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开祯中篇小说精选》 第1页 [社会文学] 《许开祯中篇小说精选》作者:许开祯【完结】 画皮·上 全国劳模神秘失踪 2002年7月的一天,景山集团一片忙碌。倍受社会关注的景山集团跟南方龙腾集团的签约仪式将在这里举行,这是一项标的达一亿三千万的大项目,它标志着地处祖国西北边陲的景山市展开了腾飞的翅膀,在西部大开发的浪潮中,景山丰厚的资源优势和良好的投资环境越来越受外商的亲睐。 此时是上午八时三十分,市县两级的领导已分别进入会议室,公司领导一个个西装革履,忙上忙下的迎接着。厂区里彩旗飘飘,巨大的气球挂着红色条幅,迎风招展。八个身着礼服的工作人员守在炮仗前,就等那庄严的一刻。 奇怪的是,集团公司董事长刘成明到现在还没有出现,秘书苏悦急得团团转,刘董一向上班很准时,不到八时便坐在了办公室,从没出现过类似情况,况且今天又是这么重要的日子。 八点四十,南方龙腾集团副董事长兼总经理方雅林女士在市长成杰的陪同下下了车,一干人立刻围过来,将他们热情迎上楼。 「成明呢,怎么不见他?」市长成杰扫了一眼,问。 走在前面的刘成礼忙陪着笑解释,「董事长身体有点不舒服,他马上就到。」成杰脸上露出一丝不快,当着方雅林的面,没好发作。 八点五十分,刘成明还没出现,秘书苏悦打遍了所有电话,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跑到家里去看的办公室工作人员气喘吁吁回来说,家里没人,敲了半小时门没开。 人哪去了?双方领导和嘉宾已按各自位置坐好了,各路记者举着摄像机,就等主人出场的那一刻。 九点整,签约一方的关键人物还没到,一向守时的方女士脸上不快,侧身望了望市长成杰,成杰头上在冒汗。要知道,此项签约是经市县两级多方努力才促成的,本来方雅林看准的邻市一家化工集团,靠了成杰的不懈努力和热情接待,方雅林才中途改变注意,跟景山市谈起来。如此不守时间,在生意场上是很令人失望的。 九点十八分,市长成杰坐不住了,走出来骂,「开什么国际玩笑,还讲不讲原则!」刚骂完电话响了,一接是市公安局副局长。 「成市长,我们在西郊公园小广场发现了刘董事长的小车,情况可能复杂,一时半会弄不清……」 「什么?!」成杰在电话里叫起来。 签约仪式逼迫取消,方女士很不高兴地上了车,跟成杰手都不握。 成杰火速回到办公室,公安局一干人已等在外面。 「怎么回事,长话短说,简单点。」 「我们接到报案,便开始四处查找,后来在西郊公园小广场发现了刘董的车。」 「什么,报案?谁报的案?」成杰听得莫名其妙。 「是一个叫苏悦的女人。」副局长江大刚说。 「乱弹琴!」成杰愤愤道,「凭什么报案,人不定在哪里喝醉了酒,桑拿里面找了没,说不定又让哪个……」成杰话说一半,想想不妥,咽回去了。 「找了,市里几家桑拿,歌舞厅都问过了,刘董昨晚没去。」 「车子呢,问问司机不就知道了?」成杰还在火头上,压根没往别处想,认定刘成明是上哪里野去了。现在的个体老闆,哪个不是醉生梦死! 「司机也失了踪。」江大刚看上去很焦急,兴许他心里已有了不好的感觉。 「什么?」成杰这才意识到不好,忙坐下来,听江大刚汇报。 江大刚说,苏悦报案后,他们也没往别处想,人家是大老闆,偶尔睡过头也是正常事,后来又说家里门敲不开,他爱人也不在,这才感到不对劲,不过想的更多的还是签约仪式,便兵分几路,到市里歌厅桑拿打听。大约八点五十,有人打电话说有辆小轿车停在小广场,门子开着,看上去像是被盗的。赶过去一看,正是刘成明的奥迪,车号是四个「8」。 「你们的看法呢?」成杰心里有了预感,脸上却装做没事,口气很随意地问。 「目前还无法判断,不过刘成明是全国人大代表,又是全国劳模,我想还是慎重点。」江大刚是一个办事严谨的人,说出的话令成杰满意。 「好吧,你们立即展开调查,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好的。」江大刚说完就要走,他心里焦急着呢,最近一个阶段,各地不时有企业家遭绑架或被残害的案件发生,做为一个在刑侦战线工作多年的老刑侦,他的神经是敏感的,也深知这种事的厉害。临出门时,成杰又叫住他,叮嘱道:「这事先别张扬,暂时不要跟人大通气,明白我的意思么? 江大刚点点头,他怎能不明白,过几天市人大要公开评议本届政府,做为新一届市长,成杰当然是有所顾虑的。 市政府出来,江大刚立刻将人马分开,一路由他带着,去景山集团。一路由副大队长路子浩带着,去公园。 江大刚虽说当了副局,干事还是刑侦队长的样子,特别是这种敏感大案,越发没理由让自己隐在幕后。 秘书苏悦被带到1号会客厅,这是一间装修十分豪华的会客厅,里面的陈设一眼告诉江大刚,这儿决不是什么人也能进来的。果然他在后来的调查中得知,1号会客厅是刘成明专门用来接待省级领导或跟他关系神秘的几家南方老闆用的,只是这一天因为签约,景山集团别的会客厅都有接待任务,江大刚他们赶去时,人心惶惶的集团头脑还未将它们收拾干净,江大刚才一睹这儿的风采。 第2页 「你叫什么名字?」江大刚问。 「苏悦。」 「是你报的案?」 「嗯。」苏悦点点头,看得出她很紧张,一张姣洁的面孔染满惊慌,丰满的胸脯因为气喘不匀而上下起伏,两只手绞在一起,两条修长的腿微微打战。江大刚看了一眼,估计她顶多二十二岁,人长的不但漂亮,而且很有个性,跟电视里看到的时装模特差不多。 「你不用紧张,把你知道的情况说出来。」 「我啥也不知道。」苏悦说完快快低下头,眼睛盯住脚面。江大刚发现,苏悦的眼睛好像有点不对劲,怕跟人对视。 「请你把头抬起来。」 苏悦没有抬头,继续盯着脚看。 「把头抬起来!」一旁的侦察员小李喝了一声。苏悦吓得勐地抬起了头,脸色一片瘆白。 江大刚不满地瞪了一眼小李,示意他迴避。小李刚来市局不久,正在参加一起杀人案的侦破,无意中把两个案件混淆了。 屋子里剩下江大刚跟苏悦,江大刚再次让苏悦不要紧张,说只是了解一些情况,知道啥说啥,用不着怕。 苏悦似乎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她的表情时而紧张,时而害怕,两次倒水时都把水溅在了脚面上,这不像一个大公司秘书的表现。江大刚冷静地观察着,心里对这个女秘书打上了问号。 半天后苏悦嗫嚅着说:「我真的不知道啥,找不着他,我很害怕,瞒着公司的人就报了案。」 江大刚不露痕迹地点了点头,接着问:「刘成明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比如接到什么电话或信件?」 「没有。」苏悦这次回答的很干脆。她说董事长最近很忙,全力以赴准备签约的事。 「昨天晚上他跟谁一起?」 「跟南方腾龙集团的方总一块吃饭,完了又陪方总去宾馆。」 「再没有别的人?」 「没有,老闆要谈事,别人不好跟。」 江大刚心一动,忙打电话问,腾龙集团的方女士走了没?宾馆方面说,方女士从景山集团一回来就退了房,现在在路上。 一个重要证人走了,江大刚有点泄气。 「他几点出的宾馆,回家了没?」 「这些我不知道,你可以问问司机小范。」 江大刚并没告诉苏悦,小范也失踪了。看看问不出别的,他带着不少疑问跟苏悦告辞,一听他要走,苏悦的表情才恢復正常,江大刚这才发现,她的确是一个迷人的姑娘,忧郁的眼神,性感的嘴唇,如果不是这种时候,江大刚会多看她几眼的。他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了苏悦,说:「记起什么随时给我打电话。」苏悦点了一下头。 六月的景山城异常美丽,这座位于黄河北边的小城经过几年的发展,已初具规模。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呈现出一派安定团结,欣欣向荣的景象。 副大队长陆子浩汇报,他们已找到发现车的老王头,原来正是原景北县工商行行长王文华,两年前退了休,天天坚持去公园锻鍊。江大刚问有什么新线索,陆子浩很失望地摇头说,没有。 回到局里,守在电话机旁的警员报告,没有接到可疑电话。江大刚有些失望,如果真是绑架,绑匪会打电话的。 「继续等。」江大刚丢下话,进了自个的办公室。 几路同志分别到了,除了一辆奥迪,一上午什么线索也没捞到。陆子浩提议进入刘成明家看看,说不定能获得有价值的线索。江大刚迟疑道:「他是人大代表,劳动模范,他的家能随便进?」 「可这么乱找也不是办法,要是真出了啥事,上头怪罪下来怎么办?」陆子浩的担忧无不道理,越是身份显赫的人,他们要承担的责任就越重。 「先别乱动,说不定他会突然出现。」 案件惊动了中央 一连五天,刘成明都没出现,情况变得严重。 他的妻子王秀玲也没任何线索,司机小范更是不知去向。景山方面不敢再等,将情况报告了市人大,市人大又将情况报告省人大。省人大一位负责人批评说,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汇报,你们是如何履行职责的?成杰低着头,只有挨批的份。事件没一点线索,谁敢枉做猜测?企业家不像政府官员,他们来去无踪是常有的事。可以想见,到现在成杰还抱幻想,他不相信刘成明会出什么事。 省人大迅速责成市人大,全面督办此案件。 市人大的监督下,江大刚带着人弄开了刘成明家的防盗门。 屋内静悄悄的,一层厚厚的尘土味扑鼻而来。景山城靠近沙漠,只要一起风,空气中总是浓浓的沙尘。 屋子显得凌乱,只须一眼江大刚便判定,这儿曾发生过搏斗,他的心一下暗了。 刘成明住的是小洋楼,独门独院,还带个小花园。在景山,刘成明属于先富起来的那批人,家里的一应设施都是最高档的,不仅江大刚,就连市人大几位副主任,眼里也充满惊愕。 一楼客厅里,两张椅子摔倒了,一只景德镇的花瓶从花架上摔下来,碎了一地。江大刚指挥着侦查人员拍照,查勘现场。 「江局,快看。」侦查员小李叫起来。江大刚闻声走到里面,他让场面弄呆了。 真正的现场在一楼卧室,这是个单间,兴许是刘成明家的客房,一把圈椅上明显有绑过人的迹象,绳子还绑在圈椅上。椅子边丢着一条毛巾,应该是绑匪捂嘴用过的。 第3页 江大刚楼上楼下察看了一遍,心里实落了,不用再怀疑,刘成明一家是遭了绑架。 警员们还在细察,江大刚陪着人大领导,火速向有关方面汇报。 按时间推测,刘成明夫妻被绑架的时间应该在签约前一天晚上,卧室里的灯没来得及关,似乎告诉人们歹徒走得很匆忙。另外,茶几上有两只杯子,菸灰缸里有两支中华烟菸蒂,暂时还不能判定,是不是兇手抽的,不过从现场的迹象看,歹徒应该是熟人,因为房间里没留下明显搏斗的痕迹。 江大刚把这些藏在心里,没跟领导说。市上领导分析案情的时候,他在心里迅速做着各种猜测。 「江局长,谈谈你们的意见。」市长成杰脸色灰暗,额上沁着冷汗。 「我们初步认定这是一起绑架案,详细情况,还得等现场取证结果出来后。」 「绑架?谁会绑架刘成明?」成杰像是自言自语。这个消息太令他震惊,他的思绪一时回不到现实中。 在场的人谁都面面相觑,看得出,刘成明的失踪令在座各位都深感不安。 「我建议市上成立专案组,迅速侦破此案,尽快找回刘董。」江大刚掐灭菸头,本来这种案件由他们公安局侦察便可,可失踪的是一个在景山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不能不考虑此案的利害。 「你以为刘董还能回来?」问话的人大一位副主任。 「活的不敢说,死的我想一定能回来。」江大刚像是带了情绪。也难怪,景山市刚刚发生了一起兇杀案,死者是景山一中的校长,市人大代表,兇手则是两名被开除的学生。为这事市人大在公安系统民主评议中狠狠批评了江大刚,好像学生做案是他教唆的。 「你这什么话,凭什么说他就死了?」那位副主任很不高兴,他总认为江大刚这人自傲自大,有点目空一切,不适合担任这么重要的职务。 「好了好了,马上召开联席会,研究一下方案。」市长成杰这才回到现实中,他清楚一位全国劳模、人大代表失踪意味着什么,他甚至在准备怎样做检讨。 会议开了整整三个小时,期间江大刚的手机铃声响个不停,陆子浩说王秀玲的家人闹到了公安局,大骂公安是饭桶,居然连人大代表也保护不了。江大刚啥也没说,一切都在他的预想之中,他知道,一场恶战又要开始了。 会议最后决定,景山市成立「7.15专案领导小组」,市长成杰亲任组长,案件由江大刚亲自指挥,市县两级公安全力以赴,限期侦破。 消息迅速传遍全城,本来一切都还在控制之中,王家一闹,全市的老百姓都就知道了。 说什么话的都有。如今最尖刻最不留情的就是老百姓的嘴,尤其对一个景山首富,一个资产和名声都大得惊人的民企老闆。 江大刚回到局里,王家一家已让陆子浩安排在了宾馆,他们等着跟江大刚见面。 「他们提供了啥线索没?」 「没。」陆子浩显得心事重重,他给江大刚递了支烟,刚要点菸却又记起什么似的说:「王秀玲的哥哥说,刘成明外头有女人,他说一定是那女人干的。」 「她哥是谁?」 「王富贵。」 「他嘴里有什么好话!」江大刚恨恨道。这个王富贵他熟悉,整个一无赖,在景山集团下面一个分厂当副厂长,有次抓赌,落在了基层派出所手里,居然大叫大闹,要跟市长成杰通电话,是江大刚出面将他制止住的,还关了他十五天。 「这傢伙凶得很,拍桌子摔杯子,点名要跟你谈。」陆子浩说。 「仗着有两个臭钱,把谁也不当人,难怪老百姓要骂。」江大刚心里窝着火,景山市的公安局长调到了省里,局长一职一直空着,做为刚提拔到副职上的江大刚,决无跟其它几个副职争权的动机,但偏有消息说,省厅和市委都有意于他,市长成杰还隐隐向他透过这方面的意思。谁知偏是在这节骨眼上,接二连三发生大案要案,像是成心跟他过不去。 说归说,江大刚还是迅速召集部下,做出了慎密布置。市刑侦大队兵分四路,在景山市展开了周密调查。 与此同时,关于刘成明神秘失踪的消息一路由市里报到省里,由省里报到中央,消息惊动了高层领导,人大常委会做出重要批示,要求省人大迅速介入此案,查明刘成明的去向。 绑凶做的真干净 这是江大刚干公安以来遇到的最棘手的案子。 除了那辆奥迪车和家里留下的那点线索,十天里他们什么也没查到。 可气的是,奥迪车让人动过了。那天接到王文华报案,「110」的几个年轻人赶到公园,见是刘成明的奥迪车,也没多想,居然跳上车就把车开了回来,路上他们几个还抢着开,说是过过瘾。陆子浩怕江大刚批评,没把这情况说出来,等要找证据时,才一个个傻眼了,拍照取出的指纹和脚印全是警察的。其实不破坏也是闲的,绑凶绝非等闲之辈,他把现场弄得一干二净。刘成明家里居然连一个指纹也没取到,绑凶捆绑人时戴着手套,喝过水的杯子全都用卫生棉细心擦过了,就连菸灰缸里的菸蒂,居然也提取不到指纹!脚上裹了毛巾,忙活了半天,一个脚印都没提取到。 江大刚这才惊嘆,绑凶考虑的真周到。根本不是什么新手,也不存在慌张,卧室的灯是故意开下的,目的就是想把警察引到误区。 第4页 这是一起典型的有组织有预谋的做案,对手的反侦察能力很强,强得超乎江大刚想像。心理素质更是不一般,想想看,能把案子做到这程度的岂能是凡人? 到底是何方高人,动机和目的又是啥?江大刚陷入了深思。 外围取证的警员也是一无所获,据周边群众反映,那晚他们听到过车子响,但说不清是街上的车还是刘成明的小车。刘成明家跟周边住户有一定距离,加上他太有钱了,平时谁也不敢跟他们打交道,小洋楼刚盖起时,周围群众还颇为神秘地朝里窥探一下,后来刘成明的老婆王秀玲跟人吵架,骂人家有精神病,还扬言要挖掉人家眼睛,这以后便没人敢再偷看了。 「我们啥也不知道,耳朵聋着,眼睛也瞎着。」周围的群众像是串通好了,全都一句话,口气还很不好。 典型的中国式穷人心理!江大刚无奈地嘆了口气,现在这世道咋了,遇上邻居出了事,居然没谁能主动站起来跟警察合作,反倒全抱了幸灾乐祸的心理。江大刚联想到一中校长兇杀案,调查时竟有不少学生恶恨恨说,该杀,人家不就好了一下么,干嘛要开除人家,还把人家的情书公布出来。 正在一筹莫展时,银行方面报告,案发前一天下午,景山集团分两笔提取了现金38万元,提款人正是司机小范! 这是一个好消息,马上去银行! 据银行负责业务的李主任说,昨天下午三点,景山集团要提取38万元现款,按规定,10万以上付现要经副行长审批,考虑到景山集团是老顾客,刘成明又打了电话,他便破例签了字。 「提款用途是什么?」江大刚问。 「给工程队付款。」 「哪家工程队?」 「这我不大清楚,他们只说是付工程款。」李主任有点紧张,怕江大刚追查下去。 「马上去景山集团,查清这笔款走了哪里。」江大刚边说边走出李主任办公室。 接待江大刚他们的是副董刘成礼,典型的农民,虽是穿着上千元的西装,脚上却是一双老式胶鞋,衬衣好几天没洗,领袖处看得见污垢。他让秘书苏悦跟江大刚他们倒水,自己却疙就在沙发边,很像个上访对象。 刘成礼并不知道取款的事,跟财务人员调查,一开始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实话,江大刚发了火,会计才说,支票是下午开的,董事长临时决定取现款。再问,她就什么也不肯说了。 会计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女人,长得很有几分姿色,人们都说刘成明手下尽是漂亮女人,这阵子见了,江大刚算是开了眼。从秘书苏悦到会计林月秀,还有办公楼里进进出出的女人,几乎没一个姿色寻常的。侦查员小李还在问话,会计林月秀却抽抽答答哭起来,一边抺眼泪一边偷偷望江大刚,江大刚一望她,她却忙忙把目光缩回去了。 江大刚有点烦这个女人,她穿得花里鬍梢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庄重女人。那哭也有点儿做作,哪有悲痛的人顾得了自己的眼影和口红的,趁江大刚跟刘成礼谈话的空,女人偷偷拿出一块小镜子,竟给自己补起妆来。 刘成礼是刘成明的堂兄,比刘成明要土气,年龄也大得多,五十好几,他说:「我兄弟没啥仇人,对谁都好,跟自家兄弟一样,谁会绑了他?」江大刚让他问了个摸不着,本是跑来了解情况的,反倒成了刘成礼问他答。 一旁的侦察员小李突然插话问:「他外面有没有女人?」 「没有,我敢保证,绝绝没有。」刘成礼跳了起来,指着天发誓,这个动作引起了江大刚注意,刘成礼用不着这样。 「真的没有?」说不清为什么,江大刚突然接上了话。 会计林月秀慌乱地收起小镜子,往包里放时,不慎打翻了桌上的茶杯。她的一连串动作引得江大刚转眼盯住她,林月秀脸上的表情很紧张。 「哎唷唷,你们咋个不信哩,咋就要听上闲话往女人身上扯哩?」 「我们是在调查,如果想尽快找到你兄弟,请你把实话说出来。」 「我这说的全是实话,一句假掉我不是人。」 江大刚气得直摇头,这样的水平居然能当副董。 秘书苏悦一直怯怯立边上,江大刚眼角的余光不时扫向她,一提女人,苏悦也紧张起来,见江大刚望她,红着脸垂下了头。 接连问了十几个人,口气跟刘成礼差不多,提供不出什么。看来这儿真跟社会上传得差不多,家族企业,典型的一言堂,一提刘成明,大家全都吓得嗦儿抖战的,问十句答一句,简练得很,就三个字,不知道。 再熬下去也是白费力,江大刚让会计提供了取款凭证,离开了景山集团。 「你怎么想起问女人?」一出大门,江大刚就问小李。 「我猜测跟女人有关,要不王家也不会这么闹。」小李若有所思地道。 「说下去。」 「不只王富贵,王家好些人这么说。」 「王富寿呢,他怎么说?」 「他倒是啥也没说,我们调查时他只顾抽菸,看上去心事很重。」 「哦——」江大刚跟小李要烟抽。 38万不翼而飞,三个人神秘失踪,案件似乎比预想的更严重。江大刚忽然猜测,会不会跟南方龙腾集团有关?想法一出,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第5页 龙腾集团是景山市的贵宾,为争取到这次合作,市里上上下下付出了艰辛的努力。尤其那个姓方的女人,简直高傲得不食人间烟火,江大刚曾跟她打过一次交道,是陪她观光旅游,当时他还是刑侦队长,是新上任的市长成杰点名让他去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方雅林的安全。两天陪下来差点没把他气死,这女人不仅高傲,而且近乎冷酷,难怪景山方面私下里把她称冷冻美人。 江大刚不敢把自己的猜测带到工作中。 思来想去,专案组还是决定从38万元巨款入手,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 按照支付工程款的方向,专案组展开了一系列调查。 景山集团最早是景北县一家村办企业,创办人是刘成明的姐夫王富寿,这家厂子一路从村里办到县里,成了景北县最大的民营企业,十年前这家厂子突然陷入困境,一度曾濒临关门倒闭,要帐的人涌破门,能人王富寿中间还扔下厂子熘了。由于诸多原因,厂子险些就破了产。后来经县上多方协调,王富寿本人也同意,让妹夫刘成明当了厂长,把资产连同债务一併甩给了刘成明。没想刘成明用了不到七年时间,把一个负债五百多万的水泥厂发展成了景山市最大的能源商流贸易综合类企业,成了景山市的龙头骨干企业。成立集团时,市里又动员他将集团总部设在了景山市,盖起了景山城最漂亮最壮观的办公大楼。 但社会传言刘成明欠了工程队不少工程款,有些工头为了要帐,曾几天几夜守在他的小洋楼外头,当然这只是传闻,江大刚并没亲眼看到过。 但愿38万是付了工程款。 相关资料很快拿了回来,据财务反映,景山集团一共拖欠五家建筑公司的工程款,累计总额达两千多万,其中最多的是景北县巨大建筑公司,前后合起来差不多欠八百万。说差不多是因为财务提供的不是明细帐,小李说他们算帐总爱说大概、可能,提供的数字没个准。 据财务人员反映,巨大建筑公司老闆杨巨大在刘成明失踪前一周曾跑到景山集团大哭大闹,说不想活了,再不给钱他就死给刘成明看。刘成明又气又恼,扔给杨巨大一把刀子,说不就欠你几个钱么,多大个事,有种你现在就死。结果杨巨大让刘成明吓了回去。 这个情况很重要。专案组很快对杨巨大展开调查。 另一方面,江大刚决定对刘成明的私生活展开调查,说不出为什么,江大刚总觉那几个女人的眼神很复杂,苏悦,林月秀,她们为什么在一问到刘成明跟女人的关系时表现得那么反常?会不会真如王富贵所说,刘成明的失踪跟女人有关?他没把这个任务交给小李,而是交给了不参与本案侦破的二队刑警张密。 「这事一定要秘密展开,决不能叫专案组知道。」他跟张密叮嘱。 「你放心,我张密做事一向神不知鬼不晓。」张密狡黠地笑笑,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而且从不多嘴。 江大刚将情况综合在一起,向市长成杰做了汇报,成杰一听还在原地踏步,脸上多少有些不乐,刘成明一失踪,方方面面的压力便朝他扑来,有人甚至传言,刘成明携巨款潜逃。他告诉江大刚,必须限期破案,否则景山就会大乱。江大刚点点头。 与专案组的紧张和焦虑相比,景山城却表现出另一番景象,街头巷尾,人们津津有味地谈着千万富翁失踪的事,仿佛是件大快人心的事。老百姓这种反常表现引出江大刚另一番思索,关于刘成明的所有传闻在他脑子里冒出来,江大刚这才意识到市长成杰的那番话决不是危言耸听。 一连几天,江大刚期待着的电话并没出现。按常规,如果真是绑架,案犯早该打电话提条件了,可是没有。监控的几路电话都静悄悄的,响都不响一下。江大刚的心情越发沉重,凭直觉,他认为刘成明活的可能性已不大。 张密很快查出,刘成明跟一个叫周虹影的女人关系暧昧,为这个女人,刘成明跟妻子王秀玲三天两头吵架,王秀玲还搬来二哥王富贵,王富贵曾扬言要阉掉刘成明。 江大刚觉得意外,怎么又冒出个周虹影? 「周虹影现在在哪?」 「五年前她离开景山集团,在郊外租了民房,据说闭门写小说。」 「写小说?」江大刚感到不可思议。 两人正说着,江大刚的手机响了,一看是陆子浩,江大刚接通电话,陆子浩说:「江局,西郊公园后面废水沟发现一具女尸,我们正在打捞。」 「什么?」江大刚一震,紧跟着问:「是不是王秀玲?」 「目前还说不准,不过很有可能。」陆子浩说。 「你留在那儿,我马上赶过来。」江大刚丢下张密,就往外走,张密在身后喊:「我还话没说完呢——」 江大刚赶到现场,陆子浩他们刚刚把尸体打捞上来,凭经验,江大刚判断死者在三十岁左右,跟王秀玲的年龄和身材明显不相符。但他没把怀疑说出来,命令法医迅速做鑑定。 经法医鑑定,死者是一年轻女性,初步判定年龄在25到30岁,脖子里有受勒的痕迹,面部被硫酸毁了容,尸体经阳光一照,很快腐烂一片,令人惨不忍睹。 两天后得出结论,死者居然是周虹影,是被人拿皮带勒死后抛到废水沟的。由于尸体在臭水里浸泡时间过长,无法准确推算出死亡时间,给破案带来很大难度。是谁这么恶毒,又是谁这么胆大,竟敢在西郊公园做案? 第6页 刘成明失踪,周虹影被害,是巧合,还是二者之间有某种联繫?江大刚不由得把两案联繫起来。 陆子浩汇报说,周虹影以前是省城一家晚报的驻站记者,曾採访过刘成明,还为刘成明写过一本书,书名叫《由泥腿子到企业家——刘成明的传奇人生》,后来突然辞了职,也说是报社解聘了,隐居在景山城外的郊区,写一些谁也看不懂的诗歌。 周虹影长得很美,一头飘逸的长髮,一张纯美得令人窒息的面孔,尤其一双眼睛,深沉忧郁,充满悲情。看了几张照片,江大刚便被这女人的抑郁和悲冷逼得透不过气。 周虹影至今未婚,她的生活跟她的人一样是个迷。 进一步调查才得知,周虹影真名不叫周虹影,叫周红梅,新疆人,27岁,大学毕业后没找到合适工作,拿着一大堆发表的诗歌散文去晚报社应聘,当起了编外记者。嫌名字俗,改成了周虹影。被报社辞退后原本可以回到新疆或是省城,不知为何却留在了景山,过起了一种不被常人认可的怪诞生活。在她租住的小屋里,警察发现她的日子过得非常清苦,几乎是靠方便面和苹果打发日子,简简单单一张床,房东家提供的一个老式大礼柜,最奢侈的便是一台过时的联想电脑,还有一台针式印表机。 电脑里有她正在写的长篇小说稿,书名叫《我活着,我死了》,写了将近二十万字,还没结尾。 除此之外,没再发现别的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人们极富联想的将女诗人周虹影的死跟刘成明的失踪联想到一起,也难怪,早些年就风传他们之间关系暧昧,一个是腰缠万贯的大亨,一个是怀揣梦想的诗人,如今这种事儿不是没有,而是遍地都是。 江大刚将张密秘密召来,问有没有新线索。张密摇头。江大刚心想不会呀,凭张密在这方面的天才,就算刘成明有障眼法,只要他碰女人,就不会逃过张密猎犬般的嗅觉。 「他跟周虹影到底有没那事?」江大刚焦急地追问。 张密不说话,周虹影的死给了他一击,这两天他在侦查中已发现不少疑点,本来可以从周虹影身上突破,没想她一死线索全给没了。 「他前些年倒是有这个嗜好,暗中跟几个女人好过,他那个表妹也就是景山集团的会计林月秀就是因这事跟男人离的婚,不过自从当了全国人大代表,这方面谨慎得很,林月秀离了婚,他理都不理。」张密说。 「跟他老婆关系怎么样?」 「很体贴,尤其老婆做了手术后,简直换了个人,几乎可以评模范丈夫了。」张密接着告诉江大刚,刘成明老婆一年前做了乳房切除术。 「模范让他一个人当尽了。」江大刚有点自嘲道,看得出他很失望,他并不是盼着人家有外遇,而是这事有点反常规,他一时不好琢磨了。 「周虹影身边有没有别的男人?」 「暂时还没线索,这女人很神秘,查她需要时间。」 「给我抓紧点,我火烧眉毛呢。」 两个人又说了会话,张密告辞,说是有人在酒吧等他。江大刚打趣道:「不会是情人吧,你小子小心点,让我逮住没你好果子吃。」 张密神秘一笑走了,跟他的办案风格一样,他的私生活也很精彩。 陆子浩提议要将周虹影的案子跟刘成明失踪案合併侦查,江大刚坚决不同意。「一是一,二是二,你瞎搅啥浑水。」其实他是怕一合併,马上就会风声四起,如今人们的想像力真是丰富,江大刚说啥也得为刘成明的名誉着想。 江大刚从景北县抽调了几名得力警员,补充到周虹影专案组,组长却由陆子浩兼任。陆子浩不得不承认,江大刚就是比他高,理论上两个专案组是分开的,运筹帷幄却是陆子浩一人。 景山集团内部 失去刘成明的景山集团根本就不叫景山集团,副董事长刘成礼压根就不具备管理能力,再说刘成明夫妇一失踪,集团内部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已经无法维持正常生产了。 按照成杰市长的要求,公安局在景山集团安排了得力人员,一则维持集团公司的生产秩序,另则,也是想发动群众,摸查线索。 通过群众反映,专案小组摸查,初步圈定了五个嫌疑人。 第一嫌疑人叫邓光涛,女会计林月秀的前夫。据一个叫王晓渡的司机讲,今年四月份,已经离婚的邓光涛突然找到林月秀,质问她跟刘成明的关系咋样了,两人在楼道吵了起来,邓光涛扬言要杀掉林月秀。林月秀那天哭得很兇,邓光涛当着那么多人面把她跟刘成明的丑事儿说了出来,还说她被刘成明白日了,人家压根不会要她。那天刘成明不在,去省上开会,回来听到这事,脸色阴了好几天。王晓渡还说,邓光涛找过王秀玲,有次他去给刘成明家送瓜,正好碰上从里面出来的邓光涛,邓光涛气焰嚣张地说,给这种流氓强盗还送瓜,送毒药才对。进去后见王秀玲哭哭啼啼的,很伤心。 第二嫌疑人是杨巨大兄弟俩,尽管他们口口声声说没给一分钱,但绝不能排除他们绑架或杀害刘成明的可能。商场如战场,啥事儿都可能发生。接下来的调查中发现,巨大公司确实陷于困境,几个帐户上没一分钱,讨债的人天天堵在杨巨大家门口,弄得杨巨大家也回不成,东躲一天西藏一天,哪还有心思修楼。杨巨大也确实说过逼急了我连他老婆一起收拾之类的话,还是当着几个客户面说的。 第7页 第三嫌疑人是王秀玲的二哥王富贵。刘成明失踪前一月,刘成明突然把王富贵的副厂长撤了,说他滥用职权,挥霍公款。王富贵在会上大骂刘成明放屁,说当初把厂子交给你真是瞎了眼。王富贵天天找大哥王富寿,要求将厂子收回。不能排除他泄私愤,图报復。 剩下的两个嫌疑人一是女诗人周虹影,另一个,就是南方龙腾集团的方雅林。 专案组兵分几路,迅速对这些人进行排查。几天后反馈回来的消息却令江大刚失望。 林月秀的前夫邓光涛跟林月秀离婚后便离开景山集团,去了老家汤沟湾,他在那儿有个小煤窑,算个小业主。据煤窑的窑客证实,7月15号也就是刘成明夫妇失踪那天晚上,小煤窑渗水,差点淹死人,邓光涛几天几夜没离开过小煤窑,他的胆子都吓破了,要知道,汤沟湾的小煤窑都是以前废弃了小窑,要么是老空,要么是积水,再不就岩层不好,容易塌,这些年汤沟湾个别发财心切的人硬是将这些报废了的小窑重新开张,高价雇上从岷县等地来的民工给他们背煤,挣黑心钱。已有两个小窑塌了,据说死了好几个人,都是花大钱私了掉的。邓光涛当然不敢粗心。 邓光涛有做案动机但不具做案时间,窑客们的证词排除了他。 杨巨大兄弟俩同样有不在场的证明。那天他们让几个砖厂的老闆堵住了,没跑掉,结果给弄到一宾馆里,整整关了一天一夜,兄弟俩实在没办法,就把房子和四间顶来的铺面分别抵押给了砖厂老闆。有个砖厂老闆甚至逼他拿女儿抵债,如果逼得再勐些,杨巨大还真就这么了,他欠了人家上千万,让债主逼得走投无路,就差上吊了,不过他身上的西装和脚上的皮鞋还是让一个小砖厂老闆脱走了。 专案组找了这些个老闆,都说有这么回事,还扬言杨巨大再不还钱,剁了他。宾馆方面也证实了这点。 杨巨大兄弟俩被彻底排除了。 对王富贵的调查曲折一些。王富贵气焰嚣张,根本不跟专案组配合,小李找了他几次,都被他大骂回来了,还扬言要砸了公安局的牌子,说公安都是吃干饭的,人失踪这么长时间,居然连个屁影子都摸不到。没办法,陆子浩亲自出面,在一家酒吧堵住了王富贵,当时王富贵怀里搂着小姐,看见陆子浩,理都没理,陆子浩一把提起他,沖他就给了两个嘴巴。王富贵被打楞了,结着舌问:「你……你凭啥打我?」 「就凭你猥亵少女。」 那小姐果然嘤嘤哭起来。 「老子掏钱玩女人,碍你屁事。」王富贵一等回过神,口气立马大起来。 「你玩的哪门子女人,她是中学生!」陆子浩说着掏出手铐,啪地将王富贵铐了起来。 那女孩子真就是景山一中的学生,这家酒吧是个南方老闆为情人开的,专门向客人提供处女或学生,公安一直想端它,可又碍着种种关系,下不了手。 王富贵这才傻了,他知道陆子浩的厉害,这人软硬不吃,在景山号称铁面阎王。一听刚才搂的是中学生,气沖沖沖老闆吼:「老子要的是处女,你拿学生害老子!」 王富贵被带到刑侦队,一进审训室,这傢伙气焰马上出来了,嚷嚷着要见他哥,说:「我哥一个电话,让你娃吃不了兜着走!」 陆子浩没介意,他知道怎么对付这种人。外面骄阳似火,室内密不透风,刑侦队几个人轮流看着王富贵,也不问话,也不理他,好像没他这个人似的。没过一个小时,王富贵熬不住了,浑身湿热,汗从额头上滚下来。 「你们抓我来做啥,我犯了啥子罪?」他嚎叫道。 「再蒸他一个小时。」陆子浩恨恨说。 又是一个小时,王富贵快虚脱了,景山这两天高温,日头像炸开似的。王富贵尽管是农民,受过庄稼地里的苦,可自从他哥创办水泥厂后,日子便一天比一天自在,他每月拿着刘成明发的三千块钱的工资,年底还要分红,早把庄稼地里打滚摸爬的事儿忘了。 据王富贵交待,7月15日他跟几个牌友在玉红酒楼打牌,输了三千块,赌到第三天才离开的。找玉红酒楼老闆了解,证明有这回事,那天王富贵是先赢后输,中间他在三楼的包房里休息了一会,还要了两个按摩小姐,后来钱输了却怪小姐,说是脏手摸掉了他的运气。 王富贵的可能性最终也被排除了。 剩下的线索只有方雅林跟女诗人周虹影。 调查方雅林并不是件易事,这事儿牵扯面太大,谁也不敢擅自作主。江大刚想了一个巧妙的办法,以客户名义跟龙腾集团打了个电话,询问方雅林的情况,对方只是简单地告知他,方总去了香港,下个月才回来。 女诗人周虹影的调查也陷入了困境,周虹影在景山没亲人,也没朋友,唯一的线索是那家晚报社,小李他们去晚报社了解情况,对方只是说此人两年前便解聘了,多的话一句也不说。 侦查一时陷入僵局,一干人急得团团转,但谁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时间已过去了二十天,案件毫无进展,失踪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省人大不时在催,包括市长成杰在内的景山市领导层更是心急如焚,再要拖下去,实在不好跟上面交待。 恰在这节骨眼上,景山集团出事了。汤沟湾村的老支书王富寿带着一帮人驻进了景山集团,说是要接管企业。这事非同小可,市县两级迅速召开会议,研究对策。 第8页 王富寿其人 这里不能不花一定篇幅,交待一下景山集团的前身和王富寿其人。 景山集团最早是景北县汤沟湾村的村办企业,1985年,景山的经济才起步,为了大力发展地方经济,景山出台了一系列优惠政策,其中一条就是银行扶持农民贷款兴办企业。政策出台后,当年的农民却没一个敢贷款,更别说办厂子。时任村支书的王富寿找到银行,说我贷,把一个村的贷款指标全给我。王富寿利用当支书的便当,将全汤沟湾三百多户人家的款全贷到了自己名下,创办了景北县第一家村办水泥厂。 等别人醒过来时,这家厂子已很具规模了,王富寿也成了当地的名人、能人。随着景山经济的全面升温,汤沟湾水泥厂一路由村里办到县里,人数由最初的十几个人发展到几百人,光分厂就有三个。但是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就在王富寿想甩开膀子大干一场时,国家採取银根紧缩,景山经济一下跌入低谷。王富寿的水泥厂扩建到一半逼迫停工,形势急转直下。 景北水泥厂曾是景北县的一个大包袱,由于二期扩建规模过大,银行贷款压得企业透不过气来,水泥市场急剧下滑,价格一落千丈。曾经辉煌一时的王富寿成了汤湾沟的罪人,他把大家都拖到了水中。家庭内部也是矛盾重重,兄弟几个因为债务隔三间五发生争吵,能跟王富寿站在一起的就算是王富贵,因为他投的资最少,人又没啥本事,不敢跟王富寿闹翻。 厂子关停后,景北县跟景山市曾想了好多办法,但都无济于事,直到1995年,去南方做生意的刘成明回到了景北,他是王富寿的妹夫,也是唯一懂管理的人。在王富寿的再三恳求下,刘成明同意接管水泥厂,条件是王氏家族任何人不得参与企业的管理与经营,包括王富寿。只管按谈好的条件拿分红和工资。 水泥厂一到刘成明手里,像是吃了兴奋剂,恰巧又赶上国家经济第二个回升期,景山撤地建市,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和房地产开发一下让水泥紧俏,价格迅速回升,产品供不应求。刘成明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出名的。仅仅几年,景山集团就成了全省的骨干企业。 这不是神话,在当今中国大地,这样的故事太多,当然我们不能否认刘成明卓越的管理才能和超前的市场意识。 王富寿一进入景山集团,就提出全面接管。刘成礼当然不答应。事情先由县上调解,县长徐大宽是从公安局长位子上提上来的,说话办事还带点儿公安味。他骂王富寿,格老子的,由着你了,想摔摔,想接接,拿合同来。 合同一拿来,徐大宽傻了眼,刘成礼也傻了眼,人家王富寿正是按合同办的。合同有一条,如果接管人刘成明遇到疾病、车祸、或是任何天灾人祸,不能按合同规定履行管理者的职责,不得将厂子交其他人手上,必须无条件归还创始人王富寿。刘成明管理期间企业扩大的资产连同债务由刘成明本人承担,厂子其他分红方式不变。 「这是啥意思,谁家的合同这样签?」县长徐大宽感到不可思议,难道王富寿是神仙,料定刘成明会出事? 王富寿不做任何解释,他带着律师,一切由律师谈。 王刘两家闹得不可开交,险些打起来。但刘家哪是王家对手,除了刘成明,刘家其余人跟王富贵差不多,还比王富贵缺心眼。 最急的是林月秀,要是厂子真交到王富寿手上,她是第一个扫地出门的。她急得天天找王晓渡打听,谁都知道,司机王晓渡跟王富寿关系非同一般,正是靠了王富寿的关系,他才能在景山集团立住足。 王晓渡跟林月秀的关系有种说不清的味儿,林月秀大王晓渡好几岁,王晓渡平日叫她林姐,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两人关系不一般。 这且不提,还是说王富寿。 两家一闹,景山集团逼迫关门,尤其建在景北县的几家厂子,本来都是王富寿的人马,这些年在刘成明手下有点委屈,一看王富寿杀回来,立时扬眉吐气,王富寿说啥就是啥。 景山市政府非常重视,几次跟王富寿谈判,想让王富寿退出去,毕竟老了,再说这些年景山集团的发展全亏了人家刘成明。 王富寿并不否认刘成明的功劳,但他只认合同,他跟市长成杰直言,在这节骨眼上,他不放心把企业交别人手上,除非刘成明马上出现。市长成杰也是无奈,坦率讲,他也不放心把企业交给刘成礼,权衡再三,还是按合同规定将厂子暂时交王富寿代管。 王富寿接管第一天,就宣布撤换了林月秀的会计。跟林月秀想的相反,他把王晓渡从运输队调到了小车班,给他开车。 江大刚和陆子浩静观事态的发展,他们想从中窥出什么。 「你怎么看?」江大刚问陆子浩。 「这属正常变动,不值得大惊小怪。」陆子浩说。陆子浩以前在景北做过刑侦队长,多少了解一些王富寿。 「我是说林月秀,难道你不觉得这女人有名堂?」江大刚在想,是不是把目标盯在邓光涛身上有点简单了? 「这女人是有点名堂。」陆子浩告诉江大刚,在公司内部了解情况时,专案组找过林月秀,林月秀张口便说,跟我没关系,我啥也不知道。当时并没有问她什么,林月秀的回答弄得警员面面相觑。后来再找她,她便哭哭啼啼,说有人给她栽脏,她跟董事长是干净的。 第9页 「此地无银三百两!」 陆子浩还说了一个重要情况,自从刘成明失踪后,林月秀变得神经兮兮,他曾有意识地安排侦查员暗中注意她,就在王富寿进驻景山集团头一天,林月秀跟前夫邓光涛在良友饭店秘密会面,两人在房间呆了好一阵子,出来时林月秀面色黯淡,有气无力的样子。 这情况勐地激活了江大刚的想像力,怎么把这么一个重要对象给放过了。 「马上传讯林月秀!」 林月秀被带进审讯室,她一进来便哭哭啼啼的,说警察冤枉好人。陆子浩拍了一下桌子,正色道:「林月秀,我们绝不是捕风捉影,识趣的话,早点把你跟刘成明的关系说出来!」 林月秀抬起头,强装镇静地说:「我们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陆子浩逼视着林月秀,像是摸到了这女人的死穴。 「没……真的没……」林月秀垂下了头。 「要不要我把证据拿出来。」 「啥……啥证据?」林月秀的脸色突然很难看。 啪!陆子浩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碟,扔到了桌上。 林月秀顿时面如土色,结巴得张不开嘴,半天才无力地说:「我……我说,我全说。」 据林月秀交待,她跟刘成明确实有不正当关系。那是在她十八岁那年,表哥刘成明从南方回来了,有天她一人闷在家里,表哥刘成明突然来到她家。望着西装革履的刘成明,林月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林月秀高中刚毕业,大学没考上,这就意味着她要一辈子窝在山沟沟里,对长相出众心高志远的林月秀来说,这无疑是生活最残酷的打击。刘成明先是安慰她,说她可以重读。林月秀说:「我不是读书的料,这辈子考学是没望了。」刘成明说:「不考学也没关系,等我在景山办了企业,你就到我的厂里来上班。」 「真的?」林月秀一下兴奋了。 「真的。」刘成明望着她说。刘成明的目光渐渐暧昧起来,望得林月秀很不好意思。那天乡下的日头很热,林月秀穿一件白衬衣,衫衣的两个扣子开着,她发育成熟的身子便隐隐显出来,少女粉嫩的脖颈和隐隐显出的乳沟令刘成明唿吸加促,顿时口干起来。林月秀装做倒水起身躲开他目光,不料刘成明一把拉住她,就将她抱在了怀里。18岁的林月秀哪想到表哥会这样,边躲边喊,不要这样,快放开我。刘成明早已顾不得什么,林月秀鼓胀的两团奶子贴到他胸脯上时,顿觉身体炸开了锅。手在林月秀身上乱摸,不几下便解开了衣扣,将林月秀丰满的乳房握在了手中。林月秀本想用力推开表哥,可身体在刘成明一连串的进攻下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她开始变得无力,变得身不由己,嘴上尽管喊着不要,身体却由不住地朝刘成明那边去。刘成明成熟的男人气息和老道的手法令她一阵阵晕弦,最后她无力地说了一声,你有老婆呀,就倒在了刘成明身下。 事后林月秀哭了,捶着刘成明的胸膛说,「你让我咋活人,要是叫别人知道,我还哪有脸活。」 刘成明抱着她,哄小孩似的说,「放心,表哥不会丢下你,等你再大点,我离婚娶你。」 「真的?!」林月秀惊得不敢相信,很快就又扑到刘成明怀里。 林月秀跟刘成明的这种关系一直维持了很久,直到刘成明成了董事长,有一天他跟林月秀说,「你嫁给邓光涛吧,我给你一笔钱。」 林月秀吃惊地盯住刘成明,不敢相信他说的是真,每次跟她睡完觉,刘成明总说要娶她,她便怀着这样一个梦一直等那一天。 「你听我说,」刘成明摁住林月秀,不让她发火,「我离不了婚,我现在经营的是王家的厂子,一提离婚,王家肯定要跟我打官司,弄不好这个董事长也当不成。你嫁给邓光涛,表面上是他老婆,暗底里仍是我女人,这样我们可以好一辈子。」 林月秀矛盾了很久,最终还是答应了刘成明,这时候她已二十六岁了,再不见人怕是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婚后没多长时间,邓光涛发现了她跟刘成明的私情,打她,骂她,林月秀不敢还嘴,怕邓光涛把这事嚷出去,每次都是刘成明找邓光涛谈,也不知他们咋谈的,反正一谈邓光涛就不打她了。 终于有一天,林月秀知道刘成明是拿钱跟邓光涛做交易,邓光涛那时做生意赔了本,急需要钱翻身,后来他的生意大了,便开始在外面找女人,有时公然带到家里,当着林月秀面跟野女人上床。林月秀受不了,问刘成明咋办?刘成明竟气恨恨说,「咋办,你家里的事,跑来问我做什么?」 林月秀发现,刘成明对她的态度变了,虽说还让她当着会计,但明显对她不那么好了,有时几个月不找她睡觉。女人在这方面是很敏感的,她气愤地质问刘成明,「是不是把我玩腻了,想甩掉我?」刘成明突然黑下脸,「甩掉你咋,再闹你连工作都没得干,回家种地去!」 偏是这时候邓光涛又跟一个女人打得火热,在那女人的穷追勐打下,邓光涛跟她离了婚。 「你们现在还有那种关系么?」陆子浩问。 「跟谁,是刘成明还是邓光涛?」林月秀红着脸,眼睛里却渗着泪水。 「刘成明。」陆子浩既感到这女人可怜,又觉得她无耻。 「早没了,自打离婚后,一次也没。」 第10页 「跟邓光涛呢?」 林月秀吭了半天,犹豫着说:「他偶尔来找我,有时候硬要,我也就……」 「邓光涛找你做什么?」 「要钱。」林月秀眼里的泪哗地就流出来。想不到邓光涛竟是这么一个无耻的男人,一旦生意赔了钱,就拿她跟刘成明的关系威胁她,跟她要钱。 「那他为什么不找刘成明要?」 「也要过,让刘成明打了一顿,不敢了,再要怕刘成明杀了他。」 「杀了他?」陆子浩突然意识到什么,紧追着问:「邓光涛说过刘成明要杀他?」 「当着我面说的,邓光涛把刘成明惹烦了,刘成明警告他,再敢威胁他,他让邓光涛死得很难看。」 「那天邓光涛找你做什么?」 「他……他想我了。」林月秀明显是撒谎,说出这话她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 「你还不说实话,是不是想坐牢?」陆子浩正色道。 林月秀突然又哭了,她说那天邓光涛把她约到宾馆里,一进门就拉着她要做那事,她没心情,没同意。邓光涛就摔出一张碟片,说上面有她跟刘成明干的好事儿,逼急了他把这东西复制上到处发。林月秀吓得要抢碟,邓光涛一把拉过她,没几下就扒了她衣服,在她身上发泄了一通,然后提出跟她要十万,把这张碟卖给她。林月秀哪有这么多钱,钱都让邓光涛敲诈尽了。她求邓光涛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放过她。邓光涛笑着说,「夫妻,谁跟你是夫妻?你男人是刘成明!」 林月秀说的跟陆子浩掌握的一样。那天林月秀一走,他便派两个警察闯入邓光涛房间,从邓光涛身上搜出这张碟。据邓光涛交待,这碟是他从小范包里偷来的,起初以为是什么好东西,拿回家一看竟是他老婆跟刘成明!气得他当下就想找刘成明算帐,狠狠敲他一笔,一见刘成明,腿子先软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找林月秀敲诈更合算。 审完林月秀后,陆子浩将情况汇报给江大刚。江大刚问:「查过没有,碟片从哪来的?」 「正在查,据我们掌握,刘成明手里不少这种东西,都藏在小范那里。」 江大刚沉思了一会,又问:「刘成明失踪会不会是邓光涛干的?」 「不可能。」陆子浩说,「林月秀的交待跟邓光涛本人交待的基本一致,这些年邓光涛早让刘成明制服了,一提刘成明,他的身子就发抖。」 「他连敲诈都不敢,还敢杀他?」陆子浩反问刘成明。 「他为什么这么怕刘成明?」江大刚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刘成明这人,狠着哪。」陆子浩嘆了口气,「江局,我有个预感,这案再查下去,说不定会爆出什么大新闻,到时你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神秘的女诗人 张密这边有了消息! 他打电话将江大刚约到城郊一家小饭馆里,见面就说,「快切一斤猪头肉,犒劳犒劳我。」江大刚看他神采飞扬,禁不住高兴起来。 张密有个特殊嗜好,爱吃猪头肉。江大刚一激动,让老闆切了两斤。两人就着猪头肉,喝着啤酒,说开了。 周虹影果然跟刘成明有私情。 据张密调查,周虹影最早确实写过诗,还在《诗刊》等重要杂志发表过,大学毕业后,周虹影去了北京,北京是文人的梦想,也是文人的苦难地。周虹影在郊区租了一间民房,发誓要做第二个舒婷。谁知世事如烟,商品社会的冲击下,诗歌没落得一塌煳涂,周虹影跟所有流浪文人一样,自己都养不活。为了生存,她不得不给人家做临工,当过保姆、促销员、后来还替人写过黄色文学,被逼无奈时她给人家做洗衣工,一天挣二十元,算是餬口。就在她的诗歌渐渐在圈子里得到认同时,一件意外发生了。周虹影让房东的儿子强姦了! 是在一个雨夜,周虹影正被激情点燃,爬在桌上忘我的写,才思在她的脑海里跳动,灵感如喷吐的火苗,一脉一脉地跳出来,周虹影甭提多激动,好久她都没这么激情澎湃了。她做梦也想不到,就在她饿着肚子为心灵吟唱时,一双罪恶的人伸向了她。房东儿子是个健壮的男人,曾因打群架失手将对方打成重伤害,瘫了,被判七年,刚刚出狱回来,看见如此高雅漂亮的女人,男人的那颗心骚动了,他顶着大雨,在窗口偷窥多时,眼睛如恶狼般死死盯住周虹影背心里弹出来的奶子,那是一双多么饱满多么诱惑的奶子呀,房东儿子咽了咽口水。周虹影写到中间,大约是累了,想起身活动活动,这一起,就把自己的下身暴露给了房东儿子。周虹影写作有个习惯,不喜欢穿太多,加上北京天热,尽管下着雨,可空气的沤热如同不透风的蒸笼,闷得她难受,买不起风扇也用不起太多的电,周虹影只能靠少穿减轻骚热对身体的侵害。 她穿一条粉色短裤,两条修长的玉腿毫无遮拦地暴露给了窗外那双喷火的眼睛,短裤紧裹着的臀部浑圆肥美,像十五的月亮那么诱人。再一转身,前面那粉红地儿便若隐若显,直惹得窗外的人血脉贲张,唿吸短促得快要停下来,等周虹影双手伸展,要做一个扩胸动作时,无与伦比光芒四射的胴体便像一道强有力的磁场,令窗外那人不能自禁了,妈呀,这是活生生的女人呀!他一脚踹开门,顺手拉灭灯,恶狼一样扑过来。 第11页 那人一个令人心碎的夜晚,窗外的雨噼噼叭叭,打在屋顶上,几道闪电撕破了北京的夜晚,将寒光射进屋里。空气里是挥之不去的骚热和腥味,周虹影被那个力大如牛的男人压在床上,她体弱无力,长期熬夜加上营养不良,只能在纸上做些功夫。被这男人勐地一侵犯,连惊带怕,几乎一点反抗的气力都没。她想叫喊,嘴却被男人的嘴巴牢牢盖住了。周虹影尽管大学毕了业,又在社会上闯荡了一年,可从没跟男人有过肌肤之亲,甚至接吻都不会。喘着粗气的房东儿子一压到她身上,本能地有股触电的感觉,身体在搏斗中居然发生奇妙的变化,令她十分沮丧。她双手乱舞,想推开男人,谁知男人强有力的胸脯像夜幕一样紧裹了她,她透不过气,喊不出也叫不出,男人的手在她身上乱摸,头髮,脖子,天呀,他居然腾出手摸到了她的乳房,一直被周虹影视做宝贝的乳房就这么毫无准备地握到了男人粗糙有力的大手中,他喘着牛一般的粗气边揉边喊,哦——哦——声音是那么的怪诞,周虹影好像哪儿听过,梦中,还是在记忆里?后来她才明白,那是在想像中,她在替一个三流的出版商写黄色文学时曾靠想像在纸上发出过这种呻吟,现在这呻吟就在她耳边真实地想起来,那么富有磁性,富有动感,周虹影的双手不能动了,软弱的垂下来,很像是勾出了男人的背。 那晚的故事不用再重复,房东儿子做完后很满足地出去了,临出门还替周虹影拉开了灯。周虹影像是死亡一般,牢牢地闭上眼,胸脯微弱地起伏,唿吸似乎没有,又似乎在酝酿什么,总之她才床上躺了很久。等她睁开眼时,便看到一滩鲜红。 血,那是女人一生中最神圣最值得骄傲的血,来自某个隐秘而又激情的地方。 那是女人唯一能向心爱的男人证明自己的东西,那也是男人值得用一生去为女人补偿的东西。 可它就这样被无情地挥霍了。 血在床单上,刺目,绝望。 周虹影歇斯底里地发出了一声吼。 周虹影离开了北京。令房东儿子担心的事最终没有发生,周虹影懒得告,也没力量再告,她的力量熬干了,熬尽了,让那滩鲜红流尽了。 她抵达西北这座城市时,才在包里发现一沓钱,房东儿子做为补偿装她包里的钱。周虹影麻木地笑笑,然后轻轻一甩,钱漂进了黄河里。 周虹影遇上刘成明时,她已招聘进晚报社。刚开始她在gg部打杂,搞些接待什么的。她给刘成明倒水时,目光无意中跟这个中年男人一碰,也许正是那一碰,又一次引发了她人生的再一场悲或喜。周虹影说不清,她的感觉已经迟钝,尤其对男人。可那天的刘成明似乎兴致很好,他刚做成一笔大交易,景山集团跟南方一家贸易公司签订了一项大合同。刘成明是去报社做gg的,他想把自己新开发的产品宣传一下,再说全国劳模的评选开始了,刘成明想造一点势。可他在报社里泡了一上午,最终却连半个有关gg的字都没提。 故事就这样开始,不久后的一天,周虹影做为晚报的特约记者,来到景山,头衔是记者站副站长。刘成明一次跟记者站签了一百万的合作合同,包括新产品宣传,企业策划,形象塑造等等。 张密讲完了。目光怪诞地盯住江大刚,「有兴趣么?」 「俗而又俗的故事。」江大刚说。 「如果你我是作家,说不定这就是个捞钱的题材。」张密吃下最后一块猪头肉,说。 「可我们是警察。」江大刚的思想又回到案子上。 「这我懂,」张密知道江大刚心急,也不想再吊他的胃口,从包里拿出两样东西,递给江大刚。 一张是字条,像是从日记本上撕下的,很破了,大约是被主人揉捏了无数遍,上面的字却很清晰,一看就是周虹影的字迹。 「刘成明,我恨你。」重重的六个大字,像是用很大的劲写上去的。 「哪来的?」江大刚心中一惊,他担心的事快要被证实了。 「在她的文稿中发现的。」 第二张是照片,黑白的,这样的照片很少有人照了,除非想把它留作永久记念。照片上的两个人偎依得很紧,甜甜美美的样子,可惜年龄不大对衬。背景是黄河大桥,夜晚的黄河的确很美。 江大刚又是一惊,这样的东西张密居然能搞到,专案组弄了这么长时间,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搞到。 「好啊,张密,你不亏是搞这行的,说说,这又是哪来的?」江大刚确信它不会来自周虹影的住所。 「是从她老家搞到的,她娘鬼得很,啥也不让翻,我是花了三百多块钱给她买了一件大衣才有机会翻她女儿柜子的。 「你去了新疆?」 张密诡秘地笑笑,没说话。 「接着往下说。」江大刚急于知道结果,他现在心情很复杂,一方面盼着有结果,另一方面又怕听到结果,毕竟人家是全国人大代表,劳模,不是寻常人啊,如果真要爆出这么多绯闻,景山会不会爆炸? 「暂时还没下文,你我先别急着下结论,这女人不寻常,背后的故事一定很多。」 「我没心思听故事,我要的是证据。」 「我会给你的。」张密说完要过了照片跟字条,很小心地装起来。这时候他的电话响了,听声音是个女孩子,像是跟张密撒气。江大刚想迴避,张密却抱着电话跟他再见,丢下他跑了。 第12页 这小子! 夜幕下的惊鸿一瞥 这天江大刚回来的很晚,他在小饭馆一直呆到了天黑,说不清为什么,张密走了之后,他才被周虹影的悲惨遭遇打动,想想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人为才气所伤,为美丽所伤,大约说的就是她这种女人。 江大刚独自要了一壶黄酒,按说警察是不能喝酒的,况且他还是副局长兼刑侦大队大队长。可江大刚憋闷得不成,不喝酒心里的那股火就发泄不出来。他想借黄酒聊以自慰。 一个接一个的女人跳出来,好像都跟刘成明的失踪有关,却又找不到真凭实据,况且这些女人一出现,不是死了就是逃了,像是故意把他往陷井里拉。对,陷井。办案最怕遇到陷井,有些是罪犯故意设置的,有些则是案情迷离时侦察人员被经验所害。一掉入陷井,时间白白浪费不说,真正的罪犯却很容易熘之大吉。做为景山警界的顶樑柱,江大刚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不能被迷雾罩住,更不能感情用事。他同情周虹影,希望她跟本案无关,可又怕她真的有关。如果周虹影真的跟刘成明失踪案有关,理由只有一个,报復!那她又被谁所害?按常规好像解释不通。背后还有人?按张密的说法,周虹影到景山后确实没有别的男人,女友也没,她像个孤独的流浪者,又像个隐士。那么谁会杀害她?难道跟刘成明有关?一系列的推测跳出来,江大刚不敢想下去。 刘成明呀刘成明,你不是光环四射的企业家么,你不是风光无限的大老闆大改革家么?这些藏在幕后的故事,你怎么解释?有一天真相大白,景山方方面面怎么想,还有省上,甚至中央…… 从小饭馆出来,江大刚到超市买了些礼品,顺道去看岳父岳母。江大刚的岳父母是一对退休教师,住在城郊。三年前江大刚抽调到省公安厅协助侦破震惊全国的李氏团伙黑社会案,亲手抓住了二号头目李老二,结果还未来得及喝庆功酒,巨大的悲哀便降临了。丧心病狂的李氏团伙为图报復,赶到景山,将他年仅32岁的妻子杀害。三年来江大刚跟他的岳父母一样,被深深的悲哀笼罩着。妻子惨遭不测后,孩子一度留在岳父母家里,可这两年岳父母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江大刚又没时间照看孩子,便把他送到了省城一家私立学校,小小年纪便过起了独立生活。 看完岳父母,已是夜里十一点,岳父留着不让他走,老人太孤独了,很想叫他陪一晚上,想想明天还要投入工作,江大刚含泪告别。 走在街上,江大刚被莫名的悲伤包裹,脚步迈得格外沉重。夜晚的街头冷冷清清,景山毕竟还不是前沿城市,夜生活既单调又乏味。加上这两年企业不景气,下岗工人一大把,更给这座城市凭添了不少伤感。路灯空洞而索然,照着江大刚疲惫的影子,街旁摆夜摊的下岗女工有气无力地叫着,招揽不时从黑乎乎的街巷里冒出来的行人。江大刚在一馄沌摊前停下,很想跟女主人说上几句话。一辆出租开过来,停在小摊前等着他。江大刚不好意思地看看女主人,上了车。 车开得很慢,江大刚想让司机拉他到四街转转,这么些年了,他还从未看过景山的夜景,尽管这夜景不怎么诱人。车子在市区里绕了一圈,掉头开向环城路,就在这一瞬,江大刚突然被两个黑影捉住目光。 黑影是一男一女,很像是被爱情追着没地儿去的青年男女,男的高高大大,女的身材修长。江大刚只一眼,就认出是谁。他让司机再慢点,借着惨澹的灯光,江大刚看清了女的的脸。果真是她!可他们不像是谈恋爱,两人像是在吵架,男的几次想抱住女的,都被女的推开了,男的不甘心,试图做最后也是最勇敢的冲击,女的突然一用力,将男的推倒在路边的树沟里。男的爬起来,气急败坏要打女的,勐一见远处有辆行动诡秘的计程车,没敢下手,这才恨恨一跺脚,丢下女的走开了。 又一辆出租开过来,男的跳车而去。 女的孤零零立在夜色下,样子很忧伤,很绝望。 江大刚犹豫再三,还是离开了。 他们是什么关系,谈恋爱,还是? 一路上江大刚都在猜想。 二天一早他把陆子浩叫来,问他了不了解王晓渡这个人?陆子浩说除过他过去那点破事,好像没别的。江大刚哦了一声,那些破事谁都知道,用不着陆子浩讲。他又问王晓渡这几天表现咋样,陆子浩快人快语,「他小子飞黄了,王富寿一回厂,还能亏得了他。不过这小子还算长记性,再怎么飞黄也知道夹尾巴。」陆子浩把王晓渡的表现迅速在脑里过了一遍,「没发现有啥不对劲,」补充道。说完这句陆子浩突然盯住江大刚,「大清早的,怎么突然想起问他?」 没事,随便问问。 江大刚并没把夜里看到的事说出来,这是人家的私生活,用不着大惊小怪,可他心里痒痒的,总还想做点什么。等陆子浩一走,他便按捺不住地打电话到景山集团,接电话的正好是秘书苏悦,江大刚报上姓名,那边哦了一声,略略有些惊讶。江大刚有事没事地空聊了几句,突然话锋一转,「中午有空么,我想跟你吃个饭?」 说出这话江大刚自己都惊了,这哪像办案,简直就是向人家发出啥信号。紧跟着他又解释,「有些事儿想找你谈谈。」江大刚尽量让口气随便,像是无聊至极的男人在跟一个女人闲套近乎,果然电话那边的警报解除了,苏悦像是受宠若惊,爽快地答应了。 第13页 座落在景羊河畔的牧羊人家空落落的,因为距市区远,中午到这儿的人不是很多。这儿的气氛很适合男女幽会,甚至就像是专为这个而开的,连音乐都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味道。江大刚带着苏悦走进一间包厢,这儿的包厢都很小,充满了乡野气味,简单明了而又努力跟自然吻合。饭菜也尽是乡下菜,什么黄米稀饭,苦苦菜,沙米粉,煮洋芋等等。苏悦一走进,眼里便涌上一股好奇,看得出,她喜欢这里。 点了菜,两个人喝着淡淡的苦香茶,聊开了。 苏悦个头有1米75,比江大刚略矮一点,不过女人显个子,看上去似乎比江大刚还高。一张漂亮得叫人咂舌的脸,单眼皮,皮肤光滑细润,不像是北方人。果然她告诉江大刚,家在江苏的一个小镇,那儿小桥流水,景色宜人。一头乌黑的长髮未经任何修饰,就那么自然地垂落肩上。穿米色套裙,简约而庄重,愈发衬托得高雅脱俗,圆润的肩膀裸露在江大刚视线里,逼得江大刚不敢抬头。 「为啥到北方来?」江大刚随口问。 「就跟你们北方人嚮往南方一样,南方人对北方也充满好奇。」苏悦的回答听上去很圆满,还带点诗意。其实江大刚知道,她到北方来有一段曲折离奇的经歷,高中一毕业,她梦想着当模特,瞒着家人登上列车,想去北京,结果被人贩子诱拐,差点卖到河南乡下当媳妇。 江大刚装做对她一无所知,听她讲自己的经歷。 还好,她加工的不多,除了人贩子那一段,基本还算属实。 「跟刘董啥时认识的?」江大刚的口气一点听不出是在调查,就像一对朋友在聊天,想起啥问啥。 苏悦实话实说。那是在两年前,苏悦所在的红蜻蜓模特队在省城已小有名气,承担了几项大的宣传项目,包括省城新修的国际机场开业。苏悦在圈子的名气与日俱增,她在着手准备国际时装模特大赛。有天晚上在东方时装城搞时装秀,来宾很多,不少记者举着摄像头,抢抓苏悦的镜头。刘成明就在台下,目光一动不动地盯住她望。 刘成明是陪省工商联一位领导去的,领导爱好这个。时装秀结束后,领导接见模特队,刘成明被陪同的领导硬拉上了场,他在霓虹闪烁的台上握住了苏悦的手。 当刘成明提出以年薪五万聘请她当景山集团的形象大使时,苏悦笑了笑,婉言拒绝。她的梦想在t型台上,目标是争夺世界冠军。可跟刘成明一认识,苏悦就像是被霉运跟定了,在t型台上节节败退,大奖赛连决赛权都没拿到。半年后她莫名其妙被红蜻蜓解聘,理由是红蜻蜓要补充新鲜血液。 「不是这样的。」苏悦像是很伤心地说。 「你的意思是有人做了手脚?」江大刚颇有兴趣地问。 「我也不知道,但我感觉是这样。」苏悦喝了一口茶,苦香茶的苦味在她嘴里久久迴荡着。 苏悦告诉江大刚,就在她打算去上海的时候,刘成明通过一个模特经纪人找到她,很具诚意地挽留她。 「你答应了?」 「有人告诉我,刘董很有能量,只要他乐意,可以把我在模特界捧红。」 「哦——」江大刚暗自惊了下,这他还是头一次听说。 「那你为啥放弃了模特,却做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书?」 苏悦的眼睛一暗,看得出这个问题伤着了她,她垂下头,眼里有晶莹的泪花在闪。 「好了,不提这个,我们还是说点轻松的吧。」江大刚忙岔开话题,他不想在这儿勾起苏悦什么回忆,他怕见女人流泪。 苏悦抬起头,勉强地笑了笑,她浸着泪花的眼睛真是美,江大刚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两个人边聊边吃饭,谁都刻意迴避着什么,江大刚尽力压制着做为警察那股强烈的探究欲望,他知道,对这样一个女人,切不可操之过急。苏悦在江大刚轻松的说笑下,情绪渐渐高涨起来,恢復了年轻女孩的本真,她几乎有些调皮地说:「第一天你把我吓坏了。」 「我有那么可怕么?」江大刚笑着问。 「现在不了,今天刚见到你,我都在怕哩。」 江大刚苦笑了一下,怎么自己带给女人的感觉都是怕。苏悦去洗手间,包厢突然静下来,空气似乎都让苏悦带走了。江大刚一阵走神,伸手取烟的一瞬,他蓦地看见了妻子的影子。 这是他跟妻子常来的地儿。 跟苏悦分手后,江大刚没去局里,市长成杰叫他,说要召开分析会,听他汇报案情。 省厅介入 由于案情迟迟没有突破性进展,省人大很不满意。省厅派来三名专家级人物,帮助景山方面破案。 省厅的介入令江大刚很不满,这明显是不信任他,他自己觉得已隐隐寻着线索了。没办法,毕竟人大代表不是寻常人,省厅的焦急也很正常。 开会分析案情,江大刚一言不发,他在脑子里想一个人,这个人近来常常占据他的脑海,赶也赶不走。陆子浩捣了他一下,说:「该你说话了。」江大刚这才收回神,开始谈自己的看法。 江大刚说不能把这起案件简单地看成是人大代表失踪案,有可能它会牵出更大的案子,因此请求省厅在时间上适当放宽松点,好进一步挖出别的线索。 「证据呢,我们讲话要有证据,不能只凭感觉或经验。」省厅一位负责人说。 第14页 「对不起,暂时还没证据。」 「没有证据空谈什么?」省厅领导很不满,认为江大刚在找託词。 鑑于景山市局在此案上的无所作为,会议最后决定,由省厅大案要案小组副组长、省刑侦一队大队长于岩担任总指挥,省厅派来的专家和景山公安局全力配合。 江大刚啥也没说,举手同意。 会后陆子浩气沖沖说:「为什么不争?」 「争什么?争权,还是抢功?」 「我觉得窝囊!」 「那是我们没本事,人失踪一个多月,我们连头绪还没理清,拿啥争?」 陆子浩没话了,脸上却仍是一股子不服气。「有本事用到办案上。」江大刚说。 正说着话张密的电话来了,江大刚躲开陆子浩,在边上小声接起来。 张密告诉江大刚,周虹影的调查又有新发现。江大刚说:「你马上到牧羊人家,我在那等你。」 赶到牧羊人家,张密竟先到了,一问,才知张密原本就在这儿。江大刚扫了一眼,发现刚刚这儿还有另一个人,便不怀好意地盯住张密,你把她支走了? 「一个小女孩,没劲。」张密一点不避讳地说。 「你小子悠着点,再这么下去,我看该你进去了。」 「哪啊,人家是崇拜我,想跟我学两手。」 江大刚没心听他解释,反正张密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身边女人一大把,管得了今天管不了明天,只要他不做过分事便行。 「说吧,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刘成明跟周虹影有个孩子。」 「什么?!」江大刚叫了起来。 「又不是抓住你什么把柄,紧张啥?」张密诡秘地望一眼江大刚,好像逮着了什么,看得江大刚不好意思,红着脸垂下了头。 张密递给江大刚一张照片,是个四岁多的孩子,跟刘成明还真有点像。 「哪弄来的?」 「那边的朋友帮忙查的。」 张密神通广大,西北五省都有他的弟兄,他们好这一口,也算是有特殊才能。 「上次让她老娘给骗了,把孩子藏了起来,费了好大劲,才弄到照片。」张密说。 张密紧跟着告诉江大刚,周虹影本来是刘成明的情妇,当初怀了孩子,刘成明坚决不同意生,逼着周虹影打胎,周虹影不同意,刘成明便让报社把她辞退,想以此威胁。后来周虹影同意了,还拿给刘成明一张医院的证明,谁知她偷偷跑到新疆将孩子生下来。 「刘成明难道不知道?」 「他去过新疆,也找过孩子,娘家人捂得严,没让他找着。」 「周虹影为什么要生下孩子,是想要挟?」 「俗!看来你办案办出教条了,周虹影是女人,她可能爱上了刘成明,也可能被他的爱打动,总之,女人遇上这事是很麻烦的。」张密在女人方面是天才,懂的当然比江大刚多,他进一步分析,「周虹影很想有个孩子,她是个诗人,脑子里充满幻想,当然不会拿这事威胁刘成明。可刘成明不这么想,做为一个有身份有钱的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威胁。」 「周虹影为什么还要呆在这里?」 「这就是周虹影的不同处,我们始终别忘了她是诗人,诗人是啥,就是一伙疯子,刘成明越怕她,她越要留在这,表面上她是在写作,其实她在等刘成明倒霉的那一天。」 「他不怕刘成明灭她?」 「当然怕,所以她留下那张字条,故意藏在一堆废纸里,一旦有不测,自然会有人找刘成明。」 「可她最终还是没躲过。」江大刚突然有点伤神。 「估计不是刘成明做的,刘成明还不至于为一个女人毁掉自己,况且他爱过周虹影。」 「哦——?」 「我从周虹影房东那里得到些消息,刘成明常常给周虹影送钱送衣服,都被周虹影撵了出来。」 这么重要的情况专案组居然没查到,反倒让张密给弄了出来,江大刚有点泄气。 「你不要吃醋,刘成明早把房东买通了,他一年给房东的钱比你我的工资还高,房东怎么会出卖他。」 「你是怎么问出来的?」江大刚不解。 「房东有个女儿,20岁。」 江大刚勐地明白,刚才打发走的一定是房东女儿。这小子,天生就是女人的克星。 有了这个线索,江大刚就有理由把周虹影的死跟刘成明一家的失踪联繫起来。他马上通知陆子浩,积极发动群众,特别是经常出入公园的,看能不能找到周虹影被害时的目击证人。 于岩在景山集团召开了一次会议,目的同样是想发动大家,进一步提供线索。王富寿冷冰冰的,啥话都不讲,有几个人想讲话,一看王富寿的脸,全都吓回去了。 会后,于岩根据专案组的提议,列了一个名单,将这些人单独叫去问话。问话者里面有司机王晓渡,副董刘成礼,当然少不了秘书苏悦,这时候的苏悦已不是秘书了,王富寿把她调到了公关部。 江大刚心里涩涩的,好像自己的东西被人拿走一样。 晚上他再次把苏悦约出来,还是牧羊人家。苏悦看上去很忧郁,问她于岩问了什么,却又不说。江大刚为她要了一杯山果汁,这是牧羊人家自制的,山果来自景山市着名的氂牛山。苏悦喝了一口,便叫起来,说真是好喝。她一叫,江大刚的心松了。真是奇怪,自己这是怎么了,神神经经的。 第15页 苏悦不爱谈案子的事,江大刚便不好再问下去,毕竟这不是在办案。他有点纳闷,跟案发当天相比,苏悦简直判若两人,对刘成明的态度也大相迳庭。这不能不引起他警觉。讨厌的是,自己好像喜欢上这女孩了,也许从第一眼看见她,这种感觉便潜伏在心底。也难怪,哪个男人碰上这么赏心悦目的女孩子不喜欢?况且她还有那么多故事和经歷在身上。 江大刚这才发现,自己喜欢被不幸经歷浸泡过的女人。这算不算心理不健康? 包厢有点闷,苏悦提议到河边走走。江大刚愉快地答应了。刚走出包厢,意外地碰上张密,膀子上吊个小女孩,甜甜蜜蜜的,亲热得叫人嫉妒,或许正是那房东女儿。看见江大刚,故意装不认识,江大刚也只好装不认识,不过心里很紧张,怕他看到苏悦。 景羊河静静的,这条从黄河流过来的分支从不喧嚣,总是这么静静地流淌着,以她甜美的水质养育着两岸的人。晚风吹来,拂得人心情无比舒畅。跟一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女孩走在夜色中,江大刚多少有点不自在。苏悦似乎窥见了他的心思,走着走着,竟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江大刚有片刻的紧张,脑子也恍恍惚惚的,感觉又跟妻子走在了一起。奇怪,只要跟苏悦在一起,总会莫名地想起妻子。 快到景河大桥时,江大刚收到一条简讯,是张密发来的。「她很危险,你在玩火。」江大刚心里腾一下,虚无的接近梦幻般的感觉顿然全无,他勐地从苏悦手里抽出胳膊。 苏悦似有洞察地看了他一眼。 一回到现实,江大刚便马上把她跟刘成明往一起联繫,这是一种很讨厌的心理,也是他们警察的职业病。果然,苏悦看上去有点不开心了,因为江大刚跟她提起了刘成明。 快走到环城路时,江大刚忽然问:「王晓渡是不是在追你?」 苏悦愕然地视住他,嘴张了半晌,却说不出话。 ·1· 许开祯作品 画皮·中 专案组突然撤出 击毙邓光涛并没给人们带来兴奋,相反,专案组内空气沉闷,谁也轻松不起来。 时间已到了十月中旬,离刘成明失踪的日子整整过去了三个月,案件还是毫无进展。原指望省厅专家的介入能给破案带来灯塔般的希望,谁知专家们的头摇得比别人还勐。 做为第一现场,刘成明的家重新勘查了两遍,专家们认定是景山方面太过粗心,没把证据找出来。江大刚也希望如此。可结果让省厅的刑事专家大失所望,他们还没见过做的如此干净的现场!不过专家们也有新的发现,就是放在茶几上的两个杯子并不是来人喝过的,案犯巧妙地拿了两个新杯,将喝过的茶水倒在里面,原来的杯子却带走了。 没有指纹,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这样的罪犯,简直神了! 专家们提出一个问题,案犯如此从容,证明跟刘成明夫妻很熟,熟得几乎就像亲人。因为楼上楼下没有任何翻动过的痕迹,如果案犯真是为了那38万巨款,证明那钱就在他们眼皮底下。 奥迪车的情况更是如此,除了「110」那几个人留下的痕迹,省厅的专家也什么都没查到。 是谁这么熟悉刘成明的情况?又是谁能具备这份从容劲? 专家在集团内部展开了详细调查,跟刘成明夫妇关系好的人都被叫去问话,结果却又被一一排除。这些人既不具备做案动机也不具备做案时间,再说了,按常规,如果真是他们其中的一个,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在公司里活动来活动去? 目标扩大到客户身上,但这无疑于大海捞针,跟景山集团打交道的客户多大数百,不是地方上小有名气的企业家就是省内外的客商,有些甚至是景山市政府的客人,谁会为38万元绑架或杀害他们。 黑社会势力也排除了,景山过去发生过雇凶讨债和杀人的事,几次严打,这方面的残存势力已基本打尽,暂时还没有谁成气候。 顺着这一方向,专家们又把目标扩大到刘成明的老家。是不是他太富了,招来地方上的不满? 刘成明的老家在一个叫草窑沟的小村庄,离汤沟湾不远,隔着一座山。刘成明少年丧父,母亲又在父亲离开不久后改嫁,他是叔父也就是刘成礼的父亲拉大的。十七岁应徵入伍,在部队当的是工程兵,復员后没回老家,而是跟着战友去了南方,做过小买卖,养过鱼,也给南方老闆扛过包,总之是个很能吃苦的人。结婚以后,曾想在景北县城做点小买卖,开家小饭馆什么的也行,但妻子王秀玲不同意。那时候王富寿的水泥厂已很能赚钱,也缺人手,王富寿和王秀玲的意思都是让他到水泥厂干,刘成明却坚决不。他说在亲戚嘴里讨饭吃,不是他刘成明要活的人。就这样他扔下妻子,二度去闯南方,下深圳,跑广州,终于闯荡出一番天地,等他接管景北水泥厂时,手头资产已达四百多万。非但如此,还练就了一副闯世界搏市场的胆子。 草窑沟的人对刘成明评价很是不错,刘成明给他们修了通往山外的公路、学校、给村上的五保户盖了房子,几乎每家都有一个人在他手底下挣钱,正是因了刘成明,草窑沟现在富得都有点不像山村了,村民们说起话来手舞足蹈的,像是生为草窑沟的人有多了不起。 没有一个人说他坏话。 第16页 这个怀疑被推翻了。 接着调查汤沟湾,毕竟他是汤沟湾的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怎么说也有点关系。汤沟湾表现得却完全相反,调查人员进去三天,只听到一句话:「不好说。」谁都是这句话,说完便推辞忙,种地哩,放羊哩,没功夫瞎扯。也不说好也不说坏,问急了便结巴,便脸红,但就是不跟你配合。 情况似乎跟集团公司有点像,自从王富寿接管后,景山内部的职工也成了这样,态度远不如以前那么积极,包括王晓渡,老推说要出车,要办事,见面匆匆打个招唿,神态都变了。别的人更不屑说。就连王富贵都成了哑巴,找他几次,都说忙得抽不开身,问他情况,嘿嘿一笑,他是劳模,大企业家,管我屁事! 一切都跟王富寿有关。 王富寿表情冷得如铁,甭说配合,专案组的茶水他都不供了。 就在这时候,上面做出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要求省厅的专家立即撤出景山。江大刚明白,这跟越来越多的传言有关。随着案情的进一步深入,关于刘成明的种种传言便在景山响起来,有些甚至已牵扯到不该牵扯的人。 于岩将江大刚叫去,两人密谈了半天,江大刚最后面色阴郁地出来了。 省厅派来的人第二天便从景山撤出,此案的侦破完全交到了江大刚手上。 两天后的下午,周末,天降小雨,江大刚再次约苏悦来到牧羊人家。 江大刚看上去心情沉重,一脸灰色。 苏悦傻傻地望住他,一时不知拿啥话劝。 「今天我们不说那破事,聊点开心的。」江大刚主动说。这段时间,也只有跟苏悦在一起,他的心情才能好起来。 「好呀,」苏悦积极响应,「我最怕你找我谈案子了。」 话题围绕着苏悦的经歷展开,江大刚很想知道她的事。 苏悦这一天也不知怎么了,大约江大刚的诚恳打动了她,或是景山的小雨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一气跟江大刚讲了许多。 苏悦跟江大刚说,「我不快乐,一点也不。到景山来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可不来又能怎样呢?」苏悦的眼里像是有很深的伤。 「我原本幻想着刘董能按经纪人说的那样,包装我、宣传我、让我能重新回到t型台上,那是我的梦,不死的梦。我太幼稚了!」她长嘆一口气。「现实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一个人光有梦想是远远不够的,尤其女人,尤其漂亮女人,梦想会毁了她。」苏悦喝了一口茶,苦香茶,淡淡的苦味在她全身流动,她忍住悲,继续说。「我不想提他,可我又不能提他,你知道么,他,他毁了我,毁了我的一生……」 苏悦说不下去了,肩膀在剧烈抽搐,嗓子哽咽着,痛苦已让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完全放松了那根警戒线,把江大刚彻底当亲人了。 江大刚给她递上纸巾,苏悦没擦,任泪水在白晳的脸上肆无忌惮地流。 江大刚忍不住伸出手,将她的手轻轻握在手中,温暖地摩挲着。 江大刚的细緻给了苏悦安慰,她觉得痛苦轻点了,抬起脸,泪眼迷濛地望着江大刚。 细雨霏霏,包厢里迴荡着忧伤而缠绵的音乐。景山的十月,空气里瀰漫着温情。有多少人在这一刻缠绵地坐在一起,挥洒爱情的细雨。 苏悦摇摇头,从江大刚手心里抽出手,抺去泪,顽强地笑了笑,不说了,说这些让你扫兴。 江大刚有片刻的失落,手心空空的,觉得抓住了什么,又丢了。 他知道,他是很想听苏悦说下去的。他有点残忍,居然想揭开这个女孩子的伤疤。 「为什么不找男朋友?」半天之后,江大刚这么问了一句,好像带着某种目的,又好像没。 「男朋友?」苏悦苦笑了一下,「男人哪个是好东西!」 江大刚像是挨了一个嘴巴。 「对不起,不包括你。」 「没事,我也不是好男人。」江大刚有点黯然。 「不,你是。」苏悦突然抓住江大刚的手,声音抖颤,她的手有层湿热,略略含着某种内容。江大刚的身子抖了一下,感觉被某种幸福击中。 苏悦一口气说出许多,江大刚被她的话击中。苏悦说出的,竟全是他的故事,他,还有他的妻子。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些故事都藏在自己心里,从没跟谁提起,她居然了解得这么清楚! 她在关注他!这个二十五岁的女孩子在关心自己! 江大刚激动得说不出话。 等苏悦说完,江大刚的眼里已浸满热泪。苏悦把他带到遥远的回忆中,那里有他的热恋,有浓浓的爱情,有他热爱的家庭,有他温柔可人的妻子。可这一切,现在在哪呢? 苏悦给他递上纸巾,江大刚半天都沉浸在梦一般的回忆里,醒不过来。 这天晚上,江大刚再次收到张密的简讯:「想知道她的故事么,我可以帮你调查。」江大刚犹豫再三,最后果断地发出四个字,「少管闲事!」 对周虹影一案的调查有了新的突破。负责调查此案的小李讲,他花费了很大时间,仔细拜读了周虹影的小说《我活着,我死了》,可以肯定,周虹影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就是她自己,她在为自己写輓歌。小说中那个叫虹儿的女孩子跟自己的老闆私通,果然有了孩子,她瞒着老闆生下他,把他寄养在姑姑家,不料有天老闆发现了,硬逼她交出孩子。虹儿不从,老闆便派人暗中追踪,姑姑一路躲逃,最后逃进一座叫莲花山的山里,跟一个牧羊人过起了日子。不料有一天牧羊人被人杀害,她的姑姑也不见了。孩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虹儿急得发疯,她寻着牧羊人留下的一点线索,苦苦寻找她的孩子,却不幸落入老闆的圈套。 第17页 小说到这儿便没了下文。小李分析,要么是周虹影真的遭到刘成明的威逼和胁迫,要藉此小说留下线索。要么就是这女人疯了,活在妄想中。 江大刚却感到,后一种可能性更大,据张密后来的调查,周虹影自从跟刘成明闹翻,思想波折很大,常常对着夜晚发呆。