不肯,只抬手示意拿走。 沈妈妈正仔细翻阅账册,手边案几上,离得近的那一叠,眼见便只剩一本。 当最后一本也被看完时,老夫人竟像预见了那般,几乎在沈妈妈合上册子的同时便睁开了眼睛,扫视着跪地的那些人,问话声低沉: “此次送入宫中的物料名册,谁人所记?” 方才那个袁三跪在离门近的后排,听到问话赶紧应答: “回老夫人话,小的东厨袁三。那日马队卯时到家,小的便依着吩咐,优先将宫中所需分类编拣,装箱成册,这批物料当日午后便连带名册一道送进宫去了。” “你是只负责宫中项的编记,抑或全部?” “回老夫人话,小的是东厨的,之前只那鲜货食料由我收记,马队到家,惯以优先处置鲜货食料,故而那日我在,事因那日马队刚到不久,宫里便来了人,大少爷这才命小的一并将宫中的优先处理。” “可是你押车进的宫?” “回老夫人话,小的只负责抄记并核实装箱。” 老夫人听了未置可否,只再度扫视其他低头跪地的人,就听另一侧角落里随即又一男声响起:“那日押车进宫的是我。” “叫什么名字?” “小的马队押车许汉。” 听得出中气十足,该是声如洪钟之人,只是此时刻意收住声量,老夫人便高声了些:“你起来回话。” 便见有一人应声站起,果然是一浓眉大汉,皮肤黝黑虎背熊腰,他的位置离老爷不远,此一站起,竟衬得老爷凭空多了几分书生的孱弱来。 老夫人轻轻点了下头:“将你的事说与我听,连带送货那日,仔细的。” 许汉拱手一揖:“回老夫人,小的自幼随空林寺无忧师父习武,下山后投在威远镖局,镖局散了之后便投奔的咱家老爷,从此随队押车,此番马队如常无异,那日宫人催得急,让我将车赶到西北角门处做的交接。” 老夫人闻言疑问道:“西北角?若没记错,从这去往,并不顺路,倒是多绕了半圈?” “回老夫人,的确如此。那日我也有此疑问,因先前我也曾给宫里送货,知晓那道路,经玄华门,走东路过南苑,如此到的膳食库房。若是依着那日走法,不说车马进不去,就是那人手搬抬,路程上便会多耽搁出些时间来。” “嗯,几处角门的确过不得车马。”老夫人点头认可,继续道,“可还记得如何做的交接?” “回老夫人,鲜货食材所需箱奁本就不大,此番宫中其他物件也不算多,三五宫人倒也足够。” “交接可还顺利?可有其它异常?” 那许汉想了想,认真回了句“再无”。 老夫人点点头,只让那许汉站着,又接过沈妈妈递来的其中一本账册,看了眼上面的记录,亮声问道:“袁三?” 袁三急急应道:“老夫人,袁三在。” “近前来。” 袁三赶紧从地上爬起,依旧低着头快速来到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您请吩咐。” 接了老夫人眼神,沈妈妈走过去将手中账册递到袁三面前,手指向某处,问:“这几项可曾用去?” 袁三不敢完全抬眼,只快速扫了一下,答道:“回老夫人话,我只日常编记,如何使用,皆由家厨安排。” “家厨此时怕是已经歇去。”沈妈妈回身压低声音在老夫人身边说了一句。 老夫人浅叹一声,也低低回道:“唉,他也是有了年岁的,日常也是仔细人,便不要去惊动他了。” 还在等着的袁三倒是耳朵尖,不知怎地竟大着胆子跟了一句:“回老夫人,家厨的徒弟,或可找来一问。” “是否要夸你机灵?”老夫人慢悠悠说了一句,却唬得袁三又跪了下去,不敢再抬头。 老夫人也不理会,只望向厅中众人:“都起来吧。” 待众人皆已站起,老夫人继续问:“东厨可还有其他人在?” 便听得又有一人应声:“老夫人,有。” “近前来。” 便见一瘦削的年轻男子同样低着头急步走近:“老夫人,家厨是我师傅。” 沈妈妈眼中光芒一闪而过,重新将手中册子递上去,同样指予对方:“可曾用了?” 那人顺着看了一遍,遂抬手指向其中一项,答道:“回老夫人,此一项,最近几日,每日一份。” 沈妈妈快速将册子重新递到老夫人面前,指出那处,老夫人不动声色问:“何人用的?” “师傅说天气转凉,这批北地货可以用了,前日刚试了一道,晚间夫人房里的玉兰来说夫人想要口热食,便给端了去,第二日夫人来夸,顺便交待了再多做两日,今晚那一份,约莫一个时辰前刚被玉兰端走。” 第41章 搭戏台 关乎皇家子嗣的安危,甚至除了皇子还牵扯到后宫唯一贵妃,事情便无论如何也小不了。 因与袁三对谈在前,在听闻宫中来请时上官云泽便很自然地认为是皇帝召见。 进宫途中,他也反复推敲问题所在,并猜测各种变动的可能性,却是直到发现自己被领进的是承安宫,这才反应过来,今夜并非皇上传召。 他倒也不是头一回进宫、进承安宫,但令他更加意外的是,宫人将其领去的是偏殿,门开之后,里边上座的人,竟是方才袁三口中提及腹泻不止的其中一人—— 四皇子,刘澈。 . 从小到大,皇宫中能时常见着四皇子的,只有太医院那帮御医,身为皇子,这般鲜少外出,倒不是因为当朝皇帝有多么宝贝这个儿子,事实上恰恰相反。 . 四皇子刘澈,生于中元节子时,彼时尚不足月,其生母更是死于产后血崩。 妃嫔生子,若妃嫔身死,则皇子一律交由皇后抚养,此齐国律法。 但刘澈的生母实为皇后身边的丫鬟,只因帝王一时兴致强求之下遗获龙种,到她死时,也不过虚担了几个月的“贵人”名头。 彼时宫人将刘澈抱至自己面前时,刘衡这贵为天子当爹的,见此子气若游丝,仿佛呼吸间便会没了那般,又想到此子生辰及其母之死,一时阴晦集结,心中越发不喜,但毕竟还是皇家血脉,依序排行四子之后,当场决定将其交由勤妃周氏抚养,心想此后或生或死,自当看他本身命数了。 于是,刘澈从小便跟着勤妃生活在承安宫,与大她三岁的若素公主一起长大。 . 彼时勤妃,进宫数载只得一个女儿,在嫔妃之中近乎透明。 抚养令颁下之时,竟无人觉着此为“恩赐”,皆以取乐之心等着看那不足之子能熬到几时,更有那好事的偷偷找过卦师,推算说,四皇子为生母死气所冲撞,生辰又过于阴寒,若能活到三岁,已属偷天。 许是“同病相怜”,同样羸弱的勤妃对那襁褓中的婴孩更多了几分怜惜,此后更是视如己出精心看顾,那若素公主得了母亲的身教,自幼便与这病恹恹的弟弟亲近,如此这般,眼见着那出生时还不如猫儿大的婴孩,却是在小磕小碰中坚强地活了下来,如今年满十八,倒也自有一派气度。 . 身为天子,刘衡的皇后早已为他诞下皇长子,其他妃嫔亦陆续有所出,想到刘澈出生时的模样,刘衡更不在意这个儿子是否能够活下来,待真个看见眼前少年郎那与自己无比相似的眉眼,方才意识到儿郎长成,心中不免五味杂陈,想到自己对于这个孩子,过往纵有提及也是走个形式一句带过,关爱的次数甚至比不上打听人还活否的次数,思及此,自然也就想着补偿,不料刘澈对此只有一句:全是勤妃娘娘功劳。 诏令下,勤妃荣封显贵,位分一夜之间仅次于皇后白氏。 . 勤妃本是官宦小姐,其父工部尚书。 但因其是庶出,婚后又只得一女,在娘家人眼中,她的分量甚至还比不上那位嫁为上官家妾室的嫡生四小姐,面对娘家都是这般境遇,变相招致她最初在后宫时常遭遇不公与欺凌。 如今荣耀加身,上赶着削尖脑袋来攀附的所谓娘家人,好些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属,甚或有那连亲属都称不上的所谓邻里,卖田卖地托关系办事时都不忘提一嘴宫中周氏勤贵妃的名号。 外间尚且如此,那后宫之中,更是不缺见风使舵之人。 当初欺负勤妃只有一个女儿的,如今想着法儿修好,一时邀约游园,一时打着孩子的名号说皇族子嗣需得多多亲近,又或巧设名目,主动帮衬拉拢周氏族人。 此类种种,不胜枚举。属实让清静多年的承安宫突然便热闹起来。 . 承安宫无为多年,而今这般热闹,勤妃看着好笑却也无法多说,倒是那四皇子,越发有了皇室作派。 前儿宫宴上,刘澈便刚刚找了个由头,收拾了几个想借机攀扯的癞痢蛤蟆,他的所作所为,看在他爹刘衡眼中,便是在为这些年的承安宫讨公道。 看着这儿子越发有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刘衡说不上高兴,但也有种莫名的欣赏。 一来二去,个顶个人精的朝堂后宫便传遍了一个说法:“圣上对四皇子真是眼见着一天天的越发喜爱起来了”。 于是乎,溜须拍马之人非但没少,反倒越发多了,只不过那些个见识过如今这位四皇子手段的,都知趣收敛了一些。 第42章 重提旧事 见到四皇子,上官云泽心里虽有些惊讶,礼数要到,正欲拱手,却见上首之人出言拦阻:“也无外人,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刘澈说完看了眼身边的侍从,那年轻人朝二人行礼后掩门退至外边。 “坐。”刘澈向上官云泽示意自己身旁的座位。 . 工部尚书有桩心病,庶女入了帝王家,嫡女却为商贾妾。上官云泽的生母周氏便是勤妃同父异母的姐姐。 上官云泽小时常随母亲进宫,早早地便认得这个小他三岁的刘澈,此后进宫次数虽不比之前,但少年情谊已在,再后来跟了马队不常在京,也总记挂姨母宫里那名病弱的少年,每次回来,也总给他带些各地的新奇物件,给他讲各处风情,如此这般,不觉也都各自长成。 . 上官云泽却未入座,他有些许恍惚,前次见刘澈,不过半年,今日再见,这人竟换了一番气象。 此时端坐上首的他,笑意浅浅,眼中灿若星辰,不说全无往昔瘦弱的模样,更是丝毫看不出刚刚听说的急病端倪。 似是看出上官云泽的疑惑,刘澈主动起身,走近来将手搭在云泽肩头,笑道:“云泽兄此番回来也有月余,竟未想起进宫看我,只好由我来请了。” “听闻今日宫里闹病之人,四王您亦在其中,怎的……” 刘澈忽然朗声一笑,全然没有顾忌那般。 这让上官云泽更为疑惑。 “四王?”刘澈说着朝上官云泽瞟来一眼,笑眼中似有深意,“几时见你这般称呼过我,当真如此见外?” 说着刘澈又自顾回去坐下,再次示意上官云泽入座并继续道:“闲杂人等皆已屏退,云泽兄大可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听到这句,上官云泽才反应过来,为何刚才总觉哪里不对。 离承安宫最近的是和光门,但方才领着自己的人却是在一处角门便下了马,随后自己便被带着穿了几个庭院到的这里。 纵然入夜,各处再不济也会偶有守夜走动,但这个地方,进门之后,竟全无人息。 夜深路暗,虽有前引的灯笼,那明暗仍不足以清晰分辨各处屋宇,或许,这里根本不是承安宫呢? “云泽兄可是猜到了什么?”刘澈仍是笑着。 “阿澈,这是怎么回事?” . 闹病是真,目标应该也是承安宫,但勤妃中招了,刘澈却因为晚来吃饭,躲了一劫。 胡太医的诊治没有问题,就是食物,但胡太医也没有全说,因为膳食不止一样,也确实都来自上官家的单子,但只有特定的那样有问题。 “姨母情况如何?” “胡太医说,先得熬过今夜……”说话间,刘澈都不知自己眼已血红。 勤妃在刘澈身上倾注的是真切的母爱,刘澈也早已将她视为生母,彼此皆非受宠之人,宫廷内院的明枪暗箭,杀伤亦能是在无声之间。 这么多年的照料陪护,他深知勤妃挡下的灾祸里有不少是能取他性命的,如今既已长成,自然不会再容许他人再来伤害。 “可有需要我协办的?” “云泽兄,可知这是哪里?” “定非承安宫。” “此处西宫以西。当年我降生在此。” 刘澈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此时这般毫无征兆地提及生母,还是令上官云泽大感意外。 . 齐国皇城以中轴分左右,又以南北分内廷外城。 内廷左侧偏北,有处建筑群落,以九宫格排列、样式布局完全一致,此九宫统称“西宫”,住在这里的都是一般妃嫔,当年勤妃便住在西南角七宫,直到后来教养了刘澈才迁入承安宫。 内廷右侧偏东的“东宫”自然也是统称,整体占地比西宫更大,只分六宫,且大小布局各异,住的是贵妃及生养皇子的妃嫔。 承安宫便是东宫其一,位于东南角,因位置较之其他五宫偏僻,地方也最小,故而是六宫里唯一一处单人住的,想当初勤妃刚搬进去时,甚至还为了无需与他人同住高兴了许久。 上官云泽五岁时第一次随母亲进宫,当时姨母早已迁居承安宫。 教养刘澈乃是皇命,自是周知的,勤妃也从未对刘澈隐瞒过两人的真实关系。 上官云泽知道姨母非刘澈生母,但也只是知道刘澈的生母已经去世,其他一概不知,彼时年幼,没想过打听。 而当年的刘澈,初见上官云泽时尚未牙语学步,后来能够一同玩耍了,每次见面时他要么病中,要么大病初愈,又加之姨母照料仔细视如己出,刘澈便更未有想过要谈论前事。 第43章 入夜 眼见着园子里的人都问过一遍,傅宁玉挥手让众人都散了,见海棠整理桌上纸张,便说了句:“仔细归拢 ,明早我要看的。”说罢便起身自己往房间走。 海棠却是大气都不敢出,今夜的小姐,那气场已经完完全全换了个人。 这边傅宁玉才到房门口,刚一迈步,忽的不想进去,把腿收回,转身面对夜色下的院子,复又朝院中走去,却听后面海棠的声音追来:“小姐,您去哪儿呢?” “我想四处看看,给我提盏灯来。” “小姐,眼见就三更了,夜里凉,您还是早点歇息吧。” 傅宁玉却是摇头:“去提灯来,我就在咱们园子里走走。” 换了之前,海棠左右是要说几句,抑或都不等她说,小姐自己没了兴致,便也不去了。 但今夜之事,却让海棠心里多了计较。 单单几日,接二连三的事出,小姐的不同,也当真不像起初以为的一时嬉闹装腔,眉眼间少了往日那般隐忍,笑是真的开心,威仪也是自然流露,虽分辨不清具体几时开始的不同,但她心中就是有个感觉,今夜过后,这园子怕是也会跟着不一样了。 “小姐稍等,我去给您添件外披的,夜里凉,还是小心着。” 入夜的园子,风过扫动叶子还能听见一点响,其余时候当真全无人声。 廊灯与园灯的光亮,各自照亮,彼此无法交叉,这便使得抬眼望去,一整块地方,只有远端和近处亮着那么一片位置,其余全都是黑的。 傅宁玉正想着,就听海棠在后头小声叫了句“小姐”,回头看时,海棠手里多了件橘红的衣物,展开原是件氅衣。 这件没有异色缘边,只在前胸位置以蓝金混线点缀着绣了花与蝶,煞是灵动,摸着这些个绣纹,傅宁玉又想起那天的异状,于是开口问道: “前日我去祖母院子穿的那件,可在?” 海棠正提了灯笼从屋里头出来,听声回问:“小姐说的什么?我刚没太听清。” “那日去祖母院子,我身上那件衣裳,绣纹很是好看,可知出自哪位绣娘之手?” 海棠稍微一想,却面露难色:“家中女眷的衣裳,基本出自一处绣庄,至于绣娘,倒是要打听一番。” “京城绣庄多吗?”傅宁玉边往前走边问。 海棠赶紧提灯赶前一步,照路回话:“能打出名号称为绣庄的,多少得三五绣娘,民间不比宫中,顶好的自然都在宫中,咱家老夫人的衣裳,便一直是宫中织造所出。” 傅宁玉有点儿吃惊,家里有马队,这上官家该是生意人,可古时不都称“士农工商”,“商”的地位不高,但这家的老太太,衣服却能由宫中负责,看来这家还不是单纯的“商”,那便是与朝廷有其他关联,比如——家中有人为官? “小姐怎突然打听起这个?” “那日的衣裳,上边的绣纹我很喜欢,方才见了这件氅衣,想起来了。” 海棠却在此时偷偷一笑。 “你笑什么?” “小姐,您可知今儿这件衣裳的来历?” 傅宁玉心想:不会吧,该不会又那么没有新意的是那个谁送的吧? 心里这么吐槽,嘴上也不打算放过海棠: “你这刁奴,可是又要消遣于我?那以后园子里这些个物件,小到一颗石头我都要让你给我记下出处才行。” 海棠听完竟是一乐:“那该是桃红做的,回头我便说与她知。” 傅宁玉想也不想抬手就往海棠肩头一拍。 果然唬得正在前边照亮的海棠一跳,转头做委屈状:“小姐,人身三火,可不能胡拍。” 傅宁玉不禁笑出声来:“你竟知道这个?” 海棠却不理会,竟站住撒娇般说道:“小姐您需得安抚我一下。” “怎的?” “这几日您连着唬了我多少回,如今这大黑夜的,我陪着逛咱园子还要被您唬这一下,需得安抚我才行。” 傅宁玉决定多捉弄她一下:“您这长我几岁,却是我的姐姐,使唤不得了,小妹这边自己提了灯笼自己逛,姐姐您安心回去歇着去吧。”说着便上前做出要自己提灯的姿势。 果真就又把海棠唬住了,只不过这一次她却不说话了,默默转身,做等着傅宁玉出发的模样。 “又怎么了?我怎不知海棠姐姐气性这般大呢?” 却在此时听海棠轻轻说了一声:“小姐,海棠也就只能再陪您几年,回头出去了便再也见不着小姐了。” . 今夜问了一圈,园子里这些姑娘,最小十二岁,最大的十七,而自己这个宁玉十四岁,说起来其实都是姐妹一般的年纪,如今现实是自己享福,她们干活。听着出身,本以为小莲最是苦楚,后头问起,还有好几个都是类似情形,想想也是,除非被骗被拐,哪家的女儿不得是活不下去了才会典进人家去当下人。 看过关于古代的考究,说以前的丫鬟,的确有那种到了岁数还是能被接出去的。 海棠这话,傅宁玉听得懂,看来上官家便是这种,海棠今年十七,顶天了算个整数二十?这样说的话,的确陪不了几年。 十七岁啊,现代的十七岁,正是自由洒脱无忧无虑的年纪,在这里却已不得不忧思,当下人时操劳,等接出去了,当真个个能遇良人吗? 第44章 伦理 陆续有人从老夫人院子里出来,或提灯自行的,或三三两两,皆安静无声,未见有谁交头接耳,出了院门便也各自散去。 方才的押车人许汉,走在这些人中,那体格也是突出的,迈出院门正往右去,忽听后头有人压着声音赶上来: “许爷,您且等等。” 许汉回头,却是方才同样在老夫人面前答了话的,隐约记得像是厨子那边的人。 “何事?” 离了老夫人住所,许汉声音恢复如常,一开口,竟自带了威压那般,加之浓眉大眼的正派长相,凝视之下倒让袁三有点儿不适应,但他还是拱手笑道: “许爷,若不嫌弃,明日小的想请您吃酒。” 马队皆知许汉好酒,这不假,但他不酗酒,纵然是休息无事时与马队兄弟或相熟的朋友吃酒,也是有酒有菜下喝上几盅,却是少有的克制,这是早年运镖养成的谨慎习惯。 再看眼前这身高还不及自己脖子的小个,若非今夜,连面都不曾见过,自然没有与之吃酒的道理,但总归也算见过了,于是拱手回了个礼: “兄弟有事可直说,吃酒便免了。” “小的东厨袁三,方才在老夫人屋里也回过话,想结交许爷这个朋友,不知可否赏脸?” “兄弟既然同在府上效力,若有许某能相帮的,言语一声便可,无需客套。”许汉说完往远一眺,作势见着什么那般,又朝袁三一拱手,道,“兄弟还有事,先走一步。”撂下这句后,抬腿便走。 袁三还想挽留,刚一张嘴,许汉已闪身而去,本就人高腿长的他,跨个几步,竟就此消失在夜间园中,待袁三的目光跟上他离去的方向,哪还寻得见身影。 袁三只得无奈叹声自去。 . 此刻,老夫人园内中堂亮如白昼,众人退去之后,门扇紧闭,屋内只余三人。 外间有那林伯在远处守着,赶了下人们不得近前。 老夫人依旧端坐上首,到了这时才接过沈妈妈递来的热茶,抿了一口,复递给沈妈妈拿着,后才看向依旧站在刚才位置的儿子,开口道: “玉丫头的事,你需得给我一个说法。” 上官杰见母亲终于搭理自己,赶忙上前一步,弯腰长揖道:“母亲。” “若非赵副将来说,我竟真个被你二人瞒住,倒是没看出来,你二人好大的盘算,是否想着我双目昏花老迈失聪?” “母亲,母亲万不要这般说,折煞儿子了。”上官杰说着便跪倒在地。 . 旁人可以不知老夫人手段,他却不可能不清楚自己母亲的能耐。 父亲当年暴亡,纵然家中有兄长在朝,却因父母自幼严管,清正为官,这些年明里暗里得罪的人亦是不少,父亲的暴亡好似给了他们一个滴血的伤口,个个闻腥而至,转瞬上官家便像被虎狼包围,血眼四现。 母亲多年来自理家宅,鲜少人前显示,夫君暴亡尚未查明,饿狼已近,虽为女流,也得一夜钢骨。 彼时他二十不到,长女清音亦刚出生不久,母亲只让他一旁跟随,他便是那从头至尾目睹过场场争斗之人。 那段岁月,母亲总是日出而争,日落闭户,日落他便见不着母亲,即便前去问安亦被无情赶走,连面都不让见,当年隐约猜到母亲闭户伤心,却亦无能为力,只知母亲自始至终未在人前掉过一滴泪。 父亲疑案终见天日,罪人伏法,上官家亦安然无恙,母亲之志感动皇廷,圣上召见母亲,不知谈过什么,只道从此之后,母亲便是那唯一可无碍通行皇城之人。 若问世间可有那至坚之所在,他愿称为自己的母亲。 . “那江南赵氏如今亦是蒙有圣恩,该自珍才是,如何能生出如此肮脏念头,出此龌龊主意,她是你姨母的孙女,叫你声舅舅。不说费心为其寻门佳婿,竟想着让她成那无名无分贫贱的外室! 这孩子自小身弱,母亲早亡,看似文静,心思却是极敏,这家中有那中意她的人,你二人自然是知晓的,为着这丫头,那小子几番争取,你也是看在眼里。 人是我千里迢迢接来,叫我祖母,她定然不能料到,到了今日,她口中所称舅舅,竟对其生了那般邪念,你让我如何面对我那死去的妹妹,纵是自赋白绫,亦难洗脱这周身的耻辱。 且不说玉丫头的爹爹尚在人世,单只让她那兄弟知晓,换作是我,拼了身家性命亦要领兵踏平这上官家!” 第45章 前情 齐王刘琮,原只是前朝一藩王。 虽是领兵出身,但治理属地,却是采用保境安民、轻租减赋的温和政策,因此大得民心,数年间,各地英豪慕名前来结交。 前朝末年,时局动荡,听闻有人起兵叛反,一时间,不少藩镇或加入乱军或借机自立,纷扰更甚。时势裹挟之下,本想安于一隅的刘琮也只得被迫卫护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前朝颓势已成,积重难返,很快,旧世覆灭,新政当权。 齐王属地离旧京尚远,本是为着自保的他,因有民望,又有友协,不觉竟也收降了周边不少领地部属。 新政虽占了旧京覆了前朝,时下亦亟需休整,纵知齐王起势,奈何一时之间亦无把握能将其一气拿下。 齐王本就无心陷入争斗,新权既立,他却也无意归附,既见对方偃旗息鼓,便也停止征伐。 有幸存的藩王趁机自立为王建都立国,齐王身边友好亦纷纷来劝,一切好似水到渠成,正如当年刘琮身边的谋士所说:陛下不过是顺势而为。 是年,定新都,齐国立。 . 登上新政王座之人,乃前朝另一藩王,梁王。 此人文官出身,精于计谋,称王之后,也是行得一番礼贤下士勤政爱民的举措,短短几年,确也收获赞誉无数,一时也算贤名远播。 同为藩王之时,因属地相距甚远,梁王与齐王的交往并不多,眼见齐国有日盛之势,每每想起,亦是懊恼当初未能一并除之,但观之未有相胁,一时倒也相安无事了,只那暗中谋划防止成患的心思,却是一日未止。 . 刘琮旧时将领中,有一傅姓部将,单名青,平素寡言少语,上阵却异常骁勇,刀剑骑射无一不精,征战数年战功赫赫。 齐王称帝,一众旧将皆得封赏,傅青自然也在其列,他却意外地自请前往守关驻边,刘琮再三挽留,傅青说: “我乃行伍出身,自当守边卫国。” 前朝之所以动荡,除却内患,更因边境不稳。贪腐积弊内患不休,外贼进犯守军又各有想法,一来二去,城池丢了夺,夺回再丢,前朝覆灭进程之所以那般快,很大原因便是将士对旧政寒了心,阵前倒戈。 刘琮自是明白傅青所指。版图之上,齐国与外境相邻的地域更长,守卫绝是要务,感怀傅青为国之心,刘琮终是点头应允。 傅青领封,不久便携眷离京。 自此,齐国镇远傅家军声名远播。 傅青值守边关,犯齐国境的外敌,既有外族亦有梁国,其中,梁王有心招揽,派兵之余,亦不忘以女色诱之,更是不时派谋士前往说服,奈何多年下来,仍旧一无所获,期间亦行那谋刺之事,偶有伤中确未能真正伤到傅青性命。 傅青死后,子继,后又其孙,至刘衡继位,傅家家主已是傅青其孙,其孙又有两子,长子娶妻,又得一子一女,只那儿媳在生那女儿之时难产而亡,遗得此女,天生不足,家人望其安康,取名“宁玉”。 . 上官杰深知母亲方才所言,绝非吓唬自己,傅家的功勋毋庸置疑,宁玉的亲生兄长也早已随父上阵,去岁便曾随父进京来过家中探望,那一身杀气,确是历过生死的。 如今他只得跪地不起,低声辩解:“母亲,儿子此番绝非此意。” 老夫人表情不明,似笑非笑地: “身为正室却无亲子,赵氏的担忧亦是常情,我可理解,将云泽过继于她,你当我就没有忧虑?她只道自己是正妻,那周氏可还是工部尚书的嫡女,你别忘了,周氏是因何进的我们家门? “工部尚书家堂堂嫡生四小姐,却是坐的小轿,半夜侧门抬进,无媒妁无昭告,你当那当爹的无恨?你那正妻可曾想过家中为此担了什么? “只知心心念念她的正妻之位,可曾想过我若是嫌弃,她一商门女儿如何能到今日地位?竟把主意都打到玉丫头身上来了!她怎么想的?又是怎么敢的! “朝堂争斗的残酷厉害,自不用我说,世人只道傅家镇远忠勇,却不知离京千里,也是为的自身考量,其中道理,你如今早该明白。近日京中所传流言,当我不知? “话里话外暗讽傅家,忠诚了几代的边关守将之家,当真是那些个宵小几句传言便能撼动?何人在那阴险算计,你道圣上不知?若真是这般捕风捉影便能逗出个一二,那你当我大齐又如何能安稳至今?” 第46章 一些陈年旧事 老夫人又接过茶盅抿了一口,看着那依旧跪倒不动的儿子,道: “怎的为娘说了这么多,你却只知跪着,莫非心里还不服气?还想着再从别的地方变通变通?” 上官杰是没了底气,无从辩解,只希望能把事情说清。 . 母亲在父亲走后,单肩挑起这份家业,非但没让其败落,反倒越发风生水起,她从未随行马队,却就是能使各地朋友心悦诚服。 如今母亲虽说不再过问生意上的事,但他心知,水陆通商逐渐繁华,各地同行的实力也在日渐壮大,与上官家交好的这些人,一多半仍是看的老夫人面子。 都知上官家真正说了算的人是谁,一到年节,各地送来的礼品,总是孝敬母亲的最多,凡有进京,总要到家中拜会,惦念的依旧是母亲她老人家。纵是那多年不曾联系的朋友,却仍会在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帮,这份能耐,上官杰心知自己恐是穷尽此生都追赶不及的。 上官杰与发妻赵氏乃经商结下姻缘,同为经商,赵氏门第却不高,比不得上官家有人在朝为官,故而当初迎娶赵氏,也是听了些闲话的,这门亲事,也多亏上官老夫人一视同仁力排众议。 上官杰长女清音刚满两岁,其父便为奸人所害,疑案一度陷入泥潭未知明日,赵氏受了影响以致小产,几年未得一子,族中开始有人言说“无后大不孝”,赵氏虽未曾公开哭闹,却也难免抑郁。 父亲之事、家宅之事、族亲之事,各方压力下,那段时日,上官杰罕有地沾酒浇愁,也是因而与那尚书小姐一夜荒唐,以致珠胎暗结。 上官杰自是躲不过母亲的棍棒,那可是正经人家的嫡生小姐,如何受得如此屈辱,周家小姐便险险因着家人责难一尸两命,同样是上官老夫人出面周旋,添产置物定了承诺,风波才算勉强摁下。 得知周家小姐之事,赵氏却只责备了自家夫君几句,说委屈了人家小姐。上官杰理亏在前,能得发妻通情达理,愈发有愧,夫妻感情更笃,不久,赵氏再度有喜。 赵氏怀胎七月时,周氏足月分娩,产子,得名云泽。 上官家长男非嫡生,赵氏不知听了那些闲碎话语,终于还是受了刺激,云泽尚未满月她便提早发动,竟也诞下一子,孩儿虽不足月,却是亲生嫡系,至此四周闲话方止。 上官家嫡长子,取名云和。 对于此子,赵氏自然倾注所有母爱,彼时已五岁的长女清音,竟亦学着母亲从旁照看弟弟。 上官家一时得了两子,家中喜乐,多少冲淡了老夫人揪心自己夫君疑案未破的忧思。 眼见云和云泽便都四岁。期间,周氏又替上官杰添了两个女儿。 因着悬案未破,上官家中已几年未有大宴,临近中秋,疑案竟水落石出,奸人现形,大仇得报。老夫人当即决定中秋大办,以慰夫君亡灵。 那年秋宴,上官府高朋满座,子孙满堂,好不欢乐。 秋宴过后第三天,家中孩童开始无故闹病,有高烧不止的,有抽搐不休的,便是已经九岁的清音,也腹泻不停,一夜便下不来床。 大人无事,唯独孩童得病,惊动皇廷,圣上将太医院众人悉数遣到上官家,命全力救治。 所谓乐极生悲,那一年上官杰最是体会。 虽经太医院众人全力施救,药石尽用,云和仍在第七日不治而去,其他孩童虽说得救,也或多或少养了几月方才陆续缓好。 赵氏此前向来稳重示人,云和不治那天,她直接癫狂,揪着上官杰的衣领叫嚷吼叫,却无一人听清她说的什么,丫鬟老妈子上前劝解,竟也被她全数打倒,一时间鸡飞狗跳,末了还是赵家那个正巧中秋进京的参将表亲,狠心上前将其打昏,闹剧得解。 此后赵氏大病一场,照常进食,却不肯言语,有那无良之人劝说趁此机会使其和离,或找处私宅让其自住,再将那周氏扶正,正好全了周氏脸面,又为上官家多添一处助力,各式言论,皆被老夫人喝骂打出。 对于赵氏痛失骨肉的遭遇,老夫人也算感同身受。当初夫君暴亡不明不白时,她何尝不是这般,奈何彼时虎狼环伺,有那盯着这份家业的所谓族人与同行,更有盯着朝中儿子位置的所谓同僚,哪里给过她如今日赵氏这般发泄难过的机会。儿虽在朝,为官的艰难个中厉害她岂会不知,或许未等到儿子来援,自己便先受害。如此咬牙坚持,不也等到真相大白的一天? 赵氏眼前的苦痛,老夫人也只得狠着心等其自行消化。 第47章 无法尘埃落定 赵氏受丧子打击,大病过后,竟一度失语,保住性命已属万幸,一时半会儿别说再孕,那些时日,她竟是连上官杰的面都见不得,一旦见了,便复癫狂不休,却不流泪,只抓挠拍打,偏又说不出话来,只能如哑者那般咿呀乱吼,其状可怜也可怖。 起初都以为赵氏怕人,几番观察,即便外来医者亦得以近前,独独上官杰一人不能。 果然不久又有闲言碎语四散,称赵氏疯癫伤人,不知内情的竟也跟着歌颂上官杰对发妻不离不弃,转而话传话,讹传讹,最终流言口口相传下到了赵氏的江南娘家,早已离了正经,多了各种不堪入耳的言辞。 赵家虽只民间商人,其父却有风骨,女儿远嫁本就不舍,如今得知外孙夭亡女儿疯癫,当即携妻进京。 不料赵氏一见自己父母,竟自大哭一场之后,再度病倒,此次病状更为凶险,一时也将自己父母留住。 老夫人自是与亲家言明一切,起初赵父坚持要接女儿归家,甚至声称纵是休书也认下。 老夫人此时却是坚决,甚至反讥赵父道: “赵氏自进我上官家门,恭顺尊长、贤良淑德,我这婆母尚不舍她去,你为其父,却要主张休书,敢问犯的七出哪条?外人只道她是被休的,其中缘由谁人在意,你若当真爱女,可曾为其想过以后?你大可说赵家不缺活人银钱,可曾真个了解她也是个骄傲的,日后真个想明白了,岂非将她往死路上逼?” 几句话便将赵父堵得哑口无言,赵母在旁亦是又气又羞愧,当场也附和亲家指责夫君。 经此深谈,接女之事自不再提,赵氏夫妻亦被亲家为人所折服,眼看女儿情况平稳,便要离开,老夫人却邀其多住些时日。 便是赵氏的父母在京这段期间,老夫人着手办了另外一件事。 . 这场病灾,上官家所有孩童无一幸免。 云泽的母亲周氏亦是吓得不轻,彼时云泽四岁,其他两个女儿也都不足两岁,三个孩儿同时病倒,纵有医者在治,亦是慌张无着,恐惧之心在正房云和不治那日到达顶峰,目睹了赵氏疯癫的现场,此后每有小憩,必会梦见自己小儿亦被告知不治,屡屡哭醒,也是煎熬了很长一段时日。 万幸孩儿们终是得治,虽还需要调养,总归比那正房赵氏要好,如此又过一月,两个女儿脸色恢复红润,云泽更是早已活蹦乱跳,为母的心头大石总算放下。 不久便听得下人传说赵氏父母远道而来,登门为女儿撑腰,听闻这个消息,周氏内心顿时生出艳羡。 周氏生于官家,虽是嫡生,排行第四的她其实不算受宠。 她也是后来听说,母亲当初怀她时,因前面已连生三女,为着开枝散叶的压力,当听到卦师说此胎为男后,便异常珍视乃至有些病态,结果发现依旧是个女儿,差点背过气去,她想,母亲对她的态度与前边三个姐姐有别,或许便是出自于此。 三岁那年,母亲终得一子,弟弟自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前面三个姐姐也算有得,唯独是她,与父母似近又远。 自小虽也被灌输门第嫡庶思想,但总觉自己不似嫡生,父母亦未过多留心于她,反逆心思一起,学识女红皆不上心,倒是多了上街闲晃的机会,起初还遮掩一番头脸,次数一多,更是学那前人女扮男装,却也玩得一个不亦乐乎。 便是某次装扮上街时识得的上官杰,彼时上官杰只当她是哪家公子,以礼相待,一来二去,相谈甚欢,甚至差点结拜兄弟。 那日,上官杰临时相邀,她便又易装前往,却见上官杰已自饮数杯,言谈间尽吐不快,见其烦闷,又是酒后吐心声,所言各种委屈不平,竟让她有了知己同感,一夜酒醒,两相无言,她只顾逃遁而去,全然忘记了昨夜荒唐。 直至月事迟迟未来,偷偷请医诊脉,终于事发。 父亲贵为工部尚书,闺中女儿与人暗结珠胎,如此辱没门楣之举,当即便喊打喊杀地要将其打出,她亦负气,转身便去跳湖,幸得被人及时救起,彼时已经进宫的妹妹获知消息,甚至连夜出宫来力劝,后又有上官杰的母亲登门周旋,木已成舟,她对上官杰也有心思,一番折腾,便进了上官家。 虽无过多来往,但上官杰那正房妻子赵氏也是个讲理之人,彼此以礼相待,倒也无事发生,转眼云泽降生。 有了自身的经历,她对嫡庶早已没了执念,只要孩儿安康体健,便再无她求。 第48章 归入正轨 自己爹娘在旁,赵氏的恢复相较之前明显许多,怕她伤心,房中一切与云和相关的物件也早早地尽数清走。 她的神智并未真的缺失,只那打击过于突然,如今有爹娘陪伴,女儿清音亦是日日跟在身侧,如此也便慢慢缓了过来。 云和已去,正房再度陷入无子后继的境地,且赵氏目前状况,再要有子,恐非短期能成,但要上官杰因此便休妻扶妾,老夫人却是不会答应。 于是老夫人提出过继云泽之说。想着趁赵氏父母尚在京中,一并将此事了了,也免得自己落个嘴上说得好听。 . 初听要将云泽过予正室,周氏自是不愿,非只不愿,更是罕见地找上官杰哭闹。 她的孩儿此次同样涉险,堪堪捡回性命,如今却要将其子过继,从今往后,云泽便要叫别人娘亲,这与生挖她肉有何区别。 自家父亲早已判了她“辱没门楣”,自打进了上官家,便从未主动搭理过她,她竟是真如周家耻辱那般提不得,云泽出生之后,或许想着骨肉血缘,母亲倒还派人送来两回补品,她也曾领着云泽回去,却依旧听那揶揄取笑居多,家中氛围仍旧压抑。却是那进了宫的妹妹依旧待她真挚,而今得了机缘迁了宫的她,闲时便派人来接她进宫闲聊,时光亦不算难过。 生于官家却成下堂妾,娘家待她还不如夫家,如今儿子眼看要被生夺,虽不情愿,仍旧回过娘家试图求援,父亲拂袖不见,母亲听明来意竟也出言相劝: “如今云泽能有此机缘,你当喜乐才是,别看上官杰不过商贾,他那朝中兄长们未来仕途可期,云泽过于正房,以后可有了继承宗祧的荣耀。” 周氏依旧不愿,自家弟弟在旁听了,丢来一句:“不过一个小儿,你日后再多生他三五七个不就好了。”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生身的亲母,血亲的弟弟,一个个或是避而不见,见了不说几句宽慰的话,却是巴不得赶紧将其打发了那般,如此境遇,谁信自己是那嫡生的。 经此一遭,周氏算是对娘家彻底撒了手,也不再有何期待。 . 彼时赵氏尚在休养,老夫人只把过继的打算告知了她的爹娘,暂时未有透露于她,那日周氏突然闯了她的院子,一见竟“扑通”跪倒,张口便求她不要夺了自己的孩子。 弄清来意的赵氏,方才缓了些的心神却又乱了。 云和只比云泽晚生俩月,此后两房在家中也是总有遇见,她也是见过云泽的,虽不是自己所生,那孩子确也十分讨喜,故而她也从未阻止过两个孩子一道玩耍。此次风波,她知周氏的孩子也是历了九死才捡回命来。 正房无子乃“七出”其一,她此番再度发病,不得不说有很大因由便是忧心婆家以此做文章。 自从那日在娘亲那边听知了婆母此番讥讽爹爹的说辞,对婆母的敬重又是多了几分,今日见那周氏来言说这个,她自不会再逆婆母的想法,故而开口对周氏道: “你我既进一门,彼此也是尊长爱幼,婆母如何安排,我皆会遵从,云泽那孩子我亦是看着他长大,都是上官家的孩子,我断然不会有那厚此薄彼之心,云泽过继于我,依旧还在这园中生长,妹妹仍旧可以随时见到,大可不用过分忧虑。” 周氏在赵氏这边再度碰壁,她不是那喜欢嘤嘤哭诉的,除了继续找上官杰的晦气,竟也没了其他办法。 上官杰在这件事上最为尴尬,谁都没错,他也无法说服任何一方。无奈只得找了机会,求宫里勤妃从中调和。 此番周折,最终还是在勤妃那里落了定,周氏再是不愿,终究还是在那吉日,看着云泽过了祠堂仪式。 大人问题解决,却不想云泽这孩子竟是自小有脾气的,不仅莫名被接到另外园子生活,还要改口称原先的“夫人”为“母亲”,他自然不愿,除了总是伺机跑回周氏那边,对着赵氏亦是很长一段日子都依旧只肯称为“夫人”,为此上官杰亦曾棍棒责打,却总被赵氏劝住,如此又是一些时日的相处,方才算又安定了一些。 . 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老夫人脑中也是往事历历,这个儿子,也是个聪颖有识的,如今也是一家之主,却总莫名在男女事上沾了因果。彼时她各方调停,每每为其处理善后,如今竟至人伦。 既然这事已被阻下,眼前却是有那更要紧的,想到这老夫人对着儿子说道:“方才东厨所说的,你可还记得?” 上官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稍一停顿,立刻想到母亲所指,急忙应着“儿子记得”。 “你且去看看赵氏,明早过来见我。” 上官杰知晓母亲意思,行礼而去。 一时堂屋人散,只剩沈妈妈还候在一旁,老夫人静静坐于上首,稍许,缓缓开口: “阿荷,方才那个袁三,记得叮嘱他,不要胡言乱语。” 沈妈妈低头应声:“知道了,老夫人。” 第49章 不一样的小姐 就这一小段路,傅宁玉已经体会到“夜凉似水”。 现代生活能有这种体感的,近几年至少得等到十二月初的夜晚才能感受到。她工作生活的南方城市,近几年中秋都还穿的短袖,去年十月底,白天最高温甚至一度达到30度。 而此时,还没到中秋。 “怪不得说地球变暖。”傅宁玉不自觉嘟囔了一句,顺便将身上氅衣又拢紧一些。 . 没有原主记忆,傅宁玉自然不知园子的情况,此时就只是先跟在海棠身后,顺着走廊慢悠悠往前。 这园子的布局相类一间小的四合院,后院的所有房间,一条走廊都能到,出了中门,前院便是当时白天逛过的,刚才还遇着个丫鬟起夜,走的方向就有两间耳房,丫鬟们应该就是住在那里。 依照古早话本描绘及后世考究,以前主子跟下人,亲近住一间屋里的不多,贴身照顾的最多两个,守夜另算。 自己这个宁玉,看着园里十几个伺候的,真贴身的也就海棠一个。 . 一路上海棠都异常安静,许是因着刚才那番感慨,此时的她只是默默提灯照亮。傅宁玉则在心中默默记着沿路的大概情况。 一时彼此无话。直逛到见着园子围墙方才转身回转。 走回内院的路上,傅宁玉忽突发奇想问了一句:“方才前院耳房边上那间关门落锁的屋子,钥匙在谁那里?” 海棠听了倒是站定在前边,灯笼里的烛光摇曳着,只见她满脸狐疑:“小姐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不能问得?” “小姐自是问得,只是——您怎会不知钥匙所在?” 傅宁玉翻了自己一个白眼:又嘴快。随即接道:“这园子里的,钥匙不在我这,自然是在你处。” 却见海棠又是静默两三秒后,竟提着灯走过来,脸上的表情傅宁玉一时也无法准确形容,在这周围黑乎乎的环境下,她想说怎么看上去还有点儿恐怖? “小姐,海棠斗胆问您一句,若有说错,还请小姐不要怪罪。” “你说说看。”傅宁玉说着往自己闺房的方向继续走去。 海棠提着灯笼赶上来,这回并未走到前边,而是和自家小姐并肩:“海棠斗胆,小姐您是否有什么事情不记得了?” 傅宁玉闻言心里一跳:“此话怎讲?” “小姐,您可还记得方才海棠为您梳头时,您说了什么?” 咦?! 傅宁玉听到这句倒是站定不走了。 她刚才的确说了句“我不记得从前”,本想试探一下海棠,无奈对方却跟没听见那般,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要不是后头老夫人紧接着便来了,她估计还得多尴尬一会儿。 现在突然主动提起是什么意思? “我还当你没听到。”傅宁玉尽量克制着面上的表情。 “小姐,海棠斗胆问您一句,此话当真?” “你是如何发现的?” 海棠比傅宁玉矮小,此刻因为紧张,肩头也缩着,离自家小姐近了,竟是仰着头说话: “小姐,之前海棠已经说过,觉着您跟以前不同,但起初我仍以为那只是您不想再委屈自己方才闹起的,但是,后来我越发觉着……只一个感觉,就是……就是觉着您跟之前的玉儿小姐,像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傅宁玉却是笑了,她微微一勾嘴角:“那你倒是说说,以前的玉儿小姐,是怎样的一个人,而如今的我,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小姐您这不是难为我吗?我嘴笨说不清的,就是一个感觉,以前的小姐,单只对着李妈妈这一项,她便每次都是能躲就躲,别说像您那天那般了,就是跟李妈妈说话,十天半个月估计也没您那天说的三句多。” “小姐,您若真有事情不记得,可以问我的。” 听到这么一句,傅宁玉一瞬间有种听错的感觉。 海棠却在说完这句后,重新提着灯笼往前走了一步,嘴上还在继续说着: “小姐,虽说您以前也常生病,但真个没有近两回吓人,尤其前次,可是吓坏好些人了,这回也是,您是不知,那日我去喊时,您那整张脸整个身子都通红通红的,海棠长这么大,从未见过那般模样,以前也听说这烧糊涂烧厉害了人会忘事,原以为就是逗笑,万没想到竟是真的。” . 看着海棠朝自己投来心疼的表情,傅宁玉有种又被老天爷涮了的感觉。 敢情自己从一开始的操心担忧都是浪费表情?又怕不像原主又想有自己的主意,纠结打算了半天,到头来,了解并融入这个人物的最快捷径……真的早就在自己手里。 这不狗血了吗? 社会打滚久了,真的都忘记这世间还会有单纯的人啊。 谁能想到真的会有海棠这样的,生病,发烧,烧糊涂了忘事——这么牵强的理由自己都不敢用,结果海棠直接说出来了,看她的样子,还是理所应当的深信不疑。 傅宁玉真有点哭笑不得了。 . “小姐?”见自家小姐依旧呆立,也没说话,海棠没忍住又嘀咕出声,“怎的这次就这么厉害,忘事也便罢了,竟还烧得有点傻?” 傅宁玉“噗嗤”笑出声来:“我饶是不记得别的,断不会忘记还要打你几顿。”说着迈步上前抬手便打。 海棠“呀”了一声快速往前躲去,嘴里却还不停:“这怎的还烧出个武状元来,喊打喊杀的。” 一时间,一主一仆,前边躲后头追的,笑闹着便进了屋去。 有风过,扫得庭院树响。 前院耳房大通铺上,有丫鬟忽然醒了,侧了下脑袋看向门的位置,睡在她边上那个刚从外头进来不久,也还没睡着,便问: “怎么了?” “我好似听着哪里有人在笑?” 问话那个也安静了一下,似是听了一听,便道:“该是你听错了,夜里凉,这是起风了。” 第50章 推不掉的福气 风过皇城,三更已过。 护卫营的兵士半个时辰便要巡绕一圈,入夜的皇城,那巡城兵士铠甲擦磨步履着地的声音,便成了唯一明显的声响。 . 西宫以西,一处门开在角落的小院,外间漆黑一片,室内却亮着烛火。 上官云泽对宫里并不算熟悉,刘澈所说的这个位置,他一时也咀嚼不出什么特别,不觉蹙眉:“阿澈你这是?” 刘澈眼睛望着虚空的某处,若有所思道:“再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 立秋刚过,再是几日,确就七月中元,上官云泽闻言稍稍恍悟,自愧一笑:“为兄倒是真个忘了。” 刘澈淡然一笑:“听说傅家女儿又再闹病,我便想着,你估计又要被绊住一些时日。” 想到这个妹妹,上官云泽都没发现自己连表情都柔和了几分,这变化可躲不过旁边人的眼睛。 刘澈继续说道:“并非我要扫兴,但京城消息走得快,我都知晓的,你那未婚妻也当知道才对。” . 那场春宴,乃宫中主办,遍请在京官门,言说无论老幼男女,皆可携眷前往,只彼时他们也未知,那是圣上特意准备的月老宴。 获邀圣宴,又可携眷,一时众人皆以获邀为荣,各家自然精心打扮。有存着心思的,更是叮嘱自家女儿仔细打扮,一时间京中各大绸缎饰品,商客骤增。 皇室春宴连设三天,受邀者自是盛装出席,各家儿郎女眷悉数登场,倒是热闹无比。 平素长辈间只是官场往来,未必正经见过彼此儿女,如今既然皇上设宴,请的又都是京中官户,本就同朝为官的各家自是借此机会,为适婚儿女寻觅一番。 此次受邀,官职最高者,自是当朝尚书令林海,服侍了两代天子,其朝中地位自是无人能撼,虽说如今年事渐高,行事思维难免古板,但论资排辈,朝堂之上也还无人配与之比肩。试问若能得他助力,平步青云岂非一夜间的事? 尚书令家的千金,在京城官贵女儿中地位自是超然,又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更是万般宠爱于一身,不仅能自由出入宫闱,更是自幼便与众多公主皇子交好,想来纵然她说要摘星揽月,老丞相都会应允。 因此,这场春宴,最为吸睛的,自然便是尚书令的小女儿,时年十二岁的林莹。这样的身世背景,若真看上哪家儿郎,外人只会说是那儿郎积攒了足够的福报。 尚书令家中六子,临老得此一女,对这小女儿自是有求必应,只她要的,家人纵使上天入地都会为其寻到。 习惯了有人撑腰,林莹的性格更是生猛,继承母亲美貌的她,顶着娇弱的脸,却敢想上山打虎的事,即便身在圣宴,面对天子亦毫不怯懦,众人看她小小人儿便敢端出与天子叫板的架势,一时却也新奇。 上官云泽几位伯父在朝,那次同样获邀,老夫人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老夫人自是将孙儿孙女一并带上,彼时上官家马队刚好回京,上官云泽本就对那宴席间的推杯换盏不感兴趣,便说不想去凑热闹,想着孙儿这一路风尘仆仆,老夫人便未强求,只说让他安心休息,不要乱跑。 彼时上官云泽从未想过,即便自己不去,那别人口中天大的福气,依然还是会砸在了他的头上。 . 大齐民风不算闭塞,此番春宴,倒也真就有那年岁相仿的,席间见了,便由长辈现场撺掇配对起来,或是席间有年轻人彼此看上当场直言的,也有单方看中,私下回禀父母,交由爹娘参详的。如此这般,确也有几宗喜讯陆续传进天子耳中。 眼看宴席便到了第三天。 . 刘澈从勤妃处听说上官云泽未随祖母进宫,便向圣上请旨,许其前往围场踏青,获允之后,他便将此消息告知上官云泽。 尚在回忆一路畅快策马的上官云泽自是爽快答应,春宴第一天便早早坐上勤妃安排的车马,去了皇家猎苑。 当日策马扬鞭,快奔慢走,晚间生火烤食,与刘澈饮酒畅聊这一路风景见闻,好不畅快,夜间便在帐中休憩,如此又是天明。 围场三天,怎么都比三天宫廷春宴来得舒坦,却不料第二日天刚放亮,刘澈便突然高烧,一时竟是昏迷的状况,同来的宫奴吓得当即启程回宫,上官云泽自然同归,一路上忧心刘澈身体,再不去想其他。 早有宫奴先行快马回宫做了禀报,车马到时,不仅勤妃已经等在城外,同来的太医更是直接上了马车开始诊治,四皇子身弱,时有太医进出承安宫,这些年来宫里人倒也见怪不怪。 承安宫内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皆忙着四皇子的事,上官云泽一时也无有他法,只能等在外间,踱步之余,竟听见某处传来呼救之声。 自幼年秋宴大病之后,父亲便为他请了师傅,修习拳术,防身健体,又经几年马队历练,如今的上官云泽早已习惯耳听八方。 上官云泽循声找人,不觉便越过两道宫墙,眼见声音就在眼前,却忽地全无声响,当时眼前两道分路,他赌了一把,择了其中一处,快步过去。 第51章 人生回环 春宴前两天,便听在传,说真有去向老相爷求亲的,均被老相爷以小女年纪尚幼为由婉拒。 实则已有宗大事被掩。 说是有个不长眼的,也不数清自家有几条性命,竟想着对林莹用强。 林莹胆大不假,年幼力薄也是事实,发觉不妥她便已第一时间外逃,还是被歹人拽回,挣扎呼喊中便被那人打昏,眼见就被扛着走向那无人之处。 这便是后来相府小姐称为“命中注定”的那次相遇。 . 彼时上官云泽哪里知晓前面两人是谁,一见贼人肩头瘫软倒挂的是个女子,他便知晓方才呼救之声出自何处,扛人那个必不是好人,也不及多想,上去便是拳脚相加。 上官云泽原本以为,既敢当撸人飞贼,身上总要有点功夫,再者习武时师傅便有教导,锄强扶弱,欺凌弱小的最是该死,他便没有想着留劲儿,出拳便奔着取命而去。 谁曾想呢,撸走相府小姐的那个纨绔,别说拳脚功夫,平日本就连提刀之力都未能有,此番不过色心膨胀,又刚好遇着林莹还是年幼小女,方才得手。 一切来得极快,上官云泽追上人时,未来得及开口喝阻便出了拳,出拳之时亦未声张,又是背后袭去,当即一拳到脑,拳到人倒,上官云泽只来得及先去接住从贼人身上跌出的林莹,再等去看那纨绔,对方竟是死了。 宫闱打斗还出了人命,闹到天子面前,认领一番,死的那个竟是兵部侍郎养在外室的儿子。 . 老丞相在事发当日便已见过上官云泽本人,于私,他对这少年甚是满意。 相貌、家世无可指摘,救下他的女儿更是天功一件,但这人如今只是跑商队,若要当他相府女婿,总归有些缺憾,但观其为官的伯父们,此儿郎应属未来可期,于是便想着,反正女儿也才十二,不如寻个机缘,先帮他谋份官家差事,权当培养些时日,若其自身上进那便最好,再是不济还有他这丞相老泰山可从中作用。 有了这般主意,老丞相一边重金礼谢上官云泽的救女之恩,一边默默开始在京中各处打点,更是不动声色地暗中相助起上官云泽那两位已为京官的伯父,至于自家女儿那街知巷闻的生猛追夫行径,他则选择睁一眼闭一眼,外人见此反应,哪里还猜不到老相爷这便是认下了未来女婿,于是上官家不知不觉地又多了一道屏障。 . 再说回那死了的纨绔,实则兵部侍郎养在外室的儿子。 此番若是换了他人,不等老丞相求请,圣上至少也要判个举家连坐。 奈何偏生是这位兵部侍郎。 祖上乃追随齐王的老臣,享开国元勋之尊,且他这一辈亦在战场厮杀立功,却不知为何,娶妻纳妾,家中女儿不少,唯独那生下的儿子,要么早早夭亡,要么天生残缺不足,始终未有堪用的,因而坊间对于他家便流传出些鬼怪言说,侍郎嘴上不信,久了心里也难免嘀咕,据称也曾找过高人大师,似乎也未有成效。 十余年前偶与一青楼女有了一子,或是想到那些流言,终究不敢将那女子纳妾收家,只在外间置办宅院供母子居住生活,这事他倒也没有隐瞒发妻,数年间,外室母子竟是无病无灾,眼见那儿子便平安长至十五岁,侍郎自是狂喜不已,终于去年冬天大摆宴席,将母子认回。 此次皇家春宴,自然领了儿子来,却不料只是几道菜的功夫,再被请至圣驾面前时,自己那儿子早已是躺在天子脚下一具冰冷的尸体。 兵部侍郎当即口吐鲜血,待闻知事情始末,却不见他追究那杀人缘由,一时只如痴傻那般,当着天子的面喃喃重复着同一句话:“万不该将你认回啊。” 如此呢喃数句,人便直挺挺倒地,竟也就此死去。 此番春宴,乃圣心好意,不料转眼两条人命,其中一位更是朝廷上官。 事情既涉及相府小姐的名声,还牵扯了兵部家眷,更有那上官暴毙于金銮殿上,无论哪条都不宜对外宣扬,故而,这场春宴人命案终被完全掩下。 春宴依旧摆满三天,因那相看对眼的便不会再出现,席间少上一两个官员倒也没有引起太大注意。 最终,对外只道侍郎归家后急病不治,侍郎夫人心知事有蹊跷,刚想打听即被按下,加之天子恩威并施,在自家夫君死后仍追封赏赐,权衡之下,便也接了封赏,安生度日去了。 而后来相府小姐口中那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之说,因那林莹自幼便是出名的胆大,便也被坊间当作是看多了话本戏文,为了追夫胡乱用上的生猛发言。 . 春宴风波,知情的除了当事者,便只有天子与老丞相,如今侍郎家的已死,林莹虽是受了惊吓,当真还是孩子心性,弄清被救经过、又亲眼见到恩人本尊后,便从此坚决认定上官云泽这人。 先是缠着父亲为自己登门,又是缠着母亲带她登门,闹到最后竟是她自己领了个丫鬟直接去敲了上官家的门,可说是全心扑到了上官云泽身上去。 贵为相府千金,林莹如此无视闺中要义不顾脸面的大咧咧作派,确也引来无数议论,对此她却毫不在意,更是直言: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当以身相许,我林莹起誓,今生非上官云泽不嫁!” . 虽知此事最终被各方掩下,自己更是意外得到相府小姐的青睐,但彼时的上官云泽,根本顾不上去想那儿女情长。 随马队奔走这几年,途中也多次遇过危险受伤,多是为了反击出手伤人,却还未真的取过谁的性命。 如今才刚回京便惹了人命事,虽救人无错,总归手上是沾了血,事了之后他便直接去了山上寺庙待了些时日,再回家中,却见那相府小姐几乎日日登门来找,不觉烦躁,干脆寻个由头,跟长辈们告了假,驾马离京,此趟散心,再归家时已是入冬。 那日是京中好友为其设宴洗尘,便是那场饮宴归来,他便因着一时兴起的胡闹,意外地在自己家中遇见了他的宁玉妹妹。 第52章 生猛的未婚妻 春宴那件事,确实有吓到林莹,但她也真是个心大的,苏醒之后在家也老实不到十天,便又活蹦乱跳,还是偷听的爹娘说话才知道当日是有位少年及时救了她,这更坐不住了。 可惜爹娘对着她嘴巴倒紧,非但不告诉她任何,甚至爹爹还罕见地冲她生气,严令她不得对外宣扬此次事端。 她也不是傻的,自然知道此事关乎自己名声,便也真心答应。不过,答应的是不对外宣扬,可没答应过不去打听救命恩人,于是转头便又跑进宫去。 也不知是如何打听的,一来二去,真就让她问到“上官长公子”这么个消息,眼见已是午后,事不宜迟,当即出宫,却不是回家,而是先去摸了摸上官家住哪儿。 无巧不成书,也是那天,先前跑去山上寺庙待了些时日的上官云泽也在那天回返,在门前下马时,便被躲在不远处的林莹瞧见了样貌。 林莹不是没有见过美男子,单说她自己的几位兄长,便是个个仪表堂堂,许是有着“救命之恩”的加持,彼时的上官云泽,看在她的眼中,就是额外多了一层耀眼光芒。 再三确定方才在上官家门前见着的那位英俊男子便是上官家长公子之后,林莹便下了决心,回家直接便去找了爹娘,如此这般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 见爹爹听完只是嘴上说她胡闹,未再多责骂,林莹便猜测爹爹对这男子应该也甚满意,便直接开口求爹爹为其说亲。 这回不等当爹的说话,倒是当娘的首先责备:“你这哪有一点女儿家的模样,白白的到处去打听一个陌生男子,竟还跑去人家门前偷看,这让外人听了,咱们相府岂不成了笑柄!” 林莹辩称:“女儿原只为了打听一下他家住处,哪想如此巧合竟能遇上他从外头回来,娘亲放心,女儿藏得可好,也只远远看着,并未被他人见到。” “只为打听一下住处?就这一会儿你便忘了方才自己求你爹爹何事?让你学刺绣女红你坐不住,书也是读个几天便扔到一旁,这爬树翻墙捞鱼打鸟的野小子作为你倒无师自通学了个有模有样,想着你年幼爱玩,便也罢了,可如今竟还主动扯那儿女事,却是哪里学的?何人教的?羞也不羞?!” 林莹再辩:“莫说此番他还救了女儿性命,即便素昧平生,如此少年英雄,本就不知要俘获多少芳心,美人爱英雄,女儿不觉有错。” 丞相夫人原本也只想教训几句,听到这里“噌”地火起,也不管相爷在侧,当即拍桌翻脸: “为娘竟是轻看你了,小心养在闺中,这才几多岁月,却已学会满嘴情爱,你可还有半点羞耻之心?再者,这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我和你爹尚在堂上,你便如此大胆妄为,今日若不真个惩戒一番,待到他日做了那出格的事,再救晚矣!来人啊——” 见母亲真喊了家丁,林莹当下便往外跑,当娘的一看那还得了,本还有点演的戏直接变成真格的:“来啊!把小姐给我拿住!” 一时就见林莹挣扎哭喊着“爹爹救我”却还是被丫鬟们架住。 “你也不用再在我这巧舌争辩,如今便是你爹说话,我也断不能轻饶了你!”丞相夫人说着宽袖一挥,命令道,“把她锁进自己房去!没我允许,哪个敢放她出来,当场打死!” 对于上官云泽,相爷心中确有自己一番打算,但眼下也不好当着女儿的面跟夫人细说,见自家夫人是真的动气,又想这女儿也是真的有点娇惯太过,便也不动声色,只凭夫人安排。 林莹便在哭闹中被锁回了自己的闺房。 . 相府夫人也是真个惩戒,足足将女儿锁了三天。 此间相爷便将心中筹划告知于她,纵然内心依旧觉得有些过早,但自家老爷既然有了打算,当时便也将事揭过,只女儿确实年纪尚幼,将其放出后,仍是屡屡训诫。 无奈那孩子铁了心要求这门亲,竟全然抛却女儿家脸面,三不五时便自己跑去登门,起初,担心上官云泽对自己女儿的态度,相府夫人还偷偷派人跟着,时时留心,结果打探回来的消息却都是: “小姐又扑空,上官家那小子又躲了出去,那边老夫人留饭呢。” “确实只礼数相待,未有任何逾矩不规。” “他家小子每回都要拖拽上家中姐妹同席,竟是害怕与咱小姐独处那般。” 第53章 无奈的三年 担心女儿受委屈,相府夫人便悄悄跟在后头打听,可屡屡听到的却是女儿遭到冷遇,这种消息听多了,相府夫人也琢磨出来,自家女儿怕是那一头热的,为此也曾旁敲侧击,不料自家女儿竟毫不在意,甚至直言: “母亲,他便是躲去那天边,女儿也是要追上去的,此时他不喜我,无妨,多些时日,总会有缓。” 听多这样的话,当娘的竟是越发心疼自己女儿。 想她贵为相府千金,父亲又是追随了两代天子的当朝尚书令,六位兄长也是各有所成,认真说来,她这身份,即便对方是位皇子也是匹配得了的。 春宴出的那事,上官家小子救女大恩她自然不会忘记,上官家有几个伯父在朝她也清楚,门户相对自然重要,但那性情差距也不可过大。 听说那小子自幼便是随着家中马队长大,年年随队四处去,那般荒野性子,和女儿这种貌似野小子的调皮完全不是一个层面。 女儿如今满心满眼都是他,但始终是爹娘捧着宠着长大的高门小姐,日后嫁过去,万一真觉委屈,指不定便会闹出什么来。 这劝也劝了,阻也阻过,无奈林莹依旧坚决,眼看便也十四。 . 老相爷确如最初筹划那般,想着给上官云泽在京中谋份差事,既不能太过显眼,又还得有实际历练的机会,如此寻摸许久,最终还是觉得兵部较为合适。 原兵部侍郎春宴后突然急病而亡,那个位置自然出缺,一番考察检验,最后擢升了原侍郎其中一位部将,又将其余位置分别做了腾挪调整,如此一来,倒也有那么几个末尾差事有可活动的空间。 一番打点后,老相爷便为上官云泽在驾部填了一处闲差。 驾部品级不高,掌舆辇车乘传驿等事务,原就长久与车马打交道的,上官云泽填入这份差事倒是合理,且非主职,不过一个副手的模样,此时又尚未与相府有何瓜葛,日后即便别人说起,也挑不出毛病,如此这般安排妥当,老相爷方才请了上官家老夫人过府,言明这番意思。 . 老夫人自是知晓自家与相府的渊源出处,也知那小丫头恨不得天天往她们家里跑,又因自家小子左右躲闪,小丫头还跑去烦那宫里的勤妃,只为养在勤妃身边的四皇子与自家这小子打小交好,这般花费心思,她身为长辈,也不忍多加苛责,却也浅浅地请相爷多加劝诫,毕竟还是闺中女儿,名声为要,一切至少得等亲事订下再说。 至于那差事,老夫人却是先谢了相爷,但未接过,只说还是需要自家那小子亲自点头才可,毕竟是给朝廷办事出力,再是闲差,心不甘情不愿的,真要出个纰漏错处,被人拿住,可大可小。 相爷自然明白这些道理,便道理解,于是便又商谈了一番订亲之事。 . 对于结亲,上官云泽自是不愿,就连差事,他亦予以回绝。 差事倒是暂时放于一旁,便那婚事,一时府上也是闹了几番鸡飞狗跳。 策马飞奔,那般畅快自由的日子,上官云泽还没有过够,怎么可能突然就结婚娶妻,他的生母周氏也出来劝解,言说娶妻与走商队并不冲突,如此轮番劝说,依旧无效。 最终还是在林莹十四岁那年,由双方父母拍板,换帖订了亲。 林莹自是欢天喜地,恨不能第二天便嫁过去,即便依旧为此被母亲责骂,亦是笑颜如花。 两家便想着陆续准备起来,待到开春林莹及笄,便可完婚。不料订亲同年秋末,相爷那老母亲溘然长逝,前一天还在和相爷说起孙女儿结婚的事宜,不过一个晚上,第二日清晨丫鬟去请起,却发现老人家已经去了。 九十高寿,已属喜丧,古礼守孝三年,自是无人异议,林莹的婚事只得无奈搁置。 只那林莹是爽直性子,乍闻三年孝期,当时便哭了一通。 . 最初最为反感女儿过分热情的相府夫人,如今也最是明白女儿的难过,心疼之余,思量之下,竟也真就为了女儿去向自家夫君求情,说这三年之后,女儿已经十七,是否可圆融一回。 老相爷何尝不知夫人心思,他也心疼自己女儿,但这古礼不可违,何况他还是在朝高官,若连他都徇私无视古礼,日后还如何服众。 如此这般,相府林莹便顶着订亲但未过门完婚的名头,转眼又过了三年。 第54章 藏着的四皇子 林莹自打对上官云泽上了心,便是时刻想着法儿的要去与之亲近,期间家中兄长也来劝过,跟她说女儿家要矜持一些,你这般总是自己跑去,人家长辈怕是要有些别的想法。 林莹却是不管,爹娘兄长暂时都走不通,上官云泽又离京不在家,知道他是为了躲自己寻的由头,但自己也不是那容易放弃的,于是借着日常进宫玩耍,又是各种打听,便又知道了上官家和宫中勤妃的关系,进而听说上官云泽小时候便与勤妃身边的四皇子交好。 . 林莹打小就常在皇宫内院走动不假,但这打交道的人里头还真就不包括四皇子。 一来几乎没遇到过,二则宫里皇子公主们也很少主动提起,即便有听到那么几句关于他的,也几乎都跟生病脱不开关系,从小就讨厌吃药的林莹,有时家里安排点季节药补汤水她都不愿意喝,听说是这么个药罐子,更是没了打听的兴趣,于是便真的没了什么交集。 如今打探到四皇子还有这层关系,便借了叨扰的借口,越发亲近起勤妃来。 . 刘澈以前因为身体的缘故不常见客,也不是个喜欢吵闹热烈的,起初对于林莹的请托,他心里是觉着太过唐突的,便借辞推脱开去,谁知在自己这里碰壁,相府小姐径直去找了勤妃,更是开宗明义道出了来意。 勤妃平日为了照顾刘澈,也没有太多时间消遣,如今刘澈日渐长大,身体也眼见着好起来,她也少些担忧,正好相府林莹这时跑来和她说起上官云泽,想着那本就是自家姐姐的骨肉,相府这位千金也是个好姑娘,帮忙推动,并无不可,于是也就不时帮着打听些什么告诉小姑娘。 林莹也是个懂事的,知晓刘澈身体不好,便也总是变着法儿地带些补品进来,嘴上说着给勤妃,勤妃心里可是清楚,这宫里还会短这些东西吗?倒是越发觉得这个小姑娘不错,对于这两人的事情,却也上心不少。 . “眼看林莹也快十八了,若再拖着不完婚,怕是老相爷也不答应了。”刘澈说着话,手指轻轻在桌上划了一下,“她前儿又打着探望贵妃的名号跑承安宫,实际是又跟我打听你来了。” “总是这样只顾着自己想法的,也就只有她了。”上官云泽说着轻叹一声。 “你倒是怎么想的,相府孝期可都过了半年,先前你是不在京中,如今人也回来快要两月了。我可听说,相府那边已在着手操办,听那意思,似乎选的这个中秋。” . 上官云泽对这桩婚事的抗拒,几乎就写在脸上,前三年因是孝期,相府那边自然不提,但林莹却是并未消停,年节自是不用说,明日依旧三两天便要来找,今年借着离京方才安生些日子,一回家,当天自家爹爹果然第一件便跟他提完婚之事。 可他心里,一直有那个小小人儿在,此次回来,她已然两次病倒,这回更是替自己挨了打,要他此时去娶了别个,他更是不愿。 . “傅家那个女儿,如今还是那般病恹恹吗?”刘澈又问,“我听胡太医说,她也有那猫的忌讳,说前次差点出了大事。” 刘澈小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有那过敏的毛病,也是到了九岁那年才发现的,当时也是差点救不回来,傅宁玉前次过敏,便是多亏胡太医那天正好过府,这才获救,胡太医回宫后,便和刘澈说起过。 “你这是要在这里等到天亮?”上官云泽不想跟刘澈多谈论傅宁玉,便岔开话题。 “不能让人知道我没事。” “今晚怕是太医院都要出动,你避而不见,并不合理。” “无妨,方才我离开时,已经交待胡太医,他知晓应对。我身体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那些个太医院的,老早就巴不得撒开我了。” 上官云泽听到这里,抬眼又看了看上座的刘澈,不仅笑了一声道:“那报信的说宫中闹病,你是其一,我这一来,看你这模样,哪是所传凶险模样,你却也藏得够深,方才我都差点被你唬住。日后你再说自己身体不好,我是不信了。” 刘澈眼睛一亮,却也跟着笑了一笑。 忽听房门被敲了三下,随即有个男子声音在外头轻唤:“四爷。” “进。” 推门进来的,正是刚才出去的那位年轻人,他先朝两人行礼,后才走到刘澈身旁,正要低头耳语,刘澈却抬手阻道:“并无外人,直说便可。” 第55章 信息互换 深夜皇城,依旧静谧无声。 方才退至屋外守卫的年轻人,一直便待在院子一角,察觉院外有响,一个闪身便跃出墙外。 此处小院,仅有那开在角落里的单扇小门这么一个进出口,且那角落还在路的尽头,除非有了大动静,否则即便是巡防兵士,也不会专门拐弯走进这个位置来。 此时年轻人跃墙而出,绕向门前,稍一探头,便见有个宫人打扮的贴在门上,正往里窥探。 年轻人抽出腰间短剑,悄无声息便到了那人身后,冰冷的剑尖直接抵上那人后颈。 那人身体一僵,也不敢动,更不敢高声,只听得闷闷的声音传出:“饶命饶命。” 年轻人并不说话,手上又加了点力气,剑尖往那肉里又戳进一点。 这是皇城,若是引来别个,不一定还给自己开口的机会,故而那人再是慌张,也还尽量压着声音求饶道:“我是承安宫的。” 年轻人将眼一眯,伸出左手,替下短剑,用手扼着对方脖颈,剑尖所在已经破皮,正冒血珠,他便将拇指摁在那破口处,再一使力,往下一摁,这才开口问道: “承安宫?什么名字?” 那人吃疼,声音颤抖:“小的是日常跟在赵公公身边的小德子。” “半夜三更在这做甚?” “走、走错了。” 年轻人轻蔑一笑,不再多问,一掌将人劈昏,拖入暗处,这才重新跃入院中,走到屋前,敲了门。 . 刘澈垂着眼,低声问:“平日可曾见过此人?” “赵公公身边的确有个经常使唤的,听过叫‘小德子’,只我刚才检查了,这个还是全的。” 刘澈抬眼看向年轻人:“捆着关住,别死了。” 年轻人点头答应,关门退出。 . 上官云泽在旁听了这些,目光闪动,等年轻人关门离去,这才开口发问:“适才跟我报信的,也自称是那赵公公的同乡友好。” “这个时间还能找着你报信的,是家中仆役?” “人我不认得,但说是在我家厨房干活。” 刘澈却是一笑:“不认得的人所说之话,云泽兄竟也敢信。” 上官云泽却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他一来便先点出是北地之物,后提到腹泻,又说食材单子便是我上官家的,此次北地采买的食材,的确有那食用不适便可能致泻的。” 刘澈直视上官云泽,严肃道:“今夜报信的经过,还请云泽兄详细说与我听。” . 随着上官云泽的讲述,刘澈也一边将自己这边的情况与之同步,彻底交换完信息后,不但上官云泽吃惊,刘澈更是脸色铁青,随即朝门外喊了一声。 便见依旧是那年轻人,门开后迈步进来,低头行礼。 “速回那边,将贵妃情形报与我知,药单我也要知,煎煮喂服也要派人给我死死盯着。再去查下贵妃发病之后都有哪些人进出过,凡有异样,一并弄清。” 年轻人却在这时显出点犹豫。 刘澈却是把手一挥,口气生硬赶其“速去”。 上官云泽见状也不客套了,开口道:“我在,保你家主子无碍。” . 一时屋里又剩两人。 刘澈这个时候却是有些遗憾地说道:“每至此刻,我便恨自己幼时没个好身体,未曾习得些功夫,如今竟连自保也需依仗旁人。” 上官云泽劝道:“习武哪分什么年岁,你便是从今日开始,也未尝不可,只你如今情况,怕是不能一时便舞弄起来吧。” “知我者……”刘澈的视线再度定在远端某处虚空,话却没有说完。 又是片刻的沉默,忽听刘澈重新问道:“家中只知你深夜被叫进宫来,是否需要我再找人去给通个消息?避免不必要的慌张。” 上官云泽却不担忧,回道:“我家老祖宗在,不碍事的。假如我今夜真有个什么,她老人家自有说法。” 刘澈偏过头来,罕见地朝上官云泽露出艳羡的表情:“云泽兄,你有这么一位祖母,我当真妒忌得很啊。” “阿澈,慎言啊。” . 祖母虽已古稀,但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寻常农人,三教九流,她皆一视同仁,看似轻易不出京城地界的老人家,交友之广,还真算得上是四海皆朋友。 而刘澈此时表达的羡慕,上官云泽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只他深知,刘澈再不起眼,他那皇子身份也注定了跟自己不可能是一个世界的人,对自己祖母的敬仰,彼此之间说说便罢,真要宣扬出去,对祖母,对上官家,都未必是件好事。 第56章 暗查 若素公主十五岁时便由天子赐婚,嫁的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如今早已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 幼时没法随意出宫,长大成婚自住公主府,礼数规矩依旧一点儿没少,刚结婚那两年,她还为着不能时常回来探望抱怨过,为此还被母亲训诫。 不过,自从母亲荣封贵妃以后,反倒是皇上开了尊口,希望她时常回宫探望。 有了天子亲允的这份荣宠,若素公主自是越发勤快回宫,有时也把驸马儿女一同带来,三代人其乐融融。 . 今早若素公主便又来了,还说要在母亲这里求顿饭,贵妃自是欣然答应,便让宫人还照常例备膳,又还特别交待多添两个鸡蛋。 母亲的交待让若素心中起了疑,她却不声张,只使了眼色命人拦下方才宫人,又借故转出,亲自来问。 “贵妃如今日常膳食如何?” “回公主话,皇上恩典,如今贵妃娘娘的膳食标准,米面肉种类都已与皇后娘娘无异,只在斤两上少了一些。” “那方才为何说的是照常备膳?平日却是如何?” 那宫人自勤妃进宫便已在身边伺候,自是老人,公主当然也是认得她的,便也不多拐弯抹角。 “回公主话,近来节气转换,贵妃说没什么胃口,近半个月来,交待的膳食都比往日清简许多。” “可有请太医看过?” “太医来请过脉,说无大碍,猜是近来白天热夜里凉,也说了几样应季的食补,让娘娘可以酌情用上一用。不过娘娘倒还未曾吃过那单子上的菜品,只是交待我们把些易腻的肉食和面都减了去,近来多以清粥时蔬为主。” “食补单子何在?” “娘娘当时命人誊抄了一份,自己留着,膳房那边也留了一份。” “你回头给我也抄一份,只悄悄的,别让娘娘知晓。” “遵命。” 问明母亲并非因身体不适或被人苛责才清简进食,若素这才放心转回。 白天尚有暑热之感,皇上依旧按时派人往皇后和贵妃宫里送些冰来,送冰的这边才走,贵妃母女俩也正自说得开心,却有宫人进来禀报,说公主府的下人等在外头,请公主速回,说小郡主方才玩耍时不甚从园里秋千摔下。 贵妃一听,当即撵着女儿快些回去,又派贴身婢女跟着回公主府,说有任何消息,第一时间来报。 若素回去之后,贵妃又等了一个时辰,见仍未有消息,正欲再派人去往公主府,此前的婢女终于回来,如此这般禀报了一番。 知晓孩子没有大碍,贵妃心里方才稍稍安定,却还是当即安排了些关联食补之物让人送去。 一番忙碌,终是到了掌灯方才基本稳妥。 到了这时,贵妃也才终于有了别的心思,也才想起今日交待的是全膳,忙到此时,却是一口没吃。便喊了人,命挑个几样,其余便都赏了出去。 领了赏的自是欢天喜地叩谢自去,贵妃这边也只随便吃上两口,也命撤去,盥洗一番,却是准备休憩时,突觉心悸异常,服侍的婢女眼见着贵妃就这么呕出血来,当即高呼喊人。 . 承安宫灯火通明,宫人依旧不时进出走动,但个个神色紧张,更未见有那交头接耳的。 承安宫侧门处,就见刘澈身边那个年轻人正和身旁一太监装束的宫人对话。 “你是说,今次全膳,贵妃也只挑了几样,别的都赏赐出去了?” “正是。” “今早若素公主进宫,贵妃交待了全膳,结果小郡主突然在家摔伤,公主便提前离开,贵妃待到掌灯方才吃了两口。” 年轻人稍稍停顿,再问:“除了这些,可有什么其他异状?” 那太监也是想了一想才又答道:“昨儿后半夜是我当值,至到鸡鸣,并无察觉异常,晨间皇上派人送冰来时,若素公主已在宫中说话,再到公主府来人报信,这前后,宫里也无其他事情发生,故而也确实没有大人所说的异常进出。” “那贵妃发病时身边都有谁在?” “贵妃突然呕血,是正要休憩就寝之时,故而身边只有两个贴身婢女。” “可是早前我见到的那两个?” “正是。” “我记得当时让你们将人捆了关起。” “是的大人。当时大人审问之后,赵公公便命小的把那两人都捆了,此刻还关在西屋。只是其中有个估计是吓到了,方才我去探看之时,正那哭呢。” “赵公公人呢?我这半天,怎不见他?” “方才皇上差人过来,把赵公公带过去了。” 第57章 宫膳 听完年轻人的回禀,刘澈看着手里的药方,沉默片刻,抬头问道:“都派出去了?” “是。” “太医怎么说?” “胡太医说,娘娘起初凶险,好在呕血未再发生,只那体热异常依旧持续,中途一度醒过,可又呕出一些,太医检视过,像是方才所进食的那些,小的离开时,娘娘尚在昏睡,宫人则遵照太医吩咐,一直保持给娘娘喂水,擦身,皇上来问过,也遣人又送了些冰来,此刻也正用着。” “贵妃赏赐出去的餐食,可都追回?” “尚在尽追。” 一旁的上官云泽安静听到这里,却是有些好奇,遂问:“能接那赏赐的,总归是宫里人,若是吃了便罢,按说这也有些时间了,怎还未有全数追回的道理?” 刘澈平日不曾在意过这些,上官云泽所问也正是他所疑,故而便也看向年轻人。 年轻人低头回道:“爷、上官公子,二位有所不知,这宫里吃食,自是珍贵,就那餐后撤去的残羹剩碟,也是大把人等着要呢,若是遇着主子赏赐,那更是天大的荣耀。” 这一时倒是把座上二人都说得越发迷糊了。 刘澈便让年轻人详细道来。 . 宫廷用度,相较民间,自是奢靡,单说每日餐食,便是一笔大开销。 天子的自不用说,就那后宫主子们,皇后和贵妃,每日若是叫了全膳,最少也得三、四十道菜,遇着年节喜庆抑或皇上赏赐,那便更多,一般嫔妃,也能有个二十道菜。坊间有传,说那梁国太后,至今仍是每日固定百道菜品。 . 刘澈听了,不禁皱了眉头,他虽生在皇家,因自小不受重视,勤妃也是惯常节俭的,故而生活上唯一让他觉得丰富的,却是那饭桌上的菜品。 自记事起,他便总觉着各式肉菜铺摆满满一桌已属极奢,如今看来,这承安宫反倒是最为清简的。 今日这般安排,估计是因着若素姐姐难得主动留下吃饭,加之晨间他也请人禀明贵妃,今日要来陪膳,想是这个原因,故而贵妃才难得叫个全膳。 自己临时被事绊住,也是叫人过来禀知贵妃时方才得知小郡主那边出了意外,今日全膳,贵妃自己挑了几样,给他留的几样方才早已交由太医那边检测。 . “宫里皇上及主子们的残羹剩碟,撤下后都会被人收捡转卖,菜品众多,主子们不尽然就每样都尝,收买之人拿到的,大多是根本没有动过的,这于宫外,可是大有可为。” “此话怎讲?” “若是天子食桌撤下的,品相好的,京中那些个酒楼便会高价收去,处理后一碟分制多份,以御膳售卖,往往需挂价竞拍方可得。 便是皇后和贵妃娘娘宫里的,出了宫去,多半亦是酒楼收去,同样依着品相议价售卖,宫膳价格,同样不低。 而一般嫔妃那些,纵是宫人私下分食,也是较少部分,大多依旧再行转手倒卖出宫,如此也是一份进账。 而这等转卖御膳之事,其实算不得什么机密,像这收捡倒卖的营生,纵然各宫经手食桌之人相对固定,即便他们自己便有那出宫门路,为着有个后着,多少还是会分出些钱银给其他宫人,而像那种实在没有门路,需请托别人代办的,将所得大部分出,则是理所应当。” “想不到还有这类秘辛。”刘澈感慨了一句。 别说刘澈了,就是上官云泽这种日常各地走动,过目不少财宝金银、稀罕物件、民间轶事的,如今听了讲述,也忍不住惊诧,且听着内心还总有那么一丝古怪的情绪,像是感慨,也像不忍。 “即涉及了钱银,难免会有纷争,此番追索,谨记拿捏分寸,承安宫及我这边的这类门路,你也暗中探查一番,不要声张,虽说不是什么机密,如今时机敏感,还是不要轻易惊动各方。” “小的明白。”年轻人应诺之后,又道,“爷,方才我虽未见到赵公公,但见到他身边那位小德子,我将外头那人大致相貌说了一遍,小德子倒是说了个事。” “哦?” “外头那人,方才捆拖走时,我发现他那人右手手面,有一伤疤,不似旧伤,更似愈合不久,方才我说与小德子,他说承安宫确无这样人物,但他记得在何处见过,只此时未能想起,我已命他速速回想,及时来报。” “你方才说,那人是个全的?” “是,我将其打昏之后,搜其身时发现的。” 第58章 不起眼的四殿下 “已至深夜,我派人送云泽兄出去。” “不必麻烦了。” 刘澈却在这时微微一笑:“宫门早已关闭,若自行离去,怕是会惊动他人。” 上官云泽当即明白话中意思,于是点头道:“那便麻烦阿澈了。” “真要这般见外不成?方才请托之事,还要烦劳云泽兄在宫外帮忙一二。” “放心。” 依旧还是方才去上官家的宫人,陪着上官云泽出了宫门,看着人上马远去,这才回转。 上官云泽前脚走,刘澈也跟着离开小院,不过,他在迈出那扇小门时,还是回头看了看。 . 上官云泽快马到家,得了老夫人指令等在门口的下人即刻上前,将人领往老夫人住处。 和衣而睡的老夫人听闻孙儿平安回来,果断叫见。 上官云泽遂将宫中大致情况讲了一遍,与四皇子相关的自是隐去不提,只说除贵妃外,其他人情况尚可,又说方才便是四皇子将他找去,过问了一番货品情况。 老夫人听罢未有评述,只与他校对了袁三的说辞,便赶他回屋睡觉。 上官云泽心中还记挂着白天刚醒的妹妹,从祖母园中出来,虽仍极想立刻前去看望,但最终还是被理智劝住,于是掉头转回自己院中,盥洗休憩,余时无话。 . 今晚事态突然,最先赶到承安宫的胡太医还真没想到自己在救治贵妃的同时还要帮四皇子打掩护。 先前他也担心,皇上尽遣太医院众人过来,四皇子那边怕盖不住,却不知其他太医过来之后,果如四皇子预料那般,竟无一人主动提出要去看顾四皇子,胡太医不由得暗暗叹息一声。 贵妃情况反复,他还要分心去担心四皇子,如此忙到后半夜,早已乏累不已。 这会儿刚去贵妃那边看过,便想着转到四皇子的东屋,借机喘口气,谁知推门一进,倒把自己唬一跳——坐在隔间书桌那人,不是四皇子是谁? 胡太医赶紧上前行礼:“四殿下。” “胡太医。” “殿下何时回转的?可曾被人看见?” 刘澈笑道:“胡太医大可放心,没人看到,您今晚辛苦了。” “此为下官职责所在。” “贵妃情况如何了?” “娘娘体热依旧,皇上也已遣人送了两次冰来,但下官观娘娘情状,也不敢一味以寒凉压热症。” “父王遣了其他太医来看,可有别的意见?” “只观表象,确似食物不洁,但下官却是见到过最初娘娘是面色晦暗,后才转为体热异常,确实不像餐食不洁所致,只娘娘如今尚在昏睡,一时也不好判断。” “我那几份,可有检视出异常?” “殿下送来的几样餐食均无异常。娘娘所用那几份,原碟尚未追回,娘娘方才中途醒过一回,呕出之物也无法具体探查,如今只得再等等。” 刘澈听到这里,眉头再次拧起。 贵妃餐前赏赐的一时未有寻回情有可原,但贵妃食用后的残碟,竟也这么难找,这中间的交易,兴许未等撤桌便已开始进行了。 “父皇那边可有别的消息?” “皇上也问了殿下您的情况,我说情况尚可,只此刻务必闭门谢客,免于其它枝节。皇上应是听了进去,不多会儿便又遣了人过来,特别交待这边的宫人,一概不许打扰。” “如此甚好。”刘澈说着便起身,“此刻我也不便出现在贵妃那边,一切就劳烦胡太医费心了。” 胡太医似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皇上第二次派人送冰来时,也同时将赵公公带了回去,眼见也快一个时辰,却仍没有回来。今晚知晓殿下实际情形的,怕只不单单是我。” 刘澈闻言一想,反问了一句:“太医若有别的想说,但请直说无妨。” “娘娘发病之后,这宫里众人皆非常紧张,加之赵公公喝斥,宫人们更是未有多言的。因殿下先前交待,下官便也留心不让他人进这屋来,但就在皇上派人过来带走赵公公之前,下官便撞见赵公公试图进来,只当时被我拦了。但今夜娘娘情况反复,赵公公也不是外人,他若趁着下官忙时一定要进来,只怕也没人敢拦他。” “可还记得他欲进来的时间?” “第二次冰被抬进来时,皇上身边的刘公公也一并前来,约莫就在那个时间之前的一刻钟不到,可在那之前,我早已对外说明您需闭门,赵公公却说他未有亲自见到殿下情形,怕日后皇上贵妃问起,无从答辩。” “你方才不是说父皇已经下令?” “正是刘公公来把人带走时同时宣布的。” 第59章 夫妻 傅宁玉早已在海棠伺候下褪了外衣,重新躺回床上,见海棠在外头把床帐放下、围好,她这才开口道:“你也快去歇息,这几天辛苦你了。” 透着床帐,还是能很明显捕捉到海棠的身形顿了顿,随即便听她在外边说:“小姐明早可有什么想吃的?我这边交待厨子去做。” “那天的桃花糕还没吃呢。” “好。” “海棠。” “小姐,您说。” “烛火太亮了。” “海棠明白。” 海棠说完便转出屏风去,片刻又回,手里多了件小勺状的物件,只转眼傅宁玉床头及另一屋角的烛火便被熄去,屋里果然跟着暗了下来。 熄了烛火,海棠又走到床边,见自家小姐面朝里躺着未再言语,便又转出屏风去,将内室门也关好,这才拾掇了一下自己,跟着熄了床侧烛火也便躺下,这几日过得心惊肉跳,此时一躺,竟也沾枕睡去。 . 里间架子床中,傅宁玉虽面朝里侧身躺着,眼睛却是亮亮的,全无睡意。 这几天躺着的时间太多,她今晚无论如何都不想睡了,以前是自己的房子自己住,熬到天亮都不会有人阻止,但现在自己如果不睡,海棠便是那首当其冲受影响的。 且不说她因为自己的昏睡已经跟着熬了两天,就刚才又是开“小会”又是逛园子的一转眼又是大半夜,再不让这姑娘睡觉,是真残酷了。 又是等了一会儿,外间也再无其他声响,想着海棠应是睡着,傅宁玉这才轻轻翻身坐起。 海棠身边的烛火一熄,整个里间算是全黑了,傅宁玉往窗那儿望去,外头也还是黑幕一片。 .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傅宁玉有“具象化”强迫症。 说谁谁谁个子很高,就想知道一米几;说某家客厅很大,就想问长宽;说现在是辰时,下意识地就想问清是几点几分。类似这样,只要可询,总会不自觉地想问确切数据。 虽然资料显示古代人有各种量度和计时的方法工具,但对于她这个现代人,习惯了直观的尺子和时钟,此刻想知道个时间还要问人,不觉有种全村只有一个手表的感觉。 这一想,古代生活需要适应的其实真的很多。 不过,今晚总算有了比较实际的收获,最大最意外的自然是海棠刚才说的“有记不起来的可以问我”,自己这算是摸到剧本封面了? 想到这,傅宁玉越发来了精神,索性把手中薄被往身前一揽,挪动下身子,靠着墙盘坐起来,一边整理已知的信息,一边考虑先从什么方面开始了解这个自己。 不知不觉天色渐亮,傅宁玉听外间一阵窸窸窣窣之后,里屋的门也被打开了,接着便听房门也被打开,复又重新关上。 想着应是海棠醒了出去,傅宁玉这才又睡下,躺着伸了个懒腰,双目清明,哪有半点一夜没睡的模样。 . 这边傅宁玉刚刚假装躺下,老爷上官杰却已经盥洗完毕,收拾停当去了赵氏屋子。 李妈妈早已在院中安排,见着老爷进来,赶忙上前行礼。 “夫人醒了?” “夫人正在里边梳洗,老爷请屋里稍坐。” 上官杰也不多言,径直进屋落座,很快便有丫鬟奉上茶来,才端起茶盏,便见赵氏在玉兰搀扶之下从里间缓步走了出来。 赵氏在里边已得了消息,知晓老爷来了,却也不急,依旧收拾妥当方才出来,见了面,还是欠了欠身。 上官杰稍稍抿了口茶,放下茶盏,却是先向一旁李妈妈说道:“换成泽儿从东林带来的茶叶。” 李妈妈点头应允,旋即有丫鬟快速将茶盏撤去,又过一会儿,换了新的,上官杰又抿了一口,这才看向已经坐在另一侧的赵氏,问:“身体可有哪里不适?” 自家老爷这个问话,听在赵氏耳中,其实有点儿突兀。 她与上官杰,纯粹因商结缘,但少年感情真挚,这么多年,即便出了当年云和的事,夫君对自己也还是好的,虽也有那几房姨娘,却也未曾真的厚此薄彼,但凡有点事端,也总还是站在她这个正房夫人这边,于她,这便足矣。 此番婆母因宁玉的事对自己生了嫌隙,她之所以不愿辩驳,多少也有一份夫妻情谊在里边,无论如何,她都愿意尽可能为自家夫君多担一些,此时又见夫君这般问起,心中更是多了几分温暖,不觉脸上都有了些喜色: “身体尚好,劳老爷挂心了。” 第60章 小小姐 “听说这几日你都夜间补餐,是否白天餐食不适?” 赵氏方才还有些端着,此刻闻言,想着夫君的确仍是记挂自己,不觉心头一热,面色越发暖了,嘴角也有些压不住,便回:“起先确属一时贪嘴,可尝了却有童时味道,忍不住便多吃了两日,事不过三,今日也没再交待了。” “若是喜欢,何必在意那三五七天,只你孩童之时便能得如此炖补,老泰山果真了得。” “多得爹娘费心操持,家中兄弟姐妹才勉强吃那好些,彼时年幼,也不知晓都有何物,却是记住了味道。” 这两人少年相携,如今亦已为人父母执掌一处家业,经这些年的风雨人事,重提童稚岁月,往事旧忆却也多了几分有趣。 见氛围上佳,李妈妈朝一旁玉兰使了眼色,两人当下便悄无声息退出屋去。 玉兰前几日才挨夫人教训,原就格外小心,甫一出门便自寻活计去做,也未停留。 李妈妈是那贴身的,自不能走远,便等在外头,听着屋里平稳,一时也心安无话。 只没过多会儿,却见一丫鬟急匆匆朝主屋这边过来,李妈妈仔细一瞧,认得那是小小姐屋里的,不觉眉头一蹙,先一步离门远些,提前将人止住,压声骂道: “不在屋里伺候,这般狗撵了没个正形,出什么事了?” 那丫鬟行了礼也不敢高声,只跟着低声禀报: “回妈妈话,小小姐方才睡醒,奴婢正伺候盥洗,小小姐又说起今日要去那边,起先奴婢也只支吾应答,不知为何,小小姐说着说着竟把那盆往奴婢身上一掀,跳起来便往外跑,奴婢去拦,还被抓了几下。” 那丫鬟说着将右手手背伸出,倒真是明显几道新鲜痕。 想着屋里的安和情状,这却出了岔子,对眼前丫鬟更多嫌恶,却还不好发作,只狠狠瞪眼,仍压声喝斥: “怎的?拿这说项还是要我夸你?你跟前伺候这么久,竟不知小小姐那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你越是阻拦她越发拼命,若今儿真伤了她,你身上岂止这几道?快把情形说与我知!” 那丫鬟原先确有想着多少摘些责任,听李妈妈这么一说,暗道不妙,拼命摇头间不觉哭了: “奴婢哪敢真个阻拦,只怕小小姐跌跤,只得紧紧跟着,院里门都还关着,那洒扫婆子见小小姐直奔门去,自也去挡,小小姐见近不得门,竟——” 李妈妈本就越听越怕,见那丫鬟竟还哭了,更是急切,伸手将人一搡:“快说!” “小小姐竟是一头撞在那婆子肚上,我们几个也是豁出命去才借了这机会抱住小小姐,这会儿我来报信,来时小小姐正在屋里砸摔东西,怕那瓷碎伤着小小姐,已经有几个姐妹为了挡着把自个儿给划了。” “都是没用的东西!” 李妈妈嘴上这么喝骂,心里实则也不觉慌怕。 . 大公子病故之后,夫人虽在老夫人安排下,印了云泽少爷为子,但丧子之痛,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走出来的,加之云泽少爷也是犟脾气,刚来那段日子,非但不叫夫人“母亲”,甚至总是寻了机会便跑回周姨娘那边去,为此也是不停挨打,夫人一边尚在回缓伤痛,一边还要调停新儿与夫君的矛盾,心累自不用说。 彼时李妈妈虽还未到夫人身边伺候,却已是丫鬟们的管教,对于夫人的事,听多听少的也风闻一些,也为着有那碎嘴的丫鬟施过惩诫,后来夫人从家中带来的奶娘生病死了,她才接了指派到了夫人身边。 以前只知这夫人出身富贵,近前伺候时间长了,才越发觉着,这夫人的行事做派,却比一般商门小姐还额外多出些人味,但见那落魄可怜的,总是吩咐她协以碎银,后又偶然发现,每到大公子忌日,人前无异的夫人,夜里却是悄悄到那园中,设个小桌,摆上点果品,哭个半宿才罢。 李妈妈也是当过娘亲的,知晓血肉割舍之痛,每到那时,她也不免跟着抹泪。 如此便到了那日,夫人已多日没有胃口,老爷派人请医诊脉,得知喜脉,夫人先是愕然,缓了半天方才又哭又笑。 彼时夫人已三十有二,这一胎,别说众人未料,她自己也早不敢希望,如今成真,珍视之重,可想而知。 不说夫人,老爷的喜乐自不用说,老夫人那边也是重视非常,日常餐食用度更是亲自过问,如此万般仔细,足月生产,小小姐降生。 第61章 闺蜜小丫鬟 多年之后再度有孕,赵氏本人的欣喜自不用说,便是她那远在江南的娘家人,欢欣之余也不免希冀这是个男孩,一来是个念想,二来也依旧难免有那彼此心照不宣的心思。 赵氏有孕,上官杰却是担心多于欣喜,女人生产本就有风险,何况赵氏已有了岁数,也就是他们这般富贵人家,到了这个年岁还能确保安稳怀胎。 整个期间,平稳无事,到了生产那日,产婆及一切相关自是早早安排妥当,这边察觉发动,产婆便已进屋,不久外头等着的便听到里边传出无比响亮的婴儿啼哭,比之其他孩子的降生及其他姨娘的生产,赵氏这一胎出乎意料的轻松。 上官婉儿生在春日清晨,从发动到接生下来,过程顺利得连产婆都吃惊不已,接老爷封红赏赐的时候还不忘一直夸赞,说这位小姐日后必是母亲的贴心袄。 . 云和是赵氏心里不能揭的伤,婉儿之于赵氏,那便是少根头发丝儿都能拼命的存在。 上官婉儿便是那集万千宠爱长大的孩子,极其珍视有求必应之下,却也不知不觉便娇惯出来不少毛病。 只她要的,得有,还不能迟了; 只她不喜的,便连看都不能看见,否则必得当场毁了; 只她要毁的,不能劝,也不听劝,否则便又挠又咬,纵是自家爹娘也要叫嚷上几句; …… 谁能想到呢,出生没让娘亲多痛苦一会儿的娃娃,却日渐显露那混世魔王的模样。 . 丫鬟的话让李妈妈当即明白自家小小姐这是又闹上了,这可不是她能私下处理的,非但不能向上隐瞒,还得尽快禀明。 一时恨得又往眼前那丫鬟身上狠掐了一把,这才转身回到屋内,转眼便见老爷夫人二人匆匆出来,疾步往女儿那边赶去。 . 别处的纷扰,傅宁玉此刻却是分毫不知,她昨晚睁眼到天明,方才为了假装睡觉才躺下,不过这个身体毕竟底子差,这一躺下倒也真的又睡了去,直到听着海棠来唤,这才缓缓睁眼。 “小姐,起了。”海棠一边挽着床帐一边笑盈盈地唤着。 傅宁玉伸着懒腰,还不忘多翻个身,将被子卷压在身下,又把脸捂于被面,闷闷地说着“不起不起”。 海棠将盥洗物件置放停当,来扯被子,一边还说:“小姐您可快点儿起,外头有人巴巴等许久了。” 傅宁玉闻言身子一僵,眼见被子便要被扯走,赶紧使力,将被子重新团结回来,嘴上抱怨道:“怎的天天来,都有婚约的人了,是不知道轻重吗?” 海棠扯着被子的手不觉一顿,末了轻轻试探道:“小姐,您……” 自从昨夜得了海棠的话,傅宁玉觉着自己在她面前,或许可以尝试多放开些,便单扭过脸去看海棠,说道:“怎的?以前我不是这样对他?” 就见海棠眨眨眼回道:“大少爷也就在您这吃瘪,别个可都巴不得把他捧天上去呢。” 傅宁玉跟着把眼珠子一转,满脸好奇道:“别个?哪个?他的未婚妻吗?”本还想继续说着,却见海棠已经咬着唇伸了手来,势要把被子抢夺过去,于是一边笑着扭扯一边不忘威胁,“我这手可还有伤。” 这可真把海棠唬住,她重新站直身子,叉着腰,竟有些气喘道:“我的亲小姐,您如今可是也要和小小姐那活祖宗一般了,那便是三个海棠我也是闹您不过的,好,我这便去告诉大少爷,让他离得远远的。” “对,可快些去告知与他,从此离我远远的,本就是个有婚约的,天天来我这里厮混,算个什么道理,他不要脸面,我可还要活路。” 说话间便见海棠真个转身往外去,可也只是走到床前屏风处,便又停了脚步,偷偷回头来看,发觉小姐正瞧着自己,于是懊恼地又重新走回床边,竟是有些急眼: “小姐,您方才那些话,莫非真心?” “我这说的哪里错了?还要论什么真心假意?我的好海棠,莫非你真个以为我与他有可能?” 海棠听了竟是垂下手,毫不掩饰惋惜之意,缓缓说道: “小姐您要真个忘得干干净净,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罢罢罢!如今忘了便忘了,我家小姐这般好,哪需要担心没得好儿郎相配。” 海棠这么一说,傅宁玉更是稀奇了,越发想知道原主以前都怎么跟这样一个妙人相处的,真个不像丫鬟,倒是更像那互相打闹的闺中蜜友好姐妹。 第62章 少时情谊.1 本也不想赖床,可听着那大少爷来,傅宁玉心里倒不太想起来了,但再一转念,除非自己日后出去了,否则他即便娶妻结婚,到了也还是在这家里生活,左右还得碰见,一味的躲避,根本不现实。 于是趁着海棠走神,将手里的薄被“呼”地往她头上一罩,又是一番嬉闹,这才老实坐起,下了床来梳洗整理。 . 穿过来也好几天了,直到此时坐在窗前让海棠梳头时,傅宁玉才第一次从铜镜里看见现在这个自己是长什么模样。 是个还能见到点婴儿肥影子的小圆脸,可能是身体缘故,气色不算特别红润,肌肤的水嫩紧致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几次有记忆的梳洗,也没看往脸上身上擦抹些什么,只能说年轻真好。 五官整体感觉偏向淡颜,算不上想象中的那般倾城美貌,但这个宁玉的眼睛,却实实在在地给了她一份意外惊喜,先前发现不是近视眼已经很开心了,如今见到是这么明亮有神的双眼,真有种捡到宝的感觉了。 . 晨间的盥洗着装都在里屋进行,待一切收拾完毕,傅宁玉这才在海棠陪伴下往外间走,出里间槅扇门的时候,傅宁玉还惦记着那份糕点,便又问起。 海棠却是一撅嘴:“这人您都让走得远远的,这吃的您怎还好意思惦记?” 这话可太明白了,傅宁玉一“哼”,在海棠扶着自己的那只手的手面上一刮:“原是他送的,不早说,不吃也罢。” 海棠却不罢休,继续道:“若要计较,小姐您可得少吃那许多呢,这有些人啊,平日可不止给您搜刮好玩的,您这嘴也是刁的,倒是他给您寻的那些个零碎小食能入得了眼,以前短了少了,您可还不答应,如今却是说不吃就不吃,说赶走就赶走,唉……” 傅宁玉翻着白眼听身边这小妮子独角戏似地演着,心里倒也有了点盘算,想着回头还是要再仔细问清这两人以往情形比较好。 “若是不吃他的,我便饿死不成?”傅宁玉也不客气,作势便把人推开,自己坐了上首。 “纵然海棠我饿死百回,小姐您也不会短上一顿。放心吧,奴婢这就去给您取那早间餐食。” 见海棠要走,傅宁玉又是一拦:“你等等。” “小姐还有何吩咐?”海棠手扶着门框回身问。 “他——” 海棠捂嘴一笑:“放心吧,说起这天底下那替您着想的,只怕有的人要排到这个——”说着便竖起拇指又走了回来,继续道,“这次事情,说闹大知道的也就那么几个,他如今也只是等在园子外头,断然不会再似以前那般冒失。” “以前当真天天来?” “但凡在家,但凡无事,可不是总来嘛,好的时候倒也安静地陪着看书,哪天惹您恼了被赶了出去,再来时带的东西可就多了。” “问一答一就是,扯那么老远,就你知道的多。” 海棠一听这话,眼睛一亮,嘴角一勾,倒是有些骄傲那般回道:“小姐起初也是为着他收买过海棠呢。” . 早在傅宁玉进府的前半个月,海棠她们已先一步住进这个园子,收拾布置着,就等人来。 那日是个大晴天,领路跑马的先到了报信,老夫人便亲自领着海棠她们等着,刚到辰时,果然车马就到了门前。 那年傅宁玉也才八岁,因着冬天,又是远途,车一停下,在外头的老妈子便朝车内说了一声,海棠这才过去掀帘子。 帘子掀起,海棠便见里边坐着一个穿着大红斗篷戴着雪帽的女娃娃,粉团子那般,眼睛亮晶晶的,直盯向她,却不说话,也不动。 海棠便主动开口道:“是玉儿小姐吗?我叫海棠,今后便由我来伺候您。” 当时的海棠也不过十一,身量和半大孩子一般,许是这个缘故,当时的傅宁玉倒不排斥,听海棠讲完,便自己起身从车里出来,踩着脚蹬下了车,自是先被老夫人抱在怀里心疼一通,后是上官清音在边上劝解,这才由老夫人牵着一路进府。 . 海棠知道,小姐虽不排斥自己,但总归是初到别家,连熟悉都谈不上,且每日老夫人都派人来把她接到自己屋里,吃穿用度,样样过目,海棠也不过是照料夜里及日常杂事,这便过了些时日,小姐才勉强开始与园子里其他丫鬟有了零星的交集。 小姐从未单独离开过园子,故而海棠怎么都不知道,自家小姐是怎么就跟大少爷认识的。 第63章 少时情谊.2 听着原主为着上官云泽收买过海棠,傅宁玉倒是来了兴趣。虽然海棠说的是有那忘了的可以问她,却也不能真个过于明显,于是说道:“断然没有这样的事,休要胡乱攀扯。” 海棠柳眉一挑,却是不服那般:“此事知者你我他,小姐要赖,就不怕我请大少爷来作证?” 经这么一说,傅宁玉突然想到什么,忍不住“噗嗤”一笑。 “小姐笑什么?” “我的好海棠,如今你倒是要先替我办两件事。” 海棠疑惑道:“什么……” “其一,你倒是先给我拿了吃的来,小心我一会儿饿死,不能听你讲那收买的故事——”见海棠急急要分辩的模样,傅宁玉抬手止住,继续道,“其二嘛,在这之前,你先到那园子外头,告诉那人,就说是我讲的,就说人无大碍,请他回去,他要再讲那其他,你便再说,一时无事,不代表日后无事,以往过从甚密,以后再不能了。” 海棠听到最后,却是一脸惊恐,频频摇头:“小姐您不要难为海棠了,这些话我是断然不会替您去说的。” “难不成他还吃了你不成?” “小姐,您、您这不让大少爷进屋便不让,说个别的搪塞推脱开去便罢,说这什么‘以后再不能’,也太狠心了些。” “既觉我这话重,可见你也是那明白人,如今我便问你,他可是已有婚约?” 海棠咬咬唇,点了头。 “他那婚约对象是谁?” “相府林家小姐。” “我那本家傅氏何在?” “小姐将门之后,傅家远在千里外的边塞。” . 自己的提问,其实也是在探查信息,可听到这个答案,傅宁玉心里还是吃惊的。古言小说里的“将门”、“相府”,这些要素今儿竟然都让自己遇上了,而且还是这样的关联存在。 虽然还没真正了解这上官家到底是做何营生,但结合之前海棠所说,老夫人的着装是宫里直供、自己前次过敏也是御医所救,可见上官家不是单纯的或官或商。 若当真是官商皆有的家庭,如此富贵便也可解,“士农工商”之下,还能与相府联姻也就说得通了,但也正是这样的人家,内里关系会更加纷杂,一不能臆断想象,二更不能主动掺和,故而到了此刻,傅宁玉对于原主的“包子”性格,才算有所理解,想到之前自己还对其性情嗤之以鼻,到头来幼稚的却是自己。 再便是原主的出身,行伍世家,这点对于傅宁玉来说,惊喜之余又有担忧。 古时戍边守将,战力自不必说,原主是被接来的京城,且是亲祖母就在那边生活,可见本家早已在边塞扎根,不是一时派驻,根植得住的武将,一来实力和影响力可见一斑,再者,守军从不轻易调换,也可以此猜测这个朝代的政权目前来看尚属稳固。以史考可知,古时边塞的生活条件相对艰苦,原主孱弱,上官老夫人将她接来生活,确也情有可原。 但这又引申出另外一个问题,原主这种典型寄养在亲戚家里的孩子,看似有背景,但古时不比现代,并无快捷的通联手段,再是快马,真个路远的,跑死马那也是常有的事,原主离家千里,也就意味着本家人会有“鞭长莫及”之患,所以,即便是将门女儿,原主仍旧会在京城人家里受委屈,缘由也可解了。 如此这般快速在脑中做了一番整理之后,傅宁玉算是掌握了自己与周围相关人物的背景轮廓,这便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定。 . “再是如何,我总是寄住在这家里的,小时与他亲厚也便罢了,如今大了,男女授受不亲,何况他如今还与那相府女儿有了婚约,我更该自觉。前日闹那一场,虽是知情不多,总归有错,为免授人以柄,如今我便做那恶人,也省得祖母还要再多操心。” 傅宁玉说着,见海棠已经红了眼眶,不禁好奇道:“你倒难过。” 却见海棠闻言反倒走上前来,蹲在自己腿边,低声道:“小姐,海棠日日陪在小姐身旁,许多事,海棠身为下人,不能言说,但却都看在眼里,如今您嘴上说的坚决,海棠却知您心里必然比谁都苦,可千万不要憋坏身体,非只海棠心疼,那园子外头的,也是不好受的。” 看过那么多故事,海棠这话指代什么意思,傅宁玉怎会联想不到,只不过她非原主,此刻倒也没有所谓的亲历者的酸楚,但遗憾多少有些,不过从她的角度出发,先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比一上来就恋爱脑为爱走天涯什么的实际多了。 第64章 少时情谊.3 海棠还想再劝,却见自家小姐越发坚决,只得硬着头皮出了园子,竟未找见大少爷身影,倒是那东边铺子里日常盘货的阿生等在外头。 阿生见着门开,海棠出来,赶紧上前作揖问候。 海棠还在张望找人,见着阿生过来,“咦”了一声。 阿生弯腰道:“海棠姐姐好。” 