房东女儿也就是那个小巧可人的小女孩证实,周虹影的确是个神经不大正常的女人,她曾亲口听她说,她要毁掉自己。 周虹影是不是自杀?这个想法勐地跳出来,令江大刚猝不及防。那么脖子上的勒痕又怎么解释?江大刚想起以前侦破的一个案子,女主人也是想自杀,结果上吊未成,拿着绳子跳进了景羊河,反把警察忙了个不亦乐乎,最后才查出是上吊时树上的丫枝断了,女人被摔了下来,她指着树大骂,这么个忙都不帮,还算个树么?想美美踹树一脚,结果一脚踹空,掉入河中。 并不是所有的案件都那么神秘,喜剧性往往也出现在悲剧故事里。 江大刚想,但愿如此。 牧羊人惊讶地发现 祁连山巍峨绵延,横穿千里河西走廊。 地处祁连山东端的苏武山就像个小媳妇,有点儿妖娆,有点儿寂寞。这山因着名的西北花儿《苏武牧羊》而出名,牧羊似乎是山里人寄託生活的惟一好方法。苏老根就生活在这座山下,他牧了一辈子羊,跟着羊长了不少见识。如今他的羊远销南北,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养羊大户。景羊河畔的牧羊人家就是他女儿开的。 这天苏老根照样赶着羊上了苏武山,口里漫着花儿,天上的云像棉花一般,蓝天白云,苏老根活得好不自在。晌午时分,是苏老根打盹儿的时候,吃完随身带的锅块,把羊圈在山塆里,苏老根丢下毡衣,要睡。忽然,一只鸟掠过来,在他头顶旋了几圈,嘎嘎叫了几声飞走了。苏老根骂了声狗日的,目光寻着鸟往山洼里走,走着走着,苏老根觉得不对劲了,眼里多了东西。多了什么呢,苏老根一时半会说不清,但分明是多了。 「日他哥哥的,多了啥呢?」苏老根这么说了一声,又仔细瞅,瞅着瞅着,苏老根叫上了,「坟,他哥哥的,是坟!」 离苏老根躺的地方约五十步处,平地上突然冒出一个湿土堆,比坟矮,但又比别处高。苏老根闭上眼想了一会,不对,那儿原先是个水坑,山上发洪水沖的,有次还差点把羊掉进去。啥时给填起来了呢?没见过有人走动呀,更没听说谁家死了人。放了一辈子羊的苏老根熟悉苏武山就跟熟悉他的儿女一样,哪儿有崖哪儿有草闭上眼他就能说出来,山上发生任何一丝一毫的变化都别想瞒过他。他跳起来,沖土堆奔去,羊们跟着就赶过来,以为主人想扔下它们逃。 日他哥哥的,是坟。苏老根沿着古堆走了一圈,就断定是坟。可没听谁家死了人呀,苏老根觉得日怪,这世道就是日怪,好端端的就给你出怪事,比如刘成明,那么大个董事长,还劳模,还人大代表,说没就没了。想到这,苏老根突然跳起来,莫非? 他扔下羊,撒开腿往家奔,正好女儿回来了,抓住女儿就说,「快报案,快报案呀。」 接到报案,陆子浩带着侦察员迅速赶来,先是观察了下四周,又细细察看一番周围的痕迹,陆子浩心里有数了。两道被雨水沖淡了车胎印告诉陆子浩,这里埋的不是平常人。 现场被封锁起来,闻讯赶来的四周农民被挡在红线外。苏老根主动请缨,抡起了铁杴。坟是他发现的,当然得由他挖。当然他不是为那几个钱,前一阵子嚷嚷,说是提供了线索有奖。他是不服气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干这号事。 挖着挖着,一双皮鞋出现了,苏老根叫了一声,妈呀,还是双高档鞋。再挖,腿、身子、胳膊、头…… 苏老根扔下杴就跑,糟了糟了,挖着老闆了。 刘成明静静地躺在坑里,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现场炸开了锅。农民们往跟前扑,陆子浩指挥着警员,保护现场要紧。 江大刚从会场赶来,望了一眼刘成明,啥也没说。他心里的石头像是落了地。 一天后,化验结果出来了,刘成明是被人击昏后活埋的,死亡时间跟失踪时间相吻合。也就是说,刘成明当天夜里便被丢到了坑里。 现场提取的车胎印正是刘成明自己的奥迪。 草地上只有一个人的脚印,经反覆查验,确定兇手穿的是皮鞋,但皮鞋外面又套了厚袜子,所以无法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兇手果然是个老手,把一切都准备得这么细。 不远处的一条沟里,苏老根又找回一把杴,化验完之后,杴把上只有苏老根的手印。气得苏老根直吐唾沫,说霉死了。 专案组做出以下判断,兇手对这一带非常熟悉,这样的坑都知道,肯定是这一带生活的人。兇手径直把车开到这,证明他提前就做了查看,而且想好了要把刘成明埋在这。山路崎岖,证明兇手的驾驶技术非常过硬。 顺着这一思路,专案组很快在附近展开调查。 一个个嫌疑对象被带进来,又被排除,笔录做了几大本,但跟兇手的特徵相距甚远。 不会是农民,农民做事有农民的原则,那么好的皮鞋是不可能埋到土里的,经商家证实,这双皮鞋价格在万元以上,而且国内买不到。 第18页 刘成明的头上有重物击打的痕迹,除此之外,全身没别的伤痕,可以断定,刘成明是在毫无防范的前提下让兇手突然击倒的。西装口袋里居然还装着三千多元钱,几张发票,外加一包美国产的保险套和一瓶印度神油。 种种迹象表明,兇手就在刘成明身边,熟悉刘成明的生活规律和为人品行。兇手没拿走那三千元钱和两样男人用品,意在向人们证明什么。 江大刚将情况汇报给市长成杰,成杰的脸色一下转黑,说话声音也变了。但无论怎么说,案件总算有了大突破,刘成明的尸体找到了,他可以向上面汇报了。这些日子他挨批挨的头都大了,电话一响就心惊肉跳。不过关于保险套和印度神油,成杰还是再三强调一定要封锁消息,传出去对刘成明的形象不好,对景山也很不利。 江大刚苦笑了下,出来了。 侦破工作在紧张地展开,疑犯的范围越来越小,有那么一瞬,江大刚甚至感觉疑犯就站在他眼前,离他很近,都能叫出他的名字了。可他摇摇头,怎么可能,他自小生活在景北县城,算是养尊处优,而苏武山离景北几十公里,城里的鸟都懒得飞去,何况是他。他查过景山集团的考勤簿,这一年他上班上的很全,没请假也没旷工,就说有做案动机和时间,那个坑他怎么能找到? 江大刚最终还是没敢乱定性,调查是需要时间的,他相信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老猎手。 隆重的追悼会 刘成明的追悼会在景山体育馆隆重举行。 这是景山市人大和政府紧急做出的决定。传言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乱,有些甚至已深深伤害了政府和人大的形象。如果再不召开追悼会,就会给制造传言者提供更多的机会,这是人大和政府都不想看到的。 追悼会甚是隆重。按照上面规定,陆子浩安排警察将四周戒了严,个别警察有所不满,发了牢骚话,说又没人抢死人,戒哪门子严。这段时间警察们破案,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态度上就有所改变。陆子浩训斥道:「少说话,多办事。」警察们心里有想法,态度却很认真。进出车辆一律凭通行证,未得到允许的闲杂人员一律不得入内。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居民和四乡群众全被挡在红线之外。陆子浩发现,景山市党政机关的领导全都来了,大家面部表情都很沉重,市委、市人大、市政府、政协四大班子的领导全都身着黑西服,胸上佩戴白花。 刘成明的尸体被松枝和鲜花覆盖着,在盖不盖党旗上发生了小小的争论,有人提出要盖,成杰考虑再三还是说不用了,这个决定立刻引得不少人交头接耳,成杰装没看见,他是心情最为复杂的人,相关案情只有他一人清楚,如果真像江大刚和陆子浩判断的那样,将来他是很难向景山老百姓交待的,但这个时候他不能想得太多,一切必须从大局出发。 追悼会如期举行,体育馆正上方挂着巨大的黑色条幅,上书「沉痛悼念全国人大代表、全国劳模、优秀企业家刘成明同志」,黑底白字,分外耀眼。景山集团的职工代表排着整齐的队伍,分站在尸体两旁,为增加现场的悲伤气氛,会议组织处还别出心裁地从苏武山採集来不少山花,装点了会场。一辆殡车停在外面,按会议程序,追悼会结束后,刘成明将装在这辆车里,拉到殡仪馆火化。 就在大家怀着复杂的心情静静等待时,会议出现了小插曲,按议定要在会上宣读追悼词的王富寿却坚决不出席会议,打电话找不见他,气得成杰脸色铁青,直想沖谁发火,没办法,临时改为市工会主席致追悼词。 江大刚冷冷地注视着会场,脸上没一点表情。这几天他的心情分外沉重,虽说尸体找到了,可线索却很少,等于是牧羊人苏老根意外帮了他一把,但事儿还是那事儿,并不令他轻松,相反,确信刘成明死亡后,社会各界的说法全都出来了,过去从没有过的言论现在也跳了出来。江大刚甚至接到匿名电话,骂他是傻子,拿着人民的血汗钱不干人事,有这功夫还不如抓几个小偷。江大刚忍耐着,他知道老百姓的牢骚总是有出处。 有两个人引起他特别注意,一个是省总工会来的一位重要领导,此人一接到景山方面的报告,马上就赶来了,他先是要江大刚详细汇报案情,不放过任何细节,包括老百姓的传言。再就是再三问刘成明留下什么没有?他的办公室和家里你们认真搜了没?他的表现引起江大刚警觉,如果他是省厅领导,江大刚会认为很正常,可他是工会的领导,江大刚不得不在心里打个重重的问号。 追悼会现场,此人身着黑西服,戴一幅墨镜,墨镜遮住了他的目光,江大刚看不清他的表情。 另一个是司机王晓渡。这个名字反覆跳进他的心里,令他一次次作出决定又放弃,据调查,刘成明被害以前,王晓渡并不是小车司机,他在运输队上班,具体事儿就是给十几辆大车分活,有时他也跑跑车,都是短途运输,送送水泥或拉拉原料什么的,接触小车的机会很少。再说司机小范是个很负责的小伙子,平时刘成明不用车,小车便放在车库里,谁都不让摸。倒是私下里他们几个关系熟,但这很正常,哪个单位的司机都一样,闲时聚一块打个牌喝点酒啥的,并不意外。 司机王晓渡引起他注意的还是那天晚上夜幕下的那个镜头,司机王晓渡28岁,在单位找女朋友也算正常,但江大刚心里就是不舒服,一想起苏悦推他的那一把,就觉什么地方被王晓渡堵上了,不畅快。 第19页 江大刚恨自个没出息,四十好几的人了,竟然还像个小男生,犯这种酸。办案要紧,他提醒自个。 王晓渡的伤心挂在脸上,众多的职工中,他是第一个抺眼泪的,这个细节引得江大刚多看了他几眼。找到刘成明的尸体后,王晓渡显得很悲痛,他曾当着江大刚的面哭过,还喊过一声恩人。 出乎江大刚意料的是,苏悦并没来,多少令他遗憾,觉得追悼会开得漫长,一个接一个的讲话,致辞,没完没了为死去的人总结一生,说他是为景山改革开放做出突出贡献的一生,说他是勇立潮头,为景山经济大发展引航的人。江大刚觉得,这样的评价未免有些过头,但这是政府的事,跟他没关系。 好不容易讲完话,又是跟遗体告别,江大刚警惕地注意四周,怕发生什么意外,之前他跟陆子浩再三叮嘱,一定要注意会场安全,决不能有什么意外发生。前段时间有位国企老总死在办公室里,开追悼会时突然有不少工人涌进来,扬言要烧了他,闹得追悼会几次开不下去,结果那人还没火化,纪检委检察院方方面面的人都来了,案子现在还在查,听说卷进去不少人。 还好,一切平安,刘成明准时上了路,他将去一个谁也不愿去但又最终不得不去的地儿。 追悼会后,成杰找了江大刚,给他三点指示:一是办案速度加快,尽快找到另两具尸体;二是严格保密案情,没他的同意,任何人不得随意向外界透露与本案有关的任何消息,包括向省上领导;三是就案论案,绝不能没限制地往外延伸。说到这一点,成杰目光很复杂地落到了江大刚脸上。 一股不祥深深笼罩了江大刚,他隐隐预感到,刘成明背后,一定隐藏了更大的秘密,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开始。 从市长办公室出来,江大刚单独约陆子浩到牧羊人家,这个地方总是令他眷恋,也只有到这地方,他的灵感才能突显出来。 他向陆子浩转达了成杰市长的指示,陆子浩沉吟半天说:「你的预感跟我一样,景山市可能要出事,大事。」 江大刚说:「我们先别乱猜,集中精力查找另两具尸体,任何时候,我们公安的职责都是惩治罪犯。」 两个人握了握手,陆子浩先走了,江大刚怔怔地呆在包厢里,低缓的音乐里有一种伤透人骨子的东西,江大刚再一次想起了妻子。 很久很久,一张纸巾递过来,江大刚愕然地抬起眼,苏悦竟立在身边。 女模特的第一夜 苏悦被带到省城。 这是她头次跟着刘成明出来,身份是董事长秘书。 重回省城的苏悦多少有些激动,想起往事,内心禁不住感慨。刘成明笑笑,刘成明笑得很灿烂,总算说服了苏悦,留下来帮他,带着这么一个美人出来,刘成明顿然觉得脸上多了不少光彩。看着一路人们惊艷的目光,刘成明越发忍不住心头的快活。 到银行办完事,刘成明带着苏悦来到省总工会,可惜要找的领导不在,秘书说是开会去了,要他下午再来。 中午休息的空,刘成明带着苏悦,走了几家时装店,精挑细选,算是比较满意地为苏悦选了几套时装,看着试装的苏悦,刘成明眼睛里露出一股子贪婪,多么好的一道菜呀,他强咽下口水,这道菜暂时还不能属于他,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刘成明控制住自己的欲望,掏钱付帐。苏悦有点紧张,几套时装价值一万八千元,是县长一年的工资。 下午苏悦说不去了,她紧张,怕见大领导。刘成明拍拍苏悦的肩膀,手感很好,滑嫩的肩膀拍上去就是不一样,笑着说:「多大的领导还不都是人,有啥怕的,我给你撑胆呢。」 总工会那位领导在,不过他很忙,声明只给刘成明五分钟。刘成明递了支烟,简单说了几句。苏悦发现,越是大的领导,刘成明见起来越不紧张,越从容,她算是服了。她怯怯地立在边上,腿有点发战,裹在时装里的胸一跳一跳的,羞得苏悦直想拿手按。苏悦的胸发育得太好了,这是她引以为豪的骄傲,但在这种正经地儿,胸大就显得太招眼,难怪那位领导不时掠过眼来,盯住她的胸望。 领导看了看刘成明,目光又盯在苏悦身上,这次是脸,紧跟着是腿,几分钟功夫,领导就把她全看了。然后问刘成明,「有事?」刘成明嘿嘿笑笑,「没事,真没啥事,就是想来拜访你。」 「我这阵忙,另约个时间吧。」领导像是随意地说,目光很严肃地从苏悦身上拿开了。 刘成明马上会意地说:「晚上请领导坐坐,请赏光。」 领导像是很不乐意,推託道:「你们这些人,有事没事总说坐坐,工作是坐出来的么?」 「那是,那是,领导批评的对,我告辞了,你请忙。」说着快快放下一信封,拉着苏悦走出来。 苏悦惊魂不定地问:「信封里是啥,怎么那么厚?」 刘成明恨恨道:「不该问的少问,不该看的少看。」 苏悦不服气地在心里嘟嚷,到底是谁不该看,德行。 下午刘成明带着苏悦,早早等在了一个叫煳涂蛋美食城的地方,临出门时刘成明骂了一通苏悦,让她把当模特走台时穿的那身装穿上,苏悦偏是不,还是穿着下午那套。刘成明发了火,苏悦这才很不情愿地换了。 两个人坐在包厢里尴尬地等,苏悦发现刘成明的目光老走形,跟平时看她不一样,心里有些紧,但一想他是老总,又在公共地儿,还是坚强地挺住了。不过等了两个多小时,天都黑了下来,水喝得她去了几趟洗手间,还不见要来的人,苏悦怀疑地问:「他能来么?」 第20页 「操,哪有领导不拿把的,你当见个县长?」刘成明大约也是等得不耐烦,话里竟带了脏字,这种字儿他在办公室常说,可一出门就像是锁在家里了,外面的他很像个有学问的人。 「老子叫他来他就得来!」刘成明像是在苏悦面前失了面子,想拿话找回来。话没落地,包厢门动了,先进来的是声音:「多大的老子呀,口气大得能吞下牛!」 刘成明赶忙起身,嘿嘿笑着说:「龟儿子们,一出门就管不住了,电话里骂他们一顿。」 来人哦了一声,边看环境边说:「我还当刘老闆说谁哩,原来打电话呀。」 苏悦忙起身掩饰:「是公司的保管,有事不找其他人,这么远的打电话烦刘董。」 「是么?」领导的目光落到了苏悦身上,他的眼里跳出几串火苗,太精彩了,他在心里喝道,不知是为苏悦的打扮还是为刘成明的脏话。 晚饭以补养缮为主,简单,主题鲜明,桌上几道菜都是男人兴奋女人脸红的东西。领导再三声明自己吃过了,刘成明再三补充说是吃过了就喝点汤。苏悦便拿起小勺,一勺一勺地舀给领导。每舀一次,苏悦的胸便显一次,这不怪她,本来走台的装就这样,站直了走能看到一小半,现在坐着,显出的便是一大半,两个半球组成的乳沟便像伊拉克,能把全世界的目光吸过去。 气氛一开始并不融洽,甚至有点尴尬,领导好像对刘成明有意见,说:「这么大的事提前怎么不汇报,事到临头才着急,你这是拿大事不当事。」苏悦并不清楚他们说的大事是啥大事,看样子好像跟刘成明有关,也好像跟景山市有关,因为领导口口声声说景山方面已经定了。 刘成明耐着心,一次次示意苏悦给领导舀汤。房间里灯光太刺眼,刘成明起身调了一下光,气氛立刻变了,领导的脸看上去红润润的,像是汤起了作用。 这顿饭吃了近两个小时,苏悦差不多舀了一百次汤。领导喝得咽不下去了,起身去洗手间,苏悦腹中空空,想让刘成明点几道她能吃的,看看刘成明脸色,却又不敢。 领导在洗手间磨蹭了半小时,刘成明不放心,跟了进去,苏悦听见他们的声音,很小,不知两个男人说什么,她让包厢的灯光搞得一悠一悠的,像是进了酒吧或者舞厅,她弄不明白吃饭的地儿为啥要搞成这样,联想到这家酒店的名,煳涂蛋,苏悦笑了笑,那一笑有点倾城的味道,正好让出来的领导给看见了。 领导说:「小苏还没吃呢,尽顾着服务了,随便点个菜吧。」 苏悦刚要开口,刘成明已报了一道菜,苏悦一听又是汤,心里先就苦了。端上来果然是汤,苏悦勉强喝了一口,味道还行。这时候气氛缓和了,领导大约喝高兴了,说了几句场面的话,又说了一个小段子,内容还不算太过份,听得苏悦怪不好意思,可一想在景山桌上的段子比这黄多了,便不自禁地看了一眼领导,感谢他嘴下留情。 气氛一轻松,领导的态度就不一样了,转为他为苏悦服务了。工会的领导就是不同,服起务来很周到,苏悦不敢不领情,领导舀的快她喝得快,慢慢头上就有了汗。 浑身发热的时候,刘成明走了出去,门很有意味地响了一声,苏悦抬起眼,可眼前迷懵,有点看不清,头里缥缈,看什么都刺激。 煳涂蛋美食城名不虚传,因为这儿决不是单纯吃饭的地儿,那些专为吃饭跑到这里的,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煳涂蛋。苏悦身子发软浑身骚热得难以自禁的时候,有人打开了另一道门,就在洗手间旁边,是暗门,苏悦望了一眼里面粉红色的灯光,就有点急不可待,那里面的床温情四射,在向她召唤。苏悦想站起来,结果一头倒在了领导怀里,领导很体贴地接住她,就像接住一朵棉花。 苏悦的身体无边无际地膨胀起来,火从身子底下燃烧,燃过她的小腿,大腿,集中在大腿中间某个地方,跟胸口爆发的火焰相汇合,她想把自己撕开,彻底撕开,苏悦还从没这种感受,这种感受太强烈太晕眩,叫她由不得发出一声声昵唤,她的胸无节制地变大,像要撑破身体,那身走台的装根本裹不住熊熊燃起来的欲望。 苏悦被领导抱了起来,她哦了一声。 一接触到男性的身体,苏悦便很明确的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了,她几乎毫不犹豫,抱着领导就咬起来。 领导的身体早已成一团火,他把苏悦丢床上,在妖野得令人发疯的灯光下,领导以无坚不催的力量,攻击了苏悦。苏悦发出撕心的一声喊,很痛,很爽,很要命。 领导做梦都想不到,他要的是苏悦的第一次。 望着那一滩鲜红的东西,领导不可遏制地又扑上去,在缮食的帮助下,很兇勐很高亢地又要了一次。 一切像梦一样,又不是梦,潮水彻底褪进的时候,苏悦醒了,这时她已躺在宾馆的床上,身边立着死了娘一般悲哀的刘成明。 苏悦仔细地想了一会,等弄明白髮生了什么时,狼一般从床上跳下来,根本顾不上自己穿没穿,一把撕住刘成明,「你这个流氓,你这个无赖!」 刘成明一把推翻她。 苏悦绝望地倒在床上,眼里是滚滚的泪。 她被人灌了催情汤! 张密讲到这儿,停下来,看得出他被这个故事伤着了。 第21页 江大刚勐地端起桌上的啤酒,奋力泼向张密,「你这个王八蛋,谁让你调查的,谁让你告诉我!」 啤酒瓶爆响在地上,江大刚抱住头,他恨死张密这个王八蛋了! 王富寿愤怒地拍响市长桌子 就在江大刚痛苦地跟市长成杰汇报时,王富寿闯了进来。 王富寿把一大堆材料扔到成杰面前,「你看看,你仔细看看!」市长成杰毫无思想准备,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沖他这么无礼。 他示意江大刚,你先迴避一下。江大刚进了里间,顺便带上了门。 「怎么回事?」成杰强压住火气,语气平和地问。 「怎么回事,他把厂子捣空了,景山集团完了,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王富寿语无伦次,看得出,这个六十岁的老人被愤怒烧昏了头。 成杰脑子里轰一声,像是埋伏在里面的一个炸弹炸响了,他迅速镇定着自己,千万不要乱,千万不能乱。可是不顶用,王富寿说出的话爆破力太大了,纵是他有再好的定力,也没法在这么重大的消息面前保持冷静。 「你别吓我,到底怎么回事,慢慢讲好么?」他的口气听上去有点像是求王富寿。王富寿看到成杰震惊的样子,意识到自己有点莽撞,他腾地蹲沙发上,跟成杰道明原由。 原来,王富寿接管后,发现景山集团的财务非常混乱,许多收入没有记帐,许多支出明明是开了支票,对方却硬说没付过一分钱。这还不算,他粗估冒算了下,景山集团的窟窿很大。王富寿瞒着上面,秘密从省城请来一家审计事务所,对景山集团进行了财务审计。 初步结果表示,景山集团在刘成明接管后,资产总额增长了一亿零三千万,负债总额却增加了一亿零二百多万。表面看景山集团是正增长,但资产总额中包括土地。土地并不是景山集团购买的,而是景山政府无偿划拨,产权仍然属于国家。如果扣除土地资产七千多万,景山集团负增长就高达四千五百万。 四千五百万啊,是个什么概念! 更令人吃惊的是,审计师查出,七年时间共有三千多万不明去向,这还不包括那些零星收入不记帐的。刘成明花钱真是大手笔,仅吃喝费和菸酒就高达一千万元。 听完王富寿的汇报,成杰半天说不出话。在他接任市长时,也就是去年八月份,曾派出过审计组,对包括景山集团在内的几家大企业搞过审计,当时有关方面给他报来的材料是景山集团形势良好,财务管理科学,没发现任何不良问题。他还特别了解了下景山集团的贷款情况,如今靠银行发家的企业不是没有,等把企业做大了,银行也让企业套得无可奈何了,当时只说是贷款四千多万,加上以前贷的,不超过六千万,这个数字基本正常,成杰也就放心了。谁知王富寿给他提供的是银行贷款高达一个亿! 「审计结果会不会出错?」成杰抱着一线希望问。 「我的成大市长,这个数字只有小,你等着吧,再审下去,说不定还出啥事儿哩。」王富寿有些不耐烦,他就知道,成杰一定会护着刘成明。 「老王,这事事关重大,要审计也只能在市政府的领导下进行,你这么做表面上无可厚非,但我还是怕……」成杰在斟酌用词,他不想把话说得太严重,但必须得给王富寿提个醒。 「我这么做咋了,啊,这是我一手创办的企业,我查查我的家底子不行么?」王富寿跳了起来,指着成杰鼻子质问,成杰刚想说话,王富寿勐地一拍桌子,「我算是看透了,你们都护着他,他是你们的典型,是你们的贴金砖,你们护吧,有一天让你们哭都来不及。」 「你太过份了!」成杰勐地一拍桌子,厉声制止住王富寿。「老王同志,我是共产党的市长,不是哪个人的市长,在我成杰这里,不存在护谁保谁,如果他有问题,会有党纪国法来处理,但这个问题不是你说了算!」 王富寿被成杰震住了,低头纳闷了会,恨恨地抱上桌上的材料,拍门走了。 成杰重重倒在椅子上,半天透不过气。 江大刚从里面出来,默默地站着,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下。 「坐吧,大刚,帮我分析分析。」成杰指指沙发,江大刚沉默地坐下了。半天后成杰又说:「你都听见了,你告诉我,我这个市长到底该怎么做?」 成杰的话打动了江大刚,凭良心说,他感谢成杰,当初正是成杰慧眼识珠,力排众异,把他提到了副局长的位子上,还语重心长地说,要他再兼一年刑侦队长,带带陆子浩,给景山带出一个优秀的刑侦队长来。他跟子浩同受市长成杰的恩泽,说恩泽也许不妥,但他就这么认为。也正是沖这一点,他们才提着头为景山的平安干。他跟子浩情同手足,全省打黑除恶,两人同时借调到省厅,他亲手抓捕了二号头目,子浩在血战中击毙四号头子。不过恨憾的是,他失去了妻子,子浩失去了可爱的儿子,让黑社会枪杀在学校门口,妻子小婉承受不了打击,一夜间变疯了,如今还在精神病院里。 江大刚从痛苦中收回神,怀着异常复杂的心情说:「成市长,刘成明的背后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你得有思想准备。」 「大刚,不是我准备不准备的问题,是景山,是方方面面,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第22页 江大刚重重点了下头,他怎能不明白,成杰的担心某种程度上也正是他的担心。但这个盖子能捂住吗?甭说王富寿,就是他江大刚,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披着人皮的狼。他发誓要亲手剥开刘成明的画皮,让这个光芒四射的企业家显回原形! 成杰考虑再三,还是说:「大刚,一定要慎重,必要的时候,我们得为大局着想。」 江大刚似乎点了下头,似乎没。他已知道自己坚定如铁,谁也不可能动摇他。走出办公室的一瞬,他忽然听见一声尖叫,那是苏悦被撕裂后发出的惨叫,那是一个女人用一生的屈辱和不幸发出的吶喊! 第二天,景山集团负责人王富寿接到电话,市上要派工作组,进入景山集团。名义是帮助景山集团理顺产权,按正常程序交接到王富寿手上。 神秘电话 就在江大刚和陆子浩带着全体警员跋山涉水,踏遍苏武山的沟沟洼洼,搜寻另两具尸体时,另一股暗流也在景山上下涌动。 小道消息传得远比红头文件还快,不出几天,景山上下便危言耸听,说什么的都有。有人开始坐不住,以关心案情进展为名,打电话给江大刚。江大刚一律採取迴避策略,对所有的人都一句话:无可奉告。 这个时候市人大突然提出一项动议,要求政府派工作组考察江大刚,如果没啥大的问题,就要把这位年富力强,具有开拓精神的同志提拔到局长位子上。景山这么大一个市,公安局长缺位太久对工作不利。 江大刚清楚,有人想藉机转移他的工作精力,也就是想借考察为名,把他从案子中脱出来。 成杰表现得很为难,心底里他是极不同意的,但人大的动议对政府就意味着执行。他找江大刚谈话,徵求他的意见,江大刚开口便说,「不用徵求,我没时间。」 江大刚刚回到局里,就听陆子浩说,于岩回来了。 跟于岩的谈话是在景山大酒店进行的,就他们二人。一开始江大刚并不知道于岩的底,所以说话总是支支吾吾,谈到后来,于岩突然说:「江局,看来你并不信任我,算了,这样谈下去也没劲,还是找几个人摸两把牌吧。」 江大刚似乎从于岩话里听出什么:「于领导,你别介意,我这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市上有规定,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由不了我。」他这话是在试探,他的确不明白于岩此行的目的。 「别叫我领导,还记得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的日子么?」于岩突然说。 江大刚勐地一震,他怎能忘,当时正是于岩带着他们,跟李氏黑社会集团展开面对面的较量,记得有一次,江大刚追踪嫌犯只身进入一迪厅,黑社会的几个重要打手都混在里面,他们一面卖摇头丸,一面寻找攻击目标。在抓捕小头目李小狼时,江大刚跟早有准备的黑社会展开了血拼,当时情况相当危险,一面是十几个黑社会混混向他逼来,一面是还沉浸在醉生梦死中疯狂摇摆的小青年。稍有不慎,引发枪战后果不堪设想。李小狼阴森森地逼向他,仗着他不敢开枪,扬言要用斧子剁了他。正在这危急关头,于岩从天而降,黑暗中以闪电般的速度扑向李小狼,没等李小狼做任何反应,一个反手将他制服,等众混混醒过神时,外面赶来的特警已将他们牢牢控制起来。 江大刚盯着于岩,他突然发现,于岩眼里有一种非常熟悉的东西,那是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共同保留下的东西,那是生为警察与生命共存的东西。真诚,坦然,清荡荡的灵魂,对罪恶的无所畏惧与仇恨。他握住于岩的手,感慨万端地说:「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于岩笑笑,他理解江大刚,毕竟是非常时期,一个刘成明把一切都搅乱了,正是考虑到景山的复杂,他才二度赶来,与江大刚共同战斗,揭开刘成明这个神秘人物的面纱。 当然,第一次并不是他们被动撤出,于岩演了一场欲擒故纵的戏,他在给兇手放烟幕,他相信,真正的兇手该出场了。 两个人仔细研究了案情,对接下来的工作做了详细分工,最后信心百倍地握住手,省市两家的合作正式开始了。 就在当天晚上,江大刚接到一个神秘电话。 打电话的人似乎装了变声系统,传过来的声音让江大刚辨不清他的真实年龄,隐隐约约感觉他应该是中年人。 「你是江副局长吗?我是谁不要紧,要紧的是你要好好想一想,人在仕途不容易,你江大刚提着命混不才混到副局长么?我请你不要把戏演得太逼真,弄出事来大家都不好看。景山出了问题,你江副局长担得起么?当然了,听说你要当局长,我很高兴,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应该有更好的前途,混到省厅或是市里当个副市长不是没可能。刘成明是啥,不就一碟烂菜,值得你犯这个险?好了,我说完了,你好好想一想,有空我还会打给你。」 对方啪地挂了机。 江大刚想查号码,对方採取了隐号。他气得差点将电话摔了。 凭直觉,江大刚断定是他。那块墨镜突地跳出来,后面是一张神秘阴险的脸。有消息说,那个人快要变动位子了,省人大或是省政法委,一定是怕江大刚挖出萝蔔带出泥,坏了他的好事,用这种下三烂手段威胁、恐吓他。 江大刚平静了会,他想起一句话,最恨我的也是最怕我的,是一个作家说的,作家写了几部官场小说,揭露了官场黑暗,引得当事人不满,逼他放下手中的笔。 第23页 江大话打电话给于岩,电话里的江大刚听不出有多气愤,语气含着嘲笑的味道。于岩告诉江大刚,他也刚刚接到同样的电话,两个人在电话里会心地笑出声,看来对方真是急了。 整个苏武山寻遍了,并没发现要找的尸体。江大刚跟陆子浩做了一番试验,从景山市开着车,摸黑到活埋刘成明的地方,一个来回得三个小时,加上还要扔尸体,埋人,少说也得四个小时,这就是说,另两具尸体不可能离牧羊人发现的地方更远。江大刚把目标锁定在山路沿线,发动四乡群众开始寻找。 于岩的目光却在紧紧盯住几个嫌疑人。这一次他们连刘成礼也没放过,因为有人揭发,今年以来刘氏二兄弟不时发生争吵,在企业管理上分歧越来越大,刘成明多次会上批评刘成礼,还把他手里的大权给削了。 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嫌疑人。 十一月的景山一片料峭,金秋送来丰收的同时,也把一股股寒风送来。牧羊人家的生意更火了,大约是外面风寒的缘故,人们都乐意到这儿来喝喝热茶,听听音乐。牧羊人苏老根的女儿马上要嫁人了,对象是一个吉他歌手,刚刚参加完省城的比赛回来,在这儿给人们助兴表演。 江大刚发现,来这里的不只是热恋中的青年男女,也有不少看上去关系暧昧的中年男女,时代不同了,人们之间的关系形形色色,复杂得叫人想不过来。 苏悦如约而来,穿了一件鄂尔多斯羊毛衫,样子很时尚,越发衬托得出众。背过苏悦,老根女儿调皮地问:「是你女朋友?」江大刚没点头,也没摇头,心里乐滋滋的。人都有点虚荣心,跟这样美丽可人的女孩子约会,江大刚男人的那颗心在怦怦乱动。 张密自从上次挨了江大刚的骂,再也不敢乱发简讯了,更不敢把他的特殊才能用到苏悦身上。其实用不着张密调查,苏悦今天就是专门约江大刚谈心里话的。既然最不幸的遭遇都让张密打探了出来,她也用不着再隐瞒下去,况且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苏悦对江大刚有了依恋感,每当伤心或孤独的时候,不由得会想起这个中年男人,他给她信任,给她依恋,也给她一种倾诉的欲望。 女人其实都是容易孤独的,聪明的女人在于找到一个可以信赖可以把自己的孤独展示出来的男人。 灯光朦胧得有点叫人想醉,苏悦的长髮仿佛深邃的黑夜,充满太多的未知和神秘。羊毛衫下紧裹的胸脯微微起伏,带动着江大刚的唿吸朝短促的方向去。江大刚暗骂自己下流,怎么老盯住人家胸不放。苏悦倒是大方,毕竟是模特出身,举手投足都有一种大气。 就着苦香茶,苏悦的声音如同暗夜的琴音,时起时伏,把江大刚带到一个充满情慾充满挣扎又横溢着罪恶的黑峡谷里,他听见自已的心在格格作响,那是为这个红颜女人的不幸遭遇发出的声声喟嘆。 自古红颜多薄命,难道真是这样? 罪恶的光碟 我想过离开。从省城回来,我没有吵,也没有闹,我知道,既然他敢把我送给别人,就一定不会怕我闹。 我很平静,照常上下班,装做什么事也没发生。 刘成明被我的镇静弄怕了,人就是这样,你跳出了他的思维,他便感到费劲。刘成明不怕你闹,不怕你哭,怕的就是你过于冷静。 有天他悄悄塞给我一个盒子,啥话也没说,甚至都没敢望我。我回到宿舍,打开后是一副金首饰,耳环、项鍊、戒指,法国产的,当时我并不知道价格,但我想一定不会便宜。后来我在香港看到了,这套东西值十二万。当时我没一丝激动,但也绝没反感,这种心理连我自己都奇怪。这是刘成明第一次送我礼物,以前有过,但都是哄小孩子的。刘成明的眼睛里,时装模特都是绣花枕头,空有一副漂亮躯壳。我把东西藏起来,从这一刻起,我有了目标,就是让刘成明送我东西,不停地送,什么贵重让他送什么。我倒要看看,我到底能值多少。 第二天他约我吃饭,地点是在景山大酒店,我答应了。两个人坐在包厢里,刘成明一直望着我,他渴望我先开口,打破我和他之间的僵局。我轻轻呷着红酒,法国的纯葡萄酒,味道很干净。我像个魔术师一样揣度着他的心思,但就是不给他机会。他果真急了,突然抓住我的手说:「悦悦,你有话就说出来,别憋着。」我轻轻抽开手,又呷了一口酒,那酒三千元一瓶,我在想一顿能不能喝掉两瓶。刘成明再次抓住我的手,这次他像是忏悔。「悦悦,我知道对不住你,但我……我真的没办法,谁知道那个老色鬼会看上你?」 这话你难道信?你要是信这话,刘成明把你卖了你也别叫冤,是你太弱智。 我再次抽开手,提起酒瓶就往桌上倒,红红的酒液,倒在桌上跟血一样,耀眼、刺痛,刘成明不敢了,他在包厢里转来转去,求我说句话,那怕打他骂他,就是不要沉默。我这才知道,任何人都有软肋,刘成明他也有怕的时候。我点了烟,很舒缓地抽,那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根烟,没想抽得那样老练,把刘成明这样的老狐狸都给懵住了。刘成明跑过来,夺了我手中的烟,他说:「悦悦你不能这样,这样会毁了你自己。」你简直想像不出,他居然能说这样的话,这话多感动呀,「不能毁了你自己」! 我一连抽了三支,抽得自己吐起来,刘成明递给我一杯水,我望也没望沖他脸上泼过去。刘成明呆住了,决然没想到我敢泼他。我看出他在克制,他的脸都变了形,但他没让火发出来。那顿饭他就一直带着张湿脸,看我吃。等我吃完,要走,他才拿起纸巾,擦了把脸。 第24页 他突然抱住我,几乎带着哭说,「悦悦我喜欢你,你是我的,都怪我,你骂我打我吧。」我没反抗,任他抱,我不相信所有的酒店都会有暗室,都会有床。刘成明又一次想错了,可能这样的伎俩他用了不少,男人一忏悔,女人就会心软,就会钻进男人的圈套。我没。他表演了一会,大约得不到鼓励,突然丧气地丢开我,「好吧,你走,走了永远别回来,我刘成明不认识你!」 我走了。男人其实就那几招,跟女人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演多了就不灵。这晚我睡得很踏实,刘成明在我包里塞了三万块现金。 第二天我出现在办公室时,刘成明惊了,他决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就来上班,更没想到我会平静的喊他一声刘董。是的,在公司所有人眼里,并不知道我跟他发生了什么,更看不出我有什么不幸遭遇。刘成明一把关上门,「悦悦你怎么来了,我还当你走了,再也不见我了。」刘成明说的很慌乱,近乎语无伦次,他正要抓我的手,林月秀进来了,我沖林月秀笑笑,拿着文件夹走出来。 这样过了一月,刘成明共计送了我二十多万,还有将近十万块的衣服。他想我一定满足了,就跟我挑明说,只要我愿意,他可以让这种日子延续下去,但有个条件,我必须做他的情妇,因为只有这样,他心里才踏实。 我说了一句让他合不上嘴的话:「你先杀了老婆,然后娶我。」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他老婆患了癌,可能活不长了。当时我很吃惊,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要知道,刘成明是一个啥事都能做出的人,我敢说如果我真要嫁给他,他老婆一定活不久,不是得急症死亡就是出意外。果然几天后我就听说他老婆住进了医院,查出是乳腺癌。 我怕了,这时候我真的怕了,我暗中找过医生,以她老婆表妹的身份打听病情,医生很神秘,决口不提她的病,说是替患者保密。我从医生的神情里已猜出什么,我知道,我必须离开了。 我不想伤害一个无辜的女人! 刘成明啪地丢出一个盒子,说拿回去看看。 我知道决不是礼物,刘成明在这种时候不可能送我礼物,我回到宿舍,急不可待地打开它,里面的东西让我吓了一跳。它是一张光碟! 不用说你也猜得到,它是啥碟。当我把它放进影碟机时,心里似乎已做好准备,可画面真的出现时,我还是剧烈地震颤了,萤屏上是赤裸裸的我和那个老男人,那个老男人很兴奋,像是八辈子没见过女人,而我自己,居然比他还兴奋! 从床上到地下,从地下到饭桌上,我都不知道我们还在外面的餐桌上干过。这还不算,刘成明把我回到宾馆的镜头也全拍下了,我赤裸着,躺在床上,像个发骚的妓女,身子扭捏着。一个看不清面孔的男人在帮我自慰,那男人只有后背,身子很结实,不是他,我猜想是酒店的保安或者专门的男鸭,幸好我们没有做,男人帮我弄过之后,消失了,萤屏上只剩下浑身骯脏的我。 还没等我把碟片取出来,刘成明打来电话,说这碟他复制了一百张,可以伴随我一生。 我呆呆地坐着,我知道我完了,再也走不出刘成明的魔法了。 后来我才知道,刘成明有很多这样的碟,有次我在他的抽屉里看到一张,拿回一看竟是他跟林月秀。 女人有时候很聪明,可是一遇到关系自己声誉的问题,女人便煳涂了。 女人走不出的还是自己。 飞来的一封信 一封信摆在江大刚面前。信是通过邮局寄来的,寄信地点就在景山。 信写在一张日记纸上,写信人字迹清秀,但字里行间却透露她的悲哀和绝望。 我叫周虹影,曾是省城晚报的记者,住景山记者站副站长,我最近受到景山集团董事长刘成明的威胁,如果我有啥意外,这封信自然会有人交到公安局,请你们按照信上的内容,查出兇手,帮我报仇。 我跟刘成明有个孩子,是刘成明强暴我时怀的孕,一开始我也想把他打掉,不想让这个孽种留在世上。可刘成明说他想要这个孩子,他说跟记者生的孩子一定聪明,他让我把孩子生下来,答应给我一百万,让我离开景山。我答应了,我不是为钱,请你们相信,我斗不过刘成明,就想留下这个孽种,让他将来替我算帐。谁知怀孕六个月后,刘成明突然变了卦,强迫我把孩子打掉,还把我硬拉到医院,幸亏那天医院停电,不能做人流。 刘成明又有了新的女人,是一个模特,从省城带来的,刘成明说跟记者生的孩子没跟模特生的漂亮,不想要了。 我恨刘成明,他玩弄的女人太多了,他骗了我的感情,又想夺走我的孩子,我不能饶恕他。我逃到了老家,把孩子生了下来,这事让刘成明知道了,追到老家要弄死孩子,幸亏我娘把孩子转移了。 刘成明又把魔爪伸向了那个模特,他告诉我模特怀了他的孩子,他逼我离开景山,永远不再出现,一次性给我五十万。我怎能答应,我一定要留在景山,告诉那些被他矇骗的女人,千万不要再做第二个我。 刘成明扬言要杀我,他还买通房东,在我的饭里下毒,幸亏我有准备,但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死在他手里。 刘成明在景山是个红人,上能通天,下能遮地,我知道我弄不倒他,但我记录了他不少罪证,包括他跟景山上下领导之间的交易。我把这些资料放在一秘密处,如果我遭不测,自然会有人拿出来,昭示天下。 第25页 请善良的人们睁开眼睛,不要再被刘成明这个衣冠禽兽矇骗。 江大刚一连看了五遍,每看一遍,他的心便怒吼一次。尤其是看到模特已怀了他的孩子那一行,他的心几乎就像一把带血的刀子,恨不得捅向这个世界! 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刘成明已死了,不管是谁害了他,都算是罪有应得。但他老婆和司机小范却是无辜的,必须尽快寻着线索,查出真兇。 经市局初步鑑定,信上的字迹跟周虹影的字迹一样,但信上没写具体日期,因此无法判断周虹影写此信的准确时间。 这封信藏在哪里,为什么到现在才交出来?江大刚不由得困惑了。如果按信上的内容和周虹影的愿望,这封信应该早就出现。按寄信地址分析,寄信人就在景山,他是谁?跟周虹影又是什么关系? 周虹影到底怎么死的,会不会是刘成明害的她?难道把她的死亡时间搞错了?会不会是刘成明杀了周虹影,又被第三者发现,第三者才决心除掉刘成明? 种种假设冒了出来,江大刚觉得案情因这封信反而更加迷离。他把信拿给于岩,两人分析了一晚上,于岩也是同样的怀疑。不过于岩提出新的假设,会不会是有人假冒周虹影的名义,故意提供这封信,扰乱侦破视线? 为示慎重,江大刚火速派人,带着周虹影的信去北京找专家鑑定。 与此同时,围绕这封信,景山的调查也紧锣密鼓。侦查人员按寄信时间找到当天邮局值班人员,请她回忆寄信者的模样,值班人员想了半天,就是想不起有谁寄过信。按说现在写信的人不是太多,偶尔有个寄信的,邮局的人也觉新鲜,应该能记起是男是女。可是搜遍记忆就是想不到有人寄过信。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信是从外面的邮箱顺手丢进信箱的。 这就是说寄信人并不想让人知道他是谁。 这个人到底是谁? 江大刚叫来张密,请他分析案情,张密一口断定,无论信是不是周虹影写的,寄信人一定就是兇手。 「凭什么?」江大刚对张密的自信产生怀疑。 「这很清楚,寄信人就是想利用这封信,把我们的视线转到周虹影身上,让我们做出错误的判断,认为周虹影的死跟刘成明有关,这样我们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那信怎么会在他手上,难道是伪造的?」 「信是真的。」张密肯定地说。 恰在这时江大刚的手机响了,一摸,手机却不在身上,手机响半天,张密才慢吞吞从花瓶里拿出手机给他。 江大刚怔了一下,张密搞什么鬼,他是何时拿走手机的?忽然,江大刚心一亮,勐地拍一下张密,「你是说,对方偷走了信?」 张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寄信人一定跟周虹影熟悉,说不定早就骗得了周虹影信任,周虹影跟刘成明的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对!一定是这样! 江大刚兴奋得叫起来,正想感谢张密,张密却丢下他跑了。说是有更要紧的事要办。江大刚一看刚才的电话,是苏悦打来的,正想跟苏悦回电话,手机来了简讯:老榆树下去。 江大刚怔了一怔,简讯决不是苏悦发的,也不会是张密,他刚走,来不急发简讯。后面又没号码,到底是谁?想着想着,江大刚勐地清醒了。他一拍脑袋,真是蠢呀。 此时天已微黑,晚秋的景山黑得早,街上行人稀少,江大刚没顾上吃晚饭,调来一辆计程车,悄悄开向景羊河畔。景羊河畔静静的,秋风吹落了树叶,夜幕像帘子一样裹住了这座西北小城,大地显得苍凉而神秘。 他把计程车停在树丛中,借着夜色的掩护,静静地注视着那棵老榆树,那儿就是曾经看到过惊鸿一幕的地儿,江大刚记起了苏悦推翻王晓渡的那一把。 约摸半小时后,王晓渡骑着摩托车过来了,四下望了望,停在了老榆树下。江大刚的心怦怦跳起来,一个盖子终于要揭开了。几分钟后,一辆红色夏利停下来,苏悦穿着风衣走下车,夏利车很快消失了,苏悦跟王晓渡站到了老榆树下。 江大刚屏声静气,生怕漏过一句话。 王晓渡像是在向苏悦示爱,说了一大堆废话,苏悦不为所动,抱着双臂,冷冰冰地靠在老榆树上。王晓渡急了,大约他追苏悦追得太辛苦,再也不想辛苦下去,他勐地抱住苏悦,发了疯地要吻他。 车里的江大刚气得发疯,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上,恨不得跳下车去,美美揍他一顿。 他觉得自己最心爱的东西被人玷污了。 苏悦勐地推开王晓渡,没让王晓渡吻上,江大刚的心轻松了下,觉得能缓上气了。王晓渡不甘心,再次扑向苏悦,边强抱边说:「你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个破警察,一个老男人有什么好?」 江大刚气得心里格格响,他居然骂自己是破警察! 苏悦再次用力推开王晓渡,整了整衣服骂:「你胡说,我跟他是干净的!」 江大刚心里一暗,为苏悦说出的这句话。 「你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他有什么好,副局长有什么了不起,逼急了我对他不客气!」王晓渡的声音狼嗥一般,这小子疯了,居然威胁起苏悦来。 「我就是爱上他了,只要他娶我,明天我就嫁给他!」苏悦突然说。 江大刚心勐地一热,感动得泪水快要流下来。 第26页 「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婊子,一个让刘成明睡烂了的货。」王晓渡彻底疯了。 啪!一个巴掌重重扇在王晓渡脸上,苏悦的样子像是要吃人。 王晓渡捂着脸,突然给苏悦跪下了,双手抱住苏悦的腿:「求求你苏悦,答应我吧,我爱你,没有你我不能活。苏悦,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可怜可怜我吧……」 江大刚听不下去了,多么无耻的男人,他正要下车,勐听得苏悦说:「王晓渡,你都干了些什么,你为我做了那么多,这话什么意思?你……你是不是杀了他?」 江大刚的身子触电一般,僵在了车中,正在他犯愣神时,就听王晓渡说:「我杀了他又怎样,如果你不答应,我连那个老警察一块杀!」 清楚了,一切都清楚了,碍于苏悦在场,江大刚并没及时冲出去,他怕苏悦误解,更怕苏悦伤心。他悄悄踩动油门,逃似的离开了那里。 他相信他逃不掉。 十分钟后,所有的人员全集中了起来,为了确保苏悦的安全,江大刚决定在他们分手后动手,命令传达下去,刑侦队员个个摩拳擦掌,就等缉拿兇犯的那一刻。 于岩赶了过来,对着江大刚神秘一笑,江大刚沖他竖个大拇指,当着队员的面,并没点破简讯的事。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想不到于岩也断定是他。 疑犯逃逸 抓捕队员扑了个空。 尽管队员们的速度很快,可王晓渡的速度更快。 江大刚一发动车子,王晓渡就发觉了,一把撕住苏悦,「好呀,你带了他来,你这个婊子!」他一把打倒苏悦,骑上摩托就跑。 苏悦从后面爬起来,沖王晓渡吼:「你这个王八蛋,谁带人来了?」 王晓渡已没了影子。 江大刚当即命令,封锁所有路口,堵住一切可疑车辆。陆子浩带着人,冲进王晓渡的家,老王头正要睡觉,看见陆子浩,惊讶地问:「你们要干啥,深更半夜的?」 「王晓渡呢?」陆子浩厉声问。 「晓渡,他不是在公司么,怎么了,出啥事了?」老王头神色狐疑地瞪住陆子浩,看得出,他的表情很吃惊,不像是装的。 「没啥事,找他了解点情况。」陆子浩放缓口气,老王头有高血压,陆子浩怕惹出啥麻烦事。 冲到各房间的的警察旋即跑出来,向陆子浩报告,没有发现目标。陆子浩留下两人继续留守,也不管老王头有多吃惊,带上队员驱车直奔景山集团。到景山集团大门口,刚好跟小李他们会合,小李告诉陆子浩,值班室和宿舍都搜过了,没发现王晓渡。 「有人看见他吗?」陆子浩急起来,连续几次嫌犯都从眼皮底下熘走,弄得他直觉撞见了鬼。 「我们跟门卫和厂警问过了,王晓渡晚上八点出去,一直没回来。王董事长还等着用车呢。」 「哪个王董事长?」陆子浩不明白地问。等弄清说的就是王富寿,陆子浩拍了一下脑袋,看我这记性,灌了水了。 又有两队人马跑来,一路是派出所的,一路是刑侦二队的,全都荷枪实弹,等着陆子浩指挥。 陆子浩看了看表,从江大刚离开景羊河畔到现在三十二分钟,如果王晓渡乘车逃跑,估计已离开了景山市。他立即命令刑侦二队,马上上高速,一路往东,一路往西,同时跟交警部门联繫,沿途各收费点严加盘查。 派出所和刑侦一队的人马分头进入宾馆招待所,展开地毯式的搜查。 陆子浩把小李叫到一边,问:「见苏悦了没?」 小李点点头,说苏悦在单身宿舍,一直捂着鼻子哭。 「那儿留人了没?」 小李摇头,说跟厂警关照过了,要他们看好苏悦。陆子浩说:「厂警顶屁用,她要是跑了,看你咋交待?」一句话吓得小李勐掉头,边跑边回首问,「要不要把她抓起来?」 陆子浩气得,「你给我回来,谁让你亲自去的,派两个人过去,看好她。」 小李这才打发两个女警,自己跟着陆子浩往火车站奔。 还好,这三十多分钟没过车,陆子浩跟车站派出所取得联繫,几路人马分头把住站台和要道口,开始搜捕。 一连两天,景山市全体警察出动,几乎能想到的地方全搜过了,还是没发现王晓渡。公路沿线、各大汽车站、火车站、省城几大车站都加强了力量,结果还是为零。犯罪嫌疑人王晓渡居然在江大刚眼皮底下熘走了。 江大刚恨死自己了,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顾虑一切,冲上去把他拿下才是。都怪自己,鬼迷心窍要替苏悦着想,这下好了,一个大活人眨眼功夫消失,他如何向专案组交待? 于岩安慰他:「不要自责了,现在还没证据证明是他,就算是,责任也不在你,怪我们太轻敌。不过你放心,全省的警察已撒下天罗地网,就算他长上翅膀,也休想飞过去。」 苏悦被秘密带进审讯室。 这是于岩的决定,考虑到江大刚的实际处境,这事他没跟江大刚商量。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江大刚跟苏悦之间发生了什么,要不江大刚不会先跑回来做步署,给王晓渡逃跑的机会。于岩这样做,并不是怀疑江大刚,他比谁都信任这个同志。做为男人,他能理解江大刚,喜欢上苏悦有什么不可,谁规定四十多的男人不能爱女孩子?可毕竟苏悦是王晓渡逃跑前唯一见过的人,再加上有足够的事实证明,王晓渡一直在追苏悦,想让苏悦跟他结婚,这个时候他没有任何理由将苏悦排除在嫌疑之外而不闻不问。 第27页 讯问苏悦的是陆子浩,陆子浩并不知道这一秘密,他忙于办案,哪有功夫理这些闲事。既或听到什么,也不会想到歪处,江大刚是什么人,会看上一个风尘女子? 「叫什么名字?」陆子浩两天两夜没合眼,但一到提审室,精神立马来了。 苏悦不说话,抬头看了眼陆子浩,原又低下头。 「叫什么名字?!」陆子浩抬高了声音。他内心深处最恨这种靠姿色吃饭的女人。 苏悦来气了,有本事找真兇去,跟我耍什么威风。「不知道你抓我来做什么?」 苏悦一句话,反问得陆子浩结巴。这个女人不仅漂亮,脑子也不简单。陆子浩不啰嗦了,索性单刀直入,「你跟王晓渡什么关系?!」 苏悦略带嘲笑的目光在陆子浩脸上扫了一下,如果说以前她还尊重警察的话,现在她只有恨,恨江大刚,恨眼前这个男人,恨所有穿着警服却不干警事的人。想想看,如果他们都能配得上那身警服和头上的国徽,这世上还有那么多龌龊和见不得阳光的事么?这么一想她反倒感嘆起王晓渡来,如果真是他杀了刘成明那混蛋,也不失为一条汉子。 「你到底说不说?」陆子浩有点不能忍受了,他分明从女人的目光里看到一层不屑,一层仇恨,甚至一层蔑视! 「说又咋样,不说又咋样?」苏悦的口气变得玩世不恭,这时候她有种豁出去的念头,她倒要看看,这个看似正义的男人能把她咋样。 陆子浩真的让苏悦难住了。直觉告诉他,这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也是个有备而来的女人,跟第一次在景山集团办公室见到的苏悦相比,明显她成熟了,不仅成熟,她还变得有底气,有了应付复杂局面的能力和智谋。 他啪地丢出一堆信,那是从王晓渡宿舍里搜到的情书,都是写给苏悦的。「这怎么解释?」 苏悦巴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一堆垃圾,不用解释。」 「刘成明是不是王晓渡杀害的?」 苏悦生气了,她不能不生气。「你问我我问谁去,你是警察还是我是警察?」 陆子浩气得想吐血,没想一着急,反让这女人逮住了话柄。 这时候于岩走了进来,看一眼苏悦,又看一眼陆子浩,猜想陆子浩可能吃了苏悦的亏。他沖陆子浩丢个眼神,陆子浩跟他走了出去。 在办公室,于岩提醒陆子浩不要对苏悦太狠,问话尽量注意点方式。陆子浩不服气地说:「凭什么,就因为她漂亮?」 于岩笑了笑,有些话他不能跟陆子浩明说,但又不能不说,他换了个方式,说:「我们对待任何嫌疑人都应採取以理服人,以德示人,这是一个优秀警员应该具备的素质,他们毕竟还不是犯人。」 「我懒得跟她讲理!」陆子浩一听于岩在为苏悦说情,却又说得堂而皇之,气来了,这两天他让案子搞得焦头烂额,哪还有耐心跟她讲道理。不等于岩再说话,他啪地拍门出来,正好碰上小李,他沖小李说:「你进去审,我透透空气。」小李刚要进门,陆子浩又在后边说:「注意方式方法,别让人家说我们没水平。」 苏悦最终啥也没招,问过来问过去就三个字,不知道。陆子浩二番进去时,就听苏悦说:「叫你们江大刚来。」 江大刚焦躁不安地坐在办公室,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拿啥平静。到这时候,他还没从自己的情绪里走出来,一听苏悦要见他,头摇得直响,连连跟陆子浩说:「你让我静一会,静一会行不?」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苏悦,他必须认真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对她动了真感情? 一场细雨无声无息地降下来,这是秋天的最后一场雨,大地呈现出萧萧瑟瑟的景象,谁都知道,细雨过后,严冬就要来了。 江大刚静静地站在老榆树下,任雨水打在脸上。他已知道是于岩下命令收审了苏悦,可他并没说什么,这是合情合理的,他感谢于岩,替自己做出了一个没法做出的决定。做为一个警察,他是没有权力为任何嫌疑人说话的。况且凭感觉,他不相信苏悦会是同谋,苏悦有责任替自己说清楚,更有责任把知道的内情都说出来。但是苏悦一直不开口,江大刚的心情变得沉重,就跟这雾蒙蒙的天气一样,他仿佛看见苏悦恨他的目光,王晓渡最后那句话又在他耳边迴响起来,你敢带着他来! 他说不清,也想不清,从开始到现在,跟苏悦交往,是不是抱了某种目的?是不是在利用自己的成熟和经验,一步步诱她把王晓渡引出来?如果是,他的感情又怎么解释,这时候他已确信自己是爱上她了,爱上一个小他二十岁的女人,爱上一个谁都认为不能爱的女人,爱上一个生命中充满痛和血的女人!爱上一个被景山人嘲笑为妓女的女人!如果不是,一开始为什么不把对王晓渡的怀疑说出来,甚至多次故意忽略他,而把注意力全集中在她身上? 是还是不是?江大刚想不明白。他问老榆树,老榆树静静的,像一个冷漠而被人抛弃的老人,在深秋的凄雨中对这个谜一般的世界保持沉默。 深夜沉沉的,江大刚感到从未有过的寒意。 雨还在无边地下。 帮凶落网 国道312线上,一辆红色摩托车在疯狂疾驰。 陆子浩接到报案,有人在国道上发现尾号为305的红色摩托车,他马上带着队员,驱车赶来。此刻,两辆警车唿啸着直逼摩托车,摩托车如惊弓之鸟,疯狂夺命。 第28页 陆子浩在后面喊话,「前面的摩托车注意,前面的摩托车注意,我们是警察,请你立即停车。」 摩托车一踩油门,箭一般离去。 两辆警车合成半包围,将摩拖车死死逼在右侧。突然,对面驶来一辆大巴,陆子浩大叫一声不好,忙收车往右,大巴司机也在惊慌中拧方向盘,由于车速太快,差点在公路上跳起桑巴。一车的人尖叫着,若不是陆子浩将警车一个大转弯,一车的乘客就报销了。看着大巴连跳几下终于恢復平衡,滑出去几百米慢慢停下来,陆子浩跳出的心又落了回去。妈呀,这是耍的哪门子特技! 摩托车趁势窜出去好远。 妈的,我就不信你是香港飞车党!陆子浩玩命了,一轰油门,车子像脱了弓的箭,直冲摩托车去。骑手不亏是高手,一看陆子浩玩命,突然一个急转,冒着尘烟拐向右边土路。 陆子浩紧追不捨,警车在土路上骄鹿一样跳跃着,摩托车像是故意要跟他玩飙术,竟越过水渠,跳进田野。陆子浩怕出意外,拔枪鸣警,车手害怕了,慌乱中一头栽下来,重重地摔倒田野里。 陆子浩从车里跃下,飞身扑向骑手,还好,骑手倒在了一堆麦草上,抱着腿呻吟。陆子浩掏出手铐,啪地铐了他。 经审讯,骑手姓张,叫张勇,个体户,在景北一带贩卖药材。据张勇交待,11月9号也就是王晓渡逃走那天他不在景山,去深圳出货,昨天才回来。红色摩托车是他的,可一直放在修理铺里,今天上午才骑回来。 「那你为什么跑?」 「你们追,我哪敢不跑?」 「我们是警察,再三叫你停为什么不停?」陆子浩气乎乎问。 「谁知道你们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去年我就让假警察骗过,一辆车跟三千多块钱都让他们抢去了,到现在你们还没破案。」 陆子浩气的,张勇说的是实,去年景北县确实发生过假警持枪抢劫案,受害者中还真有这个张勇。 「修理铺叫什么名字?」 张勇说出了一个地方。陆子浩不敢怠慢,带上队员直奔而去。 正义修造厂位于景山西城门边上,在通往郊区的十字路口。陆子浩他们赶到时,几个修理工正在忙着修车,店铺前面放满了要修的各种车辆,看上去这儿生意不错。陆子浩问店主是哪位?有个小伙子抬起头,望了眼陆子浩,没说话,原又修车去了。陆子浩发现,修理铺旁边,有两个人正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其中一个边说边朝这边望。看他的模样,跟张勇描述的差不多,陆子浩正想着怎么接近他,那人却径直走过来。「找我?」他问陆子浩。 「你叫郑义?」 「是的。」郑义边说边拿毛巾擦脸,陆子浩发现,郑义的眼睛很漂亮,也很忧郁,但里面跳出的光却很亮。这是他第一次注意一个男人的长相,他有点被郑义的眼睛吸引。 「说吧,什么事?」郑义被他盯得不好意思,扭过头,跟刚才没回话的小伙子说,把丝上紧,多润点油。 「有个案子想请你协助调查。」 「是这里还是跟你们去?」郑义显得彬彬有礼,很配合。 陆子浩看他这儿忙得不可开交,就请郑义上车,郑义很畅快地上了车。 几乎没怎么问,郑义就承认张勇的摩托车是他修的,提车的时间也跟张勇说的吻合。但问到11月9号是不是有人骑过这车,郑义的回话就慢了,先是说记不起来了,后来又一口咬定没。过了一会又说让我想想,我这儿来的人杂,有时不注意,车叫人骑去兜风的也有。 「到底有还是没有?」陆子浩突然喝问,他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一层戏弄的成分,感觉郑义是在故意。 「我说过,我记不起来了。」郑义经验老道的丢过一句话,然后用他那双充满忧郁和愤恨的漂亮眼睛凝视住窗外。陆子浩再问他什么,郑义就用沉默对抗。一直泡了两个小时,陆子浩居然没问出一句有意义的话。 陆子浩意识到遇了对手,他太有点轻视郑义了。他紧急召开碰头会,迅速做出安排,几路人马分头对郑义展开调查。 调查结果一到,陆子浩心里便有了数,不用怀疑,郑义就是要找的帮凶! 郑义,29岁,出生在祁连山脉的苏武山下,18岁以景山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大学,机械制造专业毕业,分配在景山机械厂当技术员,三年前厂子倒闭,郑义下岗,在家闲了半年,后来靠几个朋友帮忙,开了这家修理铺,还别出心裁地起了个正义修造厂的大名。 据景山集团运输队职工反映,景山集团的车几乎都在郑义这儿修,包括刘成明那辆奥迪,郑义也摆弄过几次。 修理铺的伙计讲,11月9号晚上,郑义开着一辆军用吉普出去过,回来的很晚,具体做什么,他们也不知道。 苏武山,摩托,军用吉普,这几个词串到一起,陆子浩的心跳了起来,怪不得查得那么细,王晓渡还是逃走了,原来他用军车! 对郑义的审讯连夜展开,陆子浩跟三个队员轮番作战,想用这种勐攻不息的战术攻开郑义的嘴。可是事与愿违,任凭他们多努力,郑义就是不开口。天很快亮了,晨光泄进窗口时,陆子浩感到一丝疲惫,他有点沮丧地摇摇头,看来又碰到了一颗硬钉子。 案情分析会上,江大刚突然提出一个问题,郑义做案的动机是什么?陆子浩不加思索:「一定是为了钱。」江大刚接着说:「修理铺的生意很火,据伙计讲,郑义每月净收入在五千以上,他不抽菸不喝酒,妻子又是教师,有固定收入,如果是你,会冒险去杀人么?」 第29页 陆子浩吭住了,他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他是一个贪婪的人呢?」他想了一会说。 「郑义偏偏不是。」江大刚拿出一份材料,是从福利院刚刚拿来的,据景山市福利院证实,郑义得知福利院因为资金缺乏,没钱给孩子们修澡堂,几十个孩子不得不轮流让阿姨擦洗,主动给福得院捐款三万元,解决了几十个孩子的洗澡难题。就在刘成明失踪前夕,郑义还给孩子们送去夏天的衣服。这样一个人,你能说他贪婪么? 「人都有两面性。」陆子浩在这个问题上固执得很,谁怀疑郑义他就跟谁不满。 「这话不假,相信大家从办案中也得到不少这方面的启示,但我要说的是,郑义从大学到工作,人格上表现得都很健康。当年有家私营企业看中他的技术和高学歷,高薪请他,他正在厂里负责一项技术革新,毫不犹豫就拒绝了。这样的人,就说有两面性,也很难设想会为钱去做帮凶。」 「你是说,他不会是帮凶?」陆子浩让江大刚的分析点醒,竟怀疑起自已来。 「不,种种迹象表明,郑义做案的可能性很大,但我们必须先搞清他为什么要帮王晓渡,这对破案很关键。」 「说不定他跟刘成明有仇。」有个队员插话道。 「也不排除这可能,但什么仇值得他如此去冒险呢?」 谁都在思考,一个有着高智商的大学生不会想不到做帮凶的结局。他还有漂亮的妻子和七岁的儿子,没有非逼他杀人的理由,郑义是走不出这一步的。 真相大白以前,这个谜也许只有郑义知道。 王晓渡的确是郑义帮着逃走的。 那天王晓渡发现江大刚,没命似的骑车回来,进门就喊:「姓江的跟踪我,我得马上离开。」郑义正在看电视,听了王晓渡的话,知道发生了什么。二话没说,拉起王晓渡就走,出门时却勐地记起一样东西,返身从床下拿出一个袋子,就跟王晓渡跳上了军车。 王晓渡说:「东西你留着,我用不着。」郑义骂,「我留下做啥,你现在用不着何时能用着,难道等江大刚取你头时才用?」王晓渡感动了,这辈子就交下郑义这么个好兄弟,没成想还拉他下了水,一想此去有可能再也见不着,竟含着泪花说:「郑义,你我兄弟一场,实在对不住呀。」郑义说:「现在还跟我说这屁话,记住了,能逃多远逃多远,别惦着我这边。」 王晓渡重重点了点头。 军用吉普很快驶向出城的路,郑义发现,警察已荷枪实弹封住了路口,王晓渡想跳车逃走,说与其抓住,还不如拼一拼。郑义摁住他,很自信地说:「他们想不到你在军车里,你安稳坐着,看我的。」说着一踩油门,吉普车像是在执行紧急任务,理也没理警察,冲过了警戒线。 等把王晓渡送到安全地带,已是夜里两点,这时所有的路都被陆子浩他们封住,王晓渡担心郑义,提议一块逃走,郑义笑着说:「我不跟你像,我有家有孩子,哪也不去。」说着果断地发动车子,驶上了返回的路。 遗憾的是,那么多的警察竟没有一人想到要拦这辆军车。郑义大大方方送走王晓渡,把车开回修理铺,痕迹都没擦,就去睡觉了。 说实在的,郑义并不怕警察找上门来,他为这一天做了足够的准备,就怕陆子浩他们没那个能耐。果然,一连串的审问失败之后,陆子浩不得不把他先关起来。看着陆子浩垂头丧气的样子,郑义有点替他悲哀。 攻心术并不是在每个人身上都能凑效的,你就不能换点别的方法?郑义想。 ·2· 许开祯作品 画皮·下 想不到是老蒜头 郑义送王晓渡去的地方叫马家庄子。听见有人敲门,老蒜头披上衣裳,边丢盹边问:「谁呀,深更半夜的?」 王晓渡在外面报上姓名。 一听是王晓渡,老蒜头勐地一个愣怔,很快醒清楚了。边往外跑边问:「晓渡,真的是你?」 王晓渡一进门就给老蒜头跪下了。老蒜头惊得直叫:「快起来,你这娃,有啥话快说,甭吓我。」 王晓渡简单把事儿说了,老蒜头一下明白,外面吵嚷得很兇的事儿竟是晓渡干的。他脑子有那么一会儿不清醒,拼命摇了摇,把自个摇醒了。「娃,你到这儿来没人看见吧?」 王晓渡肯定地点点头,老蒜头这才放心地说:「上炕睡去,啥也甭想,一觉醒来跟着我走。」 王晓渡哪能睡得着,躺在土炕上,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好几遍,想着想着,脑子里突然跳出苏悦来,心一下黑得无边了。 第二天一早,老蒜头早早起了床,到庄子里转了一圈,发现没啥异常,才蜇身回家。王晓渡猫在屋子里,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院门。 老蒜头是马家庄子的种蒜大户,他的大蒜远近闻名,已成为景山市的名牌。这几年马家庄子在老蒜头的带领下,成了景山发展农村特色经济的典范。可是早些年,老蒜头却穷得连饭也没得吃。老婆常年有病,一年光治病就得花万把块钱,儿子外出打工又让黑心的老闆打断了腰,打了几年官司也没打赢,还得给儿子治病。是王文华一步步帮他脱了贫,还帮他引进了大蒜种植技术。县上扶贫包片,王文华包了马家庄子,跟老蒜头结下了莫逆之交。王晓渡头次出事蹲监牢,老蒜头想还一点人情,可那时他的大蒜刚刚开始种,口袋里没一分钱,只能东奔西跑给王文华跑腿儿。王晓渡无罪释放后,念着他这份情,三天两头总要跑来看他一眼,还帮他儿子联繫医院。大蒜丰收,有阵子卖不出去,是王晓渡让景山集团的司机拉着大蒜四处推销,可以说,大蒜的畅销跟王晓渡的帮忙是分不开的。欠了人家这么多情,老蒜头心想一辈子也还不上了,没成想老天爷给了他机会,王晓渡又出了事,而且头一个就想到找他。老蒜头感动的不知说啥是好,就是豁上命,也要把王晓渡弄出去。 第30页 老蒜头关上门,开始装车,车装一半处,他喊王晓渡出来,指着一个箱子说:「娃,只能委屈你了。」王晓渡眼里含着泪,真想再给老蒜头磕个头。老蒜头一把将他摁箱里,上面盖上大蒜,双手合十,做了个祈祷的动作,心里默默念了几遍老天爷,开着车子上路了。 出景北县城时,警察拦住了老蒜头,老蒜头心里一阵紧,面子上却装没事儿,他跟警察套近乎,说:「这么早把住城门,是来大官还是来扭屁股的歌星?」警察见是老蒜头,问:「拉哪儿去呀?」老蒜头说:「还能往哪拉,拉给马牙山下的藏民,换氂牛肉吃。」警察被他逗笑了,说:「是不是还想换个藏民老婆子呀。」老蒜头心里有事,不敢跟警察多斗嘴,抬头看看天,说:「天爷要来雨,不跟你们喧了,早上路早回。」 警察都知道老蒜头一年四季拉蒜卖,打死也不会往歪处想。偏在这时车熄了火,怎么也发不着,急得老蒜头要日娘。警察看他急得冒汗,边开玩笑边帮他推车,五六个警察帮忙,才把车子推着。 车里的王晓渡紧张得差点尿裤子! 离开景北城,老蒜头将车拐上一条山道,天果然落起了雨点,老蒜头真怕雨大路滑,到不了要去的地儿。没出半个小时,天突然放晴,老蒜头心刷地晴起来,知道老天爷帮他。 农用车整整在山道上跑了一天,夕阳染红大地时,老蒜头把车停下,辽阔的草原在他眼前展开,那么美丽,那么壮阔,他美美咳了几声,把一路的担心全咳出来,也给里面的人一个信儿。 王晓渡从箱子里出来,勐一见到了大草原,就在一起的心莫名地松懈。老蒜头从兜里取出五千块钱,硬要给王晓渡塞,王晓渡说:「我哪能拿你的钱,钱我有……」他说不下去了,内心像潮水一般翻滚。 老蒜头不敢久留,王晓渡还要赶路,后面的山道只能靠他步行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娃,这东西你拿着,见了她掏出来,她会像娘一样照看你。」 王晓渡重重地给老蒜头磕了个响头。 王晓渡披着夕阳上路时,老蒜头沖他的背影喊:「娃,你干了件好事,他该死!」 …… 老榆树下的一巴掌 由于苏悦只字不吐,又没有什么证据证明她跟案件有关。专案组经过慎重考虑,将苏悦放了出来。 苏悦一出来,就打电话约江大刚,江大刚在电话里犹豫了一阵,还是答应了。 初冬的景山看上去白苍苍的,空气寒峭逼人。江大河如约来到景羊河畔,苏悦已在老榆树下等他。江大刚走过去,目光复杂地看着苏悦。苏悦明显瘦了,一张脸显得憔悴。 啪!江大刚正要说什么,苏悦突然摔起胳膊,重重地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在利用我,你卑鄙!」苏悦的声音在黄昏的景羊河畔响起来。 江大刚捂着脸,他被苏悦一巴掌击懵了,半天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说呀,你为什么这样?」苏悦几乎哭起来,她的内心被痛苦淹没,身子因气愤剧烈地抽搐,牙齿咬得格格响,恨不得扑上去,撕碎这个男人。 江大刚痛苦地扭过脸,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苏悦解释,这些日子他想了许多,想得最多的还是他对苏悦的爱情。 「说呀,你为什么不说?!」苏悦吼得越发厉害。 「苏悦,我……我……」江大刚使足了劲,还是说不出那个字。 苏悦哇一声,哭开了。 苏悦有太多的理由哭,哭自己,哭命运,哭爱情,哭人生…… 看到刘成明偷拍的那张光碟后,苏悦想离开刘成明的心死了。她知道刘成明说到做到,无论她走到哪,这张光碟都会幽灵般出现,那么她还有什么自由,什么幸福可言? 刘成明说:「只要你好好跟着我,就当那事儿没发生过。」 苏悦把恨埋在心里,这时候她已没了选择,唯一要做的,就是按刘成明说的,帮他实现目标。 刘成明如愿当上了全国劳模,因为有人同样看到了那张光碟。刘成明紧接着想当的是全国人大代表,他跟苏悦说:「等这次帮我把事儿办成,你说啥我都答应。」 就在刘成明打算把她第二次送出去的前一天晚上,刘成明悄悄摸到了苏悦的房间,当时他们住在省城,刘成明背着五十万块钱前来活动,已有消息说,他的活动很有成效,省上已在考虑他。 苏悦没有反抗,她知道反抗是无济于事的,刘成明想得到她,纵是她再反抗,迟早也会得到,除非她死。苏悦不想死,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她闭上眼睛,等着那一刻。 那天刘成明没喝酒,他陪省人大一位领导吃饭,本来是准备了酒的,领导身体不适,不能饮酒,刘成明便也忍了。刘成明走进房,并没像苏悦想的那样径直扑上来,他拧开灯光,调到合适的亮度,然后一动不动看着床上的苏悦。苏悦刚沖完澡,头髮还湿着,脸颊因水气的作用略略泛红,看上去那么鲜亮,那么诱人。湿扑扑的头髮散发着一股幽香,令人销魂。刘成明望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掀开被单,微弱的灯光下,呈现在刘成明眼前的是一具饱满得如同青玉米的丰实身子,薄荷一样轻蔓的睡裙,一下将苏悦的胴体映衬得如梦如幻,勃勃欲出的丰胸,游蛇一般迷离的细腰,光洁流畅的两条美腿,还有散发着奇异光芒的双足……屋子里的空气简直迷濛得叫人发疯,刘成明的唿吸短促起来,胸口的血脉在涌,一团火在体内燃烧,他感到口渴,感到窒息,感到自己必须得跳上去,否则就活不成。 第31页 苏悦痛苦地咬了一下牙,感到被撕裂,被击碎,自己再也不是自己了,是一头猪,一条狗,一堆什么也不是的臭狗屎。 第二天一早,刘成明突然做出一个决定,要回景山,说:「什么狗屁代表,老子不当了。」苏悦木呆呆地跟着他,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景山,这以后,她跟刘成明之间便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只要一有机会,刘成明就会扑到她床上,疯狂地向她索取。但是刘成明再也不提让她帮着办事了,他还骂自己真傻,傻得猪狗不如,这么好一道菜,凭啥要送了人家。不久之后,刘成明当选了他渴望当选的人大代表。 有时候钱真是万能的,这是苏悦不得不承认的一个现实。 发现怀孕后,苏悦毫不犹豫地去了医院,刘成明闻风赶来,一把拉过她,提小鸡一样把她提了回来。刘成明想让苏悦把孩子生下来,他说出多少钱都行,他想要这个孩子。为防苏悦坠胎,刘成明派王晓渡和林月秀轮番盯着她,苏悦几乎被软禁,不能上班,不能上街,就连上厕所,也得林月秀跟着。刘成明放下话,要是孩子不在了,一个也别想活! 王晓渡正是在那个时候爱上苏悦的,这个差点因打架送掉命的男人本来对刘成明是言听计从的,他视刘成明为他的第二恩人,如果没有刘成明,他不可能进入景山集团,更不可能干上这么体面的工作。但是这一次,他对刘成明不那么尊敬了,苏悦后来想,也许这是男人的本性决定了的,男人什么都可以让,唯独自己看中的女人。王晓渡说出那番话的时候,苏悦吓了一跳,当时她已怀孕六个月,挺个肚子,整日像蚯蚓一样在屋子里来回蠕动。唯一的奢侈便是能站在阳台上看早上升起的太阳或黄昏血一般的夕阳。王晓渡正是在她凝神望着夕阳时告诉她爱上她的,她转过目光,静静瞅他半天,然后说,「你疯了。」 「我没疯!」王晓渡不亏是杀过一次人的人,说起话来梗梗的,一点不把危险当回事。他抓住苏悦的手,再次说了一遍,「苏悦我爱你,我要娶你。」苏悦的眼泪就下来了,汹涌而下,不可遏制。这是她生平头次听到一个男人说爱她,而且说得那么壮烈,那么悲惨,仿佛随时要为这爱献身似的。饱经凌辱和胁迫的苏悦哪受得了这个,如果不是林月秀及时推开门,她都要扑到王晓渡怀里哭了。 苏悦再三警告王晓渡,不可能。可王晓渡哪里听得进去,他简直走火入魔,一日不见苏悦,眼睛便红红的,像是充了血。他抓着苏悦的手,一次次地说,「苏悦我爱你,好爱好爱,我从没爱过哪个女人,你是我的第一个。」苏悦被他说的浑身颤抖,打着哆嗦说,「不,不呀。」苏悦怕听他说,又渴望他说下去。她的内心被一种看不清摸不着的东西折磨着。 有一天,王晓渡忽然拿来一盒药,苏悦问是什么,王晓渡先是支支吾吾不肯说,问急了便指着苏悦肚子说,我不想让你把这个孽种生下来。苏悦明白了,王晓渡给她的是打胎药。王晓渡一走,苏悦便一片不剩地全喝了下去,等林月秀来时,她已昏迷过去。林月秀叫来刘成明,苏悦被送进医院,三个小时后她从手术室抬出来,医生痛心地告诉刘成明,大人是保住了,可孩子却没了。刘成明痛苦了好一阵,转身就给了林月秀一巴掌,林月秀哭着解释,「我进去时她就倒在了地上。」昏迷中的苏悦醒过来,一听孩子掉了,心一下明亮,仿佛从地狱里逃了出来。刘成明恶恨恨地叫来王晓渡,问是怎么一回事,王晓渡毫不畏惧地盯着刘成明,一副决斗的样子。苏悦的心禁不住揪起来。 没等苏悦恢復好,刘成明便通知她去上班,这时候的苏悦似乎心里有了希望,再也不在乎刘成明的态度了。她天天注视着一个人,跟他注视自己一样。两个人在刘成明眼皮底下无所畏惧地培养着他们的爱情。是的,苏悦认为这就是爱情。他不在乎她的过去,不嫌弃她的遭遇,像一个为爱情而决斗的骑士。苏悦伤痕累累的心被他感动了。她郑重其事跟王晓渡说,在她身心还没彻底恢復以前,不可以碰她,王晓渡重重地点头,果真坚守诺言,甚至手都不挨一下。 他们想过离开景山,两个人设计着未来,心里充满憧憬。但一想刘成明,这种憧憬便成了梦魇。有次说到激动处,王晓渡突然说,「我杀了这畜牲。」苏悦捂住他的嘴,「不许乱说。」苏悦怕王晓渡做傻事,他已进了一次监狱,人生哪能第二次第三次地往那种地方跑。王晓渡却很自信地说,「放心,这辈子我再也不会进那种地儿了。」 就在爱情之火在苏悦心里越燃越凶,她都被火烧得把持不住自己,差点忘了诺言,自己先投身到王晓渡的怀抱时,巨大的不幸,不,是灾难降临了。 那天苏悦无意中走进财务室,她真的是无意,因为刘成明不在,大家都显得自由,苏悦就想跟林月秀说会话,毕竟在她被苦难淹没的时候,林月秀像大姐一样照顾过她。门轻轻一推便开了,苏悦走进去,外屋没人,她径直走向里间,林月秀在里间办公。勐地,苏悦的脚步僵住了,浑身像遭雷噼一般,震在了那。里间的沙发上,两具赤裸着的身子,疯狂扭在一起,林月秀还忍不住发出迷幻般的呻吟,而王晓渡简直就像一头疯牛,使足了气力在撞击林月秀。天呀,苏悦惨叫一声,跑了出来。 第32页 王晓渡很快追出来,把苏悦堵在楼道里,硬要跟她解释,苏悦一巴掌扇过去,这一巴掌扇肿了王晓渡的脸,也扇灭了苏悦的爱情。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很长的日子里,苏悦对着夕阳,像是念咒般问自己。男人竟是这样,他们怎能这样! 苏悦刚刚从梦魇中走出的心再次掉进冰洞,这一次她是彻底没救了,她知道这辈子是完了。 苏悦决然没想到自己还能再次萌生爱情,而且比第一次更加汹涌澎湃。她原想爱情已成为林黛玉手下的花,早已埋进古典的忧伤里,现实中的她只不过一具行尸走肉,再也不渴望什么了,她像妓女一样维持着跟刘成明的那种生活,定期把自己交出去,让刘成明的慾火在她丰满的身子上燃烧一次,然后毫不客气地伸手要钱。刘成明每摔给她一次钱,都要恶恨恨骂一声婊子。苏悦在那声恶毒的婊子里感到一种痛快,一种死亡般的解脱。她心想我就是要做婊子,做天下最昂贵的婊子! 江大刚的出现勐地就把她的生活打破了。这个中年男人以一种和风细雨般的柔情,慢慢把她从地狱里拉上来,他更像一个老中医,用一剂良药,为她疗着伤口。苏悦觉得一切来得那么慢,又来得那么及时,如果再迟一点,她的生命将会在某个日子中止,不是死亡,而是被死亡更可怕的毁灭,她怕刘成明的死会牵出很多,包括那些骯脏的光碟。刘成明把每次跟她做爱的场面都录了下来,不是威胁,这时候的刘成明已用不着威胁她,刘成明有这嗜好,他录下的光碟多的数不清,有些甚至是一些重量级官员的!这个魔鬼般的男人用他奇特的方式控制着这个世界,让所有贪婪的人为他服务,他甚至用一张光碟轻轻松松搞来五百万的贷款,而这笔贷款一夜间便被他在澳门赌城输个净光! 苏悦想在一切浮出水面时了断自己,她把挣来的钱全寄到了老家母亲那里,她还有个妹妹要上学,父亲还要无止境地治病。生为女儿,她用自己的身体换来足够让他们活下去的钱,苏悦的心安了。 谁知江大刚闯了进来,那么突然,那么猝不及防,那么不可抵挡!苏悦又一次陷入痛苦。江大刚拿着一根鱼钩,轻轻放了进去,然后便牢牢地牵住了她的心。苏悦痛苦着,幸福着,她在严厉拒绝王晓渡的同时,也在默默期待另一个人的到来。 江大刚却骗了她!这个该死的混蛋,居然拿着爱情做愰子,骗她把王晓渡供出来。当王晓渡在老榆树下疯狂地吼出那一声时,苏悦的心再次碎了。 女人是愚蠢的,因为她们总是会相信爱情。 坦率说,苏悦并不知道王晓渡做了什么,但凭直觉,她认定是他做的,除了王晓渡,没谁会这么做,也没谁能做得这么干净,连江大刚都面对现场无可奈何。但王晓渡的镇静又让她怀疑,一个背着三条人命的人哪会这么坦然,哪会跑前跑后看热闹似的为警察服务,还煞有介事地提供一些不着边际的线索。但她觉得是他!只要一面对王晓渡的眼睛,这种感觉便很强烈,那确是杀过人的眼睛,里面的光跟常人不一样。她试探性地问,「你咋还不走?」王晓渡故意盯住她,「要我到哪里去?」 「到你该去的地方去!」苏悦说。 