海棠便问:“你怎在此?” “昨儿铺里盘货,忙到早上才好,掌柜的赏我半天假。” . 阿生是个弃儿,当年是家里马队捡回来的,庄子上的老贺无儿无女,得知捡了这么个娃娃,便自愿领了去养,跟着姓贺,取名单字“生”。 上官云泽小时候调皮,有那几回老爷打得狠了,他便跑去庄子上躲着,如此便和贺生认得。 后来贺生长大,模样周正人也讨喜,还是老贺厚着脸皮去求老爷,又在征得老夫人同意之后,让他进了东边铺子帮忙,先从跑腿杂活做起,几年下来,倒也是个机灵人儿,如今除了负责铺子后堂盘货,也偶尔让他跟着在各家掌柜之间办事。 . “纵然赏了假,你那老爹不是摔伤在家,你不回去尽孝伺候,跑来府里作甚?”说着海棠忽一转念,改问,“是有什么要你来说?” 阿生笑眯眯道:“海棠姐姐聪明。” “说吧。” “小的原是进府来回复爷交办的事,方才在这寻着人,才说那几句,爷便被老夫人叫去,便留了小的在这,交待要跟姑娘言说一声。” 海棠听罢心里倒是松了口气,方才还正一路担心,想着那大少爷的脾气,若真个听了小姐的话,还不定变成什么模样。如今算是先躲过一回,虽说小姐那般坚决,早早晚晚还是得讲,总归缓得一时是一时。 海棠便说了句“知道了”便转身往回走,却听阿生又在后边叫了自己一声,站定回头:“怎还不走?还有何事?” 只见阿生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巧的匣子,见海棠站定,紧走两步,并不靠近,隔这一人距离,低着头将匣子双手奉上,嘴上说着:“请姐姐收下。” “这是作甚?” 海棠自是不接,心里更是起疑,莫说大少爷不会假他人之手给小姐东西,便是要托人,也不会是这么个铺子伙计,可这想着心思突然一顿,这人说的分明是“请姐姐收下”,这—— “如今京里的游商日渐多了,那外境他国的物件偶尔也能见着一二,这是阿生前阵子偶然得着的,颇为有趣,便想着留给姐姐赏玩。” 海棠心里“突突”猛跳了两下,一时竟觉脸热,慌得赶紧四处张望一番,没见别个,于是一挥小袖,“啐”了一句: “快走快走,弄些正经的拿去孝敬你那摔腿的老爹。” 说完不再理会,转身急忙忙地进了园子,“咣当”一声,那门关得比任何时候都用力。 . 海棠端着早餐进来,傅宁玉仔细看了看,六个精美小碟里装着小菜,盛着白粥的碗,以虎口丈量,也就十公分左右,另外一个稍大点的圆盘,放着四块桃花形状的粉色糕点,中心点红,看来应该是那“桃花糕”了。 海棠放好碗碟说了声“小姐请用”便退至一旁,也不多说其他。 傅宁玉舀起一勺白粥,清粥小菜原就是她以前的日常,这时才见,莫名又勾起她现代岁月的回想,一时屋里也没人说话,只有偶尔勺子碰着碗边发出的短响。 稍许,碗空碟净,海棠上前见到这个情状,却是有些意外:“小姐今日好胃口呢。” “如今可要更加养好身体,来日方长,准备战斗。”傅宁玉一时嘴快,现代用句跟着就出来了。 海棠正收拾碗碟,听不仔细,倒也没有反应。 傅宁玉却是不忘问她刚才出门传话的结果。 听着小姐一问,海棠脑中不禁想到刚才那一幕,感觉似又脸热,赶紧别开脸去,支吾地回了一声:“大少爷人不在,没说上。” 海棠的迟疑很明显,傅宁玉也发现了,但想到之前上官云泽的反应举动,若是真个听了有什么,早该闹进来了,如今既然没事,那便是真的没有遇到,应是等久了或有事先走。 如此一想,便也不再追问,左右回头再要过来,再说便是,于是又交待:“等这边收拾好了,你便把昨晚我写的那些拿来,我要仔细看看,有些事情还要问你。”说罢起身往进门左手边那处书房模样的地方走去。 第65章 内官 早已等在园子门前的林伯,远远见着自家大少爷过来,提前走近将人拦下。被老夫人派去找上官云泽的小厮,见林伯走近,行了礼后便也自动退开走远。 . 林伯自年轻便跟着老太爷,也是家里老人,如今就只专职照管老夫人的园子,做点不费体力的活,前两年老夫人还专门给了他一间单屋,那便是留他在上官家终老的意思。 家里的少爷小姐也都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单说上官云泽,小时候被爹爹教训,每每跑去找祖母时,他总也帮着拦阻老爷,长大后,上官云泽也从未将其视做下人对待。 . 上官云泽先开口叫了声“林伯”,见对方神色紧张,便问怎么了。 林伯回道:“大少爷,是宫里头来人,这会儿正在老夫人屋里。” 上官云泽闻言立刻想到昨天的事,但瞧着也不似有大动静,于是又一转念,若事情闹开,断然不会这般安静,便再问:“来的是谁?” 林伯此刻却格外谨慎,又往四周张望了一圈,这才压下声音说道:“生面孔,却示了内廷腰牌,说是皇上身边的。” 平日家里偶不时也有宫里人来往,但要论起皇上直接指派的,左不过都是那两三个,进进出出的,家里人也基本认得。 昨夜之事,林伯也是知晓的,老夫人分明已经交待下来都不得声张,偏生这么个节骨眼上,宫里还派来一张陌生面孔,也难怪林伯起疑。 “那林伯您这是——” “老夫人交待我在门口等您,说是一会儿见了那人,只咬死了说昨夜未曾出门。” 一听这个,上官云泽却是有些为难,毕竟进出皇宫不比一般人家,就这宫门守卫,纵然不认得他,领着他进去出来的宫人,要找起来却不是难事,但祖母既已这般交待,必然有她的道理,于是点头应下。 林伯开了门,待上官云泽进去,又在外头重新将门关好。 . 祖母自卸下家事管理,便对这园子做过一番修葺,转眼也已十年。如今老太太日常最喜伺弄花草,平日照料园子的下人,多半也以管护花木居多,偶尔也会来些匠人,弄那精雕木刻和摆放在园子里的凿石大件。 前次天子来时,便曾赞叹,说这里竟是毫不逊色于那宫里的。 今日天气依旧晴好,管护的下人明显刚刚才浇过水,上官云泽一路经过的草木上都还挂着水珠,但此刻上官云泽却全无欣赏的心思。 . 正屋大门开着,上官云泽迈步往里进时,中堂已坐着人。 祖母依旧坐在上首右座,而那左一位置上坐着的,却是个从未见过的男子。 上官云泽自是首先上前向祖母行礼问候,直起身后这才转而面向来客。 观其年岁,似与自己相差无几,一身内侍着装,用以分辨官职等级的腰间锦带显示此人乃是监理,可这内侍省的两位监理上官云泽都是认得的,记忆中近期并未听说有何变动,但眼前这位想来也不敢假扮,倒是一时不知如何称呼。 却在这时听祖母说道:“这位乃新任内侍监理万公公。” 上官云泽朝来客道了声“万公公”,对方亦起身回道:“久闻上官长公子人中龙凤,如今得见,当真一表人才,林相果是老辣,得此佳婿。” 若说前半段是一般的客套话,那后边两句听在上官云泽耳朵里,却有别样的意味,只他当下也不好分说,便只是一笑了之,走到右一落座。 待上官云泽坐定,老夫人便又说道:“万公公今日是奉了圣上旨意,有事来问孙儿的。” “万公公请问。”上官云泽便看着对座人说道。 “公子昨夜何在?” 方才林伯在门外提醒的时候,上官云泽还在心中预估了一下来人会怎样提问,没想到对方却是如此干脆,直入正题。 “昨夜在家。” “可曾外出?” “未曾。” “昨日可曾出门?” “早间巡了城中商铺,掌灯方回。” “敢问早间几点出的门?这一程可有遇着什么事?” 前边对话尚属正常,但问到这句,饶是老夫人都不免觉着有点异样,这话怎么有点儿审问的味道,但见自己那孙儿仍旧镇定,她也便不动声色,还一旁听着。 “辰时外出,有小厮同行,从南到北,巡线查铺,眼见秋节将至,中段盘货查账乃是我家惯例,若需对证,我可将同行小厮及一众商铺掌柜叫来,以便万公公比对。” 上官云泽语调平缓面色如常,这话一气说完,倒让对座的万公公觉着有点儿难堪。 第66章 内官.2 准确地说,昨天白天,内侍监理万公公还只是掖庭局的“小万子”,夜半时分,忽接传召的他,被一路领至安和殿前,带路的宫人让其自行进去。 殿内灯火通明,却只见日常伴在圣驾身边的吕公公一人。 小万子赶紧上前,拜倒行礼。 吕公公代传圣上口谕,小万子摇身一变跃升成了内侍监理。 小万子谢恩磕头,起身后听吕公公又交待一句“明早卯前要起”便被挥退。 . 忽获天恩的小万子,哪还睡得着觉,人虽躺在床上,却是在脑中不停猜想这次晋升的缘由。 收住掖庭之人,因罪居多,纵然如此,谁知道里边哪个人哪天忽然就又会得了势,因此平日他也未曾轻易磋磨他人,想着自己谨慎数年,该是未有与谁结怨才对。 掖庭局归属内侍省,监理一共两位,虽位列内侍省第三等阶,但相较掖庭之职,已属跃升。 今夜是得了圣上口谕,别说内侍省还不知晓,就是另外那位平级监理最快也得明早才能得到消息,至于前任是因何被罢免,那缘由还是不要打听为好。 如此便在不停揣测猜度之中,小万子寅时便起身收拾。卯时一刻,便有宫人送来新装。 方才出宫前,已经坐在车内的他,忽听车帘外头有人在说:“公公此番只需问明公子去向即可,无需深究其他,切记。” 本想去撩帘子,却转念停了手,只回了一句“知道了”。 . 上官云泽的回答,确让万公公感觉些许难堪,但想起车帘外头那交待的话,便也还是笑道: “咱家也是接了圣命,过府来问问公子昨日去向,既已问明,便可回去复命。” 老夫人至此方才开口圆道:“公公辛苦。” 一旁沈妈妈则适时捧来一巴掌大的匣子,老夫人抬手示意道:“这是上官家一点心意,还请公公笑纳。” 要说私下收礼,在掖庭局还真不少见。 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为着日子好过点,不止犯妇罪臣日常会打点讨好看管太监,一些底下的小太监也会往上攀结,这都不算什么秘密了。万公公自然也收,但他倒还算好的,并也不怎么得寸进尺,周围肯定是有变本加厉的,他知道、也见过,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如此万公公便也稍作推拒之后,还是接过匣子,告辞离去。 . 送走万公公,老夫人便命沈妈妈将门关了,重新落座上首,又命上官云泽站在屋子正中,罕见地冷脸说道:“你方才去的何处?” 上官云泽知晓祖母明知故问,索性一跪,直言道: “祖母,孙儿实在不愿娶那相府林小姐,还请祖母准许孙儿退了这门亲事。” 老夫人闻言朝沈妈妈示意,沈妈妈随即走到上官云泽面前,一扬手。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已是一巴掌落在上官云泽右脸上。 上官云泽见沈妈妈过来,似是明白会发生什么,也不躲闪,挨了巴掌也并未去捂脸,反倒将那腰板挺得更直了些。 “枉费你堂堂男儿,竟还不如你妹妹。” “我心悦玉儿已久,非她不娶。” “啪”,又一巴掌。 “我已帮你问过,玉儿只当你大哥。”老夫人口气稍缓,说话间仍能想起当日宁玉答她话时的神情,那般坚决,丝毫没有半点假装的意思。 “我知祖母不会诓我,但祖母也不用劝,我心意已决,今日我便去相府言明一切。” “糊涂!”老夫人拍在桌上的手掌,此刻却无半分力气,再抬眼时,恍惚间竟有泪光闪动,“林家小姐也是个好姑娘,你却是为何始终看不上?相府三年孝期,她也为此顶了三年空衔,如今你还敢提退亲,却是没有良心。” “这门亲事,本就是你们帮我决定,父母之命,却不考虑我是否愿意,如此即便日后娶进门来,心意不在,也是彼此折磨,何必。” “我方才说了,我已替你问过玉儿,她只当你大哥,你说心意不在便是彼此折磨,玉儿不喜于你,娶了便是折磨,枉费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心悦于她,折磨她,便是你所说的心悦?” 上官云泽听到这里却是凄然一笑:“祖母这般说辞,怕是自己也不会信吧?不说青梅竹马,我与玉儿也算朝夕相处,所谓不喜于我,不过是因着我那婚约——” “住口!”老夫人截断上官云泽的话语,又再拍桌,这次比刚才倒是用力了,“如今我也不与你多言,昨日我已请人前往相府传书,择选中秋完婚。” 第67章 儿时记忆 记录着昨夜与园子里丫鬟们对话的纸张,如今便都放在面前桌上,傅宁玉一张张重新翻看着,将这次新来的几个挑拣出来放于一处,余下的那些个老人的,也各自看了看,又放于一处,分成两份之后,有个明显的对比便显现出来了,新来的几个,最大的十四,而原先的那些老人,最小的十四。 至此抬眼朝海棠发问道:“似这般发卖丫鬟下人的事情,是否时有发生?” 海棠目光一滞,却未说话。 傅宁玉轻叹一声:“我问你话,你仔细答了便好,不用多想,我纵是忘了那许多前事,以后的日子总还要过,你也知我不过一个外戚,多知道一些,也能多避些灾祸。” 海棠又是静默片刻,方才开口: “小姐您莫要妄自菲薄,别个海棠不知,也不敢妄议,但小姐您却断然不会被视为这家的外客,过往少爷小姐们玩笑打闹时说的那些个,您真不必放在心上,真有那过分些的,老夫人自是会治,您便安生着吧。” “我是这家里的庶出女儿也便罢了,可我本家却是在那千里之外,如今尚有祖母照拂,但她老人家总无法保我一世太平,若真个只是年幼玩闹,祖母也不至于干预,真当祖母就是个寻常享福的老人家吗?能让她过问的,你觉着会是无心之失吗?” 海棠一时语塞,心说自家小姐果然不是真的忘事,多少回了,这宅子里的还好说,其他几位老爷那边过府来玩的那些个少爷小姐们,看着无心,偶尔也真是没个轻重,也不怪老夫人后来也便默许了自家小姐的“闭门谢客”。 而听海棠说起少爷小姐,傅宁玉便又想起刚穿过来的那天,怀里抱过的那个小小人儿,依着那天亲近的模样,小家伙平日也该是经常过来找她玩才对,就是不知自己过得浑浑噩噩的这几天,她有否来过,于是问道: “这几日,婉儿可曾来过?” 海棠倒是干脆地摇摇头:“我听那边园子说,小小姐自那日回去,便被禁足,平日里,小小姐便是那夫人的眼珠子,稍稍偏差都不能有,但夫人管教小小姐时,也是真个严厉。” “婉儿也七岁了吧?” 这句可谓瞎蒙了,用体型来猜度年纪本就无法绝对准确,傅宁玉不过是凭借第一眼感觉猜上一猜,那童真模样,与所猜应该差距不大。 “小小姐明年开春便八岁了。” 傅宁玉闻言心里小小窃喜了一下,于是又问:“咱们园子里新来的小莲,之前便是在婉儿那边伺候,年岁相差不远,交流起来不是更容易些,怎地倒把她换了出来?” 海棠闻言却一瘪嘴:“小姐您以为每个人都似我俩那般么?” “嗯?”傅宁玉倒是不解,便盯着海棠看,“这话却是何意?” 海棠一边给添茶水一边说道:“小姐当年到府八岁,我方十一,如此便以为小小姐七岁,有个十二的小莲从旁伺候很是恰当,对吗?” 傅宁玉心中一动,这类往事,倒得这样才会提及啊,于是便也顺着海棠的话接道: “想来当年我也该有老妈子同行才对,却为何便派了你一直伺候?我离乡背井而来,论理身边该有个同乡亲近的才对,却为何偏偏是你?难道不正是为着彼此年岁不远,玩耍嬉闹起来,也便自然许多?” 海棠好似第一回听到这种说法那般,竟先是愣神,等缓了一番才重新回话道: “小姐当年自然是有老妈子同来,傅将军更是派了自己的副将全程陪护,还在府上住了几日方才回去的。” 完全没有记忆的坏处又一次出现,听着描述的同时,对应的老妈子、副将这些人物形象却是空白,这感觉真是太怪异了。 “我却是想不起他们的模样了,真是罪过。” 海棠倒不觉得这话古怪,依旧答道: “起初老夫人还曾担心,您这山长水远地来,怕是要哭闹一阵才能习惯,故而在您到之前便早早地让人又在她屋里多添了一张床,预备着您若闹得厉害,她便天天陪着你一屋睡呢。 至于那陪您一道来的婆子,年岁不大,看着也老实,可老夫人觉着照顾伺候上机敏不足,便拨了园子里的杂事让她去做,日常便交给了我。 那婆子第二年开春便得了病,咳得厉害,移出去自住没多久便死了。老夫人心善,给她寻个地方葬了,还打听她家里是否还有人在。” 若是别的情形下,海棠说的这些,似乎都无关紧要,可是对于傅宁玉,这些都是在帮着她一点点丰富原主以前的世界,是求之不得的,故而也未有打断,只安静地听着。 第68章 小魔王 听到和原主相关的这些过往,傅宁玉心里感慨颇多。 以前家乡的地方戏剧,唱词里类似儿行千里这种,她还去比对过现实位置,发现实际距离也不过就现代人两小时的车程,可对于古人来说,却往往便是此去终生不得见。 此时她手上也没有地图,不知本家所谓的边塞到底有多远,心里想着不知能否有机会可以前去一看,嘴上也下意识说出声来: “在这里离家千里,想要回去一趟怕是难如登天。” 海棠却是将这话听了个真切,一时竟着急道:“小姐若是想家,也再耐心等等,年底或能见着你家兄长。” 傅宁玉心中一跳,原主还有哥哥,于是模糊地应了一声:“兄长也久不曾来了。” 海棠这一听,越发肯定小姐就是在想念自家亲人,更是勤快劝道:“公子跟着傅将军守卫边塞,责任重大,自不能时时进京,不过去年他们差不多是这个时间来的京城,指不定很快又有书信了呢。” 这位傅将军,看来是原主亲爹无疑了。 “戍边任重,我自是知晓其中厉害,也不敢肖想他们能常伴我左右,只是话到这里,倒是想念得紧。” “都怪海棠,我这嘴就是没把门,又把小姐说难受了。”海棠说着抬手就“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傅宁玉眉头一蹙,做出严肃的模样斥道:“没说错没做错的,怎又胡乱自责?罢了,帮我研墨吧。” “小姐今日是练字啊还是画画?” “就想胡乱写上几笔,不讲究。” “那小姐稍等再写,您差不多该换药了。” 伤后酣睡两日,如今也不过又过一晚,可自今早起床至今,若非海棠此刻提起,傅宁玉竟已全然未有想起手臂伤患,可见那大夫的治疗当真对症。 . 转头海棠便取了药泥回来,又将外门掩上,刚帮自家小姐将手臂缠着的纱巾解下,就听屋子外头有个丫鬟在叫“小姐”。 海棠往外抻了下脖子应道:“小姐在更衣,且等着。” “夫人那边来了人,说是请小姐去一趟。” 听着赵氏来找,傅宁玉心头一疑,却还是拦下海棠,自己开口回道:“我这换好衣裳便去,稍微一等。” “是,小姐。” 听着外头恢复安静,海棠一边往伤处薄薄地涂着药泥,一边还嘟囔着:“我看八成又是小小姐闹起。” 傅宁玉心思跟着这句话一转,倒是有了一番联想,便道:“可不还是个娃娃嘛,就得年纪相仿的才能劝个一二。” “小姐您莫要自谦了。家里谁人不知,那小小姐真要闹将起来,与那魔王真真别无二致,却是独独为您所拿捏,要不是我亲眼所见,这见过小小姐胡闹的人,是断然不信有人可以治得住她的。” “你又夸张了不是?” “您方才还说什么小莲年岁相仿好言语的,您可真是错了,小小姐身边最不能留的便是年岁小的丫鬟,每每闹将起来,就是我这岁数的,一个人都不一定能拦住,真要是那半大的小丫头,非但拦不住,挨一顿打都算轻的。” “婉儿也非蛮横无理的。” “我的亲小姐,都说了那是因为您能治得住,我也是好奇,怎地偏偏她就肯听您的,我可听那边园子里的偷偷在说,小小姐真个犯浑时,可是连老爷夫人都吃不住她呢。” “那你方才还说什么夫人管教严厉,可不是矛盾?” “夫人管得严厉,那也是小小姐好好听话的时候,闹起来砸摔东西的时候,防着别被弄伤都来不及了,哪里还舍得严厉?” 一番对话下来,傅宁玉心里的好奇又添一笔。 . 那日送回婉儿到的那处院门,此时已双扇全开,有个丫鬟模样的早早等在外头,见傅宁玉远远走来,便快步迎了上去,急切道:“宁玉小姐,您可来了。” 傅宁玉定睛一看,迎上来的这个丫鬟,个子与自己一般高,合身的短打装束倒是凸显了苗条的身材,额角还别着小巧的蝴蝶金饰,纵是此时刻意表现出来的焦虑也藏不住她眉眼间的凌厉。 这一端详,便不由得让人想起“刁奴”二字。 又听海棠在边上叫了声“玉兰姐姐”,傅宁玉心说:原来就是她啊,那还真是相由心生了。 玉兰却根本没有理睬海棠的意思,只急急让开前路,还一边说道:“请快些随奴婢进去,婉儿小姐此番闹得过于厉害,实在不得已才又要麻烦宁玉小姐您了。” 第69章 克星 傅宁玉前次送还婉儿,不过到了门口,且当时那门也只开了半边,今日再来,门是双扇大开,迈步进去,凡是见到的丫鬟皆蹲膝行礼并称呼问候。 见过老夫人的住所,又有自己住的园子,如今再看眼前这么个只能用“空荡荡”来形容的地方,说平日没有住人估计都有人信。 清一色青石板铺地,别说鲜花树木了,未成的树苗都不见一棵,甚至连极其普通砖缝便能生长的小草,视野里也都没有,而所谓的游廊也没有围栏,就些光秃秃的廊柱。 如此光景,傅宁玉猜测这是从后门进的小院。 . 前头引路的玉兰,不敢走快,也不敢催,如此便也走走停停。 直行穿过庭院,中门乃同款双扇门,不过原木色,这门此刻倒是关着,玉兰上前扣响门环,很快便听里边有拖动门闩的闷响。 随着这扇门打开,连声的尖叫几乎是同时便从里边直冲出来,扎进来人耳中。 站在前头的玉兰下意识把脸一偏,脚也跟着微微后撤,傅宁玉本就在她身侧,这么一来,倒是将她此刻脸上的厌恶之色尽收眼底。 开门的丫鬟对着傅宁玉蹲膝行礼,并未多言。 这个丫鬟傅宁玉倒是记得,正是那天在门口将上官婉儿从她怀里接过去那个,再一细看,却发现她的下巴有两道抓痕,明显是新伤,耳后还别着几缕碎发,是那种被扯散了还来不及重新梳理上去的。 刚刚海棠才说一个大丫鬟都难以独力控制上官婉儿,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就这片刻,前边屋内已再次传出上官婉儿的尖叫呼喊,听不清内容,但傅宁玉已发现玉兰脸上的表情已从进门时的厌恶转为略带惊恐,而身后的海棠也在悄无声息中又朝自己贴近了一些。 如此种种,却让她心底的好奇又浓烈了许多。 “领我进去吧。”傅宁玉说道。 . 传出尖叫的那间屋子,门是开着的,傅宁玉站在门口便很直观地见着里边的情形。 毫无意外的,屋里果真如设想那般一片狼藉,除了大件家私推不倒,能砸能摔的,都在地上。 始作俑者此刻正被紧紧摁在老爷怀里,老爷坐在上首右座,左边椅子里的夫人,正捂着胸口低着头。 傅宁玉甫在门口站定,上座的老爷便第一时间看见她,彼此因着光线角度,都看不真切对方此时的表情,他又还要遏制怀里小童挣扎,便不扬声。 傅宁玉抬手制止丫鬟通报,又示意海棠站远些去,这才单独迈步进屋,一边走进一边亮声道:“舅舅、舅母。” . 就像有什么魔法那般,傅宁玉这一嗓子响起,正从自己爹爹怀里发出尖叫的上官婉儿,像突然断了电,尖叫声戛然而止,非但如此,小小人儿还非常准确地从爹爹怀里扭头转向傅宁玉所在的方向,下一秒便喊着“姐姐”并“哇”地一声爆哭出来。 傅宁玉却是平静得像没看见这一屋子狼藉那般,径直走向老爷的座位,朝那小小人平摊双手:“婉儿也在啊。” 老爷此时也没再阻止女儿的挣扎,反倒松开先前紧扣的双臂。 眼见上官婉儿挣扎间就要从她爹怀里摔下地去,傅宁玉也顾不得自己的右臂还有伤,紧走上前将人接住,小小人一跌进她怀里,又是一通扭攀,直至两只小手紧紧圈住傅宁玉的脖子,终才罢休,一时更是哭到不行。 傅宁玉用左臂托着小人,一边往屋外走出,一边用右手在其后背轻拍,淡淡说道:“快些止了这哭喊,姐姐耳朵都快聋了。” 虽未当即噤声,但耳边声响明显渐弱,末了才听小丫头呜咽着说道:“我不过就是要去找姐姐,她们却都不让我出去。” “两回见你,两回都哭,倒是不怕将自个儿哭成那丑丑人儿?” “丑丑就丑丑,丑丑也要跟着姐姐。” 不喜欢和害怕,完全不是一回事,傅宁玉不喜欢小不点们的叽叽喳喳,不代表真遇上了,可以容许或者没有办法阻止他们叽叽喳喳。 说话间傅宁玉已经抱着上官婉儿出了中门,走回方才空荡荡的那片庭院。 一时间,就只见一大一小在那廊下走走停停,大的低语着什么,小的则老老实实由着抱在怀里,偶尔还动着小脑袋,似在应对回话。 谁能想到,此刻安分的娃娃,方才亲生爹娘来时,险些连同自己娘亲都要推倒,若非当爹的死命将人箍在怀里,不定要闹到什么地步。 第70章 敌意 方才听得通报,获知女儿闹腾,和夫君赶来,见那一地散碎,正待上前查看女儿是否受伤,不料小家伙趁着来人未及关门眼见便要冲出内院,赵氏自是高喊“关门”并上前拉拽女儿,谁知小家伙返身朝自己就是一推,好在有丫鬟从旁一挡,才没真个跌跤。 终是自家老爷使了些蛮力,才勉强将女儿箍在怀里,可若再多一分力气,便要伤着娃娃,一时竟也成了相持之势。 就这相持之中,忽听宁玉声音传来,结果便是,被亲爹挟制都还要叫嚷挣扎的女儿,转眼竟是安静地由着个外人轻松抱起。 眼看自己女儿被抱着走出屋子,赵氏便也起身想要跟上,却被上官杰拦下:“让人悄悄后边跟着便好,这时我们也做不来什么。” 适才夫妻两人都忙于应付女儿,根本没空想到其他,更别提开口交待过任何,但宁玉这个反应,分明是知情前来,那必得是有人去找的。 赵氏转而查问起宁玉出现的缘由,一时脸色晦暗不明:“刚才是谁去找的她来?” 屋里站着的丫鬟面面相觑,这么几年下来,她们心里也清楚,但凡小小姐闹得厉害的,基本十有八九最终都是由宁玉小姐安抚的,今天这事,虽然不是她们去通风报信,但若非老爷夫人在,她们第一个想到前往求援的,却也只会是宁玉小姐。 “怎么?都没人去说,莫非还能凭空得着消息不成?”赵氏声量不觉扬高几分。 上官杰在一旁默默扫了一圈屋里这些个丫鬟,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添了些伤,脖子、手背、脸庞,有那么一两个连被扯散的头发都来不及别上去,如此又想到小女儿方才所为,不免长叹,挥手道: “罢了罢了,你们快些将这屋子打扫干净,回头去那药堂领点擦抹的药去。” 丫鬟们行礼应下。 这边赵氏却仍欲开口,上官杰伸手过去一把拉住自家夫人的手,也不分说,挥止丫鬟跟随,径直带着人就往外走。 赵氏与上官杰,虽是夫妻,但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也是礼敬如宾,像这般公开拉扯牵手的亲昵举动,赵氏都记不得前次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此时忽地这般被自家夫君紧攥手掌,下意识便觉脸热,一时倒也忘了挣扎,任由其牵着出了屋子,走了前院方向。 屋里丫鬟们见状,自是待到主子们远去,这才捂嘴偷笑一番。 . 直到被上官杰牵着走过前院到了门外,赵氏方才忽然醒觉,作势便要挥脱了那手道:“婉儿还未缓好,你我怎能这样就走了?” 上官杰却未想放手,反倒稍加了力气将人拉得离自己更近:“婉儿也非头一回胡闹,哪次不得玉丫头过来方得缓解?” 赵氏闻言自是语塞,她也确实不能理解,分明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为何对个外人言听计从。 “我可不去跟随,但得等到婉儿回屋才行。” “我自会叫人说予玉丫头,今日这番大闹,夜间婉儿若是要跟着她去那边园子歇下,你也不要阻拦。” 赵氏闻言,柔和的面容倏地一冷:“老爷这是何意?” “婉儿顽劣,却是女娃娃,眼下先以安抚为要,总不能像对待云泽那毛头小儿般棍棒相加吧?” “正因她是女儿,我才这般容忍,纵然玉丫头能劝得住她,也不至于要歇在她处。” “夫人,你对玉丫头,是否有什么误会?” 赵氏却是将眼一眯:“老爷何出此言?” “玉丫头生性恬淡,别说那闲杂外人,就是我兄姐那边的平辈都甚少往来,日常不过自己园子住着,涂涂写写。 婉儿并非天天去她那边,也非只去她那边,不过与她更加有缘些,偶尔去了,也是循规蹈矩、相安无事,且每回不管孩子如何要求,她也总是午后便将人送回。 如今是婉儿一提要去,下人们便遵你指令予以阻拦。婉儿是稚子,却非傻子,她分辨得出你只单单不许她去玉丫头那边,因何不准,你却不说。 也怪我过于溺爱,养得婉儿这性子,顺着毛捋都说不定要咬上一口,似这般一味阻拦却无让她信服的缘由,只会让本不严重的事情越发不可收拾。 以前我还想着,或因孩子年幼,未免其过于散漫以致顽劣难控,该是多加管束,但多番观察下来,我越发觉着夫人并非这么想的。 如今并无旁人,我却想问问夫人,到底为何?” 第71章 误会 “妾身回答老爷问题之前,可否先请老爷说说,此番因而想起那南院破荒宅子来?” . 上官家祖上虽是走商出身,却历来重视儿孙教育,至老太爷上官彦这一支,更是人丁兴旺,单单正室,便是在育有长子之后还连生了两对龙凤胎,加之其他姨娘也有所出,早间晚时,人声不断。如今京城这多宅院,不少便是那时置办起来的。 父生子,子生孙,开枝散叶至鼎盛时,京城之中,每处上官宅院均有住人。老太爷更是专辟了一处宅子作为私塾,请先生住家教授府上小儿们学问。 . “那本就是父亲在世时的家中私塾,不忍荒弃,故而想重新拾掇修缮起来。” “修缮之后作为何用?” “自是——”上官杰说到此处,却忽地意识到,这处宅子,乃是让玉丫头迁出自住之所在。 赵氏此时却默默使劲,竟也将自己的手掌从上官杰手中脱出,又走开一步,缓缓道: “玉丫头有才情不假,但她却也是叫的你舅舅,叫我舅母,如今你欲将其纳在外边,却以私塾掩护,古来只有女弟子,却无女先生的,怎么?老爷欲助其开此先河吗?” “夫人就未曾想过是误会为夫了?” “误会?那老爷倒是说说,那日婆母斥我,人前又那般直言羞我,你却为何一言不发?妾身替老爷担下这不伦之过,今后怕也再难在婆母面前抬起头来,末了还要在老爷这边多领一份误会之责?” . 京城之中,上官家的铺子以方向四分,东南的账目如今交由赵氏在管,西北的则是上官杰负责。 日常柜上记账,按月收对,年底再一并将总账报予老夫人。老夫人日常也不过问生意上的事,只等年末看账。 可谁都清楚,老太太明面上不再打理事务,实则心里明镜似的,遇着小数对不上的,无有大碍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那年节大庆,总还多拨些钱银分赏出去。但若真个翻出小人来,老夫人的处置也是不留情面。 如此赏罚分明之下,整盘生意倒也还算安稳。 . “如今宫中在咱南边点了几间铺子,账目进展如何?” “回夫人话,今儿老奴又去了一趟,柜上说就差个尾数,明儿可得。” “既是宫里点中,需得盯紧些,明儿你取账的时候,交待下去,打明儿起,那几家改为五天一对,再拨两个咱府上信得过的老人去,一个盯账一个盯库房,进进出出的,可不能差错。账目五天一到就让家里的送来,不要假他人之手,还有,即便这中间发现什么可疑的,也先别声张,回来报予我知。” “好的,夫人。” “涉及宫中,不比寻常,需得格外仔细,五日一查,已是宽容。” “夫人放心,柜上必不敢怠慢,我看小子们这几日都住到铺里去了,确实上心。” “只那白天勤快便也得了,倒也不必点灯熬油。你也说予那些个柜上的知晓,都仔细着,待得事了,家里自有说法。” “记下了,夫人。对了,夫人,今天在南边铺子见着老爷了,老爷说,若缺人手物什只管跟他去要,说事先跟您讲过。” “嗯,老爷昨晚确实跟我说了的。日常他那边也是繁忙,得实在短了才好去要。” “是,夫人。” . “前些日子宫中点了南边的铺子,老爷便日日往南边去,却是在那协助妾身之余,四处探看那边没人住的宅子,老爷这又作何解释?” 听到这里,上官杰的脸色一黑:“夫人竟跟踪于我?” “老爷休要再给妾身添那无妄罪名了。 近来京城流言,想来老爷必也听得一些,所指谁家,也不需妾身点破。 妾身不涉朝堂争斗,却也知晓权力的诱惑之大,此番暗指将军欲谋反叛逆的,不也还赌了一把山长水远? 老爷提前将那丫头摘出去,外称私塾重开,广收学子,不失功德一件,若一切平安,便是护她有功,总归不伦之罪已经算在我这个没有见识的舅母身上,到时所有责难不过妾身来受,抑或将军实在要怪罪,妾身能领上一份休书平安离去已属大恩; 又或传言成真,朝廷自有说法,论及牵扯,她不过一独居孤女,命如草芥,纵是哪日不知不觉死了,也不过一句‘可怜她自住无助,上官家未能及时施救’,往外一推的功夫,倒也轻松。” “夫人!”上官杰不禁高声喝了一句。 “妾身不明白,老爷这般盘算,到底为何?” 第72章 买房 上官杰乃老夫人所生第二对龙凤胎里的小子。 上边两位哥哥皆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到了上官杰这,他却说什么也要跟着父亲经商。 身为爹娘的为此也合计了一番,既然已有儿子为朝廷效力,家业也得有人继承,不若趁着他俩还年轻,多些引领小儿子,以保他俩百年之后这个家里尚可维系。 如此便也不再强调让上官杰求取功名,转而在营商上边多费力气,如此数年,上官杰在生意上也算有些心得。 . “万没想到,在夫人心里,为夫竟是这般不堪之人。”上官杰露出一丝苦笑,轻摇了一下脑袋,往前走去。 赵氏站在后头,看着夫君的背影,脸色复又晦暗不明。 . 李妈妈捧了几册账目进屋,放于赵氏面前书案之上,道:“夫人,这是今日一并收齐的账目。” “昨日所说那些,可曾交待下去?” “老奴已经依照夫人所说,跟几个铺子都讲明白了,咱们这边带去的人,也已安置妥当。” “嗯。” “不过……” “还有何事?” “老奴方才取完账册,正欲登车,远远地便见老爷书房里的小厮在与一老者交谈。” “你倒眼尖,怎地就知那人是谁?” “说起这个,还请夫人勿怪,去年也不知是何机缘,那小子竟对小小姐那边的丫鬟动了心思,曾几次悄悄跑来找我打听,皆被我打发了去,如此倒也对他留了印象。” “婉儿那边的丫头?却是哪个?” “夫人,那丫鬟去年年满二十,已经被家里人接回去了。” “哦……”乍听这事,赵氏心里对李妈妈还是略有不满的,可再听人都出去了,便也不提,只淡淡补了一句,“大街上打个照面尚有那存下心思的,何况咱家,说是各院忙活的仆从,也难免总会在哪里便见着遇到的,以后若还有此类事情,你需得告知我一声。” “老奴记下了。” “接着说吧。” “那小厮日常便在老爷跟前跑腿办事,被差遣出门也不奇怪,我本不理会,正想转身登车,却发现老爷从小厮说话位置后面那间房子走了出来。” 赵氏放下了手里的茶盅,投去疑问的眼神。 “老奴这却奇了,咱们上官家在南边的房子,可都是位置上佳、四围开阔前门后院齐全的大户。 如今老爷走出来的地方,是一排铺街角,后边也去看了,紧挨相邻的是一熬汤茶铺,看那屋门便可想见里头该是如何窄小逼仄。 老爷出来之后,原本还说话的老者便上前作揖,不知说的什么,后有马车过来,老爷登车离去,小厮却仍和那老者又谈了约莫一刻钟,方才各自离去。” . 纵观齐国都城版图,能见一古河道自东向西流经南边,故而南边城区天然像被一整块蛋糕里单独切开去的一块。 但南边是东南入京必经之路,故而朝廷也在河岸两边设卡,就那摆渡的船只,也需在官家登记造册。 许多外来游商,若非久留,便会选择只在南边停留,就地交易之后便自离去,因此如今南边那块地方在外又被称为“齐都南城”,是齐国都城最为繁华、人员也最为复杂的区域。 . 南边繁华,如今早已寸土寸金,前两年老夫人确曾私下交待过她夫妻二人,说房得住人,若总空着,也不过浪费,若见着合适,或可趁着行市见涨将部分放出。 长辈有意愿,却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再者有些事情,若过于着急,又难免引来不必要的猜度,如此在她这边,这事也还只放在心底。 如今,东南两方的铺子是她在管,对于自家宅院在那边的位置自是了如指掌,老爷虽说知晓自己母亲的意思,却也绝对不会做那私下贩售的事来,再说,李妈妈提及的那个地方,她此时饶是再想,竟也一时没能想到是在南边哪个位置。 . 见自家夫人只把手摩挲着茶盅边缘却久久不语,李妈妈便又主动提出她可再去探查。 如此又过两日。 那日说话的老者便是那茶铺的老板,说是上个月忽然不知哪一位贵人派了小厮到他店里打听他的房子,说是要买。 但他举家在此,售卖茶汤虽挣不到大钱,但南边人来人往,一日下来,倒也能得些钱银,便道不卖。 那人却仍来了几趟,老者不敢得罪贵人,于是告诉他,说自家隔壁的房子久未住人,房主是位书生模样的男子,早年间道是外出,却再不见归来,若贵人真要买,倒是可以打听一下。 之后老者便不知事情如何发展,直至李妈妈看见老爷那天,说是房子已为贵人所买,老者也不认得老爷,只知是贵人派了过来看地方的。 第73章 小老师的规矩 上官婉儿说是个娃娃没什么分量,但傅宁玉自己如今也不过是半大姑娘,这么托抱了一会儿,也确实感觉到累,可右手有伤,还没法换一边抱,便拍了拍怀里的娃娃,道: “这也见着我了,可不能再闹了。” 上官婉儿此时右手搭在傅宁玉后背,左手还在卷弄傅宁玉耳后的小辫儿:“要去姐姐园子。” “姐姐都来陪这半天了,不也一样?” 小人儿摇头:“不一样,要去姐姐园子。” “我若不应,你是否又要闹起?” 小人儿停了左手,嘟着嘴问:“为何不应?” . 傅宁玉从不是那好为人师的,过于主动去教育别人的孩子,很容易吃力不讨好,可对着眼前这个娃娃,她却不知为何就是忍不下这嘴。 这便也半蹲下来,让婉儿从她身上下来,后又站直身子整了整身上衣裳。 上官婉儿不明所以,听着前头说到不让去园子,如今又把她放下地,生怕是人要走,当即伸手便紧紧拽着傅宁玉的衣角,却不敢说话,只巴巴盯着。 见上官婉儿扯着自己衣角不放,傅宁玉却是将脸稍微一冷,回看小人儿道:“你可知道错了?” 上官婉儿忽见这人似表情不善,心底也有些紧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园子里的,可还有那你没打过的?” 乍听之下,有些似明非明的上官婉儿更加紧张,嘴一瘪,又是要哭的模样。 “不许哭。”傅宁玉说着朝上官婉儿伸出手去。 上官婉儿赶紧放开抓着衣角的手,两只小手紧紧抓着傅宁玉的,委屈道:“姐姐……” “我这会儿可再没力气抱你,需得自己走道。这两手抓着,如何走得?” 聪明的娃儿当即撒开一只手,却还紧紧挨着傅宁玉,面朝前,一副已经准备好出发的模样。 瞧着这小模样,傅宁玉差点儿就要笑出声来,可这会儿正题还没说完,不能破功,便还正色地说道:“看着我。” 上官婉儿抬眼便见着那张平日对自己总笑意满满的脸庞,如今却是一脸正色。 “总想着你不过稚子顽劣,再是胡闹,不过哭上一顿,今日见了,如今却是了得,能摔能砸的,半点儿不觉心疼,舅舅舅母都奈何不了你,那这园子里,可不就是你想打谁便打谁?” “我没有……” “屋里地上那些个散碎,都是自己从架子上往下掉的?茶盅、花瓶、摆屏,字画,我可是小看你了,这是攀桌踏凳都要拿着了毁坏了不可啊。” “婉儿错了……” “方才路上见着几眼,你这屋里的丫鬟,有抓有挠还扯头发的,怎的,也是她们闲来无事自己弄的?” “她们不让我出去。” “你这般吓人,换了谁敢让你出去胡跑?” “我只是说要去姐姐园子,她们不肯,我再三地说,让她们去跟娘亲说,也总是不肯,这都几多天了,连园子都不让我出去,才……” 没想到小家伙真个说起话来,却也利索清晰,只不过这些话听下来,也越发加深了傅宁玉对一件事的认知:家里这个夫人是真的不喜欢她。 “婉儿日常可有读书写字?” “有……”这话却回得特别小声。 “有还是没有? “不过认得些字。” 听到这个回答傅宁玉就想翻白眼,一时又无比感谢自己是带着记忆来的。 见着自家这个姐姐面色不好,上官婉儿竟晃了晃抓着傅宁玉的手说道:“婉儿想跟着姐姐学画画,婉儿在姐姐屋里见过好多画,好看的。” 虽说古代小姐通琴棋书画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但能让个娃娃惦记还留有印象,看来自己那一侧书画间回去后得仔细探看一番了。 “想要学画也非不可——” 上官婉儿一听果真眼睛一亮,竟复欢悦模样,傅宁玉牵着她的那只手五指轻收,止了那想要开口的模样,接着道: “如今你需得先答应我几件事。” “答应答应,婉儿都答应的。” “你却不要说得这般轻巧,先听了再看。”、 小人儿嘴巴一鼓,又晃了晃小手。 “其一,此后不可再如今日这般胡闹砸摔;其二,园子里这些个丫鬟,也是姐姐这般年纪,纵是称你一声‘小姐’,也不可任性胡打;其三,学画这事,我会去问过舅舅舅母,需得他们同意;其四,跟我学画,需得一并读书认字,我也是有规矩的,可不会如平时那般宽待于你,需得有知晓这个。” 傅宁玉已经放慢语速,尽量说得清楚明白,再看牵着的那个小人,听完只顾忙不迭点头,嘴上连连应声“都依姐姐的”。 第74章 留客 已经回到自己屋里的赵氏,歇坐一会儿后,还是找来李妈妈问道:“婉儿那边情况如何?” 李妈妈回话道:“夫人,宁玉小姐还在那边陪着。” “哪儿都没去?” “一直就没出过院子,都在后院那块说话,起初抱着,后来把小小姐放下,牵着手又说了一会儿,屋里收拾差不多了,下人去请,她便又领着小小姐回了屋里,这会儿还在。您看……?” 赵氏闭眼沉默了许久,再睁开眼时,缓缓道:“若婉儿还再说要跟着她去,今日便让婉儿去她那边歇夜吧。” “夫人?” . 也不怪李妈妈会对夫人这个话感觉稀奇。 小小姐六岁前夫人那叫一个寸步不离,吃喝拉撒都是亲力亲为,毕竟是那么多年后再得的这么个女儿,自是格外重视。 谁能想到呢,生产时出奇顺当的娃娃,越大越磨人,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都有,想要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能用钱银解决的,老爷夫人其实也不多在意,总尽量满足,唯独那身体却是时好时坏,虽非什么要命的大病,但就是不知为何,除了小毛病,还那无来由的跌撞摔伤,不管怎么防范,依旧频繁得让人揪心却又无能为力。 五岁那年,夫人去庙里为女儿烧香祈福,回来后即派人将与自己一墙之隔的院子重修。 这次重修,去除了院中一切围栏,又将原有花草树木统统铲除,地上覆以青石板,更是特别交待此后不得出现杂草生长。夫人未有解说缘由,下人们自不敢多问。 如此又是半年,院子弄好,小小姐六岁生辰一过便住了进来。 说来也怪,自打住进现在这个院子,小小姐不但再未生病,连以前那恼人的磕碰也一次没有。 见此情状,起初尚不太习惯女儿不与自己一道吃住的夫人,也不得不逐渐习惯,如今也就剩这刁蛮脾气,好时便万事太平,偶尔闹起,便也劝了,再是不行,还有个宁玉小姐可以抵挡一番。 . “夫人,方才那盯着的人来回,小小姐已复平稳,恕老奴多嘴,何不留宁玉小姐一同吃饭,饭后再多留她一会儿,或将婉儿小姐哄睡那便最好。 小小姐搬进院子后连您这边都未曾过来歇夜,怎有那跑到别处过夜的道理?再者,万一小小姐半夜醒转,这睡得迷糊发觉身在陌生地方,闹起来不说,就那宁玉小姐自己也还是个半大姑娘,怕也不好应对,等找了咱们过去,半夜再折腾一通,只怕越发惊吓了小小姐。” 李妈妈一席话说来,赵氏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 起初,赵氏还很忧心如何让女儿答应独自在别院吃住,谁曾想头一天领着她进到院子,小小人儿却异常开心,甚至央求当天便要住进来。 想着这地方不过与自己所住相邻,一墙之隔,再想着当初庙里师父交待的话,赵氏咬咬牙便也答应了,当晚便也吩咐人多备了被褥铺盖,她也过来一同陪着。 结果还没两天,婉儿竟不让她继续陪着,只愿自己住着。 将信将疑中,赵氏又派人暗中盯了大半个月,发现女儿果真是住得安稳,这才逐渐放心下来。 . “你派个人去老爷那边说一声,就说我留玉丫头吃饭。玉丫头那边,你亲自去。” “是,夫人。”李妈妈应声便往外去。 赵氏又将人喊住。 “夫人,还有何吩咐?” “你瞧着机会,能单独说与她最好,先别让婉儿听着。” “老奴明白。” . 赵氏这边派人备菜的时候,上官婉儿那边院子里,却已有不少丫鬟三五聚堆的窸窸窣窣议论着什么。 李妈妈推门进去的时候,正好见着门后不远,有两个丫鬟正站在一块,肩碰肩的,她亦不声张,只顺着廊下过去,悄悄绕到两人身后,听了一听。 “我的天老爷,这平日可怎么敢想?” “可说呢,小小姐这天王老子都不怕的人物,谁能想着竟这般听话。” “你来得晚些,不知这位宁玉小姐,论着料理咱家小小姐,她可说是这个。” 李妈妈都不用走正面去看,就看那轻微的肩臂变动,再听这言辞,她都能猜到这丫鬟该是比划了个大拇哥。 “哎呀,亏得姐姐说与我知,今天让小小姐挠这一下,确是生疼。” 俩丫头也是说得兴起,当真毫无察觉李妈妈已从廊下走出,都已来到背后,只听背后忽地一声冷哼。 那个被称为姐姐的稍一偏脸,当即唬得就跪,旁的那个更不用说。 一时两人便都已齐齐跪在李妈妈面前,抖若筛糠。 第75章 无题 上官云泽从祖母园子出来,便见着他让传话给宁玉的那个伙计贺生。 贺生快步上前,作个揖道:“爷,话给姑娘带到了。” 上官云泽只低低“嗯”了一声,却是心不在焉,脚下仍是转了傅宁玉园子的方向,抬腿走去。 贺生跟在后边连叫了三声,才使上官云泽回神止步。 “还有何事?” “那事可还继续?” 上官云泽背手转向贺生,眼眸微阖道:“你有旁的要忙?” 贺生慌忙摇头:“非是小的要偷懒,只是如今夫人另外指了人分派在南边各店做账库专管,小的就想,南边已经如此,想来其他各处随后必然也要这般安排,不若等一切安定之后,再做打算。” . 方才上官云泽说与万公公的昨日行程倒也不假,只他目前主要负责马队的行走采买,京中各店的巡查也是他人在京时辅助做的,具体事项仍由爹爹和夫人操持,还轮不到他打听。 如今却从一个店伙计口中得知连他自己都无权过问的事情,怎能让他不意外。 “是谁说与你知这专管之事?” “回爷的话,前几日跟着柜上去南边,到了簪饰铺,俩掌柜正说话呢,店里一生面的伙计过来跟簪饰掌柜说了什么便出去了,我们掌柜一时好奇,便问了一句,才知这人虽说伙计打扮,实际是夫人直接派过去的。” “专管又是怎么个说法?” “我见着的那个是盯库房的,说还个看账的,五天往夫人这边送一次账册。” 上官云泽垂眸想了想,交待道:“这些话不要胡乱外传,如今跟我讲了便罢,再到外头胡乱议论,仔细你的骨头。” “小的懂,只是那事……” “不妨,你只管看好东头的便可,其余的我自有安排。” . 挥退贺生,上官云泽还是来到了傅宁玉园子外头,敲门之后,应门的丫鬟一见是自家大少爷,蹲膝之后主动开口:“大少爷,我们小姐不在。” “玉儿去哪儿了?” “方才夫人那边来请,海棠陪着过去了。” “可有说是何事?” “并未——”那丫鬟话还未说完,视线已不自觉往上官云泽身后瞟。 上官云泽见状,跟着丫鬟的视线也转过身去,见是另外一个丫鬟,明显也正朝这边过来。 走来的丫鬟上前朝上官云泽蹲膝行礼:“大少爷。” 应门的丫鬟已经从门里出来,朝来人欠了欠身说道:“小芙姐姐,您怎么来了?” 便听这名叫小芙的丫鬟微微笑道:“今儿晚间夫人留了你家小姐在那边吃饭,吩咐我过来跟这边说一声,免得你们等。” “原是这样。有劳小芙姐姐了。” “母亲留玉儿吃饭吗?”上官云泽问道。 小芙低头答道:“回大少爷话,是的。我这还要去跟老太太那边通报一声,不能耽搁。” 上官云泽挥手示意其自去,待其走远,方才从袖袋取了一个别致的鼓型小罐,递给应门的那个丫鬟道:“等你家小姐回来,交予她。” 那丫鬟应承接过,上官云泽便也转身离去。 . 老夫人听闻赵氏留傅宁玉吃饭,不觉眉头一蹙,却还是待到挥退了那通报的丫鬟之后,方才喊来沈妈妈。 得知是这个情况,沈妈妈劝慰道:“老夫人,依我看,不过吃一顿饭,不需多虑。” “阿荷,这事我总觉不妥。” “老夫人意思是?” “这件事,他夫妻二人始终未有给我完整讲清始末,那日我单独责问,杰儿只是叫屈,赵氏这人,我还是清楚的,不该是会出此下作主意,她也没有必要动这个念头,玉丫头并不能对其有何助益。” “莫非是赵将军那边弄错误会?” “你觉着弄错的机率有多大?也不是毛头小子,自家姐姐交办的事情,怎么可能弄错?” “赵将军的确是吩咐底下兵士,要去帮忙打扫那间宅子,但后来这事被咱们拦下,便也未曾再听那边提起,我叫去南边的人也回来说,宅子依旧空着,近几日也再未有谁在那出入走动,兴许夫人已经知会他了?” “你找个人,悄悄地到那边打听着,看是怎么个情况,是否白天发生了什么,这才消停几日,莫非还敢打玉儿主意不成?” “好的,老夫人。” “切记悄悄的。我原是相信赵氏为人,也度她该是个聪明的,前儿我那话已经说得那般重,若她当真还想着磋磨玉儿,那便真个要让她试试老身的手段。” 第76章 淘气的小祖宗 傅宁玉领着上官婉儿回到先前屋里,见各处打扫干净,已经恢复如前,便抬手指了一圈室内对还紧紧牵着自己不放的上官婉儿说道: “瞧瞧,你方才狠闹这么一场,破损的那些个东西暂时先不去可惜,只这多少人要跟着忙累。” 上官婉儿瘪瘪嘴,朝傅宁玉腿边又贴近了一些,小小声道:“婉儿知错了。” “可知接下来要做什么?” 上官婉儿眨巴眨巴眼睛,却是摇摇头。 “你得去洗澡换衣。” 先前等在屋外门边的两个丫鬟,闻言迈过门槛,可进了屋的她俩却仍等在门边,傅宁玉见状,猜这两人应该就是上官婉儿的贴身丫鬟,便作势将牵着婉儿的手朝那两人的方向一动: “喏,跟她俩去吧。” 小姑娘此时却又不肯,重新用两只手包握住她的,只眼巴巴道:“姐姐给洗。” 傅宁玉并不惯她:“我却不应。” 上官婉儿晃了晃牵着的那只手,又道:“姐姐给洗。” 傅宁玉在婉儿脸上扫了一眼,正色道:“嗯?才刚答应我什么?”又抬眼看向门边那两人,说:“我看外头似要起风,凉水可兑少一些,快些准备吧。” 左边那个应声“是”便转出屋去。 上官婉儿却还不撒手,仍巴巴道:“姐姐不走,姐姐在旁陪着。” 瞧着小人儿这副模样,傅宁玉终究还是没忍住,露出笑意,道: “我既答应了你,自得问过舅舅舅母才会回去,你方才那般翻江倒海地闹,出了汗却都捂在里头,这怎能行?快些洗香香去,再换了干净衣裳,我才喜欢。” 小人儿估计还在想着怎么讨价还价,手也不松,忽听门边还在的另外那个丫鬟开了口: “不如就将木桶抬进屋来,宁玉小姐外间坐着,小姐您在里边洗。” “好好好!”不等傅宁玉回应,上官婉儿忙不迭答应下来。 . 李妈妈进屋的时候,可巧便听到上官婉儿从里头高声扔出来一句:“姐姐可在?”而坐在外间上座的傅宁玉则刚刚回去一声:“在的。” 李妈妈心里虽有诧异,还是上前行礼叫了声“宁玉小姐”。 傅宁玉还在奇怪怎么这会儿也不见老爷夫人了,一见李妈妈,心说应该是让她来领自己去别的屋子,便也起身道了声“李妈妈”。 李妈妈往里间张望了一下,见里头的隔断折屏已完全展开,挡住了朝里探看的视线,而里边竟还传出沐浴的水声,不觉回看傅宁玉,疑问道:“宁玉小姐,这是……?” “我看婉儿一身的汗,也不好这么捂着,便吩咐下人备水,给她洗澡更衣。” “姐姐可在?”上官婉儿的声音再次从里头传出。 “在的。”从婉儿刚才进去洗澡到现在,傅宁玉已经不厌其烦地回了十几句。 “姐姐在和谁说话?” 傅宁玉不觉抿嘴要笑,也不理会李妈妈就在眼前,只回头应道:“小耳朵真尖。” “是谁?”却听上官婉儿这句有些急促了,紧接着声音更高地跟了一句,“好了好了,快些给我穿衣,我好了。” 后边这句显然是在跟帮她洗澡的那两个丫鬟说的。 “婉儿莫要胡闹。”傅宁玉开口朝里头“镇压”过去。 就听一声稍大的水声之后,上官婉儿的声音再度传出:“姐姐等我,婉儿开始穿衣了。” 猜是小丫头着急出来,傅宁玉便朝李妈妈示意:“妈妈等我一等。”说罢嘴上说着“姐姐进来了”便往里进。 果然一转进屏风,便见小家伙已经从木桶里出来,正不耐烦地用力拉扯包裹在身上吸水擦干的浴布。 “我哪里就走了,你这般着急作甚?” 听着傅宁玉的声音,上官婉儿猛地回头,下意识便要朝她过来,可却忘了身上的浴布还未完全取走,身子一动,眼见便往地上扑。 两个伺候的丫鬟,一个正在旁边平展要穿的衣裳,蹲着给婉儿擦身子那个伸手却已不及,竟毫不犹豫将身子前探,直接垫在婉儿底下。 傅宁玉也没料到这个变故,赶紧绕过木桶,就见婉儿身上裹着布,又摔在丫鬟身上,并无大碍,非但没哭,反倒还乐得“咯咯”直笑。 她是开心,可傅宁玉却知道垫在底下那丫鬟肯定不好受,尤其小家伙这会儿是躺在人家身上还乐得小脚丫乱蹬的,便赶紧上前,她这边把婉儿抱开来,另外那个扶着摔倒那个站起身来。 两个丫鬟站直身子,正欲开口认错,却被傅宁玉以眼神手势止住,想着那天海棠不过就是没有帮自己抱着婉儿,便被责打,此时李妈妈就在外边,若知道这么个情形,这俩丫鬟必不好过。 第77章 无题 伺候上官婉儿换好衣裳,傅宁玉便牵着小人儿走了出来。 李妈妈见着自家小姐,自是又一行礼,小丫头却不甚喜欢那般别过脸去。 傅宁玉落座之后,小丫头依旧攀坐在那腿上,如那日那般,而傅宁玉也不去理会,只在听闻夫人留饭的意思后,心里好奇了一下,不喜欢自己,却要留自己吃饭,应该是为了这个宝贝女儿。 旁边的小丫头却是欢欣鼓舞:“姐姐留下来吃饭。” 傅宁玉便也点了点头。 “宁玉小姐且在这边与小姐说话,稍后老奴再来。” “劳烦妈妈了。” 李妈妈前脚刚走,傅宁玉就又被上官婉儿抱住:“姐姐姐姐。” “怎么了?” 小丫头仰着头,两眼亮晶晶道:“婉儿今晚可以跟姐姐一道睡吗?” 傅宁玉刮了下小鼻子,逗趣道:“怎么?姐姐今天一整天都陪着了,晚上还不让姐姐清闲清闲?” “哪有一整天,不过半日,今晚婉儿想跟姐姐一起睡。” “稍等见了舅舅舅母,说了你那学画的事才是要紧。” 小丫头却是耍赖般扭着身子继续磨道:“学画是学画,今晚让婉儿去园子那边跟姐姐一道睡。” “你为何心心念念总想着去我那边园子?” . 贵妃有恙,承安宫一夜纷纷扰扰,太医及宫人进进出出,个个都胆战心惊。 眼见天色渐昏,贵妃的热症终见消退,东屋也传出四皇子安稳的消息,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胡太医两头奔走,疲态明显:“殿下,方才臣观贵妃情形已见大好,殿下无需太挂心了。” “昨夜太医两边维持,实在辛劳,如今先回去歇息一番。这边我会派人再仔细盯着的。” 胡太医闻言却是无奈一笑,道:“适才圣上已经命人来说,要太医院众人稍后去向他说明昨夜情形。” . 胡太医走后不久,门外响起一个声音:“殿下。” “进来。” 推门进来的,正是昨夜一直陪在他身旁的年轻人。 “情况如何?” “昨日流出去的宫膳,除两样散碟已被宫人吃掉,其余皆已追回,方才见着胡太医,已全数交予他那边去了。吃了东西的宫人,至今未见异常。而此次流出渠道也已查明,一处在端妃娘娘那边,另一处……” 见年轻人在这里犹豫了,刘澈便道:“父皇?” “正是。” “端妃那边是什么情况?” “端妃娘娘那边负责联系的是个老嬷嬷,姓曹,有个儿子在外边,原是那种跑腿伙计,几年前不知怎么得知酒楼的珍馐拍卖其实就是宫里出去的膳食,便想起自己这个在宫里的老娘来了,如此鼓捣了些时日,竟成了事,如今就在‘盛源记’柜上做事,每日宫里这些膳食,能出去的,一多半都到了盛源记后厨。” “咱们宫里还有嬷嬷在外边有儿子的?” “曹嬷嬷年轻时曾是位绣娘,召进宫后在绣坊呆了几年,才去的端妃身边,如今是那边的主管嬷嬷。” 刘澈静默了一会儿,又才重新开口道:“其他的呢?” “皇上那边的——” 刘澈抬手止住:“父皇那边的先不忙说。” “昨夜捕获那人,殿下是否要亲自审?” “查清来路了?” “方才又找了小德子,催着他回想一番,说约莫十天前,似乎就是这人,曾经来找过赵公公。” “似乎?” “殿下可还记得前些天连着好几天大雨,宫里有几处地方有所损毁,咱们承安宫角门也有处地方塌了,还砸着人。” 刘澈想了想,似乎有这么回事,便问“如何”。 “小德子说,连日大雨,各宫已经依着叮嘱小心检查各处墙围,承安宫塌的那个地方,离角门也就几步,塌了个豁口,有个走角门从外边回来的宫人便给砸了。” “你的意思是,昨晚那人就是被砸的那个?” “小德子说他也不知道砸的是谁,知道有这么回事,知情的说当时未曾危及生命,只是手脚受了伤,头也砸破了。” “那十天前找赵公公又是怎么回事?” “当时小德子被叫去贵妃那边,听了吩咐出来,说刚走到滴水台,就见赵公公在跟一个人说话,离得还有点远,听不清话也看不清人,只看到那人吊着右胳膊,受伤了的模样,赵公公似乎还给了那人什么东西。” “都是右手……你说那人右手手面伤痕是新愈的?” “是。” “你到那边打听一下,看赵公公回来了吗?” 第78章 一入宫门深似海 勤贵妃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只觉恍如隔世。 . 宫闱择新,三年为期,各家十四到十八岁的未婚女儿皆需入册应选。 彼时还是尚书府女儿的周瑾佳,年满十八,早已适婚的她,因是庶出,需等姐姐们完婚后方能论及婚嫁。但家规有训,以嫡庶排位,即便年长,庶出的她依然得管大夫人的儿女叫兄姐,而大夫人所生四个女儿,除了大姐二姐已经出嫁,三姐四姐尚待字闺中,故而她的婚事尚未可望。 其实,周瑾佳十五岁时就已入册一回,结果未待入宫面选便得了急病。 若说十五岁那年,她对宫闱尚有一丝少女的希冀,那么,二次入册,却是不情愿的。 “爹爹,母亲,女儿不想入宫。” 遵照律例,首次入册后因病退者,下一期若未满十八或正满十八,可再次应选。周瑾佳知晓二选属于自愿,若她不从,律法也奈何不了她。 谁知爹爹给予的回答却只有一巴掌。 十八岁这年,周瑾佳再次入册。 . 与周瑾佳的不情愿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她那位小了两岁的三姐,时年十六岁的她,这次终于如愿以偿。 工部尚书的女儿,本不愁嫁,但这位嫡生三小姐是铁了心要进宫。 早在周瑾佳十五岁那次内官过府记名,周瑾佳便亲耳听见自己这位三姐去央自己的母亲,说要顶位入宫。大夫人自然不敢应这欺君的妄念,但接下来的三年间,作为母亲,大夫人竟以各种理由,帮着女儿回绝了几次求亲。 时过境迁,如今再想当年大夫人和自己那位三姐的各种作法,周瑾佳也不免感叹,那些心思若用对地方,何其出彩。 . 入宫候选,自然没有前呼后拥的丫鬟仆人,各家的大小姐都是各自为战,但周瑾佳却成了自己三姐的丫鬟那般,不仅被各种使唤,还不时被她当众奚落。 同期入宫的美人,听说这两人一嫡一庶,不少便也很自然地依附向三姐那边,那种点头而过的已算好的,更多的是跟着三姐欺负周瑾佳,俨然将其视为大家的丫鬟那般。故而候选那些时日,周瑾佳便深深感受到了宫墙里的恶意。 三查五看层层遴选之后,不少美人都被撂牌清退,之前尚且熙熙攘攘的秀女院,不久也便重新安静下来。 . “娘娘。”一声轻柔的女声,传入勤贵妃耳中。 勤贵妃稍稍动了下脑袋,并未开口,便见一个面庞清秀的宫女挽起床幔:“娘娘可觉好些?” “水。” 很快便有另外一名宫女端入一小盏,方才叫起的那名宫女已经上前扶着勤贵妃坐起,再接过端来的小盏,亲自送到勤贵妃嘴边: “娘娘,胡太医交待了,您这一时也不可进多,略抿个两口,稍等再抿两口,如此递进。” 勤贵妃虽是醒来,眼前也算清明,但这一坐起,还是觉着头重,再听身旁宫女如此说,便也只是点头,再未开口。 端水的宫女已将一小凳挪到床前,喝水的小盏便这样一拿一放,约莫一刻钟,方才喝了个见底。 水润咽喉,勤贵妃再次张嘴,果然没有了方才那口喉干裂之感,但也明显还是无力,声音低低道: “我这是睡了多久?” “回娘娘话,您睡了一天。” “此刻是?” “娘娘昨夜突然闹病,太医们忙活了一宿,如今又到掌灯时分了。” . 昨夜事发突然,勤贵妃也全然不知起因是何,本是要歇息了,却突觉一阵眩晕,继而只记得口中腥甜,再后面便全然想不起来了。 “昨夜伺候我的……” “回娘娘,四殿下已经下令将那两人暂时拘押,留待查清之后再做定夺。” “澈儿如今何在?” “回娘娘,如今四殿下也安稳了,您无需挂心。” 勤贵妃尚未完全定神,但宫女的话她还是听得清的,这话里什么意思,她怎么会听不出来,当即拔高声量,连身子都下意识往前倾出,急问道: “怎么回事?澈儿怎么了!” 为勤贵妃送水的宫女早已跪在一旁,而挽帐的那个宫女则急急上前扶住贵妃,一边道:“娘娘,娘娘仔细!” “快说!澈儿发生了什么事?!”勤贵妃罕见地动手推了一把扶她的宫女,又一指那个已经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澈儿怎么了?!” 被推了一把的宫女径直跪在床边,也不敢大声,只回道: “娘娘勿急,四殿下无碍,太医说殿下症状较轻,早间已经恢复了,如今也只是将息两日便可。” 第79章 宫墙之内 年轻人再次回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本以为进门后便是直接禀明收获,却没想到年轻人进屋后首先做的却是返身走到门口,将候在外边的宫人皆赶开了去。 刘澈见年轻人面色凝重,又做次赶人的举动,不禁好奇,却也还未声张,只依旧在位置上坐着。 这边年轻人仔细将门关好,回身却是朝刘澈起手做个手势,竟是请他往寝间移步。 至此刘澈已从刚才的好奇转而起疑,但也还是看了对方两眼后,默默起身,缓步朝内间走去。 到了里屋,刘澈也不坐,却是背对年轻人,将手扶在椅背上,只往后偏了下脸,仍是一言不发。 年轻人直至此时方才低头开口道:“殿下,赵公公尚未回来,属下也暂未查到其行踪。” 刘澈倒也已经有人还未归的心理准备,但从后半句的“查不到行踪”,以及刚才年轻人进屋后的一系列奇怪的举止来说,谨慎如此,分明是有什么坏消息要告诉自己。 刘澈彻底背对年轻人背手而立,道:“有话直说。” 年轻人继续压低声音禀报道: “皇上的近侍内卫今天一整天都没有离开过安和殿,此时也仍有大臣在里边议事。赵公公是皇上派人找去的不假,方才属下也问了殿外值守,他们两个时辰一个轮替,此时当值的并不知道前边有无进过人,只说未有见到赵公公离开。不过……” “说吧。” “方才回来的路上,属下无意间瞧见有几名宫人在搬抬着什么往西二街那边去,不知为何,当时便想跟上去探个究竟,如此便也悄悄跟着出了西北角门,见那些人一路走到北望亭底下那片树林方才止了步。” 刘澈背在身后的双手,右手听到这里微微收做拳状,但未吱声。 年轻人瞥见主子的手上动作,顿了顿便继续道: “属下已经尽可能寻了方向接近,最后还藏到树上,并未惊动他们,原想借以弄清是何情况,谁知却发现他们搬抬出去的竟是具尸体。” 刘澈一听,交叠的双手下意识直接成拳并用力捏紧,他觉得自己猜到了接下来会听见什么。 “宫人的尸首,无论是处死、一般病死抑或暴亡,除非恩准家里领回,基本都扔到那个地方,草草挖坑埋了已是好收场,若是那种得了疫症而死的,到了那里便是一把火烧了,再浇上石灰掩覆。方才那具尸首,是被刺死的,死的时间应该还没有多久。” “嗯?”刘澈听到这里转过身来,“怎么说?” “那些人一路搬抬,上边遮盖的那层黑布,也是到地方停下后才掀开的,属下当时就藏在不远的树上,死的那人穿的是一身白衣,应该就是常服里边那层底衫,当胸扎着一把匕首,红色的血晕在上边特别显眼,那些人并未交谈,几个开始走到旁边挖坑,另外有一个则上前把匕首从尸体上拔了出来。” 刘澈缓缓踱到椅子前方,又慢慢坐下,转了转手腕,看向年轻人道:“那个人是……” “离得太远,相貌看不真切,但那个领路走在前头的太监,如果没有弄错的话,应该是……” 见年轻人又是犹豫,刘澈心中便自然而然觉着估计和宫膳渠道一样,又是天子的人,如果死的真是赵公公,由皇上身边人处理后续也理所应当,便伸出右手食指,朝天一指,向年轻人暗示是否皇上那边的人。 年轻人见了,竟是摇头。 刘澈却是稀奇,但还是问道:“你离开时,那群人还在吗?” “是,看他们刨土挖坑,想来还得费点时间,属下便未吱声,默默退了回来,但大致位置已记下,如果需要,属下可再去探看一番。” 刘澈闻言却是静默了好一会儿,吩咐道: “方才之事,你就当没有看到,不要再对外声张,更不要继续去探查,尤其安和殿那边,你也不要再去。 昨夜伺候贵妃的那两个宫女,你再去看看,小心别给吓死了,明日我要亲自问问。昨晚抓到的那人,稍后你去审一下,弄清来路。 今夜你自己安排,只不要让我这里的人看见你出现在周围即可。” 年轻人点头应允,退出屋去。 . 有人下毒,有人盯梢,有人被叫走下落不明,如今又多了个被刺死的,许多事情好似依照专门计划在进行,又好像不过巧合凑在一起。 赵公公久去不归,刘澈此时只希望方才死的那个不是他。 这高墙之内,战战兢兢的又岂止是犹如蝼蚁的宫人们,皇子、贵妃都分分钟是别人算计的对象,想到这里,刘澈还是没忍住唏嘘了一声。 第80章 母子 刘澈到时,勤贵妃寝殿外的宫婢都已跪在地上,见四皇子来,纷纷磕头行礼。 刘澈挥手让她们起来,却无一人动弹,见此情状,虽心里存疑,但还是径直入了殿中。 . 勤贵妃已整装移到卧榻歇坐,刘澈行礼起身后,坐到卧榻下首,扫见旁边有两个宫婢也仍旧跪着,再想方才外头那些,便开口对贵妃道: “昨夜事发突然,我已命人查证,这些奴才,该打该罚的,稍后自有说法。贵妃切勿再动气伤身才是要紧。” 勤贵妃本就不是那刻薄厉害的,方才心急动怒,喝着让里里外外跪,如今亲见刘澈无碍,又这般说了,便也顺势接过话道:“如今且等查清再来料理你们,还不快些谢过殿下。” 跪在边上的正是刚才那两个宫婢,见贵妃开口,赶紧转向刘澈磕头谢恩,又再朝贵妃磕头,方才起身。 勤贵妃又道:“都出去,让那外头的也不要在我跟前晃来晃去,都给我远些去,若要你们来,我自再喊。” . 待宫婢都退了出去,刘澈便起身换到离贵妃更近的左边,直接坐到塌下矮凳处,似儿时那般,低头将额点在勤贵妃膝处,一言不发。 为着祖训,人前不能称勤贵妃“母亲”的刘澈,却早已将其视为亲娘,他本就早慧,奈何年幼无能为力,如今既已长成,便没有再任人胡来的道理。 贵妃见状,疼爱地将手抚在刘澈头顶,轻声道:“见你无碍,我便放心了。” “母亲……” 因刘澈正脸朝下,声音听着发闷,但在勤贵妃耳中,此二字却如雷响,感动之余,她还是压声道:“我儿慎言,需防隔墙之耳。” 刘澈未再说话,又静默了一会儿,方才抬起头来,直视勤贵妃道: “昨夜之前,可曾察觉有何怪异之处?” . 如今的齐国宫规,虽遵古礼,但有些地方比之从前,或有松动,或更为细分。 例如那晨昏定省。 面向太后及太妃时,便更为细分明确。 嫔妃无论品阶大小,每日需同时前往向太后、太妃问安,无故迟到或未到者,一次口头训诫,二次责问罚俸,若有三犯,即时降阶,又以三月为期,期内若有再犯,杖责并视情状再行降阶。而晚间叩安则是个人自由,无需强制,唯一要求便是不得晚于酉时。 而面向皇后,则免去定时问安这一道,底下妃嫔们可自行决定前往的时间,只每日亦需一趟,且同样不得晚于酉时。 . 勤贵妃虽是唯一贵妃,但也在皇后之下、属众嫔妃中的一员,同样得遵守宫规古礼,不过日常前呼后拥的人多了些罢,就这伺候的人数,她亦不止一次动过清减的念头,只不过每次也被自己劝住。 从最初入选秀女院她就已见识了后宫的压力,而后作为单生一女的末位妃子,经历的冷眼冷遇不知多少,再到后来遵旨养了刘澈,也不过是换个宫住,别人也仍旧未有因着自己养了皇子而转为尊重,很长一段时间内同样还能感受到各种恶意,如今挣到贵妃的名分,攀附的人虽多,不怀好意的人则是更多,她虽自持与人为善,但也知晓防人自保,日常也是多了几分小心,谁知还是着了道。 方才她冲宫婢生气,一则生气他人害她,最主要的是因为得知刘澈也差点受害。 . “我早非往日稚儿,亦知那自保的道理,此番事端,若我身死,也不过如此,但连你都牵扯进来,却是要计较一番。” 勤贵妃说这话时,双手自握,目光看向前方,表情倒不明显。 刘澈听出话里还有别的意思,便将脑袋伸得离贵妃又近些,压着声音道:“母亲可知日常膳食外流这事?” 勤贵妃听了眼睛一眨,转而向刘澈投去疑问的目光。 “母亲昨日赏我的餐食,我未曾食用。” 勤贵妃双眼明显一瞪,瞬间又惊又喜,正欲开口,又被刘澈眼神手势止下,就听他再道:“我派人顺藤摸瓜,如今找到两条通路,一则可查,一则……” “另一处可是那——”勤贵妃说着轻抬左手,食指朝上。 刘澈微微点头。 “可有什么我能做的?” “母亲只需照旧静养,若有来问,一概不知,我之对外亦是休养生息,余下那些,这边已派人去探了。” “可你方才说的膳食之事,可查的那一方,是否先跟我透个底?” 刘澈又低下头去,稍许方才重新抬起头来,问道:“母亲与其他娘娘关系如何?” 第81章 皇后 勤贵妃正待开口,却听宫婢的声音在门外远远传来: “贵妃娘娘,皇后娘娘来人通报,一会儿就到咱承安宫了。” 勤贵妃听罢不禁眼眉一跳,看向还坐在眼前的刘澈,道:“我儿——” 刘澈却是抬手止住贵妃再往下说,转而微微一笑,直起身子,从位置上站起,整了整衣袍,道: “无妨。我身体已见大好,若是不来探望,那才容易授人以柄。” . 皇后出行,即便只在宫里,凤辇前后的宫婢护卫亦不下二十人,如此浩荡的阵仗,自是极为醒目的,一般也都让人先行前往通报,以便迎接免失礼仪。 可这回通报的宫人还转了皇后另外的话:“贵妃有恙在身,无需出宫相迎。” 被召唤进殿内的宫婢自是将这话又转给勤贵妃听。 贵妃听了,便道知晓,转而将人挥退。 “孩儿去那门外迎上一迎。”刘澈起身对勤贵妃道。 勤贵妃微微一笑,点头不语。 . “皇后娘娘,贵妃宫外有人相迎。” 陪着凤辇一道行走的宫婢偏过脸去,朝着皇后坐的位置递了这句话。 本就坐得比别人高的皇后白氏,早已看见承安宫大门外头站着的那些人,居中为首那个,都不用等近了看,已知是谁。 昨夜承安宫纷乱,皇上都遣了太医院众人悉数前往救治,如此动静,身为皇后的白氏自然也得了消息,见皇上这般重视,她心底亦有自己的猜度。 只不过一夜一白天,此时天色渐暗,但远远那挺拔的站姿,却是不像昨夜所报重症之相,白氏掩在袖袍之中的双手,下意识便攥成了拳。 . 那年,皇后宫里的小婢偶获圣宠,不过一回便得了龙种,一个默默无闻的宫内女婢,转眼倒是成了宫中贵人。 只不过这个贵人终是福薄,龙胎未足七月便报发动,终是老天爷半路反悔,将赐予的福气中途收回,一生一死,无喜无丧。 天子瞧了一眼便一挥圣手,襁褓中裹着的那个猫儿般大的婴孩,转眼便到了同样人微言轻的勤妃手里。 这么多年,莫说皇上鲜少过问,后宫众人更是极少有人提及,虽是四皇子,其出不正,其生不祥,再观皇上的态度,自然没人会傻到主动去触天子的霉头。 十余载光阴眨眼过,那日宫宴,从护卫到宫婢,再到众嫔妃及诸皇子公主,莫不为勤妃身边那位少年所震惊。 身姿挺拔,剑眉星目,举手投足之间的风度做派,年轻些的,莫名觉着有几分眼熟,那上了岁数的,当时便觉心中突突直跳—— 这与金殿上座那位,分明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 凤辇尚在十米开外,刘澈已领了身后众人跪拜行了大礼,起身后将皇后迎下凤辇,彼此也未多说其他。 皇后进殿,见勤贵妃已跪在前方,站定开口:“妹妹身体抱恙,咱们姐妹间这俗礼今儿便免了吧。” 说罢转头瞪视身旁宫婢,口气转冷道:“方才我不是说了,贵妃身子不舒服,免了那些个迎来送往的俗礼,这是聋了还是有意忤逆,竟是没有把话带到!” 身旁宫婢也是无妄之灾,主子一句话砸得她当时便跪下求饶。 “这等眼皮子浅的,递句话都不会,要那舌头何用。拖出去。” 那宫婢已被皇后带来的宫奴架住,哪敢反驳,眼见着便被拖出殿外去。 已经站起身来的勤贵妃犹如没有瞧见那般,自顾朝皇后示意上首座位,又淡淡开口道:“皇后娘娘,动气伤身啊。” 皇后白氏闻言,无奈一笑,上前落座,又朝勤贵妃招手道:“妹妹也坐。” . “妹妹这番急病,昨夜我便听闻了。奈何皇上向来不喜自作聪明的,我便也是巴巴地等到今早在太后那边请了安得了旨意,这才敢过门来瞧瞧妹妹。” “多谢皇后娘娘挂念。我这不争气的身子,不过空心萝卜,平日但凡吃歪一点儿都要闹点不舒坦的,没少给太医添麻烦,如今又让皇后娘娘担心,实在过意不去。” “你我姐妹同在宫里,哪来那些个虚辞,如今可觉好些?” “也不是什么厉害的毛病,歇了一夜,已见大好。就那汤剂,我也觉着都不用喝了。” “妹妹可不能大意,身体自然要紧,你这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澈儿想呢,瞧他昨夜也是不爽利,听你醒转,不也第一时间便来探望。” “想来这季节轮转,气候无常的,皇后娘娘的凤体安稳才真是我等福气。” 第82章 皇后.2 皇后坐于上首,勤贵妃坐了下位,刘澈也与贵妃坐了同侧位置。 宫婢端来茶水糕点后退了出去,皇后倒也自然,抬手在盘中挑了一样小点,端详之后对贵妃道: “如此精致,莫非就是她们说的出自妹妹之手?” “让皇后娘娘见笑了,不过偷闲摆弄几下。” 皇后啧啧称奇:“怪不得都在夸妹妹手巧,今早去向太后她老人家请安,她还记挂起妹妹,我当是太后偏爱,当场便道吃味,却让太后瞧了笑话,原是她老人家惦记你给她做过的什么糕点,一时竟也闹了笑话,如今姐姐倒是要来与妹妹讨要那给太后做过的糕点才得过呢。” 勤贵妃微微一笑:“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什,不过如今季节不对,少了材料,皇后娘娘若真喜欢,且等到了时候,这边给皇后娘娘备一份。” “哦?”皇后闻言放下手中糕点,新奇问道,“却是什么材料,竟还有季节之分?” “不瞒娘娘,糕点材料倒也其次,主要是那配送的茶汤,主料却得春开之花。” 皇后听罢更是讶异:“瞧瞧,都是久居宫苑的,我竟这般没有见地,妹妹说的这些,我却是闻所未闻,可不又闹了乐子,让妹妹见笑了,难怪皇上如今不时便要夸赞你几句,姐姐心服口服。” “皇上天恩浩荡,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我等得见龙凤威仪已是几世修得的福气。” 皇后心情大好,摆了摆袖朗声笑道:“妹妹这般说可就外道了。” 如此便又讲了一会儿闲话,皇后再道:“早间太后已经恩准,妹妹这两日便也不用过去,方才来时天色也不早了,如此也先这样罢了,妹妹且多将息,过几日咱姐妹再叙。”说罢便站起身来。 勤贵妃和刘澈自是陪着站起,又跟在皇后身侧往外送去。 这才刚送到门前,皇后都还未跨出门槛,却是忽然止步回头,看向刘澈道:“澈儿。” 刘澈低头应道:“母后。” “澈儿身体既已见好,需得去向你皇祖母道声平安才是,我等后妃还知道日日问安,倒是你们这些个皇子,万不可仗着如今你父皇仁厚未加强求便真个疏于孝仪。” “母后教训得是,孩儿明早自去向皇祖母问安。” 皇后跟刘澈说完,转向勤贵妃时又是无奈一笑: “早间见了太后,她老人家记挂太子,提了句,可巧今日太子早早便被皇上叫去,我便代言两句,但方才出门时我也是将太子训诫了,虽说如今他伴于君侧日常繁忙,但这古礼总不能借辞推脱,这规矩咱们姐妹得守,他们这些个皇家儿郎,也断不能似那民间闲散任意妄为,如此便也还是得咱们这些长辈,平日多加督导敲打才是。” “皇后娘娘所言甚是,瑾佳谨记皇后娘娘教诲。”勤贵妃点头应道。 . 刘澈坚持要送皇后至承安宫外,皇后倒是没有拒绝。 到了门前,仪仗已准备停当,刘澈正要伺候皇后登辇,却见她将身侧宫婢尽数挥开,独低声说与自己道: “我朝皇子,十五岁便可封王设府,以前是你身体欠佳,这事便一直未提,近来我可听说,有那古板的老臣已经上疏你父王,异议你至今仍在勤妃宫里吃住之事,如今你也大了,懂得道理,前日听你父王那意思,约莫已经找好你的府邸所在,不日便会安排工部出图造建。我今先给你透个口风,你好有个准备。” 刘澈低头垂眸,淡淡回道:“一切听从父皇安排。” 皇后轻轻“嗯”了一声,登辇自去。 . 刘澈站在宫门处,直目送皇后那队浩浩荡荡的仪仗消失在远处,方才回转,重新来到勤贵妃身旁。 听闻皇后方才所讲,勤贵妃心中一时却也有点膈应。 “她是这般说的?” “正是。” “论着古礼,皇后所言非虚,即便那所谓上疏是人为杜撰,再是久些,也难保真会有人这般做,若非你自小病弱,屡屡与那阎罗抢命,只怕未到十五,你父皇便已将那府邸备好了。” “皇后说她事先透我口风,方便我做些准备,她倒是不提,这封王设府,如今我连王都未曾封得,何来设府之说。” 勤贵妃闻言眼眉一跳,赶紧打了手势示意刘澈噤声,后又抬起右手,指向自己的右耳,眼睛又往右瞟,静默几秒之后,抬眼张望了一下四周,将手掩于刘澈耳边,极快地说了几句便回身坐回卧榻处。 第83章 晚餐 方才一路还蹦蹦跳跳极为欢快的上官婉儿,一瞧见亲娘住的那院子的大门,却是收了叽叽喳喳,转而紧紧贴着傅宁玉走。 李妈妈开口要抱她也被拒绝。 傅宁玉本也想过就抱着她进去,但又一转念,刚才当面把人家女儿抱开,勉强解释的话,能以当时情势所迫来讲,若真要计较,自己这么做无异于当众打了她这位夫人的脸。 再者,直到目前,对于这位夫人和原主的关系,自己还没有一个明确的了解,单就已知的信息来看,这位夫人对原主的态度实在一般,这种时候最好还是不要火上浇油,于是在进门前便稍停了一下,晃了晃上官婉儿牵着自己的那只小手,轻声道:“婉儿可是饿了?” 小丫头摇摇头。 “又不要人抱,又不是饿,怎么忽然这般安静,莫非已经困了?” 上官婉儿确实眨巴眨巴眼睛,直盯着傅宁玉道:“一会儿请姐姐跟娘亲说,今晚让婉儿和姐姐一道睡。” 小丫头的这份执念,傅宁玉是真的不理解,反反复复一直强调这个,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找个时间好好找海棠问问,自己以前跟这个娃娃的相处模式到底是怎么样的。 . 傅宁玉牵着上官婉儿,由李妈妈引路走进赵氏院中时,天色渐暗,海棠提灯在前,一行人沿廊下往前,光亮不够,影影绰绰地也没法像白天那般可以轻易看清四周各处,只知有不少丫鬟在快步走动穿梭着,有的手上还执着长杆,还有的捧了托盘,却不知是什么,再往前几步,终于了解,这是在点廊灯。 古代没有电,点灯燃烛,只要数量足够,照明也不成问题。 李妈妈将人直接引到内院主屋,傅宁玉猜是在此设席,果然,一到门前,便见屋内正中有一圆桌。 “宁玉小姐仔细脚下。” 李妈妈等傅宁玉迈过门槛,又弯腰仔细瞧着自家小姐也安全进屋,这才直起身子,朝内室响声道:“夫人,婉儿小姐回来了,宁玉小姐也到了。” . 再见这位夫人,傅宁玉还是下意识感慨其容貌之卓绝,虽然周围只是灯烛照亮,真实的美貌依然夺目。 “舅母。”傅宁玉欠身行礼。 为着行礼,傅宁玉进门后便已松牵着上官婉儿的手,但上官婉儿却仍抓着傅宁玉的裙边不放,甚至做出一副躲闪自己母亲的模样,若是此时有个外人来看,这俨然就是傅宁玉领着个怕生的孩子来见人的场面。 赵氏见自己女儿如此,眼睛一眯。 傅宁玉行完礼抬头,恰好捕到这一表情,立刻反应过来,抬手轻拍上官婉儿的手背道: “方才不还练得好好的,怎的此时倒不好意思起来?” 上官婉儿小嘴刚想一瘪,傅宁玉却将脸凑近去,极快地眨了下眼,道: “方才在我面前说要好好跟娘亲道歉,怎么?” 上官婉儿明显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一吸鼻子,转向自己娘亲,伸开两只小手,未待走近,哭腔已现:“娘亲,婉儿错了。” 说罢“卟”一声往赵氏腰间一抱,顿时大水开闸那般,稀里哗啦边哭边说:“娘亲,婉儿错了。婉儿不过就是想去姐姐那边玩耍嘛——” . 傅宁玉不得不承认,上官婉儿这小丫头,比她想象的要聪明太多,哭了一通之后,便跟黏在赵氏身上那般,坐着吃饭也紧紧挨着,还撒娇卖萌地让赵氏投喂,赵氏从最初的生气不屑,态度还是很快软化,虽未见明显的笑容,瞧向上官婉儿的目光,终是柔和的。 桌上三副碗筷,三荤一素一汤,菜量适中,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一顿饭下来,倒也没有浪费。 饭席撤去,漱口净手,起身换到另一堂室,底下人刚把茶水端上来,上官婉儿还是没忍住,首先开了口央求起自己母亲。 “娘亲——婉儿想去姐姐园子。” 赵氏明显没有刚才那般冷意,听见女儿如此说,却不理会,只转向傅宁玉道:“前两日我去了庙里斋沐,回来便听下人说起,你这身子,如今觉着如何?” 前几天的时间线,在傅宁玉自己看来,都是混乱不明的,此时听赵氏一问,倒是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她问的应该是那天看完猫之后昏睡的事,便回道: “多谢舅母挂心,这身子不争气,好好坏坏,也没什么大问题。” “府医医术精湛,回头让他开些方子多加调理一下,年纪轻轻的,可不能随便落下病根,你这日子还长。” 第84章 女先生 无事可做的上官婉儿从刚才就一直贴着自己母亲腿边站着,李妈妈搬来小凳她也不坐,就这么偶尔摩挲一下母亲的衣裙,听着两个大人说话。 可听了半天也没见傅宁玉说到她的要求,忍不住又跳出来: “娘亲,我想跟姐姐学画画。” 赵氏闻言低头看向自己女儿,道:“前儿不才听你说要跟着淑兰学字,今儿这又找上你玉儿姐姐了?” “淑兰姐姐的字要学,玉儿姐姐的画也要学。” 赵氏听到这里,倒是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女儿胸口处,口气宠溺道:“我却不知你这心大,想学的这般多,怎么平日让你去个学堂倒是要你命那般?” 上官婉儿听到这儿,小嘴一嘟,跑到傅宁玉这一侧,一把抓着傅宁玉的手臂就一通摇晃,嘴上还不停念叨着: “姐姐跟娘亲说嘛,让我跟你学画嘛。” 小丫头自己晃得开心,却不知她无心之下抓握住的那个位置,恰好是傅宁玉受伤的地方。 不碰到或者不受外力的情况下,这伤的存在感确实已经低了许多,但像这样突然的外力挤压,痛感还是一下如针扎般穿进脑袋,疼得傅宁玉险些表情不稳,而站在旁边伺候的海棠,见状则差点儿把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傅宁玉默默做了个深呼吸,把突然的痛感压下,这才开口道: “你把姐姐都摇散架了,如何还能画得?” 赵氏闻言轻轻摇头,招呼着女儿过去:“真是没有半点闺秀女儿的模样,再要大些,这房顶怕也是拆得的。” 上官婉儿却是不应,仍旧抓着傅宁玉的手臂不放,嘴上仍旧嘟囔着。 海棠在旁看着心跳如雷,正愁如何能缓,却见自家小姐已经不动声色地将握在伤处的那双小手抹开,还一边对着夫人说道: “舅母,婉儿这学堂,几时得去?” 不料上官婉儿一听这个,竟自跳开,捂着耳朵大声喊道:“不去学堂,不去学堂。” 赵氏讶异,示意李妈妈将人稳住。 谁知小家伙一见李妈妈近前,又一下跑回傅宁玉身后,继续高声道:“先生那般古板,就只知道拿着戒尺吓唬人,哥哥们忍得,我却是不能忍的。” 赵氏险险就要因为女儿的反应以为她在学堂遇见过什么,听她讲了这个,一时哭笑不得,便一挥手,让李妈妈退开,又道: “就你这般模样,别说淑兰不敢教你写字,我若是你玉儿姐姐,此刻也是巴不得快些躲远了去。” 上官婉儿这回是巴住椅子的靠背,在傅宁玉身后探出脑袋,朝自己母亲吐了吐舌头:“哼!娘亲莫要吓我,淑兰姐姐不教,我便缠着玉儿姐姐。” 傅宁玉从这母女对话里听到了新的人物,也听出点别的故事线,但眼下最该做的,却是得先安抚好上官婉儿这颗小地雷——小丫头的情绪似乎真的不是很稳定,当然此时也不能武断定义她就是有什么心理疾病,于是依旧平稳着口气说道: “这学堂,可不是谁要去便能去的,如今你有这机会,需得珍惜才是,再者,既然哥哥们也在,兄妹一同读书认字,该是件高兴的事才对。” 上官婉儿依旧巴着椅背不放,闻言顿了顿,才又回道:“我并非天天去,先生说的也时常听不懂。” 赵氏一听女儿这般说,竟是一脸稀奇: “课上不懂,为何不问?下了学,为何不问?不问先生,伯父家那些同去的哥哥们,不也可以请教?” 上官婉儿此时却不再应声,只把脑袋抵在椅背上,可她嘴里嘟囔的话,倒是让坐在前边的傅宁玉听了个一清二楚,就听她说的是:“先生说我是个女儿家,本就不想教我,问了也没用。” 傅宁玉一听这话,当时就明白了许多,便也开口对夫人道: “舅母,婉儿去我那边玩耍,一向乖巧听话,我也认得些字,如今斗胆自荐,不如就让她每日跟着我学画写字,过个两年再去学堂,或许好些。” 赵氏倒是没想到傅宁玉会在这时开这个口,一时有点错愕,正欲开口,却见自己女儿已经在椅背后面跳出,欢快道: “娘亲就依了姐姐吧,我一定乖乖的。” 对于女儿这一惊一乍的反应,赵氏虽是司空见惯,但也仍时时觉着无奈,对于傅宁玉这个提议,她倒也没有太反感,别个不说,她的字画,教授自己这个女儿,别说两年,再是久些,也是绰绰有余的。 第85章 新的人物 听得玉兰在屋外报时,傅宁玉便也起身告辞,许是想着母亲已经答应了学画的事,上官婉儿这会儿倒也机灵地不再纠缠,只乖乖任自己母亲牵着,将傅宁玉送到门口。 . 依旧是海棠提着灯笼走在前头,傅宁玉也拢了拢衣领,主仆二人也不多言,片刻便也到了自己院子前边,来应门的丫鬟正是那个小莲。 “小姐回来了。” 傅宁玉点头应了一声,进了门,听小莲在后边关门上闩,转身问道:“今晚你值夜?” 小莲却是有点反应不过来那般先是一愣,后怯怯地应了一声:“这边也要值夜吗?” 傅宁玉看小莲这个反应,一时觉着是不是自己过于想当然,未等想好怎么圆过去,却听海棠开口接了话: “眼见快要中秋,每年这个时候进京的人最多也最杂,官家都加强防范,咱们园子也该多些小心,明儿我就去跟桃红说说,夜里还是留个人,辛苦一些,总归错不了。” 小莲轻轻“哦”了一声,陪着海棠在前头提灯引路,等傅宁玉进了房方才转身离去。 . 这边海棠伺候着自家小姐洗脸、泡脚、换了里衣躺下后,才转身去麻利地拾掇了下自己,最后才将房门关上闩好,再进到里间,把槅门也合上。 本以为小姐早已入睡,却在关槅门时听里边传出小姐叫她名字:“海棠。” “小姐还没睡吗?”海棠一边回着话一边转进屏风后面去。 小姐的里屋,夜间一般只留一盏油灯,且都放在窗下,既有光亮,又不至刺目,只这夜深人静,油灯光亮轻晃之间,猛地看见刚才分明已经躺着的人如今却又坐起,海棠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是太亮了?”海棠一边抚着自己心口说着一边朝油灯走去,“我把灯拿远些。” 却听小姐说:“不妨事。只不过这几日已把大半月的觉都睡了,实在睡不着。” 海棠一听,有点哭笑不得,收回取灯的手,转近床边,隔着放下的床帐劝道: “这几日事多又突然,也不是小姐自己躲懒,说是睡得多,也是为着调息身子,再说了,今日在那边左右应付,回来也晚,该要累了,纵然不睡,就这么躺着养神也是好的。” “辛苦你了。” 光照不足,隔着床帐更是无法瞧真小姐的脸,幽幽说的这句,短短四个字,却让海棠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好似以前也曾说过,口气语调一模一样,稍微一回想,竟突然反应过来方才在夫人那边提到的某个人,不禁打了个激灵,也顾不得其他,抬手便掀起一侧床帐,急道:“小姐心里不舒坦,千万不要憋着。” 见小姐没回话,更加慌张,赶紧将撩起的那侧床帐收拢系好,后又蹲在床边,继续道: “小姐,小姐莫要吓唬海棠,海棠知道您心里不舒坦,但淑兰小姐如今也许久未曾来过家里,您只当不记得就是了,可千万不要多想。” “淑兰?” 听自家小姐静默半天只幽幽吐出这两个字,海棠顿时就想把自己的嘴给撕了,也不犹豫,当即抬手“噼里啪啦”地连连给了自己好几巴掌,边打边说:“都怪海棠这张臭嘴,都怪海棠这张臭嘴。” . 傅宁玉其实就是单纯地睡不着,作为穿越人,一来先走的剧情就是“以各种原因蒙头睡觉”的,换谁谁不别扭。 自己睡不着,海棠也不是铁打的,她也是犹豫了半天才下定决心趁现在让海棠再熬熬夜陪自己聊聊,免得明天又有什么事打断了。 可谁曾想她还没开口呢,海棠却一来就先表演扇自己巴掌给她看。 傅宁玉讶异之余赶紧出言喝阻道:“快住手,你这是做什么?” . 何淑兰的母亲,便是上官杰的双胞胎姐姐,其父任职礼部,自小对儿女的教育自然更为严厉。而何淑兰自小便在书画方面展露天赋,尤以书法,更是胜于不少学堂公子。 外孙女聪慧,老夫人自然也是喜欢,因而不时便会留她在这边家里住个两三天。 与何淑兰初识之时,傅宁玉也刚住进上官家不久,在家本就喜欢涂涂写写的她,言谈间得知何淑兰也是个喜欢书画的,忍不住便展纸研墨,彼此交流起来。 都是孩子,两人偶然也会为分个上下争执两句,不过更多时候还是因着彼此书画内容不同,互相称赞居多。 后来,何淑兰从每月都会过府住个两天,变成三个月、再到半年,如今已经一年未曾出现了。 第86章 旧事 方才听到这个名字,傅宁玉也只以为是个新人物,没想到海棠却在此时主动提起,瞧她的反应,这个淑兰跟原主恐怕还有什么瓜葛,而且,只怕还不是什么好事。 见海棠住了手,傅宁玉转而轻飘飘问出一句:“淑兰是有什么特殊吗?怎的你倒比我介意?” 却见海棠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边还竭力否认着:“没有没有,小姐没往心里去便好,都是海棠臭嘴。” “且不说如今我也不记得了,纵然真个跟那淑兰有什么不愉快,你为着这么个别人打自己耳光,怕不是傻子?” 傅宁玉这么说,其实多少希望能勾起海棠主动告诉自己点什么,殊不知她这几句听在海棠耳中,一时竟是喜忧参半。 . 傅宁玉八岁进京,可不就是孩子的年纪,哪有半大娃娃就恬淡如菊的,只要身子舒坦,那也是活蹦乱跳的主儿。 若不是后来接二连三的事,谁还真就生下来便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刚进上官家的那前半年,她的身子好好坏坏,情况反复,多亏当年的府医刘老先生悉心调理,到了第二年入夏终算稳定。 而除了身体缘故,饮食习惯也是她进京初期的一大困扰。 京城的饮食口味相较边城属于偏淡,食材烹制甚少用到香料,更别提那种呛鼻浓烈的异域香料了。 傅宁玉从小由于身体原因,在本家时的饮食已属清淡,可到了京城,她才意识到,在家的所谓清淡,在京城依然是偏浓偏重的。 故而进京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厨房依旧配合着一点点调试她的口味。 . 何淑兰每月回府歇住的那几天,老夫人都会交待厨房多做几样她喜欢吃的。相较傅宁玉,作为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何淑兰自然没有口味的困扰。 那天她回府吃的第一顿饭,却差点被一口菜呛死,咳了半天连眼睛都咳成血红,老夫人喊来厨子才弄明白,竟然是因为食材一致,把跟傅宁玉那边的菜品弄混了。 . 要不说无巧不成书呢。 当时何淑兰也不过十岁,老夫人见这孩子咳个半天,自然心疼,便也不停安慰。 等漱了半天口勉强将嘴里的香料味道压了下去,何淑兰便问:“祖母,这个玉儿可就是前些日子家里新接来的妹妹?” “正是。” “几岁的妹妹?哪里来的?怎的不来见见?” “你那妹妹小你两岁,打小身子弱,是你姨奶奶的孙女,如今便住到家里了,可惜前几日又不舒坦,还正养着,待下次你来,再让你们见见。” “她这是打哪里来的?怎的如此呛口的菜肴也吃得下去?方才我这不察,差点儿便要咳死。” 老夫人自然是把小人揽在怀里,仔细安抚着: “你这妹妹生在边城,打小口味就重些,她这身子不好,口味已算清淡不少,不过与咱们京城还是有所区别,如今她也需一些时日,慢慢适应调整。” “原来如此。” 何淑兰每次也不过住上三两日,想着下个月再来便能见着,倒也不强求,于是又问:“云泽哥哥怎么也没见?” “这个皮猴,昨日才又出去,你若早来一天,也便见着了。” “哥哥如今跟着马队走南闯北,也是辛苦。” “小小年纪便如此通达事理知晓心疼人,真是难得。” . 虽然被自家小姐拦下了自责的耳光,海棠还是不放心,如今淑兰小姐久不来府上,海棠心知主要的因由便是当时的冲突,彼时闹那一场,她是唯一知晓两位小姐起冲突实情的。 只是当时两位小姐谁都没往外说,她自然也不敢多嘴外传,好不容易两人也算没了交集,小姐也似乎不再在意,可今天夫人不过无意重提了一下名字,小姐回来后就是这个反应,那件事果然还是没法过去。 “海棠。” 听见小姐叫自己名字,海棠赶紧回话:“小姐您吩咐。” “屋子弄亮些,我有话问你。” 海棠咬了咬唇,还是答应着起身去燃亮台上的蜡烛。 海棠这没来由的惴惴不安,傅宁玉都已经看在眼里,没有剧本的每一天,却是每天一样新惊喜啊。 . “淑兰的事,你知道多少?” “小姐……” “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如今我要听的是实话。” 海棠死命捏着自己的手,却是半天不肯开口。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想不起来的可以来问她?如今连句实话都听不了,真要问了那不记得的,还能指望有真话吗?” 第87章 何淑兰 礼部何翊,娶的是户部郎中的胞妹上官惠,独生一女,取名淑兰。 父母恩爱,父亲也从未纳妾,家里又只她这么一个孩子,何淑兰的心智自幼便比同龄孩子成熟,对自己的要求也总比旁的小孩要高出许多。 女儿懂事,父母自然放心高兴,直到那日,发现在外祖母家住了三天回来的女儿突然变得闷闷不乐,上官惠一边遣人悄悄回娘家了解,一边先去探探女儿口风。 何淑兰正自研墨,见母亲从门外进来,便停手叫了声“母亲”。 上官惠是个极温柔的女子,说话轻声细语,进了屋,走到女儿身旁,见桌上画纸尚且空白,砚中却已半满,便直言问道: “这次回来不似以往,却是闷闷不乐,可是在外祖母家遇着什么事?” 何淑兰放下手中墨条,只轻轻摇头,却不回答。 “若真个有事,可不要瞒着为娘。” “无事发生,娘亲莫要多想。” 上官惠自然知晓女儿的性情,一时也不好勉强,如此又说了几句别的,便转回自己屋来。 何翊刚从外边回来,正好遇上回转的上官惠,见夫人有心事,却也等到回了房中掩了门,方才开口询问:“夫人有心事?” 上官惠一边接过夫君脱下的外袍一边说:“兰儿自昨日回来便不怎么说话,问她也不说。” 何翊挽着自己夫人,先让夫人落座,自己才转身坐下,才继续道:“可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瞧着不像。” “或许悄悄去母亲那边问问,这边再等两天再看,兴许只是近来多雨,人也跟着郁闷些。” 听着夫君与自己的想法一致,上官惠不觉捂嘴浅笑。 “夫人又笑什么?” “我已经找人去母亲那边打听。” 何翊闻言也跟着一笑。 六部之中,礼部可算是清水衙门,不到祭祀科举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声音,相较其他官员,礼部的人身上总多少有些别样的疏离感。 别个不知,上官惠却知自己夫君并非那种高冷之人,恰恰相反,何翊为人热忱,性情爽朗,若非如此,当年众多追求者里,论相貌资历,怎么都轮不上清贫的他。 . 得知去打听的人也是无功而返,上官惠反倒安心许多,想着多半便是夫君所说的天气缘故。 近来的确连着下了好几天大雨,女儿这次也是比预计晚回了一天,前一日狂风大雨,母亲那边派人冒雨送来消息,说让淑兰留多一日。 当晚更是连连滚雷,她这个已经当了别人娘亲的,也被外间雨声吵闹得无法入睡,最终还是自己夫君帮着捂了耳朵,这才勉强好些,到了天亮,还被夫君以此逗笑了一番。 . “既然母亲那边也说没事,夫人便不要忧心了,兰儿虽是女子,我瞧着却不知胜过多少男儿。” “你这当爹的倒也稀奇,多的是那恨不得生他三五儿子的,似你这般,只一个女儿,却是格外昂首挺胸还不忘时时在人前夸赞的,恐怕这天下也是独此一份。” “独一份的女儿,独一份的夫君,夫人以后也是可以大胆在外边炫耀了。” 何翊说完朗声大笑,倒是上官惠,反被说得脸一热,不禁伸手往夫君身上便是一锤:“如今在家,你这般没个正形倒也罢了,去了部里,可千万仔细,小心尚书大人说你。” “却是哪个总在外头编排我堂堂礼部,哪里就都是些古板僵直的死脑筋了。纵是尚书大人,也从不避讳让我们知晓他们夫妻感情深厚。” 上官惠眼尖,扫见外头似有人影一闪,慌忙也止住夫君道: “好了好了,虽说家里并无外人,总归还是要有些样子,回头让兰儿见了,倒闹笑话。” . 上官惠看见的人影,其实就是何淑兰。 近来连日有雨,这会儿难得放晴,想着方才母亲来到房里,自己那般应对,似乎不好,考虑再三,便想过来找母亲说说话,结果还未到门前,便已听见父亲那爽朗的笑声。 便也转身又往自己房间走去,只不过还没走几步,便听丫鬟在后头喊她,于是站定回头,是自己的丫鬟小翠。 自家不比外祖母那边,仆从一堆,自己和母亲也就各有一个随行的丫鬟,她的叫小翠,母亲那个叫小青。 “怎么了?” 却见小翠递了什么过来:“小姐,这是才刚门房拿来的,说是有人留给您的。” 定睛一看,却是一封信,只不过多折了几下,平展开来,便见信封上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字:淑兰亲启。 小翠接过东西,还以为是纸片,这会儿见纸片原是折起来的信,一时嘴快便问:“谁写的信?” 何淑兰却是抬眼一瞪:“多嘴。” 第88章 旧时玩伴 傅宁玉心想,两个姑娘家,一不在同个家里住,二也不是同在宫里,自己才十四,对方岁数只怕也大不到哪里去,看着宫斗宅斗都扯不上边的,能在什么地方产生过节? 方才上官婉儿那般说,自己跟那个淑兰,看来都属于书法字画上的同好,若两人当真不对付,婉儿还小也许不懂,作为夫人的也不会那般自然地在她面前提对方名字。 难不成还能是文人相轻? 即便真是,那最多也是彼此瞧不上,可海棠这个反应,又不像这么简单。 . “你跟我多年,想着只有你能问得,若连你都有心欺瞒,那只当我瞎了心信错了人,如今你便可出去传扬,抑或索性就让祖母当我痴傻了的,容我等到父兄进京,便让他们领了回去,往后生死在自己父兄身边,倒还安心。” 此刻屋内已燃烛大亮,瞧着仍旧坐在床上不动的小姐,忽然如此冰冷地说出这么些话,海棠恍惚间竟然有种听遗言那般,一时既害怕又心酸,下意识又是一跪,头都不敢抬,道: “小姐您千万别这么说,海棠怎会不知小姐您是怎样的。那事分明是淑兰小姐亏欠您的,您又是吃亏忍让不爱往外说。小姐一人来到京城,老夫人心疼偏爱,难免还有顾全不得的时候,见您不说,海棠更不敢对外胡言,心想着如今淑兰小姐不来走动也便罢了,谁曾想夫人今天会重新提她名字。” “我不瞒你,确有那些个前人前事我记不得也记不全了,纵然是那不愉快的,若像今天这般,我却要问个清楚明白才好。” “海棠明白,小姐若有想问,只管问我便是,海棠只是担心小姐心重,有事总捂在心里伤了身子。” 信息零碎那也是信息,谁让自己啥都不知道呢,傅宁玉偷偷翻个白眼,开口对海棠说道:“别跪着了,搬个小凳坐过来些。好好说与我知。” . 傅宁玉和何淑兰,两人性情不同,巧在都喜好舞文弄墨,如此到了后来,何淑兰每次来家,便就住在傅宁玉这边园子里,确也方便晨起便一道在房中写字作画。 六岁上了私塾的何淑兰,文书典籍,自有见解,写的那手好字,更是经常被人误以为是哪家少年大才,往往等人知晓是出自小姑娘之手,更是赞叹不已。 相比之下,傅宁玉的画却更佳,初始下笔状似涂鸦,稍后再看,方觉竟是泼墨大写,自成气派。 两位都是女儿身,出手却都气势过人,但毕竟是闺中女儿,不能过于抛头露脸,于是写字作画时的落款,留的都是自己起的诨名。 . 听海棠讲述,傅宁玉却有点迷糊,照这意思,自己跟那个淑兰,更像臭味相投的小姐妹,别的不说,就写字作画落款用外号这种事,在这种时代也算大胆了吧,这么说来,淑兰倒也是个有趣的人。 “她每次都住在咱们园里?” 海棠点头道:“最长一次,淑兰小姐在园子里住了五天呢。只不过后来也不来,那屋子便一直锁着。” 那天受伤前,傅宁玉睡醒后自己出去溜达找人时,确实就在旁边看见一间上锁的屋子,因为距离自己这间不远,当时她闪念间还想过莫非是私人藏品间,还要上锁,如今一听,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缘故。 “她不来住,也得打扫,难不成总这么锁着?” 傅宁玉说完,却见海棠抬眼看向自己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心疼,继而更是一声叹息,便又问:“我可是又忘记了什么?” 海棠却是低着头摇了摇脑袋:“若非小姐执意要问,这样的事,海棠我也不想记得。” . 傅宁玉小时在家,因着身体,别说私塾了,就是边城的街巷都不曾去过,只不过因为自家亲娘从前便是丹青好手,纸笔彩墨一应俱全,于是从小也会在家涂写。 后来进京换了环境,虽说身体日渐好起来,但老夫人依旧忧心不舍,便也只是将书画所需都安排进园中,又寻些合适的典籍供傅宁玉闲时解闷。 