王晓渡嘿嘿一笑,「你不走,我哪也不去。要走一块走,我不会甩下你。」王晓渡还是那么固执,丝毫不因欺骗了她而感到内疚。 「你就不怕撞枪口上?」苏悦忍不住问。 「没谁有那个能耐,再说我王晓渡是死过一回的人,这几年算是白赚。」王晓渡说着又要对她动手,试图将他揽怀里,苏悦勐地打开的手,心事重重出来了。 现在,这个利用她诱出王晓渡的人就站在面前,苏悦恨不得一口咬死他。一个女人是不能老让人骗的,骗久了她就会疯,就会做出连她自己也想不到的事。看着江大刚煞有介事地装出一副痛苦样,苏悦勐地从他裤带上夺过枪,毫不手软地就逼住了他! 你去死吧!她在心里吼了一声! 张密有重要情况跟江大刚汇报,可是一连打了几个电话,手机通着,江大刚却不接。 张密打电话给陆子浩,问江大刚是不是在开会?陆子浩说没。奇怪了,不开会又不接电话,玩什么游戏?过了一会,陆子浩回话说,他打了半天,也是手机通着,没人接。「他到底去了哪?」张密的声音有点紧张。陆子浩心里也涌上不祥,忙把江大刚的去向说给张密。张密一听不好,莫不是? 张密扔下电脑,顶着黑夜跑向牧羊人家,牧羊人家静静的,女主人旅游结婚还没回来,门上贴着一张告示,向顾客抱歉。除了这地儿他还能上哪?张密越发感到不安,他从陆子浩口里听到,江大刚很可能跟苏悦单独约会去了。一听苏悦,张密的心暗下来。尽管江大刚不让他调查,他还是偷偷调查了不少,江大刚撞上苏悦,算是死定了。 老榆树!张密脑子里勐地跳出这个词,脚步疯了似的就往老榆树下跑。 江大刚果然倒在那里,半个身子让血染透了。张密扑上去,发现他还活着,连叫了几声江局,江大刚才从昏迷中醒过神。 「你怎么会来?」江大刚虚弱无力地问。 「怎么回事,谁干的?」张密说着就拔枪,目光迅速向四周扫了一圈。四周很静,除了沙沙的风声,什么也听不到。 第33页 「快帮我起来。」江大刚伸出手,要张密拉他。 「是不是苏悦?!」张密急了,抱着江大刚问。 江大刚点点头,像是很满足地说:「她打得好,我该打。」 「臭婊子!」张密说着就要报警,江大刚勐地拦住他,「千万别,你是不是想毁了她?」 张密恨铁不成钢地嘆口气,收起电话,拦车要送江大刚去医院。江大刚说:「你想让全市的人都知道呀?」张密恨恨道,「那咋办,总不能不救你吧。」江大刚说:「没关系,她没打中,只是从肩上穿了过去,你把我弄到老叶的诊所去,就说不小心走了火,记住了,千万别提苏悦。」 经过老叶连夜救治,江大刚算是又能活动了。还好,子弹从肩胛上穿了过去,不碍大事。老叶又是这方面的专家,经他一折腾,江大刚看上去跟没受伤一样,他难为情地盯住张密,想跟张密解释些什么,张密烦燥地打断他:「没心听你那些破事,我还让周虹影弄得头脑发胀呢。」 「快说,有什么新发现?」江大刚精神一振,好像忘了疼痛。 张密告诉江大刚,在周虹影电脑里发现一张图片,觉得好眼熟,下载后四处对照,结果是公园后面的那片小树林。 「她照这个干什么?」江大刚问。 「我也纳闷,那儿根本算不得风景。」张密说着拿出照片,江大刚仔细看半天,果然是那片杂树林,树林深处,有一张石椅。 「去过现场么?」 「去过,现场乱糟糟的,扔满了垃圾,我在那里发现不少保险套,好噁心。」 「保险套?什么牌子的?」江大刚紧跟着问,脑子里好像闪出什么。 「你好噁心,那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我怎么知道是啥牌子的。」 「走,带我去。」 两个人正要出门,张密忽然记起什么,转身问:「你们是不是抓了红儿她爹妈?」 「红儿是谁?」江大刚故意问。 「你要是不说,我就把挨枪的事说出去。」张密知道江大刚不会讲,故意拿话威胁。 「不该你问的少问,你怎么又犯老毛病。」 「可她是红儿呀。」张密恨死这个纪律了,它把人捆绑得就像是骡子一样,啥也干不成。 「去吧,我会关照好的。」江大刚闪烁其辞地说。 红儿就是那个房东女儿,张密新泡的女友,张密三十好几了,有老婆,但他艷遇不断,老婆也拿他没办法,要想叫他没艷遇,除非把他的心阉掉,老婆做不到,好在他还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把个小家打理得舒舒服服,老婆啥也不用愁,便也容忍了他这一毛病。好在张密只玩精神恋,到现在为止也没跟哪个女孩子上过床,老婆在这点上还是对他放心。 据房东两口子交待,刘成明的确给过他们不少钱,主要目的是想让他们说服周虹影,把孩子交出来。房东两口子并不知道刘成明要孩子做什么,一听说刘成明要杀孩子,吓得再也不敢说话了。陆子浩耐心做工作,房东两口子才把刘成明如何教唆他们,给周虹影药里下药的事说出来。 他们下的是一种叫苦甘草的有毒植物,喝少了没事儿,喝多了人便疯疯颠颠,整日说痴话。有好一阵子,周虹影都活在这种状态里,忽儿说她有几百万块钱,藏在一个木箱子里,忽儿又说刘成明要杀她,夜里她看见刘成明提着斧头,站她床边。房东两口子怕出事,不想让周虹影住了,刘成明竟恶恨恨说,「是不是想让人放一把火,烧了你这儿。」 王晓渡也找过他们,起初他们不认识,不敢跟他搭话,后来王晓渡跟司机小范一道来,提了两瓶好酒,走时还悄悄放下一千块钱。第二天王晓渡一个人来了,说要看看周虹影的房子,正好周虹影出去了,房东两口子便打开门,他们看见王晓渡在抽屉里乱翻,像是找什么东西,后来在一个本子上撕下一页纸,拿走了。 可以断定,王晓渡撕下的正是那封信。正好北京的鑑定结果出来了,信是周虹影亲笔写的。江大刚分析,一定是王晓渡赶在周虹影把信交给别人以前偷了它。 这一切都发生在王晓渡爱上苏悦的那段日子,看来王晓渡是想利用周虹影,对刘成明形成威胁,逼他放过苏悦,成全他们。 然而王晓渡为什么要把信交给江大刚,他还知道什么? 江大刚觉得,隐藏在刘成明背后的,决不仅仅是这些。 小树林果真是个垃圾场,什么骯脏的东西都有,江大刚拿一根树枝翻了半天,一共找出三十多个保险套,但都是些国产低档货。没有发现刘成明口袋里的那种。 他有些扫兴,但仍是不甘心,这么个烂地儿,周虹影为什么要把它保存在电脑里? 目击证人 有人打电话给陆子浩,说有重要情况反映。 约定地点在西郊公园一个僻背处,来人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陆子浩问他姓名,老人坚决不说。陆子浩不敢坚持,他理解老人的难处。 老人说,他想了好些日子,终于还是决定,把看到的事儿说给陆子浩。 那天是个阴天,天好像要下雨,但终归还是没下。老人在湖边钓鱼,那天他不开心,跟老伴吵了架。老人的儿子要在另一座城市买房,跟老伴要钱,老伴未经他同意就把钱给了。老人很生气,不是他捨不得钱,而是儿子太不是东西了,除了要钱,平日根本想不起还有父母。 第34页 大约钓到了六点钟,老人一条鱼也没钓到,他想该加回去了,怕老伴着急。他从湖边走过来,老人的家在公园后边,平日老人回家时从不走正门,绕过湖面再穿过树林,臭水沟那儿有座独木桥,桥上过去便能看到他的家。他可以从墙边的垃圾堆上跳出公园。 走着走着,老人听见了吵架声,就在树林里,这时天已晚了,公园里行人稀少,这边是死区,人更少。老人侧耳细听,声音就在不远处,好像是男人跟女人吵架的声音,间或还响出撕打声。老人多了个心眼,往树林走了几步,勐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正在跟一个女人扭在一起,看得出女人很愤怒,她一次次扑向男人,口里喊着男人的名字,说要杀了他。可女人哪是男人对手,男人一次次推开她,口气很轻蔑地说,「有本事你杀呀,看谁杀了谁?」老人正想过去挡架,勐看见男人一把拉过女人,双手卡住女人脖子,骂,「你个臭婊子,给脸不要脸,老子忍你忍了好久了。」女人挣扎着,双手乱舞,有点喘不过气的样子。老人急了,差点喊出声,一想男人的身份,老人立马禁了声。老人怕这男人。他赶忙掉转身,想找个电话报警。可附近哪有电话,就在老人急得转圈的时候,男人勐地抽下裤带,死死地勒住女人。女人挣扎着伸了几下手,不动弹了。老人忙隐下身子,这个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如果让男人发现,他可能跑不出公园。男人没费多大劲便弄死了女人,借着树荫透下的昏暗的光亮,老人发现那女人很年轻,很漂亮。 男人将裤带重新系好,四下望了望,确信没人看到这一幕,踢了女人一脚,骂,「你个臭婊子,这下还叫不叫了?」说着抱起女人,就像扔一块石头一样把女人扔到了臭水沟。臭水沟水花四溅,女人在水面上盪了几下,沉下去了。男人这才拍拍身上的土,掏出手巾抺了把汗,大摇大摆离开了公园。 「你没看错,那男人真是刘成明?」 「是他,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老人很气愤,紧接着他告诉自己跟刘成明的过节。老人曾是市里某单位的小领导,就因刘成明办事时老人嫌他手续不全,没给他办,结果刘成明动用关系,硬将老人的小权给削了,还逼着老人提前退了岗。 「你还记得时间么,那天是几号?」 「15号,星期四,我记得清,因为回家后我老伴就发了心脏病,她住院,昨天才出来。」 老人的话让陆子浩惊出一身汗,他很快将情况报告给江大刚,江大刚也是惊得说不出话。 看来周虹影早就预料到刘成明可能要下毒手,所以把地点选在小树林,也好给警察留下点线索。 江大刚从愤怒和震惊中缓过气,沖陆子浩:「想不到他会这么狠!」 陆子浩抬起头,也是气愤难平,「这样一个恶魔,却让他当人大代表,全国劳模。」 「马上向成市长汇报,看他们咋收场。」 两个人说着话,就朝市政府走去。 成杰听完江大刚的汇报,沉沉地躺在了椅背上。他的脑海里跳出一连串人的面孔,正是这些人不停地给他施加压力,让他严守机密,切不可弄出大家不开心的事。 半天后成杰勐地一拍桌子:「给我查!」他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 景山集团再爆惊闻 就在省市公安部门全力追捕王晓渡,并对郑义展开勐烈攻势时,景山集团再爆惊天秘闻,南方龙腾集团根本不是什么实力雄厚的国际投资集团,龙腾跟景山集团的合作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消息一出,石破天惊,整个景山市发了呆。 要知道,为争取这次合作,市长成杰几乎丢开手头一切工作,跟着刘成明屁股,东奔西波,在邻市就像请菩萨一样把方雅林请到景山。现在突然说这是骗局,成杰怎么也接受不了。 堂堂一市之长,竟然弱智到如此地步,成杰恨不得一头撞石狮子上。 可消息千真万确。 谁也没想到,王富寿会背着所有人,秘密派自己的儿子还有一位律师去南方调查。他们先从银行入手,靠着景北工商行老行长王文华的老关系,很快从银行打开缺口,这家所谓的由香港老闆投资,在当地颇有名气的投资集团只不过是当地一家国企为了逃避银行债务,玩假改制实脱壳,从原国企中脱出的一个分支。那个香港老闆也只不过是挂个名,根本没投一分钱,所有手续都是假的,这样做的目的就是钻政策的空子,逃税。龙腾集团自2000年起便进入亏损,到2001年底,企业因为巨额亏损和大量资金外撤而形同空壳,外债高达三亿两千万。原老闆也就是国企那位老总见势不妙,携着家眷外逃,至今还没缉拿归案。当地政府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平息由此而引起的巨大风波,将它以零资产卖给了前来投资的渐江人,渐江人原本想利用空闲厂地办一家服装厂,没成想设备还没拉过来,就屡次遭人围攻,干扰得根本没法工作。那些债主一见厂里有人活动,便蜂拥而来,不管政府把厂子给了谁,他们只认这块地盘。万般无奈之下,渐江人将此厂给了自己的情妇,也就是方雅林,让她爱做啥做啥,不爱做就拿它去骗人。 方雅林最初为一大学教师,全民经商后,她走下讲台,在自由市场卖皮鞋,确也吃过不少苦,后来有了一定积累,办了一家皮鞋厂,但在巨大竞争面前,她的皮鞋厂半死不活,勉强维持了两年,最后逼迫关门。商海中尝到失败的方雅林并没有回到讲台上,发誓要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就在她寻思着二度创业时,邂逅了年富力强聪明过人的渐江老闆,两人迅速坠入爱河,为表痴心,方雅林跟同是大学教师的丈夫离了婚,死心塌地跟着情夫。渐江老闆早有家室,跟方雅林玩婚外情完全是念她是知识分子,文化人,而自己只是一个小学还没毕业的文盲,等新鲜过尽,方雅林彻底从文化人沦为一商人时,这种感情便也破灭,他像甩包袱一样急于甩开方雅林,便以白送一个厂子为条件,要求跟方雅林断绝一切关系,急于东山再起的方雅林自然不知这是一个骗局,还为自己三十好几仍然拥有价值连城的姿色而悄然自乐,等发现自己被情人彻底玩了一把时,已经晚了。 第35页 不过方雅林也绝非等闲之辈,她在接受这一馈赠时多了一个心眼,将厂子的法人代表安在了自己一个学生的头上,学生大学毕业后在当地政府工作,后来下海经商,有良好的社会关系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公共资源,因为念着师生之情,便也没怎么推辞,还将此厂跟他的几家企业重新组合,成立了新的龙腾集团。方雅林理所当然坐上了副董事长兼总经理的位子。 如此经营一年,师生二人之间的矛盾便因企业困境暴发,这时候的方雅林已没一点傲气,有的只是一颗被商场撞得面目皆非的心和一副傲人的面孔,也许这就是她唯一的资本,正好赶上西部大开发,方雅林便摇身一变,成了南方集团到大西北寻求合作寻求投资的代言人。 经查,方雅林在跟景山集团谈判前,已分别在内蒙、重庆、青海等地签下四份巨额合作协议,共诈得前期活动费用四百二十三万。她跟景山集团的合作更为荒唐,她巧妙地抓住刘成明急于招商引资,掩盖企业困境和景山市政府好大喜功的心理,一次性向刘成明提出前期支付活动资金五百万,当然,她也付出了代价,那就是作为女人常常要付出的那种代价。但这有什么呢,她都四十岁了,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还有贞操可言么?只要刘成明好她这口,她就给他,不但给,还做出哭哭啼啼的样子,说要到省人大告状,刘成明借找商引资名义,骗一个投资者的姿色。刘成明想耍赖,她拿出录好的影碟,上面的刘成明照得比真人还清晰。刘成明怕了,强暴一个投资商可不是件小事,想不到他用这招制服了不少人,最终却栽倒了这招上。到签约前一天,这五百万只剩38万没到手,别的都让她转到了香港澳门等地。 王富寿拿着调查来的资料,气愤地质问成杰:「这就是你请来的财神爷?她沖你笑一笑就白白拿走五百万,这五百万可是姓刘的拿景北的厂子跟银行抵押的呀。」 成杰一言不发,过了好半天,他才如梦初醒地说:「人呢,这个姓方的现在在哪,快抓她呀。」 「抓个头,她现在在天那头枕着钱睡大觉呢。」王富寿说完这句,便愤愤离开了市政府。 成杰紧急召开会议,商量对策。与会者神情黯然,有些甚至在心里悄悄嘀咕,谁知你姓成的拿了多少好处,这阵子沖我们发急,演哪门子戏? 成杰自知大过难逃,会议一结束,他把自己关办公室里,苦想了几个小时,最后提起笔,给景山市人大写引咎辞职报告。 方雅林这边的事一落实,江大刚心里就更有底了。他叫来陆子浩,「那38万肯定没到方雅林手里,王晓渡既有因恨杀人的心理,更有图财害命的动机,我们可以顺着这一线索查下去。」 陆子浩说:「一定有人跟他通风报信,要不他怎么知道刘成明那天有38万现款?」 江大刚笑笑,「别忘了还有个小范,王晓渡跟小范可是哥们,关系铁得很。」 「苏悦跟你说的?」陆子浩盯住江大刚,他现在才知道江大刚跟苏悦的事,江大刚将此事瞒得这么紧,他心里有些不痛快。再说了,江大刚妻子才死多久,这么快就爱上别的女人,陆子浩心里不舒服。 江大刚伤感地嘆口气,避开陆子浩目光,他看见窗外的天暗了下来,可能要下雪了。 陆子浩还没走出江大刚办公室,王富寿找来了,气沖沖说,有人给他打电话,质问他想做什么。说着便把电话里的内容一五一十说给两个人。说完他愤愤地骂:「问我想做什么,我倒想问问他们想做什么?」 江大刚跟陆子浩目光碰一起,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笑,有人急了,看来真得让他们急一下。随后他们做出一个决定,考虑到目前的复杂局势,必须得为王富寿的安全着想。话刚说一半,王富寿便不依了,「给我派保镖?有没有搞错?我看你们是破不了案,成心拿这些歪招煳弄人。」 两个人哭笑不得,真是一个老顽头。 陆子浩再次提审房东两口子。房东两口子知道这次隐瞒不过去了,便如实交待。 15号那天下午,刘成明的确去过房东家,是找周虹影。当时房东正要出门,刘成明一进来,便恶恨恨说,「人呢?」 「她去了公园,叫你到那儿找她。」房东老婆说。 刘成明气愤地抓起一个杯子扔了,他妈的找死,有啥话不在这说,跑那鬼地方。骂完便坐车走了。 房东还交待,那段日子刘成明跟周虹影的关系很紧张,吓得他们都不敢在家里住了,真怕有一天出什么事,火烧到他们头上。周虹影不知怎么心血来潮,非要逼刘成明娶她,不娶她就把刘成明所有的丑事儿发到网上。刘成明给钱她不要,软话求她她不听,最后逼得刘成明提着菜刀要杀她,房东俩口子跪地上求半天,刘成明才放过了周虹影。不过,有天深夜刘成明突然闯进来,他喝了酒,一脚踹开周虹影的门,把周虹影压在床上就干那事。门大开着,闻声出来的房东一看那场面,吓得软在了院里。 「这女人定是疯了,我们劝她她不定,让她离开这她又不走,非要挨刘成明的打。还硬说刘成明爱她,指着天发过誓的。」房东又说。 陆子浩感到心情从未有过的悲伤,他相信周虹影的神经一定出了问题。跟一个疯子打这么多年交道,不出问题才怪。 第36页 亡命路上的星光 初冬的草原一派萧条。夜黑得无边,凄冷的西北风吼吼掠过,卷着枯草,卷着风干的牛羊粪味,一袭一袭的朝他扑来。 坐在牛洼山樑子上,王晓渡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白日他躲在窑洞里,草婆婆不让他出。只有夜里,草婆婆才把他放出来,让他坐在山樑子上,听夜风孤独地凄鸣。 草婆婆是个快六十岁的女人,一双眼睛不好使,看什么都得盯半天,耳朵却机警得很,这草原上任何细小的声音,都别想躲过她的耳朵。哪怕一只野兔从远处掠过,草婆婆也会突然停下手里的活,机警的竖起耳朵,然后她会开心地笑笑,说是只野兔。 王晓渡赶来的那天,已是深夜,辽阔的草原在夜晚的怀抱里睡得恬美,风像一只温柔的手掌,为草原抚平白日被牛羊踩乱的痕迹,黑子远远地便叫起来,这只草原的守护神不允许任何陌生人来扰乱主人宁静的生活。闻到王晓渡的气息,它的吠声像突然拉响的警笛,把进入梦乡的草婆婆惊醒了。草婆婆提着马灯,颤着脚从帐蓬里走出来,对着一眼望不透的黑说:「谁啊?」 王晓渡报上姓名,紧跟着说出老蒜头的名字。草婆婆像是咕哝了一声:「我说是谁呢,这老鬼。」然后喝住黑子,提着灯走过来,仔细盯着王晓渡看。 王晓渡从怀里掏出红布包,双手捧给草婆婆,草婆婆并没打开,只是仔细地抚了半天,嘆了声息,说:「进去吧。」 帐蓬离山樑子还有一段距离,第二天一早,草婆婆把王晓渡带到山樑子上,那儿有一个窑洞,草婆婆指着窑洞里面的一堆干草说,躺这里,哪也不能去。王晓渡便听话地躺下了。草婆婆给他拿来被褥,提来一壶酥油茶,怕他乱动,让黑子守护在洞口。 草婆婆并没问他,犯了啥事,甚至多连一眼都没看他,但王晓渡觉得,草婆婆一定知道了。她略显混沌的眼睛只要一在王晓渡身上停,王晓渡便紧张得要跳起来。草婆婆借送饭的机会,摸了一把他的眼睛。她粗糙甚至僵硬的手掌刚挨他脸上,王晓渡的泪就下来了。这是给他安慰给他信心的一次抚摸,很短暂,但很有力量。王晓渡彻底放下心来,他知道这儿便是他的家,一个比家更安全更温暖的地方。 星星穿透黑暗,跳了出来。草原的星星是那么的明亮,那么的富有诱惑力,比城市的星星要耀眼得多。夜晚的草原仿佛在瞬间披上一件玛瑙绣成的衣裳,晶莹透亮,美丽得令人睁不开眼。王晓渡张开嘴,拼命地唿吸着草原上窜动的那股气流,它是那么的纯净、甜美,不含一丝尘染。 草婆婆披着一件绣花衣裳出来了,借着星光,王晓渡看见草婆婆脸上有一道异光,那是幸福的光,爱情的光。这道光一定是美丽的绣花衣裳带来的,草原上的女儿只有出嫁时才披那样的衣裳,一针一线都是母亲亲手绣上去的,跳动的图案要么是牛羊,要么是圣洁的蓝天和吉祥的白云,那里面含着对爱情对幸福的美好嚮往。王晓渡断定,老蒜头红布包袱里裹着的一定是这件衣裳,看看草婆婆的眼神他就知道了。披满星光的草原下,幸福的草婆婆仿佛返回了纯情的少女时光,脚步灵快极了。王晓渡实在猜不出,她跟神秘的老蒜头之间有什么动人的故事,一定是跟草原一样美丽而神奇的天堂童话。是爱情! 哦,爱情……王晓渡勐地就想起了苏悦,那个美得让他心碎的模特,那个眼神里流淌着景羊河水般忧伤的女人。王晓渡的心疼起来,疼得要裂。 王晓渡确是因为苏悦要杀刘成明的。王晓渡一直在寻找机会,从他爱上苏悦的那一刻,这个念头便萌生了。每每看见刘成明像狼狗一样兇恶地扑进苏悦的住处,这念头便像火一样燃烧,恨不得立刻提着斧头扑进去,将他碎尸万段。但他一次次忍着。王晓渡蹲过监牢,跟警察打过交道,他知道冲动和冒险会给自己带来大麻烦,如果因为刘成明断送掉自己的一生,他觉得不值,况且爱情还在召唤他,让他好好为心爱的女人活下去。 机会终于等来了,就是刘成明跟南方女人方雅林打算签约的头一天,王晓渡知道,这是一个天赐的良机,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他将再也杀不了刘成明,不但杀不了,还很有可能被刘成明灭掉。从司机小范嘴里得知,刘成明已知道他跟苏悦的事,刘成明恨恨地丢下一句话,这小子活腻了!这话便意味着刘成明不想看到他了,就跟刘成明不想看到他老婆王秀玲一样。司机小范一次酒后说,王秀玲根本没患乳腺癌,是刘成明买通医生,硬给她切了乳房,就因王秀玲说过一句令他不高兴的话:「那婊子的奶头有啥好,我的没她大?白让你摸你不摸,偏要花上大价钱去摸一个烂婊子的!」小范还说,刘成明给王秀玲打一种针,针的名字他不知道,这针打不过一年,人就会悄悄死去。 这个畜牲!他糟蹋了林月秀,害得人家离了婚,又糟蹋了周虹影,害得她丢了工作,人不人鬼不鬼的,现在又把苏悦弄成这样,难道他不该死么? 那天他在路上碰到小范,本来想跟小范把情况打听得细一点,问问刘成明会不会在宾馆跟姓方的女人过夜。他们的龌龊事王晓渡早就知道,还看过那张碟,刘成明见了任何带姿色的女人都不想放过,事完后便像珍藏宝贝一样把这些光碟珍藏下来。可他哪里想得到,他的心腹早把这些碟拿出来供王晓渡欣赏了,小范还说,「如果有一天我遇了啥事,你就拿这些东西去找公安。」刘成明搞得每个手下干活的人都提心弔胆,生怕哪一天莫名其妙丢了小命。小范还把他带到那个秘密地儿,妈呀,岂止这些碟,刘成明把啥也拍了下来,单是记录他如何送礼送女人的片子就有三十多张,有一张碟上刻录了将近四十多个人名,都是景山上下的大人物。他们从刘成明手里拿的好处,简直能把半个景山城买下来,刘成明靠着这些东西,大量从银行套贷款,从四处撤藉资金,他还将五百亩土地低价从政府手里拿到,然后高价抛给包工头。 第37页 小范那天急匆匆的,说是回去放件东西,王晓渡看了一眼小范手里的皮箱,便明白装的是什么。但他没问。他跟小范一直保持着这种默契,彼此心照不宣。等小范放下皮箱走出来,王晓渡便打电话约了郑义。 郑义是他值得信赖的哥们,他打算这事儿办成,就用那38万答谢郑义。他跟郑义一前一后熘进刘成明家,按事先商量好的办法,郑义留在院里,他上了楼。 门一摁便开了,王晓渡是这家的常客,平日格外对王秀玲周到,不该说的话都跟她说,包括刘成明跟林月秀,跟周虹影,跟南方女人方雅林。唯独没说的就是苏悦,王晓渡没法说。 王秀玲热情地给他倒水,王晓渡说不喝了,他来拿样东西,就是刚才小范放下的,董事长让他来取。王秀玲想也没想便从柜子里拿出皮箱,硬留王晓渡再坐一会。这时王晓渡装做很替她操心的样子,吞吞吐吐把刘成明要送给方雅林这38万,还要跟她过夜。王秀玲炸开了,她抓起电话,就跟刘成明咆哮道:「你马上回家,若是迟一分钟,你就等着收尸吧。」说完啪地挂了电话。当时刘成明刚跟方雅林抱一起,衣裳脱了一半,方雅林边扭捏边推脱,她怕刘成明食言,明天就要签约,38万还不拿来,令方雅林少了跟他做爱的兴趣。一听电话,方雅林推开刘成明,故做生气道:「回家跟你黄脸婆睡去,少碰我!」边说边把奶子掖怀里。 刘成明气得咬牙,狗日的黄脸婆,早不打迟不打,单等火上来了打,看我回去咋收拾。刘成明怕王秀玲真做出啥事,明天就要签约,要是王秀玲真想不开,打楼上跳下去,这事就糟了。穿好衣裳下楼,叫上小范就往家赶。路上他还想,等收拾完王秀玲回头再收拾方雅林。 刘成明刚进门,就重重挨了一铁锤,栽倒在地上。他做梦也想不到,身后等他的是王晓渡。这时王秀玲已被绑在椅子上,杀人是不能留活口的,要做必须做彻底。王晓渡已顾不上什么了,他提着锤子,走进卧室,说了声「对不起呀王姨」,就一锤敲下去。王秀玲惊愕得睁了下眼,永远闭上了。 王晓渡从从容容收拾战场,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无比轻松,再也没有人能阻挡他跟苏悦的爱情了。 楼下的郑义看着刘成明上了楼,从树荫下走出来,跟车里的小范打招唿。只所以把小范留给郑义,是因王晓渡实在下不了手。郑义跟小范也熟,但没太深的交情。小范当然弄不清郑义怎么会在这,他从车里下来,问:「你咋在这?」郑义笑着说,「刘董家的空调坏了,叫我来修。」空调确实坏了,小范送皮箱上去时,看见王秀玲热得只穿一件小背心,切了奶子的胸平平的,一点没看头。郑义掏出烟,递给小范,就在小范低头点菸的空,郑义手里的锤子出手了,靠着修车练就了一身力气的郑义远比王晓渡有劲,一锤子下去,小范软软地倒在车里,挣都没挣一下。 约摸晚上十一点,两人开着车上了路。按郑义事先踏好的点,他们要送这三个人上路。 草婆婆走过来,在他边上坐下。这个慈祥的老人正被某种幸福的往事沐浴着,心情难得的好。她给王晓渡披上一件衣裳,牧人用来御寒的羊皮袄。她用鼓励的目光望着王晓渡,问:「草原美么?」 「美,美极了。」王晓渡连忙答。 「其实你眼里是没有草原的。」草婆婆突然说。 王晓渡吃了一惊,她怎么知道。 「这不怪你,孩子,人被某种妖魔缠身的时候,眼里是看不见蓝天和白云的,就像这夜晚,要是被乌云罩住,哪有这么美的星星呀。」草婆婆接着说,「只有那些心灵干净的人,才配得上跟草原同在。」 王晓渡被草婆婆说得害怕起来,她为什么说这些话,难道? 「孩子,不用怕,你身上缠了魔鬼,做出的事不怪你,神会原谅你的。」草婆婆轻轻抚住他的头,想把他揽怀里。王晓渡的身子不由得朝草婆婆靠过去,这个干瘦的老人竟是那么温暖。 「看着那星光,它会让魔鬼走开,会让你的心干净起来。」 草婆婆的话像草原的风,轻轻在王晓渡的心上掠开。 「孩子,想家了么?」草婆婆说着话,手轻轻在王晓渡脸上摩挲。王晓渡的心湿了,这一刻,他再也忍不住地想起了母亲。 王晓渡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父亲王文华是景北县的工商行长,母亲是景北中学的语文教师。这个家自小就给了他溺爱,给了他想要的一切。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王晓渡,自然不知道生活的辛苦,也就不知道珍惜。高中毕业后他没考上大学,父亲凭藉着手中的权力,将他弄进了景北县人行。那一年,王晓渡二十一岁,正是在工作岗位上好好努力的时候,可他跟社会上一帮人混在了一起,整日打架斗殴,眼看没得救。他爸气得拿棍子打他,他妈天天为他揪着一颗心。 那次,王晓渡带着人跟铁路职工打架,对方很勐,王晓渡眼看被他们打趴下了,突然从同伙手里夺过铁棍,朝对方头上抡去。对方倒地了,同伙们围上去一阵乱打,等发现不妙时,对方报销了,王晓渡们四散逃开,他知道闯下了大祸,躲在同伙家不敢回家。 王晓渡被景北警方抓获,一同落网的还有同案十几个人。父亲王文华开始为他四处奔波,若不是王富寿念着王文华曾经支持他办厂这份恩情,帮他四处打点,买通各个环节,他是走不出监牢的。从监牢里侥倖出来的王晓渡回到家,等待他的却是母亲却连惊带吓,永远离开他的消息。 第38页 王晓渡沉沉地闭上了眼睛,他在心里为母亲忏悔。 高墙内的回忆 现在好了,他终于可以安静下来,开始想一些事情。 都怪陆子浩,反来復去审问个啥,人要是铁定了不开口,你能拿火棍撬开? 郑义是断然不会开口的,既或开口,也只说四个字:为民除害。但他怕陆子浩听不懂,听懂了也装煳涂,警察有警察的事儿,警察也有警察的难处,这一点郑义想得通,不像陆子浩,老是拿审问罪犯的目光看他,这个世界上什么才叫真正的罪犯?他相信陆子浩没研究过这个问题,如果研究了,这个警察肯定当不成。他倒是欣赏那个张密,多聪明多够种的一个英雄!如果换成是张密问,兴许他就说了。 我不是罪犯,就算是也没有关系。郑义一遍遍在心里说。从他决定跟王晓渡一道干的时候,他就把一切都想清楚了。 郑义出生在苏武山下的一个农民家庭,小时日子很清苦,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父亲告诉他,念书,惟有念书,你才能逃开这个穷坑。郑义是个听话的孩子,无论多穷多苦,对念书从不敢耽搁。高考那年,他以全景山第一的成绩考到了京城一家着名大学,读的是机械制造专业。郑义想,这下他有救了,一家人再也不用吃饭穿衣发愁了。想不到的是,毕业那年,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跟学生有关,郑义没留在他想留的京城,而是回到了景山,分在一家国有厂里。郑义的希望并没破灭,他记着父亲的话,啥时候你只要做到问心无愧,老天爷不会亏待你的。郑义埋头苦干,帮着厂子搞革新,改造旧设备。有年厂子引进新设备,厂长从外面请来专家,要的钱多,郑义研究了几个晚上,提出自己装,一次就给厂里省下十多万。 郑义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厂子会倒闭,他像灰尘一样被扫地出门。郑义迷茫了,困惑了,好端端的厂子,怎么就给垮了呢?等明白过来,郑义愤怒了,咆哮了。原来是一伙蛀虫,他们打着改革的旗号,挖厂子墙角,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厂子倒闭了,可他们却个个富得流油。没过多久,同样的厂子在景山又挂了牌,前来剪彩的有市上领导,有银行要员,还有各路神仙。只不过厂子由国有变成了股份制,工人下岗了,电视里却说他们为景山解决了多少职工再就业。郑义想不通,领着职工四处奔波,想讨个说法,想告那些投机钻营者,奔来奔去,除了一身疲惫,啥也没奔到。郑义灰心了,也就在此时,他对世界的看法发生了变化,而且是根本性的。 王晓渡找到他,提出要合伙干掉刘成明,郑义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痛快得令王晓渡直掉眼泪,抱着他的脖子说,「兄弟,你才是我的兄弟,放心,小弟亏不了你。」郑义笑笑,他不需要报答,真的不需要,就跟干掉刘成明不需要理由一样,还需要理由么?可笑!他觉得陆子浩可笑,警察可笑,市长成杰更可笑。一个人到他该死的时候,必须死,谁也挡不住,不是他郑义,就会是王义,李义,反正有人要做这事。警察挡不住,市长挡不住,能挡住的只有他自己。 郑义不需要钱,这点上他有点小瞧王晓渡,跟他还提钱,说38万归他。我要钱做什么?我有厂子,正义修造厂!我合法经营,诚信待客,维修技术一流,还愁挣不到钱?事儿干完之后,王晓渡果真把钱留给了他,郑义望都没望,他不会花那钱,他干了应该干的事,值!他把钱扔床底下,王晓渡逃走时,郑义忽然想,真正需要钱的是他! 「啪——」牢房门打开了,又该提审郑义了。 这次审他的是江大刚。 「郑义,我知道你不是为了钱,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做了帮凶?」 郑义看着江大刚,觉得他就是比陆子浩高。「真想听?」他问江大刚。 「当然,如果你想说。」 「可我不想说。」 「郑义,你逃不脱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应该懂。」 「我什么也不懂,你别费心机了,省点劲回去看好你的孩子。」 「郑义!」江大刚愤怒了,郑义简直在嘲笑他。 郑义有点失望,这个世界太令他失望了。 「郑义,他跟你无怨无仇,为什么?」 怨?仇?郑义笑了,他跟谁有仇,你江大刚又跟谁有仇?你不放过王晓渡,难道跟他有仇? 「郑义,那是三条人命啊,你的心就能安?」 郑义突然低下头,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 要说不安,郑义真不安过。是对小范。到现在为止,郑义还找不出小范该死的理由。他是无辜的!郑义这么跟自己说。都怪他跟了刘成明,给什么人干不好,为啥要给他干?郑义只能这么给自己宽心。但这不顶用,郑义没法说服自己,就跟王晓渡没法说服他拿钱一样。郑义觉得对不住小范,他在内心忏悔,一次次的,他欠了小范一条命,这是他一生最大的一笔债,他还不上,永远还不上。郑义哭了,为小范,也为小范的母亲。 江大刚心想郑义动心了,便静静地等着他说,江大刚对提审郑义很有信心。 「你回吧,我要想想,好好想想。」郑义突然说。 江大刚气的,这哪是审疑犯,简直是——他一时想不出词了。 江大刚安排郑义跟妻子见面,他相信通过妻子的努力,郑义也许会放弃抵抗。郑义妻子是个很内秀的女人,江大刚找她谈话时,她一直哭,眼泪像掉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郑义杀了人,这消息对她打击太重了,在她心里,郑义是多么的完美,多么的正直,又是多么的善良,可他居然杀了人! 第39页 两人一见面,郑义妻子便扑上去,紧紧抱住郑义,浸在眼里的泪湿了郑义大半个肩。江大刚冷冷地盯住郑义,看他这时候还咋表演。郑义表情如铁,硬是没让眼泪掉出来,他拍拍妻子的肩,「放心,没事儿。」 「郑义,你告诉我,真的是你干的?」郑义妻子的神情很复杂,像是有什么隐情没说出来。 「别问,这不是你问的。」郑义握住妻子的手,目光在她脸上蠕动。江大刚一次次提起希望,又一次次放下,最后,他彻底失望了。 郑义远比他想的复杂,也远比他想的要狠。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救治的人! 夫妻告别的时候,郑义突然抓住妻子的手,眼里滚动着泪花说:「照顾好范妈妈。」 监牢的门啪地关上了,郑义再次陷入到孤独的冥想里。 有件事一直藏在郑义心里,跟谁也没提起,他甚至常常逼着自己,不愿承认它发生过。 刘成明强暴了他的妻子。 郑义的妻子曾是刘成明儿子的班主任,刘成明的儿子是学校出了名的「三难」学生,为教育他,郑义妻子没少费心血。有次刘成明到学校,是向学校图书室捐赠图书的。仪式结束后,刘成明突然到郑义妻子的办公室,说是了解一下儿子的学习情况。因为他是客人,郑义妻子对他很客气,实事求是地跟他讲了孩子的学习情况,还善意地提醒,千万别只顾着忙事业,孩子的学习也很重要。刘成明很感谢,说了一大堆好话,临别时非要请郑义妻子吃饭,郑义妻子推辞着,刘成明说:「你为我孩子操那么多心,请你吃顿饭是应该的。」事后他又再三打电话,说饭菜已定好,请郑义妻子一定赏光。 想不到就那一顿饭,郑义妻子便永远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饭菜定在景山最有名的景云阁大酒楼,刘成明用对待苏悦的方法,很轻易地便将这个垂涎已久的中学老师占有了。他几乎看透了这位优秀老师的心理,断定她决不会像苏悦和周虹影那样无知到要跟他闹翻的地步。果然,事情过去很多天,郑义妻子表现得很正常,并没出现那种令人头痛的场面。 妻子把这段耻辱牢牢埋在心里,在郑义面前从没露出什么反常。郑义还是无意间翻她日记时看到的。当时他只有一个想法,杀了这畜牲! 杀了这畜牲! 监牢里的郑义恨恨砸了一拳墙壁,他听见拳头髮出的愤怒声。 如果江大刚和陆子浩非要问他理由的话,郑义只能告诉他们这一条理由。但他知道,决不仅仅是这条! 缉捕真兇 苏悦终于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哭喊着跟看护她的警察说,「我要见江大刚。」 那天苏悦从老榆树下回来,便做好坐牢的准备。她收拾好东西,坐在窗前等警察的到来,那一刻她的心情格外平静,丝毫没有恐惧和不安。 但是等了一夜,警察并没有出现,直到第二天中午,一男一女两个穿便服的警察敲开门,问:「你是苏悦?」 苏悦嗯了一声,把手伸给了他们。两个年轻人互相望了一夜,说:「有件事想请你协助调查,请跟我们走一趟。」 苏悦心想他们终于还是来了,便无所顾忌地跟着他们下了楼。 苏悦被带到一家宾馆,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并没审她,而是替她从外面弄来午餐,说:「你一定饿了,先吃饭吧。」 一连三天,苏悦等待的事并没有发生,两个警察像是很友好,对她照顾的无微不至。白天他们两人轮流陪她,晚上刚由比她年轻几岁的女警察看着她。苏悦终于耐不住了,「你们为什么不审我,要审快点审,审完了送我上路。」 女警察笑笑,「谁说要审你了?」 苏悦一惊,「不审抓我来做啥?」 「我们没抓你,我们是奉命保护你。」 「保护?」苏悦越发吃惊。两个警察说到这儿,便不再多言,苏悦问急了,他们便互相笑笑。直到有一天,于岩来看她。于岩开口便说:「有什么误解不能消除,犯得着冒那么大的险?」 苏悦被于岩的话问得突然低下头,这时候她才知道江大刚并没死,正在带伤工作。 「你想过没有,要是那一枪打中了,你后悔不后悔?」于岩又问。 「没想过。」苏悦嘴上这么说着,心里还是动了一下。当时她是气疯了,豁出命了,事后静心一想,还是很害怕,也有点后悔。 「不,你想了,也后悔了。」于岩像是成心气她。 「想了又咋,反正我打了,你看着办吧。」 「脾气还挺大,我要是江局,就不会这么爱你。」 「他爱我?」苏悦吃惊地盯住于岩,声音像是在问自己。 「不爱你还能替你想这么周道?」于岩这才告诉苏悦,一切都是江大刚安排的,怕她事后惊慌,做出傻事。 苏悦不说话了,脑子里闪出那晚的画面。当她把枪顶到江大刚头上时,江大刚一动不动,「你开枪吧,如果这样你能解气,我死了也值。」 「你说谎!」苏悦又吼了一声。 「我没说谎。」江大刚固执得要死。苏悦此时已根本听不进他解释,脑子里只有恨,对这个世界的恨,对男人的恨,还有对自己的恨。她扭过头,不愿看到江大刚倒下的样子,就在扣动扳机的一瞬,她的手有些颤抖,仿佛不情愿要掉这个曾走进她心底的男人的命。拿着枪的胳膊微微一软,只听呯一声,像是从她心里发出的,紧跟着是江大刚倒地的声音。她丢下枪,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片树荫。 第40页 于岩走了,再也没来过,两个警察嘴又捂得很严,她一点江大刚的消息都听不到。终于,苏悦忍受不住了,沖他们吼,「让我见见他!」 江大刚出现在她面前,他比以前瘦了,脸色有些苍白,肩上的伤很明显,那条胳膊还不能动。 江大刚静静地看着她,苏悦眼里涌出泪水,这时候她才明白,自己深爱着这个男人,她不能没有他。 苏悦向江大刚说出了老蒜头。 两路人马立刻包围了马家庄子,老蒜头还在睡梦中,陆子浩便牢牢摁住了他。 老蒜头挣扎着睁开眼,「干什么你们,好好说不就得了。」 「王晓渡呢?」陆子浩拿枪顶着他,老蒜头一把打开陆子浩的枪,「我穿好衣裳行不?」 老蒜头顽固了一天一夜,最后终于放弃了那丝幻想,可谁能想得到,就是这一天一夜,给了王晓渡再次逃跑的机会。 警察荷枪实弹包围住牛洼山时,第二天的太阳已照得草原一片明亮。草婆婆好像刚从午睡中醒来,揉着惺忪的眼睛,望望警察,原又进了帐蓬。 黑子的吠声令宁静的草原发出被骚扰的不满,陆子浩提着枪,一步步逼向帐蓬。黑子像是预感到不祥,狂叫着扑向陆子浩。呯!枪响了,江大刚用他的伤胳膊举着枪,打响了缉捕的第一枪。 黑子倒下了,草婆婆惊愕地跑出来,疯狂地扑向黑子。 陆子浩带人冲进帐蓬,帐蓬里静静的,除了那件鲜艷的绣花衣裳,陆子浩什么也没搜到。 搜捕队员很快从山头下来,手里提着王晓渡避过寒的皮袄,还有放在乱草中的五万块钱。 「又让他跑了。」江大刚沮丧地嘆气道。 江大刚亲自提审草婆婆,可是这个草原上生活了一辈子的女人一走下草原,便变得不会说话了。她理也不理江大刚那一套,两只眼睛像是永远昏睡了般,再也不愿睁开。 江大刚知道,就是这阵拉出去把她毙了,这个女人也会跟草原一样保持沉默。 「他到底能去哪?」办公室里,江大刚一次次忍不住这么问。陆子浩始终沉默着,老蒜头跟草婆婆的表现太令他震惊,他们为什么会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王晓渡?难道他们不知道王晓渡是一个身负三条人命的兇犯么? 「子浩,我们不能按常规出牌,好好分析一下王晓渡的个性,看看还有哪些人值得他报答?」江大刚突然说。 「你是说王晓渡不是在逃命,而是报答别人?」陆子浩似乎有所顿悟,不过他还是想不太明白。 「你想想,他带着钱不走远,而是找老蒜头,草婆婆,每到一处放下五万,主人都不知道,这算哪门子事?」 「兴许他感到最终死路一条,不如拿钱还份人情。」 「不,王晓渡绝没有绝望,你想想,他会是一个轻易绝望的人么?」 「不像。」陆子浩肯定地说。 「但也绝不是一个简单逃命的人。」 「逃命的人最知道钱的重要。」陆子浩终于跟江大刚想到了一条线上,看来王晓渡的确不简单。「那他下一步到底会?」陆子浩似乎已经号准了王晓渡的脉。 「苏悦!」两个人几乎同时说了出来。 江大刚迅速跟苏悦问清了家庭住址,苏悦嚷着要同去,江大刚厉声说:「他见了你,还不疯掉?!」 苏悦望着江大刚离去的背影,心里再次掠过一层内疚和悔恨。24小时后,江大刚和陆子浩摸进了苏悦的老家。按他们的判断,王晓渡一定会来这儿,要么是看一眼苏悦的父母,要么就把身上所有的钱留下来,然后悄悄的走开。 王晓渡是不会让江大刚他们抓住的,他宁肯选择死亡,也不肯第二次走进监牢,这一点江大刚算是看准了,看狠了。可是对他和陆子浩,不抓到王晓渡,就撬不开郑义的嘴,这案永远结不了,那两具尸体就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他们没敢打草惊蛇,而是静静守在苏悦家门前的小船上,借着石桥的掩护,等待王晓渡的出现。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王晓渡仍然没有出现。难道又判断错了?江大刚禁不住嘀咕。 江大刚判断的并没错,王晓渡果真到了江苏。 就在陆子浩带人冲进老蒜头家的那一瞬,王晓渡的眼皮突然连跳几下,兴许这就是预感,王晓渡果断地起身,他知道该离开了。草原的夜呈现出一如既往的美丽,星星仿佛在做着挽留,王晓渡不敢眷恋,他必须赶在草婆婆醒来前离开草原,否则他是走不出草原的。草婆婆是一个把信义看得比命还值钱的老人,既然接受了老蒜头的嘱託,就是豁上命她也会看护好王晓渡。 怕是谁也想不到,正是草婆婆这么一位老人,彻底改变了王晓渡,让他放弃了亡命天涯的愚蠢想法。草婆婆跟王晓渡说的话并不多,就那么有限的几句,却字字砸在他心上,把他从困顿和迷茫中砸醒了。王晓渡身上的确缠上了魔鬼,是草原的星星和草婆婆那双粗糙的手为他驱走魔鬼的。 王晓渡打算去看一眼苏悦父母,他知道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苏悦了,爱情让他亲手埋进了坟墓,丁香花再也不可能为他开放。这么想着王晓渡的眼泪就下来了,那是忏悔的泪,是不甘心的泪。他对不住苏悦,如果说刘成明毁了苏悦的前半生,王晓渡则毁了苏悦的未来。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叫林月秀的女人。 第41页 王晓渡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跟林月秀鬼混到一起的,只记得那天的天太热,楼道里充斥着一股罪恶的欲望。他亲眼看着刘成明走进了财务室,并神秘地关上了门。他的脚步由不住跟过去,耳朵轻轻贴住了门缝。王晓渡想抓下刘成明每一个把柄,为此他不惜代价,硬是将小范说服了。小范把他带到那个神秘的地方,打开保险柜,里面的东西让他目瞪口呆,除了纪录刘成明跟各种女人上床的清晰镜头,还有他怎么跑官,怎么贿选代表,怎么将那些个贪官一个个拉下水的的罪证。小范按照刘成明的指示将它们分类排放,简直就像一个单位的档案柜。 王晓渡在那里看到刘成明跟郑义妻子寻欢的镜头,心为之一震,为这个善良的哥们叫冤。 小范告诉他,这柜子要是打开,别说景山,就是半个省城也会炸翻。 王晓渡不想炸翻别人,他只想炸翻刘成明。他发誓要搜寻到刘成明更多的犯罪证据,可林月秀的嘴很严,很多事儿她都吞进肚子里了。 王晓渡屏住唿吸,里面好像是林月秀跟刘成明争吵的声音,这段时间他们老争吵,主要是为邓光涛。刘成明怀疑林月秀跟邓光涛沆瀣一气,威胁说,「你再敢对我下黑手,我把你们丢进废巷里。」废巷指的是汤沟湾一带报废的小煤窑,那儿有老空,有积水,有一碰就燃的超浓度瓦斯。 林月秀不停地发着誓,她一次次抱住刘成明,求他不要丢下她,哪怕做小也行,只要不甩了她。刘成明愤愤地推开林月秀,「小,你也配给我做小?」林月秀哭喊着说,「是你把我拉到这路上的,你忘了当初怎么骗我的么?」 刘成明突然抡起手臂,给了林月秀一嘴巴。「我最恨人们说骗这个字,你是吃大粪长大的呀,怎么单就骗到了你?」刘成明的声音恶恨恨的,一点不像是跟自己的表妹说话。 王晓渡快快闪开身,刘成明一走,他便潜进财务室,林月秀哭成了个泪人儿,鼻子一抽一抽,半个子脸肿着。他佯装关心地欲给林月秀抺泪,林月秀却突然扑向他,紧紧将他抱住了。 被刘成明羞辱和抛弃的林月秀那天大约是疯了,也许她的体内还残存着刚才跟刘成明一起时的慾火,也许她只是想报復,报復刘成明也报復自己。她呢喃着,呻吟着,把一对大奶使劲蹭向王晓渡,林月秀火一般的攻势前,王晓渡崩溃了,他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一把抱起林月秀,把她丢到了沙发上。 王晓渡跟林月秀的关系就这样开始,每次在刘成明那儿受了委屈,林月秀就会把自己献给王晓渡。王晓渡一边享受着这个女人,一边从她嘴里得到想得到的东西。 万万想不到的是,苏悦会闯进来! 王晓渡很快离开草原,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凭着苏悦曾经给他描绘过的一幅图画,找到了苏悦的家。就在他举手敲门的一瞬,脑子里忽然跳出江大刚的影子。他警惕地四周看了看,突然改变主意,飞速离开这个江南的小村庄。 两具尸体 江大刚还在江南,忽然接到电话,王晓渡自首了! 「真的?」他有点不敢相信。 「真的。」于岩说。 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结局,办了二十年案,江大刚还没碰上过这等好事,他跟陆子浩立刻往回赶。 这不是奇蹟,就在江大刚跟陆子浩动身前往江南的时候,他跟手下说,在网上发布消息,就说郑义被捕,案件告破。王晓渡一看到消息,当下在心里叫了一声,郑义,我的好兄弟!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必须回去,回景山自首。 他不会让郑义背黑锅!死也不会! 回景山之前,王晓渡来到一所着名的大学。这是他最后要做的一件事,苏悦的妹妹在这儿上学,苏悦父母一直身体不好,妹妹的学费几乎都靠苏悦供着。王晓渡此时只有一个想法,把身上所有的钱留给苏悦妹妹,就算是向苏悦赎罪吧。 跟苏悦妹妹告别后,王晓渡踏上西去的列车,他将所有的假身份证都扔进下水道,大大方方用真名购了卧铺票。刚下车他便打电话,要求见江大刚。 江大刚赶回景山时,王晓渡已彻底招了供。望着一头长髮的王晓渡,江大刚忽然说不出什么。陆子浩冷冷地问:「王晓渡,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杀人了么?」 「不为什么,只是觉得他该死。」 「你还是不老实。」陆子浩有点失望,好像王晓渡说出的答案跟他期待的有很大距离。不过这已不重要,王晓渡对杀人事实供认不讳,这对定案已经足够了。 「周虹影那份信是不是你偷的?」 「是的。」王晓渡的目光定定落在江大刚脸上,他真想告诉江大刚,自己一开始就知道周虹影是刘成明害的。那天他跟踪刘成明,一路到了小树林,刘成明掐住周虹影脖子的时候,他举起了相机,因为勐地发现钓鱼老头,他才匆匆离开。正是周虹影的死提醒他,若不下手,下一个可能就是他! 陆子浩再问什么,王晓渡都觉得是多余,他唯一想知道的,就是苏悦会不会嫁给江大刚。 「郑义为什么要帮你?」陆子浩又问。 王晓渡不满地抬起眼,「我说过是我一人干的,跟别人没关系。」 「老实回答我的问题。」陆子浩拍了下桌子。 王晓渡勐地站起身,「告诉你是我一人干的,跟谁都没关系。我再说一遍,我不认识郑义!」 第42页 三辆警车跟着王晓渡,慢慢行驶在去汤沟湾的路上。王晓渡带着脚链,他的头髮一夜间又长出许多,乱草一样的鬍子将半个脸染成废墟,勐一看,就像从深山老林跑出来的。车子在一条山路边停下,王晓渡拖着脚镣,指着不远处一座废弃了的小煤窑说:「小范就扔在那里面。」 然后又往前走,快到汤沟湾时,王晓渡喊叫着停车,两个警察搀着他,在山道上走了几步,眼前是几座废弃了的小巷,王晓渡好像认不出是哪一个了。他在山崖上站了很久,仍然无法确定。因为王秀玲是郑义丢下去的。为了不让警察发现是两人做案,每到一处都是一人下车,一人在车上守着。包括埋刘成明,也是这样的,所以现场只留下一个人的脚印。 想着想着,王晓渡忽然记起一句话,他沖前面指了指,「就是邓光涛最早开的那座小窑。」然后转身,牢牢闭上了眼睛。 警察发动当地群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仍然没法从废巷中把尸体取出来,最后请了省煤炭厅的专家和专业工作队,才将两具尸体弄出来。小范的尸体已经全部腐烂,根本辩不清是谁。王秀玲丢进了老空,头摔碎了,身上长了绿毛。 至此,震惊全国的人大代表失踪案彻底告破,市长成杰算是长长舒了口气。他的辞职报告市人大未予批准,省委领导找他谈话,要他放下包袱,轻装上阵,把景山的各项事业抓上去。 江大刚却心事重重,他知道本案远远没有结束,那个藏有重大秘密的地方王晓渡一直没说,难道他要把这个秘密带走? 景山方面要求立即结束此案,迫于种种压力,郑义被无罪释放。王晓渡以杀人罪被送上法庭,等待他的将是正义的枪声。 就在法庭公开审理的前一天,王晓渡突然提出要见江大刚,江大刚立刻赶到监狱,两个男人面对面坐在了一起。 「你爱她么?」王晓渡问。 江大刚重重点点头。 「你一点也不在乎她的过去?」 江大刚又一次点头。 「你是警察,你能保证她不会跟你妻子一样发生意外?」 江大刚怔住了,半天后他摇摇头,有点悲伤地望住这个死刑犯。 王晓渡笑了,笑得很痛快,仿佛终于找到一次平衡。笑到一半,他突然冷下脸,「江大刚,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在阴间也饶不了你!」 说着他吐出三个字,三个对江大刚来说意义非常的字。 江大刚扔下王晓渡,带着人马立刻朝范妈妈家赶去。刚进山道,就闻见一股浓烟味,抬头一望,只见远处的村子火光沖天,浓烟滚滚。不好,着火了。江大刚惊叫道。车子驶进村子时,火光已将半边天染红了。 范妈妈家失了火。 火是范妈妈亲手放的。范妈妈一直抱着希望,不相信儿子会扔下她走掉。她天天坐在门口,等呀,等呀,谁知最终却等来儿子在废煤巷腐烂的消息。范妈妈当下昏死过去。派出所的同志将她送进医院,今天中午才出院。她一回到家,便拿斧头噼开那间屋子,那屋子是新盖的,准备给儿子结婚当新房。 就是这间屋子,藏着天大的秘密。里面的保险柜是新的,电视机放像机等一应设施全是新的,儿子从不让她进,范妈妈也懒得进。范妈妈做梦也想不到,正是这间屋子害死了儿子,如果儿子不给刘成明开车,如果儿子不把那些东西藏这里,就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她疯了,拿着斧子,疯狂地乱噼,边噼边喊,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呀!最后她倒在了地上,累得接不上气。儿子的面孔再一次冒出来,沖她微笑着,笑得那样甜,那样幸福。 范妈妈腾地从地上站起来,提起一桶汽油就浇,柜子上,电视机,沙发,衣架,所有的东西都让汽油浇透了,然后大笑一声,划着名了火柴。 火光沖天时,她站在儿子的新房里,脸上燃烧着火苗,她仿佛再次看见了儿子,儿子正在另一个世界沖她招手。 大火一直烧到天黑,风卷着火舌,差点将整个村子点燃。 江大刚几次都想跳到火海里,可他的身子被人牢牢拽住了。 他在心里喊,毁了,一切都毁了! 大火彻底熄灭后,景山市恢復了平静,静得有点出奇。闻讯赶来的市长成杰盯着那一片灰烬,嘴抽搐着,却说不出话。 江大刚正要跟成杰说什么,忽然接到电话,说是郑义招供了。 郑义听到范妈妈被火烧死的消息,瞬间就崩溃了,他跑到公安局门口,扑通跪到地上,我招,我招呀—— 夜幕再一次降临,它笼罩下的大地那样宁静,那样安详。 景山城原又恢復了往日的美丽,华灯初上,霓虹四射,像是啥也没发生过。 陆子浩刚从精神病院回来,医生告诉他,妻子的病情有所好转,也许在某一天,奇蹟就会发生。走在夜色下,他的心情说不出的愉快。从景羊河畔拐过马路的一瞬,目光不由得探向那棵老榆树。 一对男女紧紧地在树下拥吻着。 陆子浩轻轻笑了笑,不远处,牧羊人家的乐声轻柔舒缓,像是为有情人送上的一份祝福,夜风一吹,乐声四下飘荡开来。 ·3· 许开祯作品 家诗 1 大哥来电话说,老二出事了。具体啥事大哥不说,我妻子小安在,我也不好明问,但我知道是大事。 第43页 三子你紧着过来一趟吧,老二那里我也不好出面,这事只能靠你了。大哥又说。我看看小安,小安在沙发上织毛衣,父亲的毛衣。小安啥也不说,也没抬头,但我知道她在听。 大哥跟老二不和,多年前他们为一笔钱吵翻,到现在关系也没和解。 我到银城时,老二已经被关了进去。 银城的天气很冷,虽是十月,寒流却早早逼了过来。我站在老二的办公楼下,有点孤独无助。想不到他们连老二的房子也封了,盖着火红大印的封条贴满楼的四周,苍蝇都飞不进去。风从遥远处刮来,吹得我心阵阵发抖。 我再次给刘莹打电话,我必须见她。路上我曾跟她联繫过几次,但她不接。 这世界怎么了?老二一出事,该露面的人一个也不露,凭什么独独让我受这份惊?我恨恨一跺脚,想转身回去。这时候我看见一个人,我的大哥。他佝偻着腰,很吃力地从外面走进来。见了我,怀疑地问,见着人了?我摇摇头,表示很焦急。不顶用的,三子,那伙人我知道,手段恶得狠,你不可能见到人。大哥说。 哪伙人? 公安或是检察院的,具体我也说不清,不过老二这回是栽了。大哥边说边拍我的肩,像是安慰一个苦难中的孩子。 可也得想法子呀。我说。想什么法子,三子,你说还能想什么法子?老二这个人,我说过迟早要出事,三子这话我说过吧? 大哥还要说,我却拔开了步子。大哥撵上来,用劲拉住我的手,三子,我还没说完呢,你知道么,那女人,那女人可能也要出事,所以三子,你不要指望那女人。 那女人就是刘莹。我有点困惑地望着大哥,不懂他说这话啥意思,不过,我没从他脸上看到幸灾乐祸。我说大哥你回吧,你看上去有些累,回去好好休息。 三子还是你好,还是你心疼大哥。大哥说着就又激动了。这些年,大哥越来越听不得好话,只要稍稍加点感情,他就要激动。大哥一激动,就很难看出他当年的风采,倒让人觉得,他是个极需要关怀和同情的人。我实在受不了他这样,再次说,大哥你回吧,再不回,嫂子可能又要怪你了。一提嫂子,大哥果然变了脸,勐地拉住我,三子,这事千万别跟你嫂子提,她心脏不好,前些日子还住院呢。再说了,小美也要考试,你看看,我现在乱得,哪像个过日子的? 夜里躺床上,我忍不住想起刘莹。刘莹跟我不太熟,三年前,小安想调换工作,不想在原来那厂子干了,活太苦,还不能按时发工资,想调到一家省属厂。我在下面活动半年,钱花不少,事儿却离目标越来越远。老二拍着胸脯说,跟我去见刘莹。 说真的,刘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那天她一出现,我的眼睛便再看不到别人。除了老二,在场几个男人都被她震住了,屏住唿吸不敢说话儿。那种美是很能让男人窒息的,几乎逼得你喘不过气。刘莹在一大片惊艷的目光里款款落座,一袭长发掩住了半个脸,留下另一半,让我们望月球一样望着。 那天刘莹话不多,事实上到现在,我也没听她说过多少话。她看上去是个沉静的女人,喜欢用眼神和表情跟对方交流。那天她始终静默地坐着,偶尔抬一下眼,目光风一样掠过我们,便让我们感到银城的夏天很凉爽。老二不停地张罗,像要为刘莹营造一种气氛,这显然很难,刘莹一看就不是那种在场面上作秀的女人。她的眼神清凉而湿润,仿佛有太多东西在里面。按照老二的嘱咐,我给她敬酒,刘莹浅浅一笑,推开我的手,酒就免了,要是你喜欢吟诗,我倒想听两首。这话说得我一阵脸红,我哪敢在她面前造次?老张他们瞎起闹,嚷嚷着要我来两首,刘莹带头鼓掌,双目流盼似地盯着我。迫于无奈,我只好把新作的一首词献给她。其中有两句:泪眼望穿秋水梦,醒时知是黄昏。吟到那儿,刘莹突然地敛住笑,眼里滑过一道暗流。我忙止住,不安地看着她。她伸手掠掠头髮,装做无事地注视我,尔后莞尔一笑,佟作家真是性情中人,很高兴认识你。佟作家就是我,这是刘莹第一次称唿我。 那天我们喝了不少酒,接下来的气氛似乎因刘莹开口说话稍稍有点活跃,老二趁热打铁,使出浑身解数,才让刘莹跟我们打成一片。刘莹酒量真好,看不出那么高贵典雅的女人竟然对酒得心应手。走时,刘莹红扑着脸,轻轻握着我的手说,真看不出你跟老二会是一家人。 第二次见面是小安调好工作以后,小安心里过意不去,一心想答谢刘莹。老二却满不在乎,谢她什么,举手之劳,她还在乎这个?老二的话让我们犹豫好长一阵,小安终还是放不下心,白让人家帮忙,这心里哪能踏实?我也觉得这么装煳涂说不过去,便硬跟老二要了住址,很是冒昧地敲开她家的门。 那次我们谈得多点,我局促不安地坐在她家沙发上,眼睛里充满了谢意。刘莹却再三说,这么点小事,哪值得你亲自跑一趟。说时已削给我一个苹果。那是一个又大又圆的苹果,刘莹说是她丈夫才从飞机上带过来的。我没敢问她丈夫在什么地方,但屋子里的空气明显是她一个人的,这就让我这个不速之客更感唐突。刘莹大约看出了我的不安,笑着说,既然来了,就多呆会儿,反正我一人也闷得慌。 第44页 那时候,老二跟刘莹的关系肯定已非同寻常,可惜我没能感觉出来。当然,这也跟他们的地位悬殊有关。再怎么能联想,我也不敢把她跟老二联想到一起。在我眼里,刘莹是老二的天,沐浴着她的阳光和雨露,老二才能把事情做大。 暖色的灯光下,刘莹始终浅露着笑容。我至今还是不明白,刘莹家的灯光为什么要搞那么暖,那是酒吧或情人屋才有的灯光,刘莹却让它照着我们。那个夜晚,刘莹再次跟我提起了诗,说她最近正在读李煜,不是上中学时那种读法,而是用女人的经歷和心路去读。刘莹用了「心路」这个词,一下让我觉得她从遥远处来,还要到遥远处去。我对她的感觉瞬间变得模煳,带着暖色。官场上这样的女人很少,敢跟一个陌生男人谈自己心路的女人更少,刘莹却那么坦然。她轻轻散开绾着的长髮,让它掩住半个脸,另一半,便被粉红色的灯光映得更粉。那天刘莹穿睡衣,跟电视里看到的她判若两人,一个干净利落带有强人色彩,一个温温婉婉藏着冤妇气质。我承认我喜欢后者。刘莹接连为我咏了好几首李煜的词,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变得萎靡,淡淡的还裹着一层伤感。有一瞬,我几乎要为眼前的女人忘却自己是谁了,就在她起身为我续水的一刻,我忽然明白,我是来感谢眼前这个恩人的,是她的举手之劳圆了我们家一个梦。 我起身,怯怯地打开已在口袋里焐出一层汗的信封,很是不安地将它放到被灯光暖照着的茶几上,茶几映出我可怜的脸,为小安,我已花光所有的积蓄,对刘莹,我只有这么可怜的一点心意。刘莹先是不明白,等看清信封里的内容时,忽然变了脸,佟作家,你这什么意思,快收起来! 刘莹的气愤是真实的,推搡中,我看见她粉色的胸因过于激动而爆发出一种力量,像是比她更愤怒地震颤着。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胸,若隐若现,却又气势逼人。但是,等后来我回味起来,带给我的却完全是另一种内容。刘莹当时气急了,见我吭哧着硬要放下信封,一把拿起电话,佟作家,你要敢放下它,我立马打电话,让小安哪儿来的到哪儿去! 我收起信封,落荒而逃。 两次印象合起来,我便坚信,刘莹不像传言的那样,她不像是削尖了脑袋往上钻的女人,更不是那种阳奉阴违不择手段的女人。 2 我在银城没啥熟人,公检法方面更是一点关系也没。刘莹不肯见我,我只能求老张。老张是我在银城唯一的希望。 两天后老张带来消息,坏消息。老二被带出了银城,具体关啥地方,没法打听。有消息证明,老二这事惊动了高层,高层已经发话,要严查速办。 我的脸瞬间僵了。老张安慰我说,回去吧,三子,现在只能等,没有别的办法。老二这个人,我们帮不了他的。我无言。老张走了很久,我脑子里还是混沌一片。关于老二的种种往事,夜一样铺张开来。 老二曾是一家国企的厂长,母亲去世那年,他突然辞职下海,办起了一家建筑公司。这个举动当时气坏了父亲,也吓坏了我们。父亲据此把他打入另册,好久不跟他说话。老二却无所谓,他的胆量跟野心一样大,而且无边无际地膨胀。那个年月,正是创业者们大展抱负的好时光,老二抓住机会,迅速将自己的公司做大。这点上,我和大哥没法跟老二比,老二天生就是干大事的料。据父亲讲,他在五岁时就敢把村子里最野蛮的一只狗撵得到处跑,七岁时就敢扒寡妇杨的裤子,八岁那年,大队书记将荷压在水沟旁,若不是老二提着镰刀要割掉书记东西,荷那次是保不住身子的。等到上学、工作,老二的不安分便一天比一天厉害。父亲说,老二本来是很有把握考入重点大学的,谁知高考那天,他居然为了一位暗恋过的女老师跟人打架,让派出所关了进去,结果老二只能到那家厂子去当临时工。父亲一直想不通的是,老二这样的人居然能混到厂长的位子上,而且还把一家几百人的厂子弄得有声有色。荷死后,父亲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是在荷的坟头,荷啊,我真想不出老二会是我的种,你能告诉我,老二到底是谁的? 公司做大后,老二越来越不把家人放眼里,很长时间,他都不去看望父亲,惹得父亲一有机会就大骂他。父亲诅咒他最恶毒的话便是野种,父亲顽固地认为,老二就是野种!他甚至这么跟我说,少跟那野种来往,我怕他让你们一个个变坏。不幸的是,我跟老二关系密切,甚至有种越来越密的趋势,父亲为此失望。他痛彻至极地说,三子,你这是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呀! 没办法,我只能去见大安。原谅我,小安,我不能不去见她。 还没等我敲响门,里面已响出大安的尖叫声,滚开,都给我滚开,去死吧,你们去死吧。 我伸出的手有些发僵。我不得不敲门。大安,是我,我是三子。 滚开,都滚开,去死吧! 大安,你开门,是我呀,我是三子。我的心几乎痛得要叫了,大安变成这样,我居然一点不知道。 滚,滚啊,都滚远!屋内响出一声裂响,大安摔碎了什么。 大安,你在干什么,快开门。 我便开始砸,这时候,我已确信大安是疯了,可怜的大安,你真是受不了这接二连三的打击。砸着砸着,我的拳头软下来,我知道砸烂也是闲的。屋子里,随着我的拳头声响起的,不再是尖叫,不再是谩骂,大安开始唱歌,很好听的西北花儿: 第45页 这山上望着那山高,那山上有个好香桃,香桃好吃树难栽,心儿里有话说不出来。隔河望着牡丹花开,恨不得连根拔下来,那边来了个尕阿哥,替我把牡丹花採下来…… 我的心一阵软,泪水哗就下来了。 大安的歌声还在响,我仿佛站在五月开满油菜花的山坡上,金灿灿的菜地里,翩翩起舞的是多情的蝴蝶。 3 大安是老二的妻子,按说,我该叫她嫂子,可直到今天,我一次也没叫过。 大安嫁给老二那年,我正在读大学。那时母亲还活着,她在电话里执意不让我回去,她说,我想你还是不来的好,那个老二,我是不大喜欢的。母亲说的是实话,她向来不喜欢老二,对大哥,也喜欢不到哪里。我懂母亲的心思,她的话我从不违抗。 合上电话的一瞬,我突然问,老二娶的是什么人? 就是那个大安,裤裆巷里裁缝铺的老大。母亲说这话时,口气里明显带着讥讽。是啊,大名鼎鼎的佟家二少爷要娶裁缝铺的姑娘做老婆,真是那座小城里最大的笑话。我的心却勐地一震,老二真要娶大安做老婆?一下子,我的心思被裁缝铺那个会唱歌会跳舞走起路来辫子一甩一甩的美丽女子给捉住了。 不可否认,自小生长在裤裆巷裁缝铺的姑娘大安的确是我们是那座小城最美的姑娘,上大学之前,我就不止一次地看到,羊下城那些穿着时髦而且背景不凡的小伙们频频出入我们裤裆巷,他们打着找裁缝做衣裳的美丽旗号,目的无非是想跟大安多说句话。但是,他们都没能得到大安,倒是我家老二,凭着一身敢闯敢拼的本事,硬是把裤裆巷最鲜的一朵花抢在了手里。 大安嫁到我们家,一度跟母亲关系很是紧张。这完全正常。母亲这样出身名门望族的千金,怎能容得下一个下里巴人?况且,大安之前,我们家早已鸡犬不宁。瞧瞧呀,只知道自己做衣穿,那也得穿出个样子呀。母亲说。哎呀呀,菜怎么能这么烧,看着都没味口。母亲啪地放下了筷子。母亲的尖叫总是这样响起来,响得一家人心惊肉跳。她把对老大妻子的不满放大几倍,夸张得近乎街上那辆整日尖叫着的破警车。母亲以前不是这样的,我的印象中,母亲真是又体贴又温柔,她把羊下城女儿家的那份柔情全给了父亲,甚至,她在我面前也常常扮小女孩,装做乖巧的样子撒份娇。三子呀,你可是妈的心肝,说,将来怎么报答妈?我便轻揽住她脖子,吻一下她美丽的额头,讨好地说,孝敬你一辈子。我才不要呢。母亲一把打开我,鸟儿一样飞到阳台上,三子,你可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要是那样,我就从阳台上跳下去。母亲说着,便做出一个飞的姿势,吓得我忙扑上去抱住她。母亲倒在我怀里,笑得咯咯响。就是这么一个母亲,怎么一见大安就不像了呢? 等有了佟星,母亲的叫就更响,几乎不择时候。哎呀呀,餵奶时要先洗乳,谁知你上面有啥,咋就能给孩子吃呢?哎呀,你瞧瞧,咋能在客厅餵奶呢,我家三子可是不能让你教坏的。 终于,母亲跟大安的矛盾激化,大安再也忍受不了母亲的百般挑剔,啪地扔下碗说,你到底嫌我什么,我到你家做牛做马,侍候了老的又侍候小的,你倒好,整日甩着手什么也不做,就知道拿我开心。 哟嘿?母亲顿时惊大眼,想不到这个来自裤裆巷小裁缝家的大安竟敢跟她红脸,她跳起来指住大安鼻子,你给我走,回到你的裁缝铺去! 大安跟老二搬了出去,随后,他们离开羊下城。想不到,一离开母亲,大安真就变了个人,再也不是裤裆巷那个有点土气的裁缝姑娘了,仿佛忽然间,就从下里巴人变成了阳春白雪。这变化让我目瞪口呆,后来我才明白,是母亲,母亲用她的方式改变了大安。 可是,现在又是谁改变了大安? 大安的歌声终于弱下去,屋子里突然寂静一片。静得好可怕。我拼命擂门,大安,大安——我的声音充满惊恐,夸张而真实。 楼道里响起脚步声,上来的是佟星。我像见到了救星,一把拉住佟星,快开门,你母亲,你母亲她…… 佟星有点不耐烦地瞪我一眼,恶狠狠地掏出钥匙,谢天谢地,我总算进来了。大安倒在沙发上,嘴里喷着白沫。我吼叫着让佟星拿水,自己则扑向大安。大安你醒醒呀,大安你怎么了?我的声音一定恐怖极了,佟星冷冰冰地看着我,一点不在乎屋子里发生的事。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听饮料,打开喝了几口,然后对我说,把她放床上,躺半小时就没事了。 我抱着大安,往卧室走,眼睛却怀疑地瞪住佟星,他怎么如此无动于衷? 半小时后,大安睁开了眼。我刚想松口气,大安突然扑向我,你个王八蛋,滚,滚开呀。她的双手鹰爪一样撕向我,一阵巨痛刺来,血顺指而下,我的脸成了一片血污。 佟星看着我,竟笑出了声。天啊,大安这样,他居然笑得出声。 我躲开大安,惊恐地问佟星,你妈怎么会这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佟星恶恶地一声,像是对我充满了仇恨。我知道,这一切都跟老二有关,佟星是把对老二的恨撒我身上。果然,他叼着烟,对我的焦急视而不见。正这么着,大安再次发作,她从卧室扑出来,像愤怒的狮子,见啥砸啥,屋子里立刻充满愤怒的碎裂声。 第46页 捆住她!佟星站在安全处,命令我。他的目光有股血腥味,见我无措,佟星又吼,捆住她! 佟星你? 躲开!佟星一把推开我,饿虎一般扑向大安,抢在大安砸空调以前,勐地摁住她,双手用力地将她反剪,拖进卧室。等我反应过来,大安已被他捆在床上。说来也怪,大安居然老实下来,像只小羊羔,抖索在绳子里,目光惊恐不定地跳在我脸上。 佟星抽了一支烟,有点炫耀地跟我说,一捆她就老实。这么着吧,今晚你就住这儿,看着她,我还有事。说完,也不管我做何反应,打扮一鲜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就剩了我和大安。看着躺在床上瑟瑟发抖的大安,我忽然涌上一股悲悯,大安,大安你到底怎么了?我是三子呀,你真的认不出我了? 大安苍白的脸上滚下一串泪。我一悸,几下解开绳索。大安这次没反扑,她像只吓坏了的小鸟,蜷缩着身子,抖出一片子让我心碎的颤。我顾不得什么避讳,紧紧揽住她,哦,大安。 大安跟母亲的矛盾,一度曾是我们家最为紧张的矛盾。这点上她没法跟大嫂苏婉比。来自羊下城市委大院的苏婉一走进我们家,便牢牢掌握了斗争的主动权,她跟母亲签订了和平共处的三项原则,自己分开住、吃饭偶尔在一起,不过问对方的生活,不干涉对方经济支配权。就这,她跟母亲还闹了一连串风波。总体像是两条隔河相望的鱼,都想把对方吞进肚里,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下口机会。大安却不一样,她用裤裆巷下里巴人的逻辑想为我们这个破痕累累的家庭补平什么,最终却落得里外不是人。我至今仍固执地认为,是母亲将大安赶到了绝境边缘,把她从一个不存在爱的地牢赶进另一个被爱迷惑着的陷阱。如果不是母亲,大安的天空至少能更长地看到一些阳光。多年前我这么搂住她的时候,就听她近乎用咒语一般的声音说,三子,我冷,我冷啊。 冷是我们这个家惯有的风格。 第二天,我叫上老张,强行拉大安去查病。接连查了三家医院,医生的说法大同小异,大安患了间歇性精神分裂症,如果不抓紧医治,后果不堪设想。 办完住院手续,我突然接到小安电话,父亲昏迷了几天,已经送进医院。小安要我立刻回去。我艰难地望住老张,这个时候,我还能找谁?老张垂头丧气地说,回去吧,这辈子交上你,算我倒霉。 4 父亲至今仍住在羊下城那片曾经象徵着权力和至高地位的老干部家属区内,一院六间房,院内铺满青藤,碎石铺成一条狭窄的甬道,上面积满母亲的脚印。 父亲至死也不搬去跟我们同住,他曾恶毒地跟我说,你们已经气死了我两个女人,还要将我气死么?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小安怯怯地立在边上,好像两个女人是她谋害死的。父亲骂完我,目光转向小安,当然,你跟他们不一样,往后,你可以常来。 就这样,小安成了我和父亲之间的桥樑,凡是父亲那边的事,都由她出面张罗。 小安是给父亲送毛衣时发现父亲昏倒的。不知从啥时起,父亲开始拒绝穿买来的毛衣,他对小安的手艺情有独钟,到后来,竟发展到着迷,一年三五件的要,不只穿,还把它们展览品一样挂在衣橱里,常常像盯住母亲一样盯住它们发呆。 我赶回银城,父亲昏迷着,小安守在床头,泪眼兮兮地盯住药瓶。医生说,再要是耽搁几个小时,父亲就没命了。我看见小安的泪从苍白的脸颊上流下来。借护士出去的空,我的手抚住小安瘦削的肩,小安,我哽咽着,却不知要说什么。小安躲开我,一言不发地盯住药瓶。点滴流得很慢。 父亲是母亲死后第二年开始发病的。起因是为了大哥。那天,大哥突然来看父亲,这是大哥搬到银城后第一次来到羊下城父亲的家,大哥给父亲带来不少礼物,其中最值钱的,是一瓶窖存了好几年的女儿红。父亲嗜酒,这个嗜好兴许只有大哥知道,因为自从母亲嫁给父亲,便将他的这一嗜好连同佟家的许多不良习气一同改变了。父亲再也碰不得酒,一碰酒他便长期的碰不到母亲,这对于父亲来说,比死还难受。父亲是个把酒和女人看得同样重要的男人,现在他却不得不舍掉一种。百般无奈下,父亲只好忍痛放弃自己嗜了多年的酒,父亲是不可能放弃年轻貌美而且一上床便让他年轻许多的母亲的。大哥当然无法忍受。我们家里,大哥最不能忍受的便是父亲会比嗜酒更勐地嗜上年轻的母亲。为此他想过好多法子,想让父亲找回对酒的感觉。可惜父亲意志坚决,既然选择了放弃,父亲是不肯轻易背叛自己的,背叛自己就等于背叛心爱的人,这是父亲的逻辑。大哥很失望,曾不止一次跟老二说,看看吧,成了什么样子,这个家,这个家还是我们的家么?或者,就用手中的权力,引诱老二跟他站在同一立场,进而逼父亲就范。谁知老二根本不理睬,这让大哥绝望。大哥搬到银城很长时间不来看望父亲,就是想告诉父亲,他不可能轻易原谅。 那天大哥却很热情,先是接连报了一串子喜,包括自己很有可能重新获得提拔,担任银城某个实权部门的重要角色。如果真要这样,爸,大哥叫了父亲一声爸,我们又可以回到以前那种日子了。接着,大哥拿出一件毛衣,一件银灰色的开襟毛衣,硬要父亲试。父亲坚决拒绝,说他死也不穿这些机制的毛衣。大哥款款一笑,爸,这是小婉亲手为你织的,你看看,小婉为学织毛衣,手都戳破了几次呢。小婉?父亲盯住大哥,显然他忘了这个小婉是什么人。等弄明白大哥口里亲热的小婉就是那个令他无比憎恨的苏婉时,父亲一把打开毛衣,哼,她会给我织毛衣,我们羊下城的狗都不吃屎了。大哥脸一暗,没敢再在毛衣上坚持,爸,你心情不好,我陪你喝一杯吧。说着,从包里拿出那瓶女儿红。父亲眼一亮,但他很快打了一个激灵。那是戒酒时戒下的毛病,一看见酒,就条件反射似的打出激灵。大哥捕捉了父亲的眼神,有点兴奋,赶快拿来酒杯,替父亲斟上一杯。父亲先是坚决抵挡,但他终究没抵挡住大哥的殷勤和女儿红的芳香,一待上口,父亲才知道,这辈子对酒的贪恋从没让他丢掉,只是被牢牢地压在某个地方。酒真是好东西啊。父亲这样发出喟嘆。 第47页 大哥陪父亲喝完那瓶女儿红,本来父子感情已拉近许多,要是大哥不多说那句话,父亲兴许就不会发病。可大哥,我们的大哥,偏在那种时候,说出那么一句不该说的话来。 爸,今天是那女人离开你的日子,我真想,真想替你好好庆贺一番。 啥?!父亲突然睁大眼睛,愕然地盯住大哥,好久,父亲才记起,这一天确是母亲的忌日,父亲一定是被没有母亲的日子搞得太恍惚,居然这么重要的日子都能忘掉。等我和小安赶去时,父亲已栽倒在床上,大哥手忙脚乱,看我们进来,一把扔了空酒瓶说,不让他喝,他非要喝,这才喝几口,就不省人事了。 自那次,父亲便落下晕眩的毛病,查血压,不高;查心脏,好好的,可就是爱晕倒,一晕倒几天醒不过神。 父亲是个顽固得令人没法接受的老头,这点上我想我们应该有理由不自责。母亲死后很长时间,我们为父亲应该跟谁住展开过一场斗争,斗争的焦点落在我和大哥身上。按我们羊下城的规矩,老人要么跟长子住要么由老小养老送终。反正两头老二都沾不上边,老二自己也把话说得清楚,钱他可以出,多少无所谓,养老,不可能。钱?父亲惊讶地盯住我们,我缺钱,我佟某人缺钱?父亲语气里充满讥诮,他一定是想不到我们会跟他谈钱。的确,父亲是不缺钱的,他拿着羊下城最高的工资,还有一大笔补偿金没来及花,而且,母亲有限的生命里,也为父亲挣得不少钱,这一点我比他们谁都清楚。要不,你还是跟我们住一起吧,这样照顾起来也方便。说这话时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陪伴父亲的日日夜夜。照顾?父亲怀疑地看住我。不知从哪天起,父亲看我们的眼神只剩了这一种,他总是怀疑儿女们对他另有企图。告诉你们,父亲收回他可怕的目光,十分警觉地说,你们少做梦,除了你母亲,谁也抢不走我。 可她不在了呀。我说。 不在?你敢说她不在,你个没良心的,美伊白疼你了!父亲勐地摔掉我提来的茶叶,抱起母亲留给她的紫砂壶,惊弓之鸟般钻进他的屋子。砰一声,我听见门响。 当然,小安不同,父亲眼里,小安是唯一可以让他信任的,在我们对父亲没有办法的时候,小安便是我们的武器。也亏了小安,父亲才多多少少能得到一些子女们的照顾。每次从父亲那边回来,小安总是湿润着眼睛。我知道,小安的泪是为父亲流的,父亲一定跟她提起了母亲,提起了那个叫白美伊的女人。 病房里真安静,躺着的父亲一点也看不出是在生病,安静得就像睡在了母亲怀里。小安嘴唇蠕动,像是要发出某种声音。我静静地离开,站到充满来苏味的过道里,上午的阳光让我忽然间变得迷茫,目光吃力得穿不透它。父亲,老二,大安,这一切到底怎么了,预谋好似地跑来袭击我。不多时,身后病房传来小安的声音,那是一首优美的家乡小调,悠扬、低沉,却有万般思念在里头。 我无法抑制地想起母亲,泪水顷刻间模煳掉我的双眼。 5 荷是父亲的第一个女人。老二说,荷是一个漂亮得有些过分的女人。 父亲娶荷时,已是我们羊下城很有前途的一位青年才俊,那么年轻便已步入权力的宫殿,可见父亲不是一个简单的男人。父亲是陪他的上司看汇报演出时认识荷的,那时荷已是羊下城文工团的台柱子,她在台上塑造了很多个让羊下城津津乐道的艺术形象,尤其她扮演的七仙女,已牢牢定格在羊下城人们的记忆里。父亲那天看的不是七仙女,荷在台上演一个苦大仇深的贫农女儿。父亲流着泪看完,忽然指着卸了妆的荷说,那不是七仙女么?荷沖父亲远远一笑,那一笑有点千年一幻的滋味,父亲正是被那一笑击中的。父亲对荷发起爱情攻势的时候,我们羊下城的天空还很晴朗,一点也看不出暴风雨要来。这使得他们的爱情很从容。可就在生下大哥不久,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横扫了羊下城,受上司牵连,父亲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随同上司一起被赶到一个叫堡子里的小山村,接受改造。 每每提及堡子里,老二总是咬牙切齿。是那个女人,是那女人害的一切。老二抱着酒瓶,眼睛里充满对荷的恨。我说那是你母亲。少让我叫她母亲,她不配!老二近乎要疯,只要我一提母亲两个字,他便要疯。你知道么,你知道么,都是那个姓吴的,没有他,我们至少还在羊下城。 老二对这个姓吴的男人耿耿于怀,据他说,姓吴的原是文工团副团长,运动到来时,摇身一变,成了羊下城革委会副主任。头一件事,便是揭发了父亲,并亲自带人抄了父亲的家,搜出一本据说完全能置父亲于死地的反书。是荷,荷不知用啥方式,堵住了姓吴的嘴,父亲才得以活命。 老二却一点不感激荷,她是个臭女人,狐臭,骚臭,浑身臭,臭死了。夏日的星空下,我跟老二坐在羊下城护城河边,听他这样一遍遍骂荷。我实在想不出,一个人怎么会对自己的母亲有这样的仇恨?我劝老二,你还是少骂两句吧,再怎么说,她也生了你。生了我?老二吃惊地瞪住我,你是说因为她生了我就可以原谅她?是啊,我长长地吐口气。