故而,初听何淑兰去过私塾,傅宁玉自是艳羡不已,但又担心给人添麻烦,便也未曾主动提出。 倒是何淑兰,接触下来,发现这位自称未曾去过学堂的妹妹,谈吐见识并不逊于正规的学子,便也邀她寻个机会,同去书院瞧瞧。 . “小姐,书院的事,您当真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吗?” 海棠又试探地抬头问了一次,她总觉着自家小姐不是忘记,又怕旧事重提,勾起小姐回忆。 “你说来便是。不用担心我。” 第89章 书院惊变 京城内大小私塾若干,书院却只有一处,便是位于东边的“庆元书院”。 这所建都时遵旨造建的官家书院,起先只有权贵家的儿郎可以入读,直至当今圣上继位,下旨开放女子可以入学,如今只要家里条件允许,又能通过入学考试,女子亦可前往书院就读。 虽有父亲从小教导圣贤典籍的缘故,但入学考试却是何淑兰自己应试,六岁入学,既是有史以来最小的女学生,亦打破了书院的八岁最低年龄线。 一时间名动京城,也引领起女子入学的风潮,即便去不得书院,各类大小私塾里的女学生也是眼见着翻倍增加。 . “神童。”傅宁玉忍不住感慨。 海棠一听,却是哭笑不得地回了句: “小姐您还是这样,当着面怎么都不肯夸,没见着的背地里,却是毫不吝啬对淑兰小姐的夸奖呢。” 傅宁玉有点儿语塞,原主以前还这样的吗? “本就是显见的事实,你以为那些个书籍,单单熟读会背便成事吗?还得有自己的领会见解,一个六岁的女娃娃便有如此能耐,不是神童是什么?” 傅宁玉这倒不是临时杜撰,就以前看过的对古代学人的研究,想想那些书籍,用她一个现代成年人的目光来看,单单书本上的字都觉着晦涩,更别提还要吃透意思得出自己的理论。 “海棠不懂这些,要不说小姐您能跟淑兰小姐说到一块儿去呢。” “书院的事,到底是怎样的?”傅宁玉怕再扯又远了,于是主动把主题找回来。 . 那天正是书院半月一休的日子,除了傅宁玉和何淑兰这两对主仆,还有另外两个人,是何淑兰家邻居、周家娘子和她那个八岁的儿子,说是领着先去见先生。 按理说,不是书院的人,门房一般都不会放人进去,但何淑兰早已是书院的名人,门房见她带的也是位女子,报了名号,知道是户部郎中的亲戚,加之何淑兰的课上教习当时也正巧从外边回来,听知来意,便也跟门房交待了一声,如此一行人得以顺利进了书院。 周家娘子先行领着儿子去找先生,何淑兰则带着傅宁玉在书院里大致走了一圈,主要还是看了下日常的学堂和课间休息吃饭的地方,最后便在书院的茶室坐等周家娘子。 . 这一路听下来,傅宁玉逐渐意识到,这确实是个架空杂糅的世界,自己不该时刻对照原有对于古代的认知。 譬如眼下书院这件事,首先在教育制度上就跟现实有很大的出入,也找不到可以准确对照的朝代,倒不如完全撇开已有的知识,避免被硬性框住,造成更多的混乱。 这边还正想着,就听海棠试探地在问:“小姐可还记得当时见过的那名教习?” 傅宁玉摇了摇头。 海棠叹了一声:“那天周家娘子中途来过一趟茶室,把淑兰小姐喊了去,小翠便也跟着她家小姐过去,过了一会儿,忽地便下起雨来,我便跑去门口马车那里取了伞来,结果折返的路上却发现小翠昏倒在地上。” 傅宁玉眼睛“倏地”一下瞪大。 “小姐别怪罪,这事我当时没敢说太清楚,怕吓着您。” “昏倒在书院里?”傅宁玉急问。 海棠点点头:“就在前往茶室的路上。” “你不是说出去拿伞?” “是的小姐,我已经拿了伞,折返回来,还没到茶室呢,就廊下拐角的地方,小翠就昏倒在那里,人半倚着身后的树。” “小翠不是跟着淑兰出去的?她昏倒了,那淑兰呢?” 海棠摇摇头:“当时只有小翠。我怕这雨越来越大,便想着跑回门房去喊人,结果刚走出去两步,就碰见淑兰小姐了,便也赶紧将小翠的事一说,淑兰小姐抬腿就走,我也不敢耽搁,便跟着她去。” “然后呢?” “小翠是被打昏的,头都破了,淑兰小姐伸手扶的时候,还弄下来一手的血,我被唬得不行,淑兰小姐却还镇定,赶我快些去叫人,待我喊了人来,小翠还倒在那里,淑兰小姐却已不见踪影。” “等等!”傅宁玉抬手止住海棠,声音不自觉也提高了几分,“我且问你,这都是几时发生的事?彼时我与姐姐几岁?”明知这么问太过生硬突兀,但此时也顾不上了。 海棠一听也觉奇怪,但嘴上却也老实回答:“是前年刚过完中秋,小姐您十三岁生辰宴的第二天,淑兰小姐大您两岁。” 前年刚十三岁的自己,今年中秋还未至,如此说来,如今的何淑兰也才十六。 不是傅宁玉要瞎想,丫鬟被打昏,求救中途小姐又不见了,这故事情节怎么看都像会发生什么不太好的事。 于是她便又追问:“淑兰,淑兰如今可还好?” 第90章 书院惊变.2 “我去喊人,说了有人受伤,于是一路跟我回来,一路去找大夫,回来只剩小翠,淑兰小姐却没有踪影,眼见雨势越发大了,自是先将小翠搬进屋里,大夫还未来,我便又让来人分头去找淑兰小姐,人是我找着的,却是……” 傅宁玉觉着在海棠看向自己的目光里读到什么了,下意识抓着盖在腿上的薄被。 “小姐,您——” “快说。” “小姐,我离开去拿伞之后,您这边的事,我并不知晓,如今我也不问,只是当时——” 傅宁玉觉着自己在起鸡皮疙瘩,她觉着自己心中那头想象猛兽又蠢蠢欲动,但她没有原主记忆,她接不了海棠的话,只不过直觉在告诉自己,海棠言下之意是她也在场? “你看见我时很意外吗?” . 傅宁玉这一把,赌对了。 . “小姐,何止意外,您不知道当时海棠都快吓死了,淑兰小姐呆在一旁,您也呆在一旁,地上还倒着个头破血流的陌生男子,若当时还有别人跟我一道找见的,那海棠真是当场碰死的心都有了。” 这类情节,傅宁玉不用海棠再细说了,她已经依靠前边的表述反推出来大致剧情了。 “所以你觉着是淑兰亏欠我的?” “难道不是吗?若非是您,不止淑兰小姐清白不保,您自己的名节都差点便被毁了,那个登徒子,海棠我当时都想有把刀子,给他千刀万剐了。” . 何淑兰并非书院唯一女弟子,待她入学,课上已有在读的另外几名女学生,父亲均是在京官员。起初,她们确也质疑这么小的娃娃如何能使书院破例收录,等到真个一处读书,见识其聪慧,倒也心服口服。 女弟子间和平相处,反倒是些男学生,始终无法接受自认的优秀被个女娃娃比下去的现实。 对于书院里始终存在的议论自己的声音,何淑兰一直都是知晓的,只不过她从不在意,不但自己不去理睬议论,就连陪着的小翠,她也特别交待,即便听着什么,也无需争辩强论。 庆元书院供学子留宿,但只允许男子住读,女弟子一律每日放学即走。 何淑兰入学年岁确实小,于是除了丫鬟小翠每日跟进书院陪伺,家里还另外安排了一个婆子,负责送餐、添衣这类杂事。如此日常何淑兰便只管读书,下了学便坐上马车回家。 有种人就是这样,不会因为你的无视便觉着自讨没趣,反倒会认为你是软弱怕事因而得寸进尺。 那日,小翠照常陪着自家小姐进书院,还没到课堂,便迎面遇见另外一个男学生,对方不屑丢来一句:“走路都还不稳便来占个学位,带个奶妈都胜过这么个丫鬟。” 何淑兰并不理会,示意小翠换个道走。 谁知对方见她躲开,竟转身跟在后头,也不靠近,就离那么三五尺,一时说“别跌跤了”,一时又说“还是让丫鬟抱着你走吧”,一路闲言碎语,眼见何淑兰都已进了课堂,仍心有不甘想跟着进去,不料刚一抬腿,便被横里踢来的一脚踹中大腿,登时失了重心,摔在门前。 踢人的温家小姐,也是书院的女弟子,把人踢倒还不解气,冲去又踹一下,并大声喝骂:“滚回你自己课上,再要碎嘴,也不用报你家教习,本姑娘亲自撕了你。” 温家小姐爹爹在兵部,为人直爽,爱憎分明,因自己有个妹妹小时夭折,如今已将何淑兰视为自家妹妹那般照顾。 被踢倒的那个,虽也是京官子女,只可惜父亲职位不及温家爹爹,故而只能摸着被踹疼的地方,面露愤恨甩手离去。 . “你方才问我,是否记得那名教习?” 海棠点点头:“小姐若不记得也不奇怪,当时别说是您,海棠我腿都发软,好在那位教习赶来,正是有他,海棠才不至于乱了阵脚。” “怎么说?” “那位教习是帮着找人过来的这边,他当时一见这情形,当即便先把那昏死的登徒子捆了起来,还塞住嘴,淑兰小姐比您先恢复精神,我便见她竟直接扑进那教习怀里……” 傅宁玉听着便又知道了一些人物关系,便问:“当时的场景,应该就只有你、我、淑兰和那名教习知晓了吧?” 海棠用力点头:“求小姐相信,若非今日您问,这事只会一直烂在海棠肚子里。”说着竟又是跪下一通磕头。 “别急着磕头。” 海棠闻言猛一抬头,目光慌张:“那位教习当时便说了,只让我安抚好小姐您,后边的事情他自会料理。” 傅宁玉轻闭双眼,却觉脸上肌肉轻微抽动,再开口时,声音都有点发抖: “这件事,他怎么料理,屋里的事他可以瞒下不说,受伤的小翠和那个登徒子他怎么解释?” 第91章 书院惊变.3 分明是在茶室的小姐怎么就去了那间屋子?淑兰小姐为何撇下受伤的小翠也去了那间屋子?那个登徒子又是怎么出现在那里的? 屋内发生过什么?那个登徒子是谁人所打?怎么打的? 以上种种,海棠确实一无所知。 而事情过去这么久,原本绝口不提的小姐,今天反倒问得格外仔细,这也让海棠不由得好奇,于是又偷偷打量过去几眼,却听自家小姐又说: “我当时约莫是吓坏了,好多情形也不记得,如今只能问你,你知道什么直说便是。” “这种事,不记得才好,不如就这般过去吧。” “淑兰姐姐本是好意,还特地挑的休假领我去瞧,谁想却出了这事。这里头可是涉及了两位京官家的小姐,即便能对外隐瞒以保我俩名声,这对内,怎么可能真就单凭那个谁说一句‘我来料理’便能就此揭过,即便——”说到这里,傅宁玉特意停顿了两秒,营造一下说话人的迟疑后才再继续,“即便那位教习与淑兰姐姐有情。” 海棠“咝”地倒吸一口凉气,在这安静的夜间,声音何其清晰。 傅宁玉知道自己又扎到点子上了。 . 虽说屋里的情形再没有第五个人见到,但昏倒在外头的小翠却是有好几个人见过,请来的大夫查看过后也说是被自后击打。 官家书院出了伤人的事,自然即刻便报了官府。 书院休假,学子皆已归家,当日进出的人不多,门房能轻松说出都有谁,淑兰和傅宁玉她们几人自然也在名单中。 小翠受伤,虽不致命,醒转之后却也说不出所以然,只道她陪着小姐,跟着周家娘子,去见周家小儿的教习先生,这边小姐她们几人还在屋里说话,她见外头天色转阴,担心下雨,便跟小姐说了一声便要出去拿伞,还在朝门口走呢,就觉脑袋一疼,后边的事她便都不知道了。 有人受伤,却找不着凶手。 . “我猜是祖母使了手段,官府才没有继续查下去。” 海棠垂眸嘟囔道:“小姐您果然都知道……” . 好端端的人差点死在书院里,但光天化日下袭击一个丫鬟,却是有点说不过去,况且目击的都能作证,人是打昏了,但却只是把人扔在那里不管,这怎么看都不像是针对小翠来的,那真正要袭击的是谁,答案便很明显了。 老夫人闻听此事,自然是又气又怕。 初听时,因为傅宁玉同样涉险,老夫人对何淑兰还略有微词,可再细想,竟然有人对自己外孙女不利,若非有人代受,恐怕小命不保,便也不好多计较。 对于两位孙女,她也亲自问过,奈何这俩就跟约好了那般,皆是三缄其口,只道万幸人都没事,女孩子家又是名声要紧,老夫人也只得转而打点官府,将此事消弭在暗处。 . “祖母当时必然找你问话,你是如何说的?” “小姐,老夫人的确找我问过,我只说了发现小翠,其余的也不敢多言。” “你可记得那个登徒子的模样?” 海棠摇着头道:“完全不认得的一个人,再说脸上有血,我都慌得不行,哪里还敢去细看。原以为那人死了,教习来了才去探的鼻息,看他将人捆起,才知还活着。” “你方才说,淑兰姐姐比我先回过神来,在这之后,她与那教习,又做了什么?” “淑兰小姐显然也是吓着了,却未有哭,只扑在那教习怀里,也不说话,只锤了他几下便又撒开手去,教习只任她捶打,见淑兰小姐撒手也未有阻拦,只是交待我照顾好您,便拖着那祸害径直出门去了。” “外头不都报了官闹了动静,教习如何能将人匿起?” “这事我当时也甚是奇怪,但淑兰小姐自屋内走出后便叫我领着去了小翠所在的地方,到的时候,大夫已经在那诊治,书院那日在的人,也基本都在屋外围观。” “那日同去的周家娘子和她儿子呢?” “说是后来官府也去问话了,周家娘子一直在跟她家小儿的教习一道说话,外头纷扰之下,才出来瞧的。” “她为何半路来找了淑兰姐姐过去?” “这个不知。”海棠摇头回道,却又反问,“需要知道这个吗?” 傅宁玉淡淡说了声:“不过问问罢了。”又道,“想来淑兰姐姐回家之后,她的爹娘也是吓得不轻。” “可说呢,听闻何老爷第二天便自己去了书院,责问一番,淑兰小姐便是自那之后便不再去书院了。” 第92章 不翼而飞的尸首 承安宫赵公公自被皇上召见后便再未出现的事,终究还是在宫里悄悄传开了去。 皇后宫里也有人凑在一起议论,不巧被皇后自己遇上,当即赏了那几人一顿板子,又命人搬了椅子来,坐着观刑。 等掌事姑姑得了通传急忙赶来时,院子里长条凳上那几个,早已单见出气未有进息,便上前劝道:“娘娘息怒,为这些个碎嘴子动怒伤身,不值当。” 皇后正做闭目养神状,听了说话,仍只沉默,又过一会儿才慢悠悠开口道: “宫里人多,日常我也就只能认得那么几个,你说的这几个碎嘴子,可巧有一个我怎么瞧着有点儿眼熟?似乎是你的人?” 掌事姑姑一听赶紧跪下,“咚”地一声狠狠将头磕在地上: “老奴与这宫里众人一般无二,皆是娘娘的奴才,有幸伺候娘娘,已是老奴最大的福气。” 皇后闻言眼睛微睁,用余光扫了眼跪在地上的人,仍不动声色道: “无需这般激动,我也没说什么,许是我认错了,你也出去瞧瞧,里边若还有喘气的,便让医女来治一治,再罚个几月例钱,这次就当是个教训了。” 掌事姑姑嘴上谢恩,又连磕三个响头,这才站起,正待退走,又听皇后的声音响起: “你也是我宫里的老人了,怎么说手底下也带了好些女官,切勿做那错的示范才好。” 掌事姑姑冷汗直冒,连连允诺:“老奴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 掌事姑姑走到院中,命人解下几条长凳上的绑绳,命太监将人架起,又朝远处凤座叩拜一番,这才领着架人的队伍退了出去。 只能说,那几个人的命簿纸只够写到刚刚。 皇后自己听见的议论,又是皇后亲自下旨打的板子,而且还亲自观刑监督,哪里还能有活头。 几具尸首转眼便被送至北望亭下的树林里,跟在后面拿着挖铲的宫人也不敢说话,一直低着头,到地方了便开始下铲挖坑。 掌事姑姑走在队伍最后,一直等到那几具尸体下坑完毕,她才走上前去,眼睛死死盯着脚底下这块刚刚平整回去的地面,抬手一抹,闪动的泪光即刻不见了踪迹。 “姑姑,这边事了,小的们便回去了。”这群太监都是皇后宫里的,说话的这个是搬抬中的一员。 掌事姑姑先是瞧向那人,又再扫视在场其他人,冷冷说道: “今儿这事你们都看见了,当奴才的,日常在宫里伺候,就没有那该说的,一律只有不该说,别想着没了那处祸根便安全了,仔细别让舌头也成了祸根才是要紧。这几个,早间吞饭的时候,也没谁会去想着那便是最后一顿,怎的就非要多这嘴,该你们议论的吗?有几条命啊?真当自己是猫呢。” 那些个太监,自然是低着头听着训,可掌事姑姑话音还未落,已经有个站在边上的“咦”了一声,不等掌事姑姑发难,他自己先站了出来,手朝不远处一指: “姑姑,您瞧!” . 听了掌事姑姑禀报,皇后诧异道:“你可瞧仔细了?” 掌事姑姑已经跪在地上,答话却很冷静:“老奴自己上前查看的。” “会否是先挖着的?” “娘娘,那处地方,平日谁人会去,更是不会有那提前挖坑的,再者,方才有个胆大的还跳进去看了,先前分明埋过什么,故而应是重新挖开,将原先埋在里边的搬走了。” 皇后眉头紧锁,埋在那里的,从来都只有宫人尸首,莫非还有那种将什么私藏临时埋在那里,这次取走?若是见不得光的,就该掩埋痕迹才对,又如何能是这般明显留一个挖开的坑洞去等别人发现。 “方才那些太监,可都叮嘱闭嘴了?” “娘娘放心,方才那些人,我已临时派人将他们关于一处,不会有消息传出的。” 皇后轻轻点头,转而又道: “你且悄悄去各处打探一下,这几日宫里可有处置过什么人,若有,是谁,因何,都弄个清楚,只一条,不要让人知道是咱们去问的。” “娘娘放心,老奴这就去办。” “刚才那几个,去看看家里可有什么人,送些银子去吧。” 掌事姑姑听到这里,竟有一瞬的愣神,旋即慌忙磕头: “娘娘善心慈悲,老奴这就安排下去。” “今日他们说的那件事,你也吩咐下去,我这宫里,再要听见一个,可就不止板子了。” 掌事姑姑又是磕头允诺,起身退了出去。 第93章 绿林好汉 午时不到,皇后宫里打死几个宫奴的事就已经传了出去。一般的妃嫔教训奴才,打伤打死,多数没人计较,何况是堂堂皇后。 深宫内院,多的是提防压在台面下的心思,对于明面上的“平地起风浪”,再是血腥,反而不怎么稀奇。 于是听闻皇后宫里这事的人,都没有太过惊愕,倒是告诫起自己,多长眼,少长嘴。 . 领了皇后的旨意,掌事姑姑自然不敢怠慢,转头便就吩咐了人。而那接了任务的也腿脚利索地立马就去办,大概一炷香的功夫,人就又回来了。 “姑姑,小的打听了一圈,这几日并没有哪位娘娘处置过人。” “确定?” “谁不知道那地方是做什么的,平日嫌晦气躲都来不及,不得已去的回来后都恨不能多洗几遍澡——” “说正事。” “姑姑息怒。那处地方本就偏僻,日常不会有人过去,小的问了几处值守,也说没听着近几日有哪位娘娘宫里不太平。” 掌事姑姑闻言心思一动,将人打发后便转去了皇后寝殿。 . 皇后听闻掌事的猜测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 “若那天贵妃宫里死了人,断然不会这般悄无声息。只一个胡太医可以隐瞒,但我听说那夜太医院众人可都被皇上派了去,这要是出了人命,还是在贵妃宫里,谁有那胆子隐而不报?” “娘娘,老奴也就一个猜测。那林子阴晦,日常是不会有人想着过去的,再者,白天在这宫里行走,难以真的躲藏,可要说夜里行事,北望亭日落便有人值守,那亭守归属巡防,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奴才,要真是背着尸体什么的,林密可藏,但走道上并无遮挡,想躲过亭守也不是一件易事。” 皇后掂量着掌事的说辞,也不无道理,闪念间反倒想起今日事情的缘起,便又问:“那赵公公,当真就没有回去了?” 想到早间几个宫奴的死,掌事姑姑不由得也迟疑了一下,低着头,声音明显也低了几分地回道:“老奴也只是听过一两句传,并未仔细寻摸。” 皇后瞧了掌事一眼,神色不明,接着便背过身去,轻挥衣袖:“你去吧。今日那些奴才,记得让他们别乱说话。” . 这边掌事的刚一退走,皇后便喊了贴身的嬷嬷来,交待几句后嬷嬷也退出殿外,稍许便自己端了个托盘,进了另一处偏殿。 那殿中早已有几个宫人跪成一排,为首的瞧见来人,叫了声“嬷嬷”便带头将额磕在地上不动。 嬷嬷端着托盘走到那些人跟前,扬声道:“娘娘说了,这次差事办得不错,有赏。” 跪在地上一共五人,左一那个男子闻言才将腰直起,却仍低着头回道:“小的们谢过皇后娘娘。”紧接着便将双手上抬,嬷嬷便顺势将手里的托盘放到那人手上。 那人接下托盘,这才抬起脸来道:“谢过嬷嬷。” 嬷嬷冲那人打了个手势,那人会意,偏过脸去,将其余几人都喊起,自己也才捧着盘子站起身来,一眼看去,嬷嬷竟都比那几人还矮上许多。 男子将托盘转给身旁另外一人拿着,自己再次朝嬷嬷作揖道:“辛苦嬷嬷了。” “这次的事,娘娘不希望再有别个知晓,你知道该怎么做。” “请娘娘放心,底下人手脚干净,不会留尾巴。” 嬷嬷却是一笑,只那笑看在对方眼里,莫名渗着寒意,又见嬷嬷朝其余四人扫了一眼,男子会意,转头朝那几人使了个眼色。 待那几人从殿中消失,男子这才大胆发问:“还请嬷嬷指教。” 嬷嬷瞧着那几人离去的方向,淡淡说了句:“好一个来去自如,你让娘娘怎么放心?” 男子闻言脸色一僵,赶忙抱拳道:“嬷嬷,这些兄弟都是跟着薛某出生入死,薛某愿以身家性命担保。” “你的身家都是娘娘给的,拿着娘娘给的向娘娘做担保,合适吗?” 男子猛地一跪:“薛某绝无二心,请皇后娘娘明鉴。” 嬷嬷沉默的时间虽短,在男子心中,却已好似连中数刀,正欲咬牙说点什么,却听嬷嬷已经开口: “你忠心跟随这么多年,娘娘自然是明白,但这里是皇宫,不是那什么江湖绿林,这些个神出鬼没的手段,实在让人不放心。” 男子跪地正色道:“兄弟们吃饭的本领,只待用时才使出来,平日断然不会招摇。还请嬷嬷务必向皇后娘娘陈情。” 第94章 不合理 勤贵妃是在听到皇后宫里发生的事后,才派人将刘澈找去的。 “不过几个宫奴议论,何至于此。” 刘澈也已听闻这事,故而贵妃一说,他便应道:“她是皇后,教训几个奴才,倒也无可指摘,只是她这一观刑,手底下人更得重手,这便夺了几条性命,实在也是……” 勤贵妃听了骇然道:“你说皇后还坐镇观刑了?” 刘澈点点头。 勤贵妃眉头一蹙:“这消息若真,那就古怪了。” “母亲何出此言?” “皇后怕见血。” . 与勤贵妃同期入宫的美人,遴选到后来,还住在秀女院的,不过十六人,周瑾佳与姐姐周文燕就在其中,就等七天后那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择选过后,便能知晓谁留谁走。 终选考官自然就是天子本人,那几天里,每日都有教习姑姑前来考核礼仪,且日日有专人伺候洁身。 终选前,十六个人是分屋自住的,为的就是互不影响。 但周文燕自恃是周瑾佳的姐姐,虽然分在不同小院,她也还总是跑来瑾佳屋里,说是瞧瞧她在做什么,实则就是为了捣乱破坏。 已经到了这个程度,各家女儿有什么才艺的,其实皇上已经很清楚,终选时不过就是再看下各家的女红或书画,所以最后这几天,除了每次教习课业之外,美人们都会呆在自己房中,完善终选时要呈到天子面前的作品。 . “那年我准备的就是一幅画作,其实画得十分一般,不过是后来摆弄糕点时的样式而已。” “母亲为何这般——” 勤贵妃微微一笑:“是否想说如此大胆?” 刘澈微微垂眸。 勤贵妃继续说道:“我本就不愿入宫,不想却能留到殿前亲选,彼时就想胡乱找个应付了,最好是就此被赶出,倒也遂了自己的心愿。” 刘澈轻轻回道:“亲选这个,我也听闻了过程,实则没有太长时间,也就是露脸瞧个仔细,好与不好,不过一瞬间的感觉罢了。” 勤贵妃闻言,倒是瞧向刘澈,笑得颇有深意: “我儿果然已经长成,男女间的事,反倒让你一语点破。” “但这与皇后……” . 周文燕虽说性情乖张,倒也还不是绣花枕头,她的工笔画作,也是拿得出手的。 懂画之人,自然在瞧见周谨佳放在案头的画作时,便知威胁不到自己,顺势讲上几句体己话,并未多待,便转身走了。 变故是在周文燕离开周瑾佳房间之后不久发生的。 周瑾佳还待在自己房中,不多时便听隔壁小院吵嚷起来。 秀女院共分四个小院,院内都是互通的,吵闹声稍大一点,其他几个院子便都能听见,何况就是相邻小院传来的声音。 起初周瑾佳并不理会,直到房门被推开,就见教习姑姑冷着脸站在门口,喝着让屋里人到外面去。 周谨佳走出房间,便被一个宫婢带着去了隔壁小院,到了才发现,其他美人都已在院中,且都已齐齐朝同一个方向跪倒,她们面朝着的那个大位,端坐的正是皇后本人。 . “皇后自己去了秀女院?” 勤贵妃点头:“说是发现有宫人收了秀女好处。” “都已到了终选,左右都是父皇自己挑,这个时候买通宫人能做什么?再说,这种事都敢接,怕不是普通宫人?” 勤贵妃一声笑叹,定定看向前方,似在回忆那般自言自语道:“可不是吗?谁知道就能这么大胆呢?” . 给皇上选新人,身为皇后肯定比谁都上心在意。 私下买通皇上身边的宫人,想在终选前先安排一场偶遇。 可这手里的算盘还没打呢皇后就已经听见算盘珠子响了。事情从一开始就为皇后所知,直到那个秀女在所谓安排好的地方走出来,见到的,却是平日的教习姑姑。 . “那天在场的秀女少了谁,大家都心知肚明,本想着皇后就是来训诫一番的,没想到又有两个秀女被当场拽了出去,”说到这,勤贵妃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转向刘澈道,“你猜到有谁了是吗?” 刘澈点了点头。 “说我这个姐姐傻吧,她其实有我所没有的勇气,但说她聪明吧,却在最不该糊涂的时候装傻。” “母亲说皇后怕见血就是当时发现的?” “是。姐姐因为知情不报,被当众掌掴后就地赶出秀女院。另外那个,姑姑打的时候,皇后本来都要走了,结果经过她时听见她回了一嘴,直接改了杖责。这平日都是家里的娇小姐,虽说只有三杖,但第一下打去,人就吐了血,而且还就溅在皇后裙上,我是看着皇后当时明显一晕。” 第95章 忘却前尘 天刚亮,傅宁玉一睁眼就听着外间窸窸窣窣,知道定是海棠醒了在忙,便也伸个懒腰,翻身坐了起来。 右手的伤比想象中好得还要快些,前两日那个府医又来瞧时,已经说了不用涂抹药泥,只是开了个方子,让海棠每日晚间熬了草药汤泡上一泡,如此再过几日,便可痊愈。 海棠从屏风外头转进来,一瞧自家小姐正在那归拢纱帐,赶忙过来:“小姐起了坐着便是,这些粗活我来。” 傅宁玉却是挡开她的手:“这么点事叫什么粗活,连这都做不得,我和废人有什么两样。” “小姐就是小姐,这手是拿来写字画画的。” “就只写字画画?吃饭呢?莫非坐着饿死。” 海棠一嘟嘴:“小姐这嘴当真越发厉害了,半点儿便宜不给占。” “还想着占我便宜呢?好大的胆子。”傅宁玉笑着往海棠的脸颊就是一戳,“在这园子里,便不要和我拘着,出了园子,我自是知晓轻重,断然不会再让别个有打你们的机会。” 海棠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小姐的意思,便想着偷偷瞄小姐一眼,谁知眼睛才刚过去,却发现自家小姐早已等在那儿了,被抓个正着的海棠,慌忙又把脸转过,只听身后响起小姐欢快的笑声。 . 上官婉儿已经正式开始每日来园子里学画,且每天都会带来一样糕点,几天下来,还真没重复的。 瞧着今天也该到了,海棠一边研墨便一边说:“不知道小小姐今天又会带什么好吃的过来。” 傅宁玉正将纸张平展开去,听着便回说一句:“你倒是惦记吃的。” “小姐们写写画画的,我也不会,那不惦记吃的还惦记什么。” 傅宁玉眼睛一抬:“你若想写写画画,也一同来啊。” 海棠赶紧摇头:“不了不了,我可没那拿笔的命。还是惦记吃的来得实在。” 傅宁玉还想说点什么,又再一想,心里暗叹一声,又默默转身去架子上找书,刚翻了一本,就听海棠又开口,但声音似有犹豫:“小姐……” 于是转过身来:“怎么了?” 海棠放下手里的墨条,瞧了眼窗外,道:“ “这些天小小姐都在园子里,咱们也没出去,昨儿我听桃红偷偷跟我说的,大少爷来过几回,都只在园子外头停了停,却连门都没敲。” 傅宁玉垂眸片刻,重新抬眼道:“既没敲门,桃红怎么知晓他来。” 海棠一抿嘴回道:“我的好小姐,一次不知,两次三次总有碰上的,桃红进进出出的,都见着两回了。” “那又如何。” “小姐,您当真不喜欢大少爷吗?” 傅宁玉将手上的书一合,正眼瞧着海棠说道:“他都已经有了婚约,且都已经三年,为何还要纠缠这个问题,有意义吗?” “相府那边是因着守孝故而才要三年——” “停停停。”傅宁玉摆着手打断海棠的话,“你都知晓是因为守孝,若非这个缘故,三年前都已经完婚,可对?” “小姐,您可是忘了大少爷当初为了老爷夫人替他做主定亲之事,差点儿闹出人命。” . 别人会怎么想,傅宁玉管不了,但在她这里,这件事再可惜也已经是过去式。 不可惜吗?当然可惜,有颜有钱还爱原主,妥妥的完美男主人设啊,但那又如何? 男子或许没有影响,但对于古代女子而言,三年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 订婚对象出于不可抗力等了三年,这个时候要她以什么白月光的身份仗着所谓大少爷的喜爱就跳出去争,这事已经触及她自己的底线,良心上过不去,她不愿意,也做不来。 . “这件事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提了,我与他,断然没有可能,对那相府小姐更不公平。” “您不怕大少爷真个闹将起来?” 傅宁玉听到这个,倒觉着有点儿好笑,忍不住露出讥讽神色道: “若是他二人昨日才订的亲,或许我会想着争取一番,如今已过三年,试问一下,若换作是我,海棠你是否可以接受我的婚约对象忽地在三年之后跑来悔婚说心有所属?” 海棠微微一愣,心里也是莫名难受,但又想不出要如何劝解。 “我说这事过去,并非气话,女子本就不易,规矩枷锁众多,若是出身好的,家里有权有势的倒还好些,若是那种寻常女子,哪里能真的有自己说话做事的机会?我的良心不能允许我去伤害另外一个女子。” 第96章 出门 上官婉儿今天一进门就跑来一把抱在傅宁玉的腰间,小脸上仰,亮晶晶的双眸笑着说道:“姐姐今儿不画画可好?” 傅宁玉将手轻轻点在小人儿脸颊处,问:“怎么?又有什么古怪主意?” 这几日相处下来,傅宁玉发现上官婉儿当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孩子,倒是没有那日在她自己院中那种刁蛮不可控的模样,但小脑瓜子里主意着实多,变得也快,一时一样都说少了。 上官婉儿牵住傅宁玉的的右手,晃了晃道:“早间听屋里婆子说到外边的小吃,听着有些馋了。” 一听这个,傅宁玉不免也跟着动了心思,自然不是真的为了什么小吃,主要是想着上街瞧瞧。好歹穿过来也有些日子,来来回回都在这家里,竟然真的都没有出去过一回。 “就是为着这个,今儿连点心都不给姐姐带了?”傅宁玉逗趣着还是把小人儿往书画间带。 “才不是呢。”小人儿心思被戳中,还煞有介事地掩饰一番,“婉儿都好些日子没有出门上街了,瞧着今儿天气也好,娘亲自然不会同意我自己上街,若是有姐姐一道去,娘亲才会放心。” “真真会说的,只这今日却是不能应了你。”傅宁玉说着指了指椅子,示意小丫头去坐。 谁知小丫头却是巴住桌子一角,依旧仰着脸问:“却是为何?” “怎能你说去便去?再是舅母放心,也得容我去说说才行。” 上官婉儿眼睛一亮,跳跃道:“姐姐快些去说,趁着现在还早,早些去了,还能早些回来。” 傅宁玉心里倒是乐意,但那些合理的礼数规矩,该做的,自己还是要遵循,于是依旧指着椅子对上官婉儿道: “先将昨日教于你的画上几遍,瞧着好了再说其它。” 小丫头嘟着嘴一脸不情愿,终究还是乖乖坐下提笔。 海棠这边听了两位小姐的对话,当即便猜中了自家那位的想法,眼瞧着小小姐坐下,她便转出园子,快步去了夫人那边。 赵氏初听海棠来意,实际有些不愿,但再一想,近来女儿去了那边,的确乖顺许多,别个不说,每日回来之后,确比以往安静,听着身边丫鬟来报,说小姐晚间偶也自己涂写描摹,不论写得好坏,只那收了心的模样,便胜往日。终是指派了家丁跟着海棠,又反复叮咛注意安全,才算是答应。 傅宁玉尚不知晓海棠已经自作主张去找过夫人,还在奇怪茶水都空了还没人来添,正想去喊,却见海棠从外头进来,走得很急的模样。 “你这是去了哪里?”傅宁玉一指桌上茶盏,“快添些茶来,这都空了半天了。” 却见海棠笑着扯了扯自己袖子:“小姐随我来一下。” 傅宁玉拍开海棠的手,佯装生气道:“这是生了什么古怪,拉拉扯扯的,我却不理睬。” 海棠见状,索性大胆抬手一挡,贴着小姐的耳朵说明情况。 傅宁玉得知后又惊又喜。 惊的是海棠虽是个丫鬟,但由此可见,先前她与原主的关系,确实可说犹胜亲姐妹,猜中心思是一回事,敢这么去做,关系程度又不同了。 喜的是,原本自己想的是今天送婉儿回去的时候顺便请示下明天出门,海棠这一步,着实替自己省了事。 但表面责怪还是要做,于是压着声音装作生气地揪了揪海棠的耳朵道:“好呀,竟是这般大胆。” 海棠哪里瞧不出小姐是在假装,知道自己做对,便顺势应道:“小姐许久没有上街,海棠也是想着让小姐出去散散心。” 傅宁玉朝海棠又一甩手道:“哼,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 上官婉儿因着没法上街有些走神,见傅宁玉主仆二人特意出了外间说话,有些好奇,便放下笔,想着悄悄去听,结果却被回转的傅宁玉抓个正着,不等责问,自己先主动道歉: “姐姐,我错了。” 傅宁玉抬手捏住小脸:“方才说的可都画好?” 小丫头点头。 “我来看看,若是好的,今日便遂了你心愿,若是有那错的,今日便还要多画个几遍。” 小家伙听出弦外之音,当即眼睛放光,反过来拽着傅宁玉的袖子就往里走,嘴上还不停说着:“婉儿今儿画得可仔细,姐姐必然是满意的。” “却是要我说了才算,瞧你刚才模样,却是心不在焉的。” 话虽如此,终究还是走了个过场,小家伙也在得知今日当真可以上街之后,便拽着傅宁玉的手,急急往外走。 第97章 街上偶遇 商铺沿街比邻,或是多层重楼的,商号以精致牌匾悬示,也有平房小铺,铺号以旗帜样式示人,更有挑担的行脚小贩,寻个街角道边,或高声吆喝或静坐待客。 行人络绎交错,男女老幼,高矮胖瘦,表情各异,或三两结伴,或一人漫步,有篮满而归的,也有相挽同行的。 熙熙攘攘的街道中,傅宁玉乘坐的马车亦在其中缓慢前行。 此时车中人正悄悄揭起车帘一角,左右打量着外间情形,心里即诧异也欣喜感慨,亲眼目睹属于这个世界的繁华,记忆中的现代钢筋水泥建筑群,至此才真的显出科幻感来。 自打坐到车上便一直紧紧黏着傅宁玉的上官婉儿,此时也将小脸贴近,跟着朝外边张望,还不忘问道:“姐姐,一会儿去哪儿?” 傅宁玉放下帘子,朝小人儿鼻子一点:“原是你闹着要来,如今倒想问我,我却是不知。” 小丫头当即抱住傅宁玉手臂,撒娇道:“日常娘亲管得严,每次出来,总被紧紧牵着,也只去过家里铺子,今日却要姐姐带去别个。” 傅宁玉佯装惊异道:“你道我是那每日出来乱跑的?莫说这京城的路,便是家里铺子,我怕也没有你去过的多。” 海棠在边上附和道:“可说呢,莫说一年半载,就这两月,小姐可是一步不曾出来。” 没想到自己瞎蒙都能对的傅宁玉,不禁捂嘴一笑,忽然想到什么,转向海棠道:“前儿我说过的绣娘,你可曾打听过?” 海棠一眨眼,愣了一下,显然是仔细回想才反应过来,忙道:“哎呀,小姐您瞧我这脑子,当时应下,结果转头倒是给忘了。” 傅宁玉轻轻“哦”了一声,又问:“那这会儿咱们是去——” 海棠答:“方才从夫人那儿出来后我便又去了趟老夫人那儿,老夫人说外头人多杂乱的不好在街面上胡跑,会帮咱们在‘盛源记’定个雅间,一会儿去那吃个小点听个曲儿,那地方清净,还能瞧着景,这便得了。” “盛源记?” “是的小姐,咱京城酒楼里,他家可算得上这个。”海棠说着竖了下大拇哥,“说是跟宫里有往来,皇上吃的什么他那儿都能有。” . 影视剧里展现的古代酒楼食肆,因着朝代时局不同,规模形制各式各样,可即便背后真有皇家关系,多数选择隐于暗处,像这样公开言明,甚至敢于声称皇上的餐食那儿也有的,怎么看也都是极少的。 . “听你这么说,那东家怕不是普通人吧?” 海棠摇头道:“这我便不知了,但他家基本三五天便会有御膳拍卖,这倒是周知的事。” 傅宁玉一听眼睛一亮:“御膳拍卖?此话怎讲?” “只听说都是些皇宫御膳,极为精致美味,甚是抢手呢。” . 这几天在家里吃的菜式,口味偏于清淡,有那么几道肉菜时蔬的做法像极了傅宁玉工作地的传统菜肴,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所在的这个京城,即便不是同个地方,但地理位置估计也和自己现实中生活的城市相差不远。 虽称“御膳”,但宫里御厨哪有随意在民间掌勺的道理,想来是这家店能做同样的菜,到底是什么样的名品,精贵到能拍卖的程度? . “那今日既然要去那家店里,是否可以见识一番这个御膳拍卖?” 海棠又是摇头:“这拍卖倒也不是每日都有,说是三五日,偶尔也得七天才有一场,说是价高者得,却不是你去了便能参与的,听说这每回拍卖,东家都会提前向各家通报,有意者要先知会留名,待到拍卖时凭帖入场。” 生活圈层的阶级分割,果然不分年代。 “那就是说,这能参加的人,还是东家自己挑的?” “盛源记本就不是那种寻常小肆,能去那吃饭的,少不了都是富户或是有来头的,故而能往那里递送拍卖名帖的,自然也不会是寻常食客。” 傅宁玉也算听明白了,不禁慨叹一句“原来如此”。 忽地便听正自撩着车帘往外瞧热闹的上官婉儿朝外头欢呼叫道:“哥哥——” . 上官云泽刚从一处铺子离开,正骑着马在街上慢行的他,忽地听见有人高喊“哥哥”,再一细辩,是刚刚从身边过去的那辆马车,车窗处那个朝他雀跃挥手的小小人已经在大喊马夫“停下”。 马车即停,上官云泽也到了车边,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瞧着窗边小人儿笑问:“婉儿怎么在这?” 上官婉儿却是“哗啦”一下将帘子完全掀开,反手指向车内冲着自己的大哥答道:“我和姐姐出来的。” 第98章 盛源记 一听外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傅宁玉下意识将身子又往后贴靠。 可她这自以为幅度很小的动作,却未能躲过上官云泽的眼睛,虽然因为角度问题,没法一下子瞧见车内人的脸,但家里边能让上官婉儿这么乖乖跟着出门的姐姐,如今也只有那么一人。 距离前次求请允许退亲被祖母掌掴,眨眼又过去了几日,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见,一时攥住缰绳的手又不自觉加了几分力度。 “哥哥要去哪里?” “这是要去哪里?” 兄妹俩竟极有默契地同时问出一样的问题。 上官婉儿“咯咯”笑着转身扑进傅宁玉怀里,问道:“姐姐我们要去哪里?” 傅宁玉未有防备,被这一扑吓了一跳,举高手掌朝小家伙一瞪,作势要打,却不说话,只瞧向海棠。 海棠会意,巴住车窗说道:“大少爷,老夫人帮两位小姐在这边的盛源记订了雅间。” “知道了,我一会儿过去。”说罢上官云泽轻压马肚,先行往前走了。 马车也跟着起步,又走了一会儿,明显外边的人声少了,就见海棠掀了窗帘往外瞧,回头来说:“小姐,前边就到了。” 傅宁玉顺着车窗张望出去,车外已经不是方才那种街景,倒像在顺着哪里的墙根往前走,便问:“不是去吃饭听曲儿吗?” “是啊——”海棠那边还在继续往外瞧着,答应间话锋一转,“哎,到了到了。” . 马车停在门楼前,跟着的家丁放好了踏凳,从外头将厢门打开,海棠先下去,回头来扶两位小姐。 门楼处站着几名小厮,都是清一色的短打装束,个个模样机灵,瞧着年纪也都不大。 见海棠上前,有一个便朝她迎去,一见海棠递去的卡片,赶忙弯腰作了个揖,满脸堆笑道:“雅间已经备好,请随小的来。” . 一路上,傅宁玉都以为“盛源记”就是间好一点儿的饭馆,这会儿到了地方,才发现被名字误导了。 门楼之内,还要再走过一片开阔庭院,上了两级步阶,进了眼前这相邻而建的两栋三层建筑,才算正式到店。 店内装饰,说雕梁画栋或是夸张,但精美的灯笼垂饰、用以分隔的纱幔,便明显区别于寻常食肆餐馆,店内走动端送的小厮,精气神也更为精干伶俐。 这会儿白天,楼下大堂坐的散客,点的都是些小碟食物,方才借着路过时偷瞄的几眼,傅宁玉猜都是些茶点之类,成双结伴落座的那么三五桌客人,倒也没有那高声吆喝的。 门楼小厮引着一行人直上三楼,小姐们进了雅间,跟来的家丁便等在门外。 上官婉儿也是头一回来这,海棠一关门她就在屋里撒欢跳跃起来,见雅间还有露台,更是第一时间便推门出去,巴住围栏踮起脚尖便要往外探头,唬得海棠赶忙冲去将人拉回屋里: “小小姐,可不敢这样,快些回来坐着。” “不是说还能看景吗?我要看景。” 见傅宁玉也往露台那儿走,上官婉儿更是用力挣脱海棠,一溜烟又跑上露台,还一把抱住傅宁玉的腰道:“姐姐抱我上去瞧瞧景。” 傅宁玉伸手将人牵住,另一只手则往小丫头鼻头一点:“方才你说不让自己的丫鬟跟来,我就不该由着你,这会儿只一个海棠,忙前忙后的,你还这般吓她,下次断然不会带你出来了。” “不嘛不嘛,婉儿不过就是想站得高些看看。” 门外已有小厮陆续将餐点送到,海棠应门接下,此时已开始往桌上布摆,听了小小姐的话,便一边挪碟一边说道: “小小姐,一会儿大少爷来了,让大少爷抱你,我家小姐——” 虽然小姐的伤眼见也快好了,但受伤这事,老夫人是严令噤声的,差点儿说漏嘴的海棠抬手就往自己嘴上一拍。 上官婉儿一听倒也只能作罢。 傅宁玉听了,心生古怪情绪,那天想借着海棠之口讲明自己的意思,奈何没有说上,如今这样遇上,怎么都躲不开的,那便借了这个机会讲清楚吧。 “小姐,进来坐着吧。还没到听曲儿的时间。” 听着海棠在屋内这么说,傅宁玉便牵了上官婉儿走回来,一边坐下一边问:“这家确实不像一般的饭馆酒楼。” 海棠沏着茶道:“小姐,这还不是他家最大的店。” “哦?怎么说?” “盛源记最大的那家店在南边,比这地方大多了,好玩的更多,尤其得是晚上去了,那才精彩,之前说的拍卖,也都在那边。” 第99章 盛源记.2 抿上一口茶,放下茶盅,傅宁玉冲着海棠笑道:“日日跟在我身边的人,怎的对外边这些个消息灵通至此?” 海棠答:“算不得什么稀罕消息,京中酒楼数十家,独这个东家开了好几处正店,故而名声最盛。” “照你意思,南边那家店,算是那数十之首?” “那是自然。” “怎的就这般确定?莫非偷偷自己跑去瞧了?” 脱口说了这句,傅宁玉都觉着自己问得好笑,这种贴身丫鬟,小姐都没去,她怎么有机会。 不想海棠倒是一边把碟中糕点切作小份递到上官婉儿面前一边答道: “小姐,小姐还未来时,我可一直在老夫人那边,当时主子们外出,似我这般年纪小的,自然不能跟去,这都是回来后跟着老夫人的那些个姐姐们告诉的。” 听了这个,傅宁玉便想到海棠之前说的,开始伺候原主时的她也不过才十一岁,如今自己园子里最小的小莲也才十二,这种年纪,主家确实也不大会带着去外边。 而那晚在园子里对丫鬟们的问话,海棠也未曾详细说过自己,想到这,傅宁玉便也顺势问道: “那天只听你说自己是本国生人,却是几岁来的上官家?” . 海棠自小就在上官家。 当年尚在襁褓中的她,被放在竹篮里,遗弃在上官家门前。 也是命不该绝,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雪,那天正好停了,又刚好遇上去庙里斋戒数日的老夫人回府,原本老夫人一只脚都已经进了大门,结果海棠在那个时候哭了,哭得特别响。 老夫人做主,让自己园里的刘妈领了海棠养下,因为模样好又机灵讨喜,六岁时正式认了无儿无女的刘妈当娘,这些年,说是丫鬟,领的月钱实则比旁的要多些,前年刘妈病死,老夫人私下还多给了她一笔钱。 . 海棠说着手里的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好似回想着,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重新说道: “我也是后来听我娘说,老夫人原本还没打算回来,是那日一早接了消息,说大爷那边得了双生孙儿,这才提早回来。” 傅宁玉听了,不禁感慨“无巧不成书”。 海棠浅浅一笑,道: “那日大小姐说我是个有福气的,想来确是如此。我娘说那年的雪尤其厉害,一夜间墙瓦尽白的,且都是连着几天这么下,起初老夫人在庙里接了消息,还在忧心不好赶路,不想外头一时竟就停了风雪,这边也不敢耽搁一路紧赶到家便在门前捡了我,结果进屋不久,外边竟又重新下起雪来。” 听了海棠的讲述,之前对她的一些疑惑,此时都觉着有了解释,当下傅宁玉便觉着眼前这个姑娘不该是自己的丫鬟,倒是真个像闺中密友那般,忍不住又是一声慨叹: “我家海棠就是有福气的。” 海棠听了这句,却是小脸一红:“海棠可担不起。” “什么担不起?” “小姐不是说我家海棠嘛,海棠不过就是个丫鬟,哪里敢跟小姐相提并论。” 傅宁玉听了,把手一招,唤海棠过来。 海棠不明所以,便从桌子那头走来,结果被傅宁玉一把抓住,摁住就是挠痒。 海棠先是吓了一跳,随即便要躲闪,傅宁玉却不打算放过,索性将身子直接往海棠身上贴,捂着不让她跑。 海棠也不敢真的使力反制,一时躲也不是又不能还手,只得倒在席上笑着连连求饶:“海棠错了,海棠错了。” 如此闹了一通,终是傅宁玉自己觉着胸口发闷这才主动停下,心里免不了再次抱怨这个身体太差,换了以前,就这么摁着人挠痒痒,哪有觉着累的道理。 海棠也已坐起,却还顾不上自己,赶忙来看自家小姐,一边小心替小姐抚背,嘴上也没忘趁机捡便宜: “小姐您这哪里学的招数,可不得等身体好些再使出来,如今这样反倒吃亏呢。” 傅宁玉却是将海棠往旁一推,抬手又是一打,更是佯装生气道: “哼,说了不喜你们作践自己,就是不听,也没得外人,总还要提这个小姐丫鬟的惹我生气,也就是我身体不争气,饶是这般,我也宁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为何要自损?” 许是室内安静的缘故,这一声低而绵的男音,此时是又近又响,犹如人就贴着自己后背那般,当即唬得傅宁玉主仆二人猛地都往同一个方向转头。 傅宁玉眼见着那个已经好几天没有瞧见正脸的人,此时就那样背着手,站在距离自己不到三步的地方,脸上尽显失落。 第100章 真正的过去式 今天天气很好,雅间的光线也充足。 相向而坐的两人,虽然还隔着一个桌面,却是平静状态下彼此离对方最近的一次。 即便如此,傅宁玉还是下意识坐得离桌子更远些,她能察觉到男人对此的反应,目前还仅止于眼神,但越是这样,往往越容易变得不可控,她可不想再像上次那样毫无前兆就突然被对方抱住,再说了,谁又能担保此时的他是否已到达情绪爆发的临界点。 原还想着有上官婉儿和海棠两人做挡箭牌,哪曾想这位大哥一来就让海棠领着婉儿到前边去听曲儿。 海棠在某件事上的立场本就明确偏向自家大少爷,这下有了冠冕堂皇的退场理由,直接爽快答应,拉着小小姐的手便要走。 上官婉儿倒是迟疑了,可未等她发作,却被自家大哥以一小兜不知道什么东西收买了去,竟然乖乖由着海棠牵住。 槅门轻阖,室内只余两人。 . “你给了婉儿什么?”傅宁玉先发制人。 “不过小孩子喜欢的,央了我许久,这回正好派上用场。” “是什么?” “一定要知道吗?” “婉儿今天是跟着我出来的,吃喝上面尤其不敢有差池。” “玉儿,”上官云泽说着话,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桌边一靠,两人的距离从观感上便又近了些,“你太紧张了,我是她大哥,断然不会害她。” “你当然不会害她,只是婉儿如今正长身体,不能胡乱吃那些个有的没的。” 上官云泽闻言低下头去,轻笑出声:“听说你现在负责教授婉儿绘画,却是连这言语间也有了先生的风范。” “不过日常涂写,管着不让她胡跑罢了,这算哪门子先生。” “玉儿。” 听得人叫,傅宁玉抬眼“嗯”了一声,却是与对方的目光撞个正着,那过分炙热的目光,灼得她当即低头便要后撤,可这一动才发现,上官云泽的长臂已然越过桌面,直接扣在自己那交握成拳的双手上面。 刚才为着防范对方抓手,傅宁玉已经提前将手袖起,结果还是被对方以这种方式制住,登时烦躁,但面上还是冷静说道:“松开,抓疼了。” 上官云泽闻言果然松了劲。 傅宁玉不敢迟疑,当即使劲,挣脱钳制后快速站起身来,又趁着上官云泽错愕之际快速往槅门方向退去,还边退边手指对方道: “我敬你是大哥,方才这下便不予计较,今日行程是祖母安排的,我这便去将婉儿和海棠喊回,吃饭听曲儿之后我们便会回返,一切就当无事发生。” . 眼前这个傅宁玉,与上官云泽以往认识的那个,无论是反应还是言辞,都截然不同。 在他订亲之后,宁玉的确表现出了疏离,也曾生气说狠心的话,但因为他不肯放手,宁玉又不舍真的见他痛苦煎熬,故而始终纠缠。 直到几个月前,他再次领队出发北地,刚走十天,便接到宁玉传书,信中明确告诉他,中秋一到,她便会随进京的父兄回返边城,这便是此次马队会分兵数路,为抄近路连山道都走的缘故,一切为的都是提前赶回。 . 归家后上官云泽仍抱持希望,觉着事情能有所缓,却不料各种变故,至到今日,直面宁玉如此反应,错愕之余也难掩失落: “玉儿,你……” 说话间傅宁玉已经退到门边,后背一贴上门板,人也跟着定了神,反手先从背后扳紧门扇,以便对方真有什么举动时可以第一时间开门跑出,她现在就是在赌有外人在场,上官云泽再怎样也该知晓克制。 可她却不知自己这个举动看在上官云泽眼里,扎眼又扎心,这个妹妹看来是铁了心,竟是防贼自保那般恨不能一下便离得老远,若再眨眼,只怕人都逃出屋去了。 上官云泽原地站起,皱着眉问:“我已这般讨嫌难入眼了吗?” “大哥莫要钻牛角尖,这并非嫌弃。” 上官云泽只直直盯着门前那个纤瘦的小人儿,嘴皮一动,自言自语般呢喃道:“谁要当那大哥谁当,我不想。” 傅宁玉做了个深呼吸,稍稍挺直脊背,道: “我已听闻大哥中秋便要完婚,三年于你们男子,或许不甚要紧,但在姑娘眼中,等个一朝一夕都是不一样的,林家小姐足足等你三年,那便是极珍贵的,大哥万不可辜负了她,上官家以你为荣,我傅宁玉也为有你这大哥感到庆幸,只望哥哥嫂嫂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第101章 大哥 伴随拍门同时响起的,是上官婉儿稚气的声音:“哥哥姐姐我们回来啦。” 傅宁玉闻声大喜,急忙转身一把拉开槅门,心中暗道万幸。 门一开,上官婉儿已经一把抱在傅宁玉腰间,欢喜地跟她讲着在外头的见闻,不敢回头去瞧屋里人的傅宁玉,顺势牵了小丫头的手道: “屋里有些闷,婉儿领姐姐也去瞧个新鲜。” 海棠正自好奇为何是小姐来开的门,却听小姐已在几步之外喊自己名字,不死心的她还是在转身前极快地朝屋里扫去一眼,就只瞧见大少爷静立在桌子那头的颀长身形。 . 居然祝他和别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这是上官云泽第二次不想听见傅宁玉说话,隔了几年,这个轻柔的声音又再次对他讲出决绝的话。 . 上官云泽一直认为他和傅宁玉是心意相通的,为着订亲这事,他何止与家里翻脸,在她面前,他也是真的往自己心口扎过刀的。 那日,他离京数日回返,一进门便迎面见到家中老仆向他恭贺订亲,如此家世,对方又是那般人家,既然连仆从都敢公开道贺,可见此事已是皆知。 未有先想着去与长辈理论,反倒一声“糟了”转身就去往妹妹住处。到了园子外头,他甚至都不叫门,身形一跃翻墙而入,径直到了妹妹房前。 一推,门已从里头闩住。 彼时他尚且告诫自己冷静,于是轻拍两下,没想到竟是玉儿自己前来应门。 “谁?” “是我。” 屋内寂静无声。 “玉儿,是我,开门。” 依然静默。 生怕吓着里边小人儿,上官云泽便仍旧摁住焦躁,继续轻声叫开。 终于听里边传出一声:“你走吧。” 闻言虽然心头一滞,上官云泽依旧耐心道:“我定然是要把这婚退了的,玉儿你信我。” “祖母也是为着你好,快些走吧。” “你把门开开,让我见见你。” “如今却得端正你我身份,我已不便私下见你,你还是快些走。” 原还劝说自己冷静克制的上官云泽,在闻听这句后,觉着身体哪里传来开裂之声,手就停在门扇之上,低着头,声音不觉冷了几分: “玉儿,你让开些。” 屋里人儿猜到了什么,声音却也高了几分:“我便站在这门后,你若硬闯,不过一条性命。” 上官云泽眼已泛红:“若今日见不到你,我也不过一条性命。”说着手攥成拳,往门板一锤,虽只稍稍加了点气力,门板也是随即一响。 闷响过后,门扇依旧紧闭,但上官云泽却隐约嗅见门后似有若无飘出一缕熟悉的香气。 习武人五感总比别个灵敏不少,当即明白这是小人儿当真就在门后,所谓近在咫尺,便是此时的他与她了。 “玉儿,求你信我,我不在京,是他们私自做的主,非我自愿,你等我,我这就去和祖母理论。” “大哥。” 从来只以“云泽哥哥”唤他的妹妹,几时曾与别个那般这样称谓过自己,反应过来的上官云泽,这回听见的已不止开裂之声,而是一瞬的手脚发麻,强忍住胸口不适颤声回问: “你叫我什么?” “大哥,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并无什么私自不私自的,早先相府那边也已到府见过,你离京数日,如今回来,自当去往祖母那边接喜才是。” “什么父母之命,非我所愿,何来的喜。”上官云泽越说声音越响,“玉儿,我再问你,开门不开?” “请大哥自重。” “不许叫我大哥,我不是,我不愿是!”话音落处,手上重拳也跟着再次砸落,这次血涌上头,忘了收敛气力,一拳下去,竟生生砸断门上两根棂条。 上官云泽一时还未反应过来,任由拳头就那样落在毁损之处没有动作,倒是海棠从别处转回,瞧着小姐房前这个情形,慌地当即冲来跪在大少爷脚边: “大少爷,您、您这……您这要吓着小姐的。” 上官云泽这才略显恍惚地收回拳头,将手垂下,眼睛仍旧盯在门上,道:“她不给我开门。” “大少爷,您好生说与小姐才是正理,小姐也是难受了几日,今儿才将将略为转好,您这样,于事无补,又还吓她,我——我家小姐却是要找谁说理去?” 上官云泽自来知晓这个丫鬟待宁玉至好,听她这般说,极力稳了心神,再瞧门扇破损之处,深叹一声: “你起来吧,劝下你小姐,左右也得见到了,我方能赔罪。” 第102章 阴差阳错 海棠劝说之时,站开一旁的上官云泽已在预想,待到门开,屋里小人儿会是哪种模样?是吓着,是在哭,抑或是像以前那般,气极了便会拿个什么朝自己甩来。 结果巴巴等了半天,饶是海棠好话说尽,里边人横竖都是一句,再如何讲,也是坚持要等外头的人离开方才作罢。 上官云泽也逐渐没了耐心,上前将海棠拨开,又是一掌拍在门上,语气坚决道: “我非粗鲁莽夫,不做那破门硬闯之事,只此时我走,明日却还要来,明日不见,我便后天再来,这里躲着不见,莫非还能不见别个?莫非你便永远不出这屋子?” 屋里无回。 上官云泽继续道:“这么些年,我的心思如何你早该知晓,如今不是我的罪过,你却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人不给见,话不给说,这与往我心口扎刀有何两样?” 仍是无声。 收回拍门手掌,上官云泽站直了身形,深叹一声后再道:“即是如此,也不劳妹妹动手,我便自己了断,你也不用劳心想着如何躲我。” 摔坐在一旁的海棠,听着这话,又瞧着自家大少爷的神情已越发凝重,心道不妙,赶紧继续抬手拍门: “小姐,小姐快些开门,不至于此,是非曲折,总是说开便好。” 屋里依旧无回。 海棠就这么眼见着站在身侧门前的大少爷抽出袖刀,寒光一闪,尖叫之下更是发疯拍门: “小姐!小姐您快开门,大少爷,大少爷!” 傅宁玉的父兄乃行伍之人,边城没有什么玩乐,幼时的她最常去的,却是边军教练场。 彼时祖母还为此斥责其父,说孩子尚幼,为何领她去那种地方,破皮伤着如何得了。其父却是骄傲回说女儿胆识过人,小小年纪便能从容在兵士呼喝声中自由来去,纵是见了受伤的,也是一点不慌。 一点不慌的傅宁玉,门开之后,却仍是被眼前景象骇着。 上官云泽手中袖刀已经入肉,扎的位置正是心口,穿的浅色衣衫,胸前便也极快显红。 见着门开,上官云泽却仍往刀柄加力,屋里小人儿惨白着脸扑将过来,紧紧抱着男人的腰身,一时哭得肝肠寸断: “你竟狠心这般折腾自己,却要我如何与祖母交待,索性连我也杀了,互不相欠落个清净。” 上官云泽本意就是为了让小人儿开门,若真扎了心口没了活路,还有何意义。 习武之人,自然知晓穴位脏器所在,当下使了心眼,稍稍偏了位置下刀,疼是真疼,但一看目的达到,小人儿就在自己怀里哭得梨花带雨,便以空着的左手将人揽住,还不忘说话: “死前还能得见你一面,却也不亏。” . 早在上官云泽动刀之前,园子里已有另外丫鬟去报与老夫人知,彼时老夫人听闻,还道这个孙儿又在胡吵,便让沈妈妈过来。 沈妈妈才刚迈进园门,就见海棠从内院惊恐冲出。 自戗那个当然死不了,老夫人虽看穿孙儿的手段,当下也不忍揭穿,只在人伤好之后狠狠赏了一巴掌。 而经这一吓,傅宁玉却是大病了一场,此后很长一段日子总睡不安稳,每每半夜惊醒,总不断搓着手心,说手上有血。 被禁足养伤的上官云泽听闻之后更是懊恼不已,反复求请了祖母许久,终在伤口初愈之后,再次来到傅宁玉的住处。 这回倒是没再被拒之门外,只不过小人儿似乎仍不想理他,将他让到房厅落座后,又叫海棠端来茶点,此后便自顾转回里间卧房,再不吱声。 海棠一边伺候沏茶,一边冲自家大少爷又打手势又使眼色的。 好容易上官云泽反应过来,立刻捂着伤口,将头歪倒在桌上,闭着眼睛不说话。 那边海棠已让桃红配合着提前将其余丫鬟从小院周围支开,这边一回到屋中,见状当即惊呼出声。 傅宁玉在里间一听呼叫,慌忙出来,一看也唬得立刻近身去瞧,轻推两下见没反应,便让海棠快些去喊人。 谁知海棠前脚刚走,自己下一秒便落入那昏迷人的怀中,分明坐着的人,却将自己牢牢箍在身前,瞬间明白过来的傅宁玉,又羞又气,抬手朝男人肩头就是一砸: “你!你这登徒子!快些放开我去!” “好不容易在阎罗手里逃出命来,妹妹竟还不予安慰。” “真个没有脸皮,自己动刀动枪,却拿阎罗说项?” 瞧着怀里人小脸红红奋力挣扎的模样,上官云泽又想起初识那个冬夜,不觉将头点在小人儿肩头,一时无话。 傅宁玉见这人忽地没了动静,心惊莫非还不好,慌得边推着人边问: “又是怎么了?若再吓我,明儿我便回了祖母,回自己家去。” 不料怀里人闻言猛一抬头,脸离得近了,一时竟觉整个人都被那双眼睛吸了进去,恍惚间更觉唇上一软。 “!” 反应过来这人竟是亲了自己,傅宁玉下意识就是一扬手。 生受一耳光的上官云泽并无半分难受,反倒是笑着瞧怀里小人儿低着头,推据着自己做无谓的挣扎。 也是这时,面朝门坐着的上官云泽却发现海棠已经站在门前,一动不动,以为是瞧见方才自己的行为,干脆说道“你若瞧见——” 一听身后有人,傅宁玉当下慌得更是挣扎得厉害,无奈这男人并不打算放手。 而上官云泽也没料到海棠却是径直上前来,跪下打断了他的话:“大少爷,刚才……” “怎么了?” “听相府来报,那边老夫人昨夜故去了。” 第103章 乐师 上官婉儿晃着被傅宁玉牵住的小手,一边顺着楼梯往二楼走一边说:“方才看见淑兰姐姐了。” “谁?”傅宁玉闻言不由一愣。 “淑兰姐姐。” 在后头跟着的海棠听了赶忙接话:“小姐,不是淑兰小姐,只是长得相似。” 上官婉儿小嘴一嘟道:“分明就是,我还能看错?” “怎么回事?”傅宁玉瞧着海棠问道。 方才海棠陪着上官婉儿到二楼,才知道今天的乐师还没到,于是上官婉儿闹着要到街面上去,海棠当然不敢答应,但也不敢硬阻,便借着瞧今天的甜品为由,又领了人往回走,结果还没上楼梯呢,婉儿眼尖,指着楼下大堂一个女子大喊“淑兰姐姐”。 “然后呢?”傅宁玉问。 海棠眼见自家小小姐就要往楼下冲,赶紧示意一个家丁下楼去看,去的人回来答说并不是。 “方才是谁下楼去找的?”傅宁玉瞧了眼跟在身后的家丁。 就见一个走出来应道:“回小姐话,是小的去找,并非淑兰小姐,不过背影确实很像。” 傅宁玉瞧着上官婉儿道:“你看,只是背影很像。” 上官婉儿却不乐意,坚持说是。 傅宁玉笑道:“该是想她来教你写字了。” 小家伙这个时候却是眼珠子一转,又晃着小手道:“姐姐,要不我们去找淑兰姐姐吧?” 傅宁玉闻言有点儿错愕,海棠却已经抢先说道: “小小姐,咱们今天出来,夫人那边已经是破例答应的,老夫人也只交待了让咱们来这,若是自作主张再去别处,只怕回去以后夫人要怪罪。” 傅宁玉心里倒是有点儿想答应的,但一听海棠这么一说,却也是事实,于是安慰有点儿失落的小人儿道: “海棠说的确实在理,今天咱们这样子出来,本就是临时起意,若再随意到处去,只怕下次再要出来,便不这么容易了。你说对吗?” 上官婉儿点点头,倒也不再提。 . 一时倒见一个店伙计打扮的径直走到海棠面前,告知乐师已到。 待那人退走,傅宁玉倒是好奇,便问海棠:“是店里规矩如此?每个客人都会通传的吗?” 海棠笑道:“原是没有的,只不过刚才我领了小小姐去问过,故而这会儿才会特别来讲。” . 每间盛源记的店里都设有曲艺台,白天都会安排乐师演奏。 这家店的曲艺台在二楼,瞧着就是个凸起的圆形台子,只在中间摆了一把椅子,台子周围有轻纱帘幔。 二楼的层高明显是三层楼里最高的,整层是完全开放的空间,没有墙体这种实心遮挡,而是以屏风作为分隔各个空间的隔挡。而所谓的屏风,近了瞧,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样式,用的是轻薄的竹帘,整体感觉不至于太过厚重。 傅宁玉牵着上官婉儿走下二楼的时候,曲艺台周围的帘幔都已经垂放下来,将台子包在中间,透着轻纱,可以瞧见这会儿上边是没人的。 . 这会儿二楼还没有太多客人,只远远零散坐着几桌,傅宁玉便也牵了上官婉儿,找了处离台子近些的落了座。 上官婉儿紧紧挨着傅宁玉坐下,又问:“哥哥呢?也让哥哥来听曲儿啊。” 海棠见自家小姐神色有异,便主动说:“我这就去请。”可等人再回来,却还是只有她自己。 婉儿又问:“哥哥呢?” “大少爷说铺子里有事,他先走了。” 傅宁玉听了,暗暗舒了一口气。 . 不一会儿,曲艺台上纱帘之后,有个女子缓步登台,待她落座,跟在后头的另一女子便将抱在怀里的琵琶递了上去。 虽然座位不算太远,但隔了轻纱,也只能瞧见女子身形婀娜,具体相貌倒还不甚清晰。 趁着还未开始演奏,傅宁玉抓紧时间朝海棠发问:“这里有多少个乐师?” “像这样的乐师,都不是固定的,盛源记最大的那家店,乐师是三天一换,其他分号,一般都是一个月才换一名乐师。” “意思就是,这个月这家店都是这位琵琶手?” “是的,小姐。” “是否所有乐师都会在盛源记各个分号间轮换登台?” 海棠道:“最大那家店里的乐师,基本就是店里养着的了,其余这些,除了盛源记,也会在城中其他地方登台。” “乐师还有养起来的?” 傅宁玉听了,默默算了下账,心说这家店的老板看来真的不一般,便也动了要找机会去那家最大的店看看的念头。 第104章 乐师.2 后世为人熟知的琵琶名曲,就傅宁玉知道的那几首,这会儿倒是还没听见,只这不熟悉的旋律,在台上那名女子的演奏下,也是格外婉转动听。 圆台之上,轻纱后头那个静坐拨弦的女子,分明只有纤指在动,可就在这源源不断的悦耳之声中,其乐却已凝为一幕幕的景,浮于一众看官眼前。 一时曲毕,当即喝彩声四起。 傅宁玉端坐其中,同样惊叹、震撼。 不一会儿,就见一婢女装束的年轻女子捧了个托盘巡桌而过,每至一桌,便有客人打赏,而那婢女每接一桌,皆蹲膝谢礼,转眼便到了傅宁玉她们这桌面前。 海棠熟门熟路,瞧着也是早有准备,从随身钱袋里摸出碎银,待到人来,抬手便将碎银放于盘中。 趁着婢女放低托盘接钱时,傅宁玉自然不会错过了解这个世界货币的机会,便也极快地朝盘中扫了一眼。 托盘之中,还放了个白釉花口大盘,打赏的物件便都在盘中,此时客人不算太多,盘里除了像海棠放进去的碎银之外,还有几个制成小号元宝形状的金锭,更让傅宁玉意外的,金银之中,还躺着两块玉佩模样的物件。 婢女巡桌完毕,便捧着盘子站回圆台前方,轻纱后头的女子此时方才起身,捧着怀里的琵琶朝看官们屈膝行礼,后又重新坐下,手上一动,当即又有另一番景象的乐曲自其指间流淌而出。 这一曲明显与刚才的又是不同。 若说前一首是山间行走静谧悠然,那此时这曲,便有着截然不同的凌厉与悲壮,越听到后面,越发让人觉着好似亲临战场,正目睹陷阵将士来回冲杀,视死如归。 琵琶这种乐器的天然音色,在演绎战争类旋律曲目时,的确有优势加持,但此刻这位乐师的演奏,绝对是锦上添花。 又一曲毕,依然是喝彩声四起,傅宁玉却早已掩面落泪起来。 海棠在边上瞧着吓了一跳,赶忙贴近低声发问:“小姐,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傅宁玉只摇着头,却不说话。 早在刚才第二首曲子一起,上官婉儿已经不由自主地挪到傅宁玉身旁,至到曲毕,她几乎整个人都快埋进傅宁玉怀里了,这会儿见姐姐分明在哭,才说了一句:“姐姐,婉儿听着害怕。” 待将眼泪拭干,傅宁玉终于放下掩面的帕子。 . 第二首曲子演奏完,台上的乐师便将手里的琵琶重新交到旁边的婢女手中,自己起身朝看客行礼之后,便走下台子,转了个方向,拐进了台子后方去了。 傅宁玉一时奇怪道:“怎的这首不找打赏便走了?” 海棠答:“小姐不知,此乃东家的规矩,乐师都只奏两首,求一回赏。” “乐师每日就只演奏两首便罢?” “白天是这样的。” “晚间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家酒楼,通常乐师演奏分日夜两场,白天大概都是这个时候,都是两首。到了晚间,除了循例演奏,便是照着客人要求演奏的。” “这是没有宵禁?” “还真别说,自我懂事起,便未曾听过我大齐有宵禁之说,但以前我娘说过,纵是宵禁,也是三更后的事,更别说如今世事太平,像酒楼饭馆这些,有的都还开到二更天呢。” “那这家晚市几点开始?乐师几点登台?” “除了最大那家,其余的未到日落便开始迎客,乐师嘛,乐师都是戊时之后才到。” 傅宁玉听到这里,觉着听出点门道,便再问:“听你这般说,似乎最大的那家,竟是连规矩都是独立开去的?” 海棠点头称是。 “那方才那位乐师,若是想见,可行?” 海棠好奇道:“小姐想见刚才台上那位?” “可行?” “这——这我倒是不知。当真要见?”海棠迟疑道。 “怎么?” 海棠又摇摇头,倒是起身走到外边,打听了一番再回来。 见状傅宁玉便问“如何”。 “小姐,我问了这店里小厮,说像这种乐师,一般这家结束,便会去往别处,若是要见,至少也得提前一日先交待下来。” 傅宁玉自然知晓这里头的意思,人家已经约好了时间去干活,突然被横插一杆打乱了行程,在这个世界里无异于断了生路,便也点头称是。 海棠倒也热心,继续问道:“小姐为何想见她?” “方才听她演奏,有所触动,便想着一见,却是我唐突了。” 海棠听了一想,转念答道:“这个好办,待我去交待这里柜上,请她上门,不就得了?” 第105章 书信 马车往回走时,尚未黄昏。 上官婉儿喊着困,不一会儿便也歪在傅宁玉身上睡去,海棠这次说什么也不敢再让自家小姐抱着,于是将人接在自己怀里,小心揽着。 今日这段行程,不过两点一线,虽说对外间情形有了大致印象,但于傅宁玉而言,却是远远不够的,这会儿索性挪坐到窗边,撩起车帘频频往外头瞧去。 看出小姐心思,一旁的海棠便道:“改日提早秉明老夫人,海棠再陪小姐出来。” “有个事忘了问你。” “小姐您说。” “方才你跟那边柜上说的请乐师上门,定的几时?” 海棠听了却是一笑:“小姐不常在外边走动,不知晓行市,似这种乐师,日常自是许多在请,方才我也就是留个名,那边安排好时间,便会遣人来说。” “那边安排,那边是指?” “自是乐师本人。” 傅宁玉闻言眼睛一闪,于是继续道:“瞧着大齐乐人的地位倒也不低。” 海棠疑问道:“小姐何出此言?” 在原有认知里,古代乐人虽可凭自身高超的技艺受到上层阶级的赏识,却依旧要面临生存和社会地位的挑战。 对于上门表演这种事,傅宁玉原是以为乐师要听从哪个方面的安排,却不知竟是可以自行决定,可见这个世界在某种设定上也是跳出了固有。 “方才那位乐师可以自行安排行程,那你所说养起来的那帮乐师呢?是否就得完全听凭东家的安排?” “这个海棠还真不清楚。” “那你怎知他家乐师可以上门?” 海棠小嘴一撅道:“还说呢,咱们府上本就偶尔会请戏班子乐师上门,只不过是小姐您自己从来不去掺和热闹,这会儿倒是撇得干净。” 傅宁玉朝海棠一挥小袖,“哼”了一声:“可是又来调戏我这不记事的,回去却要打两下板子。” “哎哟,小姐您可饶了我吧。”海棠说着见怀里小小姐动了一动,赶忙调整下姿势,才继续道,“海棠挨打事小,别板子还没挥,倒先拗伤小姐的腕子。” 傅宁玉闻言隔空一指,佯装气愤道:“若不是瞧着这会儿婉儿在你那儿睡着,横竖要给你赶下车去。” 没了别个的时候,海棠也是真的不外道,一时耍起嘴皮子,倒是跟傅宁玉说得有来有回。 转眼便到了上官家大门前。 方才出门时,傅宁玉还未像现在这般放松,便也没有去细看四周,这会儿回来一路上,除了跟海棠斗嘴,却也得空观察周围情形。 这上官家果真是大户,自打拐进这条街,便没见着寻常的门脸铺子,真就一户一条街那般。 马车在大门前停稳,有个丫鬟走近马车,透着车窗往里递话道:“宁玉小姐,老夫人有请。” . 海棠抱着睡着的上官婉儿往夫人那边送,傅宁玉则自己跟着门口那丫鬟往老夫人这边走,路上虽在好奇老夫人为何忽然找她,打量这个来领路的丫鬟,也不像知道事的,便也只静静跟着。 一时到了地方,中堂主桌上已经摆着几样糕点,傅宁玉先行迈步进去,领路的丫鬟跟在后头进来,引了小姐落座,后才站在屏风前头往里说“宁玉小姐到了”。 见沈妈妈搀着老夫人从里间转出,傅宁玉赶忙起身行礼叫了人,老夫人一边示意其坐,自己也走到上首处落了座。 领路的丫鬟已经退出,屋内又只剩三人。 老夫人先是打听了一番近几日的身体状况,又问可有什么想吃的,又再问手伤恢复情况,一轮问完,终是朝沈妈妈示意着什么。 待到沈妈妈再度从里间回转出来,却是直接将一份信笺模样的东西递到傅宁玉跟前。 “儿啊,这是你父亲给你的信,今早你们出去之后才送到的。” 傅宁玉接过信笺,上边“吾女宁玉亲启”几个字,金钩铁划,笔力苍劲。 “吾女……” 傅宁玉就这么看着信封上的字,一时却也恍惚地又想起自己现代的父母,时间过得很快,时间也过得很慢,以为只要不去想便能逐渐消化的情绪,却在瞧见这样两个字之后重新突突地往外冒。 老夫人见座下人就那么端着信封,既不拆封也无其他动作,想着是思乡,不免也跟着叹道: “你父也有信与我,他今次虽不能亲至,但你家兄长却仍是会来京看望,到时你们兄妹也能见着了。” 傅宁玉猛一抬头:“我哥哥要来?” 第106章 妙仪 这边傅宁玉刚表示想回屋看信,海棠已经在门外响声求进,老夫人把人叫进来后,便也顺势问了几句近来上官婉儿的情况。 “你与这个娃娃倒是真个有缘,她爹妈都未必摁压得的性子,竟是在你面前乖巧至此。” “婉儿不过小儿心性,再大个两岁,便就好了。” 老夫人轻叹一声“当真如此也便好了”。 趁着这个空隙,海棠将外请乐师之事也作了禀明,老夫人听明缘由,指着海棠笑骂道:“似这般主意你脑瓜子倒转得快。” 自打今天早上听仔细了海棠和这家的渊源,如今再看老夫人教训海棠,竟也不觉真就那般严厉,倒是有那么一丝似有若无的关爱情分夹杂其中,便也应和道: “只今日这名乐师确实优秀,听她弹奏,有所感,便想再见见。” 老夫人转过脸来好奇道:“哦?盛源记的乐师我倒也知道几个,丫头今天见到的是谁?” “是位女子,琵琶乐手,名字并不清楚。”傅宁玉说着瞧向海棠,心说刚才她去约人,总该知道。 可没等海棠答话,却听老夫人先开了口:“莫非是妙仪?” 海棠这才接了话道:“回老夫人话,正是妙仪乐师。” 老夫人轻轻点头道:“却是巧了。” 听闻老夫人居然认识,傅宁玉好奇心起,决心细问一番:“祖母如何认得这位乐师?” 老夫人倒不忙说,只先示意海棠将糕点端到傅宁玉面前,自己则端茶轻抿一口,放下茶盏后才慢慢说道: “她也是个苦命人。” . 推翻旧政自立新权的梁王,换国号为“梁”后,最初也的确推行礼贤下士之举,但对于旧朝臣子,梁王心里却是忌惮且不信的,其中就包括旧臣礼部侍郎万兴。 身居礼部,自然对于礼法规训尤其注重,像梁王这种篡权夺政得来的天下,明面上说是给老百姓一个有希望的未来,究其实际也是满手沾血,原礼部尚书便是看不过梁王所为,在其攻破中宫时怒骂其为逆臣贼子,身中数箭而亡,万兴身为礼部侍郎,虽也不满,但想着身后妻儿,当时便选择了沉默归顺。 只他的安生日子也并未持续太久,国号更替第五年,梁王便寻了个由头,在包括万兴在内的一众归顺旧臣身上罗织了一串罪名。 万兴被判抄家罚没远驱边塞,比之其余那些车裂弃市的旧时同袍,他家瞧着虽属轻判,实则从富庶梁都到荒芜边塞,怎能一时便适应过来。 不久之后,万兴就死在边塞,尚未扎根的一家人,没了主心骨,妻儿虽也尝试熬上一阵,终是没了生计活路,眼见着便是死的死,病的病,最后余下奄奄一息的小女儿,被过路行商偶然搭救,辗转到了齐。 . “祖母,这个女儿,莫非是被咱家所救?”傅宁玉脱口而出,才反应过来自己唐突了。 老夫人闻言也略感惊异,但还是摇了摇头:“是我大齐的行脚商人,但却不是咱家,彼时老太爷尚未成气候。” “是我唐突了,祖母勿怪。” “傻孩子。”老夫人虽是这么说,但也不经意地朝座下小人儿瞟去一眼,心头莫名有点儿异样。 . 万家仅剩的这个女儿,说是被救,到了齐国,却被反手卖到青楼。 彼时的齐国也属新权,朝堂新规整顿尚未通达全国,一些旧有势力仍得以盘踞,被卖到青楼的万家女儿,幸有琵琶技艺傍身,虽经九死,最终遗得一个女儿。 只这女儿也自幼长在那烟花地,幸得母亲传承,女娃同样习得一手好琵琶,勉强继续安身,后又诞下一女,再将技艺亲传,如今这个孩子,也是京城一等一的琵琶好手了。 . 傅宁玉听到这里,终于弄清酒楼那位乐师的来历,当真没有想到,居然还有如此波折的身世。 “虽是在那种地方长大,妙仪的性子却格外清冷,自是她那一手琵琶师承两代,实在无出其右,纵然有那瞧不过眼的,也不敢真的对她如何。” “祖母为何知晓这般清楚?” 老夫人淡淡回道:“我与妙仪的祖母,也有一段机缘,早先我也想将其接来家中,这孩子却无论如何都不答应,我知其秉性,逼迫只会起反效果,便也由着她了,只不过年节或者空闲时,她也会到家里来探望我。” 听到这,傅宁玉忽然反应过来一个问题,如果这名乐师和老夫人是这层关系,她不知道,海棠应该会清楚才对,那刚才为何不直接跟她说明? 第107章 妙仪.2 从老夫人园子出来后,这一路上,海棠明显感觉到自家小姐的沉默不似往常,但一时也不敢多嘴,便也静静跟在身后,就这样一主一仆前后脚回了院子。 见小姐对来应门的桃红也没有搭理,海棠心里越发没底,桃红也不知所以,只悄悄跟海棠对视一眼,便也安静退开了去。 这边小姐进了屋子,却未似以前那般往里间去,而是径直去了书画间,海棠先是见其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置于桌上,后才将手扶住桌子,只这一通操作下来,人却始终是背对着自己的。 想到刚才路上的古怪感觉,海棠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已听小姐声起,手还往旁一指:“海棠,你坐。” “小姐……您……” “坐。”简单一个字,咬字却格外清晰。 海棠转念一想:“海棠若是哪里做得不好,小姐只管责罚便是。只这个座,海棠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坐的。” 却见自家小姐这时转过身来,表情淡然,语调也很平静:“你瞒了什么没告知与我?” 海棠听了又糊涂又惶恐。糊涂的是所谓隐瞒她不明白,惶恐的是,方才在老夫人那边还好好的,怎的走回来就成这般模样,瞧着不像生气,但也不似玩笑,当即连连摆手否认: “没有啊小姐,海棠隐瞒什么了?您何出此言?” “没有?” 海棠越发慌了,眼睛忍不住往刚刚放到桌上的信笺一瞟。 傅宁玉捕捉到海棠的视线,当即说道:“和它无关。” 海棠这下彻底懵了,“咚”地往地上一跪:“小姐,小姐您若有什么要问要说,还请明示,海棠当真不明白这隐瞒是从何说起。” “你是几时认出的那个妙仪?” 海棠闻言嘴巴微张,却仍旧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关联,便只愣着。 “为何对我只字不提?” “……提?小姐,海棠当真迷糊了,还请小姐明示。” “琵琶乐手或许很多,加之她又是掩坐在纱帘之后,你没认出也不奇怪,我道你是去了柜上方才知晓,如今看来,应该不是。只我不明白,她是乐师,祖上甚至还是祖母的故旧,如此便不是那见不得光不可说的人物,怎就不能直白地告知于我,倒要祖母说了你才言明。” . 琴音一起,海棠便已认出帘后乐师。 莫说放眼整个大齐,至到邻国梁,妙仪的名号也是无人不知,有幸听过妙仪演奏的,都称其是千年琵琶成了精,纤指拨细弦,喜乐悲伤见于前。 她是齐国的名人,亦是乐人中的奇女子。 曾有过高官显贵想要将其纳妾收家,更有邻国才子远来求娶,却都在得知其出身烟花地后,无一不打退堂鼓。 坊间一度相传她也曾有过心仪之人,只是未能知晓下文,但见其至今仍是孑然一身,便都想着恐也是嫌弃她的出身。 于世人眼中,出身永远高于才华,纵然有觉着不平、扼腕的,也只是悄悄地一想便罢,末了不过来上一句:那毕竟是他人的人生。 . 祖母的确被卖青楼,母亲也是在青楼长大,但到妙仪降生之时,大齐相关律法早已通达上下,似妙仪母亲这类划归乐人行列的,只自身有条件承担,便可购屋自住。 妙仪自小便跟随母亲于外居住,故而所谓她生在烟花地之说,根本是一概而论以讹传讹。 妙仪的母亲想过争辩,无奈收效甚微,索性不再辩解,身教之下,妙仪也从不多谈自己之事,再是难听的话,母女俩也泰然处之,如此也能安生度日。 妙仪十岁随母登台,技法上仍有生疏,但临场反应却是极佳,便有酒楼东家一眼看中,言说想要将其收入乐班之中,相信静待时日,此子必成大器。 吃住乐班,花销上轻省了,但也意味着要单独在外,其母心疼女儿尚幼,便道不舍,东家也不强求,却说登台务必以他家为首选,此后更是开始不时资助这对母女。 得知妙仪母亲病亡,是酒楼东家赶去协助料理的后事,妙仪一身素缟,一言不发,无论旁人怎么劝说,终是连一滴眼泪都不见。 . “那次之后,老夫人曾经派人将其找来过家里几回,想要劝说其住进来,但她一次都没有答应,只在年节时会登门来看望老夫人。” 傅宁玉道:“我便奇了,方才在酒楼说想见这名乐师,你已表现迟疑,如今所讲的,也不过寻常过往,既是如此,你大可直说这乐师与咱家有些关系,却为何不?” 第108章 妙仪.3 妙仪虽是乐师,老夫人却从未以此身份待她,每回她来,都只视其为故旧的孙女、上座的贵客,有了大长辈训诫在前,家里人也从不做那强求她即兴弹奏之事,反倒是她,总是随身带着琵琶,遇着年节,更是专门来给老夫人弹奏上一天。 有技傍身,何况还是她这等水平的,日常收的打赏甚是可观,如今的她,即便歇个十天半月,也已无碍生计,但当年母亲亡故之后,她一孤女,仍需为日后过活打算,每停一天,便少一天进账,老夫人知其要强,便不示以银钱,只不时派人送去绸缎布匹、日用物件。 那次老夫人请了戏班进府,也差人去请了妙仪,傅宁玉不喜掺和热闹,大伙儿都聚着听戏时,她便独自待在园子里,还是海棠劝了半天才终于答应出去走走。 拗不过海棠一直在耳边叨念,出了园子的傅宁玉也只是顺着游廊随意逛着,天气不错,又是花开正盛的季节,入眼的缤纷,多少冲淡了心头郁结。 就这般一时便走到一处圆型门洞前,上边有一横匾,写着“锦绣繁花”四个字,海棠往里张望了一眼便高兴地回头来说: “小姐,这里头好多绣球花开了,咱去瞧瞧。” 傅宁玉本就兴致缺缺,闻言也只点头,海棠仍是那般欢快,搀起她就往里进。 主仆二人才刚沿甬路走没多远,便听前方不远传来一叫骂着什么的尖利女声,听那频率节奏,明显就不是在好好说话的。 傅宁玉当时便先止了脚步,拽了拽海棠的袖子示意往回走。 海棠本已跟着自家小姐转了身,几乎就在她们刚要迈腿往回走时,那女声的叫骂中出现了“宁玉”二字。 这两个字,但凡离得远些,或者再有点环境音加以干扰,听不清楚或听成其它都不奇怪,但那天就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转身的主仆二人却同时听清了,更是为了印证自己是否听错,两人还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 就这么一个空档时间,就听那个叫骂的女声已经继续连珠炮地咆哮下去,这接下去的内容,不但坐实了她刚才讲的确实是“宁玉”二字,还带出了另外一个人名:妙仪。 . 海棠低下去的头,终于重新抬起:“小姐,莫非这您也忘了?” 眼看剧情又拐到她这个傅宁玉没有记忆的地带,不免有些心虚,声音一下又变轻许多:“我确实不记得了,那人提了我俩名字之后呢?” . 无意间听见别人提自己名字,好奇再听一会儿,听听都说了些什么,这才是人之常情吧。 何况还是从叫骂声里带出来的自己名字,饶是傅宁玉再对别事不感兴趣,这会儿还是又转回身,向前又走去两步。 海棠自然是继续搀着小姐也跟着去。 “什么琵琶精,分明就是个小骚狐狸,老娘青楼里长的,爹又不知道是谁,天天抱了把破琵琶走街串巷,朱唇玉臂好生勾人呢,骚味五里地都闻得见。 如今我也清楚说与你知,我可不似别个娘子那般忍气吞声,今儿不容她,并非为着全你和你家的名声,而是为着我和我家不跟在后头被人指指点点,想当初,若非有我爹爹在背后多方运作,你当自己这个小小探花郎便可稳坐此位?官场得意便想学人花前月下附庸风雅?是否还想肖想有朝一日我肯点头与那骚狐狸平起平坐?若我不答应,你是否也敢学学你家兄弟胸口扎刀明志? 今日那个宁玉又没有一道过来听戏,我也是奇了,如此孤僻冷情毫无教养的东西,是如何的三头六臂,竟能诓得你那兄弟连相府的亲事都敢想着退,不过一个外来寄居讨食的,不过穷乡僻壤的破落户,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将门之后了?万幸苍天有眼,如今相府有丧,这回你那兄弟就算是直接把自己扎了对穿,这亲也退不了了。” 傅宁玉日常打过交道的人总是有限,对于这个宅院里的人尚且没有完全认识,更不要说外边的。 但海棠不一样,虽然始终没有表明过身份,但这女人的声音,都不怎么需要细听她便分辨出来了,只是这会儿她根本顾不上、也不敢上去撕巴,只瞧着身旁小姐那越来越白的脸色,真是死的心都有了,只得压着声音哀求着小姐跟她离去。 那天傅宁玉并不知道最后是如何被海棠搀扶着离开那个小花园的,一回到自己园中,便又再次病倒。 第109章 妙仪.4 原主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六年多,所有家庭成员按理说应该都已见过,所谓人员陌生,也只是对傅宁玉这个替代者而言。 但就原主这么个身份,瞧着性格也相对内向,如今即便换了她这个傅宁玉,其实仍是尴尬,比如暂时可以自主去见的,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其余人物,除非寻个合理的由头,否则也没有道理突然就为了“认识”而自己主动跑去见。 . 身为长子的上官云泽至今未娶,骂人的却声称自己的夫君是云泽的兄弟。 是什么样的兄弟可以在家庭聚会听戏时出现?还能知晓上官云泽为了别的女子自残这样亟需对外保密的事情? 在社会大环境允许,又是这样条件的家庭里,娶上一两房姨太太并不稀奇,单说头一次过敏涉及的那个苏姨娘,傅宁玉至今就都还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要说那女人是这家哪位姨娘的儿媳妇,可家里坐镇的这位老夫人,只接触两回傅宁玉就已看出那不是只知享福的无脑阔太太,想在她眼皮子底下起风浪的小辈只会是嫌命长。 所以最大的可能,那女人的丈夫是上官云泽的堂亲或者表亲? . “所以,那天花园里骂人的女子,到底是谁?” 海棠道:“小姐,您说过不想知道的。” 傅宁玉一时语塞,于是转个话题: “她言语羞辱的是我和乐师,你却忌惮在我面前提起乐师,莫非还有我不知道的后续?是和那位乐师有关?” 海棠只摇头却不说话。 傅宁玉也有些急了:“方才在祖母那边,一听乐师和咱家竟还有如此关系,臊得我差点就想找个地缝钻了去。我不记得前事,可海棠你不是糊涂人啊,多少也该在酒楼的时候便提醒我,如今错误已成,祖母面上不说,只怕心里要怪我骄纵不懂事了。” 海棠一咬牙,抬头道:“是小姐您自己不许我们提她。” . 这边傅宁玉一回到屋里,便要海棠赌咒发誓,绝不将今天这件事对外说起,即便是老夫人亲自来问,也要守口如瓶。 至于所提另外那名叫妙仪的女子,听着像是个弹奏琵琶的乐人。她隐约记得曾听祖母提到是位故人的后辈,平日也会来家里走动,但她却是从未见过本人。 这人既与祖母认得,如今惹出这般不堪,不仅坏了她自己的名声,恐怕也会连累祖母面上无光,如此便也对海棠直言休要再提此人。 至于骂人的那个,声音她并不认得,听着也不是家里的,但今次戏班登门,说的是自家人听戏,那女子既敢称夫君是云泽的兄弟,且海棠明知自己受屈,也只是一味求自己随她离去,便知此人在家中的地位,即便平辈,也是得罪不起的。 如此便又想到女人说她不过是个寄居讨食的外人,一时更是郁结难散,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一躺倒又是数日。 期间老夫人前来探望,又找海棠去问,海棠想到当日女子说的那些话,差点就想为小姐打抱不平,但又想起小姐的交待,也怕小姐为难,便狠狠心只说是半夜着凉所致。 只傅宁玉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病得迷迷糊糊的那些日子里,妙仪的日子也不好过。 某天刚从酒楼出来便让人打了,琵琶也给砸了,事情还一度闹到官府,只是不知道是哪方的势力出来干预,事情终是不了了之。 原本家里的戏班还照旧每日唱个两场,因为妙仪这件事,加上傅宁玉又忽然病得厉害,老夫人终于没了心思,草草地便结算银钱将戏班打发了。 . “我不允许你们提她?” “是的,小姐。” 傅宁玉听了不禁一顿,等了一下才继续问道:“莫非我没告诉过你缘由?” 海棠的摇头让傅宁玉糊涂了。 依照她这个现代人的想法,在未知全貌的前提下,乍听女人所骂,这个妙仪就是个插足他人家庭的小三,原主若是这般想的,不耻其所为避之不谈也似乎可以理解。可眼下这个社会,如果原主当真是因为上述缘由排斥妙仪,那称其思想超前也不为过吧?但有这个可能吗? 换个角度,若细究女人叫骂的内容,问题又似乎不在妙仪身上。 作为正妻,不同意丈夫纳妾,那也不必三句不离人身攻击,甚至轻视自己的丈夫,连带地嘲讽了自己的婆家,这样的做法,也算不上是什么有性格的女子,反倒透着一股子浓浓的狗眼看人低的味道,到底是什么人家的女儿,会这般张狂? 第110章 打听 现如今,妙仪已不需似以前那般每日疲于奔波在各家各馆之间,忙活的节奏总算可以自己把握。 这个月人在道西,但东家还是允了她的要求,白天仍是两曲,但晚间却换为隔一天登台一次,今天正好是晚间休息的日子,于是白天从铺里出来后便直接回了家,晚饭也是早早就吃了,还未日落人已坐下,今儿打算以女红消磨时间。 婢女小琪收拾好碗碟回进屋里,瞧着小姐又在绣花,便一边先把灯都点了一边劝道: “小姐白天弹琴那般费神,夜了还要费眼,不若等天明,咱把绣架搬到院子里去,可不舒坦些?” 妙仪但笑不语,仍熟练地飞着针线。 眼见小姐不搭话,小琪也只能摇摇头,又将别处的油灯点起挪了几盏过来,安放稳妥之后,刚回身走出去几步,忽地转头道: “差点儿忘了正事。小姐,道西铺子说今天有位客人指名请您登门。” “哪一家?” “可不巧了吗?是上官老夫人府上的。” 一听府号,妙仪倒是停了手里的针线,偏过脸问:“确定?” “确定。今儿柜上管事不在,记事的伙计才来没几天,不知咱们跟老太太那边的关系,说是个丫鬟来说,他也就囫囵记下,刚刚才说与我听的。” 妙仪回句“知道了”便重新回正身子,继续手里的活计。 小琪却继续问:“那小姐咱们几时过去?我好去给人回个话。” 妙仪一边走针一边道:“我想想。” 小琪“哦”了一声,又想起什么来,一时欢快道: “前些日子东家说要给台子弄纱帘,我还寻思怎地费这事,如今看来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底下客人瞧不真小姐您,巴巴地往家请去,咱还能多点进项。” 听到这里,妙仪干脆停了手将针别住,直起腰板冷声道:“如今是短了吃的还是短了穿,这种话也敢说。” 这话如当面巴掌,一下子扇得小琪哑了口,意识到是自己嘴快冒失的小琪,赶忙连连认错。 妙仪却没有理会,只继续道:“你明儿早点去,绕着后头去问问门里,看能否探知今天府上是哪位小姐公子去的道西。” 小琪跟着妙仪也不是一两天了,这个交待她一听就明白,也不等小姐反对,当即表示“现在就去”,眨眼便一溜烟出了门。 . 外边天色还不算完全暗下,小琪却是着急,就那么一直撩着轿帘让马夫快些。 这马车是酒楼东家以前给小姐安排的,有了这处便利,外出的确方便许多,似今天这样,小琪便是想着有这马车,才敢夸了海口这会儿便出发。 顺利拐进府街,远远就能见着上官家门前的大石狮子和高悬的门灯。 “停停停。” 小琪压声喊停了马车,随即麻溜地从车上跳下,马夫瞧着一脸奇怪。 “你把马车停到另外那头去。”小琪把手往一个方向一指。 马夫虽不明所以,但想着东家交待过一切听小姐这边安排,便也不问,只是将轿厢外头一盏小巧的挂灯临时拔了下来,递到小琪手里:“路上暗,照着点儿,要是有危险,记得大喊。” 小琪接过灯笼原也没有多想,听马夫这么一说,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知道了,你去那边等着,我问个事就去寻你。” . 平日上官家有人出门要用着马车的,马夫都是提前在后角门那里把车马套好理顺,才赶到正门等着。 妙仪方才跟小琪说的“后头”,指的便是后角门。小琪自然也是知道的,这会儿便提着灯顺着墙根走旁路过来。 而后角门这,老爷刚回来不久,坐的马车才打扫完,轿厢也停到了院子里,仆役便过来要把马牵回马厩去。 这人手上还牵着绳呢,可这一转身,却看见远远地,有个亮着的小红灯笼朝他飘来,仆役是个年轻人,可这冷不丁地一眼还是唬得他拔高嗓门就是一声大喊。 天黑路暗高墙窄巷,提着灯走过来的小琪,远远地若不瞧仔细,别人还真就只能分辨出黑暗中一个晃晃悠悠飘着的红灯笼。 牵马的仆役这一嗓子又从角门里喊出来另外两三个年轻人,其中一个眼尖的,认出已经走进门廊光照范围的小琪,当即阻下另外那个抡着棍子想冲上去的:“住手住手。” “吴大哥,吓死我了呀。” 小琪抓着灯笼的手已经抖得不像样了,她真冤得慌,一嗓子差点儿把她吓死,要不是走快两步让门灯照着,对面拿棍子那个估计直接就送她归西了。 第111章 打听.2 妙仪住的地方在城西,说是独户,地方实际没有多大,不过一个小院加并排三间屋子。中间最大的是妙仪住,左右两间小的,一间是小琪和婆子的房间,另一间便是作为厨房、杂物间。 城西向来住的都是些穷苦人,所以这里的房子都不贵,可即便这样,当年妙仪的母亲也是倾尽所有才买下的这个小院。 邻里都是苦出身,却也都是厚道人。 妙仪随母亲搬来后,并未遭遇白眼和嫌弃,别处加诸在母女俩身上的非议和责难,在这里不但没有一个人提起,日常听闻要帮,也是热心相助。 妙仪的母亲感念善邻,也是在力所能及的方面给予他们帮助。 比如,因其识文断字,谁家需要读信、写信、订约、留契,凡来请托于她的,她从不推辞,因其善乐,只要哪家姑娘好学,她也倾囊相授。 母亲过世后,不仅上官老夫人提出想接妙仪去家住,酒楼东家也曾劝她搬到热闹的地方去。 对此皆被妙仪一一婉拒,言说这房子有与母亲共同的回忆在,且邻里间早已非亲却胜于亲。 上官老夫人倒也未再强求,只道如今就她和小琪两个单身女子,再是与邻里交好,总有不便不及之时,给找个知根知底的婆子,日常照料干杂活。 妙仪听着这话在理,不好再驳其心意,只说婆子的例钱必须由她自担。 婆子姓白,京城本地人,说是婆子,实则年岁比妙仪的母亲大不了多少,家里遭变,如今孑然一身,来了之后,对妙仪也是尽心尽力,如今妙仪便以“姨”称之。 上官老夫人所做一切,妙仪一直感念在心,无以为报,只不时抱琴上门,以己之所长略表心意。 . 妙仪住的地方和上官家是两个方向,一趟来回,待小琪再到家,已是一更天。 是白姨来开的门。 “小姐呢?”小琪一边进门一边问道。 “小姐已经睡下了。” 看向小姐屋的窗户,里头确实暗的,小琪便也轻手轻脚地进了自己房去。 那头白姨将门关上闩好,进屋将这边门也关好,才又道: “下次再有这事,你还是白天去,方才溜的这般快,眼见天都黑透还没回,没得让小姐白白担心。” 小琪乐呵呵道:“我这不也回来了。有马车,不妨事的。” “我方才便是这般劝的,小姐方才安心了些。” 拾掇一番,两人各自睡下,转眼便又鸡鸣天明。 小琪端着水敲进小姐房间,妙仪已经自己整好衣装,正坐在窗边梳妆。 “小姐今儿起这么早呢?” 妙仪淡淡瞧了眼小琪:“昨儿几点才回的?” “听着打更,道是一更刚过。”小琪答了话,又笑嘻嘻地走前去,“昨儿白姨已经教训我了,让小姐担心,是我错了。” 妙仪取了桌上簪子,一边调整着落簪的位置一边说:“白姨哪能教训得了你,过些时日,怕是我都说不动你了。” “小姐别生气了,昨儿我把事给您问着了。”小琪放下水盆,上前来接过妙仪手里的簪子,继续道,“昨儿出门用车、又是去了道西的,只有府上的宁玉和婉儿两位小姐。” 若说婉儿,妙仪倒是知道,如今府上最小的那位小小姐,但听闻也不过七八岁,按说这个年纪的小儿,应该还未有赏析的心思才对,那便只有另一位了。 “宁玉小姐?” “是的。” “我该是未有见过这人才对,但名字怎么听着却是耳熟?” 小琪又在盒中挑了一支钗,示意给小姐看后,仔细别入发中,嘴上继续道:“昨儿我也这般问过吴大哥——” “吴大哥?”妙仪打断道。 “是他家家丁,日常照料马匹的。” “嗯,如何说的?” “吴大哥说宁玉小姐可算是府上一位妙人,平日从不喜掺和热闹,鲜少见人,今日上街,只怕也是受累要带婉儿小姐的缘故。” “这宁玉小姐,是哪位……的女儿吗?” “这我倒未有细问,但小姐您想,既然连个家丁都称其府上妙人,多半不是亲小姐,何曾有过家丁敢称亲小姐‘妙人’的?” “你这脑子倒是古怪。非是亲小姐,却还住在那家?便是住在家里,身为客的,还能如此恣意请人上门的?” 小琪一听,似乎也是一个道理,迟疑又道:“那许是哪家的表亲?” “罢了。知是府上人便可。一会儿从道西出来,你便去回话,就说明日离了道西我便登门。” “可要先说与老夫人知?” 妙仪又是一顿,便再交待:“你只去到门前,将那位小姐的丫鬟寻到,回了话便好。老夫人那头,先不声张。” 第112章 礼物 上官婉儿依旧早早便来了园子里,今天还带来了一方砚台,随行的丫鬟解释说,是夫人特意交待送来的。 接过砚台,仔细端详,这方随形砚,正面雕的是梅花数枝,背面则刻了一首七言绝句: 吾家洗砚池头树, 个个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 只留清气满乾坤。 夫人送的这个礼物,显然也是有考量的,毕竟女儿在人家这里学画,送砚台实在合适,又是这样的相得益彰的砚刻与诗,更显用心仔细。 老实说,接下这方砚台,对于那位夫人,傅宁玉心头的想法又有了一点儿不同。 再仔细看看背面的诗,不经意间忽然反应过来穿越爽文里通常会有的“穿古考诗词”套路,不觉“噗嗤”笑出了声。 “姐姐为何发笑?”上官婉儿好奇道,“莫非此砚不好?” 傅宁玉赶紧正了颜色道:“此砚甚好,多谢夫人了,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着王冕的诗。” “王冕的诗很好笑吗?” 傅宁玉觉着再说下去更解释不清,便招呼上官婉儿随她去到桌前,随即提笔将砚台上这首七言誊抄下来,又将其示于上官婉儿并发问: “婉儿可都认得这些字?” 却见她先是点头,复又摇头,不觉奇怪道:“却是认得还是不认得?” 上官婉儿抬起小手指道:“有几个字尚不认得。” 傅宁玉更奇了,便让其具体指出,却是“墨痕”与“乾坤”。 想着这几日也问过娃娃自己,让她说说之前具体读过哪些书,谁知真就是个坐不住的,书名能讲上几个,但真叫她背几句,却直呼不记得。 一时没忍住便抬手捏住小脸,笑道:“莫说你淑兰姐姐六岁便去了书院,只你如今四句都还只认得三句半的,说将出去,岂不被人笑话?” 婉儿却是一把扑抱住傅宁玉腰身,道: “娘亲让我跟着哥哥们去学堂,可我瞧着那堂上先生总摇头晃脑,也不知念的都是些什么,实是无趣,不如画画来得好。” 傅宁玉一听便觉好笑又无奈,只摸了摸上官婉儿的脑袋道: “你觉着画画好,那便说说我的这些,哪里就单单画了画?岂不知有‘书画不分家’一说?再者,你不是还念叨着让淑兰姐姐教你写字?如今字不想认得,却想要写,我是淑兰我便不教。” 上官婉儿一听,又羞又急,小脑袋顶在傅宁玉胸前就一通拱,海棠一旁瞧见,想来阻止,却被傅宁玉眼神止住。 “若是觉得羞愧,便安生地随我把字也都认一认,纵然不能成那盛名大家,也不能是胸无点墨的睁眼瞎,可是这个道理?” . 外头丫鬟来到房前叫海棠的时候,上官婉儿正乖乖坐在椅子上,临摹着傅宁玉放在她面前的那一页字帖。 海棠说了一声便跟着那丫鬟出去,也没有很长时间便回来了,进屋后也未有说什么。瞧她模样,傅宁玉猜是有事,估计是碍于此时屋里还有个上官婉儿,暂时不便,也就没有言声。 果然,等她将上官婉儿送回,再转回时,一进屋就亮开嗓子开心朝屋里的傅宁玉说道:“小姐可知方才我去见了谁?” . 原是中门的过来园子传话,说外头有人指名找海棠。 海棠好奇跟着出去,到了大门处,便见一个年岁与自己相仿的女子已经等在侧门边上。 互相行了礼后,来人报了主家名号,海棠这才明白过来,这人原是妙仪身边的。 海棠能认得妙仪,全是因着她日常要帮着小姐张罗事宜,需得四处走动,这才有那么几回机会在老夫人那里见到登门拜访的妙仪,否则自家小姐都没见过的人,作为贴身丫鬟的她,也没有认识的道理。 至于妙仪身边的婢女随从,她就完全不认得了,偶尔远远扫见个离去的背影之类,也辨不得仔细,故而从门里出来的时候,她瞧着眼前人,倒是一脸茫然。 听完小琪道明来意,海棠便也笑着应下,只说会回禀自家小姐,明日便恭候乐师了。 一时两方交待清楚,别过无话。 . 听说是乐师来落实日子,傅宁玉也就没有打算细问,说句“知道了”便继续整理着桌上的物件,但转念却再问:“若没记错,那乐师本就不时便到家里来,对吗?” 海棠点头称是。 “那你这会儿去禀明祖母,就说约了这个时间,明日还请祖母共赏。” “只禀明老夫人吗?” “怎么?” “妙仪乐师以往来,有时老夫人也会叫上夫人姨娘们去。” “你只管禀明祖母,请祖母安排即可。” 第113章 新登场的 海棠已经过来禀明了妙仪明日到府之事,待她走后,沈妈妈一边继续给老夫人扇扇一边问: “老夫人,明儿是否要将夫人姨娘们都一并请来?” “妙仪那边似乎没叫人来说?” “是的,老夫人。” “那明日你早点派个人去外头候着,只那人到了便直接领到我这里来。” 沈妈妈领会意思,暂时无话。 . “听说昨儿道西的铺子有人单请了妙仪?” “是的,老爷。底下报来的,说是上官家。” 被称为“老爷”的男子,背对着说话的管家,视线却是落在窗子外头,远远的能瞧见有两个丫鬟正陪在一个正荡着秋千的小童身边。 “这一家还用得着如此?” “老爷说的是,我听了也觉着怪,便自作主张多嘴又去问了。” “如何?” “说是个寄住在那家里头的外戚小姐,平日几不外出,也不知道什么机缘,昨儿倒是去了道西听曲儿,正好就遇着了妙仪小姐。” 管家话刚说完,自家老爷已经转过身来,没见嘴动,声音却已经出来:“寄住?你当上官家是随便个什么人就能住进去的?” “老爷教训得是。” “是这家也便罢了,以后让各柜都仔细着点,别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来让她去。” . 管家刚从老爷屋里退出去,没走出去多远就瞧见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正蹑手蹑脚地刚从一处假山转出,当即一喝:“干什么呢!” 那人毫无防备突然被这么一喝,根本都来不及瞧仔细声音哪儿来,就地便跪,倒是刚好背对着管家。 管家二话不说上前朝着屁股先是狠踹一脚,一边骂着“哪来的小贼”一边高声喊人,一时便有两名护院闻声而至。 管家一见来人先开口骂道:“老爷都白养的你们,大白天的都能让这号小贼在园里自由走动!” 那男子一见逃跑无望,却也不挣扎,只是被捆时嘴上倒还说话:“我不是小贼,我不是小贼。” 眨眼人就被绑着推到老爷院子中间跪着,管家站在屋子外头朝里面回着话:“这人方才鬼鬼祟祟从那边假山转出,被我喊人拿住。” . 