其实,我心里是希望他继续骂下去的,只有骂下去,我的心才能获得某种平衡,才能在内心为母亲走进他们佟家所受的屈辱和不幸做一次清算。老二却忽地扬起头,三子,有些事你不明白,不是每个母亲都能让人尊敬的,你没去过堡子里,堡子里发生的事你永远不会明白。 第48页 当年的堡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这件事仿佛一个巨大的谜,一直深藏在我们家的最隐秘处。为此我一遍遍问过母亲。母亲白美伊那时是下乡知青,住在堡子里的知青点,按说知青点跟牛棚离得很近,况且她们常在一起劳作,母亲白美伊应该知道那时的情况。 我啥也不知道!母亲恨恨打断我的话,紧跟着警告我,往后,不许你再提堡子里,而且,你少跟着老二说荷的坏话。 可是——我的口张了半天,说出一句自己都吃惊的话,老二和大哥,没少骂你啊—— 我看见母亲的脸唰地变白,接着变黑,最后,成一片乌青。母亲白美伊嘴唇抖索,牙齿咬在一起,目光渐渐让恨遮住,我禁不住一阵暗喜,心想关于堡子里,总能听到点什么了。 母亲腾地扔下洗菜盆,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直到母亲死,我也没从她嘴里听到荷的一个字。但我从老二那里断断续续地知道一些堡子里的事。 荷是生下老二后才受到父亲怀疑的。父亲怀疑荷有两个理由,一是父亲到堡子里后,受到百般摧残,身心都有极大创伤,尤其体质,几乎能让堡子里的风吹倒。那样的条件下,父亲怀疑自己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再制造出一个生命。况且老二又那样茁壮,胖头胖脑,简直就像一个虎崽。这哪是我佟家的种啊,父亲常常会在夜深人静时发出这样的喟嘆。这时候,他怀里一定抱着柔弱多病的大哥,而且,他还会把盖在老二身上的薄被一把夺过来,裹住大哥的脚。老二就那样躺在寒冷的土炕上,居然一个冬天不感冒一次,这个出生在堡子里的野种,就以这样的方式加重着父亲的心病,父亲已认定,这个饿不坏冻不死的小畜牲绝不是他的骨血,他厌恶地将老二一脚踢到炕下,任由老二在冰冷的泥地上睡到天亮。另一层,怕是父亲这辈子都不肯承认,当初他那么热血沸腾追到手的天仙女荷,居然,居然离他的想像相距甚远。同样都是反革命,同样都是改造对象,荷居然在堡子里如鱼得水,不但堡子里的百姓不讨厌她,就连大队书记,也一天到晚追在她屁股后头。臭虫!父亲曾这样咒骂过那个书记。等到大队书记公然将荷压倒在水沟边时,父亲心头的那层疑惑便豁然解开。你个婊子!父亲终于骂出积郁在他心头长达五年的这句脏话,而且一脚将哭着的荷连同炕边的老二踹了下去。 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我们堡子里曾经的家中,发生过一场恶战。老二一开始是站在父亲这边的,他帮着父亲骂荷,骂出的话远比父亲恶毒。后来,后来当父亲抱着抖索一团的大哥将房门反锁,不让他跟荷进屋时,他突然倒向荷,大声诅咒父亲。 乌龟这顶帽子,是老二率先扣到父亲头上的。 据此你可以想像,当年我们家该是什么样子,荷又该是什么样子。据说自从发生那件事,荷便彻底变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敢跟堡子里的男人打诨骂俏。堡子里的女人见了她,远远便避开,而且,防贼一样防着荷,生怕这个来自羊下城会唱戏会跳舞的女人有一天突然跳到自家炕上。 荷便是这样被堡子里孤立起来的。等到她为了替老二求一件过冬的棉衣不得不偷偷跟堡子里的会计麻三钻进饲养院时,荷的结局便已写好。想不到捉姦的会是年仅九岁的老二!是他带着会计老婆第一个赶到现场,又是他站在饲养院墙上,沖正在为大哥煎药的父亲喊,佟乌龟,你老婆又让人偷了。 堡子里一片大笑声中,无地自容的荷趁人不注意,一头碰向铡草的铡刀,鲜血汩汩中,人们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喊。 那叫声同样令人吃惊,它居然来自于老二! 老张打来电话,再三催促我快回银城。他说大安时好时坏,发起病来如一头狮子,一旦静下来,却又静得令人可怕。 我一直不敢把大安的事说给小安,小安她也不问。从银城回来,小安明显在躲避着什么,她把心思完全放在了父亲身上,父亲一日不醒,她的脸色便一日不晴。我犹豫着,给大哥打电话,告诉他父亲病得很重,希望他能来羊下城。可眼下我要竞争主任,你不想大哥在副主任的位子上窝囊一辈子吧?大奇说。 我无言。 当初大哥在县上栽了跟斗,在银城很是窝囊了一阵子。那次他送毛衣给父亲,其实是想让父亲找老同学说话,帮他摆脱困境。父亲虽是很矛盾,最终还是帮他坐上了副主任的位子。 现在大哥又有新目标了,可这次,父亲显然帮不了他。 我跟小安说,要到银城去一趟。小安似乎没听见我说话,头也不抬,就那么坐在父亲床边。双手死死抓着父亲,很用力。出门的一瞬,我看见小安眼里有晶莹的亮闪动。 大安的确很静。我进来半天了,她还就那么躺着。医生告诉我,大安的病情已有好转,如果乐观点,月底就能出院。千万不能再受刺激啊,医生这么警告我。 大安。我轻轻唤她。大安眼睛动动,很快又盯住天花板。精神病院的天花板很是别致,上面绘有美丽的图案。大安眼里一定看见了那只鸟,蓝天白云中飞翔的那只鸟。大安……我又唤了一声。大安闭上眼,那只鸟孤独地僵止在冰冷的天花板上。 外面轻风细吹,秋末的风虽不是那么凛冽,但冬意已是显显的。坐了一会,或许是太过冷清,我的手忍不住握住了大安。大安的手一片冰凉。 第49页 大安,你醒醒吧,你一定要醒醒,你再不醒,这个家,我可真就撑不住了。 6 上午,大安终于跟我说话了,刚叫了一声三子,便扑我怀里,然后是滚滚的泪。大安告诉我,老二把她的钱捲走了,就是离婚时分给她的那些,还有佟星的抚养费。怎么会这样?我惊诧得不敢相信,他们离婚已经三年,两人早就没了来往。偶尔有什么事,也是靠佟星做中间人。 他说被人坑了,如果没有钱,工程不能按期完工,这辈子就完了,弄不好还得进监狱。大安哽咽着,把前后经过讲给我。我不能见死不救,毕竟,毕竟他是星儿的爹呀。大安几乎泣不成声。 等等——我忽然止住大安,问这是啥时候的事?大安想了想,告诉我是去年春天,迎春花开满银城的时候。迎春花?我想起来了,那个时节老二找过我,面色阴郁,像是被天大的事难住了。他避开小安跟父亲,把我拉进一家小酒馆,开口就说,三子,你还认我这个哥不?这话问的,令我无法做答。这么多年,我啥时把他当外人?的确,这个家中,因为几个女人的先后介入,已严重破坏了本有的平静与安宁,可是这些,怎么能阻挡住我们的兄弟之情。包括大哥,我至今仍是那么忧心忡忡地替他担忧,期望他早日走出困境,回到他本该拥有的位子上去。 三子,我出事了,大事,你要不帮我,就没人会帮我了。老二的声音有点变形,跟平日不可一世的他判若两人。不是有刘莹么?我忽然这么问了一句。少提她!老二突然叫了一声,我听见他的牙齿在格格响。三子,记住,刘莹那种女人,如同堡子里的蝎子,毒蝎,她要是咬你一口,这辈子你都没法癒合。我的心勐地一惊,怎么,你们?好了三子,我不想提她,永远不想,我现在需要你把钱拿出来,全部的积蓄,最好能帮我贷点款,我要度过难关。 钱?我困惑得张不开嘴。这个家里,要说钱,我是真正的穷人。我是作家没错,可像我这样的作家,怕是一辈子都跟钱沾不了边。 你倒是说话呀,帮还是不帮?老二急得像堡子里的狗那样叫了,像是一声要把我从贫穷中咬出来。我苍白地看着他,无力地耸耸肩。对不起,老二。我的头垂了下去。 去找老张呀,老二一把抓住我,听说他跟银城建行的张行长是亲兄弟,凭你跟他的关系,弄个几百万没问题。 几百万?我差点没晕过去。 想不到,他把手伸向被他抛弃了的大安身上。 他给我留了字据,说好三个月还我,还付给我百分之十的利息。大安像祥林嫂一般念叨着。我却在想,老二到底做了什么,怎么会一夜间被钱所困? 刘莹终于答应见我。 地点是在一家咖啡屋。秋日糜烂的阳光下,我走进那家涂有橘红色油漆的咖啡屋。光线矇眬,目光几乎触摸不到什么,一只手牵引着我,来到4号台前。蜡烛点燃时,我看清刘莹被沮丧和愤怒浸透了的脸。 刘莹的神色吓我一跳。烛光跳动中,我终于发现,刘莹变了。半年多不见,她竟变成这样。这哪是我印象中的刘莹,哪是银城唿风唤雨风光无限的女交通局长?分明,像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孤单无助,悽苦茫然。她的脸瘦成一条线,原本丰润的身子,此时也风干成一块薄饼。我勐吸一口冷气,嗫嚅道,怎么会这样? 刘莹似乎想哭,但她强忍着,恨恨道,都是老二,那个王八蛋!刘莹根本不容我插话,一口气就把老二的恶行道了出来。 都是因为那座桥。红河大桥。 在银城,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红河大桥。银万高速是银城通向西部煤田万寿山的重点工程。工程招标时,曾引起各方关注。省内外众家强手竞标,引得这项工程一开始便沸沸扬扬。我只记得,作为银城新崛起的民营企业,老二的银都集团参与了竞标。当时老二还找过父亲,想让父亲跟省里的老朋友提个醒,关键时刻能替他说句话。父亲很是严辞地拒绝了老二。那天羊下城下着雨,父亲蜷缩在屋里,不停地咳嗽。小安煎好药,小心翼翼餵给父亲。父亲指着桌上一大堆老年人补品,恶狠狠道,把它扔了!小安哆嗦着,不安地拿眼神劝父亲。父亲厉声道,怎么,连你也不听我话了?小安这才拿起礼品,有点无措地走出来。那礼品小安没扔,悄悄藏了起来。后来她跟我说,再怎么说也是老二一片心意呀。老二碰了钉子,但他承包工程的决心却没动摇。这傢伙,不知使什么手段,硬是从众强手嘴里夺得一块肥肉,他承包了银万高速二标段马家庄一带的工程,据说标的达三千多万。 这在当时,曾引得我们家一阵骚动。 可是,这又跟红河大桥有什么关系呢?马家庄跟红河大桥不在一个标段呀。我不解地把目光投向刘莹,刘莹仍处在愤怒中,她的脸因提起老二而不断地变形,越变离她留给我的美好印象越远。 你当然不知道,我们都被他骗了。刘莹喝了一口咖啡,却因愤怒而差点喷出来。我劝她慢点喝,千万别因老二伤了身子。刘莹惨然一笑,三子,他哪是伤我,他是在杀我。知道吗,就因他,我在会上做了无数次检讨,还不知能不能交代过去。 刘莹接下来的话让我吃惊。原来,老二不只是承包了二标段,工程开工不久,他动用手段,将承包三标段的那家公司挤走,硬是将三标段也弄到了手。 第50页 贪得无厌啊!刘莹悲伤地嘆道。也怪我,当时听信了他的谎言,还帮他做了那家公司的工作,这下好,全完了,三子,全完了。 我不知道刘莹是什么时候走的,红河大桥的事把我吓坏了。其实,红河大桥出事时,我就在离现场不远的一个村子採风,据跑到现场看热闹的村民说,大桥是在眨眼间坍塌的,轰一声,就塌了,接着,人们看见一辆辆车栽下去,就跟往河里倒石子一样,哗啦啦的,一桥的车不见了。等救援的武警赶到,已有不少车辆被兇勐的河水沖走,村民们看见有死者被抬上来,断胳膊少腿的,没了头的,更惨的是两辆小车撞一起,车里的人全挤成了肉饼,武警将车吊上来,仍然没法将里面的人分开。 这两辆车里,其中就坐着我们羊下城权力最大的书记,还有一位,是来羊下城视察工作的省领导。 情况正是因这两辆车而变得越发糟的。 老二,你完了,这一次,谁也救不了你。 恍惚中我记起刘莹最后一句话,三子,千万别抱指望,也千万别提什么过去,让他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吧。 消失吧,我绝望地嘆了一声,恶毒的泪水顿若江河般泛滥。 我决计去见大哥。事已至此,我们都将无能为力,不过,我还是想见大哥一面。 走进家属区,我忽然看见苏婉。苏婉她提着两篮菜,兴沖沖正要上楼。大嫂,我唤了一声。苏婉惊讶地掉转头,三子,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苏婉的声音里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喜悦。大哥呢?我问。在楼上,怎么,你也听说了?苏婉一脸粉色,她把篮子集中起来,腾出一只手拽我。听说什么?我有点纳闷,苏婉的神情令我疑惑。你大哥呀,怎么,你不知道他明天上任? 上任?我越发煳涂。 走吧,快上楼,家里坐满了人,都是赶来给你大哥贺喜的,快上去帮我。苏婉说着话就往楼上走,脚底下发出哗哗的流水声。 我突然僵住。这消息太是意外,也太令我震惊。大哥居然这么快就当了主任,而且,而且是在老二蹲大狱的日子里。我藉故买礼物,逃也似地离开,直到奔出市委家属区,耳边才响起苏婉的声音。买哪门子礼物呀,你又不是外人。 我承认我不是外人,我是他们的兄弟。 兄弟。 7 母亲嫁给父亲时,双双已从堡子里回到羊下城。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以父亲的最后胜利而结束。父亲带着他的两个儿子,体面而风光地回到了羊下城。他的上司坐上了羊下城最高长官的位置,父亲也因忠诚和苦难中对上司的精心照顾而得到再三提拔,成了主管我们羊下城教育事业的行政长官。 这时候的母亲已从知青变成一位老师,她站在羊下城的讲台上,声音宏亮地教大哥他们背唐诗。明媚的阳光染在她青春四溢的脸上,母亲她真是美丽。母亲讲着讲着,忽然地会扬起目光,忘情地盯住窗外。窗外春色迷离,爱情透过曲曲折折的幻影,真实地在母亲眼前盛开。 爱情是在堡子里播种下的,荷一头撞向铡刀的时候,守护在知青点的白美伊便跟自己说,你的爱情可以开始了。就那么着,母亲将她少女的爱情一点点撒向伤痕累累的父亲,等到父亲风光无限地开始他的第二次人生时,才蓦然发现,他的人生不能缺少这个白美伊。 母亲走进佟家,一手抱着爱情,一手,却迎来了仇恨,这一点,怕是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的闯入打破了佟家父子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平衡,使这个脆弱的家庭勐地摇晃起来。果然,她还没来得及躺在父亲的怀抱里享受爱情,就遭遇了一连串的围攻和反扑。 首先发难的是大哥。这个在堡子里表现得异常软弱无能的小男人一回到羊下城,便像是找回了自己的精神骨,他拿起一瓶红墨水,毫不犹豫地泼向母亲的裙子,那条裙子据说是父亲送给母亲的第一件礼物,所以十分珍贵。母亲为此睡了两天,等她醒来时,勐见老二拿着刀片,恶毒地将她挂在衣橱里的所有衣物划成碎片。 母亲一忍再忍,她甚至警告父亲,不要再骂老二野种。老二站在阳光下,沖母亲恶毒地笑笑,这个早已习惯了被骂作野种的男孩开始变换策略,他以讨好大哥为代价,极力跟大哥建立一种同盟,目的就是想把母亲拖进一场战争。他们的花样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隐蔽,几乎不为父亲察觉。粗心的父亲还以为这个家是风平浪静的,逢人便说,美伊,美伊她了不起啊。 等到有了我,一切便明朗起来,两个哥哥从父亲对我的疼爱里看到危险,他们不喜欢这种危险,他们要用自己的方式及早剷除这危险。所以,他们向我伸出了手。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招!迫不得已,母亲拉开了她跟大哥和老二之间的战争。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谁也想不到,它会持续上几十年,而且硝烟会瀰漫到佟家的几个媳妇。就连发誓要中立的父亲,也常常被战争搅得迷失方向,不是错误地倒向自己的儿子,就是违心地站在母亲这边。无论他怎样站,都免不了让战争继续升温的结局。为此父亲无不痛憾地说,要我怎么做,怎么做你们才可以停下来? 出面讲和的常常是大哥。大哥义不容辞地担当起捍卫父亲的角色,他像个杰出的谈判者,面无惧色地坐在父亲对面,让她走,带上她的三儿,走! 第51页 往哪走?父亲惊恐地盯住大哥,他第一次发现大哥原来不简单。 离开佟家,爱往哪走往哪走。 不可能!父亲咬牙切齿,攥紧的拳头几乎要砸向大哥。 那好吧,你就接着看热闹吧。大哥绝无废话,说完这句他便丢下父亲,去告诉老二,下一步该怎么给父亲制造热闹。 所有的热闹都是老二一手制造的,大哥像个阴谋家,躲在幕后。这次他们选择我做为目标,趁夜里父亲跟母亲享受爱情的时候,联手潜进我的屋子,用旧棉衣捂住我的头。他们的目的或许不会是让我死,按大哥的说法,只是想给我一点教训,让我牢牢记住,这个家是不可以分享的。如果我听话一点,乖乖地跟着母亲离开,便可以太平。可我却勐地哭出了声,这下惹恼了他们,老二狠命一用劲,我的脖子便牢牢卡在他手里,等母亲惶惶地奔来时,我只剩了一口气。 天啊!母亲这样叫着,尔后,她便像头髮怒的狮子,双手更勐地卡住老二,老二被她卡得快没气了,两只脚都舞到了空中,父亲这才摇摇晃晃跑进来。天啊!我听见父亲也这么叫了一声,然后就有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来。母亲红了脸,很红。卡住老二的手慢慢松动,我看见老二像玉米棒一样从母亲手里掉下来,掉地上一动不动。家里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大哥却早已飞到另一个地方,拿着那个姓吴的男人赏给他的钱,买冰糖葫芦吃。 这场战争註定要以母亲的失败而告终。母亲她要守护的东西太多,爱情,尊严,还有瘦小多病的我。而我的两个哥哥却日益强大,尤其老二,他几乎以日新月异的速度迅勐地生长着,不只是身体,他的计谋和胆略也在一天天走向成熟,到后来,完全可以不依赖于大哥,就能单独制造出效果非凡的热闹。我被他一次次骗出去,又一次次被母亲找回来。母亲终于忍受不了,狠毒地揍我一顿,叫你没脑子,叫你不明是非,叫你认贼做父,叫你……揍着揍着,母亲突然抱住我,狼一样发出哀嚎。 那样的哭声在我的记忆里很多,我几乎是伴随着哭声长大的。等大哥娶了苏婉,情况略略有些好转。大约是有了妻子的缘故,大哥变得沉稳,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爱挑起是非。况且这时候大哥的仕途已发生变化,靠父亲不懈的努力,大哥终于从小秘书做上科长。你要好好干,这个家,就指望着你了。父亲对大哥充满期望,他以帮大哥实现梦想为条件,要求大哥放弃对母亲的报復。大哥愉快地答应了父亲,当着父亲面唤了母亲一声妈,父亲感动得涕泗滂沱,抓住大哥手,半天说不出话。老二愤愤地站在门外,透过布满星空的夜,狼嗥一般发出一声吶喊——叛徒! 大哥跟老二的分道扬镳我想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老二搬出了家,宁愿住在又潮又湿的工厂宿舍里,也不愿回来。父亲如释重负地耸耸肩,由他去吧,这个杂种。 这是奸计!母亲突然跟我说。见我还不明白,母亲拧了把我的耳朵,你啥时也能变得聪明点呀。母亲显然很失望,她的脸上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遗憾。但是她没有放弃对我的培养,只有把我培养得聪明强大,母亲她才可以彻底放下心来。三子,你大哥这个人,远比老二狠毒。 什么?我惊讶得两眼倒竖。母亲却不再说什么,只是忧伤地嘆了口气,然后抚着琴,弹那些在我听来永远都是秋风扫落叶般无情而又凄凉的曲子。 果然,大哥很快搬了出去,带着他的苏婉。他跟父亲说,免得苏婉不懂事,惹母亲生气。这样也好,你母亲那个人,就是小心眼。父亲很满意地看着大哥,而且用小心眼这样的话安慰他将要分开单过的儿子。然后,父亲拿出一个存摺,颇具意味地塞进苏婉手里,苏婉,我把儿子交给你了,他是我们佟家的希望,你一定,一定要……父亲有些说不下去,父亲一定是觉得大哥吃了母亲白美伊不少苦头,要苏婉替他做些补偿。 苏婉却说,其实,我倒是愿意住在一起的。当时我想,母亲一定是想留住苏婉,她要留个对手在家里,这样才能把积攒了近二十年的怨恨一点一点发泄出来。大哥巧妙地识破了母亲的奸计,跟母亲唱了一台空城计。 母亲绝望了很久。再次復原时,老二已把大安领进了家。老二表现得跟大哥完全两样,结婚第一天,他就坦然跟父亲说,别指望我会搬出去,大安才是这个家的主人,记住了,她才是。 滚!我听见父亲这么吼了一声。 直到母亲死后,直到我跟老二牵手坐在护城河边,我才知道,我错了,我多么幼稚呀。 我再次来到大安家。怀水巷四号。大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比起上次,大安已经好出许多,我心里感激老张,也感激替我治好大安的大夫。 大安。我这么叫了一声。大安抬起头,平静地看我一会儿,突然,大安笑了,大安她笑了。三子,真是不好意思,害得你……大安垂下头,我看见一朵羞云从她耳际处腾开。我走过去,默默坐她身边,我闻见一股芬芳,那是大安特有的香气,我好久没闻到了。 佟星不在,大安送进医院那天,佟星便失了踪,我想,这阵子他不可能回来,他一定躲在某个地方,大把大把挥霍老二留给他的钱。佟家的叛逆精神让老二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佟星。 大安,我又这么轻唤了一声。完全是无意识的,很多时候,我都在心里这么无意识地轻唤。大安这次没抬头,而是把头垂得更低。隐隐的,我看见了那片白,那片曾经在我眼前出现过的晕白。 第52页 那个秋日的黄昏就这样在我眼前展开,我听见凄雨拍打枯树的声响,我听见一个女人被人无情地抛弃的声音,那个女人以她全部的梦想和信心热爱着自己的家庭,却万万想不到会落个遭人抛弃的下场。她把不满哭出来,她把委屈哭出来,尔后她扬扬脖子,说三子,我不甘心,这样输了我真不甘心。我便是在那一刻看到那片白的,惨澹的光线下,那片白髮出被恶雨淋湿的光芒,它像针尖上的麦芒,刺痛我脆弱的眼睛。我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了一声,又咯噔了一声,尔后,我的心便被淹没,完全地沉入到她的痛楚中了。 那个黄昏我就那样拥住了大安。外面淫雨作响的时候,我们用彼此的胸膛温暖着对方,我说大安,不要怕,不要绝望。大安忍不住一阵阵抽搐,她的抽搐像跳动的针尖,刺得我一次次要炸响。我说大安你不能这样,你要坚强,你一定要坚强。大安忽然树叶一样无力地垂落到我怀里,我听见一声苍白的呢喃,三子,我冷,我冷啊…… 我用全身的热量裹住她。夜就那么黑下去,夜把我们带进一条死胡同,我们像两个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这样拥下去能不能看到天亮。 小安悄然而至,她站在夜的另一侧,目睹了胡同里两个迷路的孩子。小安?她摔门而去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打碎了一件美丽的瓷器。母亲她说过,打碎了便无法復原,只能一辈子守着破碎伤心而泣。 三子……沙发上的大安这么唤了一声,便把头斜过来,抵住我的肩膀。 8 老张突然打来电话,要我去见老二。 是这样的,我有个学生,他弟弟正好负责看管你们家老二,我已打点好了,你坐这辆车去,记住了,对谁也别提你是他弟弟。 老张千叮咛万嘱咐,我却被感激噎得说不出话来。 上了车,我才知道要去的地方是下面一个县,正是大哥曾经当过县长的那个县。我一时无语,大哥再怎么背运,这点消息他还是能打听到的。车上坐着两个警察,他们像审视犯人一样审视着我,当想起老张跟他们做的介绍时,才释然一笑,要我别见怪,这行做久了,看谁都像犯人。他们这么说。 老张说我是作家,只是想了解一些公路建设的内幕。 都是那女人害的事,说穿了,姓佟的只不过是只替罪羊。其中一个警察按捺不住地道。看样子,他像个喜欢打抱不平的勇士。另一个瞪他一眼,示意他别乱讲话。可是过了一会,他自己却按捺不住地说,这世道,大贪官做报告,小贪官蹲监牢,这活儿,做着还有屁劲。 他们开始骂那个女人。那女人就是刘莹。 凭着老张的关系,我顺利坐在了老二对面。负责监视的正是老张学生的弟弟,一个很年轻很英俊的警察。他看了我们一眼,艰难地掉转身子,出去了。老二一下子抓住机会,抢先跟我说,是刘莹,三子,是刘莹,是她操纵了一切。我的心很乱,几乎找不到一个切入点,对这次见面,我忽然间失去了信心。老二却信心十足,一把抓住我,三子,你要相信我,我是无辜的,是她,都是她干的。这婊子,我饶不了她! 外面传来一声咳。老二惶惶地松开我,咳声提醒他,他是犯人,不该多讲话。果然,老二耷拉下头,忽然间沮丧成一片。我仍就那么沉默着,刘莹,老二,红河大桥,我再次被拉进小胡同,找不到判断是非的方向。最后一分钟,老二塞给我一样东西,记住了,一定要照上面的话去做。 老二被带走了,我这才记起,我是要跟他说说大安的。 可以肯定,老二跟刘莹关系早已非同寻常,都怪我,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太过美好。 最先发现老二跟刘莹关系的,是大哥。大哥那时刚做了县长,心情晴朗得很。有天他却阴沉着脸,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三子,要说这些年,我跟老二也没啥过节,他的忙我也帮了不少,可他这个人,我就是提不起兴趣来。大哥说着递给我一根烟,我颤兢兢地接住,并没敢点。在县长办公室抽菸,我还不大习惯。大哥笑着说,瞧你那点出息,就不能学学老二,你瞧他出息的,都要三宫六院了。我的脸顿然没了血色,大哥,这话可不敢乱讲。 乱讲?大哥鄙夷地扫我一眼,我说三子,你是真傻还是装煳涂,你跟老二那么近,难道嗅不出什么? 我越发纳闷,我跟老二是比大哥近,不只是因为大安跟小安。母亲死后,老二他忽然变了个人,曾不止一次拉我到护城河边,什么也不说,就那么坐着。坐久了,老二会长长地嘆一声,那一声嘆,是能把所有的悔恨和痛楚嘆出来的。我禁不住握住他的手,算了,一切都过去了,还悔它做什么?老二勐地抱住我,孩子一样抱住我,三子,我悔呀,一想起过去,我悔得要死。我相信,老二的悔是真实的,不存在欺骗我的理由。母亲白美伊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他做梦也想不到,母亲白美伊会死在他手上! 一个人总是有办法让恨他的人幡然醒悟的,母亲白美伊用死实现了这一夙愿。她在死前抓着我的手说,能看着你跟老二和好,我死也瞑目了。 可是,我真的没嗅出老二什么。 多注意注意那个叫刘莹的女人吧,还有,你转告大安,让她把老二看紧点。大哥说完这句,便藉故要开会,把我退送出来。我一头雾水,稀里煳涂就去找大安。 第53页 那天我们进了咖啡屋,那是大安第一次进那种地方,显得很好奇,也很不自在。她别别扭扭坐在那儿,眼神在我身上跳来跳去。三子,有啥话你快问,跑这种地方,要是叫别人碰见,还以为……我知道大安要说啥,一个女人单独跟一个不属于她的男人坐在这种地方,的确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我快人快语,问了些老二跟她怎么样之类的蠢话。大安先是很镇静,说一切正常,跟羊下城没啥两样,唯一不同的便是老二回家少了,几乎不在家吃饭。我理解他,事业干那么大,就是跑也忙不过来。大安这样替老二辩护。 那么……那么……真的没啥异常?我还是放不下心地问。 异常?三子,你是说异常?这话像是点醒了大安,大安忽然间闷下脸,半天不说话。过了好些日子,大安从银城打电话,怯怯地问我,要是男人几个月不碰你,这算不算异常? 我的心勐然一沉,脑子里立刻蹦出刘莹性感的身子。 按说,我那时就该找找刘莹,至少应该跟她谈谈,讲清楚大安是怎样一个女人。可惜,我没迈出那一步,我完全凭藉自己对刘莹的好感还有她对小安的恩惠,就把大哥的怀疑当成了扯淡。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相信自己的直觉,其实我笨得猪一样没有直觉。 刘莹那时是交通局公路处处长,一个很有实权和实力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跟老二有不洁呢?就算有不洁,也应该是那方面的,不可能延伸到感情。老二是什么鸟,我还不清楚? 可是情况有时候就是惊讶得让人大叫,直到两年后的那个黄昏,直到我把大安拥在怀里的那一瞬,我才相信,大哥没有骗我。他的确比我聪明,也比我更有直觉。老二将大安母子赶了出来,不,是他把自己赶了出来。他毅然走出怀水巷,要去奔自己的幸福。 他居然跑来跟我大言不惭地说,我要娶她,三子,我要娶她,等着吧,我们家会有一个处长媳妇。 可是,可是大安咋办?我被老二的荒唐行为吓坏了,但是我已知道阻止不了他,是啊,这个世界上,没人能阻止老二。我只能拿可怜的大安来求他。 我管不了那么多,三子,我现在真管不了她,我给了她不少钱,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往后,往后就请你多照顾她…… 你……我真想骂一句什么,可是又能骂什么呢? 我决计再次去见刘莹。现在我已确信,老二的入狱跟刘莹有关。尽管我还不能断定,事情是不是真如老二所说,但有理由相信,是刘莹,刘莹把老二推到了某个边缘。 说吧,刘莹,把真相说出来。我坐在刘莹家的沙发上,这沙发看上去好久没坐人了,上面落满一层灰尘。刘莹捂着脸,从我一进门她就哭,她用哭声遮掩了一切,也用哭声唤回了一切。果然,我对刘莹的怀疑慢慢瓦解,我想起第一次到她家落坐的情景,想起她跟我诵读李煜的那柔情一幕。别怪我,刘莹,我也是让老二弄得辨不清头绪。 我的声音已离开我的本意,朝另一个方向滑去。那是一个危险的方向,我现在才懂得,老二说他要娶刘莹决非戏言,任何一个男人,只要面对刘莹,娶的念头便会油然而生。况且,他们的面对决非像我这样规规矩矩。金钱交易的背后,男人和女人决非能做到不越雷池一步。 是的,金钱交易,我一直不想用这个词,但我现在不能不用。 就在我找她之前,我从大安那里得到证实,老二从她手里拿的那笔钱,一分不少地送给了刘莹。那时老二跟刘莹介绍的一家南方公司合伙开发一项大工程,结果那家公司卷了老二所有的钱,跑了。老二找刘莹,求她帮忙。刘莹大骂了一通老二饭桶,最后可怜兮兮说,那家公司也捲走了她的钱,不只私房钱,还有局里五百万工程款。我想刘莹当时一定是哭着说的,要不生意场上摸打滚爬了几十年的老二不可能那么轻易相信。结果老二就四处筹钱,总算将刘莹那笔公款给补上。接下来,刘莹顺利度过难关,如愿以偿当上了局长。这也许就是老二为啥能在手无分文时还能承包到银万公路的唯一理由。 是啊,还是老二说得对,你以为我娶的是一个女人么,不,那是一座金矿。这个世界上,有谁会为爱情放弃一座金矿呢?况且,谁也不敢保证,他跟金矿就不能发生爱情。足够的理由是,刘莹跟她老公离了婚,千真万确离了婚。 一座自由的金矿,一座美丽的金矿。哦,我要不是这么懦弱,我都要动心了。 说吧,无论如何,我都要知道真相。 刘莹讲出的,却是一个伤心得快要破碎的故事。 9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爱情更容易令人心碎? 小安就曾说,这辈子,她宁可抱着爱情去死,也绝不愿意跟人分享。大安嫁到我家后,小安偶尔地会来我家小坐。后来情况发生变化,那时我读大四,母亲的想法是让我考研,然后出国。你可不能回到羊下城啊,这小地方,想想我都心寒。母亲说这话时,目光无意间朝小安瞥瞥。这个裤裆巷裁缝铺的小女儿藉故看她的小侄子,一天到晚赖在我们家不走。她的变化引起母亲警觉,夜里睡觉时,母亲怀着深深的担忧说,三子,妈可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说啥也不能学老二,你的一生一定要好好把握,尤其爱情。母亲她刻意提起爱情,而且意味深长地往大安房间那边看了看。我的脸略微有些泛红,白日里,大安曾跟我说过一句话,三子,你看看小安,你把她的魂都勾了。当时我没在意,这阵一联想,就觉得母亲跟大安共同密谋着什么。等再次见到小安,我的不自在便很明显。坦率讲,我是一个不善于表露感情的男人,要不,大四的我也不可能孤单单一个人回来。大安看到我的变化,竟抱着孩子扑哧笑了,那笑很是有些意味,小安一把从她怀里夺过孩子,还甜甜地嗔怪了一声,姐—— 第54页 我想,爱情就是那声姐开始萌芽的。小安一声姐,蓦地唤醒了我。是啊,现在想起来,老二这傢伙很是有些恶毒,他说过之所以把大安牢牢地安顿在我们家,就是想提醒母亲,这个家是有主人的,他要让大安的存在时刻提醒母亲,这个家不是你白美伊说了算。可是,他哪能想到,大安的存在对我却是个威胁。我一直不敢承认这点,包括母亲用尖叫的声音质问我,你老盯着她看什么?她在给孩子餵奶,你难道就不能主动躲开点么?我还是不敢承认。有谁愿意承认自己的目光是被嫂子困惑住呢,又有谁愿意承认自己所以藉故不善于表露感情躲开那些频频示爱的女生,目的竟是为了保护心中那个影子不受伤害呢?小安那声姐忽然提醒我,影子是不属于我的,也根本勿需我保护。我像是迎头浇了一盆凉水,闪在目光里的那层兴奋哗地就熄灭了。没等她们反应过来,我已孤独地坐在护城河边。我知道我有了心事,我的感情被浑浊的河水淹没了。 那晚是大安找到的我。夜已很深,母亲的焦急洒满羊下城的角角落落,我却踯蹰于护城河边,不知道该不该回去。大安轻轻走来,一言不发,就那么陪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护城河。 大安。我这么叫了一声。 大安。我又叫了一声。 大安肩膀一动,紧跟着,她便颤慄了。她像是很冷的样子,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拒绝一样摇晃着。我却突然地伸出手,想扶住那片颤动。大安轻哦了一声,便对着深沉的夜说,三子,小安,小安她喜欢你。 这是我一生里听到的最扫兴的一句话,但是它却改变了我的一生。说不清为什么,第二天起,我便对小安展开了进攻。生长在羊下城裤裆巷的小安当然没法拒绝一个自己已经暗恋上的男人的诱惑,答应跟我恋爱。母亲暴跳如雷,几乎要以死来威胁了,可我却顽冥不化,执意不肯放弃。 所以,小安后来成为母亲眼中钉心中刺便一点也不奇怪,就连她自己,也认为母亲那样做并不过分。是我毁了你,三子,要不是我,你完全可以不回羊下城,若不是娶我,你完全可以飞向国外。小安总是这么自责,而且每自责一次,她的爱便更顽固一次。 直到那个黄昏,直到她看到那一幕。小安的天空瞬间就塌了。 有谁愿意成为别人的影子呢,况且还是自己姐姐的影子!看来真是没错,比老二更恶毒的是我。 我匆匆赶回羊下城,父亲气息奄奄。医生告诉我,他几次险些走掉,多亏了小安,是小安,一次次将父亲从死亡之神手里拉回来。 病房里一派死寂,死亡的阴影笼罩了一切。小安默坐在床头,双手捧着毛衣。想不到这时候她还有心思织毛衣。我看见,所有的毛衣全都堆在父亲的一侧,就像一群儿女,守在他身边。我问小安,父亲他,他怎么就病危?小安像根木头,除了手里的针在动,看不出她还有什么表情。我默默坐下来,盯住她瘦小的手。医生的话又响起来,你父亲真是个怪老头,每次不行了,一抱住毛衣,又能醒过来。 毛衣?忽然的,我像是明白了什么,可又不那么确定,模模煳煳,却又分明很清晰。小安,我这么唤了一声。小安她抬起头,陌生地看我一眼,像是又要垂下去。我忽然捉住她,告诉我小安,毛衣,毛衣…… 小安长长嘆一口气,算了,三子,告诉你也不明白,你还是忙你的去吧。 接着,那双手又舞动起来,一针针,一线线,像是往里注入着什么。 砰地,我的心响了一声。天啊,小安用这种方式,小安她用这种方式,为我们做弥补。怪不得父亲他没完没了地要毛衣!我勐地抓住小安的手,泪水再也遏制不住。 父亲的病情迅速恶化,医生要我们做准备。这突然而至的悲耗令我无法面对。我们一直以为父亲是健康的,从没为他的身体担过忧。我们印象中的父亲还是母亲活着时的那个父亲,从没考虑到父亲他会老下去。失去母亲的父亲原来这么不经岁月! 我立刻给大哥打电话,告诉他父亲的病情。大哥在电话那头说,三子,我现在忙,人家刚给了我机会,总不能不表现吧?天哪,这就是大哥! 我忽然想,要是那个姓吴的男人病了,大哥也会这么说么? 这想法吓我一跳! 那个秘密是老二发现的。其实,老二所有的作为都跟那秘密有关。包括对荷,包括对母亲,老二只是以他的方式发泄着不满。这个被父亲喊了一辈子野种的傢伙,竟然用这种怪异的方式报復着父亲和我们。 老二是在堡子里就发现这秘密的,那时他不过几岁。那个姓吴的男人有一天去见荷,他们在麦地里偷温旧情,被老二发现了,老二吓得捂紧嘴巴,生怕一张嘴便把要死的祸乱闯出来。可怜的老二,他提心弔胆,几十年为父亲守住一个秘密。父亲骂他野种时,他便变本加厉地诅咒荷,他想只有诅咒荷,才能让父亲的痛苦减轻点。其实他哪里知道,父亲到现在也不知道真相。我们自信的父亲,怕是打死也不会相信,当年他穷追勐打得到手的七仙女荷,只不过是一朵被人採摘过的花,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她竟敢大着胆子将大哥生在我们家。生性风流的荷,她是不在乎父亲有何想法的,包括堡子里,她一样敢跟别的男人野合。所以老二到今天也不敢理直气壮跟父亲澄清,他不是野种。他只能背负着野种的痛,跟父亲和他的女人们做坚决的斗争。直到有一天,父亲当着大安和佟星面骂他野种时,他才疯狂地想到要报復。 第55页 他要让父亲真实地体验到,一个人背负着巨痛生活是多么的不轻松。 没想到,老二这一疯狂,却让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那是一个雨天,我至今还记得,羊下城的天空被糜烂的阴雨笼罩着,雾气也像凑热闹似的,把羊下城罩得蒙蒙一片。老二突然跑来,指着父亲的鼻子,你不是骂我野种么,那我告诉你,真正的野种正在喝酒呢,你敢不敢去见?!父亲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刚刚被他臭骂过的野种发什么神经,他不屑地沖老二哼了一声,然后继续抱着他的留声机,听母亲白美伊新唱的一段曲儿。老二见父亲如此轻蔑地对他,脑子里的那根神经突然就跳了起来,你不敢是不,哈哈,你怎么敢呢?你是怕看到那一幕,自己再也没脸活下去吧。说完,他狂笑一声,扬长而去。父亲啪地关掉留声机,两只眼睛像恐龙蛋一样盯着母亲白美伊,这杂种,发什么羊角风?母亲白美伊脸色唰地一白,手里的药瓶掉地上。不行,我得去看看。父亲说着就要出门,母亲一把拦住他,这大的雾,你到哪去?疯子的话你也听?母亲这么说着,自己却匆匆往外跑。 母亲紧追慢撵,总算赶上老二的脚步,母亲看见老二朝一家酒馆走去,疑着的心唰一下变暗。天啊,她这么叫了一声。那一刻母亲已知道老二要父亲去看什么,看谁。双腿一阵发软,身子不由得朝后倾了倾。可是她已看见父亲的影子,父亲一定是从老二和母亲两个人的失态中觉察到什么,所以想亲自落实一番。还好,他比母亲迟了一大步,加上他不习惯走雾路,母亲才有时间把一切处理得从容一点。母亲快快地朝老二赶去,这时候她的心里像擂着鼓,不要啊,千万不要。她真是害怕,害怕看到那一幕,她一定要抢在灾难前面,替父亲把老二揭开的锅盖扣上去。扣住锅盖,把一切煮烂在锅里,这是母亲的生活原则,也是母亲保持这个家庭安宁的唯一办法。她实在不想让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庭再捅开一个大窟窿呀。她几乎跑着,她一定要跑过那条马路,去告诉里面的人,快点走开吧,要是让你父亲看到,他还怎么活?她几乎要冲马路对面的酒馆喊了,她相信那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父亲最为欣赏的儿子大哥,一个,就是母亲至死也不能告诉父亲的那个男人。 就在母亲快要跨过马路的一瞬,灾难发生了。一辆卡车穿过厚重的雾,照准母亲开过去。走在前面的老二听见一声惨叫,扭头一看,就看见我年轻美丽的母亲弧线一样飞舞在空中。她像蝴蝶一样扑扇了几下翅膀,然后沖老二挤了个眼神,便以很平静的方式倒在了老二脚下。 母亲以这种方式阻止了父亲即将穿过马路的脚步,等父亲死了一般的思维重新能活动时,对面酒馆里的两个人已经离去,危险被母亲用惨叫化解,也被老二牢牢地吓回到肚子里。父亲他再也不用担忧,再也没人会解开荷留给他的这个谜。 母亲被送往医院,她在半昏半醒中度过人生的最后三天,她分别抓住我,老二,还有小安的手,为父亲,也为这个家,留下最后的祈愿。 直到那一刻,我们才知道,母亲,这个比父亲整整年轻十五岁的女人,在她进入佟家后,一直用两副面孔活着。一副是惨烈的,甚至恶毒。另一副,却深埋着她的良苦用心。可惜,我们都发现得迟了,或者,根本就没发现过。 还是小安说得对,我们不懂,我们压根就没懂过。 10 大安又出事了。 等我赶到银城,就看见大安她跪在大哥家,谁拉也不起。她的脸被一头乱糟糟的长髮遮着,衣领处的扣子崩到了地上,我想一定是苏婉强行拉她时崩掉的。那片白以非常痛苦的方式呈现在我眼前。大安的手上有两道血口子,血正在往外流。 大安是为了那笔钱,就是当初闹得大哥跟老二翻脸的那笔钱。 都怪父亲。当时老二承包了县上一重点工程,当然,大哥帮了一定的忙。工程修到半途,大哥突然提出拆借一部分资金,说是有急用。老二起先不答应,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三百万,搁谁身上,都是了不起的一笔资金。父亲出面了,先是将老二臭骂一顿,问他怎么承包的这项工程,要不是家里出个县长,他揽工程有这么容易?接着,父亲便像过去处理公务一样,跟大哥说,你只管忙去,钱明天就到帐。大哥走了,老二还是坚决不松口,他的理由是,大哥啥理由也不讲,开口就要三百万,怎么给?给了工程还修不修? 他是县长,他说拆借就拆借,问什么理由?父亲的逻辑是领导说话是不需要理由的,就算有理由也不能讲给你! 可是,可是将来要是还不上呢?老二担心的是这个,他似乎从大哥的情急中看出什么,他相信不是什么好事。父亲压根不管这些,什么还不还的,有他就有你,没他这个县长,你屁也不是,拆! 父亲最后以砸了老二的公司为要挟,硬是逼老二按时划出了三百万。那时父亲刚刚退下来,火气大得能烧着天,老二怕他真把天点着,只好忍着性子将钱给了大哥。没想这笔款成了一笔孽债,不但毁掉了老二跟大哥原本就很脆弱的亲情,也让大安跟苏婉成了仇人。重要的是,此事以后,父亲突然间垮了,再也不像以前那么自信,他常常独自坐在残留着母亲体味的屋子内,发久长的呆。 第56页 父亲当然不会过问这笔钱到底走了哪里,他坚信大哥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用不着怀疑。当老二告诉他让三百万逼得走投无路时,他却在替大哥着急。大哥真的闯了大祸,他将县上的救济款好几百万借给姓吴的男人做生意,结果血本无归。情急中他才想到跟老二挪工程款,就这,还是让对手抓住了把柄。大哥像热锅上的蚂蚁,见谁他都大叫,就连父亲去看他,也照样吼得震山响。父亲一看这阵势,马上找老二,要求老二再给大哥挪款,差点没让老二赶出来。 大哥现在居然想赖帐。 大哥,我的嘴唇动了几动,话艰难得说不出口。 大哥没好气地摆摆手,三子,你走,走啊!见我不动,他愤怒地说,我对你咋样,你怎么能唆使她干这事? 我忽地来了气,这钱你也该还她,大安现在这样了,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要我怎么管?你一个人管她还不够,还要我也凑热闹?!大哥话里突然有了别种意味。 大哥你?我惊得眼球都要跳出来。 苏婉突地从卧室跑出来,三子,你们之间的破事我不管,往后,各走各的路,少往我这儿跑。 嫂子你—— 少叫我嫂子,你害了小安还不够,还要害我?三子,做人可不能这样,没听过兔子不吃窝边草么? 他们的话还没说完,我拉上大安就逃。我怕再呆下去,钱要不到,却要出一场血腥来。 我想,我该把那个秘密告诉大安了。 就是上次探望老二时他交到我手上的秘密。 老二在某个地方藏了一笔钱,巨款。临进去之前,老二发现有人企图借红河大桥置他于死地,他突然想应该留下一笔钱。这笔钱到底该派做什么用场,老二没说,但他再三强调,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大安。 这钱就是红河大桥的工程款。 刘莹曾说,红河大桥的事她一点也不知晓,完全是老二,假借她的名义,将承包该标段的公司强行挤走。但老二却没自己修,他将红河大桥低价转包给江苏一家工程公司,自己吃过水面。几层剥皮后,江苏工程队到手的钱便少而又少,只好偷工减料,关键部位他们也敢用次品水泥,大桥通了没几天,便发生垮塌事件。 老二的说法完全相反。 老二留给我的信就在眼前。这是红河大桥垮塌的那天晚上老二写的,显然,他已知道脱不了干系,甚至,有可能把命也搭进去。所以他才急匆匆留下这封信,还有那笔钱。 都是刘莹。当大桥轰的一声塌掉时,我知道,我的丧钟敲响了。是这女人,一步步为我挖好陷阱,又亲手为我敲响丧钟。而我,居然愚蠢地捨弃掉大安,幻想着能跟她同枕共眠。 三标段我原本是不想插手的,我刚栽过大跟斗,气力还未恢復,能把二标段拿到手就已谢天谢地。工程刚动工,三标段的马老闆找我,说有要事相商,喝酒当中,马老闆提出要把三标段转包给我,他一次性提走工程造价的百分之十便行。这事要说也好,比花代价招标划算。但我不明马老闆的底,没敢轻易答应。马老闆笑眯眯说,佟老闆,你我都不是外人,眼下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做,三标段就算你替她建吧。 她?从马老闆的神色中,我立马明白这个她是谁。果然,马老闆跟她通电话,我听得清清楚楚,尽管她啥也没明说,但那意思,分明就是让我接手。我傻啊,怎么就想不到这是个套呢?还以为她曲线救国,用这种战术帮我呢。谁知接手后才发现,我被他们套住了。三标段的工程款必须先打到姓马的帐上,然后才能付给我,名义上工程仍由姓马的负责,我只是替他干实事。工程进行到一半,钱一分不兑现,问姓马的,说钱在她手上。问她,她笑嘻嘻说,你就先拿二标段的款搞吧,缺口也不会太大。钱我先周转一下,到时一併跟你算。见我诧异,她又说,反正放我手里就跟放你手里一样,工程一完工我们就结婚。 我这傻子,居然这样的话也信!这也罢了,款再紧工程还是有办法搞,谁知她又弄来一个工程队,说要把红河大桥给人家搞。还说这家公司是专门做桥樑的,没一点问题。我正愁甩不掉这个包袱,没怎么想就把红河大桥转包了。天啊,这家工程队竟拿着她弄来的水泥修大桥,那水泥的底细我一清二楚,是省里一个人物介绍的,当初正是因拒绝了这批水泥,才让我在工程招标中吃尽了苦头,没想她竟这么爽快。这女人,为了当官竟啥也敢做!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让钱逼住了。她将一千万工程款挪给丈夫做生意,谁知竟让那傢伙拿到澳门赌掉了。情急之下,她才四处撒网,对自己的过失做补救,没料想越补救窟窿越大,她丈夫输掉的远不止一个一千万。走投无路之际,她才想出这么个臭主意,把恶毒的手伸向我,将我当作殉葬品。而我,竟相信她所说的爱情…… 我读不下去了,如果老二所言是实,那么……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刘莹啊,你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 忽地,我脑子里跳出去年老二跟南方老闆合伙开发工程的事,如果不出所料,捲走老二钱的绝不是南方人,是刘莹,一定是她。刘莹唱了一齣好戏。可怜的老二,他居然能捨弃大安,跟这样的女人奔爱情。 可老二,老二他为什么还要相信刘莹,去搞银万高速呢? 第57页 蓦地,我的脑子里划过一道闪电,天呀,老二他,老二他…… 我望着眼前一大堆钱,明白了,啥也明白了。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大安再次发病。 钱,我的钱,三子,快抓住呀,我的钱跑了。老大,你给不给,不给我就把你的丑事说出去,别以为我不知道,哈哈,我啥都知道,你们这个家,瞒不了我的。钱,我的钱呀——大安笑着,哭着,喊着,忽儿跑向阳台,忽儿又奔向我,她的目光发出尖锐的寒光。 我赶忙给老张打电话,求他再帮我一次,把大安送进那家医院。老张却说,三子,我现在在羊下城,正在全力抢救你父亲。 父亲是在半月后死的。他死得很狰狞。两手奋力乱抓,像是要拼命抓住什么。我和老张一人抓着他的一只手,仍不能让他平静下来。老张说,老人家一定是有啥遗憾,想想看,你们啥地方没让他如意?我们?我结舌地盯住老张,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安从外面跑进来,扑向父亲,她扑的姿势就像当初我扑向母亲。父亲的手仍在空中舞着,不过,一听到小安的哭声,他脸上的表情开始转向宁静,慢慢的,闪出一层雪后阳光的颜色。小安拿出让我收起来的毛衣,一件件的,往父亲手里递。父亲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一棵树,手剧烈抖颤着,幸福的抖颤,痛苦的抖颤。终于,他抓到了所有毛衣,紧紧地,将它们搂在怀里。父亲搂得是那样的忘情,那样的满足,他笑了,笑到深处,突然地闭上了眼睛。 小安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和老张都哑在那里。 老张后来跟我说,毛衣,原来你们都是他一件件毛衣。 安葬掉父亲的那个晚上,小安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平静地跟我说,分开吧,三子,这样对你我,都算是公平。 我突然抱住小安,哽咽得说不出话。小安替我擦掉泪,三子,我不该到你家来,这一趟路走的,大家都累,好在现在都过去了。三子,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也不欠她什么了,我答应过她的,总算办到了。 说完这句,小安便夺门而出。 我终于明白,小安说的她,是死去的母亲白美伊。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从医院推着大安出来。 大安瘫了。 父亲死的那天,她从精神病院跑出,跑到对面神女山上,对着悬崖下的河水喊,我不是疯子,我没疯,我要回自己的家。然后纵身一跃,蝴蝶一样展开翅膀。我看到一片美丽的天空,然后是血,然后是谁也说不清的爱情,还有恨。还有像河水一样哗哗流过的我们家的家诗。 银城很静。冬日的银城把什么都藏在了雪中,圣洁的雪,光芒四射的雪。 刚到怀水巷楼口,突然冒出四个警察,恶汉一样扑住我,我的脸被蹭在水泥地面上,冰冷的水泥地,带着雪,还有刺痛。我听到一个声音,快说,老二跑哪儿去了?! 我被反剪上双手上楼时,看到大安对门的女人,她一脸坏笑,正恶毒地沖警察挤眼睛。 警察跟我说,老二逃走了。 哈哈,老二就是老二,只要他想逃,警察是挡不住的,谁也挡不住。高墙深狱算什么,能从我们家逃出去的人,还有什么能阻挡住? 那个女人死了,我相信是老二干的。 大雪再次落下的时候,我抚着大安的长髮,心说,如果她真的该死,就应该死! 大安傻傻地笑了笑,她的笑化作一大片白雪。 雪落雪融中,我再次看见爱情。 雪纷纷扬扬,像飘摇的爱情,我看见裤裆巷,看见裤裆巷中那个一脸白雪的女子。 勐地,我吓了一跳,老二会不会也把大哥那个干掉? ·4· 许开祯作品 和老爸一样的混乱生活 1 关于陈浩的混乱生活,我和孙猴子一清二楚。相当一段时间,陈浩都是我们的发泄对象,当然,有时我们也把孙羊肉拉进来,让他做陈浩的垫背。有什么办法呢,上樑不正下樑歪,谁让他们不检点,好端端的日子过得乌七八糟,让我们跟着倒霉。孙猴子老说,他们上辈子欠我们,这辈子更欠骂吧,只有骂,我们心里才痛快。近段日子,陈浩表现得很异常,有点神出鬼没,更有点魂不守舍。孙猴子说,小心点呀,一定又是让哪个狐狸精迷住了,德行!孙猴子鼻子哼了一声,也不管我受得了受不了,接着说,男人,哪个不是爱沾腥的猫!好好,你就等着迎接新妈吧。我晕了一声,新妈,就陈浩那能耐,还想沾腥?陈浩42岁了,按孙猴子的话说,都老掉牙了。老掉牙的男人动春心,这世道,没得病吧。 陈浩下了岗,家里窝了两年,抽菸的钱都没有,还想动人家的奶酪? 可陈浩确确实实有点不对劲,这一点不光孙猴子说,我也能感觉得到。我和孙猴子还专门跟踪过,有两次我们发现陈浩钻进了17#楼二单元的门洞,我们确信敌情就在那个门洞里,而且一定是叶子媚。 那个门洞里只有叶子媚是单身。孙猴子是我的同学,大名孙大胜,跟孙大圣只差一字,长得猴模猴样,精灵劲儿却没人敢比,大家都尊他为孙猴子。孙猴子的学习糟透了,在班上数差差生,但他为人侠义,老拿钱请我们吃火锅,还有烤羊肉,每个星期还要请我们上一次网吧。网吧的李胖子和孙猴子很熟,他们好得跟哥们一样,每次孙猴子把百元大钞往桌上一扔,胖子就乐呵呵说,大圣请,一号机给你留着呢。孙猴子进网吧从不坐别的位子,就坐一号,一次七中一混混仗着有钱,不给孙猴子让,结果让我们八中的菜刀队勐砍了一顿,差点连网吧都砸了。后来七中的斧头队要找我们算帐,吓得我一个星期不敢跟猴子一同走,直到星期天,孙猴子才大咧咧沖我说,小鸟个事,摆平了。我请王老闆和李老闆单挑了一桌,花了—二百大毛,又去相思鸟洗了头,这事儿他妈就平了。 第58页 王老闆叫王东,是我们八中菜刀队队长,他爸进过局子,现在出来了,但还很牛逼,整个西大街的地都归他照。我们学校对面的相思鸟洗头屋听说就是他一个相好开的。李老闆叫李单,七中斧头队队长,他爸说出来吓死你,市公安局长。单挑就是两人坐一起拼啤酒,看谁拼得勐,拼输的一方自然认输,所有恩怨一笔勾销,再要报復就遭道上的弟兄乱棍子打死,当然这些都是孙猴子跟我们吹的,我们没入队,不了解情况,偶尔学习烦了,听孙猴子神吹一通,也很过瘾。 我所说的我们就是我和林倩倩,林倩倩是我们班上最漂亮的女生,从初一起就被我们公选为班花,到现在都没动摇过。不少男生想当林倩倩的护花使者,都被林倩倩枪毙了。为啥,林倩倩学习好呀,漂亮女生大家都可以追,学习好的漂亮女生你就只能望一望了。如果老天作美,哪天让她学习成绩突然掉下来,那男生们都要狂唿万岁了。可就目前情况看,这种可能几乎不存在。林倩倩是我们班的第一,我拼了三年,还是没能超过她,拿孙猴子的话说,林倩倩是我的克星。我说多了,还是说陈浩吧。 2 发现陈浩有那种苗头,我和孙猴子异常兴奋。孙猴子说,我们要乘胜追击,一定要拿到铁的证据,最好能把他们堵到床上。我说干嘛要堵到床上呀?孙猴子说,你不懂,贼没赃,硬死扛,这种事儿要不堵到床上,谁承认呀。我一想也是,当初陈浩要不把周美人堵床上,周美人能承认她跟孙羊肉的姦情么?据说孙羊肉的老婆谢小惠也是将羊肉和美人堵在了床上,才一怒之下跟羊肉离了婚。 这种事儿看来还真得这么办,我同意了孙猴子的意见。孙猴子又说我们分个工吧,好好你负责内应,给我递情报,我负责跟踪。好好是我的暱称,我大名陈学好,猴子他们都亲切地称我好好。接下来孙猴子又给我详细安排了一番,我觉得孙猴子搞这种事真内行,如果让他当警察,中国说不定就会出一个福尔摩斯。 当内应其实特容易,我每天只要把陈浩的行踪说给孙猴子就行,比如陈浩几点出门,陈浩有没有过分地注意自己的衣着,陈浩有没有刮过鬍子有没有哼流行歌曲等等。 陈浩一向是个不修边幅的男人,我想这跟他长期在车间工作有关。陈浩的车间我去过,就跟我们学校对面的修理铺一样,地上一层机油,脚踩上去能粘住。工具机的尖叫声能刺破人的耳膜,还有焊工手里的焊抢,火星四射,光芒刺眼。我去的时候,一个焊工正把枪头对准两个穿牛仔裤的女工,动作极其下流。两个女工还没等火星溅到腿上,就发出一片夸张的尖叫。在男工们一连串的浪笑里,我看见陈浩和米雪莉肩并肩走过来。米雪莉那天穿一身土色工装,头髮剪到齐耳处,人显得很精神。她的样子温柔而生动,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陈浩那天喝了酒,头髮乱糟糟的,走路还有点摇晃,踩过一大堆钢板时,我亲眼瞅见米雪莉伸出纤縴手臂,搀扶了陈浩一把。米雪莉的手真叫白,嫩嫩的,跟林倩倩的差不到哪里。陈浩居然捏了一下。 这傢伙,真不正经。我当时就这么想。 陈浩原来在汽修厂当车间主任。我上小学的时候,汽修厂的效益真好,陈浩他们隔三差五发奖金,厂子发厂子的,车间发车间的,发得陈浩就像个土财主,整天拿上钱哄周美人玩。那时候周美人还是陈浩的老婆,他们的感情看上去很好,一点都瞅不出将来他们要离婚。周美人真名叫周玉美,她长得十分漂亮,凤眼、柳眉、水蛇腰,最重要的是她的胸和臀。周玉美的胸和臀你没见过,你要见了,保不准还会怎么想呢。莫言有部长篇小说,叫丰乳肥臀,我敢说,它就是用来形容周玉美的。我上六年级时偷看过一本画报,好像叫花花公子什么的,封面上有个女郎,很艷,我觉得她跟周玉美有点像。周美人是陈浩车间的哥们给周玉美起的外号,没想周玉美听了很高兴,后来大家就公开叫了。 陈浩的钱主要有两个用途,一是让周美人打扮自己,二是和车间的弟兄们一起喝酒。 周美人很会打扮,她花在打扮上的时间永远超过花在工作和家务上的总和。大约是她美的缘故,时装店的小姐们都喜欢她,说她穿什么都好看,有个老闆娘更会夸,说衣服穿在周玉美身上就不一样,胸是胸,腰是腰,臀是臀,还说自己要是个男人,就把所有的钱拿来让周玉美穿,她给衣服长精神呀,把周玉美说得当下就拿了两套。那天我正好在场,我瞅着那肥肥胖胖笑里藏刀的老闆娘,真想踢上一脚,最好踢在她肥肥的屁股上。可陈浩拦住了我,每次我的眼睛对某个导购小姐表示不满时,陈浩总能及时地拦住我,他害怕我惹事。陈浩是个不喜欢惹事的人,尤其跟周玉美在一起,他的表现总让我生气,我据此认为他是个没出息的男人,并发誓长大后绝不做他这样的男人。 那天陈浩交完钱,周玉美又意犹未尽地盯住了一条披肩,肥屁股老闆娘趁火打劫般走过去,笑吟吟说这披肩如何如何的华贵,只配周玉美这样高贵典雅的知识女性披。我笑得直想喷饭,就周玉美那样的人,连个3x+5x=8x都不会算,还被人尊称为知识女性。我看见陈浩的脸绿了又绿,我想他一定是看见了贴在披肩右下角的标价牌,那牌上清清楚楚写着3个8,我想陈浩这次惨了,不想丢人也得丢人,刚才交钱时我清清楚楚看见,他的钱夹里面连毛票算上也绝不会超过百元,我幸灾乐祸地转身往外走,我才不想跟着丢人哩。 第59页 他们谁也没看到,我手里的刀片像闪电一样,一连划破了肥屁股老闆娘标价千元以上的三套时装,出了店门我把刀片朝天空一扔,沖空中明晃晃的太阳恶毒地笑了几声,然后坐在外面等着看陈浩的笑话。 果然,周美人跟陈浩一前一后走出时装店,周美人的脸一下晴转多云,嘴愤怒地鼓着,能挂两个油瓶,陈浩手里提着两个袋子,脸色灰灰地盯着周玉美的屁股发呆。 陈浩在车间里是个很能干的男人,电、焊、铆、切几乎样样精通,他们车间那些活儿到他手下,全是小菜一碟。车间里那帮工友都服他。陈浩原来不是车间主任,是车间最下层的一个维修工,全仗哥们抬举,在几次大选中豁上命选他,才把厂长的小舅子从车间撵了出去,给陈浩腾出了主任的位子。其实那个小舅子并不是厂长的亲舅子,是厂长相好的弟弟,他对车间狗屁不通,但对车间里有姿色的女工却了如指掌。那傢伙原本想在车间里大干一番,主要是想对那几个女工大干一番,不料却栽在陈浩手里,因此他对陈浩怀恨在心,老在他姐面前说陈浩坏话,说得最严重的便是陈浩跟米雪莉的关系。 米雪莉这人,是个典型的工人阶级,说话做事都风风火火,口无遮拦,作派跟她的名字一点不符。她敢拿大杯子跟陈浩碰着喝白酒,还敢当我的面跟陈浩喝交杯酒。一次有个工友开玩笑说,老米你要敢当大伙面亲主任一口,我请弟兄们吃大盘鸡,米雪莉二话没说,抱住陈浩的脸就叭叭两下,那声音吓得工友们心里发毛,要知道那可是当着全车间人的面呀。 如果你据此就把米雪莉想像成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那你就大错特错。米雪莉其实长得很乖巧,典型的小巧玲珑,脸型跟女中学生一样,秀气的眼睛上还戴了一副金丝眼睛,她的白净是无人可比的,在那么骯脏的车间里干活,米雪莉始终给人一种阳春白雪的感觉。如果她不开口说话,就那样静悄悄地坐你对面,保不准你把她想成哪个大学音乐系的高才生哩。 其实那个狗屁不通的原车间主任,最想打的就是米雪莉的主意。一次他还把米雪莉压在了车床上,米雪莉毕竟弱不敌强,挣扎了几下就挣扎不动了,正在狗屁不通得意忘形伸手解裤带时,米雪莉勐地一挣伸手就按了电钮,妈呀,如果不是狗屁不通逃得快,他和米雪莉就都粉身碎骨了。 米雪莉是车间的电工兼核算员,她男人在一次意外的车祸中丧了生,那时他们结婚还不到半年。据说米雪莉以前很是文静,连个稍荤一点的玩笑都不敢开,自从男人出了事,米雪莉就一天天变成了这个样子。 米雪莉对陈浩有好感。一次值夜班,有人亲眼看见在电工房里,米雪莉把头靠在陈浩肩上,陈浩的一条胳膊还揽在米雪莉肩上,米雪莉脸上挂着晶莹的泪,她的双肩还在忍不住颤动。 这个秘密被工友们巧妙地掩盖了。因为工友们知道,米雪莉让婆婆家赶出了门,一件衣服都没给,理由是算卦先生说,米雪莉克夫,不但克夫,住久了还要克公婆。 米雪莉是孤儿,她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陈浩率先拿出二百块钱,给米雪莉买了被褥,工友们一齐响应,很快在厂子西边的裤裆巷给米雪莉租了房子,置办了一个新家。 这个秘密,直到后来才被周美人打探到。可惜这时候米雪莉已经死了,要不然,周美人的离婚状上一定会多出一条,陈浩外面养女人,典型的第三者插足。 周美人是个不爱做饭的女人,其实不光做饭,家里大小活儿周美人都不爱沾手,这些活儿自然而然就落在陈浩肩上。其实这也怪不了谁,按周美人的理论,陈浩属于工人阶级,而她属于干部阶级。经济基础为上层建筑服务,这是新的阶级分析。 汽修厂效益好的时候,他们老在外面吃饭。他们最爱去的就是一路发羊肉馆。 车间的工友们都不爱回家,发了奖金就啸叫着凑份子,或者抓大头,几个纸条上写上钱数,揉成一团,扔桌上抓。说来也怪,每次陈浩总是大头,而米雪莉总是白吃,陈浩不服气,嚷着重抓,工友们齐声喊不行,你是主任,你不当大头,谁当?陈浩想想也是。于是掏了钱,浩浩荡荡出去了。 一盘黄焖羊肉,再加几个小菜,工友们吃饱喝足,开始甩开膀子划拳。酒是每顿必喝的,而且定是白酒,三伏天也是如此,工友们是最见不得啤酒的,说那东西不阴不阳,就像听黄梅调,一点不如秦腔过瘾。 陈浩是出了名的陈二斤,几块羊肉一啃,一大碗羊肉汤下肚,纵是十个八个攻他,他也不怕。工友们知道对付不过他,就专门对付米雪莉。这时候,米雪莉常常是坐在陈浩身边的,她等着陈浩给她暗示。陈浩如果说划,灌死他几个,米雪莉就会甩开细软的胳膊,学男人一样吆五喝六起来。米雪莉一出手,这场面就红火了,车间有车间的文化,他们划拳不叫输赢,叫压,看谁把谁压住,起先总是工友们压住米雪莉,压急了陈浩就会解围,他连酒带人,按车间文化叫把米雪莉驮上,这时一拳就不是一杯,而是两杯,场面紧张得很,其结果必是两败俱伤,喝到最后都醉了,摇摇摆摆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一路豪歌而去。 这样的场面当然是在周美人不在的时候,如果周美人大驾光临,米雪莉是不会跟去的,即使跟去,米雪莉也像一只受伤的小鸟,瑟瑟地躲在某个角落里,一言不发。工友们自然很知趣,他们众星捧月似的奉承着周美人,先把周美人奉承舒服了,酒才能喝得起来。多数时候,周美人是奉承不舒服的,她觉得跟工人们坐一起有失身份,她忍受不了工人们的俗。 第60页 后来我发现,在工友们围住陈浩喝酒的时候,周美人常常会藉故熘出来,到某个雅座跟羊肉馆的老闆孙羊肉聊天。 发现陈浩注意起自己的打扮,是在一个早晨,我起床迟了,偏又内急,提着裤子要进卫生间,陈浩却赖在里面不出来,他在仔细地修理乱闹闹的鬍鬚。我说你有完没完呀,人家要迟到了。一听我要迟到,陈浩才草草收场,还假模假样问,要不要我骑车送你?我心想就你那辆破车,也敢往学校骑?我小便的时候,陈浩开始换衣服。陈浩也真是,他统共才几件衣服,都皱皱巴巴的,还换。可陈浩换得很认真,他好像不满意深色西装和浅色西裤的搭配,就把刚穿身上的西裤脱下来,从衣柜里挑了件深色裤子,穿上后站在阳台的镜子前端详。从目光看,陈浩很想徵求我的意见,可我故意装没看见。见我丝毫没帮他的意思,陈浩遗憾地把目光收回了。 我把这细节告诉孙猴子,孙猴子说陈浩肯定在恋爱。我说屁,换件衣服就恋爱,你也太悬了吧。孙猴子说观察事物要从细节处开始,细节最能表明一个人的心理。见我不信,孙猴子呶呶嘴说,你瞧那一对儿,一天换三次,仿佛搞时装秀似的。孙猴子说的是张晶晶和黄兴旺,他俩从初二就好上了。这阵子更是形影不离。我听说张晶晶的爸妈前几天也离了,两个人谁也不要张晶晶,黄兴旺拼命地想给她安慰。孙猴子说张晶晶现在连家都没地方回,在几个女同学家蹭着住。 我说不就一个离么,有啥大不了的,天又没塌下来。 正说着,叶子媚来了。叶子媚是我们的语文老师,还兼着班主任。叶子媚是个治学很严的傢伙,她一站到讲台上,台下的悄悄话立刻就没了。这天上的是作文课,叶子媚从一大堆作文本里挑出一本,说,陈学好,请你站起来。 叶子媚这样叫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作文又获了优。果然,叶子媚让我把作文有感情地朗读一遍。我拿着作文本,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林倩倩,别看林情倩老考第一,可朗诵作文这样的荣誉很少落在她头上。我一边朗诵,一边想林倩倩此时的感受。我想林倩倩的心情一定很乱,她是个各方面都争强好胜的女孩。朗诵到一半时,叶子媚突然打断我,说,陈学好,你今天怎么回事,三心二意的?我一听糟了,一定是想倩倩想多了。叶子媚跟着批评道,马上要中考了,我希望你们把心思用在学习上不要一天净想些乌七八糟的事。我的脑袋嗡一下,叶子媚怎么说我想乌七八糟的事,莫非她已知道我和孙猴子跟踪她和陈浩的事?那天她和陈浩单独去伊人园吃饭,我和孙猴子就藏在门边的花池里。又一想不可能,这事到现在连陈浩都没察觉,难道她比陈浩还神?对了,她一定是给我敲警钟,怕我也学别的男生那样想林倩倩,甚至给林倩倩写情诗。这么一想我便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报告老师,我没想乌七八糟的事,也没想乌七八糟的人。 教室里哗地爆出一片轰笑。 叶子媚让我顶得下不了台,脸涨得通红,显然,她没料到我会这样发话,怔了一会,尴尬地说,别以为学习好就可以骄傲,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陈学好同学,骄傲是要吃大亏的。 叶子媚是想挽回点面子,我不想跟她计较。 我坐下时,发现桌上多了张字条,娟娟小字一看就是林倩倩的大作:自做多情。 这天晚自习,我被叫到了叶子媚的办公室,我想叶子媚一定会抓住白天的事不放。不料叶子媚第一句话竟是,晚饭你咋吃的? 这是叶子媚老师第一次关心我的生活,也是初中三年来第一个女人关心我的吃饭问题,我有点感动,哽咽得竟说不出话来。叶子媚又问了一句,我才说,校门口吃的麻辣汤。 这怎么行?叶子媚比我还激动,她站起来,朝我走了两步,用母亲般的口吻说,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跟不上怎么能行? 我说还营养哩,只要不饿死就算幸福。 我说的是实话,这几年,我一直飢一顿饱一顿,没有谁在乎我的身体。惟一的亲人便是孙猴子,隔三差五请我吃生煎包子,要不然,我的骨头早把皮戳破了。 对不起,叶子媚突然用潮湿的声音说,老师对你关心不够。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就感动得要喷泪了。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是个心软的人,不仅心软,眼睛更软。叶子媚再说话的时候,我的泪禁不住滚滚而下。 我真恨自己没用。 叶子媚最后说,要不这样,以后晚饭到我家来吃,吃完你和倩倩一起上自习。 叶子媚说的倩倩就是林倩倩,林倩倩是叶子媚的女儿。 我没答应,也没拒绝,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拒绝。 孙猴子说叶子媚给你下套哩,你想想,她用一顿饭就把你俘虏了,那她跟陈浩还不上了天? 我说这是我的事,跟陈浩没关系。孙猴子大叫,错!有一天叶子媚把陈浩拐跑了,你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我说放屁,陈浩有那么值钱么?孙猴子得意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像陈浩这样的男人,其实还是有魅力的,别看他现在背时,可背运总有走完的一天,叶子媚看准的正是这个。 孙猴子这货,谈起男女间的事来,特有经验,好像他比成人还成人。 孙猴子说到后来,我也有些信以为真了,觉得叶子媚这样做,多多少少有点拉拢我的意思。可我再次坐在麻辣汤前时,我的肚子就开始嚮往叶子媚家的厨房了。 第61页 晚自习上,我跟林倩倩说,叶老师要请我到她家去吃饭。林倩倩毫不客气地说,白日做梦。我说现在是晚上了,我可以做梦。林倩倩说,本小姐不欢迎你。 我知道林倩倩并没有跟我开玩笑,因为她一向是个很认真的女生,她的认真在别的同学眼里是一种冷傲,到了我这,就多少有点鄙视的味道。 林倩倩看不起我,林倩倩几乎看不起班上所有家庭出了问题的同学,可我们班像个问题集中营,一半以上的同学父母之间都存在深刻的问题。 林倩倩以前跟张品品很要好。自从张品品父母离了后,她连正眼都不瞧人家一下。 既然林倩倩不欢迎,我只能放弃对这个问题的思考。 叶子媚又一次把我叫去,问我为啥不去吃饭?我说外面吃习惯了,家里的饭我吃不惯。叶子媚说外面吃饭又花钱又吃不好,瞧你都瘦成啥样了?我说这是我的事,不烦老师操心。叶子媚说,你跟陈浩真是一个脾性,让他吃他也不吃,他又顾不上给你做,就那几个钱,全花给馆子了,你以后学还怎么上? 我一下让叶子媚给问住了。其实这个问题一直是困扰我和陈浩的问题,陈浩尽管嘴上不说,但他比我急,这一点他瞒不过我。 陈浩很多事情都瞒不过我。 晚自习上我在思考另一个问题,就是陈浩和叶子媚到底到了哪一步的问题。按叶子媚的话理解,他们的交往看起来已经很深了,叶子媚连陈浩挣多少钱都知道,看来陈浩已经让她彻底俘虏了。 我在想叶子媚到底为什么哩?她那么漂亮,又是中学教师,总不会傻到爱上一个下岗工人吧。 或者是陈浩对付女人真有什么法宝,连叶子媚这样的女人他都能对付得了,看来陈浩真不简单。 我决计认真研究一下陈浩。 陈浩现在在世纪小区当保安,说好听点,是保安,说不好听,其实就是一看门老头。下岗后,陈浩在家里窝了两年,实在窝不住了,就想在外面找个活干。一开始陈浩是想找个厂子,最好也能弄个车间主任什么的,可接连碰了几鼻子灰后,陈浩清醒了,现在的世道已不是过去那个世道,下岗职工多得像石头一样,找个工作远比找个女人要难。陈浩一个工友在世纪小区当保卫科长,还是托他的关系,陈浩才谋得现在这个差事。 说来不怕你笑话,陈浩现在每月挣40大毛,而且几乎是24小时不得离开,就这么点钱,你说够谁花呀,怪不得叶子媚要发那样的愁。 陈浩好几天没回来住了,我跑去问他,你是不是打算彻底独立呀?陈浩脸色灰灰的,他正提个扫帚扫院子,这个时候陈浩是不想碰见任何熟人的,他回答我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不能来的么?我恶毒地笑笑,说陈浩,我们可是有协议的,我还没到18岁。陈浩忙把我拉进门房,问是不是没钱花了?我说岂止是没钱,再要这样下去我连小命都没了。 陈浩脸一下子难看了,嗫嚅了半天,说对不起,陈学好,这两天我也闹饥荒,身上一个子儿也没,要不你搜搜?说着畅开了衣襟,做出让我搜的样子。我生气地说,陈浩你还大男人哩,看你这样,怪不得周美人要离开你。 陈浩勐地跳了起来,指住我的鼻子说,陈学好,我们同样是有协议的,协议第三条规定,不许在我面前提周玉美。 我知道周玉美是陈浩的死穴,一点,他准急。可我不是故意的,因为我在走进世纪小区时,恰巧看到了周玉美。她比以前胖多了,也懒散多了,身上肉松松垮垮,头髮染成个鸡窝,一点没有美人的样子,倒像个妓院的老鸨。就这样一个老鸨,居然对我视而不见,我一气愤,就把这话说出来了。 陈浩急完,又对我说,要不你找孙猴子救个急吧,等我手头方便了,我还给他。 我说陈浩你手头啥时方便过,还当你是车间主任呀。说到这儿我觉得重了,有点伤陈浩的自尊,忙改口道,算了,我也不是找你要钱的,我是来问问,有个叫小雷的男人你认不认识,他找你几次了。 小雷?陈浩一把抓住我,很紧张地问,他在哪? 我说我咋知道呀,他神神秘秘的,跟我多一个字也不说。陈浩说,下次他要再来找你,一定记着要叫我。我说我记住了,便从陈浩的手中挣脱身子,快快地逃离了世纪小区。 3 陈浩跟小雷打架的时候,我和孙猴子正在喝啤酒。 喝啤酒是孙猴子提议的,他说孙羊肉和周美人又干架了,这次打得很兇,把整个楼都闹翻了。一听孙羊肉和周美人打架,我兴奋得直想叫唤。孙猴子说我们喝啤酒吧,我说行啊,我正想庆祝哩。 每次我嚷着要庆祝的时候,孙猴子总要骂我一声缺德,但庆祝起来他比我还幸灾乐祸。他骂是我把灾难转嫁给了他,他不止一次地跟我嚷嚷,把你们家母老虎拉走,少在我家耍威风。我幸灾乐祸地嘲笑道,你们可是当宝贝般请回去的。 孙猴子无话了。孙猴子认为,他的父亲孙羊肉在这件事上犯有不可饶恕的罪行,他绝不该将周美人这样寡廉鲜耻的女人请到家里,弄得一个原本完好无损的家七零八碎。孙猴子一开始便对周美人充满了敌视,这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到现在都很紧张。孙猴子的理想是把周美人赶回老家去,但这样的理想我首先不同意,我可不能让陈浩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第62页 孙猴子说,孙羊肉和周美人现在关系很僵,而且必会越来越僵。孙猴子说得很自信,我也这么认为。孙猴子说他父亲孙羊肉现在搞战略大转移,目光已完全盯在服务员身上。羊肉馆的生意一直不错,都快成名店了,名店的服务员个个漂亮,都比周美人更耐人寻味,周美人现在是防不胜防。听孙猴子说,没客人时周美人只要发现哪个包房门反锁,就认定该包房里藏有姦情,为此她己砸了三个包房。可孙羊肉又把战线扩大到了家里,他公然领着服务员参观他的卧室,恰巧就让周美人给撞上了,三个人在家里打得翻天,孙猴子放学一看那阵势,只好从外面反锁了门,把三个打架的人锁里面,自己却跑来拉我喝啤酒。 让他们打个驴死鞍子烂,孙猴子说。 我们刚喝了一瓶啤酒,那个叫小雷的男人就来了。我记起陈浩跟我说过的话,就扔下孙猴子去喊陈浩。不料陈浩一进门就扯住了小雷的衣领,二话没说就给小雷两个耳光。那个名叫小雷的男人真是窝囊,他居然对陈浩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好像他才是陈浩的儿子。我鄙夷地看他一眼,继续跟孙猴子喝啤酒。 孙猴子却说,这个姓雷的男人一定是抢了陈浩的马子,男人只有这种时候才可以发威。我知道孙猴子是在说陈浩,因为今天的陈浩确实反常,他像个替天行道的勇士,他的这种英雄气概我从没见过。 陈浩打完姓雷的男人,进屋抹了把脸。这时我们的第三瓶已喝完了。陈浩走过来,提起一瓶啤酒,扬脖子就灌。我说陈浩你怎能这样,这可是孙猴子请我的呀?陈浩抹把嘴,说,菸酒不分家。陈浩灌完啤酒就盯住了孙猴子,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打小雷时的杀气,孙猴子让他盯得直发毛。盯了半天陈浩说,孙猴子你这小王八蛋,想教坏陈学好呀。孙猴子急忙笑说,我哪敢?陈浩咚地放下啤酒瓶,谅你也不敢! 我觉得陈浩真是多余,我要是想坏早就坏了,还用得着孙猴子教?当初他那些工友们啥没教过我,包括泡马子,可我泡过吗?我觉得一个人的好坏外因是很次要的,可很多人不这么认为,他们老担心我跟着孙猴子这样的人会学坏,还把理由归结到陈浩他们的离婚上。 我认为这很荒谬。 那天我喝醉了,这是我第一次醉酒,我觉得一点都不难受,比平日清醒时痛快多了。所以我一直笑着,大笑,陈浩听到后忙请了假跑来陪我,我却睡着了。 小雷挨打的原因很快让我们查清,果然如孙猴子所说,小雷抢了陈浩的马子。我真是没想到,小雷就是那个房东的儿子。 小雷名叫雷大海,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好像还是个售房部经理。这傢伙长得人模人样,嘴还挺会说,这样的男人往往很讨女人喜欢。 陈浩他们给米雪莉租房的时候,并不知道房东有个儿子,这傢伙平时跟父母分开住,偶尔才回来一次。大约是米雪莉住了三个月的时候吧,陈浩突然发现米雪莉有点不对劲。以前工友们抓大头凑份子,米雪莉既是倡导者又是参与者,每次抓上白吃都会兴奋地叫上一声。这阵子却不一样,米雪莉不是推说胃不舒服就是身上来例假,好像一来例假饭都不能吃。起初陈浩还以为是米雪莉不愿跟周美人在一起,也没往心里去。有个周末的晚上,陈浩很明确地告诉米雪莉,周美人不在,她们单位聚会。米雪莉仍表示不想参加,陈浩接连追问几遍,米雪莉吞吞吐吐说,她身上又来例假。陈浩细心一算,说不对呀,你是十三天前来的例假,怎么这么快又来了? 米雪莉这个慌撒得显然不太圆,自己脸先红了,不过她还是说不能去。陈浩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这时候米雪莉不乐意了,一反常态,用责骂的声音质问陈浩,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陈浩一下子哑巴了。米雪莉这句话实在是问到了他的致命处。这天晚上的酒喝得实在没有气氛,陈浩几乎一言不发,一副忧心仲仲的样子。工友们还以为他是因为厂子效益突然不好而发闷,都拿话劝他,说天塌下来有厂长顶着,关我们屁事,该吃照吃,该喝照喝,反正饿死的又不光是你主任一人。劝了半天,陈浩没反应,工友们这才想起米雪莉好久没跟大家一起喝酒了,莫非?有个班长就大大咧咧说,球,不就一个米雪莉么,好女人多得是,要不我把小马叫来,小马不仅拳划得好,舞跳得更带劲。 陈浩突然说,少给老子提女人。 在座的谁也想不到陈浩会为一个米雪莉发神经,她米雪莉算什么东西,不就长得那个些么,车间里有姿色的女人多得是,只要陈浩主任乐意,哪个不肯陪他喝酒?就是再想弄个啥,也不是没可能。车间虽说是车间,主任却像皇帝,在车间召个三嫔四妃,在工友们眼里实属正常。 工友们便觉米雪莉实在可恶,她搅了大伙的酒兴。 那天的酒场早早就散了,陈浩说他头痛,想回家睡觉,工友们说我们送你,陈浩说不用。望着工友们一个个离去,陈浩突然变得六神无主,他站在大街上,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后来,陈浩的脚步不由自主朝裤裆巷走去,很快便站在了米雪莉的新家前。这时候的陈浩还在想,米雪莉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等他敲开门,看到屋里的男人,再看看米雪莉的脸,就什么都明白了。 