这边拿住人的消息眨眼便在家里头传开,尤其是老爷院子里的伺候丫鬟,虽没有一个敢到前院瞧仔细,但听声也能猜到那人多半被就地打死,心惊之余倒也还记着提点一下要好的几个小姐妹,一时便见好几个围在一处,窸窸窣窣地议论: “说是老爷那边拿住个贼。” “姐姐可不能唬我。” “这岂是能瞎说的?我都不敢往前去看,只听那哀嚎便吓得腿软了。” “谁家不好去,偏生来咱们这,还犯在老爷面前。” “可说呢,我原要往里送水,结果在小门就让护院拦了,老爷的地方,护院拦谁也不该拦我啊,可那阵势却不似玩笑,我便转到外头墙根,结果都不用偷听,里头已经哭爹喊娘了。” “阿弥陀佛,也不知是哪个没长眼的偷儿。” 几个人里,有争相说着今次这事的,也有默不作声听着的。 那个最开始说自己是老爷院里头的,终是瞧出其中有个不说话,便也点了出来:“你怎倒安静?” 一时众人都将目光转了过去,却是老爷一姨娘屋里头的。 “姐姐们说得这么骇人,我都不敢言声了。”那被指出的倒是不慌,只淡淡回了一句。 “你家主子如今是老爷的心尖儿,论理都不用跟着我们这些个一头里玩耍说话,倒是姐妹几个今天这般私底下讲话,还请青儿姐姐帮着掩起,否则让老爷知晓,我们几个小命可就不保了。” 其他几个听了,倒也配合着纷纷道“是这个理”。 却原来这个一直不说话的,是老爷小妾的丫鬟。 那小妾虽说生的女儿,却深得老爷喜爱,连带地便也得宠,为人倒也不是什么骄横姨娘,日常也安生过活,跟着的丫鬟也不是碎嘴的。 只是夫人和其他姨娘,瞧着这个妾得宠,多少心里不舒坦,连带着身边的丫鬟也多了些分别心来,时常拿话揶揄在那个妾身边伺候的。 现在这个青儿便是其中一个,可她也还只是日常在院子里忙活,算不得特别贴身,方才也是碰巧了出来,本是跟着其中一个在说话,没想到呼啦啦好几个别屋的围起来就一通说,她也不好拔腿就走,结果便听到了这么一些,没有想跟着议论,却忽然便显得与别个不同,一瞧被点出,也只好顺势解释一嘴。 第114章 密裁 转眼黄昏,前不久才用水冲刷打扫过的地面,早已干透。 丫鬟仆从依旧在院内来来回回走动着,刚刚也是这个地方发生过的事,转眼就已没人记得那般,一切正常如旧。 . 天黑之后,灯烛大亮的屋子,除了灯台烛树和一把居中放着的太师椅,宽敞的大屋竟是空荡荡全无其余摆设。 在距离太师椅约莫一丈处,是个被反绑了双手的人,正对着太师椅跪在地上,头点地面朝下,披散着发,身上穿的白色中衣瞧着还算干净,两只脚都没有穿鞋,只是右脚掌看上去有些怪异,像是从脚踝处就折断了。 门开之后,老爷背着手缓步迈进屋来,也不去瞧那跪着的人,自顾走到太师椅落了座。 而跟在老爷后头的,除了管家,还有另外两名护院。管家自是前往站到老爷身侧,两名护院则分立在跪地人左右,距离不到两步。 依旧没见老爷嘴动,声音却很清楚:“你知晓这是哪里?” 跪地人不知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多久了,方才屋门被从外边推开发出声响,才见其手指轻微动了一动,这会儿虽然听着前方问话,却未有开口。 管家想示意护院上前,却被老爷目光拦阻,也不敢再言声。 “既能拿你,所为何事,便不必再重复了,如今却是有别个要问你,若答得清楚,有些事情倒还可以商量。” 跪地人手指动得比先前明显许多,似乎还想偏一下脑袋,却仍旧没有说话。 坐着的人又等了等,见这人动动肩膀,动动脑袋,就是不说话,便朝管家瞟去一眼。 管家先朝老爷一揖,随即转头朝那人骂道:“如今尚有活路,还不知趣回话,再是不讲,舌头便不用留着了!” 管家骂完,又朝老爷一揖,重新站直身子,只那瞪视跪地人的眼神,像要把对方活剥了那般。 老爷却不着急,状似慵懒地继续等着。 跪地人终于说了话:“谁不知晓盛源东家。” 座上老爷闻言嘴角一勾,淡淡笑答:“会说话就好。” “既已落于你手,何须多言。” 除了右脚掌,跪地人瞧着也没有明显外伤,但这会儿说话,却是极慢,像使了全身力气那般。 “先生此言差矣,方才我说了,有别个要问你,若说得清楚,尚可有缓。” 被称为“先生”的跪地人却在听到这句话后笑了,那笑声沙哑的,断断续续的,像袋口一点点往外漏出去的气,笑成了一个字一个字。 老爷的语气仍旧平缓:“这几年先生勤勉教学,我自问也未曾亏待过,只不过有些问题,先生还是解释一下为好。” “七情六欲,人之常情,老爷妻妾成群,这个道理还需要解释吗?” 早已在跪地人发笑时,管家已朝两位护院使眼色,待到跪地人再次回话,护院们已经退到外头并关了门。 “食色性也,世所不怪,只不过先生似乎弄错了对象。” “老爷当知何为两情相悦。” 原本还挂在老爷嘴角的那点儿笑意,在听到这一句时,彻底消失不见。 “相悦已久?” “相悦已久。” “多久?” “青梅竹马。” “你那青梅,当年因何沦落,你可知?何人施救,你可知?枉费先生饱读诗书,得人恩惠,不道感念,反而一句青梅竹马就想揭过,说将出去,为人耻笑。” “世道不公,她一弱女,彼时孤苦无助,除了委身自保,也无他法。” 管家在旁边倒是气得脸都要歪了,忍不住直接大骂: “好吃好喝却是养了头白眼狼,也不说当年是谁求的老爷?便是这么些年,老爷几时亏待过她?” “惠娘原就是好人家的女儿,若非家变败落,何需为妾,只恨我当年不力,让她受屈。” 上座之人闻言不气反笑,屋子本就空空,又关着门,这一放声大笑,其声竟如空谷回音。 笑声落,又听老爷声起,只不过语气已复冰冷:“好一个委身自保。你道我这里想进便进想走就走?” 跪地人的身体开始动了起来,先是翻侧,却想坐起,奈何半天不得其要,终是选择就那样仰起脸冲向上座人的方向看去。 散乱头发下的脸露了出来,竟已瞧不出原本长相,左眼肿至不见,鼻处乌青猜是断了骨头,嘴角一片干掉的血污。 “如今我不过一死,只求老爷留惠娘一命。” “在我眼皮子底下往来这么久,你那青梅就一句未有与你提及?” 第115章 密裁.2 “盛源记”招牌响亮,不仅是京城人周知的事,也是邻国及外境客商到齐国京城必往的场所。 有别于其它食肆酒家,“盛源记”打从第一家店开始,经营手法上就更为灵活。日常除了吃饭品茗,还配备乐舞杂耍,更是将菜品酒水类别以早晚两时区分开去,主打一个“丰俭由人,宾至如归”。 如今,京城内大小“盛源记”分号已达一十五家,如此规模的生意,东家自然也引人瞩目,只不过,一般都只知“盛源记”东家自住的宅子在哪里,却并非所有人都能得见本人,久而久之,坊间便也多了对这位富商的遐想传闻。 有称其貌比潘安的,也有称其状似阎罗的,更多的是好奇其财力来源。 现如今的齐国政通人和,日常与周边各国皆有往来,更打通了与外族的营商渠道,富户的确不少,开一两家店不难,但在京城能这般一间开过一间,一间更比一间豪华精致的手笔,纵观之下,尚属少数,而盛名之下还能隐于人前,则更显神秘,也不怪民众猜度想象。 . “提及什么?” “口口声声青梅竹马,你二人可曾订亲?” 跪地人不明所以,但还是答了“未曾”。 “你说她原是好人家的女儿,我来问你,哪个好人家的闺中女儿,会与人暗通款曲做那苟且之事?” 跪地人此时只余右眼尚可视物,闻言莫名心慌,想去看上座之人的表情,可方才挣扎间刚好有几缕碎发挡在右眼前,被反绑着双手的他,无法自己去拨,不觉越发焦躁。 见跪地人拼命摇晃着脑袋,瞧着是想将右眼前的碎发晃开,可老爷却看出了对方的慌张,于是继续: “你道当年无力救她,是被人断了手脚无法行走,抑或戳瞎眼睛无法视物?不过是胆小如鼠,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胡说!” 跪地人身体扭动的幅度开始变大,连讲话都开始用了吼的,只是气力明显剩得不多,出来的声音已是越发沙哑模糊。 “休要胡说!惠娘家里突遭变故,彼时我不在家,待我回转,她家早已人去楼空,我四处打听,所问皆言不知,可叹我一介布衣,当其时所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但这些年我从未忘记她,每至一处,仍是不停打听。” 上座人又是一声冷笑:“好一个皆言不知。” “你、你什么意思?” 老爷却在这时示意管家将人扳坐起来,管家虽然不解,仍旧照办,那人被拉起跪坐之后,先疼得叫喊了好几声。 “虽非望族豪门,在当地也是清白的诗礼人家,唯一的女儿、平日大门不出的小姐,尚未出阁却与人私通有了身孕,又誓死不说祸害她的是谁,她不顾自己脸面,却不想竟活活气死了自己的老父,母亲原想亲手了结女儿肚里的孽种,奈何棍棒高高举起终是不舍,竟是自己一头碰死。这便是你说的突遭变故。” “你胡说!你胡说!” 跪坐的那个越听越明白,也越听越害怕。 “此事当年众所周知,你若真个打听过,别人可以不知惠娘去向,但对于那家所发生的事,却断然不会是你口中的‘不知’。 你说事发时你不在家?你是在刚闹起时回的城中,只不过听闻是因着这么件事,不敢承担,选择龟缩一处,妄想等风头一过再做打算。 却不料事情的走向完全脱离设想,短短几日,继其父暴亡之后,母亲也寻了短见,你是越想越怕,索性躲了出去,过些时日再回,演一出错过的戏码,用以瞒骗别人。” “我没有故意躲出!你休要编派于我!” 老爷冷笑一声:“我说这般多,你只道我编派你在与不在,故意回避重点吗?” 跪坐人嘴巴张合着,却已经发不出声响来。 “你口中的好人家女儿、你所谓的青梅竹马、你自称不在城中未能及时救其于水火的相悦之人,她肚子里的孩子——” 话到这里明显停顿了一下,那双已经充满寒意的眼睛直视着跪坐之人,缓缓继续道, “这个重点,你是故意装作听不见吗?” . 从关门那一刻起,惠娘就站到了门外,那些冰冷的对话,她打从一开始就听到了,话如利刃,每听一句,胸口便如挨了一刀,直到此刻听见老爷质问对方“装作听不见”,她面如死灰。 头重脚轻的惠娘只觉身体的血液似乎都在逐渐凝固,若非身旁的丫鬟眼尖提前来将人搀扶住,恐怕早就昏倒在地。 第116章 密裁.3 那人忽地反应过来什么,猛地做出想从地上跃起的动作,奈何一侧脚掌已断,莫说站起,就是稍微动厉害了,又得栽倒。 一如此时。 再次歪着摔在地上的他,挣扎着用尚能视物的右眼死死盯着椅子上坐着的人,眼底泛红颤抖着发出一声:“小小姐是——” 也不等老爷开口,管家已经按捺不住冲上前朝那人当胸就是一脚:“休要胡说!”当即踢得那人又是猛咳。 老爷却复慵懒道:“你那灵光的脑子,怎的这会儿倒不识数?” 挨了管家一脚,又听后面这句,那人心底其实已有了答案,但不知为何,此时却执拗起来,竟开口揶揄道:“年岁几何不都是你自己说,实际谁知道。” 边上的管家又想抬脚,却听老爷传来一声“慢”。 从刚才就一直坐着的老爷,此时却是站起,也未走近,只那么低着头,瞧着地上人道: “找你来,原是看在先前乃书院教习的份上,却不想你与惠娘竟还有一段过往。若是安分教学,我也不是不能容你,可惜你竟想着得寸进尺,那我便得有所表示才行。” “你想怎样?” 老爷蔑视一笑:“方才你说愿以死换惠娘一命?听着颇有担当,是否之前也是这般诓骗书院女学生的?” . 随县有户胡姓人家,男的乃县里教书先生,独生一女,取名惠娘。 得其父悉心教导,惠娘自幼便阅得各类经典,又跟随母亲精习女红,及笄之后便陆续有人登门求娶。 胡父从不以相貌金银度人,主张诗礼传家的他更看重人品,如此挑选一阵,倒也在昔日学生中挑得合意的,只等两方相见便可安排后续。 不料那日惠娘突在家中昏厥,请来大夫,刚一摸脉,便道是有喜。 此话一出,莫说胡母天旋地转,就是胡父,一时也觉血涌上头。 大夫原就是当地人,自然知晓这家,默默叹息之余也不敢多言。 惠娘醒后,起初默不作声,直到其父拍案喝问,方知不适的缘由,即便如此,仍咬死不说对方是谁。 胡父少时家贫未敢婚娶,至中年才得此一女,自是珍视非常,虽非富贵人家,也从未让女儿为吃穿发愁,论及学识教育,更敢说远胜他人。 如今突然得知女儿与人暗结珠胎,见事败露,非但不觉羞愧,还为外男三缄其口,如此反应,实令胡父百思不解,越气越想,越想越多,急火攻心之下,这位傲气的读书人竟一睡不起。 惠娘闻知昨日仍在的父亲一夜间撒手人寰,当下大骇失语。 胡母一妇道人家,日常只说仔细照料父女生活起居,女儿之事,原还想着有夫君做主,如今枕边人阴阳两隔,挥棒便想砸打女儿,终是下不去手,恸哭之下竟当场撞壁而亡。 双亲同日而去,惠娘悲痛惊惧,冲出门外呼喊求救,此间悲剧,始为四邻所知。 . “我与惠娘昔日的确有情,但即便在这重新相认,她却未有逾矩,一切皆是我纠缠的她,被你拿了,无话可说。” 老爷却是冷冷一“哼”,道:“你倒是玩得一手好活,只我这回并不为着取你性命,你在别处欠的账,还要你自己去还。” 倒地人一时愕然,迟疑道:“什、什么别处?” 老爷仰头大笑:“像你这般狼心狗肺之徒竟是读过诗书的,真是学人之耻。”紧接着转头说与管家道:“去让官府来拿人吧。” 倒地人此时却忽然笑了:“送我去官府?老爷确定要这么做?” 老爷将手背于身后,饶有兴致地瞧去一眼:“如何?” 就听那人连咳之后又笑了两声:“老爷若直接取了我的性命,神鬼不知,但若送我去官府,却是自找麻烦。” 老爷像发现好玩的东西,眼睛一亮:“愿闻其详?” “敢问老爷以何罪名将我送官? 与有夫之妇苟且?可自我在这里认出她来,她从未主动与我往来。若论我调戏良家妇女,我却是连她的身边都未有近过。 但老爷私刑拷打,残人躯体却是有我这个实证的,我朝律法,私刑伤人、至死至残者一律判斩。 老爷是否还要将我送官?” 话音刚落,就听老爷开始大笑,继而说道:“听着似乎有那么些道理,可惜啊——” 这个拖音听在那人耳中,莫名不安:“可惜什么?” “可惜你该应的刑罚,却是不能赎的,否则我倒是乐意自行料理你。” “你、你这是何意?” 就听老爷眼望向屋门的方向,似自言自语:“你家爹爹当年瞧不上他,老人家智慧,可惜了。” 倒地人像又有了点体力,眼看又挣扎起来:“你说什么?是何——” 可没等他把话说完,老爷已经倏地蹲下身去,一把掐住对方喉咙,整张脸逼近,压声恨道: “何淑兰,这个名字你总还记得吧?” 第117章 见面 今日酒楼的早场很热闹,妙仪两曲奏毕,底下听众不舍,频频叫喊,希望乐师继续。 这种情况并不稀奇,如何应对皆由乐师现场决定。 妙仪偶尔也会破例多留一会儿,但今日她已有约,不好耽搁,谢了客便径直转进台子后方。 台子后边的小门,里边独设的步梯,直接连的是楼下的一个单间,那个房间,是专门供乐师登台退场后歇息所用。 . 小琪打了水来,乐呵呵地伺候着妙仪洗手,又端了一杯热茶:“小姐今日辛苦了。” 妙仪淡淡回了一句:“没什么。” “小姐,您吃碗细面再去吧。” 妙仪疑惑地朝小琪投去一眼。 小琪自知瞒不了,便嘟了下嘴道:“是东家吩咐的……” “他怎——”说到这里妙仪又自己打住了,眼神微暗,转而道声“知道了”便不再言语。 . 妙仪每回到上官家,都是去老夫人那里,走的都是同样的路线,久了便也记得。刚才到了门前,见到等着的丫鬟,想着今天是去另外小姐住处,有人来领也正常,可是走起来却发现这路线与以往无异,心里不免有点儿奇怪。 没想到一旁的小琪也发现了这点,且还主动开了口问领路的丫鬟道:“这位姐姐,我们不是去宁玉小姐那边吗?” 被安排来接人的彩云闻言答道:“老夫人只吩咐我直接领着两位过去,别个我也不清楚。” “原来如此。”小琪回了一句,转头发现自家小姐正盯着,轻轻吐了下舌头,又正了神色。 . 傅宁玉这边还不知晓人已经让老夫人接了进来,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让海棠去大门口瞧瞧。 海棠刚走出院门,就瞧见朝这边过来的彩云,一听传话,才知道人都已经到了老夫人屋里,于是转头进来。 “已经在祖母那边了?” “是呢,就在咱们园子门口见着的彩云,让她过来传的话,既然人都到了,小姐咱们就过去吧。” 主仆二人转眼便也到了老夫人这边,一进主屋,傅宁玉就瞧见里边已经有人,上首坐的自然就是老夫人。 傅宁玉自是首先叫了声“祖母”,这才瞧向坐在老夫人左手边下位的那名女子。 瞧着就是年轻人,只是猜不准年岁,但那巴掌大的小脸,柳眉弯弯,丹凤吊稍,小巧鼻,樱桃嘴,活脱脱的精致美人模样,一身淡粉长裙,坐在那里,跟个瓷娃娃那般。 单看这模样,傅宁玉心里又忍不住感慨:果然又是一个美人。耳边则已响起老夫人乐呵呵的声音: “玉丫头,来见见妙仪。” . 沈妈妈领着丫鬟在旁边桌上布茶点,这边几人已经开始说起话来。 就听老夫人依旧乐呵呵地在说: “玉丫头不爱热闹,平日也不怎么掺和别的,却也巧了,前儿她自己去听曲儿,倒是让你给迷了。” “老夫人说笑了,我怎么能迷住宁玉小姐。” 傅宁玉从刚才就一直在偷偷打量这个叫妙仪的姑娘,以前听过描写人长得精致小巧瓷娃娃那般,今儿一见眼前这个,第一个反应竟然就是如此,这得是多好的基因啊,怎就能长这么好,一点儿不小家子气,瞧着甚至有点儿可爱是怎么回事? “丫头?莫非这长相也给你迷住了?” 被老夫人抓包,傅宁玉有点儿尴尬,耳朵不禁发烫起来,下意识嘟了下嘴低下头。 就听老夫人爽朗大笑:“瞧你们这一个个长得都这般水灵可人,老人家我这眼睛可是享福了。” 沈妈妈在边上走来,搭话道:“可说呢,我这远了些瞧,这玉儿小姐和妙仪小姐,隐约地还有点儿像。” 老夫人一听这话,“哦”地一声也做起端详状,甚至还微微往后仰了下身子,稍许,就听她嘴上喃喃道: “还真是,都水灵都水灵,我都喜欢的。” 说罢又是一阵开怀笑声响起。 “不知道——我该称呼姐姐还是?”傅宁玉实在拿不准岁数,干脆直白问了。 妙仪淡淡回了一句:“明年春天就十七了。” “我才十四,该称呼您姐姐了。”傅宁玉眼睛一弯,笑道,“那日为姐姐琴艺所折服,却不知晓原来与祖母有亲,却是我唐突冒犯了,还请姐姐不要介怀。” 妙仪依然淡淡回道:“平日也有约琴的,不妨事。” 有种人,平日不声不响,但却有属于自己的抒发情绪的方式方法,显然眼前这位妙仪就是这类人,而属于她的表达工具,便是琵琶。 第118章 该来的,总要面对 一看妙仪使眼色吩咐身旁婢女去解琵琶的布包,傅宁玉赶忙开口阻道: “前儿是我不知情,如今既然认得姐姐,今日便只吃茶说话。” 却听妙仪淡淡笑了笑,道: “我亦有些日子没有来看望老夫人,今儿既认识了妹妹,又能为老夫人奏曲,却是我讨巧儿了。” 上座老夫人笑着朝妙仪连连挥手道:“你便听玉丫头的吧,你若真个儿弹响,只怕她要自责难受了。” 傅宁玉当然看见妙仪听完这话往自己这边瞧,便也顺势应道: “原就是我为姐姐琴艺所折服,如今既然认了人,日后免不了仍要找机会叨扰,还望姐姐到时候不要嫌我这个妹妹烦人才好。” 老夫人闻言更是大笑起来,小琪则已机灵地又将琴收好,妙仪便也不再坚持,一时三人便也坐着闲话起来。 . 随着三人交流多些,傅宁玉心里头的想法更多了。 灵魂里,她是个习惯了独立自由的现代女性,纵然对于古代女性为世俗所各种掣肘已经有心理准备,但真到亲身面对,仍旧十分的不适。 平日走动生活,前后脚都得有个海棠跟着已经是她的接受上限,出门虽有车马代步并不劳累,但每次都得报备,理由还得充分,家丁更是必须跟着好几个,说是出于安全考虑,但于她而言,非但不自在,反倒多了被四下盯梢的感觉,总之,她是无法理解这样的前呼后拥,好处到底在哪里。 看来,也不是所有小姐都愿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能想到呢,日常出门理由都是件伤脑筋的事。 如今也算多认识一个外头的人,以后出门也可多一个由头。 . 这边仍旧还在说话,就听门外有个丫鬟来请沈妈妈。 沈妈妈应声出去,再回来时,傅宁玉却瞧出对方神色不太对,又见她径直走到老夫人身边,低下头耳语了什么,连带着上首坐的那位神情也跟着凝重了几分。 “是几时的事?”老夫人朗声发问。 沈妈妈一见便懂了意思,便也不做掩饰状,只正常回话:“昨儿去拿的人,如今已招认。” 一旁妙仪见状,心道有事,但一时也不好反应,便仍安静坐着。 倒是傅宁玉,瞧着两人来回这两句,心底无来由地浮出一丝紧张来,但此时若贸然开口,不免唐突,也不说话。 “你去告诉他们,就说这边知道了。” 沈妈妈应声又走了出去。 一时屋内竟没有一人说话,安静了一会儿后,还是妙仪主动开口告辞。 老夫人倒也没有说什么场面话,眼底柔和对妙仪说道: “丫头,方才确有事情报予我知,今日便不多留你了,只如今你们两个也都认得,平日闲暇,彼此多些走动才好。” 妙仪点头应诺,两边道了别,老夫人又遣人带上备好的东西,将妙仪主仆二人一路送到大门口登车作罢。 . 看着老夫人只派人送走妙仪,却没有跟自己说什么,这情形不免让她猜测刚才沈妈妈所说的事情是否与自己有关。 果不其然,妙仪主仆一走,老夫人便叫沈妈妈将屋门关上,这次连同海棠都被留在屋里,却是傅宁玉有点意外的。 “丫头。” “祖母是否有话要问?” 听到傅宁玉主动发问,老夫人略微有点恍神,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两秒后,却直接转向海棠:“书院之事,你可曾说与别个?” 先前主子间说话,即便是贴身丫鬟和妈妈,也一律都要回避,如今不仅将她留下,还一张嘴就直奔她来,海棠瞬间没反应过来。 “海棠,老夫人在问你话。”沈妈妈在边上跟了一句。 海棠“咚”地一跪,头也是很响地就往地上一磕:“老夫人明鉴,海棠绝对未有对外言声半句。” . 别说海棠了,傅宁玉自己听了这一问,也是乍听之下转不过来,可这一旦反应过来…… 那天夜里,她跟海棠聊到很晚,得知了何淑兰领着她去书院参观后发生的事。这件事,于她这个傅宁玉,也才不久前听知,所以当然还记得那晚聊的内容。 只是,海棠不是说,那天书院的那间屋里发生的事,知情人只有她们三个吗? . 瞧见海棠这个反应,老夫人重新将目光转向傅宁玉这边,眼底的心疼太过明显:“丫头……” 像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心,老夫人又停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丫头,那天的事,你可愿详细说与祖母?” 第119章 书院内情 假如没有共同知情人,傅宁玉有信心可以现编剧情,但这次显然是不行了。 她还清楚记得海棠跟她描述的当天屋里的情形—— 海棠找到那间屋子时,里边已经倒了一个陌生的男子,生死不明,而傅宁玉和何淑兰两个人则都是被吓呆的模样,至于此前屋里都发生过什么,海棠则是一无所知。 所以,何淑兰便是傅宁玉的共同知情人。 但问题也在这里,她并非原先那个当事人傅宁玉,没有原主记忆的她,根本无从知晓当时是如何发展成海棠进屋时见到的那个场面。 . “丫头?”老夫人依旧谨慎地试探道。 海棠在边上瞧着小姐未有反应,几次话到嘴边,也都生生咽了回去。 傅宁玉虽说心里没底猛打鼓,终究还是提起勇气决定反问:“祖母为何要问这个?” 老夫人听着终于说话,不由得叹道:“此前你们在书院遇着登徒子了,是吗?” 海棠当时只禀明了书院伤人,对于小屋之事却真是半个字都没有往外透露,此刻突然听到老夫人这样说,登时惊慌,赶忙低下头去掩饰乱飘的视线。 傅宁玉闻言则是一咬后槽牙,停顿一会儿方才轻轻点了点头,实则内心又把“神秘力量”骂了一遍: 普通老百姓也便罢了,给了这个身份,却不给记忆,其它的信息她可以搜刮,但这种连打听的人都没有的纯私密记忆,还不能随便编排内容,弄不好要害死人的,让她如何找补?要考验她的临场发挥吗?她现在不是纸上的文字,她是活生生的人,打了会疼刀捅会死的人啊。 可是骂归骂,暂时却除了假借闭眼回避视线,也没了主意。 傅宁玉因为心慌闭眼,这举动瞧在老夫人眼中,却有另外一番解读,就连一旁的沈妈妈,见状也于心不忍地帮了一句: “老夫人,既然两位小姐无碍,歹人如今也被抓了,此事便不要再提了,免得玉儿小姐重提了难受。” 总说人得长嘴,但有时候嘴太快也是麻烦。 就像现在,沈妈妈原是无意中帮忙解了围,傅宁玉只要保持沉默,兴许这事也就揭过了,结果,她却神差鬼使地开口接了一句: “歹人还活着?” 此话一出,不仅老夫人目光有异,沈妈妈方才还满眼的心疼,一时表情也有些古怪起来。 傅宁玉心道不妙,暗骂自己愚蠢,好不容易别人帮忙摘出来,咋还自己往里跳呢。 老夫人稍一垂眸,说道: “那人参加过科举,成绩尚可,乡试头名入的春闱,后者名次却不甚理想,但得考官青睐举荐,而后得以成为一名书院教习,从书院请辞后便到了盛源记东家顾老爷府上教少爷们读书。此番便是顾老爷帮着官府拿住的人。” 这下轮到傅宁玉愕然了,她刚才还以为说的是被打昏的那名陌生男子,谁曾想竟是那名教习? 却听老夫人继续道: “他原是与人合谋,设计的一出英雄救美,不料同伙临时起了歹意,险些便占了便宜,结果被那人顺势除去。 计谋眼见要成,不料何家长辈为女出头,无意中破坏了他接下去的计划,又见官府紧追不舍,书院那边似也有所起疑,只得自动请辞,后才到了顾家。 可那顾家老爷岂是一般人物,只一来回便查清一切,此番被拿入监牢,起先还欲借由律法牵扯顾家,奈何物证人证俱在,终是无法狡辩,这才交待了一系列罪责,也是恶有恶报。” . 老夫人话说得很慢,傅宁玉也听了个仔细,倒是极快地理清了这里边的弯弯绕。 原来自己在听完海棠讲后得出的“淑兰与教习有情”的结论,说是猜对一半还不准确。 这一听就是个很俗套的想攀高枝往上爬的计策,借由书院的工作便利,挑中了何淑兰。 那名教习骗了何淑兰,倒在屋里的那个陌生男子,看来就是与其合谋的同党。 但,事发时如果只有何淑兰一个人在那间屋里,这一系列问题都解释得通,可却偏偏多了傅宁玉这个偶然因素,登徒子被反杀,是否与傅宁玉的出现有关呢,又是如何发生的呢? 要印证这一切,还需要一个更关键的理由:当时的傅宁玉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就海棠所说,在事发前她们待的茶室和那屋子是有距离的,这中间是发生了什么?原主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吗? 按理说,第一次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般都不会在没人陪同的情况下随意走动,何况是原主这样的小姐。 第120章 书院内情.2 起初家里边得着的消息,还是早间载着两位小姐前去书院的马夫带回来的口信,说两位小姐在书院耽搁了,要晚些回来。 正好那天有远客临门,家里边正都忙着招待,消息从大门口一路递到沈妈妈耳中,她也未有多想,当下便指了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随车去接,还说日落天凉,给两位小姐都带件外披的去。 不料那丫鬟极快便又独自回返,神色有异言辞支吾,沈妈妈察觉不妥,拨开旁人再三催问,方知书院里边传出伤人的消息,这丫鬟连书院大门都进不去,只到门口便被官差拦下。 一听出了伤人事,连官差都来了,沈妈妈始知事急,自不敢瞒,但老夫人一时不好离席,便赶紧去到席间报了声老夫人知,随即亲自前往。 先前被派去的那个丫鬟,自是跟着沈妈妈再次同车前往书院,这一路上,又将前头见闻说得更仔细些。 沈妈妈已是越听越怕,待其说完,罕见地抬手朝那丫鬟臂膀便是狠狠一打,继而压声严厉道: “白白教了这么些年,竟还这般扛不住,瞧你方才模样,不是个瞎的都知有事。” 府里人都知沈妈妈待底下人和煦,再是生气也只言语呵斥,这会儿竟至动手,可知事情严重,那丫鬟也是后怕起来,当即指天赌咒道: “妈妈放心,纵然真个有找我打听的,我自是不说,管她是谁,我只上去撕嘴。” 沈妈妈却仍旧冷脸:“如今我也不追究你是否还有隐瞒,只今日所见所闻,唯独老夫人与我可知,若被我发现你去外头乱嚼,不说老夫人,只我这里,你便逃不出命去。” . 书院门前倒还安静,沈妈妈下车后即快步走进,却同样在前院便被一官差拦住。 沈妈妈镇定报了名号,那官差听罢,又瞧着来人气派,倒不像前头为难丫鬟那般,便也将人领至院内一个单间。 一进门,沈妈妈迎面就瞧见自家两位小姐连同海棠都在屋内。 淑兰小姐瞧着还算镇定,只宁玉的情况明显不妥,整个人如惊弓之鸟,紧紧抓着海棠一侧手臂不放,面无血色,眼瞧着沈妈妈轻唤名字走近都未有反应。 沈妈妈见状不敢耽搁,当即去找门口官差,却被告知屋中人暂时不能离去,再要细问,那官差却道不知。 沈妈妈转而请问此时书院内可有上官。 接人进屋的官差原就是正直人,方才已知晓沈妈妈来路,听其发问,多少猜到为何,上官家之于京城,原就不是寻常名头,在坊间亦有不错的口碑,当下便也抬了一手,将沈妈妈领到了另外一间屋子。 里边坐的,正是兵马司领命过来查勘之人。 书院伤人,既报了官府,兵马司自然是派人前来,虽是一个丫鬟受伤,但以致人事不省,又有两位小姐受到惊吓,当下亦都言语不清,故而兵马司亦不敢轻易放人。 . 这边老夫人已将宾客妥当安置,却见沈妈妈还未归,想着方才说话神色,猜度有事,随即便喊人速往书院。 却在此时沈妈妈遣了先前那个大丫鬟回来,两边一说,老夫人当即修书,依旧命那丫鬟即送兵马司。 掌灯时分,两位小姐终于同车回到了上官家。 老夫人一边派人往何家送消息,一边亲自安抚两个小人儿。 何淑兰虽已平稳,却一言不发,傅宁玉情形却仍旧不好,似受到极大惊吓,即便老夫人在边上轻声安抚,依旧如沈妈妈先前书院所见那般,牢牢箍着海棠一侧手臂不放。 无奈之下,只得命海棠好生照顾着小姐回屋,海棠自然明白小姐为何如此,当下亦不敢多言,只小心搀扶着将人领回屋去。 听闻消息焦急赶来的何家夫妇,虽说女儿瞧着无碍,心思稍稳,但何父却是越想越气,翌日便去找了书院理论。 因着兵马司尚在调查,书院一时也给不出说法,何父当场便将书院众人痛骂一番暂出恶气,又替女儿辞了这学,从此再不去了。 . “丫头,那些日子,你神情恍惚,也不言声,可是真的吓坏了祖母。今日非是祖母硬要你说,只如今歹人落网,依律监审官员需得对此案所涉人员身份及内里枝节彻底厘清,如此便得由你亲自应对。” 傅宁玉听到这里,算是明白老夫人的意思。 此前虽说使了手段将事情压下,纯粹是为着保全两个女儿家的名声,但如今真凶到案,上边要厘清相关人也是情理中事,这时也便不好再动手干预,搞不好弄巧成拙,自身反倒说不清楚。 “祖母,我能否单独见一见淑兰姐姐?” 第121章 虚实重叠 从老夫人园里出来后,傅宁玉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海棠也不敢言声,只静静跟在后头走着,前边人却忽地停了脚步,好在海棠及时收了身形,否则便就撞了上去。 “海棠。” 听得叫自己名字,海棠赶紧应道:“小姐我在。” “领我去那花园瞧瞧。” 海棠一时没反应过来,回问道:“花园?” “听见骂人的那个。” . 傅宁玉的方向感还算不错,这么些连廊走道穿来穿去的,倒也能分辨得出大致位置。 眼看着就被海棠领着拐到一个关着的门前,推门进去后,并非什么花园,还是个小前院,而且瞧着还是要进到前边屋子的模样。 傅宁玉心里奇怪,却还不说,依旧安静跟着往前,越走越觉着这地方她竟像已经见过的,直到踏上步阶进了屋里,终于反应过来,这里竟然是所谓的穿越第一天恢复意识时所在的那间堂屋。 随着这个发现,傅宁玉不觉停下脚步,重新环视起这间屋子,脑中也重新捡拾起那天发生过的一切,第一次见到人,说起的事—— 而思绪到这却是突然顿住。 . 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最先听到的事件便是关于自己要外迁,本以为这就是接下来要就此展开的主线剧情,但随着老夫人的知情,这件事就像从未发生过,没人再提,生活中也全无踪迹,甚至,若非此时重新来到这里,傅宁玉自己都已经忘了这么一个开头。 . “怎么领我来这?”傅宁玉疑问道。 “小姐,从这边走比较近,那花园就在这偏厅后头。” 原来还只是个偏厅。 . 那天傅宁玉一直是坐着视线朝外,不算真的看全这间屋子,这会儿从外头进来,换了角度,倒是瞧得又仔细了些。 进门见厅,板壁前放置长条案,条案前又摆一桌两椅。那天傅宁玉坐的正是右边的椅子,而李妈妈当时来去走的应该就是板壁后方的通路了。 海棠见自家小姐进屋后站定,也不敢问,只默默等着,待到听见小姐说了声“走吧”,这才重新迈开步伐,转进板壁后头。 傅宁玉跟着走进,才发现板壁后头其实也能算是小半个厅堂了,只是进深瞧着只有前厅一半。 从后边这扇门迈出去,便是走廊,只不过这段走廊并不与别个贯通,站在门前朝外头张望,便能很直观地瞧见一整个小院,真的种满绣球花,此时又是盛开的时节,多色相间,真真一派繁茂景象。 傅宁玉手扶着门框,一边往外迈脚时,视线已经被眼前花景吸引,可未待赞叹出声,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紧接着视野里的景象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竟像镜头晃动那般闪了一下。 待再回过神时,傅宁玉发现自己的手指几乎是抓着门框,而整个人似乎有种僵直感,她竟然又觉得自己看过眼前这个画面。 只是稍一迟疑,下一秒傅宁玉就觉着那种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似乎又出现了,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视线正自动往左上角移去。 屋子的位置较高,得往下走五级台阶才算进入花园范围,所以此时就算到了走廊上,她们的视线也是属于俯瞰的。 傅宁玉太讨厌这种感觉了,她分明是清醒的,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 但是,当失控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左上角某处时,傅宁玉不动了。 这一次,不是她失去身体控制,恰恰相反,她是吓到一时间不敢动弹。 眼前这个场景,她确实看见过,不是身为原主,是作为她傅宁玉本人,来到这个世界后看见过。 . 那天府医给她治伤,期间突发了耳鸣,之后她便在恍惚中看到一幕默语短剧,花团锦簇的园子里,一个女人正疾言厉色地斥责着对面站着的男人。 在不合理的画面中夹杂的这一幕,当时她完全不知其来由,也无从打听,但此时此刻,除了那对男女,画面中的景物都已经完美地与眼前景象重合了。 尤其是,左上角那个圆形拱门。 . 海棠说了,这是抄了近路,那么,当天她们听见说话走的那个方向,应该就是那个拱门? 所以,府医治伤时傅宁玉“看见”的那一幕不能解释的景象,其实就是当天进来赏花却意外听到院里争论的主仆二人? 可傅宁玉明明记得,影像中,从拱门处走进来的,分明只有一个人,而且那人身上的衣服,正是第一天的她穿的那一件。 如果真是以上帝视角展示给她看当天情形,海棠又去了哪里? 第122章 规模 最近这些日子,海棠都快习惯了自家小姐那动不动就出现的前所未见的举止反应,但这会儿眼瞧着这人分明是用力巴住门框,以为是犯了晕眩正自支撑,赶忙上前来一把扶住: “小姐,快些到屋里歇坐。” 傅宁玉却是摇头否决:“我没事。” “瞧这都出了汗,手也这般凉,”海棠罕见坚决道,“您若不肯进屋,我可得去告诉老夫人。” “不过一时恍神,也没什么大事,别动不动就总是说与祖母,没得让老人家担心。” “您这身子骨,别个不知,还想瞒了我?总说不让老夫人操心,便自扮那刚强模样,背了人难受了还不都是自己扛?” 瞧着眼前人“噼里啪啦”说着,傅宁玉反倒越发觉得有趣,一抬手直接掐在海棠脸颊处: “你这小嘴,人前怎不见这般利索,可是估摸着我说不过你,单只背了人欺负我来?” 说罢却见海棠并未挣扎,仍是任由她掐着脸,只眼底有些泛红,竟是要哭那般回道:“海棠真个厉害的时候小姐可是没见呢。” 傅宁玉听着有趣,松了手,轻轻抚了抚那掐的地方: “我的好海棠,知道你是为我好,日常也就你陪着,我这身体好好坏坏的,不都在你眼皮子底下吗?” 海棠抹了下眼,语气依旧坚决:“小姐别想着拿几句话就堵了我,海棠也是为着保自己小命,您身子不舒坦,海棠也不好过。” “是是是,”傅宁玉说话间依旧往外走了出去,但却先站在廊下,向前眺望着,“你方才说这是偏厅?是哪的偏厅?” 海棠嘟着嘴走近来,答道:“这间小厅原就是搭着后头这园子建的,不过赏花时用来歇脚的。” 傅宁玉听了,暗自感慨金钱的力量,脚下又往前走出去一步。 . 细看眼前这个花园,除了绣球花,也还有乔木树种,顺着石阶往下,高低错落的花木间,是石板铺出来的甬路,站在此时位置瞧去,那石板路竟似若隐若现,而方才站在门边能清楚看见的左上角拱门,在这个位置的视野里已被挡去大半。 花园右侧,乔木树种比左边相对少些,顺着视线往远望去,能看见一个亭台建筑掩在林木后头,这会儿只能瞧见一个角。 “那是什么地方?” 站在左后方的海棠,顺着自家小姐往右指的手看去,回道: “那是咱家戏台,后头还连着几间散舍,平日空着,都是等来了戏班,给他们住。” 脸上虽然镇定,但傅宁玉心里又忍不住“哇”了一声,又问:“能从底下这花园过去戏台那边吗?” “能。”海棠边说边走到傅宁玉右侧,倚着围栏往外稍稍探出身子,朝右下角看不到的地方一指,“这底下有门,不过家里若是来了戏班,这门便是锁了的。” “却是为何?”傅宁玉想象的小脑瓜又飞速运转起来,但还是想听听答案。 海棠却在这时摇了摇头。 “是不知还是不好说与我知?” 海棠眼里的惊奇自然没有逃过傅宁玉的眼睛,但还是在稍加犹豫后选择了继续摇头。 傅宁玉心里已有大致想象,但这问题并非此时需要深究的,见海棠这样,也不再强求,遂道:“不是什么要紧的,罢了,还是陪我花园里走走吧。” . 现代的绣球花,家里种在花盆的,同时开上五六朵都能称得是爆盆,何况眼前这样种在土里两个成年人手牵手才能圈住的大花团,色泽多,花球又密又多,在高处瞧着花团锦簇,走近了瞧,越发震撼,可见这家的养花人当真用心。 “这真是用心了。” “这家里的花木,老夫人可是上心了。”海棠跟在身后,答着。 “咦?祖母倒是管顾这个?” “可不,老夫人时常让人在外边留意奇花异草,若是得了,总是先种在她那个园里,待到成了,便一点点分入各院。” “我这平日真是走动得少,竟都觉着陌生。”傅宁玉说着,却听海棠在身后偷笑一声,当即站定回身,佯装严厉道,“可又笑话我?” 海棠赶忙摆手解释:“小姐别误会,您日常少在各处走动是真,只咱们这个宅子,莫说您了,就是年份少点儿的丫鬟,也有走岔的呢。” “我知晓这宅子大,但家里丫鬟都走错不认道的,你必是夸张了。” “可不是海棠胡说,咱们这里,不说那杂间偏厅的,单是划给各房住的院子,便有二十几处呢。” 第123章 另外的我 傅宁玉刚才站在廊下往这花园瞧时,原是觉着这里头的花木种得很密,可等真个走动起来,却也不觉局促,原先瞧着窄小的石板小径,其实都是可容两人并排行走的。 不知不觉地,视野里便出现了一扇门。 傅宁玉回头仰视了一下,这应该就是方才海棠指的地方,于是朝身后叫了声“海棠”。 身为丫鬟,海棠日常是不能与小姐并排走动的,故而一路都只默默跟在后边,此时听见小姐唤,才应声靠近:“小姐我在呢。” “这门后头便是那戏台?” “是的,小姐,进了门,便是戏班子住的那些散舍,再往前头,便是戏台了。” “那这会儿总能过去瞧瞧吧?” 想着海棠刚才提到这扇门时的小表情,傅宁玉特意盯着她问,果然又在对方脸上捕捉到异样,便趁着她犹豫的间隙继续道: “你也知我不喜热闹,平日来了戏班便不掺和,这会儿想着也没旁人,莫非这样也不能过去看看?” 海棠动了动嘴唇,却是又走近些,几乎快贴住傅宁玉了这才开了口,声音也明显压低许多: “小姐有所不知,如今即便没来戏班子,这门也不再开了。” 这下傅宁玉更好奇了,不禁又转头往那门张望,一看就是往里推的门,可这一侧并未瞧见落锁,看来是从里头闩住的。 深宅大院,多的是不能外道的各种私密,一时间傅宁玉脑子里倒也脑补了好几样,但想着自己眼下这个身份,确实不合适过分八卦这些内容,何况“好奇害死猫”,遂又转身,朝花园左侧那个圆拱门走去。 待到离门近了,傅宁玉又再站定,这回却是将四周都瞧仔细了,又再回身去找堂屋的方向,总算弄清当初原主和海棠的站位,以及那对男女所处的位置。 地点、场景都对得上,人物言辞与画面中所呈现的行为举止也能相合,既然像“穿越”这种最无法解释的事情都已经发生在自己身上,如今以上帝视角瞧见原主经历过的事情,虽然同样匪夷所思,但若换个角度,将这视为另一种方式的“交待信息”,也就能接受了。 目前来看,除了应该在场的海棠的去向无法解释,没法看清那对男女的相貌,也是遗憾。 “海棠。” “小姐我在。” “你知道那女人是谁对吗?”傅宁玉就那么站着,并不去看身后的海棠。 果然,海棠保持着沉默。 见后头人没有反应,傅宁玉继续道:“彼时我说不想知道,只是一时无法接受,如今想来,倒想骂自己一句蠢笨。” “小姐……” “这家里头最大莫过于祖母,老爷夫人瞧着也是正经讲理之人,忽地出来这么个,讥讽夫君和婆家还不够,还要将我捎带上。似那般言辞用句,饶是皇亲国戚,也是没有教养。虽是失了理论的时机,免不得日后总还要见,若是日后知道谁个便是背地里将我说得那般不堪的,我却还笑脸相迎,那岂不是要被自己气死?” 话音落,傅宁玉这才转过身来,果然见海棠已是满脸震惊地正瞧向自己这个方向,这会儿视线相撞,更是慌张。 “小姐,您……” 傅宁玉笑着走近海棠,抬手搭住她一侧肩膀,放缓语气道: “我是寄住在这家不假,但自问未做过妨害他人之事,别个如何在背后说我,未有听到,便不计较。既然为我所听知,那便得要知道对方是谁才好。 我知你必是认得那的,不说的理由,除去我当初交待,估计还是哪位惹不起的少夫人——对吗?” 海棠早已低下头去,红透的耳朵、紧紧互握的双手,都在透露着她的紧张与不安。 “以往总想着息事宁人,如今看来,似乎也不该总是一味退让,并非人人都讲理,遇着该为自己争上一争的,便不能当那吃亏的哑巴。如今你便当我是换了个人,该理论该计较的,我自有说法。” 第124章 皇亲国戚 上官康,上官杰的二哥,也是何淑兰的母亲上官惠的哥哥,任职户部郎中。 “郎中”之职,品级看似不高,权力及晋升空间却是不小,日常投帖拜谒之人,除使出金银钱财之外,单是针对其至今未有纳过一房妾室这一项,便始终有人尝试借由女色投石问路。 正如上官康早期私下与夫人抱怨的那般: “每每防范这些个形形色色的手段,便比为官要难上不知道几多。” 其妻闻知后却是笑道:“非是该得的钱财,自不可取,但这美人,夫君却是可以考虑。” 上官康闻听所言,佯装诧异:“夫人何出此言?” 妻答:“郎君若是久不纳妾,怕是外间要说家有河东狮。” “谁不知夫人贤淑良善,什么狮啊虎的,却是调笑为夫了。” 妻又道:“莫说你朝中同僚,便是你那亲弟弟,听说前儿又纳了第三房姨娘。” 郎中夫人哪里不知晓夫君为人,他们夫妻本就是年少相知,恩爱非常,日常口头逗弄几句,也是情趣。 “夫人莫要扯开话题,这却是与我幺弟何故?” . 上官康自是知晓夫人是故意逗他,但提起幺弟上官杰,却也是有些无可奈何。 皆是一母所生,亦都自幼得父母严管身教,但不知为何,并非浪荡子的幺弟,却总在男女这件事上出乎人意料。 母亲与幺弟住,日常虽不怎么在他们兄弟间提及,但身为兄长,对于弟弟所为平日亦有耳闻,也曾想过劝阻,但幺弟这几段缘分,细究起来也不是胡闹强求而来,倒也弄得他们作为哥姐的不知从何说起。 . “二老爷家的?” 傅宁玉这又听到了“新人物”,眼看人物记事簿又得新开一章,脑中不禁闪过一丝烦躁,心说大户人家的人物是真的多,躲都不能躲的,也只有一步一步来了。 不过,随着这样一个身份的人物登场,上官家的背景板又点亮一处。 当真官商一户。 “听你这般说,二老爷也是刚正之人,竟容儿媳这般蛮横?她那夫君也能容得?” 海棠听了,却是轻轻摇头: “小姐有所不知,这位打小就是这般性子,便是这门亲事,当初也是这位硬求的。” “莫非真是什么皇亲国戚?” 傅宁玉一边发问,心里也在猜想,得是皇家女儿才敢如此放言讥讽这种条件的婆家了。 海棠谨慎地四处张望了一圈,这才贴近傅宁玉耳边细声说道:“皇后娘娘是她的亲姑母。” 傅宁玉嘴边那两个字的国粹险险飞出,盯着海棠眨了下眼:“当真?” 海棠郑重地点了头。 . 上官康与夫人育有一子一女。 儿子上官安科考顺利,直至金殿面圣,终得探花郎,他自己觉得惋惜,父母却是满意。 友人设宴相贺,席间又介绍一白姓女子与其相识,彼时他只礼貌回应,未有多想,不料转头那女子的家人便上门送来庚帖。 至此方知,那女子竟是当今皇后白氏的外甥女。 第125章 赵公公 天子未言召幸妃嫔,只说今晚自己歇在兴阳宫。 内侍悄悄去问吕意,后者倒也在皇帝面前浅浅提了一嘴,听见皇帝明确否定,便不再问。 可这皇帝躺下不过一个时辰,值夜太监便听里头叫,赶忙进至内室外应声。 “叫吕意来。” . 随侍天子、长期位于权力中心的吕意,早已有了属于自己的侍君方式,刚才伺候皇帝更衣入睡时,他偷摸观察了下天子的表情,心中便有了几分猜度,回到自己屋里,也只是和衣而卧。 未待多时,果然就听小太监在外通传,当即起身,略整仪容便快速来到龙榻边上。 “吕意?” “陛下,奴才在这呢。” “那事去处理了吧,弄得好些。” 吕意自是明白皇帝所指,当即磕头应下,待至退出到了殿外,便自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身旁那个一路跟着的小太监,低声交待道: “天亮后,寻个机会,将此信亲自交到四殿下手里。” 话中“亲自”二字,说得尤其清楚。 “师傅放心,小徒知道该怎么做。” 小太监说罢,当着吕意的面将信仔细卷起,掖入腰间,又再打量一圈周围,这才朝吕意再次弯腰作揖,之后便顺着庭院小径,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 自那日皇后在自己宫里处置了几名奴才,瞧着倒也真的再没人敢议论赵公公去向,只这份安定,也不过是表面上。 私底下其实仍旧有个别宫人在说,这里边当然就包括承安宫里的,单只刘澈无意间听到的,便有那么两三个,听他们言语间的意思,这几人应该都是先前跟着赵公公的。 别说有私交的宫人之间,便是刘澈自己,内心也觉着此事是个疙瘩。 他与当今天子,有父子之实,却无太深的感情,且不说其对待生母如何,便是降生之后,这位父皇,便未有真个正眼瞧过自己,对待细心呵护自己长大的勤妃周氏,此前也未有因其抚育皇子而予以该有的重视。 这两年给予勤妃封贵升位,外人瞧着是嘉奖亦是弥补,但这些于刘澈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补偿,便是此番从他们宫里将赵公公带走,至今无声无息,便可见一斑。 . 关于赵公公的下落,他亦发现个中似乎还有古怪,那日所说被杀之人,几天后也得了确认,死的那个并非赵公公,只死者身份同样不明,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是同样是个太监。 而那夜在外偷听被擒住的那个全乎人,审了一番,却说是赵公公在外头的同乡,为了求个生路,混进宫来。 这个说法刘衡自是不会相信,但那人嘴却意外的严,反复都只做同样的交待,再问别个,便不再说,若非提早防范,刘衡毫不怀疑这人同样会为了保守秘密而选择自杀。 于是,许多问题的症结点,又回到了那个赵公公身上。 . “殿下,外头有个宫人求见。” 晨起之后,还在更衣的刘澈,便听护卫悄悄递来这句话。 “是谁?” “我认得那人,是吕公公身边的。” 第126章 太后 自四年前同住在宫里的太妃去世,太后就鲜少离开所住的永福宫,除去日常接受小辈们的请安问候,非是必要,便是连门都没出去过。 但其生活作息却是一如既往的规律。 . 卯时一到,内室铃如常响了三下。 早已候在外头的一众宫婢,立刻手捧各式盥洗器具鱼贯而入,至梳发,会先将梳顺的头发均分多缕,再由手持香笼的宫婢,仔细地扶着头发从香笼上过一遍,之后再行编发挽髻。 至辰时三刻,小辈们准时前来问安,端坐上首受了叩拜,嫔妃们再依着位次落座之后,太后便会吩咐将备好的茶点都端上来,方才闲话上几句。 . 太后唯独对香味挑剔,相较吃食,日常在熏香这方面耗费的时间反倒最多,比如依着时节气候调换香气。 眼看临近桂花时节,内侍府那边已开始着手准备更替香料,新到的桂花香,经三天初步挑拣筛细,今儿一早便备了一碟香样,进了永福宫,却见屋里主子们都还陪着太后闲话,便不敢贸然进来,只静静等着,想等屋里人都散了,再呈上去。 不过,今儿太后在跟小辈们闲话间,却是忽然想到这个,便问身边人道:“不是说新香已经过了初筛?还没得瞧吗?” 贴身的侍婢自然知道人已经等在外头,只也不敢乱传,这会儿见太后自己问起,便顺势答道:“回太后话,香样已经到了外头,只主子们说话,奴才不敢贸然进来,便只等着。” 太后闻言一笑:“可是糊涂,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快些让他进来,正好人齐,一准儿瞧着好了,你们各人都领了些去。” . 后宫谁不知晓太后对香讲究,用的也是极好,平日巴巴等着都难得见到的,今儿竟然听说还能领一份回去,当然欣喜,一时便听屋里妃嫔纷纷谢恩。 “先别忙着谢,且等我挑了看看,这里头有讲究,错个一点便是不能要的。” “谁不知晓太后您对此甚有心得,便是您挑着不要的,只出了这门,那也是天上才有的物件。”站在皇后座位后头的妃子说了一句。 太后听罢只笑道:“我不过是日常闲暇,找个乐子自己喜欢,这依着性子胡闹的,真个遇上那懂的,便是拿不出手。” 皇后捂嘴笑了一下,随即也回了一句:“若太后都只是胡闹不懂,我等可都是只知睁眼吃喝了。” 端着香样的小太监已经随着领路宫婢进来,自然先是跪倒行礼,叫了一圈主子。 “好了快些起来吧,别把东西撒了才是要紧。”太后在上座说着。 边上人早已很有眼力见地接过小太监手里的托盘,就见托盘中间以锦帕盖着一凸起的物件。 虽说进得宫里的东西都会先过查验,但已经是到了太后跟前,底下人也还是不敢贸然便将东西直接端上去,便还是离着太后好几步,先将锦帕掀开,被盖在底下的一个双耳小盅便露了出来。 只不过锦帕一掀,离得最近的那个妃子已经灵敏地闻见了气味,脱口便赞:“如此浓郁?隔着盖都闻见了呢。” 此话一起,临近的妃嫔也跟着动了动鼻子,随即便也跟着说闻到。 太后离得远点,听着便朝端盘的宫婢道:“端过来吧,若要害我,也不会在此时。” 第127章 后宫 这边宫婢将托盘端得近了,就听太后吩咐道:“只把那盖递了给我。” 太后身边的女官这才走上前去,抬手将盖掀起,翻个面用锦帕托着,慢慢往太后眼前送来。 太后也未有去接,只将视线停在锦帕处,似思索着什么,就这么静止了三五秒,遂让端着托盘的宫婢再走近了来,视线朝盅里瞟去一眼,这才开口: “怎的今次味道这般冲,可是多添了什么?” 送香样的小太监头都不敢抬,闻言就跪:“回太后,奴才只是来送香样,旁的并不清楚。” 太后见这小太监分明是被吓着的模样,轻轻动了下手指头示意道:“罢了,拿回去,就说我说的,做成这模样也瞧不出什么,将香粉拿来再看。” 小太监额头已经细密渗出不少冷汗,听了赶忙磕头应诺,起身后从宫婢手里再次接回那托盘,低头弯腰原路退了出去。 这边人一走,已有宫婢递上刚刚浸湿的方巾,太后接过去后轻轻在鼻下擦了擦,又抿了口茶漱了口。 自太后起疑发问,众人已都不约而同地大气都不敢出,至到此刻见上座人神色稍缓,皇后才壮着胆子问道: “妾身愚钝,只这味道闻着倒也是那桂花香,怎就不好了呢?” 太后并未直接回答,却是用视线扫视眼前这一众妃嫔,淡淡问道:“方才是哪几个先闻到味道的?” 众人不明其意,最先称赞浓郁的那个,与皇后坐的是同一侧椅子,听着太后这么问,转头看了下左右,这才慢慢起身,道: “回太后,方才是妾先闻见的。” 太后抬眼看向那人方向,道:“端妃啊,你来说说,觉着味道如何?” 端妃自是不敢与太后对视,遂垂眸轻答:“回太后,方才因着离那盘子近,锦帕一掀,正好就闻着香了,只是——” 见其忽地犹豫止语,太后也不催,静静等着。 端妃也没有真个停顿太久便继续说道:“妾身斗胆,初闻时的香气,并不似寻常桂花。” 众人当即明白方才停顿却是为何了。 皇后前脚才说是桂花,她后脚就这么回答太后的问话,岂不是等于当众驳了皇后面子。 一时就见几个站在皇后端妃座位后头的妃子开始偷偷互递眼神。 皇后倒是面色如常,甚至朝身后端妃微微偏了下脸,开口道:“妹妹离得近,怕是更加准确。” 太后也不表态,却是挥手示意端妃坐下,而后将脸转向与皇后相对而坐的勤贵妃,问道:“贵妃觉得呢?” . 前些天听闻勤贵妃突然发病,太后就让人给带了话,免了她的晨间问安,命其安心休养。 可就在皇后去了承安宫的第二天,太后便又在请安队伍里见到她,虽嘴上嗔怪其不听话,心里却是因其懂事又多了几分满意。 毕竟是从小就在家里深深感受到礼数规矩对人的影响可以到什么程度,如今成了后宫中人的勤贵妃,也只会更加谨慎小心。 太后只有一个,后宫的妃却不止一人,再大的恩典也越不过去祖制,这便是后宫的现实。 第128章 信使 卓胜净身入宫时刚满九岁,和别个新进的小太监别无二致,都是从掖庭杂役做起。只能说命里该有一段富贵,机缘巧合地让他遇见总管太监吕意。 跟他一块儿被挑出去的那拨人里,吕意就瞧着卓胜还算合眼缘,于是不久后便又再寻了机会,将他调得离自己又近了些。 虽有意栽培,但吕意也只是允许卓胜在没有别人的时候称呼其“师父”,明面上从未在人前对其表现出与别不同,向来都是一视同仁,该打该罚一样不落,甚至在斥责卓胜时比别个还要凶。 毕竟是在宫廷之中,过于明显的靠山随时都能变成杀人最快的刀。 如此眨眼也已七年光阴过去。 . 见护卫说得谨慎,刘澈便猜对方不是从明路来的,当即屏退四周清出场来,这才命人将那小太监领到自己面前。 卓胜进屋后纳头便拜。 “你是?” “回四殿下,奴才卓胜,在吕意吕公公身边当差。” “哦,卓公公。” “不敢,四殿下叫奴才小胜子即可。” “起来吧。” “谢四殿下。” 刘澈见眼前人虽有应声,但起身后似乎有点走神,不禁疑惑地“嗯”了一声。 那边卓胜一惊回神,慌忙将掖在腰间的信翻出,平展之后弯腰递出:“四殿下,这是吕公公差我来送的,说务必亲自送到殿下手里。” 刘澈示意护卫将信接下,自己则盯着卓胜慢悠悠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卓胜闻言脊背一凉,嘴上回应虽快,实则已经在心里连扇了自己耳光: “不敢欺瞒殿下,奴才平日哪得福分能如此靠近贵人,方才一时激动,失了礼数,是奴才该死。”说罢抬手就朝自己脸上狠狠甩起了巴掌。 刘澈并未劝阻,却是示意了一下护卫。 那护卫得令,开口拦道:“好了好了,若无别的事,你便离去。” . 卓胜沿原路离开,一路上捂着被自己打疼的脸颊,想起刚才的事,冷不丁地又打了个激灵。 还好四殿下没有继续追究,若让其知晓自己刚才的解释只老实了一半,小命就该交待了。 相比其他皇子,这位四皇子日常出现在人前的次数最少,纵然现如今勤妃已经封贵,得见四皇子的机会也比以前多,但做奴才的,有得瞧那也都是远观,哪像今天,人就端坐在自己面前,相距不过几步。 于理他一个小太监是不能直视主子的,但他刚才还是成功偷瞄到一眼,始知为何如今宫里头都在悄悄地传着,说太子并非与皇上长得最像的,多年来养在承安宫那个才是。 得益于常年跟随吕意,对于各位皇子的大致情况自然要比别个知道多那么一点。方才一见,比之太子,四皇子无论是相貌抑或神态,当真更称得上与天子有九成相似。 . 屋里只有刘澈,他脚边的铜盆里,也多了一小撮灰。 白纸黑字,寥寥几句,虽说解了几件前事,但自己那位父皇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第129章 信成灰,新疑起 刘澈朝外头叫了一声“程东”,就听关着的房门被从外头推开,一直跟着他的那名年轻护卫走了进来,关上门后才近身行礼。 刘澈眼睛落于远端某处,直接发问:“刚才那小太监,你了解多少?” “回殿下,没记错的话,这人岁数不大,应该还不到二十,跟在吕公公身边快十年,瞧着是要栽培他。” “哦?”刘澈听到这里眼睛一动,遂将视线转到程东脸上,“怎么说?” “吕公公在宫里这么多年,连皇上都不避讳在人前夸他周密谨慎,这样的人,如今却派个小太监过来送密信,不是有心栽培,这般冒险的事,便不像是他会做的。” . 对于程东这个说法,刘澈倒是认可的。 此前一直安静地生活在承安宫,但宫里头该认识该知道的人物,勤妃一早就都仔细说与他知。 其中印象最深的,便是吕意吕公公。 从先皇的庭院洒扫到当今天子的总管太监,吕意的人生瞧着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但这种地位转换,绝非吃菜挑咸淡那般简单,纵有时、运、命的因素,个中惊险波折,也必然跌宕起伏。 毕竟“伴君如伴虎”,莫说行为出现纰漏,念头上错个一星半点掉脑袋也是眨眼间的事,君侧一待十五年,吕意的能耐非一言可以概之。 这也是当初勤妃提到吕公公时为何要特别告诫道: 越是这样的人,越要小心提防,人心本就难测,“知人”永远得排在第一位。 . 刘澈突然调转思索方向问道:“去瞧瞧贵妃是否已经回来?” 程东应诺转出,很快便带了消息过来: “回殿下,那边刚得的消息,说适才太后派了人来,今儿留贵妃陪膳,还让人先给殿下您带过来了几样糕点。” 刘澈眼眉一跳:“太后把贵妃留下了?” “是。” 也不知是否因着赵公公的事在前,这会儿听见贵妃被留下,刘澈心底无来由地就觉着不踏实,当即对程东指派道: “你且悄悄去等着,若吃了饭贵妃还没出来,便找个去传话,就说我身体不适。” . 勤贵妃也很意外太后会让自己陪膳,但瞧着皇后也被一同留下,才稍稍放心一些。 一时饭桌便就摆好,太后在宫婢搀扶下先落了座,后又招呼着皇后和贵妃也一同坐下。 未待起筷,太后先指着桌上菜肴对二人道: “听闻那梁国太后每餐必得百样,人不过一嘴,能吃得多少,又不是什么年节大宴,要那般铺张浪费作甚,平常你们都自己吃饭,今日来见见我老人家的饭菜,可别嫌弃。” 还未落座时,皇后瞧着桌上那几样一眼便能认全的菜,心里头已经嘀咕开了,却又听见太后这般说,一时也不好再讲,只笑着回道: “先皇在世时,便常跟我们小辈夸赞太后勤俭贤惠,持以恒之最是难得,太后当真是我辈之楷模。” 这话太后显然十分受用,随即笑道:“你这张嘴啊,倒是知晓如何讨我老人家欢心,好,今日便赏你一口果酿。” 皇后闻言眼睛一亮:“是何果酿?” 说话间已有宫婢捧出一个小号的花口瓷盘,待放到桌上,才发现盘里还并排放着两个小酒盅,杯只半满,瞧着不过一小口,杯中液体呈深红色泽,竟似酱般。 不说皇后好奇,勤贵妃一见杯中酒,也跟着“咦”了一声。 第130章 牵扯 太后瞧着勤贵妃的反应,笑问:“可是认得?” 后者却在又近着瞧多一会儿杯中物后,摇了摇头:“瞧着是酱,却有酒香,但似这般浓稠的酒液,实未见过,让太后见笑了。” 太后闻言一笑,便命两人各取一杯,尝尝看。 皇后端杯轻抿,回味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这味道,我似乎什么时候曾经尝过?” 太后微笑着看向皇后,也不催她,又转头去瞧另一个。 勤贵妃并未起杯,却是直接向太后请罪道: “承太后厚爱,只这几日尚在服用太医开的方子,这酒,妾无福受用,还请太后恕不敬之罪。” 太后闻言,眼底有不明情绪一闪而过,但嘴上依旧说着“无妨”,转而主动讲起别个。 至饭毕,皇后也没有想起来是哪种果子,央着太后告知,太后不说,但却给她装了一小罐那个果酿,说是让她带回去仔细品尝。 而对勤贵妃则没有给酒,太后的说法是:“等身子好了再尝不迟。” 如此也不再多留她们,二人谢恩后便各自返回自己宫中。 . 先一步回宫的程东已将贵妃启程回返的消息禀报给了刘澈,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刘澈当即去贵妃那边等着,并提前将四周清场。 待到勤贵妃回来,见到刘澈,又听其讲述吕公公密信内容时,惊讶程度不亚于刚看见书信时的刘澈。 “当真是吕意所写?” “我看完不敢多留,当时便烧了,早知应该等母亲看后再说。”刘澈的确懊恼,只顾斟酌内容,竟没预想自己并不熟悉吕意笔记,极有可能是他人假代。 “何人送的信?” “是吕公公身边一名叫卓胜的小太监送来的。” 勤贵妃在听到卓胜这个名字后恍悟道:“若是他来,那是亲笔无疑。” “母亲为何又这般肯定了?” “先皇在时,吕意是庭院洒扫,每年开春的头一件差事,便是去掖庭局物色刚净身入宫的新人,如此便也成了习惯。这个卓胜,是那年同批挑出来的人里年纪最小的,无甚背景,本只做杂活,因办了几件不错的差事,得了赏识,后被吕意调至身边栽培。” “孩儿不懂,吕公公调遣太监,何关栽培?” 勤贵妃却是淡淡一笑:“凡新净身入宫的,都会在开春先发派至掖庭局各处,一个刚净身又入宫不久的小太监,做的还只是杂活,哪轮得上办差,还都能办好?” “原来如此,孩儿明白了。” 勤贵妃点点头,又道:“你父皇如此处置赵公公,必然不会只像他说的那般,只不过当下也只能先听着。” “母亲放心,赵公公所涉真假,我这边会继续查下去,也请母亲多加留心,以防小人设计。” “我儿放心。”勤贵妃说着又将声音压低几分道,“只有一件,今日太后留皇后与我陪膳,期间主动提了梁国太后。” 刘澈眸光一闪:“梁国……太后?” “虽是以其餐食过百反证奢靡浪费,但——” 勤贵妃说着又招手示意,待刘澈再靠近些,便用更小的声音,几乎贴着耳边说道: “若向上溯源,齐梁本是同根,如今两国各有发展,往来如常,但究其内里,总有尚无法明置于台面的纷争,便是近期市井所传的边境之乱,我儿也当有所耳闻才对。” 第131章 奇怪 “确有所闻,只不过市井之言,口口相传之中,难免添油加醋。” 勤贵妃听了倒是轻轻摇了摇头,又道:“那夜我急病,第二日皇后便前来探望,我儿可还记得之后我说与你的事?” 皇后那日亲至承安宫,走前单独说与刘澈,言说有老臣诟病其至今仍未迁宅自住,返回贵妃身边后刘澈便将此说出,彼时贵妃便格外谨慎地贴着耳朵告诉了他几句话。 “记得。”刘澈点头答道,“过后孩儿也遣人悄悄去打听,前些日子的确有隶属部将进京,但明面上是听宣觐见,故而并未查到任何背人的行动。” 贵妃却是笑了笑道:“那你可查到他是否登门拜访自己的姐姐?” 刘澈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但很快又回过神来,不觉眼睛一亮:“的确还未听说他有登门。” “并非京城人士,如今各自所在也离故乡甚远,既然弟弟是光明正大进京,也不是昨日刚刚到京,这都过去多少天了,登门拜访一下自己的亲姐姐,难道还怕他人诟病?除非——” “除非……”刘澈也跟着重复了这两个字,只瞧向勤贵妃的眼睛很快又显出疑虑神情,“孩儿仍有不懂。” “你说。” “虽是次级部将,但日常是调派不动太多兵士的,再说他那位姐姐,如今也算掌家主母,且那家人并非一般人家,平日事务也是不少,听着风评也说得力,再者——” 刘澈说着迟疑了,勤贵妃倒是接了他的话继续下去: “再者你与其子交好多年,甚是熟悉,若其母有异,她那儿子不该不知?” 刘澈眼睛再次发亮:“母亲懂我。” 贵妃脸上的笑容越发明显:“非是懂你,不过阐述事实。”说着抬手指向一个方向。 刘澈跟着瞧去,是殿内一个角落,不觉疑惑道:“这是?” 贵妃把手放下,眼睛直直盯着刘澈:“西宫以西,再过几日,便是你生母的忌日了。” . 凤辇回到皇后宫中,跟着的宫婢都明显感觉到自家主子的情绪不对。 今日去太后那边请安被留下来陪膳,等在外头的自然不知里边发生什么,但贴身的却是知晓太后赏了自家娘娘一罐酒,且还是单独赏赐,连一同陪膳的贵妃都没捞着,于是想着主子一高兴,回了宫身边人也能得点好处。 谁知道,娘娘的脸色却是从离开永福宫后就没有好起来过,甚至一进宁和宫就先罚了一个奴才。 也是那奴才命不好,不过端着一盆水从边上经过,瞧着主子回来,也就远远地跟着一众奴婢站着弯腰低头行礼,却不知怎地偏偏就让娘娘扫见,娘娘甚至还走过去往他手里的水盆瞧了一眼,就这么着便喊着让把人拖下去。 那奴才莫名其妙就要被人架起,下意识慌张地就要跪下求饶,结果水盆脱手砸在地上,水撒了不要紧,要命的是这不就溅在了娘娘身上吗?这下连拖出去都不用,娘娘直接命人当场杖毙。 随着那人挨打的惨叫回荡在庭院中,一时宁和宫人人自危。 第132章 后宫 皇后今天虽是在太后这边得了好,但前头太后在对待自己与勤贵妃之间的细微不同,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不得不让她联想,太后的区别对待,究其源头,总归还是来自于帝王。 帝王恩泽里,最是男女情无法真个做到雨露均沾。 一国之主,后宫佳丽众多,不可能个个受宠,但受宠的也不可能一直得势。 所以,无论明面上,抑或暗地里,“争”,从来都是后宫世界的必备存在。 受宠的为了保住当前地位,不得势的则是为了翻身上位,一旦站队这两方的任意一边,对于他人的探查灵敏度似乎也自然而然地跟着一下子上升了好几个层级,无论对方是从哪一方面得了比自己多的好处,都能引发她们的连锁反应。 . 这会儿只要是在宁和宫里伺候的,无一不是连头发丝儿都是绷紧的状态。 皇后并未观刑,这边打着板子,她已径直进了内殿,掌事姑姑迎面瞧见自家主子这阵势,都不用打听,当即吩咐底下人速备沐浴更衣,转而跟进前往内殿。 已经在宫婢伺候下褪去外罩的皇后,未曾落座,只静静站在窗边,窗户明显是刚刚打开的,从那瞧出去,便是宁和宫里的小花园。 主子情绪不对,掌事姑姑也不会蠢到去触霉头,见状便也只是站在门边候着,转眼身后就有小宫女悄悄来报说澡间已备妥。 这边小宫女刚一进来,皇后就已察觉,只她不说,单从眼尾扫视一下门边那两人,见宫女嘀咕后并未离开,便开口问道:“又怎么了?” . 被下令杖毙的奴才,已然声息全无,尸首也被拖了出去,旁人再是未有近身见到血淋淋,那瘆人的惨叫却不知还要在宫人们耳边萦绕多久。 这般恐怖压抑的氛围下,皇后的发问更似泰山压顶,别说小宫女,饶是掌事姑姑这种宫中老人,额头也不自觉渗出汗来,但毕竟还算见过风雨,赶忙稳住心神后弯腰答话: “回娘娘话,老奴方才命其去准备娘娘的沐浴事宜,澡间现已备妥,还请娘娘移步。” 皇后听罢这才转过身来,正对还低着头的掌事姑姑,嘴角轻蔑一勾:“果然个个都是人精,我这皇后,离了你们怕是都没什么用了。” 这话音才落,听出弦外音的掌事姑姑直接“咚”一声原地跪倒,连声道: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是老奴僭越了。” 皇后见状不再言声,自顾绕开眼前跪地人,朝澡间去了。 . 身为上位者,真想要知道后宫正在发生着什么,其实不难。 正如此刻,宁和宫刚打死奴才的事,眨眼就到了太后耳朵里。 安静半躺着闭目养神的太后,正听一老妈妈悄悄在她耳边说话,听完了也不睁眼,只轻轻摇了摇头,淡淡道:“这性子,真是像极了她的母亲。” 吴妈妈已经伺候太后多年,对于后宫妃嫔的了解自不在话下,也知晓太后不过是明面上不会主动过问,但位高如她,又怎么可能真就完全放任。 “主子,其实是改不少的。” 太后依旧闭着眼,只轻轻摆手,边上扇扇的宫婢知趣地退了出去,吴妈妈盯着人都走出去了,这才继续道: “主子,您方才只赏了她一人,回去却出了这个事,只怕是她那宫里人冲撞了。” 却听太后罕见地冷笑了两声:“换得别个,兴许如此,独独她那宫里,我是不信有蠢到冲撞致死的。” “主子……” “这是着急了。” 第133章 晨间 一夜无话。 至傅宁玉睡醒,外头已是蒙蒙亮,听屏风外窸窸窣窣响,便知是早已起身忙活的海棠,却也不去叫她,只自己翻身坐起,举高手伸懒腰时,袖子滑向肩部,拨弄上身短衣时,便又再次瞧见右臂那些疤痕。 不知不觉中右臂伤愈,伤处周围那些说是前次过敏她自己挠出来的疤痕,也在仔细涂抹药膏之后,确实见浅。 当天治伤之后,那位孙府医的确如他自己所说,隔了两日又来了一趟,知晓此事需对外保密,来之前还先让他身边的药童来找海棠,说了时间,再由海棠将周围人支开。 不得不说,傅宁玉这次受伤,虽然是个意外,但还算运气好,至少骨头没事,否则想要对外隐瞒也不是件易事。 正在出神的傅宁玉,忽听纱帐外头响起海棠的声音,抬眼时,床帐已被撩开一侧,海棠正装着生气的模样从外边往她脸上瞧: “哎呀,小姐您又自己起了,怎不喊我?” “偏就不喊,偏就自己起。”傅宁玉也故意作对道。 海棠却不接话,反倒一边系着床帐一边笑道:“小姐,再是月余,可就是您的笄礼了,是能接帖嫁人的女子了,还这般孩子气。” . 傅宁玉在现代时的生活和工作轨迹都与历史研究不沾边,除了众所周知的基础常识外,单是古人的生活习俗,她就几乎没有知识储备可言,仅有的那么点有限的认知,其出处及来源也属杂乱的,真可谓“小白人闯古代”。 她也发现了,如今的自己,每每接触到“新的”知识点,下意识给出的反应,仍旧出自现代思维。 例如海棠此时所说的“及笄”。 属于她的认知里,十五及笄成年,那便是成年礼,但在古代,确有相关研究表明,笄礼乃女子订亲出嫁前才举行的仪式。 当前这个世界是架空虚幻,若照海棠的说法,在某些古礼祖制上面,却是有史实可考的? . 傅宁玉下床站好,由着海棠帮自己理着身上的衣裳,嘴上却是不轻易认输:“谁规定的及笄便要嫁人?没有这个道理。” “这是古礼,咱们如何与那古礼去争?” “照你这么说,便得待嫁方能行笄礼,那如今只剩这么些日子,莫非还有我不知道的相看对象?” 海棠仔细地将袖子捋正,仍是笑道:“小姐真个越发大胆了,这样的话如今也是敢说的。” “难道说错?既无订亲对象,又说待嫁方能行礼,那不自相矛盾吗?” “哎呀呀,我是说不过小姐您的,小姐就别难为我了。” “方才是谁先挑的头,如今却还怪我欺负人。”傅宁玉说罢朝海棠手臂一戳,哼上一声不客气道,“回头却是要去问问祖母仔细,这礼是如何说法,若是祖母怪罪,我便说是海棠讲的。” 最后这句明显是来吓唬人的,结果海棠一听倒是当了真,当下便一把揽住傅宁玉的手臂道: “我的好小姐,您可饶了我吧,您若要去老夫人那打听,便只打听,若是捎带上我,十个海棠都不够死的。” “哼,大清早的少在我面前死啊活的,偏是你要来招我的,如今倒知晓害怕了?” 第134章 家底 一时便也晨起盥洗完毕,傅宁玉不再逗趣海棠,只坐到镜前,让其梳发。 熟练将发髻挽成后,海棠用手比划了一番,眼睛瞧向镜中,朝小姐询问道:“小姐今日想用哪根簪子?” “那根镶了珍珠的?” 海棠恍悟地“哦”了一声,转身走到一侧,一边伸手往柜上探拿一边开心说着:“那今天可得去老夫人那边给瞧瞧高兴呢。” 傅宁玉疑惑道:“这话怎么说?我不过插根簪子。” 已经将个木盒拿在手里的海棠直接将盒子捧到傅宁玉眼前,又当面将那盒子打开,就见那个不足一指宽的长盒里,单独放着一根玉质发簪。 簪首处的繁花垂绕,每一片花瓣竟都是独立的,皆由大小不一的金片打造而成,经由细心交叠组成花开造型,而花芯处便是一颗浑圆的乳白色珍珠,都不用特意拿到光照充足的地方都能感受到这颗珍珠是那般光润晶莹,再怎么不识货的,只需看看都能猜到单是这珠子便是绝对的上品。 . 最近这段日子,除了白天上官婉儿过来写字学画,其他时间傅宁玉倒是真的开始安下心来仔细瞧了瞧原主这方小天地。 别的不说,单是最为世俗直观的金银首饰,这间小屋里便真的收着不少。 一方面显示出这家的经济条件,另一方面,也能看出这家老夫人对原主是真心大方。 而那天也是无意中在翻看柜上盒子时,扫的一眼这个簪子。 当时她手上拿的扁盒里是整齐码放的一层小号金元宝,还未待惊讶完,便听海棠在边上说簪子,她便扫过去一眼,当时也只觉得簪子上的珍珠个头不小,其余并未细看,毕竟珍珠饰品在现代已属常见。 打眼一看不过是花状簪首和麻花簪杆的簪子,这会儿真的拿到手里定睛端详之后,却是除了赞叹仍是赞叹。 不说材质和打金工艺,单是玉质绞丝,无痕缠连、镶嵌,这些在现代科技加持下兴许没什么大不了的做法,置于遥远古时都是人手创造的时代,哪样不是令人称奇惊艳的智慧。 . 捧着这个簪子,傅宁玉禁不住慨叹出声:“都是些遗散在茫茫时间长河里的精绝技艺啊……” “小姐您说的什么?”海棠似乎听见自家小姐说了什么,便问了一句。 回过神来的傅宁玉抬眼瞧了瞧海棠,又看向手里的簪子,淡淡道:“乍看其貌不扬,细观惊为天人。” 海棠也学着她眨眨眼,捂着嘴笑问:“小姐说的什么,海棠没懂。” “你方才怎么说的,要去给老夫人瞧高兴?”傅宁玉一边将簪子递给海棠一边问。 海棠也特别仔细地在发髻处比划了许久方才稳稳地将簪子插好,这才一边端详一边回道: “小姐您是不知,这簪子原就是老夫人的,可是宝贝呢,单说这簪首南珠,便不是随便什么货郎铺子便能有的,别说买了,便是瞧都没地儿瞧呢。” “南珠啊,那真是不好找了……” 傅宁玉这话是跟自己说的,毕竟,现代的珍珠都是成规模养殖,品相控制得好点的,也能卖个不错的价钱,至于真正天然的珍珠,能否找到那都是另外的说法了。 第135章 家底.2 “这可不是好不好找,而是根本在外头见不着的。” 虽知好的南珠纵然到了现代也是值钱,但说古代找不着傅宁玉却是疑惑,便问:“外头如何找不见?那这个又是如何得的?” 海棠一边在柜上继续寻摸什么一边答道:“这采珠原就是官家的事,民间根本无法私取,别的不知,单说小姐您头上这支,却是真正皇家赏的呢。” 说话间海棠又已取来几支金器,并排放在一个盘中,端到傅宁玉面前:“小姐您再选选。” 傅宁玉这回可就瞧得更仔细了。 便见盘中放的也都是金制品,瞧着最简单的那根簪子,其实是做成了镂空花筒,尤其簪首的团花,无法想见得是如何的巧手才能将肉眼能见着细的金丝精巧盘成一朵朵栩栩如生的花来。 而另外两根步摇,其风格则明显张扬许多,皆是灵动的飞燕,而其中一根,垂珠所用的,看着似乎也是珍珠,个头自然没有前边那颗大,难得的是,这三排一共十五颗小珠,无论是大小还是色泽,竟然一时间分辨不出有何差别。 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傅宁玉拿起那根步摇,轻轻拨了下垂珠,朝海棠发问:“这些,莫非也是珍珠?” 海棠在傅宁玉主动去拿那根步摇时,脸上的笑容已经藏不住了,直接放下手上的盘子,过来接过步摇,答道: “怪不得老夫人当初就说得一并拿来,果然您这一挑就都挑一块儿去了。” 傅宁玉闻言却是动了动脑袋,海棠一下错了手,不禁出声道:“哎,小姐且别动,这还没弄好呢。” 傅宁玉嘴上说着“这个太张扬了些”,又是一动,下一秒便觉着海棠摁着自己脑袋的手似乎加了点力,看着是坚决要她戴上那般。 稍许,海棠说声“好了”这才松了手。 接着傅宁玉就见海棠走去将铜镜捧到胸前,转身朝自己靠近,一边还说:“小姐您仔细瞧瞧,哪里张扬了,却是恰到好处的。” 一时就见铜镜里映出自己的模样,稍微偏下脸,果然那根步摇的垂珠在镜中也跟着晃了晃。 “真的不会太过张扬吗?” 傅宁玉心底自然是满意的,但这些日子以来,单说老夫人和夫人还有长女清音,她们的头饰她也有留意,都是低调奢华的类型,就怕自己这样不太合适。 却听海棠一边将铜镜放回原位一边说道: “小姐,您只是少跟其他小姐们打交道,哪个贵门小姐不把自己弄得鲜亮张扬的?可不是海棠要拍您马屁,单说您这长相,便不知比过多少人,却总是这般素净,今日这般便是极好,一会儿咱们便去给老夫人瞧瞧,她也总是巴不得您多些打扮,不时便往咱们屋里送些朱钗金簪,这柜上可还有不少您至今都没戴过的,便是一日一样,这也能整月不重样呢。” 傅宁玉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感慨,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却在这时,听着外间屋门被敲响了。 这边晨起盥洗完毕后,主仆二人便一直在里间梳发说话,倒是连槅扇门都还没出去。听着敲门响,海棠便应着声往外头走去: “是谁啊?” “是我,桃红。” 第136章 隐瞒 傅宁玉瞧着进到里间来回话的桃红,问道:“你说谁来了?” “回小姐话,是淑兰小姐过府来了,这会儿已经被接进老夫人那边,老夫人差人过来请您过去呢。“ 傅宁玉的视线定在铜镜里的自己脸上,竟然有点恍神。 自己昨天才提的想单独跟何淑兰见面,没想到今天她便来了。 “知道了,你让那人先去回话,就说我马上过去。” 这边桃红应声出去,海棠却紧张起来:“小姐,怎么办呀?” “什么怎么办?” “必定是听您昨天那般说了,老夫人便连夜差人去何家提的,要不怎么今儿一早淑兰小姐就来了。” “倒也未必是祖母去说的。” 海棠疑惑道:“若非老夫人去讲,怎能这么巧?” . 傅宁玉她们这边也是昨天才得的消息,都是涉案人员,官差要通报消息进展自然也不可能只单独说与她这边,当然也要派人去到何家,只不过对于何淑兰这么快就给出反应,而且还是亲自登门,她的确是挺好奇的。 . “快些过去吧,莫要让祖母她们久等了。” 海棠见自家小姐不肯多言,也不好再说,便陪着出了院子一路往老夫人那边过去。 在家里走路,自然没有躲躲藏藏的理由,况且从住的地方去老夫人那边,走大路也是最快的,可才走出去不远,却见着上官云泽迎面就过来了。 都是走的廊下,如此倒是没了躲闪的空间,乍一看见,傅宁玉心里的确还是微微紧张了那么一瞬间,但也极快调整好了情绪,照常走近,道了声好。 倒是上官云泽,从瞧见到走近了,发现对方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心中那抹欣喜似乎被只无形的手一把擦了去,见对方朝自己行礼,也站定回问: “玉儿,这么早是要去哪里?” . 换了别的时候,见对方是上官云泽,海棠必然是那个主动跳出来暴露行藏的,但今日不同,既已知晓小姐此行目的,便也不会傻到想象不到这里边的利害关系。 当初书院的事,既然已经压得连家里这位大少爷都不知道,如今又怎能再让其参与进来。 且不说关乎名声,只想想自家小姐在他心中的分量,若是让他知道当初的事,那便无异于火上浇油了,就这位爷的脾气,好的时候还能好好讲话,当真翻脸起来,她是不敢想的,又还是关乎他这位心尖儿的,弄不好就要闹出翻进监牢先把贼人弄死的大事来。 . 傅宁玉原还担心海棠会说点什么,但听身后的海棠并未出声,便也放心下来,泰然自若道:“昨儿与祖母说好,今天要去那边陪着。” “哦……”上官云泽单手背在身后,若有所思。 傅宁玉这边也不想继续耽误,便又道:“不好让祖母久等,这便过去了。”说罢又一点头,径直越过还站在原地的高大身形往前走去。 海棠自然也不敢停,便也蹲膝行了礼后抬腿就往前赶,却在经过大少爷身边时听到对方开口道:“等等。” 第137章 隐瞒.2 上官云泽这一声“等等”,语气很平,乍听之下并没有太过明显的情绪色彩,但此刻主仆二人心里都有事,巴不得早点走掉,这么一来倒有种被人抓了现形的感觉。 傅宁玉走远了点,背着身子,再怎么慌张其实还能掩饰过去,但海棠几乎是在擦身而过的瞬间被喊停下来,且毕竟还只是个丫鬟,对主子早已养成有问必答的回应本能,当下立定转身。 “大少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海棠脸上的慌张早在她下意识回话时便已经被上官云泽看在眼里,这会儿再是低头回话也没用。 果然就听头顶传来男人的声音:“你在紧张什么?” “没有啊。”海棠还是低着头,边说边摇晃两下脑袋表示否认。 听着身后的对答,稍微站远几步的傅宁玉已经听出上官云泽想为难海棠,当即回身,大大方方直视回去道: “这丫头哪是紧张,不过一天天睡觉没够,今早竟然要我去喊她起床,方才被我说了,倒是不顶嘴,只不过也是和这会儿一般,就给整个锯嘴葫芦的模样,谁知道那心里头是否已将我骂死,一会儿去到祖母那里,我还得将这事原原本本告诉她老人家,却是要真个让她知晓规矩才好。” 傅宁玉边说还边装模作样当着男人的面拿眼睛狠狠剜向依旧低着头的海棠,其实内心已经在打算拿什么补偿了。 . 瞧着眼前小人儿忽然间换上利落做派,上官云泽不禁想起前些日子偶然听到几个下人的议论: “当真没有想到,平日里蔫蔫的小姐,当时那嘴巴别提多利索,听陪在外头的说,甚至连那打人的尺子,小姐抬手就给抢了去。” 几声惊叹吸气后有个说:“可是胡编?” “哪敢,我便是在门里头候着的,谁曾想还会听见这么一场戏。其实有点可惜当时没有跟着出去,否则便能跟你们学学尺子被夺后那人的表情。” “啧啧啧……那人恐怕早都忘了自己也是个奴才,惯常别个听她的,还没有这般下不来台过,该是没脸。” “这你错了,人家可是能屈能伸,非但不恼,还先低声下气朝宁玉小姐认错。” “那真是没想到,平日得是在老夫人面前才这般低声下气吧。” “要不人家她能到今儿这地位。” “说一千道一万,宁玉小姐就没说错,如今是得有个杀杀她的威风。” “还真是挺意外,在外头陪着的姐妹说了,那天的小姐,根本就像换了另一个人那般,说是就连那看人时的目光,都陌生得很,瞧着竟是让人害怕呢。” . 见上官云泽一时间瞧向自己的目光不复先前看向海棠时的凌厉,傅宁玉也不想深究自己这段表演到底如何,当即接着道: “大哥一早出来,想必也是有事要办,我这边也不好让祖母久等,便先此别过,宁玉告退。” 说罢又再转向海棠,刻意装着严厉口气高声道: “这还发什么呆?当真懒散至此?站着也能睡着?还不快些随我去祖母那边领罚。” 第138章 人心 上官云泽就那样挺直着腰板,目送着主仆二人在视野里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远处游廊拐角。 背在身后握拳的手,竟觉指头发麻,动了动,眼眸垂下,自嘲笑出声来,笑声断断续续的,大有气力不支之势。 . 今日晨起,父亲派人来将上官云泽叫去书房,却是提醒他不要忘了今日要与其同往相府。那边三年孝满,与相府千金的婚事不能再拖,必须赶紧张罗起来。 一时间上官云泽脑海里又浮现许多过往记忆。 自打知晓自己与人订亲,玉儿的确开始主动回避冷落于他,却始终未有真能做到视若无睹,其中有他纠缠不放的缘故,而玉儿自己那藏在眼底的情意也不是朝夕间说抹除便能抹除的。 可前些日子玉儿为自己挡下祖母的那一棍,如今看来,却更像是为彼此过往岁月做一个了结。 再至前几日酒楼一见,玉儿面对自己时的所言所行,也再次坚决地表明了她的态度,玉儿又再一次将自己长久以来回避面对的现实直接摆到了他的面前。 玉儿虽说是个弱女子,但那份说到做到的果断,从两人感情中抽离的坚决,理智得让他既感动又心疼。 . 从父亲书房离开后,上官云泽依旧如往昔那般下意识地往傅宁玉住的地方走来,并没有想到会这般与其偶遇,瞧着对方真就能那般冷静地面对自己,说内心再无波澜,那必是假话。 忽地却见刚才宁玉主仆消失的拐角又走出来一个仆人打扮的男子,那人一走出来,自然也就看见还站在原地往他这个方向瞧的上官云泽,赶忙快步过去: “爷。” “你怎么到这边来了?”见是贺生,上官云泽便问。 “方才去院里找您,说您不在,我便想着平日您若在家,多半都来这头,便自顾寻来了。”贺生老实答道。 “有什么事吗?” “爷,”贺生说着却是凑近了些,小声道,“爷,东边米铺的账对不上,库房里的存余一直见短。” 上官云泽闻言直接将视线定在贺生脸上:“说清楚。” . 京城里就数上官家的店面涉及商品种类最多。 贺生原在东边米铺负责盘点,因其手脚麻利人也机灵,如今只要是上官家在东边的门店,他都能过去协助,但日常主要待着的仍是米铺。 米铺的售卖不比别的,店里日常都是码上几袋大米,敞着口,百姓也是零散购买,于是米铺的盘点也不比其他货物直观,家里边立下的规矩也是三天盘称一回,看看摆卖的麻袋里还剩余多少。 若是哪一日卖得多了,临时从库里开新米填补,便会登记留标,方便盘货那天对账。 最近这半月的盘点,贺生发现店面的余量和库房里的余数,合不上。 . “半月?三天一盘,这也得四五回了,怎的今天才想起来说?”上官云泽语气有点儿冷。 贺生忙一揖道:“爷,这事可大可小,贺生自然不敢一开始便咋呼,若真是有人使坏,查到抓住自是好的,若走漏了风声,让其有了防备,那贺生免不得落个百口莫辩。” 上官云泽闻听到此,不怒反笑:“你倒真个机灵。说吧,查到什么了?” . 夫人派人在南边铺子留人专管账册库房的事,不仅止南边,其他三个区域的各店掌柜也都在私底下陆续通了气。 在店里加上两个人,其实与各店日常并不相干,但人心难测总是事实,不久便听说不知道是哪里出来的风言风语,意思是家里边有意要换掉一些门店掌柜。 第139章 偷听 上官云泽问:“既然掌柜间都有互相通气,那米铺掌柜可有说些什么?” 贺生答:“掌柜的倒是未见说了什么,许是在我们底下人面前也不好真个说太明白。” 上官云泽眼睛微眯,心里也有些打算,便继续道:“那你怎知这些个掌柜间还互通了消息?” “爷,其实我也是无意间知道的这个。” 就像上次也是从这人嘴里听到夫人在南边铺子安排人的事,一想到眼前这个贺生已经不止一次提前得知这类不能擅自对外宣扬的消息,上官云泽心里头还是先敲了鼓,但嘴上还是继续问道: “怎么个无意?” 却见贺生的视线先是朝傅宁玉那个院子的方向飘去,这个下意识的反应当即让上官云泽蹙了眉,他自然看得出对方目光的落点在哪儿,那个方向是谁的住所也自不用多说,至此口气瞬间不善: “你这看的哪里?” 被这么一问,贺生当即回过神来,慌忙弯腰答话:“爷别误会,小的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肖想那位,是——是那位身边的丫鬟。” . 海棠打小被捡来养在家里,虽然也是个丫鬟,但亲近的多少也看得出老夫人待她与别的丫鬟总是不同些。 贺生虽说也是家里商队打外头捡来的,但一则他是男娃,二来打小养在庄子里,自然不是那日常在宅子里行走的,别说各位主子了,就是家里边的丫鬟,也不是总能遇见的。 . “是哪个?” “是……海棠。” “海棠?”上官云泽微微动了动脑袋,表情倒是回暖几分,只那勾起的嘴角却还是带着一丝不可置信,“倒是真个小看你了。” “爷别笑话小的了。” “说仔细了。” . 对一个姑娘上心,一开始想的自然就是讨好,但海棠是府里丫鬟,而且以前还是跟着老夫人的,见过的好东西自然不少,贺生也不敢想能随便拿个什么便入得了她的眼,但既然动了心思,自然也就会多加留意。 姑娘间别的东西没啥稀罕的,倒是簪花头饰总是抢手,于是贺生便多在这上边留心。 城东自然也有簪饰铺,但无论样式抑或款式却是比不得城南,作为外来客商必到的城南,即便再不在京城久留,其货物交易也会在南边进行,故而都知道真要找些稀缺少见的,必然是要去城南的铺子。 . “说重点。” 上官云泽刚刚才为了同样的问题闹心,这会儿更没心思听个下人在自己面前显摆如何用心讨好。 “亏得家里主子们抬举,日常小的也经常在各家店铺间走动,那日便是城南的胭脂铺托人给小的带了口信,说外洋来了批小玩意儿,价钱不贵,可以拿来送人,于是小的就过去了。” “哪一间胭脂铺?” “水月阁。” “继续。” “小的去了,正好店掌柜在,当时还调笑了小的几句,小的自然不会说出人来,便转到里头去看东西,就是这当间,外头又进来好几人,都在喊着店掌柜的名字。 小的走动这么几年,听声倒也能找出些人来,这便听出来的人里头有城西、城南两处米铺的掌柜,城南、城北簪花店的掌柜,还有另外两个男的,声音不熟辨认不出。 他们一进来就吆喝着喊了店掌柜过去,我瞧着外头没了声音,便转出来瞧,借着手里的东西去问店伙计,说掌柜被刚才那群人拉着转去了外头,我便让店伙计记下拿的东西,也出了店。 真不是小的故意跟踪,只是才走出去不远,却见方才辨认出来的几个掌柜都站在一处,似乎说着什么,也是一时奇怪,便大着胆子绕了个后,这才听着他们议论的话。” “你方才说里头有两个男人你不认得?” “我偷瞄着人,倒是又认出一个,只是似乎生着病,嗓子坏了,故而起先没听出是城东布店掌柜,但另外那个是真的不认得了,只是瞧着年纪不大,但总觉得不太像咱们这里的人。” 第140章 实心话 “不像这里人?你指的是——” “回爷的话,小的瞧着那人,似是外域洋客。” “嗯?”上官云泽一声鼻音,看向贺生。 贺生此时却直起腰板,往后连退出去好几步,眼睛则快速地在自家少爷身上扫了一个来回。 上官云泽见其这般莫名其妙,不禁又一蹙眉:“这是何意?” 贺生却意外地没有回应,甚至还自顾地继续比划了几下,后才走近来回话:“爷勿怪,小的只是回想了那日情形,那男子的个头竟是比爷您还要高出些许。” “就凭这个?” 上官云泽听了倒不稀奇,自己的确不矮,但若说比他还要高的,京城里仔细找找,仍是可以找出不少。 却见贺生再次摇头: “当天几位掌柜皆非矮小之人,水月阁胡掌柜是其中个头最高的,几与爷您相当,但与那人并肩而立时仍是矮了足足一个头来,十分显眼。但这只是其一。那日几人所站的地方,并非什么偏僻巷弄,而是街边稍偏,小的绕在边上偷瞄,有那么几眼,仿佛觉着那人发色也与旁的不同。” “发色?” “爷,如今咱大齐也有外域商旅来往,偶有洋客在京城走动确不稀奇,便是那红发碧眼小的也是有幸见过,只不过瞧着那人,说是黑发,又不尽然,若非凑巧日光撒照在那几人身上,又正好被我瞧见,平日行走,也该是瞧不出异样的。” 上官云泽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贺生想要表达的意思,但看着越说下去只会绕得越远,便直接抬手阻道: “若是照着你说的这个,我此时便能有好几种话可以驳了你去,既知我国与外通商,有外客与咱家掌柜们有交集,也不是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听着少爷这般说,贺生虽有不解,但看那意思,自己此时最好还是闭嘴,便不再言声,只垂首站着听话。 上官云泽又道:“我知晓你为人机灵,日常走动能听说的也不会少,只这嘴还是严些才好。” 说着又停顿了一下,方才继续道:“至于那男女心思,只一点你需牢记,爷平日再怎么不与你计较,但这府里头的,纵是下人,无论是在哪位身边伺候,那也是府里的人,你若真个犯糊涂做出什么逾矩的事,爷便头一个不会放过。可记牢了?” 贺生听到这里连声保证:“请爷放心,小的知道自己不过癞头蛤蟆,如今只想着能给留个印象便好,断然不敢有越礼的想法。” 想着自己在“情”字上的经历,上官云泽的声音又下意识低了几分: “男女事,人之常情,我也不会多苛责与你,今日只是凑巧被我知道,至于别处,却是不可过于明显。她虽说是丫鬟,实则也是个姑娘,脸面事,非咱们糙汉这般无谓,你若真心于她,便该懂得这些个道理。” 贺生听少爷说到这里,哪里猜不到主子话里头实际牵拖的意思,一时也有所感,便实心道: “小的跟着爷这么些年,做人的道理也学着不少,如今不敢过多妄想,只想着日常能见着,说上几句话便得,至于往后,还需慢慢来。” 第141章 相反的真相.1 傅宁玉自打进了老夫人所住的园子,便觉着走动的人明显少于往日,直到主屋前庭,更是完全没了任何下人的身影,既然知晓来的是谁,当前这么一个状况她倒也能理解。 进到堂屋,果然便只见到老夫人、沈妈妈、及另外两位女子。 坐于客位的必然就是何淑兰,而在她身边站着的娇俏姑娘,该是丫鬟小翠了。 老夫人一见人来,便抬手招呼着让傅宁玉过去。 傅宁玉自然是上前先向长辈行礼道声“祖母我来了”,这才转身正面已经从座位上站起的何淑兰,说了声“淑兰姐姐,许久不见”。 老夫人也不废话,见人已到齐,便也站起,长辈起身,小的自然也要跟着,老夫人却是示意她俩坐下,道: “我到外头看看花,你俩便在这屋里安生待着,该说的都说透了去,之后才好在官差那边应对,这事本就不是咱们的问题,无需忧虑过多,只讲那该讲的,旁的那些我老人家自会帮着处置。” 已经从旁搀着老夫人的沈妈妈,此时也暗暗向两个丫鬟使眼色,都是聪明娃儿,哪里瞧不出意思,便也各自向自己主子行了礼,随即跟在老夫人身后出了屋去。 . “见面”是知晓他人长相的唯一途径——这在习惯了现代生活的傅宁玉看来,是古代生活的不便。 此前,关于何淑兰,除了其母是上官云泽的姑姑,与自己表亲相称之外,暂时也无其他有用信息,至到此刻真个见着面对面了,倒是有了不同的感受由心而发。 这人虽说年长自己两岁,十六岁的模样看着也是娇滴滴的贵门小姐,但不知为何,傅宁玉体内这个老灵魂却是第一眼便觉着对方有种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未待其开口探问,对方倒是先开了口。 便是这句开场白,犹如凌空落锤,结结实实地砸了傅宁玉一个措手不及。 就听那稳稳坐在椅子上的人,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不是宁玉。” ! 一个感叹号,当真不足以形容此刻傅宁玉的感受,震惊之余,却也同时有一丝无来由的窃喜开始在心头若隐若现。 “姐姐何出此言?” 何淑兰俨然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手往她旁边的椅子一指,泰然道:“坐到这里来,我嗓子还没好,无法说太大声。” . 造访书院的事,何淑兰事先便已经与教习先生说过。 书院休息日,学生都已回家,那毕竟是官家书院,再是什么贵戚,该有的规矩礼数总还是要遵守,外人造访,即便何淑兰自身便是书院学子,若有任职教习引带,便能免去更多的通行麻烦。 一切都如常进行,两对主仆四人在书院里逛了一圈,便在茶室落了座,只等周家娘子见完她家小儿新一年的教习便可一同回返。 . “周家娘子会与我们同行,实属巧合,她家小儿新进书院,约了要见教习,偶然听闻我要在那日前往,便央着能否同行,是我答应了的。” 第142章 相反的真相.2 傅宁玉顺着对方所说内容,也开始讲起自己所知: “海棠说她发现受伤倒地的小翠时,外边已经是下着雨,根据后来小翠醒转后自己说的,她是在下雨前便已经离了姐姐身边,却是不知为何会倒在那个地方。” 何淑兰抿了口茶,待放下茶盅方才点点头:“之所以周家娘子来将我从茶室唤了去,如今看来,也是那人使的手段……” 说到这里,傅宁玉就见她的目光已经从自己的脸上移开,看似望向远处虚空的某处,而她口中的“那人”,很明显,便是那个教习。 . 这边小翠陪着何淑兰,正与周家娘子一道在跟她家小儿的教习先生说话,瞧着外头天色转阴,小翠担心要下雨,便跟小姐说了声要出去取伞。 还是何淑兰交待她先去跟傅宁玉主仆说一声,回头也帮她们把伞取了,故而小翠离了自家小姐后不是径直去的书院外头,因此后面被海棠发现时,她是倒在去往茶室的路上。 . “海棠后来寻到那间屋子时,说除了咱俩,还有个头破血流昏死的陌生男子,这一段,又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个提问,何淑兰重新将目光移回到傅宁玉脸上,静静地盯着看。 傅宁玉倒也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反倒很坦然地与其对视。 静默之后,就听何淑兰轻轻吐出一句:“既不是她,你难道就不怕我瞎编个什么来诓骗于你?” 这种感觉确实有些神奇,此刻的傅宁玉完全没有被揭穿的慌乱,反倒有种卸下包袱的释然,微笑道: “在官家眼里,那登徒子的死伤,你我二人终究还是涉足其中,眼下还请姐姐详细告知实情,应对官家问询是为第一要务。” . 小翠离开后不久,外头已是沙沙雨响,听声还不是小雨,何淑兰便也起身告退,先出了和周家娘子她们同在的那间屋子,没想到回茶室的路上,最先见到的却是慌慌张张的海棠。 已经慌得讲不出整话的海棠,当时毫无规矩地上来就拖着她朝前去。 瘫软倒地的小翠自然是唬着了何淑兰,抬手扶人时还在后脑勺摸下来的一手血反倒让她冷静了几分。 作为书院学子,何淑兰自然清楚哪里能更快找着帮手,当即指了方向命海棠火速前去求援,而眼看着跌跌撞撞跑远去的身影,她的脑中却莫名地闪过另一丝警觉来。 瞧着小翠受伤的位置,再看她倒卧的这处地方,既无任何不甚失足磕碰的痕迹,那这伤明显便是有人从后击打所致。 这里是官家设立的书院,又不是什么存放金银财宝的地方,照理说不该有贼子惦记才对,可如今小翠就倒在自己面前,若是见色起意,小翠却是衣冠整齐,只是今日与自己同来的女子里,此时此刻,却仍有个落了单的。 . “想必海棠已经说与你知,她寻了帮手返回时,已不见了我的踪影。” “正是。” “彼时我已舍下小翠,前往茶室寻你。” 何淑兰说完这句时,傅宁玉非常确定自己在对方眼睛里捕捉到一丝厉色,只是一时还不明何意。 “小翠倒下的地方离茶室并不远,而我本就在那里读书,自然知晓如何能更快过去,可真个见到空无一人的茶室,我内心却是无比惊慌。” 听着对方的讲述,傅宁玉很快便产生某种剧情联想,只不过当下还是劝诫自己不会这么俗套的。 . 外头下雨,海棠说要出去取伞,傅宁玉起初是说要一道去的,毕竟这地方她也是头一回来,人生地不熟留她一人待在一间屋子,总归不惯。 海棠却劝:“小姐,若是没雨,您一并出去自是无妨,可这雨瞧着可不小,我速速去了就回,您且安心坐着。” 傅宁玉于是又重新坐下,只吩咐着海棠快些回来。 第143章 相反的真相.3 书院的茶室,并非那种围墙封闭的室内空间,反之,却是四面大开窗且有斜对的前后两扇门。 面前茶温尚在,窗外雨声沙沙,倒也是另一番清静景象,但此时毕竟身处陌生环境,傅宁玉心里头还是有所警觉的,故而海棠前脚刚走,她便也起身换到离海棠出去时走的那个门更近的位置,因对角还有另外一个门,她也不时回头去瞧上一眼。 就在海棠发现倒地不起的小翠的同时,傅宁玉这边便出了岔子。 . 再一次回头去看另一侧门是否有人来时,傅宁玉突然听见自己身后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小娘子?” 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傅宁玉当时便就着转头的姿势别扭地从椅子上站起,急急走远两步,就又听后边那声音再次说道: “小娘子可是与何家小姐同来的?” 若是没有听到这句问话,傅宁玉当时的念头便是径直从另一个门出去,即便再不认路,去到外面,真要喊叫抑或跑动起来,也总比这屋里有椅有案要方便许多。 闻言站定的傅宁玉,朝后头扫了一眼,就在自己刚才坐的位置,的确站着个陌生男子,眼看那人只是站定在那朝自己抱拳问话,傅宁玉心里的警惕虽在,但瞧着两人间已经拉开一点距离,而那人也未有上前来的意思,便也回身轻轻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那就对了。”只听那男子忽然挂着笑道,“方才路上偶遇何家小姐,她说自家小妹单独留在茶室,央我先来作陪,待她回返。” 原本已经稍有放松的傅宁玉,在听到男子这一句时,再次警觉起来。 若是遇见海棠,且有一说,却提了何淑兰,这便不合理了。 傅宁玉的警惕显然也被对方察觉,一见傅宁玉非但不回话,还继续往另一侧门的位置退去,那男子竟迈步就赶上来,甚至伸手来拦,嘴上还继续道: “小娘子不熟此地,若是乱走迷了道,何家小姐可要怪罪于我了。” 瞧着那男子脸上的笑意已经明显不正经,傅宁玉索性不管不顾,转身撒腿就往后门那里跑,哪里还去管跑出去了认不认得路。 一时间,外间游廊走道在傅宁玉眼里是道道相连路路相通,但就始终未能跑出身后男子的声音范围。 只听那人一直在说“小娘子不要跑”,听声是抬手就能抓住自己,但又始终相距几步,即便明白对方这就是猫鼠戏,弄死之前先要逗趣玩乐一番,但此刻傅宁玉已经紧张害怕到除了咬着牙不停朝前逃命,竟也忘了还有喊叫一项。 . “我见茶室无人,但那侧门边有桌椅歪斜,心道不好,便沿路寻去。