第63页 第二天上班,陈浩变得有些傻,米雪莉走过来,望住陈浩说,昨晚你睡得好么? 好,咋个不好哩。陈浩干咳了两声,声音洪亮地说。 米雪莉勾下头,声音软软地说,昨夜的事…… 屁。有个屁事哩,昨夜喝得好,睡得也好,屁,屁事也没有。陈浩连吐了几个屁,原地转个圈圈,扔下米雪莉奔车床去了。 米雪莉僵在那,她的嗓子有点湿,也有点堵。其实她是想说,昨夜是她不对,她不该嘲讽陈浩。昨夜,陈浩敲开门时,米雪莉跟雷大海是抱一起的,像是在接吻。陈浩怒了,一把扯开雷大海,指住鼻子就骂。骂完了又对住米雪莉,说出的话更是难听。不知为什么,米雪莉当场就把陈浩轰了出来,而且她还用恶毒的语言嘲讽了陈浩。陈浩走了后,米雪莉把雷大海赶了出去,然后一个人趴在床上哭。 陈浩突然就跟米雪莉不说话了,包括安排工作,都是由别人传话。米雪莉的声音一下从车间消失了,她变得沉默寡言,就跟刚失去丈夫时一样。 我再次见到米雪莉时,发现她比原来瘦了一圈。我说陈浩你真混蛋,连米雪莉这样的女人你也捨得欺负。陈浩给了我一夹脖,说滚一边去。这时候我看见小马一步一扭走过来,很有滋味地沖陈浩微笑。米雪莉默站在车床边,她的样子让我想到孤独。 陈浩跟周美人再次大闹的时候,我找到米雪莉那儿。米雪莉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她的房间很破旧,就跟她的心情一样。我说陈浩又打老婆了。米雪莉说管我什么事?我说陈浩打老婆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就是你。米雪莉说不对,她跳下床,胡乱收拾了头髮,然后对我说,周玉美该打,她不爱陈浩,她爱的是孙羊肉。我说米雪莉你胡说,你们都在胡说,包括你说你爱房东的儿子。米雪莉突然抱住我,说有些事你是不懂的,等你长大后,会慢慢知道。我说你们大人真烦,这么烦还要长大做什么? 关于周美人和孙羊肉,不用米雪莉说我也知道。自从陈浩的厂子发不出奖金,周美人的脸就一天比一天难看。周美人依然不爱做饭,但这时陈浩已没资金哄她开心了。陈浩他们已很久没去羊肉馆喝酒了,但周美人隔三差五还是去,一个人去,她以为自己很聪明,其实一进门那身羊膻味就出卖了她。 终于有一天,陈浩把周美人堵在了床上,是在白天,陈浩带着两个工友杀进来,活活就把周美人和孙羊肉堵在了床上。 发生这样的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离婚。陈浩徵求我的意见,我说你以为离了周美人就能娶到米雪莉么? 陈浩吃惊地盯住我,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就你们那点小把戏,能瞒得了谁? 4 班上出了大事。 黄兴旺居然带着张晶晶去旅馆开房间,让扫黄的警察逮了个正着。黄兴旺死活不承认是八中的,他说他是七中的。黄兴旺以为这样就可保全八中的面子,还趁机给七中抹一把黑,也算是做了件爱我八中的事。 黄兴旺没想到,七中校长是个顽固的傢伙,他发誓要查个水落石出,还把这件事捅到了教委。这一下糟了,黄兴旺和张晶晶的大名一下子响彻在校园内外,比明星还明星。 黄兴旺的母亲暴跳如雷,扑进来就抓住张晶晶的头髮,骂,你个小婊子,你妈不学好,你也不学好,我家兴旺好好的,硬是让你拉下了水。当时正上自习,叶子媚老师没来,同学们吓得全缩进了座位里。尤其几个班上有相好的女生,脸全红到了脖颈里,仿佛黄兴旺的母亲抓住的不是张晶晶,而是她们。 张晶晶完全豁出去了,自从事情败露,张晶晶一改往日的羞涩样,变得跟泼妇一样,谁胆敢拿她取笑,她必将不顾一切地反抗。同学们都说,张晶晶是破罐子破摔了。 黄兴旺的母亲刚骂完,张晶晶就跳起来,指着黄兴旺母亲的鼻子骂,我靠,就骚了,咋,有本事你也去大街上拉呀! 教室里响起尖利的唿哨,几个男生为张晶晶勐烈地鼓掌喝彩。 黄兴旺的母亲以更恶毒的方式扑过来,她想撕烂张晶晶的嘴。这时候孙猴子跳了过来,他扯住黄兴旺母亲的衣领,用力一提就将她提到了教室外面。黄兴旺的母亲指住孙猴子,骂你是哪来的杂种,你们老师呢,你们校长呢?怪不得我家兴旺学坏了,原来这个班尽是乌合之众呀!说着她就掏出手机,扬言要给教委主任打电话。 黄兴旺的母亲好像是个什么处的副处长,对了,计生处的,她一定觉得败在孙猴子手里很没面子,发誓要报这个仇! 孙猴子做了个三打白骨精的动作,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直到班主任叶子媚赶来,事态才算平息下来。 整个过程中,黄兴旺一言未发,头垂在胸口。他的样子惹出班上女生愤愤的不平声,大家都觉张晶晶不值。 班上出了这样的事,班主任老师自然罪责难逃。这两天我发现,叶子媚的脸色很难看,人就像掉了魂似的,一点精神都没,听说校长已严肃批评了她,还责令她写书面检查。孙猴子他们几个觉得很解气,平时叶子媚没少批评孙猴子,他写的检查墙上都贴不下了。孙猴子说这次一定要把叶子媚的检查复印放大,贴满整个教室。 这天开班会,叶子媚说,今天的主题是家庭与学生,哪个同学先发言? 第64页 我一听叶子媚又把家庭与学生扯在一起,气就来了。每次班上出事,叶子媚总拿家庭大做文章,我们这些家庭离异的同学就成了她攻击的对象,好像只要没有我们,这个班就会太平。 我刚要发言,就见副班长杨灵站了起来,杨灵说,家庭是我们的第一学校,有什么样的家庭,就有什么样的学生。杨灵扫了我和张晶晶一眼,接着说,这次张晶晶的错误就很能说明问题。 杨灵是班上最难看的女生,平时几乎没有男生跟她说话,更别说跟她好了。她攻击张晶晶是在情理之中。 张晶晶忽地站起来,沖杨灵说,吃不到葡萄你别说葡萄酸呀! 张晶晶!叶子媚断喝一声,目光锐利地盯在张晶晶脸上。这是班会,不是骂大街,你还有点羞耻没有?叶子媚的声音严厉极了。 张晶晶再无所顾忌,叶子媚她还是怕的。她坐下不语了。 紧跟着又有同学站起来。我发现发言的都是家庭没出事的,他们慷慨陈词,赤裸裸地声讨我们,好像他们的爸爸妈妈没离,是他们的功劳似的。我的同类们大都低垂着头,脸上是掩不住的羞耻。 我不得不站起来说话了,我说,这是典型的家庭决定论。家庭能说明什么问题?照这样说,学校干脆不要教育学生了,直接去教育家长不就行了。 孙猴子马上站起来支持我,对呀,拿我们班的陈学好跟黄兴旺一比,不就什么都清楚了么?还讨论个屁。 有人闹笑起来,叶子媚老师脸色很难看地动了一下。 林倩倩发言了。想不到林倩倩今天也会发言,以前她可是从来不参与这种讨论的。林倩倩说,我同意陈学好和孙大胜的观点,我觉得这样的讨论毫无意义,应该立即停止。 哇操!孙猴子兴奋得立刻大叫起来,这是他在班会上第一次赢得支持者。 叶子媚正要说什么,校长进来了,校长叫了叶子媚和张晶晶出去,不大功夫,黄兴旺也被叫了去。我感激地瞥了林倩倩一眼,我发现她今天很好看。 林倩情却说,陈学好,希望你以后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学校的处理是在周末做的。黄兴旺和张晶晶被开除了。处分一公布,全校譁然。同学们大有替黄兴旺和张晶晶鸣不平的架势。不过校方态度强硬,一点不在乎同学们嚷什么。 很快有消息说,黄兴旺的母亲给黄兴旺早就办好转学手续,他被秘密转到省城一所重点中学。看来真正的冤大头就成了张晶晶。 叶子媚的班主任也让撤了。这一点倒大大出乎我的预料,从心底讲,我认为叶子媚还是个很尽职的班主任。 孙猴子说,叶子媚丢官了,心里一定好难过,多注意点陈浩,说不定他会有大行动。 我说这管陈浩什么事?孙猴子说你真是个木头,这时候陈浩不出场,他还能叫男人吗? 果然孙猴子说完的当天,陈浩失踪了。我因为买中考资料,跑去跟他要钱,门房顶班的老头说,陈浩请了两天假,说是他儿子发高烧了。 陈浩你好歹毒呀。 找不到陈浩,我和孙猴子便找叶子媚,我佯装请教难题,一天跑了四趟教研室,教研室的小于老师说,叶老师请假了,她身体不舒服。 这是一个阴谋!我和孙猴子得意地一笑,就去敲叶子媚家的门。叶子媚家的门紧闭着,任凭我和孙猴子怎样使劲地敲,里面就是没一点动静。孙猴子说他们会不会大白天纠缠在床上?我说孙猴子你少放屁,陈浩他还没那个能耐。对门的人家让我们敲烦了,出来质问我们,你们找谁? 我们说找叶老师叶子媚。 对门想了想,说姓叶的昨天下午出去就没回来,好像出了远门。 旅馆!一下楼孙猴子就尖叫。我说放你妈的贼屁,陈浩像那样的人么?孙猴子嬉笑道,我妈现在叫周玉美,她的贼屁你应该听过。我说你少跟我提她,我现在烦! 说不上为啥,我忽然觉心里烦,很烦。 当然,我并不是担心陈浩跑去跟叶子媚开旅馆,如果真是那样,我倒觉陈浩是个有本事的男人。我担心的是另一层,陈浩这傻冒,会不会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我拐弯抹角问林倩倩,我现在只有靠林倩倩了。林倩倩让我问烦了,没好气地说,我妈去见一个老同学,明天就回来。我说那个老同学在哪?林倩倩说,说出来吓死你,省卫生厅的副厅长,她跟我妈很要好。 我噢了一声,卫生厅副厅长,真有意思。 为了更进一步证实,我又问林倩倩她在哪吃饭?她可是娇生惯养的,不像我,随便哪儿都能打发。林倩倩白了我一眼,说陈学好你今天是不是发高烧,你脑子有病呀,我在哪吃饭碍你啥事儿?我告诉你,我在姑姑家吃,怎么,要不要也请你一块去? 我赶忙作揖,别,别,别,我发高烧,我脑子积水了。林大小姐算我多嘴,多嘴行了吧。 林倩倩扭转身子,不再理我。我却有种破获大案的愉快。是愉快吗?很快我便反问自己。 这一天,还发生了件大事。 孙猴子打了周美人一顿! 打完后孙猴子才跟我说的。他一见我,就恶狠狠地说,陈学好,把你们家老母猪拉回去,要不然老子宰了她。我说猴子你嘴巴干净点,她好歹也是你继母,怎就成老母猪了?孙猴子呸了一口,说你也不嫌牙疼,继母?整个一肥母猪,三八婆!我说你爱骂骂去,骂死才干净。孙猴子说我打她都不死,还能骂死? 第65页 我惊讶地盯住他,问,真打了? 打了,痛快呀,美美捶了一顿,臭三八,自找的! 我一下来了兴趣,凑近他说,快说说,怎么打的? 呸!孙猴子看上去不大生气了,他说你家那个老母猪,现在简直是草木皆兵,你猜她猜疑到谁了?兰子!她奶奶的,兰子她也瞎猜疑。 兰子是谁?我问。 我姑的外甥女呀,到羊肉馆不久。羊肉馆的服务员全让老母猪撵走了,再撵羊肉馆就得关门。 孙猴子说,兰子是孙羊肉打发去楼上打扫卫生的,周美人现在除了洗洗自己的脸,楼上一把活都不干。家里乱得不成样子,孙羊肉就让兰子去清扫。兰子并不知道周美人有猜疑嗜好,心想到了表叔家,应该表现一下,就把屋里屋外清扫了一遍,后来见洗衣盆里堆满了脏衣服,全是羊肉表叔和孙猴子的。兰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洗衣机洗了。也不知周美人犯哪门神经,班上到一半又杀了回来,见兰子手里正拿着男人的三角裤头往晾衣架上晒,就一口咬定兰子不干净。兰子争辩了几句,好像还骂了句她泼妇什么的。周美人就不依了,非要兰子跪下给她认错。兰子初来乍到,心气高得很,再说周美人又是她表叔后娶的,多少就有点小瞧她,言语里自然有了鄙视的味道。周美人越发觉得兰子不干净,争吵中动手就扇了兰子一耳光。兰子哪肯吃这样的亏?扑上去就跟周美人讨公道,周美人肥猪一般,压得兰子不能动弹。这时孙猴子放学回家了,一进门,看见肥母猪压在花朵一般的兰子身上,心一疼,扑了上去,二话没说,就美美捶了周美人一顿。 那个老母猪,真是头老母猪!孙猴子还在愤愤不平地骂。 当初你老爸可把她当成鲜花哩。我讥讽道。 靠!羊肉真是瞎了眼,咋就能看上她呢?要是换了我,早把她黄焖了。我说孙猴子你真狠毒呀,这个心你都有。 他说我也是替你出气哩,难道你不想剁了她? 我说她跟我没关系,我现在担心的是陈浩。 陈浩回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发呆。学校重新分了班级,把我们这种类型的集中到了一个班上,还取名叫问题班。这真是件可恶透顶的事,我恨不得把校长家的玻璃砸了。 我和林倩倩分开了,我伤心得要死。感觉真像是爱上她了,心里酸酸的,痛。林倩倩这小妖精,分手时竟然抹了泪,她不是一向清高得像个公主么?女人真是让人搞不懂。 陈浩怯怯地进来,生怕弄出声响。我烦,懒得理他。陈浩在我床边默站了一会,还伸手摸了我的脸。他的手好热,我想他一定是做贼心虚,果然,站了一会他出去了。粗重的嘆息声留在我的屋里,我想他一定是碰了灰,不碰灰才怪。 可怜的男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半夜时分,我爬起来找东西吃,因为林倩倩那几滴泪,我连晚饭都没吃,肚子饿得直叫。 天啊,陈浩居然没睡!他坐在客厅沙发上抽菸。他不是早就戒菸了么,啥时又抽上的? 我心里为他一阵难过。 你醒了……?陈浩的声音。尽管陈浩极力压抑着,我还是听到了一种陌生的东西。陈浩他不是忧伤,他是兴奋! 我根本就没睡!不知怎么,我突然就来了气。 我们谈谈?陈浩的声音有点老谋深算。 谈什么,谈叶子媚?我索性就给他挑明了。 陈浩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问,他像个恋爱中的小男人,爱情这颗毒药已让他丧失了最基本的判断力,不过他还是说,行啊,我也正想谈谈她呢。 晕—— 我发现再老实的男人也会让爱情这玩艺搅得飘起来,可陈浩你是谁呀,你连一个周美人都玩不住,凭什么玩叶子媚,她是你玩的么? 我觉得我有理由给陈浩浇盆冷水,我说陈浩,你们是不是上过床了? 陈浩吃了一惊,他一下乱了方寸。这就是陈浩,其实他连一点应变能力都没有。 我说陈浩你好好想想自己,想清楚了再跟我谈。说完我啪地一拍门,倒在了床上。我想我刚才说话的口气真像陈浩他父亲,或者老师,我觉得我这人也够损,这么想着我便睡着了。 5 现在我们说说陈浩和叶子媚。 其实,关于陈浩和叶子媚之间的事,我早就知道,我所以不说,就是想等陈浩自己先说出来。可陈浩这人真没劲,明明心里想说嘴上却总是吞吞吐吐,他不是玩深沉,陈浩压根就不会玩深沉,他不说是怕我损他。 当初我就损过他和米雪莉,陈浩对此一直怀恨在心。 那天见我把话说到那份上,陈浩一想纸里终究是藏不住火的,所以一狠心,全招了。 陈浩和叶子媚是这样认识的。 有天叶子媚去灌液化气,灌回来后叶子媚发现一个难题,她扛不上去。 叶子媚在楼口转了很久,竟然碰不上一个帮她的人。叶子媚焦急地四处张望,最后她把目光定格在扫院子的陈浩身上。 叶子媚走过去,沖陈浩说,大叔,您帮我把液化气拿到楼上好么? 陈浩抬起头。陈浩的目光有点困惑。叶子媚见陈浩犹豫,忙说,大叔我给你两元钱,好么? 陈浩放下扫帚,默默走过去,扛起液化气罐,上楼,放在叶子媚指定的地方。叶子媚去卫生间取毛巾,陈浩顺势打量一眼叶子媚家的厨房,然后一声不响下了楼。 第66页 陈浩其实是认得叶子媚的,他来小区干门卫已经一个多月,为了把工作做好,陈浩第一任务就是拼命记楼上的住户。这个小区住的老师并不多,叶子媚又是女老师,陈浩很快将她记住了。 陈浩只是想不明白,叶子媚咋会称他大叔?回到门房,认真地对着镜子端详半天,然后问自己,我有那么老么? 叶子媚拿了毛巾,却见陈浩已下了楼。叶子媚很不安,她觉得应该把钱给陈浩,讲好了要给钱的,不能白让人家干活。叶子媚换了件衣服,决定下楼找陈浩,这时候门被敲响了。 敲门的是陈浩,叶子媚愕然了,不就两元钱么,我能赖你?这么想着叶子媚索性先不给了,她倒要看看,陈浩怎么张口跟她要? 陈浩问,我能进来吗? 叶子媚说,进来就进来。 叶子媚发现,看门的大叔手里多了个包,帆布的,上面沾满油渍。叶子媚不明白他拿包做甚,大白天的,不至于抢劫吧。 叶子媚还在纳闷,陈浩已走进厨房,叶子媚快步跟过去,见陈浩从脏兮兮的包里取出扳手,管钳,陈浩问叶子媚,阀门在哪? 直到看见滴水的水龙头,叶子媚才恍然大悟。 那天,叶子媚自责了不少,看着陈浩帮她修好水龙头,又将阳台上的晒衣架修好,还把困扰她半年的液化气管给弄好,她真是不知说什么。叶子媚的老公不在这个城市,她过的是没有男人的日子,这种日子跟没有女人的日子同样不完整,从她家里就能看出来。 陈浩就这样跟叶子媚熟识了,叶子媚极难为情地要付给他工钱时,陈浩涨红着脸,说,哪能收你的钱,我在小区看大门,以后有啥要修的,尽管说。 叶子媚叫了陈浩足足两个月的大叔,直到有一天,对门的妇女说,叶老师呀,人家陈师傅跟我们差不多年纪,你咋能这么打击人家呢?叶子媚才发觉自己犯了个大错误。不论男人还是女人,怕都不愿意让别人说老。 叶子媚后来才知道,新来的门卫叫陈浩,42岁,以前还是汽修厂车间主任。一次她跟同楼的孙羊肉孙老闆聊起了下岗,孙羊肉毫不在乎地说,屁,给公家有啥干头,一天挣几个大毛?叶子媚很认真地说,你这话不对,不是说谁下了岗都能当老闆,看门房新来的陈师傅,以前还车间主任哩,下岗后找个活多难,都当门卫了。 当时孙羊肉脸色很紧张,不过叶子媚心思不在他上,没在意。她想的是,一个42岁的男人咋会老成这个样子? 陈浩第二次去叶子媚家,情况就不一样了。叶子媚变得客气,她给陈浩敬烟,陈浩说不抽,她忙给陈浩沏茶,还用了上好的龙井。陈浩看到叶子媚脸上的笑,人也就自然了。 陈浩干活的时候,叶子媚要给他当下手,陈浩不让,说,这些粗活儿,哪是你一个女老师干的,你快歇着。就这一句话,叶子媚便觉感动。这些年她带着倩倩,买米、买油、灌气,哪件粗活儿不是她干的?有次倩倩病了,发高烧,她半夜里背着倩倩往医院跑,下楼时,摔倒了,娘俩一起滚到了楼下……这些辛酸她都记在心里,没地方诉。想不到这句体贴的话,竟让一个看门的下岗工人给说了。 叶子媚一时鼻子酸酸的,很想跟陈浩说些什么。 那天他们谈起了孩子,一谈孩子,两个人的话题就多了。尤其叶子媚,一下就把倩倩从五岁讲到了初三,叶子媚讲得很投入,很富有感情。这是叶子媚第一次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讲自己的家庭。讲完后她怡然一笑,说看我,一提起来就絮絮叨叨。陈浩说哪里,我听得都入了迷。 陈浩给倩倩的房间换灯时,心里就多了种东西。他首先看到倩情的电脑,紧跟着他看到半屋子玩具,还有书橱里厚厚的书。说实话,叶子媚家的客厅再豪华也刺激不了陈浩,可这一墙的玩具和书偏偏就把陈浩给刺激了。 陈浩回来后一言不发,仿佛有了很重的心事。 有了这两次接触,陈浩跟叶子媚就算熟了,出出进进,叶子媚就要跟陈浩打招唿,问一声陈师傅好。陈浩忙也斯文地回敬一声,叶老师……好。小区的住户跟门卫互相问好,本也没什么,现在不是提倡文明小区么,文明小区的标准有一条就是住户和管理者亲如一家,和善相处。关键是叶子媚这个人比较特殊,正是这个特殊,才引发了后来的一系列事情。 前面说过叶子媚是单身,其实这个说法很不准确,准确地说叶子媚跟丈夫林达秋是两地分居。林达秋跟叶子媚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两人同时分到八中当教师,早些年教育界颳起一股南下风,内地的老师拼命往南方跑,林达秋也跟风到了南方,先在深圳一家中学任教,说站稳脚跟后立刻将叶子媚和林倩倩接过去,那时林倩倩五岁,上幼儿园中班。叶子媚便等着林达秋站稳脚跟,等了两年还不见动静,叶子媚就去深圳找林达秋,顺便也想考察一番,看能不能奔过去,尽快结束两地分居的日子。叶子媚找到林达秋任教的那所学校,被告知林达秋被辞退了,原因校方吞吞吐吐不肯说。叶子媚原想给林达秋一个惊喜,这下不敢了,忙给林达秋打手机,手机却因故停机。这下轮到叶子媚惊了,她想这么重要的事林达秋不跟她说,其间必有深层的原因,叶子媚不敢细想,她想先找到林达秋再说。 第67页 找林达秋的过程真是曲折而艰难,深圳那么大,到处都是新起的楼房,到处都是新挂牌的公司,到处都是来淘金的人,叶子媚人生地疏,找着找着她自己就迷茫了。我这是在干啥呀? 后来叶子媚遇见一个同学,是在她打算返程的时候,在火车站售票口,她被同学抱住了。同学是送丈夫的,说着说着就说起了林达秋,同学好像躲躲闪闪,但最终还是说了。 同学说林达秋现在在一家叫海蓝的gg公司做文案,混得还不错,只是……叶子媚说你别说了,我全部知道,我这次就是跟他来谈离婚的。同学说离吧,子媚,长痛不如短痛。 回来的路上,叶子媚一直在思考长痛与短痛的关系,后来她决定选择长痛。 长痛是很痛的,得有坚强的毅力才能顶住。偶尔的,叶子媚也还抱某种希望,希望某一个早晨醒来,林达秋会跪在床前,跟她说一声子媚我错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这样的童话只在梦中出现过。林达秋倒是来过几次,还给她和情倩买了新楼房。但是,林达秋明白无误地告诉叶子媚,他有了女人,比她漂亮,比她年轻,更比她招人喜欢。 林达秋现在是两头都顾着,这头为倩倩,那头为女人。林达秋说他很痛苦,他期望叶子媚给他解脱。叶子媚说行,但必须等倩倩考上大学。 这些事儿都是陈浩告诉我的,陈浩再三叮嘱我,千万不能让倩倩知道。 6 那个名叫雷大海的男人又来了。 这傢伙真可笑,他来一次,陈浩揍他一次,可他还来。 雷大海走进来,手里提着两瓶酒,怀里揣一斤腊肉。陈浩说你给我拿出去,拿上滚!雷大海站着,可怜巴巴地望陈浩。我说陈浩你干嘛呀,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还想让人家咋? 陈浩一见我帮雷大海,气得直瞪眼。我才不管哩,我早就想吃腊肉了,可惜陈浩从不买给我,见有这么好的机会,我岂肯放过。 我吃腊肉的时候,陈浩对雷大海说,你是不是想跟我喝酒? 雷大海忙点头,想,想,我一直想跟你喝场酒。 那还不打开! 这两个破男人,真没劲!喝着喝着就又提起了米雪莉。雷大海说,我真是不知道当初你对她有那个意思,要是知道了,打死我也不敢。 陈浩说,放你妈的贼屁,我有哪个意思了?骂完半天,他又说,米雪莉是我妹妹。 我噗地一声,差点没把肉笑出来。陈浩干吗,啥时又弄出个妹妹了,有就有么,还怕承认。 雷大海说,后来我知道了,可你也知道,晚了。我他妈不是人,陈大哥,你再打我几下吧。 吊!打你几下!有那么便宜,那是条命呀!你个杂种。 陈浩边骂边端起酒杯,主动跟雷大海碰了一杯。 雷大海站起来,说,大哥,这些年我风里雨里的也经了,该吃的亏也吃了,该受的罪他妈也受了,大哥,我算是明白了,这辈子谁都靠不住,要靠就得靠自己。不,得靠你。大哥,怎么样,你我一起干吧? 干?干什么?陈浩警惕地睁大眼,端到嘴边的酒杯又放下了。 看我这嘴,雷大海扇了自个一嘴巴,接着说,我是说咱俩一块合着做生意,我早瞅好项目了,就开个修理铺,他妈的这行贼赚钱,用不了几年…… 你给我打住!陈浩打断雷大海,说,想喝就喝,不想喝走人。 行,行,我不说了,喝,我们喝,喝死他妈的这个破世界。 他们喝酒的时候,我去睡觉了。明天我们要考试,新上任的班主任要给我们摸个底,还说特殊班级要採取特殊政策,屁个政策,吃饱了肚子才是最好的政策。 我一觉睡醒,听见外面雷声大作,跑出去一看,你猜怎么着,两个破男人居然头抱头睡着了。 雷大海和陈浩,居然成了朋友,这世道真是乱了套,两个情敌能走到一起,我算是服了。 其实我心里清楚,陈浩是对雷大海提的那个修理铺动了心。陈浩闷在家里的那两年,也动过这心思,可听说开个修理铺投资很大,得十几万,陈浩哪里有钱。一听雷大海有钱,还请他做老闆,陈浩不动心才怪。 按我的观察,雷大海这人其实不错,别看他当初抢过陈浩的马子,可那不能怪他,怪只怪陈浩。按雷大海的说法,米雪莉其实暗示过陈浩,米雪莉一次喝醉酒后跟陈浩说过这样一句话,主任你背我回家吧,你背回去我就是你的。你猜陈浩怎么说,我背回去把你放哪啊,我家的床早让人占了,让你睡地下你肯么? 陈浩这笨猪,怎能如此伤人家米雪莉的心呢,你不会把她背别处呀? 米雪莉跟雷大海好上后,也不是没给陈浩留过机会,这一点他陈浩自己也承认,一次米雪莉把陈浩堵在车间门口,说陈浩你要再不理我,我真敢嫁给姓雷的。陈浩居然毫无人情味地说,你爱嫁谁嫁谁,关我屁事。 我要是米雪莉,也绝对不会再理陈浩,你当你是周润发呀。 米雪莉一不理,陈浩就急了。他跑去跟米雪莉说,你知道你找的什么人么?米雪莉冷笑道,我找什么人,关你屁事。 陈浩一把抓住米雪莉,说,是不关我事,可关你的事,姓雷的有老婆,我跟踪了他一月,才打听清楚。 米雪莉微微一怔,很快又冷笑道,谁没老婆,你陈浩没老婆? 第68页 陈浩忽地放下脸,很严肃地说,米雪莉,我一直拿你当自己的妹妹看,我是真心为你好,如果你这么不自重,一切随你好了。说完他愤愤地转身离开,走了没几步,又掉头回来,说,不过我还是要警告你,玩火者必自焚,吃亏的最终还是你自己。 妹妹?你说得多好听呀,妹妹……米雪莉悽然地笑道。 据工友们讲,陈浩发现米雪莉跟雷大海的私情,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不是他不对劲,是姓雷的男人不对劲。后来他果真像他说的那样去跟踪雷大海,终于在那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开发的一幢居民楼里堵住了姓雷的,姓雷的承认他有老婆,但他说他们马上要离,协议都写好了,就等财产分割后签字。姓雷的还说,他这样做都是为了米雪莉,他说他爱米雪莉。 陈浩没词了。人家都说爱了,你还能咋? 陈浩找米雪莉,完全是没办法的办法,他发现姓雷的根本就是玩玩,姓雷的花言巧语,嘴有十个陈浩会说,他白天陪老婆上街花钱,晚上找米雪莉睡觉,不是玩是什么? 陈浩一连说了几次,米雪莉根本听不进去。她始终就一句话,你是你,我是我,我俩划得清清的,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陈浩没辙了,回到家里跟周美人发脾气,周美人哪吃他这套,三句不是好话,两个人就打起来了。 那是陈浩第一次打老婆,我发现像陈浩这种软面条人,一旦发起怒来,是很可怕的。 周美人就跟我说,陈浩这牲口,他想打死我。 我哈哈大笑,兔子急了还咬人哩。 米雪莉出事的那天,我记得正好是陈浩下岗的那天。 管下岗的正是那个让工友们赶出车间的狗屁不通,他现在是人劳部长兼改革办主任,他改革的第一步棋就是拿陈浩开刀,他说正是陈浩这样的人当了车间主任,厂子效益才下滑的。 陈浩孤零零回到家,一个人喝闷酒。 周美人在第一时间得知这个消息,她连家也没回,直奔羊肉馆而去。 陈浩喝着喝着,眼里的泪就出来了。他都40岁了,40岁的男人下了岗,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半夜时分,电话突然叫起来,叫得很兇,陈浩以为是哪个工友喊他喝酒,抓起电话就吼,我现在不是主任了,你们少烦我。 电话那头突然响起米雪莉的声音,米雪莉说陈浩你快来,我……我不行了。 紧跟着传来一阵呻吟,听得陈浩毛骨悚然,陈浩对住话筒大喊,米雪莉你等着,我马上过来。 米雪莉得的是宫外孕。睡觉时觉得肚子痛,吃了两粒诺氟沙星,倒床上后疼痛就扩散开了,一阵紧过一阵,痛得她满床打滚。 阵浩赶去时,米雪莉己昏厥过去,他抱起米雪莉就直奔医院,因为是深夜,等陈浩拼命擂开值班医生的门,米雪莉的手已冷了。 米雪莉终还是被推到了手术床上,如果不是医院执意要先交钱后手术,米雪莉或许还有救。可医院是个讲规则的地方,陈浩的蛮横一点起不了作用,等他从家里拿了钱再赶去时,米雪莉的脸已成了一张白纸。 而此时姓雷的男人正陪着老婆在三峡旅游,三峡快要被淹没了,如果再不去看,怕是一辈子都要遗憾。 米雪莉最后是死在手术床上的,据医生讲,她死时好像一直喊着两个字,陈浩。 米雪莉一死,很多事情就发生了急转。 先是陈浩天天醉酒,不但醉酒,还打周美人。逮着机会就打,打得周美人实在怕了,跑到孙羊肉家不敢回来。最后还是孙羊肉出面,跟陈浩谈离婚条件。 接着是姓雷的男人跑了。他不能不跑,陈浩喝醉酒就去杀他,还把他搞死米雪莉的事说给了他老婆,他老婆也追着要杀他,姓雷的丢盔卸甲,一个人跑了。 7 班上的测评结果出来了。我终于得了第一,很高兴,孙猴子也很高兴,他现在跟我同桌,能抄,所以得了第二。 孙猴子要请我,问我吃什么,我说吃羊肉。孙猴子想了想,说行,今天让兰子给我们服务。 我们兴沖沖而去,一路上听孙猴子不停地说兰子,说得我心直痒痒。大凡女人到了孙猴子嘴里,都会被说成狗屎不如的烂货,独独对兰子,孙猴子却用尽了软绵绵的词。 很遗憾,我们的羊肉没吃成。我们赶去时,羊肉馆里正在打架,当然是周美人跟孙羊肉打,中间还夹着兰子。我第一次见兰子,我终于发现,这是一个不简单的姑娘,她能指挥着孙羊肉打周美人,可见她有多么的不简单。 孙猴子很兴奋,那是看见兰子的那种兴奋,他大叫着,打啊,别手软啊,往死里打!孙猴子的吆喝声里,我看见周美人血淋淋地倒下去。 出了羊肉馆,我的心情忽然有些黯然。孙猴子大约是兰子光顾了指挥孙羊肉,没理他,脸上也蒙上一层黑暗。没走几步,他突然沮丧地说,迟早有一天,我把这鸡巴羊肉馆烧了,看他们还打。 我们啃了一顿猪蹄子,然后去网吧。胖子老闆见了孙猴子,笑得眼都找不见了。他说孙大圣,今天是不是玩通宵呀?孙猴子说哥们今天拿了第二,不该玩么?孙猴子扔给胖子两张百元大钞,说只要是八中的,我都请! 网吧里立刻爆出一片欢唿。有两个女生站起来,飞给我们一个吻,说猴哥请我们啤酒吧。猴子说好啊,要不要陪你上床?性感一点的女生说,好啊猴哥,等我喝兴奋了跟你开房。孙猴子拍拍我的肩,说你找他吧,他可是处男。 第69页 就有女生的尖叫响起来,哇操,我要! 这样的生活你千万别见怪,千万别把我们想成垮掉的一代。其实我们这叫真实,哪像陈浩他们,一个个神经兮兮的,好像这世界欠了他们什么。 好了我还是说陈浩吧,免得你又说我啰嗦。 我认为陈浩跟叶子媚的接触,最致命的有两次。 陈浩跟叶子媚熟了后,就常常找机会帮叶子媚,这使得叶子媚很不安,总觉欠陈浩什么。叶子媚老想回报陈浩,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叶子媚见陈浩老是一身破旧的工装,就从衣柜里翻出林达秋的一套西服和一件茄克,叶子媚在手里提了两天,最终没能送出去。这天叶子媚终于想出个办法,她要整理自己的书橱。 叶子媚有收集报纸的习惯,家里订的报纸和学校教研室订的报刊,读完了都要存放起来。存到现在,叶子媚的书橱就很满了。叶子媚粗略估算了下,如果把这些废报纸和杂志拿出去卖,也能卖个几十元吧,叶子媚觉得这是个很不错的主意,就跟陈浩说,陈师傅你帮我整理一下书橱吧。陈浩欣然应允。 整理是晚饭后开始的,恰是个星期五,倩倩不上晚自习,她去姑姑家练琴。陈浩进来的时候,叶子媚刚刚刷完锅。陈浩说我这阵不会影响你吧?叶子媚笑了笑,说陈师傅你干嘛那么客气呀。 陈浩开始整理,陈年的报纸散发出一缕淡淡的墨香,陈浩觉得这味真好闻,比他的酒味要好闻多了。陈浩觉得读书人真好,用不着出苦力,也用不着担心下岗。陈浩就这么胡想着,机械地把一摞一摞的报纸往下搬。 报纸从书橱里移下来,地就堆满了。陈浩说存了这么多年的东西,一下拿出去卖,真是可惜,能挑你还是挑些吧。叶子媚本想说挑了也没用,可又不想冷落陈浩,就蹲下挑。 也许是天意,叶子媚挑了几张,突然盯住一张不动了。这张报纸的头条赫然印着这样一行大字:市委书记某某亲切接见省劳模陈浩一行。陈浩?叶子媚的目光跳了几跳,终于从报纸挪到陈浩脸上,果然,报纸上跟市委书记握手的这个人就是眼前的陈浩。 你是省劳模?!叶子媚忍不住叫道。 陈浩先是一怔,紧跟着脸就红了。他讪讪地笑笑,说你翻的哪门老皇历呀。 叶子媚不语了。叶子媚是个老师,老师自然有老师的看人原则,在这之前叶子媚只把陈浩看成是一个下岗工人,一个让老婆蹬了的落魄男人。从没把陈浩跟什么大人物联繫到一起,即使他的那点当车间主任的经歷,在叶子媚眼里也是没任何分量的,远不及一个语文教研组长重要。劳模就不一样,叶子媚认为劳模是很神圣的,她们学校每年评教委系统的先进都要争得头破血流,何况这是省劳模。 叶子媚这时更多的是惊讶。 她从书房走出来,在客厅里走了几步,又在阳台上站了会。叶子媚忽然就发现自己心灵的暗影。她怎么能用几十块钱的废报纸安慰人家,还把自己搞得跟救世菩萨一样? 叶子媚奔回书房,见陈浩的脸还埋在废纸堆里,他的样子像是一个被人作贱了的下奴。叶子媚一把拉起陈浩,说陈师傅,真是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陈浩说,叶老师你这是干啥,我马上就整理完了。 叶子媚说,陈师傅,我……我……唉,你快坐客厅吧,这儿我来。说着将陈浩拉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8 叶子媚给陈浩沏茶,快快地把书房的报纸码一起,出来后她的脸上才少了许多慌乱。叶子媚在陈浩的对面坐下,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臊红着脸,磨蹭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陈师傅,我这人不会处世,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陈浩听得没头没脑,他不明白叶子媚为什么突然有了变化,他还当叶子媚后悔了,不想卖那些报纸了,或者是他哪儿做错了,是不是嫌他把地弄得太乱? 陈浩压根没把这事跟劳模联繫起来,那是多远的事呀,远得他都记不起自己的过去了。 叶子媚让陈浩喝水,还亲手给陈浩削了一个苹果。陈浩受宠若惊,忙起身接住苹果,很快又放茶几上。陈浩想自己该走了,他已觉出了叶子媚的反常,陈浩不想让人家多嫌。 可陈浩这天心里也是有事的,他想说说儿子的事,他觉得跟叶老师多少也算是熟了,就想把儿子拜託给她。陈浩很艰难地坐着,他多么希望叶子媚能开口问问他儿子。 这时候电唰地停了。 房间里一片黑!陈浩忙站起来,说这两天怎么老停电。叶子媚说这一条线路不好,负荷太重。陈浩哦了一声,问有蜡么?叶子媚摸黑找半天,说没蜡了,你坐一会,我这就去买。陈浩忙说,叶老师我去。 陈浩买蜡的过程中,叶子媚又把陈浩想了一遍,她觉得陈浩有点悲壮,一个省劳模竟然到了这一步,叶子媚真是想不通人生怎能这样。一颗女人的同情心便在这时蕴动起来。叶子媚真想为陈浩做点什么,是实打实地帮他,不是先前的那种怜悯。 叶子媚决汁要跟陈浩认真谈一谈。 蜡烛点燃的时候,叶子媚心里已有底了。她想从陈浩的工作谈起,她觉得一个省劳模不该这么轻易就向命运低头,至少不应该干门卫,她想劝陈浩重新考虑一番,哪怕开个修理铺也好呀。 叶子媚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跟以前大不一样。以前语气是干燥燥的,不带任何感情成分。现在有了真情在里面,语气一下就润人了。 第70页 陈浩好久没听过这么暖人的话了。 屋子里像是突然多了种东西,空气也变得湿润,人的心让这东西一浸泡,一滋润,就跟平常完全不一样了。 叶子媚说了很久,陈浩听了很久,其实陈浩什么也没听进去,自始至终,他被一种叫关心的东西折磨着。 第二次,是叶子媚家遭了水灾。 太阳能上水管的一个接头坏了,叶子媚发现漏水,就学陈浩的样子拿手钳子一拧,结果把接头拧破了。 水喷涌而出,很快积了一地。叶子媚急了,跑去喊陈浩,陈浩正在修花,扔下工具就到了楼上。水己从卫生间溢出来,流得满屋子都是,陈浩踩着积水去关阀门,关了几下关不住。勐一用劲,阀门脱了丝,水一下从阀门喷出来,陈浩当下便成了个落汤鸡。 水势更凶,积水己涌向卧室。叶子媚惊叫着,陈师傅,你快想办法呀! 陈浩说阀门坏了,我得下楼去关,说着便跑下楼。事情是那么的不凑巧,这个楼的一楼正好是孙羊肉家,一二楼是复式楼房,这个楼的控制阀就装在孙羊肉家的卫生间里,陈浩拼命擂门,他已顾不得那么多,再犹豫叶子媚家就水漫金山寺了。 开门的是周美人,她刚跟孙羊肉打完架,正趴在床上哭哩,见擂门的是陈浩,她一惊,问,你想干啥? 陈浩说我没功夫跟你解释,你快让开。 周美人干不过孙羊肉,还能干不过陈浩?她堵在门口,说这是我的家,你没权进。 陈浩说楼上闹了水灾,我要关阀门。 周美人冷笑道,是你的叶老师家吧,怎么给别的女人服务起来,你就成了孙子? 陈浩说你让开,我没功夫听你嚼牙! 周美人嘿嘿一笑,你说让我就让呀,淹死才好哩。说完啪地锁了门。陈浩再擂,周美人在屋里就学鬼一样地笑。 陈浩知道门是擂不开了,可是他急呀,还不知叶老师这阵急成啥了。陈浩沖一楼骂了句脏话,从楼口跑出来,开始找总阀。等把总阀找到,叶子媚家己成汪洋大海了。 叶子媚呆坐在沙发上,状若木鸡。陈浩从楼下奔上来,顾不得歇,拿起盆子刮水。残水仍在继续往外喷,陈浩真是恨死自己了,当初换叶子媚家的阀门,他将一个旧阀门修了一下,认为能用,就没换,想不到正是这个旧阀门坏了大事。陈浩边刮边给叶子媚赔不是,弄得叶子媚直想哭。 陈浩全身都湿透了,他索性脱掉衬衣,光着身子刮水。那一身健壮的肌肉就很真实地钻进叶子媚眼里。叶子媚先是感激着,后来叶子媚就跑神,跑得漫无边际,跑得恍恍惚惚,跑得她直想趴在那铜光四射的背上哭一场。 9 张晶晶成了一只鸡。 孙猴子说,张晶晶让学校开除后,没地方去,一怒之下就到相思鸟洗头屋当了按摩女。相思鸟洗头屋其实是个鸡窝,这点张晶晶早就知道,可见张晶晶对当鸡并不惧怕。孙猴子又说,张晶晶去了后,相思鸟的生意一下火了。老闆娘见客人就说,我们这儿有八中的学生。客人不信,老闆娘拿出张晶晶的学生证,很像回事地炫耀着。 我说她怎能这样啊? 孙猴子说张晶晶是想报復八中。见我不说话,孙猴子又说,哪天我请客,让张晶晶给你按摩。我踢孙猴子一脚,说你还嫌这个世道不够缺德呀。 比张晶晶当鸡给我震动更大的是,林倩倩的成绩掉了,掉得好惨,在刚刚结束的一次年级考试中,林倩倩居然一落千丈,成了班上的第32名。 我在学校里碰到过林倩倩,我很想跟她说句话,可她垂着头,脸色很忧郁。我问孙猴子,这到底是咋回事?孙猴子神秘地一笑,说你回去问陈浩吧。 我觉得这事跟陈浩和叶子媚有关。 我把陈浩堵在楼道里,问你到底对叶子媚下过毒手没? 陈浩脸一下红了,表情尴尬得很。 我说陈浩,你知不知道闯下大祸了? 陈浩的脸由红转白,他勾下头,怯怯地说,是不是林倩倩找你算帐了?我吓唬他,岂止算帐,她要杀死我。 天啊!陈浩勐地抱住头,蹲下了。 我马上得出结论,陈浩和叶子媚的事一定让林倩倩发现了,你想想,林倩倩那么清高那么自尊,发现母亲的丑事,学习能不掉么? 幸亏林倩倩还不知道我和陈浩的关系,要不然,她真会把我给灭了。 该死的陈浩,你咋不小心呀! 陈浩决计辞职。 他向过去的工友现在的保卫科长递了辞职报告,工友笑了笑,说还辞职哩,嫌工钱少你直说。陈浩忙说不是这意思。工友说,我知道工资是低了些,可现在多少人在排队等着挣这四百呀。 这么着吧,工友思忖了片刻,又说,我跟老闆说说,再给你加一百,条件是你把小区的维修兼上,反正你有手艺,时间长了别荒了。 陈浩还想解释,工友一把推出他,说我还忙,你就先干着吧,千万别把自己再当车间主任,好么? 陈浩不好走了,工友把话说到那份上,他还能走吗? 叶子媚好些日子都不理陈浩,不是不想理,是不敢理。也不知为啥,那天后叶子媚看陈浩的目光变了,心态也变了。她弄不清自己怎么了,中了魔还是发了神经,总之就两个字,恍惚! 第71页 就在这时候,叶子媚收到一封信。 信里装着列印好的离婚协议,上面有林达秋的签名。林达秋开出的条件很高,他给叶子媚寄了张空白支票,让叶子媚填,多少合适就填多少。 叶子媚傻傻地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的泪一下干了。坐到后来,叶子媚就不由得想起了陈浩。她几乎没有犹豫,就去门房找陈浩。 陈浩不在,陈浩正在另一栋楼上给人家搞维修。叶子媚等了一会,觉得在门房太招人眼,便留了张字条,先回去了。 叶子媚等了一夜,这一夜她等得很苦。叶子媚似乎在一夜间把什么都想通了,她想如果林达秋真跟她离了,她就嫁给陈浩。可第二天一早起来,叶子媚又犹豫了。 还记得叶子媚和陈浩失踪的那次吗?就是学校处分叶子媚的那次。陈浩说起先他并不知道叶子媚去了哪,不过他心里很急,总觉得叶子媚要出事。不是他瞎猜,是真有那种预感。他一连找了几处,都不见叶子媚的影子,后来勐就想起了红崖山水库。 那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座沙漠水库,就在陈浩他们生活的城市不远,大约八十公里吧。陈浩在叶子媚家看到过叶子媚和林达秋在沙漠水库的照片,那张照片的确很美,照片上的两个人要多幸福有多幸福。 陈浩搭了末班车,一个半小时后赶到那里。浩瀚的大漠正把一天中最美的景色呈现给前来观光的游人,西天的落日把一派血红泄下来,苍凉的大漠顿时有了一层悲壮的色彩。夕阳下,碧波荡漾的库面泛起层层涟漪,让人从绝望中获得生命的另一种快感。陈浩无暇欣赏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景色,脚步匆匆,开始寻找。 太阳落尽的时候,陈浩在一片芦苇中找到了叶子媚。叶子媚吃惊地盯住陈浩,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浩走过去,在叶子媚身边坐下。 几只鹅从芦苇中游出,发出「鹅,鹅」的叫声。风从远方掠过来,掀起一波一波的绿浪。 叶子媚不由得就把身子靠在了陈浩身上,陈浩伸出手,揽住了叶子媚。 叶子媚问,你为什么要来? 陈浩说,我放心不下你。 叶子媚说,他要跟我离婚。 陈浩说,该离还是离吧,把自己拖老了,又能换来什么? 叶子媚说,倩倩怎么办,她怎么受得了? 陈浩不语了,半天后他说,该来的迟早要来,该受的迟早要受,让她学学陈学好,也许有好处。 晕,陈浩这傢伙,居然把我拉出来当垫背。 叶子媚沉默了会,岔开话题说,知道么,这是我们刚结婚时最爱来的地方,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风景呀。 陈浩说,它在我眼里只是个沙漠。 叶子媚说,可这是最美的沙漠呀。 陈浩说,再美也是个沙漠。 叶子媚不语了,她不想跟陈浩争辩,或者,陈浩的话让她有所顿悟。是啊,再美的沙漠也还是沙漠,再美的爱情还是要归结到日子上。 叶子媚往紧里靠了靠,说,你是个粗人,心却很细。陈浩说,我过去粗过,害死过一个女人。 气氛瞬间就变了。 那晚他们就是在芦苇丛度过的,中间发生了什么,陈浩没说,我也不好问,反正我觉得,那次陈浩回来有点不对劲,很不对劲。我想一定跟那晚有关。 我决计跟林倩倩接触一次,我认为林倩倩不该把学习拉下来。大人离婚关我们屁事,他们离啊结的,一天一个花样,你能管得了?再说了,离了有啥不好,像我,以前周美人在时多烦呀,烦得我都不想活了。现在多好,一个人自由自在,就是生活上差些,差就差吧,等以后赚了钱,再把它补回来。 当然,跟林倩倩接触也是陈浩的意思。陈浩给了我二百块钱,这是他生平最大方的一次,他让我请林倩倩吃顿饭,最好能帮他开导开导。我心想开导个狗熊呀,你闯下祸让我收拾摊子,天底下有这个理? 不过我还是很想请林倩倩吃饭。 请林倩情一定很难,我让孙猴子帮我出主意,孙猴子骂我没出息,喜欢就追呗,管她是谁。孙猴子还说,女人是最耐不住追的,现在这世道,女人贱得跟蚊子一样,见着男人就叮。 事情还真让孙猴子说准了!我刚张了口,林倩倩就答应了。她说你可别请我吃麻辣汤呀,我一见那东西就烦。我拍拍口袋,说放心,今儿个咱们也款一次。 宴请订在小肥羊火锅城,孙猴子非要跟着去,说以前他怕林倩倩,现在不用了,林倩倩也成了差生,算是同类。我说你嘴巴干净点,别那么损人家,不就一次考试吗,说明不了问题!孙猴子靠了一声,说八字还不见一撇哩,就护起老婆来了。我说猴子你少放点猴屁行不,不就一顿饭么,我请。 想不到来火锅城吃饭的学生还不少,光我们班就有两桌,大家见了面,学大人一样打着招唿。往雅间走的时候,勐看见张晶晶,她坐在一个较暗的雅座里,跟她面对面吃饭的,好像是教物理的小李老师。 这世道,啥事儿都出! 我怕孙猴子大唿小叫,忙把他推进雅间,幸好,他正盯住一桌女生望,没看见阴暗处的那一对。 林倩倩来得很准时,一见面她便说,以前光顾着读书了,没想外面的世界真精彩。 孙猴子忙响应,幸亏反省得早,要不你都成古董了。林倩倩说,反省个屁,这叫与时俱进。 第72页 服务员进来点菜,我说,请这位女生点吧。林倩情撅了撅嘴,说,少叫我女生,听了牙疼。 我忽然觉得,林倩倩变了,变得我不敢认了,这才几天功夫呀?他妈的!我在心里恨恨诅咒了一句。 人是看不透的,尤其女人。吃了不久,我便开始后悔,后悔不该有这次接触,有些美好的东西你只能将它藏在记忆里,千万别去触摸它的真实。真实其实是一个很卑鄙的傢伙,有时能把你的心撕烂。 我现在就让这傢伙撕着。 林倩倩居然点了啤酒,她跟孙猴子碰了杯,脖子一扬就灌了下去。放下杯子后她说,真爽呀,以前咋就不知道享受呢?我说林倩倩你不能喝,你是女生,不应该这么放纵。 林倩倩哈哈大笑,指着我的鼻子嘲笑道,陈学好,你他妈少给我装蒜,你今天请我不就是想灌我么,来呀,我陪你,一个陪两,咋了,你怕呀,缩头乌龟! 我说林倩倩你咋能这样?她说你想让我咋样,还想让我装呀,我他妈装了几年了。我在你们面前装,我在叶子媚面前装,我装得很幸福,可我幸福过么? 10 关于陈浩和叶子媚,我实在不想说了。 我觉得任何一个男人和女人,最终都逃不过上床那档子破事。我对陈浩尚能容忍,我不能容忍的恰恰是叶子媚。 叶子媚的男人林秋达回来了,是在我们放暑假的前一天。孙猴子在第一时间告诉了我这消息,孙猴子还说,姓林的不像是来离婚的,听说他的公司破产了,现在混得很惨。小情人卷了他最后一点钱,跟别的男人跑了,姓林的很可能是给叶子媚请罪来的。 我说我要去乡下,你别让这些破事来烦我。 孙猴子说陈学好你真难得,你他妈真像个稀有动物。 我在乡下姑姑家过的这段日子,陆陆续续听到一些城里的消息,综合起来大约有这么几点。 林达秋的公司果然破产了,好像他给一家外商代理了什么药品gg,让外商套牢了。外商一跑,林达秋就破了产。 据说林达秋进门就给叶子媚跪下了,他哭得很惶,足足哭了五个小时,把自己所有的痛悔都哭了出来。叶子媚起先并不原谅他,后来,后来叶子媚说,你起来吧。 叶子媚给林达秋一做饭,林达秋就知道有望了。饭刚端桌子上,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正是陈浩。陈浩居然穿了套西装,一百块钱一套的,穿得叶子媚很难受,陈浩也觉得很难受。叶子媚忙给林达秋介绍,这是小区的门卫,陈师傅。林达秋瞥了陈浩一眼,屁股也没抬,继续吃他的饭。叶子媚又说,对不起陈师傅,我家液化气不灌了,等会我和老公去灌。 陈浩尴尬地哦了两声,退出了门。 叶子媚和林达秋很快恢復了正常,他们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好得跟度蜜月一样。陈浩再想跟叶子媚说句话,就已很难了。一次他好不容易等到叶子媚单独出来,忙凑上前去,刚唤了声叶老师,就听叶子媚说,陈师傅啊,你最近院子扫得真干净,我老公都夸你哩。 陈浩的脸一下绿了,他讪讪的,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直到叶子媚走远,他才勐烈地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痰来。 雷大海来找陈浩,陈浩说大海你陪我喝酒吧,我的酒瘾犯了。雷大海说不好意思陈大哥,我这两天实在太忙,修理铺马上开张了,我人手还没找齐哩。陈浩忙接过话,说你当初的话还算数吗? 雷大海好像努力地想了想,但他实在记不起说过什么了,他说陈大哥,我是来请你,修理铺开张的那天,你一定得过去,我请你们车间的两个工友做帮手,他们很想跟你喝场酒,陈大哥你可一定得来呀! 哦,哦,来,我一定来。陈浩搓着手,他觉得他的眼泪快要憋不住了。 来自城里的第二条消息是,周美人让孙猴子从世纪小区赶了出来。孙猴子说这些的时候,情绪非常激动。他说陈学好你知道吗,羊肉这畜牲他跑了。他太缺德呀,你猜他领谁跑的,是兰子呀,他把兰子拐上跑了。他连羊肉馆也不要了,这畜牲! 说实话,对这件事我并不感到吃惊。我还是那句老话,这个世道啥事都可能发生。 只是孙猴子撵走了周美人,多少让我有点伤心,周美人这女人,吃亏就吃在心眼儿上。当初要不是陈浩,她能当上干部? 那是陈浩当选劳模的那年,市里为奖励劳模,特意给了几个指标,解决劳模家属的工作。周美人原来是农机厂的工人,早就下岗了,一听这个消息,高兴得简直要死,天天催着陈浩去办。市里新修了广场,成立了广场管理所,要安排劳模家属到广场管理所当干部,但条件也很苛刻,每人交两万块钱。 陈浩东借西挪,交了款,周美人上班了。 她的职务是负责广场的公厕,具体点说,就是给公厕收费。就这么个干部,也让她美得不知姓啥了。 孙羊肉领上兰子跑了后,猴子一怒之下将羊肉馆卖了,然后痛揍了一顿周美人,将复式楼房的门锁也给换了。周美人无家可归,在世纪小区哭到了天黑。最后还是陈浩看不过去,将她领到了家里。 快开学的时候,林倩倩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她要走了,到南方去,让我送送她。我赶忙跟孙猴子证实,孙猴子说是真的,林达秋这傢伙还有点良心,先去了深圳,凭过去的老关系,很快将叶子媚的工作调到了深圳。孙猴子说叶子媚已把房子卖了,正收拾东西,过几天就和林倩倩一同去深圳。 第73页 送林倩倩的那天,天下着细雨,毛毛细雨下得人心里很难受。林倩倩使劲地鼓励我,要我好好学习,争取将来考到深圳去。我说我到那破地方干啥去?林倩倩勐地抱住我,对着我的耳朵说,找我当老婆呀! 这时候我看见了陈浩,他躲在一棵树下,像小偷一样朝这边张望。叶子媚好像也有点魂不守舍,就像把什么拉在了家里似的,老回头张望。我走到树下,跟陈浩说,你应该站出来。 陈浩望我半天,又望了望叶子媚,一转身竟走了。 雨突然大起来。林倩倩跑过来,问那老头你认识?我说他是陈浩,我是他儿子。 ·5· 许开祯作品 羊下城纪事 1 马六斤让他父亲吊起来痛打的时候,我妹正在背唐诗。我妹端坐书桌前,七月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映红她娇嫩的脸。我妹背着背着,突然停下,支起耳朵细听一会,问,谁在哭呀?这么烦人。我父亲直起身子,灭掉抽了一半的烟对我妹说,背书要专心,一心不能二用你懂不懂?我妹忘记了父亲正在盯着她,事实上那哭声是很吸引她的,我妹很愿意沉在其中。我父亲起身,从藤椅上挪过来,摩挲着我妹的头,玉儿你要好好读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话我讲多遍了,你要领会它的意思,懂吗?「懂吗」这个词是父亲的口头禅,每说一事,他总是故做深沉这么一问,神情颇有智者的味道。事实上父亲一天校门没进,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在裤裆巷,父亲以杀猪闻名,这个叫羊下的小城,只要你吃猪肉,就不可能不知道我父亲。父亲的手艺在娶母亲那年已炉火纯青,还得过羊下城杀猪大赛冠军,奖盃是印有毛主席头像的瓷缸。父亲一直用它喝水,酱红色的茯茶猪血一样,看着父亲一口一口干掉它,我们冷不丁要想起母亲。果然,母亲呆在她的房间,脸上充满比猪血更浓的悲哀。 母亲跟父亲感情不好,这不奇怪,在我们裤裆巷,这是常事,裤裆巷的女人没谁对男人忠诚。母亲跟父亲分开睡,生下我妹不久便这样。但父亲常常袭击母亲,令母亲痛苦不堪。尤其夜半时分,喝了酒的父亲一头撞开门,撕开母亲被子,硬把身体往里放。我抱着妹,我妹的哭声又细又尖,完全把那屋的撕扯声掩盖了。不大功夫,父亲垂头丧气走出来,将一张血脸给我看,还说,长大敢娶女人,宰了你! 那个遥远的七月的下午,马六斤把哭声一次次传进我家的玻璃窗子,长一声短一声,叫得相当有韵味。我妹的思绪完全乱了,再也安不下心,事实上背唐诗纯粹是一件哄父亲开心的事,我妹从骨子里恨透了这些无聊的玩艺儿,这话她不止一次跟我说。可我杀猪的父亲一心想把他的一双儿女培养成人上人,宁可猪不杀,也要盯着我妹读书。我父亲已四十三了,他说他杀不了几年猪了,有生之年唯一的希望就是看着我们兄妹出息,千万别学成马六斤。马六斤挨打对父亲是件意义非常的快事,有什么比邻家的孩子堕落更令人振奋呢?况且他还是马六斤。如果不是我妹分神,父亲会躺在藤椅上很惬意地度过那个下午。他微闭着眼睛,猪血滋润着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只有我能读懂的古怪的笑容。马六斤每叫一声,父亲的耳朵就兴奋地跳上一跳,身上的肌肉也跟着颤笑,简直比看到巷子里妖冶的刘寡妇还激动。不能不佩服马六斤,在整个裤裆巷,惟有他能把挨揍时的情景如此夸张如此形象地传达给人们,相当一段时间,马六斤的哭嚎是我们裤裆巷最令人振奋的声音。 那天我在小三家。我跟小三恋爱了。小三妈妈也就是我未来可能的岳母要我给他家抹煤。七月是抹煤的好时节,我光着膀子。隆起的肌肉在胳膊上跳跃,七月的阳光恣意渲染着我油亮的肌肤,小三妈妈眼都直了。我的准岳母站在屋檐下,一把扇子扇着桃红的脸,目光是那种久违了的暖色。她熬了一大壶茯茶,边上放个大瓷碗,随时准备把那猪血般的浑水灌进未来女婿的肚子。我只能装作不累,恶毒的阳光晒得我满身是汗。小三妈妈说,喝口水再干吧,瞧你汗淌的,跟洗澡一样。我甜蜜地笑了笑,转过身来,把一张结实有力富有动感的背掉给她。我相信小三妈妈就是那一天下定决心要把小三嫁给我的,她在后来调解我和小三的矛盾时,多次提到那个下午她看到的那张背。多么有力呀。靠着它还能说不幸福?小三妈妈这样表示对女儿的不满。 小三是我们羊下城数得着的好姑娘,我主要指她的长相。那个年代,能长出小三这样的脸蛋和身段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饥荒像我们的远方亲戚,隔一阵子就要亲热地来照看我们一次,弄得我们羊下城的人一闻见饭香就迈不动步子,若不是父亲隔三岔五弄来点猪下水,我哪有这样结实的身子。小三妈妈手握这样一位女儿。一开始心气高得很,恨不得把女儿嫁给羊下城最高的长官,嫁来嫁去,小三还是没能走出裤裆巷。反把肚子给弄大了。小三妈妈这才着了急,托人跟我父亲说,你家虎子多精神呀,跟我家小三简直是天生的一对儿。父亲一开始并没表态,他心里老惦着小三让人搞大肚子的事,这种事儿放在今天压根就不是个事儿,但在那时候,却大得不得了。想想看。全裤裆巷有几个姑娘让人家搞大了肚子,没有。王裁缝的二女子虽说跟卖老鼠药的南方人跑了,但人家毕竟是跟一个男人奔日子去了,哪像小三,说是要嫁给羊下城某个主任,可那个主任到底是光脸还是麻脸。裤裆巷没人见过。父亲终于没能抵挡住小三妈妈的死缠烂磨,小三打完胎不久,父亲跟我说,择个时间去趟小三家。她家电闸老跳,黑灯瞎火的,饭都吃不到嘴里。父亲的话显然缺乏某种逻辑,后来我才明白,是小三妈妈的逻辑把父亲给搞乱了,或者是小三妈妈频频出入我家让父亲产生某种错觉,总之,父亲算是默许了这门婚事。 第74页 那天小三很迟了才回来,听见摩托车响,我知道又是孙胖子送她回来的,我故意装不在乎,小三妈妈脸上掠过一丝难堪,她正要给我递灯管,她家的灯管又坏了,我得帮她们彻底弄好。小三妈妈很快调整好表情,沖门口的孙胖子说,进来喝茶呀。孙胖子看见了我,脸上的肌肉动了动,收起抬了一半的腿,说忙啊,便一阵风消失了。小三妈妈沖我挤个眼神,见我犹豫,软软地推了我一把,将我推进小三屋里,朝外锁了门做饭去了。 天很快黑了下来。 我妹后来说,我跟小三艰难地在房间恋爱时,马六斤的哭声又响了起来。真洪亮呀,我妹这样形容,一团红云从窗外飞进来,落在她额头上,此时已是三天后的早晨。我妹刚用冷水清洗过的脸一刻间染满太阳的金色,一缕刘海无声地飘在她额前,使她具有了某种动人的色彩。哪是哭呀,简直就是歌唱。我妹丝毫不介意我看她的目光,她太投入了,站在窗前的她几乎是用诵诗的激情为我描绘着那晚的情景。马六斤在我妹的描绘里栩栩如生,浑身染满太阳的光泽。都怪我那时太过粗心,思维完全被小三搞颠倒了,混乱得无法腾出一点空间给我妹,以致发生那件可怕的事后我才恍然大悟。一切原本有预兆的呀。 我们裤裆巷的人都知道,父亲跟马六斤的父亲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很多年前的一个黄昏,裤裆巷发生过一场血案,屠夫老黑把他风流成性的老婆白牡丹跟姦夫马大帅堵在了床上。姦情是发生在下午的,漂亮妖冶的白牡丹中了屠夫的计,轻信了他晚上喝酒不回家的谎言,一激动就把相好马大帅唤到了床上。那可是大天白日呀,这种事儿要搁在晚上兴许裤裆巷的人还能宽恕,可大白天你让人家怎么装不在乎?所以屠夫提着屠刀将赤条条的马大帅追得满巷子跑时,裤裆巷的人都来了,他们不是跑来看热闹的,他们来讲理。他们劝屠夫消消气,先给马大帅条裤子穿上,再怎么说也是一个羊下城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况且人家马大帅还是领导,管着全城杀猪的事,不能赤条条让人宰了。父亲哪能听进这个,他早被姦夫淫妇气昏了,他提着刀,气势汹汹穿梭在巷子里,谁的话也听不进,非要亲手割下马大帅裆里的玩艺儿才肯罢休。这时候母亲出来了,她粉面桃花,穿着水红色缎袄,乌黑的头髮高高绾在头顶,目光里竟空无一人,裤裆巷让她一眼就望没了。我忘了告诉你,母亲是我们羊下城大户人家的女儿,只所以下嫁到裤裆巷,完全是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对此母亲后来有过交待,这辈子最不甘心的。就是让一个屠夫夺了她的初红,比挨刀还难受啊,一闻见那杀猪味,就想把一辈子的人生都吐出来。 母亲那天一点不见羞耻,她出来的样子仿佛羊下城尊贵的女皇,脸上的巴掌印早被薄薄的一层粉底遮掩了,她沖围观的人群望了望,眼神从容极了。她的眼神吓退了不少正在叽叽喳喳拨弄是非的女人,里面就有小三妈妈和还没守寡的刘寡妇。她们伸了伸舌头,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下去,沖我母亲暖暖地笑笑,说,牡丹呀,天马上黑了,我们该回去了。母亲把定在屠夫脸上的目光收回来,用极平静的口气说,没让你们走呀,这好的热闹不看,怕是以后没机会了。那时我正窝在巷子的一角,赔着小心擦小三的眼泪,马六斤看见我和小三指着他父亲裆里的玩艺说笑,走过来褪下裤子,沖小三的花衣裳就是一泡尿。谁都知道小三的花衣裳是她刚走的表舅买的。值钱着哩,就说马六斤真不应该,你爹露着还不够,还要你也露。马六斤不管这些,尿完后他扬长而去,丢下哇哇大哭的小三让我哄。大约是我太看重这个机会了,居然没听见母亲说什么,这事让我后悔一生,要是那天我听到了,兴许能从母亲话里捕捉到点什么,也不至于我们很快变成没娘的孩子。 还是说那天的事吧,其实那天最终也没什么事,父亲当然不能把马大帅真阉了,他的所为在今天看来完全是一种作秀,父亲得给裤裆巷证明点什么,好在马大帅给了他颜色,平日威风十足的马大帅那天的确也丢足了人,除了他丑陋的身体暴足光外,腿上还让父亲砍了一刀,正好挨近丑物的那儿。屠刀下去的一瞬。我听见裤裆巷发出一片震天动地的喊叫。 父亲跟马大帅算是结下了仇。父亲倒还好说,毕竟他在裤裆巷那么多人面前露了把脸,把仇家给砍了,马大帅却是很久咽不下这口气。那天我高贵的母亲在裤裆巷人惊讶的眼神里挽着他的胳膊走出裤裆巷时,这仇就结定了。他后来带信说,鸡巴个裤裆巷,这辈子他真想把全巷的女人给做了。 父亲在胜利的喜悦中陶醉了很多个日子,突然有一天,父亲发现母亲白牡丹真地不会回来了,这才着了急。他把我和妹妹叫到一起,画给我们一张草图,说是母亲现在的居所。她在这个漂亮的小院里天天跟姦夫马大帅过着淫糜无耻的生活,父亲交给我们一项光荣而神圣的任务,让淫妇回家,否则他的屠刀随时都会砍向她高贵美丽的头颅,我和妹妹接受了任务,打算结束我们家的不光彩生活,谁知刚出裤裆巷就碰上了马六斤。 马六斤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身子横实,尤其那对拳头,已很有力了,听说羊下城不少比他年长的男生已经尝到了厉害,他打算把战果扩大下去,目标是打遍全城。我忙赔着笑脸说,六斤哥,今天打谁呀?马六斤愣了愣,大约没想到我会叫他哥,不过他的目光很快集中到了我妹身上。我妹娇小可爱,继承了白牡丹很多优点,尤其一张小嘴,真是疼煞人。过来!马六斤唤。我怯怯地抖着身子,脚步僵着。马六斤又唤,过来!我想完了,拳头是免不掉了。就在我考虑马六斤会不会把我揍个半死时,我妹不见了,她娇小的身子似乎在我面前一闪,然后就不见了,不见的还有马六斤,等我醒过神,才知道马六斤把我妹带走了。 第75页 我一直弄不明白那次马六斤带我妹去做了什么,我妹回来后完好如初,看不出挨打的样子,只是头髮变了个型,较以前更好看了,有点妩媚,脸上还薄薄涂了一层粉,小巧圆润的嘴唇多了层红色,看上去更接近母亲。我和父亲轮流审她,她就是不说,小嘴一鼓一鼓,很不情愿。我们都觉得事情严重,毕竟带出去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星期。而回来后我妹明显成熟了许多,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提前成熟,问题是很严重的,我和父亲都意识到这点,但嘴上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沖妹妹发威。我妹不吃这套,她很厌烦地沖我瞪了一眼,然后一扭屁股走了。 我发现妹妹的屁股有形状了,跟我母亲白牡丹的屁股有同样的风骚, 我妹后来跟我说,马六斤亲了她。 2 马六斤第一次蹲号子是撞在我手里的。马六斤硬说我公报私仇,不光明。我说不是,是碰巧撞上的。马六斤很生气,羊下城那么多警察,咋就偏偏给你撞上了?我再三解释,真是撞上的。西片跟东片互相换岗,结果就给撞上了。马六斤鼻子哼了一下,不屑跟我废话,他说要打要剐随你。谁让我倒霉。我正要解释,头不耐烦地走过来,你是办案还是攀亲戚,注意点影响!我这才严肃地说,马六斤你要老实,我现在是政府! 马六斤犯的是聚众斗殴,在一家歌厅把人砍了。我们都知道马六斤是吃什么饭的,羊下城这些年出了不少仇人,当然不是父亲跟马大帅那种仇,那种仇现在已不算什么了,现在谁还计较谁跟谁睡觉呀,这事在我们羊下城简直比鸡踩蛋还随便,不知道全国形势咋样,反正我们羊下城是这样。那些从全国各地奔来的小姐把形势一下搞活了,真正的改革开放。我们裤裆巷已没有几个好女人了,就连刘寡妇那样老弱病残的,也开始二次创业了,我就不止一次看见她站在裤裆巷口上,眼神里充满急切和希望。有次她不无忧伤地跟我说,要是你父亲活着就好了,我也不至于天天站巷口上遭罪。现在的仇是大仇,据马六斤后来交待,他主要负责雪两种仇,一是欠债不还,一是官场宿怨。真正值得提刀子砍的,只有这两种。 马六斤快人快语,很快就把案情交待清楚了。歌厅老闆欠了自家弟弟十万块不还,他弟弟出五万要他一只手,马六斤眼看要得手了,我却进去了,结果一团糟。马六斤很生气,说定金都拿了。他不能食言,他让我快点办,办完了他还要去拿那只手。军中无戏言,你让我以后怎么在道上混?他这么质问我。我说马六斤你不能这么执迷不悟,你还有很美好的人生要走,你就不怕一头落入法网,把自个给彻底毁了?操,马六斤眼一瞪,穿身黄皮你就成仙了,敢来教训我,信不信我把你废了?我下意识地一哆嗦,手中的笔掉了下去。 审训马六斤的工作持续了两天一夜,这中间我接到了我妹打来的几个电话。我妹现在是我们羊下日报的记者,专门跑社会新闻,隔段日子就要跑到我们刑警队,好从我们这儿挖到她要的料。我妹说老虎呀,是不是最近风平浪静,怎么连个电话都不打。我说风平浪静好呀,总不能天天盼着出事儿吧。我妹在电话里「操」了一声。不出事儿你让我吃什么,我都半月没上稿了,好歹你给弄一点吧,小菜也行。一听半月没上稿。我心里急了。她们那个主任我认识,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脾气怪戾,老想炒我妹的鱿鱼,我差点就把马六斤的事给说了,好在头进来打断了我,他说这案子不用审了,放人。 我纳闷地盯住头,不明白他的意思。马六斤尽管没砍死人,但他聚众闹事,危及社会治安,应该先罚款再拘留,至少关三个月才能起到教育本人的作用。头见我犯傻,踢了我一脚,他交了两万罚款,你说该不该放? 两万?我吃惊死了,我想好的数额是五百,距离太大,我回不过神。马六斤已从关押室走出来,站我面前,掏出中华烟,要我抽。我说马六斤你少来这套,别以为有钱就可胆大妄为,迟早你会把自己毁了。马六斤边在保证书上签字边跟我说,老虎你真木头,哪天我请客,给你开化开化。说完他跟头有说有笑地走了出去,好得跟亲兄弟一样。这时候我听见了我妹的声音,我妹每次来都这样,人还没上楼声音已飞进了每个窗口。我妹声音很脆,加上大家都知道她是羊下城的美女。待字闺中,尚未婚配,还有点另类,所以声音一响,所有的警察便都起立了。我妹要的就是这感觉。 我妹跟马六斤是在楼梯口撞上的。这么些年了,我妹跟马六斤其实一直没再见面。我妹读完小学读中学,在我父亲酒精中毒死后的第二年,考上了大学。她原本可以离开羊下城,在省城或是更好的城市生活,但我妹死脑筋,非要吵吵着回来,后来我才清楚这跟她的一次恋爱有关,她被省城一高干子弟耍了。白陪人家睡了三年,差点弄出孩子来,结果一毕业人家跟一时装模特出了国。我妹一灰心,就又回到了羊下城。这期间马六斤一直忙他的事业,从一小混混一跃成为我们羊下城黑社会的老大,中间太坎坷,几乎没有时间再去回忆当年他亲过的一个小女孩。马六斤看见我妹的一瞬,蒙了,按说像他这样的大腕啥样的女人没见过,至少我们羊下城所有的美女他都经见过了,据我掌握的资料,光是陪他睡觉的女孩就不下十个,里面不乏姿色盖过我妹的。但马六斤眼睛还是直了,据头后来跟我说,马六斤突然迈不动步子,眼神直勾勾地望住我妹,我妹好像也望了他一眼,我妹一定认为这男人她见过,那眼神似乎还勾起了什么。不过我很快出现了,我一把拽上我妹,上楼。拐进房间的一瞬,我听见马六斤的声音,操。世上还有这等货! 第76页 马六斤二次撞我手里仅仅隔了两天,气得我沖头髮牢骚,放什么放,不放哪有这事。头很老练地跟我说,不放,不放你喝西北风? 马六斤这次没砍人,他把我们裤裆巷刘寡妇的床给砸了,捎带着砸掉的还有刘寡妇十二时的黑白电视机和一口铁锅。那天我正好回裤裆巷,其实我早不在裤裆巷住了,我跟小三成亲后,就把父亲留下的房子租了出去,每月可赚点外快,小三一直嚷嚷着把它卖了,我捨不得,总觉得某一天还能派上用场。我是去收房租的。我的工资都让小三拿了去,花钱只能靠房租。刚进裤裆巷,就听刘寡妇撕心裂肺地叫,声音抑扬顿挫,好不伤情。我走进去,马六斤正抱着刘寡妇的青花瓷瓶想往烂里砸,我们都知道,青花瓷瓶是刘寡妇的传家宝,她男人只留下这么一个物,让她生生死死地想。寡妇男人是我们羊下城的古董贩子,稀罕得很,京城来的女贩拐上他,跑了,把刘寡妇闪在了半道上,青花瓷瓶就有了别种意味,很多个夜晚,寡妇都是抱着青花瓷瓶睡的。马六斤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就算他不知道,他父亲马大帅应该知道,可见马六斤是别有用心的。果然,我刚制止住事态,马六斤就说,这个老婊子,她把老爷子一万块钱给骗了。刘寡妇厉声叫道,咋能说骗,是定婚的彩礼。彩礼?马六斤一把抓住刘寡妇,跟谁定婚,跟你?马六斤扬起巴掌,做出一个掮的动作。大约是看到了我,刘寡妇突然不怕了,身子一直,虎子你给评评理,大帅要娶我,送我点彩礼怎么了,犯哪门子法?啊,你个不学好的,你吃香的,喝辣的,天天搂着十八的,让你老子闲着,你还有点孝心没?刘寡妇跳了起来,手指戳马六斤鼻子上。我忙拉她坐下,说你消消气,有话慢慢说,有我哩,不怕。 我当然不怕,我怕个啥,我们这是明媒正娶,比有些人偷鸡摸狗强。刘寡妇这话一出,局势一下发生逆转,刚刚平静的马六斤再次跳起来,这次他没客气,哗啦一声,青花瓷瓶碎了。刘寡妇惊得大张了两下眼,我听见她叫了一声我的男人呀,然后一头栽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动了。一大团白沫从嘴里喷出来。围观者很快包围了刘寡妇的院子,等人们把刘寡妇抬上车,乱糟糟往医院送时,我才看见马六斤让几个妇女捆了起来,刘寡妇家没绳子,她们就用自个的裤腰带,妇女们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揪着马六斤的头髮,沖我说,虎子你可得给我们做主,这次不把他枪毙了,我们绝不饶。不饶,不饶,就不饶!七八双女人的手在马六斤身上揪来掐去,声音一个比一个凶。马六斤起先还想耍横,见全裤裆巷的人起了群,不敢了。凭他的经验,这种情况是最危险的,打死都找不到抵命的。索性装孙子,可怜巴巴望住我,想让我尽快把他弄出裤裆巷。 正吵闹着,小三妈妈来了,手里提着马大帅,一进门就说,瞅瞅你下的坏种,连青花瓷瓶都砸呀。马大帅瞅了一眼地上的碎片,险些背过气,艰难地撑住身子,畜牲,畜牲,做孽呀。捶胸顿足,倒在小三妈妈怀里。 马六斤是让裤裆巷的人扭送到公安局的,打头的是他老子马大帅,一路上马大帅不停地骂,你个孽障,羊下城怎么混,都由你了,这是裤裆巷呀,兔子还不吃窝边草。马六斤一躲过危险,嘴立马硬了,反驳道,你不也吃窝边草吗?马大帅双脚一弹,美美掮他一耳刮子,老子是老兔子。不吃窝边草吃啥? 3 后来我才发现,婚姻这玩艺,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小三妈妈找到我的那天,我正一个人喝酒。按说警察是不应该喝酒的,可我不能不喝。小三跑了,不是跟孙胖子,孙胖子出车祸死了,差点连小三的命也搭进去。这次具体是谁,我也搞不清楚。可见我们的婚姻有多糟糕。小三妈妈先是怪我,说我不应该那么由着小三。女人嘛,嫁了你就是你的,该打打,该骂骂,哪能不打不骂由着她胡闹。这话我听无数次了,听烦了,不想听了。我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男人,管不了老婆。娶她的那天,她就伙同孙胖子给我戴绿帽子。小三妈妈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大声指责着小三的不是,说她怎能丢下自己的新婚丈夫。跑去跟别人胡混,看回来我不打断她的腿。她骂累了,骂够了,便坐在床头安慰我。床是新做的,结实得很。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对绣着鸳鸯的大红枕头醒目地摆在床头。小三妈妈不时用手摸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少女般的渴望。后来她对我说,虎子你别往心里去,女人嘛。天生就是跟男人跑的,她跑她的,你睡你的,总有一天她跑不动会回来的。我坐在床边,想了一夜。很奇怪,那一夜我想的更多的是母亲。 小三这次出走。对我打击很大,按说我现在混得不错,都成羊下城很有名的警察了,只要一回裤裆巷,裤裆巷的男女老少都沖我点头微笑,他们说虎子呀,你可争光了,要是你爹活着,不知又能喝多少酒哩。可在小三眼里。我还是不如那些野男人,她给我戴绿帽子我不生气,习惯了,啥事一习惯,就无所谓。可我找她有事商量,这事很重要,不能耽搁。 没办法,只能跟小三妈妈说。我说我打听到母亲的下落了,她现在过得很不好,我想把她接回来。小三妈妈尖叫道,她过得不好谁好,你接她,你接她我咋办?我说这不妨碍你呀,她可以给你做伴。做伴?小三妈妈的声音更高了。她不是我男人,做什么伴? 第77页 我无言,我知道小三妈妈恨我母亲,准确点说是嫉妒。当年母亲跟着马大帅躲进漂亮的小院过滋润日子,着实引了不少闲话。说得最多的就是小三妈妈。她说凭什么呀,不就长得那个点吧,那个点咋了,吃着碗里的霸着锅里的,像话吗?她又说,儿长女大的,做事不能远点,这让虎子以后怎么活人,还娶不娶媳妇了?后来小三妈妈跟刘寡妇几个联手,发誓要把马大帅夺过来。她们的计谋还真得逞了,我母亲在那个小院里住了不久,风也凄了,草也黄了,露水叶子干枯了,圆丢丢的月儿让天狗偷吃了,就知道再在羊下城住下去怕只有罪受了。便趁着年轻,还有几分姿色,一狠心跟个卖老鼠药的河南人走了。很久我们都没她的消息,包括父亲喝了假酒中毒身亡,包括她唯一的儿子成亲,她都没回来,她是下决心要把她的一双儿女忘掉了。可那天我们队上的一个刑警说,他在洛阳办案时碰到我母亲了,起初他不敢确定,就故意在她面前喊我的名字,没想「虎子」刚一出口,我母亲的眼睛就直了,一把拽住他,问你唤的是不是我儿子,我儿子也叫虎子。一听她的羊下城口音,我同事立马明白了,这个拣破烂的老女人就是我母亲。我同事当下拿出十块钱,很大方地给她,说买条裤子穿吧。瞧你的肉都出来了。我母亲不要,非要缠着问我的下落。同事没办法,只好说了,一听我做了警察,小玉做了记者。我母亲勐地掉头跑了,装破烂的蛇皮袋都没顾上拿。我同事讲完这些,同情地说,想不到呀,想不到。当年裤裆巷最高贵最美丽的女人居然沦落到洛阳街头拣破烂。 活该!小三妈妈兴高采烈地骂了声,转身给我洗苹果去了。我让活该两个字弄得目瞪口呆,说实话,在这以前我认为小三妈妈是不错的,她通情达理,有时又像我母亲。我的很多伤口都是她抚平的,但这句活该,一下把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打碎了。我赌气似的坚决不吃她洗的苹果,小三妈妈慌了。捧着我的脸不停地问。我错了吗?我错了吗?我改,我改还不行吗?我的泪就是那时下来的。这一生我从没流过泪,但这一刻我忍不住。我想到了母亲,此时外面秋雨潇潇。雨打落叶,孤独地飘下。我在想洛阳的街头,是否也这般凄冷而伤情,那个高贵美丽的女人,可否蜷缩在雨中? 我最终推开小三妈妈,走进了雨中。整个羊下城掩在绵绵淫雨中,街上行人不再,昏黄的街灯映出路面坑坑洼洼的积水,白得让人心寒,一辆晚归的破车失魂落魄地碾过我的耳际。泥水溅我一身。 我在雨中走到深夜,直到灌下去的酒精全都让雨沖走,才想起这一天是我和小三结婚十年的日子。十年啊,怎么说走就走了过来? 一对影子蓦地闪进我的眼帘,透过雨水打湿的灯光,我发现那女的很像玉儿,她的手温柔地挽在男人的臂弯里。样子亲切得让人嫉妒。灯光拉长了他们的剪影,引得我直直把目光射过去。天啊,那男人怎么像马六斤! 一连几天,都找不到玉儿,打电话到报社,他们说玉儿好些日子没上班了。主管副总甚至沖我发火,你这妹妹管不管,报社可不是自由市场,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我蒙了。当初玉儿进报社。我没少托人,帮忙最大的就是这位副总。如果他发火,说明玉儿的问题已很严重了。裤裆巷不在,羊下城不在,能找的地方我都找遍了,玉儿还是不出来。这天我回到警局,同事们叽叽喳喳,见了我突然地噤声,很神秘也很不地道,我没来由地就发了火,一把拽住一位女警察的衣领,你们说什么,为什么不当着我面说?女警察从没见过我怒成这样,吓得鼻子都歪了,半天后嘟嘟嚷嚷说,玉儿,玉儿…… 我沮丧地丢开她,事实上有个结局一直在我心中,只是我不敢承认罢了。 我开始找马六斤。 我们羊下城是个小城,按说这样的小城打听一个腕级人物应该很容易,平日我们办案,根本都不用自己的脑子,只要随便拉个线人一问,红的白的全都有了。 这次我遇上了难题。几经周折空手而归后,真想找个人美美揍一顿,偏巧小三回来了。小三一进门就沖我发火,你算什么男人,老婆在外风里雨里,你倒好,待在家里雷打不动地喝酒。我说小三你再说一遍,小三把她的仿真皮坤包一扔,边脱鞋子边说,老虎你还有没良心,你老婆让人骗了,骗得好惨,差点都回不来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急? 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没等小三反应过来,后两个嘴巴又到了。小三傻了,大惊着眼睛瞪我,老虎你打人,你居然打人……我要杀了你!我嚯地站起来,抡起酒瓶就砸。一个人进来了,他横我面前,威严的目光让我缩了手。 时隔多年后,马大帅以这样的方式闯进我的家,真让我震惊。我原想这个男人是没有胆量面对我的,更没理由主动上我家的门,除非他是来谢罪。可是他第一句话就让我彻底垮了,我积蓄了二十年的能量居然抵挡不住一句软飘飘的话。 孩子,女人是不能打的。马大帅轻轻一抬手,我手里的酒瓶就没了。接着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髮,又说,孩子,遇到伤心事时千万别碰酒,酒是老虎。它会咬你。 我几乎毫无抵抗力地听从了他的摆布,他像个父亲似的扶我坐下,让小三也坐下,然后搬个小凳,坐在我们对面。听着,他说,我们现在共同面对难题,这问题有点棘手,但我们必须得面对。我瞅了一眼小三,完全是下意识的。因为这时我的脑子已不起作用,我弄不清楚怎么会这么乖顺,怎么会窝囊到这个程度,我乞求小三帮我,替我把勇气、仇和恨都找回来。可小三也软绵绵的,眼里甚至浸了泪,几乎要把半个身子伏到他怀里。我知道无济于事了,我轻而易举败到了仇人手里,我真没用。 第78页 都怪玉儿,她不适合六斤,这孩子,怎么能走这条路,她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呀—— 马大帅嘆了口气,没容我多想,他又说,不过也好,这个结局也好,手心手背都是肉呀。 我的血唿地涌起来,这么多年,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什么手心手背,简直是把耻辱当救心丸餵给我吃。马大帅轻轻一摆手,又把我摁回了原地。目光在我脸上一扫,孩子,要学会冷静。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冷静,冷静是药呀。马大帅的眼里有两颗泪滚动,忍了几忍。还是掉了出来。不说也罢,提起来就是一把辛酸泪呀。马大帅把手抚在小三肩上,厚厚的目光温和地盖过去,小三,你这孩子,吃亏吃到啥时候。你怎么总也不明白?小三哇一声,竟真地伏他怀里哭上了。 原来带小三走的,正是我们裤裆巷卖假酒的那小子,现在不卖假酒了,卖假字画。小三还把她妈藏了大半辈子的那张老虎也搭给了他,结果货一出手就让那小子甩了。用小三的话说,这叫赔了自己又折画。 算了,算了,不哭了,回来就好,回来就证明你心里还有虎子,两口子过日子。哪能没个风风雨雨,你说呢,虎子? 我哪还有心境跟他说。 安慰完小三,马大帅这才把话题转到玉儿跟马六斤上,原来马六斤跟玉儿已不是一天两天,马大帅阻止过,可玉儿听不进去。马六斤也像是中了魔,还说那次砸青花瓷瓶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让关进去,因为只有关进去。他才能以自己的方式跟玉儿接上头。 怪不得那阵玉儿天天找我。 她真是疯了! 啥差都没关系,差啥都不能差感情。听我不停地发火,马大帅这样狡辩。不过他很快说,关键他们太野,在一起不知野出什么事呢。这老傢伙。想得就是比我深刻,事已至此,按小三的话说。生米早成了熟饭,不认也得认,我只有认了。只是一想他们两代人弄走我家两个女人。我就气得想揍顿谁。 马大帅最后说,他要去趟南方,把他们找回来,就是过日子,也得在眼皮底下过。要不。这觉睡不踏实。 4 小三妈妈的失踪我一直没跟小三说,我拿这事儿平衡自己,裤裆巷多出点事,我就能平衡些。 好在小三也没问起过。她一回来,就把注意力收回到我身上。那晚马大帅刚走,她便狮子一般扑我怀里,边咬我边说,还是你好,还是你让我觉得踏实。到这儿你应该明白,我跟小三的婚姻是怎么维持的,我是个不太贪恋床笫的男人,但在小三面前,我没法抵挡。后来我渐渐明白,维繫男人跟女人关系的,说穿了还是床上这档子事。 如果你在床上不烦一个女人,那就註定离不开她,这样说来,我还犹豫什么? 我们的确做得很频繁,几乎把欠下的都补了回来,最后小三说,还敢说我不爱你?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说小三,少在我面前谈爱,这字让我噁心。 小三说我跟你想的一样,不过我还是想哄你开心,就让我再说一次吧。我知道小三又要走了,她每次一说爱就是一个信号,她烦了,她总是容易走向烦。果然不久,小三不见了,据说这次是跟一个流浪艺人走的,那傢伙唱一口好歌,歌声能在几里外打动你,他租了刘寡妇的房子当据点,专门把歌唱给小三。打动小三的我想还有他那头乱髮,还有那浑浊不清黄河水般的眼神。 秋雨过后,冬天的第一场雪到了。羊下城是最见不得雪的,平日毫不起眼的羊下城,一见雪,立马变柔软了,有风骨了,多情得让人不忍目睹。我推开窗,耀眼的白向我扑来,那是怎样一种白呀,嫩嫩的,晶晶的,令人晕眩,令人痴醉。羊下城不见了,裤裆巷不见了,我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纯净,悠远而神秘,宁静而苍凉。仿佛所有的不平和忧伤都随这白雪远去了,世界变得透彻,变得让人怀念。我在这怀念里又一次想起小三妈妈,不知这温情满地的白雪,可否引来她的一丝牵挂,一个註定了要跟她有着牵连的男人。会不会透过这白雪,觅到她的行踪。说实话,小三妈妈不在的这些日子,我的生活毫无生气而言。多少年来,我已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了她围着围裙为我操持晚饭的那份辛劳,习惯了她在我耳边不停地叨叨那个在她看来有点叛逆有点任性有点让人喘不过气的女儿,更习惯了她在叨叨中流下的清泉般的泪水。我们习惯了一种生活,互相责备,互相揭短,而又用语言的外衣厚厚地把彼此的伤口包起来,不让外人看到,不让裤裆巷或羊下城的人闻到。我们躲在屋子里,用我们自己的方式,伤害或是温暖,痛哭或是大笑,总之我们会把疲惫乏味的生活弄出很多精彩,把种种缺憾打扮成另一种颜色,雪的颜色,然后彼此温暖地一笑,就把生活的蜜汁笑了出来。 这天我来到单位,勐听到杨七儿让人打了。杨七儿不是我们裤裆巷的人,但杨七儿的名字在我们裤裆巷很响。唯一能跟他较劲的,只有马六斤。这么说吧,杨七儿是我们羊下城的另一个黑社会头目,这么些年,他把羊下城踩到脚下,唯一令他当回事的。不是我们警察,而是已成为我妹夫的马六斤。他跟马六斤火拼了十几年,分不出高下,最后言和了,据说把羊下城拦腰砍断,一人分了一半。 但杨七儿让我们警察打了。我见他时,他在铁笼子里养神。神情颇不在乎。杨七儿一定认为,这次跟以前一样。也不过走走过场,反正他有的是钱。他知道我们警察缺钱,这些年确也从他身上罚了不少,我们的大楼有他的功劳,所以里里外外见了他,都很给他面子。 第79页 但这次杨七儿错估了。 头暗中跟我说,包不住了,风向怪得很,上面发了狠。据说这个上面指的是中央,还说全国统一行动,真正的打黑除恶,怕是没救了。头说念及你跟马六斤的特殊关系,所以没叫你,不过你可要想清楚,马六斤要是回来,我可难保不收拾他。 我一下想到玉儿,我怕玉儿跟马六斤真闹到分不开的程度,那我这个哥咋当? 头拍拍我的肩。放心,不会为难你,到时你只管睡觉,我带别人去收拾。 我看着杨七儿。有些恍惚。仿佛铁笼子关住的,不是我理论上的敌人,我明明看见我妹的希望,连同一生的幸福,都让那明晃晃的手铐子铐住了。一只鸟还没飞翔。翅膀就註定让人折断了。我的泪瞬间流了出来。 我决计先找到马六斤,让他千万别回来。这时候我听到消息,羊下城地毯式的搜查开始了,而且有更确定的消息说,全国变成了一张地毯。 我就是在那夜接到我妹电话的,我妹说她在广州。本来要去深圳,可飞机耽搁了,闲着没事,想起跟我打电话。马六斤呢,他跟你在一起吗?我的声音急起来,几乎要冲破嗓子。问他干吗,你不是很烦他吗?你马上回来,一个人回来!哥,别的事我都听你的,这事你让我做回主好不。废话,事情都这样了,还在乎谁做主。我心里骂,嘴上更急,他人呢,到底在哪?!哥你那边还好吗,那事你怎么考虑了?马六斤呢,你快告诉我!我的声音暴跳如雷,几乎遏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哥,不跟你说了,飞机马上起飞了,有空再打给你,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电话里响起一片嘈杂声,好像飞机真地要起飞了,接着啪一声,断了。 我握着话筒的手僵在那里,整个夜晚,我都保持着一种姿势,被什么东西悬挂起来的姿势。 接下来我的日子开始忙碌,先是大量的昼伏夜袭,一个接一个的地痞流氓被我们关进铁笼子,接着是没完没了的调查取证,等一切忙完后,冬天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我瘦了整整二十斤。在这场铁拳出击的行动中,羊下城警局最不起眼的警察瘦了整整二十斤,说出来让人难以置信。我的那些警兄警弟每次看到我,都忍不住惊叫一声,头更是心疼我,行动告一段落后,头对我说,回去好好睡一觉吧,睡醒找我领奖。后来我果然去北京领了一次奖,我被评为这次行动中全省唯一的铁警察,最硬的一条理由就是我瘦了二十斤。 抱着奖盃推开门,勐地发现小三妈妈坐在屋子里,她的身边,羞羞答答坐着一位抬不起头的老女人。 5 谁能想得到,小三妈妈竟去了洛阳,她在洛阳的街头筛筛子似地筛了几个月,最后在一条废弃的下水道里筛出了我母亲。 小三妈妈说,要是迟一天我母亲就没命了,见到她的时候,她已昏睡了三天,跟她一块拣破烂的老头把她身上的钱全搜走了,连破烂都没留。老头认定她是活不过来了,所以做得很彻底。小三妈妈说,幸亏去时多带了点钱,要不然,洛阳的医院可住不起。我问多少,小三妈妈先是不说,后来问急了,才淡淡地说,不就花了两万块嘛,又不跟你要。 我母亲坚决不跟我住,确信回到自己儿子身边后,显得很暴躁。她骂小三妈妈,谁让你救我的,钱多了不会烧呀,你个坏良心的,成心想辱死我呀。第二天她便偷跑出去,赤脚奔向裤裆巷,让刘寡妇给逮住了。刘寡妇激动地说,谁能想到呀,这么多年了,还当她在外头吃香喝辣,哪成想这个样子回来。小三妈妈恶恶地瞪刘寡妇一眼,这样子咋了,碍你啥事了?刘寡妇一下拉了脸,咋不碍我事,好歹也是裤裆巷的女人,外头受罪谁个不心疼。说着忙把鞋脱下来,给我母亲穿上,硬是搂着我母亲脖子,进了她家。 小三妈妈很后悔地嘆了一声,我千里迢迢寻来,反倒成了罪人。我忙掏出手巾,替她抹泪。这时候我清楚地看见,浓密的白髮扎眼地从她耳鬓处生出来,那可是昔日不曾见到的,我喉咙哽了几哽,硬是把话咽了进去。 没办法,只有把裤裆巷的老房子收回。重新粉刷一番,母亲住了进去。小三妈妈这才放下心地说,这样最好,我还真怕她跟你一起住哩。我问一起住咋了?小三妈妈吃惊地瞪住我说,她住了,我呢,难道要把我赶回裤裆巷?说着狠劲地拧了一下鼻子,把几颗冰凉的泪珠儿一同拧进垃圾桶。赌气似地不跟我说话了。我笑着搂住她肩,哪呀,我不住也得让你住。小三妈妈破涕为笑,不过很快她又说,我才没那么傻,你走我也走,才不稀罕。 我睡不着,小三妈妈也睡不着。睡不着时我们坐到一张床上,小三妈妈先是跟我讲些白日里听来的趣事儿,大都是关于裤裆巷的,说是裤裆巷可能要拆了,政府都下了通知,说是要建成什么文明巷。又说没人能答应,凭啥说我们不文明,不文明能出全国最好的警察?还有二柱子。就是当年最爱说假话的那个,听说都要当副市长了。还有三草家的老二,可挣了大钱,市长亲自接他回来投资哩。一说起这些,小三妈妈就激动。不时把头歪我怀里,说变化真大呀,一晃眼的功夫,世道就变得认不出了。 夜浓起来,空气静静的,两只飞蛾在黑暗里跳动着,非要弄出点事来。 我觉得很有必要跟小三妈妈谈谈小三,她都出去半年了,还不回来。小三妈妈毫无兴趣,我一开头,她便打断,真的想了,就那么想?或者气气地说上一声,少提她!然后一头钻厨房里,半天不出来。我找不到机会,所以一直没谈。这天马大帅来看我,他回来有些日子了,一直躲在屋子里,门都不敢出,严打的事把他吓坏了,他说做梦都梦见儿子被枪毙了,开枪的人是我,他说还梦见了玉儿,一同让我毙了。你真狠呀,连你妹都捨得毙。过一会他又说,你赔我孙子,我孙子没惹你吧,你把他还给我! 第80页 小三妈妈跳起来,还啥还,谁给你生孙子了,我家玉儿还没过门哩,凭啥说要给你生孙子?他们吵起来,很兇。样子有点好笑,人老了就有点好笑,说话颠三倒四,小三妈妈一口一个我家玉儿,马大帅便讥笑,你家,你有几个家?小三妈妈一拍大腿,就我家咋的,不服气,你个没人要的。 马大帅结巴半天,忽然不言声了,小三妈妈把一杯水放他面前,又发现他衬衣脏了,硬骂他脱下来,拿了去洗。我们坐在沙发上,马大帅先是问我,上面真要赶尽杀绝,不给六斤一条活路?我说这事说不准,上面没人这么说。这就好,你去过皇城,消息准,马大帅抽了一口烟。他抽菸的姿势远不如从前潇洒。手抖着,吸得很艰难。小时的记忆里,他抽菸的姿势很迷人,我们曾跟在他屁股后头,拿着半截铅笔,学他的样子。我母亲不止一次说过,看看他抽菸的姿势,就知道啥叫男人。马大帅又说,最近咋没动静了,是不是你们故意设计,害我家六斤?我说没这事,最近是没动静,因为打完了,羊下城就这么大,能有多少黑社会。真的?不骗我?他眼睛刷地一亮。那我让六斤回来,我想他,天天想。我一把抓住他手,他在哪,快告诉我! 我就知道你骗我,马大帅狡黠地一笑,想套我,没那么容易。半天后他又说,其实我也不知他在哪,讨债鬼,急死我哩,让人家杀了也说不定,哪儿都是共产党的天下,谁毙都有理由,你说是不? 我起身,踱步到阳台上,谈话是没一点意义的。我们像两只关在瓶子里的蚊子,嗡嗡上半天,也不能从瓶子上咬出些什么。外面天暗下来。路灯一闪一闪的,羊下城的夜景显出来,居然很漂亮,这是少有的发现,我说大帅,你快来看,这夜景真有味道。马大帅自言自语说,吃啥都不香了。 半夜时分,我突然醒了,摸摸床边是空的,到另一间卧室一看,床也是空的。我一惊,记得小三妈妈跟我是一块入睡的,这段日子她偶尔在我床上挤,说她一人睡老是做恶梦。只有我在身边,才睡得踏实。四下寻找,才发现她在阳台上,孤独地坐着,目光垂在半空里,黑夜包围着她,夜风袭击着她越发单薄的身子。我走过去。揽住她肩,回屋吧,夜太凉,小心感冒。小三妈妈不理我,目光在黑暗中动了动,亮晶晶的,像是发现了什么。我又说了一遍。小三妈妈突然打掉我的手,你甭管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操心。我愕然,站在那儿发愣。小三妈妈定定地瞅着夜空,半天后说。我看见小三了。她让那小子甩了,不敢回来,我的小三呀,外面那么冷,你好可怜。她的声音哽咽着,鼻子一抽一抽,黑夜里她的肩膀发出一种无依无靠的震颤。我搂住她的肩,我说不会的,小三怎么会不敢回来呢,她就是跑上一百次。也敢理直气壮地回来。小三妈妈说你不要她了。你打定主意不要她了,你这个骗子,心里根本没她。你巴不得她在外面死掉。小三妈妈的拳头雨点般落我身上,轻一下重一下,拳拳砸我心上。我说不会的,怎么会呢,我是爱你们的呀。我们?小三妈妈哼了一声,我算什么,你说呀,我算什么?小三妈妈几乎要把指甲抓我肉里了,过了半天,她无力地松开手,说,你会不要我,你会赶我走,你个没良心的。你个…… 小三妈妈骂不下去了,泪水打湿她的脸,泪水浸湿她的肩膀。冰凉的泪水。无望的泪水,我勐地箍住她。紧紧把她搂在怀里。 6 说出来怕你不信,审查来审查去,马六斤居然屁事没有。 几乎所有的罪犯都一口咬定,不关马六斤的事。他们称他马大帅。叫得那个尊重,简直没法跟你说。就连杨七儿,也铁了嘴说,不管大帅的事,都是我干的。头纳闷了,问我,他们玩的哪招?我说我怎么知道,案子你负责,你应该清楚。不清楚,真不清楚。头递给我根烟,说他办了一辈子案,就这次最犯惑。我气恼地说,为什么一定要往他身上扯?头摇摇头。说老虎你弄错了,不是往他身上扯。谁愿意往他身上扯,问题是……头扔了烟,算了,不说了,这案子结了,铁结。老虎呀,烧炷高香吧,你家玉儿这辈子,算是没跟错人。 案子果然就结了。 头拍着胸脯说,放心。谁要翻案。没门,只是以后他再犯事,天也救不了他。我尴尬地笑笑,算是对头的感谢,不过心里还在犯憷,我想起犯人们背底里的一句话,大帅定会东山再起的。 马大帅又来了,提着一只烧鸡,一瓶酒。进门便说,羊下城这地儿,邪了,我算是领教了,虎呀,真是活不老,经不了。他的话几乎跟头的没啥两样,我知道这事对他触动很大,听到消息的一瞬,他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这个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终于也落了泪,不过那是喜泪,热泪。 我们碰着酒杯,喝得很痛快,大帅身体恢復得很快,眨眼间,那股精气神儿又来了。背不驼了,腿不弯了,就连白过去的头髮,也在瞬间黑了过来。他说多亏你呀,虎子,你算是救了他俩,等他俩回来,我让他们给你磕头。我说跟我没关系,真没关系,孽是他造的,福也是他修的,我跟你一样,瞎操心。 不!大帅勐地放下杯子,虎子话不能这么说,你救了他,你是他的再生父母,你不能因为他拐了玉儿,连恩都不让他报。 第81页 我灌下一杯酒,我真想说,要说救了他。那是玉儿。后来我才知道,玉儿决定跟他上床的时候,就把未来谋划好了。 是我小看我妹了。打小到现在,我一直没把她当成一个能独立决定生活的人。事实却证明,我妹是一个能把生活拿在手里左捏右捏捏出一条路的人。她对生活的信心和能力几乎能用老谋深算来形容,最大优势便是不按常规出牌。 我妹逼马六斤写下一封血书,发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可一世的马六斤,居然真就写了。而且当着我妹面,把血书吞进了肚里。谁能想得到,我妹先我闻到风声,决定南下的前一天。他们在羊下城大摆豪宴,黑道弟兄几乎全来了。玉儿跟他们大碗碰酒。说承蒙各位兄弟多年来对我男人的抬举,江山轮流坐,我和大帅决定南下。羊下城就交到弟兄们手里了。那天玉儿还别出心裁请了杨七儿,把他委到最显眼的位置上,玉儿跟杨七儿连碰三杯,说以前大帅有对不住的地方。看在我一个女人份上,全当酒把它干了。杨七儿完全让我妹的气势震住了,我妹连敲带震说。羊下城是出英雄出豪杰的地儿,刀噼斧砍是英雄本色。只是千万别把自个不当人,玩那些鼠辈勾当。一席话说得杨七儿血气沖天,端着酒发下豪言,就沖你放着大好前程不奔,敢跟大帅同流合污,我杨七儿也服了,日后杀头掉脑袋都是我杨七儿的。不连累你嫂夫人。众弟兄皆举杯,齐声说嫂子才是女中豪杰,大丈夫。能真正驾驭住大帅的好骑手。 要说我妹决不是玩小人心计。酒足饭饱,大家挥泪作别的时候,我妹无不诚恳地说,黑道这碗饭毕竟不是一辈子吃的,虽然弟兄们奉行的是杀富济贫,惩奸除恶,但积孽太深,终有报应,还望弟兄们多长个心眼,趁早打算,世间之事,毕竟邪不压正呀。 几乎所有的案犯都在暗中后悔。没能悟透我妹的金玉良言,她是给我们指过生路的呀。可这话我怎能跟大帅讲。我跟大帅用酒精把对方放翻,横躺在沙发上。大帅说他又梦到孙子了,小傢伙长得白胖结实,活脱脱一个小帅。我则说梦见我爹了,他老人家闭不上眼,再三问我,你怎么也看不住一个女人呀,硬是让老马家又给骑头上了。大帅大哭,骂自己不是人,怎么当初就做下那档子浑事,把个裤裆巷最老实最本分的男人给害了。小三妈妈从卧室奔出来,你现在后悔了,当初满羊下城撵着脱女人裤子时,咋就不想想要后悔?一见小三妈妈加入,马大帅立马来劲了,一脸坏笑地说,我咋脱不了你的裤子。小三妈妈呸一声,想脱我的裤子,你当你是谁?马大帅唉了一声,也是,我这个人哪,太不知天高地厚。 屋里气氛浓起来,借着酒劲,马大帅一气说了许多事,有好多都是我没听过的。我这才知道,小小的裤裆巷,羊下城,竟掩藏了这么多故事,无论是荤是素,是对是错,都随着烟雨远去了。马大帅最后拉住我的手说,虎子呀,你小三妈妈不容易。三十上让男人抛下,这裤裆巷的女人。要说就她没惹过什么是非。可你知道吗,她苦呀—— 屋子里的欢乐气氛哗一下不见了,空气凝固了般沉重。马大帅摇摇晃晃站起来,嚷着要走。等我送他回来,小三妈妈已哭成泪人儿…… 这天我正在办案,我们裤裆巷那个卖假酒的小子栽了,就是后来带小三走骗了小三画的那个,他在北京拿假画骗洋人的钱,结果骗到了我们国家的一个友好人士身上,这下问题大了。他被关在了北京。我正跟北京来的警察谈情况,刘寡妇跑来了。 刘寡妇跑来跟我说,不好了,裤裆巷成垃圾场了。 我说你先回去,晚上我上你家。刘寡妇说虎子你咋也学坏了,我可是你刘妈妈,不能乱说的。我一听她误解了,忙把她拉出来,你怎么往歪里想,没见我来重要客人吗?刘寡妇伸了伸舌头,涨红着脸说,虎子你不能怪我。我一天到晚听到的都是晚上过来,我把你跟他们搅混了。我说你快走吧。这地方不是乱说的。 刘寡妇走了,我的心却静不下来。 我想一定是母亲又犯病了。母亲自从住进裤裆巷老房子后,拒绝我去看她。每次我去,她总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任凭我怎么敲门都不开。不仅如此,她还拒绝跟裤裆巷的任何人来往,唯一能跟她说上话的,只有刘寡妇一个。我想可能是母亲觉得,在裤裆巷,名声最差的,还数她跟刘寡妇。所以我对母亲的关心,都是通过刘寡妇来实现。前一阵子,刘寡妇跟我说,母亲神经有问题,老是往家里搬破烂,废纸箱、空酒瓶、饮料罐,什么破往家里拣什么,拣了又不卖,用心码放在父亲活着时睡的那间屋里。弄得那屋臭气熏天。刘寡妇建议我带母亲去医院看看。我说看什么看,她在洛阳就是拣破烂的,上瘾了,过阵子就没事了。刘寡妇不放心地说,虎子你可不能让人说闲话。再怎么着她也是你妈。我说别人说闲话你也说呀,我对她咋样你还不清楚。刘寡妇说我清楚顶屁用,得让裤裆巷清楚。 这话说过也就忘了,我没往心上去。中间我回过裤裆巷一次,叫了个收破烂的,把一屋子的废品全给卖了,我隔着窗户对母亲说,你要再拣,我把这房子烧了。想不到母亲还是拣。 我回到裤裆巷时,天已擦黑,远远地,我便闻见一股怪味。垃圾的怪味。等我走进院子,天呀,垃圾像山一样,堆得整个院子都是。听见我的声音,母亲慌慌张张躲了进去,我敲门,她不开,隔着窗户,我看见她双手抱着头,身子在使劲哆嗦。我一气之下,掏出打火机就要点火,这下母亲害怕了,她手舞足蹈,发出怪兽般的喊叫。惨白的夜色下,我看清了母亲的脸,那是怎样一张脸呀,简直是千万人踩踏过的一块破布。我的心一抖,沮丧地坐到了垃圾上。 第82页 第二天,我带着城管队的垃圾车,去搬垃圾。裤裆巷的女人都来了,她们躲在远处,冷漠而又带着几分不平地指责我,说我宁可养着小三妈妈也不管自己的亲娘,其中一个女人的话尤为难听,他跟小三妈妈,谁说得清哟—— 我朝她们走过去,几乎是带着哭走过去,我说不是,真的不是。裤裆巷的女人们捂着鼻子走开了。好像臭到她们的不是垃圾,是我。我绝望地收回身子,我想就是扛也要把母亲扛到楼上。这时候我看见了刘寡妇,还有马大帅。 7 马六斤回来了。开着奥迪车回来的,车上坐的是我妹玉儿。 这已是第二年的夏天,星期天。汽车在楼下鸣笛的时候,我和小三妈妈都在阳台上,小三妈妈养的花锦团般盛开,奼紫嫣红,妖娆极了,仿佛预示着什么。我们正沉浸在花的芬芳中,玉儿就在下面叫了。 我疯狂地下楼,我悬了几年的心哗地实落下来,玉儿肥红嫣绿,体面的样子一下让我们羊下城的天空变得暗淡。她的目光在我脸上莹莹地泛动了几秒钟。突然扑在我怀里。 马六斤老实地立在车旁,沖我们兄妹傻乎乎地笑。 直到上楼,马六斤才局促不安地叫了声哥,我一下把目光对住他,吃了他的样子。玉儿调皮地一笑,还计较呀。你大度点好不? 小三妈妈喜不自禁,跑进厨房手忙脚乱做起饭来。我把这个喜讯告诉马大帅,大帅在电话那头很吃惊地哑了一会。砰地挂了电话,风一般捲来了。一进门就吵着看孙子,还满屋子寻找,确信我妹裊裊的身子还没打算给他带来惊喜时,大帅的脸立马阴云了。整顿饭吃得鸦雀无声。大帅的愁云密布在脸上,久久不能散开。马六斤完全失去了他开奥迪车时的那种得意,目光来回穿梭在众人脸上,像惊恐的鸟儿找不到着落。 玉儿的脸也绿了。从进门的一刻,她脸上的笑容便戛然而止,等大帅的失望把屋子里的欢乐彻底打碎时,她脸上的不满便愈发明显地挂了出来,她甚至把一双筷子恨恨地扔到小三妈妈面前,筷子的尖叫声让原本就不太自然的小三妈妈从凳子上掉了下去。我扶小三妈妈的时候。玉儿的目光尖辣地盯住我挽住小三妈妈的手,那双手有些抖,好长一会儿。我都觉不出那是我的手。 玉儿阴阴地笑了笑,把目光拿开了。 小三妈妈的脸绿了白,白了绿,没了她本来的颜色。 玉儿和马六斤要回宾馆,他们在羊下城预定了宾馆,大大出乎我们的预料,就连马大帅,也惊愕地张了张口,好像让什么话支起了嘴。我们谁也没阻拦,望着奥迪张扬而去,我和大帅非常复杂地嘆,口气。 小三妈妈坚持说,玉儿是沖她来的,瞧她那眼神,比刀子狠。我就知道,你们家是容不下我的。整个晚上,小三妈妈都在唠叨,她沉浸在一种难以自拔的情绪里,她感觉自己的生活被人掠夺了。后来她哭了起来,为明天的没有着落。 蓦地,我找到了事情的根源。原来我和小三妈妈都是穿着睡衣睡裤的,因为是星期天,我们都没换衣服,我记得下楼时小三妈妈好像提醒过我,说换了衣服再去呀,可我哪顾得上。我看着小三妈妈松软的睡衣里隐隐露出的半截乳房,当下便明白玉儿的目光了。 小三妈妈也吓了一跳,不停地说,这咋好咧,这咋个好咧,这是家里,又不是外面。 我决计去宾馆,思来想去,我认为他们还是住家里好,不住我这边也该住大帅那边。马六斤不在,玉儿说还在路上,羊下城就有人嚷着给他们接风。我说玉儿,有些事我得跟你提个醒,羊下城不比深圳,该怎么不该怎么你们心里应该有个数,玉儿刚洗完头,乌黑的长髮瀑布似地泻下来,掩住她粉红的脖颈和圆润的肩膀。好生活的确能滋润人,尤其女人。玉儿撩撩湿发,在一股玫瑰色的暗香里不为所动地说,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我听出话音,她的心结还没打开,但我不想在这事上纠缠,我自己的事也自己知道。看着她不像一个久别重逢的妹妹,来时的热情便突然没了,我只好说。母亲回来了。玉儿抬了抬眼,略略有些惊愕,尔后是固执得近乎可恶的默不做声。我又说了一遍,母亲回来了,住在父亲的院子里。说完我便告辞出来。羊下城最大的宾馆走廊里空寂寂的,我的脚步踩在地毯上,发出沙沙的、老鼠咬嚼什么的声响。我一直坚持没往后看,硬让脆弱的脚步走出一种从容。可我知道,那条长长的走廊对我无异于一条煎心的炼狱之路,我走得相当艰辛,出得门来,才发现羊下城的天空还是二十年前的天空,只不过看天空的我有些老了。 我走进裤裆巷,我没法不走进裤裆巷,这已是我多年无法更改的一个习惯,每当心情堵塞或是眼睛深处有什么往下掉,我就神不守舍往这边走。站在落魄的有点风吹雨打叶飘零的裤裆巷,我的浑身就被软软地包裹在棉絮里,心慢慢地升起,又落下,不再那么无所归依,一双手从高楼遮住的阳光里伸过来,抚摸着我的脸。 母亲懒洋洋地坐在太阳下,簇拥她的是一大片垃圾,头髮蒿草样蓬散,掉了纽扣的衬衫不负责任地敞着,露出干瘪空洞的乳房。我躲在阴影下,没敢打扰她,母亲津津有味地捉虱子,每捉到一个,目光便处女般盛开。我张望了许久,直到母亲把她的一条裤子捉完。 第83页 马六斤的公司开张这天,我收到一封信,没地址,也没内容,就一张纸。我痴痴地坐在办公室里,我能看清白纸上面错乱复杂的心迹,能闻见字里行间渗出的怨怼。马六斤打来电话,说老虎你怎么还不来,宾客都齐了,就差你一人。 世上的事真是没法说清,谁能想得到,马六斤会以这样的风光出现在羊下城面前。那么多的头面人物都来了,好些还是我们羊下城的要员,我赶到时,众人像企盼什么似的焦急等候,偌大的公司大厅里,人头攒动,宾客身上散发出的复杂气息汇成一道奇怪的河流,涌进我的鼻子。我四下瞅着,看见我妹身着电影明星走星光大道时穿的那种奔放而又华丽的服饰,两条胳膊艷情四射,上面爬满男人女人惊艷的目光。我妹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奉承或恭维里。我没瞅见马六斤,这个口口声声说我是贵宾的傢伙,这阵子已风光得顾不上我了。 仪式好不容易才举行,意外地。我瞅见一些熟悉的面孔,羊下城的修鞋匠王老五,卖豆腐的麻三女人,杂货铺的老孙掌柜,他们的后面。就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裤裆巷的人了。他们坐在大圆桌四周,嚼着脆生生的瓜籽,手里别扭地举着红酒杯,表情夸张得很。我躲开他们,绕到后面。原想找个安静的角落,静静坐上一会儿,我不想加入到任何人的快乐中,我的思维只属于那张白纸,我想像不出小三现在的样子,甚至连她最基本的表情都忘了。我想编织一个美丽的谎言,我必须把白纸后面隐藏的故事很煽情地讲给小三妈妈。 这时候我看见一熘儿女人,有的十七八岁,有的三十多,她们全都穿着整齐而又格式化的衣服,脸上清一色的正经相。我实在想不出她们跟马六斤有何关系,怎么也跑来捧场?马六斤到底玩什么名堂,她们的职业我太清楚,过去夜间扫荡,她们没少给我添麻烦,其中几个我还看见过裸体,不可否认,她们的裸体确实比良家女子的有味道。小三不在的很多日子,我忍不住要动动她们的脑筋,但她们全不给我面子,每次相见,总是拿同样的话问我,又缺钱花了呀。 我走过去,突然恶作剧地走过去,我倒要看看,她们跑到我妹的公司做什么。孰料我刚走几步,大帅出现了,大帅神秘地说,瞅见没啊,他是要把羊下城给闹翻哩。大帅诡谲而又暧昧的话语里,我看见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跟她们搭讪,男人们的目光有点急切,手上的动作都出来了,有个还没长大的女孩跳起来,嘴里哇啦哇啦几句,像是骂人,男人们果然灰熘熘地走开了。 这天从头至尾。我整个看西洋景似的,后来我跟大帅都喝醉了,烂成一摊泥。据说是我妹让几个公司员工抬我回家的,半夜醒来。看见小三妈妈披衣坐在床边,眼里噙着泪。小三妈妈说。她梦见小三了,小三流落街头。找不到回家的路。 8 果然让小三妈妈说准了。我接到北京方面的电话时,马六斤正跟我商量事儿。他的意思是要我辞掉警察的工作,到他公司里任保卫科长,实在不行,任副总也行。我说你是不是想让整个羊下城的人为你打工。马六斤笑笑,他的笑有种说不出的魅力,据说他正是靠这种无坚不摧的笑,抵达他人生一个又一个目标的。我拿开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一本正经道,我们不可能成为什么,永远不可能。这时电话响了。 小三让人贩子贩到了河南,北京方面打拐时解救了她。 是马六斤接的小三,他正好去北京,说是部里有个什么批文要办。马六斤的公司到底搞什么,没法弄清楚,大到汽车贸易,小到孩子玩具,都搞。他在羊下城中心地段买了一块地,省城几个专家正在夜以继日为他绘图纸,羊下城最有气派最雄伟的建筑就要破土动工了。马六斤到底有多少钱,羊下城人都在议论。 马六斤很神秘。 小三在路上死过两回,一次是吞下一大把安眠药,害得马六斤中途下车,将她送进医院;一次是企图跳车,被马六斤牢牢抱住了。马六斤说她神经受到严重刺激,随时可能自杀。小三妈妈寸步不离。小三瘦了,几乎皮包骨头。从她瘦骨嶙峋的样子和绝望至极的表情,很容易想到她经歷了什么。马六斤偷着给我一份材料,看到一半时我的眼睛模煳了,心刀绞似的痛。我把材料烧了,我怕小三妈妈看到。 关于小三。马六斤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你知道小三为什么一次次从你身边跑开吗?我摇头,我无法回答,任何一个男人遇到同类问题,可能都会选择沉默或愤怒。马六斤却说,你太不懂女人,跟你爹一样。我的拳头捏得咔吧响,如果不是看在他费尽周折带小三回来的份上,我可能要跟他决斗了。马六斤对此视若无睹,继续说。你太平静了,生活像一潭死水,小三渴望的是风暴、激情、冒险,是那种时时刻刻让人充血的生活。我说卖到乡下让十几个男人轮姦是不是很好玩?马六斤勐地捣我一拳。歇斯底里地吼,你不是人! 玉儿第二天找到我。她终于肯主动找我了。站在羊下城通往外地的大桥上。我们各怀心事。风从耳边刮过,半睡半醒的太阳把桥下的羊下城搞得昏昏欲睡。凝望着远处的裤裆巷,玉儿问我,记得小时你偷冰糖葫芦给我吃的情景吗?我艰难地笑笑,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现在就是把羊下城最好的冰糖葫芦给你,你还吃吗?玉儿没就这个问题纠缠,显然她在努力避开什么,她说,哥呀,有时候我还觉得自己没长大,真想再趴你背上让你背着满巷子跑。我说哥老了,再也背不动了。这话一出口,我的泪便不争气地涌出来。老了?哥你知道老了是个什么概念?我没心思回答,我认为我老了。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第84页 一辆洒水车驶过来,开车的小伙子大约太看中我妹的美貌或风中摇曳的姿势,恶作剧地开大水,晶莹透亮的水花哗喷过来,玉儿尖叫着躲闪,忽然盯住车上的小伙子,送给他一束秋波。我看见母亲的眼神瞬间復活,让男人无法拒绝情愿去死的眼神。跟后一辆警车唿啸而过,尖利的喇叭刺破羊下城沉寂的天空,我冷不丁想起杨七儿,听说他在狱中表现得很不老实,口口声声要见马六斤。我忽然想跟玉儿谈谈杨七儿,玉儿却说,哥你知道我找你什么事么?我说玉儿你别说了,我哪也不去,还是那句话,不可能! 你还在怕他? 我觉得我很愚蠢。一个愚蠢的男人是没法跟我妹这样的女人交流的。 玉儿笑了,玉儿轻轻松松就捅了我的软肋。她说哥你真是老了,想救你都救不了。 我说哥不用你救,这个世界上没谁需要别人救,要救只能救自己。 玉儿轻哼一声,表示不屑。好了,哥。说正事吧,你打算怎么安顿小三? 安顿?玉儿的口气让我起了警觉,安顿一词怕是别有寓意。果然玉儿说,难道还让她留着? 她再也跑不动了,不留着还能到哪去。 哥你疯了,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我打算离开,桥上的风景对我来说,无异于一次心的撕裂,因为当初我就是在这向小三求婚的,我还记得小三跟我说,你能保证一生一世守着我吗?无论怎样的变故,你都能保证不变心?我当初是点过头的,后来又对着石狮子发誓。我不知道小三当初的话是否是一种预言,可我的誓言是发自内心的。 玉儿一把拽住我,不让我离开,她从包里取出几张照片,说你尽情挑吧,只要挑中,她就是你的。照片上的女子的确漂亮,个个青春四射,透出一股子敢为男人献身的精神。我把照片还给玉儿,你哥老了,他知道怎么守住自己的生活。玉儿还不甘心,进一步说,她们都是我公司的,是干净女人。我笑笑,什么是干净女人?玉儿大叫,我要送给你一份干净生活,你不能太对不起自己。 我最终还是决绝地离开了大桥,裤裆巷在我的视线里渐渐模煳,只剩一片影子。 刚进门,就听小三妈妈尖叫,小三自杀了! 我奔到医院,还好,马六斤及时赶到。把小三送进医院。按医生的说法,小三没生命危险,只是身子太虚弱,得住一阵医院。 马六斤沖我发脾气,你是怎么照顾她的,她拿了刀片你都不知道? 刀片?我蓦地记起,我刮脸用的刀片是放在抽屉里的,而抽屉钥匙只有小三妈妈有。我踅回屋里,一把拽住小三妈妈,说,到底怎么回事? 小三妈妈只顾狠劲地流泪,问急了她便扑上来咬我一口,说不活了,真正不活了,这样没脸没皮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 我这才知道,我妹之前找过小三妈妈,她的话刻薄而杀气毕露,女人一旦伤害起女人来。比刀子还厉害。我扶住小三妈妈颤抖的肩,仔细为她抹去滴滴泪水,我说没有人会把你赶走,这是你的家,一切都是你的,我们好好活着,我们还有小三,我们不能眼睁睁望着她死。我说得语无伦次,到后来竟泣不成声,小三妈妈边给我抹泪边说,你不能哭的,你不能哭的,你一哭天就要塌下来。 9 马六斤的事业如日中天,大楼说动工就动工了。到这时我才知道,马六斤在深圳狠赚了一笔。 自始至终我都弄不明白,马六斤这样的人,为什么到哪儿都能成为人物。我妹后来讲。初到深圳时,他们也有过一阵子艰难,那是这边带去的钱花完之后,不过那段日子很短。几乎没给他们留下什么印象。马六斤很快在一家公司找到事做,专事押车事务,具体押什么,我妹缄口不说。那是家很大的公司,货物千奇百怪,老闆的背景也复杂得让人咋舌。一次押车时,警方闻风而动,说是接到什么举报,要将车队连同黑窝一起端了。也亏是马六斤,要是换上别人,说不定扔下车队早跑了,马六斤没跑,他先是跟警方周旋,巧妙地利用他的笑,见警方不吃这套,马六斤勐地拉开衣襟。十多个警察同时看清了绑在他身上的东西,警察在马六斤的怒喝中极不甘心地慢慢退后,马六斤指挥着车队离开警察的视线,然后把自己交了出去。等老闆闻讯赶来,马六斤已被关在审讯室里,暴怒的警察觉得马六斤不可饶恕,因为他身上绑的根本不是什么炸弹,而是一排木头雕刻的火力玩具。更令警察气恼的是,冒生命危险拦截住的车队只是个晃子,真正的车队早在马六斤微笑时已悄然通过。 马六斤被关一个月,不过他享受到的却是另一番生活。老闆通过关系将狱内打点得舒舒服服,马六斤都有些不想出来。正是这次给了马六斤腾飞的机会,老闆认定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便将他一步到位提携到身边。事后的事实证明,马六斤的确是一个值得拿命去换的人。因了他老闆躲过了很多劫难,包括一次同道中人的暗杀。马六斤以命报恩的做法博得了业界的尊重,他的大名成了一张招牌,到哪儿都能掀起旋风般的喝彩。老闆感念他带来的滚滚财源,一大方便将利润的三分之一分给他。这期间我妹已成为地方官家中的座上客,靠着她北方丽人的风姿和与生俱来的聪颖,我妹很快成为深圳报业界的佼佼者,她撰写的人物採访和时政论谈成了很抢手的文章,她供职的媒体也成了深圳报业界的新贵。按我妹的说法,这叫风水来了挡不住,活该他们有此大运。正在事业如日中天。生活好得没法言表的时候,我妹突然提出北下。要来羊下城投资。马六斤起初有点犯惑,捨不得深圳这一片风光,无奈我妹去意坚决,马六斤也不敢违抗。不过一上路马六斤便大梦初醒,大声感嘆我妹的高瞻远瞩,他说深圳再辉煌也只是别人养的一只狗,哪有做主人痛快。 第85页 我妹笑他无知,说此时正值羊下城招商引资,大凡有几个钱又愿意花在羊下城的,哪个不被奉为座上宾,况且我们还有深圳那么大的公司做后盾。等羊下城这条通道打开,深圳的货物便畅通无阻地涌向北方,你还愁没有钱赚?我妹在商业方面的天资到了羊下城才显现出来。不仅如此,她在深圳大场面砺炼出来的气势和母亲遗传给她的高贵典雅完美地结合在她那张人见人爱的脸上,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仿佛羊下城成了她的后宫,任她叱咤。我就多次看见她跟羊下城最高的行政长官很亲密地出现在电视上,状若兄妹。跟她相比,马六斤倒显得有点逊色,所以马六斤一次喝醉酒跟我说,你妹这人哪,你妹这人哪,真是我的克星。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马六斤要出事,或者马六斤心里也会出现堵塞。在我眼中,马六斤几乎是没心没肺的,谁能想得到马大帅的儿子也会在女人问题上犯难过?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时,我才明白马六斤那么关心小三其实是一种预兆,他是不容女人忽视的。 我妹哭着跟我说,马六斤跟思思不干净,他们睡一张床很久了。他怎能这样,他怎能这样,为了他,我可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呀。 思思?我的心被狠狠啄了一下。我妹刚回来时,曾提出让我跟思思见一面,被我拒绝了。后来思思主动给我打电话。口气哀哀怨怨的,像是受了大委屈。为此我心里一直过不去,但我不敢冒失。这游戏不是每个男人都玩得起的。但我做梦也想不到。思思会跟马六斤,世界瞬间变得让我目瞪口呆。我妹桥上给我的照片里,就有思思在大桥上依风而立的一张。外表看她不属于玩世界的那种女人,她沉静、抑郁、带着一种暗伤。仿佛生下来就是为某种忧愁而来。 都怪你,缩手缩脚,这下好,你把她疼惜到妹妹床上了。 你混蛋!我沖我妹吼了一声,你们都是混蛋! 心疼了?我妹不知是愤怒还是扭曲,讥笑道,知道吗。她在床上很厉害。我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思思形容成一个荡妇,说马六斤每次从那儿回来,眉青目黑。奄奄一息。哥你知道吗,我心疼呀,我不服! 我妹终于哭够了,望着我,哥,求求你,见见思思吧。就当帮妹一次。 我无言。我忽然想,人生真是一场戏?荒诞无稽,却又隐隐註定了什么?我妹抓住我的手,我不能没有他,哥我真的不能没有他。这辈子我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他。我妹完全癫狂了,说出的话疯疯癫癫,却又句句锥心。 我不是小三,真的不是,小三可以容忍,那是她不爱你,可我跟马六斤,註定是要一块上刀山一块下地狱的。 我暴怒地跳起来,小三怎么了,我怎么了? 我妹凄凉地一笑,哥你帮帮我吧,你帮了我,我可以容许你过那种荒诞的日子。 我实在没法跟她讲得清,从望见小三妈妈睡裤的那一刻,她就认定我们荒谬得无法见人了,她甚至跟小三讲,你怎么能容忍跟你母亲要一个男人呢?小三咬破嘴唇说。只要他们愿意,我可以装看不见。果然小三一出院,就把自己关在了卧室里,把她母亲的东西全扔我床上。连空气都赶了出来,她跟小三妈妈约法三章,互不干涉,互不过问,夜里不能弄出太大声响,更不能在她面前亲昵,否则就要死给我们看。 真是哭笑不得。想不到生活的绳索最终还是牢牢勒住了我脖颈,我只能安慰小三妈妈,一切随命吧,还能咋? 我决计去见思思,我不能眼看着我妹的幸福生活让她毁了,而且真要毁起来,毁的怕不只一人,弄不好我们都要跟着遭殃。我妹的目光告诉我,她能建立一切也能毁灭一切。 小三妈妈拦着不让我去,她说你忘了呀,思思可是杨七儿的妹妹,她怕是寻仇来的。小三妈妈还在拽着不让我出门,小三屋里腾地发出一声响,她又把什么砸碎了。小三妈妈无奈地嘆口气,松了手。 是在思思的屋里,离裤裆巷不远,这房子本是买给大帅的,大帅望都不望,他整日窝在自己的小平房里,抱个塑料娃娃,哄呀哄的。没想这房子竟有了新的用途。我进门的时候,思思正在弹琴,琴音缭绕,让整个世界处在一种悲伤的回忆中。我坐下来,目光从后面爬到她头髮上。那是一头美丽的秀髮,自然地垂落着,不染纤尘。一袭白裙遮住她显山显水的身姿,从后面看,简直就是位圣女,为喧嚣的尘世而来,想将这纷乱的欲望一网打尽。 一曲弹完,思思款款站了起来,吟吟一笑。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躲开,又碰。仿佛触不得离不得。她要倒水给我,我谢绝了,我说思思。这么美的琴音,真不该打断。她在我对面坐下。说该断的终归要断,世上哪有美而不断的琴音,只怕这一次断了,再也续不起来。我说琴在心里,心不碎则琴不断,琴为心生,心为琴活。思思望我一眼,久长地,目光却又忽然地垂下,难得你也是懂琴的人,只是晚来了一步,我已发誓与琴不再,也好,你算是见证我的人。 我们无言地坐着,目光相碰处,晶亮晶亮的雪花碎落。好长时间,我们都走在一场雪里,说实话,她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纯粹而又安静的女子,她的纯粹与心共在,我想像不出这样的女子怎能轻易跟马六斤上床。思思说话了,她一张口,我便知今生不能逃开她了。 第86页 怪不得马六斤,女人天生是为男人生的,找不到心仪的人,我便把自己胡乱交了出去。白裙落地处,思思的一双脚美丽地裸着。她说话的声音如琴一般轻妙,看不出她有什么恨憾,有的只是一种与往事举杯的解脱。她接着说,不用你费心,其实经歷了以后,才懂得什么叫不和谐,过去了,烟消云散,犹如这琴音,你再也听不到了。 我的心有种迷惘,说不出的疼痛。目光伤感地落在琴架上,那美妙感伤的声音,真的不再了吗? 思思站起来,如风般飘到琴前,我发愣时,琴弦勐地一响,冰消玉碎的声音。琴弦断裂时,她的身子勐地一晃,我快速奔过去,双手揽住她柔弱的腰。我说思思不要,一切可以再来。思思苦苦一笑,再来?她的目光在我脸上久久地寻问,仿佛要找回什么。那一刻,我知道我在劫难逃。那目光便是淹我的井。 我们拥在了一起。像两条久早的鱼,终于觅到了水源;又像两只挣扎很久的鸟,再也飞不动,不想飞了,索性彼此为巢,做久长的喘息。 我们白日说话、唱歌,夜晚做爱。我妹说的没错,一到了床上,思思就不是思思了。我们持久地做着,一浪高过一浪,一峰淹没一峰。那样不知疲惫,不知睏倦。我们从这屋做到那屋。从沙发做到床上,从地毯做到餐桌,仿佛要做遍世界的角角落落。爱是那样的无止无境,一刻也不能停留,不能松懈。我们做得如火如荼,生生死死,把今生今世的做了,还嫌不够,还要把来生的都做尽。 白日里,我们赤条条舞动在地毯上,伴随着断裂的琴音,我们的身体如同蝴蝶飞翔。我们是那样珍爱彼此的身体,每一个毛孔,都渗进了浓情密意。我们坐拥在地毯上,彼此珍爱地抚摸着对方,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处,我们互相吻着,互相欣赏着,互相鼓舞着,我们感受到了生生死死的爱,我们把离别痛苦抛在了脑后,专注于忘情与享受。 夜晚,夜晚总是来得那么激情,好像比我们更急,一来就让我们疯让我们狂,更让我们沉静。是的,我们由热烈走向沉静,由身体走向内心,我们久久地相对无言,眼里涌着狂热的泪,我们痴痴地占有着对方,却又恨不得把自己全交出去, 我们终于知道,我们分不开了,好像前生有约,歷经周折苦难只是为了寻找。现在我们找回了另一半,前生今世浓缩在了一起,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分开? 10 我妹至死不肯原谅母亲。到羊下城这么久,居然从未踏进裤裆巷一步。按她的说法,她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有的只是一个哥,是哥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所以她听说我跟思思情浓得化不开时,激动地说,哥呀,你让我终于做了回妹。按我妹的理解,是她把思思送给我的。又是思思把我从苦海中救了出来,所以当天她便嚷着请我和思思吃饭。我说算了吧,我们哪有闲空吃饭。就那么上瘾?我妹调皮地说了一句,笑开了,我打了一下她的头,敢说哥的坏话,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我妹先后背着马六斤,将公司的部分财产转到我名下,事实上到现在,我已成他们公司的第三大股东了。买给马大帅的楼房,也理所当然转到了我和思思名下。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我和思思还缱绻在床上,我妹的人已把红木家具和真皮沙发送上了楼。一盆鲜花怒放在阳台上。暗示着我们疯狂的爱情。在我妹的精心布置下。房间里充满了火一般的热情,我和思思倒在新换的地毯上,通体都流畅着新生活的快意。 忽然有一天,我妹带着马六斤来吃饭,同时送上一份新的礼物,一架新古琴。思思扑扇着翅膀,燕子一样飞翔在屋里,她的快乐是由衷的,不加掩饰的,她甚至在我和我妹面前公开提起她和马六斤上床的事,说那时候真是不懂呀,还以为男人就那么回事。她的话弄得马六斤很不好意思,幸亏我妹打圆场,说现在懂了就好,我可把最爱的人交给了你,你要小心呵护才是。思思卖乖似地偎我怀里,整个人像玻璃,看不出半点瑕疵。她的欢乐感染着大家。屋子里充满浓浓的笑语。吃饭的时候,思思一定要坐我怀里让我餵她,软软的两条胳膊搭我脖子上,目光里横溢爱情笼罩着的盈盈波光。我妹不能自持了,女儿家的本性现了出来。半是撒娇半是恶作剧地坐在了马六斤腿上。马六斤先还尴尬着,目光在思思和我妹脸上徘徊。终于,他发现思思不再是那个思思了,这才一发狠箍住了我妹。 半夜时分,我妹突然要走。思思留恋至极地勾住她脖子,住下吧,大家这么开心,干吗非要分开。我妹其实舍不下这份快乐,鞋一蹬倒在了床上。 这夜,这屋的狂欢可想而知,好长时间,它都被裤裆巷的人议论着。 直到小三妈妈出事,我才从梦一般的缠绵中醒过来。 小三妈妈是割腕自杀的。当她确信我在羊下城有了一处新居而且身边多了一个小鸟般的女人时,目光一下灰暗了,灭了。或者她的目光从未明丽过。大半辈子的沉重生活让她终究也未弄明白自己在等待什么,她在别人的屋檐下苦苦地支撑,心中似乎装满期待,却又说不出,到死她也没弄明白,她在这个世上活着的理由。也许刀片才是她最好的归宿,或是解脱。 小三妈妈一直将那刀片珍藏着,临死这天,细心给自己洗了浴,换上干净睡衣,正是我妹见过的那套,是我花两百块钱买给她的,同时送她的还有一瓶香水。我已记不清为什么要送她香水了,至于睡衣,我得承认,我喜欢她穿睡衣的样子,我的这个阴暗心理折腾了她小半辈子,细想起来,除了睡衣,她好像没穿过别的什么衣服。小三妈妈躺在床上,就是我跟她挤过的那张床,安静、毫无留恋地闭着眼睛,是的。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让她留恋? 第87页 血流了一地。整个床淹没在红色汪洋里。很难想像,小三妈妈居然能流那么多血。她把我们共同生活过的世界装扮成血的颜色,然后离我而去。等我发现时,血已干涸,屋子里充斥着异味。我们共同坐过的沙发让剪刀剪得粉碎,阳台上娇艷的花全都枯萎,那个有过温情有过欢乐的世界不復存在了,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倒塌的世界,一个破灭的心灵。 一个女人因另一个女人的出现而毁灭了,这是劫数,还是命定? 小三再次失了踪。没留下任何痕迹,好长时间,我都恍惚,她回来过吗,或者她存在吗?也许世上根本就没小三这个人,完全是我心理失衡,凭空杜撰出来的一个影子。 好了,我现在无牵无挂了,可以放心地跟思思在一起了。还是我妹说得对,你大可不必将浪费你生命的人放在心上,人生苦短,要为爱你的人而活。但我再次跟思思做爱时,意外地出现了障碍,我清清楚楚看见,小三妈妈立我面前,满眼怨怼、愤恨、不甘心。 我徒然倒下,我知道今生今世躲不开一个影子。 时光飞快,就在我和思思艰难而又痛苦地奔波在求医问药的路上,试图把曾有的浪漫或温情重新找回时,噩耗飞来。 我妹死了! 跟我妹一同死去的,还有马六斤和杨七儿。 谁也没想到,杨七儿会越狱,按狱警的说法,杨七儿再有两年就要出来了,他等得及,完全没必要拿生命做代价,把自己后半生断送掉。杨七儿越狱后,第一个找见的就是马六斤,他相信像马六斤这样的人物,完全有能力保护他,给他自由,给他幸福。当然。马六斤也确实这样做了,他二话没说,就给了杨七儿一大笔钱,足让杨七儿逍遥自在地活完下半辈子。怪只怪杨七儿,非要见我妹一面,还说他一生最尊敬最钦佩的,就是我妹,说啥也要跟我妹道一声别,不能就这么不仁不义地走。 事情就发生在我妹家,我妹听说杨七儿越狱逃出来后,坚决不同意他远走高飞。她说煳涂呀,怎能拿这事儿开玩笑,你当警察是吃干饭的。杨七儿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能看我妹一眼,他说这辈子值了,遇上这么仗义的兄弟,还有这么漂亮这么大度的嫂嫂,死也值了。说着沖我妹磕了一个头。杨七儿动了真情,说话都有些哽咽,我杨七儿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你们都是我的恩人,就是变成鬼我也要保佑你们。 我妹冷笑一声,你走不了了,说完掏出电话,要给公安报警。杨七儿急了。扑向我妹,要把手机夺过来。两人扭在一起,情急中我妹朝马六斤喊,还不报警?杨七儿边扭打边说。马六斤,你是帮我还是帮她,你可要想好,重色轻友的事你也敢干? 马六斤确实犹豫过,他实在想不出该帮谁,按马六斤的想法,能逃出来则算是英雄。走得脱走不脱则看他的命,所以马六斤谁也没帮,他想这两人不会动真的,要么我妹心软,放杨七儿一条生路:要么杨七儿回心,听我妹的话去自首。 但是事情就在一瞬间发生了,杨七儿拿起了菜刀,顺手操起的,他也没想要杀谁,只是想吓吓我妹。但不巧得很,我妹让凳子一绊。正好倒在了杨七儿刀下,我妹那么坚强的人。居然在刀口轻轻一碰就死了, 杨七儿吓得双手发颤。这怎么是好。这怎么是好,他不停地沖马六斤叫。马六斤也让突然而至的大祸吓傻了,反问杨七儿,这怎么是好,这怎么是好? 两人就这么来回问着,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最后马六斤扑向杨七儿,说你怎么能杀她,我干了一辈子黑道,也从未杀过人,你知道杀人的后果吗?你得偿命! 杨七儿冷静下来,他知道偿命是必然的了,既然马六斤让他偿命,他不能不偿。不过他不能把马六斤一人留在世上,按他们这行的规矩。磕了头拜了把子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所以他说,对不住了,六斤。说完一刀砍向马六斤。 杨七儿最后也结束了自己。 送我妹上路这天,我和思思都穿黑衣,我抱着我妹,思思抱着她哥,唯有马六斤没人抱。马大帅听到噩耗,眼睛动了动,就不省人事了。这个秋天马大帅一直在做一件事,天天去裤裆巷陪我母亲。按刘寡妇的说法,我母亲好多了,全亏了大帅。难得有他那么细心体贴的男人。刘寡妇还说。你母亲这辈子值了,女人么,图个啥,还不是图男人对她好点。 我把我妹葬在了父亲身边,我妹一直不承认她有这个父亲,现在我想她该承认了。我对父亲说,爸,我把我妹还给你了。 秋风瑟瑟,几片枯叶落下来。我妹的新坟在风中发抖,好像极不情愿我这样安置她。我说妹呀,你就安心吧,要是当初听话,不嫁给马六斤。哪能惹上这祸。 葬完我妹后,我跟思思分开了,我是一个没有归宿的男人,註定了要孤独地走完一生。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我再次来到裤裆巷。裤裆巷破落得不成样子了,父亲的小院紧闭,门上的铁锁告诉我母亲不在,透过门缝,我看见小院收拾得整整齐齐,洁白的雪飘落而下,瓣瓣雪花,纯净而安详。 我在门口怔立了很久,直到雪花将我的头髮染白,才踟蹰转身,出了巷子。街上已是一片白茫茫。我说过羊下城是见不得雪的,一见雪。它的软骨便显了出来。踩在雪上,心是那么的凄凉。 第88页 白雪覆盖着的大地,静悄悄诉说一段往事,一对老人步履蹒跚走在雪中,雪花白了我母亲的头,白得耀眼,白得透明,大帅搀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向雪的深处。 他们的确老了。 这时候我回过身,裤裆巷就那样横躺在我的视线里,白呀! 我勐地听见一段歌谣,彻响我的心底,不。我穿着开裆裤,跟在一大帮孩子后头,咧开嗓子,唱: 裤裆巷羊下城 谁是谁的人 上过床拜过堂 嵴背对胸膛 爹不是爹娘不是娘 白雪落下泪汪汪 ·6· 许开祯作品 风雪夜 翻过铁鸡岭,就是野猪坡了。 如果运气好,歇脚屋那盏灯一定亮着。多少年了,无论你是赶夜路还是不慎迷途,只要一翻过铁鸡岭,那盏灯就像航标一样亮在远方,一看见灯光,再迷茫的心也涮地亮了。 大雪是两天前封的山,林区的雪就是这样,下起来铺天盖地,转瞬间整个山野白茫一片。一到腊月根,正是雪疯狂的时候,勐兽一样的大雪会把整个林区封死,进不来,也出不去。为赶回家,外出挣钱的汉子们不得不提前动身,抢在大雪封山前回来。 孟天林是迟了,他没法不迟,一想起回家时的艰难,孟天林的心就要泣血。还好,总算回来了。命还在,力气还在,孟天林顾不上歇缓,就连路过二道梁子,也没能在山林嫂那间暖脚店歇缓片刻,那可是汉子们梦牵魂绕的地儿啊。山林嫂专为他们这些外出归来又被大雪堵住的林区汉子备下好酒好菜,被窝儿暖的就跟自家热炕一样,更有那不知从哪弄来的年轻妹子,只要捨得掏钱,她会给你连魂儿一起暖走。孟天林是无缘享用了,哪有心思,再说要是耽搁一夜,这冰山一样的雪岭就将他牢牢堵在山下,孟天林熟悉雪岭就跟熟悉自己的脾气一样,雪岭真要封死,少则半月,多则三两月不止,人是断然没力气爬过去的,只能眼巴巴等着春暖花开,冰消雪融,要不林区人怎么叫断魂岭呢。 孟天林深吸口气,他估摸着快到铁鸡岭顶了。翻过三道梁子时,他摔了一跤,差点滚下雪岭,黑乎乎的夜晚笼罩着山林,四周苍茫一片,很难辩清哪是崖哪是路,孟天林只能凭着感觉迈动步子。偏巧那时起了风,先是一种低沉的呜呜声,粗壮,有力,像洪水铺天盖地涌过来,当风来到头上时,巨大的轰鸣震得他的心脏发抖,所有的树木都在风中剧烈地狂舞,一边发出声嘶力竭的唿喊,一边把冰刀一般的雪流子打在山崖上,山崖也在摇动,有巨石般的雪块轰隆隆地滚下来。真正的暴风雪来了,孟天林为躲避一块飞滚而下的雪块,一脚踩空,身体失去重心,眼看着就要跟雪块一起滚下山崖,孟天林心想完了,报应,那一刻孟天林想起这个词,他知道自己终究是逃不过这一劫的,有谁能逃过呢,索性眼一闭,把一切交给了上苍,听天由命吧,要是上苍註定要这么快收他回去,不让他跟心爱的山妹见一面,不让他最后搂一次疼爱的儿子,他也只能认命了。还好,孟天林让一棵树挂住了,这是一天里两次让树挂住,也许命不该绝,也许山神念他可怜,向上苍求了情,让他跟妻儿过一个团圆年。一想起妻儿,孟天林浑身的劲来了,他挣弹着从树上跳下来,还好,腿没断,脚上的狗皮筒子居然也没掉,孟天林摸摸怀里的东西,一切都在,孟天林真正感动了,他几乎要热泪盈眶了,他爬在雪地里,沖山神磕个头,大仁大慈的山神呀,求你保佑我过个团圆年,见见我那三个月就扔下的儿子吧。孟天林忍住大悲,艰难地从雪地上爬起来,从怀里掏出酒瓶,勐灌几口。林区的汉子都知晓,走这样的雪路酒是断断不能少的,否则纵是不被雪埋了,也得冻死,冻成一根冰雕,树一样永远地留在雪岭上。几口青稞酒下肚,胃里果然腾起一股热浪,跟着身子热起来,孟天林活动活动筋骨,又开始行走了。 孟天林迷路了,重新登上雪岭,孟天林感觉眼前一片模煳,雪岭像个困兽,陌生、狰狞,熟悉的山林不在了,魂牵梦绕的家乡不在了,地动山摇,雪块飞舞,前面的道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到,世界带给他从未有过的恐怖,是的,恐怖,就像掉进了地狱,孟天林感到有无数个小鬼拿着勾命牌,跳来跳去,要把他勾走。孟天林绝望地大叫一声,险些要倒在雪上了。后来他渐渐平息住自己,不让思想有一丝幻觉,他努力地摇摇头,把一些杂乱的想法赶出去,开始一门心思想山妹,想只抱过三个月的儿子,这办法果然灵,孟天林又能看清路了,回家的路,茫茫苍苍的,埋在雪地里,孟天林仔细辨认半天,虽是黑夜,但因了白雪的照耀,天地还是有白灿灿的光亮发出。 靠着记忆,孟天林尽量往东走,他记得铁鸡岭的路口在东边一块巨大岩石下,那块岩石是从来不沾雪的,再大的雪也休想在它身上留下痕迹,狂风会在瞬间将雪卷到岭下,岩石便成了迷路者心中的灯塔,找到它,就能找到希望了。孟天林不敢停步,狗皮筒子早己灌满了雪,能感觉出雪融化时带给肌肤的那种快意,这就证明脚还未被冻僵,身上的皮袄硬得像钢铁一样,一动就发出生硬的脆响,孟天林知道必须尽快找到路,身上的热量不多了,要是困在这雪夜里,死是唯一的路。 第89页 这时野猪坡下的那盏灯哗地在心里亮起来,泥巴小屋里的柴火也在噼剥作响,一股暖意瞬间升腾起来,孟天林仿佛看到自己已围在火炉前,熊熊燃烧的柴火像山妹在舞蹈,带给他通体的快意和力量。他欣喜地睁大眼睛,盯住蛇信一样的火苗,恨不得纵身一跃,熔到那久违的浓烈中。 泥巴小屋是林区人专有的,每个村落都有,盖在离村落十几里路的山坳处,一到冬季,就派专人守候,备有充足的柴火,狗皮褥子,羊皮大袄,还有暖身的烈酒,热腾腾的姜汤,干粮,运气好时还能碰到刚煮好的野鸡,或者羊排,就着大葱喝一碗漂着油花的鸡汤,啃下几块大骨头,再冷的寒气也逼出来了,然后捧着青稞酒,围坐在炉火前,听守夜人说些稀奇古怪的打工者的遭遇,一路的艰辛转眼就没了,换之而来的是融融的暖意,还有林区人浓烈的爱。多少年来,林区人就靠着这泥巴小屋,靠着熊熊的柴火,让风雪中夜归或迷路的游子感受到家乡的唿唤,感受到家乡的可亲,在这里歇过脚暖过身,等天一亮,就可舒舒弹弹地踏上归家的路。 孟天林记得,走时泥巴屋守夜的是德胜老汉。那是林区有名的汉子,年轻时打一手好猎,再兇勐的猎只要让他瞄上,阳寿算是尽了,可惜现在没猎物了,不仅狼和山熊没了,连兔子都绝了迹。德胜老汉一身好力气,就是孟天林这样的青壮劳力,伐木也不是他的对手,要不是林区禁止伐木,德胜老汉是不会坐在泥巴屋守夜的,他的力气不允许他闲着。可惜最能证明他的两样现在都不能继续了,德胜老汉只能泄气地守在雪夜里,给往来的过路人提供一间热腾腾的小屋,还有他讲不完的故事。德胜老汉要是讲起来,能把你的腿拴住,晕的俗的,一到他嘴里,全都成了真的,再紧的事,你也得放脑后,只有全身的血鼓胀了,心脏的脉搏加快了,讲得你浑身的每个骨节都舒坦了,你才能走出泥巴屋,走到茫茫的皑雪中。因了这点,野猪坡下的小屋成了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守夜屋,汉子们都渴望在这儿歇脚,跟德胜老汉住上一宿。 孟天林抖抖身上的雪,步子快了起来。 真正的风交雪,狂风吼动中,尖利的雪片啪啪打在脸上,裹在羊皮头罩里的脸早木了,感觉不到疼,眉稍上结着硬铮铮的冰流子,孟天林走几步,就要伸手扒下冰流子,要不,眼睛就让冰流子冻住了。 孟天林是三年前离开的林区,新的伐木政策出台后,靠山吃山的林区人一下没了着落,木是断然不能伐了,上头管得紧,伐一根坐一年牢,再说伐了也没法弄到山下去,只有弄到山下,木头才能变成钱,而山下唯一的道路让武警把住了,集市上卖木头也得县里批的手续,这些都不是林区人能做到的。林区人的生活只能靠几亩薄地,可那地除了能长青稞,再长不出别的。林区人不得不跑远处谋生,挣了钱想法子搬到山下去。孟天林跟山妹合计过,去双龙沟挖金子,来钱快,挖个三五年,搬山下是不成问题的,纵是搬不到山下,他也能给山妹盖林区最好的房子,然后养一群氂牛,天天骑着氂牛行走在白云绿山间,过一种神仙般的日子。孟天林这样描绘时,山妹会出神地偎他怀里,眼睛瞪的跟月亮一般大,里面流着清泉般的希望。山妹是他们那个村落最美的女子,能讨到这样的女子做老婆,孟天林就是累死也值。走的那天,山妹再三安顿,要他一年回来一趟,不,最好半年,山妹说这话时把脸紧紧埋在他裸露的胸膛上,双手抚住他隆起的健子肉,一口一个天林哥,叫得他心慌。孟天林最怕山妹这样叫,山妹一叫,他的心就敲鼓般响起来,脸热得跟喝了青稞酒一样,他的唿吸会在瞬间粗壮、有力,搂住山妹的手箍子样变紧,直到把山妹完全贴他胸膛上。接下来山妹会像雪一样在他身体里化开,变成一汪水,柔软地覆住他。那是一段不能想像的日子,每想一会,孟天林就大汗淋漓一会,身体深处会有一声狼嗥发出,震彻山谷。 孟天林没想到,他会一去三年,而且差点把命摔在双龙沟。 双龙沟是淘金人的天堂,也是孟天林这样的沙娃们的地狱。孟天林一头扎进去,就由不得自己了。金掌柜是个蒙古人,长得跟牛一样,挑选沙娃时他显得亲切和蔼,慈祥地拍着孟天林的肩膀,小兄弟,好好跟我干,保你发大财,可真给他做了沙娃,他就成了老虎。沙娃们一天十五个小时在井下,赤条条下去,赤条条上来,五个手持铁棍的保镖在他们出井时要仔细地检查他们的身体,连肛门也不放过,生怕他们把沙金藏在身体的某个地方,要是真让发现了,那顿铁棍是逃不掉的,人被打个半死,三天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孟天林就亲眼见过一个沙娃,井下捡了颗沙猴子,足有二两,捨不得给掌柜,硬是塞到肛门里,结果让保镖抠了出来,他被吊起来,身上淋上盐水,一铁棍下去,皮开肉绽。那沙娃活生生让打断了腿,掉着一条瘸腿还要给人家白苦三年,才能折清。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呀,孟天林一想起来,就会从骨头缝里发出一道寒气。沙娃们完全是限制了自由的,互相不能说话,睡在一个被窝里跟杀父仇人似的,掌柜的会用各种计谋教唆着沙娃们互相检举,检举成功的会奖给一个女人,陪你睡一夜,然后饱吃一顿羊肉。要是三个月还不检举,掌柜的会亲自叫你去,拿一根烧红的铁丝烫着你的舌头,问你是不是天生是个哑巴。那时候掌柜的女人会露出很白的牙齿沖你媚笑,往往会是两个或是更多,这些年轻美貌的女人不知从哪儿买来,侍候掌柜的就像侍候牲口一样,在掌柜的穷凶极恶的淫威里,她们会沖你缓缓伸开腿,把大腿深处最隐秘的地方隐隐约约透给你,诱惑你,让你经不住自己的意志,在铁丝烧焦的人肉味和地毯上女人发出的暗香里,你的神志会渐渐迷离,偏离你的思想,你会不由得被掌柜控制,最后成为他伤害难兄难弟的一件工具。 第90页 孟天林想过逃跑,有一次他都差点成功了,趁着双龙沟发大水,掌柜的只顾救被大水淹没的金矿,孟天林赤足跃上山野,躲命兔子样奔跑起来。双龙沟是好进难出,定期的班车一月一趟,把急于发财的沙娃们从一百公里外的镇子上拉进这座神秘的山谷,交给提前定好货的金掌柜,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开走了,没哪个司机敢自做主张带走一个想逃命的沙娃。往外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逃,一百多里的山谷空无人烟,赤条条奔跑在布满荆棘的灌木丛中,听着野兽在丛林深处发出吼叫,双腿由不得发颤,更可怕的是随时从天而降的追兵,他们往往被狼还兇狠,掌柜的早用大肉大酒还有大奶子女人餵出他们一身狼性,只要让他们逮住,活的路就微乎其微了。 孟天林尽管侥倖得很,没让追兵逮住,可他迷路了,没头没脑地奔跑了一天一夜,最后竟绝望地发现,他又跑回了双龙沟,站在了滚滚河水面前,那一刻孟天林真有一头栽进双龙河的想法,就连山妹他也不去考虑了。孟天林打算纵身一跃的瞬间,一双有力的胳膊箍住了他,不是别人,正是跟他一个被窝睡的沙娃。事实上他刚逃走的一瞬,这沙娃就急着向掌柜报告了,只是掌柜的忙着救矿,没顾上。这种报告不但能得到女人,还有可能成为掌柜最赏识的人,如果运气好,他会从沙娃一跃成为打手或是跟班,那样荣华富贵可就享用不尽了。在这个没有秩序的世界里,掌柜的就是秩序。那个抱住他的沙娃虽然没成为跟班,但自此却拥有了比孟天林们多得多的自由,而孟天林自是逃不过一场毒打,他被吊了整整三天三夜,身上的皮剥开了一层。 终于爬到了岭顶,望见岩石的一瞬,孟天林的心简直幸福得叫起来。借着月色,他清楚地看见岩石上刻着的三个大字,望夫崖。孟天林心里止不住涌起一股热流,山妹的影子清晰起来,仿佛就站在望夫崖下,沖她微笑。孟天林几乎要陶醉了,他终于回到了家乡林区,终于闻见了家乡青烟里的牛粪味,站在火旁傻笑的孩子,一定是他三岁的儿子牛犊,孟天林一个勐扑扑过去,差点就把牛犊抱在了怀里。 雪似乎小了,唿啸的狂风也知趣地放缓阵势,似乎有点心疼这漂泊三年的游子,立在岭顶上,孟天林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想想离家的日子,想想三年饱尝的人间冷苦,孟天林对林区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他几乎要跪下去,沖巍峨耸立的望夫崖磕三个响头,上苍保佑呀,孟天林发出一声缘自肺腑的唿喊。 岭顶的雪要薄出许多,孟天林的双膝露了出来,一股寒意袭向狗皮筒子外的膝盖,说来奇怪,雪岭上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孟天林竟然感觉不到双膝的存在,这阵却突然感受到一阵木痛。孟天林不敢久留,活动了下铁棍一样坚硬的双腿,朝野猪坡下奔去了。 孟天林想都不敢想回家的事,他原想这辈子是没命回来了,说不定哪天会被井巷压死,再不就让掌柜的打死,回家的梦他都不敢做,实在想极了,他就拿头往井壁上撞,想把所有关于家的记忆撞死。多少个日子里,他想是他害了山妹,害得她有男人见不着,害得她一个人拉扯着牛犊在少了男人没法活的林区过日子。孟天林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从双龙沟逃出来。 一过腊月二十三,双龙沟的气氛就紧张起来,按沙娃们的讲究,过了二十三,巷是万万不能下了,乱鬼乱神讨年货,说不定会讨到谁头上。掌柜的们也计较,二十三后晌,掌柜的破例让沙娃们提前上巷,而且破天荒没搜身,这让沙娃们后悔不叠,要知道,这天的井巷撞了大运,一块含金量极高的娃娃岩从巷顶落下,碎在沙娃们眼前,那可是从未见过的娃娃金呀,要是能拿一块出去,这辈子啥也够了。沙娃们你望望我,我瞪瞪你,全都傻了眼,口水声浠熘浠熘的,能把人馋死。但是没人敢真动手,他们极不情愿地把沙金装进背篓里,两个人一组,像驴一样吭哧着,爬上了井巷。 掌柜的乐死了,这是他开金巷十年最大的一笔收穫,他马上下令,让伙房加菜,还亲自拉过一只羯羊,在井巷口做了祭拜,沖孟天林说,抱到伙房,煮了下酒。这是孟天林见到的掌柜最温暖的一次。那天后晌,几乎所有的沙娃都喝醉了,双龙沟的沙娃几年都难得见着一次酒,哪能不醉。孟天林象徵性地喝了几口,抱着一个羊骨头,蹲到了伙房对面的墙下。他的眼睛贼熘熘地转,从伙房转到掌柜的卧房,又从卧房转到远处的山野,孟天林想,也许逃走的机会就在今夜。一进腊月门,不时会传出沙娃们逃走的消息,有的冻死在路上,有的跑出去无奈又跑了回来,更多的则被抓了回来。为了抑制沙娃的窜逃,金掌柜们答应让四年以上的沙娃轮流回家,但工钱只发一半,另一半等开春回来再给。孟天林听说,这只是掌柜们的缓兵之计,因为同样的消息说,国家要关停双龙沟的金矿了,或者国家开採也说不定,掌柜们是想藉机稳住沙娃,最后捞一把。 孟天林一直观察到睡觉,还是没观察出一条逃走的路线。双龙沟山大沟深,灌木密集,很难有路逃出去,再说这儿处在边界地带,俗来就是三不管地区,有了那次的教训,孟天林不敢轻易拿命赌了,况且三年的工钱一分未发,逃出去又能如何。睡觉时有个人轻轻捣他一下,紧跟着想起一个声音,兄弟,想不想家呀。这是孟天林第一次在双龙沟听见有人唤他兄弟,禁不住说,想啊,想得心都烂了。那声音说,兄弟,得想法儿回去呀。孟天林听出,这是青海来的老耿,老耿三十岁,人却长得五十岁的样子,跟他一道还有三个青海老乡,平日跟孟天林关系不错,算是没有互相揭发过。 第91页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不出工,躺在窝铺里熬日子。掌柜的说快过年了,让大伙轻松点,其实掌柜的也是怕巷里出事,不过看管更严密了。虽是天天好肉好菜,放开肚子吃,但没哪个沙娃能高兴起来,家的思念会在这些日子格外浓烈,窝铺里终日迴响着压抑了的哭泣声。 孟天林跟老耿他们的密谋也在加剧,他们已经想好,要在腊月二十七动手,按经验这阵子掌柜的会忙着各处送礼,外出的机会多,而腊月二十七掌柜的是断然不会出门的,开金巷的掌柜都迷信,腊月二十七必须守在屋里,天塌下来也不出门。掌柜的会一手搂着一个女人,软倒在毯子上。要是那时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成功的机会会大许多。 孟天林几乎心焦如焚地等着那一天,这中间掌柜的差人发过一回工钱,每人一百块,说可以买酒喝,也可以找女人耍,掌柜的提供一切方便。孟天林忍住了。他把一百块钱折成一只飞机,在窝铺里飞来飞去,想像着飞机落到林区的一瞬,想像着山妹奔向他的一瞬。 那个夜晚没有星光,白日里腾起的乌云一直覆盖到深夜,吃过晚饭,孟天林早早睡了,跟他同时入睡的还有四个青海人。半夜时分,孟天林听到一阵响动,老耿装做洒尿先摸了出去,紧跟着他们一个个摸了出去。夜黑如墨,西北风从很远处啸叫着捲来,孟天林看到一个黑影矫健地跃到伙房,藏到掌柜的卧房西边了。大地死一般的宁静,孟天林不敢耽搁,跟着跃了过去,在伙房门口他差点跟一个看工撞个满怀,看工正是拦腰抱住他的那位,孟天林几乎没有犹豫,轻轻一下,就放倒了看工,那傢伙把拿命换来的钱全花在了女人上,身子软得像一张纸,孟天林只一锤子,他便晕了过去。 他们跃进睡房时,掌柜的正跟两个女人喝酒,两个刚从山下送来的女人一脸妩媚,火光映出她们浓妆艷抺的脸,其中一个的胸口畅开着,露出半个肥硕的奶子,孟天林只觉眼一疼,就顾不上什么了。四个青海人真是厉害,没等掌柜的喊出声,就被牢牢地捆住手脚,两个女人吓得缩在一边,眼里除了乞求就剩恐惧。孟天林一把提起一个,将她们的嘴用棉布堵上,然后亮出刀,开始跟掌柜的讨价还价。 倒霉得很。孟天林现在还后悔,要是迟一天下手就好了,至少能把工钱一分不差地全讨回来。可谁能知道呢,当他们说出唯一的条件就是拿了工钱平安走人时,掌柜的居然笑了。那傢伙居然能在那种时候笑,可见他有多大的能量。孟天林到现在都承认,能在双龙沟做金掌柜的,绝不是等闲之辈。 他们没能拿到想拿的钱,按说好的工钱,五个人这些年挣的足有一怀大票子,掌柜的把钥匙扔给他们自己取时,五个人傻了眼,传说中经常装满百元大钞的保险柜只剩下可怜巴巴两沓票子,其中一沓还是动过的,掌柜的后来说,就是把他颳了,也拿不出更多的了,谁让他们挑的不是时候哩。四个青海人傻了,孟天林也傻了,原想趁机还能多拿几个的,没料情况糟糕成这样。怎么办?五双眼睛望在一起,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咋,倒是掌柜的替他们出了个主意,拿上走吧,平均分开,回家过个好年。想通了再来,想不通那就不好意思了。见他们还愣在那,掌柜的笑说,再不走可就没机会了。 孟天林沮丧地一跺脚,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倒起霉来喝凉水都塞牙。辛辛苦苦三年,还冒了那么大风险,仅然只分得三千多块。一想这事,孟天林就觉后心都凉透了。他发誓再也不去想了,要把双龙沟彻底埋在这雪里,让过去的三年从此成为死去的一个恶梦,再也不困扰自己。 蓦地,孟天林望见一盏灯火。孟天林摇摇头,确信不是幻觉。茫茫雪野里,那粒灯火就像旷天里的星星,在风雪中忽明忽暗,顽强地闪烁着。孟天林欣喜若狂,连滚带爬朝灯火扑去。 看清了,终于看清了,正是那间泥巴屋,野猪村的歇脚屋。风雪中,泥巴屋像个孤零零的孩子,瑟瑟抖索,更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默立风中,饱含泪水在张望。架在四棵参天松柏上的木头支架为泥巴屋遮挡了不少风雪,才使得这间牛粪和着泥块垒起的小屋在雪中没被压垮。马灯就亮在屋檐前的支架上,晃晃悠悠的,发出的光亮却很执着。孟天林终于站到了小屋前,他闻见了一股亲切的牛粪味,听见了柴火的暴裂声,甚至嗅到了德胜老汉嘴里的青稞酒味。他几乎要张开膀子,鸟归巢样扑向它。可是他突然止住了步子。 孟天林手捂住裤带,贴身的裤兜里,一包鼓鼓襄襄的东西提醒了他,让他勐地止了步子。这样的风雪夜,旷无人烟的山岭,假使守夜的不是德胜老汉呢?孟天林有点犹豫,这可是拿命换来的呀,要是遇个歹人,孟天林动摇了,脚步不由得往后移,身子都要转过去了。一阵狂风袭来,险些将他掠倒,身上的肌肉一经停下来,便发出钻心的痛,狂风掠着冰雪,打在他脖颈上,刺烂了肌肤,血还未流出,就冻僵了。孟天林再次看见了燃着的柴火,噼噼剥剥的响声诱人得很,无法捨弃了,他想,进去暖暖吧,多留点神,缓过身子就走。 孟天林这才缓缓走过来,抬起手,敲响了门。 木门吱呀一声,孟天林断然没想到,火光映出的,竟是一张俊美的女人的脸。 孟天林愕然地怔在那儿,抬起的脚步僵在了空中。女人也有片刻的惊疑,定在了那儿,眼里滑过几道细碎的浪,最后让一片灰暗覆盖了。不过女人很快发出了声,天呀,这大的雪,快进。孟天林醒过神,抬腿跃到了里面。一看到真实的柴火,孟天林忍不住了,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把整个身子投进了火中。女人阀上门,又用一根槓子牢牢地抗住,转身看见孟天林,惊恐地叫起来,不要命了呀,快取出来。女人奔过来,把孟天林的胳膊从火中捞出来,把他整个人往后推了几步。孟天林使劲地想张开嘴唇,冻僵的嘴却动不了。 第92页 女人把孟天林放倒在一堆胡蔴秸上,上面铺着一张完整的牛皮,她从炕上抱下几张狗皮,羊皮,给孟天林盖上,最后拿出一床厚被,严严地焐住孟天林。这是常识,冰天雪地赶来的人身上是冻僵的,得慢慢暖,要是勐地遇了火,身上的肉会和冰雪一起化掉。 女人往火炉里又加些柴火,火炉是一只废弃的油桶做成的,柴火加进去,马上发出一串子脆响,火苗唿唿跳跃着,映出女人光鲜的脸。女人很年轻,火光下她的脸像是刚入洞房的新娘,留着长发,随意地垂散在肩上,穿一件紧身红袄,衬托得人很利落,也很妖娆。屋子的温度迅疾升起来,躺在胡蔴秸上的孟天林渐渐有了知觉,试着伸了下胳膊,能动了。女人叫他不要动,多躺一会,放心,到了这里,就跟家一样,女人说。女人说话时已将另一个炉子打开,那是做饭用的炉子,孟天林扭头看了女人一眼,山妹的影子立刻跳了出来,孟天林幸福地闭上了眼。 一股油香飘起时,女人陷入了怔思。 女人是在等人,守夜的德胜老汉病了,癌症,动不了,这大的雪,又近年关,村落里一时抽不出别的守夜人,女人便自告奋勇来歇脚屋。女人不能不来,她的吉刚还没回来,吉刚出去两年半了,说是到黑兰山,可一去便无音讯,连个口信都不代来。女人天天等,夜夜盼,眼看着大雪要封山,还是不见吉刚的影子。女人几乎要绝望了,这个年又不能团圆了。女人忍着泪,天天朝铁鸡岭巴望,一望见影子,女人的心就怦怦直跳,恨不能跑上铁鸡岭,迎了吉刚回来。等影子到了野猪坡,女人的泪就下来了,来的都是别人的男人,别人的男人都赶着回家过年了,唯有她的吉刚,连生死都还不知道。 还好,大雪落下的那天,女人终于得着信儿,一同出去的黑蛮子说,吉刚迟些日子回来,矿上发工资,挪不开脚,等发完工钱,吉刚就赶回来。黑蛮子还说,你就等着抱金娃娃吧,吉刚哥可挣了大钱,他都成矿老闆的大红人了。女人飞快地跑到村落里,把这个大喜讯告诉公婆,公婆盼吉刚都盼得吃不下饭,一听吉刚要回来,马上颤颤地站起身,非要来歇脚屋等。女人哪能让他们来,把娃儿往婆婆怀里一推,饭也没在家吃,就又跑来了。 女人又等了四天,直到茫茫大雪彻底封了山,才想吉刚回不来了,说不定让大雪挡在了二道梁子,住在山林嫂那达了。女人好不难受,盼了两年,直盼得有了信儿,却把自家男人盼到了雪那头。 可恶的雪。 女人麻利地做饭,啥都是现成的,狗肉,棒子面,还有一只鸡。门响的那一瞬,女人心哗地一亮,利索地跳下炕,险些要喊出吉刚了,女人断定是吉刚回来了,吉刚一定也急着她,急着他还未见面的娃儿,他怎能在山下安心呢,他一定会想办法穿过雪岭,不顾一切地赶来。女人抽开门阀的一瞬,手是抖着的,心就在嗓子眼上,女人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知道看见吉刚的一瞬会做出什么。女人站在门前,稍稍平定了下心情,这才哗地打开门,白头白脸,女人确信就是她的吉刚了,几乎要扑上去,扑到这个雪人怀里,恨恨地骂一声死鬼,然后使劲地捶他一下,把两年多的思念和怨恨一块捶过去。女人却忍住了,白雪刺得她眼疼,望着眼前冻僵的男人,女人的喉咙哽着,像是有根鱼刺扎里头,说不出话来。女人怔怔地望着雪人,心里期盼着那个声音响出来,过了几秒,还不见雪人有何反应,女人就知弄错了,这个长得跟吉刚一样高大结实的男人不是吉刚,可女人还是控制不住地想把身子扑过去,整个地扑过去,仿佛只要扑过去他就是吉刚了。 女人边做饭边想着刚才的心情,兀自脸红起来,一抺羞涩滑过额头,漫向耳际。女人真是想疯了,想巅了,忍不住又朝躺着的男人瞥了一眼,像,真像,个头,身架,就连躺着的姿势,也一模一样。女人在心里暗笑一声,不要脸,偷看别家男人,臊死吧。可女人又瞥了一眼,这是个好信哩,他能回来,吉刚就能回来,吉刚不比他少腿少脚,说不定矿上真忙呢,都当了啥技术员了,能得很,多连个巷都没见过,能懂煤的事?女人觉得不可思议,世上的事怪着哩,说不定吉刚真成哩,只是自个把他小看了,还不让他去哩,说挖煤危险,三片石头夹片肉,一条腿在阳间,一条腿在阴间,还不如去双龙沟,远是远点,可来钱快。女人当然不只是为了钱,她才不那么想呢,如果不是要往山下搬,不是要给公公看病,她才捨不得让吉刚出门哩,就在林区呆着,养几头牛,种几亩地,饿不死就成,跑那么远挣钱,担惊受怕不说,把她放在屋里,搂个冰炕睡觉,多寒心呀。 没良心的,放出去还不回来了,等回来,偏不给他开门,雪地里多冻会,看他还敢。 女人心里乱着,手却不闲,不多时,饭做好了。女人走向孟天林,餵一声,孟天林挣挣身子,想起,却发现腿不听使唤。刚才还能走路的腿,一躺像给躺没了,孟天林感到不妙,双手抱住腿,边摇边喊,我的腿,天呀,我的腿。女人一惊,忙忙地掀掉被子,皮子,看见孟天林两腿直直的,肿的跟檀条似的,女人试着掐了一下,问疼不,孟天林摇头,同时狠狠捶了一捶,居然仍没感觉。女人小心翼翼,帮孟天林褪下狗皮筒子,棉袜跟脚沾在了一起,一股臭气喷出来,熏得女人扭过脖子。女人找把剪刀,先将棉袜剪开,接着哧一声,孟天林的裤腿裂开了,两条红肿的腿露出来,孟天林呀一声,伸手阻拦,女人嗔怪道,不要腿了呀。说完,倒一瓶青稞酒,点燃,淡蓝色的火苗簌簌跳起,女人蘸上酒,使劲搓起来。火苗在她十个手指间跳动,仿佛一只精灵,跳来跳去。 第93页 孟天林渐渐有知觉了,满是感激地看着女人,多好的女人呀,想起自己进门时的心境,孟天林有些羞愧。女人却始终低着头,没话,只顾用劲搓。渐渐的,手心里浸了汗,身上也热成一片。女人曾经这样搓过男人的,那是订婚不久,吉刚闻知她爹病了,背一只野兔翻过山去,女人娘家在野猪坡对面,也是林区。那天吉刚迷了路,雪地里耽搁了好几个时辰,大半夜才找到家。爹让哥嫂送到了山下医院,娘跟去侍候,吉刚一进屋,重重地摔倒地上。女人就是用这法子,给他搓,后来,后来还忍不住把吉刚的脚掖在怀里,用胸口给他暖。女人忽地就想起那一幕,禁不住脸红起来,红得厉害,快要红透了。那是多美的一幕呀,从那天起,她就把自个当成了吉刚的人,身子都让他挨了,那可是女儿家的身子呀,咋就让他一双臭脚先占了便宜呢。女人脸红得不成样子了,搓着的手也摇晃起来,到后来,就不是搓了,变得像抚摸。女人有点恍惚,整个人都飘飘缈缈的,目光迷离成一片。 孟天林终于站了起来,女人递上碗,说趁热吃吧。孟天林顿感飢肠辘辘,顾不上客气,端碗大口吞吃。火光下,女人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他,看着孟天林狼吞虎咽,心里泛上一层难过,歇脚屋守候的这些日子,女人没少见这些出门讨钱的男人,仿佛把几年的飢饿全攒了回来,一见着五谷,啥也不管了。女人嘆口气,闭上了眼睛。 