我俩最终在的那个屋子,实则离茶室不远,那是茶室堆放杂物所在,只开了门洞,我到门口一瞧,你缩在一角,那登徒子背门而立正在脱衣,我便抄了门侧垫物的碎砖,朝那人后背砸。一击不中,倒是惊动了他,转身瞧见,竟过来拖拽于我。我自是大喊,贼子却捂了我的嘴,力有不逮终也被他拖入屋去。” 正如何淑兰刚才所说,她的嗓子还未好,此时声音仍有些沙哑,但就这么平淡讲出来的话,却已经在傅宁玉脑海里形成了强烈的画面。 真就这么老套。 男女力量悬殊,再看自己与何淑兰的身形,就当时那个状况,莫说什么武侠描写的手刀,只怕力量稍重的巴掌,都能将她俩都打昏过去,但是,海棠的描述里,当时屋里昏死的却偏生是在力量层面最强的男子。 于是傅宁玉又再次问出她的疑惑。 “我瞧着你当时模样,便知你已被吓着,便在挣扎中假意妥协,诓得那人先松开了我,我急忙上前搂了你在怀,瞧着贼子尚未得手,便开始与那人言语周旋,只希望拖至别人发现。” 傅宁玉的目光已经暗了下去,莫说海棠以为,便是她自己认为的,原来都是错的,不是她救了何淑兰,事实恰恰相反。 第144章 相反的真相.4 “多谢姐姐冒死救我,宁玉幸不受辱,大恩如山,请姐姐受我一拜。” 以前古装戏里没少听见叩谢救命大恩这类台词,此时此刻,却是傅宁玉由心而发,说罢也不拖泥带水,当即站起,转向座上的何淑兰心甘情愿便跪倒磕了头。 何淑兰的反应倒是平稳,只不慌不忙起身来扶,嘴上也轻轻说着:“这一跪,我便厚着脸皮受下了。” 经此贴近接触,傅宁玉发现眼前这个头高不了自己多少的女子,实则很瘦。 此时天气,所着衣裳尚薄,方才她扶着自己站起时,无意中贴着衣物碰触到其手臂,感觉竟比自己还要瘦削,但瞧这姣好的面容之下,只待细察,确也可以瞧出隐隐几分病容,心生疑惑,顺势将对方挽住,如此一来,倒是确认自己的猜想,未有犹豫,当即发问: “姐姐为何瘦削至此?” 何淑兰听了却不忙回答,只拉着人重新落座,又细细地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才开口反问: “方才我说你不是她,因何不怕?” . 海棠说,距离何淑兰上次过府,已有一年之久,这说明书院事后她仍旧有来,中断原因自是未知,而关于原主对此的想法,如今的傅宁玉也无从知晓,若是参照海棠的想法,怕是始终介怀书院之事,又或认为年岁渐长,各有生活,不好再似往日那般黏腻一处。 但今日傅宁玉已经见到何淑兰本人,也终于知道了当日真实状况,此时此刻,这人在其心目中的形象已不是单纯的高大,毕竟在现代认知里,古时女子多以温婉智慧形象示人,但有如她这般敢于直面匪贼而拼死相护勇气的,得史书所载的又有多少,故而想更多与之亲近。 . 傅宁玉瞬间反应过来对方这个问题,因着对眼前人有了信任,便也坦然答道:“姐姐可信灵魂之说?” “灵魂?” “若说我这身子便是宁玉,只灵魂不是,姐姐可信?” 得益于父母开明,并未一味强求女儿只读史书经典,因此何淑兰闲时倒也看过一些乡野怪谈、民间话本,对于眼前这个分明就是宁玉模样的人说着宁玉绝对不会讲出来的话,她心里要说不信,却又觉着有几分可信。 “你到底是谁?” 傅宁玉停顿了一番,尽量以浅显简洁些的词句,将自己的情况说了一下,眼见面前女子毫不掩饰眼中惊诧,也觉合理,就连她这种接受现代知识长大的,都不能理解穿越这种事,何况是深居简出的古代女子。 又是一阵静默之后,便听何淑兰轻轻叹了一声: “书院事后,父亲替我辞了书院,平日依旧在家读书写字,偶尔仍旧过府来与妹妹讲话,一年前不慎得了一次风寒,想着日常体壮,几副药吃了,一时好了便未再想,不料却赶上季节多变,病情反复,这便拖累了身子,这中间,因着那人为我求过几副药草,我甚至都已经打算近日便与父母言明,求他们成全,不料……” 这下轮到傅宁玉惊诧无比了。 第145章 相反的真相.5 傅宁玉正犹豫着要如何开口,却听何淑兰继续说道: “如今官差既已将人拿住,不日必要传你我二人前去对质,我所知始末,方才已如实说与你听,而那登徒子之伤,也确系出于我手,若官差问起,你只需如实说出彼时自己惊恐失状全不记得便可。” “妹妹尚有不明。” “你说。” “如姐姐所说,彼时我只呆坐一角,单姐姐自己,如何敌得过那贼子,若是你我合力,兴许还有些胜算,这是妹妹不明之处,难保官家也会如此联想,以此刁难甚或误解你我有所隐瞒,这又要作何解释?” 却见何淑兰浅浅一笑,随即将目光转向远处,似回忆那般停顿了一会儿方才幽幽说道:“我也不怕说句交心话,当日情状,我能得胜手,如今想来必有神助。” 说着又将目光转回傅宁玉脸上: “那日我假意逢迎,起先欲以言语拖延时间,但那贼子并不糊涂,察觉后便想从我怀里将你扯去,我必不肯,因先前我是蹲下与你抱坐在一道,此时勉强得以借力与其拉扯。 贼子见拖拽不得,竟使蛮力,眼见着就要将你我二人一并拽起,却是在此时,我那衣袖竟不知被何物自后勾住,贼子扯拽之下,袖子即破,但堆于你我身侧的东西顷刻也都倒了下来,竟是全数砸在那贼子身上。 非是重物不至成伤,但也将那贼子砸得踉跄开去,我便趁着这机会,抄着能拿到都往他身上砸去,还边砸边喊,不求砸准,想着若他退至门外,多少还能有些胜算,谁知最初我自门外砸他的碎砖,这回竟能在慌乱中正中其面门。 至于这后边的事,我想海棠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 . 何淑兰的解释已经足够仔细,傅宁玉脑海里都已经有了画面,但相对于感叹神助,她更想朝眼前这个女子竖大拇指点赞。 都是十来岁的姑娘,但瞧着原主和她,单这应对能力,所差何止两岁,再瞧她在听闻自己这个“傅宁玉”的真实来历后,只是面露讶异,却一点儿不慌,若自己与其交换,估计要将自己视为怪物了。 怪不得是六岁便能破格入学的,这思维果然更为成熟老练。 . “妹妹还有不明。” 何淑兰此时无论是神情抑或肢体,都比最开始放松了许多,面对傅宁玉一问再问,完全没有不耐烦:“你说。” “姐姐如何第一眼便断定我并非是——她?” . 再过几日,便是傅宁玉穿进这个世界满一个月。 原主在这府邸生活数年,不说别人,日常最为亲近的海棠、老夫人以及有情感纠缠的大少爷,哪个不比这位偶尔才过府来玩的表姐更熟悉她,但就这些日子的相处,上述几人无论是肢体反应抑或言语表达,都从未对她起疑,却为何今日甫一见面,这位便直接言明。 难道不怕原主并未换人,她这么一说,反倒让彼此起了嫌隙? . 何淑兰闻言竟做了个身体彻底放松的动作,原是笔直端坐的人,此刻却是明显地往椅背一靠,像终于等到想听的那般。 “我的父母皆是开明之人,那些个乡野志怪话本,打小便允我阅看,自然知晓“精怪附体”“鬼魅夺舍”之说。只是日常我也当闲暇杂书,图个新鲜罢了。 今早从家里出来时,我也未曾想过如今的场面,自你在那门口出现,我便莫名觉着跟你生疏,但瞧你这模样,却也仍是我那妹妹无疑。人之心通无可预测,许是刹时有感,我便断定你不是她,此后你未否认,还说了理由,再之后的对话里,更能瞧出你连她的事都一无所知,便确信了。” 第146章 喜事.1 相府一早便热闹非凡,一众奴仆皆是满脸笑意,尤其是跟在相爷夫人身边的那些,更是个个喜气。 今日未来姑爷登门,相爷自前几天便已吩咐下去,今日必得盛情款待,而自家那位待嫁了三年的小姐,更是数着日子,尤其这三四天,总是早早就在园子里见其四处跑跳,若非夫人下了严令,不许她在出嫁前再出大门,只怕小姐依旧会像以前那般自己就先跑去上官家。 这会儿见时间差不多了,相爷和夫人也已早早等在正堂中,虽只是默默品茶,但那气氛,却是连旁人都能感觉得出来欣喜满满。 “老奴先给相爷夫人贺喜了。”说话的,正是相府的管家。 相爷闻声回头去看了眼管家,虽只是轻轻点头,但眉目间却是没了平日的厉色。 夫人倒是笑盈盈开了口:“莹儿的婚事预备,此前也陆续做着,瞧这日子也近了,清点查验这些,管家还是要多仔细。” “现而今咱相府最要紧的自是小姐的婚事,李全定当万分仔细,还请相爷夫人放心。”管家说着侧脸望了外头,回正脸来道,“我去外头迎一下姑爷。” 夫人点头应允,又道:“交待个人,让小姐那边也准备一下,眼见人就到了,别又那般急火火的没个姑娘模样。” . 知女莫若母,今天另一个主角,相府千金林莹,这会儿真就还是不消停。 小姐闺房屋门紧闭,两个日常贴身伺候的丫鬟,此时正被命令着并排站在屋内正中,双臂平抬至与肩同高,四条手臂上挂着各色衣裙,竟是被当成人体衣架。 而那个只穿着白色里衣的女子,正是林莹。 就见她绕着两个丫鬟,不时从她俩手臂上随意抽走一件,搭在身上比划,又跑去铜镜前再端详一番,转头又将衣裳重新甩回丫鬟臂上,显然仍不合意。 这俩丫鬟本就是贴身伺候的,平日打闹说多些倒也无妨,但今日姑爷要来,自家小姐昨儿晚间已经激动无比,几乎一夜未有阖眼。 天还没亮就抓着她二人来当衣架,眼看已经挑拣半天,始终没有决定,苦了她二人,那手臂酸麻得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小姐,您这要穿哪一件,可已想好?”说话的是站在左边的小童,“这一早挑到现在,已是连夫人为您以后备的都翻了出来,这都还没有合心意的吗?” 林莹手上刚刚拿下来一件粉蓝的,未待比划,就听到小童的话,随即杏眼圆瞪道: “这三年为全礼数,竟是一日未能得见于他,你二人不说心疼我,挑拣个衣裳都这般不耐,待我嫁了,便不要你们跟着了。” 说着娇气一哼,扬手就将拿着的衣裳往小童脸上直摔而来。 小童原就没有防备,一看东西直打面门,自是抬手去挡,如此一来,倒是将手臂上的一并撒落,另外那个小依,索性也收回手臂,眨眼间屋内倒是一副衣裙遍地的凌乱模样。 林莹见状又是一哼,转身走回床榻,一时窝起身子不说话。 小童小依两人早已习惯了小姐这脾气,无奈地互看一眼,边甩着酸麻的手臂边朝小姐走去。 第147章 喜事.2 久在小姐身旁,自然深谙小姐性情,两个丫鬟很快便有了应对之法。 就见小童先靠近去,果然就见小姐把头往里一偏,甩手怒道: “你们这俩没良心的,竟是不帮着我些,罢了罢了,这么几年不见,他必然不记得我的模样,不若就这么去见,要那般光鲜作甚。” 说着挪动身子索性来个背朝外,继续抱着双腿窝在床榻一角。 小依随即返身走向地上那堆衣物,一边作势将衣裳往篮子里扔,一边故意高声起来:“既然是小姐发话,那这些个衣裳也没必要留了,小依这就挑拣做一堆送回去便罢。” 此话一出,原本还窝在角落的小姐眨眼间就已跳下了床,三两步窜到小依身旁,一把将那拿衣服的手抓住:“慢着!” 小依佯装诧异道:“小姐又有何事?” “你方才说的什么?送回去?往哪儿送?不是说这些都是娘亲给我选的?” 这时小童才从旁搭话:“小姐您可是傻了?” 林莹蹲在地上,一边还抓着小依的手,一边仰头瞪视小童:“大胆!” 小童却是一脸不惧:“相爷和夫人给您张罗的陪嫁,早都红箱金奁装好了归置在一处,您是出嫁,哪有把陪嫁品放姑娘闺房任由随意打开的道理?” “但这些分明都是新的。” “哎呀我的好小姐——”小童先是拖着长音把自家小姐扶站起来,再继续说道,“衣裳都是夫人给您做的没错,但用的料子都是这两三年姑爷家送来——” 林莹听到这里,已经不等小童继续往下说,发出“哎呀”一声惊叹之后,便自己蹲下去动手捡地上衣裙,嘴上也跟着忙乱起来: “你们二人真真欺负我了,怎不早说,快快快!” . 这边三人还在屋里风风火火收拾,管家派来的丫鬟已经到了门前。 外间敲门,林莹便以为是上官云泽到了,不禁先慌了起来,又不敢高声,只压着嗓子急道:“怎么办呀?” 小依倒是镇定,一边往房门走一边应声:“可是姑爷到了?” 外间丫鬟回道:“姑爷还未到,是夫人差我先来看看。” “小姐正梳妆更衣呢。” 就听丫鬟又补一句:“李管家已经去门外准备着了,还请小姐快些。” 此时屋里的林莹还只一身里衣,听了这话,也不好开门去讲,更不好放人进来,当下只觉又羞又急,眼看小脸就憋得通红,竟还要急哭了的模样。 小童当即朝外头吆喝回去:“今儿可是姑爷来,小姐自然不会轻慢,必得精细打扮,把人催恼了,一会儿你便知道轻重。” 那丫鬟本就是夫人身边的,自然清楚这位小姐的秉性,果然就被小童唬住,只安静站在外头等着,不再言声。 . 外头有人,屋里自然不敢如先前那般高声叽喳,而林莹既知衣料乃心上人所送,只觉哪件都好看,挑起来倒是快了许多,选的一身淡紫齐胸襦裙。 衣服挑好,其余便都快了起来,梳妆本就日常,小童小依两人更是不在话下,转眼便就伺候着小姐穿戴妥当。 衣服浅色,妆容自然也淡,林莹底子好,又是喜事,淡妆之下也是神采奕奕。 第148章 老夫人.1 海棠和小翠远远陪着在前头慢悠悠逛着的老夫人,都不敢过于靠近。 以往小翠陪着自家小姐过府,自然也来过这边,但如今天这般在园子里闲逛的机会,却是绝无仅有,内心自是免不了对这里头的景致赞叹不已。 逛至其中一处亭中,已有仆役将躺椅搬到,又有丫鬟前来布摆茶水糕点。 待下人退出亭去,老夫人便在沈妈妈搀扶下坐入椅中,又差人将花匠喊来,与之仔细说起园里花草的事,全无在意其他的意思。 时间便这样无声无息流逝着。 仍旧只敢站在亭外陪着的海棠,迟迟不见主屋那边来人,不觉有些着急,但老夫人兴致正高,谁敢打扰,便也只得频频偷望向小姐所在的方向。 再次回头之时,却听老夫人在叫自己名字:“海棠。” 赶紧回正身子的海棠亮声应道:“老夫人,海棠在。” “你过来。” 低头上前的海棠又答:“老夫人有何吩咐?” 见人走近,老夫人却是先将花匠打发走远,方才开口:“那日屋里的情形,你当真一句未有漏出去过?” 这个问题,海棠已是第二次听老夫人提起,虽说她的回答不会改变,但如此重复追问同样一个问题,还是不免让人心里打鼓。 “回老夫人,海棠以性命起誓,绝对未曾说与第二个人。” “当日玉丫头明显受了惊吓,失语数日,一直是你贴身照顾,其间她可有说过什么?抑或有过何种奇怪举止?” 海棠闻言一愣,下意识把头一抬,却正正撞进老夫人直视的目光,当即腿软一跪:“老夫人,海棠不明白。” . 风波那日,自在书院被官差请进另外屋子,傅宁玉便自始至终抓着海棠的手臂不放,直到回府也未有开口,老夫人见状不敢勉强,只得再三交待海棠伺候时千万仔细。 主仆二人回到自住院子时已是晚间,瞧见老夫人送来沐浴去晦的柚子叶,海棠便想着这一日的混乱,自家小姐确实该梳洗整理一番。 傅宁玉直到进了浴间仍是安静的模样,海棠便想为小姐脱衣,可她的手刚触到小姐外面的罩衫,便听一声尖叫之后,小姐竟是松开了自己,转而两手紧紧横抱在自己胸前,眨眼间更是夺门而出。 . 听到这里,老夫人脑海中的确有一瞬间闪过某个念头,旋即却是眉头一锁,似自言自语轻道:“不该啊,早就请宫中女医来给瞧过的。” 在老夫人刚刚喊海棠时,沈妈妈便已提前寻个由头领着小翠走到远处,这会儿单独返回的她正好听到这几句,倒是少见地主动去接话:“老夫人,老奴有话。” “说吧。” “恕老奴多嘴,老奴倒不担心。” “这是何意?” “老夫人,您莫非忘了之前大少爷当着玉儿小姐的面自伤那事?” 海棠低头跪着,听了沈妈妈的话,心里也有了想法,却是不敢造次,便仍旧安静伏在地上。 老夫人经此一提,倒是深深叹出一口气,原先绷紧的身子,明显一松,嘴唇一动,却无声出,但搭在椅子上的手还是轻轻一抬:“海棠。” “老夫人,海棠在。” “起来先站远了去。” 第149章 老夫人.2 海棠走开之后,老夫人先是闭目养神静默了一会儿,这才缓缓往外吐字:“阿荷。” 沈妈妈凑近些低声应道:“老夫人。” “待淑兰回去,你再亲自跑一趟,多探些消息回来。”听得沈妈妈应诺,老夫人又轻轻扇动两下手里的小扇,闭着眼睛继续道,“回头将那位女医请来,再帮玉儿看看。” 沈妈妈闻听老夫人这般交待,想着是不认可自己刚刚所劝的话,但此时也不好再讲,便只先答应下来。 老夫人却并未就此打住,反倒主动接下去道:“你方才所说之事,我不是没有想过,但镇远侯前几日的书信里已经言明,这次傅陵进京,也是为着来接玉儿。” 沈妈妈当然知晓傅家前几天传来书信,但听闻是这么个内容,仍不免惊诧:“镇远侯为何忽然要将玉儿小姐接走?” . 当年老夫人一接到胞妹亡故的消息,当即亲往吊唁。 彼时边城,虽已经几代建设,环境亦算改观,但一想到那粉雕玉琢的小孙女儿要在那般环境下生活,老夫人当下便道接走。 傅川几年前丧妻,如今母亲又故去,自是不肯舍了小女去那千里之外。 老夫人暂住的半月间,每日劝说,终是说动,只傅川却道不可即往,以一年为期,让他父女二人再多些相处的时间。 老夫人自知此事不可过急,便道返京等信。 谁料还没过几月,刚一入冬,外敌便频频发难,不仅劫掠边军粮草,更是多番袭境扰民。 大齐开国分封时,自请戍边的傅青受封“镇远侯”,如今此爵已袭第四代。 傅川身为当今“镇远侯”,领兵御敌自是他的首要职责,但他同时又是傅家家主、女儿的父亲。 傅川一生未有外妾,只发妻为其生下一子一女。 儿子傅陵年长女儿六岁,自幼跟随其父出入军帐,稍大点便被投进兵士中去,是真正在军中成长起来的男儿,刚满二十便有军功傍身的他,贵在从未居功自傲,凡上阵冲杀必身先士卒,不仅朝堂欣喜忠勇有后,更成了外敌口中怨叹的“夙敌久长”。 与儿子不同,发妻生女时难产而亡,女儿宁玉虽险险存活,却是自幼孱弱,好在还有母亲从旁悉心看护。 可如今母亲也已故去,眼见边城情势不稳,傅川再是不舍,也只得忍痛将小女远送进京。 . 耳听沈妈妈讶异发问,老夫人却不想回答,只轻轻摇了摇头道:“请那医官时,只说劳烦她来为我看看,待她到了,由我亲自来说。” 沈妈妈不由得往主屋那边望去一眼,转而弯腰低头、几乎将要贴近耳朵那般压声说道:“老夫人,前次请那医官来瞧,最主要还是彼时小姐惊吓之余心神未定,方才有了使药汤的契机,但这次老奴却不知要以何种理由让小姐再次喝那汤剂,毕竟——” 毕竟事涉私密,不是一般只需把手伸出就能进行的诊脉,大齐风气再不闭塞,但这是未出阁的小姐,平日连门都不怎么出去的人,单是解释此类内视,费口舌还是小事,若因此引得胡思乱想甚至受到惊吓,真就得不偿失了。 第150章 老夫人.3 老夫人将手中小扇一摆,换了个话题:“先前宫中不是点了咱家南边几间铺子,情况如何?” “自打那日来了旨意,夫人便亲自拨了人,将那些铺子的仓房账册独立管起,五日一查,皆是夫人亲自查核。” “经营上还欠火候,单论管人,还是可圈可点的。” 为着宁玉迁宅那事,老夫人对赵氏意见很大,虽日常添至各房的餐补照旧安排,却是自那日之后却未再见她。 这会儿沈妈妈瞧着是老夫人自己主动提起,便也跟了一句:“毕竟娘家就是经商的,耳濡目染,自然比旁的强些。” 老夫人却在这时又动了两下扇子,转头看向沈妈妈道:“现而今她家托赖着有了圣上的匾额,场面上多些说道,但似这种多店聚财的,在江南原就不少。” 说着又扇两下,将脸再次转开,继续道:“莫说她娘家,便是咱们,不也是这样一步步走出来的吗?” “咱家如何能是一样,当年老太爷风雨来去,当中吃过的苦,便不是一般人可以受得的。” 老夫人却在听到这句话时,摇了摇头无奈一笑,眼睛仍是望到亭子外头:“若非为着生计,当年他正值年少,就那性子,想其服软低头,只怕是难于登天。” . 上官家祖上原就兴旺过,鼎盛时也置产添田,是为一方富户。 到了上官彦出生时,兄弟姐妹虽多,家中早已没了当年富贵,唯有从年迈的族叔口中才得以听到一些往昔的家族盛景。 因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官彦自幼便得哥哥姐姐们照拂,日子不至于贫苦,更胜在自由自在,便是这般无拘束下,那性子也越发耿直刚硬。 少年无忧虑,可一旦成家,思虑变多,或许冥冥中也是轮回,上官彦的养家之路,复又从小买卖开始。 . “哪个没有脾气,老太爷那是有男儿的担当,既为一家之主,自然得想办法支撑。”沈妈妈微微笑道。 老夫人停了手里的扇子,喃喃说了一句:“奈何去得太早,这福气倒是让我一个人享了。” “老夫人千万别这么说,前边不说,只老太爷走后,这个家却是您独力在支撑着,如此耗费心力,该您享福,如今只等云泽少爷将那婚事办了,再等上半载,便又有曾孙了。” “云泽的婚事……今天是去相府的日子吧?” “是呢。估摸这会儿老爷和云泽少爷都已经到了那边。” “林家那丫头也不容易,姑娘家的,三载年华……不能亏待了她。”老夫人边说边从躺椅上坐直起来。 沈妈妈见状自是赶紧上前扶住:“老夫人,您仔细。” “阿荷,玉丫头和淑兰的事得赶紧了了,接下来这些日子,还有好多事排着队呢。” “可说呢,老夫人放心,一会儿我便再去探探,”说到这里沈妈妈又再次看向主屋的方向,回正脸来继续道,“也不知两位小姐这会儿是怎么个情况……” 第151章 临门 林莹对着铜镜,仔细打量着今日的妆造,刚想让多拿几样簪饰过来,便听房门又响,且这次是直接上手拍门,听着急切。 小童以为是门外人催促,便一边朝门走一边那喝问的话都到了嘴边,却听外间传来的是另外一个声音:“姑爷到了,小姐且快些吧。” 一听这话,莫说小童唬得赶忙捂嘴止步,就是还坐在镜前的林莹,听清久别的心上人真个已经来了,竟也一时愣了神。 好在还有一个明白着的小依。 . 小童和小依这两个丫鬟,林莹总说她俩一文一武。 这俩姑娘与林莹年岁相仿,是真的陪着一块儿长大的那种,现而今就连相爷和夫人也都默许她俩私下可以陪着小姐一桌吃饭。但论起聪慧稳重,小依却是远胜小童许多。 小童性子急,咋咋呼呼的总是因为嘴快话多挨骂,小依也爱说话,但脑子活泛、主意多,有时就连林莹惹了祸,她都能想法子帮着躲一躲夫人的责罚。 . 这会儿瞧着一个慌一个愣的,小依却是镇定,径直走去把门一开,一看外头果然又多了个丫鬟,当即挂上笑脸说道: “让两位姐姐久等了,小姐已经妥当,这就过去。” 刚到的这个是夫人屋里的大丫鬟,气势自是更足,这边小依开了门还在说话,她已经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迈着腿就跨进到屋来。 小依不动声色假装也要往里回转,就这么“巧”地只快了那么一点,正好就挡在了对方前边,且脸上还装出险些被对方撞到的讶异,问:“姐姐这是?” “方才一听大门来传姑爷到,相爷就已经要让我来,还是夫人给拦了,说莫要催促,这会儿人都进了屋,茶也喝上了,还请小姐快些,以免失礼。” . 若是别个,再是说得多了,小依或可不理,偏生却是这个紫鸢。 日常紫鸢多仗着自己是大丫鬟,频频在下人们面前装腔作势,小依也曾被其刁难,只当时也不想与其费口舌,加之她是小姐的人,再是如何,紫鸢还知收敛,若非后来无意间知其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小依也不会如今这般时时防范着。 . 小依闻言不慌不忙回道:“姐姐说的是,只相爷最重规矩,似小姐这般受宠的,未得允许,便是相爷或夫人的屋子,也不是说进便能进的。”说着还特意将视线停在紫鸢脸上。 紫鸢当然看得出小依的目光不甚友善,也是威风惯了,当下脱口而出:“你瞧我作甚?” “我与姐姐说话,不得看着姐姐?莫非要背过身去?还是闭了眼睛?” “你——” . 门口两人刚开始说话时,还在里间的林莹并未在意,但随着人往外走,那火药味几乎都要扑到脸上来了,也不等紫鸢把话说完,直接截了话头喝骂着从帘子后头走出来: “我还在呢,谁这么大胆,都跑我房里撒野了?!” 先来等了许久的那个丫鬟并未进屋,见小姐出来,赶忙蹲膝行礼。 紫鸢也跟着就要行礼。 林莹却又再次拦在前边先喝道:“都哪来的莫名其妙,这随便的跪拜我可不受,以免失礼!” 说罢又转向小依,佯装怒道: “姑爷都已经到了,不说快些随我过去,还有心思在这里扯皮,回头看我怎么治你!还不快走!” 第152章 临门.2 待林莹急火火赶到时,正屋里已是一派热闹景象。 就见自家爹爹正与未来公公低语着什么,而母亲则是挽着未来婆婆的手,热络地并排坐着笑谈,至于那个独坐一处,静默得犹如泥人的,不是自己那心心念念了三年的未来夫君,还能是谁? 若是来的别人,此时的林莹早已大咧咧进了屋。 奈何今天来的是心上人,这会儿只瞧着那侧脸都觉着心跳得厉害,一时脸热得不敢动弹,只是站在门边,拿眼睛示意身旁丫鬟先开口,见小童捂嘴偷笑,倒是不忘伸手去拧上一把。 小童吃疼“哎呀”出声,却也省了通报,就听屋里传来夫人的声音: “门外可是莹儿来了?” . 早在林莹偷瞄之时,上官云泽便已察觉门口的动静,但他对此不感兴趣,与激动的林莹截然相反,此刻的他,觉着心跳极慢,甚或呼吸都有些没必要。 对于近来宁玉明确且坚决的冷落,他的内心并非完全没有触动,纵然知晓宁玉的决定才是智慧的,脑海中依旧不时想起那个雪夜那个披着红斗篷的小丫头。 那日祖母掌掴自己,罕见地对他示以厉色:“你若真个闹将开去,辜负的不止一个等你三载的女子,更辜负了你心里那个的牺牲。” 多么直白,也多么残酷,祖母分明什么都知道。 怪谁呢? 怪长辈趁他不在京时代为订亲?可他回京后获知消息时是有机会先去想办法解除婚约的,但他没有,却是蠢笨地去宁玉面前自伤,吓着了她也浪费了时间。 若早知伤好之时事情已无可挽,他必是无论如何都会先去把亲退了,再来劝慰家里这个。 然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时不再来,失之则不再来。 . 听见母亲在屋内喊她,林莹只得拿眼剜了小童两下,方才低着头迈步进到屋里,怯生生叫了爹娘,正欲朝未来公公行礼时,恰好上官云泽也起身朝自己拱手称声“小姐”。 闻声抬眼的林莹,直直撞上那张俊颜,当即又是一阵脸热,竟忘记称呼未来公婆,自顾往母亲身边躲去。可她忘了未来婆婆这会儿便与自己母亲并排坐着,这一过去,倒是与婆婆直接打了照面,下意识张了嘴,却不知该怎么叫人。 一见女儿失礼,丞相夫人赶紧佯装冷脸:“莹儿!怎的这般无礼?” “娘亲……”林莹嘟着嘴喃喃着依旧去拉母亲的衣袖。 丞相夫人便又作势朝女儿手面轻拍两下,转头朝赵氏无奈一笑:“我这女儿,原就是家里最小的,自幼不说我们夫妻,便是几个哥哥也是各种相护,倒是养出些臭脾气,亲家母勿怪。” 即便是林莹倒追的自己儿子,但能与相府联姻,赵氏自然合意。今天出门前她其实还在担心云泽会出馊主意来破坏这场见面,眼下看来,自己儿子却要比对方女儿更懂规矩。 “相府家的小姐自是无忧无虑天真烂漫。” 丞相夫人一听,当即抬高手在女儿脸颊一点,口气严正许多: “如今尚未过门,便再容一你容,需知日后为人妇,可是要孝敬公婆伺候夫君,更别说往后你自己也是要为人娘亲的,万不可再这般使小性。” 听着母亲的话里又是公婆又是夫君,还有为人娘亲,一想到要为眼前这良人抚育儿女,林莹只觉整张脸都快融化了。 第153章 协议 关于书院风波,经过这番交流,傅宁玉也已经有了更为全面且清晰的了解,而作为第一个得知她真实来历的人,何淑兰不但镇定地接受了现状,甚至出乎意料地反问傅宁玉,是否愿意让她成为“新宁玉”的第一个朋友。 对于这个要求,傅宁玉乍听之下非常吃惊,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外。 何淑兰微微一笑道:“你所说的那个世界,当下我还无法全盘接受,但我敬畏一切未知,也好奇新鲜,你就把我当作是想听故事的人。” “姐姐想听故事,那还不简单?随时都能讲的。” 何淑兰闻言再道:“你说自己来这将近一月?” “是。” “可知生辰几时?” “大致猜到是中秋前后。” 何淑兰一听这个回答,倒是彻底放开,以帕掩嘴连笑好几声。 傅宁玉见状疑惑,却见对方已经就着发笑的姿势,朝自己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干脆发问:“姐姐这是何意?” “你不是意外我为何想要成为你的朋友吗?” “是。” “罢了罢了,我直说了吧,在你说出猜测自己生辰这句话前,我心里头实则尚存一丝疑虑,如今便真个完全信你不是她了。” “……” “莫怕,我不会报官,似这般光怪陆离,非是谁都能接受,我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只是听你这么一说,我竟觉着有趣得紧了。” “有趣?” “连个生辰都得靠猜,也不知你这些日子都是怎么过的,可我瞧着祖母她们似乎并未对你起疑?” “日常我只呆在自己屋里,也并非日日与之相对,约莫便是这般才得以稍微瞒着。” “她确实不爱热闹。”何淑兰说着稍稍停顿一下才继续道,“你这一来便到了这个家里,说是幸运吧也不是那般容易,你可知这上官并非一般人家?” . 在此之前,傅宁玉只在发现自己穿越那一瞬间感慨过“劫后余生大富贵”,可惜接下来“没剧本”的现实又狠狠给了她一棍。 但此时此刻,眼前这位何淑兰在她眼里就是真人版的“救命稻草”。 先前抱怨、嫌弃天道不人性化的种种,霎那间都不重要了,又或者换个角度看,这也可以是天道良心发现,换个方式给予她助力啊。 . “还请姐姐指教。” 何淑兰却不忙说,反倒又仔细打量起眼前人,似一边说一边思索: “丫鬟下人好糊弄,主子却都不糊涂,若非亲见,断难相信你竟能在祖母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兴许——兴许还真是个幸运的。” 傅宁玉语塞,对方这话说得实在,现实的确如此,自己的遭遇,从一开始就只能以玄学来解释。 “祖母膝下有儿有女,这宅子里的老爷是她最小的孩子,除了这一房是瞧得见的富贵,其余另有住处的各房也并非一般市井布衣,当中更不乏显赫,这你可知?” “实不相瞒,这些日子我也遇着一些事,基本得以过关,对此我还不知该如何解释,暂且先借姐姐所说,约莫我真就是个幸运的。至于人,这些天除了我自己小院里那些姑娘,还真没见到多少个其他地方的仆从丫鬟,而真个见到的主家人,除了祖母和老爷,就是夫人和她那几个孩子,此外也未再见过其他人。” 何淑兰听到这里,点着头“哦”了一声,又是稍作停顿,继而将目光再次停在傅宁玉脸上,这回无论是神情抑或语调,都严肃起来: “我信你来路奇幻,却不代表我完全信任你这个人,生活上我不会难为你,有不明白的,大可来问我,但那也是为着不希望你出纰漏露马脚毁了我那妹妹,但有一事你需明白,若你安生过活,一切好说,可一旦被我发现你有任何不轨,多的是人前揭穿你的方法。” 这番看似“威胁”的说辞,傅宁玉听了反倒更加安心,她甚至想欢呼雀跃,庆贺属于自己的第一根“救命稻草”成真。 第154章 协议.2 先前被沈妈妈吩咐着远远等在院子另一头的丫鬟,见老夫人那间屋子的门被从里边打开,又见两位小姐从屋里先后走了出来,赶忙迎上前去行礼。 何淑兰瞧了眼身旁的傅宁玉,随即先开口吩咐道:“可知祖母此时在哪里?” 那丫鬟不敢怠慢,老实答道:“方才沈妈妈吩咐我在这里等着,只说待两位小姐出来,便请两位稍等,由我先去园里寻了她们来。” 傅宁玉却在此时抬手阻道:“不妥。” . 说起来,傅宁玉还没正经逛过老夫人住的这个园子。 其实,穿过来的第一天她就到过这里,当时一进门被第一眼光景镇住,光顾激动,还没来得及多打量便被直接领进正屋,后边再来也或多或少因着别的事情,当其时也没那闲逛的心思。 许是今日所为之事已算落地,还意外收获了何淑兰这个新朋友,一时间心中也清朗许多,这会儿听丫鬟说完,第一个反应就是“何不趁着找人顺便逛逛”。 . “还请小姐明示。” “哪有让祖母来回走动的道理,原就该我等小辈过去才对,你且前边走着,领我们一道寻去,找着了便可。” 那丫鬟本还有些犹豫,听何淑兰也出言附和,方才点头应诺,转身走在了前边。 一往前走,何淑兰就发现傅宁玉明显是一副欣赏周围景致的模样,不禁轻声发问:“瞧着轻松不少?” 前头领路的丫鬟虽说离了好几步,但傅宁玉还是跟着低声回道:“姐姐莫要笑话,我还未正经看过这园子,不过是趁这机会瞧瞧。” 何淑兰乍听之下有些错愕,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不禁又露一笑: “说来也巧,你二人秉性竟是相似,她亦不喜热闹,日常就爱躲在自己院里,请了戏班,她即便来了,也是稍坐一会儿便就独自回房,我初时亦觉她性子冷僻,后来因着书画的缘故,彼此才熟稔。” 一听这个,傅宁玉心念一动:“婉儿说想找你教她写字,姐姐的墨宝几时能让妹妹一见?” 何淑兰抿嘴一笑:“你见识过那小丫头了?” “见识?” “婉儿可是这家里的小混世,轻易降服不得,你不是已经见过她了?觉得如何?” 傅宁玉一听好奇地看向何淑兰:“那就怪了。” “什么怪了?” “我来到这里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她,那天她因着别的事找到我那去哭,后来再见,却是乖巧听话,但连同姐姐刚才所说,已经不止一人跟我讲她如何乖张顽劣,但与我一道时,实是未有胡闹过,因而觉着奇怪。” 何淑兰一听,倒也回望过来:“小丫头与你一起时,亦是如此?” “亦是如此?这话何解?” “婉儿是小舅母多年后才得的孩子,珍视非常,自小宠溺,难免骄纵些,便是她那爹妈,我的小舅舅小舅母,也不是时刻能说得了的,这个家里,真算得上是她愿意主动亲近并且听话的,便只有她了。” 傅宁玉听到最后这个“她”,突然卡了一下,再一想才发现,似乎从今天见到何淑兰开始,她就一句“妹妹”都没有称呼过自己,一律以“她”来替代。 “姐姐恕我直言,您便是无法接纳我,人前还请仍以妹妹相称。”傅宁玉觉得对方应该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果然,何淑兰一听这句,竟停下脚步,直视同样站定的傅宁玉,稍许,才慢慢吐出一个字:“好。” 第155章 议定 林相从来不在自家夫人教育儿女时当面发表意见,瞧着女儿挨训,他也只是品茗不语,直到看见女儿在授意下坐至未来夫婿相邻座位后,这才缓缓开口: “今日见面,主要为着商讨儿女婚礼。这本是长辈的事,但你我两家早已姻亲结缘,只因前事致仪式耽搁,现而今便也让两个小的一并来听了。” 上官杰点头应道:“一切事项遵相爷安排。” 林相摆手一笑:“哎,这里不是朝堂,说的也不是朝政,若还将那虚职挂在嘴边,倒显生分了。” 上官杰忙道:“相爷乃我大齐股肱,世所敬仰,杰不过一介商贾,万不敢造次。” 丞相夫人跟着道:“既已成亲家,日常见面无需那般外道。”说着又朝两个年轻人的座位一抬手,“他二人的婚事圆满才是眼下最要紧的。” “亲家母说的是。”一旁赵氏顺势接话,“婆母也是反复叮嘱我夫妇二人,说万不可亏待了未来孙媳。” 听闻提及上官老夫人,林相频频点头:“上官老夫人可不是一般人物,我这个女儿能当她的孙媳,也是她的造化,”说着转头去叫自己女儿。 结果,堂堂相爷连叫两声,才见自家女儿“啊”了一声猛地回神,那痴傻模样,在座长辈谁个不知缘由,不觉纷纷笑开。 林莹心中那头小鹿,从刚才站在门边窥视时起就一直不安分,现在还坐到了心上人旁边,真就恨不能整个投到身边人怀里去,哪还顾得上听长辈们说什么,只是这反应过来,还是羞得举帕掩面。 可若只是一味羞愧,那便不是林莹了,再是如何,对着自家爹娘撒娇的胆量她还是有的。 果然,手一抬,帕子一挡,林莹那娇滴滴的声音就已经从帕子后边传出来:“爹爹~~~” 相爷见状也是一脸无奈,转向上官杰道:“老来得女,真真让我惯坏了。” 上官杰一边笑说“无妨无妨”,一边已将备好的择日吉贴递至林相手上请定夺,接着便就其他杂项也交谈一番。 一时各事清楚,就见相爷喊来等在外间的管家,道移步入席。 上官杰笑称改日,林相却已不肯,说如今诸事齐备,已属家宴,两家长辈加一对新人,就连相府其他几位公子都不让他们列席,是为专门款待未来亲家而设的宴。 见此情状,上官杰也不好再推辞,便笑着应下。 . 席间几位长辈相谈甚欢,说至开心处,更是笑声不断。 反观两个年轻人,却只顾各自吃饭夹菜,始终未有交流言语,瞧着还有些别扭。 但这情形看在相爷眼里,反倒让他放心。 还能有谁比他更清楚女儿的性子,在娘家胡闹也就罢了,如今未来公婆在场,知晓收敛慎行,也算懂得爱惜相府脸面,是以心情愈发舒畅,连酒都多饮了两杯。 酒足饭毕,上官杰携妻儿告辞,林相心中高兴,竟是罕见地亲伴三人直到大门外,目送马车远远离去方才回转。 第156章 母女 这边见父亲送人出去,林莹蹑手蹑脚地就想从正屋溜走,不料亲娘早有准备,一声令下,将两人身边丫鬟尽数赶开不说,还命家丁从外头将门关上看紧。 一时便只留了母女二人在屋子里头。 林莹自是娇滴滴喊着“娘亲”就往母亲身边贴去,结果对付爹爹那套,却在亲娘这里碰了壁。 丞相夫人广袖一挥,眉头一蹙,朝女儿就是一喝:“站着!” 眼见母亲真个生气,林莹也识趣地主动认错,似儿时犯错便会做的那般,当即便举起双手各揪一边耳朵,又瘪着嘴连连认错。 对这讨好行径,丞相夫人却视若无睹,坐回上首后随即严厉起来: “你平时使性子,我骂也骂了罚也罚了,好话道理也是说尽,可瞧你今日种种,竟是一点没有听进去!” “娘亲我错了。” “你这婚事,不说从一开始就完全悖离古礼规程,就你爹那般人物,若非他宠着,这婚前见面便是绝无可能。” . 都知论板正规矩,相爷若自请第二,首位定是空缺。 为母守孝三年,连带地让已经订亲的女儿也空等三年,单这一条,凡外人闻知,都不免觉着过于铁石心肠。 但话分两头,有说林相狠心的,自然也有因而更加尊重的,称其礼数楷模。 . “女儿错了,娘亲不要气坏身子。” “说是长成,可该有的规矩礼仪,你是学一样丢一样。今日来的,可是往后你要日日相对的夫君和公婆,以你今日行径,要是被外头什么人瞧去,明日满京城就该嚼遍。” “哪有那么严重?”林莹不服,又不敢高声,唯有嘟嘟囔囔。 可丞相夫人耳朵却灵,当即高声许多: “没那么严重?可知你一上台阶这屋里就都瞧见了,还在那自以为没人发现地探头探脑。” 林莹惊愕地把手一放:“你们那么早就发现我了?!” 瞧着女儿懊悔,当娘的更是越说越气: “那家儿郎相貌俱佳,这点确实,但也不该致你人前失态,人坐在旁边,眼珠子却已恨不得贴到人家脸上去!亏得你公婆都识大体之人,才不计较。” “啊————”林莹越听越羞,捂着脸原地跳脚起来。 “站着!”当娘的还是没忍住又拍了桌子,“你这模样,哪里是十七岁闺秀该有的,竟是瞧不见一丝端庄的影子。”一时觉得胸闷,便拿手轻捂在胸。 林莹本在跳脚羞臊,瞥见娘亲举动倒是立马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来,扶住人急问:“娘亲怎么了?来人啊——” 院子外头,刚刚送客回转的相爷瞧着紧闭的房门正想发问,就听女儿高声喊人,领人推门就进,一眼瞧见女儿正给自己夫人顺气,赶忙命人去请大夫,自己则三两步站到了夫人旁边。 . 林海的原配夫人娘家姓胡。 胡夫人端庄贤淑,管顾内宅相夫教子,林海壮年拜相,既是最年轻的百官之首、又得贤妻、膝下五子亦是个个聪颖,便是先皇,当年亦不吝称羡林氏夫妇乃神仙眷侣。 此后边境战事频发,朝堂内外严阵以待,身为丞相,林海数日不曾归家,待至仆人哭着来报,爱妻已是回天乏术。 谁能料想一向康健的胡夫人竟被一场瞧着无碍的小恙夺了性命。 林海原就未有纳妾,霎时间家中没了主母、小儿没了娘亲,政事又无法推脱,日子一度也是混乱,不时便回想起昔日发妻尚在时的点点滴滴。 国之重臣,自然不能为家事掣肘,不日便陆续有各方开始劝其续弦。 因着之前翁婿关系密切,终是老泰山做主,将另一个女儿、胡夫人最小的妹妹许给林海做了填房。 这位年轻的胡夫人过门第二年便就为林家再添一子。 关于这个,曾听人传,说有过求男丁的,林相爷却在见到第六个儿子后,慨叹怎不是女儿。 而这一盼就是五年,当产婆抱着林莹从屋里出来报喜得的千金时,分明已过不惑的林相爷却笑得比孩童还要开心。 . 林海今日虽说多饮两杯,但借由畅谈笑语,酒力散得也快,这会儿已复清明,看妻女这模样,多少猜到一些,但毕竟是宠爱的女儿,并不舍得高声,便只寻常发问: “这是怎么回事?” 胡夫人本就是一时说得急,这会儿稳坐顺气之下,逐渐恢复,又见相爷已回返,也便作罢,随即自己开口接话: “无妨,只是忽地有些阻滞,顺顺气就好了。” 第157章 实际考量 林莹起初并不肯先回房,坚持要等到大夫来给母亲号脉,终是相爷扳起面孔,这才不情愿地在两个丫鬟陪同下往自己屋里走去。 小姐情绪明显没了来时雀跃,小依是看破不说破,小童却是直接:“小姐,刚才可是挨训了?” 未等林莹反应,小依已经先一步往小童胳膊狠狠一掐:“你快走在头里,进了屋先将前几日夫人给的茶叶找出来。” 小童疼得“嘶”了一声往旁跳开,一边继续走着一边狠狠回瞪小依道:“你下这死力作甚?不是你疼啊。” 若是往常,林莹总会在两人拌嘴时掺和进来,但现在却是完全没有动静,依旧默默走着,转眼竟是跟两个丫鬟拉开了些距离。 . 这边诊脉结束,听闻自家夫人没有大碍,相爷才稍稍放心,却仍旧请大夫开那安神方子,后才命管家将人送出。 直到这时,相爷才开口询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胡夫人并未啰嗦,只简要说了训诫女儿的意思,却见相爷无奈地摇头笑看向自己。 “相爷这是何故?” “皆道儿行千里母担忧,莹儿亦非远嫁,你已这般忧虑,真真难为夫人了。” “你这当爹的也是古怪。”胡夫人语气略显不满,“时时将规矩礼数挂于嘴边的人,现而今却惯着她任意妄为。” “哎,夫人此言差矣。” . 当年宫宴,命案犯于宫墙内,第一个知道的当然就是天子刘衡。 林海接内侍通传赶到“德政殿”时,除了上首的皇帝,还同时见到一名陌生的少年。 那便是他第一次见到上官云泽。 惊悉女儿涉险又为人所救,当爹的气极也不忘庆幸,但碍于圣驾在场,林海并未袒露真实情绪,只板正地口头表达了对上官云泽的谢意,还不忘询问对方情况。 于天子刘衡,这场由他发起的春宴,本意是君臣同乐及撮合各家儿女姻缘,谁知被那么个没长眼的败了兴致,事涉相府千金,莫说连带惩处,连透露消息都不能有,更别提大张旗鼓声讨了。 事发突然情况特殊,林海大致清楚情况后便向天子告假,先陪女儿回府。 回到家中,安抚好惊怕的夫人,又仔细安排照顾小姐的人手后,林海终于能够仔细琢磨刚才见到的那个少年。 少年十五岁,眉宇间已见英气逼人,声称自幼修习拳脚,挺拔颀长的身姿却不似寻常武者那般虎背熊腰,着以华服那也是妥妥的诗书贵子模样。 相貌好坏不过虚无外在,家世方是实际,而那少年恰恰在这方面更值一说。非一般商贾家庭,伯父姑丈亦都为朝官,更与当今皇后娘家有姻亲之谊。 救女恩情在前,优势背景在后,一番思索下,林海倒是有了个念头——此少年若可为婿,倒也与女儿般配。 便是因着已经设想,是以之后林莹再如何不顾脸面厚脸皮主动积极倒追,林海这当爹的是听不见、看不到、不奇怪、不反对。 真就应了胡夫人那句话: “你这当爹的何止乐见其成,那暗中撮合也不止一次吧?只那明面上的恶人却是扔给我当。” 第158章 千金 管家敲门进去时,顾老爷正在书桌那里写字,小女儿被抱坐在桌边,正好压住纸张的一角,小人儿那乌溜溜的眼珠正紧紧盯着自己爹爹手里的笔,目光随着笔划在纸上游走。 “老爷,银耳羹好了。” 管家手捧托盘,盘中有只月白碗和一把银勺。银耳羹只盛了小半碗,微微可见热气升腾。 顾老爷发出“嗯”的鼻音,却未停笔,仍是继续挥毫。 管家见状也不上前,转身将托盘放到前厅桌上,自己则站在桌边静静候着。 约莫又过半炷香时间,顾老爷终于放下笔,而后第一件事便是转向自己女儿,柔和发问:“意儿,你看爹爹写的如何?” 意儿眨巴眨巴眼睛,并未答话,却是张开手臂示意要抱。 顾老爷嘴角一弯,伸手就将女儿抱进怀里,而后长腿一迈,抱着孩子走出到前厅来,许是瞧出孩子有些困乏,更是一边走一边对女儿说道: “意儿,陪爹爹吃点银耳羹。” 就听怀里小人儿点头应了声“好”,声音糯糯的,听得人就像被一双肉乎乎的小手在脸上轻轻揉着。 . “她呢?” “回老爷话,还在自己屋里。” “可吃饭了?” “适才来报,丫鬟刚刚劝了几口小米粥。” “嗯。” 顾老爷虽是跟管家说着话,眼睛和动作却是朝向自己女儿的,他刚刚又从碗里舀起一勺喂进女儿嘴里,碗已空去一半,而倚坐在他怀里的意儿,眼睛直视着自己爹爹,小嘴则慢慢嚼动着。 “这羹可合意儿口味?” 见女儿点头,顾老爷又将小勺伸入碗中,可这一次,女儿那只稚嫩小手却提前搭停在他的小臂上。 顾老爷松开勺子,轻问道:“怎么了?” 小嘴里似乎还有没咽下的,一说话语带含糊,但也不影响大人们听到她说的是“爹爹也吃”。 顾老爷闻言眉眼含笑,伸出一个手指宠溺地在怀里小人儿的脸颊轻轻一点,夸道:“我家意儿真乖。”说罢将小碗取到嘴边一倾,原就只剩一点,这样倒也直接空了碗。 撤去碗勺,管家又端来清水,伺候大小两位主子漱口清理后,便就要告退,却在转身时就听小小姐在跟自家老爷说: “爹爹,意儿要去娘亲屋里睡。” . 因母体不足,惠娘从怀到生,过程都称不上顺利,即便顾老爷已十分仔细,大夫产婆更是早早便被接到家里住着,饶是这般,足月降生的意儿在顺利脱出母体后,却并未第一时间如常啼哭。 彼时力竭瘫卧的惠娘虽感知到孩子似有不妥,当下却连发问的力气都没有,亏得产婆经验丰富,当即大胆猛拍婴儿臀部。 随着女儿洪亮的哭声响起,惠娘也昏了过去。 . “意儿,娘亲这几日身子不舒坦,大夫正为其调理,且等过些日子再去看她可好?” 小人儿听了,若有所思地安静了几秒后,朝自己爹爹伸出左手。 顾老爷见状张开右掌,将女儿的小手托在自己掌心处,并轻声问道:“怎么了?” “娘亲喜欢银耳羹,给娘亲吃,好得快。”奶声奶气的话,却是说得连一旁的管家都忍不住动容。 而顾老爷闻言也是一愣,原本张开的大手下意识慢慢收拢,终是将女儿的小手轻轻地包于自己掌中。 第159章 安排 意儿静静躺在自己爹爹怀里,已经被哄睡。 管家也仍旧站在一旁,也不敢言声。 如此安静了一会儿,抱着孩子的顾老爷抬起脸对管家吩咐:“把素娥叫来。” 一听这名字,管家下意识脱口而出“她不是——”,但后面的话却在对上自家老爷眼神后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转而应声“好”便出了屋去,转眼便就领了一名女子重新回来。 . 素色衣裙,一头乌发只简单挽了低髻,却是连根像样的簪子都没有。正是老爷所说的“素娥”。 而几乎在管家领人刚迈腿进屋时,上座人已经发了号施令:“过来。” 素娥低头近前,声音如蚊:“老爷。” “以后去跟着太太,只管依着陪着,却得寸步不离,该说不该说的,你当知晓区分。”顾老爷说完这几句,也不等对方答应,随即将头掉转向管家,继续道,“你领着她去,就说我的意思。” “是,老爷。”管家答应后当即对素娥道:“跟我走吧。” . 许是顾及自己怀里还抱着熟睡的小儿,方才老爷说话时明显压着声量,但,即便语气平淡,交待的这些话,却仍像什么重物那般狠狠砸在素娥心上。 从进门到离开,她也只不过说了两个字,而对她的安排,老爷甚至都不给应声的机会便又把她赶走。 素娥不明所以地被领到老爷面前,又浑浑噩噩地低头跟在管家后边重新离开,忽然听见哪里在叫着自己名字,猛一回神,竟发现原本走在前头的管家已经停下脚步,而自己恍惚中差点就迎头撞了上去。 “孙管家。” 离了老爷跟前,管家终于可以说上两句:“此番死里逃生,倒是打起精神来。” “素娥有事不明。” “怎么?” “老爷因何突然——” 管家明白素娥想说的后半句是什么,虽说心里暗骂其蠢笨,可嘴上还是说道: “老爷既已发话,你便乖乖去做,主家的心思,哪是我们下人能随便揣测的?现在还有心思去想这个,不如多想想到了太太那边该如何应对。” . 素娥哪会不懂管家所指。 这家的“太太”,老爷的正妻柳氏,到她跟前伺候,还是寸步不离的——这要求对于现如今的素娥来说苛刻无比,个人处境甚至还比不上今天之前。 . 管家回来时,老爷已经又回到书案那边写字,没有见到小小姐,想来已另做安排,于是上前将事说了一下。 “在睡觉?” “应门的丫鬟是这么说的,我不方便进去,便让那丫鬟在太太睡醒后向其代转你的意思,而后便让素娥跟着那人进院子去了。” 顾老爷听到这里,笔尖悬于纸上,静止了几秒后缓缓抬头,看向管家的目光竟是冷了几分: “不等睡醒见人,竟找丫鬟代转,还只是个看门的?早知如此,还要你领着作甚?让她自己去岂不更快?你这管家威风,如今越发耍得顺手了。” 管家一听额角冷汗陡现,赶忙弯腰作揖说道:“老爷的交待自不敢耽搁,但说了太太在休息,我也不好硬闯,想着将话带到,人留下,既是老爷您的意思,想必不至难为她。” 第160章 老夫人 未等找到老夫人,倒先遇到小翠。 而先一步瞧见自家小姐的小翠更是快步过来。 待人走近,才发现小翠竟是小脸红红,额头还有汗珠。 何淑兰不禁奇道:“你这是做什么去了?怎的这般模样?” 却见小翠一脸开心道:“老夫人让我去搬东西。” “搬东西?” . 对于外孙女近一年来身体状况反反复复,老夫人自然是知情的,便是各种汤剂方子,遇着缺药材,也是这边家里第一时间提供过去。 官差通传是昨儿才听到的,知晓绕不开这个外孙女,便想着今天再去通气,却不想这人直接主动找宁玉,确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方才为着找海棠单独问话,让沈妈妈把小翠带开,沈妈妈便顺势让小翠去把给何淑兰预备的东西都先搬抬到马车上去。 . 听了小翠的解释,傅宁玉觉着哪里怪怪的。 这样的人家,不说杂役,便是最普通的家丁也有不少,像搬抬这种体力活,再怎么也不至于要让一个小丫鬟去做。 可这不是她的丫鬟,人家自己的小姐也在场,没必要在这种时候“抖机灵”,便也保持沉默。 殊不知何淑兰也有同感,可她也选择不说,只吩咐着“快些领我们去祖母那里”。 . 等到重新站在老夫人面前,傅宁玉发现事情又再次与预想有出入。 刚才来的路上,她设想过老夫人会如何提问,结果只是疼惜她俩自己找来,多的话竟一句未有。 相较于老夫人,何淑兰也让她意外。 本想着对方至少会和盘托出两人对于事件的交流过程,谁知她只是轻描淡写一句“事情已经明了”,而后继续道:“官差那边还请祖母费心,几时需要我二人去见,派人通传我一声即可。” “放心,原就是官家才说的。若真紧急,昨儿便该一并要人,而今你只管调理好自身,前次问的那些药材,我已命人备齐,方才小翠先去整理了,回家后依需取用,不够便随时来说。” 听到这里,原本还保持沉默的傅宁玉下意识接话道:“适才扶了姐姐一把,竟是比我还要瘦削。” 老夫人闻言朝何淑兰伸出手去,明白意图的何淑兰也未抗拒,大大方方地走近去,乖乖伸了手去给祖母牵住。 随即就听老夫人无比心疼道: “我的儿啊,虽说病去如抽丝,只你这也太久了些,非是祖母心疼药草,那钱咱们花得起,如今这里也没外人,你却得实心说与祖母一句,我儿可是有那心症?” 见外孙女摇头否认,老夫人也不追问,依旧说着: “你才几岁,来日方长,往后人生还会有其他的事,还会认识其他的人,还有各种机会,人生刚开始,万不能小小年纪便闹郁结。” 慈祥但不失威仪的长辈,用自己的感悟,点小辈的心结,这就是“看破不说破”了吧。 感慨的瞬间,不知为何,傅宁玉又一次嘴比脑快:“祖母,玉儿有话想说。” “你说。” “我虽不懂药理,也知物极必反。病来如山倒,便是当时阻之,此后为着调理,汤药自然也不可少,然则是药三分毒,我们是活生生的人,均衡为本。玉儿大胆猜测,姐姐是否过于注重药剂,却忽略了日常饮食?” 第161章 误打误撞新人设 寥寥数句,何淑兰听着表情未有明显变化,但其目光还是出卖了此时内心的真实反应。 对于这位傅宁玉的来历,她原就好奇大于震惊,到了此时,“好奇”已经完全取代了对未知的恐惧,她的心底甚至升腾起某种古怪情绪——急迫地想要更多地了解这个“新”的妹妹。 老夫人则不掩惊喜,直呼意外: “哎哟哟,我的儿啊,曾有大夫与你所说相类,声称停药并改以食补,是我担心病根不除后续反复,便未采纳,而今看来,倒真是我这老人家不晓事耽误了。” . 这是真的有点给傅宁玉整不会了。 谁能想到呢? 在现代社会里,不仅各类商广文本里常用“注重饮食”、“营养均衡”这类词汇,便是各种媒体渠道里,呼吁健康的宣传文案,此种字眼亦是高频出现。 可刚才她一说完,怎么瞧着在场几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里,皆有那般明显的惊讶之色? 难不成误打误撞地还帮这个人物添了新调? 该不会还莫名其妙给弄了个类似神医之类的新人设? . “祖母千万别这么说,治病最怕治标不治本,您的担忧亦是出于对小辈的关爱,我非医者,一切尚得以大夫为准,至于方才妄言,是我欠考虑,祖母和姐姐听听便罢,求不笑话。” 这段话的遣词用字像东拼西凑来的,说得傅宁玉自己都觉着尴尬拗口。 然而,听完宁玉这第二段话,老夫人竟越发欣喜,频频与沈妈妈对视后更是直接吩咐道:“阿荷,派人去看看孙大夫可在?请他移步一趟。” 目送沈妈妈应声而去,再联系刚才的对话,此刻找他的原因并不难猜,有且只能有一种可能——他就是那个同样建议食补的大夫。 安静了半天的何淑兰这会儿倒是开口了:“祖母去请的可是咱们府上那位孙大夫?” “正是。”老夫人确认道。 何淑兰又问:“他从未替孙女诊脉,因何能说治疗方式?” 老夫人这时却是心情大好,一边重新摇动手里小扇,一边解释道: “你二人有所不知,别看这孙大夫脾气古怪,却有资格‘恃才傲物’,先前想着请他去给你瞧,但他只听我粗略一讲,便道不忙并当场管我要你的药方,还说无需全部,虽心里奇怪,我仍是将当时手上几张交予他,而他则当场瞧后便告知我食补之说。” . 关于孙府医,即便是手伤那段日子,傅宁玉也只在受伤当天后再见过他一回,复诊当天逗留的时间还不到半炷香,典型的“惜字如金”式交流也仅限于伤情问答。此后痊愈,便再未听到他的任何消息。 今日重新听到与其相关,便是无需诊脉就能得出治疗意见这种跳脱的风格,一时间愈发加深傅宁玉对其好奇。 回想初见那日,相较于相貌,她记住这人的是极瘦极高的身形、低沉如大提琴音的声线,以及那一幕如今看来属于记忆回溯的异象。 第162章 住下 沈妈妈派去的丫鬟很快便就回来,称孙大夫前几日出城去了,说七日内回返,算算时间,后天才回。 老夫人微微点头,转向两个小辈,更将目光直接停在何淑兰脸上,道:“丫头,” “祖母。” “不若住个几日,待孙大夫回来,请他仔细瞧瞧?” 自刚才向何淑兰表明身份,傅宁玉正愁没理由与对方多相处,老夫人这一开口,可不就是现成的助力,求之不得呢。 内心雀跃的傅宁玉,当即亲昵地凑近前去挽住何淑兰的手臂,作撒娇状附议老夫人的建议: “祖母说的是,姐姐久未过来,这次就还住我那边,咱们姐妹正好多些说话。” 老夫人见状十分满意,扇动小扇笑道:“对对对,玉丫头说的好,安心住,你爹娘那边我派个人去说。” 沈妈妈这时也开了口:“老夫人,何不让小翠回去说。” 老夫人闻言一顿,随即了然,手腕一转,小扇一点,转对小翠吩咐起来: “你随车回去,一来先把今天这些东西带回,顺便告诉你家老爷夫人,就说是我的意思,留兰丫头在这边住些日子。” 这个安排很合理,但小翠毕竟是贴身丫鬟,也不敢自作主张,便拿眼偷瞄向自家小姐。 何淑兰倒也干脆,一句“全听祖母安排”便表达了意见。 . 小翠前脚离开,老夫人后脚便让宁玉把淑兰带回: “你俩以前最是腻于一处,如今兰丫头住下,快些回去关了屋里说体己话,没得在我老人家这边无趣。” 何淑兰一听佯装不满:“天色尚早,祖母竟就想着把我俩支开,兰儿可要伤心了。” 傅宁玉也学道:“天色尚早,祖母竟就想着把我俩支开,玉儿可要伤心了。” 老夫人瞧着站在眼前这一左一右两个精致小人儿,不由得朗声大笑:“瞧瞧瞧瞧,真真一样。” 傅宁玉灵机一动,开口道:“若祖母心疼,便准我一个请求。” “哦?说来听听?” “平常我们姐妹自己玩耍,只这每日的晚饭,却得请祖母赏我们来您这边跟着吃些好的。” 上官家大灶做饭,除年节聚餐,日常各房都在自己屋里吃饭,老夫人已逾古稀,说是喜欢清净不爱他人打扰,但每到饭时,一碗一筷,难免冷清,即便沈妈妈早已陪着一桌吃饭,终是不足。 不怪沈妈妈直呼“玉儿小姐真玲珑心”,毕竟最简单朴实的往往最打动人。 而紧随沈妈妈感动惊呼,老夫人也是随即将小人儿揽进怀里,欣喜溢于言表:“依你依你。” . 一旁的何淑兰当然听得出傅宁玉言下之意,对于这个“妹妹”,她的兴趣仍持续增加。 原来的宁玉风格偏于沉静,是纯粹的内秀,优点是符合身份,缺点是受委屈了只能内耗伤神。 而现在这个,虽然五官相同,行事却无法预测,举手投足间的灵动,不像年少的单纯,更多的是来自专属于她自己对事物的理解。 第163章 小院 日落天暗,傅宁玉的小院已是从里到外燃灯点烛,照得十分亮堂,庭院中丫鬟们走动的身影更是没有间断,还能隐约听见她们在忙碌有说有笑,确是满满的热闹景象。 何淑兰之前住的屋子已经被重新打扫,加上老夫人方才派人带来的那些,这会儿是桃红正马不停蹄地领着人在屋里布摆着。 就在大伙忙前忙后身形不停的间隙,有个声音略显突兀地夹杂着出没在小院各处,一会儿这边响,一会儿那头说,转眼还“咯咯咯”笑得极为开心。 能在小姐住的地方这般大胆放肆的,还能有谁? 自然是那个不知怎地就得了消息、瞒着爹娘硬是要挟丫鬟陪她过来凑热闹的上官婉儿。 . 已经玩得满头大汗的上官婉儿仍是开心地四处跑跳着,手上还紧紧攥着不知从哪儿拽来的布条状物件,边跑边挥舞着,后面紧紧跟着的小丫鬟碍于不能动手去拖拽,但又怕前边人跌跤,便一直亦步亦趋跟着,这会儿也是眼见的气喘吁吁。 上官婉儿哪会顾及到这些,只瞧着两位姐姐在前边说话,便又再次甩开身后的丫鬟,高声叫着“姐姐”就再次猛冲回傅何两人面前。 看着这个正瞪着乌溜溜大眼看向自己的上官婉儿,傅宁玉第一个反应竟是“热力四射”这个词,又再想到白天何淑兰刚跟自己说过“混世魔王”,不觉“噗嗤”一笑。 “姐姐为何发笑?” 上官婉儿边问边继续甩着手里的布条,而那布条也顺势在小臂缠了几圈。 傅宁玉却是伸手去拉婉儿的手,一边拆缠着的布条一边嫌弃:“你这哪里找的这个,也不知前边做什么用的,就这般么胡甩。” “我在小莲姐姐那边拿的。” 从屋里把瓜果端出来的海棠听见小小姐所说,再探头看了下已经被自家小姐拆下来拿在手里的布条,一时面露惊愕,脱口而出: “这死丫头怎还用上了。” 对于何淑兰而言,小莲是新换的丫鬟,她不认识,便也没有开口。 傅宁玉则是瞧着海棠的反应异常,便问怎么回事。 . 葵水至,小莲如今也是大人,虽说瞧着瘦小,偏生上身较之寻常要丰满许多,因而心生困扰,也不知哪里听来的方法,便用长布束胸。 海棠是偶然发现的,当时便阻下了,还将那布条收了去。 . 大致说完始末,海棠又道:“她已答应我不再用,如今看来,还是偷偷又用上了。” 听了海棠的解释,傅宁玉倒是理解了怎么回事,便夸了海棠一句,又道:“小姑娘初觉身体发育,难免羞臊惊慌,你需得仔细说与她,这般强硬喝阻,难保还是要偷偷去做。” 海棠一听却是摇头:“若是一般绑束,我便是瞧着了,也就说个两句,小姐您可知我如何知晓的这事?” “你说。” “我那日去洗身子,去时闻听里间响动,想着有别个在,便问是谁,本就寻常一问,谁知里间人却是惊慌般踢翻了木盆,我一转进,就见是小莲,只还来不及说她,却已见到她身上那束带,已是半拆下来的,而那身上的印子,已是一道道的红,这哪是束带,这是勒命的白绫啊。” 第164章 小院.2 听了海棠的话,傅宁玉都能想到当时的情形,不觉内心五味杂陈。 关于古时束胸,记忆中很少在戏剧中提及,即便有,顶多也就是在讲述女扮男装的镜头里一闪而过。 而此时手里的东西,显然就是起的这个作用。只有手掌宽的布条,材质极差,摸上去的手感甚至比古早米面袋子还要粗糙许多。 一个十来岁身体才刚开始发育的小姑娘竟然已经开始用这种东西,曲线美在古代真的是罪恶吗? 这边正自感慨,却听正重新给上官婉儿梳着发辫的何淑兰说话了: “婉儿,这小院的丫鬟们都只一处住着,你怎就知道这东西是谁的?” 下意识就想扭头回话的婉儿这一动扯了头发,“嘶”地一疼,忙再站好,抬手朝一个方向指着,一边说道: “早先是跟着几个丫鬟去的库里,看她们往姐姐屋里搬抬物件,觉着无趣,便想回来,半路瞧见的小莲,当时胸口捂着什么偷偷摸摸地走,我好奇便悄悄跟着,看她先是进了前边门洞子,再出来时手里倒没了东西,待她走远我便进去,就在里头架子上找着的这个。” 傅宁玉听了便看向跟着婉儿的丫鬟:“你不是跟着婉儿?可也见了?” 却见那丫鬟咬着唇摇了头,未待开口,婉儿又再说道: “她不在,老是跟着,我嫌烦,躲开去的。” 傅宁玉听到这里,倒也不客气,作势就往上官婉儿小脸一戳:“还敢嫌她麻烦,这是在我院里,若是去了别处也这般乱躲乱藏,出了事如何是好?” 上官婉儿抬起两手,护住两侧脸颊,脆生生道:“姐姐莫要打,婉儿知错了。” “哼,”傅宁玉索性蹲下身子,朝小鼻子上就是一刮,“平日说与你的,可见又都忘了,总这般由着性子来,我还没有说你今晚这般自作主张就跑来,回头夫人怪罪,还得多个人被连累受罚。” 那丫鬟一听果然急了,连声道:“宁玉小姐,您可要帮帮奴婢,小姐非说要来,还不容我去禀明夫人,我——” 傅宁玉抬手止住丫鬟的话,直盯着上官婉儿,却是等着看她主动。 果然小丫头一眨眼,竟是反手去摸身后何淑兰的衣裙,嘴上说着:“淑兰姐姐帮帮我。” 何淑兰已将最后一段小辫缠好,这才扳住上官婉儿的肩膀,令其面对自己,接着竟也如傅宁玉那般在小人儿鼻子上一刮,作严肃状道: “你玉儿姐姐并未说错,我若帮了你,却是我没了道理。” 一看两个姐姐都是如此,上官婉儿鼓腮委屈道:“姐姐好久未来找婉儿玩了,可是不想婉儿?” 何淑兰和傅宁玉对了对眼神,忍笑回道:“便是因着许久未见,才想着婉儿该是更加知事明理,哪想仍是这般孩子心性。” “婉儿明春才满八周岁,本就还是孩子。” 傅宁玉捂嘴笑道:“若是旁的,八岁是孩子不假,只你淑兰姐姐面前说这个,却是要被笑话。” 上官婉儿眼珠一转,当即明白所指为何,一时便扑抱在傅宁玉腰间,耍赖撒娇道:“姐姐调笑我。” 傅宁玉两手一摊,佯装不解:“哪有调笑,说的都是实话,淑兰姐姐六岁考得书院,你这七岁的却还在说自己孩子,难道不是要被笑话?” 第165章 小魔王现形 一时间就听院中几人笑成一团,周围还在忙活的丫鬟们,虽不明其里,听着小姐们欢声笑语,心情也跟着更为轻松,。 瞧着周围这些忙碌的身影,傅宁玉转头去叫“海棠”。 因为三位小姐都坐到院中,海棠刚才转进屋去给小姐们拿披件,一出房门就听在喊自己名字,答应着赶紧走来,先是将其中一件交给婉儿的丫鬟,又亲自给何淑兰披上一件,最后才到自家小姐跟前。 “今儿早间你给我弄的小包子可还有多?” “还有。”海棠一边仔细给傅宁玉系好前扣,一边问,“小姐可是饿了?海棠这就去蒸了来。”说话间麻利地就要走开去。 “等等。” 海棠停步返身:“小姐您说。” “还有多少?” 虽不明小姐用意,但海棠仍旧认真答道:“便是顿顿都吃,也能吃上几天。” “那都去蒸热了取来。” 海棠的眼睛一下就瞪圆了:“小姐?您、您便是饿了,那吃食还有别的,我多准备几样可好?” 傅宁玉捂嘴笑道:“莫非以为都是我吃?” 海棠往另外两位小姐脸上扫了一眼,更是不解:“便是三位小姐一起,那么些包子也是断然吃不完的。” “哪来那么些为什么,”傅宁玉朝海棠一指,“快些去,这院里的事儿我瞧着也差不多该忙完了,让小姑娘们都吃点热乎的。” 这下不止海棠没反应过来,便是何淑兰的眼神都下意识一滞。 “小姐……您、您是说给丫鬟们?” 傅宁玉眼睛略一瞪大,敛了原本笑意:“怎么?不行吗?” 海棠两眼用力一闭一睁,将泪意硬生憋了回去,但再开口,那多少有些哽咽的声调还是暴露了她此时的情绪波动: “小姐,您日常也不用理会的便不清楚,咱这里不似老夫人有独灶,小炉单火的也就够弄点您寻常吃的,若一下子要蒸煮那许多,得去东厨那边才行。” 傅宁玉闻言语塞。 的确是她疏忽,只想着是独门小院,便以现代思维考虑,觉着理所应当能自己做饭做菜,本意虽好,但这是要动用宅子里的集体灶,不知会有别的什么规矩,弄不好还给别人添了麻烦。 可未等她再开口,却见旁边何淑兰说了话:“海棠,” “淑兰小姐。” “你便照着妹妹的吩咐去做,见了厨堂大师傅说一声便是。” 海棠听了,却还是不放心地朝自家小姐那边投去问询的目光。 傅宁玉自然是瞧见的,便也点头道:“去吧,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若是问起,直说便是。” . 目送海棠叫上另外一个丫鬟跟她一同远去,傅宁玉这才转头瞧向何淑兰。 何淑兰显然读懂了这个目光,倒是回看过来,浅笑着说了一句:“果真各有不同。 一直坐在对面椅子上的上官婉儿,终于找到机会说话:“我今晚也睡在这边。” 傅宁玉抬眼看向婉儿,摇头拒绝道:“不可。” “为何?” 眼看自己小姐急得挪着屁股就想从椅子上跳下,随行丫鬟一边护着一边道:“小姐,您方才只说过来看看的。” 婉儿一边握着椅把手,另一只手则用力朝身边丫鬟一甩,继而瞪视着高声道:“要你多嘴!” 正弯腰低头防着婉儿摔下椅的丫鬟,毫无防备地竟直接被上官婉儿一手砸在了眼睛上,可也顾不上去捂,却是“噗通”一跪: “小姐,淑兰小姐还要在宁玉小姐这边住上一些日子,您白天随时过来,只这夜里,却是万万不能在别处歇的。” “我的姐姐在这里,为何不能在这边睡!” 说话间上官婉儿已经跳下椅子,见跪着的丫鬟挪了下膝盖,误会是要拦她,当下想都不想抬腿就踢了过去。 第166章 小魔王现形.2 傅宁玉以前没少从社会新闻及身边周遭“听说”、“见识”过“小祸害”。 显然,无论什么时候,“熊孩子”都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尤其是家庭条件好还受宠的,在家闹腾惯了又未受约束,去了外头胡闹起来更是肆无忌惮,若还碰上那种有家里无脑偏帮的,事态失控也是分分钟的事。 . 虽说上官婉儿个头不算高,因丫鬟是低头跪着,她这一脚竟是跺到了丫鬟脸上,即便不是踢正,也把没有防备的丫鬟唬得惊呼一声歪倒至一侧。 此前的确听到不止一人提过家里这位小小姐性情乖张,稍不顺心便是“小魔王”,但当真个见到前一秒还机灵可爱的小人儿下一秒就突兀地切换成这般模样,傅宁玉还是大感意外。 没有预料到上官婉儿会抬脚踢人的她,一看丫鬟歪倒,下意识就起身过去将人扶住,且就那样蹲着身子扳起脸瞪视上官婉儿,高声喝道:“干什么呢!” . 若说对于上官婉儿的蛮不讲理已是习以为常,那么,此刻傅宁玉的严厉翻脸,才是真正让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不已的。 这里头,当然就包括何淑兰和上官婉儿,尤其是后者。 上官婉儿显然是被这一喝吓到,瞧着有点懵,一时只从嘴里喃喃吐出“姐姐”两个字来。 分明还是自己亲近的姐姐的脸,却为何此刻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竟莫名地让她觉着害怕,不觉地便又小嘴一瘪。 让所有人再次惊讶的是,宁玉小姐分明已经看出小小姐快要哭出来,并未如寻常那般进行安抚,仍是严厉喝道:“不许哭!” 声量未减,气势更足,三字一出,上官婉儿像把卡在喉咙的东西硬生咽下那般,除了嘴唇依旧紧闭,却是重新眨巴起眼睛,真就没有再哭的意思。 这边傅宁玉便先让跪着的丫鬟起来。 但那丫鬟哪里敢起,只低着头拼命摇脑袋:“宁玉小姐,是奴婢不好,您莫要与小姐生气。” 傅宁玉也很坚持:“你先起来再说。”见对方不动,便开始使劲儿,硬把人往上拽。 那丫鬟的体型本就瘦小,加之旁边是小姐,不敢真的以气力对抗,于是傅宁玉两下加力,还就真把人拽起。 见人站起,傅宁玉便要去看刚才她被踢到的那边脸。 小丫鬟虽然站起,却仍低着头躲着傅宁玉的手,但还不忘自己的职责,只那说话的声音里已是哭腔: “小姐,您还是随奴婢回去吧,若是夫人知道了——” “今晚就让婉儿留在这边,夫人那边我去解释。”另外一个声音截断了丫鬟的话头,说话的,是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的何淑兰。 突然遂了心愿的上官婉儿一听就想冲何淑兰撒娇,然而脸一转来,却惊愕地发现,淑兰姐姐此刻脸上的表情,竟然和宁玉姐姐的一模一样,当即开口就道: “不住了不住了,明天再来找姐姐们玩。” 说话间就想往外头跑。 然而下一秒就被何淑兰眼疾手快地拽住,语气不容反驳: “婉儿既然说了想住在这边,今晚便遂了你心愿,舅母那边,明日我亲自去解释。” 第167章 主动坏规矩 相府饮宴,上官云泽出于礼貌陪的那几杯酒,酒气早已散尽,而后到家也是第一时间沐浴更衣。 方才父亲说要去祖母那边,他推说不去,父亲倒也没有难为他,只是人在屋中,也无别事,不知不觉地又是迈步出来往宁玉这来,不想又在廊下与海棠不期而遇。 海棠和杏儿都捧着摞起的笼屉,动作不敢大,见到自家大少爷也只能微微屈膝:“大少爷。” 眼前俩丫鬟手上捧着的,明显就是蒸用的笼屉,本不特别,但这个时间,又还这么多只笼屉,倒是引得上官云泽有些好奇:“这都是——包子?” “回大少爷话,是的。”海棠答道,更是主动从何淑兰回府留宿到傅宁玉交待给丫鬟们蒸点心的事项,一一诚实以告。 听着那个名字,上官云泽背在身后的双手又下意识再次握紧成拳,下一秒拳头松开,人已经上前主动将海棠手里那一摞笼屉接了过来。 海棠的个子本就不高,又没防备,手里的东西莫名脱手,待定睛瞧真发生了什么,不禁慌道:“大少爷,这不行的!” 上官云泽也不理会,只见手腕一转,也看不清是如何办到的,眨眼间竟是连杏儿手里的也被一并拿去,原本要两人仔细端着的十来只笼屉,如今并成一摞,就那么稳稳当当地在男人手上端着。 “大少爷,这、这不行的。” “前面领路。晚了连你家小姐也饿着,我唯你是问。” . 前次老夫人深夜召集众人查核物料,因提前歇息,厨房大师傅至到第二日清晨睡醒后方才从徒弟口中得知此事,自觉羞愧,当即亲往老夫人处请罪。 老夫人当然不会计较这个,反倒劝慰其年岁日增,保重自己是为重要。 大师傅感念老夫人,至此将夜间小酒戒去,每日亲候至三更方歇。 今晚灶上收拾干净后,大师傅便如常坐到前院躺椅里,徒弟已第二回来劝他歇息,却说时候不到。 徒弟正想再劝,师徒二人便同时听见院门一响,有人在外叩门:“大师傅。” 大师傅当即从椅子上起身,徒弟也是急忙上前应声:“来了。” 门开,徒弟最先瞧见的是敲门的海棠,正想招呼,却见一个身影已经越过海棠,径直迈步进门。 徒弟才想说话,嘴一张,却已从侧脸认出来人,赶忙跟上:“大少爷,您、您怎么——” 两个丫鬟空着手,自家大少爷却捧着老高一摞笼屉,这让他如何不慌。 . 上官云泽径直走到大师傅面前,很自然地将手上笼屉转给已经追到身侧的徒弟手上,这才向大师傅说明来意。 大师傅听清缘由,大笑着吩咐徒弟速速去办,又再转向上官云泽道:“大少爷放心,稍后我让徒儿陪着两个丫鬟送去,耽误不了。” “不妨事,我就这等,一会儿我送去。” . 让少爷帮自己拿东西,本就坏了规矩,现在又听少爷说不但要亲自等,一会儿还要亲自送,海棠顿时觉得压力倍增,不禁凑前一点,小声道: “大少爷,我和杏儿在这等着便是,不好再劳动您了,这要坏规矩的。” “坏规矩?”已经自在地坐到院中石凳上的上官云泽,闻言反问,“方才替你们把东西拿过来,难道不是已经坏了规矩?” 海棠也有些慌,又不能直白地反驳说是堂堂大少爷自己“主动”帮拿的,一时语塞。 瞧出海棠窘迫,上官云泽摇头叹了一声:“一会儿自是还要你们捧着回去,我也不过是顺便去瞧瞧淑兰,不用吓唬自己。” 第168章 厨房大师傅 约莫又过一刻钟,就见大师傅从厨房出来,朝海棠招手。 海棠赶紧过去,问:“大师傅,可是得了?” “得了。我给添了几碟热菜,不多,小姐们搭着吃,合适。” 海棠一听有点为难,方才已经那么多只笼屉,临了大师傅还给添菜,便是有厨房小徒搭手帮着拿,未免也有点招眼。 听海棠似乎嘟囔了句什么,大师傅哈哈一笑:“丫头可是担心笼屉太多不好拿?” 海棠微微一抿嘴:“是。本是小姐好心照料我们下人,要是闹得太大阵仗,回头传出去,怕我家小姐难做。” “哎——”大师傅手一挥,并不认可这个担忧,“现在就这几人,你瞧着哪个像会乱传的?小姐心好,分手下人吃几个包子怎么了?谁碎嘴?便是真个去到老夫人耳朵里,她老人家何等人物,别说训斥了,只会夸赞小姐人善。” “可您不还添了热菜……”海棠依旧有些担心。 “你这丫头可是糊涂?” “啊?” “小姐分赏包子,还吩咐蒸热,必然是要你们当场就都吃着,你们吃,莫非让小姐旁边看着?可让小姐也同你们一道吃包子,你们敢吗?吃得下?” 海棠似懂非懂地又一愣神。 就听大师傅乐呵呵继续道:“方才听着是淑兰小姐也来了?” 海棠下意识点了头。 “入了夜,本就不好吃那重口的,我记着淑兰小姐喜好清淡,正巧备的这几碟口味合适,如今蒸好调味,去了小姐们就吃热菜,你们这些小丫头在边上也能轻松些,可是这个道理?” . 厨房这位大师傅,实则岁数比老夫人还年长上几岁,如今也是满头白发,平日乐呵呵的,丝毫不像常年在灶间忙活的厨子。 大师傅无儿无女,早就将宅子里的丫鬟小子们视作自己的孙辈,平日也是力所能及地照料一二,下人们也喜欢他,久了倒也真就如同爷孙那般相处着。 . 海棠起初还有些懵,但听到这里,再怎么也明白了大师傅的好意,当即开心一蹲膝:“还是大师傅考虑周到。” 说罢就想往厨房里走,却又让大师傅拦下。 “大师傅?” “炉火还在,你们小丫头这裙摆摇曳的行头不好在里头走,我让小徒端。” 海棠一听不禁嘟嘴,撒娇道:“哼,改日我换身短打的来,看大师傅怎说?” 大师傅闻言哈哈大笑:“花儿一样的姑娘家,便得是你这般装扮才是,弄小子们一样的短打作甚,可是淘气。” . 待瞧真小徒重新端出来的笼屉,海棠不禁大喜。 原来,大师傅不但是蒸热了包子,还将笼屉摆放也重新整理了,原本一屉放的四个,现在两屉合一,屉数当即少去一半,便是加上新添的热菜,端到手上的笼屉也比来时明显少了。 “多谢大师傅!”海棠又是行礼感谢,并说既然笼屉少了,便不用麻烦小徒帮忙,她跟杏儿完全可以自行拿回去。 大师傅看了看,便不强求。 海棠刚想迈步,忽地想到大少爷,丫鬟不能走在主家前边,便端着托盘上前道:“大少爷,可以回了。” 上官云泽自然明白海棠的意思,也不多说,当即向大师傅告辞,转身便走。海棠和杏儿自不敢耽搁,当即端着还往外冒着热气的笼屉也跟在后边。 第169章 会审小魔王 上官云泽完全没有掩饰自己就是打着看望淑兰表妹的旗号来见宁玉,只是让他意外的是,一进到内院,第一个见到的,却是婉儿。 小小身影“嗖”地径直朝他冲来,小丫头的性格本就跳脱,原也没什么,只是在听清了小人儿嘴里喊的是什么时,上官云泽倒是有些错愕。 就见上官婉儿上一秒扑抱住上官云泽,嘴里喊着“哥哥救我”,下一秒就极灵活地转到他身后,除了紧紧贴着,却是连探头的胆子都没有。 上官云泽正自反手去探身后的小人儿,却见何淑兰已上前来,眼中带笑道:“云泽表哥,许久未见。” 上官云泽的右手已经搭到小人儿肩头,嘴上应着“淑兰表妹”,眼神却朝自己身后示意:“这是……” “闹着今晚要在这边睡,拗不过她,才刚答应了。” 何淑兰答得不慌不忙,且是一边说话,一边已经伸手,就在上官云泽好奇的目光中准确无误地将躲着的小家伙又抓了正着。 上官婉儿一看又被拿住,登时红了眼眶,看向自己哥哥,却不敢大声,瘪着嘴挤出来话:“哥哥救我。” 眼前两个妹妹都是何种性情,上官云泽作为哥哥,自是了然。 若说婉儿是孩童的顽劣,那淑兰这个妹妹,却是早早地便有了大人心性,为人处世上丝毫不逊于年长的哥哥姐姐。 眼看小家伙分明十分不情愿,但又不敢真的使力挣脱淑兰的手,上官云泽莫名觉着有些好笑,当下发问:“婉儿可是又闯祸了?” “没有。” “对。” 上官婉儿否认的声音和傅宁玉确认的回答同时响起。 . 虽有多人在场,且久以兄妹相称,但上官云泽婚期已近,傅宁玉又是外戚,最终一群人便都还是坐于院中。 大圆石桌,云泽居中,何淑兰和傅宁玉各坐左右,上官婉儿则仍被何淑兰紧紧拉住贴站在她身旁。 而被叫来站在傅宁玉身边的,则是跟着婉儿的那个丫鬟。 已经弄清来龙去脉的上官云泽,此时看向婉儿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责备,瞧见小丫头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却也是狠心地扳着脸道:“婉儿,你可知错?” 像多说几次就能更快被原谅那般,脆生生的娃娃音快速且连贯地答道:“婉儿知错了婉儿知错了婉儿知错了。” 何淑兰拉着小人儿的那只手轻轻一动,偏过脸去,盯着小人儿严厉道: “日常我也不住这里,不曾想你竟已如此飞扬跋扈,前时跟着你的丫鬟我是知道的,如今换了我不识得的,你且说与我知,原先那个呢?” 小人儿低着头,并未说话,只是用没被抓着的那只手去碰淑兰,试图撒娇。 淑兰却不吃这套,轻轻打开那只小手,继续道:“那个丫头我是知道的,远未到放出去的年纪,是个仔细人儿,照顾你绰绰有余,怎的就被换了?” “姐姐……”小人儿依旧拿手去碰淑兰,这回倒还抓着淑兰的袖子拽了拽,讨好着,“姐姐,婉儿知错了,姐姐莫要生气。” 何淑兰却一副非要她交待不可的架势,仍是把小手打开:“似你如今做派,只怕那个丫鬟也是被你打坏了。” “没有没有,淑兰小姐,您错怪小小姐了。”站在傅宁玉身旁那丫鬟忍不住开口帮着辩解。 何淑兰闻声转头去看那丫头,眉头再次微蹙,心中有话,却知不能再说。 傅宁玉这时却不管这些,直接开口就朝对面低着头的婉儿说道: “前次你在自己院里胡闹,我去的时候,确是瞧着那些丫鬟多少都有伤,彼时我仍在想,必是你一时胡闹手脚不慎,如今看来,你这分明已是习惯,稍不顺你心意便拳脚伺候。” 也是越说越气,忍不住人就站起,抬手扶着身旁丫鬟的脸朝向庭灯光亮处:“你那一脚虽未踢正,可前面那一拳,你自己看!” 第170章 会审小魔王.2 傅宁玉毫不掩饰的愤怒,在场的人都直观地感受到了。 何淑兰从旁瞧着,却不免在心中暗叹一声。 . 方才上官云泽未到时,傅何二人实则已先行在屋中教训过婉儿。 彼时主要都是何淑兰在说,期间也几次捕捉到傅宁玉按捺不住想开口、而后自行忍住的表情变化。 虽知此宁玉非彼宁玉,但同样的一张脸,仅凭言语坦白,之于何淑兰,恍惚间多少仍觉有些不真实。 直到此刻。 若还是以前的宁玉,再是生气,也不会在人前轻易表露情绪。 白天也曾短暂听其粗略提及原本的生活,说,那个世界里,世道提倡男女平等,女子同样平等拥有入学、与男子竞争的机会,可自由发声,可依个人喜好从事各种行业。 比之当前,不正是闲暇话本中偶有提及的理想国吗? 难怪眼前的宁玉,虽相貌声音依旧,但短短几句呵斥,语气之严厉、责备之深切,以及神情之凝重,无一不是明显直接,如此鲜明的个性,必得是个好恶分明性情刚烈的女子,也得是那般宽容多样的生活方能得之啊。 只不过,当前所在的仍是礼数规矩繁复之地,似她这般过刚,未必是件好事。 . 再说回那丫鬟,被宁玉小姐这么将脸扳正,原就生疼的眼睛,至到此刻近距离临火一照,竟觉越发刺痛,一时不忍,“嘶”地疼出声来。 何淑兰方才只顾训斥婉儿,却也未有认真查看,此时灯照之下,通红的眼睛也骇着了她。 而无意中半路参与进来的上官云泽,乍听只觉婉儿有错,却不想看见丫鬟的右眼竟伤至此,当即冷声一喝:“婉儿!” 眼看哥哥姐姐一个一个都翻了脸,也是真的翻了脸,上官婉儿终是慌了,开始挣扎着就要从何淑兰的手底下挣脱开去,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开始扯开嗓子哭嚎,天已全黑,周遭丫鬟都已退开,也无其它杂响,这娃儿的尖叫声竟意外有着破空之效。 眼瞧着何淑兰就快抓不住小小人儿,上官云泽“嗖”地起身,长腿一迈两三步便转到婉儿身侧,大手一抓,小人儿再次消停,尖叫虽止,大嘴却未合,上官云泽却不想与其啰嗦,单臂一拧,竟就那般把小人儿夹在腋下。 “哥哥放我下来——”婉儿再次大声叫着挣扎。 “随我去见爹娘,再不真个惩戒,大了还了得?!” “我不去见爹娘!我不去!”小人儿就那样在半空中尽可能地舞动着手脚,虽纹丝不动,却也执拗地还在保持着挣扎的动作。 “不见爹娘?那好,去见祖母,让老祖宗来教育你。” 上官婉儿可是不傻,如果说爹娘还会瞧着偏袒自己,若是真个去到祖母面前,让她知道今夜所为,那如何惩治,可就不是爹娘可以插手干预的了,一想到这里,更是死命挣扎,原本已经低下去的声音,再次尖利起来: “我不去!我不去——啊——我不去——” 第171章 刁奴 众人所在的是后院,所以对前院有人敲门并且进来的事未有察觉,直到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惊呼着跑向上官云泽: “哎呀——小姐,大少爷,这是怎么回事啊?” 随着一个穿着浅青衣裙的身影闪到,大伙儿这才看清,来的人,正是夫人身边的丫鬟,玉兰。 “哎呀,大少爷,您、您快点儿把小姐放下来呀,这要伤着了可怎么得了啊——” 那抖着手想去接又不敢真个动手的着急模样,像极了下一秒口中的那个小姐就要被摔死,竟是担心得都瞧不见旁边还坐着另外两位小姐。 “哟,”何淑兰倒是先出声,“我道来的是谁呢?” “哎呀!淑兰小姐,您、您怎么来了?”玉兰一副刚刚反应过来的模样,忙不迭地作改口状应付道,“哎呀,您瞧我这,这不是着急吗?”说完却又转向上官云泽,“大少爷,您先把小姐放下来吧。” 见这丫鬟居然真就这么大胆,竟是真的连正经招呼都不打,何淑兰不禁偏过脸去,看向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傅宁玉,却见对方脸上竟然是一副淡定看戏的表情,甚或嘴角还带了那么一点儿笑意? . 有种人,即便只见过一次,再见到时,还是会第一时间想起来。 这个叫玉兰的丫鬟,对于傅宁玉来说,就是这样的。 显然,不是好的观感。 上一次见她,还是在上官婉儿自住的院子里,彼时她只是短暂地从海棠口中听过这么个人,直观来说,也有几分姿色,只是眉眼间就是让她不自觉地想到“不安分”三个字。 . 正在挣扎的上官婉儿见着玉兰,原还吵着“放开”,但抬眼正对上哥哥自上而下投来的冰冷眼神,当即知趣闭嘴,也不挣扎。 见婉儿安静下来,上官云泽便将人放下地,却未松手,而是一把揪着后领,看着就像提了件什么在手里。 玉兰见状,就想上前,却被上官云泽喝住:“你来做什么?” “大少爷,”玉兰这时倒是想起蹲膝行礼,“夫人命我来领小姐回去,夜深该休息了。” 上官云泽瞧着一直在应付闹腾的婉儿,实则自打这个丫鬟进来后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自然也就不会错过她那些忽视的动作,这会儿便扳起脸发问: “你是夫人身边的丫鬟?” 忽然听到这句问话,玉兰觉着有点迷糊,嘴一动:“大少爷,我是玉兰啊。” “我问的话你没听见?” “是,玉兰是在夫人身边伺候的。” “原来我没看错,还真是个丫鬟,稍微不察,还以为是夫人自己来了呢。” 上官云泽对外称呼赵氏,自是呼为“母亲”,这会儿话里以“夫人”称之,倒是让玉兰反应不过来。 不过,傅宁玉和何淑兰,却是听明白了,何淑兰更是如傅宁玉那般,也笑着坐着,看戏。 “大少爷,您、您这是何意……” 上官云泽并不理会,只继续问:“这也不是夫人住的院子吧?” 玉兰再傻,这下也意识到了,赶紧偏开身子,转向桌子的方向“咚”地一跪: “两位小姐,请恕玉兰无礼,玉兰也是一时情急,疏忽了,还请两位小姐宽奴婢一次。”说着竟是将头狠狠往地上一磕! 第172章 夫人 相府一行,席间两方长辈相谈甚欢,赵氏同样被丞相夫人劝着饮了两杯,原就不常沾酒,从相府出来后,一上马车便觉酒力上涌,沿路车行摇晃,越发胸闷,坚持到家便撇开父子俩,径直回了自己院子,进屋便去床榻歪着,想着躺上一躺以为醒酒,结果再一睁眼,外边天都已经黑透。 喊了沐浴,留李妈妈从旁伺候,又问今日外出时家中可有什么事。 听说淑兰来了,且要住些日子,便问是如何安排的。 李妈妈答:“淑兰小姐仍旧住在宁玉小姐院里,老夫人派人跟着,估摸这会儿已是收拾妥当。” 以往淑兰过府,长短都会小住几日,又都一向住在宁玉那边,于是赵氏未置可否,又问其他。 “小姐听闻淑兰小姐来了,闹着当时就要去,院里拦不住,只得陪着去看看,还没回来。” “几时去的?” “淑兰小姐今日来了便一直在老夫人那边待着,宁玉小姐也在,两人直到吃过饭才一起回的这边院子,小姐是这之后得的消息,后才去的。” 若是换了别的时候,赵氏必要先行责难一番,但今日拍板云泽的婚期,了了心头一件大事,淑兰也不算外人,便不多计较未有及时通传,只道:“婉儿仍是这般任性。” 李妈妈接过夫人从帘内递出来的擦巾,又新换一条送入,一边说道:“小姐如今正是爱玩爱闹的岁数,再说淑兰小姐也许久未来,想念得紧,看看倒也无妨。” “听说这一年来淑兰的身子也是时好时坏。” “听底下人报,有那瞧见的,说淑兰小姐气色倒也还行。” 赵氏听了吩咐道:“明儿送些补品过去。”顿了顿,“备两份。” “是,夫人。” 又过了一会儿,听着帘内水声一响,知夫人起身,李妈妈赶忙也跟着站起,挪好踏凳。 一出浴桶,赵氏便又转进另一侧屏风后头,再至出来,已穿好里衣,许是心情舒畅,今晚只多披了件薄氅便就回了屋去。 坐回镜前的赵氏又复神清气爽,甚至拦下不让丫鬟来伺候,只吩咐多放一盏灯到镜侧。 这边赵氏自己动手梳发,一边交待李妈妈让玉兰接小姐回去休息。 再是如何,似婉儿今夜这般未有禀告便自行跑去他处,不加责备仍让她回自己院子休息,已是身为娘亲的最大容忍。 李妈妈出门喊了玉兰,待再回转,却是提醒道:“夫人,老奴多嘴,这万一小姐不肯回呢?” “怎么?” “夫人,小姐与宁玉小姐亲近,平日都巴巴地想跟着多待,如今连淑兰小姐都在那边,老奴担心小姐今夜便要歇在那边。” 赵氏听着,手里的梳子确是慢了下来,但想想还是说道:“我从不允许婉儿夜里歇于别处,即便婉儿执意要留,她俩必是第一时间来说。” 言下之意,都到这会儿了也没信儿,可见小家伙还没动这个念头。 赵氏说着又动了动梳子,继续道:“只这春玲和冬菊也是老人了,竟是由着小姐玩至这么晚,回头还是多加训诫。” “夫人,今夜只有冬菊陪着小姐过去。” “嗯?”赵氏转过脸去瞧着问,“春玲呢?” “春玲早间突发腹痛,躺着下不来地。小姐今日起得也晚,原说要去宁玉小姐那边,我便借由春玲病倒,留她在屋,瞧着小姐也没闹,便就交待冬菊好生伺候多些仔细。” “胡闹。”赵氏不觉语气加重,更将梳子往案上一丢,复又扭过脸去瞪视李妈妈,“李妈妈,这个怎不先说?” 第173章 禁足 赵氏再是不满,眼瞧着李妈妈只一味认错,复又拿起梳子,继续慢条斯理梳理起长发,等着玉兰回来。 而李妈妈这边,见夫人未继续训斥,便只静静候于一旁,既不敢再开口,更不敢离开,心里同样盼着玉兰。 静默一阵后,果然就听外间掩上的房门被人轻拍两下,紧接着便是玉兰的声音:“夫人,我是玉兰。” 这下也不用等夫人指示,李妈妈闻声忙不迭应着“来了”就疾步从里屋转出到了外间。 在里间梳发的赵氏,看着李妈妈出去应门,等来的却不是玉兰进来复命,而是李妈妈再次回到里间,表情古怪地走向自己,正要奇怪,却见对方已经弯腰低头压着声音说道: “夫人,大少爷领着小小姐来了。” . 赵氏从里间出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一幕略显怪诞的场景。 玉兰和冬菊各站门内一侧,都低着头没有说话,而屋子中央,云泽和婉儿都是站着的,怪诞处在于,赵氏目光扫到的瞬间,用云泽“抓着”婉儿来形容此刻两兄妹的站姿她都觉着不够准确。 两人明显的身高差,云泽又是自后扯住婉儿的领边,一副将人拎在手里的模样,似乎只要妹妹稍一挣扎,当哥哥的不费吹灰之力抬手便能使其悬于半空。 . “怎么回事?”赵氏一边问着,一边缓步走到上首坐下。 门边两个丫鬟远远的还知道行礼问安,倒是眼前这两兄妹,母亲都已经坐在面前了,云泽却只是开口叫声“母亲”,手却没有松开的意思,婉儿则任由哥哥这么扯着,也无丝毫挣扎的迹象。 . 虽说云泽不是自己亲生,但对于婉儿这个妹妹,总有着比别个更多的耐心,婉儿如此骄纵蛮横,便是爹娘,偶尔也觉着受不了,他却总能容忍。 而婉儿与他也是有缘,平常该闹该哭从不做假,每每见面,也总是亲昵得恨不能整天巴住这个哥哥不放。 但是,今夜这般情景,却是从未有过的。 单说婉儿这乖顺得毫无反抗的模样, 便不似寻常,这越发引得赵氏好奇。 . “云泽怎么来了?” “孩儿有事相求。” 好在云泽说这话时,眼睛是瞧向身边小家伙的,否则赵氏就该以为他是要反悔今日相府之行。 “何事要到相求这般严重?” “求母亲将婉儿禁足一月。” 此话一出,未待其他人反应,原还安静得如同被点了定身穴道的婉儿,登时激动起来,不仅开始挣扎,嘴上更是高声道:“哥哥坏!哥哥坏!” 上官云泽自不会松手,他也很有信心小家伙挣脱不去,便就着这句接道:“我坏?” 明显泛着冷意的语气,倒是出乎赵氏的意料,于是截住话来:“你们兄妹俩不要在我这里打哑谜,什么好好坏坏,云泽,仔细说与我知。” . 事情本也不复杂,上官云泽几句话言简意赅便就将今夜在傅宁玉院中见闻都说了一遍。 赵氏边听边观察女儿的反应,当即明白确未添油加醋,便叫冬菊。 冬菊仍旧低着头,未敢越到大少爷前边,只在其身后便停了脚步:“夫人。” “站那老远作甚?近些来。” “冬菊不敢。” 赵氏轻叹一声:“少爷所说你必已听见,既然伤着了,我便得亲自看看,近前来,莫要让我再多说一遍。” . 童年跟随爹爹赈济灾民搭棚施粥时,赵氏确也见过形形色色不堪的流民,有衣不蔽体的,更有老迈伤残,其中伤残者自然也不在少数,年幼的赵氏便曾因着各种骇人伤势心惊害怕。 转眼长成嫁人迁居京城,关于那段灾民的记忆也被安定的生活逐渐冲淡,如今再要去想,最多也只记起嘈杂的人群。 而久居京城,出门有车在家有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别说伤残了,便是府里这些个丫鬟,随便哪个不也是皮娇肉嫩的,便是一点小伤都是极少见到的。 赵氏万万没想到,灯火通明中,冬菊眼睛的伤,竟比听了描述想见的还要严重。 第174章 家族规模 之所以被称为“意外”,便是因其发生无法预料。 本是开心的姐妹见面,经此一闹,受伤的、生气的、哭闹的、惊惧的,早先还是欢欣一片的小院,当晚只剩各种负面情绪萦绕。 傅宁玉并不清楚上官云泽带着婉儿回去后是跟夫人怎么说的,只知从第二天开始,婉儿真就没有如往常那般过来。 因舅舅舅母前一天去了相府未有第一时间见到,何淑兰第二天一早自是主动前往问安,据她回来说,她也没有见到婉儿,照着舅母的说法,是她授意将人禁足,甚至还叮嘱淑兰暂时不要去探望,声称这次必得认真惩戒一回。 至于丫鬟冬菊,谁能料到千巧万巧的,那无心一挥正就砸到了眼睛上。 依着婉儿那小胳膊小腿的,再是用力,但凡落于其他地方,至多也就短暂泛红,却偏生是眼睛这么个极为薄弱的部位。 府医未归,夫人倒也专门另请大夫给瞧,说表伤好治,至于会否遗留其它伤症,却得日后观察,如此只得换至别处干活,说是还在那院里,却是不再近身伺候婉儿。 . 当天随车回了何家的小翠,第二天一早便又重新过来,何淑兰便让她陪着,花了半天时间在宅子里走动一番,全了问候的礼数,到了晚时,便与宁玉一道,如约前往陪祖母吃饭,剩下的时间,便就一直与宁玉待在一块儿。 在别人看来,是两位小姐如常一处看书写画,实则关起门来,傅宁玉又怎会再浪费这么好的收集信息的机会。 而何淑兰也确如她所说那般,只要宁玉问,她知道的,真就爽快地知无不言。 . 刚开始是宁玉问、淑兰答,但很快傅宁玉就发现这种方式有局限性,而局限性就源于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一无所知。 不是事实存在过的朝代,单就从丫鬟们口中听来的国名年份,根本无法形成具象的框架,如此空洞的前提,能提问的范围就很有限,即便先着眼居住地,也得从其他人姓甚名谁开始问起。 如此一来,不仅问着枯燥,久了问题也显得重复,倒不如让何淑兰掌握主讲,以听故事的方式,让她来说,而自己再从中捡拾所需。 这么想的,傅宁玉也这么做了。 然后,新问题出现。 准确地说,是老问题“又”出现了。 . 正如刚穿过来的第一天那样,最初傅宁玉对于自己大脑的存储处理能力是十分有信心的,但随着时间线延长,她发现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信息碎片程度远超设想,以往在现代生活里稍有助力的观察法,在这里不仅无用武之地,贸然尝试下甚至会产生反效果。 而随着何淑兰以本家族为出发点开始讲述,从家庭背景到成员现状,都还没讲完一半,傅宁玉已经开始头疼。 总说豪门复杂世家人口多,实例摆出来后才发现真不是玩笑。 单是自己身处的这个上官家,就已经出现在何淑兰口中的相关成员,以此形成思维导图的话,三尺宣纸估摸已经画掉三分之一。 此时的傅宁玉真心想念现代社会的电脑、录音笔,再怎么样,此时手里如果有一支现代最普通的铅笔也好啊。 第175章 角色关联 察觉对座人情绪有变,何淑兰停下讲述转问傅宁玉:“可是有疑问?” 傅宁玉也干脆,点头回道:“不瞒姐姐,听了您说,只觉我这一月,竟都是些无用功。” 何淑兰闻言浅浅一笑,端起茶杯抿完一口又再道:“倒也不必过早妄自菲薄,我瞧着你还算适应。” 傅宁玉却仍是摇头:“我至今正经见过的也不过祖母和夫人这一房,至于两位姨娘,除去先前言谈间听人提了一嘴苏姨娘,另外那位则是到了今日才头一回在姐姐这里听得,更别提她二位的子女了,单是这处宅院里便这多不明,更罔论外间别地。” “宁玉不是那喜欢热闹的,两位姨娘里,周姨娘而今越发吃斋念佛,对于旁事几不参与,非必要也鲜少出来走动,便是一两月不见,也算不得奇怪,苏姨娘倒还年轻些,只是儿女尚幼,也少有来往,这都无需介怀。不过——” 何淑兰说着停顿下来,转而向傅宁玉投去玩味的目光。 “姐姐有话,直说无妨。” “宁玉与云泽表哥的事……你可知?” . 是了,角色身份同样亟需厘清。 穿越穿书,顶替原有的某位配角,继而以自己的方式方法逆反原着最终翻成主角——这是绝大多数此类型故事的骨架大纲。 而傅宁玉是到的第一天就见着上官云泽,从一般套路来说,以男方这样的家世背景,匹配为高富帅男主不成问题。 如果他是男主,作为与其有明显情感羁绊的傅宁玉,自己顶替的人物是女主似乎也能说得过去。 但就这个月的经历而言,她这个人物,别说影响力了,就是存在感也比想象中要低,加之从周遭得到的反馈都在说人物性情偏于寡淡,这就更不符合身为主角应具备的鲜明且强烈的设定。 但要说傅宁玉是个无关紧要到连配角都称不上的小卡拉米,已经登场并且见到的这些人,却又多多少少与这个人物有着忽略不了的关联,再者,单论人物背景,傅宁玉似乎也不该只是个小透明。 如果傅宁玉不是女主,那会是谁?上官云泽那个未婚妻吗?身为未婚妻,一次未有露面,也从未在云泽口中主动听到提及,这不符合常理。 换个角度,如果上官云泽不是男主,那傅宁玉参与进来的这条故事线里,谁是?又怎么可能这么些日子了,连一点儿端倪都没有显露,同样不符合常理。 . 本以为随着何淑兰的出现,自己这个人物的轨迹终于可以清晰起来,却不料线头越来越多,想着只怕越理越乱,傅宁玉不觉长叹出声。 “何故叹息?”何淑兰好奇发问。 傅宁玉眨了眨眼,看向对方:“我知晓姐姐意思,只是云泽表哥自有他的好姻缘,姐姐以后休要再提,于我,于他,皆非好事。” 若是原本的宁玉,讲出这话来,何淑兰不会觉着奇怪,只会为之惋惜一二,但作为这个宁玉,竟然也是同样想法,倒是让她更好奇了。 第176章 角色关联.2 何淑兰稍稍停顿,而后自嘲一笑: “原是我这问题问得可笑,但凡表哥在京,便得每日到宁玉这边点个卯,你既已来了一月,必然与之有了交集,若这都瞧不出端倪,那才奇怪。” 傅宁玉隐下受伤之事不说,只粗略将那日在酒楼雅间与上官云泽的对话说了,借以自证方才所说之话的决心。 却见何淑兰听罢眸光一闪,转而直视宁玉问道:“你竟还去了外头?” “那日外出,原是婉儿先提的要求,只不过我也来了数日,竟是连大门都未有出去过,便也动了心思,求得表舅母的首肯,这才领着婉儿出的门。”傅宁玉说着歪了下脑袋,笑着瞧向何淑兰,“说起来,那日还有个小插曲。” “怎么?” “那日在酒楼,婉儿还曾将一路过女子错认成姐姐您。” 这句话,原本只是傅宁玉回想时顺嘴说了的话,却不料何淑兰听了竟露出惊讶表情。 抓住这点变化的傅宁玉当即追问:“莫非那天那人,真就是姐姐您?” 何淑兰缓慢问出“你们是几时去的”,又在听到回答后微微动了动眼珠子,这才又慢慢答道:“那倒不是。” “姐姐可是——” 傅宁玉本想说的是“姐姐可是诓我”,临了却迟疑了,毕竟自己跟她的交情,还没到这种程度,于是收住话头,改成默默看向对方。 又是几秒停顿,才听何淑兰继续道:“我确也去过那间盛源记,但并非你们去的那天。” 听声观神,傅宁玉觉着对方此时并未说谎,但心念一动,主动接话: “无巧不成书,世事多源于此,若非那日临时起意上街去逛,却是不知几时才有机会得以闻听妙仪姐姐的琵琶乐。” 果然,何淑兰这次脱口而出:“你竟还认得妙仪?” . 礼部辖下之乐府,而今雅俗两分。负责在民间寻觅乐工搜集乐曲的,便是何淑兰父亲何翊的昔日同窗。 似妙仪这般琵琶能人,自是早早位列招揽前排,奈何妙仪本人并无此意,言说只想在民间自在。 天子爱才,未动强制之心,只在年节大宴时邀其入宫演奏,偶有奖赏,亦是派人直接送至其住所。如此宽容特例,举目天下真就只她一人,因而,妙仪之于坊间,自然又多了一层神秘色彩,甚至有人传其乃秒乐仙子下凡,天子知其真身,未敢冒犯,因而格外礼敬。 . 傅宁玉原只以为妙仪就是个精通琵琶的民间乐人,却不想其影响力竟是连当今天子都为之让步至此。 毕竟是皇权,可不是一个小小百姓说句“不愿意”便能回绝的,即便是正经的历史,多的是天纵奇才最终屈于权贵的,何况,还是皇权。 如此一来,在傅宁玉心中,不仅更加坐实了妙仪的“奇女子”人设,更是让她对于当前这个世界的掌权人有了莫名的好感。 包容度相对较高的封建皇权,似乎历史书里看见过的不多?甚至于——没有? 第177章 角色关联.3 “倒是没有想到妙仪姐姐竟还是这般了得的人物。”傅宁玉说着,却见何淑兰朝自己投来古怪的眼神,不禁又问,“是哪里说错了?” 何淑兰将视线移开,缓缓道:“虽说瞧着奇技傍身,终归还是一孤女,若非祖母暗中照拂,哪能这般独善其身。” “我有不明。”傅宁玉问。 何淑兰又将目光挪了过来:“你说。” “在我生活的那个世界,也看过不少对于前朝旧时的记载,彼时女子多是不能拥有个人想法,年岁到了,嫁人生子、伺候公婆、服侍夫君,终其一生,也不过是无闻于内宅,但来这短短一月,虽说所见有限,但似姐姐您,抑或妙仪姐姐那样的,却皆是智慧且独立的,是完全颠覆我个人以往认知的,即便如您方才说的,妙仪姐姐幸得祖母私下照拂,但也得是她自己本就是这样的才行。” 何淑兰听着露出些许异色,似懂非懂那般回问:“你想说什么?” . 傅宁玉想说,还得是故事世界啊。现实里不可能有的,却能在架空世界里存留。 真实的封建古代,莫说容许一个孤女购宅自住,便是人身安全就分分钟得不到保障。 更何况还是琴技超群的才女,有才有貌,即便没被富商巨贾收了去当房内小妾,再是没有地位的乐工,能被朝廷乐府收编或许还会被认为是不错的结局。 若论及出身,似青楼这种地方,再是才色双绝,也多半落个被死死绑缚在那风月场中,纵然得以咬死了“卖艺不卖身”,也会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至于那些个郎才女貌的风花雪月,佳话动人,却多是镜花水月,终是竹篮打水,要不何来那么多诗词名篇咏叹往事不可追。 因为经历过真实,再接触如今这样的世界,即便知道不过是笔者内心美好的乌托邦,还是忍不住感慨。 . “只是想起一些旧事,忍不住感慨一番。”傅宁玉低下头去,手心相对,轻轻搓动几下。 何淑兰将视线从傅宁玉的手移回到脸上,淡淡说道:“也只粗略听你提过几句以前的生活,似与我们有许多不同,听着倒是有趣得很,若是方便,想更多听你讲讲。” 