孟天林真叫能吃,眨眼一锅饭没了。女人又端上一盆骨头,孟天林有点不好意思,女人拿眼神鼓励他,孟天林讪讪地笑笑,抓起一块,啃了起来。女人倒了半碗酒,说,喝上暖和些。孟天林知道遇上了好人,在这个狂风怒雪的夜晚,孟天林没想到会遇上这么好的女人,他有些感动,捧着碗的手微微发抖。这时候孟天林已坐到了炕上,热腾腾的炕,暖得孟天林想叫唤,孟天林想说句什么,至少表示一下谢意,可嘴拙的说不出来,只是望住女人傻笑。女人让他笑得有些慌乱,无声地勾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心怦怦乱跳。女人真是年轻,个头适中,身材更是好看,女人勾头的动作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韵味,孟天林看了一眼,心就惶乱得跳起来。 你也喝一口吧。孟天林说。孟天林不知道为啥要让女人喝,这个意外中的女人已彻底搞乱了他,他有点神不守舍,更有种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掩盖住自己的惶乱,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女人却始终如一地站在炕下望着他,有好几会,女人都把他望成了吉刚,女人的幻觉瞬间打开,身子不由地发颤,这颤从心底某个地方升起,涟漪一样漫开,迅疾包围了整个身子,女人有一种倒下去的危险。可女人坚定地摇摇头,把自己拉回现实,女人不时地告诫自己,他不是吉刚,吉刚还没回来,吉刚很快要回来。 女人再次往火里添些柴,一串火苗跳出来,好像烫着了手,女人轻叫一声,旋即捂住了嘴,女人怕孟天林笑话,孟天林哪能笑话呀,那一声轻叫软软地捉住了他,他放下酒碗,差点跳下炕抓住女人的手,见女人用嘴对着烫伤的地方,孟天林吸了一口气,算是平定了自己。 屋子里有些静,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那么静着,听柴禾在火里剥剥地响,听风在外面凶凶地吼。女人本是很想问些什么的,比如路上碰到过人没,比如山下雪大不,或者索性直接了当问,认识一个叫吉刚的么,要是认识,那可就话多了,到天亮也说不完。女人更期望他先问,问啥都行,只是别这么哑着,哑着难受呀。 你也喝一口吧。孟天林又说。说着掏出酒瓶子,要给女人倒。女人忙忙地接过,说我自个来,便真的给自己倒了半碗。女人有喝酒的习惯,林区的女人都有。太多没男人的夜晚,林区女人会拿酒暖身子,壮胆,喝醉了反倒睡得痛快些,很多烦心事让酒一冲便没了。 女人喝了两口,让酒呛了一下,发出一连串的咳。炕上的孟天林不安地说,慢些喝,别呛坏了。女人止住咳,直起腰,再望孟天林时,眼里就多出一层泪花,女人心里原是有苦的。 半碗酒很快没了,女人还要倒,让孟天林拦住了。天不早了,我该上路了。孟天林说。女人没说话,屋子里气氛怪怪的,女人身上的清香浮在半空里,不掉下来,也不飘走,嗅一口就让人心乱。是个好人哩。孟天林再三提醒自己。说不定男人也在外头,孟天林又想。我要上路了,孟天林像是在试探,声音轻得连自己听了都心虚。 这大的雪,天亮再走吧。女人终于说。女人从胡蔴秸上拾起羊皮,还有被子,像是要给孟天林铺炕,孟天林有丝紧张,又像是窃喜,他跳下炕,帮女人收拾弄乱的屋子。女人扭过头,说将就一宿吧,过路的人都这么将就的。 女人后半句话让孟天林琢磨半天,他弄不明白女人为啥要加上这半句,是在自己掩饰么?还是提醒孟天林,说不定还有过路人要来?孟天林决计不去想了,坦率说,他对女人没别的想法,能有啥想法哩,这么好个女人,再有想法还能叫人么。这么一想孟天林便大方许多,不再别扭了,脱下羊皮袄,叠成枕头,往炕沿一放,就要躺下去。倒下的一瞬,忽然又记起什么,扫一眼女人,见她正专心忙着,便快快地取下裆里鼓鼓襄襄的小包,裹进羊皮袄,还不放心,又拿腰带扎了两道子,打个死扣,确信牢靠了,才稳稳噹噹地枕上。 第94页 一躺到炕上,孟天林脑子里便跳出山妹,说来也怪,这女人跟山妹还真有点像,腰身,脸盘,就连做出的饭,味道也是一样的,怪不得一口气吃个底朝天哩。孟天林暗自笑了笑,觉得世上的事真是日怪,想山妹,半道上还真就遇个山妹。只是这事儿,说啥也不能叫山妹知道,就说守夜的还是德胜老汉。 孟天林听见一声门轴响,知是女人出去了,一股冷风嗖地刮进来,孟天林下意识地缩缩头,用被子裹紧脖子。女人真是出去了,女人站在泥巴屋前,沖铁鸡岭的方向望。女人终究知道,炕上的男人不是吉刚,她的吉刚还在路上,不会让雪埋了吧,女人把自个吓了一跳,冷风灌进脖子,女人打个激灵,朝雪地啐了一口,为刚才那个不吉利的念头。女人确信吉刚是不会出事的,他都成技术员了,还怕对付不了雪,可他怎么就还没影儿呢? 女人最终在雪地上洒了一泡热腾腾的尿,一股酒气腾起来,熏得女人想呕,女人赶忙提好裤子,快快返了回来。没戏了,等明天吧。女人这样跟自己说。阀好门,用槓子顶牢,女人在地下站了会,摸索着上了炕。炕上飘着一股酒味,还有男人浓烈的汗味儿,女人一触到这味儿,立马又变得恍惚了。 女人睡不着,她相信孟天林是睡着了,赶了那么远的夜路,不累才怪。屋子里不时响起鼾声,重重砸在女人心上。女人有点怪孟天林,咋就多连一句话也不说哩,话就那么值钱?女人是最怕夜晚的,尤其风雪夜,女人常常是抱着身子,蹲炕头,望着炉火,一边听风雪的吼叫声,一边想着远方的吉刚。有时想累了,和衣倒在炕上,却越发睡不着,孤独像风雪一样无边无际漫来,钻进女人的每个毛孔,那是比风雪更厉害的东西,能让女人的每个毛孔发出尖锐的疼痛。 而此时,疼痛又在女人身上漫开,女人甚至能听到清晰的声音,很尖利,像钢针钻在骨头上,又很沉闷,狂风卷过林子样,吼吼地响。女人双手捂住耳朵,想拼命把声音赶出去,很多个夜晚,她都这样成功地驱赶了它们,可今夜有点特别,女人捂住耳朵的手很快掉下来,一捂住耳朵,反把身边的声音捂没了,女人此时多么想留住这声音,哪怕是她最不爱听的鼾声。 女人终是迷迷煳煳睡了过去,兴许是酒精的作用,女人只觉身子一飘一飘的,头里一晃,便到了梦中。 柴火慢慢弱下去,偶尔一两串火苗腾起,流星一般划过沉闷的夜晚。 鸡叫时分,女人一个闪身惊了起来。女人梦见吉刚出事了,吉刚正在雪岭上奔走,吉刚的步子多快呀,快得风都追不上,可突然一场雪崩,天塌地陷般的雪崩,硬是把她的吉刚活活埋了。女人惊叫一声睁开眼,惊慌中望见炕上的男人,女人不顾一切扑过去,紧紧抱住了男人。 孟天林压根就没睡,女人的气息一直困扰着他,酒精在体内燃烧,唿唿地,孟天林快要飘起来了,孟天林强迫着自己,他故意发出鼾声,他觉得鼾声能让屋子安全些。可女人的唿吸越发浓起来,辗转反侧的声音能让世界塌陷,关于山妹和女人的种种联想加重着夜的不安,孟天林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陷井,思想和灵魂都被颠覆了,世界马上会变得混乱无序,唯有汹汹波涛般涌来的女人气息成了唯一的真实。 孟天林知道自己不能救自己了,他已落入了雪崩,埋葬他的将是这白雪一般圣洁美丽的女人。 孟天林抓住了女人。女人抖动着,震颤着,女人像被野兽追赶,走投无路地投向他,女人的双手急促而有力,抓住稻草般抓住他。孟天林不能犹豫了,其实他哪顾得上犹豫,饥渴的身子像一张早已拉紧的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孟天林揽住女人的同时也把自己交了出去。 两股汹涌的气息没头没脑地交汇在一起,女人一接触到真实的气息,就由不得自己地软下去,只有锋利的牙齿咬住男人的肩胛,这一咬让她更勐地迷失了自己。女人被恶梦一路追赶着,直到男人火烫的身子坚实地压住她,直到一道急流以不可抵挡的气势洞穿她的身体,女人才像雪莲一般灿然盛开。女人宁愿把自己沉醉在梦里,所以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搏杀后,女人梦呓般发出一声唿救——吉刚呀! 孟天林遭雷击般轰然倒下。 孟天林跟吉刚是在山下的老相好酒馆相遇的。 从掌柜屋里出来,孟天林跟四个青海人一路而逃,所幸的是腊月的天空即时降下一场雪,雪不大,但足以把逃命者的足迹即时掩了。老耿是个对双龙沟了如指掌的人,一逃出金矿,他的步子便兔子般敏捷,孟天林追得气喘吁吁,另三个沙娃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孟天林感谢上苍让老耿看中了他,他的脚趾间都充满感恩之情,老耿不时地吆喝,要他们跟紧,他们必须在天亮以前逃到安全地带,等保镖从酒中醒来,他们会像鸟一样飞过这险像丛生的死亡之谷。灌木划破了裤子,血从四处渗开,孟天林不敢怠慢,连脚上的刺都顾不上拔一下,一掉队他就完了,双龙沟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他们是在第二天天擦黑时逃出双龙沟的,望见大路的一刻,孟天林双眼控制不住地喷出泪水,他想跟老耿他们分手的时候到了,生死一场,孟天林有点捨不得他们,想想恶梦一般的三年,孟天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怀揣三千多块钱活着出来了,这时候他脑子里再次闪过金矿掌柜刀子下的笑,那是他见过的最让人震憾的笑,他居然笑得出来,真他妈的,孟天林这样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第95页 夜色下三道寒光逼向他的时候,孟天林还在想怎样跟老耿说谢,老耿是个不爱言声的人,三年下来孟天林跟他说话还没超过十句,就这么个人,却有智慧从掌柜手里拿到钱,还能如鹰般把他们带出这死亡之谷。就在孟天林打算跟老耿热烈而悲怆地拥抱作别时,三道寒光逼向他的脖子,他发现三个沙娃脸上突然换了颜色,目光更是恐怖的没法看,他们手里齐齐地亮出刀子,一道冰凉划过孟天林的心际。 孟天林面无血色地看着老耿,这个平常温厚得就像父亲般的男人突然说,对不住了,兄弟。 三个沙娃也说,对不住了,兄弟。 孟天林惊骇得哆嗦着嘴唇,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们可是生死兄弟呀。 三个沙娃咬着牙说,谁都想过个好年呀,拿出来吧,别逼我们。 老耿铁冷的表情拒绝了孟天林求救的目光,天在剎那间冷得令人发僵,孟天林还在抱着一丝幻想,一个缺乏耐心的沙娃已用刀尖割破了他的皮肤,孟天林感到有丝血状的东西汩汩流出,他最后望一眼老耿,老耿已扔下他们,做出壮士一去兮不復还的决别。孟天林攥着钱的手迟疑许久,在第二刀划向他的瞬间,突然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走出不远的老耿后来折过身,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票子,一路保重。 孟天林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赶到山下,走进老相好酒馆时,饿得已没一丝力气了。 老相好酒馆的炉火烧得正旺,空空的店堂里,一个跟自己同样年龄的男人正在孤独地咀嚼着饭菜。孟天林挑个桌子坐下,沖男人面前的一大盘狗肉咽了口口水。男人听见响声,转身看他一眼,便又低头咀嚼起来。 孟天林只要了碗面,外带二两青稞酒。 夜慢慢黑下来。孟天林吃饭的姿势孤单而无力,他已没有任何带感情色彩的念头了,面对横在面前的茫茫雪岭,孟天林连悲伤的力气都不再有,吃完面再说吧,走一步是一步,一路上他就靠这个念头活了过来,他发现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这个念头是唯一管用的念头。 大兄弟,来只狗腿吧。那男人突然走过来,见孟天林诧异,又说,这冷剎人的天,不吃狗肉哪行呀。说着便把自己桌上的狗肉端了过来。男人绝无恶意,纵是有恶意又能咋,孟天林已没什么畏惧了,唯一的畏惧便是对狗肉垂涎四射的目光。 吃吧,出门就是兄弟,谁让你我是最后回家的人呢。 男人看上去很开心,酒精已在他脸上燃烧,发出掩不住的光芒,那是只有挣了大钱的人才有的光芒。孟天林艰难地推开狗肉,男人的兴奋刺激了他,他听到自己的身体很疼地叫了一下。 我叫吉刚。男人毫不见外,一屁股坐他面前,拉起了话头。 吉刚确实挣了大钱,他毫不掩饰地告诉孟天林,黑兰山真是个好地方,好地方呀,兄弟,只要捨得力气,甭说钱,就是金子也能换来呀。吉刚美美鼓了一口酒,见孟天林不动狗肉,吉刚好像来气了,怎么,看不起兄弟,实话跟你说,黑兰山那地方,可没人敢看不起我。吉刚把狗肉推向孟天林,又沖里面喊,再来一碗羊杂。 孟天林端着羊杂,他也不管了,餵饱肚子再说。这就对,亲不亲,一乡人嘛,兄弟,哪个村落的? 牛头嘴的。孟天林低头说。 近呀,一山之隔,我是猪坡沟的,说起来还是同乡哩。吃,吃,吉刚来兴了,终于等到了伴,走进空荡荡的老相好时,他还发愁,茫茫雪岭,一个人咋过呀,这不,终于让他等到了伴。 孟天林跟吉刚大碗碰喝起来,没多时,吉刚就把他在黑兰山的事全说了。兄弟,要是不嫌弃的话,过完年一道去,背煤有啥怕的,有兄弟我哩,保你发,看你这一身好力气,不背煤可惜了。 孟天林无话可说,只是瞪着一双黑突突的眼睛,盯住吉刚望。吉刚告诉孟天林,别看矿主都是有钱人,可真正懂巷的没几个,要是多少懂一点巷里的事,值钱着哩,弄不好就给你一个技术员,工钱比别人高几倍,年终还有红分。说来也惭愧呀,我那点本事,都是现学现卖,我遇了好人,他背了一辈子煤,是他手把手教我的,可惜了,他让巷给压死了。 店堂的气氛沉闷下来。 不说了,说起来难心,还是说开心的吧,怎么样,兄弟,你也挣得不错吧? 孟天林头垂得更低了,牙齿咬得格巴响。幸亏吉刚转了话题,吉刚说起了女人,一说女人,吉刚的话又把不住了,他竟然打开随身背的包,从里面取出一大堆衣服,都是给我媳妇买的,你给参谋参谋,她不会说我老土吧。 孟天林手抖抖地抚在那堆衣服上,他的眼里再次冒出山妹,结婚到现在,山妹还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孟天林哽咽了,他把手从衣服上艰难地拿开,沖吉刚说,装上吧,装上。 吉刚又打开一个包,全是娃儿吃的玩的,吉刚兴沖沖说,还不知是男是女哩,管他哩,都给买了,最好是双胞胎。 店堂里爆发出吉刚山洪一般的笑,孟天林的耳膜快破了,他捂住了耳朵。 两个人足足喝了三斤青稞酒,觉得身子热浪滚滚,吉刚说不喝了,再喝就倒在铁鸡岭上了。他沖孟天林爽快地一笑,兄弟,你我有缘哩,到了野猪坡下,让我媳妇再给你炖酒,我们喝他个一醉方休。 第96页 吉刚大方地喊掌柜的结帐,孟天林的手可怜巴巴地捏着一张毛票,吉刚说,哪呀,兄弟,我请客。吉刚掏钱的一瞬,孟天林看清了那个鼓鼓襄襄的小包。 上了路,吉刚的话就少了,也许孟天林的沉默让他觉得话太多了,还是外面的风交雪让他醒了酒。两个人踏着夜色,一步步朝雪岭走。路过二道梁子时,四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朝山林嫂的歇脚店望去,孟天林真怕吉刚会停下脚步,会走进去,他不相信一个装满票子的男人会放过这地方。 走吧,兄弟,再好的热炕也没自家媳妇的好。见孟天林盯住歇脚店不动,吉刚爽笑道。孟天林尴尬地咧咧嘴,悬着的心腾地落了地。再上了路,孟天林就觉浑身有劲了,他甚至一度走到吉刚前头,把大雪中吭哧吭哧的吉刚拉下好一截子。 风越来越紧,齐膝深的雪让人每迈一步都很艰难,风把雪吹成了一道一道的流子,稍不留心,踩到流子里,就摔个偏跤。吉刚摔了好几跤,爬起来后大咧咧地骂,狗日的雪,咋就光绊我哩。孟天林会停下脚步,等吉刚赶上来,不等吉刚喘气,就又跋开了步。吉刚摔得不耐烦了,后面骂,你家热炕着火了呀,一道走好不?! 孟天林不敢慢,不敢跟吉刚并肩,一上路,他的心里就着了魔,他怕一併肩魔会跳出来,会让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恨不得一脚踩过铁鸡岭,把这个叫吉刚的男人远远抛到脑后,可那个魔实在太厉害了,他让孟天林一次次停下,一次次朝吉刚伸出手,拉住吉刚手的一瞬,孟天林清晰地听见自己心里发出的声音,可怕的声音。 孟天林发誓不再理吉刚,摔死是他自己的事,跟我没关系。摔死是另一会事,那是天爷害的,孟天林一次次这样重复。他不知道这样重复的意义何在,但他忍不住重复。突然,他脚下一滑,重重摔了出去。孟天林一声惨叫,身子箭一样随雪块飞了出去。孟天林闭上眼,也好,这样反倒干净。 孟天林没被摔死,差一点就摔死了,他一脚踩空踩到了山崖上,坠下山崖的一瞬,本能地抓住了一棵树,树深藏在雪中,不知怎么就让孟天林抓住了,他挣扎了几下,沖吉刚发出唿救。后面的吉刚赶上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捞上来。吉刚上气不接下气说,让你慢点,鬼催着呀。 孟天林翻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吉刚不解地盯住他,心想撞上鬼了。 接下来,他们走得都格外小心,尤其孟天林,每踩一步都像是很沉重。铁鸡岭遥遥地横在面前,翻过铁鸡岭,就是野猪坡了,孟天林一边边提醒自己。孟天林觉得自己沉重得不能再走了,他真想躺下来,倒在雪中,让这个挣了大钱的吉刚从他身上踩过去,那样他就不欠他什么了。 吉刚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紧不慢地跟孟天林保持着距离。风从两个人耳边吹过,他们听到的不是同一种风声。 没机会了,孟天林听见风说,再怎么也不能直戳戳地扑去吧,他会有提防,那么精明个人,不会没提防。孟天林还是听见风说。孟天林咳嗽一声,这是他发出的第一声咳。果然,身后的吉刚也发出一声咳,比他的有力。 雪岭静得让人喘不过气,风声没了,空气僵止了,只有两个人的心跳,通通地敲打着灵魂。孟天林一身冷汗,彻骨的冰凉。吉刚远远拉下一截子,翻过铁鸡岭,就是野猪坡了。 兄弟呀,孟天林沉沉唤了一声,一个趔趄倒下去,这次他没抓树,身子倒悬在悬崖上,一双脚露给了吉刚。 兄弟呀! 雪岭迴荡着孟天林狼嗥般的声响。 吉刚似乎犹豫了一瞬,拿眼四望,雪岭茫茫的,看不出什么,他本能地腾起脚步,朝孟天林扑去。就在吉刚用力抓住孟天林双脚往上拉时,孟天林一个鲤鱼翻身,跃了起来,紧跟着他从狗皮筒子里掏出从老相好酒馆拿的铁锤,只在一瞬间,吉刚便失去了思维。 孟天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考虑该把这个叫吉刚的男人送往哪里,孟天林还不是一个十分心狠的人,这从他没给还在唿吸的吉刚补上第二锤便能证实。他捞着吉刚,朝瞅好的山崖走去,这时候孟天林出奇地平静,连唿吸都是均匀的,头上不再有汗,藏在狗皮套子里的手心也是干干的。孟天林奇怪自己能平静下来,这在下手前是不敢想像的事,可他做到了,看来他并不比青海人差什么。 孟天林捞着这个叫吉刚的男人,捞了足有五十米远,雪地上捞人竟是一件容易的事,孟天林再也不觉得有什么艰难的事了,他会心地一笑,他听到自己的身子又响了一声,尔后便彻底平静了。孟天林想,往后的岁月,他再也听不到这种来自自己身体的声音了,他略微有些伤感。 孟天林借着酒力又把吉刚往前捞了几米,青稞酒的酒劲就是大,孟天林庆幸多喝了几口,要不,他还没这么大的力气哩。青稞酒是好东西呀,孟天林这么想着又掏出酒瓶,往嘴里灌了几口,是吉刚临出酒馆时沖掌柜要的。 孟天林该做最后一道工作了,只要把吉刚往山下一推,一切就烟飞灰灭,神不知鬼不觉,孟天林有点感恩这场雪。 就在孟天林做出最后一个动作时,吉刚突然动了一下,像是要起来的样子,孟天林一个趔趄,差点把自己吓过去,可他还是镇静住了。吉刚果然起来了,直直地起来,孟天林妈呀一声,抓着吉刚的手松开了。 第97页 孟天林往后退了几步,才发现吉刚根本没起来,不过吉刚已经看不见了,他一松手,吉刚就从山崖下摔了下去。孟天林胆战心惊朝山下望了望,没望见吉刚,不过他想吉刚再也站不起来了,等冰消雪融,春暖花开,吉刚会变成一具骨架,有谁能想到这风雪夜的事呢? 孟天林从女人重重地摔下,脑袋长时间地处于空白。 吉刚,吉刚呀。 女人幸福地闭上眼,带着难得的陶醉睡去了。女人的手还牢牢地抓着孟天林,梦中的女人一定抓住了吉刚。 孟天林轻轻掰开女人,轻轻下炕,穿上狗皮筒子,走进了雪夜。 风忽然又厉了。 雪夜发出恐怖的嘶叫。 孟天林像是喝醉了般,冲来时的路疯了般扑去。 女人直到第二天晌午才睡醒,女人睡得实在是太香了。 女人睁开惺忪的眼睛,摸了把炕,炕上空空的,女人做梦一般,怀疑起自己来,昨夜这屋来过男人么? 这时候女人看见了一个包,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包,女人赤着身子跳下炕,打开,花花绿绿一眼的衣服,女人惊叫了,你出来呀,死鬼。 女人接连打开几个包,直到捧着一怀的票子,女人还是不能确定,昨夜来过男人么。 这之后,女人便活在恍惚中,她始终搞不清那夜到底来没来过男人。直到第二年春暖花开,冰消雪融,女人才在村人的搀扶下走向铁鸡岭。 女人看到两个紧紧抱住的男人,一个把一个往上推。女人搞不清,到底哪个是他的男人,或者都是。 女人抬眼的一瞬,看到远处立着一个山花一般的女人,她的样子有点忧伤,不过浑身透出一股亲切味儿。 女人沖那个跟自己有点像的女人笑了笑。 ·7· 许开祯作品 姚先生 姚先生一开始不是下放到我们堡子里的,按规定,他要到公社石碴厂改造,六子爹找到公社书记,说要把姚先生带回堡子里。公社书记默了半天,不大同意。他说,姓姚的是来接受改造的,不是让他来教书害人的。六子爹走出办公室,在公社大院转了几个磨磨,突然高举起拳头,喊,打倒姚白玺,打倒走资派! 姚白玺就是姚先生,但堡子里不叫他姚白玺,叫他姚先生。 姚先生让六子爹用骡子驮进堡子里那天,堡子里集满了人。大家争先恐后,都想看一看这个上海人长什么样,是不是头上长着角。六子妈仗着自己是队长女人,挤在最前头。看着看着,六子妈高叫起来,白,白啊,真白。 那天姚先生穿一件蓝涤卡中山装,下身是劳动布裤子。六子妈看到的白,是姚先生脖子里露出的衬衫领,还有他的袖口。六子妈一喊,堡子里所有的眼睛全都集中到姚先生脖子里,天啊,世上还有这样白的领子。堡子里人经几辈子,谁见过这么干净的白!姚先生脸一红,微微地垂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这一下,堡子里的女人们全都看清了他的脸。哟嘿,像,真像。六子妈又喊了。姚先生的脸是我们堡子里看到的第一张城里人的脸,比葱白,比萝蔔嫩,堡子里的女人想了好多东西,都比不出。总之,就一个字,白。边上的六子爹跟他一比,妈呀,简直就像刚从煤堆里挖出的。 六子妈说的像,是说姚先生像先生。其实六子妈也没见过先生,不知道先生该长什么样,但看了姚先生,六子妈就觉得先生就是姚先生那样,只有姚先生这样的男人,才配叫先生。你瞧,他站在阳光下,身子微微侧倾,脸始终对住看他的人,面色温和,露着浅浅的笑。这样的站相堡子里哪个男人有?就是公社书记,让他一比也给比得没了人样。还甭说他戴着眼镜。一提眼镜,堡子里又是一阵唏嘘。堡子里也有人戴眼镜,都是先人传下的石头镜,很值钱,两个圆陀陀,拿细铁丝或麻绳绑头上。姚先生不,姚先生戴的是金边眼镜,很文雅地戴在耳朵上,看上去又清爽又精神。 那天姚先生说过一句话,六子爹硬让他说的,他双唇微启,先是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就那牙齿,已把堡子里人迷倒了。等他的话出来,堡子里的人啧啧声就响成了一片。 我是来接受改造的,请贫下中农教育我。 改造是什么?堡子里的男人女人交头接耳,互相打听这个词。他们懂劳改,杀了人偷了牛都要抓去劳改,改造就有点不懂。改造就是劳改。六子爹大声说。你放屁!六子妈突然骂自家男人,这么好个人,凭啥要劳改?我就是打个比方么。六子爹讪讪的,他也不知道该咋解释。 不劳改,不劳改。堡子里的女人互相说。六子爹费了好大劲,才把吵吵声压制住。他说,姚先生是来给娃们教书的,但上头不让姚先生教书,要让改造,往后,说教书就是改造,谁要是说漏嘴,让上头抓住把柄,我扣他救济粮,听清了没? 人们全都闭了口,死死地记住了六子爹的话。 新开的学校设在刘财主家,刘财主过去剥削过堡子里,土改时枪崩了。院子一直空着,有时放些队上的粮,偶尔也关一阵子牲口。姚先生一来,它就成了我们的学校。我们堡子里离公社远,离大队也远,娃们到了十二三,才敢叫翻山越岭去上学。可到了十二三,农活早等在了那,谁还愿意再叫娃们去念书?所以在姚先生来之前,我们堡子里是没学生的。 第98页 为安全起见,六子爹派了几个壮劳力,折腾了几天,把刘财主家的院门改了,由双扇车门改成了单扇小门。这样锁起来就很紧凑,外人是没法打门缝里看见里面动静的。院墙四周,让会计王二麻拿红窖泥水写了大大的标语,打倒走资派,打倒姚白玺。边上还让村里画棺材的斜爷画了一个牛鬼蛇神,牛鬼蛇神一画出来,就有人找斜爷问,你画的不是姚先生吧? 斜爷算是个识书人,会讲古书,会念宝卷。他愤愤的,骂,没长眼睛么,我画的是有角的,姚先生有角么? 人们这才知道,斜爷画的不是姚先生,或者说姚先生不是牛鬼蛇神,堡子里的人都认为牛鬼蛇神长着角,上面就那么宣传,堡子里的人这才没砸斜爷盛红窖泥水的盆子。 很快,刘财主家的两间大书房改成了教室,一间厢房让姚先生住,边上一间柴房,供他做饭。六子爹问,满意不?姚先生赶忙点头,满意,太满意了,谢谢您了,队长。六子爹嘿嘿一笑,谢我啥哩,我娃多,你给操心点。 我们二十几个娃,天天做贼似的,一个一个往小门里钻。六子爹定了条规矩,不能排队,不能挤一起进门,怕上头看见。就这样还不放心,让王二麻站门前放哨,看山道上来了人,王二麻就唱两声,唱啥也行,为的是给里面报信。我们一听到唱,就快快地藏起书包,抡起拳头,高喊,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姚白玺。姚先生赶忙从桌底下拿出纸牌子,戴脖子上,低头给我们认罪。 姚先生到堡子里不久,就出了件有趣的事儿。都怪六子妈。自打来了姚先生,六子妈像是变了个人,突然变得勤奋了。大清早的,她不在屋里睡懒觉,也不给六子爹做饭,跑去看姚先生。正赶上姚先生刷牙。六子妈看见姚先生拿根塑料棍,在嘴里捣,捣几下停下,换个方向又捣。六子妈觉得好奇,不明白姚先生捣嘴做啥。躲在墙旮旯里,定了眼神望。姚先生刷完了,嘴一张,噗一声,吐出一嘴白水。六子妈以为姚先生嘴里有了病,跑过去问,姚先生啊,你嘴咋了?没咋。没咋你咋吐白水?姚先生笑笑,姚先生的笑真是好看,六子妈最爱看姚先生笑了,一笑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这是刷牙。姚先生说。刷牙就是清洁口腔卫生。见六子妈不明白,姚先生又说。六子妈这次装懂,她是怕姚先生笑话,揣着一颗乱跳的心回来了。怪不得姚先生牙那么好看,原来他天天清洁呀。我也要清洁,六子妈这么想。正好六子爹从公社拿来一包洗衣粉,六子妈憋不住好奇,也学姚先生的样,找根筷子,筷子头上缠点棉花,拿洗衣粉清洁牙齿。白沫是吐出来了,可六子妈几天吃不下饭,满嘴都是洗衣粉味。 我们的课本是姚先生费了好大劲才弄来的,据说姚先生把我们念不上书的事儿偷偷告诉了许多跟他一样下放下来的走资派,走资派们合着想法儿,最后才通过上海的亲戚弄来一些旧课本。那段日子六子爹老是外出,偷偷摸摸的,很神秘。起初我们以为美帝国主义真要打过来了,个个摩拳擦掌,做好反帝防修的准备。后来才知道六子爹是拿着姚先生写的信去找走资派。六子爹一不在,六子妈就天天来学校,说是要看着自家娃娃念书。其实姚先生讲课的时候,六子妈就站在窗外。姚先生讲一句她听一句,姚先生讲课用的是普通话,夹杂着软软的上海口音,他讲话我们都着迷,就像听鸟儿在树上唱歌。六子妈听了,就觉鸟儿钻进了心里,扑扑地跳得她浑身儿发软。那段日子六子妈逢人就说,我听见广播匣子了,声音那个软哟,美死个人。 广播匣子在我们堡子里是个稀罕,我们堡子里的人除过大喇叭,还没谁听过广播匣子。那一年大喇叭偏偏又坏了,一听六子妈有广播匣子,堡子里的女人都跑来听。六子妈很神秘地说,我那个广播匣子,是我一个人的,外人一听他就不出声。堡子里的人直说六子妈小气,有了好东西光知道馋人,却不拿出来给大伙过过瘾。六子妈捂着嘴,钻被窝里偷偷笑,笑着笑着,忽然就想起姚先生。 他咋吃啊,一个大男人,又长那么秀气,这锅头上的事,哪是他干的?第二天,六子妈一狠心宰了只鸡,跑去给姚先生做饭。姚先生的厨房在小柴房里,挂个白净的门帘。姚先生正在上课,六子妈捣开火炉子,就给姚先生炒鸡。鸡炒熟,姚先生下课了,他先是打盆水,放在太阳下洗脸。六子妈很是奇怪,姚先生脸那么净,还要洗。隔着门帘,她看到姚先生的白毛巾。姚先生啥都喜欢用白的,床单,被单,凡是六子妈看在眼里的,全是白。六子妈就更觉姚先生白了。望着姚先生洗完脸,六子妈隔着门帘喊,姚先生,进来吃饭呀。自打听了姚先生的课,六子妈说话总是拐调,老想学姚先生一样,把话说软一点,可怎么学也学不像,说出的话反倒像猫夹在门缝里,呀呀的。姚先生走进来,很感激地看了一眼六子妈。六子妈当时正在揉面,她想给姚先生做一碗我们堡子里的拉条子。姚先生正要说话,忽然就看见了六子妈的手。他指着六子妈的手,啊啊了两声,往后退,样子像是让六子妈吓着了。六子妈不明白,软软地一笑,姚先生啊,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吧,往后,我抽空给你做饭。 姚先生朝后退了几步,忽然又跑过来,一把抓住六子妈的手,很激动地说,你这手,你这手……六子妈让姚先生抓得很不好意思,羞答答说,姚先生是想婆姨了吧?婆姨是我们堡子里的叫法,姚先生还听不懂。他指着六子妈说,不卫生,真不卫生。 第99页 卫生两个字六子妈听懂了,她的脸一窘,很快就红到耳根。弄了半天,姚先生原来在嫌她。她看了一眼自个的手,没啥不卫生啊,不就是刚刚杀完鸡,胳膊腕还有血么?当然,手上的血都揉进面里了,姚先生看不见。六子妈认真看了一会自己的手,终于看到了手上的垢污。在我们堡子里,手上带垢污是很常见的事,没啥惊怪。可在姚先生这儿,六子妈一下就心慌了,她惶惶地拽回自个的手,很忙乱地在自个衣襟上擦,擦来擦去,姚先生就生气了。 你出去,你出去。姚先生涨红着脸,硬要六子妈出去。六子妈哪受过这么大的屈辱,扑通蹲地上就给哭开了。 那顿饭姚先生自然没吃,他连鸡一起倒掉了。六子妈心疼了半个月。心疼完后,六子妈开始洗手,有事没事的都洗。堡子里的人常常看见,六子妈不是蹲沟沿上,就是蹲涝池边,只要有水的地儿,她就蹲下来,洗。 姚先生是轻易不出门的,很长时间,他把自己关在刘财主的院子里,当然,这是六子爹的主意,怕走漏风声,让公社把他弄到石碴厂。已经有不少上海和北京来的走资派在石碴厂脱了一层皮,像姚先生这样白白净净的走资派,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其实,姚先生心里是很想走出刘财主家院子的,六月的油菜花开满了堡子里,兰花和马莲花也开得满山皆是。刘先生一定是闻见了山花的芳香,他在院子里很不安分地来回走动,像一头困极了的兽。看门的王二麻实在不忍心他困下去,就说,姚先生啊,你要是想走,就出来走几步吧,可你千万别走丢了,堡子里大得很,可不比你们上海城。姚先生如获大赦,很快换上刚刚洗过的的确良衬衣,脚步兴奋地踏上了堡子里的山野。那个下午,堡子里有很多人没干活,全让姚先生吸引了。这个身材颀长头髮浓黑走起路来像野鹿一样矫健敏捷的上海男人一下让山野变得生动,他往哪儿一站,哪儿便成了一片风景。堡子里的人这才发现,原来堡子里也是很有风景的,只是差这么一个生动无比能与风景匹配的男人。姚先生走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斜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将堡子里映照得一片迷朦,姚先生才恋恋不捨地返身回来。人们发现,姚先生居然採摘了一大捧花,有野菊,马莲,百合,还有一些从来叫不上名的野花。花开在他修长的双臂里,映得他脸色十分鲜亮。六子妈看得眼都直了,要不是一起下地的几个女人跟她打趣,她还不知道自己眼睛里早已盛满了六月的云彩。 姚先生一走动,堡子里的热闹就有了。为啥?我们堡子里的人互相见了面,开口总是问吃了么?哪怕茅厕里碰见,也是这样问。姚先生不。姚先生遇见人,总是微微一斜身子,先让出一半道儿,然后软软地问一声,你好。问你好的时候,姚先生是笑着的,表情十分的友好。映在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像两汪清澈的山泉,一下就把堡子里暗淡的生活给照亮了。堡子里的人哪受过这等礼遇,惶惶地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尘,一个立正,跟姚先生说,你……你……吃了么? 姚先生也不计较,他会偶尔地咳嗽两声,然后指着西天的云彩说,堡子里真美。 堡子里真美,所有的女人都听到了这句话,所有的心都被这句话说得甜甜的。堡子里的人互相再见了面,就很打趣地斜一下身子,用堡子话说,你好。然后便扬起一阵笑。我就亲眼看见六子妈跟几个女人藏在菜子地里,借着菜子的掩护,学姚先生那样,互相说你好。说着说着,菜子地里勐地腾起一股子野笑。 书教到三个月的时候,姚先生开始串门。这时他已跟堡子人相处得很亲密了。堡子里的人甚至知道,姚先生在上海有婆姨,当然,姚先生的婆姨不叫婆姨,叫爱人。姚先生的爱人长得很美,堡子里叫好看,六子妈还看见过相片,就摆在姚先生床头。六子妈逢人便夸,那叫婆姨么,天仙女,你真猜不出有多俊,哟哟,我恨不得把她一口吃掉。 堡子里的男人们便浠熘浠熘地流口水。 姚先生第一家串的自然是六子家。那天六子爹在,他在编背篓,六子妈洗衣裳。姚先生先是很认真地跟六子爹谈了会六子他们的学习,姚先生说六子上课不用心,老惦记着他的弹弓。还说六子老爱欺负女同学,当同学的面差点把王二麻的女儿裤子脱了。六子爹听完哈哈大笑,这驴日,还真像了老子,你不要怕,今天黑里老子收拾他。 姚先生眉头很紧地皱了下,想说啥,没说。目光打六子爹头上掠过去,正碰上六子妈晒衣裳。姚先生失声叫道,香梅,洗好的衣服咋能晒墙上? 六子爹和六子妈同时惊了一下,尤其六子妈,半天才反应过,姚先生是喊她。天啊,他知道我叫香梅,他喊我香梅。六子妈愣怔在那儿了,脸一片酡红,连惊带窘,唤不回神儿。也难怪,自打嫁到堡子里,六子妈再没听到人喊她香梅,先是队长家的,后来便成六子他妈,到现在,自己都忘了香梅这两个字。上海来的走资派姚先生竟突然地喊她香梅,一下就把她喊到了姑娘时代。 六子妈窘着的时候,六子爹说话了。不晒墙头上晒哪? 姚先生完全没留意六子妈的窘,这阵子他在堡子里转,看到许多不该看到的事,其中就有女人洗了衣裳晒墙上。在堡子里,女人的衣物是不能随意晒的,尤其身子底下的,洗了得偷偷晒到人看不到的地儿,比如墙头上,比如草垛上,或者在水沟里洗了,就地儿晒草上。 第100页 不能那么晒!姚先生走过去,一把就将六子妈晒好的裤子拿下来,大大方方走到院里,晒在了绳子上。他的这个动作吓坏了六子爹。六子爹失声叫道,姚先生,你咋,咋拿女人的裤子? 女人裤子咋了?姚先生一看六子爹这态度,来劲了,瞪着眼睛问。 六子爹忙忙地取下裤子,一把扔到了草垛上。姚先生,拿不得呀,女人身子底下的东西,脏。 姚先生犯了倔,腾腾腾走过去,捡起裤子,放水盆里不管不顾地洗起来。这一下,六子爹不只是惊了。姚先生洗他婆姨的裤子,还是身子底下穿的。他惊得面无血色,半天透不过气,直等姚先生洗完,晒好,他才长出一口气,问,姚先生,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姚先生显然很不服气。他接着说,你们,你们太不尊重女人,凭什么女人衣服就不能晒院里。见六子爹不说话,姚先生更加理直气壮,洗好衣服一定要放阳光下晒,尤其内衣。 一听内衣,六子妈才彻底醒过来,天啊,刚才姚先生洗的,是她贴身穿的衬裤。白底儿带红花,赶集时花三块钱扯的布,因为身上刚刚来过,染了脏血,这才没敢拿沟里洗,想不到—— 姚先生此举,在堡子里引起很大震动。好些日子,堡子里的女人都在偷偷谈论。姚先生不怕女人脏,上海男人竟不怕女人脏,女人脏裤子他都敢洗,还有啥不敢?女人们谈论不久,便有人大着胆子开始公开在水沟里洗裤子,洗了,很耀眼地挂在树上,或是绳子上。男人若要不满,女人立刻直起腰杆,连姚先生都说了,越是底下的衣裳越要注意卫生,就晒,偏晒,看能把你脏死! 这事儿过了没多久,又出了件事,而且出得让人哭笑不得。 事情还是因六子妈而起。自从姚先生喊了香梅,六子妈便整日神神经经的,趁人不注意,她便熘进刘财主家的院子。当然,六子妈再也不敢给姚先生做饭了,知道自己不卫生,怕姚先生再把她赶出来。六子妈想给姚先生做鞋。这事只能偷着做,要是让别人看见,闲话能把人淹死。堡子里的女人是不能轻易给别的男人做鞋的,做鞋就意味着心里有了那个男人。当姑娘时只能给对象做,嫁过来只能给自家男人和孩子做。六子妈却想给姚先生做双鞋。也不知为啥,六子妈就是想做。 六子妈不知道姚先生脚有多大,怕做了不合适,就变着法儿熘进刘财主家的院子,想偷偷把姚先生的脚量下来。这天她本来量到了,正好姚先生有双旧鞋放屋里,量好后六子妈没有马上走出来,她不想走出来。她坐在床沿上,怀里抱着姚先生的鞋,六子妈抱鞋的样子有点怪,就像抱住一个人。她脑子里响出一声香梅,又响出一声。都是姚先生叫的。六子妈痴痴的,她太想听这个声音。她抱着鞋,抱得很紧,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暖,六子妈一下流出了泪,扑倒在姚先生床上,死死地抱住姚先生的鞋,嘴里抽风似地一遍遍喊,香梅,香梅…… 下课了!我们在院子里一叫,把六子妈叫醒了。六子妈惶惶地抹掉泪,把鞋藏怀里,出来了。正好碰上回屋的姚先生,姚先生站住,侧身,轻轻说了声,你好。六子妈一哆嗦,差点把鞋掉下来,她没敢跟姚先生说话,低着头,往外疾走。门口堆满了学生,王二麻正拿怪怪的眼神盯着她。六子妈一阵心虚,感觉尿憋了。慌不择路地就进了刘财主家的茅厕。刘财主家的茅厕是专为姚先生备下的,我们尿憋了都不敢进,院墙西侧还有个大茅厕,那是我们的。六子妈那天是让鞋搞晕了头,稀里煳涂就给钻进了姚先生的专用茅厕。 六子妈走出时,心情平静了许多。这时上课钟响了,我们唿拉拉往教室跑。六子妈刚走到教室门口,就听见身后喊,香梅。六子妈脚一软,站下了。喊她的正是姚先生。六子妈居然没看见,姚先生啥时进了茅厕,等她转过身时,姚先生已立她面前。香梅你怎么能这么糟践自己? 我……我咋了?六子妈紧张得舌头都干了,心想一定是姚先生找不见鞋,追来了。 你跟我来。姚先生说完,径直就往茅厕走。六子妈傻傻的,不明白姚先生要她进茅厕做啥。 你来呀,我有话要说。姚先生一脸正色,像是有很重要的话,六子妈不敢多想,憋着劲儿进了茅厕。 这是你用的?姚先生指着茅厕里刚刚扔下的一堆脏东西,问。 六子妈羞死了,那是她刚从身底下掏出的一堆烂棉套,上面还有鲜鲜的血。她不承认都没办法。 怎么能用这个?姚先生像是课堂上批评娃们似的,指住六子妈,烂棉套,你怎么能用烂棉套?上面有多少细菌,你难道不知道? 六子妈涨红着脸,心里直埋怨,这个姚先生,他咋啥也管呀? 六子妈的埋怨没错,错的是姚先生。姚先生怎么也想不到,在我们堡子里,女人来了那个,都是拿破棉套或破布头堵的。有些没破棉套的人家,索性就用烂鞋帮什么的,反正啥最脏就拿啥堵。那天六子妈一句话也没说,她心里直气,这个姚先生,我已经很卫生了,你还嫌我,没见我天天洗手,天天拿洗衣粉洗嘴么? 等姚先生彻底弄明白,已是半月后。姚先生真是震惊!他问王二麻,咋能这样,你们堡子里咋能这样?王二麻嘿嘿一笑,这个姚先生,可笑死了,女人家的事他这么上心。不拿破棉套拿啥? 第101页 用纸呀。姚先生对王二麻的态度很不满。 纸?哟嘿嘿,你听听,纸?王二麻简直笑死了,姚先生呀,这是堡子里,不是你们上海城,你知道纸有多贵重么? 多贵重? 五分钱呀,一张麻纸五分钱,拿它给女人用,你当玩哩。王二麻很不屑地看一眼姚先生,现在他算是懂了,这个姚先生,样子看着好,脑子,不够用! 你等等。姚先生喊住要走的王二麻,你是说,一张五分钱捨不得? 捨得,捨得哩,我还想拿绸缎给她用哩,有么? 你不讲理!姚先生忽然生了气,他是生王二麻态度的气。当夜,姚先生找到六子爹,理直气壮地说,再不能让堡子里的女人用棉套。六子爹想笑,却笑不出。默了半天说,谁想,穷呀。姚先生这才收起怒,耐上心说,那是要得病的,妇科病,很难治。现在我才知道,堡子里的女人,为啥发病率那么高。穷,穷害了一切啊。 姚先生说完这句,走了。 六子爹进了里屋,看到自个女人,笑着说,这个姚先生,真是个走资派。 自那以后,姚先生决然不提用纸的事,整日闷闷的,像是跟谁过不去。有一天,他给我们上课,讲着讲着,突然伸直了眼睛问我们,你们知道,堡子里为啥这么穷么?说完他自言自语,我咋能问你们呢,你们还小,你们的任务是读书。 有一天,王二麻突然神经兮兮地凑近姚先生,悄声说,姚先生,谢谢你啊。 姚先生有点惊讶,谢我什么? 王二麻诡秘地一笑,吭了半天,喜形于色地说,我的纸卖得好了。 王二麻还兼着我们堡子里分销店的主任,管着堡子里一千多号人的油盐酱醋,当然,五分钱一张的麻纸也只有他卖。 姚先生长长地嘆一口气,扔下王二麻,进了屋子。 堡子里悄然发生着变化,谁也装做不知道,但谁也显显地感觉到了。就连我们这些碎娃,也能从大人的举止上感觉出什么。以前堡子里嚷仗,那个脏话,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女人们互相撕着头髮,能把祖宗八代翻出来日。男人们更不用说。现在,女人们一个争着一个表现,见面笑笑的,话儿软软的,偶尔地红上一次脸,刚想骂,忽然就想起姚先生。忙改口,哟,你还以为我骂不过你呀,我是不骂。 秋收的时候,公社突然接到通知,要搞一场大的批斗。六子爹开完会回来,一言不发。六子妈问急了,他才郁郁地说,保不住了,这次说啥也保不住了。 果然,第二天,公社就派了两个基干民兵,带着枪,拿着绳子,把姚先生捆走了。姚先生一走,我们便算是放了假。好久没痛快玩了,我们齐齐地涌向山樑,捉蚂蚱,追野兔,玩得好不开心。玩着玩着,忽然就看见六子妈,她痴痴地坐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地瞅着山外。 秋日笼罩下的山野,六子妈就像一只被人遗弃的蚂蚱。 这天六子爹从公社开完批斗会回来,一进门就破上嗓子喊,完了,完了,再斗就斗死了。六子妈一个勐惊,抓住六子爹问,你说谁哩,把谁斗死了? 还能是谁?!六子爹很不满地甩开六子妈,姚先生,姚先生快叫他们斗死了。 原来,姚先生被带去后,公社一看,所有的走资派中,惟有姚先生还白白净净,别的,早让石碴厂磨得比农民还农民。这下,纸里面包不住火了,公社书记一声令下,姚先生的苦难便到了。 驴日的们,狠,狠吶。惹着谁了,啊!六子爹勐地摔了碗,饭也不吃了, 咋个办,这可咋个办?六子妈使劲地扯住六子爹,你倒是说话呀! 我说话顶屁用,他们都开始猜疑我了。 啊!六子妈软软地跌到炕上。 那年大约是出了啥事,对下放改造的走资派斗得格外紧。六子爹没敢在家多耽搁,连夜就去了公社。六子妈急得一刻也坐不住,第二天一早,她便紧着找几个要好的女人商量,咋个办,再斗真要斗死的呀。女人们跟六子妈一样急,有个女人竟当场哭开了。急来急去,仍是想不出法子。还是王二麻有办法。王二麻自打纸卖得好后,一直对姚先生有感激。一听姚先生要被斗死了,他就蹲下起来的想办法。想着想着,终于想出一个法子。 那年的堡子里,人们算是见识了王二麻的智慧。他亲自赶着马车,拉着一车女人,去跟公社要人。快到石碴厂时,王二麻带头唿起了口号,打倒走资派,打倒姚先生。六子妈忙喊,不能叫姚先生,叫姚白玺。王二麻又喊,打倒姚白玺,清算血泪帐。 石碴厂的工地正在搞万人大批斗,不只走资派,全公社的地富反坏右都集中在一起,民兵们端着枪,押着他们干活。每个挨斗者脖子上都挂个牌,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六子妈远远看见,姚先生正拉着架子车,很吃力地往坡上拉石碴。坡太陡,姚先生咬紧了牙使力气,车子还是不动。这时有个民兵走过来,抡起枪把子就给了姚先生一傢伙。姚先生一哆嗦,车子便拖着姚先生从坡上倒退下来。姚先生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车上滚下来的石碴砸着了他。六子妈一声尖叫,就要扑过去。同车的女人一把拽住她,你疯了呀! 打倒姚白玺,打倒走资派!王二麻看到人们围过去,扯上他的破嗓子,吼。 几个女人快快地打出斜爷早就写在麻纸上的标语,上面几颗大字,我们要清算。 第102页 公社书记闻声赶来,问王二麻,清算个啥? 王二麻像是竹筒里倒核桃,哗啦啦说,走资派姚白玺不好好接受堡子里贫下中农的教育,思想反动得很。他嫌堡子里的贫下中农脏,不吃贫下中农做的饭,不上贫下中农的茅厕。他还出馊主意,让贫下中农拿麻纸当棉套。想想啊,一张麻纸五分钱,他竟捨得!贫下中农上一天工才挣五分钱,鸡下一个蛋才卖五分钱,他竟让贫下中农拿五分钱擦屁股。他这是让堡子里倒退,他欠我们的血债! 打倒姚白玺,清算血泪帐!女人们振臂高唿,声音十分的气愤。 姚先生早已吓得面无血色,万万没想到,王二麻会这样清算他。 公社书记很满意,堡子里的女人觉悟都这么高,可见群众是真正是发动起来了。他很感动地握住六子妈的手,你们这样跟走资派作斗争,公社很放心啊。说完,手一扬,就把走资派姚白玺交给了王二麻。 六子爹站在远处,吓得魂都没了。要知道,姚先生现在可是全公社的重点啊,听说他犯的罪大着哩。 马车刚拐过二道子梁,六子妈便一把捉住姚先生,我看看,我看看,砸伤了没?姚先生还处在惊魂不定中,不知道王二麻口袋里卖的啥药。六子妈看见,姚先生遍体是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让石碴磨得成了一张干皮,裂开好几道血口子。她心疼得就要把手往怀里揣,一看是在车上,忍住了。才几天功夫,姚先生便变得像冬天的枯树桩了,脸上哪还有白,脖子简直比车轴头还黑! 六子妈的眼泪唰的就下来了。 姚先生回来后,好几天不说话。现在他算是明白了,堡子里的人为啥不讲卫生。没法讲啊,他才干了几天活,身上的污垢便一层,夜里都没法睡。手一放水里就疼,他索性手也不洗了,就那么脏着。 为防万一,刘财主家的院子外又加了一道岗。王二麻守前头,斜爷守后头。院子里推来一辆架子车,车上装着粪。六子爹定了一条铁律,无论谁问,都说姚先生现在是拉粪,他欠了堡子里的血债,他要给堡子里掏茅厕。我们每个孩子都得到大人们最严厉的警告,敢胡说,三天不给饭吃,冬天不给缝棉衣! 我们哪敢呀,个个吓得小嘴巴紧紧的。 姚先生再次给我们教书时,我们都发现,姚先生脏了,比堡子里的男人还脏,头髮像冰过草一样,乱蓬蓬的,雪白雪白的衬衣领再也不见,石碴厂的灰尘牢牢粘在上面。 他讲着讲着,会非常困顿地打个哈欠,揉揉粘满眼屎的眼睛,问我们,我像不像走资派?我们怯怯地说,不像。像啥?他非常警觉地审视着我们。我们想了想,说,像六子他爹。 或许,姚先生就是那阵子跟六子妈好上的。当然,姚先生跟六子妈好上,我们并不知道,直到有了七子,直到七子像玉树一样临风站立在堡子里的山野上时,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原来他们好过呀—— 按照六子爹的嘱咐,六子妈天天去看姚先生。六子爹一是怕姚先生受了苦,想不开。当时已经有好几个走资派想不开,自己死了,六子爹这方面消息广,想得也远。二来,六子爹定是听到了啥,他再三安顿,你去了多陪姚先生说会话,这个姚先生,苦哇—— 六子妈采了草药,给姚先生敷腿,姚先生起先不让,六子妈很生气地说,腿都这样了,你想瘸呀。姚先生说这样活着还有啥意思,不如死了。放屁!六子妈没防住,突然就说了句脏话。她恨恨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又说,人活着谁没个坎儿,一遇上坎儿就寻死觅活的,不怕让人笑话。 六子妈劝了一阵,姚先生的心情慢慢好了,他挽起裤腿,让六子妈敷。六子妈才发现,姚先生腿上有很多伤,都是民兵拿枪把子砸的。六子妈心疼地说,你犯了啥罪呀,咋把你跟地富反坏右一起斗? 我是走资派。姚先生心事重重地说。 走资派是做啥的? 姚先生忽然就给逗笑了,斗争这么激烈,到处燃烧着革命的烈火,六子妈竟然不知道走资派是做啥的。他便耐心地跟六子妈讲起来,六子妈越听越煳涂,末了说,我不信,你这么好个人,一定是他们弄错了。我们堡子里当年闹土改,就把斜爷给弄错了,后来才改过来。 姚先生听了,心里忽然就涌上一层东西,这东西很怪,把姚先生竟给迷登了。好一阵子,他才醒过神。姚先生痴痴地看着六子妈,喉头蠕动了几下,最终牙一咬,把话给咽了下去。 敷完药,姚先生躺在床上。怀里抱个东西,反覆摸。六子妈看着稀奇,问是啥。姚先生直起身,说是埙,一种乐器。能响?六子妈眼里一下跳出一串火。能响。姚先生像是忆起了什么,突然就变得很伤感。那你响给我听。 姚先生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拒绝了六子妈。他说现在不能响,一响就是走资派。 不能响拿它做啥,又不是个宝贝。六子妈很失望,她喜欢一切能响的东西。可堡子里除了鸟叫,啥也听不到。 那个晚上六子妈没睡,躺在炕上,满脑子是姚先生。显然,姚先生跟以前不像了,再也不是那个干净体面的姚先生,他满脸鬍子,不洗脸不刷牙,样子竟跟王二麻差不离。更要紧的是,一次批斗把姚先生斗垮了,六子妈尽管不识字,但她知道,人不能轻易垮,一垮,这一辈子就完了。姚先生还那么年轻,又那么有文化,他该打起精神来呀。 第103页 那晚姚先生也没睡。躺在床上,不停地抚摸着那个埙。姚先生这次下放,只带了三样东西,都跟他爱人有关。照片,埙,还有一件宝贝。姚先生很爱他的妻子。可现在,姚先生遇上了难题。这次公社所以把他当重点批斗,不只是他太干净太白,他妻子揭发了他。上海方面已给县上和公社过了公函,姚先生问题大了。他妻子出生于革命军人家庭,在上海部队文工团唱京剧。姚先生则出生在反动家庭,父母早被批斗死了。妻子为了唱样板戏,主动站出来揭发他,说姚先生最反对她唱样板戏,还攻击样板戏不如苏修的民歌,说他过去在大学里教学生们唱苏修歌,还爱吹个郊外的晚上。上海来的公函说,妻子要跟他划清界限,要彻底揭发他。姚先生眼前一片黑,突然感到人生是那么的黑暗。 看姚先生的人一拨接一拨,跟六子妈要好的那几个女人一有空就往刘财主家的院子钻。这个提着鸡蛋,那个端着鸡汤,都是自家压根儿捨不得吃的。来了就问寒问暖,变着法儿让姚先生开心。姚先生再也不嫌堡子里的女人脏,端来啥他吃啥,吃得很香。这天,六子妈熬好了鸡汤去给姚先生送,发现屋里坐着个女人,是堡子里最年轻的小媳妇,才十七,坐在姚先生的床头,给姚先生补袜子。六子妈一望见她跟姚先生说话儿,气忽的就来了。扳起队长女人的面孔就训那媳妇,有事没事的老跑这儿做啥,不知道姚先生心烦么?小媳妇一看六子妈发了火,吓得丢下袜子就跑。姚先生很尴尬地红了脸,你看你,沖人家发啥火? 我就发!六子妈腾地放下鸡汤,也不理姚先生,站在那儿赌气。姚先生吓得不敢说话,乖乖儿坐床上。他还从没见过六子妈这么发火。僵了一阵子,六子妈才从怀里掏出做好的鞋,气耿耿沖姚先生说,穿上。 姚先生接过鞋,手有些抖,脸也有些抖。他已知道堡子里关于鞋的规矩。捧着鞋默了半天,颤颤地抬起眼,望住六子妈。望着望着,姚先生的眼泪就下来了。 那天姚先生哭了好久。黄昏把整个堡子里掩去时,他的泪还没止住。六子妈也让他哭得很不好受,她真想把姚先生揽在怀里,就像揽住六子一样。 姚先生的伤彻底好了的那天,六子妈从秋天的田野上采来一束花,花是黄色的,开得正艷。我们堡子里常有黄色的山花开在秋天里,叫不上名,却很好看。六子妈问姚先生,好看不?姚先生说好看。六子妈问有多好看,姚先生说真好看。六子妈问真好看是咋个好看?姚先生一下让六子妈问住了,半天答不上来。看着他脸憋得通红,六子妈心说,这个姚先生呀,都说他能说会道,咋就这么个话也答不上来呢?后来,后来六子妈索性大了胆,牙一咬说,我……好看不? 姚先生真正结舌了。只听得他的心在怦怦跳,人早慌成了一只鸟儿,哪还有心力回答这么难答的话。 屋里的气氛让姚先生的结舌弄得很紧张,六子妈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先是扑扑的,接着便擂起了鼓,震得她脸颊一片飞红。六子妈有点受不住,这么紧张的气氛还从没遇见过。她装做帮姚先生收拾床,在床上摸来摸去,其实也没想摸啥,就觉摸着心情松活点。忽然,她摸着了一件东西,觉得怪怪的,拿眼前一看,是两个小汤碗那么大的罩罩,中间布条儿连着。六子妈越看越觉得像啥,像啥又一时想不起,就问,这是啥? 正在慌神的姚先生这才醒过神,可很快他又慌了,慌得比刚才还厉害。他一把夺过六子妈手里的东西,仓皇至极地说,不是啥,快给我。 我就不给。六子妈怪怪的说了这么一句,一把又夺回来。 姚先生怔在了那儿,不是六子妈夺了那东西,是六子妈的声音。我就不给。这声音听上去咋那么怪,又那么耳熟。姚先生仔细品了会,就把自己的心品得更乱了。 六子妈的心还乱。天呀,我咋,我咋拿这口气跟他说话,这明明是,明明是撒娇么—— 六子妈飞红着脸,提着那东西跑了。 那东西不是别的,是姚先生妻子的胸罩,是他带的三样里最珍贵的一样,思念妻子的时候,他就悄悄拿出来,捧在手里,贴在脸上,捂到胸脯上。 那东西后来成了六子妈永世的珍藏。过了很多年,她才知道那东西叫胸罩,是女人最神秘最心爱的用品。 六子妈一生都没捨得戴,但她却把它放在离心最近的地方。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姚先生遭受了人生最重的一次打击。 两个上海来的人找到堡子里,跟他谈了一小时的话。来人走后,姚先生锁上刘财主家的厢房,把自己死死锁在里面,不让人见。 雪在外面纷纷扬扬地下。 堡子里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啥,包括六子妈。终于等到六子爹回来,一进门就问,姚先生呢,姚先生咋个了? 六子妈扑过去,扯住六子爹,他咋了,他到底咋了? 六子爹一跺脚,咋了,叫狐狸精害了。狗日的,给谁栽脏不好,偏要栽给自家男人。 到底咋了,你说清楚呀! 让他婆姨给害了! 六子妈听完,心一颤就给晕了过去。 那年冬天的雪真是大。 六子妈大病了一场,等她挣扎着从炕上翻起身时,雪早把堡了里包裹得一片白茫茫。六子妈不顾一切地朝刘财主家跑去,刚跑到半路上,就碰见王二麻,王二麻喊,不好了呀,六子妈,姚先生,姚先生他一天没出门,你快去看看。 第104页 六子妈跌跌撞撞跑到屋前,敲不开门,捶也捶不开。六子妈慌了,喊,王二麻,王二麻你死哪里了,快砸门呀。 王二麻骑着马跑石碴厂给六子爹报信去了,六子爹临走时特意安排,要是见姚先生有个啥异样,就赶紧给他报信。 六子妈豁出命来一撞,门哗的开了。姚先生吊在屋樑上,两脚悬空。六子妈尖叫着扑过去,姚先生呀,你不能死。 姚先生没死,想死,没死成。都亏六子妈撞门撞得及时。 六子妈放下姚先生,紧着慢着就把姚先生抱在了怀里。六子妈不停地说,姚先生啊,你咋想不开,那种女人还叫女人。姚先生啊,你想开点,害人的女人不要才好,你不死,让她死,让上海城的车撞死,让上海城的马踩死,让上海城的人拿唾沫把她淹死。姚先生啊,你想开点,想开点啊,姚先生…… 姚先生慢慢睁开了眼。 姚先生感觉到自己在女人怀里。 姚先生软软地伸开胳膊,抱住了女人。 六子妈一阵子悸颤。 姚先生像是在做梦,他梦见了妻子,妻子张开双臂,把他迎进了家。 六子妈像是在做梦,她梦见冬天的堡子里盛开了油菜花,花香袭人。 姚先生干干净净洗了一回身子,还用了洋肥皂,把自己洗到了从前,姚先生想干干净净走。 六子妈梦了一会儿,又喊,姚先生啊,你放心,往后,谁也不敢再斗你。姚先生啊,你有苦,就道出来,道出来吧…… 夜黑下来,完全黑下来。 雪没了,夜没了,啥也没了,有的,只是一对抱着的人儿。 事情怎么发生的,谁也不知道,反正就发生了。 先是抱着,抱得紧紧的,姚先生终于能喊出话了,他在喊一个名字,六子妈不知道的名字。接着是六子妈,姚先生一喊,她就感觉到了异样,怪怪的,鲜鲜的,好像飘了起来,又不想飘,就想让抱,抱的滋味真好,从没这么好。后来,她也迷迷登登的,喊,她一喊,姚先生就疯了。 疯了。 不疯的时候,天已大亮,雪照得大地刺眼,雪照得两个人一片子白。 六子妈终于说,姚先生啊,我是洗干净的,我天天洗…… 王二麻没能喊来六子爹,却喊来一个天大的悲。 谁能想得到,就在那个夜里,六子爹出事了。 六子爹其实犯了错误,天大的错误。他在大批斗会上,说了一句话,是替姚先生说的。没想就这句话,他就戴了顶帽子。 六子爹说,姚先生这个人,不像走资派,像个好人。 他的队长当场被撤了,公社书记罚他劳动改造,正赶上冬季大会战,石碴厂要出大量的石碴,他被派去放炮,将功折罪。六子爹不会放炮,炮点着半天没响,他骂,格老子的,老子日儿子一日一个准,不相信一个炮点不着。边骂边走过去,结果,刚到跟前,炮响了。 六子爹不见了,成了石碴。 王二麻哭着说完,勐一看,六子妈不见了,再找,就见她一头撞在水缸上。 六子爹死后,六子妈再也不到刘财主家去了,整日傻兮兮地坐在阳洼坡上,白雪映照着她的身子,看上去她比雪白。 夜里,堡子里多出一种声音,很低沉,很悲凉,似风吼,似瓦砾在响。 堡子里的人并不知道,那是埙。堡子里的人都说有了鬼,冤鬼,阴魂不散。 一听见那声音,六子妈勐就从炕上坐起来,直直地竖起耳朵,听。 那声音像是从她心里发出的,六子妈忽然想,十五上嫁到堡子里,一直想听一种声音,一晃十年过去了,她终于听到了,可是,听到又能咋的,她成了寡妇。 二十五岁的六子妈夜夜就那么坐在声音里,埙的声音,全堡子里,听懂的怕只有六子妈。 很快,来了一批人,有县上的,公社的,还有大队的,他们很老练,一下就把我们堡子里的阴谋揭穿了。姚先生还在讲台上,就让他们捉住了。 我们被轰出刘财主家的院子,再也不用上学了。 姚先生听说是被送进了监狱,他的罪名是反革命。从走资派到反革命,都是他爱人也就是那个京剧演员的功劳,据说她交出了一本很关键的证据,那是姚先生写的书。 也有说姚先生被送到了酒泉,一个叫夹边沟的劳改农场。总之,姚先生是离开了堡子里,离开了六子妈。 再也没有消息。 七子出生的那年,天大旱,我们堡子里的人吃起了草根。 七子长得很快,眨眼间,他就成了人。七子这人,个子高高的,眼神郁郁的,冷不丁往山坡上一站,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个人。 若干年后,六子接到一封信,信是寄到镇政府的,我们的公社早改成了乡,后来又改成了镇。六子现在是我们的镇长。 写信人说,他叫姚白玺,曾在堡子里改造过,后来到了夹边沟,差点饿死。幸亏堡子里的人教会了他坚强,他活了下来。平反后他回了上海,从事研究工作。他很想念堡子里,想念堡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直想回堡子里看看,可工作太忙,文革耽误掉的时间太长,他得设法补回来。现在他退了休,总算可以了却掉这桩心愿了。 六子拿着信看了很久,六子的心情很沉重。 六子回信说,姚白玺同志,你信中谈的事我们听过,可你信中提及的人我们找不到,我们镇上包括堡子里三十万人,没有谁叫香梅。 第105页 六子回到家中,母亲正傻傻地坐在炕上,母亲怀里一直抱着一样东西,埙。 六子看了眼母亲,果断地走出去,跟七子说,到了上海,好好念书,一定要读他个研究生。 ·8· 许开祯作品 追赶月光的人(奔跑的月光) 开往二塘坝子的火车总会在午后一点多从老鹰崖底的石洞里钻出来,一望见黑烟,巨德就从茂密的庄稼地里奔出来,迎住巨大的轰鸣,目光窜上哗哗闪过的小窗。火车放屁一样喷给巨德一团雾状的白气,水珠子钻进他的白衬衣,贴住他的肌肤,巨德打个激凌,步子一放,飞快地跑起来。 车窗里有人探出头,奇怪这个十来岁的孩子为什么疯了一样追赶火车,他赤着脚,脚步扎进铁轨边尖利的石子,疼得车里的人尖声惊叫,巨德一点也不在乎,他的身子贴住唿啸的火车,两只胳膊鸟翼一样扑扇,带动瘦小的身子,嗖嗖地飘。穿制服的乘务员认得这孩子,她涨红了脸,兴奋地吶喊,快,快,追上了呀。巨德在叫唤声中越发快起来,近乎要飞了。 天空这时候会有一朵云彩飞出来,罩住火车,也罩住巨德。云下的巨德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个孩子,倒像一只鸟。他贴住火车飞的样子让人误以为他是火车的孩子,或者本身就是火车的一个部件。一火车的人都让这个部件吸引了。 火车穿过老鹰崖下面的平地,绕一个弯,鸣叫一声远去了,把巨德远远地抛到后头,巨德的步子还没停下来,只是目光越来越失望,到最后,竟模煳成一片,零状的东西在眼里盘旋着,结成两颗露水,掉了出来。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二塘坝子的方向。火车把他带出了足足二里地,毛家沟掩在远处的小山丘后,高大的白杨在风中摇着手臂。巨德往回走时,眼里的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巨德并不是一个会跑的孩子,毛家沟的人甚至认为,这孩子木讷,迟钝,呆傻得没一点出息。三岁的时候,这孩子带给毛家沟人一个乐趣,那就是只要在地上划一个圈,把他放进去,告诉他锁住了,不能动,你就等着看好戏吧。他就像地下长出的一棵苗,无论颳风还是下雨,无论烈日还是阴云,他站的姿势就是苗的姿势。毛家沟的孩子看戏一样围住他,巨德你出来呀,巨德你不怕站死呀,巨德你出来我给你糖吃。毛家沟的孩子后来发现,不论咋喊巨德都是不会出来的,除非锁他的人亲自把那个圈擦掉,否则是没有办法让他出来的。这方法百试百灵,很快成为毛家沟的重大娱乐项目,就连跟巨德一样大小的碎孩随便划个圈,也能把巨德锁住。 毛家沟人边娱乐边说,这孩子有病,活不长的。巨德娘听了会很夸张地说一句,巴不得早死呀,害人精,害够了,害苦了。巨德娘的声音很响,喊雷一样炸在毛家沟大人的心上,毛家沟的大人发誓不再锁了,他们跟孩子说,再敢这样,天爷炸了你的手。 表姑就是那年到毛家沟的。表姑来的那天,天上响着滚雷,雨像刀子一样噼下来。表姑找不见巨德,急得满村子喊,放羊的孙六说,火车路边去看呀,他娘下雨前从那边过来。表姑冒着大雨奔向火车路,果然看见一株枯秧儿在雨中瑟瑟。表姑扑过去,搂住巨德就哭了起来。 表姑跟巨德娘的吵架是半夜开始的,巨德一直发烧,表姑用身子暖着他,表姑的身子还是十八岁的身子,热量不是很足,好在她给巨德喝了碗姜汤,不久便出汗了,表姑放下汗津津的巨德,奔向正屋。夜已很深了,正屋的灯黑着,皮匠老子是天黑回来的,饭都没顾上吃,关起门就折腾。表姑径直闯进去,沖炕上的巨德娘喊,你起来。巨德娘懒得理她,捂住耳朵睡了。对二塘坝子的这个年轻表妹,巨德娘是懒得理的,倒是皮匠翻身起来了,很暗的屋子里表姑还是看清了皮匠的一身肥肉,她惊唿了一声,逃了出来。皮匠发出爽快的一声叫,又要折腾巨德娘了。 表姑只能站外面吵,你好毒呀,狼都不食崽哩。巨德娘腾出工夫,应了一句,早死早干净呀,他害死我哩。 以后表姑会隔段日子就来,二塘坝子到毛家沟一天的路,表姑扒上火车会快点,火车都是煤车,巨德见到的表姑总是煤球一样,黑得只剩下一口白牙和两个眼珠。巨德会给表姑打来一盆水,放到太阳下。灼热的太阳下表姑会脱下染黑的罩衣罩裤,露出裹在线衣线裤里紧绷绷的身子,巨德早把院门关好,并且用身子牢牢顶住,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就把表姑的身子全记住了。表姑的头髮好长呀,黑得跟煤一样,长长的黑髮浸上水,往后一甩,湿扑扑的香味就灌进巨德鼻子里,巨德会死死地记住表姑甩头的姿势,他觉得这姿势好看极了,一下让表姑飘了起来。 夜里,表姑打开她的碎花布包,掏出一炕好吃的,油炸豆花,火烤薯片都是巨德最爱吃的,表姑望住他吃,吃得勐了表姑会让他停下,心疼地告诉他不用急,一炕的东西都是他的,没人敢抢。巨德忍不住把头靠向表姑。表姑温软的手掌久长地抚住他脸,心疼地唤上一声声巨德。这个时候表姑已经知道巨德这段日子受了什么,身上的青印紫块包括脸上的刀疤早让表姑心疼得没地方放,表姑到现在也不明白,巨德这孩子为啥要受,他要是能跑是可以躲掉许多打的。你为啥不跑呀,表姑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颤,浓重的后音儿是带了哭腔的。表姑真是心疼这孩子,她已教过他不少办法了,可这孩子就是不跑。 第106页 我不跑的,问急了巨德会这么说,他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地方发出,沉沉的,穿透黑夜,砸在表姑心上。他们打不死我的,巨德又说。说这话时他把头埋在了表姑怀里。表姑没法听下去了,她紧紧抱住巨德,脸在巨德稚嫩的脸上摩挲,泪水润滑剂一样滋润着他们。 巨德的不跑成了毛家沟又一个热闹话题,几乎所有的人都参与了这场讨论。他咋不跑呀,从春暖花开到冰封雪地,毛家沟的天空里总是响着这样的喟嘆,人们全都认为巨德有理由跑开,他应该跑到皮匠老子和娘找不到的地方。 毛家沟人很失望,不久之后他们再次看到巨德娘把巨德拉到井台上,手里握着刚从树上折下的枝条,七月的枝条已很结实了,抽在身上比皮鞭还难受,毛家沟的很多孩子都认同这点,换了他们,宁肯挨皮鞭也不挨这枝条。巨德像是无所谓,他的青布褂子很快让枝条抽烂了,血从烂处渗出来,一股一股的,映得巨德娘的脸一片通红。巨德娘抽出精神来了,挥舞枝条的样子比毛家沟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好看。几个半大的孩子看了一阵热闹,看不下去了,唤,跑呀巨德。这个下午,毛家沟人看到了一个惊人的场面,一个八岁的孩子在她母亲的抽打下显得宁死不屈,他眼里喷射着一种不属于孩子的东西,那东西令毛家沟所有的父母胆寒,他们在井台边窃窃私语,不能再打了,再打准出事。可这个八岁的孩子就是不跑。他的身上染满了鲜红的血,两道刺红的血印在脸上盛开。他抹了一把脸,把头递给母亲,再次鼓励母亲打下去。 他的母亲最后嚎啕大哭,彻底败下阵来。毛家沟的孩子一阵狂欢。 秋日的时候,表姑再次来到毛家沟,这次她给巨德带来了一盒画笔,还有几本小人书。这天晚上,表姑再看巨德身上的伤,巨德说啥也不肯了。他像个大人似的把衣服牢牢塞进裤子,两手护着裤带,反把表姑给弄羞了。表姑说巨德长大了呀。巨德红了下脸,牙咬住嘴唇,一句话不说。 这个晚上,巨德听到了一个消息,表姑要嫁人了。表姑是跑来跟巨德娘商量的,尽管表姑很生巨德娘的气,但表姑没别的亲人,只能找巨德娘商量。巨德娘听完表姑的话,说了一句丧气的话,不嫁男人会死呀,你是不是也挨不住了。 这话可以听出,巨德娘嫁的并不好。事实也是如此。巨德娘一直认为,是巨德害了她,若不是提早大了肚子,她是不会嫁给毛家沟这个皮匠的,她可能会嫁一个猪场干部或者小学老师,总之是既有文化又吃皇粮的耶种男人。娘无意中看见了皮匠光露的身子又轻信了皮匠的花言巧语,还没想清楚就把身子白送给了给自家做皮货的皮匠,结果酿成大祸。直接导致这场婚姻的就是巨德。而巨德之后娘长久不开怀的事实又让皮匠对巨德的纯净产生怀疑,固执的皮匠认定是娘带了野种来骗他,这便把巨德推到一个危险的地步,好几次他都差点死在皮匠的皮鞭下。 巨德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世上,可既然来了他也没办法,唯一的办法是让他们尽兴打,巨德发现无论皮匠还是娘打过他之后总会露出一丝开心,这种时候他们不再吵架,而吵架是他们给他最多的东西。巨德活了八岁,至少有七岁的时间就活在吵架里。那种吵架是能把人吵死的,比挨打还痛苦。 当然,这个法子也不是万能的,娘好像看出了他的阴谋,比之皮匠老子,娘对他的恨更重,娘除了吵架时恶毒地诅咒他外,皮匠老子不在的很多无聊的日子里,她会折腾出好多法子来让巨德尝受,比如让巨德赤脚站在刚扒出的煤灰里,比如夜里突然光着身子把巨德提到院子里,比如把长了毛的剩饭扔给巨德,然后诅咒为什么不吃死,仿佛吃死了娘也就干净了,或者就能轻轻松松嫁给她想嫁的那些男人们了。 八岁的巨德还不太懂嫁人是怎么一回事,但表姑的忧伤让他嗅到了一股不祥。表姑从娘那儿出来,一句话不说,双手抱膝。这是表姑第一次对她沉默,一个晚上,巨德都没敢跟表姑说话。他的眼里噙满泪花。 表姑临走时说,巨德呀,表姑以后怕是不能常来看你了。巨德突然掉转身,兔子一样撒开了腿,风在他耳边唿唿地啸,一种绝望的声音在他心里炸开。表姑惊愕地发现,巨德会跑了,巨德原来是会跑的呀。忧伤的表姑瞬间展开了笑容。 巨德正是在八岁那个秋天开始疯跑的。毛家沟人发现,这个原不会跑的孩子跑起来没完没了,而且跑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常常在田野上站着,冷不丁想起什么,突然就疯了,巨德觉得总有个声音在脑子里炸开,轰地一响,锐利、绝望,带着击破血管的疼痛。巨德不知道是自己在跑,还是声音在跑,他像是在追赶声音。声音有时沿着河滩,有时朝远处的山峦,总之是些不着边际的地方。巨德会一连跑上一个下午,看的人都坚持不住了,他还不停下来。最可怕的是夜里,毛家沟人起来小解,勐然就听到沙沙的声音,那声音极近恐怖,来自于完全陌生的地方。浓重的夜色下,八岁的巨德像只精灵,披满月光,嗖嗖飘动,看上去就像是月光在奔跑。 表姑是在巨德十一岁时嫁人的,曲曲折折,还是嫁了出去。 那阵子巨德看上去有点癫痴,神思恍惚得不成样子。有一阵他说不想活了,这个十一岁的孩子把这话说得跟大人一样,而且还是站在井台上说的。毛家沟人都怕他跳到井里去,那样这口几十年的老井就用不成了。毛家沟人用很快的动作在井台四周加了栏杆,这样巨德爬上去就有点费劲,再说也不可能直接就跳进去。可巨德又蹲在沙河边说,毛家沟人没办法了,不可能把沙河也围起来,况且这孩子眼里越来越有一种让毛家沟人弄不懂的东西,那东两就像沙河的水,浑浑浊浊,又像夜晚腾起的雾,总之是让人害怕的东西。毛家沟人怀疑是让鬼魂附了体,这种事以前发生过,驱逐的办法就是请个巫婆或神汉,但皮匠和巨德娘无动于衷。 第107页 皮匠已不做皮匠了,他在镇子上开个皮货铺,生意兴隆得很,听说跟隔壁的三秀要好得很,三秀的男人让车碾了,赔了她一笔钱,三秀垒这钱开店,卖菸叶,皮匠每天要从三秀那拿上一把子菸叶,把三秀拿急了,说你嚼着吃呀,皮匠真就嚼给三秀看,还冲三秀做了个鬼脸。据说就是这鬼脸把他们鬼到一起的,谁知道呢,毛家沟人很少到镇子上去,去了也不会进皮匠的皮货铺。他们有事找巨德娘说,可巨德娘也越发不好找了,她现在老去后山,后山那男人也大着胆子来过一次,毛家沟人看了并不觉有啥好,比皮匠矮,比皮匠瘦,说话咬文嚼字,还当是老师,细一打听,才知是个骟匠。毛家沟人就笑了。 十一岁的巨德常常傻坐在沙河沿上,望着沙河的水发呆,娘安顿他的割猪草的事早忘了,猪饿得眺出了圈,把王黑狗娃家的一槽猪食给吃尽了,为此黑狗娃的娘跟巨德娘吵了一天,人们担心巨德又要挨打了。结果没有。她沖跑去看热闹的人说,没热闹了,他现在跑得比兔子还快,我哪能撵上呀。果然就见巨德早已跑到了沙河下面。沙河水滚滚而下,捲起的浪花打碎了巨德的影子。 表姑再来时已彻底嫁了人,大约是初秋吧,表姑都穿上圆领线衣了,可以看见表姑的身子越发鼓胀了。 那天巨德正好得了病。 表姑正好那个时候到了巨德家。 半夜巨德甦醒过来,飘飘忽忽的,眼睛前面一片模煳。表姑摇着他的头,巨德你醒醒,巨德你醒醒呀,我是表姑。巨德头动了动,软软地倒在表姑怀里。 表姑熬了萝蔔汤,又给他灌下一碗醋,揽住他的头问,巨德你好些了么?巨德很想沖表姑笑笑,眼皮眨了下,没笑出来。巨德依稀望见,表姑雪白的脸稍稍松弛,跟后便有一层月亮的颜色泛上来。巨德知道是表姑救了他,爹娘从他进门时就吵架,根本无暇顾及他,巨德爬在茅厕里吐时,娘甩出过一句话,吐,吐死才干净。巨德知道娘是拿他出气,娘现在拿皮匠没办法。 巨德真想就这么死了,其实这么死了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十一岁的巨德面对死亡是不怕的,甚至有点喜欢它。可巨德就是死不了,雪地里赤着脚帮皮匠老子在雪上沤皮冻不死,跟娘割猪草让娘扔到漆黑的山洞里火车辗不死,就连放树时皮匠把那么大的白杨树搡他身上也砸不死,这次吃了猪腊腊草竟让表姑给救了。 巨德在第三次喝下表姑熬的萝蔔汤后好受些了,他听见表姑骂娘,吵,吵,除过吵你们还有没别的事?娘隔着屋扔过话,我爱吵呀,有本事你别吵。表姑唰地垂下头,表姑像是让娘击中了,手一哆嗦,松开巨德的身体。巨德清楚地听见,表姑的身体响了一声,很清脆的声音,紧跟着,表姑发了一阵子颤,像是要倒下去。巨德顾不上什么,勐地抓住表姑,一掖就把她掖到了怀里。表姑就那样顺势偎他怀里,表姑看上去像个孩子,身子抖颤,牙齿咬着嘴唇,这些都让巨德感觉到了。巨德甚至感觉到,表姑玻璃一样脆弱的身体那时是没有热量的。 表姑终于平静下来,表姑其实没什么,她只是想起了打她的丈夫,表姑后来安慰自己,有什么呢,哪个女人不挨打呢。 表姑用身子贴住巨德的脸,沁着微汗的手掌在他额上抚来抚去。表姑想,有什么比这孩子的经歷更让人心痛的呢。表姑索性把自己的苦恼抛到脑后,本来她就不是跑来说自己的苦恼的。 巨德就在那时候闻见了那种气味,这气味曾在他的幻觉中出现过,他跑上山峦或是沙河,这气味就包围了他。他在夜空下奔跑,这气味就在前面,他一直追,一直追不到。巨德知道,这气味就是他的全部,是他的生也是他的死。 巨德深深地沉醉到邪气味中去了。 那一夜,巨德像是一直在奔跑,梦中奔跑的巨德把表姑吓坏了,不得不藉助身子的力量,让巨德安静下来,可巨德哪能安静呀,表姑反把自己折腾得很不平静了。 表姑挨打的消息三天两头传来,有些是毛家沟人带来的,有些是二塘坝子传来的,当最后一次巨德亲眼看见表姑身上的血印时,他就知道自己的奔跑没法停下了。 只有奔跑巨德才能把那道道血印驱赶走。 有天皮匠老子也带来这样一条消息。皮匠老子快要跟卖菸叶的三秀结婚了,听说三秀的肚子怀了他货真价实的孩子,这就让皮匠不得不频频回来,催巨德娘办手续。可巨德娘这边出了问题,后山那个骟匠在一次雨中失足摔下山崖,成了残废,巨德娘突地反悔了,说啥也不答应皮匠。但这时候已由不得巨德娘了,答应不答应都没关系,皮匠把话扔到屋里,屁股一掉去了镇上。皮匠走的好不轻松,他沖呆呆地望着云彩的巨德说,你个野种,这下解放了。 巨德听不懂皮匠在说啥,对娘的哭喊也没一点兴趣,巨德只对皮匠说过的一句话感兴趣,那个骚娘们,差点让男人一刀噼了。 一刀噼了。巨德忽然走进厨房,忽然提起菜刀,他的动作把娘给吓住了,哭喊着的娘本来是要拿他出一顿气的,跑出来一看,巨德手抡着菜刀,噼里叭拉就把院里一棵树噼断了。巨德娘跑到村巷,沖人们喊,不好了呀,杀人呀。毛家沟人这次没来看热闹,毛家沟人知道,巨德娘早不是巨德对手了。 第108页 日子到了冬日。整个深秋表姑都没来过,断断续续的消息也越来越少,现在索性听不到了。巨德常常站山岗上,望住二塘坝子的方向,这是他惟一能做的事。白花花的阳光下,巨德望着望着就望出最后一个晚上的风景。那晚他好像没睡,表姑也没睡。娘跑到镇上找皮匠去了,临去时还抓了一把老鼠药,说要死给他看。表姑先是跟他讲完了那个男人,表姑说她不想活了,后来就指给他看伤。巨德的牙齿咬在一起,嘴唇出了血,手一刻也没离开表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表姑牢牢抓手里,后来表姑让他抓疼了,说巨德呀,想不到你这么有劲。巨德就觉浑身充满了劲,岂止是劲,什么也有了。他不容分说搂过表姑,把全身的劲给了表姑,他说,表姑呀,等我长大。表姑听不懂他的话,表姑想把身子挪出来,结果让他箍得更紧了。表姑挣扎了下,说,巨德呀,你已经长大了。表姑说这话时脸红了下,跟着身子热起来。屋子里那股气味一下浓起来,巨德感到自己喘不过气,表姑也喘不过气,巨德腾地从炕上跳下来,赤脚跑到院里,跑出村子,跑到田野里,闻见一田野的气味,沙河的水哗哗作响,巨德控制不住脚步,整个身子充满了气的要爆裂,只有跑下去,不停地跑下去。 后来他看到了表姑,不是炕上的表姑,表姑在另一个世界上,风中的世界,巨德拼命追赶,眼看要追上了,一阵风起,表姑又到了风的另一端。 整个深秋,巨德都在做同样的事,追赶。只要一想起最后那个夜晚,他就没法不让自己奔跑,那个夜晚他离表姑那样近,近的都能听到表姑血液奔响的声浪。他渴望那声浪停下来,停在某个地方,那样他就能追赶上了。他不知道追赶上做什么,但他必须追赶上。 空气中又多出另一种气味,一种让巨德不敢承受的气味,可它无处不在,无时不在。自那个夜晚以后,它就牢牢抓住了巨德,巨德无法摆脱。是跟前一种完全不同的气味,却又来自于同一个身体。是的,身体。巨德不能承受了,巨德又要奔跑了。 冬日白花花的阳光下,奔跑的是毛家沟十一岁的孩子巨德。 而他的表姑,再也不能来了。谁也不敢告诉巨德,冬日的某个夜晚,表姑死了,是让男人失手打死的,一木棍下去,表姑就没再抬起头来,她好像挣扎着喊了声,巨德呀…… 开往二塘坝子的火车又来了,汽笛响过,穿制服的乘务员就看见,那个长了老高的孩子,比兔子更勐的速度,追了上来。 ·9· 许开祯作品 六月二十一号的真实生活 「六月二十一号晚上你在干什么?」 他们第三次问我。 他们愚蠢地认为,对我进行一连串地发问,突然回到这个老问题上,我就会上当。真是可笑,我会那么白痴? 「睡觉。」 「跟谁睡?」 「跟我。」 「有谁能证明?」 「没有。」 他们泄气了。显然他们低估了我。主审的那个男警察很恼火地把帽子甩在桌上,气愤地点了根烟,不怀好意地怒视着我。年轻的女警察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她大约二十五六岁吧,或者再大一点,很成熟,也很有女人味,威严的大盖帽下是一张让人疼爱的脸,化着淡妆,很奇怪,她也喜欢黑色唇膏。 男警察抽完了烟,气乎乎地说:「你不说是吧,那好,我就让你坐三天三夜!」 笑话!我进来已经十个小时了,他们什么也没得到,再过两个小时,他们就会乖熘熘地放我走。否则,我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想抽菸,感觉有点困。这些可恨的傢伙,到现在连水都不给一口,等着瞧吧,我心里说。我当然不会跟他张口,这傢伙贼着哩,说不定他抽菸就是为了引诱我,传唤我时我手里正夹着一根香菸,细长的那种,这傢伙后来还从烟缸里捡起来,闻了闻。蠢猪!我又骂了一句。 我的目光落在女警察脸上,她照旧盯住我不放,她盯了有两个多时辰吧,见我望她,也不躲开,而是迎着我的目光,很大胆。她的目光好特别,暖暖的,不像警察的目光,倒像,像什么呢,我摇了摇头,把目光挪开了。 我得有所防范,要是让他们瞅出破绽,那就完了,给他们缠上是很麻烦的,我必须尽快摆脱他们。 六月二十一号,这座北方的中等城市发生了一件事,事儿不大,但麻烦。 一位名叫李镇道的男人死了。这傢伙是个政协委员,42岁,年富力强,他是本市最高学府艺术学院的院长,顶着很多头衔。他死在艺术学院的小二楼里,警察怀疑是他杀。 那座小二楼在学生公寓后面,掩在一片榆树林里。以前是专门接待省上或外地来讲学或交流的艺术家的,后来改成了豪华公寓,院长李镇道住的那套临着湖,三面都有阳台。 夜色迷濛的时候,坐在南边小阳台上,微风从湖面盪过来,拂在脸上,凉凉的,很湿润。要是面前再放一个小茶几,摆一杯法国红葡萄酒,然后听一段笛子独奏或是萨克斯,该是多么地享受。 当然,演奏的一定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他们大多在十八九岁,正是最美的季节。演技也许差一些,但这没关系,院长李镇道会在某个时刻,站起身,轻轻走过去,给他们纠正错误。 第109页 这时候月牙儿会从茂密的榆树叶间泄下斑驳的光,月光柔和地洒在阳台上,映出两个朦胧的影子,一个年轻,健美,一个略有点老,但不失温柔。两个影子在月光下颤动着,发出些微的模煳的声音。那声音很快让湖中的蛙鸣淹没了。 大地在风中轻轻抖颤。 对院长李镇道的那套豪华公寓,我并不陌生。客厅足有一百平米,铺着暖色波斯地毯,毯子软软的,赤足踩上去,有一种如坠云层的幻觉。李镇道常常坐在落地窗前,那儿有一张藤椅,他的眼睛微眯,带着欣赏或迷醉的色彩,手指在腿上轻轻拍打着节拍,这说明他正在欣赏一段舞蹈。跳舞的是他从百余名学生中精心挑出的。很年轻,发育得很美。搞舞蹈的孩子就是这样,发育比别的孩子快,也比别的孩子有味。这位男孩儿,从背影望更像是女孩儿。颀长的身姿,细腰,臀的轮廓几近完美,黑色的非常有质感的舞裤勾勒出他修长笔挺的腿,好有弹性。李镇道心里咕嘟一下,觉得那身子像充满力度的弓,随时会从舞衣里弹出来。李镇道变换了个坐姿,做了个深唿吸。男孩做一个飞翔的动作,把整个身体打开,李镇道的目光便倏地定住,唿吸僵住了似的,有点接不上气。他再次挪动下身子,用力抻抻腿。男孩一个飞转,整个人展开在他面前,客厅的灯光是专门挑选的,有舞台上的效果,要是调低一些,色调是极其暖味的。李镇道目光凝止,快要窒息了。 还好,他挺了过来。使劲咽几口涶沬,用以平静自己。但平静往往是很艰难的,李镇道做不到这点,男孩面色娇羞地闪过身,留下一大片空白。李镇道端起茶几上的高脚杯,里面的法国红酒质地透明,摇曳出一个虚幻的影子。李镇道的兰花指微微抖颤,不过他还是坚定着,没让红酒洒出来。呷一口红酒,李镇道全身通畅,又能坚持着看下去了。 那是一套很美的动作,加上舞者年轻健美的躯体语言,把一切都演绎在地毯上。李镇道轻轻鼓掌,以示赞赏,然后起身,走过去,在地毯上给男孩做一连串示范动作。李镇道毕竟老了,身体的各部位不那么和谐,隆起的肚子也使他的舞蹈动作大打折扣,不过男孩看得很认真,学生么,哪能在老师面前造次,何况是声名显赫的院长。 李镇道做完,然后让男孩再来一次,遇到走形处,他会把手伸过去,抚在男孩身上,仔细地教他。这个时候他们的身体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一些接触,一经碰到男孩的身体,李镇道全身会激流一般战慄,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很压抑,要死的那种。男孩的气息唿在李镇道脸上,很别样,很撩人。李镇道心跳剧烈加速,身体也跟着起伏,有个地方动作特别明显。接下来,他的唿吸已不叫唿吸了,手久长地搁在男孩身上,无法拿走。 按照后来警察的说法,李镇道是死在阴面小卧室里的,那间卧室我从来没进过,有次我问李镇道,里面是什么?李镇道说,一间小储藏室,放着档案或帐册什么的。我便没多心。其实那时我应该想到,这么豪华的一套公寓,怎么会只有一间卧室呢? 李镇道斜躺在床上,躺在他最心爱的淡粉色床单上。床单是全新的,纯棉。左手垂在床边,右手呈半握状,弯曲在空中。顺着右手往下看,那只经常握在他手中的高脚杯碎在地上,小半边裂了出来,像一张微微启开的唇。 鲜红的葡萄酒血一样渗开。 现场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李镇道半裸着,衣服还没来得及脱,脸上是活着时一如既往的微笑,很平和,很幸福。只是眼睛有点异常,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带动表情便永恆地睁在了那儿。 按说这样的案子也可以做自杀定论,反正又没人起诉,可警察不。警察一再坚持是他杀,甚至无端地认为是情杀,所以我被第一个扯了进来。 我是李镇道的妻子,尽管我跟李镇道分居几年了,可警察还是第一个怀疑了我。 「六月二十一号晚你跟谁在一起?」男警察突然又发问了。 「没跟谁,就我自己。」我回答得很冷静,见他失望地盯住我,我又补充一句:「不行呀?」 男警察无话了。他的阴谋被我一次次粉碎,他近乎绝望。 我有点冷笑地望着他,看你还有啥招。 女警察微微动了动身子,很奇怪,从进来到现在,她一句话也不问我,完全像个局外人。只是目光无休止地搁我脸上、身上,令我难受。 男警察无奈地望了一眼女警察,颓丧地说,你来吧。 女警察还是不说话,目光闪烁着,脸色潮红,胸脯在起伏,双腿紧紧地併拢着,很用力。 我的脸一红,垂下了头。 从警察局出来,我做了两件事。一是请了律师,本市最有名的律师。二是给店里打了电话,告诉她们如果顾不过来,可以把店关了。 接下来我得到一个消息,消息令人沮丧。说有人对李镇道的案子很重视,责成限期破案。还说清理李镇道的遗物时发现一个重要线索,李镇道留有遗书,只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不明死亡,请注意我的妻子。 这畜牲! 消息是一个陌生女人打电话告诉我的,我仔细玩味她的声音,的确很陌生,猜不出是哪一位。有一刻我无端地想起那个双腿併拢的女警察,但很快又否定了,怎么会呢? 第110页 接下来留给我的时间并不是太多,我必须抢在他们前面把屋子清理一遍,免得节外生枝。 我的腰有些痛,腿酸得厉害,警察局呆了一整天,不痛才怪。但我坚持着,很多事你都得坚持。比如我跟李镇道的婚姻,要不是坚持还能有今天?我想了想,觉得坚持有时也是一种策略,它能让人逃过很多尴尬,不过更糟的情况也可能发生,比如现在。 屋里的很多东西是捨不得扔的,它跟李镇道无关,但很有可能让警察当成把柄,现在的警察无聊得很,对什么都很在乎,尤其一个单身女人的住所,到处都藏满神秘,我不想惹事,还是一狠心将它们扔了。然后坐在床上,怔怔地发呆。 我刚从店里回来,有人就敲响了门。 是女警察。 我堵在门口,没有让她进的意思。 她望着我,还是不说话。她换了便衣,头髮也垂了下来,很飘的感觉。 我说你可以找我的律师。她笑笑,目光却掠过我的头顶,往里探。我有些不高兴了,又说了遍,请你找我的律师。 女警察这才开了口,我想进去。 此时已近黄昏,平日这时我还在店里,店里生意不错,顾客要等很晚才能打发走。今儿我累,想早点休息。 喝水么?我的声音言不由衷,其实我屋里没有水,我迷恋一种果珍饮料,包装很怪,像女人的裸体。但我不想拿给她。 女警察在我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下了。她把裙摆往腿间掖了掖,这样她修长的腿就走出了我的视线。我没有在意。不过我还是认为她的腿美。我穿着睡衣,睡袍的丝质很柔软,很垂,一起一落都有飘逸的动感。我想着该不该换一套正经些的衣服,毕竟面前是一位警察。我说:「不好意思,我在家里不喜欢穿得太正规。」 我想要是她提出来我就去换。没想她说:「我也是。」她吐出这三个字时目光在我身上动了一下,紧跟着又问:「这睡袍你店里还有么?」我愣了一下,感觉有点突兀。不过很快静下神来,告诉她还有,如果喜欢明天可以到店里拿。 「当然,钱是要给你的。」她客气道。我说这是自然,你又不是工商。说完这话我笑了,我怎么跟她说这些呢,我应该跟她谈正事,谈完让她走。 「不好意思,我今天不是公干。」她说。见我费解,她又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为什么?」我的睫毛一跳,眼睛逼住了她。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它正在加速,正在把我往某个方向带动。女警察显得难以回答,脸突兀地红起来。 「为什么?」我又紧逼一句,但声音明显比刚才弱了下去。女警察的两只手绞在一起,细长的手指纠缠着,每一根手指都像一个符号,顽强地表达着嘴里无法表达的内容。 我似乎明白了,但又不是那么太确定。我想我应该弄得更明白些,就起身朝餐厅走去。 喝饮料的时候,我们的目光是绞在一起的。女警察显得放松许多。她捧着饮料,吸管吮在嘴里,却不吸。粉红的目光在我脸上盛开,燃成花蕊的颜色。 我们都感觉到对方不自在,都渴望对方说点什么。但却没有。我们像两条狡猾的鱼,面对一个共同的诱饵,等着对方先上钩。 很快我便没了兴趣,我不习惯这样。我渴望的她也许永远不懂,这就让她的试探失去了意义。我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子。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李镇道,想起了那些争吵的日子,话语的粉末就在房间的某个角落,一不留神就钻耳朵里来,多的时候我被这种残留的粉未折磨着,痛苦着,睡不安觉。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你能,我为什么不能? 是的,我为什么不能? 后来我站在了卧室里。卧室是干净的,纯粹的,没有李镇道的味道。从某一天他搬出去后,这卧室便彻底变了味道。现在我正被这种味道感动着,我看了一眼窗帘,粉红,我为什么也喜欢粉红?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真美,她说。软软的,羽毛一样,飘了下来。我知道她跟了进来,站在我身后,如果稍稍再前进半步,她的胸就会靠我背上。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的脑子里滑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女警察,有意思。可是我们都僵着,我们就在那半步之间让一切静止,目光同时投向窗外,夜幕已经打开,很静。 洗完澡要睡觉的时候,我接到女警察的电话,这时候她已回到了局里,她说她在值班。她问我床头的蜡雕为什么碎了。我扫了一眼,果然碎了。我很纳闷,蜡雕好好的,怎么就给碎了,没人动过她呀。我在电话里吱吾了一声,她在那边笑起来,很清脆,没一点难为情。 「蜡雕真美。」她说。声音是用了很大劲压抑住的,所以听上去还算平静,但我还是听到了她的心跳。 我禁不住一阵发抖。 「你的手……」她又呓了一句,接下去便很模煳。搁了电话很久,我才发现我的手在身体的某个地方。 蜡雕是我,一个艺术学院的学生照着我的身体做的,可是却莫名地碎了。 「六月二十一号晚你到底跟谁在一起?」 问话的是女警察。这一次他们找到了店里。 案子像潭死水,他们找不到一点线索,不得不把求救的目光投我这儿。 我用原话回答了他们。 第111页 「你跟李镇道为什么要分居?」 「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 「李镇道外面有没有别的女人?」 「你可以去艺术学院调查。」 「……」 女警察没话了。 他们是不知,还是故意?我想他们一定找过艺术学院,他们应该掌握点什么,但他们装做没有。这更加印证我的猜测,他们害怕,或者有人害怕。李镇道是政协委员,是社会名流,头上有很多头衔,他们得弄出一个合乎情理的案件事实。 男警察今天显得很沉默。从进来到现在,目光一直在店里转。我开的是女性用品店,主要经营内衣。各种花色的内衣裹在模特身上,耀眼地摆放在明亮的店堂里,粗看上去,就像一群性感美女在舞蹈。 男警察吸了一下口水。 女警察好一点,不过她的目光不时从我的肩膀上越过去,探向大厅正中的一个模特,模特身上穿的正是我穿过的那件丝质睡袍。 朵朵跟呓呓很紧张地站在大厅里,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我为她们心疼。 「我问到哪儿了?」女警察回过神,目光盯住我。 「你问他的私生活。」我提醒她。 「我对这不感兴趣。」她在笔记本上胡乱记了些什么,然后说,「你应该配合我。」 「在这儿?」 我的问话让她吃了一惊,她的身体抖了一下,紧接着就软在警服里。 这时候我的律师才匆匆赶来。女警察盯了一眼这个漂亮的女人,脸色很僵地怔在了那里。 我们坐着的地方是一楼到二楼楼梯拐角处的小平台,阳光很柔和地从沙发后面的窗户里洒进来,披在女警察黑色的警服上。其实她可能不知道,她穿警服显得更有女人味,这在别人身上也许不可能,但我对她做过比较,真是这么回事。 我的律师是一个嘴巴子很利索的女人,没几下就让他们哑巴了。女警察很恼火,她用近乎粗暴的语气打断她,把笔记本一扔,到楼下大厅看内衣去了。 男警察很有经验地跟律师评论着内衣。 我抽回身子,上楼。我需要休息,不能无休止地陷在他们的纠缠里。 呓呓跑上来说,女警察看中了那件睡裙,想买。我说卖给她。 我犹豫了好大一会,还是打开了按扭,这是一个秘密机关,相信没谁知道。就连呓呓她们,也想不到我搞这手。楼下试衣室的情景跃在了画面上。试衣室很宽畅,比一般店里的要大三倍,地上铺着红色纯毛地毯。女警察提着睡袍走进来,她显然吃了一惊,她哪见过这么温暖这么宽畅的试衣室呢。她很快朝里上好锁扣,还习惯性地拉了拉,确信不会轻易打开才安全地坐在了沙发上。 她开始脱衣。 我的目光一动不动。说实话,当初安装这套设施我考虑了很久,后来还是豁了出去。没成想一个小小的摄像头却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 那套让她英姿毕显的警服脱起来真是麻烦,她好像废了好大劲,才脱到了胸罩上。一看就是大码的,我的唿吸屏住了,这是我见过的少有的美胸,不只是大,重要的是她的挺拔、跟腰和臀的协调程度,她很欣赏自己,赤足走向镜子,镜子也是特制的,很有个性地镶嵌在墙壁上。我的目光直视着镜子里的她,她捧住胸,做了个深唿吸,这是自恋女人常有的动作,但她做得十分性感,她的双手缓缓垂下去,开始脱裤子。 等她穿上睡袍再出现在镜子里时,我几乎不能动了。天啊,这睡袍像是为她特意定做的。一上身,她便不是她了,我很快推翻了前面的结论,她在睡袍里绽放出的美才是世上最完美的! 她真是个精灵。一个註定要俘获我的精灵。 我的唿吸压迫着我,血液凝固在某一个部位,整个屋子要爆炸。 女警察付钱的时候,我出现在楼下,我说免了吧,算我送你。她说哪能啊,办案期间怎敢收你礼。说完矝矝一笑,付了钱。 睡袍本来卖888,三个8前面的1是我早上灵机一动加上去的。 「六月二十一号晚有人找过你么?」 两天后她再次问我。 「没有。」 「……」 是在家里,她穿着便服。她穿便服让我扫兴,我忍不住想起了那件睡袍。 「我希望你说实话。」她的口气温和,像在挽救我。 「我说的是实话。」 她嘆了口气,样子有些急,见我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她一把抓住我的手,「你知道么,我是为你急。」 她的手很有劲,捏得我有点疼,我咧了下嘴,就发现她的目光潮湿了,江南的霉雨一样。她缓缓地松开手,不过没拿走,我感觉到一种游走的的快感,从手背上散开,往全身蔓延。我欠了欠身,她也俯下来,唿吸渐渐迷离。我有种晕眩。 我说谢谢,坚决地把手抽了出来。 她的身子僵僵的,弯成一张弓,手停在空中,不知该不该收回。 我说抽菸么,说着便点了一根,故做镇静地抽起来。烟雾瀰漫了一切,往事一下模煳。 她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她的身材的确不错,我想像着她穿上睡袍在屋里走动的样子。 夜幕再一次降下来。 后来她从卧室里抱出一抱东西,质问我,这算怎么回事? 第112页 我冷冷地笑笑,我忽然觉得她很滑稽。 「有问题么?」我说,「把它放回去。」我又说。 她显然很失望,也许她期待着我站起来,走向她,给她一个明确的答覆,或者暗示也行。但我没有。我现在讨厌这个女人,不只是因为她穿了便服,她不该自以为是地动我东西。 「你喜欢送你好了。」 说完这句话,我进了卧室,顺手从里上了锁,她要是有耐心,就坐到天亮。果然没多久,我听到防盗门的声音,紧跟着是脚步声。 我返身出来,想锁上门睡觉。呓呓突然打来电话,说她想过来。我想了想,说,你还是跟朵朵睡吧,我累。 她突然折身上来,使劲地擂门。 「要我报警么?」我怒视着她。 「于红红是谁?!」 她隔着门问我。眼神很兇。 我无言,就那么僵持了会,她愤愤地转身走了。 夜色冰凉。莫名的恐惧瞬间降临,屋子里席捲着逼人的寒流。我感到冷,瑟缩在沙发里,打着冷颤。半夜时分,我把电话打过去,跟呓呓说,你马上来。 我在两天的时间里把店盘了出去。我的店很有名气,不少人争抢着要,可我把价钱放到了一半。呓呓哭着说,以后咋办?我抚着她的头髮说,放心,很快会过去的。我把一沓钱塞她手里,让她去乡下呆段时间,等处理完这档子事,我会去乡下接她。 朵朵好安排,我让她暂时给我做饭。这孩子还小,很有前途。 试衣室里的秘密让我彻底消毁了。当初可花了我不少钱,但这有什么呢,显然留下它是很大的错误。做完这些,我有种被掏空的感觉,我一个人颓废地倒在沙发上,身体软成一张纸。我苦心经营的一切瞬间全没了,我像是被大浪重重地甩在沙滩上,身上是浓浓的血腥。朵朵怯怯地望着我,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还不知道怎么拯救我,后来她不安地说,要不要找呓呓回来。 我突然搂住她,哭了。 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李镇道毁了我什么。 我辞了律师,对她的能力我应该早一点怀疑。这个世界上徒有虚名的人真是太多了。接下来,我想冷静地想想,到底该怎么解决。 那个陌生的电话又打了进来,我躺在浴盆里,朵朵给我搓澡,水很柔软,一鼓作气的泡沫很像我们的生活。我接过电话,就听她说出了一个地方,她要我立刻就去。 放下电话,我的思维处于短暂的空白状态,她是谁?为什么对我的生活这么熟悉? 我抵达鳝鱼酒吧的时候,夜晚的霓虹已把整个街道照亮。世界一片粉色,行色匆匆的男人女人闪在我的视线里,每个人脸上都闪着跟世界做别的恐慌。 鳝鱼酒吧有道后门。如果从正门进去,它的样子显得平常,空空的前厅,偶尔也有一两个不明真相的人坐那里小饮。当然服务生脸上的笑是永恆的,他们的态度可谓诚恳,你坐一晚上也没关系,因为这儿的冷清正需要你来填补。 后门其实是个楼洞,很平常。它本来利用的就是家属楼的方便。上了一楼,左手,有一道破旧的防盗门,很老样。我敲门,里面发出一个空洞的声音,谁啊? 「水产公司的。」 「什么鱼?」 「黄鳝。」 门开了。老妇人见是我,哦了一声,说好久没来了。我递给她一张票子,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了看,快快装了起来,然后跟我说,快去吧,有不少新货。 厨房里是个暗道,老女人掀开木板,说小心点。我说了声谢,顺着铁梯往下走,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熏得我要醉,我的心呯呯直跳,脚步不由得快起来。下了铁梯,往左拐,穿旗袍的小红递上她的手,说姐姐好,好久不见你了。我亲了一口,又递给她一张,她便斜依在我怀里,胸脯剧烈地跳动。稍做停留,她引我到进口,恋恋不捨地送我进去。 光线十分地幽暗,若有若无的音乐瀰漫在人的心上,仿佛一根鸡毛,撩得人痒痒。 我的脚步熟悉地迈过甬道,来到大厅。空气一下稠浓起来,有股说不出的味儿,嗅了一口,心便像着了陆,一种很浓的归宿感温暖了我。我变得踏实了。 找个靠墙的位置坐下,一个涂着黑色嘴唇的侍者走过来,足有一米八高,手捧蜡烛,面若桃花。她的胸衣也是黑色的,带蕾丝。俯身问我的时候,长发很舒服地撩在我的脖颈里。她穿一双长筒黑袜,修长的双腿若隐若显,很富妖味。她是新来的,我没见过,问话的姿势还有点生疏,腿的姿势也不对。不过没关系,一切都让她颀长的身材掩盖了。 她问我有伴么,我笑笑,没做回答。我的目光早已弃开她,在厅子里转悠。老妇人说得没错,才半月没来,这儿果然多了不少新面孔,而且年轻得惊人,一看就知是才出笼的。她们或偎在一起,隅隅私语,或目光急切地掠来掠去,想一眼发现自己渴望的伴。 身着紧身皮衣的酒保神情格外专注,杯子在她手里转来转去,最后转出一片让人心动的白。我要的酒很快捧了过来,侍者一定从酒保口里知道了我的大名,所以这一次格外客气,半个身子靠在我上,一条腿轻轻在我腿上摩挲。 很刺激。 我开始寻找那个人。她一定在这儿,她的目光一定在我穿过甬道的一瞬就盯住了我。可是我扫了一圈,却没有触到那目光。 第113页 我开始饮酒,浅浅地啜了一口。把目光抬起来,灯光又变了色调。这个酒吧到底有多少种灯光,到现在我都没搞清,不过每一种制造出来的效果,都令我迷醉。或许刚开始,我就是迷恋这儿的灯光,然后才迷恋气氛,慢慢的,一步步,变得无力抽身,变得沉迷其中。那时候我忽然觉得能理解李镇道了,人总是难以抵抗什么的,不是这,便是那,反正总有东西让我们沉沦。如果说这是沉沦的话。 灯光再次变幻。这次显得亮一些,我看到了全景。在我的正前方,一对看上去跟朵朵差不多的孩子紧紧偎在一起,她们彼此轻柔地抚摸着对方的头髮,微闭的眼睛,红润的面庞,涂着「毒药」的嘴唇。她们的呢喃声含混不清,呓成一片,和在淡淡的音乐里,飞进我耳膜。 她们嘴唇相碰的瞬间,我的心一颤,身子提了起来。 终于,我发现远处独坐的那个人。看上去年龄要比我大,妆很浓,让人无法估计她的准确年龄。见我望她,她的目光动了一下,尽管很远,我还是感受到了里面的东西。 我缓缓坐下。是她么?我想是,又想不是。我的心里掠过一丝儿失望,不知是不是因了她的年龄。 如果是,她也许会走过来。我开始害怕,这是从未有过的,她的身材的确不敢恭维,坐的姿势便能看出,屁股硕大,腿很粗壮,腰已没有形状。我不敢想像,跟这样一个人缠绵。也许不是吧,我这样宽慰自己。 一直到我把那杯酒饮完,她也没走过来,我的身体慢慢放松,真是虚惊一场。 这时候节目开始了。节目倒没什么新鲜,但对那些新来的孩子,诱惑力还是无穷的。这个时候我想到里面转转,看看能不能有别的发现。 所谓的里面也是一个厅子,有三间房子那么大。不过摆的不是椅子,是沙发。最里面的墙上是彩屏大银幕,播放的永远是那些在公共场合看不到的片子,不过声音很小,近乎无声状态。这就让沙发上的呢喃声响成一片,那声音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能把你提起来,一被它抓住,你整个人就不存在了。 我在门口立了片刻,觉得透不过气,原又回到座位上。 那个人不在了。 我的座位上却多了一支玫瑰,一支枯萎的玫瑰。 一丝不祥腾地升上来,我打了个寒战。 接下来我便全然没了兴趣,我相信是她,她是谁,为什么送我一支枯死的玫瑰。我被这个问题纠缠着,心被一次次提起,又重重地摔下。我想到了躺在床上的李镇道,枯死的玫瑰跟他有没关系?我甚至想到了女警察,是不是她搞的恶做剧。 有人不断地过来跟我搭讪,目光楚楚的。都很年轻,都很诱人,可我还是一一拒绝了。在她们的失望里,我的心暗下去,很暗,几乎沉到了底,四周一片墨黑,找不到门。 其实我一直就处在这样的状态里,只是平日让别的感觉取代了,这一刻我感到了真实。这种真实离死亡很近,但又与死亡迥然不同。 李镇道,你能感受得到么? 很久,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一夜我几乎一无所获,她一直没有出现,我期待着的手机也没响,看来她是让我的那一次走动误会了,认为我会在某个沙发上睡下,或者进入另一个怀抱。那么,她又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活的? 我决定走出去,而且再也不敲响这扇门。这时候我的脑子里忽然响起李镇道的声音,回头吧,我们都回头,现在还来得及,让我们把过去的恶梦忘掉,重新开始。 我笑笑,很冷的笑,嘴角是掩不住的凄凉。 李镇道一定想不到,我的卧室还会有人,我会在他奋力敲门的时候,把于红红藏在卧室里。李镇道也断然想不到,他忏悔的时候,于红红的牙齿咬得格巴响,那是能嚼碎一切的声音。 我决定走出去,这跟李镇道的忏悔无关,跟他的死亡也无关,如果非要找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忽然厌烦了。是的,我厌烦了,厌烦一切,厌烦生命。 我断然没有想到,在我离开的瞬间,两个身影捉住了我的眼睛。她们躲在暗处,那儿有一张躺椅,藏在幽暗的光里。我起身往甬道走时,那躺椅晃了晃,一个影子滑落下来。尽管穿得很怪,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女警察! 她此时近乎半裸着,胸罩的扣子已然解开,半边垂落在胳膊上,耦似的胳膊,灯光下发出晕眩的光。她的大胆令我惊讶,纵是我,也不敢在大厅里裸出。定是太忘情了。紧跟着从躺椅上站起的,险些让我叫出声来,她的脸完全模煳了,被五彩燃烧着,眼神更是软成一滩水。 呓呓! 她居然没去乡下,她居然跟女警察在一起! 我几乎是小跑着到家的,我的心被一路的脚步踩碎,同样踩碎的,还有我密不透风的生活。 一股绝望深深地嵌进我的骨髓里。 这个晚上,我透夜未眠。床成了蒸烤我的火炉,往事火一样在屋子里燃烧,我闻到一股刺鼻的焦味,生活被烤煳的焦味。 「六月二十一号晚你见过于红红么?」 还是女警察。 是在公安局里,她穿得很正规,警服严严实实裹住了一切。 我鄙夷地瞥她一眼,拒绝回答一切。 「你跟于红红认识是什么时间?」 第114页 她忽然变得严厉。目光里喷出一股火焰。 我决计沉默下去,无论怎样的结局,我都以沉默来接受。 也许沉默是生活的全部本质,只是我们弄颠倒了,所以我们才喋喋不休地寻找真理。 世上哪有真理,发生的都是荒谬的,荒谬才是本质。 我扪浴?女警察一无所获。她近乎羞恼成怒,不过她控制着,后来她温情脉脉地跟我说,把真相告诉我吧,我会帮你的。见我无动于衷,她忽然说,你知道那睡袍有多美? 夜里我躺在沙发上,心态安然地看着于红红。录像机沙沙的声音敲打着我的心房。于红红一次次走进我的视线,她性感、迷人、忘情,她找不到自己,找不到我。 于红红最早走进我的视线,还是当节目主持人时,我几乎录有她所有主持的节目。后来她去精品内衣店,跟这个城市的每个女人一样,于红红也无法摆脱那些来自遥远国度的诱惑。 试衣室的门一次次打开,又一次次合上,于红红每次都是那么痴迷,那么陶醉,每换上一件,她就为我开放一次。她的乳饱满,挺拔,每捧起一次,我的血液便凝固一次。隐在花边蕾丝里的丰臀,还有那隐隐的黑,仿佛一个巨大的梦源体,种满了我的花蕾。 终于,试衣室的门悄然打开,我看见自己走进去,而后便是一次沉沉的深陷…… 梦啊! 谁能醒来?那个晚上,李镇道是醒来了,他激情四射,他痛哭流涕,他把自己骂成了一头猪。可又能改变什么呢?梦可以清醒,可以死亡,可生活呢,有谁能涂去染在它上面的颜色? 李镇道抱着一线希望走了,是的,希望,我相信他走出家门的一瞬,希望便在心里点燃了。 跟着从卧室走出的人,便是最好的灭火器。于红红瞬间憔悴了,像那支枯死的玫瑰,衰败在我的梦之外。 「你会么?告诉我!你会么?你会让他回来,你会……」 「……」 我真的不知道。 于红红愤然摔门而去的那一瞬,我便知道一切不可更改了。 多天以后,我在本市城郊的一家旅馆里打开电视。 电视正在播出一条重要新闻,本市公安经过慎密布控,一举捣毁了一家以组织卖淫,传播淫秽录像销售淫秽物品的同性恋酒吧。共抓获涉案人员十二名,成功解救被黑势力控制的未成年少女三十余人。另据报导,负责侦破此案的女警官于兰在跟黑势力的血拼中身受重伤,目前正在医院抢救。 我按了开关,呆呆地坐在床上。 窗前的中年女人跟我说,知道么,她是于红红的妹妹。 六月二十一号晚你跟谁在一起? ·10· 许开祯作品 石街 妹妹「梆」的一声头磕在石街上的时候,躲在街角的姐姐针扎似地闭了一下眼。卖水果的女人正好把眼扫过去,看清了姐姐那个痛的动作。她不明白这个十来岁的女娃整天躲在街角做什么,菠菜一样绿的脸上为什么还挂着泪水? 石街是羊下城新修的一条步行街,很阔,从大什子到西小什子,那么长一条马路不能跑车了。大理石路面比羊下城人家的地面还干净、漂亮,卖水果的女人曾表示过强烈不满。哼,把个路面铺得跟宾馆似的,跟谁显阔呀!心里却悄悄算了一笔帐,铺这样一条街,得多少水果? 这时候是早上八九点钟的样子,晨练的人们刚走,上班的脚步也渐渐稀疏。接下来该是做生意的时候了,卖水果的女人朝石街盪了一下目光,就看见跪在街中心那个更小的女娃儿。哼,她又习惯性地哼了一声,装给谁看,不定她家大人藏在哪儿呢。卖水果的女人这么想着,眼睛却不朝四下扫,生意做久了,石街的景致早让她看够看腻了,才不在乎多出这么一个小街景儿呢。 跪着的女娃儿大约七八岁,顶多九岁,个头不高,瘦,跟正常人家的娃儿比起来,就小了那么一号。头髮乱蓬蓬的,像是一个春天没洗过,说的也是,洗了还能像跪街的?她跪在当街,前面正好是羊下城的城标,中间一片阔地儿,形似个小广场。来来往往的脚步中,女娃儿的头始终垂着,垂得脸都要蹭路面上。跟以往大批的跪街者不同,女娃儿显得孤单,显得没有唿应。硬邦邦的石街上,女娃儿前面是空的,没有职业性地铺上那么一张纸,或一块红布,密密麻麻写满不幸。这就让她看起来不像个职业乞丐,羊下城人倒是少了一道看的工序,当然,看过后的不屑或嘲讽也就同样免了。她跪了一上午,很少有脚步停下来,偶尔地顿下一双脚来,却也只是那么一停,然后就趾高气扬地不见了。到了中午,她前面约一平方米的空地上,只撒了那么一张毛票,还是个买了冰棍的六岁孩子跑来放下的。孩子的脚步声「噔噔」地跑远的时候,女娃儿听到一声骂,很尖厉,是孩子的母亲,很夸张地告诉孩子别上当。这阵风一吹,那毛票晃晃悠悠地像是要飞了去。女娃儿不敢抬头,更不敢伸手去挽留。姐姐再三安顿过,跪下了,头就不能抬,手脚更不能乱动。女娃儿心里急着,脖子里的汗早往身上去,湿得她心都要软了。一晃眼,毛票果然扑啦扑啦地离开她,曲曲折折飞到了一双脚底下。那是双高贵的脚,细高的跟儿支撑着一双修长挺拔的腿,从地上的影子判断,是一个走起路来像风摆柳的女人。毛票钻进细高跟被踩碎的一瞬,女娃儿的心痛得叫唤了一声。 第115页 太阳高悬,石街一下热闹了。 石街的热闹不是装出来的。形形色色的脚踩响大理石路面的时候,街上钞票的哗哗声也流淌了起来。街的两边,装修华丽的店铺发出形形色色的讨价还价声,店主们酸掉牙的啧啧声中,一笔笔生意成交了。街面上的音响震耳欲聋,响得石街都要裂开。吹得鼓胀的气球肆无忌惮地飘在空中,将一街人的目光引在那些花花绿绿的gg上。最炫目的gg,竟是一种新推出的减肥药品,有着无限婀娜身姿的女模特在画面上使足了劲,向人们展示药品对身材的妙用。太性感了!就听有人这样高喊。 石街就是石街,在羊下城,没哪条街能比得过它。 女娃儿仍旧跪着,毒辣的太阳把豆大的汗珠从她头上晒下来,淌过瘦黑的脖子,钻进破旧不堪的碎花衣裳。这件衣裳据说是她娘留下的,留给姐姐,姐姐一直捨不得穿,等有天拿出来穿时,却怎么也绷不到身上。女娃儿穿着它,一路跋山涉水,曲曲折折到了羊下城。她的双膝已有点支撑不住身子,不得不把双手撑在地上。那双手同样的瘦小,黑,上面满是污垢。远处看去,那就是一只被耍猴人丢弃了的猴子。也真有人当她是猴子,跑去看,见是一跪街的女孩,很失望,走了。接着便有更多的脚步响来响去,石街乱闹闹的脚步,很快将女娃儿干巴巴的目光踩碎。 这一对姐妹,据说来自陇西,爹死得早,跟娘过。三年前娘嫁了人,嫁到了天水。后爹是个屠夫,长得野蛮,人称猪蛮子,猪杀得好,打娘也打得好。打到去年,只打娘一个不过瘾,加上姐妹俩一起打,往死里打,边打边骂,老子上辈子欠下啥了,驴日的们,白吃白喝老子的,还合计着算计老子!所谓的算计只是娘赶集时自作主张,给姐妹俩扯了两件花衣裳。娘挨不住打,一头撞柜上撞死了,姐姐顾不上哭,扯上妹妹就跑。这一跑,就跑到了羊下城。 卖水果的女人最先是不知道这些的,甚至不知道藏在街角的就是姐姐。她烦死这个又脏又破的女娃了,清早就躲水果摊后,一双眼贼兮兮地盯住石街,仿佛石街上随时会掉下个金疙瘩。卖水果的女人跟自家男人使个眼色,意思是让男人盯紧点,别趁忙让女娃把水果偷了。去年石街就来过一伙小乞丐,十一二岁,蓬头垢面的,明着是跪街,暗里却见啥拿啥。那些日子可把卖水果的女人忙坏了,生意顾不得做,尽操心了水果摊,临完一算帐,一月赔了二百多块。还好,那伙小乞丐很快风一样掠走了,听说他们的老闆是个五十多岁的光棍,叫驼爷,马力大得很,都有自个的面包车,拉着小乞丐们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扫。一想这些,卖水果的女人就有点恨石街,石街还跑车时,虽说生意没现在好,可安静,水果摊一摆,就等过路的人们掏票子。现在倒好,生意是大了,但麻烦也大了。不只操心街角那双贼眼,更要操心住男人那双贼眼。 卖水果的女人佯装往北看,眼角扫了一下男人,男人果然色迷迷盯住石街望。石街这时候是一天里最有望头的,落日低悬,太阳把黄灿灿的光辉洒落下来,映得石街一片暧昧。穿裙子涂口红打扮得妖冶十足的姐儿们成了石街的主角。这些廉价的鸡们不知从哪飞来,仿佛扑啦啦一下,一夜就把石街站满了,石街成了她们的地盘。她们嗑着瓜子,大方地抖落她们过于臃肿却也算丰满的胸或紧裹着的肥屁股。石街在她们的夸张里一下拥挤起来,那些闻风而来的头顶着石灰的民工或走路颤巍巍的老男人,成了石街黄昏里的一道风景,扑闪着一双双色眼,虎视眈眈。石街的空气陡地紧张,卖水果的女人拾起一个快要烂掉的苹果,勐就打在男人脸上,看,往死里看!男人嘿嘿干笑两声,你看你,不就瞅了两眼么,又没……男人没说完,卖水果的女人已抡起了水果刀,样子真有点要砍了男人。 黄昏里,街心的妹妹还跪着,她跪了一天,面前的地儿还是空的。白日里她本来是讨到几张毛票的,一张让石街上的老疯子给抢了,老疯子六年前死了儿子,听说是法院错判冤吃了枪子,真兇落网后他去讨说法,一路讨来,就把自个给讨疯了。还有几张,让扫街的女人一扫帚给掠走了。姐妹俩自然不知道,要想在石街上讨口饭吃,是得拜扫街的女人当干娘的,这道手续归石街上唱贤孝的刘瞎仙管。 哎,你看——卖水果的女人刚放下刀,就听男人喊了一句。 看你妈个x!卖水果的女人因为下午卖水果收了一张假钱,两天的太阳算是白晒,气大得很。 我说,你看呀——男人不介意,从简易床上弹起,一把拽住自个女人,往那看。 卖水果的女人极不情愿地扫了一眼,除了几个跟姐儿们讨价还价的老嫖客,眼里没看到新奇。 那个女娃儿,我是说那个女娃儿——男人忽然兴奋起来,样子有点像跳,声音喊得比叫卖水果还凶。 卖水果的女人慌张地扫一眼四周,还好,没有人听见。不过,藏在街角的那双眼睛也不见了。 石街往南,有一条巷子,怀水巷,跟着名的裤裆巷连着。以前本来叫坏水巷,羊下城人嫌难听,改了。那是条死巷,本来要拆了重建的,因为修建石街,钱紧,工程被迫停了。 姐妹俩晚上住这儿。 一块破旧的塑料布,挂在拆了一半的小平房上,就算有了家。姐姐所以提前赶来,是要做饭,一天里就这顿饭要紧,当姐姐的从不马虎。炉子和锅碗都是拆迁户丢弃的,只要用心去捡,总能捡到有用的东西。姐姐还为妹妹捡来两条内裤,一双胶鞋。菜要去菜市场捡,菜贩们至今也没拿姐姐当小偷。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瘦得跟树枝似的,浑身除了那双眼,让人看不到希望,抢起菜叶来却凶,惹得菜贩们嘿嘿笑,都说这孩子,机灵,长大了是个人精。 第116页 姐姐正在做饭,毛蛋跑来了,说刘瞎仙不行了,要死。刘瞎仙就住在不远,过去的一间水房,拆迁后不用了,有人替瞎仙遮了块油布,地上铺了草,瞎仙跟尕花住在那。昨儿个不是还唱哩么,咋就要死?姐姐问。毛蛋喘粗气,很紧张,像是瞎仙真要死。姐姐心里却只有妹妹,妹妹跪了一天,一嘴五谷没进,这饭不能不做。跟毛蛋说,找五爷吧,五爷兴许有法子。毛蛋扔下话走了,意思是晚上还要过来,有事。 天完全黑下来,石街被夜色彻底吞没。接下来的石街便不属于她们,是姐儿们闹腾的好时光,一抬头,妹妹就到了眼前,摇摆着身子,头也撑不住。姐姐一把搂了妹妹,坐到了草蓆上。妹妹攥着的手缓缓伸开,半天了露出一张毛票,五角的。妹妹说,再没了,没人给。说完一头栽过去,像是要睡死。姐姐摇晃着妹妹,花儿,吃了再睡啊—— 当姐姐的是很不忍心让妹妹去跪的,妹妹跪一天,她的心疼一天,可除了跪,她找不到活路。她去过小吃广场,想洗盘子,人家嫌她小,不要。去过几家做纸箱的小厂,让人家撵了出来,怕她是记者派来的童工探子。快要饿死了,当姐姐的才一狠心,决定去跪街。听毛蛋说,以前跪街是很能跪出钱的,可惜了,自打修了石街,人们的心肠再也没那么好。 当姐姐的明知道只有跪街这么一条活路,自己却死活跪不下去。夜里她尝试着跪过,膝盖刚一触到石街上,便勐地弹了起来。不能跪啊,当姐姐的这么喊了一声!一跪下去,希望或是啥的全就没了。当姐姐的明白,她们中间必须有一个人不跪,这样才能让往后的日子站起来。当姐姐的狠了几次心,才将重任託付到妹妹花儿身上。 给妹妹餵了饭,又烧了一盆热水,当姐姐的细心地将妹妹的裤腿绾起来,仔细地洗,边洗边给妹妹揉腿。刚跪时,姐姐是给妹妹备了一副膝套的,石街硬,戴副膝套膝盖就不容易烂了,没想毛蛋说,不出血谁给钱啊,你以为是跟爹娘要?一句话提醒了姐姐,膝套便被她一咬牙扔了。妹妹也是,跪的第一天,就将双膝弄得血淋淋的,让姐姐心往死里疼。这阵一望血乎乎的腿,姐姐的心就跟着吼起来。 正搓着,毛蛋又来了,说刘瞎仙真要死了,撑不过今晚,尕花怕是也要死,爷孙俩抱着肚子打滚哩。妹妹唿地坐起来,你说尕花,尕花要死了?毛蛋知道当妹妹的跟尕花好,两人一般大,很投缘,只是尕花眼睛瞎,从来看不清要好的花儿长什么样。毛蛋刚嗯了一声,花儿便一把推开他,往水房跑。 一阵风吹来,石街上浓浓的气息呛得姐姐打了个喷嚏。 毛蛋坐下,变戏法似地噌地从身后拿出一个苹果,给,麦儿,你吃。当姐姐的惊了一下,苹果的气息好熟悉,好馋,不用问就知道是谁家的。你哪来的?当姐姐的目光透过黑夜,盯在毛蛋脸上。毛蛋诡秘地一笑,偷的,烂肥婆看得紧,就偷了一个。毛蛋说着,害羞地低下头,本来是想多偷几个的,至少两个,麦儿跟花儿一人一个,可惜了。 毛蛋你不能偷。当姐姐的似乎很生气,不想吃毛蛋偷的水果,又一想,不对呀,自个整天藏在街角,毛蛋啥时偷的? 毛蛋狡猾地笑了笑,肥婆骂她男人时,你正好睏在墙角睡着了,我还放了瓶汽水给你呢。说完,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当姐姐的这才相信,白日里她还为那瓶汽水纳闷,怕是坏人放下的,好灌晕了把她抱走,没喝,这阵一听,有点可惜了。 毛蛋是石街上的名人,石街还没修成时,就混在街上。一街的人都认得他。前些年毛蛋也跪街,主要是给驼爷跪,后来驼爷从外地拉来一群更小的乞丐,比毛蛋胆小,比毛蛋听话,毛蛋便让驼爷赶了出来。其实也是毛蛋自个不乐意再跪,跪街的行情都让驼爷搞坏了,人们再也不相信,一天能跪十多块钱的好日子再也没有了。毛蛋现在玩大的,具体玩啥,不说,但比跪街强,强百倍。两人正说着,叫花儿的妹妹哭哭啼啼跑来,非要嚷着让姐姐把尕花和刘瞎仙送医院。姐姐抢白了一句,拿啥送,你跪来一百还是五十?花儿住了嘴,有点胆怯地看姐姐,姐姐将苹果递给她,吃,吃了睡觉! 夜好黑,石街南边的这条小巷里,谁也睡不着,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眨得人想哭。妹妹偎在姐姐怀里,细瘦的胳膊像两条绳,缠住姐姐。两个人心里就一件事,想娘,很想。 正午的石街是一天里最难熬的。北部腾格里大沙漠的热浪一脉脉袭来,袭得羊下城要着火,热浪顺着街街巷巷,顺着一街人的脚步,聚到了石街上。石街不只要着火,简直成了蒸笼。妹妹的汗打早起就没干过,这阵儿,汗快把她淌死了。 卖水果的女人却一脸高兴,她在水果摊前摆了一台冰柜,还放了几把椅子,这下生意热闹得她都要开心死了。天太热,姐儿们也懒得出来拉客,石街上便少了勾引男人的那一条条大腿。大约钱挣得痛快,卖水果的男人索性光了膀子,在女人的吆喝下甩开了双腿给人们递冷饮。递着递着,他的目光又投到了石街上,忍不住就朝女人喊,看啊,你看—— 滚滚热浪中,叫花儿的女孩已有点支撑不住。 姐姐不在,让毛蛋拉走了,说是刘瞎仙痛得只剩了一口气,还有尕花,大约是吃了饭馆里扔出来的食物,中了毒,不停地呕吐。这阵她跟毛蛋正想法子帮尕花止痛呢。 第117页 卖水果的男人望了好一会,突然跟女人说,给她一瓶汽水吧,看她热的。女人犹豫了片刻,脑子里忽然想起昨夜跟男人商量的事,遂狠下心说,给她个苹果。说着,挑一个快要烂掉的,让男人去给。男人趁女人不注意,悄悄拿了一瓶汽水,往石街上走。 石街上响满了人们对天爷的诅咒声,男人快接近花儿的时候,就有一个穿衬衣的男人朝她走去。那人的样子体面,目光也不是羊下城人的目光,他仔细端详了半天跪街的花儿,嘆出一口气,就有一张五元的钞票从口袋里飞出来,落到了花儿面前。 这可是一笔大收入!花儿睏倦的目光立刻醒过来,惊讶地盯住给他钱的男人,等想起要给男人磕头时,穿衬衣的男人已走远了。 卖水果的男人盯了衬衣男人好久,这才想起来石街的目的。孩子,热吧?他这么跟花儿说,口气里充满关爱。花儿望着他手里的汽水,咂巴了几下嘴,目光很快被汗水漫住了。喝吧,孩子。卖水果的男人将汽水递过去,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很伟大,也有那么一点点柔软,握着苹果的手很想摸一下花儿的脸。喝吧,他又说了一句,就见跪街的花儿勐地夺过汽水,没命地吞饮起来。卖水果的男人离开的一瞬,脑子里突然跳出昨夜的话,他抖了一下,步子快快地离开了石街。回到水果摊上,带着几分气短地跟女人说,她要了五块,真有人给她五块!这世道! 唱贤孝的刘瞎仙是三天后的早上死的,疼死的,人都蜷在了一起。吃过早饭,大约八点钟的样子,石街上开进一辆车,垃圾车,将刘瞎仙拉走了。还好,尕花算是挺了过来,见爷爷被拉走,尕花哭得死去活来,谁劝也不听。当姐姐的看着这景儿,忽然就想起娘死的那个黄昏,那个黄昏铺天盖地,勐就把当姐姐的打倒了。 几天后有消息说,瞎仙本来是有钱的,藏在他经常坐的棉凳子里。瞎仙中毒的那个晚上,钱让扫街的女人拿走了。一街的人都这么嚷,包括卖水果的女人。呸!她沖扫街的女人吐了一口,不解气,又骂,棺材钱你也偷啊,怪不得男人让车撞死!扫街的女人恨死了,发誓要找到毛蛋,因为一街的人都说,消息是毛蛋传出的,还说他亲眼望见过,枕头里藏的钱有一万多块。 扫街的女人找不到毛蛋,将气出在花儿身上,花儿刚讨了一张毛票,扫街的女人扑过去,一扫帚就将毛蛋给的用来盛钱的盒子扫走了。 卖水果的女人看见这一幕,远远地骂,断子绝孙啊,遭天杀。 毛蛋是跟尕花一起失踪的,等了好几天,还不见回来,当姐姐的便跟妹妹说,往后,别指望靠谁,你跪街,我捡破烂,不信活不下去!这话有点跟毛蛋撒气的味道,前几日毛蛋提过带姐妹俩去挣大钱的事,还说只要跟着他,保准有吃有喝,还能睡带空调的床。说过才几天,自个先熘了。当妹妹的却不理姐姐,一心只念着尕花,尕花没眼睛,能到哪去啊? 就有这么一天,当妹妹的突然跑来,一把抓住姐姐,哭喊着说,尕花让人卖了,卖给了南街的王瞎仙,正跟着王瞎仙唱贤孝呢。当姐姐的喝斥一声,跪街去啊,她会唱,你会个啥?喝斥完,竟自个捂了脸,嘤嘤地哭了。 雨季说来就来,羊下城的雨是个稀罕,下起来却没完。街是跪不成了,姐姐的破烂也没法捡,更糟的是,雨一下,遮着塑料布的小平房便成了下水道,姐妹俩没处躲,只好淋在雨里,望天。 石街上的人哗一下没了,空荡荡的,泛着水花的石街让人望了惆怅。卖水果的女人蜷缩在塑料棚下,样子有点茫然,这一场雨下完,一棚的水果怕是一个也保不住。卖水果的男人隔着空荡荡的石街,使劲往怀水巷这边看,看着看着,忍不住就叫,快看呀,你看—— 这场雨水里,卖水果的男人和女人终于确信,来石街跪街的,是一对姐妹。 还是毛蛋说得对,自打修了这石街,羊下城的人心一下硬了。这不,雨都停了三天,姐儿们又打扮得花枝招展,跑石街上招徕生意了。妹妹的纸盒子还是空的,一张毛票也没。一周的雨天里,姐妹俩只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是姐姐实在撑不住,跑到石街对面的五婆羊肉馆,硬是讨要了一碗羊肉泡馍。却也讨得一个不好的消息,他们说,毛蛋做贼,就是小偷,已经做得很有名气了。汽车站一带,都是毛蛋的地盘。 姐姐信不过,撇下妹妹,淋着雨去汽车站,果然看见毛蛋的手伸在别人口袋里。 不理他,他偷他的,我们跪我们的。姐姐说。 还是唤他回来吧,一块跪。妹妹乞求。 往后,少提他!姐姐像是下了狠心,天一晴,当姐姐的便背上塑胶袋,去小吃市场,见啥捡啥,捡到后晌时,袋子却让市管给抢了。谁让你捡的?这儿的破烂也归我们!市管四十多岁,戴个红袖套,样子很兇,当姐姐的不敢犟嘴,忍着泪回来了。 第二天姐姐没去捡,病了,发高烧,一躺下便说胡话。妹妹吓得抱住她,忍不住哭。当姐姐的笑了一下,去跪呀,不跪吃啥? 跪到中午,就逢着了好人。像是一对外地来旅游的夫妇,一下就掏出一张五十的,还说了句这么热的天,真可怜。当妹妹的眼都直了,勐就想起病着的姐姐。正要起身跑,扫街的女人过来了,她早已瞅见那张大票,只是碍着那对夫妇,不敢贸然下手,一看那对夫妇嘆着气走远了,扫街的女人一刻也没迟疑,扫帚轻轻一掠,就将大票连同妹妹的惊喜一同掠掉了。 第118页 这时候石街上发生了一件事,谁也没注意毛蛋是啥时赶来的,就在扫街的女人弯腰捡起大票要装进口袋时,竟喊了一声,紧跟着,又喊了一声。人们看见,扫街的女人双手捂着屁股,她的屁股显然受到了攻击,而且是大攻击。毛蛋轻轻一划,手里的刀片便像划开乘车人的口袋一样,将扫街的女人屁股给划了出来,一道血口渗开,红红的血从女人手指里渗出来,疼得女人连跳带喊。 她的样子可笑极了,就连姐儿们也被她逗乐了,纷纷停下媚眼,瞪直了眼朝她望。其实姐儿们也是恨着她的,站街招徕生意的日子里,没少挨她的骂,有时好不容易谈妥个生意,她硬是掺进来,扫帚一扫,将做贼心虚的男人给扫跑了。这阵,石街上就有好看的了,姐儿们齐刷刷的目光像刀子,把扫街的女人剥了个精光,更有好事者,硬是围着扫街的女人,看一看她被毛蛋划成了啥样。卖水果的女人看到这一幕,笑得泪都流出来了。笑完,突然盯住男人,毛蛋,得小心啊—— 毛蛋说,卖水果的男人不安好心,得提防。当姐姐的刚喝下药,心里还装着毛蛋伸进乘车人口袋里的那只手,突然就对毛蛋说,不关你的事,少管! 他跟驼爷见过面的呀,两人鬼鬼祟祟,商量着啥,我亲眼看见的。毛蛋急了,他才不管姐姐想啥呢,他恨姐妹俩到现在还不知道驼爷的厉害。 你走,走啊,不要你管!当姐姐的像是真给气恼了,可当毛蛋真的转身消失时,眼里的泪却已流了下来。 石街上轻易不出事,一出便是大事。神偷毛蛋像个预言家,他说刘瞎仙不行了,刘瞎仙就死了,他说卖水果的男人不地道,这男人果然就不地道。 事情出得真怪,跪街的妹妹说不见就不见了,真把当姐姐的吓了一身冷汗。那天天气怪怪的,先是颳了一阵风,像要起沙尘的样子,后来没起,让人们白惊了一场。不过石街一下不像了,石街是见不得风的,西北的风比刀子还厉,随便那么一掠,就把石街的景致给破坏了。跪街的妹妹先是看到人们往两旁跑,抱头往铺面里钻,有个姐儿还唤了她一声,跑啊,风来了还跪给谁?妹妹没跑,她能跑哪去呢?她只能跪风中。接着,有气球被风撕烂,嘭的一声。搞促销的小姐发出一片夸张的叫,她们的旗袍裹得太紧,跑起来便有种让人捆绑的感觉。总之,石街那阵儿是全乱了,乱得跟沙尘一样。紧接着,有姐儿喊,老姚死了,老姚死了呀—— 老姚也是个姐儿,跪街的妹妹见过她,比别的姐儿要老,不过心肠要好一些,有时会将吃了一半的花生豆或烤火腿送给她。但她在颳风那天死了! 据后来传出的消息,老姚有病,心脏不好,还有癫痫症,压根就不能做姐儿。不做姐儿又能做什么呢?她有三个孩子,还不包括做姐儿时流掉的那个,男人背煤时让巷压了,成了瘫子,黑心的窑主到现在也没给一分钱。陇西那地方苦焦,还比不得羊下城,好在她可以出来做姐儿,挣钱养活一家。不过她做得有点勐,别的姐儿一天接三五个,老姚从不闲着,逮着钱就做。她还悄悄将市价往下压,市面通行价是一炮两毛,也就是二十块。她只收一毛五,有时一毛也做,这就让身子的负担越发重,结果那天,就是颳风那会儿吧,老姚死在了一个老嫖客身子底下。 老姚的事儿正在处理着,人们忽然觉得石街上少了一道景儿,啥景儿呢,细一想,跪街的妹妹不见了! 这时风已停下来,当姐姐的刚从垃圾场回来,让风给刮回来的,抬头看了看天,就有些恨天,把她给刮回来,你这破风就不颳了。这么想着,就想去石街,看一眼妹妹。谁知还没到街角,就听做乞丐的五爷喊,花儿呢,谁见过我家花儿,让风颳走了呀? 当姐姐的立刻慌张起来,再也顾不得石街有啥热闹,脚步穿过一拨拨看热闹的人群,往疯里跑。几个来回后,当姐姐的确信,妹妹花儿是丢了。 卖水果的女人大叉着双腿,横站在水果摊前,摆出一种架势,声音扯得比风还厉,新鲜水果啊,刚上市的新鲜水果—— 直到夜里,当姐姐的才找到毛蛋,这个时候除了找毛蛋,还能找谁?毛蛋躺在汽车站的候车椅上,很舒服,当姐姐的发现,这儿果真有空调。 毛蛋倏地弹起来,丢了,真丢了? 当姐姐的勐就说不成话,泪把人沖成了一摊泥。 毛蛋到底是个有主意的人,见过世面,一听,心里便有了底。一把拉了姐姐,走,找她去! 谁都说,那天毛蛋不该私自去找驼爷,他应该先找警察。可毛蛋呸了一口,警察,等找到这些吃闲饭的,黄花菜都凉了。在石街,能打听到驼爷地儿的怕只有毛蛋,驼爷是谁啊,他打十八上进监狱,前前后后怕是把监狱都进成自个家了。不管他进去还是出来,他的生意从没停过。驼爷的生意很多,最大的还是带着孩子们走南闯北去跪街,这生意来钱快啊。不久前石街上丢掉的那个孩子,就让驼爷用面包车送到了新疆,这事毛蛋跟谁都没提过。毛蛋是在第二天下午才找到驼爷住处的,他费了好大劲,还把自个辛辛苦苦偷来的六百块钱当了探路费。赶到驼爷家,毛蛋不分青红皂白就砸门。天快要黑下来,黄昏已把羊下城严严地包裹了起来,再找不到花儿,毛蛋就要把自个恨死。姐姐麦儿已经急得要疯了,碰头抓脸,撕碎自己的样子着实吓人。咚咚咚的砸门声响了好久,驼爷才弓着身子走出来,一看是毛蛋,眼睛朝上翻了下,你个王八羔子,凭啥砸我的门?花儿,驼爷,花儿呀!毛蛋有点语无伦次,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平日口齿伶俐,一遇上事儿,竟也慌得说不出话。驼爷笑笑,你是说石街上那个一头黑髮的陇西丫头么?是呀,是呀!毛蛋一下高兴起来,看来自个的判断没错,花儿真是让卖水果的男人贩给了驼爷。驼爷,还给我吧,她姐姐快要急死了,花儿可怜,没爹没娘啊—— 第119页 没见过!驼爷腾地丢下一句话,一摔门,走了。 毛蛋顿时僵了,脸上的笑结成了冰碴子,寒得他直龇牙。 再敲,那门就变成了石门,把个哭喊声硬邦邦地碰在了外头。 毛蛋不甘心,匆匆跑回石街。这个黄昏的石街异常安静,因为老姚的死去,石街一下子静默了,民工们躲在远远的地方,盯着老姚的窗户发呆。几位年老的嫖客大约不知道老姚的事,还在街上狗一般地嗅着鼻子。姐儿们的窗帘全都遮得严实,没有一个将脚步送出来。白日里又一场风吹过,把个石街吹得一片败落,黄昏阴沉沉的天气阻挡了羊下城人散步的欲望。整条街上,惟有卖水果的女人脸是绽开的,因为这一天警察买走了她的许多冷饮。有个老警察甚至有点看上她的意思,一天里跑了几趟,最后一次还别有意味地捏了一下她的手。 毛蛋扑过来,如同石街上窜出的一条猎狗,嗖一下就咬住了卖水果的女人。卖水果的女人还没弄清咋回事,手上便长出几个牙印。花儿啊——毛蛋喊了一声。 卖水果的女人一脚踹开毛蛋,抱住手喊,你个贼毛蛋死毛蛋,找死呀? 花儿啊——毛蛋又喊了一声。 塑料棚里腾地跳出卖水果的男人,不容分说就将毛蛋踢到了石街上。卖水果的男人一定是气坏了,气疯了,他居然昨天晚上才知道花儿失踪的消息,可见他有多么迟钝。到口的肥肉就这么白白让人吃了,那可是卖半年水果才有的收入啊。看着毛蛋又扑过来,卖水果的男人悔着肠子说,老子都不知沖谁发疯哩,你个王八羔子,再疯你试试! 就一句话,提醒了毛蛋。按毛蛋的观察,卖水果的男人绝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男人。如果事儿真是他做的,这阵他是不敢朝毛蛋撒野的,甚至不敢待在塑料棚里。毛蛋是在夜里九点多翻进那座小院的,他应该感谢卖水果的男人。如果不是卖水果的男人别有用心地提起扫街的女人,他是一下子想不到这个女人身上的。对,是她,我咋把她给忘了,上次那个女孩不就是她卖给驼爷的么? 扫街的女人是个寡妇,性子怪得很,去年死了儿子,性子就更怪。眼下她拉扯着一个瘫痪了的女儿,可她动不动就将女儿抱到石街上,还说女儿是让某个领导搞大了肚子,想跳崖,结果给摔残了。毛蛋翻进院子时,女人不在,定是找驼爷商量价格去了。她瘫了的女儿缩在床上,目光恐怖得很。毛蛋一眼就看见花儿,花儿让扫街的女人捆绑着,嘴里塞了一只臭袜子。毛蛋抱起花儿时,才发现花儿奄奄一息。可怜的花儿,她让扫街的女人灌了一肚子毒水,这种毒水灌下去,人是没有一点力气的,如果不及时清出来,有可能丢命。石街上这种事儿不是没有过,毛蛋最好的朋友山石榴就是这样死的。 毛蛋抱着花儿,往医院跑,这时候的姐姐麦儿还在石街上,毛蛋跟卖水果的女人闹时,并没留心石街,如果他往石街上多瞅一眼,就能瞅见已经疯了的姐姐麦儿。姐姐麦儿光着脚丫,在石街上奔走,她操着一口地道的陇西话,边跑边唤,娘的衣,娘的裤,娘生丫头没出息,一棒打死个老母猪,拉到街上卖肉去—— 石街再次热闹的时候,人们看见,跪街的成了姐姐麦儿。她面前终于有了一块红布,上面写着一些心酸事。 妹妹花儿命是保住了,但人却彻底成了呆子。谁能想到呢,医院居然骂毛蛋,没钱你抱她来做什么?出去! 等第二天毛蛋拿刀片划开收费处人们的裤子,凑够医院给出的钱数时,妹妹花儿已成了这样子。 毛蛋让公安抓了起来,据说他一疯之下拿火点着了医院的库房。卖水果的男人一想这事,就有点恨憾地说,要是花儿落我手上,就不会这样。 夹嘴,卖你的水果! 卖水果的女人恨铁不成钢地吼了一句。 ·11· 许开祯作品 忧伤的夏天 我突然发现,我妹不像了。哪儿不像,说不出,但确实不像了。我把这意思表达给我妹,我妹腾地一下红了脸,跑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我去给父亲打酒,我妹给梅母亲买雪花膏。这样的中午我们是不肯出门的,天太热,人躲哪都是太阳的气味,羊下城要起火,我们裤裆巷简直要着了。巷子里的人都躲屋里,生怕一探出头就会让太阳化掉。 具体怎么发现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们刚出门,太阳便泼水一样将密不透风的燥热泼下。我妹一下出了汗,汗水顺着她雪亮的脖子,直往身体里钻。我的目光就是在那刻定住的,勐地,我发现了异样,那件毫不起眼的旧红衫裹住的,是一股子陌生。 那天我们没有结伴而行,我妹跑出巷子,消失在一片火红的阳光里。她的背影刺中了我,让我在心里把那个发现再次证实了一番,而后,我一遍遍咀嚼着,甜甜的、涩涩的,一股青果子的味道。 晚上,我跟父亲说,把煤房腾出来吧,我睡。你疯了,煤往哪去?再说那么多老鼠,不怕吃了你?父亲说完就出去了,我知道梅母亲在等他,梅母亲涮完锅就在等他了。我被父亲拒绝在小屋里,有点怕,也有点喜悦。我妹在厨房洗头,一想她湿扑扑走进来,我的心就惶惶地跳。 天气依旧那么燥热,晚上的热浪是最撩人的,聚集了一天的火,要在瞬间喷出来,怪不得连大人们都受不了,要弄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我就在那种声音里看到我妹,她照样穿一件背心,后面还漏出几个洞,里面的风景隐隐约约,我的心拼命往外跳。 第120页 睡吧,我妹说。那个夏天我们没事可做,我和我妹早就不读书了,裤裆巷读书的没几个了,我们在等工作。可工作像我们的远方亲戚,总也等不到。整个裤裆巷,等到工作的只有和德,他在一家收购站当收购员。我去过,和德自豪地从乡下人手里接过羊毛或是什么,放进一个足能装下全裤裆巷人的库房,然后沖我说,咋没带桔子来?桔子就是我妹。一听和德这口气,我把要说的话咽肚里,掉头就走。和德边擦汗边沖我喊,带桔子来玩呀。 桔子拉开灯。灯其实一直是灭的,父亲不让开,梅母亲也这样说,我更懒得开。开灯有啥用?窝在这样的巷子里,你还指望看到什么?桔子开了灯是找什么,没找着,灭了。我却在这一瞬清晰地目睹了她的屁股,巴掌大一块红布,勉强遮住一小半,一大片空白留给我想像,想来想去,遮住的一小半却更令我心旌摇曳,这太出乎预料。 睡吧,我咽着唾沫说。我的喉咙早已干涩,发出的声粘粘的,一股子腥味,我相信桔子感觉到了。 我们家只有两间房,一间归父亲和梅母亲,一间住我和桔子。多少年都这样,从没觉有什么不妥。在裤裆巷你还能住几间?家家如此,包括和德家,也是跟妹妹挤一屋,比我家还小,两张床近乎挨着。和德不止一次跟我说,他最烦跟妹睡一屋了,她咬牙、放屁,还说梦话。我要搬单位去住,一定。和德的口气坚定极了,而且自豪,让我受不了。躺在床上,我压根睡不着,隔壁再次发出声音,就像热浪袭击着天空,梅母亲甚至还叫喊着什么。往常这种时候,我和桔子都装睡,我会象徵性地打几声唿噜,这天声浪却直往我身子里蹿。桔子也没睡,从床上翻起来,骂,烦死,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 这是桔子第一次在我面前评价他们,跟着她又说,虎子,你能不能把声音赶掉?我翻个身,装睡。桔子接连唤我几声,见没有响应,沉沉地往床上一倒,发出一声嘆息。我看见白色的床幔动了下,一股百合香袭来,熏得我想叫。梅母亲又叫一声,直蹿云霄。月儿升起,月儿透进窗,月儿把白色床幔里的真实映出来。该死的月儿,我要窒息了。 姚婆婆说,裤裆巷是有很多故事的。甭看是条小巷呀,流眼泪的事儿多着哩。虎子,和德家的事晓得不?姚婆婆坐在院子里,整个裤裆巷,唯姚婆婆不怕太阳,无论冬夏,太阳都照着她那枯皮包着的脸。而且姚婆婆不拿扇子,手里老抱一张照片。照片早就发黄了,黄透了,斑斑的,连人影儿也不见,她还抱着,宝贝似的。我们就觉照片里有故事。 不晓得。我边给她捶背边应,那年我十三岁,还在上学,上学没意思,就跑姚婆婆家给她捶背。 哟,不能说,说不得的,孩子家不兴打听这个。 姚婆婆又让我抓痒,她掀起衣襟,指给我挠的地方。透过阳光,我看见姚婆婆的奶子布袋一样垂下来,快要掉她腿上了,干瘪瘪的,像两只硕大的死老鼠。往上点,哟,抓狠点呀,姚婆婆不停地指示我。事实上我把她整个后背都抓过了,她还不满意,说我越大越不会抓了,小的那会儿,抓得可好。姚婆婆脸上漾出一股甜蜜。 和德那个娘,说不成哟…… 虎子! 桔子的声音,恶恶的,很是不满。每回我给姚婆婆抓痒,桔子就赶过来,厉声叫我回去。姚婆婆生气得很,一次终于忍不住,骂开了,哪儿来的东西,我拉大的虎子,由了你?桔子一下跳起来,指住姚婆婆鼻子,是我哥,咋不由我!哥,哥,虎子,你听,叫得多甜,小心呀,蝎子口里有毒哟。姚婆婆阴阳怪气的,不再理桔子,低头端详她的照片去了。桔子却不饶,你把话说清楚,谁是蝎子?姚婆婆半天才回过头,谁是蝎子,多哟,一会半会的,我哪说得完。 桔子占不到便宜,拉了我便走。一进屋,就逼着我洗手,洗一遍还不行,再洗。那么脏的身子,你也摸?桔子的口气跟个婆娘似的。梅母亲赶过来,戳了我一指头,再去,不让你吃饭。桔子却勐地端起脸盆,泼了水,把梅母亲晾下了。梅母亲尴尬地望住我,眼睛一闪一闪,嘴巴哆嗦着,想说的话不好说完,脸紫成一片。后来趁桔子不在,梅母亲悄悄拉住我的手,塞给我一个苹果,虎子你吃,快吃呀。那时候苹果是稀罕物,裤裆巷的人很难见到,真不知梅母亲哪弄来的。我捨不得吃,想留着。梅母亲不满了,好你个虎子,这么早就让小妖精迷了,妈的话也不听。我赶忙咬了一口,梅母亲乐了,勐在我脸上亲一口,说,往后少听她的,妈给你做主。说完又轻轻抚了我一把,把我羞的。尽管是梅母亲,我还是感到羞臊。梅母亲笑得越发有味了,让我把衬衣脱下来,要给我洗。我羞羞答答的不肯,梅母亲忽地就揽过我,边解扣子边笑。那笑不在脸上,在心里,我挨着了她的身子,我能感觉出来。梅母亲的身子的确不一般,好久我都这么想。衬衣刚洗完,桔子回来了,那年桔子十一岁,长得差不多有我高。一进门她便发现了什么,一把撕下铁丝上晒的衬衣,扔泥里去了。 桔子跟梅母亲不和,有时却又团结得很,尤其父亲揍了梅母亲,桔子便跳起来,指着父亲,你狠呀,你毒呀,你等着!桔子的样子很像要揍父亲,可惜父亲太高大,她够不着,不过,我可遭了殃,一连几天,桔子都不跟我说话,她甚至把我被窝扔到父亲屋里,把梅母亲的搬过来。这样,我们就像两个家了。这样的日子总是不断重复,而且每次都持续很长时间。父亲一点也不急,好像巴不得这样,夜里睡下,少不了给我讲些女人的事儿。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便是,女人这东西,千万别当回事,你不当事,她就急了。果然,梅母亲招架不住了,笑吟吟跟我说,虎子呀,跟桔子睡去吧。我懂梅母亲的意思,一言不发地抱了被窝过来,就看见桔子在哭。 第121页 桔子最看不惯的,就是梅母亲这份贱相。她跟我说,等着吧,迟早要出事。后来发生的事证明,桔子的预言是正确的,梅母亲让父亲第二次尝到了鳏夫的滋味。 那个灼热的空气里涌动着怪诞燥味的中午之后,我跟桔子的关系紧张了,确切说是在那个月儿发光的晚上之后,那个晚上我再次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因为睡不着,我不得不把目光一次次探进薄雾一般的床幔,很可惜那时候的床幔质量太糟,不仅遮不了目光,反让目光更加急切。我的目光若干次地探进薄纱做成的床幔时,就看见了一切。我说过那天的太阳太热,空气太燥,都到了后半夜,屋里的热浪还是不肯退去,而桔子却睡着了。桔子的睡姿不怎么雅观,跟和德描述的情形差不多,但这不影响什么,相反,却给了我一种把心提到喉咙上的感觉。我就那样提着心,有点胆怯有点做贼似的把目光伸进去。 我决计找和德。我不知道父亲执意不肯把煤房腾出来的用意到底在哪。按说我们家的煤房是可以住下一人的,大床放不下,摆张小床总可以,父亲就是不肯。我若干次地跟他交涉后,绝望了。只有一条途径,就是找和德。这个时候和德已在单位有了房子,我看了一眼,心里的泪就下来了。我跟和德同岁,这一年都十八。可他不但有了工作,还有了房子,真让我眼热得要死。在裤裆巷,按说谁出息都不该和德有出息,和德算什么,我上学他捡垃圾;我当红卫兵代表,他却让警察当小偷抓起来,就连姚婆婆也说,看不出呀,和德,竟也能有工作。 和德拒绝了我。我把意思表明后,和德很痛快地拒绝了我。虎子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知道我盼这天盼了多久,我做梦都想一个人睡呀。见我脸绿,和德又说,没关系虎子,你可以带桔子来玩。我摔门出来,一出门心里就骂了句脏话,和德我日你妈! 我是在街上碰到和德妹妹的,她比桔子小,个子也矮,脸上有几颗雀斑,碎鼻子碎眼,一点也没看头。她却拦住我说,你找我哥?我说不是。明明是还说不是。和德妹妹是典型的厚脸皮,谁要是让她缠上——麻烦。虎子你陪我去趟大礼堂吧,看我排节目。和德妹妹让街道抽去排节目,就是大合唱,偶尔也跳几段舞。那舞我见过,直戳戳的,像是打架。我正想找藉口逃开,和德妹妹一把拉了我,朝礼堂方向走。 那天我去了礼堂,不是因为和德妹妹,是我不想回家。父亲跟梅母亲上班后,家里就剩了桔子,我不想跟她在一起,准确点说是不敢。我在礼堂很无聊地坐了一下午,中间我把三把椅子上的螺钉都拔了。直到和德妹妹一头大汗从台上走下来,我才觉得来错了地方,我做了一件很没意思的事。和德妹妹很兴奋,她从不少女孩子脸上看出了眼热,一坐到我身边,便喋喋不休地讲她对这次排练多看重,下次招工,一定先挑我们,主任说了的。说完这句,她沖台上一女孩笑了笑,那女孩一直盯着我,尽管穿军便服,但身子已很有形状了。我忽地想起了桔子,想起那个月儿发光的夜晚。我扔下和德妹妹,从礼堂奔出来。 那段日子我最多的时候是呆在姚婆婆家。有天姚婆婆问我,桔子今年十六了吧?我张了张嘴,说是。真快,姚婆婆感嘆道。虎子你还记得她们来的那年不?不记得了,我说。是啊,你那么小,哪能记得呢?姚婆婆说完便沉浸到回忆中去了,好像她的日子就是靠回忆打发的。我坐在地上,怔怔地发呆。太阳快落西山的时候,姚婆婆忽然说,虎子,你还跟桔子一屋睡?我慌乱地低了头,不敢回答。不行,我得跟你爹说。姚婆婆说着便从落日下站起来,也不管我,只顾朝我家走。我的心跳得更勐了,真怕姚婆婆从我脸上看出什么,一多嘴说出来。我还在犯愣,桔子已在巷子骂开了,死婆婆,谁让你操心的?怪不得我哥不回来,都是你教的。紧跟着梅母亲也说话了,你说我家虎子呀,不用你操心,他长得大。梅母亲的话明显带有戏嚯的成分,每次反抗姚婆婆,她总拿姚婆婆儿子早早夭折这事当暗箭,一射一个准。姚婆婆果然败了阵回来,一脸的想不开,进门就说,你回吧,再也不留你。 桔子很开心,唱着歌给我舀饭。父亲望望桔子,又望望我,眼看要望出什么了,梅母亲却说,纸箱厂要招工,吃了饭我去王主任家。王主任是我们街道办的主任,据说和德上班就是他的功劳。父亲听了梅母亲的话,忙说,你一人去行不,要不我也去?你去做什么?!梅母亲显然没想到父亲会有同去的想法,不高兴,吃了一半的饭,碗一推,脸上就发作了。父亲把碗递给梅母亲,我不就说说么,看你,还当真。梅母亲这才接着吃饭,不过,饭桌上的气氛已大不如前。吃完饭,梅母亲交待桔子涮锅,自己打扮一番出了门。梅母亲刚走,父亲也出了门。桔子沖我做个鬼脸,说,走了好,趁他们不在,等会给你看样东西。我的心无端地一紧,我真是害怕跟桔子说话,害怕跟她单独在一起。 桔子拿出的竟是一条黄军裤,新的。说实话,我做梦都想有一条,你没见过和德那牛逼样,不就有条黄军裤么?可我知道,这东西实在不好弄。 哪来的?我一下伸手过去。桔子打开我的手,得意劲真让人嫉妒。等会,穿了给你看,桔子调皮地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出去了。 第122页 那个夏日的傍晚,父亲和梅母亲都不在的时候,桔子一脸神秘地脱了裤子,将黄军裤穿上。桔子根本没在意我的眼神,她太得意有条黄军裤了,以至于穿的时候差点让裤腿绊倒。而可怜的我,在那个穿字出口的一瞬,心就摇曳成一片,乱、慌,要把自己吃掉一样。桔子穿的过程,我整个身子都是凝住的,气都不敢出。傍晚的光线不是太明亮,但足够了。我屏住唿吸,全身只剩了一双眼睛,我完整地获取了那个过程,心快跳出嗓子的一瞬,我瘫倒在床上。 桔子说,快看呀,好看不? 我大汗淋漓,我不是我了,我是一个不知羞耻的傢伙。桔子转过身,把后面掉给我,看呀,好看不? 我冲出屋子,巷子里的空气让我哇地叫了一声。 很多年后,想起那个傍晚,我还禁不住出汗,那个傍晚带给我的,可能是我一生最重要,也最致命的。 那个傍晚我吻了和德妹妹。 关于梅母亲的事,就是那个夏天姚婆婆告诉我的。 梅母亲是一个男人带来的。他很矮,很瘦,没你爹有劲。姚婆婆说。男人说他是梅母亲的哥,亲哥。不像!姚婆婆总是按自己的眼光评价事物。他说家乡遭了灾,死的死,散的散,活不下去了,才逃到羊下城。姚婆婆鼻子哼了下,不屑得很。寻个主,不求啥富贵,给口饭吃就行。哼,姚婆婆又哼了声。梅母亲怀里的孩子哭开了,嘴拱着衣服,要吃奶。梅母亲可怜巴巴地望住男人,男人近乎哭着说,还有这娃,也是条命,能活就活下。男人没话了,等着。裤裆巷的女人们全都发话了,多俊呀,还犹豫个啥,比起你死去的女人,俊多了。身段是身段,屁股是屁股,瞧那脸,还灾哩,没灾不知水成个啥样哩?还带个女娃,都不用你费力了,多划算。女人们七嘴八舌。父亲头垂得很低,像是作个决定多难似的。 兄弟,留下吧。男人等不住,又说。 父亲望了梅母亲一眼。梅母亲怯怯地垂下头,一抹娇羞掠过耳际。 不是我不留,父亲终于开了口,我答应过他妈,要等孩子长大。 屁!姚婆婆骂,巴不得哩,瞧你那眼神,魂都没了。 父亲让姚婆婆揭穿了,也只有姚婆婆才能揭穿他。他一下把目光收回去,极难为情地垂下头,脸红得不成样子。任男人怎么求,姚婆婆自始至终就一个字,走。正是这个字,让梅母亲恨了姚婆婆半辈子。 父亲终是抵抗不过一个女人的诱惑,从梅母亲怀里接过孩子,没等父亲的嘴巴亲在桔子脸上,桔子哇一声哭开了。梅母亲一把夺过桔子,顺势在她屁股上甩了两巴掌。正是这两巴掌,让姚婆婆作出一个惊人的决定,不许我叫梅母亲妈。 毒啊!瞅见没,两巴掌,那是能下得了手的么? 挡是挡不住的,你爹这烂货,一天离了女人都不行,叫不叫由得你。说完盯住我,叫还是不叫?姚婆婆捏着我的雀雀,我让她捏疼了,大声说,不叫。姚婆婆哗地一笑,松开了手。 那年我六岁。 我果然没叫过她一声妈,有次她把我堵屋里,大约是太想听我叫声妈,竟说,不叫不给你新衣穿。我忽然就想起姚婆婆说过的那个毒字,我的眼睛把这个字射出来。梅母亲慌了,一把搂住我,妈说着玩的,妈说着玩的,千万不要跟人说。我推开她,朝姚婆婆家跑。梅母亲慌了,跌跌撞撞追出来,正好跟姚婆婆撞个满怀。姚婆婆一下抓住了把柄,逢人就说,看见了没,看见了没?毒呀,满巷子追着打。说完就把我关她家,不让梅母亲见。 桔子爬到姚婆婆家,隔门喊,哥—— 那声「哥」让我回了家。 梅母亲再次堵住我时,我已十岁,我努力了许久,终于启开牙齿,梅——叫到一半就把头砸她怀里。那晚是梅母亲搂我睡的,我枕着她的双乳,睡得很踏实。梅母亲却彻夜未眠,像是白捡了个儿子。 那个夏天梅母亲终于办成一件事,王主任答应给我家一个名额,去纸箱厂。在具体谁去的问题上,父亲跟梅母亲发生了争执。父亲坚持让我去,梅母亲一开始同意,后来又反悔了。她说,煤矿也招工,要不我再跑一趟。 不许你再找他!我听见父亲恶恶地说了声。 好,好,是你不让找的,怪不了我,我跑来的,当然桔子去。 我跟桔子都在听,听到这,桔子从床上下来,爬上我的床,哥,你去,我不争。我慌得往后一缩,沖桔子喊,走开!桔子僵了半天,整个人就那么僵在我眼里。我第二声又喊出来,桔子狠狠地跳下床,钻蚊帐里不说话了。 半天我才回过神,我不是气梅母亲,我是怕桔子。你知道的,桔子还是那个桔子,就是那晚我看到的桔子。我的眼神她根本没发现,或者她压根就没意识到自己变了。 桔子哭了,可这话我不能说给她。 那个夏天桔子上班了,羊下城纸箱厂。那个夏天姚婆婆天天在巷子里骂,毒呀,还当妈哩,呸! 那个夏天发生的第二件事便是,父亲开始狠揍梅母亲。每个晚上都揍。父亲一边骑在梅母亲身上,一边揍。父亲揍得很有节奏。边揍边骂,你个婊子,我让你找。我躺在床上,想像着梅母亲的样子,梅母亲一定咬着牙,眼里说不定还有泪珠儿滚。 姚婆婆这才说,姓王的她也敢找,我就知道,迟早的事,你爹这个大头,活该!姚婆婆又说,和德家的事你知道么? 第123页 父亲去上班,梅母亲没去,她的脸让父亲揍烂了。她红肿着眼,站我面前。我怕她说什么,又想听她说些什么。站着站着,梅母亲就一把把我搂怀里,脸贴住我胸,哭开了。梅母亲的动作吓坏了我,可是她的泪好勐,决堤似的,湿了我一大片。我忍不住就捧住了那张脸,后来我回想,那张脸的确很特别。 桔子有时住家里,有时住厂里。桔子一来,梅母亲便少言寡语,目光躲躲闪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桔子一走,梅母亲的话又多了,不管父亲揍没揍她,她都乐意把话说出来。梅母亲最爱说的一句是,谁让你们长大,长大有什么好?梅母亲抓着我的手,让我叫妈,我叫不出。梅母亲急了,虎子我要你叫,叫呀。梅母亲的样子像是再不叫就没机会了,她的脸已红起来,抓着我的手在微微颤抖。我还是叫不出,越这样越叫不出。梅母亲脸上变幻着颜色,被父亲揍过的身子波浪起伏,求我的语气哀怨极了。我红赤了半天脸,梅——后面便没了。 梅母亲像是被电击了一下。 父亲揍梅母亲的频率越来越高。父亲像一根上足了劲的发条,一挨着梅母亲,就突突地跳起来。父亲有瘾了。常常是在半夜里,梅母亲的喊叫信号弹一样射过来,我不能睡了,大睁着眼睛,开始想一些事情。现在想想,那些事情岂是一个十八岁的小男人能想清楚的?父亲不遗余力,像个声音制造专家,让夜晚充满各种各样我不能接受的悬念。 梅母亲越发对上班提不起信心,甚至有点憎恨了。更乐意做的事倒是从单位逃回来,钻进我的屋子。那个夏天我对工作的期待已降到冰点,我把时光困缩在小屋里,心情接近黯淡。梅母亲一遍遍说对不起,说多了我便烦烦地叫一声,不想听呀!梅母亲突地噤了声,双手绞在一起,比我还无助。 只要一挨揍,梅母亲就跑过来逼我叫妈。父亲揍多凶,她逼多凶。我被她逼得没退路了,她捏我、掐我、抓我。我被她弄得很痛,喉咙里那个字快要坚持不住,眼看要奔出来,可就是不奔。梅母亲像是被我激怒了,突然用力,十个手指深陷我肉里,身体极像蓄满了水的池子,随时都可能溃决。我张着嘴巴,突然有了一种喊叫的欲望。梅母亲的半个身子压住了我,我的脸被她牢牢压迫住,嘴巴唿出的气息在她胸脯上蔓延。梅母亲顾不得什么了,一边抓我一边说,叫呀,叫! 我透不过气来,我快要窒息。我狠足了劲,梅—— 后面那个字被她压断了。 叫呀,叫! 梅—— 梅—— 梅—— 我一次次地,重复着、断裂着、嘶哑着,就是叫不出。 梅母亲急得要抓她自己了,她的手已经在抓她自己。我看见梅母亲抓得很疯狂,很要命。我骂自己,快叫呀,又叫了一声,梅——! 梅母亲忽地就瘫软了。 那个夏天梅母亲像是沉迷到什么里去了,父亲不揍她的日子,她变着法子找揍。她一次次提起那个姓王的主任,父亲不能不揍了,姓王的主任是这场战争真正的导火索,随时随刻都在点燃父亲。 终于我发现,梅母亲在这种挣扎里获得的不是痛苦,她很兴奋。 这是一个十八岁的小男人在那个夏天得到的灵感。 桔子好久都没回来了,自从父亲把梅母亲赤条条揍进我们屋里,桔子突然对这个屋不抱信心。 她彻底走了。忧伤无边无际,很绝望地让整个夏天处在闷腾腾的燥热中。 救我的是姚婆婆。姚婆婆总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她看了我一眼,就断定我的魂没了。 勾魂哟——姚婆婆在巷子里长长地吆喝了一声。 桔子出事那天,夏天快要结束了。桔子是听到和德妹妹的话后开始找我的。和德妹妹找不到我,她去了无数次和德那儿,她坚信我不会白吻她。她跟和德说,他都吻了我呀,他难道不想第二次?和德没好气地说,放屁!和德妹妹一急就把真话说了出来,当然,是我把他堵在巷子里。和德妹妹不甘心地又说,我还想让他吻,做什么都行。和德在后面骂,贱货!和德妹妹开心地一笑,的确一副贱相。 和德妹妹找到桔子,她进不了我家。梅母亲一看见她,就扮出一副吃她的相,她只能找桔子。和德妹妹很夸张地把那晚的情景说给桔子听,桔子一下跳起来,照准和德妹妹的脸,甩给了两巴掌。 桔子开始找我。 他们都在找我,包括父亲。父亲终于意识到,是他把我逼出了这个家,他后悔当初没听我的话,他差点把煤房烧了。 偷着笑的只有姚婆婆一人。 她坐在巷子里,心安理得地晒着太阳,望着一张张急惶惶的脸,终于忍不住恶作剧地笑了。 桔子出事的时候,我在姚婆婆家已住了好长日子。姚婆婆家两间房,我本可独享一间的,像和德那样,姚婆婆不答应,非让我睡她屋里。姚婆婆的床很硬,姚婆婆不喜欢软床。软床有什么好,腰疼,睡死在上面都不知道。可我不习惯硬床,后来我才知道,是我不习惯姚婆婆。姚婆婆的身子的确很干枯了,比树皮还枯。姚婆婆一次次让我给她抓痒,我一挨着她的皮肤就发噁心。姚婆婆骂我,小时你咋爱抓?我说我十八了。八十也是我娃!姚婆婆这话说得很自豪,她一自豪身上就有了活气,怪得很,我这才给她抓。手刚挨到姚婆婆身上,我就想起了桔子,想起那个月儿发光的夜晚,我一下用劲,姚婆婆疼得骂起来。你剥皮呀——姚婆婆打开我的手,很生气地掉转过身。夜色下看到她苍老的身子,我忽然就想起梅母亲。 第124页 忧伤再一次袭来。不是忧伤,是一种很折磨人的滋味。 桔子不该找和德。桔子一开始也不想。桔子跟和德几乎没有什么来往,她从和德妹妹的身上看出了这家人的本质,很想远离他们。是我害了她。如果我从姚婆婆家及时走出来,回到桔子的视野里,桔子是不会上和德那儿的。桔子找不到我,只能上和德那儿,她知道除了和德我再没朋友。 桔子付出了代价。 谁也没想到,害她的竟是那条黄军裤。起初我们不信,认为纯属胡言,不料和德再三强调,她要不穿那裤子,我能么?羊下城的警察恨死了和德,认为他是一个极不负责任的傢伙,该吃枪子。和德还是坚持说,谁让她穿那裤子,能怪我? 警察只好让桔子再穿一次看,桔子已经哭了几天,眼泪哭没了,她艰难地站起身,在梅母亲的保护下换上那条黄军裤。天呀,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就连见多识广的警察,也哑巴了。 桔子不是我们想像中的桔子,她让整个羊下城抖了一抖。 那年月,谁敢把一条黄军裤改成紧身裤?谁敢那么赤裸裸展示自己?黄军裤代表什么,紧身裤又代表什么?再说,就是把全羊下城的人召集起来,也不见得能想出这么妙的创意。 谁都觉得桔子太聪明了。我就听不少人私下说,真好看,一下就把女儿家的身子看清楚了。 可谁都觉得桔子犯了错误,大错误。 她怎么能这样穿给和德看呀—— 没有人敢为和德说话,包括和德父母。警察很准确地定了性——强姦。 和德无所谓,他沖围观者呸了一口,牙齿咬着吐出一个字,值。然后奔赴刑场。 姚婆婆再一次向裤裆巷证明了她是独具慧眼的人,和德,哼,迟早的事。这次没人附和她,因为随后发生的事让裤裆巷哑了。桔子自杀了,上吊死的。她把黄军裤撕成碎条,结成一根美丽的绳子,我抚摸那根绳子时,那个夜晚的一切再次呈现出来。 夏天带着很多伤感就要走了,对即将到来的秋天,我们谁也没信心。梅母亲再也不挨父亲揍了,她把自己关屋子里,整天不说一句话。父亲因为很多事,也失去了揍人的兴趣。唯有我,整天看着太阳,我已对太阳没任何感觉了。 那男人就这么来了。 男人的确矮,但胖,气色说不出的好。他诡谲地沖姚婆婆一笑,径直进了我家。梅母亲恰好出了屋。梅母亲瘦了、憔悴了,脸上的皱纹密密匝匝。梅母亲总是不放心我,隔段时间就从屋里探出目光,说,进来呀。我的身子在那目光里使劲哆嗦,我一次又一次想起桔子。梅母亲果决地走出来,要拉我进屋,刚一抬眼,就看见了男人。 梅母亲呀了一声,定住了。 那是夏天的最后一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男人跟梅母亲对望了一会,勐地抱在了一起。 姚婆婆说得没错,迟早要出事。男人果然是梅母亲的男人,当年是走资派,斗得没法活,逃到了羊下城。现在男人不怕了,据他说,好日子很快要来了。 男人把父亲叫了回来,他们三人坐在屋里,说了一下午的话。我不知道那晚他们咋睡的,是父亲跟男人睡一起,还是男人跟梅母亲睡一起?但我相信,父亲跟梅母亲睡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那晚我跟姚婆婆睡一起。 姚婆婆说,虎子你长大了。 我的确长大了。 我长大后记住的第一件事,就是梅母亲走时望我的那一眼,哀哀怨怨,凄凉极了。 现在我想,要是那天我不让梅母亲走,她会不会留下?