听了这句话,傅宁玉目视着地板,自嘲那般扁了扁嘴,心想: 讲以前的生活,聊时代聊日常倒是不难,但何淑兰脑子好使,难保哪天就会被问及眼下这个世界与自己那个世界的关联,要怎么说呢? 这边傅宁玉不过一个愣神,却已被何淑兰灵敏地捕捉到了,便道:“是不愿?抑或有不便?” 傅宁玉抬头,笑了笑道:“只是一时不知从何讲起。” . 稍微想想,应该没有人可以一下子就接受自己不过是话本里虚构的人物。 但是,换个角度,于何淑兰而言,她傅宁玉如此荒诞的来路,喊一声“妖怪”都不为过。 真就是,瞧着对方来自虚构,实则在对方眼中,自己何尝不是来路不明的乡野鬼魅呢? 第178章 打听 今天一早起床,厨房大师傅便被请到老夫人园中,例行说明接下来一段日子的食材安排,末了还被特别嘱咐,让单独写张单子,以半月为期,除已定下的每餐荤素,再加多一份额外的膳补。 大师傅并未发问,心里却已猜到应是淑兰小姐的缘故,当即爽快应允。 老夫人摇着手中小扇,乐呵呵对着大厨道:“如今我已这般年岁,也吃不了太多,只是照料些小的。” 大师傅笑答:“老夫人身康体健,这往后还有享不完的福气。” “是了,方才给你那食补方子,可得收好,回去后仔细配好,三天一送,不可过密。” “老夫人放心,这些东西原就是现成的,削片切丝熬晒入味,都是以往便做过的,不难。”大师傅说着话,下意识捻了捻手里那张对折的纸,“秋食进补,正是时候,只这时辰,却得早些,以免夜里积食。” “有道理。”老夫人笑着点头,“你多上心,这两个孩子略有不足,此前是节气不符,我也不敢硬补,如今时候对了,倒是要尽可能补来。” 大师傅爽朗笑开:“老夫人讲究,真就没有您不知道的。” . 这边厨房师傅走后,就见一个丫鬟从屋外进来,行礼道:“老夫人。” 瞧着是今天一早就跟着沈妈妈出去的,老夫人就问:“怎就你自己回来?” “回老夫人,沈妈妈交待我先来说一声,她那边还得耽搁一会儿。” 老夫人说着“知道了”,目光却是又转向门外,顿了顿又说:“你去瞧瞧昨儿交待的花可弄利索了?让早点给小姐那边送去。” “是,老夫人。” 一个领命而去,又见一个手上捧着托盘的走了进来,蹲膝禀道:“老夫人,这是老爷刚送来的。” 老夫人招手叫近,再一看,托盘里却是用帕子盖了什么,薄薄的,便道:“东西放下,你也出去吧。” . 沈妈妈坐的马车一到大门口,就有个丫鬟迎上来,一看也是老夫人园里的人,便猜是老夫人让出来等的,也不敢耽搁,当即加快脚步。 老夫人并未在正屋,而是坐在里间临窗的躺椅那里,瞧着正闭目养神。 “老夫人,阿荷回来了。”沈妈妈出声道。 就见老夫人拿着小扇的手先是一动,沈妈妈会意,当即将屋里人都遣了出去,又自己去将外间门关上,这才返身进到里屋。 这时的老夫人仍在躺椅歪着,只是手上已经轻轻扇动着小扇。 沈妈妈当即走近去,弯腰低头,就这么靠近着老夫人耳边低语起来:“老奴今儿一早走了两处,见了两人。” 去的哪里,见的是谁,老夫人自是心里有数,于是问道:“除了拿人,可有提及其他?” “说是顾老爷那边主动报官,声称拿住的人,请官府去绑,但我问了,说是那人从顾府带出来时,已是半残。” 老夫人闻言手上的扇子一停:“如何半残?” “说是瞧着衣裳干净,实则两只脚掌已被生生拗断了去。” 原是半眯着眼睛的老夫人,此时完全睁开,并将目光移至旁边人脸上:“动了私刑?” 第179章 拆解 沈妈妈此时却未接着老夫人这话说下去,反倒将声音压得更低:“老夫人,这回拿人,老奴左右觉着有些地方说不通。” 老夫人抬高小扇往边上一点:“搬把小凳来坐了细说。” . 京城兵马司,除皇宫外,以东、西、南、北四区划分辖司。 书院位于城东,日常治安自然归属东城兵马司管辖。 事涉官家书院,东城兵马司接报后也不敢怠慢,即由当值副指挥带了书吏及两名小卒前往,盘查、验看、记录,回返后即造档在册。 前日来上官家通传案件消息的,便是东城兵马司派来的。故而沈氏今早出门,最先去的便是这里。 此前沈氏已事先找着那日登门通传的小卒,使了银子,今日便是在那小卒牵引下,分别见了亲往顾府拿人的另两名差役。 前个差役岁数大些,非那见钱眼开的,即便知晓眼前这位端庄老妇来自那家高门,但该说不该说的,心里却甚有分寸,当场便拒了沈氏递上的银钱,推说领命办事,无甚可说,非但如此,更是起身就走,不予沈氏再多劝说的机会。 后个则明显年轻,见沈氏爽快说明来意,言说苦这贼子久矣,如今知悉落网,却得见其伏法方能安心,少年血气方刚,当下便直言道:“大仇必报,老妈妈无需再忧。” “如今贼人落网,老身自不担心官家会还我公道,只是不知要如何感谢那顾家老爷,若非被他先行擒住,还不知此贼要逍遥至几时。” 瞧着沈氏面相和善,又言辞恳切,年轻差役一时嘴快道:“那顾老爷也是嫉恶如仇,若是再晚些,只怕人就被打死了。” 沈氏闻言心中一震,表情也跟着变得吃惊道:“公爷这话何意?我是听着通传,说是顾老爷报的官?却为何还有打人这事?” 年轻差役挠头一笑:“老妈妈莫要多问了,你只需知晓无需再忧,此贼来日无多,你且宽心便是。” “公爷这话说得老身惶恐,‘来日无多’却是何意?莫非已有判词?” 许是察觉自己说太多了,年轻差役起身要走,沈氏当即一副焦急模样,追问道:“还望公爷说得细些,那顾家老爷此番作为,原是好心,若是因而再吃人命官司,让我老人家余生如何能够宽心?” “哎呀,老妈妈,原就是我多讲与你听,我也不过奉命去抓,彼时那贼已是半死,详细的我却是不知,老妈妈也莫要再问,至于如何判罚,待到过堂审结自有定论。”说罢朝沈氏一抱拳,转身就走,再未停留。 . 老夫人听到这里,手指捏住扇柄,轻轻一转:“如此说来,那顾家确在将人送官前便已动了刑罚。” 沈妈妈此时又再说:“前日来报拿住了人,今日听那小公爷话里意思,却是到了仍未过堂,这便有些可疑了。” “嗯?”老夫人将脸转过来,问,“说说看。” “那事从未见于海捕文书,按说贼人在别处被拿,堂审抑或直白后再行牵出旧案方属合理,但前一天拿人,第二日便直接来咱府上通传消息,又还未过堂庭审,除了那事,还能是何缘由?若真是这样,可见顾老爷便是因着这个报的官?那——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第180章 消失过的素娥 再说回盛源记顾老爷这边。 那日顾老爷在屋里所行私审之事,惠娘全程在屋外听得明明白白,眼见昔日真情实意托付之人原是这般狼心狗肺,即恨自己眼瞎,又追悔累及爹娘,转头回到自己屋里便动了绝食寻死的念头。 . “今日是否正常进食?” “回老爷话,惠姨娘今日也只喝了两口清粥,别个却不肯动。” “知道了。” 顾老爷原想再交待什么,却听外间一阵嘈杂声起,转眼就有个小小的身影跑到门前。 见是意儿,顾老爷当即起身,三两步就到门那儿将小人儿抱起,随即瞪视跟在小姐身后的丫鬟,语气冰冷:“怎么回事?” 顾府上下都知晓意儿小姐如今就是老爷的心尖儿,吃穿起行皆错不得一点儿,便是日常在园子里走动都得跟着三五人,莫说什么小磕小碰的,单是惹小姐不高兴,便就吃不了兜着走。 也就不怪跟着的丫鬟当即头都不敢抬,只哆嗦着答话:“老爷,小小姐吵着要找——” 话没说完,意儿已经伸手环住自己爹爹的脖子说道:“爹爹,意儿想娘亲了。” 顾老爷却是先将大手抚于小儿后脑,环视了门边这一圈丫鬟,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方才在屋里跟顾老爷回话的是丫鬟秋雁,日常伺候着惠娘,意儿自是认得,但瞧着老爷对外头人的反应,她也很有眼力见地低头混入其中,随众人一并退了出去。 可也没走出多远,就听后头有人叫她,站定回头,却是素娥。 “素娥姐姐?”秋雁又惊又喜,快步走近,打量着人还是那个模样,便问,“姐姐这是去了哪里?怎地这么久未见?” 素娥却只笑笑,言说如今被派去跟在夫人身边。 一听这个,秋雁原本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凝住:“姐姐怎地——” 素娥看着对方的表情变化,仍只笑笑,但左手却下意识拽了拽右袖口,反问“惠姨娘如今可好”。 秋雁眨了眨眼,压下嘴角回了句“姨娘还好”,但口气却已无开头时那般轻快喜悦,连着眼神都已经从素娥脸上飘开。 这明显到不想掩饰的前后态度差别,素娥看在眼里,却不想深究,只又说了两句“往后姨娘便烦劳妹妹多费心”之类的话,便就转身离去。 秋雁倒是站在原地目送素娥走远,直至那抹瘦削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方才又眨了眨眼,叹了一声。 . 秋雁如今的位置,原就是顶替的素娥,至于素娥因何突然被调离惠姨娘身旁,其实她也不清楚,只知一觉醒来,便被告知以后单单伺候惠姨娘。 之后素娥就像消失了那般,如今又见,不觉也已三月有余。 起初她也打听过,奇怪的是,惠姨娘屋里竟无一人知晓内情,大伙儿知道的都和她一样,只说人被调开。 若是被赶走,直接说赶走便是,却是调离,若说还到别处伺候,可这些日子在府里走动,却是根本没有见到。 如今突然又见着了,竟是去了夫人那里,可这夫人房里的丫鬟,有那么一两个之前说得上话的,秋雁也曾问过,当时也是说的没有见到。 内宅里的弯弯绕,内宅人都心里有数,只是真个发生在往昔亲近人身上时,依旧难免有些膈应。 第181章 童言无忌 女儿奴不外乎也就是这样了吧。 顾老爷这般在外头呼风唤雨的人物,在女儿面前,照样还得轻声细语。 孩子小,想找娘亲很正常,若是以往,这都算不上事,只是如今惠娘心结未解,他也不敢贸然让孩子去见,生怕一时闹起,惊着小儿。 环抱着自己脖子的女儿,软糯糯叫着“爹爹”的声音就在耳边。 “意儿乖,你阿娘身子未好,且等好了自会让你去见。” 顾老爷大手轻抚孩子后背,原就低沉的嗓音,因着又放低了语速声量,愈发似那山间泉眼“咕咚咕咚”,竟有使人安心定神那般魔力。 “这都好几日了,怎还不好?” “爹爹已经请了最好的大夫,开了方子。” “娘亲可是没有好好喝药?” 听此童言,顾老爷低低一笑,答道:“自是好好喝药。” “若是娘亲不肯喝药,爹爹却要说与我知,让意儿去劝,娘亲自然就会喝了。” 原还只是轻轻拍抚着小儿后背的大手,听到这里,却是停住,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随即又开口:“意儿还劝过你阿娘喝药?” 小人儿闻言松开环抱在爹爹脖颈处的手,直起腰往左偏了下身子,手往一个方向指道: “先前姐姐就在那里劝娘亲喝药,娘亲不肯,正好我去,还是意儿劝了,娘亲才喝的。” . 今天是看账的日子,管家一早就到了主店,正在那跟柜上说话,忽地就见府里头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忙着叫他回去,管家自然不敢耽搁,但也边往外走边问可有说什么事,小厮说老爷瞧着心情不好,只说让人立刻回去。 这些天府里头的事接二连三,如今小厮这么一说,管家心里倒也打好几分准备,猜度着恐怕又是惠娘的事。 . 远远地管家就瞧见有个丫鬟在老爷院门口来回打转,还不时张望,便是这般她先瞧见了管家,随即竟小跑着直奔管家这边来。 待到人近,管家这才看清是在惠娘身边伺候的秋雁,心说自己果然猜对了,可没等问出怎么回事,却是在秋雁脸上发现了异样。 秋雁明显已经是哭过的模样,红着眼,说着“管家爷您可算回来了”竟又要哭。 “这是怎么了?” “方才我还在姨娘屋里伺候着,忽然老爷自己就来了。” 老爷去自己侍妾屋里,本没什么可说的,只是老爷这回显然不是去看望或者劝慰的。 “姨娘在自己床上歪着,老爷进来得急,我都给唬了一跳。” 管家原就是被老爷叫回来的,也不敢在外头耽搁太久,但想着能先知道多点,待会儿也好应对,便催着秋雁拣要紧的说。 “我瞧着老爷那样子,跟要打人似的,便大着胆子去听窗。” 管家一听大骇,不由得抬手就往秋雁脑门子一指:“你不要命了?听墙角都听到老爷身上去了?” 秋雁急得跺着脚眼泪就下来了:“管家爷,您是没见,当时老爷黑着脸,一来就把我往外头赶,姨娘这几天本就没有正经吃饭,平日应声都费劲的,我是真怕老爷打她。” “那听着什么了?” “起先还能隐约听着老爷说话的声音,最后只听着摔了杯盏,而后老爷便又自己出来了,再然后——”秋雁说着眼睛就往院门瞟去,却是再无下文。 管家瞧了瞧眼前这丫头,又往院里望了望,又急又恼还一时想不到说辞,皱着眉思索了两秒,将手往后一甩,赶着秋雁道: “罢了罢了,你且外头等着,我去瞧瞧。” 说着再不敢耽搁,快步推门就进了院子。 第182章 顾老爷与惠娘 孙管家甩下秋雁急急进门穿了小径来到老爷屋前,可未待推门,已听里头传出自家老爷的声音。 非常罕见的,老爷竟是在吼着说话。 秋雁方才并未提及此时院里有谁,但关联其前言及神情,孙管家当即猜度此时屋里必然还有另外一个人:惠娘。 . 爹娘同日暴亡,尤其母亲就在自己眼前生生碰壁而死,惊惧恐慌的胡惠娘当时就失了心智。 那位替惠娘诊脉的大夫,在胡母碰死的第二天不放心又再登门,胡家悲剧始为人知,也是亏得这位大夫,不致胡氏夫妻就那般陈尸家中。 只那大夫终究还是帮着隐去惠娘有孕这一段,而官府上门查验后也未查到任何凶杀痕迹,故以“胡家独女下落不明”为结语,暂时列案在册。 至此,随县胡家一夕家破人亡的事便在当地传开,这家名声一向很好,因而周围人无不扼腕叹息。 而惠娘这边,自她失魂落魄踏出家门那一刻起便没了记忆,时至今日,也是全无印象,如同有只无形的大手,将其脑海中这一部分留存影像都给抹了去。 待魂识再度归位,自己已为人救。 救她的,便是顾铭德。 惠娘被发现时,披头散发浑身污臭,衣裳脏破堪堪蔽体,却有那突兀隆起的腹部异常扎眼,见着有人,不似一般疯傻会躲,反倒捂着腹部爬向顾铭德一行人,更是毫无畏惧地伸长手臂,口齿不清地发出“呜咽”之声。 那日救人,也不过是顾铭德陪老友城外游猎途中碰巧而为。而今他也已道不清自己与惠娘视线相碰时心中所感,只知周知洁癖的他竟在众人惊愕中命人揽了那疯婆子上了马车。 顾老爷也与一般男人无异,早年娶妻生子,后又纳妾育儿,论相貌,惠娘并不出挑,但因着自小有家庭熏陶,恢复交流能力后的她,纵然寡言少语,但偶有只言片语,也已显出聪慧,再这方面,便远远胜过顾铭德后宅那些女人。 . “盛源记”从小小酒肆起家,凭借老板顾铭德灵活游走于各道的能力手腕,根植京城多年,分号如今多达十数,间间有名头,处处显规模,单只酒水一项进账,足够养活顾家老小。 相比那种单品独店的生意,“盛源记”这种酒楼,每日开门迎客,且不说人数多寡,单这容得下来自五湖四海的三教九流都在一个盘面活动的能耐,足见主家的人脉关系不容小觑。 倒也不是顾老爷故作神秘,只是到了今日地位,早已无需如寻常商贩那般抛头露脸地迎来送往,京城里那么多家分号,除主店“摘星楼”有处专门招待贵客的雅间外,一般只在家里待着,日常事务也是管家领着各分号掌柜相机行事。 顾府这位孙管家,跟在老爷身边这么多年,也不是一般人物,瞧着相貌无奇,同样一个鼻子俩眼睛,可只要一提盛源记的管家爷,也是一方人物。 第183章 柳氏 孙管家陪在老爷身边这么多年,属于极少数见过老爷情绪激动的,本以为如今也没什么事能真个惹了老爷动怒,可这会儿听着屋里头传出来的分明就是自家老爷的声音,隔着门离着地儿都还能听到,可见面对面的话,那声量得多响,一时除了心惊,再无其它感受。 老爷派人喊他回来,又是这么个情形,自然不敢再多耽搁,便就在屋里声歇间隙,硬着头皮敲了门。 进门到厅,管家一眼就瞧见老爷所在。 这屋子一室五间,除最右隔开做了私卧,其余统为一间。此时里间槅扇门开了一扇,自家老爷正背手站在拉开的门扇处,脸冲房内。 显然,那挨骂的此刻就在卧房里,而老爷的卧房能是谁在,答案不言而喻。 只是如今情状,管家也不敢近前,只还站在厅处,垂手等了片刻,才见老爷转过身来,满脸怒容冲远远站着的管家骂道: “站那老远,是要我再骂得人人皆知吗?!” . 外出游猎的顾老爷,猎物没拿回来多少,倒捡回来一个疯子,还是个怀着孕的女疯子。 虽说孙管家第一时间就在府里下了封口令,但下人好管,却奈何不了主子——当晚他就被夫人柳氏叫了去。 顾铭德是谁? 单凭“盛源记”这三个字,就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女子削尖了脑袋想要结识,更何况正当年的他原就相貌堂堂,凡是正经瞧过的,无不为其风度气派所折服。 身为这般人物的原配,柳氏操持内宅一贯秉持的想法就是:需得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方能安心。 为此,只要听说顾老爷与哪位女子走得近,便就搜肠刮肚地打听,一旦确实,便会帮着夫君将人“收编”。 顾铭德最早的两位姨娘便是这样进的顾府,彼时坊间还为此称颂过一阵儿柳氏的贤良。 把老爷亲近过的女人收在自己眼皮底下,柳氏作为正妻大房,这种做法虽说心思明显,却也不好挑拣她的错,如今夫君从外头弄回来这么个疯傻的,反倒让她莫名不安起来。 即便那疯女人收拾干净后,柳氏看清了对方并没有天仙般的容貌,但心底的不安却越发翻滚得厉害,尤其当她瞧真了这疯女人竟还挺着个大肚子。 若非有同行家丁作证,柳氏估计就要认为是老爷瞒着在外头养的女人,可即便这样,她还是叫来管家,先是骂了一通狗血淋头,继而吩咐让择机把人送走。 管家当然不傻,这次这人是老爷自己往回拣的,要怎么安排当然也得看老爷的意思,再者,作为当时也在场的管家,他明显感觉得到,老爷对这个疯女人,与以往那些个姨娘大有不同。 这话他自是不会跟夫人讲,只委婉拒绝道:“夫人,这恐怕不行。” “如何不行?”柳氏也不是没脑子,当即反问管家是否有内情瞒着。 管家坦然否认,只道这回是老爷做主收留,实在无法私下安排,还望夫人理解。 他至今都记得,当时夫人拿眼睛剜着自己时,眼底的愤恨多到溢出。 第184章 惠娘 虽然老爷如此呵斥,管家也不敢真就凑得太近,便只走到离老爷约莫三步之外便停住脚步,低声问道:“老爷找我何事?” 啥叫喝凉水都塞牙? 一进屋劈头盖脸先挨骂就算了,何曾想一说话还挨打。 这边管家话音刚落,老爷手上却是一动,眼见着一个小小黑影“嗖”地就脱手飞出。 管家不是练家子,即便反应过来有什么朝自己砸来,身子下意识想闪也晚了。 得亏是一直跟在老爷身边多年,要不然就这瞬间起手的架势,任谁见了不得以为老爷怎么着都会两下功夫。 眨眼间那飞来的东西已经不偏不倚“喀拉”一下敲在管家额角,随即掉在地上。 管家捂着额角低头一瞧,原是个巴掌大的红木雕花胭脂盒,掉在地上却不见胭脂撒落,只是盖子和盒身分摔两处,空的。 管家将手从额上收回,心道还好是个圆的,这但凡有个尖角,流血都算轻的,再是偏一些些,敲在眼睛上,那余生弄不好就独眼龙了。 未等管家再多想别的,老爷的声音已经重新响起:“你这家管得好啊!” . 毕竟是顾老爷身边的人,孙管家这身份地位,如今在京城也算一号人物,日常街面上谁见了不得称呼一声管家爷。 可这人前显摆是一回事,孙管家却还没傻到自以为是飘飘然,在正主面前,他还是知晓自己斤两的。 . “老爷,您生气,打我骂我都无所谓,千万不要这般说,我也是给老爷您给咱顾家跑腿办事,哪敢称什么管家。” “不敢?” 顾老爷鼻音一哼,人便转身离开槅扇门前,朝前厅走去,路过时还狠狠踢了一脚,登时将方才那个盒身踢飞出去,“喀拉”一声后,一时也没法细瞧,不知是撞在什么东西上抑或卡在哪个角落里,只这会儿通路上就剩那盒盖孤零零倒扣着。 这边一脚踢出,顾老爷原本向前的身体忽地又停住,继而将脸微微偏向后头里间,再度开口,这一次声音也明显小了些: “你便是怕,也该直接来找我,日常几不往来的人,忽地这般好,便该留心,诗书礼教,学的是教养,并不是傻!” 说罢人也未动,稍微安静片刻后,忽地长叹一声,随即再次抬手,这次手指朝外,脸也朝前,似在说给房里人听,又像在心疼着什么: “伤了自己身体事小,可曾想过日后意儿长大,稍一明白,便要担着谋害自己娘亲的愧疚过一辈子。” 自打管家进来后,即便摔东西挨打,始终静悄悄的卧房,却在顾老爷这句话说完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声音很轻,明显气力不足,因着此时屋里安静,倒也听得清楚: “惠娘得老爷相救,不弃,这些年也是享福的,意儿乖巧懂事,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无需让她知道,万般错,老天能饶,我却不能饶了自己,事了人去,还请老爷保重。” 话音落,一声闷响。 第185章 因人而异 这边沈妈妈已将今早一程细说分明,只等老夫人示下。 老夫人仍旧轻扇手中小扇,末了说道:“今次这事,必得处理稳妥,万不能让她那兄长知晓。” 沈妈妈称是,又犹疑道:“咱们不说倒也不难,只是玉儿小姐自己……” 老夫人却未搭茬,只换了个事问:“女医那边可去请了?” “已经去请,回来说忙过这几日就来。”沈妈妈应道。 老夫人轻轻点头,便又说到云泽:“眼瞧这日子也近了,咱们这边该预备的也都齐了吧?” “是,所需的如今都一应备下,现都放在东南那处小院,夫人正在归置单子,宾客名单则是老爷在拟。” “宾客的单子已经有了。”老夫人说着拿着小扇往远角的长案一点,“你回来前他就命人送来了。” 沈妈妈未朝手指方向去看,只是低着头“哦”了一声,却听头顶紧接着又传来老夫人的声音,正叫自己名字。 “阿荷啊——” “老夫人。” “我这心里总有些慌。” 这个家里,向来以老夫人最为心神稳固,若是寻常玩笑打趣倒也罢了,只眼下这个场景,忽地听见出来这么句话,沈妈妈听了也不由得心里一跳,忙说: “眼瞧着天凉转季,节气扰人,老夫人觉着不舒坦,待女医来了,正好请她也给看看。” 老夫人这会儿却是将小扇放到旁边小凳上,后又从躺椅上坐起。 沈妈妈赶紧起身,嘴上说着“老夫人仔细”,手已经准确将人扶着。 老夫人借力直接从椅子上站起,站定之后,眼瞧向窗外,缓缓道:“到了十五,多烧纸钱吧。” 这边沈妈妈才又应下,已有下人在屋外头敲门禀报道: “老夫人, 相府派人来了。” . 以往看电视上的古装剧,看着或多或少还是让人觉着有明显“演”的成分,像在临摹着什么。 经此两日与何淑兰形影不离一块儿待着,傅宁玉可算正经从旁观者的角度见识了闺阁小姐的轻语慢行,似乎传统意义上的女孩子都该这样静柔温婉,再是笑闹,也不是真的高声,更不会有肆意脱序的大动作。 可单说傅宁玉自己,她瞧着眼前人久了,却莫名地觉得似有个隐形的框,套在何淑兰外头,不但限制了她的行动速度,甚至连举手投足的幅度都事先规定好了那般。 然而,也是这样一个女子,却也是在危急时未有丧失理智,反以冷静应对救下自己。 . 何淑兰发现站在旁边说是帮自己研墨的人儿,墨不见多,倒是盯了自己许久,不由得发问:“你这瞧了我半天,是在看什么?” 傅宁玉眼睛一眨回过神来,老实答道:“姐姐与我认知里的女子不太一样。” 何淑兰也跟着一眨眼:“认知?怎就不一样,倒是说来听听。” “只是想象了一下那日你救我时的模样,再看你日常的作派,倒是完全两样。” “人至危急,当然会自保。” “可那日她却是呆愣的,说了姐姐勿怪,一般说来,无防备受了惊吓,她的反应才是对的吧……” 何淑兰听到这里,慢慢放下手里的笔,抬起眼看向身边人道:“话是不错,只不过也是因人而异吧。” 第186章 好奇 有人陪着说话,时间果然过得快了许多。 书案前面那一排窗,白天全都开着,这是宁玉的要求,交待着便是下雨天也不例外。从窗里望出去的屋前庭院,最近也在松土挖泥,这会儿就有几个小丫鬟用着镐锄在那捣鼓。 瞧见身旁人的目光落在外头,何淑兰也跟着移了视线瞧去,一边说道:“你在那边,也喜欢伺弄花草吗?” . 何淑兰口中的“那边”,如今已成傅宁玉脑海中的故土,午夜梦回,也是屡屡想起自己那个小家。 进屋后门后顶灯自动亮起,脱了鞋,挂上外套,先到卫生间换上居家服,洗脸洗手然后就进了厨房,吃饭刷剧看书,节假日没有外出的时候涂写几笔书法,日升月落的单身小日子过得也是很惬意的。 . “那边的房子和这里却是不同,基本是多层高楼,一层多户,即便有那种花种草的地方,不过也是极小的空间。” 何淑兰已经停住手里的笔,抬眼问道:“多层高楼?可是外间酒楼那般二三层的样式?” “外间酒楼那般样式的屋子,在那边也已少见,便是有,基本都是留存参观的古宅建筑,或有作为祠堂之用,日常生活城中,便是有,也多是庙宇宫观才得见类似样式。” 何淑兰听罢更是好奇,索性放下手里毛笔,牵起宁玉的手就往前厅走去,一边走一边更仔细地问:“这倒真个勾起我的兴趣来,你且仔细了说说,若酒楼那般都已是少有,那——”说着左手食指朝着四周点了点,“那咱们如今住的这种呢?在那边做什么用?” 傅宁玉闻言下意识拿眼扫了一圈周围,随即感慨:“似这种阔朗大宅——” 见身边人突然犹豫,何淑兰却是催道:“怎么?莫非已然不得见?” . 傅宁玉的确有点儿不知从何说起。 群宅大院的建筑,现代社会自然还有,但就像刚刚说的,除去那些年久失修、破败了的,剩下那些能保留下来成规模的古建,大多都作为参观的景点及提供研究考证的实物。 是否还会有仍然居住在真实古建里的,当然也会有,但就宁玉的生活圈层所能了解到的,其规模自然比不得上官家这种。 至于那种后代仿建的,又没什么可说。 . 何淑兰已经将人带到椅子边上,先是摁着宁玉的肩头让她坐下,自己又在旁边位置落座,继续追问: “怎么不说了呢?我正听得起劲呢。” “倒不是妹妹不说,单只那阔朗大宅,那边却也还是有的,只是年代久远,或是失修破败不能住人,或不再住人只当景观供人游玩,便是有那还住着人的,也是后来仿着重造,便是真个旧宅,却是无论大小规模抑或内里造建陈设,皆远不及咱们住的这里。” 何淑兰听着明显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随即又道: “祖母这家确实气派,但这便让你惊讶的话,你却是将皇家内院放在了哪里?” 第187章 笑岔气 提到皇家内院,傅宁玉首先想到的,自然是那一处位于国都的皇宫建筑群,一时间自己当时去参观的记忆又都慢慢浮现。 那时还没限制参观人数,去的时间也不是旅游旺季,加之朋友就是当地人,又对这方面极有研究,自己跟着去,无异于比别人多了个专属导游,走一路看一路听一路,小姐姐说起各处典故如数家珍,便是那些个民间传说也是娓娓道来,当真不虚此行。 . 瞧着身边人又愣神,何淑兰忙拿手指轻轻戳了戳傅宁玉的手臂:“怎么了?” “只是想起过往参观皇宫的事。” “参观——皇宫?”何淑兰先是迟疑,后又想到什么似的眼睛就是一亮,紧接着脸上也跟着闪过一丝雀跃神色,“你竟也能在宫里行走?却是做什么的?” 知道对方这是听岔了误会了,傅宁玉还是没忍住大笑出声,也没想着收住声量,当下竟也笑得有那么点江湖豪迈气派来。 这可把何淑兰笑懵了,只拿眼睛上下打量身边人,瞧那一会儿捶胸一会儿捧腹的模样,竟无半点儿往日端庄自持,终是没有忍住,伸手往宁玉的臂膀就是一拍: “好了好了,怎的就笑成这般模样,可是疯了不成?若叫丫鬟们瞧见,怕是要去告诉祖母。” 宁玉被这么一拍,正想开口应答,不料肋下却是一疼! 果然大笑太过容易岔气,这突如其来刀捅般的一疼,倒是比何淑兰那一拍有效,可上一秒还在笑着的肌肉都还来不及回正,这一来,表情免不得就有些狰狞。 这突兀的面部转变,自然没逃过正紧盯着自己的何淑兰,她不知是岔气的缘故,只看这好好笑着的人突然手往胸下一撑,五官又瞬间挤到一块儿去,当即就被惊着,赶忙起身就朝外头喊着“快来人啊”。 岔气疼起来的确厉害,但没有其他问题的情况下,只要缓一缓、做几个深呼吸便可解。 但何淑兰哪里知道这个,只说看着人竟疼得都低下头去,更是慌张。 如今虽说里子换了人,但身体却还是原来的,而这妹妹的身体原就不好,此时都疼成这样,哪还得了,更是喊得又大声了些。 外头捣弄花泥的小丫头倒是已经听着屋里喊,先一个到了门前,瞧着屋里情形不敢进来,只探头焦急张望,有个则已经机灵地掉头就去找海棠。 屋里何淑兰是又急又怕,瞧着座上人儿也不抬头也不说话,心想着得去找祖母,便就转身,眼看就要迈出门槛去,却见一个身影“嗖”地一下从她身边一闪而过,竟就窜进屋来。 何淑兰觉着自己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哆嗦着张口想说“谁啊”,再一定睛,窜进屋的那人竟已蹲跪到宁玉脚边。 正低头做着深呼吸的傅宁玉,眼看就把岔气的疼缓过去了,可再一睁眼,却觉着自己出了幻觉,因为怎么好像是个人蹲在自己脚边啊,未待定睛,倒是何淑兰的声音清晰地从另外一个方向传来: “云泽表哥?” 第188章 控制 何淑兰倒不是那古板的,又知晓这个表哥本就对宁玉有情,方才门边不察被唬了一跳,这会儿回过神来,便问着“表哥怎么来了”走近前去。 可那上官云泽此时已然看不到听不见别的,满心满眼都只有座位上那个将手捂在胸前低着头的人儿。 他自是看得出此刻人在难受,可越是这般情状,再是焦急也不敢贸然去将人抱住,一时也是僵住,只两条腿一蹲一跪地支撑在那。 却忽地感觉有什么在自己左肩头就是一戳,几乎是下意识地右手一抬就往自己左肩拍去,旋即扣住了一只手,正待使力之际却忽地复了清明,头往左上一摆。 男女力量有别,何况还是习过武的男力,这一扣虽不是真的用了全力,却已有那么一个瞬间让何淑兰觉着自己五指尽断。 见是何淑兰吃疼红了眼眶的脸庞映入眼帘,上官云泽随即松手,只人却仍未更动姿势。 可怜何淑兰的纤纤手,这一抓一放之下,指节皮肤转眼就隐隐泛红,未待发作,坐着的宁玉已经缓过气来,可这抬起脸来,竟是被蹲在面前的人吓着般又是往后一仰身子。 “玉儿!”上官云泽慌地就朝前伸出长臂去揽。 已经瞧真眼前人的傅宁玉也立刻反应过来,一看对方伸手,当即双手横抱在胸,索性直接靠住椅背,蹙着眉头问:“大哥怎么在这?” “你方才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上官云泽却是连身子都不动,只逼视着问话。 . 傅宁玉上一次和对方离这么近对视,还是到了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当时就觉着整个人都快让他的眼睛吸进去,此刻又是这般,且这次比前次相距更近,且对方眼中的担忧神色似乎化为很多根银针,同时扎在自己心上,她甚至都觉着闻到了对方身上有香,是她一直很喜欢的木香。 恍惚间她只觉自己想扑过去,想窝进那个胸膛,想冲他“嘤嘤嘤”讨安慰,想耍赖,想撒娇,想把一切偶像剧儿女情长都跟对方演一遍,可就在此时,像突然有人拿着铜锣在耳边狠狠一敲! 震耳一响及绵延长久的嗡声,当即把傅宁玉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撕离开来。她闭上眼睛将脸扭开,心中开始默念告诫自己不要去看对方的眼睛。 . 座位上的小人儿闭眼扭脸的举动,深深刺痛了上官云泽,他快速眨了眨眼睛,再是定睛,却见眼眶微红,只下一秒便单手撑地人站起,再开口时,已是背手而立,语气复又沉稳: “玉儿,身体不适,还是叫府医来看看为好。” 宁玉并未抬头去看对方,只是发觉对方起身,便也重新挺直腰板坐正身子,正要回说“没事”,就听海棠焦急叫着“小姐”的声音传来。 循声转头,海棠已经到了眼前。 “小姐,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无碍的,就是方才笑得厉害一时岔气,已经缓好。” “哎呦小姐您可吓着我了。” 对于海棠,傅宁玉也是有些歉意,这姑娘真是实心地对自己好,真就到了但凡风吹草动都要去找医生来瞧的地步,便又道: “只是说着高兴笑得厉害了些,以后就知道了。却是无碍,不用担心。” 第189章 反问 见自家小姐这么说了,海棠方才直起身子,冲着身边大少爷道歉又问好的。 已站开去了的上官云泽说了声“不妨事”,转眼就再瞧见站在宁玉身旁的何淑兰正摩挲着自己的右手掌,想到方才自己的动作,便也开口:“手可还好?” “不碍事的。” 听见问答,傅宁玉也将视线转去:“姐姐手怎么了?” 何淑兰却不答这,倒是伸了手指去往宁玉脸颊一刮,道: “你说说你,好好的偏就突然笑成那样,岔气了不是?可是真个缓好了?可得找大夫来给瞧瞧?” 傅宁玉却是小嘴一嘟“哼”了回去,又再将脸一偏,拿眼去扫何淑兰那交叠的双手,虽说右手掌被掩在底下瞧不太真,但看着似乎也没有特别不一样的,便问: “我瞧着你这手倒也还好,却是怎么了?” 何淑兰顺着视线回看傅宁玉,忽地两手往身后一背,道:“这会儿关心的可都是你,偏生在意些不相干的旁事。” “这话说的,这关心的可不就是你自己的手,怎就不相干了,快些把手我看。” 傅宁玉说着话,人已站起,朝何淑兰扑抱过去,势要自己扒拉的模样,何淑兰竟也防着,便就躲,宁玉又抓,再躲,一时两个姑娘躲躲闹闹着便就偏出厅去。 终于还是在画桌边,宁玉将人捕到,却是借着抱住何淑兰的机会,极快地在她耳边低语道:“快些让他出去吧。” 何淑兰听得真切,但也有些诧异,正想着怎么接话,却听自己那丫鬟小翠的声音此时在门口响起: “大少爷,您原是来了这里。” 说话间小翠也已进了屋来,扫见自家小姐所在,便也上前来朝两位小姐问了好,这才再说: “小姐,您交待的事办好了。” 何淑兰点点头,便道:“怎么,听你话说,可是有人在寻表哥?” 小翠答了声“是”便又转去朝上官云泽道:“大少爷,老夫人那边正派人寻您,说是相府派人送了些东西过来,老夫人让您过去作陪说话。” . 忽然一段小插曲,随着上官云泽告辞离去,算是告一段落。 宁玉也终于松开抱着何淑兰的手臂,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这下轮到何淑兰不依不饶了,表哥前脚一走,她后脚就将两人的丫鬟都遣到屋外去,自己则紧紧逼视着宁玉,追问道:“这一月间,是否发生过什么?” 对上何淑兰这样的眼神,宁玉再傻也不会听不出话中的“什么”所指含义,当即端身坐好,严肃回道: “饭可以乱吃,这话我可不敢乱应,姐姐也千万不要胡想,断然没有您以为的那事。” “当真?”何淑兰索性也不坐着,却是半弯下腰拿脸贴了过来,语气也没了先前戏谑,“莫要诓我。” 看着对话真个严肃起来了,傅宁玉内心反倒生出一丝好笑之感,只脸上仍是正色: “我也不与姐姐说那隐晦的,只到了今日,我也仍是那清清白白的身子,大哥也不是小孩子,更是拎得清楚,我却是不知,为何姐姐到了此时,反倒质疑起我与他来?莫非我来之前,出过什么事?” 第190章 对答案 看着眼前人这般坦然,何淑兰那波动的心绪终是在几个绵长呼吸后,复又安定,这才牵起宁玉的手,径直进了里间,还把槅扇门也给关上,又比划着让宁玉再往里走,直到进了最里头,她才牵着人在床边坐下。 “你来此一月,这会儿也没法一下子就将已知的都说与我来,不若我挑些问你,你来答。” 傅宁玉一听当即答应:“这个办法好,姐姐您问。” “表哥如何订的亲,你可知?” 仔细想来,具体的过程自己还真的没有听说过,一来没有机会,再者这已成定局的事,自己刻意去打听也很奇怪,于是回道: “我初到这里第一天便见着云泽表哥,也是那天得知的他已有婚约在身。” “婚约之事是谁告诉的你?” 一月三十天,瞧着没有很久,但这会儿真往回搜索记忆,傅宁玉才意识到,零零碎碎的画面交叠起来,似乎也像过了许久那般。 看着身边人又是静止不动,何淑兰便在宁玉手背上轻轻一拍,问:“怎么?” 宁玉眼睛一动,回过神来,回看对方答道:“我方才仔细想了想,那天是海棠无意中带过一句,这才知道的。” “海棠怎么说的?” 宁玉做了个深呼吸,一边回想一边将那天如何因为逗猫牵出的云泽这号人物大致说了一说。 何淑兰听罢第一句话就问:“你竟摸了猫?可有事没事?” 自己对猫过敏这事,其实傅宁玉自己都快忘了,这会儿话赶话提起来,她本没有特别的感觉,可一见何淑兰这个反应,倒是好奇:“姐姐知晓我过敏之事?” “过敏?那是什么?” 一看对方这个反应,宁玉便意识到这个时代估计还没这么具体的病症学名,但一时也不知如何详解,索性道:“这是我那边用来形容这个毛病的。” 何淑兰“哦”了一声继续道:“在那天之前,你还曾有过一次,可是差点就取了你性命,这你可知?” 宁玉老实地点点头:“其实那天我并未真个碰过那猫,只是当时海棠不知,倒是把她唬了一跳。” “唬了一跳?”何淑兰说着又气又好笑地就往傅宁玉脸颊一戳,“你啊——若是真的,哪里是唬一跳便能揭过去的,你可知前一回你吓着了多少人,那会儿我在家都听着爹娘提到,可惜那时我自己身子也差,并不能来。” 宁玉反握住何淑兰的手道:“说起来,姐姐这么久没来,是真个因为身子不好吗?” 何淑兰歪了下脑袋,眨了眨眼问:“怎的?莫非你以为我是因着那事不敢见你?” 傅宁玉听到这里,倒是真个吃惊,一来没想到对方竟直中谜底,二来也想不到她竟这么坦然就说了出来,便也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 何淑兰却是就着被包住的手掌轻轻一晃,浅笑着说道: “我小时倒也强健,故而那次风寒,大夫诊脉开方后吃了几剂倒也好了,原还想着真就比旁的强些,却不想没过几天便又反复,吃进去的都呕了出去,白天还好,一到晚间不是发冷便是发热,如此反复折腾了几日,却是吓坏了爹娘,不仅大夫也请,便是那寺庙,我娘都去了好几回为我祈福。” 第191章 时代差别 傅宁玉听着,抬起手隔着袖子轻轻摩挲了一下何淑兰的手臂,又道: “我并不精通药理,那日在祖母跟前胡嚼的话,姐姐不要放在心上,大夫开方自有他的道理,只是您这瞧着属实太瘦了些。” 说着却是一顿,眼珠子一转想到一件事,又继续道: “却是不知姐姐平日口味如何,我原就喜欢捯饬些吃食,如今您在这边住着,不若趁机鼓捣一番,姐姐也给品评品评。” 何淑兰听了这话,眼里好奇更盛: “莫说你这院里没那正经的炉灶,便是以前的她,也是从未沾过这些个荤腥厨事,你可想好,真个弄起,可就招眼了。” “那晚蒸包子时,海棠不是说我这里还是能弄点日常的吗?” 何淑兰闻言却是一笑,复又道:“你竟连自己住的这个院子都没正经逛过?” 这么一问,宁玉先是一愣,快速回想后当即否认: “自然是都逛过的,虽说这小院不比祖母那边,但也是前院后堂的有些屋子,除了姐姐那间先前锁着我没进去,丫鬟们那间我没进去,别个我却是都知道位置的。” “只是知晓位置吗?那你倒是说说,哪间像是能让你捣弄吃食的?” . 这一说还真把宁玉问住了。 自己住的这里,进了门来就是前院,丫鬟们就都住在前院,进了中门到了后院,便是自己的屋子,往右是洗澡的屋子,往左是淑兰的屋,再往前走下了石阶还有一小块地方,第一处门洞前就是那天跟上官云泽纠缠的地方,再往前走一点点,便是另外两间屋子。 . 要不说就怕细问呢,宁玉跟着再一回想,这才意识到,好像是有那么两三间屋子,当时只是打门前过,于是就对何淑兰道: “非说的话,过了姐姐屋子,前头下了石阶的那块地方,倒是有那么几处,当时只道有这地方,却是没有打听做什么用的,兴许,其中一间便是了。” 何淑兰却是拿帕子捂了嘴,只留下一双美目眨巴眨巴瞧向身边人。 宁玉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懊恼地作势就一推:“说要好生讲话,却是这般看人,可是在笑话我。” 何淑兰此时却是放下帕子,微微一偏脑袋,道:“我竟越发好奇你那边的日子是何模样了,怎的会如此生疏。” “姐姐此话何意?” 何淑兰坐直了身子问:“方才表哥来之前,你不也说了,自己也是能在宫里行走的,那便不该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无知至此才对。” “啊?我几时——”傅宁玉乍听一愣,忙一回想,终于知道这是真的弄混了误会了,赶忙解释,“姐姐误会了,我那说的是参观,参观,在我们那个时代,皇宫已经属于建筑景点,平头百姓日常也是可以进去瞧瞧看看的。” 这下轮到何淑兰惊讶不已,她忙以帕掩口,声音都压下许多:“这可不能胡说,皇家内院,如何容得寻常人随意进出?” “可是,在我们那,早就没有皇家——” 傅宁玉的话才说到这,下一秒就被何淑兰结结实实地把嘴捂上了。 第192章 时代差别.2 宁玉就觉着自己的嘴被何淑兰一下子拿手帕捂上了,而且传导到她脸上的那个摁压力度也在说明对方是认真地在捂嘴。 正当她晃了晃脑袋作势挣扎的时候,就听何淑兰几乎是抵近到她耳朵边说道: “即便你生活的地方真如方才所说那般,在这,似刚才那样的话却是万万不可往外说的,否则,要被害死的可不止你自己,还有这个家里的所有人,所有上官家的人,当然也包括你那本家。” 宁玉一听就明白了言下之意,毕竟影视剧里没少听见“株连九族”这个词。 但当下她确实感受不到何淑兰内心的情绪波动有多大,便就着被捂嘴的姿势,滚动眼珠将视线转向身边人,并点了点头。 但何淑兰这次却异常谨慎,仍旧盯着傅宁玉的脸好一会儿,这才非常非常慢地松开了手。 虽然只是张锦帕,但突兀地捂上来,心里再不紧张,还是被吓了一跳,这呼吸渠道一恢复通畅,傅宁玉最先做的动作便是两手撑着床沿用力呼吸起来。 就在宁玉这沉重又略微急促的外呼内吸声中,何淑兰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也不要怪我,其实,似你这样的,我仍如此待你,已是冒险的了。” 刚好做完最后一个深呼吸的傅宁玉,这会儿重新直起腰板端坐好,又将脸转向何淑兰:“姐姐放心,宁玉不会怪您的,方才所说意思,我明白。” 却见对方仍是轻轻摇了摇头: “你的来路,我确实好奇,只是瞧真了,却是许多与我们这里不合,今日你这一句,我便权当你无心漏出来的,所幸周围也没旁人,你需得应我,若还有这样的话,却是要烂在肚里才行。” 说罢又紧紧瞪视,直到看见傅宁玉又点了点头,便再继续道: “你需得知晓,在我们这,志怪精魄之说,向来都是上不得正经台面的,乡野奇谈之流,便是那些个可以出去走动的公子哥,顶多也是私下说说,却也不能拿出来讨论的,如此更不要说我们这些闺阁女子了。 爹妈许我看那些个杂书,更多的是他们大度,又因我也不过在家闲散,这才容得。如今认得你了,我却也从未与旁个提过,皆因这里边可以被利用的地方太多,真个让那有心的使去,说是套个什么罪名也是不可知的。” 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如此正经地跟自己讲这种事的危害,傅宁玉竟是忘了惊讶,也不觉得可笑,却在恍惚间感到胸中似有深深的无力感,一时整个人都有些颓丧,说话声音不自觉地也低了许多: “姐姐放心,我确非什么精怪所幻化,便是在那边,我也是有爹妈的女儿,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屋子住着,只是天灾意外难料,这眼睛一闭一睁,到了这里来。 这里的一切,的确与我从小认知不同,距离我的实际生活太过遥远,我就像一个呱呱坠地的新生儿,一切都在重新来过,前边那一个月,我也在努力适应。只是如今有幸认得姐姐,想着与姐姐亲近了,可以快些知晓多些前事,便也有什么便如实说了,姐姐觉着不妥的,以后我自会更加注意的。” 第193章 时代差别.3 且不说戏剧舞台上演的,就是真实历史里发生过的“灭门”,确有史料可查,其中也真个不乏那种为“莫须有罪名”所株连的,何淑兰这样担心,也不算反应过度,毕竟是皇权社会,会这么想完全能理解。 “姐姐,”傅宁玉说着朝何淑兰那边挪了下位置,一把挽住对方一侧手臂,人也贴了过去,还特意压低声音,“姐姐能否跟我说说,如今统领咱们齐国的皇家是怎么样的?” 方才宁玉剖白自己的那几句,何淑兰听了,心底也有所触动,但此刻却又听她忽然打听起当朝天子,略微平复的思绪又被搅动,免不得再次蹙起眉头,就连脸色都复凝重起来。 “因何忽然想打听这个?” 宁玉便将自己从海棠那里听来的关于妙仪的一些事讲了讲,又再接道: “在我们那边留存可查的资料里,历朝历代,似妙仪姐姐这种,绝大多数都没有所谓‘地位’可言,准确地说,莫说地位了,有些甚或连称谓都不太好听,处处受制,更罔论什么个人自由。 哪能似妙仪姐姐这般,非但时间可以自由安排,时常还能随自己便宜行事,最是不思议的,便是听姐姐您说,她竟还能回绝官家招揽却又还受官家推崇,这便与我先前所知的矛盾了。 但我并不是说这不好,恰恰相反,我却是觉着如今咱们这里的做法才是我希望看到的,因而便猜测如今的天子,该是那爱民的君主,因而发问。” 何淑兰却是先推了推粘着自己的宁玉,嫌弃道:“快些坐开了去,哪个好人家的女儿这般没有坐相。” 见对方情绪似有舒缓,宁玉便也松了手,却故意卖力演出顺着床沿挪动屁股的戏码,嘴上还“小声”嘟囔道: “又是怕人听到,却还要我坐得远了去,真当我是那顺风耳不成?” 听着那“小声”到字字入耳的嘟囔,何淑兰终是忍俊不禁,先是以帕掩口,却也跟着挪过来一些,随即抬手就掐在宁玉脸颊上: “你就该是那精怪托生的,明知你不是她,但这偶尔显出的伶牙俐齿,却也真个像她,竟是要多些提防才是,以免哪天便被你绕了进去,倒不如一会儿便将你捆了去见官。” 倒是没想到何淑兰这一掐真用了劲儿,宁玉吃疼“哎呦哎呦”连声求饶:“好姐姐,我错了我错了,只您不恼,便是说我是那猴儿变的也是无妨。” 何淑兰嘴上“啐”出一声,就着手势把小脸一推,把手收回后冲着宁玉做了两下刮脸颊的动作,道: “这自愿为猴的都来了,可真没羞没臊。明儿我倒是家去为好,免得让你带着学坏。” 宁玉自是不依,当下一晃身子又贴上去,何淑兰才一挣扎,两人便齐齐往床铺上倒去,便又那么躺着闹了两下,终是分开,仰面躺着说话。 “自证之事,看来也只能交给时间了,若是真个不能问的,姐姐便直接跟我说了,我便从此不问,但若是可以讲的,还望姐姐讲上一讲,其间有提点注意的,便也说与我知。”宁玉说着,换成侧躺,面朝何淑兰,“可好?” 第194章 送礼 海棠和小翠刚才被各自小姐叫到外头,只道两位小姐要在屋里说话,正巧外头老夫人让送了些花株过来,便也利落地束了袖子,去跟捣弄花泥的小丫鬟一道忙活。 送来的花才只种下一半,院子外头又有人在敲门。 正好在前院的桃红便去应门,一开却见来的是在老夫人那边伺候的红霞,身后还跟着个手上捧着锦盒的姑娘。 “红霞姐姐来了。”桃红一边招呼着一边将左右门扇完全打开。 红霞微微颔首,并未急着迈步,却是稍稍偏了下身子,介绍跟着自己过来的姑娘:“这位是相府的锦云。” 桃红笑着朝对方略微欠了欠身道:“锦云姐姐好。” 那位叫锦云的姑娘倒也大方,微笑着应道:“相爷和夫人命我来送些礼物给府上各位小姐。” 跟相府联姻自是上下周知的,只不过新娘子还没过门就先来给家里边的小姐们送礼,倒是没有见过。 桃红自然不敢驳对方面子,便笑盈盈地将人让了进来,又领着往后院而来。 一迈过中门,锦云就瞧见里边的庭院却是一番热火朝天的场面,这边蹲着三两个那头站一人的,手上都有活,嘴上却还互相递着话,场面自在且欢快。 正好面朝中门蹲着的海棠及时发现来人,赶忙站起身来,从旁边小凳上拿起自己的手绢,一边扫着手心一边笑着迎上去: “红霞姐姐来了。” 红霞便又介绍一次,海棠听了也冲锦云一礼:“有劳锦云姐姐了,小姐们正屋里头说话,您且稍等,我先去通报一声。” 可没等转身,锦云却已脱口叫住了她:“等等。” 海棠一愣:“锦云姐姐?” 锦云先是极快地朝手上锦盒扫了一眼,跟着略有犹疑地慢吞吞说了一句:“这个院子里,不是只住了一位?” . 海棠先是推开外屋门,进来后发现里间槅扇门也关着,便在离槅扇门还有三步的地方朝里头开口:“小姐。是我,海棠。” 等了一等,却没人回,这才走近贴着门听了听,确实安静无声,便再抬手轻推,门便开了,她还不敢贸然进去,只稍稍往里探了头。 隔挡屏风已平展拉开,留着一侧通路,从门这探头,海棠并不能完全瞧见最里边床铺的情形,只是可以确定屋里确实安静,这才将门再推开一些,轻步迈进,到了屏风边往里再一看,却是忍不住露出笑容。 帐幔并未放下,可以直接瞧见静静躺在床上相对而卧的两位小姐,竟是都睡着了。 . 听闻小姐们正睡着,锦云自是不敢打扰,放下锦盒后便向海棠说明因先前只知这里单住一位,故而今天的礼品也只备了一份,待她回去禀明相爷和夫人,再行补上。 这个小院的确是一位的住处,不过正好有另外一位临时来小住,倒也不能怪相府备礼不周,且小住的这位本身也是这家的小姐,便是收多一份也理所应当,只是这会儿主子们不在场,话也轮不到海棠说,她便就着礼仪先代自家小姐谢过,却不多言其他。 锦云也不逗留,行了礼后便又再由红霞领着出门离去。 第195章 相府管家 今天带人过府来送礼的,正是相爷那个管家李全。 上官云泽走进祖母屋里时,李全正坐在下首座回话,一见未来姑爷进来,忙起身作揖行礼。 云泽抬手点了下头,便径直走到祖母身边站着。 老夫人直视着走过来的孙子,面上神情如常,只眼中有抹厉色稍纵即逝,转而轻轻勾起嘴角,笑着向一旁的沈氏示意道: “瞧瞧,可不又跟着相爷学了规矩,你快些吩咐下去,把东西也归置出一批来,明儿就由你领着去全上咱们的礼数。” 说到这,老夫人似又想到什么,补充道:“也别吩咐了,你还是亲自去,现在就去,仔细督着,省得那些小的有什么不知遗漏的,回头闹了笑话还给相爷添烦可就不好了。” 沈妈妈听罢也不多言,点头答应后当即转身就出了屋去。 李全听了老夫人的话,又见沈氏真的离开,忙又起身,拱手道: “老夫人,今日不过是给府上哥儿们小姐们送些闲暇赏玩的小物件,不是什么稀罕的,不敢称礼,相爷也交待了,自家人不论这些,您若回送,相爷要怪我办事不力了。” 就见上首那位先是起手示意李全“坐下说”,接着便是一笑道: “天地之大,处处有规矩,我这一辈子在俗物里打滚,因着还算机灵,知晓逮着机会跟有识高士学一学,如今这般老了才算有点见识,便是这样,仍远远不及,如今自家人关起门来讲,非我惺惺作态,却是要趁机敲打一下我这个大孙子。” 说着便朝垂手站在自己身旁的上官云泽那手臂上一打,继续道: “我们家瞧着孩儿不少,却是独独这个大孙子承了他爷爷的苦活,自小跟着马队四海地去,风餐露宿的。铜皮铁骨倒是练得,却是那直肠子实心的呆憨,在我这便是时时被唠叨,但我个妇道人家,自来也没有外头逛去,见识总归有限,能教的,也多是些碎末杂项,如今他得了好亲,得相爷为其老泰山,可真是傻人有傻福了,以后少不得要跟着相爷多学才是。” 李全这个管家,也不是昨天才当上的,在相府里这么多年,迎来送往见过的人也有不少了,换个别人来比,他也算是个人精了。 可如今眼看上官家老夫人竟在他这个下人面前说这么多,甚至还强调这是“没有外人”才说的话,却是莫名让他觉着有些惶恐,当即起身弯腰回道: “谁不知老夫人明白事理人情练达,如今这般说,倒让我这下人惶恐非常,上官少爷更是人中龙凤,与我家小姐这段姻缘更是天作之合。” 说着抬起头,见上首人笑得开心,便大着胆继续道: “如今也不怕老夫人您笑话,相爷疼爱小姐,便是家里的少爷们,打小也没有哪个像小姐那般照料得仔细,怕摔怕碰的,只让仔细守着,旧时提到小姐以后找个什么样的,相爷便会说,别个倒是其次,却是那男儿得是体魄康健的才得呢,可巧后来真就遇着咱家少爷,可不就合上了?” 李全话音落,就听老夫人爽朗笑声连响,并还有话跟着:“不愧是跟着相爷的,老身却是说不过了。” 这话虽是笑着说的,却还是把李全唬了一跳,当时脑门子就渗出冷汗,正想认错,却在这时听着刚才出去的沈氏叫着“老夫人”的声音从身后屋门处传来。 第196章 相府管家.2 老夫人瞧着沈氏走向自己,便先发问:“怎么?这就备好了?” 沈妈妈却是笑着回话:“没呢,老夫人,我这才刚从咱们屋里出去,怎会这么快,却是巧了碰见红霞回来。” 红霞领着相府那个叫锦云的丫鬟去给各屋送礼,确有跟这边报备,这会儿东西送完再领了人回来复命,却有什么好特别拿出来讲的。 于是老夫人心里断定沈妈妈仍是有话,便也作势搡了她一把,装着责备道:“老了老了,倒还藏话,快些说来。” 沈妈妈便就微微弯腰回起话来: “我从这出去,才刚下了台阶,远远地就瞧着红霞跟相府那小丫头一块儿往这边来,便想着该是送好东西来回话的。” 听见沈氏话里提到自己带来的人,李全的耳朵当即竖起,又朝沈氏看去,却发现沈氏已经先行微笑着在盯着自己,便抬手问道:“沈妈妈,可是我家丫鬟冲撞了您?” 却见沈氏干脆笑出声来,并摆手道:“哪能呢。”且说着又转向老夫人的方向。 “老夫人,才刚您说跟着相爷学规矩,我方才可是又见识了,相爷府上只怕是一个小丫鬟都是管得极好的。” 虽然沈妈妈这些话乍听之下有些云山雾罩,但老夫人却听出点别的意思,便也笑着搭了一句:“可说呢。你快讲讲,又是如何受教的?” 沈妈妈便继续道: “我原就迎着她们走的,红霞见着是我,快几步到我跟前,果然就是东西送好了来回话,我便点头应了一声,可再看站她边上相府那个锦云丫头,却像遇着什么难事,竟是皱着眉,于是我便多嘴一问。” 老夫人也一脸饶有兴致地搭戏道:“如何?” “您猜怎么着?”沈妈妈眼睛一亮道,“小丫头最后去的是玉儿小姐那屋。” 老夫人一听这个,立刻反应过来,当下便问:“人在哪里?” 见主家明白了,沈妈妈便也回道:“我已经让她在门口等着了。” “来来来,让她进来。”老夫人一边笑着招手示意着,又再转向站在旁边已是一脸迷茫的李管家,笑着招呼他落座,“快别站着了,坐坐坐。” . 早间出门时,管家就已经反复叮嘱随行的众人要牢记“三不”,即,“不问、不看、不好奇”。 可是锦云自知在那位小姐的院子里,自己已经破了“不问”这一项,她甚至还犯了另一个忌讳,替主人家自作主张做决定。 为此从小院离开往回走的路上,竟越想越懊恼、越想越害怕,如何向管家复命还是其次,如果被知道自己竟然自作主张应承对方会补送,单这一项估计就没她好果子吃。 这才有了偶然碰见上官老夫人身边那位管事妈妈时来不及藏起来的愁容。 . 这边李全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地担心着。 沈氏说得轻松,看着也不像生气,但要到将人带进来见老夫人的程度,他竟是想不到能是什么好事。于是从锦云一进来他就死死盯着对方。 于是也把锦云吓到跪在地上朝老夫人问安后都还不敢起身。 老夫人见状便先于李全开了口:“李管家。” “老夫人。”李全一听忙又起身,弯腰揖道,“老夫人您吩咐。” “哎呀,你坐下说话。” 李全这时的语气却是严肃:“老夫人,若这丫头哪里做得不好,您直接教训便是,回头我再禀明相爷,还再惩治。” “哎呀,错了错了。”老夫人冲着李全连连摆手,又一脸笑意地招呼还跪倒在地不敢动弹的锦云起身回话。 “原是这样,我有个外孙女这几天刚好回来小住,跟我另外的孙女一个小院住着,我猜锦云这丫头定是去了发觉东西少了,故而发愁呢。” 沈妈妈也笑着从旁搭腔道:“正是。老祖宗猜得分毫不差。” 第197章 揭 沈妈妈在老夫人吩咐下亲自送着李全一行人去到大门口,看着马车走远这才返身回来复命。 “老夫人,送走了。” 座上人听了未有变动姿势,却是轻轻开口:“云泽啊。” 从刚才就一直默默站在祖母身边的上官云泽当即回道:“祖母,我在。” 老夫人却是一动手指。 上官云泽忙从侧边位置挪到祖母正对面,低头道:“祖母您吩咐。” 结果话说出去半天没听祖母再开口,上官云泽一时倒抬起头去瞧,却是直直撞上正瞧着自己的视线,忙又低下头去。 老夫人这时终于才出声,却是先叹一声再道:“云泽,今日相府派人来这一趟,你可瞧出点什么来?” “谨听祖母教诲。” 老夫人先是看了看自己这个孙子,又将视线转向旁边:“阿荷,去把东西拿来。” 沈妈妈答应着就去了内室,稍许便捧了个托盘出来,且是直接将盘子整个端到上官云泽面前:“云泽少爷,您自己看吧。” 接过托盘,上官云泽先低头粗略扫了一眼,盘中皆是纸物,有银票有信,放在最底下的似乎是几张花笺纸。 “祖母,这……” 老夫人却是朝旁边一比划:“先别问,且坐着细细看了再说。” . 四张银票,除一张白银五十两,另外三张皆是白银五两,官制通兑票,印鉴齐全,票据背面左下角都有个指甲盖大小的“金”字。 两封信皆已拆封,一封收寄清楚,一封则完全空白。 写清收寄的那一封,信封上书【京 上官府 万老夫人 赐启】,寄件人是【甥男 平通 遥叩】。 一看这字,上官云泽下意识开口:“祖母,这可是镇远——”但话也只到这,因为他立刻发现祖母朝自己投来的目光竟是罕见地冷厉,当即闭嘴。 另外一封,信封正反两面皆无文字,甚至连记号都不见半点,同样已经拆封,捏了捏,里边的东西似乎还有点厚度。 把两封信拿开后,最底下的花笺纸就彻底看清了,以他一个男子的手掌比对,纸张有两个手掌大,一共五张,都是粉色新纸,纸张左下的单株多朵兰花图样占去纸面四分之一,但纸上同样没有任何文字记号,空白一片。 . 将边看边拿开的几样物品重新归置进盘中后,上官云泽这才正式开口:“祖母,孙儿看好了。” “两封信,你不拿出来看看?” “知道是信便好,内容还请祖母告知。” “银票怎么看?” “看着是真的银票,五两一张的倒还好,却是那张五十两的,便是咱们家,也不会随便就拟这个数目,几张票据背面都有同一记号,只不知其意。”上官云泽说到这,顿了顿,主动继续,“至于那几张花笺纸,恕孙儿愚钝,属实不明就里。” 老夫人静静地听到这里,轻叹一声:“银票、花笺纸还有那封没字的信,都是从咱们家一个下人那里抄出来的。” 上官云泽一听还来不及惊讶,就听老夫人继续道:“有字的那封,是找我要女儿来了。” 第198章 骂 关于银票面额,上官云泽所表达的“五十两属少见”,是从个人持有的角度来讲的。 以家里丫鬟小厮为例,每月领的工钱银子,多的一两,少则几百文,再是勤俭,要存够五十两,也不是一年半载便能办到的。 眼下世道稳定物资充裕,单说买米,一两银子能买到的数量便是以“石”论之,但凡有个五十两,足够很长一段时间内踏实过活了。 . 乍听这些银票竟是自家下人所有,上官云泽确实诧异,但其冲击却远不及后面那句,当时一听便觉着脑中“嗡”地一响,竟是满脸难以置信地张嘴就问:“这是为何?” 便是这个反应,引动天雷。 见孙子如此,老夫人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将手中的扇子朝云泽面门摔去。 此时沈妈妈竟也不似以往那般劝阻,却是二话不说就快步出了屋去并反手把门带上,甚至是亲自守在外头,防着别人接近。 . 老夫人确也不想压制,从座位上起身后便手指着上官云泽骂了起来:“你还要糊涂到什么时候?” 上官云泽也是不管不顾了,同样站起后径直朝自己祖母就是“咚”地一跪。膝盖着地,腰身却是挺得笔直,目光毫无躲闪地直视回去道: “祖母,您打我也好骂我也罢,孙儿心头这根刺,不如愿不得解,是要跟着一辈子的。” “你!你!”老夫人气愤地逼近,但还堪堪忍着,只拿手指在云泽脸颊连连戳着,“我再问你,今日相府来人,你当真看不出来一点其中门道?” 突然又被提问,上官云泽却是有点转不过弯来,索性回问:“孙儿愚钝,请祖母明示。” 一声脆响,原还忍着的巴掌终究还是狠狠落下。 “规矩比天大的那么一个人,为全孝礼宁可让女儿空熬三年的一个人,身为女方,婚仪未行竟就如此大张旗鼓派人到男方家送礼?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先例,但凡用的其他由头,尚可旁解,偏生指明了是给这府上的少爷小姐们送好玩的。 听清楚了,不是整个上官家,是这府上,是我们脚底下这处宅子!还不明白?你当真以为什么都能掩起藏住?真当相爷一无所知?” . 童年时的自己顽劣调皮,每每闯祸,把爹爹气得红了眼,责打时也经常收不住劲,若非祖母屡屡阻拦,早被打废好几回。 彼时的祖母就会散发出一种连小小的他都能明显感受到的保护威压,反观前一秒还凶悍无比的父亲,眨眼间就如鼠见猫般颓靡。 祖父遇害时他还未出生,大仇得报时他还小,从事发到最终解决,期间祖母经历过的曲折险象,他也是等到成年从各方探听之后才终于有了更为具象的感受。 祖母的形象,又在和蔼的基础上多出了坚毅的一面。 随着年龄增长并亲身参与马队行走,属于自己的处世风格亦在现实历练中形成并不断完善着,但也是在这段期间,自己才一次又一次地从不同人不同事中真切感受到祖母的影响力,印象中从未离开过京城的老人家,竟然在那么多地方有那么多朋友。 心有明镜,不畏强不凌弱,对于处世之道的理解及掌握的高度,便是给他再多几个二十年都未必能够企及——祖母之于自己,自始至终都是那超越不了的如来佛。 .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上官云泽再不明白,不是装傻便是真蠢,就见刚刚还绷得笔直的腰杆忽地变成纳头就拜: “孙儿不孝,给上官家丢脸,让祖母担心。” “这门亲事,并非昨日才定下的,原就觉得对女儿有亏欠的相爷,如今便是借机向我们家亮明了他的态度,此事无缓,真要违拗,已不是单纯赔上名声这般简单。 原还以为你比你父亲有担当,临了却还不如一介女流通透。可怜那玲珑窍,知事不可追尚有断腕之勇,反观你这七尺,竟固执于情深虚名,行那无勇、无用,无担当的自私行径!” 第199章 赏 幸得上官家老夫人当面解围,回到相府的锦云并未受到责难,而相爷和夫人在弄清情况后,便也表示需补上一份,如此交待清楚后便让各自散去。 锦云前脚才出了屋,就听后头有人叫她名字。却是紫鸢一边抬手挡着照脸的阳光、另一只手朝自己招呼着走来。 锦云便也站定在原地,待人走近,回问何事。 换作别个丫鬟,只要是紫鸢觉着对方态度不恭,即便当下不发作,过后亦会寻机刁难,却是锦云,她多少还知收敛一些。 “这就回来了?”紫鸢说着抽出小帕作势在额角点了点汗,继续道,“这都入了秋,日光却还这般毒。” “有事?” “夫人交待厨子熬了红枣凉羹,专门赏咱们丫鬟的,一人一碗,我这不来叫你一道去嘛。” 锦云自是知晓紫鸢在自己面前还不至于趾高气扬,但明面上她还是府里大丫鬟,于是礼貌回道:“多谢相告,我先去换身衣裳,随后自去。”说罢也不等紫鸢再说,点头示意后转身就走。 还欲继续说些什么的紫鸢却硬被锦云用背影糊了嘴,当即表情斑斓,却又不好真的跳脚叫喊,只得也甩手一哼,转而快步去往东厨。 相府喜事近,主家这些日子明显的心情大好,底下人更是跟着沾光,今天相爷赏些点心,明天夫人加个菜,订好份例的还好说,似那大盘加菜的,最怕去得晚,那真就连盆底都被刮得干干净净。 今天这红枣凉羹,原就只赏的丫鬟,说是一人一碗,紫鸢却也不想去晚了,谁知道有没有那不长眼的先去到了多吃几口,这般想着,脚下越发走得快了。 果然,厨房外头已经来了好些丫鬟,人手一碗,三三两两分作堆地站着吃着,紫鸢走进去时,正好听着不知道是谁笑了一声。 紫鸢见状下意识就是“哼”地冷笑出声。 这声倒是明显,原还窸窸窣窣的声音眨眼就都没了,众人纷纷将视线移向声音来处,于是就都见着走进来的紫鸢。 离得近的几个里,有年纪小的当即就叫了“紫鸢姐姐”,也有那借着嘴里嚼着不好说话,只默默将目光再次移回自己碗中。 紫鸢放慢脚步,从谁身边过就扫一眼那人手里的碗,边走边道:“干活没见这么勤快,却是吃的时候腿脚格外利索。” 这边作势教训人的还想着继续,却见厨房里出来一人,站到门口亮嗓。 正是厨娘,就听她喊:“都别说话了,有没有刚来的,快把自己的份例领了去吃。”说罢转身又进去了。 继刚才被锦云堵嘴,厨娘这次打断紫鸢的发挥还真是无心,虽是凑巧,但瞧着紫鸢吃瘪,在场的人里还是有不少在竭力憋笑。 紫鸢自然也察觉了这个情况,又气又恼就想发作,却见厨娘去而复返,再次从里头出来,嗓门比刚才还大:“吃完的回去再各自喊喊,怎么还那么多,快些来吃了,别积着碗。” 这回说完,目光正好跟紫鸢对上,抬手朝她一指:“你吃了没有?吃了的话快点回去喊那还没吃的过来啊,站那里发什么呆呢?” 第200章 罚 锦云倒不是为了搪塞紫鸢才说的要去换衣裳,刚才面见上官老夫人时,自己确实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让她意外的是,传说中的高门掌权人竟如此平易近人,非但没有对她这种下人示以半点儿居高临下的蔑视态度,反倒主动为之解围开脱,再度回想方才情形,却是感念更盛。 这边重新换穿整齐,就听窗外有人说话:“锦云姐姐可在屋里?” 锦云随即应了声“在”。 就见原先半掩的房门被从外推开,进来的人,是伺候小姐的小依。 “锦云姐姐。”小依笑盈盈地端了个托盘径直朝她走来,嘴上说着,“夫人赏了咱们众姐妹一人一碗甜羹,知道姐姐早间外出,我便自作主张先给姐姐留了一碗。” 说话间人已到了跟前,锦云便也瞧真了放在盘中的那个虎口大小的瓷碗里,雪白米羹中间的确卧了两颗红枣。 这间屋子住了六个丫鬟,数锦云资历最老,得以独睡一榻,这会儿人就站在榻侧,便也接过托盘,道了声谢,就势坐回床边,又示意小依也来坐。 小依也不扭捏,过来坐下后便盯着让锦云快吃。 锦云却不忙,只拿眼睛去瞧对方:“是有事找我吧?” 小依倒也爽快,点头笑道:“只等姐姐吃了这羹,再说不迟。” “还是先说吧,左右这羹能吃凉的。” . 那日上官家一行人回去之后,林莹便心事重重,丫鬟小童虽也瞧着有些怪,但心想小姐许是等得久了,如今真个要嫁,心里慌,于是变着法儿逗趣小姐。 结果林莹这回非但没有领情,更是罕见地责罚了小童。 那天小依被夫人叫去,再回来时,小童已经端了一盆水跪在屋外,别个丫鬟瞧见了,也只远远瞧着。 小依并未莽撞上前,只先装着没瞧见,如常走回屋里,一边迈进一边说着“小姐我回来了”。 结果先行入眼的却是屋里的狼藉,书册、衣裙扔了一地,而自家小姐正面朝里站在窗下。 想起外间情状,小依便猜必是小童又闯祸,便也默默蹲下去身子,谁知刚伸手拿起一本倒扣的书,就听自家小姐的声音响起:“不许捡!” 小依虽是即刻停手,却也眼尖地瞧见压在书下的那件裙子,竟然是被剪破了的。 可还没等她抬头做反应,却是又听到小姐的声音,只这次离自己更近,说的是:“我这就去跟母亲说,放你出去。” 这话没头没尾,小依听着古怪,随即仰起脸去。 小姐的确已经来到自己旁边,却是面朝屋外说的话,那这话是对谁说的,便很明显了。 果然,随着“当啷”铜盆落地,水撒之后便是小童的哭求声:“小姐,是小童错了,您怎么打骂都行,只求别不要我。”一时便就不管不顾地磕起头来,竟是很快便听出了碰地的闷响。 还蹲着的小依不免心头一紧,心知这般磕法,没几下就得头破血流,慌忙起身来劝:“小姐,若是小童糊涂顶撞了您,罚她几天便是,何至于——” 因着小依素来比小童有主意,林莹待她多少更有耐心,只这时却是直接打断小依的话: “我是小姐,还是你是小姐?” 第201章 打听 听到这里,锦云却是冷下脸来,一时口气也多了几分责备: “平日瞧着你也是那伶俐的,怎地今天倒犯了糊涂?这无论在谁跟前伺候,但凡各自屋里的事,概不外传,这铁律你却忘了?也是打小跟着的,怎还犯这等错?如今竟还说与我听,真个让你拖累了。” “姐姐误会了,”小依慌忙摆手道,“小依断无故意连累之意,今日确是有求而来,事有前因,也不敢隐瞒编造,姐姐非旁人,倒不如从头讲了倒还清楚。” 锦云却不客气,仍道:“我才刚猜着你是有事前来,既然我也问了,你说了就是,能讲的我自不会瞒,不知道的我亦会直说,倘若是那不能讲的,你更该知晓我会如何应对,如今这样,却是要我如何反应?莫非是要我去劝小姐?” 听了锦云的话,小依也觉确实不妥,可如今都已这样,索性一咬牙道:“姐姐教训得是,只小依并非此意——” “倒还继续啰嗦些废话?可是要我真个赶你走?” . 眨眼间小依就见那磕头的真的已经见了血,却是不敢让小姐瞧了真,于是大着胆子挡在小姐身前,说道: “小姐,您如今待嫁,似这般惩戒之事,实在不宜闹大,一则相爷和夫人知道了闹心,二来若是传至姑爷那头,也不适宜。” 这话说得小声,却是只有她二人能听到。 林莹如何听不出小依实为保人,但她说的两点也有些道理,一时还真驳不出口,于是冷着脸扔下一句“都是日常太过惯着你们”便甩手走回里间。 这边小依见状当即转身,佯装生气地冲着仍在磕头的小童骂起来:“你这傻子,仗着小姐宽忍,总这般不知轻重,迟早要吃板子。” 说话间见这人竟还不停,又气又急,当即迈出门外上前蹲下将人拦抱住,压着声音道:“还不快些起来。” 已经磕得额头见血的小童早已半晕,恍惚间嘴上却还在说:“小姐别赶我走。” . “这是哪天的事?”锦云问道。 “前日。” “你今日找我,到底为何?” “想跟姐姐打听一人。” “谁?” “姐姐今日去那上官家,可有见到一位宁玉小姐?” 锦云闻言心里倒是一奇,莫说她原是不认得的,便是如今真的听过名字,也是因着今日凑巧,小依却是因何忽然提到? “那家的小姐,岂是你我这样的下人想见便见的?”锦云又问,“今天我不过也是跟着管家去的,想要打听人,不如直接问管家还快些。” “不可不可。”小依罕见地用力摇头,继而说道,“姐姐莫怪,我也是凑巧听了夫人说姐姐今日是去给那家少爷小姐们送礼,于是想问问看是否见到这样一位。” “既知是去送礼,便该明白不过是交到各位的伺候丫头手上去,主家人如何真的就能随便让外人见到。” 锦云这话倒是不假,早间除了其中一位姨娘和两位小姐是亲自见了她,其他的礼品皆由各位的随侍丫鬟接收。 “原来如此。” “小依。” “姐姐您说。” “我又是再多嘴劝你一句,咱们做下人的,不该问不该打听的,便是真个知道些什么,最该做的也是自己动手把心头长出来的草都给拔干净了,而不是想着去打听,即便是为了谁好。” 第202章 又见不同 这边傅宁玉似梦非梦间忽地打了个激灵,虽是睁开眼睛,却是身魂两分般呆滞了几秒,随着眼皮再一动,再一翻身,这才反应起周遭来。 两边床帐皆已放下,先前跟自己并排卧谈的何淑兰也不见了踪影,此时只她一人,于是喊海棠。 很快便听海棠的声音自外间响起,由远及近地来,随即人也从屏风后头转出,隔着纱帘见她朝床过来,随着外头手一抬,一侧床帘即被撩开。 就见海棠笑盈盈瞧向自己道:“小姐这觉可真睡得安稳极了。” 别个听了这话并无稀奇,可傅宁玉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初那段时间里迷瞪瞪地躺过好几回糊涂觉,以致于对某些词都有了应激,这会儿又听海棠这么说,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又昏睡,当即猛地一个坐起。 这倒把正弯下腰来扶自己的海棠唬了一跳,忙问:“小姐怎么了?” “我可是又昏睡了?”傅宁玉边问边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衣着。 海棠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竟是笑道:“小姐,快别吓唬自己,您不过是睡了个午觉。” “当真?”虽说衣着未变,但傅宁玉就还是想再多问一句。 海棠一边仔细扶着自家小姐下了床,一边应道:“当真。” “淑兰姐姐怎么不在?方才她和我一道躺着说话呢。” “可说呢,中间我来瞧过,看着您两位睡得香。淑兰小姐比您醒得早,才刚收拾好,老夫人那边便来人请了她去。” 海棠一边答着话一边扶着自家小姐走到窗下镜前重新落座。 坐定后的傅宁玉,看着镜中那张脸,一时仍有些恍惚,待到海棠端了水来仔细洗了脸,再又看时,才算完全清醒过来,于是问海棠: “祖母是单找的姐姐吗?” 海棠一边仔细给小姐梳发一边答:“老夫人原是来请您两位,但淑兰小姐瞧您睡得安稳,便说不要叫醒,自己去了。” “可有说是什么事?” “有,说是孙大夫回来了,这会儿来给淑兰小姐诊脉。” 傅宁玉轻轻“哦”了一声,又自言自语般嘟囔了几句:“这府医的回返时间却是比原定的晚。” 海棠在后头似乎听着小姐在说话,却没听清,怕漏了,忙问:“小姐您说什么?” “没什么。”傅宁玉仍是看着镜中的自己,眨了眨眼。 不一会儿功夫,齐腰的乌发就被海棠编梳成型,又从妆盒中挑拣出小姐指定的几样簪饰仔细往发上插别,做完一切后竟忍不住夸赞起来: “小姐,这些个发簪金钗,日常这么看着,倒也就那样,怎么一经您用,却是怎么瞧都好看。” 傅宁玉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动嘴角:“倒是用不着来拍我马屁。” 话刚说完,却听背后传来一声倒吸气,不觉偏了身子往后瞧去,却是海棠正捂着嘴瞧向自己,目光惊异。 “怎么了?我后背有什么吗?” 却见海棠依旧捂着嘴,只是猛摇了两下头。 “古古怪怪的,”傅宁玉眼一瞪,索性从椅子上站起,正面海棠道,“有话就说。” 海棠的手倒是放下了,但目光仍旧惊异,话也说得极其谨慎:“小姐,这、这屁什么的粗鄙话,可说不得啊。” 第203章 从前的她 乍听海棠这话,宁玉其实有点想笑,但转念一想,不由得再次暗叹古时闺阁女子当真是那套中人,言行举止无不被框得死死的。 思忖间,心中小捣蛋闪现,宁玉嘴角一勾,故意道:“这是我自己的屋,再说也没外人,即便说了又会怎样,何须这般大惊小怪。” 海棠却是惊愕:“小姐,您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却是不记得了,你倒提醒我一下。” “小姐,您莫要又用这一招,我却是不信了。”海棠小嘴一撅,别过脸去,嘟囔着自顾去案几那儿收拾打开着的首饰盒子。 宁玉却偏要继续逗她,便还坐着,只拿声音追在后头问:“你倒是说啊,我惯常用的哪一招你如今不再信的?” 海棠却不说,只麻利地将各式盒子重新收入柜里,关上了柜门。 宁玉见状,戏瘾上来了,拿起眼前的梳子往桌面“啪”地就是一丢,佯装不悦道:“好啊,问话不回,可是又要反了不成?” 海棠闻声回头,虽还撅着嘴,却是乖乖开了口:“小姐,您总说自己不记前事,可我瞧着您记得比谁都清楚,老是这样,却像试探似的。” 宁玉一听眼睛一亮,哟,小姑娘还不错,便就抬手一招:“你过来。” 待人走得近了,一把扯住那袖子就往身边带,又趁这人一晃,伸手就是一通挠痒,边挠还不忘说着“老实说与我听便饶了你”,果真就把海棠挠得弯下腰去,连连讨饶。 奈何这个宁玉的小身板实在不给力,这动作一大,眨眼功夫就跟着呼哧带喘,甚至那心都跳得快从嗓子眼出来了那般,典型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已经被挠得整个人蜷缩着蹲抱住自己的海棠,敏锐察觉到了小姐的异状,忙从地上站起,先把椅子上的人搀稳,另外伸了手帮着抚背顺气,嘴上也跟着心疼道:“您瞧,可又弄得自己不舒坦了不是?” “哼!”宁玉作势推搡道,“就知道欺负我。” 海棠一边轻抚着后背一边道:“先前是您反复叮嘱的我,说这女子的行走坐卧,都不能由着性子来,您还说,既是出自这家,纵然是丫鬟仆役去外头办事,也要时时留心,万不能失了这家的脸面。” 呼吸逐渐恢复平缓的傅宁玉将这些话听了进去,情绪却更复杂了。 . 细论起来,原主跟上官家在亲缘上未出五服,实是很亲的,自比“外戚”其实并不准确。 老夫人千里迢迢把人接来家里养着,又毫不掩饰自己的偏爱,周知的主因当然是因为这是自己亲妹妹的孙女,但宁玉相信,早期的主因是出于血缘,到了如今,定然更多是因为原主符合当前世俗对女子的要求。 通过这几天跟何淑兰的交谈,她已经得出一个结论,从小不点儿到大姑娘,原主没有辜负姨奶奶的抚养培育,真就成了教养极好的高门贵女,她的循规蹈矩、乖巧、无所求,用现代眼光看兴许属于“愚从”,但在当下,这却正是完美闺秀的体现。 谁会不喜欢听话的呢? 果然不论是在什么年代,“别人家的孩子”总是很有长辈缘。 第204章 大胆 全程陪在边上的老夫人待府医将手从何淑兰手腕上收回后及时问道:“孙大夫,我孙女这脉象如何?” 府医却未应答,倒是向何淑兰要求道:“舌头。” 男女有别,还是闺中女儿的何淑兰在祖母安排下戴了一顶帷帽,此时听了这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倒是沈妈妈在接到老夫人眼神示意后主动上前来,抬手帮着把淑兰口唇范围那点面纱撩开。 . 刚才见到府医时,何淑兰便先被对方那过于高瘦的体型吸引了目光,因而落座后仍默默隔着面纱仔细打量着对方。 她自是知道祖母家有专聘的府医,只是她父亲习惯就近去医馆请大夫,加之淑兰自己打小身体不错,这还真是头一回麻烦祖母。 何家附近就有小医馆,打从淑兰记事起,前后换过三位坐堂大夫,都是与祖父年龄相仿的长者,因而她下意识就觉着大夫都是上了年纪的。 可今天真的见到祖母家的府医本人后,她却是有些意外。 小时候到过何家的大夫,纵然寡言,一旦对谈总还是很和气的,偶尔还会如家中长辈般逗逗小淑兰。 但眼前这位孙姓府医,不仅比想象中要年轻许多,整个人始终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医者“望闻问切”,交流对谈总是必要的,可刚才“舌头”二字,却是这位大夫迄今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而观舌时,他也是与自己保持先前的距离相对而坐,观察时间更是短到感觉上就只是扫了一眼。 . 随着府医转开身体,沈妈妈撩着面纱的手也跟着放下。 这边府医已经移步去到旁桌坐下,提笔开始在面前的纸上写起来,边写边说:“病症变化,只顾拿着旧方自行抓药,害人害己。” 帷帽之下,何淑兰闻言眉眼一跳,刚要说话,却听原没出声的祖母抢先开了口:“府医何出此言?可是那方子开得不好?” “初诊的方子,再诊不变,若再诊必有修改,拿着旧方去抓药,不受补硬吃,上火了加热,再好的底子也禁不住,毁了自己,还败别人名声。” 分明是很好听的声音,从府医口中出来的这一字一句,却异常冷厉。 老夫人已经反应出话里意思,当即面露异色,转向自己孙女发问道:“莫非这多日子里,竟都一次未有再找医师诊脉?” 何淑兰当然明白府医所指,一时间又惊又羞愧。惊的是,如此年轻的医者仅凭诊脉及观舌便点出了关键,而羞愧的点则在于,自己确实因着过分自信身体底子,只正经换过一回方子后便再未请过大夫。 . 大夫诊脉开方,治好了前症,为了巩固,何父又请了复看过两回。 第三回时,大夫的确换了方子。于是又吃几剂。 情况平稳的日子里,何淑兰便想着自己好了,一时无事,便也找了医书来看,竟有所感,之后出现相类症状,起先以旧方抓药,吃了又有回缓,到了后来,她便开始就着看过的医书,仿了旧方思路,自行又改过一两味药,而抓药时柜上看了方子也未质疑,则更添了她的信心。 . “胡闹!” 上座的老夫人至此终于明白了一切,气得先是朝何淑兰这边抬手,连声说“你啊你啊“,后就转冲门外一指,吩咐沈妈妈道: “你现在就去何家把惠儿给我叫回来。” 第205章 二姑奶奶 这边宁玉在屋里左等右等,眼看这天都渐渐暗了下来却还不见淑兰回来,算着也临近饭点,便就领着海棠往老夫人那边去。 到了院前,远远地就见林伯正在门口跟几个下人说着什么,便就继续上前,那边人瞧见宁玉过去,纷纷转过身来正面行礼。 宁玉冲林伯点头一笑,叫了声“林伯”便继续往院门走去,却发觉林伯撇下另外几人,自己跟了上来,于是站定回问:“可是有事?” “老夫人这会儿正跟二姑奶奶说话。” 上一次林伯这样说,还是头一天老夫人在里头教训上官清音的爹妈,留了他在门口拦人,今天虽未主动阻拦,但这话的弦外音却也有种让人先别忙着进去的意思,而且,二姑奶奶? . 宁玉开始快速回想从何淑兰那里得到的成员信息。 这一来又发现新问题。 大家族本就不是单线一支,若再以堂亲、表亲细分,人物关系就更复杂了。 何淑兰讲的时候,是以老夫人为中心,以此辐射出去各房子女,且都是直接讲的人名,人名好记,但这亲属称谓却得宁玉自己对应着叫。 没想到成员关系在这时摆了傅宁玉一道,她竟无法第一时间想起来“二姑奶奶”会是哪一位,看在林伯眼中便成了愣神的模样。 幸亏林伯并未多想,却是继续道:“单就二姑奶奶自己来了,想是给淑兰小姐带了什么过来。” 是了,二姑奶奶,那不就是何淑兰的母亲,老夫人的二女儿上官惠。 得林伯无意中解围,宁玉复又安心一些,便道:“既是姨妈来了,我便不进去了,若祖母问起,烦劳林伯替我说一声。” 林伯一听却忙拦人:“老夫人早都交待给我,要去请您一同过来吃饭的,我正想让人过去,可巧小姐就到了。” “姨妈也久未过来,今晚正好陪着祖母和姐姐一道吃饭说话,我便不去了。” 林伯却是连连摆手:“老夫人是二姑奶奶来了之后又再吩咐的我,如何还能不去,您若不进去,回头老夫人可要怪罪我了。” 宁玉一听,也不再坚持,却说自己再在外头逛逛,一会儿过来。 这次林伯竟未阻拦,只道他会先进里头回禀。 . 宁玉尚未完全弄清这家宅院的具体分布,说是逛逛,自然不会真的迈开腿就走,且她也不想真的走远了去,便就只是转入旁侧拱门,慢吞吞地在走廊上踱了几步便就随意挑了处廊凳倚坐下来。 海棠仍跟在后头,先也没说话,只等自家小姐坐下,才跟紧到身侧,小声问:“小姐,您方才为何不直接进去?” 宁玉闻言视线从虚空的远处收回来,转去看着海棠,道:“因为还不到时候。” “为何?” “若是方便,他又何必先告诉我祖母在里头跟人说话?” 海棠听了似懂非懂,又道:“您和二姑奶奶投缘,先知会一句却也合理。” 听到这句,宁玉心中微微一动,嘴上却是反问:“那我后来说要逛逛再进去,却为何不拦着了?” 第206章 批 自己生的这几个儿女,各自什么秉性,老夫人心知肚明。 二女儿上官惠完全称得上是贤妻良母的典范,其夫为官品阶并不算高,贵在亦是正心正行,不说大富大贵,这家庭和睦便让老母亲十分欣慰放心,若非今日突然出了何淑兰这档事,她还真没跟这个女儿红过脸。 此时上座的老夫人却是拿手指着孙女,眼睛则看着自己女儿,严厉道:“你原是那最不用我操心的,今日之事,你却得当着我的面仔细说道说道。” 上官惠自小就没有大声说过话,温柔的声音听着就让人十分舒心,即便这会儿正被自己母亲责备,她也还是情绪稳定地回着话: “错在女儿,母亲骂得对,皆是女儿不慎,母亲不要气坏身子要紧。” “我说怎么拖了这么久还总听着有反复,却原来是你们这当爹娘的心大所致。”老夫人说罢这句旋即将脸转向孙女,只稍稍一瞪,就唬得淑兰低下头去,“还有你!好大的胆子!这药方可是你随便看几本医书就能开的?若真这般容易,外头那些个医馆,甚或宫里的太医,可不都要早早地就告老还乡去?” “祖母……”何淑兰自知理亏,偷偷抬眼瞄了一下,嘟着嘴囔囔了一声。 早在上官惠未到时,老夫人已在屋里头将何淑兰狠狠批了一顿,这会儿当着女儿的面再是责备,火气也已明显消减,再瞧孙女这模样,终归又复心疼,只一时还不想松口,却是哼一声后又道:“不要喊我,可是不能再心疼你了。” 何淑兰一听这话,猛地就从座位上站起,一下到了祖母边上,伸手就将老人家的手臂扯住,瘪着嘴委屈起来:“祖母不心疼我,是要心疼谁去?” 老夫人作势扭开脸去,仍是一哼。 何淑兰于是松开这边,换到脸朝向的另一侧,仍是拉扯住袖子,这回倒是说了软话:“是淑兰错了,祖母莫要生气,莫要真个不疼淑兰啊。” 一旁坐着的上官惠,瞧了瞧女儿,又瞧了瞧自己母亲,以帕掩口挡着笑,这才开口批评起女儿来: “日常都是我跟你爹爹太宽,总由着你,这次回去,却是要把你屋里头那些个闲书杂籍都搜检出来,卖了钱去。” “娘——”何淑兰闻言转头看向自己母亲,只那手仍旧牢牢拉着祖母的手不放开,“医书怎算闲书,前人分百草、辨药性、成医方,我这是享了前人的好,得以安坐家中便能读得这些,哪里就是闲书了?” “你倒还知晓自己享受了前人结晶,不过才读几日便敢提笔,此种鲁莽自信,让人听了,怕是要说你在否定前贤。诚然,无论如何简单的一味药,再是谁都不敢张口独断其用途就那一二三,但凡新论,也得多番细致考究才得,哪是随便几剂汤药下肚即可成事的?你这般以身试药,万幸今日有人愿意点破,否则,至到无可挽回,岂不还落个‘咎由自取’?” 第207章 解决 何翊上官惠夫妇,独生一女,除去起居饮食分外留心之余,亦十分难得地在女儿喜好这方面给予十足的宽容。 淑兰聪慧,小小年纪便考取官学,夫妇俩骄傲之余,更多的却是不想女儿失了童趣,因而,除去官学所需的必读典籍,只她想看想听的,倒也未曾真的在所阅书籍上强制管控过。 何翊任职礼部,职位虽不算高,比之外头总能行些便宜,但涉私之事,总归不能外道,故而为女儿搜罗外间难得找见的书册这种事,便一直是悄悄做着,各种留心,寻到后再仔细藏回家。 如今何淑兰自己屋里的书橱便有一面暗格,所集皆是各种生僻诗词、杂书话本、玄怪奇谈,其中绝大多数便是何父为其寻来的。 上官惠自幼也好读书,亦有猎奇之心,可惜过往机会不多,也就读上几本女学,日常操持女红居多,倒是婚后,反倒得以多看了更多的典籍。 如今女儿好书,既然闲书都给看了,听闻要看医书,夫妇俩自是更为欢喜,当然加倍成全,之于女儿的好学聪颖,倒是时常嘱咐不可过于劳累。 直至今日被母亲叫了回来。 . 听着母亲平静说出来的话,何淑兰只觉哑口无言。 上座的老夫人终是重新开口,语气倒也缓和下来: “方才你娘亲所说,你却得仔细咀嚼,你这孩子,便是我都差点被你吓出个好歹,真是先祖护佑,才让你这个糊涂小辈躲了这一劫,明早需得随我去给先祖上个香,过两日再随我去庙里磕个头才行。” 事已至此,何淑兰心知有错,便很爽快地应下祖母的要求,后才瘪着嘴走去挽住自己娘亲的手臂,撒娇道:“娘亲,是女儿错了。” 上官惠摇头一叹,伸手在女儿额角一点:“你啊你啊,亏得家中长辈一年多来都跟着你提心吊胆,早知是你自己胡闹,索性撒开不管才好。” 说着又往女儿手背一拍,随即转向上座人道:“此次多亏母亲仔细,却不知那大夫可有另开药方?” . 宁玉这边仍在廊凳上闭目养神,并不知晓那边屋里进展。 倒是海棠机灵,不时就转去往老夫人院门处张望,如此来回几趟,宁玉也察觉了,等人再次回到身边,便闭着眼睛说道:“不用去看了,林伯自会来找的。” 果真又过了一会儿,宁玉便听林伯远远地在身后叫着自己:“宁玉小姐,宁玉小姐。” 这边睁眼,人也到了跟前。 “宁玉小姐,老夫人差我来请您过去。” 瞧着林伯的情绪明显比刚才轻松许多,宁玉便猜那屋里所谈的事情不仅解决了,且结果还很不错,因而一边往前走一边问: “林伯,姨妈可还在祖母屋里?” “在,今晚老夫人留了二姑奶奶一道吃饭,已经另外让厨房添菜去了。” 听了这个答案,傅宁玉莫名地也跟着轻松起来,一时便也没去多想自己等会儿就要再次解锁一名“全新”人物了。 第208章 争宠 适应了居住环境,现在再进老夫人住处,宁玉自是没了第一天那种惊讶与激动,行走举止也自如许多,那些先前被她自己忽略的景观细部也在一点点发掘。 比如,走进院门后唯一可以前往主屋的通路,便是典型中式园林里常见的临水折廊。 折廊墨瓦飞檐,粉白隔墙上又开了漏窗,或圆或方或多边,无一相同,窗纹亦各具特色,廊宽三人并排,既供行走,又可驻足观景。近看莲池,绿叶鲜花,远望屋宇连廊,青翠开阔。 这边一走上折廊宁玉就有意放慢脚步,一则观察景致,二来是发现水中盛开的睡莲数量明显更多,第一天来时只看到玫红的,此时再瞧,池中竟还另有黄白两色。 其中玫红花朵个头最大,瞧着有两个成年男子巴掌那般大,白色最小,还不及红的一半,而那黄瓣红芯的数量最少,却最显鲜艳。 林伯见小姐脚步放缓,目光所至又是池中,也不敢催,只从旁道:“如今正是莲开季节。” 宁玉闻言,索性停了脚步,转向池子,正好有朵黄花就在离自己不远的水面,她便微微向外探头,细瞧一番后说道:“这娇黄的最是好看,只是看着没有几朵。” 就听林伯又答:“这花原是老太爷自外头寻来,原是分养在水缸里,老夫人对这花尤其珍视,向来亲自照料,直到后来这处园子修好,方才移入池中,花色本来只有红的,其余两色是天子赏赐,故而稀少。” 宁玉点头“哦”了一声,未再说下去,复又迈步继续往前。 . 主屋大门敞着,宁玉走上前庭时,正好有几个丫鬟捧着托盘从里边出来,见是家里小姐,纷纷站定行礼。 宁玉则快速扫了一眼众人手中的托盘,见都是空的,便猜是往屋里送菜,便也走紧两步上前迈了门槛。 中堂此时只有那对年轻的母女,坐在客座首位的上官惠先一步瞧见宁玉,竟笑着伸出手来主动先开口道:“玉儿来了。” 宁玉当然猜到眼前这位面容姣好的锦衣妇人是谁,又因海棠刚说了自己与这位姨妈投缘,这会儿见她热络,便也乖巧地朝她过去。 谁知何淑兰却忽地从旁过来,直接将宁玉挡在自己身后,嘴上还佯装吃味地对自己母亲抱怨道:“娘亲就只知道对玉儿热络,我不应。” 瞧出女儿假装,上官惠心里好笑,嘴上却仍语带讨伐道:“你这妹妹比你听话,却是可疼的。” 何淑兰一听就地转身,抬手就抓住宁玉一侧手臂,又将脸转向自己母亲,作势恼道:“好呀,今日却是要与她分个输赢。” 上官惠见状好笑又好气,正待分说,却见沈妈妈陪着老太太绕出屏风自里屋走出来,且老太太嘴上还正说着:“这是谁要和谁分个输赢啊?” 何淑兰听完一脸孩子神态,跺着脚噘着嘴朝自己祖母撒娇:“母亲总是当着我面夸赞玉儿,我却不服,今日便要争个高下。” 第209章 回溯校对 宁玉一侧手臂被何淑兰抓着,她也不恼,却是顺势将人带着走近上官惠,上官惠竟也会意,一看两人过来,当即起身,伸手就把自己女儿拽到身边,指了身边座位道:“快些坐好,莫要胡闹。” 何淑兰撅了撅嘴,倒也乖乖听了话。 上官惠这才转过身来,主动伸手牵住宁玉,嘴上说着:“我这许久未来,可是要仔细瞧瞧。”说着已是紧紧握住宁玉的手,一番端详之后又开口夸道,“当真越发标致了。” 和老夫人一样,上官惠的手心也是软乎乎的,宁玉低眉浅笑,未有言声,仍由对方握着自己的手,就听对方又道:“身子可有强些?” “烦劳姨母记挂,无甚大碍。” 何淑兰却是抢在母亲之前冒出一句:“前儿差点又栽在猫手里的,却是不说?” 已经落座上首位的老夫人闻言心中一跳,面上只还如常。 而上官惠听了先是一愣,继而惊异道:“又是?第二回了?” 宁玉这回却是老实答话:“这次理应不关猫的事,却也不知是何缘故。” . 也难怪宁玉自己都不明白,听她说完当天见到猫之后的一系列行为,便是老夫人的表情也跟着疑惑起来,甚至主动发问起来。 “你说自己并未碰着那猫?” “是,祖母,我本是在院中随意散步,听着猫叫,都不用仔细找,那猫已在脚边,因着前事,我自不会贸然触碰,但也不至于害怕惊叫,若是吓着猫儿,再出些别的状况就不好了,因而也是保持距离,而那小猫说是到了我脚边,实则它自始至终连我裙子都未曾碰到过。” “那你是如何回的屋?又是怎么睡着的?可还记得?” 说时间相隔太远,前后不过一个月,说事情没有过去很久吧,这一时半会儿的记忆还真有些模糊了,心知无法绝对无误地复述,便直接答道: “不瞒祖母,当日之事,如今只记得海棠陪着我回屋,似乎越走精神越差,详细的也不太确认,连连打着呵欠却是记得的,只那进屋后的情形,却是问过海棠才更清楚。” 老夫人听罢微微点头,未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招呼着屋中几人一道转至侧厅去吃饭。 . 这边开始吃饭的同时,之前遵照吩咐留在院子外头的海棠也接了通知进到园里来,只不过给她递话的彩云却是将她领到了沈妈妈面前。 管事找下人问话,这事本也不怪,海棠依规行礼后便安静等着,未敢先说。 沈妈妈也不啰嗦,就着方才宁玉所说内容,以提问的方式获取海棠的说法。 其实,早在宁玉再次昏睡之后,老夫人便已第一时间责骂了海棠,而当时海棠亦将所知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跟老夫人交待过了,其中也包括与大少爷见过面这一段,当时沈妈妈也在,自然是记得。 今天旧事重提,海棠心中虽有疑虑,但也不敢胡乱猜想,依旧老实回答。 “你说小姐是进门后才开始疲惫犯困的?” “回妈妈话,往回走时我便隐隐觉着小姐的精神似已不济,因是我挽着小姐在走,便明显感觉到小姐的身体在一点点瘫软,彼时只想着是乏了,进屋后便直接送小姐去躺着了。” 第210章 细节 当日,一听来报宁玉发病,老夫人当即派人去请府医,自己也先一步去往探望。 一进宁玉的院子,就见丫鬟们在往屋里送水。 躺在床上的小人儿,整张脸红得异常,甚或口唇已见干渴爆皮症状,而丫鬟们送进来的水,却是海棠依照前次发病时太医所用的其中一法,以完全浸湿的布巾敷于额上以作降温之用。 当获知海棠并非第一时间察觉主子异状,老夫人自是震怒,斥责一番后便命人来将这院里的下人都拘至一处。 原本海棠也要被一并带走的,却是听见宁玉所说胡话中叫了海棠,方才暂时留了她继续伺候。 之后孙府医到来,直言不似前症,但也未敢即时定论,就在府医到后不久,宁玉身上的热症渐退,但人却开始出汗,且是极短时间内整个人就跟水里捞出来那般。为防脱水,也恐着凉,府医便吩咐保持身体干爽,再不时喂水。 老夫人着急,怕海棠一人忙不过来,又特意指了平日伺候自己的丫鬟红霞过来一同伺候。如此两人轮转,彻夜不眠到了第二日午后,宁玉才算安稳下来。 . “你与红霞两人轮转,当晚必是寸步不离才是。” “是的,妈妈,红霞姐姐当天亦是一晚没睡,我二人搬的小凳,就在小姐床前候着,原还想着相互替换,若有个一时不用替手,还能坐着眯上一眯,只后来却是完全不能,小姐那日脱汗之厉害,着实骇人。” “仔细说来。” “起初我俩只给小姐替换亵衣,但不过两回便觉不妥。” 沈妈妈倒是今天才听到这一段,便问:“孙大夫吩咐你们擦拭,老夫人亦交待了勤换衣,这只换亵衣的躲懒主意是怎么回事?” “妈妈容禀。”海棠仔细说道,“大夫一说要防着凉,这屋便门窗四闭,更衣时更是连床帐都放下掩实,但这更衣,首先便得让小姐坐起,并非我俩为了省力躲懒,是这一脱一穿间肌肤不免外露,若过于频繁,只怕仍有着凉之虞,瞧着小姐所着亵衣解带便能褪下,故而才想着只换亵衣而外披不脱。” 这话听来倒也符合情理,沈妈妈便问是谁的主意。 “是红霞姐姐的主意。”海棠老实回答,“我瞧着也是这个道理,便依样给小姐换了两回,只后来脱汗实在太快太厉害,外衣都极快便被汗透,触之都潮的,这才每次从里到外都换。” “这个事,今日才听你说,当日可有及时说与孙大夫知?” “说了的。孙大夫听完便另外调配了让我们喂给小姐的水。” 沈妈妈眉头一动:“另外调配?” “起初喂水,说的是白水,间隔半柱香喂入三口,还要保持以水点唇,后面便是兑入糖盐,喂水的间隙也变为一刻钟,每次入口两勺。” “那糖盐比例如何?” “水要煮沸,入口还得微温,故而我用了大壶去煮,再入碗,换调配时,那第一壶水是孙大夫亲自调的,我跟着去看,是以茶匙各取半拨糖盐。” “大壶水,却只有半拨的糖盐?” “是的,妈妈,我当时还多问了句,言说这样怕是甜咸不显,孙大夫却说无妨,这般正好,因而后面我自己调水时便也这般照做。” 第211章 回返 刚才林伯转达老夫人的吩咐,让海棠留在外边,宁玉还以为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可直到一行人换入偏厅饭桌落座,所聊所提的也都是琐碎日常,宁玉便想找海棠进来,这才发现刚刚还在周围张罗的沈妈妈也没了踪影,却是换了红霞来为老夫人和上官惠布菜,另有两个这园子里的丫鬟来伺候她跟何淑兰。 而这家吃饭是真的“食不语”,宁玉也就不好在桌上打听,如此一顿饭顺利结束,至到下人端水来给几人漱口净手之后,才听老夫人开口对自己女儿上官惠说话。 “孙大夫既已新开了方子,就让兰儿安心在这边住上一段。” 上官惠一听忙道:“怎好劳烦母亲费神,不若我拿了方子回去——” 老夫人却是摆手打断女儿的话: “一则节气食补,这些小的在我身边能一并照顾,省事;二则,办完云泽的婚事就到了秋节,接下来多的是宴席来去,你们兄妹几个日常各家各过,也难得总见,正好让家里这些小辈们借机凑起来乐上一乐。” 既然母亲都这么说了,上官惠也不好再推脱,点头应下,转头瞧着自己女儿却是正色道:“你此番胡闹,我必是要跟你爹爹说的,回去仍要细论。” 何淑兰一听,忙向祖母投去求救目光,却见祖母竟也直言附和,当即低了头去。 而坐于一旁的宁玉,虽不明所以,但就眼前这祖孙三代的言语反应,倒也不难猜出此前屋里讨论的事情多半与何淑兰有关,只是人家不主动提,她也没理由多嘴,便仍安静。 这边老夫人自顾瞧了眼窗外,便对上官惠说:“天色已晚,你今夜便歇下,正好明早同我们一道去庙里走走。” 上官惠听罢,起初还略迟疑:“方才出来,未说今晚不回,这……” 老夫人却是微微一笑:“这有何难,打发人去说一声,也没有多远,就说老人家我使性子,硬要留你说话。” “母亲说笑了,女儿听母亲的。” 接了老夫人指派的人快马到了何宅,刚巧在门前见到何翊派出来接人的马车正要出发,对方听闻来意,即刻引人去见了何翊,如此这般当面讲明老夫人的意思,终使两边安心。 而离了偏厅的几人再回到正屋时,却见沈妈妈也刚好从另外方向过来,旁边为其提灯引路的正是海棠。 这边沈妈妈闻听惠小姐今晚歇在府上,当即领人去给收拾屋子,而宁玉跟何淑兰则又陪着长辈们在正屋说了会儿话,直到沈妈妈回来说惠小姐的屋子已经收拾妥当,她俩年轻的方才起身告退。 . 一路上,仍是海棠提着灯在前头照亮,而何淑兰自打迈出园门时长舒一口气后便没再说话,宁玉虽仍好奇先前屋里发生过什么,但见对方不主动说,便也忍着不问,却是转向海棠发问道: “先是祖母让你外头等着,可你连吃饭都不来伺候,却是去哪里偷懒来着?” 海棠并未停下脚步,却是边走边道:“小姐冤枉我了,是沈妈妈找我去问话。” 第212章 安排 听到这个回答,宁玉心里倒也明白几分,适才提到那日突发急症,还是自己说的“问过海棠更为清楚”,只是没想到老夫人那边竟是即刻就进行了,便也轻轻“哦”了一声。 古时不比现代,夜间的室外照明依托的都是灯笼光亮,即便游廊走道会挂灯笼,庭院也有石灯燃烛,照明范围总归有限,因而海棠不敢走快。 远远地宁玉就见有人已经等在小院门前,见她们过去,门前两人也提着灯笼迎来,走得近了,瞧真是何淑兰的丫鬟小翠和自家桃红。 后段路程,便是小翠提灯与海棠并行,桃红押后,如此路面确实又比先前再光亮几分。 这便迈步进了院子,却见其余丫鬟悉数提着灯等在前院,宁玉见状奇道:“怎都出来等着?” “回小姐话,小姐们未归,我们不敢歇。” 宁玉一听,张嘴想说“胡闹”,词都在嘴边了,终是忍住,只叫众人快些散去,十来个姑娘这才陆续转身,却是桃红跟另外一个站在原地并未动弹。 “你们两个怎不歇去?”宁玉见了,特意走近一些。 “回小姐话,今晚是我与杏儿值夜。” . 彼时宁玉不过是无意间提了一嘴小院的值夜,实则未有真个在意,加之平日入夜后她就只待在屋里,这类细部倒是未有真个留心。 不想海棠在那日之后却安排起来,今夜见到这般阵仗,确让宁玉讶异,当即决定问个仔细。 . “是每晚两人吗?” “回小姐话,是的,每日两人,自亥时算起,各担两个时辰。” 宁玉一听微微皱眉:“四个时辰后不都天亮了?那白天可有补觉?” “……可有什么?”两个丫鬟不约而同地互换了眼神后声音都不自信地变小许多。 意识到这两人可能是听不懂“补觉”这个现代词,宁玉决定换个说法,抬手把海棠也叫来站到一起。 首先就是对着海棠说:“这府里值夜都是这般安排的?” 海棠摇头道:“咱们内宅只一入夜便是从里边上了锁,外头则有护院巡检,论值夜,原只老夫人那边园子设了单独的,其余各房各院就只是闭门上闩而已。” 安排守夜这事在海棠看来,一则小姐既已问起,便是有所要求,二则也是为的小姐安全考虑,因此,即便小姐并未正式明确给出指示,她也觉着自己就该这么办。 宁玉听到这,反应过来是自己又在无意间特立独行了一把。 但她这次并不担心会给海棠招致责难,毕竟这么做,无论本意抑或做法都无可指摘,只是如此一来,却是对其他丫鬟们有些过意不去,不由得轻叹一声后继续对海棠说道: “外间既有护院,那咱们这里亦不好开此先例,中秋过后天气便要转凉变冷的,届时这守夜便也免了去吧。” 海棠点头应是。 宁玉又抬手去摸了摸桃红的衣服料子,道: “夜凉如水,瞧着长袖长裙,入夜了终是单薄的,吩咐一下,这段日子凡是守夜的姑娘都得添件外披,还有,每晚热茶必备,留个小炉微火咕噜着,多少暖和暖和身子。” 第213章 解 何淑兰的屋子与宁玉的并排相邻,不过一墙之隔,白天再怎么黏在一块儿,晚上也都回自己屋去睡,可这会儿听宁玉吩咐完海棠,却是主动说了今晚想跟她一间屋子歇息。 那张架子床睡上两人都还有富裕,再者宁玉也不排斥何淑兰,当即答应,瞧着时间也不早了,进屋后便吩咐打水泡脚。 海棠依着吩咐,把两个脚盆放到了床边,已经换好睡觉单衣的两人就坐在床沿将脚泡入盆中,水没脚踝,温度也正合适,倒也惬意。 日常小姐泡脚,海棠她们都要在一旁候着,今晚何淑兰却道不用,直言她俩要说整晚的话,竟是手指自己屋子的方向让小翠和海棠今晚去那边睡。 海棠乍听面露难色,宁玉内心想法却与淑兰不谋而合,便道“泡好脚了自会喊你们来”,两个丫鬟方才暂时退出。 闲话起始,何淑兰并未如猜测般主动讲起今晚自己的事,反而将话题引到了宁玉身上。 淑兰问:“你说自己在那边并无兄弟姊妹?” “是的。” “爹娘呢?” “爹娘健在。” “是说可有叔伯姨舅?几多个?” 宁玉“哦”了一声答:“爹娘皆普通出身,非是什么大户,也就不过一两兄弟。” 何淑兰的脚丫子在盆里轻轻一动,眼睛盯着漾开的水面,停顿了两三秒才缓缓说道:“你……你先前说是以何种方式来的我们这里?那个方法叫什么?两个什么字来着?” “空难。” “对,那是如何办到的?” 诚然,淑兰还不理解“空难”二字指代了什么,对她而言,这不过是“一种神奇的手段与方法”。 之于宁玉,淑兰所提疑问句,细辩之下不难听出言语中明显带着对未知的好奇,虽说不知者不怪,但这样不合时宜的雀跃,在宁玉听来却是满满的讽刺及无奈。 而不等她回答,何淑兰又继续抛出第二个问句: “我曾在怪谈中看过,夺舍他人躯壳,以他人相貌行走世间,如今看来,你必是这种,所谓一走一替、有来有去,既然如今是你来了,我那妹妹可是因着交换,竟去了你那边?” 听到这里,宁玉是真的苦笑了,思索片刻,便道: “所谓‘空难’,在我们那个世界里,是一种几乎没有生还可能的灾难,不似其他各种地面灾祸,一旦发生,中途进行干预解决‘空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且此种灾祸杀伤极大,有死无生。倘若如你所料,真个与我对调了,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宁玉的回答显然远远超出何淑兰的意料,当她听见“凶多吉少”四个字时,两手往自己嘴上就是一捂,震惊的目光直视身旁人,久久不语。 “别说姐姐会误认为这是一种方法,实则连我自己都是不明就里的,彼时灾祸来得突然,我甚至于来不及反应便失去了知觉,待到恢复意识清醒过来,神魂已经进了这个身体。” 第214章 解.2 “如今你成了她,可有想过以后?” 听到这个提问,宁玉下意识笑了,却是笑得有些勉强。 淑兰也看出来了,便再道:“是没有想好,抑或没有把握?” 宁玉这时却是伸手拉住对方的手,轻轻加力握了握,转而朝外头喊了海棠。 小翠自是跟着海棠也进了屋来,两个丫鬟手脚麻利地先帮各自小姐擦脚穿袜,之后又收走脚盆并清理了一下地面。 待一切收拾停当,宁玉这才对她们吩咐:“今晚这边屋子不用伺候了,你们两个只到姐姐那屋去歇。” 海棠正想说些什么,却在对上自己小姐的眼神后默默低下头去,应了声“是”。 小翠却是开了口:“两位小姐只管说话,我俩还是在外头候着,万一夜里要叫个人也方便。” “前边我说,这会儿她说,你却是堵了耳朵不成?让你去歇就只管去,我俩要说体己话,难不成你也掺和?” 淑兰这几句故意加重语气,听着很是蛮横。 小翠虽是讶异,终是应下,原还想着要先伺候小姐们躺下,不料何淑兰却连这个都不要她办,只赶人。 海棠显然更有眼力见儿,便也主动拉着小翠告退离开,两人转身往外走时还听见何淑兰在后头追了两句: “正经屋里去,不用候在门外,若是着了凉过给我俩,可仔细皮。” 随着外门“咔哒”一声闭合扣上,宁玉才开始戏谑起身旁人:“好一个官家小姐,这架势当真信手拈来呢。” 不想对方竟未对这话做反应,只紧紧盯着自己的脸,几乎没有什么感情地说道:“旁人都赶开了,可以说了。” . “一个月前我来到这里,一无所知到恢复意识的刹那都还不知自己姓甚名谁,所能记得的,皆是单属于原本那个我的过往。” “过往的你叫什么名字?” “傅宁玉。” 何淑兰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再次复述那三个字以确认是否她认为的那样。 宁玉认真地点了头。 何淑兰明显有些怔愣,问:“过往是何朝代?所在何国?” “后世华夏,版图一统幅员辽阔,耕有其田居有其屋,多民族和睦共处,分工值守。” “一统?”何淑兰一下就抓住了关键字,又再次确认,只是声音明显压低。 . 有些词汇字眼,何淑兰在提到时都会主动压低声量,身体反应自然得像基因序列早已排好了那般。 毕竟仍是封建王权治下,根植在人们心中的恐惧来源,以傅宁玉一个后世人视角来看,有太多的不可理喻,只不过,也有一点不可否认,随着在这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也在无形中多出了感同身受。 . 已经挪到床内侧的宁玉,背靠床挡,一边压着声音说,一边抬起手朝天一指:“是的,且后世已非此种管辖。” 若说前头听着还算新奇,到了这句,何淑兰当即怔愣,聪慧如她,怎会不知现在所讨论的内容,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到当今天子耳朵里,便不是随便取个脑袋便能交差的。 第215章 山寺 宁玉见着何淑兰的表情,反过来安慰道:“姐姐莫要惊恐,亦无需往心里去,只当看一回杜撰的话本。” 淑兰收回捂着自己嘴巴的双手,也学着宁玉那般挪坐到里侧,两人就这样并排靠着床档,如此又过了一会儿,仍由她来打破沉默: “你所说世道,竟是不能想象的,只瞧你言谈举止读书写画,与我等无异,却是不知那边的女子如何过活?” 宁玉抻了抻腿,又用手轻轻在腿面拍了两下: “若要说起这个,便是讲到天亮都无法一气说完,不若今晚就先到这,倒是祖母说的明早要去庙,还请姐姐多少说与我知,以免到了祖母说些什么,我却不知应对。” . 城北栖霞山上有一“霞光寺”,源起已不可考。 据传,最初的霞光寺,不说名号,就连最早的佛堂,原本也是进山人临时歇脚的两间旧土舍。 栖霞山山脉绵延,日常都有人进山采药寻猎,偶有云游僧途经,因而进山客在歇脚屋见到僧人时,从不稀奇。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下山后都会提及在同一个地方见着同一名僧人,始知这是落脚住下的。 本就是简陋泥屋,而今住的这个和尚,不但修补破漏,还捡柴拾草将地方收拾干净,以往停一脚就走的地方,而今路过还能讨碗水喝,遇雨能躲,天冷还能烤个火,如此一来众人倒也乐见。 久而久之,关于山上土舍就从“看见一僧”到“今日在小师父那里讨了碗水”再到“在小师父那里吃了碗斋饭”直至后来变成“明天去求小师父给看看”。 . “栖霞山,霞光寺。”宁玉喃喃地复述了一遍这两个名字。 “正是。” “名字都很美啊。” “寺是善信一点点捐修而来,如今霞光这个寺名却是高祖皇帝所起。” 捐资修山门的事,现代常有,故而宁玉不觉意外,倒是霞光寺那“一僧起庙”的说法,听着就很有故事,便就再问仔细。 “已是上上代的事,具体我自不知,亦是听着民间相传。” . 栖霞山上那名僧人,来路无人知晓,最早见过他的人,只道看着年轻,至于年岁,僧不言,便无人能问。 那僧日常穿着的旧僧衣,已是缝缝补补洗至发白,为人寡言少语却是有真本事的,除去卜卦占吉凶,更是识百草的医者,相传小病痛当天即愈,再是严重的伤筋动骨刀损剑伤,经他医治,亦能极快恢复,因而声名鹊起,向其求医问药者络绎不绝,是以日后信众自发助其一点点修筑山门。 . 听到这,傅宁玉基本能自己补全后面的剧情,左不过就是僧人行善积德的好名声传到皇帝耳朵里,抑或什么机缘救助了哪位高官显贵,最终得到天子赏识。 “如此说来,这霞光寺如今必然也是香火鼎盛的。” 何淑兰轻轻点头:“如今这位老主持也已年逾百岁,之前有幸得见几回,须发皆白仍精神矍铄,真陆地仙翁也。” 第216章 花 初听老夫人提起要去庙里烧香,宁玉心里已经浮出一个念头,这会儿又听何淑兰讲述了一番寺庙由来,下意识浅浅一笑。 古言穿越里的常见项:寺庙,这里果然也有。 . 第二日一早,出发去霞光寺前,上官府里还小小地热闹了一番。 . 原是何翊在家天没亮就起了,早早就过来,言说一是看望岳母,二来瞧瞧女儿这几日过得如何。 老夫人却是没有打算“放过”这个女婿,听闻来意,直接戳破: “只拿老的小的糊弄,却是不说实话,不过一晚上没见,一早就巴巴跑来,还怕我吃了她不成?” 何翊羞愧一笑:“母亲莫要取笑小婿,未有早些过来问安,已属有失,兰儿又在母亲这边叨扰了几日,今日小婿便是特地来向母亲请罪的。” 老夫人乐呵呵笑道:“看看,可还拿那虚的来掩,兰儿也是我孙女儿,她要住多久就住多久,哪有什么叨扰,只你们夫妻和睦友爱我便最喜欢了,今日这人都随我去庙里烧香祈福,回来就让她家去,莫怕。”说到最后,更是直白地拿眼睛去瞧站在自己身边的女儿。 果然就把上官惠羞得掩面红脸。 . 早在何翊刚到时,便有丫鬟过来宁玉她们这边通报何父的到来,是以二人更不敢耽搁,极快地便整顿停当。 出门前,海棠还捧着个装满鲜花的竹篮来给宁玉瞧,嘴上说着: “小姐,咱院里正好这些开得好,我便裁剪上几枝刚开的来,正好今日带庙里去,您看看,可行?” 鲜花礼佛,倒是寻常,比起这个,宁玉倒是先被篮子里的花吸引了目光。 篮子里的花枝一看就是同一品种,像是“康乃馨”,只花色不一,有浅粉、大红、也有浓紫,依照花色由浅到深整齐码放在篮中,看着甚是养眼。 没有第一时间得到小姐反应的海棠又问一声。 宁玉回过神来反问道:“咱们院里种了这些吗?我怎不记得?” “这是老夫人新送来给咱小院的,也才种下,我剪的这些都是昨儿傍晚瞧着才刚开的。” 宁玉听罢点点头,又吩咐道:“底下垫个盘子,再拿两条泡湿的帕子,上下捂住花枝尾端,不用包得过紧,去了庙里第一时间拿瓶装了清水插起来,还能开上三五天。” 海棠听着讶异不已:“小姐如何认得这花儿?” 宁玉一时没反应过来,回看了海棠一眼。 “老夫人派人送来,只讲了种在土里的说法,我原想着,这花开起来热闹,便是今日剪了去,只当天看个新鲜也是好的,如今您这一说,这花却还能开这么多天?” 宁玉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被问到,刚想张嘴,却听何淑兰从旁解围道:“也不看看这屋里多少的书,你道都是摆设不成?再者说,丹青涂彩,玉儿画都画得那么好,多识些花草不也正常,倒要你来大惊小怪。”说罢更是催促海棠快些领路出发。 知晓淑兰小姐脾性,海棠更不敢回嘴,转眼两主二仆一行四人就进了老夫人的园子,走到主屋前,正好听见里边传出祖母爽朗的笑声。 第217章 出发 直到正面何翊,再看看与他比肩而立的上官惠,相较之前只从何淑兰口中听说其父母开明,此时见到本尊后的感受才是更直观的。 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在现代社会,何淑兰的原生家庭也足够让大多数人艳羡。 父母的出身及家庭条件自然是其中因素,但说到底,家庭氛围及和睦程度,起关键作用的永远都是人本身。 . 早先向自己介绍家族成员时何淑兰就提到过,其父年逾四十,可今天一见,宁玉却觉着本人比想象中还要年轻,甚或从某几个角度去看,比之年龄相仿的上官老爷,后者更符合认知里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沉稳气质。 想来就跟现代人一样,无忧虑显年轻吧。宁玉心想。 比起那种忧思过重或日常操劳的,何父这种就是显见的心态年轻,甫一照面,甚至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这人自带洒脱少年感。 至于上官惠,这位上官家小姐则更不必说,富贵出身、温和柔美,一看就是爹妈疼、丈夫宠的天选好命人,真就连时光都无法轻易在其外表留下岁月的痕迹。 . 既然人齐,老夫人也不再耽搁,即告出发。 何翊顺势陪着一道前往,这样一来,上官惠自是与夫君同乘,而何淑兰则与傅宁玉一道,在沈妈妈的陪伴下坐进老夫人车里。 在门前登车时宁玉就注意到了,老夫人的马车,单是轿厢尺寸就比何家的要大上一圈。 进入轿厢后更是发现不单外部雕饰精美,内里也是榫卯相契,没有丝毫突兀衔接,是以空间更显宽敞舒适,座有垫,背有靠,车内还能闻见隐隐花香,门窗都是先一层半透的帘子,外头才是双扇开合的镂空雕花扇页,而车帘也不是单色绸布,却是极浅的蓝纱,凑近观察才能发现纱上还以同色线绣了花鸟纹样。 正中长榻,祖孙三人并排坐下后左右都还有富余,所用浅褐缎面绣花靠枕,暗绣朝阳花鸟,座垫同纹,只是缎面色泽比靠枕还再深些。 两侧窗下的单座,也够坐上两人,座垫花纹则是相对简单的藤蔓。 这会儿车窗的窗页已左右打开,只将帘子放下,垂了帘子。 主家两辆马车居中,海棠和小翠则跟着其他伺候丫鬟一道坐在最后那辆板车上,骑马伴行的护卫一共八个,队伍前后各分四名。 随着领队一声吆喝,一行人马终于浩浩荡荡出发了。 . 马车“哒哒”往前走去。 好不容易终于又找着机会外出的宁玉,出发不就便就换坐到窗下单座,撩起帘子就往外瞧,谁知正好有个护卫的马从这一侧窗前过,马头突兀地入镜,差点把她唬得喊出声来,虽是及时压下惊慌,还是让身后的何淑兰察觉,随即出声问道:“可是吓着了?” 宁玉回头去看,撅了下嘴撒娇道:“怎不盼我点好,竟说我吓着。” 何淑兰的头仍倚在祖母的胳膊上,嘴上却不肯饶:“去了山上大把风景可以瞧,这会儿外边不是泥地就是土坑,能有什么好看的。” “我又不是常出来的,看看路上的人也是好的。” 第218章 无题 老夫人瞧着身边两个小姑娘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来回斗嘴,倒也乐得开怀,一时便跟沈妈妈闲话起来: “谁能想着她俩最初可是会为着一盘菜的口味都要争个面红耳赤的,眨眼竟也投缘至此。” 沈妈妈也微笑着回道:“谁说不是呢,玉儿小姐起初吃的菜,那口味到了兰儿小姐这里却是每每喊辣。” 何淑兰听了这句,立刻接道:“可说呢,那种蛮子口味,谁个吃得,便是一口嗓子都受不了。” 傅宁玉紧紧拽着何淑兰的袖子,朝对方眨巴了两下眼睛:“什么蛮子口味?” 宁玉这架势,看在老夫人和沈妈妈眼里,只觉是要淑兰莫胡说。 淑兰却是会意,毕竟这部分信息她还没有跟宁玉提过,这会儿正好顺势补上,于是先一番假意挣扎,把自己的袖子抢救出来便抬手一把掐在宁玉脸颊处,道: “可是要来狡辩?即便如今也跟着我们吃得清淡,却是掩不掉当年的事实,那泼天的辣,远远地都能闻着厨房飘出来的味儿,我与你争论,你却说自打出生就习惯了,真真难为家里厨房师傅了。” 宁玉甩脱了何淑兰的手,鼓着腮弓着腰挪回老夫人身旁,一把抱住老人家手臂,讨告起来:“祖母您瞧瞧她,您还在跟前坐着她都这般欺负我,没了旁人的时候可不是要被她搓圆拍扁了收拾。” 老夫人却是笑得更开怀,一边轻轻拍了拍宁玉手面,又拿眼睛去看淑兰,笑道:“你这虚长她两岁的,便是厉害,也不要使在她身上,打坏了我却是不依的。” 何淑兰也不示弱,上来也是揽住老夫人另一侧的手臂,扬声道:“祖母可是偏心,怎的就非说我欺负她,您却是不知她如今这嘴有多厉害,一会儿到了庙里,却是要跟佛祖告个状。” “哼,偏就你会告状,我也会。”宁玉也不示弱,说着就伸手去戳了下何淑兰。 . 两辆马车前后走,相距并不远,何翊上官惠夫妇坐的马车在后头,一时竟隐隐觉着能听见前头那车上有什么声音传出,上官惠遂撩了下车帘,对车边的骑马护院吩咐道:“你去前边看看,可是有什么事?” 那人领命夹了下马肚赶上前去,很快便又来回禀:“是两位小姐正车里打闹,老夫人在那笑得开心着呢。” 上官惠听了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何翊一把拉回身边劝道:“莫要操心,她俩原就要好,又在母亲身边,能有什么事?” 上官惠却是轻轻摇头道:“玉儿我倒不担心,却是兰儿——” 何翊奇道:“兰儿?兰儿怎么了?” 上官惠将头轻轻倚在夫君肩头,声音又再压低,稍稍迟疑后方才缓缓说道:“书院那贼子虽说落了网,可咱家兰儿当初也是对人实心过的,如今她虽嘴上不说,我却担心她尚存余念。” 何翊闻言心中一跳,但仍语出坚定:“不会的。此事我已和她谈过。” 上官惠猛地坐直身子,直视自己夫君道:“几时的事?” “那日官差走后。” “她——她怎么说?” 第219章 上山 人在车里坐着,倒是真没觉着路途有多远,直到外头有人敲响车门,才知这是到了地方。 此时宁玉和淑兰两人,早已重新黏乎在一道“窸窸窣窣”说着话。 老夫人一边瞧着开心,指着她俩对沈妈妈笑道: “等下我便去跟她爹娘说,索性让兰儿也过来我这长住,有她俩在我身边,可是一顿都能多吃上两碗呢。” 此时车门已从外头打开,门帘也有专人两边撩系完毕,沈妈妈一边扶了老太太下车一边应着: “我觉着不错,就是不知惠小姐可舍得。” 已先一步下车后来到母亲车边等着的上官惠正好听见这句,却未立时发问,只上前扶了自己母亲。 . 方才外边敲车门时,宁玉和淑兰便已将事先备好的帷帽戴了上去,这会儿老夫人先下车,她俩等在车里时,淑兰还特意撩起帽纱小声问她: “那边可也是这样?” 宁玉不解,再看对方一指头顶,方才会意,便答:“却是没有。” 淑兰诧异着正想再细问,却听沈妈妈已在外头喊两人下车,便暂时作罢。 宁玉走在最后下车,想着刚才这个问题,心里不免一阵好笑,没戴帷帽都要惊奇,若是知晓有那穿着热裤吊带的,不得吓死。 . 待车里人都下车站定之后,宁玉便隔着帽纱略微打量了一下四周。 车马停驻的这个位置,不像一般的山脚路道,更像大院空地,此时除了他们这一行的车马,在另一侧,还有一辆马车,且马车边上还另有两匹马。 现代不少建在山上的寺庙,颇具规模的多半都会直接从山脚修一条车道,方便自己开车过来的人直接把车开到山门前的停车场。 如今这样,想必这个霞光寺多半也是如此,只是下车的地方前面就有一条向上的山道,山门也还未见,宁玉便又猜应是要再往上走一段。 这个猜测立刻就在老夫人打着往前走的手势中得到证实。 向上的山道明显经过整修,皆以整块石板为梯阶,即便是最窄处,那石阶也能容两人轻松并行,而最大的几级,三四人并排还有余。 这段路程果真没有很长,十几级后便往左拐个弯,再抬头时,山门已完整出现在不远处。 . 山门没有想象中那般金碧辉煌,却是非常古朴的一大块石头上凿字描金,不得不说,“霞光寺”几个字,当真笔力刚劲,金钩铁划。 迈入山门,主殿前方的空地中央立了一方大鼎,借着这个驻足的功夫,上官惠方才瞧着沈妈妈问出心里疑惑:“不知是否听错,方才听着妈妈是要我舍得什么?” 这下倒是老夫人先一步把话接过去:“是我。” 上官惠一边上前来挽着自己母亲一边说:“母亲要女儿做什么只管吩咐便是,哪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老夫人却是瞧了一眼旁边的沈妈妈,才又转向自己女儿,笑盈盈道:“可是答应得这么爽快?” “母亲自是没有什么缺了短了的,需到开口,必是极要紧的,若女儿可巧能做,哪有不肯的道理?” 老夫人抬手以帕掩口大笑几声,随即满意地拍了拍女儿手面:“还得是我的儿,不枉最疼你了,只是这回找你要的可不是普通的东西。” 老夫人这话一出,就连缓步跟在后头的何翊听了也不禁好奇,随即快走两步赶上来,正好听见岳母又在说: “好了,不逗弄你了,方才说着让兰儿去我那里长住呢。” 上官惠听罢却是一愣。 老夫人也察觉了女儿恍神,便道:“如何?舍不得了吧?” 上官惠倒是老实,直接便点了头,却不辩说。反倒是紧跟在她后方的何翊开口道: “母亲,兰儿在您身边,那也是陪着自己祖母,乃合孝道其一,与舍得与否并不相干,只是我俩惯以宽她,倒是养出些臭脾气,怕惹您生气,那便不好了。” 第220章 偶得 老夫人这会儿心情显然很好,听了女婿的话,却也只是笑笑,只拿手轻拍了挽着自己的上官惠的手面,低声说了句“走吧”便扬手示意继续朝前去。 倒是何淑兰,她跟傅宁玉两人从刚才就一直跟在边上,祖母和爹娘的话她可都是听进去了的,只这会儿也未出声,却是默默牵住宁玉的手。 . 早在一行人刚刚迈进山门略微驻足时,其实就有个小沙弥已经从正对山门的大雄宝殿里走了出来,却只是迈出门槛后站定在门前。 直到老夫人领着一行人走上殿前台阶,那小沙弥方才又向前踏出一步,对着老夫人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万老夫人,净安长老命我在此等候,请随我前去。” 在小沙弥开口时老夫人便已同样合十回礼,又听他这么说,便道“有劳小师父了”。 不想那小沙弥却又再说:“长老只命我来请老夫人一人。” 老夫人一听,眼神一滞,旋即恢复如常,当即拍了拍身边女儿的手,又对着沈妈妈吩咐道:“你陪我去到门口便回来。”转而又对站在身后的子女说道,“你们且这等着,让阿荷来领着你们。” 上官惠自不敢多言,轻轻松开挽着母亲的手,由着沈妈妈接了过去,一时便见两人随着那小沙弥缓步行至走廊尽头,一拐弯,便瞧不见了。 不知几时已经走到上官惠身边的何淑兰,此时倒是换她抬手挽住自己母亲的手:“母亲。” 上官惠轻轻“嗯”了一声,也一手搭在女儿手面上。 母女俩就这么站在原地,目光同样望向刚才那小沙弥领路前往的方向,暂无声响。 同样已经来到自己小姐身边的海棠,自然也不敢言声,只是默默挨着小姐站着。 沈妈妈果真没有很久便又回转而来,仍从方才走廊过来,只是这会儿手里多了个提篮。 待人走近,宁玉才透着帽纱又多瞧了几眼,那提篮是红木色的,像是那种食盒,瞧着有两层,只是盖住了,不知里边装的什么。 沈妈妈走近后径直走向上官惠,指了手里物件说道:“二小姐,这是长老特意给兰儿小姐备着的。” 上官惠闻言讶异道:“什么?” . 沈妈妈陪着老夫人走到禅室,小沙弥敲了门,里边有一老者应声,小沙弥这才推门。 虽说只请老夫人,但沈妈妈心想自己老夫人也有年岁,自己便是把人送进屋落座再走,长老应不怪罪,便也在老夫人抬腿迈进后就要跟着进去。 不想老夫人这时却是主动拦道:“既是长老吩咐,那便不要冲撞了,你自去关照她们,特别是那两个小的,却得仔细些。” 沈妈妈只得松了手,嘴上还说着“老夫人您仔细”,却听竹帘一动,随即后头出来另一个小沙弥,手里提着一小匣走近两人。 这个小沙弥先是朝老夫人点头念了声佛,之后便指着手中物件对两人道:“长老吩咐,此匣中有府上所需,依方取用,一月即可。” 别说沈妈妈反应不过来,便是已经迈进门内的老夫人此时也有些不解,便问:“敢问小师父,长老可有交待是谁人所需?” “何姓小女。” 第221章 殿宇 听沈妈妈道明手中匣盒来由,不仅何翊上官惠夫妇惊愕无比,便是一旁的何淑兰,也没忍住开口就问:“给我的?” 沈妈妈笑着点点头:“正是。” 上官惠此刻反而收起先前的表情,平静反问:“净安长老可还有什么话交待那小沙弥转达?” 沈妈妈此时却只摇摇头:“小沙弥说完后将此匣直接交至老夫人手上便行礼离去,老夫人也不便再多说,又将匣子递给了我便自行走入帘后静室去了。” 上官惠听罢只默默与身旁夫君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唤了小翠上前来,吩咐道:“你且小心提着,莫要磕碰了。”转而又向沈妈妈道,“一切还等母亲回来再做打算。” 沈妈妈轻轻点头。 小翠自沈妈妈手中接过那匣子后便一路仔细捧着,暂无别话。 . 这个忽然的小插曲,宁玉心里称奇,却暂时不便多问,正好何淑兰陪着她自己的母亲一道走动,她便也由着海棠陪着,跟在沈妈妈后头,先进了大殿上香。 宁玉原就喜欢旅游,也去过不少的宗教场所,而眼前这座霞光寺,自打进到这里,却是给她一种别样清简的感觉。 山门与主殿中间的空地,算不得多么开阔,且除了正对山门的鼎炉,再无任何外设景观摆件,四周院墙也是原始的泥土色。 而大雄宝殿亦是走进山门后视野中唯一的建筑。 这座大雄宝殿的样式倒还常见,古建中的斗拱飞檐这里也有,台基不算高,往上三级石阶,正门上的匾额自右向左书写“大雄宝殿”四个大字。 迈过门槛进入殿内,第一个感受便是“空旷”。 殿高比较好猜,毕竟这类建筑,内高最少也得七八米,可惜宁玉不通建筑,对于面阔和进深,眼下也只能以自己起居的那间屋子来做大致比对。 面阔瞧着得两倍于自己的屋子,进深的尺寸约莫是面阔的一半,除去居中的佛像供桌区域,整个殿内再无别的格挡,给来者留下了较大的观瞻和礼佛空间,也不怪得空旷感明显。 殿内支撑用的九根柱子,皆是一人环抱不来的大木,从下往上一色红漆,四壁皆有彩绘,天花板上更描有龙凤花草,抓住宁玉视线的同时,亦让她再次慨叹古人技艺。 . 进殿前,宁玉和淑兰的帷帽都已在沈妈妈提醒下摘了去,此刻宁玉得以完全仰脖去端详头顶的画,倒是没有察觉何淑兰不知几时走到自己身边,故而对方轻轻一碰她的手臂,竟是把她唬了一跳。 “又来吓我。”宁玉嘟嘴一恼。 何淑兰也跟着将视线朝上,稍许就听她在问:“你原也是爱画的?” 宁玉听到问话,回正脑袋,与淑兰对上视线后点了点头:“我那边外祖父也是爱书画的,故而自小让我写写画画。” 淑兰听罢也是轻轻点头:“难怪,你的字画,尤其是画,的确与她的笔法画风有别,不过也无妨,她素来只在自己屋里,无甚要紧。” 第222章 溜达 这间大殿,独一尊如来坐像,佛像两侧,各安放有一个白瓷花瓶,宁玉一进来就见瓶中均已插着开得正好的鲜花。 佛像前又设供桌,居中摆了一个香炉,香炉两边又各一排长明灯。 宁玉于是吩咐海棠把带来的花也摆上来。 海棠当即提了篮子就出了门,看着熟门熟路地就往一个方向去,显然是之前来过也这般做过。 等人再回转,就见她手里多了一个青釉双耳瓶,带来的鲜花此时已插在瓶中,花枝显然还经过长短修剪,一捧鲜花,高低错落,倒也别致。 宁玉上前看着海棠将瓶置于佛前供桌的一侧,便轻声发问:“这瓶不是家带来的吧?” “这是咱们家留在寺里的。” 宁玉听着不明,当下也不便细问,只吩咐燃香。 一时礼毕,站起身时,便走近一侧的何淑兰,压低声音将方才的疑惑问与对方。 何淑兰瞧了眼花瓶,淡淡道:“今儿这个倒还真是。” “却是何意?莫非——”宁玉说着瞄了眼佛像两侧的白瓷瓶。 何淑兰却是一笑,拉着宁玉,径直又迈出殿外,站至一侧走廊,这才抬手点了点宁玉的额角,嗔怪道: “你这小脑瓜莫要胡想,这庙看似不甚繁华,却是众多京中高门富户常临之地,不至于穷酸到连两个小小花瓶都要祖母来出。” 发现自己的心思居然被准确捕捉,宁玉一时有些尴尬,赶紧讨好道:“这不又是一处我不知的,却还得姐姐仔细说与我听。” 这边小翠和海棠已经又跟了上来,见两位小姐说话,不敢靠近,便只远些候着。 这边何淑兰眼珠子一转,似乎有了什么主意,便拉了一下傅宁玉的袖子道:“可敢与我四处走走?” 宁玉疑道:“姐姐这话问得蹊跷,是要去什么龙潭虎穴不成?怎还扯上敢与不敢?” 就见淑兰淡淡一笑:“她原就不喜热闹,自那事之后,更是深居简出,今日你来的这里,她却也是未有来过的。” 虽然这话听在宁玉耳中有些云山雾罩,还是能猜到说的是原来的宁玉,便道:“若是在这寺里随意逛逛,倒也不至于就被人瞧出与先前有多不同,不知姐姐是否担心的这个?” 淑兰至此方才笑出声来:“罢了,有些话,当真要直白跟你说了才好。正是,因着你未来过,我却是来了两回,如今带着你走走,回头祖母问起,你可要帮着我些。” 宁玉有点理解对方的担心,便偷偷朝两人身后比划了一下手指头,小声道:“她俩不还跟着的吗?又不是去外头山里乱走,只这寺里,还不至于。” 何淑兰眼睛一亮,便道有理,于是转头吩咐小翠将二人的帷帽取来,一时戴好,便下了石阶走回殿前空地。 果然小翠第一时间就跟上来问:“两位小姐这是要去哪里?需得禀明老爷夫人知晓。” 何淑兰转头隔着帽纱道:“妹妹未曾来过这里,我与她这庙里走走而已,无需大惊小怪。你二人仍远远陪着便是。” 小翠闻言,与海棠互换了个眼神,仍是不敢大意,便道了声“小翠说与夫人一声便来”,随即掉头就往大殿里去。 何淑兰倒也不怪,便与宁玉等在原地,待小翠回转,直问:“如何?母亲可说了不许?” 小翠低头怯怯道:“夫人让我俩近身跟着。” “你们就跟着吧。”宁玉这时开口解围道。 第223章 讲解 没来之前,单只何淑兰讲述里“寺名由天子所起”这一项,宁玉便已想象这庙宇的规模气派应是不差的。 谁知事实似乎大有不同。不知不觉的,便又多了一串想打听的问题。 首先便是自山道走上来,那明显保持了原始样貌的简陋山门,连寺名都只是凿刻在山门边的随型山石之上。 再到进门后一眼便能看尽的大殿前景观,如此清简,不说与其受重视的程度不相匹配,单说这般简单建造,之于皇家,难道不会被指摘为有损天威? 至到后来进入大殿,虽说终于见着符合认知印象中的模样——金装大佛、精美壁画、但细究起来,除去这些,大殿显然还是略显空旷了些。 更有从海棠口中得知的留置在庙里的私人器皿。 终是在何淑兰牵着自己往大殿后方走的时候,宁玉将心中疑惑一点点问了出来。 听了这些问题,何淑兰却是莞尔一笑:“你所好奇的,竟与当初的我颇为相似。” “如我前时说与你的,此庙的源起确已不可考,所说的僧人落户扎根,已是坊间口口相传至今被提及最多的,听着合理,便也无人再做细究。 只你方才也说了,这庙分明有天威加持,但院内所见,相较其他寺院又实在过于清简,皇家若要治罪,‘罔顾天恩’便会是一大罪状。然则,天子亦曾来过,却从未追究,便是如今庙里的殿宇瓦舍,亦皆为旧时民间善信集款捐建的,未有半点朝廷赏赐,这倒是可以确信的。” 在现代,普通民众为慈善或某些特定目的捐款捐物本是寻常,之于古代,捐庙建舍亦可理解,只是这间寺庙分明已有皇家背书,却也只是皇帝赐名题字,此外无具体赏赐助建,这听着倒是有些古怪。 宁玉便又就此一问。 何淑兰听罢止了步伐,抬手往前一指,宁玉顺着她的手瞧去,却是在不远处,一个颇有坡度的斜坡上面,一排的平房式小屋,眼下她二人站的这个角度,宁玉只能瞧见最前面的三两间。 “那里是?” “你方才不是问了那花瓶?” “是。” “这庙素有来往人禅修寄住,京城里头那些个富贵人家,也有不时过来住的。像祖母和家里那位舅母以及舅舅的那些个姨娘,偶尔也会来歇个两日。 住在这里,荤食自是不能进,但佛前供花供蔬果的自然不在话下,便得有那需要承装的器皿,既是日常,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便也没每次都来回带的道理,久而久之,各家每次便会多少留些下来,左右以后都能用的,便由庙里腾了一处放着,谁来了,有要用的,便去取了来用,倒也便宜。 只不过各家来了,总还是找的自家那些,因而海棠方才说那花瓶是家里留下的。 小坡上去的头一间,便是庙里存放这些器皿所在,门不落锁,平日僧人会去打扫,似今日这般,一会儿整理之后,各家仆人亦会打扫一番再走。” “原来如此。” 第224章 玩闹 宁玉她们二人正自站定在那说话,和小翠一道安静站在几步外的海棠,却已先一步眼尖瞧见什么,赶忙走近二人低声道: “两位小姐,那边坡上有人过来,咱先避一避吧。” 隔着帽纱,宁玉果然瞧见方才张望过的那个方向,确有三五人正沿着斜坡走下来,且一看就都是男子衣着,她俩虽说都戴着帷帽,终归还是姑娘家,也不用再多说,趁着彼此还有些距离,当即转身由海棠引前小翠押后地原路往大殿那边走。 可这越往前走,宁玉却越发觉着好笑。 果然古代礼数规矩是错不得一点,这在现代,便是当面错身而过都没什么问题,到了这里,离得这么老远却已经唯恐避而不及。 察觉旁边人小动作,待两人重新走上大殿台阶,淑兰就悄无声息贴靠过来,偷偷扯了宁玉的袖子,低声道:“你方才偷笑什么?” “嗯?”宁玉偏过脑袋,调皮地伸手也去揪淑兰的袖子,戏谑道,“姐姐这帽子可是假的,离得这么近我都还瞧不清姐姐的脸,怎的您隔着纱还能知晓我是哭是笑?” 却见淑兰闻言一动,上一秒松开抓着宁玉袖子的手,下一秒却是往宁玉的帽纱上一扫,撩起一边,直视宁玉道:“这样可不就看见了。” 宁玉没防备这一下,就要还击,却正好何氏夫妇从大殿出来,尤其上官惠,一看自己女儿挑头玩闹,忙开口阻道:“兰儿,玉儿。” 这边宁玉听着上官惠的声音传来,忙朝其走去,到了身边便撒娇道:“姨母,您瞧姐姐,却又欺负我来着。” 何淑兰一听还了得,便也跟了过来,觉着帽子碍事,索性掀掉后往父亲手里一塞,便来抓宁玉。 宁玉仍戴着帽子,躲闪间确实落了下风,一下便被何淑兰揪住袖子,再一扯,人被她抱住,一时竟挣脱不得,可又不想讨饶,一咬牙,便也把自己那歪掉的帽子也一气扔开,反手去挠对方痒痒,一副拼了的架势。 上官惠在一旁又好气又好笑地便想要拦,却是被自己夫君拉住了手,不禁回头嗔怒道:“佛门清修地,她两个姑娘这般行径,也不怕外人见了要笑话。” 何翊不以为然,倒是笑着劝自己娘子:“女儿家感情好,彼此偶有玩闹,有何不可,无碍无碍。” 上官惠却是较真,瞪了眼夫君便将其手甩开:“玉儿素来乖巧,偏是兰儿招惹,可不就是你这当爹给惯的,越发没有章法了。” 说罢人已走到两人身前,先是瞪了一眼自己女儿,便将宁玉揽进怀里,一边伸手在其后背轻抚一边柔声道:“你不可这般粗玩,小心一会儿心口疼,姨母代你训她便是。” 何淑兰一瞧更是不肯,但又不敢正经跟母亲大声,一“哼”一跺脚,跑到父亲身边,摇晃着袖子告状: “爹爹您瞧,母亲总是这样,每每偏帮的她,比之我来,她竟是更像母亲的女儿。” 何翊朗声笑道:“若真能多个这般女儿,我倒也是愿意的。” 第225章 偶遇 虽说经过这段时间与何淑兰的相处,宁玉跟对方也算熟识许多,但相比淑兰的母亲上官惠,正经说来,也是昨日才见到的,此刻见对方如此袒护自己,举手投足间的爱护也自然流露,多了几分好奇的同时,却也有一丝隐隐的情绪在心底慢慢升腾起来,一时竟也未有察觉自己已经微红了眼睛。 上官惠却是瞧见怀里人没有动静,便也低下头来瞧得更仔细:“如何?可是真个不舒服了?” 宁玉仍直视回去道:“烦劳姨母忧心了,没事。” 上官惠这一眼可是瞧真了,只嘴上不说,却是已经把人揽得更紧了些。 站在边上的何淑兰并不清楚内里,看着母亲越发心疼宁玉的模样,忍不住又要去闹父亲,只是视线一转,却发现有几个人已经从侧边走到了殿前空地。 虽方才并未瞧真切,但似乎便是远远坡上走下来的那几人,想来也是,从那个地方过来,再是如何,也要经过这里方能出得山门去。 “爹爹,有人来了。”何淑兰说着,下意识就往父亲身后侧了下身子,虽看不清来的是什么人,但既然来的都是些男子,哪时该回避,道理她还是懂的。 而何翊先还背对着来人,听了女儿这话,便就转过身去,果然瞧见大殿步阶前已经有几名男子停了脚步。 而何翊一露脸,几人中就有个上前一步,冲他拱手道:“何大人。” . 何翊上官惠夫妇与殿前说话的男子,此时已经在僧人安排下进了一间斋室,而沈妈妈则来将宁玉跟何淑兰另外带开去了另外一处斋室暂歇,又叮嘱两个丫鬟要仔细陪着小姐们在屋里待着,这才掩门出去外头。 “那是谁?” 一见沈妈妈出去,宁玉赶紧抓住机会向何淑兰打听,见对方微微皱眉正出神,猜是在想,便也等着。 果然又过一会儿,何淑兰便侧过身来,贴着耳朵跟她说了一个名字。 宁玉一听,倒是即刻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人,但还是疑问道:“他怎么来了这里?” 何淑兰摇摇头。 宁玉这话是脱口而出的,可一说完自己也意识到问得有问题,这不是谁家私宅,而是开放给公众的寺庙,本就是谁都能来的,且淑兰也说了,这间寺庙高门富贵的多有前来,这人出现在这里也不稀奇。 若要准确点说,该好奇的点也该是“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才对。 “可真是巧了,怎的今天就在这里碰上他了。”何淑兰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 一听这话,宁玉便知对方与自己的想法合上了,便顺势接过话去:“可说呢,按说他来寺庙也不奇怪,就是时间上过于凑巧,偏生都是今天,还正好这个时间遇上。” “也不知这是在跟爹娘说的什么,既然就在边上,不若去听个一二。” 何淑兰突然冒出来的这一句,本就没想着避人,自然也让旁边的小翠和海棠都听了去。 同样跪坐着的小翠当即挪得近些来,压着声音道:“小姐,不可。” 第226章 打算 宁玉算是看出来了,这会儿连她在内四个人,唯独她是在问过后才知道对方是谁。 因为即便是海棠,也在小翠开口阻拦后跟了一句:“淑兰小姐,此事您和我家小姐都不宜再出面参与,有什么姑奶奶姑老爷都会处理的。” 何淑兰还想说什么,却察觉袖子已经被宁玉扯住,转过头来两人对了个眼神,她便又面朝两个丫鬟吩咐道:“既是这样,你二人便去把着门,免得一会儿想起来我要跑了去。” 小翠显然误会了这话意思,随即叩头道:“小姐莫要生气,您真不能去。” 宁玉摁住何淑兰,替道:“是我二人有话要说,你们只管外头等着,左不过都在门外,再说了,这屋里并无旁路,不可能偷跑,尽可放心。” 见小翠不答话,还迟迟不肯抬头起身,何淑兰佯装怒道:“快些出去,再不出去,我可真要生气了。” 海棠倒是目光闪烁,但瞧着自家小姐也不像玩笑,便率先起身,还帮着也将小翠一并拉起。 . 宁玉确实没有料到,方才主动先跟何父打招呼的人,竟然就是那位拿住书院主犯的顾老爷。 适才在殿前,借着转身站到上官惠身后的机会,宁玉斗胆偷瞄了对方几眼,虽未曾正面瞧真,但观察人,并不止五官一项,譬如一个人的体型身姿,便得要站开一点去看反倒全面。 她跟上官云泽打交道的这段日子里,对此已深有感受。 观其体态,再听说话语气,给她留下的印象便是,一个稳重的中年人。 . 何淑兰还真是没打算老实,一看屋里只剩她和宁玉,随即走动了起来,甚至还在朝向那边屋子的墙壁上贴了贴耳朵。 宁玉自然看得出这是在做什么,一时好笑,便也站起去把人拉住,又怕惊动外头,自是压了声音劝道:“姐姐莫非真觉着这里可以听见?” “真是麻烦,怎的这些斋室都只一处进出,这会儿便是真要出去——”何淑兰说着说着声音就顿住了。 宁玉顺着对方视线一看,竟见瞧的是斋室的窗户,忙往她身前一挡,摇头道:“姐姐听我句劝,不至于此。” “莫非你不好奇?” . 好奇? 当然好奇,怎么可能不好奇,想她傅宁玉在这个世界,平如流水地过了这么些日子,换到别人的穿越世界里,再不济也早就在为个人大业铺路搭桥了。 她呢,都是流水账。 生活条件确实好,好到若不是她自己不愿意,海棠还真的会是连饭都给她喂,如此完美的“摆烂人生”,谁不乐意? 她当然乐意,但,说是冷静也好,抑或另一种形式的期盼也罢,她自始至终不相信只是来无目的混吃等死的,心底始终有丝担忧,这种好日子过得越平静,越怕哪天突然头顶这片天就塌了。 她不想做那莫名其妙“死于安乐”的,所以当“书院事件”重被提起后,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念看过的穿越文反转套路。 书院事件,看似完结却忽然再起波澜,这不正好符合反转切入点吗? 结果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仍得先保持沉默。 憋屈吗?憋屈啊。 不说尊卑,单就长幼论,她的爹娘不在身边,但另一个当事人何淑兰的父母在,且何父还是在职朝官,更何况家里还有一位更加德高望重能管事的老太太,如此一来,她这个尚在闺中的小姐就绝无“一战成名”的可能。 第227章 私聊 好在何淑兰终究只是说说,宁玉便拉着人重新去坐下,边给她杯里添茶边道: “前些日子去那酒楼,听说是这人产业,彼时我还想呢,能到那般成就,便是不及祖母年岁,半百也该有的,但今日一见,这人的岁数瞧着竟与姨父他们相差不远。” 何淑兰接过茶杯,却是未喝,只拿手捂着杯子过了过手温,沉默片刻后直视宁玉道:“去酒楼这事,我却有话要细问与你。” 宁玉奇道:“姐姐要问什么?” “我记得你说酒楼那日,表哥也是同去了的。” 那天和上官云泽在雅间的单独短暂相处,其对话及过程偶尔仍会在宁玉脑中浮现,好在也过去了些时日,情绪上已不受影响,因而此时再又想起,已能面不改色:“只待了一小会儿,后边我们听曲儿时他已提前离开。” “可有说去了哪里?” 宁玉眨眨眼,答道:“起先是与我们在雅间,但听曲儿则要下楼,他并未一道,是等我们落了座,海棠去请,回来后才知表哥说要先离开。” 何淑兰又问:“可有说去的哪儿?” 宁玉又是一奇:“表哥要去哪里,即便是你我去问,也有不说的可能,何况当时只是海棠,自然没有跟海棠交待的道理。”说着一顿,继续道,“要不去把她叫进来一问?” 何淑兰听着却是轻轻摇头,道:“罢了,不慎要紧。” “姐姐为何要知道这个?” 何淑兰不答反问:“我还有问。” “姐姐您说。” “据我所知,便是她,以前也是未有正经见过妙仪的,而那日你头一回见到妙仪,可曾交谈?” 还好宁玉听得仔细,没有被绕进去,当即分清这个“她”指代的是原先的宁玉,便答:“只是头一回听其演奏,至于人,却只是远远隔了帘子,莫说交谈,便是脸都没有正经瞧见。” “哦……”何淑兰听罢若有所思。 话说到这里,宁玉索性也多说一些: “那日我的确为其琴艺折服,便想着能否当面一见,还是海棠去的柜上帮我定了约,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海棠实则早就认出乐师是谁,故而后来还被我责备不早告诉我。” 何淑兰听到这里,却是浅浅一笑,继而无奈道:“那倒是你冤枉她了。” “此话怎讲?” “祖母家里一直都有请戏班乐师的习惯,莫说妙仪,她的母亲也是早有来过,是她自己不喜热闹,几乎每次都只是吃个饭便就回屋,都不会待到大戏开锣,因而身边就海棠认得也是情有可原。” “祖母倒是大致说了妙仪的出身。” “咦?祖母竟同你说这个?” 宁玉便将那日酒楼回返后去祖母屋里,提及约请乐师时意外获知竟是祖母认识的人,而老人家也顺势讲了乐师身世这一段简练地说与何淑兰听。 何淑兰听罢,眼珠子一转,却是起身来与宁玉挨着坐,且还神神秘秘起来:“我有一秘闻,倒是不怕说与你知。” 听了这句话,宁玉的心中一跳,好似有人朝平静的湖面扔下一颗小石子儿,“咚”一声激起几圈涟漪后,水面复又如镜。 “可这一说,便就不是秘闻了。” 这答话着实让何淑兰一惊,看着宁玉诧异道:“若是别个听了这话,怕事不听的有之,稀奇催着快说的有之,却是你这样的,倒是有趣。” 第228章 回城 可惜没等听到“秘闻”,沈妈妈已经在外间敲了门。 何淑兰开口让进,门开,沈妈妈只在门口道:“两位小姐,咱们回吧。” “祖母呢?” “老夫人已经出来了。” 这便跟着沈妈妈走回大殿前,只有老夫人和上官惠夫妇俩在那等着,彼此也未多说什么,出了山门走下山道。 一行人依着来时那般各自登车,宁玉还特意朝方才另有马车的位置看去,车马却是还在,只是先前另外拴着的两匹单马少了一匹。 回城路上,宁玉她俩仍分别坐在老夫人两侧,沈妈妈则单坐于窗下,一路都没人主动说话,宁玉倒也不急,反正等到了家总会说的。 何家的马车倒是跟着一路来到上官家门前,夫妇俩等到老夫人下车后,却没有再进去的意思,只在门前讲了两句,后又把何淑兰叫了过去。 淑兰本以为爹娘是要带她回去,谁知站定后却听母亲说道: “净安长老给你备了方子,既然得了这份机缘,你便好生在祖母这边住着,遵嘱调理起来,只切记莫要胡闹妄为,若再有先前行径,莫说你爹爹,便是我,也断不轻饶你。” 只可惜上官惠的声音实在太温柔,再是严肃说话,却也听不出狠来。 淑兰一听父母允许自己继续留下,心底窃喜,随即挽着母亲手臂撒娇道:“父亲母亲放心,我必是乖巧的。” 关于女儿之前私改药方的事,何翊也是刚刚回来的路上才听自己夫人说起,确也把他惊到了,于是这会儿便随着上官惠的话扳起脸道: “你此前之鲁莽,好在未酿成祸,其中虽也有我二人不察之过,只你之错,却不能这般轻易揭过,而今先给你记着,住在这边这些时日,若再让我知晓跟你祖母胡闹,那便新旧一起算。” 自己这个爹爹的性情,何淑兰心知肚明,瞧着严肃,话也说得重,其实也就嘴上理论,心里已然放过。 母亲却是相反,看着柔弱温良,说话也不厉害,但在是非对错上,却是跟祖母一模一样,从不马虎。 因而何淑兰便也正色回道:“前事过错,女儿铭记于心,日后必是谦逊小心,断不会再那般狂傲不自量力。” 倒像是心有灵犀,何氏夫妇这回不约而同地都只留了个冷脸给女儿,何淑兰心里有数,并未多虑,还想再做保证,却已经被自己母亲往祖母那边赶。 陪在老夫人身边等着的宁玉,看何淑兰一步三回头不舍地回望身后的爹娘,不由得再次想起自己现代的爹娘,心里的弦又动了动,不觉鼻头一酸,眼看泪水就要淌出,忙微微偏开脸庞,佯装拿帕子朝脸上扇了扇。 这小动作自然躲不过身旁那位的眼睛,但老人家这会儿未有表示,只等何淑兰走到自己身边后便朝女儿女婿挥手道:“回吧。” 何家马车缓步走远后,门前众人这才簇拥着老夫人慢慢往回走。 一行人进了内院后,老夫人只让小翠仍捧着净安长老给的匣子跟她去一趟,便直接让宁玉和何淑兰都回屋歇息去。 第229章 婉拒 等到小翠再回到这边小院,身后还跟了三个丫鬟,说是老夫人吩咐来送东西的。 这边淑兰正待在宁玉屋里,闻听便出来瞧,见祖母派人送的不仅有新的用品,更有精美的摆件。 似被褥床单这些日常换洗的倒也合理,却是摆件这种,原先屋里已有不少,如今又再送来,便是淑兰自己都觉着多了,便也顺嘴道: “这些个物件倒也精巧,只我那屋里原就摆了不少,如今便再留个两件,其余的还是先送回库里放着吧。” 这边话音未落,却听沈妈妈的声音已经进屋来。 原本只坐在椅子上看热闹的宁玉见状也起了身。 就见沈妈妈又领了几个丫鬟过来,又是都手里捧着东西的,淑兰这下更奇了,走过去道: “祖母这是又让妈妈来送什么?便是现在这些,我才说要让拿回去一些,若还再有,莫说我那屋子,便是妹妹这间,怕也是放不下了。” 却见沈妈妈乐呵呵笑道:“兰儿小姐,如今您也在这院里住着,老夫人怕伺候的人不够,这是让我多遣几个过来呢。” 一听这个,宁玉在边上先默默翻了个白眼,心说:原先单是给她安排的就已经有十二个之多,如今多个何淑兰,就要再加人手,虽说的确是长辈疼爱,但这种伺候怎么越想越觉得窒息了。 淑兰则是稍稍一顿,才又缓缓说道:“果然还是祖母心疼,只是我来住了这么几日,院里伺候的丫头瞧着也比之前多了,倒也足够使唤,烦劳妈妈还是将人领回,等我俩再去跟祖母解释。” 沈妈妈闻言也只笑笑,却未表示应承,反而往后一指带来的丫鬟,道: “人多人少倒也次之,我记得这院里似有一两个稍小的,只怕伺候着难免还有不得力的时候,这几个都是久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的,都十四五了,不若就先把那小的替了,两位小姐平日差遣起来也好省心些。” 沈妈妈这话一出,宁玉脑中立刻就闪出小莲的名字来,十二岁的她便是这院里最小的,可她当初不也说是从老夫人那边调来的吗?于是抿了抿嘴正想说话,不料又让何淑兰抢了先: “说了不怕妈妈笑话,我虽久未过来,只这趟来,却也早早就跟这里的丫头们都混熟了,多亏祖母和妈妈调教得好,办事听话都是极顺心的,都是在这家伺候的,又不是犯了什么错事,倒也不好调来换去,若是被别个误会,倒也伤了她们。” 不得不说,这个时候,宁玉是佩服淑兰的。 就她自己刚才想好的说辞,相比之下就显得生硬许多,或有因为原就是她院里的人,讲起来偏帮意味太明显,但换了淑兰来说,不仅委婉回绝,还给她自己加了怜爱下人的好名声。 果然,沈妈妈再一听便也转为一笑,道:“好好好,那老奴便还领回,果真您和宁玉小姐真真要好,便是她屋里人,您都这般喜欢,那老夫人便更放心了。” 第230章 过问 这边海棠提了灯送沈妈妈走到院门口时,却见沈妈妈忽然让她原地等着,随后自己走前一步,先行把刚才带来的丫鬟们都遣走,待人都走没影了,这才回过身来面朝海棠,问道: “我有话问你。” “妈妈您问。” “淑兰小姐刚住下那晚,云泽少爷可是来过这里?” “回妈妈话,那晚大少爷的确来过。” “几时来的?又是几时离开的?” 海棠未敢隐瞒,当即将那晚因何前往厨房又如何遇到大少爷以及回到院子后大少爷如何帮着把闹脾气的婉儿小姐带离的前前后后都如实交待一番。 “只有云泽少爷领了婉儿小姐回去?” “回妈妈话,小姐原是要我跟着去的,是大少爷说不必,小姐便也未坚持。” “这后来婉儿小姐再未来过?” “是。关于这事,也是听淑兰小姐说的,说隔天一早去向老爷夫人问安时提及,是夫人自己下令将婉儿小姐禁足。” “那个被打伤的丫头,可是真的伤得厉害?” 听到这句,海棠立刻回想起当晚情形,彼时她也是等到自家小姐怒斥出声,这才跟着瞧真了冬菊的伤势。 见海棠迟疑不语,沈妈妈又再问一遍。 “回妈妈话,伤在眼睛,当时瞧着血红,甚是骇人。” 这下轮到沈妈妈沉默了,又过一会儿,才听她再次开口,这回语速明显放慢:“相府派人来时,云泽少爷可是正在这院中?” “是。” 又是几息无声之后,海棠却明显听到沈妈妈竟叹了一口气,随后才缓缓道:“自来都是你陪着玉儿小姐,如今少爷婚期已至,多的也不必我再讲,你自再细心些吧。” 不知为何,此刻海棠却是莫名想要说点什么,而她也确实这般做了: “海棠知晓妈妈的担忧,只如今海棠大胆帮小姐说一句,自打知晓大少爷与那相府千金订了婚约,小姐便明眼可见地疏离着,日常连这小院都不怎么出去的人儿,到了后来,甚或自己那间屋子都极少踏出来过,可您是知道大少爷的,每每都是——” “住口。”语气虽是平缓,但这两个字从沈妈妈口中吐出时却干脆无比。 海棠一口气提起来,却被半空打落,当即咬着唇低下头去,一时胸口也起伏得厉害,但耳边却已听见沈妈妈的声音响起。 “如今没有旁个人在,这些话我只当没有听到过。少爷大婚后仍是这家住着,今后再是如何,小姐是小姐,你是你,这点必得分清。做下人的,嘴上的忠心最不值钱,或许一时讨了好,却不知过后会惹事,闹笑话挨板子还算小的,就怕赔上自己的小命都还不是最坏的结果。你听明白了吗?” 海棠不傻,相较别的丫鬟下人,她是唯一一个在这府里长大并一直跟在老夫人身边的,面上虽也是个下人,但老夫人和沈妈妈对自己的好也是实打实地比别个要多上许多。此时沈妈妈肯这样跟自己讲这几句,便是又一番佐证。 而最后那两句,海棠更是知其所指,当即点头如捣蒜:“妈妈教训得是,海棠明白。” “私下你们主仆如何说话,没让人听见自是管不着,莫要以为玉儿小姐惯以宽待你们便忘形,真个明白,便得把嘴再闭得严些。可听得?” “妈妈教训得是。海棠谨记。” 第231章 憨奴 宁玉自然不知海棠是因为跟沈妈妈在门口说话耽搁了时间,这边淑兰都已经回自己屋里去了这人却还不见。 在屋里伺候的杏儿说去找找,宁玉只道不用,便要打发杏儿自去。 杏儿哪敢单留小姐自己在屋,自是摇头不肯,宁玉也不硬赶,便就还坐在前厅等着。 好在不一会儿就见海棠从门外进来,宁玉便就主动开口打趣道:“怎的这半天才回,差点就要叫人敲着锣去找了。” 海棠一边回着“沈妈妈问了几句话,这才耽搁了”一边往宁玉身边来。 “原来如此。”宁玉点头表示了解,便就挥手让杏儿自去。 这边杏儿前脚出去,海棠也跟着去把屋门关了闩好,回身来扶了宁玉一同进了里屋。 瞧着正关槅扇门的海棠的背影,宁玉说不清为啥忽然就有个闪念,随口就问了一句:“妈妈这是问了什么?竟说这么久。” 海棠正推门闩的手闻言一顿。 宁玉一看,心道果然有什么,便不再说,只等人转过身来,可真等到海棠转身,却意外瞧见她居然掉泪了。 . 宁玉来这一月有余,除了已经获悉其真实来历的何淑兰,当数海棠最为亲近了。 两人得以这般亲近,最初的确多少是来自于身份关系的不得已捆绑,但人非草木,海棠又是个性鲜活的姑娘,如此相处下来,宁玉已经从心底里把她当成平等的姐妹来看待。 姐妹相处,自然是得像跟何淑兰那般谈天打闹的才是,奈何身处的这个世界,阶级间仍有着一道道清晰的封建鸿沟,即便平起平坐的两个人之间,需要恪守的都不止一两样,何况还是主仆。 因而日常在人前,该有的礼数区别,宁玉是一点儿不马虎,总是等到只剩她二人时,才放松下来。 . 如今屋里只有她俩,迄今第一次见到海棠流泪的宁玉自然不再掩饰,当即追问起来:“这怎倒哭了?妈妈是问了什么?若是责骂你了,却是因何骂的?” 海棠也是没料到自己会突然掉泪,手忙脚乱地拿着帕子来回擦了好几下眼睛。 宁玉可不让她糊弄,上前一把将帕子夺下,又顺势将手袖于身后,直视海棠道:“若沈妈妈真个委屈了你,你不好辩驳,却可仔细说与我知,待我寻机帮你讲个一二。” 海棠连连摇头,急道:“小姐误会了,并非妈妈委屈了我,是我自己。” “你自己?”宁玉眨巴眨巴眼,继续道,“方才出去时都好好的,送人到门口,问了你话,进来后这般模样,却说不是因为问话,这可不合理。” “真的,小姐,不是沈妈妈的缘故。” “若要让我今晚不睡,你便继续这般消遣我。”宁玉正色说完,转身就往卧室走去,直走到床边负气一坐,又将攥了一路的海棠的帕子往地上一丢,扭开脸去。 一看小姐翻脸,海棠忙赶上来,站至一旁小声道: “妈妈方才只是叮嘱我日常伺候要更仔细尽心,只是因为提到了大少爷婚期,我听了为小姐您不值,回来路上越想越心酸,故而掉泪。” 第232章 决心 要说自己纯粹穿越个寂寞来打酱油吧,单从古言爱情故事的一般套路来说,自己却是从第一天就见到了上官云泽——一个无论相貌、家世,都匹配得上男主设定的角色。 而此后的几番接触以及周遭的各式反馈信息,也都无一例外地在向她佐证着这两人是彼此有情的。 可宁玉已经换人,如今的她虽不知前事,但也第一时间被对方吸引,原因非常俗气,纯粹就是因为对方好看。 谁不爱看帅哥呢? 但也正因她不是原主,在得知对方已有婚约时,出于最基本的道德,她给出的做法就是“尽可能回避再跟对方接触”,为了让自己没有退路,她甚至明确向对方以及长辈都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反观上官云泽,依照此前的表现,这个角色在古早套路里的反应就得是拼命争取傅宁玉这个“命定的伴侣”甚至不惜为此与家族翻脸。 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所能看到的知道的,男方的行为举止却又不完全符合类似设定。 当她担心男方会不理智时,对方是克制的;可当她庆幸对方已经放下时,这人却又十分刻意地时不时就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毫不避讳。 像这般似有若无、几次三番反复之后,如今傅宁玉发现自己对这个人开始产生排斥。 . 傅宁玉不是圣人,面对一个条件这么好、又摆明对自己有情的男人,她最初的疏离确实算不上坚决,但到底是什么坚定了自己? 或许是出于贪心。 因为已经知道这不是属于她的爽文版本,她也没有超人底色,好不容易再活一次,还是个生活条件这么优渥的家庭,她得珍惜——贪心地说,她想保住。 或许是因为害怕。 一方是现居当地的宰相之女,而她傅宁玉再是出身将门,“远水近火”,父兄总还在千里外,再者,她还没天真到认为当前这个自己足够分量让人以整个家族的利益兴衰来成全她个人的“情感幸福”。 或许又是因为共情。 古时女子,得以留名青史的总归是凤毛麟角,更多的还是泯然众人,再是出身高门,早早寻一门当户对的佳婿并为对方开枝散叶便是她们的社会价值。 因此,当听说订亲至今已经三年时,宁玉意外且吃惊。再是不清楚古代联姻流程,拖上三年的婚事,这在现代都算少见,何况封建社会,而且还是这样出身的女子。 何为残酷,何为珍贵,何为不能辜负,或许就是在她弄清三年的拖延原因之后,她才下的决心。 . 宁玉抬手将自己的帕子递到海棠面前。 海棠不明所以,不敢接,只摇了摇头,转头就想去捡刚才被小姐丢在地上的自己那块,可才一转身,却发觉衣角被从后边扯住,随即小姐的声音传来: “知晓你是心疼我,只这内里一时也跟你说不明白,如今我只一个要求,那人那事,以后不管何时何地见着何人,即便是在祖母面前,也休要再提。类似的话,我其实早就说过不止一遍,今晚当时最后一次,莫要让我再重复。” 第233章 夜巡 沈妈妈单字一个荷花的荷,陪了老夫人这么多年的她,如今自己也上了年纪,似值夜这种辛苦活自然早就不用她亲自去做,且早年间老夫人就将与自己连廊相邻的屋子拨给她住,为的也是平日走动方便,去年原还说要拨人单去伺候她,只是被婉拒。 这边沈荷回到老夫人的园子后,仍是首先前往主屋。 一到门前,就有值夜的丫鬟上来禀报老夫人已经睡下。 沈妈妈便道知晓,却仍轻手轻脚巡视一圈后才再次转出,出来后又把丫鬟叫至身旁再叮嘱多几句,这才迈步走进自己住的那间屋子。 一时盥洗完毕,刚刚走近床榻的沈荷就听外头有人轻轻在叫:“沈妈妈。” 于是披了件外衣,复又走去开了门,瞧着是刚刚才见过的值夜丫鬟,便问何事。 那丫鬟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抬起,将手里的东西朝沈妈妈递了过去。 借着手提灯笼的光亮,沈荷倒是第一时间就看到递向自己的是几张纸,等接在自己手里,才发现只有一张,只不过对折了两下。 “这是?” 丫鬟往一个方向一指,小声道:“方才我巡至那处,忽听一响,先是唬了一跳,随即抬高灯笼去照那声音来处,未见异状,便仍继续巡去,只那地方乃回来时必经,待我再走来,却见这纸就落于路中间。” 沈荷一听心中一跳,却仍面色如常地吩咐如此这般。 那丫鬟速去速回,转头就将林伯带来,且林伯身后除了两名护院,还跟了好几名家丁。 已从丫鬟口中听知大概的林伯自不敢耽搁,一进院门就领人先跟着丫鬟直奔所说的位置而去,一番检视后又命护院分领带来的家丁往几个方向仔细搜检,待各人领命散开,他才跟着丫鬟往主屋这边过来。 此时的沈荷依旧站在原地未动,丫鬟捡的那张纸,她并未打开来看,只先袖起。 见林伯走至近前,当即直问是何情况。 “看了,是日常过去小花园那段通路。”林伯又将手在半空一滑,“我让小子们分开去巡,稍等来报。” 沈荷闻言先是点头,后又眉头微蹙道:“小花园?” . 因老夫人不喜在自己这个园内栽植高木,故而园内一向以矮株花草为主,主屋的位置又高,日常瞧向园内,视野开阔。 而林伯所指那段通路,路两旁虽也有绿植,却都不及半身高,并无安稳藏身的可能,而且那地方不近院墙,真要能翻进这里来,想走到那个位置,也还有好一段距离。 而所谓小花园,其实是园内日光照射时间最长的一块地方,被老夫人专门辟为新进花木栽培适应所用,不设墙围,除了整齐有序的一窝窝花泥,别无他物。 . 一转眼巡检的家丁都已陆续回来,皆报如常。 月上中天,距离天明还有点时间,沈妈妈不敢贸然定夺,只让林伯今晚辛苦领着人多些走动起来,暂勿惊动老夫人。 林伯会意,说他来安排,只让沈妈妈放心歇息。 第234章 挑选 宁玉前天才刚吩咐着过完中秋就把自己这小院里的值夜撤了,结果今天一早醒来,却从海棠口中听到要给各院分派值夜人手的消息。 “你这又是哪得来的话?” 海棠一边给宁玉编发一边回道:“今儿一早,老夫人找了我去说的。” “不是说向来只有祖母那园里才单设了值夜吗?怎的忽然又都派了人?” 海棠摇头道:“那便不知了,只说过了晌午就有人来。” 宁玉听着,倒是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只是一想到伺候的人又要增加,忍不住就嘟囔了一句:“不如就还用着自己院里的人。” “小姐您说什么?我没听清。”海棠问。 宁玉眉尾一挑,略显无奈道:“我是说,既然都要值夜了,还不如就都用着各自院里的人,反正还有这么多人。” 海棠听着却是“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 头发已经梳好,海棠捧起镜子凑近了给宁玉瞧,嘴上继续道:“让淑兰小姐住下果真是对的,这些天小姐您眼瞧着都不一样了。” 正对着镜子转着脑袋瞧头发的宁玉,一听这话,当即“哼”了一声:“我在你嘴里就没有一样过,也不知道都说了我多少次不一样了。” 海棠听了却是自顾偏开脸去看了眼桌上的簪子道:“小姐今天还是用的珠钗吗?” “好呀,却是胆肥,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海棠放下镜子忙凑近来,讨好道:“海棠知道小姐最好了,必是不会和我计较的。” “哼,”宁玉轻轻一甩袖子,自顾起身往小柜走去,“今天我只自己挑,却是不要你的。” . 别人的妆奁宁玉不知道啥样,但眼下属于她的,却是一个案头小柜。 说起这个,倒还有段可说的小插曲。 自打发现屋里收着的值钱家私不少,宁玉便专门找了两三天空闲将这些物件重新归置,不仅分门别类还登记造册,甚至还特意将屋那头书桌上的一个小柜挪来专用。 整理这事只有海棠知晓,一开始她也就跟在边上瞧新鲜,还曾劝说无需过于劳神,说这些家私只锁在屋里,并不怕丢。 只她不知,这其实是她家小姐的强迫症被唤醒,非整理不可。 待一切做完,看着小柜里排列有序一目了然的匣盒,海棠也忍不住由衷赞叹:“却是小姐心细,这以后找个什么可快多了。” 当时宁玉还佯装无奈道:“先前却是被人说劳神这些作甚,也是,这般仔细,也不知最终让谁得了方便。” 海棠听出话中意思,当即讨好:“是海棠有福,谢小姐这般心疼小奴。” . 开柜一看,明显发现又多了东西,宁玉便将瞧着眼生的盒子都抽出来放到桌上,指着它们问海棠。 海棠答:“这是淑兰小姐住下后老夫人送来的。” 知晓是祖母又新给了东西,宁玉心里自然又是一阵感动,随手便拿起那个最小的红漆小盒,巴掌大的盒子,打开后就看见里边是一对耳环,黄金打的葫芦,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将那对耳环拿出来放在手心里,宁玉赞叹道:“物件虽小,工却是极精细的。” 海棠扫看一眼后说了一句:“我觉着那对红玉的更巧。” 第235章 失窃 “红玉?” “这一对是金子打的,另一对虽也是葫芦,却是玉雕的,那——”边说边往桌上那些盒子伸出手去的海棠却忽然“咦”了一声。 宁玉就在边上,看着海棠先到柜子前边往里看了一眼便又回来,竟开始一个个打开桌上那些盒子,表情还眼见着变得紧张,便问:“怎么了?” 转眼桌上大小六个盒子已经全都打开,海棠抬起脸时正好迎上宁玉的目光,慌到说话都磕巴:“小姐,不见了。” 材质不同的两对葫芦耳环,装在两个一样的盒子里,可现在只有一个。 先前整理时,为了归置统一,宁玉将部分首饰调换过盒子,如今在柜里以大小分列叠放,一目了然。而这款盒子又是所有里面最小的,有没有看一眼就知道了。 宁玉耐心问道:“你是说还有一对耳环不见了?” 海棠连连点头,一时竟红了眼眶。 “先别慌,这么小的盒子,柜子深,许是掉在里边也说不定,清理出来再找找。”宁玉镇定指挥着,说话间自己已经着手从柜里往外拿东西。 海棠自然不敢怠慢,赶忙凑前来:“小姐我来。” 眼看着柜里的东西就被全数搬到了桌案上,空空的内里,再无别的,宁玉便让海棠把所有盒子都开开。 海棠是抖着手把一个个盒子都打开来的,越到后面脸色越白,直到最后单装了那根珍珠簪子的盒子被打开时,腿都软了,竟是扶着桌沿哭道: “小姐……真的不见了,咱们快些报与老夫人吧。” . 窗下条案,日常就是宁玉梳妆照镜的地方,镜子后头、贴墙放着的两个小屉,里边是梳子、头绳一些小物件。 而这个贵重物小柜虽然也在条案上,却是卡着最里边的墙角放的,即便窗户开着,外头的人往里伸手也没法够着。 丢了一对耳环,着急是正常的,发现失窃,报与长辈也是对的,但至这般恐惧,海棠的反应在宁玉看来却是怎么都过了些。 当下心思一动,决定先问仔细再让她去说。 “先莫慌,把眼泪擦了好好回我话。” “小姐您问。” . 新给的这些,是老夫人把海棠和小翠同时叫去,分别给的。两人也是一同回来,东西也自然就都各自送回小姐屋里。 宁玉这边,这些体己私物本就是海棠在管,钥匙也在她手上,进屋后第一时间便锁进柜里。 “老夫人给的时候就说了都有什么,我想着回头小姐用上了再说也不迟,便只锁进柜里。” 宁玉瞧了瞧海棠,叹了口气:“你啊,是该一罚。” 海棠本就慌张,一看小姐这么说,慌忙解释:“小姐,海棠真的一进屋就直接来把东西都锁进柜里的。” 见小姐未有说话,仍只瞧着自己,海棠直接一跪,把头往地上狠狠一磕:“海棠以性命起誓,绝对没有拿小姐的东西。” 听这一头竟磕出响来,宁玉心头也是一紧,却还得忍着,便只缓缓道:“你错在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祖母给了东西。” 海棠刚才怕的是小姐会认定自己是监守自盗,却没想到小姐说出这句,当场泪崩,竟是哭到双肩抽动不止。 第236章 报信 婚宴请柬已陆续送达宾客手中,最后几户是上官杰今早亲自登门去送的,因只是送帖,便也未在各家久坐,不到午时便已乘车回返。 这边林伯早已等在大门口,一见老爷的马车,忙走下台阶上前。 车马停稳,小厮掀起轿帘,上官杰一下车就瞧见林伯面色紧张,即问何事。 林伯也不敢多言,只道让老爷快些随他去见老夫人。 . 早已端坐上首的老夫人,见儿子进门来,也不等他行礼,便直接吩咐关门。 沈妈妈会意,先是挥退了屋中伺候的丫鬟,又从里屋端出一个托盘放到老夫人手边,这才最后一个退出屋去,关了门,亲自守在外边。 瞧这阵势,上官杰便知有事,心情一沉,问:“母亲,这是?” 老夫人垂眸不语,只抬起手招呼儿子上前。 上官杰遵命近身,就见母亲的手已转而指向身旁的托盘,盘中除了一张白纸,还有一杯茶,一支毛笔。 这次不等儿子问,老夫人已动了动嘴唇:“看看。” 若只是一张纸,上官杰或许还得问,但看见盘中另外两样,心中已猜到几分。 . 守在屋外的沈妈妈,为的就是不让别人在这个时候接近屋子,一见远远有个丫鬟往这边跑来,便提前走出去两步等着。 原只顾着闷头跑的海棠,冷不丁被人开口拦下,先是唬了一跳,定睛瞧真是沈妈妈,方才捂着胸口大口喘了下气。 沈妈妈也没想到过来的竟是海棠,这会儿面对面,看那模样就是刚刚哭过,首先能想到的便是宁玉又不好,便问:“是玉儿小姐怎么了吗?” 海棠谨记着小姐的叮嘱,说在禀明老夫人之前切勿声张,可一看拦自己的是沈妈妈,小脑瓜一转,忙凑近了去压着声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果不其然,沈妈妈闻言大惊,不禁再次确认:“可是查实了只丢一样?” 海棠答:“确实只少了那一对。” “这事淑兰小姐是否已知晓?” “方才也是无意中发现的,小姐不准我声张,只让我先来报与老夫人知,我出来时淑兰小姐尚未过来。” 沈妈妈点点头道:“这事我去跟老夫人说,你先回去,只悄悄说与玉儿小姐,让她再仔细查检,看看有无别的遗失。” 海棠是很有眼力见的,从老夫人屋门关着,到沈妈妈自己在门外守着,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于是不再多言,点头谢了一句便又快步离开。 . 目送海棠远去,沈妈妈方才重新转过身去,看着仍旧紧闭的屋门,面色凝重。 昨儿一宿,看似寻常,实则整座上官宅院一夜间多出好些护院家丁,除在各个角门小道把守,还分拨了一批仔细搜检了所有墙围,甚或连池塘水道都派人潜入探看,至天明集报,皆平安无事。 话虽如此,可瞧着一早就通知各屋各院新增值夜,便知此事不可能轻易揭过,加之这会儿又得玉儿小姐那边来报失窃的消息,沈妈妈一时只觉心头闷堵。 第237章 贺礼 每次相爷回府,进屋后都是胡夫人从旁奉茶并伺候更衣,这习惯自打这位胡夫人过门便延续至今,多年下来,相爷所喜茶汤的温烫程度,也只有夫人得以准确把握。 今天相爷回来得比平日要早,胡夫人也不问,倒是相爷自己,一边更衣一边说道:“今日朝堂,圣上特意准了我几日假,说是安心操办女儿的事。” 胡夫人递上茶盅,顺嘴带了谢恩的话。 相爷又问女儿今日情形。 瞧着相爷将茶喝下,胡夫人接过杯子方才答道:“这些天倒是安静。” 相爷轻轻点头,又接了夫人递来的手巾擦了擦。 “以往总嫌她在家闹腾,如今真个要嫁,我这当娘的却是不舍了。”胡夫人接过手巾,交给身边婢女,说话间眼眶泛红。 已经落座的相爷做闭目养神状,嘴上则轻轻道:“女大当嫁,这三年着实委屈她了。” 闻听此言,胡夫人一时有感,正欲开口,却见管家李全从外头快步进来,报称宫中有旨意,人已到大门前。 相爷和夫人自不敢耽搁,当即去往大门口。 就见门前除了领头的马车,后边还跟着挑物的人马,两人一担,粗略一扫,队伍约莫得有二十几人。 待相爷他们站定,才有宫奴去撩车帘,随即就有一人从轿厢内出来。 总管太监吕意,是除去内卫之外,与天子最为形影不离的,非必要不会单独出宫的他,今天亲自来了。 吕意捧着一个锦盒下的车,笑盈盈的他直面相爷道:“闻知林相欣喜嫁女,皇上特命送来贺礼,此为贺单。”说着双手前伸,将手中锦盒递向林相。 相爷自是大喜,却也不敢就这样接过,当即领着夫人及身后众奴仆跪地伏首,道:“臣,林海,携眷谢恩。”后又连呼三声“圣恩浩荡”方才起身。 这边挑担的人马已在管家的引领下抬着贺礼鱼贯进入相府,相爷也已将手中锦盒转给身旁的夫人,随即侧身抬手,将吕公公往府里让道:“辛苦公公亲自跑一趟,请府里喝茶,稍作歇息。” 却见吕意笑道:“这联姻乃两家美事,先来的相爷您这,现在还得去上官那边再走一趟,这茶便不喝了。” 听了这话,相爷自不好再留,便又道了几句谢,目送吕意登车远去。 担抬贺礼的人马并未再与吕意的马车同行,相爷吩咐管家赏每人一点碎银,那些人自是谢赏并贺小姐新婚,如此才又结队从相府离开。 . 而上官这边,早有先一步前往通传的宫奴将消息递进府内,当吕意的马车到时,老夫人已领着儿子儿媳在大门口恭候。 与方才前往相府不同,这回既无抬着贺礼的大队人马,吕意下车时手里也未见携带任何物件。 而一见下车的人是吕公公,老夫人即命众人随她跪拜迎接,却见吕意快步上前,唯独拦下了老夫人:“老夫人,无需如此。” “听得通传,吕公公是携旨前来,礼数规矩在上,老身不敢不遵。”说着老夫人仍是坚持着低头一拜。 第238章 递话 “祖母怎么说?”一见海棠回来,宁玉当即上前问话。 海棠点头道:“小姐,这会儿老夫人正在见客,我去的时候,门都关着,好在倒是见了沈妈妈。” 宁玉一顿:“那你说与沈妈妈了?” 海棠又答:“是的小姐,您交待了不能声张,但也不好再耽搁,我便大着胆子先讲给了沈妈妈听。” “妈妈怎么说?” “沈妈妈十分惊异,只说由她去向老夫人禀明,而后便就着我先回,说请小姐再仔细清点,看是否还有其它遗失,我不敢耽搁,转身就走,才出那边园子,迎头就遇上林伯领了个人往园里头去。” “什么人?” “宫里的。” 宁玉闻言一愣:“你怎知是宫里头来人?” “那穿的一看就是内侍太监的衣服,错不了,且那腰牌也很明显。” 宁玉还想再问,却听外间门声一响,随即就听何淑兰的声音传来:“妹妹莫非还没起?” . 与此同时,已经随老夫人一道回到屋里的吕意,再三谦让下,还是拗不过,最终与老夫人并坐上首左右两个位置,上官杰和夫人赵氏则分别落座于母亲那一侧的下首客座。 而后就听吕公公笑着先对上官杰道:“令郎与相爷千金终成眷属,圣心宽慰,今日特命我前来相贺。” 上官杰一听即朝天拱手,朗声道:“蒙圣上记挂,圣恩浩荡,实是我等荣光,小儿这几日正好外间奔走,未能前来,自当由我代其谢恩。” 吕公公这时方从袖内抽出一个册子,递向上官杰道:“贺礼明早再派人送来,单册在此。” 这下不仅上官杰慌忙起身,赵氏和老夫人也随即站起,三人齐齐转向吕公公,低头行礼,呼谢圣恩后才由上官杰恭恭敬敬地接过贺礼册子。 各自重新落座后,这次是老夫人开了口:“孙儿娶妻,没想到还能得圣上赏赐,此天恩,真真感念却又惶恐。” 吕公公哈哈一笑,道:“老夫人过谦了。圣上常言,人丁再旺,不及传承。老夫人儿女众多,既有朝堂效忠的,又有良心经商的,此种儿孙满堂,便得是长者刚正持家有道始能得之,相比只知争利勾斗算计不停的,圣上推崇敬重老夫人您便不奇怪了。” 老夫人听罢更是连声说道:“圣上如此谬赞,老身愧受。” 眨眼丫鬟又来新换一轮茶,老夫人便开口相邀公公赏脸留下来吃顿家常菜。 吕公公却说:“今日前来,除去送礼,尚有几句话要单说与老夫人知。” 此话一出,上官杰夫妇即刻反应过来,忙就起身,高捧贺单主动退出屋外,到了外边,也不敢在门前逗留,只吩咐同样跟着退至门外的沈妈妈小心伺候,便就双双出了园去。 转至屋内,看似仍旧稳坐的老夫人,实则乍听吕公公的话时心头也不由得一紧,只面上却还得保持如常,这会儿瞧着众人皆已退出,才主动道: “还请公公示下圣意。” 第239章 担忧 离开母亲的园子,上官杰便径直回到自己的书房,赵氏跟着一路,夫妻俩谁都没有说话。 一时便就进了屋,赵氏屏退丫鬟家奴,亲自把门掩上,待至转身,发现自己的夫君正站着,眼睛盯着手里的贺单,却是一动不动。 “老爷?”赵氏走上前去,小声叫了一句。 上官杰眼皮一动,缓缓抬起头来,这回盯的是赵氏的脸。 赵氏被瞧得有些不舒服,先是扭开脸躲开视线,随即走到一旁坐下,才再说:“老爷这是怎么了?” 就听上官杰叹气出声:“云泽这婚事,我怎忽觉有些不踏实。” 赵氏闻言一皱眉头,转过脸去看着夫君,不解道:“怎么个不踏实法?这事原就始于他家女儿主动,再说了,云泽哪点配不得?是相貌还是家私?哪里就弱了?” 上官杰将贺单轻放到桌,自己背着手走开两步,回头仍看着那册子,半晌才开口道:“你这说的都是浅的,她家岂用讲这些虚的,她爹是什么人,仅此一样便不是你我能比得的。” 赵氏一听倒是有些不服气,但还是口气平稳回道: “不是妾身驳老爷您的面子,若是初识,您这担忧确有斟酌的必要,可如今亲事已然坐实,再提这个,未免自扰。再者,不论过程里谁更积极,单说相爷为人,若真不同意,那便根本不会有订亲这事。” 上官杰看似在听赵氏说话,但目光却又在虚空的某处游移着,沉默片刻,才慢慢走回,也落了座。 赵氏又道:“老爷可是忘了适才公公说的,圣上是如何夸赞的母亲?且不说您那出嫁了的姐姐们,便是大爷二爷,不都在为圣上效力?要论仕商,咱家也不是没有那行走朝堂的嫡亲关系。” . “好生养”这个词,放在老夫人身上,真可谓得到最佳的诠释。 生得多是事实,但能在头胎生子后还连续两胎龙凤双生的,可说少之又少。 而生得多又还比不上养得好。 长子上官荣在吏部多年,一向很受器重,早有传言,尚书之职,日后必不会旁落; 次子上官康,户部郎中,其子娶的是皇后的外甥女,有这层关系在,优势更为明显; 最小的儿子接了家里的生意,营商多年也是增益并守成。 而嫁出的两个女儿,所去的人家也各有优势。 上官氏经商起家,老夫人身为商家妇,多子多孙、家富人睦,儿女们又各有所成。如此“有福之人”,自是引得众多艳羡赞叹。 于是,自打老夫人六十岁大寿过后,京城高门中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有娶新妇的,必请老太太去,便是当时没到,过后也会携新妇来拜访;倘若是有喜的,那更要登门,即便只是求得一句吉祥话也是好的。 . “话虽如此,但圣上还专门赏赐,确实惶恐。” 赵氏淡淡回道:“老爷这话说的,若让外人听去,怕是要笑话。” 上官杰疑惑地看了眼自己的夫人。 就听赵氏道:“方才宫奴传话时不就说了,今日公公并非单独来的咱们这里,早在这之前,便已先去了相爷府上。圣上的赏赐是双份的,老爷又怎知咱家不是因着相爷的缘故才得的赏?” 第240章 漏风小棉袄 淑兰进屋后并未去到里间,却是走到左边小书屋里头,从架上取了一本书来,坐在榻上安静翻着。 宁玉自然不会让其等着,打着招呼也走了过来。 “姐姐来了。” 淑兰合上手里书本,笑道:“今日你倒起得晚。” 既已打定主意暂不对外声张失窃之事,宁玉也就将话带开,道:“天气转凉,忍不住就懒散了些。” 淑兰点头应道:“这倒是,昨晚睡至半夜,我醒过一回,确实感觉有些凉意。” 小翠一听忙道:“小姐,我这就去给您多添寝褥。” “慌张什么?可就急在这一时了?” 小翠却不敢耽搁,只道:“小姐,您且和宁玉小姐这屋说话,我去去就来。”说罢根本不理会淑兰是否阻拦,转头就出了屋子。 宁玉一旁瞧着,笑着也去看了眼海棠:“瞧瞧人家,你倒心安。” 若是没有刚才那一段,海棠倒是会配合小姐打趣的,可那事还未完结,这会儿心思根本平复不了,听着小姐一说,竟有些不知所措,张口就说道:“我现在就去。” 瞧着海棠慌慌张张重新返回里间去,宁玉倒也不拦着,只和淑兰相视一笑。 淑兰摩挲了两下手里那本书,眼睛往外头瞟了瞟,道:“这都好几天了,也不知婉儿那边如何。” . 赵氏对婉儿的疼爱毋庸置疑,即便那晚亲自看到了丫鬟的伤势,嘴上生气,其实还没真个往心里去。当着云泽的面的确说了将人禁足,可真实想法却是留着婉儿跟自己住个两三天便是了。 然而,这个小祖宗显然体会不了亲娘的用心,原本以为只是当晚跟母亲住着,第二天可以回自己小院,结果到了第二天,意识到还得继续待在母亲身旁的她,便开始觉着别扭了。 此前婉儿顽劣闹事,赵氏也曾命其禁足,但彼时的禁足却是让她回自己小院不许出来,那样的话,小霸王仍是小霸王,仍可以在小院里吆五喝六。 但待在母亲身边的禁足显然就没法自在了。 从起床开始,一整天的行走坐卧全都在母亲眼皮底下进行,不仅如此,每日写一篇字、读几页书,都由母亲监督进行,如此又过两日,小家伙明显忍不下去,于是开始闹着要回自己屋去。 婉儿脾气乖张,闹将起来砸摔东西这毛病,赵氏知道,也是骂过的,但始终没有真的舍得动手教训,故而这回婉儿又闹时,她也就只是冷脸责骂两句,过后仍是拿着好吃的来劝,却不松口其他。 因为管账理事,赵氏每日都起得很早,今日亦是如此,正整理着铺子账册的她,一听外头丫鬟进来报称宫里来人老夫人叫去时,立马起身。 临出门时见婉儿还在睡,便留了李妈妈在屋,叮嘱等人睡醒,梳洗整理吃了早饭后便领着回她自己小院去。 李妈妈应下,赵氏便带了玉兰快速去到大门处,与老爷老太太一并候着,而后便是老爷从吕公公手里接过贺单,而后夫妇俩回了书房。 . 这边夫妇俩还在书房说话,却听关着的房门被人拍响,就听玉兰的声音在外头喊:“老爷,夫人!” 赵氏走去将门打开,玉兰一见慌忙道:“夫人!快去看看吧,小小姐闹着要跳楼啊!” 第241章 漏风小棉袄.2 从玉兰拍门传消息到赶至现场,上官杰和赵氏几乎没有花费多长时间。 当夫妇俩在玉兰的引路下冲到女儿闹着要跳的小楼前,却见楼前空地已经有好些人,似乎是围绕什么站着。 方才在书房闻听报信,赵氏当场就已经腿软,好不容易被老爷扶着一路赶到这里,却还被挡了视线,看不清状况的她当即念头乱窜,竟失态地喊着“我的儿啊”就冲去生硬拨人。 人群散开,满脸惊恐的赵氏却发现被围在中间的竟有好几个人:沈妈妈,李妈妈,宁玉,淑兰,而她那个宝贝女儿,此时正被宁玉紧紧牵着。 上官杰赶上来,一看这个情形,当即冷着脸瞪向自己的女儿,大喝:“你在胡闹什么?!” . 从昨夜的事到方才海棠来报称的失窃,一想到过会儿老夫人听见又要多一份操心,沈妈妈心里也不由得跟着沉重了些。 却在这时又见有个丫鬟朝这边过来,比之刚才的海棠,这个明显跑得更急,甚至人还有段距离就已经远远地挥手喊着“老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吕公公尚未离开,一看这个还喊上了,沈妈妈当即快步迎上去,这一拦,才发现是赵氏身边的玉兰,当即拉下脸压声喝道:“胡喊什么?没规矩了?!” 依着平日,这样被拦下来的丫鬟,早该跪倒认错,结果玉兰却是继续慌张说着:“妈妈,快些报与夫人,大事不好了,小小姐在夫人院里闹着要跳楼呢!” . 谁能想到呢,就因为李妈妈没有先把“吃完早饭小小姐就能回自己小院去”这句话提前跟上官婉儿说,便惹出后面的闹剧,还差点儿出人命。 . 上官婉儿一觉醒来,便与往常那般,几个丫鬟过来围着伺候梳洗。 许是刚刚睡醒还没定神,婉儿起先还只呆呆地由着摆弄,洗脸、净牙、穿衣、梳头,一切都很正常,在她梳头发的时候,外间早饭也已经摆上桌来。 婉儿吃饭,至今仍多数是由人喂着,今天自然也照旧。 李妈妈因着饭后要负责把人送回,也特意站在一旁等着。 弯着腰、端着碗的喂饭丫鬟,勺子正要往碗里去,坐在旁边的婉儿冷不丁就是一脚,朝丫鬟拿勺的那只手臂就是一下! 没有防备,勺子自然没拿住,落地碎开,发出脆响。 李妈妈见状前来,也只责骂丫鬟,并喊她去拿新的勺子来。 丫鬟红着眼睛默默去取新勺子的时候,一阵闷响在李妈妈身后传来,一找,才发现是坐在椅子里的婉儿正一下一下地踹着桌腿。 即便是个孩子,那也是自己的主子,于是李妈妈依然恭恭敬敬低着头劝道:“小姐,这木头硬,仔细别伤了腿。” 可这话说出去,不但没得到回应,那踢踹的力度反倒明显加强了。 李妈妈这才抬起头来,却发现婉儿已经在盯着自己。 短暂的一秒对视后,就听见婉儿动动嘴皮,说了一句:“你滚。” 第242章 春景阁 将吕公公迎入母亲园中之后,玉兰这边也得了差遣去了别处,中间回了一趟夫人院子,恰巧正赶上那上官婉儿喊叫着夺门出屋往楼顶跑去。 这小祖宗她是一点儿不敢惹,但看着李妈妈跌跌撞撞追在后头,知事不妙,自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去老夫人那边跟老爷夫人报信。 但彼时赵氏已经跟着上官杰回了他的书房,慌张的玉兰连老夫人的屋子都接近不了就已经被沈妈妈拦下,至此误打误撞地让沈妈妈得了信儿。 沈妈妈自然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去敲门打扰老夫人和吕公公说话,但婉儿这边也耽搁不得,便即刻叮嘱了旁人一句,自己也急急地跟着玉兰到了闹事这边。 . 宁玉跟淑兰之所以也在现场,则纯粹就是巧合。 方才是淑兰先惦记了一嘴婉儿,随后便向宁玉提议说索性现在就过去瞧瞧。 宁玉原还劝,倒是淑兰让她放心,说她二人身为姐姐前去探望,舅母不会说什么的。 两人先去的婉儿自己的小院,敲开门一问,才知这些天人都跟着夫人一屋吃住,便转头往那边去。 到了夫人门前,未等敲门,里头已经急火火冲出来一个玉兰,站得比较靠前的淑兰甚至险险被整个撞倒,一声呵斥,才知里边都快翻天了。 此刻孰轻孰重,淑兰自然分得清,自不会再计较冲撞之错,玉兰一溜烟就跑没影去,宁玉二人也疾步走进到了闹事所在的春景阁。 . 当年云和突然暴病夭折,赵氏在打击下大病失语,近似癫狂。 怕儿媳睹物思人,除派人悄悄将云和的物件一点点从赵氏身边清走,老夫人还在第二年派人专门在赵氏院里给她另盖了一栋两层小楼,意在换个屋子住。 然则赵氏久久未能走出丧子之痛,这小楼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空置。 此后几年间,在爹娘、婆母、夫君及女儿等各方安慰陪伴下,逐渐恢复的赵氏偶尔也会安排些家私器物到小楼里,但顶多也只算得上是个简陋的静室。 直到发现自己再怀身孕。 这个完全没有预料及期盼就到来的孩子,带给赵氏的自然是天大的欣喜,其重视程度不言而喻。 原先的屋子,板壁槅扇、桌椅条案、摆架屏风、柜橱床榻,非常宜居的空间布局,家私也是一应俱全,但在当时极度珍视腹中孩子的赵氏眼中,这些却都处处隐藏伤着孕肚的危险。 然有孕不宜动土,二层小楼直到那时才终于被赵氏“看见”。 原就只把楼上楼下当静室来用的地方,除必要的支撑梁柱,其余完全打通,无多余布局,少了磕碰跌摔之忧,在她看来,那才适合孕妇居住。 为了这份坚持,赵氏硬是在小楼里简陋地住到孩子降生。 珍贵的孩子,生在万物复苏的春天。 孩子降生时哭出来的那一嗓子,如同春雷,震耳欲聋,不仅昭示着这是个极具生命力的孩子,同时也在赵氏记忆中早已灰暗沉寂了许久的某个地方撕出一个口子,有春天的阳光,实实在在地照了进去。 女孩,取名婉儿。 那栋小楼,自此得名“春景阁”。 第243章 救人 知道婉儿在里头闹事,还从玉兰口中听见“闹跳楼”这种话,宁玉她们更不敢耽搁,急急往里走,还没到地方便已听见前头此起彼伏地各种声音在叫喊着类似的话: “小姐,您快下来呀——” “小姐,您别动,千万别动。” 随着小楼出现在视野里,宁玉几乎是第一眼就抓到了重点——今天穿了一身粉色的上官婉儿此时就像在窗台边迎风摇曳的花儿那样明显。 婉儿坐在二楼一处类似飞窗的边沿,小脚丫就那么伸在外头,晃着,能看出此时两只手是背在身后的,但就眼下距离和位置,宁玉却不能完全看清楚后边是否有能让她抓牢的地方。 而楼前已经聚集了好些人,一看都是仰头朝上地在向小主子喊话。 喊得热闹,却没有一个是真的敢朝前一步的。 此时同样看清前方情形的淑兰愈发急切,不由得就走得比宁玉还快,却冷不丁被宁玉自后拉住袖子硬是拽停下来,当下没了好气,一脸怒容。 “姐姐莫慌。” “莫慌?你瞧那小家伙在做什么?此时怎说得出这两个字的?” 一看淑兰这模样,宁玉立刻明白再说无益,不仅对方听不进去,弄不好真误事,便又默默松开了抓着袖子的手。 淑兰朝宁玉厌弃地瞪了一眼,随即扭头也冲到楼前,站到众人前边,同样仰头,拔高嗓子冲着楼上小人儿高喊: “上官婉儿!” . 小楼座落的位置相对独立,除了楼前正面进出,另有一条走廊从另一头不知道哪里连通到小楼的侧面。 这个地方宁玉今天第一次来,哪儿哪儿都不熟悉,她只看见有条走廊似乎可以接到小楼廊下,便跟着绕去。 等真的绕到地方,才发现是条贯通直连的走道,中间并无进出的缺口,看着台基加栏杆,总体不算高,翻墙不敢说,这点栏杆总不是问题。 谁知栏杆不高,衣裙却意外给她加了点难度,看着身子就翻过去了,却不知哪里勾到绊住,眼看着伸出去的腿已经要踩到地面了,却是重心一偏,人是摔进去的。 海棠在外头一看脸色一白,就差“哇”地哭出声来。 栏杆里的宁玉却是已经站起,偏过脸去冲海棠就是一喝:“安静!别误事!” 这大概就是急中生智外加冒险押宝了。 宁玉来不及理会身旁心疼自己的海棠,甚至都顾不上去看摔倒后衣裙如何,顺着走道几乎小跑着到了楼前梯,抓了裙摆就蹬步上楼。 楼前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二楼的小小姐身上,但随着傅宁玉的身影出现在二楼走廊拐角,还是有人发现了。 这里边就包括了何淑兰。 她不知道宁玉做了什么,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她怎么就能不经过楼前进到楼里,但看着那抹淡蓝身影在二楼某个位置一闪不见了,她立刻猜到了宁玉接下来要做什么,当即压着声音开始对身边丫鬟们道: “喊得再大声点!喊!快喊!” 可等楼前聚集的人都听清何淑兰吩咐的是什么,窗台那里已经出了变故。 原本还在那晃着小脚的上官婉儿,忽然一声尖叫,有眼尖地只来得及看见小小姐腰间多了一双手,那原本半个身子在窗外的小人儿就在众人眼前被拽进屋去了。 第244章 救人.2 宁玉知道这种情况下最该做的就是无论如何先把人从窗台上拽下来,于是一提气上去就把人拦腰抱住继而往后就拽。 想法正确,可惜她漏掉了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 身体条件。 现在这个宁玉,身高上的确高于婉儿,但小人儿这会儿坐着的位置,使得她在伸手时已经需要略微抬高手,而且那位置还靠外,在确保把人抱紧之后,还得快速向后拖拽。 她考虑到对方可能挣扎,那么,想要把挣扎的人顺利带回屋内,要么是一口气拽回来,要么就是一边拖拽还一边说话让对方知晓自己是谁。 但实际操作起来,宁玉才发现这两样都没法完美做到。 于是极短时间内她果断选择了前者,拼尽全力先把人弄下来再说。 然而,已经知道自己被人抱住却看不到抱着自己的是谁,这一点比自己坐在离地面那么高的窗台上都让上官婉儿害怕,对此,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尖叫,并且手脚并用的挣扎。 一个向前挣扎,一个往后使力。 . 即便何淑兰在前面一瞬间就猜到傅宁玉上楼之后的做法,但真个目睹事情发生,她还是觉着有那么一瞬间,内心惊涛骇浪,好在身边众人的骚动也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定定神,见李妈妈已经在呼喝着众人上楼。 . 楼下人看到小小姐被拽进去,整个过程似乎很短暂,然而她们根本不清楚就在窗台到屋内地板这么一点距离里都发生了什么。 当一群人呼啦啦涌进二楼时,她们就只看见上官婉儿扑在已经倒地的傅宁玉身上,一边摇晃着宁玉的身体一边哭喊着“姐姐姐姐”并嚎哭不已,对于先一步到两人身边的丫鬟,上官婉儿也是又踢又踹的不让人靠近。。 何淑兰赶上来,见此情形,当时也忘了其他,冲过去想也不想,扯住上官婉儿扬手就是一巴掌。 清清楚楚的一巴掌。 打完这一下,何淑兰把小人儿往李妈妈身边一推,厉声一喝:“好好抓着!”这才赶紧来看倒地的宁玉。 也不知道是被打懵了还是真的意识到自己闯大祸,挨了一巴掌的上官婉儿不仅瞬间止了哭喊,还老老实实让李妈妈牵了手站着。 . 宁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倒地的,但她并没有昏过去,就是忽然脱力的同时,精神也有点迷糊。 于是凑近来瞧她的何淑兰便只看见人在眨巴着眼睛,却没有任何动作的这么一个傅宁玉。 “玉儿,你怎么了?说说话,莫要吓唬我啊。” 对于这样的人,何淑兰一时也不敢上手去碰,只不停跟对方说话。 . 这头李妈妈倒也没有闲着,一边抓着上官婉儿不敢放手,一边也已经吩咐起来,一时就见丫鬟们依着吩咐四散开去。 待至沈妈妈带了护院赶来,宁玉已经能够自己从地板上坐起身子,只似乎还未完全定神,一时人就地坐在地板上,还未开过口。 何淑兰也不敢催,只自己也坐到地板上,凑近去让宁玉靠着自己。 第245章 震怒 原还乖乖让李妈妈牵着的上官婉儿,在看见宁玉坐起身子时就第一时间甩开李妈妈的手,学着淑兰那样贴坐到宁玉另一侧。 可惜她人小个子小,没法像淑兰那样让宁玉倚靠,一急便自己去抱宁玉,眨眼又是哇哇哭了起来,边哭边说着话,却是在道歉。 尚在惊怕中未有平复的何淑兰一看又想发作,可巧瞄到婉儿刚才挨打那侧脸颊明显红了,知是自己手重,接连两个深呼吸,却也算是稍微压下火气。 而在这个当口,刚刚赶到的沈妈妈,进屋后见大小无碍,悬了一路的心终是放下,便先行挥退随行的护院,继而转头看向李妈妈。 李妈妈原被吓得狂跳不止的心才刚平稳,感知到沈妈妈目光后竟再度紧张起来,当即装着弯腰去劝正哭嚎的婉儿以期躲避。 向来跟李妈妈不对付的上官婉儿果然没有给好脸色,对着李妈妈连连甩手、又赶又吼,不仅是手,李妈妈的脸和脖子也因凑得太近被接连招呼了好几下。 尴尬的李妈妈只得转去劝两位大的:“淑兰小姐,我已吩咐让人去请府医,不若咱们先扶着宁玉小姐去那边榻上躺着,等府医来瞧。” 淑兰听着这话在理,转头去看宁玉。 缓过劲儿来的宁玉,脑中那晃晃悠悠的眩晕感已经消失,便一边说着“请医生作甚,我也没受伤”,一边则作势就往上站起。 唬得淑兰又气又急,几乎叫道:“受没受伤的也得瞧了才算,你快别费劲使力了,好歹等我们扶着些。” 又是一通忙乱之后,宁玉终是被海棠和淑兰搀住,而紧紧抱在宁玉腰处不撒手的婉儿,这会儿反倒让人行进不得。 宁玉瞧着哭笑不得,便叫“婉儿”。 婉儿闻声仰头:“姐姐我在。” “你这样姐姐走不动道啊。” 婉儿一看宁玉手指着腰,慌忙松手,却又极快地再次伸手抓住宁玉的左手,这次甚至是把海棠挤开,自己紧挨着宁玉,嘴上还说:“这样就可以走了。” 眼看在往躺榻走,宁玉开口拒绝:“我真的没事,要歇也是回自己屋去。” 淑兰却是不肯,坚持要等府医到了再说。 正自僵持,去找府医的丫鬟回来报说这会儿人不在。 听李妈妈抢骂丫鬟蠢笨,宁玉冷冷扫去一眼便看向沈妈妈道:“既然孙大夫不在,我便回自己屋里歇去是一样的,省了还得来去。” . 上官杰和赵氏赶到时,正是一行人刚刚下楼,而婉儿再次犯浑坚持要跟着宁玉走的时候。 虽然上官杰开口就先呵斥女儿,但一路上三魂已经丢了两魂的赵氏,此时哪还顾得上生气,先就蹲下身来直接把人抢进自己怀里,只紧紧搂着,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然而,当爹的这次却发作了。 上官杰直接拨开赵氏,抓着女儿一侧手臂,厉色道: “爹娘对你百般容忍,平日里那东西是想摔就摔,那人不合意了是想骂就骂,你这小姐还不够顺心?现而今竟越发出息了,跳楼?竟会这个了?竟要闹到这般地步了?你说!哪里学的!谁人教的!却是为何!” 第246章 家法伺候 对于上官杰这个反应,便是宁玉,当其时也觉着未免太凶了些,可等到她亲眼见识过老夫人的处置,才觉着,上官杰这个爹的反应反倒属于“温和”的。 . 这是宁玉第一次进入古代人家的祠堂。 独立开来的一间宽敞大屋,进门后正对一张供桌,没有电视里演绎的整排或满墙的先人牌位,只在供桌中央摆了唯一一块较大的牌位,离得远了,只能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 屋里只留下老夫人、上官杰、赵氏、上官婉儿、何淑兰、傅宁玉。 完全没有丫鬟仆役在场,便是沈妈妈李妈妈这两位也被赶到屋外。 老夫人坐着,叫人搬来的椅子就摆在供桌一侧,端坐的她,手里还握着一件东西。 这也是宁玉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家法”。 上官家的这柄“家法”,状似古代朝官手持的笏板,只是这一柄比之笏板更为厚实,除去手柄部分,板身约莫四十公分长、十公分宽。 刚才趁着沈妈妈往前递送的间隙,宁玉偷瞄到板身朝下的那一面似乎不是光面的,只可惜时间太短,没办法看清到底有无雕刻及雕刻内容。 而随着沈妈妈最后一个退出屋外并关闭大门,以前只在电视剧听见“家法伺候”,这下亲身参与其中了。 老夫人坐着,吩咐何淑兰和傅宁玉分别站在其两边,而正对牌位、距离供桌五步处,则跪了另外三个人——赵氏居左,上官杰居中,上官婉儿居右。 三人皆是腰板笔直地跪着,目视前方,视线落于牌位上。 供桌上牌位前的香炉里,那根香明显已经燃去半根,但端坐的老夫人却仍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是轻轻摸了一下手里的那柄“家法”。 又是一点香灰落下时,才听老夫人的声音缓缓响起:“子不教,父之过。” 随即就是上官杰朗声回应:“母亲教训的是。” 答完这一句,上官杰竟就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从刚才的位置一路跪走到老夫人面前,在依旧腰背挺直的前提下,朝自己母亲平伸出两个手掌,且手心朝上。 没有多余喘息休歇,上官杰的声音再起:“有生无养,不爱子也;该打。” 话音落,家法落,一下。 “养而不教,不爱子也;该打。” 一下。 “教而不严,不爱子也;该打。” 一下。 “有生有养,养而必教,教则必严,缺则该打。” 两下。 . 戒尺打人这个,宁玉第一天就见识了,彼时李妈妈用一柄铜尺打的海棠。 而此时老夫人手里那柄家法,虽说瞧着不像铜制,但那般尺寸和厚重,即便是木头做的,这一下下打在手心上发出的闷响,已见分量。 . 随着最后两下结束,宁玉以为惩戒告一段落,却不想上官杰只是默默将五指收卷向手心,当手指再次平展开时,又重新将方才这几句又说了一遍,又打一遍,如此重复,一共念诵三遍,打三遍。 最后一下结束时,上官杰已是满头汗,虽极力维持,但其脸上还是极快地闪过疼痛的表情。 宁玉捕捉到了。 第247章 陌生的祖母 从吃早饭时闹脾气到跑去春景阁,上官婉儿都没觉着有什么问题,而之所以攀爬登窗,纯粹因为喜欢。 整栋楼里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个窗台,因为这个位置的风吹着最舒服,视野也最开阔,但母亲平日看管得严,总得亲自盯着才肯让她踩在凳子上面在这待一小会儿。 只不过母亲不知道的是,随着长大,私下她已经不止一次翻上这个窗,别看她个子小,但怎么上来省力她早都研究出来了。 从小就在这栋小楼里住着的她,这地方从上到下她闭着眼睛都能轻松来回。 刚才就是抄近路甩开李妈妈,才提前跑上楼来,待坐在窗上,李妈妈她们也才刚刚赶到楼下,瞧着底下担忧叫喊的人,上官婉儿当时只觉有趣。 风拂过脸庞,这几天被母亲绑在身边的压抑情绪刚刚有所舒缓,没想到突然被人自后抱住屋里拽。 那一瞬间的婉儿,生气多于害怕,下意识地手脚并用奋力挣扎。 她是摔回屋里去的。 准确的说,是摔在了后边那人身上,意识到那人充当了自己的肉垫,婉儿非但不因没受伤而庆幸开心,反倒更生气,想也不想起身就踢,一脚踢中才发现,那人竟是自己的宁玉姐姐。 意识到自己居然打了喜欢的姐姐,上官婉儿终于有了不一样的情绪。 当时的哭和道歉都是发自内心的,懊恼自己居然出手打了自己喜欢的姐姐,见人倒地不起,又害怕自己是不是失手把人打坏了。 . 从小到大,上官婉儿也真是没少淘气惹事,但真正落在她身上来自父母的责打,最严重的也就是打手心,而且也就那么两回。 第一回是无意中撞翻了祖母屋里的东西,把祖父早年间带回来的一件古董花瓶弄翻摔碎了。 祖母知道后只是口头责备,却是父亲取来藤条,毫不客气打了她三下手心,疼是疼,只后来还是祖母取笑她说,摔了我的花瓶,还好意思哭得那么大声,竟是要把屋顶都掀了去。 第二回则是家里来了戏班,因为好奇偷溜到后台,调弄油彩不成反倒糊了手,一着急竟直接就擦在挂在旁边的戏服上。 所幸废掉的那件戏服不是太要紧的,除了赔东西,家里还另外给戏班添了银子。婉儿除了被母亲罚跪,又吃了三下藤条手打面。 除了这两回,平时父母多是容忍,要么就只是口头呵斥,偶尔骂得太大声凶得厉害些,回头还会跟她解释。 至于祖母,婉儿也没少在她老人家跟前调皮捣蛋,祖母当然也会开口责备,但记忆中祖母也都是温和地跟她讲道理。 . 祠堂,上官婉儿当然知道,也来过,再怎么说,逢年过节就都要跟着爹娘来上香磕头。只是从没像今天这样一进门爹娘和她就都被命令跪下。 更令婉儿始料不及的,是爹爹挨打了。 和她自己一挨打就哭得惊天动地不同,她看着爹爹跪着去到祖母跟前,伸出手去,完全没有哭嚎叫嚷,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落在爹爹手掌心那一声声闷响,竟也像同时落在自己身上,直叫她浑身发抖。 而祖母,今天头一回让她觉着陌生且恐惧。 爹爹不也是祖母的儿子吗?打自己的儿子,为何可以如此面无表情。 第248章 回宫 吕公公离开时,老夫人原要亲自送往大门口,却被吕意本人再三劝住,这才只陪着走到园门,又当着公公的面叮嘱林伯,言道务必仔细将人送到大门口登车。 林伯点头应下,一路陪送直至出了大门。 吕意登车之后,马车缓缓前行,其余人也步行随车,如此走出一段路后,忽听后头有急促的马蹄声渐近。 押后的护卫坐在马上回头去看,见来的是卓胜卓公公,便不拦。 这边卓胜赶上来后刚好与吕意的马车并行,于是往车内喊了声“公公,是我。” 车内喊停。 卓胜见状忙也勒马,从马上跳下后将马递给另一随车小太监牵着,自己即刻站至窗下,再次道:“公公。” 就听里边传出一句“车里来”。 卓胜不敢耽搁,麻利地跃上车去,撩帘之前还先说一句“小胜子掀帘了”,后才掀起车帘,闪身进了轿厢。 . 这边马车已经恢复行进,车里两人虽无言语上的交谈,卓胜却已从袖内取了一封信,恭敬地递到吕意面前。 吕意将信封拿在手里,先是前后看了一遍,发现空白的信封上虽无字迹,却是用红蜡封的口,拿手掂量,似乎还装了什么其他,摸上去内里有些凹凸,于是拿眼去瞧卓胜,见对方镇定,方才动手撕开蜡封。 打开封口一倒,果然先是一些红果滚进手心。 小指甲盖大小,不是规则的球状,摸着表面光滑,稍微用力摁压,竟是实心的,数了数,共有十一颗。 此外就是四页纸。 信封无字,这四页纸却写得满满当当,吕意只在最上面那一页扫了一眼,便又去瞧卓胜,这次目光明显变得犀利。 卓胜却是冲着吕意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仍不开口。 吕意重新垂眸,默许了当前的“违抗”。 . 马车在城门处便停了下来,提前跳下马车的卓胜,伺候着吕意下了车,后又扶着一同去到值守官处,示腰牌,报名字,结束早间离宫行程,后才从侧门步入皇城。 凡是外事马车,回返后必得接受例行搜检,因而在吕意他们下车后,他们乘坐的马车便由守卫领着带往另一边的角门。 遵照齐律,入皇城者,除天子、上皇、太后之外,无论是谁,骑马的下马,乘车的下轿,概要在值守官那里验明身份方得进入。 而皇城之中,除钦点守将特许骑马外,同样只有天子、上皇及一众后宫妃嫔才能在城中以轿辇代步,除此之外,若无特许,便是相爷,自城门进来,也得一路步行。 . 一进城门,吕意便给随行人都分配了事做,待人都散去,方才示意独候一旁的卓胜近前来。 没了旁人,卓胜非常自然地就改了口:“师父。” 吕意“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转身向前走去,卓胜赶忙跟上。 就听吕意边走边道:“天黑前寻个机会去打听打听上官家,看看今天发生了什么。” 卓胜不敢多问,低着头应诺后便开始慢下脚步,如此又走一段,明显与吕意拉开距离,随后在一个拐角处一闪,竟也没了踪迹。 第249章 回话 这边吕意问明圣驾所在,便径直转到“德政殿”,可到了门前,却不进去,只静静等在殿外。 . 当朝天子刘衡有个习惯,比之读书下棋,唯独批阅奏折时要求绝对的安静,莫说讲话了,便是那端茶倒水的宫奴在边上走动一下也不行。 但这奏折通常都不会只有一两本,时间长了,圣上手边的茶喝完了放凉了没人添没人换那也不像话,吕意也曾以此劝说圣上,最后还是刘衡自己开口说了个办法。 龙椅一侧、相距半臂处,置一张与椅等高的小桌,放一温炉,盘中注水,将壶浸坐水中,微火热水,令壶中茶水持温。至批阅结束。 方法虽合理,但想到天子身边存明火,还没人伺候盯着,不仅不安全,让天子自己提壶倒茶更是荒唐,于是又劝。 刘衡这回却不再理会。 吕意无奈照办,在反复调整小桌位置、温炉角度、注水多少、拿取是否方便等等相关预设之后,总算合了圣上的意。 而刘衡自己也没想到,真的习惯了这个方法之后,越发觉着便利,此后更是命人在寝殿内加设了一处固定的。此为后话。 . 不久,殿内摇铃一响。 吕意迈步进殿,离桌还有几步就已跪倒行礼,听得天子喊起方才站起身来走到桌边。 刚刚合上的奏本还在刘衡手里握着,抬头看了眼吕意,便道:“回来多久了?” “奴才刚回来。” 刘衡一边将手中奏本重新放回桌上一边继续问:“可有见着上官家那小子?” “回圣上,并未见到他家公子,说是仍有事在忙。” “林相呢?” “相爷和夫人都见着了,林家小姐未有在场。” 刘衡嘴角一动,朝吕意投去一眼道:“待嫁的女儿,不出来才是对的。” 一直低头回话的吕意闻言不觉眼尾一跳,就听圣上继续发问:“朕安排给两家的礼品,怎么听说要分两日去送,可是你的主意?” 吕意这时抬起头,神情自若道:“回圣上,确是奴才的主意。” 刘衡一勾嘴角,平静地说了一句:“好大的胆子。”说完视线仍停在吕意脸上。 明知天子注视自己,吕意却是不慌不忙: “奴才带队,将圣上的贺礼亲送相府,彰显的是圣上对老臣的优待珍视。至于那上官,仕商联姻,虽有,实则不多,而今更得圣上相贺,已是天恩特例,奴才今日只将礼单送达,具体的明日另外派人去送,不致越礼。” 刘衡收回视线,轻笑一声:“倒是善辩。”说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后重新放下。 吕意见状,忙上前自温炉中提起壶来,一边添茶一边道:“奴才这就让人来把炉撤去。” “撤它作甚,这天眼看着就要转凉,炉在这,朕坐着,便是无事,也是刚好。”说着也不给吕意接话的机会,刘澈紧接着就问,“今日那上官家,可有什么异常?” 若说面对天子关于分送礼物的质问吕意还能镇定应对,此话一出,却是直接让吕意觉着肩颈一麻。 “怎么?没有异常吗?” “不敢欺瞒圣上,奴才已命人打听去了,得了消息,奴才定必来回。” 第250章 训诫的方式 眼前这场“训诫”,宁玉看在眼里,却觉着哪里不太自然,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整体氛围的确非常严肃,就连最容易脱序不可控的上官婉儿,没绑、没打,甚至老夫人从进屋到现在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到她,却也老老实实地跪着。 因为自己和淑兰就分别站在老夫人两侧,对于跪在老夫人面前的上官杰,这人脸上的表情变化之于宁玉,自然也是一目了然。 落在手上的戒板,每一下都是结结实实的,疼不疼的,再怎么控制面部肌肉,细密的额汗已经能够说明问题,打得毫不留情,但相较其他方式,这种明显是最容易瞒住外界的。 在宁玉的认知里,“家法伺候”的作用里就该包含有“以儆效尤”这一项。 而真要警示,就今天这件事,不说如影视演绎那般乌泱泱站一院子,单是此刻在屋里的就不该只有她们几人,至少上官杰的几位姨娘和他的其余子女就都得在。 但此刻在场显然只有直接的涉事人员。 这么捋完一圈想法,宁玉算是得出自己的结论:老夫人气归气,却仍旧最大程度上考虑了这个儿子的脸面。 可怜天下父母心。 . 将戒板紧紧握在手里的老夫人,目光已经停在牌位上许久了,一言不发。 这种时候,大长辈不说话,其他人是不敢主动打破这种沉默的。 挨完打的上官杰仍旧跪在母亲面前,垂于两侧的双臂明显发麻,尤其从腕部到手指尖,整个手掌像自内鼓胀开来,已经没了感知。 再看依然正对供桌跪着的母女二人。 赵氏看上去倒还冷静并克制,至少宁玉移动视线过去时,那张美丽的脸庞仍“面色如常”。 相比其余几人的“静止”,上官婉儿的反应就真实多了,看着在那乖乖跪,其实早都哭上了。 前有祖母威压震慑,后又看见父亲挨打,结果就是小家伙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巴掌大的小脸上,五官都快皱到一块儿去了,但即便已经哭到眼泪鼻涕都混一起,愣是没敢抬手去擦。 虽然看着好笑又心疼,但宁玉还是拎得清的,不说这种时候不能主动出来当显眼包,就婉儿今天这种行为,别说古代,搁现代那也必须教训。 终于,老夫人先是动了动身子,随后对着自己儿子缓缓说道:“不能遵守的规矩,再是倒背如流,也不过纸上谈兵,不在乎的,便是废其手脚也不会在乎。” 上官杰的回应倒是及时,立刻就接上:“母亲,是儿错了。” 老夫人听了,却只深深看了自己儿子一眼,随后将脸侧向何淑兰那边,对其说道:“你去喊阿荷进来。” 何淑兰只拉开一扇门页便闪身出去,很快便就领了人重新进来。 进门后的沈妈妈目不斜视,径直到了跟前:“老夫人。” 老夫人也没讲话,只把拿着戒板的手伸向沈妈妈。 沈妈妈恭敬地双手接过戒板便转身站开至一旁,低头不语。 直到这时,宁玉才见老夫人再次往左右两侧转了下脑袋,对着她和淑兰道:“你们两个跟我回那边去。” 第251章 教育 先是林伯去春景阁传达老夫人的命令,随即就将在场众人带至祠堂。 到了祠堂,便是老夫人亲自点名留下老爷、夫人和三位小姐,又将其余人都赶至外头。 海棠和小翠当然是老实等在外边,只这半天,两人心头早已七上八下。 尤其是海棠。 知晓小姐如何进小楼的她,也是唯一目睹小姐是因何摔的跤,奈何小姐当时赶着救人,根本不给她关切伤情的机会。 等她也挤上了二楼,正好看见淑兰小姐扇了小小姐一巴掌,而自家小姐则在一旁倒地不起。 之后小姐人虽醒来,周围却已无人敢大声,再之后一行人小心搀扶着人下了楼,老爷夫人也到了。 未等老爷发落,林伯又带着老夫人的命令来了。 如此紧张混乱,莫说讲话,海棠连接近小姐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现在。 好不容易瞧着门开,见两位小姐一左一右扶着老夫人走出来,海棠第一个就到了跟前,与此同时,她也看出来老夫人此时心情不佳,这便更不敢乱说话,于是仍只默默跟在后头。 . 其实,就在扶着老夫人跨出祠堂门槛时,抬起左腿那一刻,宁玉就又差点儿把自己绊倒。 虽然及时伸出另一只手把了下门框,成功阻止身体失去平衡,但在左脚跨过门槛重新踩到地面的那个瞬间,的确感觉到小腿某处有痛感。只那痛感似乎一时又不显了,宁玉便也不理会。 几个人慢慢走着,进园门,过园廊,终是回到老夫人自己屋里。 . 宁玉发现,进了园子后沈妈妈便未与她们同行,等到老夫人进屋落座,她才从外头进来,而原本捧在手里的戒板也已不见了踪影。 便猜是把东西收起来了。 而随着沈妈妈进来,就有三个丫鬟鱼贯进屋,每人各端一盆水,伺候着屋里三人分别擦脸净手,又再捧温水来给漱口,这些都撤开后,就由红霞领着人端来新茶和糕点,分别摆于各人座位的手边小桌上。 “弄好了就都下去吧。”这是老夫人进屋后说的第一句话。 红霞自是领命将丫鬟们全数带离,海棠心里实有不愿,却也还是和小翠一道,跟在沈妈妈后边,再度默默地退了出去。 . 屋里的安静,别说掉一根针了,恍惚间宁玉甚至都怀疑自己有没有在呼吸。 “玉儿。” 这一声,让宁玉顿时有种套在脸上的塑料袋被撕破、又能呼吸新鲜空气的感觉,当即应道:“祖母。” “祖母今天要说一说你。” 宁玉有点愣神,可当对上老人家目光时,才意识到对方不是在玩笑,当即低下头去:“祖母请说。” “太鲁莽了。” . 好心办坏事——回想刚才发生的事,这五个字,就明晃晃地出现在宁玉脑海中。 诚然,老夫人的批评是有道理的。 平地弯腰去抱一个孩童都得注意,更何况这次人是坐在窗台上,采用趁其不备,为的就是不给对方反抗的机会,但她显然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 这会儿再想,真的有些后怕,就当时两个人摔进屋后上官婉儿看都不看抬腿就踢的疯劲,这要真是在还未脱离窗台的时候被她挣脱开,后果难以想象。 第252章 意外 “祖母教训得是,玉儿欠考虑了。” 瞧着眼前人儿这低眉顺眼的模样,老夫人还是轻叹一声,随即招呼坐下:“虽说日常不显,这果敢,确是镇远一脉的骨血。” 宁玉低着头,听见那两个字,不由得微微蹙眉。 眼看来了这个世界也一个多月了,但真正得以接触原主出身信息的渠道却只有何淑兰这一个,虽未至完全详尽,至少搭建出了基本架构。 正因触及原主的家庭,使得傅宁玉在看待已知的一些原主遭遇上,也有了更多的不解和疑惑。 . 再怎么不了解古代分封制度,“公侯伯子男”的等级说法也还是知道的。 既然亲爹是镇远侯,那原主就是妥妥的侯府小姐,凭此身份背景住现在这个上官家,若要论社会阶级,细究起来说原主是“屈尊”也不为过。 一世侯爵是荣华,像傅家这种承袭多代的,单论富贵就太简单了。 无论史记抑或野载,凡涉家族兴衰,最是天威不可测,“今日功明日过”的旦夕祸福比比皆是。 世代戍边的傅家,掌兵、边关——就这两个词,正向引申是“壮怀激烈”,反之则“危机四伏”。如此尚得存续,傅家地位之巩固可见一斑。 前些日子老夫人转来的那封原主爹爹的亲笔信里,便明确说了这个中秋要来接她,虽信中未有说明缘由,但傅宁玉看完竟也隐隐觉着这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具体为何,也是一时无从说起。 . 却听何淑兰此时轻轻叫了一声“祖母”。 老夫人把视线移过去问道:“何事?” “祖母,婉儿顽劣,可还是孩子心性,我瞧她——” 不料老夫人这会儿却毫不客气地直接打断淑兰的话,把手一抬,严肃道: “此事我自有安排,你二人皆不要理,这几日只管一处待着,等操办了你哥哥的婚事,就该忙玉儿和中秋的席了。” 宁玉忽地又听提到自己,疑惑道:“我的?我的什么?” 虽然话被祖母打断,倒未见何淑兰表现在意,却是听宁玉这么一说,当即伸手戳了戳宁玉的手臂,道:“可是傻了,生辰一到,你可十五了呢。” 哦,是了,这个身体,刚要满十五啊。 虽是反应过来了,但宁玉还是有些恍惚,眼神不觉又是一滞。 却听淑兰继续在边上道:“我的好妹妹,及笄便可嫁人,说不准都有哪家王侯公子偷偷惦记你了呢。” 像是被话点醒的,淑兰这句说完,宁玉便是两眼一眨,又复清明,当即转向回击道: “姐姐才是傻了,竟来调笑于我。若说嫁人,妹妹可要先来问问姐姐芳龄,姑父朝堂行走,说不准早有贵门公子投下名帖,只不过姑父姑母尚未告诉姐姐罢了。” 何淑兰没料到会被反呛,竟就起身近来,伸手作势来挠:“好呀,这牙尖嘴利的,今天是要不得了,且等我给你撕了来。” 宁玉自要反抗,来回挡了两下,也从椅子站起,一边挥躲着淑兰的手一边朝老夫人身边去,就这躲闪扭扯中,忽觉左腿一疼,这回不比刚才,竟像皮被撕开那般,刹时疼得整个人直接就扑倒在地。 何淑兰以为宁玉夸大,也跟着蹲下身子去闹,还不忘向老夫人告状:“祖母您瞧她,竟还学了赖的。” 说完这句何淑兰便低下头去,刚想继续闹打,却是一声惊呼,竟是看见宁玉的裙边渗出血渍! 第253章 又受伤 沈妈妈领着海棠和小翠退至屋外,但三人都未有真个走远,只一同在廊下等着,没过多久,却听屋里传出淑兰小姐高呼“来人”的声音,当即快步赶进屋来。 走在前头的沈妈妈快一步到了门前,伸手把门一推,却是险险就跟赶至门边来的淑兰小姐撞个满怀。 小翠自是去扶淑兰,沈妈妈便直入中堂,惊见老夫人蹲坐在地,顿时以为这人是摔倒,唬得就喊“老夫人”,可待她走至近前,却发现情况更糟。 老夫人之所以这般不顾形象,原是正将倒地的宁玉小姐揽在怀中。 而歪在老夫人怀里的宁玉小姐,下裙微掀,伤在左小腿,大小几处乌青,最大那片乌青的中间,有一小块皮更是呈撕开状,可见血肉。 紧跟在后头的海棠凑前一看,忍不住尖叫出声。 不愧是府里老人,沈妈妈虽也紧张,仍镇定处置。 先是打断海棠惊怕的表现,开口就喝:“去请府医,若还不在,便问去处,务必去请来,切记不要慌,别声张!快去!” 又再吩咐小翠去把红霞找来,格外叮嘱只偷偷叫她一人,小翠极快领了人来,估计路上已经听知,红霞一进来就把门掩上,而屋里人也才刚刚劝得老夫人起身。 此前老夫人的注意力全在宁玉身上,心疼掉泪,全然不听孙女和沈妈妈的劝,甚或左右打开两人伸来的手。 最后还是宁玉的话管用,一听说地上凉,老夫人才肯一同起身,只她人都还没站稳,已忙着赶红霞小翠快些扶了人进里屋床去躺下。 又一通手忙脚乱后,宁玉愣是被“强制”架着躺到老夫人的拔步床上去。 这边人躺下,老夫人也在里屋另外落座,喊了海棠,等人近前,一嗓子就把人喝跪下去。相比刚刚在祠堂的严肃寡言,这会儿的老人家完全就是暴跳如雷。 也不怪长辈发火,古代小姐细皮嫩肉,莫说破口见血,就是稍有淤痕都是不能够的,何况现在这样皮都掀起见着肉的。 于是,躺着的宁玉非常清楚地听着外边老夫人的呵斥声: “你这伺候的好啊!到底怎么回事?!” . 这伤因着破皮淌血,乍看唬人,但之于宁玉,首先,观感上她没有被吓到,其次,感受上也没有想象中疼,倒不是她感知麻木,要说就是疼痛感甚至不及那天手臂挨一拐棍的十分之一。 故而旁边人都紧张慌乱时,她却能冷静回想。 不规则的乌青不止一处,应该就是开头翻围栏摔倒所致,当时忙着上楼救人,压根顾不上管顾有没有疼痛,后来拖抱婉儿又摔了一回,还是当的肉垫,磕碰在所难免,估计破口也是当时形成的。 不是当场大出血的伤,加之一时情形混乱也就无暇关注,但里衬轻薄,沁了血变相成了纱布那样捂在伤处,血止血干,更就贴牢在肉上。 这种最忌外力撕扯,刚才从祠堂出来那一瞬间的疼痛,应该就是无意中把伤口又撕开,此后一路走回,再到刚刚和淑兰打闹走跳,应该就是这样,以致把重新在出血的口子撕开得更厉害了。 第254章 再见府医 海棠这一趟也还是没有找到府医,却是见着日常跟着府医的小药童,许是瞧出海棠是真的着急,便道医师一早被人请去诊脉,他可前往代为找寻。 海棠原想跟着药童同往,复又一想,事关内宅小姐,若她跟了去,难保就会有人见了认出,若引议论反而不便,于是连声谢过,转头先行回转。 不料匆匆赶回,老夫人却根本不给开口的机会,一见她进门直接喝令过来跪着。 . 方才一见小姐那伤,海棠除了心疼着急,实则还有慌张。 日常贴身伺候的丫鬟,却不知晓自己主子何时何故受的伤,单此一项,一顿打骂便是逃不过的。 可真到低头跪地,海棠还是在责骂中哭了。 哭自己冤枉,哭小姐的伤真的并非斥骂那般是因自己怠惰耍滑所致,更是哭老夫人再次提出要将自己撵出去。 . 不说都是亲眼瞧见的伤势,便是日常疼爱的小辈受伤这一点,久未直冲下人发火的老夫人,其震怒便也情有可原。 不过,屋里人的默契噤声,却还是有一个例外。 . 宁玉被安排躺着,却未睡着,老夫人的单方面斥责,自是一字不落听得分明。 起先只听海棠断断续续在啜泣,提及撵人,突然就切换成急切而高声的哭求。 闻听至此,宁玉哪里还能安稳,当即坐起,可未等她掀帘下床,已有另外的声音从更远处传来:“老夫人,孙大夫到了。” 老夫人连声“快请”之后,已经坐起身来的宁玉就隔着紫纱帐幔,瞧见那个瘦高的身形站定在了拔步床外。 . 被引至拔步床外的孙府医,扫见帐幔内人影一动,当即止步。 老夫人从旁解释,说是孙女有伤,且伤在腿。 府医于是侧转身子朝老夫人一拱手,道声“冒犯”,方又迈步,却也只再进一步,踏入拔步床内小回廊即又驻足。 . 说起来,宁玉最近一次接触这位孙姓府医,已是早先为她的手伤复诊,此后便再未有过交集,直到今天。 即便如此,这人却是实实在在给她留了印象的。 除了高瘦却不显枯槁的身形体态,更有与其身上颇似遗世独立的气质极为契合的低绵嗓音。 只不过这人明显惜字如金,便是当日复诊,也只零星说了几个字,还是跟随行药童交待的。 . 已在帐中坐起的宁玉看外头那人依旧站着不动,而旁边老夫人也未言声,正自好奇,就见另来一人手捧托盘自后越过府医,先一步走近床来。 下一秒床帐被自外掀起,来人果然是沈妈妈。 其捧盘所放的是一件巴掌大织物,在沈妈妈将其拿到手中时宁玉才发现竟还是对折了很多下的,而此物的用途,宁玉的猜测也随着此物被扬手一展得到确认。 平展开来竟有一张单人被大小的织物,材质轻薄不透,刺绣上除了滚边用的云纹,面上缀绣的鹊鸣枝头和鱼戏莲荷,可谓“活灵活现”,若非上手能摸出浮凸感,这张织物就是一张完美的油画。 第255章 闹起 伤处的肌肤属于不得不裸露,礼数上却还是男女有别,即便裙只微掀,总是不雅,覆此轻薄不透的锦被,遮掩了其他又不妨碍治疗。 沈妈妈仔细将薄锦四角掖好,退身时又特意将床帐留起露出小腿的一角,如此等大夫走近时,便能直接在那里瞧伤。 一时整理完毕,方才退至一旁,相请大夫近前。 . 老夫人的屋里原就有淡淡花香,但此时宁玉却在这个与自己一帘之隔的人身上闻见另外的香气。 上次这人帮自己看伤及后来复诊,也算近距离过,彼时并未闻见什么。、 今天这味道,说是花香又不准确,说是香水喷多了的浓郁也不像,但就是有种无来由的熟悉,再一回想,这莫名熟悉的记忆似乎是来自于之前的现代生活。 而帐外人的声音已在站定后随即传来:“是何感受?” . 方才是淑兰最先发现的血渍,慌乱尖叫后她还是大着胆子去掀了宁玉的裙子,也就是那个时候,无意中把沾连在伤口上的底衬给扯开了。 好比再次把皮撕开,那个瞬间,宁玉确实感到一疼,而没了遮掩的伤口,自是当即再度淌起血来,加之周边那几处散布着的淤青,乍看下场面着实紧张了些。 此前宁玉已有过那次手伤的体验,不说淤青,单就痛感,今天这个可谓不值一提,就是那处破口因着皮可揭动,近看的确也有几分唬人,只不过在府医到来之前,沈妈妈已先行取来药粉撒上,这会儿血已住。 于是宁玉平静回答:“已无太大痛感。” 便见帐外人弯下腰来,将一块纯白纱帕覆于小腿一处淤青上,随后以指轻轻在淤青上一点。 微微下压的力道传来,府医那低绵的声音也再次响起:“如何?” 这一按压,淤青的疼痛倒是感觉出来了。 宁玉老实回应。 纱帕移至另一处,复又再试。 宁玉皆一一应答。 . 此时,等在拔步床外的老夫人,隐约听见里边有了交谈的声音,却是不能听清内容,想着沈妈妈陪在里边,一会儿问了便是,只她从刚才府医进门就从椅子上起身,直到这会儿也未再落座。 何淑兰看着祖母的视线一直朝向拔步床内,面露担忧却一言不发,便近身来挽住祖母,小声劝道:“祖母,沈妈妈在里边陪着了,您还是先回座吧。” 老夫人却未移动视线,但还是抬手轻轻在何淑兰手面拍了拍。 见此反应,淑兰原还想着再劝,却听外头屋门一响,回头一看,进来的是红霞。 就见红霞低着头急急到了老夫人身旁,压着声音道:“老夫人,大少爷回来了。” 自家少爷回家来,本不是什么事,至到需要如此禀报,外头是个什么情况,淑兰却是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同样意识到的当然也包括老夫人,当即收回视线,瞧向红霞道:“拦着。” 红霞这会儿方才抬起脸来,果真一脸欲言又止。 淑兰当即松开挽着祖母的手,道:“祖母我去。” 第256章 阻拦 家里那么多表亲堂戚,却是要数母亲这边、小舅舅家这位表哥,之于淑兰最为认得。 彼时在父母口中,这位表哥,小时曾大病一场,万幸得救,而后舅舅便聘了拳脚师傅,意在使其强身健体。 聘来的师傅原也以为不过富家公子图个新鲜,未料表哥却是一点就通,进步神速,不多时那师傅便来请辞。 舅舅自然认为是表哥淘气得罪,忙要赔礼,那拳师却说:“如今已无甚可教,若再贪图府上闲适,却是耽误了公子天资。” 舅舅讶异,细问得知因由,却也喜忧参半。 此后一段日子里,少了一项约束,又正是淘气的年纪,表哥竟是更顽劣了,翻墙、爬树、打鸟,追狗,却无半分正经,但若细论,非要究其错处,所犯又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孩童毛病,舅舅一时竟也除了打骂再无他法。 说是那日,表哥终于央得舅舅领了去往马队,这边舅舅谈事,命其安稳等着。起初倒也听话,却还是为窗外飞鸟逗引,跑了出去。 舅舅事先安排暗中盯着表哥的人,见状自是跟上,好言劝回,表哥不听,那人伸手来拉,不想被扭脱。 既是自家公子,又是个孩子,自然没有真个动手的道理,那人亦步亦趋,见屡屡为表哥所脱,倒是来了兴致,一动身法便就将人拿住。 表哥嘴上服输,却是偷偷缠住那人,问明也是马队一员,姓许,原就是镖师出身。 这趟回家后表哥便缠着舅舅,闹着要去马队跟着走商跑货。 起初舅舅并不理会,奈何天天如此,细问之后,才知源头始于马队中人,至此始知那日表哥与那许镖师的交集。 许镖师幼时长在寺庙,下山当了镖师,后才到了家里马队,身手了得自不必说,想起此前拳师所言,该是儿子有此缘,权衡多日,又与祖母舅母商讨,舅舅终是下了决心,自此真就将表哥扔去了马队。 外人自然不知各种来去,只道上官家对小儿的培养未免过于严苛,竟是打小跟着马队一道吃住,历练风雪。 这位表哥自打随马队生活,便少了在家,自己又早早考进书院,也不常过来,两厢少见,但之于淑兰,会拳脚又还能四处游历的表哥,十足契合话本中的大侠人物。 却是后来因着与宁玉有缘,多了过府以及小住,才算与这位表哥也开始见得多些。 如今就连淑兰自己都说不清是打从几时起,终是意识到这位表哥不仅没有长成虎背熊腰虬髯客,恰恰相反,身形颀长挺拔,相貌更是出众,华服上身,沉稳显贵,哪还有儿时掏土翻泥的顽劣影子。 . 得了祖母默许的淑兰,别说走出祖母这园子了,距离主屋没有多远,已见前方四五护院正自挡在那里,虽不见打斗也无有高声,但此情形,淑兰已经猜到大半。 果然,再一近些,便就瞧见此时与护院们对峙站着的,正是上官云泽。 淑兰即命小翠和红霞止步退开,自己则快步上前,边走边道:“云泽表哥。” 第257章 阻拦.2 见有人叫着自己名字,上官云泽只朝声音来处动了动眼珠,身体却仍紧绷。 淑兰不通拳脚功夫,感受不到此时对峙双方的剑拔弩张已是一触即发,见表哥没有应答,又叫一声,人也随即站定到了护院们身后。 “你来做什么?” 看清来人,云泽倒是开了口,只这回说着话,视线却是盯着其中一名护院,背在身后的双拳依旧紧握。 淑兰扫了一眼身前这几名拿后背对着自己的护院,高声起来:“真就个个草莽?都挡着本小姐了,还不快些让开。” 小姐的声音就在身后,但那几名护院竟只互相递了眼神,却是没有一人挪动半分。 不等淑兰再行发作,已听一人答道:“小姐勿怪,我等也是领命巡护,还请少爷先行回转,勿要硬闯。” 因着几人都没有回头,淑兰也不知是哪个回的话,且听着这话还分两说,前半句回答自己,后半句则是跟表哥说的。 与护院对立的上官云泽却是看得仔细,说话的正是被自己盯着的那个,于是朗声道:“我不过出去一趟,就不是自己家了?进自己祖母的园子都要看你们的脸色?” “还请少爷不要难为我等,请先回吧。” 淑兰倒是没想到护院们真就如此坚持,眼看表哥脸色越发难看,索性自己从边上绕了一下,主动走到上官云泽身边,直言道: “祖母一切安好,表哥在外奔忙一日,不如先自回去整理,晚些再来。” . 族中兄弟姐妹众多,上官云泽时常听长辈们挂在嘴边夸赞的,却是小姑姑的独生女何淑兰。 虽是女儿家,但长辈却总夸其聪慧伶俐,言说别家女儿还只顾赖在爹妈怀里的年纪,她已遍阅群书,比之儿郎,也未逊色多少。 至到这个表妹六岁被书院破格招录,名噪一时,上官云泽才真正留意起她来,而族内长辈交口称赞之余,每每以她为样,教训各家子女小辈读书进益。 姑姑是嫁出,自己日常多跟着马队,表兄妹间见面不算多,不过,陆陆续续的交谈相处之后,上官云泽也明白了长辈们对淑兰确非谬赞,这表妹的确是个聪慧伶俐、甚有自己想法的女子。 正如此时,寥寥几句,既主动回答了自己没有问出口的话,又隐晦地进行了劝说。 . 几名护院弯腰拱手相送自家少爷转身离去,站直身子后即又转向淑兰,正待道谢,却先听到质问: “祖母这内园几时允许你们这般随意走动的?” 当中那名答道:“小姐不知,我等昨日才接的命令,正是老夫人命着早晚巡护。” “晚间都休息,你们巡护倒也一说,这大白天不还有侍婢们四处走动?侍婢也就罢了,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哪位女眷,岂不荒唐?” 这句话倒是噎了那人一下,一时也不好辩驳,只得又答:“多谢小姐提醒,我等定当小心。” 一听就知道对方是在应付,但已经说了是祖母的命令,想来他们也不敢乱诓,于是淑兰也不再说话,只转身重新往祖母屋里走去。 第258章 疑惑 走到门口,踏出一脚时,上官云泽一度是想返身回去的,只不知为何,忽然脑子里就又跳出一个画面,却是最近一次相见,面对自己的出现,宁玉竟是满满避而不及的神色。 这画面一时竟就悬停在了眼前,云泽就那样虚空地与画面中的宁玉对视着,竟越发觉着有那溺水的无力感在体内无声蔓延。 . 一路跟着少爷走到园门的红霞,见人迈步出去,便也停了脚步,只等走远些再行关门,可这看着出了门的,忽又背门站定,一时也不见动。 红霞自不敢催,只得跟出门来还站在边上等着,就这抬眼往远一扫的功夫,便就瞧见老爷正带着林伯往这边来,当即开口:“大少爷,老爷过来了。” 然而,红霞话说了却未见少爷反应,只得大着胆子往脸上瞧,发现这人的目光落于他处,竟是出了神。 可眼看着老爷就到,再说话提醒就太明显了,红霞索性心一横,直接从上官云泽面前走过,近到袖子都已经扫到云泽的前襟。 果然奏效。 毕竟是习武的,护体本能使得上官云泽下意识抬臂当胸一抡,好在红霞已经走开去两步,否则正中后心。 . 回神定睛的上官云泽,猛地看见父亲站在自己面前,心里确实一动,但面上倒是镇定,低头行礼:“父亲。” 上官杰却未回应,只拿眼看了看边上的红霞,冷冷喝了句:“下去。” 红霞不敢停留,低头应了声“是”便就由着林伯领着走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上官云泽仍低头答话:“自外头回返,特向祖母问安。”可话一说完,却似听见父亲发出嗤鼻一笑,不觉眉尾一挑。 “见到了吗?” 听父亲忽然说这么一句,上官云泽不觉抬起头,却是迎上父亲直视的目光,一时竟觉那目光似有别意,不禁站直身子:“父亲此话何意?” “你也不用以长辈当托辞,想来该是没有见到才对。” 别人听着云山雾罩的话,云泽却听明白了,索性也不拐弯抹角,道:“儿子听闻妹妹受伤,此时正在祖母屋里医治,故而过来瞧瞧。” 让上官云泽没想到的是,自己话说完了,父亲脸上却出现了疑惑的表情。 “你说谁受伤了?哪个妹妹?” . 上官杰何尝不清楚自己这个儿子,能让他心心念念挂在嘴边的“妹妹”,即便这会儿还有个何淑兰,也断然不会说的是她。 可是,这受伤的人若真是宁玉…… 上官杰登时又觉心头更为沉重。 今日婉儿闹的这一场,大致情形也算问出基本脉络,唯独宁玉登楼救人那一段尚有些模糊。 方才母亲领着众人离开祠堂后,赵氏随即便将哭到不成样子的婉儿带回自己屋里,闭门不出。 彼时二楼也只有婉儿和宁玉两人,过程虽短,但发生的事情此时却也无从打听,只是观之刚才祠堂经过,宁玉的模样也不像受伤,那这伤又从何说起? 第259章 清创 淑兰返身走到祖母屋前时,正巧见着海棠捧了个小盆刚刚从屋里出来,上前瞥了一眼,见盆里的水灰污不清,忙问情形。 海棠一脸心疼,道:“这会儿只妈妈在里边陪着,让我外头接应,正清理伤口呢,稍等还得重新敷药。” 淑兰便不再问,只让其快去快回。 这边淑兰抬腿迈进屋去,外间仍旧没有人,拐入里屋,却见祖母正一人坐在榻上,闭目养神那般,可待走近些,却是发现老太太也是皱着眉头。 “祖母。”淑兰轻轻叫了一声。 老夫人睁开眼来,望向淑兰:“回来了。” “祖母,您这没个在边上伺候的,不若叫多两个进来。” 淑兰劝完这句,却见祖母立刻朝自己摆了摆手,又往旁边瞟了一眼,反问一句:“红霞去哪儿了?”。 淑兰便也将拦阻经过大致一说,又才回道:“红霞陪着走到门那儿去。” 老夫人听罢点了点头,稍作停顿,继续道:“这事不宜再多人知,一会儿玉儿敷了药,你俩就都这屋歇着,哪儿也别去了。”说着又拍了拍身边位置,示意淑兰来坐。 淑兰原还想问问护院是怎么回事,但瞧着祖母那神情,只得又把那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倚着祖母坐下。 这边淑兰刚刚落座,红霞后脚就进来了,行礼后禀报道:“老夫人,适才送少爷出去,在门口碰见老爷过来了。” 老夫人听罢就往外瞟了一眼,没见动静,将目光转回红霞脸上:“人呢?” “回老夫人,老爷跟少爷说话,遣我先回来的。” 却见老夫人抬手往外一指,吩咐红霞道:“你外头去,见着老爷过来,就说我说的,有什么过几天再讲,让他这几日都不要来打扰,不见。” 红霞应声起身,刚要回转又被喊住。 就听老夫人朗声说道:“哪些不该说的,你该知道。” . 老夫人这间屋子,正厅为标准会客布摆,上首左右两位花梨大座,下设四座客位。 正厅往左可见一作隔断用的多宝置物架,架上所摆赏玩,除当间两件粉彩花瓶,其余皆是小巧精致造型别致的把玩件,玉木骨铁,材质无一重复,绕过此隔断,便是日常用餐的偏厅。 正厅往右则是一扇山水绣屏,绕过屏风进到后面小厅,设榻,榻侧有立柜贴墙,与立柜同侧还有四把扶手椅并排摆放,窗下条案上,有两块方形砚台,毛笔以大小依次挂于笔架上。 右侧小厅再往里,精雕槅扇后边,才是拔步床所在。 淑兰回来的时候,宁玉依旧安静倚坐在床内,看着孙府医清理伤口。 床帐撩开的空隙,只够府医伸手探视检查,不多时宁玉就听府医在外头跟沈妈妈说了几句什么,随即就见沈妈妈先上前来将那一半床帐完全拉开系好,而后离开片刻,再回来时,手里是一个空盆,再出去回来,又端来一小盆清水。 而随着那盆清水被端至床边矮几上,府医却是先将空盆放在宁玉腿边,接着竟是将宁玉带伤的小腿抬高架在了这个空盆上方。 到了这一步,宁玉忽然明白了府医的用意。 第260章 观察 适才紧急撒在伤口上的药粉,已有部分凝结,此时随着府医将清水一点点淋下,未有凝结的浮粉便随水冲入了空盆,一时盆中水灰浮沫。 整个过程,府医没有说话,宁玉也只静静看着。 随着最后一碗水淋下,府医又将接水的小盆抽出,回身递给一旁的沈妈妈,又道:“烦请派人将我那药童找来,令其带上药草架的木匣。” 海棠从刚才就一直候在床外槅扇门处,一步不敢离开,这会儿一见沈妈妈终于又出现在拔步床回廊处,赶忙过来。 沈妈妈将水盆递去的同时,也将府医的要求转述一遍。 海棠自不敢耽搁,应了声“妈妈放心,我立刻就去”转身就往外走。 一时拔步床内再度安静,宁玉看着外头那瘦削的身影,开口叫了声“孙大夫”。 自清理完毕便就重新背对床榻站着的府医,忽听身后有人叫,虽是微微动了肩膀似向后侧了侧身,实则把目光投向了沈妈妈。 沈妈妈快步即刻走近床边:“小姐,您需要什么?” “妈妈,我有话请教大夫。” 听到这句,孙府医不觉眨了下眼,这才完全转过身来,却也只是向前走了一步便就停下,目视地板道:“小姐请问。” “我自觉这伤并无大碍,不知可对?” “瘀血虽多,确不妨事,化开即可,只那破口需得敷药。” “适才以药粉止了血,若另外敷药,可是得将药皮再剥去?” . 刚才沈妈妈往伤口上撒的灰色粉末确实帮助止了血,只不过直接接触到伤处的药粉这会儿也凝结,刚才用水冲洗之后,很明显就能看见伤口上面有一层类似结痂皮。 既然水冲不开,那依着府医所说的敷药,若是仍旧隔着这层药皮,则没有药效可言,若是揭开药皮,那不就等同于再度撕开伤口? . 垂眸的府医听了这话,却是不自觉地轻轻一勾嘴角,接着淡淡答道:“刚刚凝起的药皮,不疼。” 宁玉明白对方听懂自己的意思,掩在帐幔后头,表情大点也不怕外边看见,直接弯起嘴角,声音不觉又清亮几分:“那便有劳孙大夫了。” 却听沈妈妈先行接了话:“今天确实劳动孙大夫了,这药童未到,孙大夫请先到外间喝口茶歇息一下。” 府医垂眸回了句:“无妨。”却也转身先走出拔步床去。 沈妈妈见着府医出去,这才回身朝宁玉这边道:“小姐您稍坐,老奴去给您沏杯茶来。” “劳烦妈妈了。” . 沈妈妈走到床廊处,脚下其实还略微停了一停。 小姐尚未出阁,府医又是外男,今天为了治伤不得已裸露点肌肤,已是过了,自己全程不离身陪在旁边,既是规矩,也是为了小姐的名声。 若非方才无意间扫见府医脸上那抹笑意,沈妈妈也不觉着两人的对话有什么特别之处,只这既然看见了,心里觉着还是要多留个心眼,故而刚才才会突然切入抢了话,先将府医支开。 第261章 取物 红霞依着老夫人吩咐转身出向老爷传话时,上官杰已经先一步进到园子里来,遇见红霞的时候人已经过了折廊。 红霞自是走快两步赶上前去,低头行礼并道:“老爷,老夫人有话让奴婢带给您。” 上官杰站定回问:“什么话?” 红霞头都不敢抬地将老夫人的话一五一十做了转述,且说完也只将视线停在老爷鞋面上。 虽然内心有所预料,但真个听到母亲的回绝,上官杰心里头不免还是有点不是滋味,对于宁玉受伤一说,他自觉真要打听,也不是全无办法,于是也不在这时纠缠,随着长长呼出一口气,人还是转身离去。 仍旧低着头的红霞看着老爷的鞋头掉转方向转朝外边,却还是等到周围不再有响动,这才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前方,长吁了一声。 . 与此同时,府医已经落座于老夫人榻侧的扶手椅上,简略回答过伤情询问,便说起用药。 就听府医向老夫人说道:“等药童过来,需用到药碾。” 老夫人问:“药碾家里有,却不知材质大小可有讲究?” 府医那张看上去无甚表情的脸,听到这句竟微笑回应:“若有瓷的最好,桌用即可。” “有的有的。”老夫人说着便转向沈妈妈,“快去取来。” . 家里一般的碾子,无论铁制抑或石凿,全都在厨房那边,且因着有些分量,也不是随便来个人就能独力搬抬的。 却是有那老夫人口中所说的瓷碾,长不过一掌,小巧却又实用,多是用来碾制少量及较为金贵的药材,也因其小巧又是瓷制,最怕磕碰摔,所以日常都仔细收在这边库里。 取瓷碾的同时,沈妈妈又将另一个巴掌大的鼓形石臼一并拿出,转回屋前恰好与海棠遇上。跟在海棠身后的正是小药童,手里还拿了个用旧布包裹的方形物件。 三人一并进的屋,在沈妈妈将东西放到桌上时,药童已朝老夫人行过礼,这才走向府医,将手里的东西递上:“先生。” 府医并未开口,接过后大大方方地把东西放在自己腿上,当着老夫人的面将裹布展开,露出里面包着的那个木匣。 整个匣子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不见上漆,也无雕花镶嵌,看上去甚有年头,颇显朽旧,属于平日路上见了也不会想去捡起一看的不起眼弃物。 可就在府医以一种颇为独特的方式取下盒盖时,原只安静看着的老夫人忍不住发问:“孙大夫,这盒子是——” 府医正将盒盖递给药童拿着,听到问话,抬眼回看老夫人答道:“南市偶得。” 老夫人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盒子:“我观这开盖方法奇特,想来价值不菲。” 府医却是不以为然:“非也,彼时与一众旧物堆于一处,我挑出问价,店家竟不知,末了不过收几文钱作罢。” 老夫人闻言轻轻“哦”了一声,随即将视线转到府医手上。 府医从盒中取出拿在手里的,是一块状物品,大小厚薄与一张牌九的骨牌差不多,只不过这会儿东西却是用蜡封的白。 第262章 配药 府医面向沈妈妈道:“还请备一碗水,煮沸放凉,调药用。” 沈妈妈即道明白,先示意红霞去备,后又指着一旁的药碾和石臼道:“孙大夫,这是瓷碾,另外这个石臼,是我自作主张多拿的,也不知能不能用上。” 府医转头,目光在石臼上多停了几秒后问道:“府里可有薄荷?” “晒干的新鲜的皆有。”这句老夫人答了。 府医闻言眉尾一动,转向老夫人道:“那便取些新鲜叶片。” 老夫人一听更是积极:“薄荷都是种在盆里,这便拿两盆来,若是不够,再让人拿进来便是。” “也好。”府医点点头。 方才海棠已经先一步转进里边去陪着自家小姐,外间也就小翠一个丫鬟在,只她不是这边的侍婢,对家里情况算不上熟悉,但淑兰还是吩咐她跟着沈妈妈去帮忙。 一时内室小厅就只有老夫人、何淑兰、府医和药童四人。 . 府医座前已多了一张茶几,上面摆的正是瓷碾和石臼。 检视碾槽碾盘皆干净无杂物后,府医便将适才从木匣中取出的蜡封物对半一折,去开蜡壳后,将里边那块褐色的东西放入碾槽,继而缓慢滚起碾盘。 蜡壳本就只有骨牌大小,包在里边的这块东西又再小上一圈,看似凝膏,可经碾盘滚过,却呈沙状散开,屋里安静,不多时便隐隐听见碾槽中悉悉索索,竟颇似人在雪地上走过所发声响。 沈妈妈和小翠返回时,一人手上各抱着一盆薄荷,皆是枝叶繁茂。 何淑兰忙起身要帮,沈妈妈只道不用,便就近将盆都放到了窗下条案上。 府医此时正是专注,对周遭皆未做反应,头都不抬,其他人见状更不敢大声,直到红霞进来。 红霞端着的托盘中放着一只巴掌大的双耳青釉盅,开盖一瞬,沸水的热气蒸腾而起。 府医这时却是抬起头来,先是看向那盅水,后又对着自己的药童道:“将蓝花小罐烫上一烫,再将水放到窗边去。” 沈妈妈闻言开口道:“孙大夫,不若取些冰来快些?” 府医复又抬起脸来道:“团以碎冰即可,却不能兑入。” 红霞再次领命出去。 与此同时,药童已从随身布包里取出一鼓形蓝花小罐。拳头大小,盖珠是一轮弦月。就见他先往罐内舀入一勺热水,晃动两下将水倒出,盖好盖子才将小罐放到府医面前。 红霞这趟回来,手上又端来一个装着半盘碎冰的敞口白瓷大盘,双耳盅换入这冰镇盘中,水温果然快速下降。 至府医将碾槽里的褐色沙末悉数倒入蓝花小罐时,药童也已将那盅放凉的水从盘中拿起端了过来。 老夫人从吩咐拿薄荷之后就没再说话,直到府医开始往罐内调配凉水并搅动小勺时,她才重新开口:“敢问这调制的是何种效用?” “此先师留下的方子所制,愈合生肉之用。” 宁玉的伤口,老夫人自己是就近看过的,确实是流血翻皮,说“愈合”是对,只是“生肉”这一项,却让老夫人略微诧异,瞧着没到那种程度,否则方才询问伤情时就该跟自己说了,可转念又一想,功效有多,却不一定就是治眼下的伤,倒也不要平白吓唬了自己。 因此转而发问:“那这伤愈之后,可会留疤?” 第263章 伤口 瞧着海棠蹲在床边冲自己抹泪,宁玉竟觉有几分好笑,只她还是忍住,伸手在海棠脑门上一点:“你这哭哭啼啼做什么?” “小姐,您以后千万别这么干,可吓死海棠了。” “我这不好好的吗?”宁玉挪了挪屁股,说是倚着床头坐不费劲,但老不动弹的话,整条脊柱都好像僵直的也不舒服。 海棠一看忙起身来扶:“您别乱动啊,这腿上可有伤的。” “这么点小伤,犯不上大惊小怪。”宁玉说着抻了下腿,握拳捶了捶两臂,顺势还把那张裹着一边腿的薄锦扯开。 海棠见状心里犯嘀咕,但手上还是接过小姐递来的那张锦,拿在手上一边叠一边继续劝道:“这还小伤?便是淤青事小,这口子可淌血了呢。” 听到说伤口,宁玉索性扳正腰身坐直起来,十分利索地把左腿往身边一收,想自己看看伤情。 这可把海棠唬住了,刚刚折好的薄锦都顾不上放,直接往边上一丢,身子已经探过来阻止:“我的小姐啊,您这是做什么?” 宁玉被海棠这左挡右拦的弄得有点烦,不觉口气也不耐烦起来:“好了好了,真的不打紧,这血也止了,估摸着一会儿都愈合了,哪里就这么要命。”。说着更是伸手把海棠一推。 海棠没料想自家小姐是真推,一时真就被搡得后撤了一步,顿时愣在当场,不知怎的忽又想到刚刚才发生的屋里丢东西那事,两厢关联,委屈担忧交杂,却是低下头,就那么站在原地没了动静。 . 宁玉暂时也没去管顾四周,只想趁机好好瞧瞧自己的伤,结果这一瞧却发现关于受伤过程的猜测又多出一些不合理。 伤口那个位置,从外裙到里衬,确实都破了,破口一致,扎的。 按理说,扎破裙子的锐器贯穿落在肉上该是直接一个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细看之下伤口并不规整,伤口周边甚至能看见深浅不一多道划痕,就像拿小号钉耙刨的。 一个是点一个是片,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不一致? 再就是伤势。 里衬一开始就被出血沁湿,因而造成与伤口粘连,之后的再次扯脱又连带地撕动了伤口外皮,引起更严重的出血,终是沁染到外裙。 这种出血程度,其痛感该是无法忽略的,可宁玉真就打从一开始就没察觉,直到刚才摔倒才真正有了痛感,又因为何淑兰发现裙子沁血才知道身上有了这样一处伤。 经过用水冲洗,伤口上唯一留下来的就是药粉止血凝结而成的灰褐色药皮,这会儿更显突兀,宁玉想去摸,手伸到了却又迟疑了。 府医说要揭掉这层药皮敷药,虽说保证了不疼,但宁玉却是越想越觉着没底。 现代有碘酒、碘伏、低浓度双氧水等各类清创消毒的药水,这里用什么?莫非就像刚才那样清水冲洗了事?这回可是破皮见肉的程度,若是消毒不到位闹上感染,事情会怎么发展还两说。 第264章 小姐妹玩闹 拔步床外人影一动,见淑兰进来,海棠忙称声“小姐”便往旁退开。 这边淑兰径直走近床榻,正巧宁玉仍保持着半盘腿瞧伤的坐姿,淑兰一见,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就着床沿坐下,更是朝宁玉手臂就是一拍: “可是疯了,这般不成体统,若这会儿不是我来,别个见了还了得。” 宁玉瞧着是在低头看伤,实则正自出神,冷不丁被这么一拍,仰起脸时更没防备身边突然多个大活人,唬得身体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往边上闪。 像是预料到了,何淑兰这回反应更快,直接就拽住身边人手臂。 宁玉确实有些吓到,不过还是定睛看清旁人是谁,不觉委屈抱怨一句“差点让姐姐吓死”。 淑兰一听又好气又好笑,索性自己动手去扳那腿:“快些坐好,这真真疯了。” 已经重新镇定的宁玉于是乖乖把腿伸直,还主动把裙子拨弄整齐,这才歪过身子想去倚住淑兰。 这下淑兰倒是摆出抗拒的姿态,伸出一根手指头抵住宁玉贴过来的那侧臂膀,冷声道:“不像话。” 宁玉见状更是委屈:“姐姐倒是不心疼我还有伤在。” 只见淑兰拉下脸哼道:“哼!你倒还知晓自己有伤,我瞧着却是不像。明天我便搬来跟祖母住,省得哪天不是被你吓死就是气死。”说着动了动身子,做远离状又坐开去些。 宁玉见着心底好笑,只面上依旧顽固:“姐姐休要唬我,怕是祖母今天便会留我住下,倒是省去姐姐说话。” 淑兰一听眼睛瞪圆:“好啊,那我便自己单住那边,却是不要你回去。” “那我就跟祖母说,必得姐姐一同陪着才好得快些。” 看着边上人儿这赖皮样子,淑兰再装不下去,伸手就掐在宁玉脸颊处:“我明儿就回了祖母,自己家去,却是不要再跟你一处了。” 知道两位小姐是在闹着玩儿,心情稍稍轻松的海棠也就没有上前阻止,却在这时身后一响,转头看时,是府医在沈妈妈陪同下再度踏进拔步床来。 . 因着宁玉一开始就吩咐海棠把床帐都撩开,于是府医这次一踏进小回廊,抬眼就直接瞧见床榻这边的情形—— 不甘示弱的宁玉由着淑兰掐脸,自己也反手掐在淑兰脸上,两方都没主动松手的打算,“僵持”中彼此嘴上的互相“嫌弃”也清晰入耳: “倒是看看谁先松手。” “姐姐不放我不放,我可坚持。” “必得治一治你这淘气。” “就淘气就淘气。” 似这般碎碎念,任谁听了都知晓必不会是真打架,只是此前哪里得见精致的闺中小姐这般活泼玩闹,一时间府医眼底也不自觉跟着闪动笑意,但身体还是自觉站定并侧身偏开脸去,只示意沈妈妈先行。 跟在后边的沈妈妈一眼看去便都明白了,忙越过府医走近床榻,一边将宁玉坐靠的这一侧床帐重新放下一边劝道:“两位小祖宗,快些停下,可不要闹了。” 宁玉她俩原就不是真心吵闹,这会儿见沈妈妈出现,重新反应过来,忙都撒开了手。 已经重新将脸掩在帘后的宁玉自是赶紧整理了下衣袖,何淑兰则以帕掩面,起身站开至床侧。 第265章 内官 卓胜是在圣上寝殿后头、右耳房外见到的吕意。 每天这个时候,是圣上吃完点心、吕意监督宫人预备圣驾沐浴事宜的时间,一般都只会暂离圣驾身旁一刻钟,因而见到卓胜,吕意也不啰嗦。 “打听到了?” “师父,打听了一下,说是那家最小的小姐闹脾气,老夫人因此责骂了那家老爷。” 吕意听罢轻轻点头:“知道了。” 卓胜行礼告退,未待退远,忽又听见吕意将他叫住,忙又走近两步,不想却听吕意突然拔高声调,冲自己骂道: “日间多番提醒,今日所用不足,这才着你提前去领,如今只来这些,到底是内侍那边轻慢抑或你懒散偷滑,只待我查问清楚再来罚你。” 卓胜机灵,知晓师父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没头没尾的话,便也顺势“咚”地朝吕意就是一跪,同样清楚回话:“还请公公还小的一个清白。” “你且不要去远,一时还要叫你。” “小胜子明白。小胜子就门口候着,公公喊就是了。” “你角门那去,莫要在这晃着。”吕意说着转头先走,可迈出去两步后又自站定回头,还特意做出盯着卓胜嫌弃道,“日常总是太宽,真真都怠惰了。” 卓胜自然少不得又是连连讨饶,等吕意走远,方才抬头。 便是这一抬头,卓胜忽地就明白了吕意刚才为何莫名其妙说那么几句。 . 圣上这间寝殿,后头原有左右耳房,其中左耳房还比右边多出一间,是后来一次走水,直接把左耳房烧没了。 那年气候颇为古怪,白露过后每天气温仍是很高,丝毫没有转凉的迹象,耳房走水就是在白露过后第六天。 圣上自是命人彻查,可这一查,走水原因还没查见,倒是先抓了几名贪渎的太监,其中职位最高的那位,便有左耳房的钥匙。 后有一说,说左耳房是那几人日常用来藏私的,因钥匙只在一人之手,便也让那人统管分派,可这日子久了,几人中便有不满的,觉着不公,经各式争取无果,索性来个“我拿不到的别人也别想拿”,一气就都弄没,让谁都拿不到。 此事一出,皇城连夜开始搜检,可谓不查不知,单是从各嫔妃宫里检出的私受贪拿的奴才,竟不下十数。 圣上自是震怒,那次事中,赶出宫去已算好命,重则当场棒杀,轻则也是投入大牢受刑,多是没能活着走出监牢的。 虽是上上一代天子在位时的事,但时至今日,仍为宫人所忌惮谈论。 当年自天子下令搜检皇城开始,相应宫规也为此进行了更为严苛的修改,尤以贪渎划定更加细分,小到一针一线都能入罪。 专职针对皇城宫人的搜检太监一职,便是始立于那场风雨之后。 . 卓胜刚刚抬头,瞧见的那个在耳房过道一闪而过的身影,便是现任的搜检太监佟辛。 整个皇城,独这位的衣着最是好认,款式与一众内官无异,只这个职位以全黑裁制,是以最好辨认。 第266章 回溯 吕意返身进到寝殿,刚好瞧见自家主子从内室走出来,手里还正拿着一本小册子在看,便想暂退一旁,可没等动腿,那边已经开口命他近前,自是躬身过去,敬道:“圣上有何吩咐?” 却见主子把手一伸,将手里的册子径直伸到自己面前:“看看。” “是。” 吕意去接时册子已经是打开着的,但他却没有真个去看,仍旧保持那弯腰低头伸手接物的姿势不动,只稳稳将那册子捧高过头顶。 就听头顶再度传来主子的声音:“别杵着,看看。” 吕意嘴上答着“奴才惶恐”,人仍是不动,直至感到手上东西被一把抄走,方才将手垂下,默默直起腰身,只头还是低着。 “你啊。”天子声音再起,“把头抬起来吧。” 吕意这次倒听话,然后就直直撞上天子的目光。 “刚才看见佟辛了吧?” 吕意老实答道:“回圣上,只远远瞧见个侧脸。” . 佟辛是弃儿,从小被个哑巴婆子捡回去养,婆子也是穷人,给不了任何,后来明知入宫就得净身,他还是决然而往。 “搜检太监”一职,始于上上代天子,此职独于内官,直辖于天子,不设办、无随从,真正的形单影只。 许是受儿时经历影响,佟辛也真个将这份“独来独往”做到极致,平日即便面对面遇上吕意,也是称呼一声便走。 见到吕意尚且如此,就不用说其他内廷宫官了,终是在背地里落了个“冷心冷情”的名号。 特定情况下,“搜检太监”的权力是与吕意这个内廷大总管齐平的,某些时候,甚至连吕意都得听其号令。 而作为从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又在天子身边待了这么多年的人,吕意更是不会轻易让自己陷入被动。 自刘衡继位至今三任“搜检太监”,真就没有哪一任能真的触发“让吕意听令 ”。 佟辛是第三任。贵在年轻,只比卓胜大两岁,可也亏在太年轻。 . 刘衡将小册子合上并背着手拿在身后,目光则直直停在吕意脸上,良久才缓缓道:“承安宫的事,你怎么看?” 吕意当然听得出天子所指,便也冷静回答:“循线所查,并未见异常,那日之后,承安宫也未有再打听。” “但贵妃是真吐了血的,这点整个太医院都能作证,又如何说?” “膳食经查并无异常,若是有人下毒,一人看许会走眼,但太医院较为集中的看法却都是气瘀郁结。” 听到这里,刘衡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又将册子拿到身前,这回是直接用手指在小册子上叩了叩:“这是刚刚递来的。” 吕意知道是谁递的,却是垂眸不语,等着。 刘衡将吕意的沉默看在眼里,转而走去大位落了座,又再示意人过去,待吕意站定在身侧,方才低声道:“我已交待截查膳食。” 吕意仍是沉默,等着。 刘衡瞧着身边人这反应,摇头一笑,继而从案上书册中间抽出一页纸,递向吕意道:“虽说已经过了日子,贵妃也没主动提,你还是拿上这个去,权当替朕补上吧。” 第267章 关押 薄薄的纸上,从左至右,清楚罗列数样财物,除金银,尚有珍稀赏玩及上等绫罗。 笔力刚劲,天子亲书。 凡天子封赏,历来都有专职官员实时记录,之后再誊抄在册,以作宫中凭证,即便是天子自掏腰包的赏赐,也有专人专册收录,似这般帝王亲笔,此前却是没有过的。 吕意双手捧着那一页纸,小心翼翼叫了一声“圣上”,下一秒却已经从主子的目光里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便恭敬回道:“奴才伺候主子沐浴后就去。” . 瞧着天色渐暗,一直等在角门未敢离去的卓胜也提前从其他宫人那里接了一只灯笼提在手中。 这会儿再次朝里边探头时,恰好就瞧见了吕意的身影,从寝殿出来后的他正径直朝大门那走,身后并未有其他随从。 卓胜见状当即转进门内抬腿跟了上去,却是机灵地未敢放声,只是加快脚步,以寻常提灯的站位跟着出的大门。 圣上今晚未有命人侍寝,吕意便在伺候主子躺下后才出来。 他已经想好卓胜一定还在外面,便不叫别人跟着,是以刚刚这人从侧面过来时,他就已经留意到。 同样的,他也不声张,出了寝殿大门后仍自然地走出去一大段路,这才明显放慢脚步。 卓胜反应也快,随即也以师父的步频调整自己的脚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悄悄缩小。 远远看着依旧还是两个人在走动,实则交谈早就开始了,只这里毕竟是皇城内院,天黑之后更加安静,两人也都默契地压着声音说话。 “之前承安那边关起的三个宫人可有下文?” “两个婢女是贵妃发病时正跟在边上伺候的,一直就没放,男的也未听说出来。” “你再去探一下,是生是死,尤其那个男的。” “师父。” “说。” “据说那男的被拿住时,四皇子似乎在跟什么人见面。” “哪里来的消息?” “两天前无意中听到的。” “谁说的?” “……” 身后人的忽然沉默让吕意不由得眉头一皱,脚下却不乱:“怎么不说了?” “师父,小胜子没见到说话人,就只听见。” “胡闹,好好说来。” . 前天卓胜出去办事,回来后在城门值守官那里校对信息的他,远远就瞧见有另外一驾马车自远而来,当时马车距离城门还有点距离,他又是赶着回来复命的,自是不费心去等着看,当时便就自顾转身进到皇城里去。 可没走两步,却听到一个人的声音,说的内容则是:“我要是四皇子,当时就直接把人处置了,还留到现在。” “你倒说得轻巧,都知道是他自己宫里的人,再说,他也怕被翻出跟人见面的事吧,所以才押着不让走。” . 皇城里的事,永远都不可能完全翻篇。 何况,还是贵妃疑似被下毒这样的大事。 事发时天子明显是想过要控制消息对外传播的,但整个太医院依着旨意悉数到场,如此场面,想要真的无人知晓已不可能。 转眼过去有些日子了,贵妃的身体瞧着会逐渐恢复,但太后和皇上的赏赐仍是一趟一趟的往承安宫送。 第268章 备礼 “你说自己是在哪里听见说话的?” “走的兴和门,途经文福馆,声音是从右馆门门后传出的。” “文福右门?是东四路那个门?” “正是,那过道门当时没关严实,漏着缝。” “能让你听清的,人必在门后,你外头听着,怎知人家没发现?” “……” 见身旁人再度沉默,吕意这回却是站定。 卓胜一时不察,继续走多两步,一下到了前边,反应过来忙就站住并侧身而立:“公公,您请。” 吕意深深地朝卓胜望去一眼,这才重新向前迈步,到了跟前才道:“你且想仔细了,这会儿什么都不要说,先随我去一趟库里。” 既然赏赐的清单交在吕意手上,备礼之事自然就是要他亲自处理,一时两人不再交谈,一路安静地到了地方。 . 大门紧闭,四下无声,除两名持朴刀的护卫肃立门前,另有一名佩腰刀的守将巡走于门前梯阶之下,库房重地,面上瞧着只门前这两三护卫,实则还有暗哨若干。 那巡走的守将一见有人出现,当即走上前来并抬手做挡,问是何人。 卓胜自是递上腰牌,言明身份。 那护卫仔细查看了腰牌后又问:“不知是何公干,需这个时间到此?” 且不说日常进出库房的人员相对固定,守卫都是认得的,便是来也都是选在白天,此时天黑入夜,忽见有人以备礼之名前来,身为守兵,多问几句并不为过。 吕意也不多言,只默默从袖袋中另外取出一块令牌递了过去。 那守将原只正常接过,却在看清这第二块令牌后恭敬行礼:“请随我来。” 未等迈步,吕意倒是开口对卓胜吩咐道:“你门口等着。” 卓胜低头称是,安静转至一旁等着。 这边守将已先行走到大门那里,连叩门环三下,继而侧身让至一边。 随着门后传来几声闷响,左边门扇被往里拉开,一个灰衣宫人提着灯笼从门里出来,见是吕意,赶忙行礼:“吕公公。” 吕意却不啰嗦,只说:“带路吧。” . 进了大门,前方便是一面五福壁,走下台阶,绕过影壁,视野内出现第二道紧闭的红门。 未等接近,便又有另一名提灯小太监自左侧快步过来,站定之后恭恭敬敬地冲吕意弯腰行了个礼。 先前陪着的那灰衣宫人在小太监出现后便提着灯笼默默走远了去。 直到宫人消失在远处,后来的小太监方才再度开口:“公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吕意平缓应道:“圣上有份赏单要办,你去开了门来。” “原来如此,公公稍等。” 小太监说完麻溜地跑去门那,自腰间抽出钥匙,取下铜锁后便往里推开一侧门扇,方才转身相请吕意上前。 门内庭院开阔,从门到前方的五间大屋,数丈之远,大屋左右各一耳房,吕意走进门里时,一眼就瞧见左耳房的窗内透着亮光,于是朝身边人说道: “内库重地,火烛却是要格外小心才是。” 第269章 预防针 那小太监顺着吕意的目光也往耳房那儿望去一眼,回道:“佟公公在里边,故而亮的灯烛。” 吕意疑惑地冲小太监投去一眼,道:“今儿也不是盘检的日子,他怎么来了?” 这会儿二人尚且站在大门这一侧,小太监却已不自觉压下声音道: “日常就不是会照着日子盘检的主,每每突然就来了,可人身上有旨意,咱也不好拦着。这不就早您这么一小会儿,也是刚到没多久。” 望着那扇透着光亮的窗户,吕意稍稍停顿之后,对着小太监说道:“一会儿把这单子办好了,若是遇上,自有我在,若没遇上,等我出去了,你再跟他说。” “小的明白。”小太监说罢,这才引着吕意下了台阶,穿过庭院,直奔大屋。 . 等在大门外的卓胜,一直就盯着灯笼里的烛火,待到察觉身后重新有了动静,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转身,果然就见大门重开一扇,吕意从里边出来了。 先前出门相迎的宫人这回并未跟着出来,只听门里递出来一句“公公慢走”,而后那门便重新缓缓合上,随着几声闷响,门内彻底没了别的声息。 吕意冲走上前来的佩刀守将一点头,守将拱手回礼,便又自顾往一侧巡走而去。 提着灯笼的卓胜依旧只等在台阶下,至到吕意走下台阶,这才凑近身来。 “回去吧。”吕意边说边迈步朝前。 卓胜不敢多话,忙就赶上。 . 皇城夜道,寂静无声,偶尔风过,沙沙声忽远忽近,却是不知摩挲着哪里的枝叶。 “果真是季节到了,这一入夜,再一起风,却是真个有了寒意。” 正专心照着路的卓胜,忽然听着吕公公说这么一句,不禁仰面看去,却见吕意正抬头望向天空,便也跟着瞧去,才发现今晚不禁月隐,竟连星光也瞧不见半点。 跟着吕意的时间一长,卓胜自然而然地受了影响,不仅遇事琢磨,日常细微也都格外留心。 他深知自己师父不是那伤春悲秋之人,此刻没头没尾出来这么一句,必不是动情感慨,但不知为何,内心却也觉着这会儿不宜发问,便仍保持沉默。 果然这句之后,吕意再无说话,两人又这般一路走回。 直到踏进安和门,吕意方才开口让卓胜止步:“就到这吧,你且回去,刚才问你的事,再想仔细些,明早回我。” “是,师父。” “还有——” 卓胜低头等了半天,却没听见下半句,又再仰起头,见吕意正望着远处宫门,似有所思,于是低声道:“师父?” 吕意这才转过脸来,却是垂眸看向卓胜手中灯笼,道:“之后若遇着佟辛问起,你无需向其隐瞒今晚陪我去过库里。” 卓胜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句话,一时没藏住意外的表情。 吕意并未抬眼,却好似已经猜到卓胜的反应,继续道:“他若来问起,你一五一十说了便是。” “可是……可是徒儿也只是等在门外啊。” 吕意这时方才抬眼看向卓胜,竟是带着一丝笑意道:“没错,你的确就只是等在门外。” 卓胜听罢,心底越发好奇,怎地竟从师父脸上这丝笑意里觉着有几分欣慰? 第270章 见识 老夫人真就如之前所说的,要求两个小的留在自己园子里过夜。 起初宁玉还想着讨价还价,不想老人家这次却格外较真,只说隔壁屋子已经收拾好,至少住个两天再说。 见长辈这般坚持,宁玉也不好违拗其意愿,便就应下。 吃过晚饭后,便由海棠搀扶着,跟淑兰一道换到隔壁屋子。 . 这个“隔壁屋”,还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从老夫人正屋出去往左走是沈妈妈的屋子,而往右去,相隔一条过道,便是给宁玉淑兰准备的屋子。 房间虽不比老夫人那间,但家私陈设亦是一应俱全,尤以屋内随处可见的瓷器摆件最为引人注目,从生肖动物到人物塑像,小到茶盏,大到将军罐,彩釉青花皆有,让宁玉一进门就觉着应接不暇。 当晚和淑兰一床躺着,聊起这事,宁玉不禁感慨: “这要让别个听了,必得以为是去别家过夜,哪曾想不过就是同个家里换个小院住着。若非今儿亲见,实在不能想象过往戏里看过的那种大宅大院能到何种程度,便是如今你我住的这间屋子,说是单一户的家,想来也是足够了。” 淑兰听了,眨巴两下眼睛,却是不以为然: “似祖母这般人家,原该如此,若有不及,那才稀奇,倒是你,竟说只能从戏里看,快收了这没见识的样,没得给人听了笑话。” “姐姐误会了,这说的是以前的我,彼时不过寻常百姓,莫说这般园林宅院,得以有瓦遮头亦是不易。” 淑兰听到这里,原还仰面躺着的人,身子一动转为侧睡,对着宁玉好奇道:“你倒是好好同我讲讲你那过往,我却要看看是怎样一个‘寻常’法。” 宁玉的腿上敷着药,府医又特意交待这几日需得安躺仰睡,故而闻言只是偏过脸去瞧着淑兰道: “两眼两耳一鼻一嘴那般寻常。” 淑兰原还期待地等着,一听这话,却是伸手在宁玉手臂一拍:“可是真要淘气,快些说与我来。” 宁玉睡在里侧,此时更是作势将手臂又往里一收,回正脸瞧着床顶,笑道:“姐姐想知道什么?” 淑兰静静一想,道:“记得你说自己没有兄弟姐妹?” “嗯。爹娘只生我一个。” “表亲堂戚的总有吧?” “有那么几个,却是不甚熟络。” 淑兰一听奇道:“咦?若说远亲难得来往倒还一说,叔伯家的孩子,难道也不常一起?” 宁玉想了想,转过脸去对淑兰道:“姐姐眼下是与一众亲戚一个城里住着,可我家那些亲戚,却是分开各地住着。” 淑兰听着若有所思停顿了一会儿,又再问:“祖母这里比之寻常,确是富贵了些,只这些日子我亦悄悄观察于你,观之亦不像那贫苦出身,却是何至于方才那般感慨?” 听到这里,宁玉却是没忍住就笑出声了,如此哈哈大笑两声之后,又再转头去看淑兰: “姐姐是想说我瞧着颇有些见识,好歹也吃过见过的?” 第271章 回忆.1 大学毕业后傅宁玉便留在读书的那座城市,开始了独自打拼的人生。 从小小办公室文员做起,直到成为小小主管。 要说入职第一天有无远大理想,那必须是有的。 虽然所读专业如今看来称不上高精尖,但彼时却是潮流的,也算沾了些时代红利,加之实习时去的就是适配的企业,那家公司在行业内也颇有名气,毕业后自然就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当同学里还有不少人仍在到处投递简历的时候,自己的工作已经有了着落,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 一个人在异地打拼是种什么状态? . 读书的城市和家乡一南一北,生活习惯在读书的几年间已经适应下来,唯一无法改变的事实,就是和本地本省的同学不同,傅宁玉在当地完全没有拉得上关系的亲戚,还是毕业后才非常偶然了解到有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嫁在省内,只不过居住的城市从地图上看也是最远的斜对角。 工作的问题有着落,但新的问题也接踵而至。 读书时自然不用操心吃住,但毕业也就意味着吃住这两尊“大佛”必然空降而来。 工作落实的当天傅宁玉就开始找房,为了尽可能租到距离公司近一点的房子,那些天只要一有空就往各种房屋中介跑,又在网上找,可惜便宜的太远近的又太贵,最终还是同寝室的室友,一个本地生,得知她在找房,帮她牵线了自己的亲戚。 地方严格说起来距离也不算近,骑单车去坐地铁,中间还得换乘,但因为室友人不错,房东阿姨也很和蔼,房子虽然是老式房,却是在大路上,而且房东本人的店铺就开在楼下,这对于宁玉这种独居女生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了。 . 虽然实习过,但傅宁玉毕业后在公司里的第一份正经工作,却真的就是作为一名小小办公室文员开始的。 这一点,在某些影视剧里也算还原,就是负责部门内各种各样零零碎碎的杂活,琐碎到要去帮忙钉文件的那种。 也是因为之前实习来过,小杂工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随着部门一个前辈领带,开始了正式用上所学的阶段。 . 虽说在这个奇怪的新世界获得重生,住得久了,恍惚间觉着过往种种都在一点点地模糊,但真个重新回忆起来,如今得称之为“前世”的那些个记忆,却像泉眼里“咕嘟咕嘟”往外冒的水,根本止不住。 一旁听着的何淑兰,却是越听越精神,从眼睛越瞪越大,到后来索性从床上坐起,甚至来拉宁玉的手臂,表情激动道:“你竟还有这般过往?” 宁玉笑道:“这种事,在我们那里却是普遍的,读书,工作,若是离了父母身旁,还得自己挣那吃住开销的钱。” “读书我能理解,这干活——我却不甚理解,女孩子家的能做些什么?还有你说什么工资?那是什么?” 宁玉动了动身子,也想坐起,却被淑兰拦住:“躺着躺着,大夫说了你得安躺。” “我也坐起靠着便是,老是躺着,倒怕僵住。” 第272章 回忆.2 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总会结交一些新的朋友。 最初那位房东就是其中之一。 论年纪,傅宁玉称呼她一声房东奶奶都不为过,因为她的岁数已经是宁玉的爷爷奶奶那一辈,有儿有女的她,却是一个人住在这栋老式的三层小楼里。 关于房东的事,宁玉也是住久了,熟络后跟本人聊天时才陆陆续续知晓的。 房东奶奶姓陈,不是本省人,是年轻时嫁过来的,丈夫的家庭条件在当时就已经相当不错,这栋小楼就是夫家给他们小夫妻结婚生活的。 如今的陈奶奶早已儿孙满堂,也都有出息,只有一个女儿结婚后还在本地生活,其他孩子都分散在全国各地乃至海外。 几年前老伴儿生病去世,儿女不放心她一个人住,纷纷劝说跟儿女住,却都被拒绝,陈奶奶说,一个地方住久了会有感情,何况这个地方还承载着这么多年来面对过的生与死。 陈奶奶那辈人,还都是请产婆来家里接生,她的孩子们就都在这栋小楼里降生,而她的老伴儿最后也是在小楼里去世。 . “莫非还有不在家里生产的?” 见何淑兰抓住这一点来问,宁玉回道:“有的,到了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去的‘医院’,就是规模更大的医馆加药房,内设大夫坐堂看病、开方取药,最主要的,是多出提供给病人及孕妇暂住以接受诊治或生产的地方。” 何淑兰听罢更为讶异:“医馆里倒也偶尔听到有病者暂住,只这自家的妇人要生产了却去住在外边,如何使得?岂不失了体统?” 已经起身靠坐在床围的宁玉动手把卷着垫在后腰的被单拉正,这才摩挲着胳膊说道: “这一时倒是真的没有想好要如何跟姐姐详解里边的区别,但姐姐担心的‘体统’,我却可以肯定的说,在我们那边,没人会因为去医院生孩子而遭受诟病,恰恰相反,选择去医院,也是为了更大程度上避免生产风险,就是说,即便中途真的突发意外,有现成的大夫以及更为齐全的器械和药,可以及时施救。” 这边宁玉说完,见何淑兰仍垂眸不语,于是又补了一句:“不知这么说姐姐可能理解一些?” 何淑兰却未即答,仍是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你这话里有些字句,听着有些奇怪,似懂非懂的,却不知是否认为的那般,倒是要再咀嚼一番。” “哪些字句似懂非懂?” 宁玉问出这句时,却见何淑兰已经直视过来,且又是半天不说话,那目光像在观察,又像在犹豫着什么,终是试探着开口回问:“你——” “姐姐有话可直说。” “我怎觉着,你在学我们说话?” . 傅宁玉又一次为何淑兰所震惊不已。 这个姑娘,甫一见面就点出来自己不是原主,问她为什么,答说遵循内心第一个反应,那就是无来由地“凭感觉”呗。 如果把第一次归结为“瞎猫死老鼠”理论,那现在这第二次命中靶心又要怎么说? 现代人的说话方式,再是讲话文雅,受时代环境整体影响,依旧会与古时有鲜明不同。 即便如此,来到后的这段日子里,傅宁玉自认在与他人交流时的用词遣句已经充分利用了已有的认知学识,不敢说天衣无缝,至少瞧着不突兀。 但何淑兰此时这一句话却明显像一根针,把傅宁玉心里某样东西像气球那样“啪”一下扎破了。 在陌生的地方生活久了,的确可以越来越适应,但就怕与“适应”同时出现的还有一种东西叫“自我催眠”。 自以为的像,不是的终归不会是。 第273章 差别 何淑兰未有第一时间听到宁玉做出回答,不知怎的,心底竟莫名紧张起来,原是互相碰肩挨着的身子一时也下意识就挪开了些。 宁玉自是察觉了对方的小动作,当即脱口就说:“姐姐莫非又要说我是精怪化形?” 何淑兰这回听了却还板着脸道:“你先回答,可是真个在学我们说话?” “是也不是。” “莫要拐弯抹角,是或不是?” 宁玉听罢却也自行往床内侧又挪进去些,主动与淑兰又拉开一点距离。 这个举动倒是淑兰未曾料想的,当下警觉地盯住宁玉的脸:“这是何意?” 宁玉轻轻一叹,道:“先前我曾零星描述过一些过往世界的情形,姐姐还曾为着其中某些不可妄议的内容警示于我,不知姐姐可还记得?” 淑兰略一低眉,很快想起曾经聊过“当权者”的不同,便低声“嗯”了一下。 “而今这里,之于我原先所在的世界,统称为‘古代’。” “古代?”淑兰眼睛一眯,“你想说古今有别?” “正是。” “怎么个差别法?难道连讲话都有不同了?” 宁玉将头歪向里侧,视线停在斜对角的床檐雕花上,看似漫不经心,其实脑子里已经在飞快转动,想着要怎么跟对方解释。 “在我们那里,日常说话时的遣词用字、句法、韵味上更偏向于白话。” “白话?”淑兰虽不再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但双手横抱在胸,却还是有着明显的防御意味,“是指的方言?” “白话是指代方言吗?”宁玉听到这里,倒是偏过脸来看向淑兰。 “不是指代哪里的方言吗?那你所说的白话是什么意思?” “我所说的‘白话’,是文体差别,要怎么说——”略微停顿后,宁玉继续道,“文言对白话、公卿与百姓的差别?不知这样说可容易理解些?” “你这说得晦涩,我听着越发糊涂了。”淑兰边说边将原本横抱在胸的双手放下,再道,“公卿对百姓,官家与市井,可这市井街面来去的多是土话俗语,难登大雅,同辈尚且少说,莫非与长辈讲话亦能如此?那岂不是大不敬?” 宁玉虽知对方这几句话说的没毛病,但一时又没想好要怎么表达才能让对方准确理解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社会形态,不禁在心里冲自己翻了好几个白眼,复又沉默。 这边没了声响,耳边却又再听淑兰说道:“不若以你所说的‘白话’形式说上几句,我也听听差别?” 宁玉一听,心觉似乎也是个办法,便又动了动,侧转身子朝向淑兰道:“这倒也是一法,容我想想。” 淑兰此时却是抬手一挥:“我问,你答。” “也好。姐姐请说。” “外出归家,见了爹娘,怎么说?” “爸妈,我回来了。” “爸妈?”淑兰一听眼睛微瞪,“不称爹娘了?” “口头上当然还有人以‘爹娘’称呼自己的父母,若是算上书面,却是‘爸爸妈妈’更普遍些。” “爸妈……”淑兰咀嚼了一会儿,抬眼重新问道,“那沈妈妈这样的老妈妈,你们又该怎么叫?” “阿姨。” 第274章 异样 “阿姨?无有血缘的也称为姨?却是为何?” 宁玉勾起嘴角一笑:“可说呢,‘妈妈’一词,于我就是指代母亲,可在这里,却是用于称呼沈妈妈这样的管事人,我也是不解啊。” 淑兰被这么一驳,眼珠子左右一滚,把嘴一瘪,“哼”一声:“却是被你问住。” 见对方如此反应,宁玉感觉气氛有缓,于是歪了下脑袋,笑着问道:“这便行了?姐姐不问些别的?” 就见淑兰伸手拉了一下身上的被子,回看过来道:“今晚夜深,不好再去打扰祖母,明儿一早我便回自己那屋去睡,你只这边待着。” “怎么?姐姐不与我一道住了?” “却是怕你半夜化形将我叼了去。”淑兰边说边躺了下去,继而将被子盖到只露出脑袋来,眼睛却还牢牢盯着宁玉瞧。 宁玉看着淑兰这个反应,又好笑又无奈,道:“姐姐却是糊涂,我若真个是那精怪,岂用什么夜深人静,便是此时已能将你拖走。” “你敢?!” 宁玉笑着摇摇头,便也重新挪动身体躺下,碍于腿上敷着药,动作自然慢了些。 一旁淑兰看着,一咬牙,“呼”地掀开被子又再坐起,侧过身子伸手来扶,待人躺好,又还帮忙掖被,只是嘴上似乎还叨叨着什么。 宁玉没有听清,便问姐姐说的什么,不料下一秒就被淑兰掐住脸颊道:“休要多言,今晚且先放过你,稍后却要慢慢审。” . 沈妈妈再次返身回到主屋时,原在上首坐着的老夫人掀开盖在腿上的薄毯,一边站起身一边问:“可都睡了?” 沈妈妈见状忙上前来扶,一边答话:“回老夫人,两位小姐都已睡下。” “那边情况如何?” “已经依照老夫人您的吩咐派了人去,倒是未有发现。” 薄毯已经被撂在座位上,老夫人也已经在朝里走,但手却反指着屋门冲沈妈妈道:“你去把门仔细关好再进来。” 其实进屋时沈妈妈就已把门关上,但见老夫人神情严肃,自不敢多言,便再转身去到门边,连门闩都插上,又将厅中烛火熄去,这才转身往里,经过小厅时同样将烛火一一盖上,最后才迈进内室。 内室烛火通明,老夫人就站在床柜前瞧着自己的右手掌心出神,沈妈妈见状不敢近前,更不敢高声,便只默默站离几步低头等着。 也没有太久,就听老夫人的声音再度响起:“阿荷。” 沈妈妈至此方才抬头开口:“老夫人。” “你来。” 沈妈妈一边向前走,一边看着老夫人冲自己伸出握拳的右手并反转手掌,等走到面前时,第一眼便见老夫人摊开的手心里赫然是一对红玉葫芦耳环。 “老夫人,这!” 沈妈妈当然讶异,宁玉小姐那边丢了什么东西,她是第一个知道的,而后便告知了老夫人,要知道,就在府医给小姐敷药的同时,已有一队人马在老夫人吩咐下对小姐住的小院进行了一番仔细的搜检,不仅未见撬锁溜门的痕迹,便是各处能进出能翻越的所在都干干净净毫无异常。 第275章 作息 海棠和小翠昨晚自然也就跟着留在了这边园子里,住的是与小姐们的屋子相邻的一小间。 天蒙蒙亮,两人便就起床,收拾停当后便齐齐往小姐屋前来。 小姐们昨晚歇下的这间,原是老太爷的画室,内不砌墙,只以木屏隔断出三间来。 门后是厅,往右的过道间陈设瓷器,最里头的桌椅撤开后给小姐们摆的睡床,因屋里的屏风皆是镂空的,故而走到陈设间便能瞧着最里间的情形。 小心推门进去后,瞧着屋里明显还是静悄悄的,海棠和小翠自然也不敢高声,便由小翠轻轻走到过道房,往里探了一眼就回身出来,拉了下海棠的袖子。 海棠会意,便也跟着一道重新走出屋外。 将门掩上后,海棠才一边往台阶下走一边低声问小翠:“都还睡着呢?” “帐子都还是咱们昨晚给掖的那样。” “也不知道小姐昨晚可睡得安稳。”海棠说着往后看了一眼,“昨儿才敷的药,我该在厅里伺候着的。” 小翠劝道:“你倒不用忧心,这也不是别处,老夫人如此安排,必有其道理,况且也就暂住,兴许今儿就让回那边去了。” 海棠却是慢慢摇了摇头,只不说别的。 忽在这时,小翠先瞧见沈妈妈从走廊那头往这边过来,赶紧拽了下海棠,两人忙走前两步去叫人。 沈妈妈来至跟前,往她俩身后的屋子望去一眼后,问:“两位小姐可起了?” 小翠快言快语:“刚刚看了,两位小姐还睡着。” 沈妈妈点点头称知道了,便再吩咐:“海棠去给小姐们准备洗漱的,小翠跟我来。” . 要说来了这个世界后有什么事是真的形成一种规律的,宁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生活作息”。 以往工作上因为需要与国外实时对接,日夜颠倒在所难免,即便后来陆续掌握了属于自己的节奏,作息上也很难达到世俗意义上的“健康”标准。 来到这个世界最初的几天里,别说时间了,就连天数都有些混乱,随着日常稳定下来后,宁玉便发现,这里的生活真就像以往书本读过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别说熬夜了,日落之后真就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里的“门”,甚至是自己那个小院的院门。 日出日落,自然是最直观的黑夜白天区分,论起时间细分,宁玉也曾就此与海棠有过一段对话。 起初宁玉自然是猜想过这里要如何论时计分,但很快便在自己小院的花坛一角看见历史书里见过的“日晷”式石器。 当时便问海棠,答曰:这家各院都设了一个。 于是又问:白天如此,晚间又如何看。 答:听更夫的。 一时就想起过往影视剧里那走街串巷敲着梆子的悠悠报更声,不禁再问:竟是可以传到这里面来吗? 答:外头的自然传不到这里边来,只咱家里就有更夫啊。 “打更人”,印象里这种人都是走街串巷的,谁曾想私家也有,不禁又在心里再次印证了这处宅院的规模。 第276章 梦境.1 许是因着睡前跟淑兰聊起以前的事,宁玉睡着后就做了个梦。 . 梦境里的她,身在现代,正逛着商场。 现代化高级商厦,占地超大,室内分很多层,人声鼎沸很热闹。乍看跟居住地某个商城很像,但走起来就发现不可能是同一个地方。 梦里这个的室内格局很怪,虽然也有开阔的中庭,但等上了几层后才反应过来,各层手扶梯的位置并不一致,二楼在东,三楼可能就去了西,四楼甚至是在视野盲区的拐角处,而且这走走停停间扫到的各层紧急出口和升降梯位置也都没有规律可言。 但宁玉还在心里自我安慰,大型商厦,肯定要充分利用地方,不可能跟九宫格那样板正规矩,于是又定定神继续买买逛逛。 可这看着外头还天光大亮的,却忽然听见商城开始广播,称商场即将清场关闭请顾客们及时离开。 听着奇怪,但看经过的店铺的确都在陆续关店,宁玉也就想着去搭这一层的手扶梯往下走。 谁知这回逛满一圈都没找见刚才上来的地方,只好去紧急出口走步梯,结果找扶手梯时眼尾还扫见过的那个门,再走回去,那位置竟凭空成了人家的店面。 更加奇怪的是,当宁玉站在那家店前怔愣时,还没关灯闭店的铺里头居然走出来一个人,张口就问:“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宁玉便朝对方打听:“我这没找着哪里可以下楼的,您能帮我指一下吗?” 那人闻言露出的诧异神色在宁玉看来倒也正常,若是此刻身份对调,就当下情形,她也说不好自己会不会觉得对方怪怪的。 可那个人却友好地往身后的店里指了指,说道:“您若不介意的话,从我们店里就能出去。” 人的确很容易受周遭氛围影响。 当那人从店里走出来时,宁玉就已经觉着四周已不像先前那般嘈杂,像是人越来越少,直到此时对方提出建议,周围更是已经没了任何其他声响,就像电影院里的人都走光了单剩自己。 于是宁玉下意识点了点头,跟着对方走进店里去。 一家十分常见的服饰店,宽敞整洁,灯都还开着,那人领着路把宁玉带到柜台,一推板壁,却是一扇门。 门内即刻有灯自动亮起,那人先走了进去,跟在后面的宁玉一看里头货架上整齐码放的衣物,已经往里迈进的那只脚又收了回来。 那人站在屋里,见状解释道:“您别误会,这屋有门可以出去的。”说着走到里侧货架边上,往里伸了下手臂,像是推开什么,竟就有自然光进来。 那人从位置上退开,道:“这是我们店里的后门,您从这走就行了。” 梦境里的宁玉,心里虽将信将疑,却还是走进门内,凑近一看,果然货架后面是一扇推出去的门,且此时外头正是亮堂的户外景象。 莫说前边各种找不到出路的不科学,就此时人是在高层找出口,却在一扇门后看见楼下停车场的景象,如此种种异常,若是生活中遇着了,正常反应都是掉头就跑,但不知为何,梦里的宁玉却还是在迟疑中迈出了那一步。 第277章 梦境.2 那扇门是向外推的,大步走出去后,宁玉第一个动作就是仰头看天。 确实和刚刚从商场透光穹顶看出去一样,还是亮堂的大白天,又再朝四周看了看,寻常的室外停车场,还有零星的人,或刚刚走到自己车前打开门、或正在往后备厢放各式购物袋,随着一辆正在驶离的小轿车,宁玉找到了这个停车场的出入口,于是迈开步子也往那个方向去。 谁知右脚一迈才刚出去第一步,竟是踏空那般,脚掌没了着力面,毫无防备的宁玉瞬间就觉半边身子在往右边歪去。 眼看整个人就要被带倒,却又忽地感觉有什么在自己右边挡了那么一下,说是“挡”,还不如说“扶”来得准确,因为右侧身体有非常明显倚靠在人身上的触觉。 谁能想到变故中还有变化,整个“转危为安”的过程快到几乎都还不足两秒,当宁玉重新站直身子时,第一个动作就是转头去看自己的右手边。 空的。 而低头去看脚底下,才发现,自己竟是站在排水沟盖板上。 不是现在比较多见的铸铁网格,却是更为古早的水泥排孔,而自己刚才之所以踩空,是因为脚下这块盖板是残缺的,而自己正好一步踏在缺角上。 若非那个找不见的外力相助,宁玉都能想见此刻的自己得多么狼狈。 然而,这周围空荡荡到连一个护栏都没有,到底是什么“扶”住了自己? 正自愣神的功夫,却忽然有一个声音从身后传到宁玉耳中:“姑娘,没事吧?” 转过身去看,迎面来的个穿着普通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那张脸,宁玉只觉熟悉,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人打量宁玉的目光落到宁玉腿上时,却忽然说道:“哎哟,姑娘,你腿受伤了啊。” 听了这话,宁玉自然而然地低头去看自己的腿,也是到了这时,第一次具象出自己的穿着。 淡蓝色的平口吊带连衣裙,裙长到膝,此时右小腿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口子,正往外淌血。 许是误会了宁玉的反应,以为是被吓到了,就听那大叔热心道:“姑娘别担心,这商城里就有医务室,可以先去那里处理一下。” “没事没事。”宁玉一边动了动腿,又一边自行从斜挎包里抽出纸巾,就这么往伤口上摁。 “这怎么行呢?我看这口子可划得不轻,再说了,这沟井盖可不是什么干净东西,还是去里头找医务室清理一下再走吧。” “可这都关门了。” “啥?”大叔一脸讶异道,“什么关门?” “里头喊清场闭店,我才出来的,这还是从别人店里走的后门出来的。”宁玉边说边往后指了指。 宁玉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就能跟一个陌生人这么耐心地解说一通,只是说着说着,她也开始觉得不太对了,因为眼前这个大叔的表情从一开始的热心变成了疑惑,到最后顺着宁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时,更是直接闪过一丝恐惧。 第278章 梦境.3 从一家普通的店走出来,来到一个普通的室外停车场,即使突然经历虚惊一场,但严格说起来此时人还是站在原地的。 然而,当宁玉顺着保安大叔的视线也同样回头去看自己手指的方向时,竟然发现自己刚才走出来的那个地方,赫然变成一座独立的配电房,而那座商厦,却是矗立在配电房的后边、目测距离也得三四十米的地方。 “姑娘,你……你还好吧?”保安大叔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宁玉耳中。 可宁玉已经来不及给出反应了,因为周围一切在问话声响起时同步起了变化。 似乎是眨眼间的事,一张影院巨幕陡然出现在宁玉眼前,面对仅一步之遥的巨幕,此时的她也得仰起头才能看到幕布上的画面。 幕布上呈现的画面是什么? 前一秒还身在其中的停车场,此时也已成了巨幕里的影像,且画面从清晰到模糊,天色也从亮堂白昼变为黑漆漆的夜间,画面中更有电流夹杂时隐时现,像极了古早的恐怖片转场,好似再下一秒就会有个残破的人脸贴着镜头来个大特写那般。 一阵腿软使得宁玉很自然地就往旁边伸手,试图抓到什么来支撑身体,可这一动,却直接导致整个人失掉平衡向后仰面摔去。 更出乎意料的,她并没有如料想那般砸在地上,因为身后是空的,别说倚靠了,根本连地面都是不存在的。 没有摔在地面上的宁玉,瞬间就像太空失重那般开始了无序的翻滚。 哪里还有什么停车场、配电房、商厦,哪里还有什么保安大叔。 四周都是黑的。 哪曾想真正的无边黑暗和寂静会是这样的,甚至于宁玉都觉着其实是自己瞎了看不见、聋了听不着,否则怎么可能黑到连自己的手脚都看不见,分明知道自己在张嘴大喊,却没有任何声音从嘴巴里传出来。 此时此刻,真就只有大脑还算正常,还能产生信号,确保神经元连接肌肉,所以她还能感觉得出来自己是在失序翻滚。 没了视觉和听力,却未想着放弃,于是宁玉开始奋力蹬腿摆臂,力求改变一下翻滚的姿势也好,纵使听不见,也还顽固地把嘴巴张到最大,拼尽全力伸长脖子“嘶吼”着。 . 老夫人的园子园门紧闭,四个护院看守在门外。 园子里头,一众丫鬟急匆匆地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人敢停下脚步,更别提有谁敢交头接耳。 主屋左侧那间屋里,房门紧闭,从一开始有尖利的叫声从屋里传出,到此时出来的声音已然暗哑,前后不过一刻钟。 这并不奇怪,只要是人的嗓子,哪里承受得住长时间高强度的嘶吼尖叫。 老夫人笔直站在主屋中堂的桌边,再一次朝门外看去后,冲身旁人喝道:“怎么还没到!” 沈妈妈已不敢劝,只得小声回一句“我再去看看”便匆匆出了屋去,听着身后传来的瓷器碎裂,脚步更是又快了几分。 第279章 灾 何淑兰是被打醒的。 她只记得将醒未醒之时,先是有什么声音,而后突觉身上一疼,随着眼睛睁开,原是仰面睡着的她却惊恐地看着一个手掌凌空直直朝她的面门落了下来。 出于自保意识,何淑兰第一个反应便是抬起双手交叉在前护住了脸。 而当那手掌真真切切“啪”一声拍在何淑兰手腕上时,一阵尖利的嘶吼声也同时直刺她的耳膜。 . 何淑兰侧起身子,终于看清是什么打的她。 竟是睡在身旁的傅宁玉。 此时的宁玉,人虽还是仰面躺着,四肢却是在无规律地手舞足蹈,原先盖着的被子早已被蹬踹开,便是这乱挥的手打到了睡在旁边的何淑兰。 可若仅仅如此,淑兰尚不至于惊吓,可偏偏就在手舞足蹈的同时,宁玉还在以诡异的姿势做着嘶吼。 仰面平躺的人,单只抬起头并拼命抻长脖子,嘴巴张得极大,尖利刺耳撕心裂肺的嘶吼声,就那么一阵一阵地往淑兰耳朵里灌来。 . 即便是那日书院直面恶徒,淑兰尚且想过拼死一搏,却是眼前这个情形,让她四肢发软,竟是连呼救的气力都没有。 过往看的话本中,提及精灵古怪,多的是文字描述,虽也有那画本插图,毕竟都只是静止在纸上的。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直面如此惊悚的场面。一时也是面无血色几近昏厥地歪在一旁颤抖不已。 直到海棠端着水走近屋来听到异响冲进来才撞破一切。 第二个目睹小姐异状的海棠,惊骇之下还硬拎着一口气,跌跌撞撞跑去报信,可就出门到老夫人屋那短短几步路,也是连摔带爬过去的。 . 沈妈妈走出屋外没多远,便已瞧见府医那瘦高的身形跟红霞后边正往这边来,自是加紧脚步赶上去,可刚一靠近还未待开口,孙府医已步履不停地先说了声“我已听说,快走”便兀自走到前边去了。 孙府医本就人高步幅大,走得快了,更是直接将沈妈妈和红霞都甩在身后,且是连老夫人的面都不见,走上回廊便径直去往宁玉那间屋子。 被老夫人吩咐着围挡在屋前的护院,都认得府医,见人匆匆过来,无需多言,闪身开路。 沈妈妈紧随其后,见府医已经先一步推门进了屋去,当即推了下红霞:“快去禀明老夫人一声,好让她老人家安心。” 红霞应声而去,沈妈妈则自己跟着府医也走进屋里。 . 何淑兰早已在小翠和海棠的合力搀扶下离了床铺,但却怎么都不肯离开那屋子,竟是边哭边说她要在外间等着,任由怎么劝都不肯走。 若是平日,自然有的是时间,但此时床上还有个中邪般正在受难的小姐,一时也只能遂了淑兰意思,只让小翠仔细陪着。 于是府医推门后最先看见的便是坐在外间椅子上,哭得两眼红肿却还一直往里间瞧的何淑兰。 何淑兰一看来人,腾地就从椅子上站起,全然不管什么男女授受,上来一把抓着孙府医的袖子,哭道:“求您救她,求您无论如何救她!” 第280章 治 能清楚感受到舞动带来的四肢酸痛及持续嘶吼下咽喉处的灼烧感,却依旧是看不见听不到任何影像和声响。 宁玉就这样被割裂的状态拉扯着,起初还想着挣扎的气力也在一点点丧失,终于,她彻底停止了动作,不再抗争,不再喊叫。 伴随着肢体的静止,明显有什么东西开始从后背一点点往前胸蔓延上来,像液体流动那样,很快就将宁玉的身体从头到脚包裹起来。 看不见,听不到,呼吸无碍,却不能动弹,整个人以仰面平躺的姿势漂浮着——这是意识消散前宁玉最后能感知到的状态。 . 得知府医已经进去屋里,老夫人也没再等着,一面继续叮嘱护院们仔细把守,自己则由红霞搀扶着来到宁玉这边。 见房门双扇大开,老夫人当即质问门前护院,却被告知是府医特意交待。 闻听此言,老夫人眉头紧锁迈步进了屋去。 正厅空空如也,若非一眼就看见人都在里间床榻那里围站,此时这间没了先前撕心裂肺呼喊声的屋,竟是安静得像没人那般。 乍看该是安稳下来,但止步在厅中的老夫人却仍觉着整颗心像被大手牢牢攥着,不觉伸手在自己胸口也轻轻拍打了两下。 这种情形下,一旁的红霞连自然说话都不敢,只尽量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劝道:“老夫人,您还是坐着等吧。” 未见主子回应,红霞也不敢再言,便也紧紧搀扶着,就这么陪着站在厅中。 . 何淑兰自打府医到来就一直寸步不离,看他走近床榻查看,看他吩咐海棠小翠,看他去门口对护院们交待事宜,总之走哪儿跟哪儿。 起初孙府医也不在意,却是吩咐完门口护院重新回到屋内,想到什么的他,忽地站定,却被闷头跟在后边的何淑兰一头撞在后背上。 这一撞,打断了跳出来的想法,孙府医这才回头,倒是对上何淑兰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便也淡淡道:“这位小姐,您且外头去吧。” 何淑兰哪里肯走,用力摇头,看着又要掉泪。 “那您外间坐着,莫再跟着。” “您能救她吗?” “我能。” 前边说的什么,何淑兰都没听见,独独这两个字,一如府医那低沉的嗓音,一时竟如洪钟在耳,“嗡”地一声震得何淑兰眼睛都不觉瞪大更多。 . 孙府医说完转身就朝里走,却在重新站到床边时,再度察觉身后依旧跟着人,不知为何,脑中竟跳出昨日这两姐妹互相掐脸打闹的场面,一时也不再说,只将注意力重新回到床榻上的人。 适才刚到时,他已看见床上人的双手是被布条绑在两侧,以他的了解,这种情形下还能做这种决定的,只能是老夫人。 但即便是被绑了手,当时床上人也还在挣扎并张嘴嘶吼,只那喉咙里出来的声音早已沙哑。 当时同样跟在府医身后的何淑兰,只看见府医抬了一下右手,原本还在床榻上挣扎的宁玉,瞬间就瘫软无声。 第281章 治.2 沈妈妈进来时,屋里已无骇人叫喊,虽然没瞧见府医是如何办到的,但上前看见床上人已不复先前疯癫模样,内心总算稍安,又听府医开始向一旁的海棠小翠吩咐备物,自然就领头带了两人出去。 以最快速度将所需备齐的三人再度返回来时,首先就在厅中见到老夫人。 根本不等来人行礼,老夫人已连连挥手示意她们快进,于是沈妈妈转而留在厅中,只海棠和小翠端着满满两大盘转进里屋。 这边沈妈妈接替红霞抬手挽住老夫人,同样劝道:“您怎么站着,快些坐了歇息。” 然而,老夫人却只将手掌搭在沈氏挽着自己的那只手上,眼睛仍直直瞧向里间,并不肯走。 “老祖宗莫急,大夫已在里边诊治,您还是先坐下吧。” 不想老夫人却忽然吩咐起红霞,让她搬两把椅子去到门口,摆在距离房门三步开外,后又对着沈妈妈道:“你陪我外头坐着。” . 刚把椅子摆好,老夫人便就吩咐下别的事,红霞自不敢耽搁,当即应声离去。待红霞走远,老夫人又命原先围护在门前的几名护院退至廊下空地。 至此,她才在沈妈妈搀扶下落了座。 这边沈妈妈见主家坐下,很自然地就还打算一旁站着。 老夫人当即指着紧挨自己的另一把椅子对沈氏道:“快些坐了,我有话问。” . “昨日整理这间屋子时,可是依足了规矩?” 沈妈妈明白老夫人用意,即答:“这屋本就每日打扫,年节时令更是次次不落,昨日您一吩咐,立刻就照旧例安排了。” “可方才那情状实在骇人,却是不该啊。” “阿弥陀佛,老夫人,您且宽心,莫要多想。” “这让我如何能不多想,适才情形你也见了,这孩子哪还有人样,那么几人都只堪堪绑得住她的手。” . 老夫人一觉醒来,正被一众丫鬟围着伺候,却见海棠失态冲撞进来。 这边海棠因着惊恐哆嗦未能把话说全,已有个别耳尖的丫鬟说着好似听到哪里在尖利嘶吼。 要说还得是老夫人。 原还想着尽量控制宁玉受伤的知情范围,如此一来,自知再压不能,当机立断即命紧闭园门,又喊来护院四下把住。 正在园厨调餐的沈妈妈得了消息急急回返,陪着老夫人第一时间进到宁玉房中。 彼时她们见到的床上人情形,便是何淑兰最先瞧见的那般。 目睹此种异状,老夫人心中纵然惊涛骇浪,面上仍镇定吩咐起来,一边差红霞速去请府医,一边就近命令海棠和小翠先各自压住宁玉的手脚。 这边小翠刚刚压住右手,打算先压右腿的海棠却一个不察,被宁玉侧踹踢中左胸,疼得踉跄一退。 一见这个情形,老夫人又指名叫来两个日常在她屋里走动伺候的大丫鬟。 饶是这样四个人,竟还不能完全摁住。 无奈之下,老夫人只得命沈妈妈去取了软布来,四个丫鬟好不容易才将宁玉的双手分别与床绑在一块,原是打算把腿也绑上,一则蹬踹过于厉害,二来想到左腿本就带伤,若是强硬压制,害怕加重,只得放弃。 第282章 宅 “许是我错,只想着让她两人不用离得太远……”老夫人喃喃一句,却未说完。 “老夫人,您千万别这么想,宁玉小姐腿上有伤,本就不宜多走,住这一间正好。” “你方才来时,玉儿已然平静?” “是,我进屋看时,小姐已如睡去般。” 老夫人听罢,只伸手摩挲了着袖口,又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回头寻摸个机会,打听看看是怎么做的?” “明白。”沈妈妈答完这句,却是侧过身子凑近,小声道,“老夫人。” “你说。” “今儿这事,早早晚晚的只怕还是会漏出去,这……” 老夫人何尝不知沈氏所指,她第一时间勒令闭门也是有这层考虑,往大了说,便是相爷听闻她都不怕,偏生那让她觉着最得“提防”的,就在眼皮底下。 “那臭脾气,真个犟来,还就与他祖父一般无二,”老夫人说着将目光转至廊下那几名护院,又道,“昨儿没来成,估摸着一会儿准又来,底下这些只怕再挡不住,不若你现在主动去瞧瞧,务必拦下。” 沈妈妈一听不敢耽搁,当即从椅子起身,走前两步,朝站在主屋门外的彩云招手。 彩云正是刚才帮忙压制宁玉的其中一人,左手就是她给绑的,这之后老夫人不许她走远,更不许她与旁个接近,于是一直单独站在主屋外头。 小跑着过来的彩云立刻听到沈妈妈的吩咐:“在这伺候着,寸步不离。” . 这趟差沈妈妈当然谁都没带,独自一人马不停蹄就赶到云泽的屋,到了门口,正好见着有个小厮在关门。 那小厮转身一见是沈妈妈,立刻小跑到跟前来,弯腰作揖道:“贺生问妈妈好。” 沈氏自然认得这人,看了眼关着的院门,又将视线收回来,问:“你怎么来了?” “回妈妈话,前儿大少爷交待阿生办事,今天来回话。”贺生仍低头答道。 贺生日常都在哪里走动干活,沈氏心里还是有数的,只眼下有更要紧的事,便也不予分说,便道知晓,转身径直朝门走去。 不想贺生却自后头赶上来,道:“妈妈,大少爷出去了。” “嗯?”沈氏一听,站定回看过去,“你说什么?” “适才回了话,外头就来人找,大少爷便出去了。” “大少爷出去了?出去多久了?” “约莫有一刻钟。” 沈氏更奇了:“大少爷出去一刻钟,你怎么才刚出来?” “回妈妈话,大少爷另外交待了东西让阿生拿着,一时未得,让我等得了才走。” “可知谁找的大少爷?” “阿生不知,是托的中门小厮来递话。” “知道了。你去吧。” 这边看着贺生走远,沈氏还站定原地想了想,这才转身往中门走去。 . 上官家在京城拥有不少宅子,多屋独院的皆有,若要细论,当属老夫人所住华苑街这一座,为富户私宅里首屈一指。 如今这宅,游廊穿插、巷道相衔,除了日常住人的院屋,小桥流水、花园亭台更不在话下。 然这般规模亦非朝夕可至,也是一点点围扩,三十年前终才达成。 似这种人家,主家生活起居的后宅,自不是什么都能往里送,因而能在中门当值的,都得是极有眼力见儿的。 第283章 治 当意识回流,察觉前面那一段记忆尚在的宁玉,第一件事就是睁眼,可她还是失望了,和之前一样,能感知到肢体动作,却依旧是看不到、听不见。 但是,这一回周围的环境似乎有了不同。 这次虽也是仰面平躺,却像躺在一艘高速前进的快艇的船头,颠簸得像下一秒身体就会被甩出去那般。 这种感受下,找个什么东西来抓着稳住身体,是正常人再自然不过的肢体反应了。宁玉便是这样做的,然后她发现自己的手脚是可以自如活动的。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体感也陆续出现。 首先,像零下时在室外深吸一口气,进入鼻腔的空气都是冷的,紧随其后的便是四肢也有了寒意,好比冬天用冷水擦洗手脚,忍不住打哆嗦。 可这波体感交替很快。 这边宁玉才觉着手脚发冷,突然有条超大的浴巾从天而降,那浴巾的材质异常松软亲肤,分明是从头到脚将整个人都裹住,非但没有造成禁锢的感觉,反倒在浴巾触及肌肤的一瞬间,立刻传导过来真实的暖和。 而且,宁玉还非常清楚地闻到了香气。 熟悉到答案已经在嘴边了,却愣是说不出来。 . 真正煮开的沸水,用木桶装着,由丫鬟们一个接一个抬进宁玉房里。 过道房里所有可以搬动的家私已尽数撤走,几乎清空的过道间里被放上了一个成年人齐腰高的浴桶,送进来的热水正是往里边倒。 热气蒸腾中,可以看到最里边床榻上的宁玉,已经被扶着坐起,但人还没有自主意识,此刻仍旧软塌塌地歪在海棠身上。 沈妈妈未归,亲自指挥这一切的正是老夫人,直到府医看了眼浴桶喊停后,她才上前问说“接下来要做什么”。 就听府医答道:“待小徒带药粉来兑入后,还请老夫人即刻安排人为小姐擦洗身子,务必趁着水热,从头到脚,反复擦洗,帕子不能拧干,只留意绕开腿伤即可。” 虽不明医治理论,但看着眼前这一大桶热气腾腾的水,老夫人还是多问了一句:“擦洗不难,只是这水看着甚烫,可会烫伤我孙女?” “不妨事的。” 老夫人多少还是有点将信将疑,原先她猜想过是要将宁玉整个泡入桶中,但一听不是,又想若是单纯擦洗,何必弄这么一大桶。 . 药童是在这边开始煮水时就让人去找的,等木桶里倒好水时,他才跟沈妈妈一同进屋来,一问,才知两人正好在园门外遇见。 府医未有多话,第一时间就把药童捧着来的一个白色布包接了过去,并未打开,反倒是将扎口的绳带又再多打几个结,这才提着布包往木桶里放去,也不是放任其沉入水中,而是沾湿布袋后在水面上反复提放。 一直跟在身侧的沈妈妈见状便开口要代劳,府医也未开口,只抬了下另外那只手,示意不用。 随着布袋的提放,白色的袋子很快变红,不仅如此,水色也开始晕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